《她这般好颜色》 1.寿宴 元康十三年的春天来得尤其的迟,待柳树抽了条,河头破了冰,这春意才不慌不忙地落下脚步。 今日是三月初三,既是女儿家出门乞巧的上巳节,也是江家老太太六十整寿的日子。一大早城外施粥施米的铺子就依次摆开了排场,热腾腾的米粥冒着香气,一勺子下去尽是干货,比朝廷赈灾时的米粥要来得实惠得多。 江家虽发家较晚,但如今的江家掌舵人江和乃是陛下钦点的右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故此,至江和这一代之时,江家已然晋升为大晋朝真正的豪门贵族,其做派风度,不次于秦、周二家。 今日江老太太做寿,江府自然是门庭若市、川流不息,纵然是见过世面的京都也比往日也更燥热了几分。 “驾!驾!” 马蹄溅起灰尘,街道两旁的人群纷纷往后退散,生怕一个不留神丧身这畜生的脚蹄子下。 “哎哟——”人群往后撤的同时,一位站在后面的老太太不慎被人挤着了,脚下一滑,扭了脚筋。 “哎,这不是徐婆婆吗?还愣着做啥呢,快扶人起来啊!” 被人这样一喝,站在老婆婆身旁的人赶紧七手八脚地将人扶了起来。 “快送医馆!” “哪里用得着花那冤枉钱,我家里有草药,剁碎了敷上就得!” “造孽哟,这大街上的,不是不准骑马吗?”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没看刚刚马上的人是谁?快闭上你的臭嘴吧!” 红枣马,半大少年,鲜衣狂放,不是江家的幺子是谁呢? 众人缄口不言,不一会儿,城门聚集的人渐渐散去,独留那徐婆子背篼里滚落出来的几枚熟果子还留在原地。一瞬间的功夫,角落里冲出一位衣着肮脏的小乞丐,三下两下将果子包在衣兜里跑走了。 京都的大街仍然热闹着,可这热闹里面有多少是真欢喜有多少是强装欢喜,估计只有这些人自己心里清楚了。 一辆挂着铃铛的香车从旁经过,若有似无的檀香从里面飘溢了出来。一阵清风拂过,香车的帘子被吹起了一角,里面的人露出了下半张脸蛋儿,朱唇轻扬,声音清脆。 “狗仗人势。” 刚巧就在香车旁的小贩错愕抬头,此时纱帘回落,一丝不漏地遮挡了里面的景象。小贩皱眉挠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就在离京都不远的山头上,两匹棕色的马儿并肩而立,它们低头吃草,丝毫不在意背上的人在聊些什么。 “看到了吗?”一位身穿藏蓝色衣袍的男子朝旁边人看去,他眉目深刻,鼻梁高挺,似有胡人的血统。 “看到什么。”回答他的人声音沉厚,半张脸融入了晨光里,映得他面容模糊不清,有些让人不敢轻易直视。 “当权者肆无忌惮,民众忍气吞声,而你们这些附庸在皇权下的贵人们则选择一贯的视而不见……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陈愚之似乎并不担心说这样的话会得罪眼前人,也不担心他转手卖了他去。 “愚之,若你有何想法不如告诉哥哥,哥哥纵然势单力薄,也愿助你一臂之力。”朱照业转头,背过太阳,面容在此刻清晰了起来,他嘴角含笑,端的是一派沉稳淡定。 陈愚之带着胡人的血统,故而高大威猛,面容深邃,为人也带着几分霸道的气势。在他一旁的朱照业乃是彻彻底底的中原人,虽身躯不必陈愚之庞大,但背厚腰正,面相大气,眉目间夹杂的一股凛然之气更是少见。故而,与他较之,陈愚之倒像是护卫跟班了。 “兄长不必打趣弟弟,弟弟才疏学浅、不善权谋,若要报家族之仇,惟愿以兄长鞍前马后。”话已至此,陈愚之跳下马背,撩袍跪地,双拳抱于朱照业的面前。 若是让他属地的百姓知晓,称霸一方的淮阴侯也有跪下求人的时候,那真是眼珠子都要掉落出眼眶了。 “愚之。”朱照业侧头看他,眉毛稍皱。 话已出口便再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陈愚之抱拳,稳声道:“愚之不信兄长从未抱有问鼎逐鹿之心,只待兄长一声令下,愚之愿倾全族之力相助。愚之只盼兄长用心筹谋,他日成就大业之时能了却弟弟亲刃仇人之愿。” 不知何时,一派明艳的阳光突然就躲进了云层里,山头暗淡了下来,面前的京都也变得有些灰蒙蒙了。 朱照业周身的气息都沉淀了下来,让人有些揣摩不透。 陈愚之虽有九成的把握,但只因仍有那一成在,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来京都之前,他曾和家里的谋士商议再三,若宣王并没有抱起事之心,那么今日他这番话便会成为日后的一根刺,随时随地会扎向他们自己。临到刚才他还有些迟疑,死他一个不怕,怕的是将淮阴侯府一齐拉入水中,那么报不了杀母之仇事小,连累陈家满门覆灭事大。 山头的风呼吼咆哮,三月的明媚天立刻就变得莫测了起来。 陈愚之低着头一声不吭,今日若下错了赌注,那只愿他运气不济罢了,想来凭借他和宣王的情分,他是不会在陛下面前去告发他的。 思来想去,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罩在了陈愚之的拳头上。 “愚兄有你,已胜过千军万马。” “呼呼——”山头的风狂放地卷起一地的残枝,风打着璇儿朝京都城里奔去,像是收到了某种号召。 陈愚之霍然抬头,眼神像是拨开云雾的煦日。 *** 江府门口,依旧迎来送往。 一辆四匹马拉动的马车停在江府的侧门口,机灵的仆人立刻招来软顶轿子准备接应。 马车上下来两人,头一个满头珠翠高贵大方,气度雍容,一看就知道是高门大户的太太。 “秦大夫人来了,有请有请!” 大夫人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主人家的热情。她转头看了一眼马车上下来的第二人,手一指,自然有奴才弯着腰当脚踏子接应。 弯腰匍匐在地的仆人本已绷紧身体做好受力的准备了,怎知一阵淡香飘过,他还未怎么感觉,人已经飘然落地了。 秦大夫人招手,于后来下车的小姐便上前挽着她的胳膊,两人一齐朝着江府后院走去。 “傻了?”门口的小管家轻踹了一脚地上的人,“托秦家小姐的感觉如何,可是比那些臃肿肥胖的妇人好上许多?” 充当脚踏的人爬了起来,红着脸拘束地搓手:“她、她是踩着我下来的么?我怎么一点儿感觉也无啊!” “噗嗤!”回应他的是众人连绵不断地嘲笑声。 “秦夫人和秦小娘子来了!” 二人还未进入正厅,一道清脆的嗓音便在门口响起,众人当即噤声,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去。 秦家乃是家学渊源的高门大家,细数秦家家史不难发现其有所成就的先人甚多,从掌文的相国到从武的将军再到传播思想的大家,不一而足。到了本朝,秦家更是备受器重,秦老爷子乃陛下恩师,统领百官的相国大人,屹立朝中三十年不倒,堪称神话。秦家有二子一女,长子任凉州都督,掌西境边陲大军,次子虽未入仕但却是当下备受推崇的书法大家,其作品说是一字千金也不为过。 此刻走在靠前的妇人便是秦家长媳,陈郡谢氏之女,陈家与秦家可谓是门当户对,同是高门望族。谢氏依旧是那派雍容大度的模样,嘴角含着三分笑,既有高门长媳的端庄又不失平和。再往后看去,落在她身后半步的……不是这满京都翘首等待名花落入谁家的秦家六娘是谁? 听说此女国色天香,既有西施之容貌又兼昭君之气度,实是这京都最耀眼的贵女。没见过这朵“国色花”的,此时正探着脖子朝外面看去,就想一睹秦六娘的芳容。 瑶光自然不知众人如此期盼她粉墨登场,她跟在伯娘的身后,从容不迫地步入了花厅,眼眉大方,似丝毫未被这四处窥探的眼神惊扰。 “嘶……”角落里,不知道是哪家小娘子倒吸了一口气冷气。 瑶光听闻响声,偏头看去,一道粉色的身影嗖地一下藏在了前面的人的身后。 “怪说不得你们家的人不爱带六娘出门,换作是我有这么个倾国倾城的女儿,我也得看仔细啰!”坐在中间榻上的老太太开口了,她眉眼之间都是笑意,一双带着皱褶的手朝瑶光伸了过来,“六娘,快近前来给老婆子看看,这上了年纪的人啊就喜欢看你们这样的可人儿!” 瑶光莞尔一笑,双手微微拎了一下裙角,莲步轻移。 “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晚辈这厢给您道贺了!”她团手一拱,微微下腰。 正厅里自从秦家两位进来之后便安静极了,如今瑶光的声音落入其中,像是珍珠落入了玉盘,清脆明亮,又像是溪水敲击石头,叮叮作响。 老太太笑着拉过她的手,似是喜欢极了,再也顾不得和旁人寒暄,一个劲儿地逮着瑶光关切询问。 “呵!” 站在不远处的双髻少女冷笑出声,似乎是极为不屑。 “噤声。”双髻少女旁的女子淡然地扫了她一眼,警告她,“今日是祖母寿辰之日,你敢闹出什么事情来别怪父亲用家法对付你。” 双髻少女抿唇,似乎是被家法震慑,撇了撇嘴,不再多言。 “今日既是老太太的寿辰也是乞巧之日,未免各位枯坐无趣,嫱儿特地为各位太太小娘子准备了嬉耍的项目,不知各位可有参与的兴致?”见老太太一个劲儿地拉着别人家的姑娘说话,江太太微微一笑,立马抛出了吸引大家的话头。 “自然,江家的大娘子最是有趣了,她安排的玩乐项目咱们定要参与!” “对,江姐姐才思敏捷,不知又会出什么有趣的点子!” 一呼百应,大家纷纷将目光从瑶光的脸上撤了回来,改而追捧起江嫱来了。 江嫱抿唇轻笑,目光忍不住在瑶光的脸上走了一圈,然后才对着众人说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玩儿法,逗乐而已,诸位要是有兴致的话不妨移步花园?” 小娘子们年纪相仿,聚在一起不爱听太太们寒暄,江嫱这话无疑是将她们解脱了出来,个个推攘嬉笑着朝花园走去。 “六娘,有兴趣同往吗?”待小娘子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江嫱落在最后,笑着看向瑶光。 虽江嫱一向阴阳怪气不受瑶光喜欢,但此刻她无疑是感谢她的,再和江老太太聊下去她瞌睡都要冒出来了,可不敢再久留了。 “自然,同去,同去。”她拎着裙子站起来,笑靥如花地朝江嫱走去。 江嫱脸色微微一动,侧过头,像有意忽略她脸上的容光似的。 秦家六娘,容貌过人,京都大半男子都臣服于她的裙下,不可谓不风光。而她作为与秦六娘同岁的人,很难不去在意她的衣着装扮、言行举止,即使秦六娘今日识趣地未在衣着上抢去她作为主人家的风光,但只要有她那张艳光四射的脸蛋儿在,还需要用衣裳首饰来说明什么吗? 江嫱虽亲自邀请了她,但见她一来,众人隐隐有隔离她的意向,她心里爽快极了。 “咳,妙妙,不如你和六娘一组?”江嫱道。 江妙嗤笑:“凭什么,又不是我没人要!” “妙妙!”江嫱语气稍厉。她虽然同样不喜秦六娘,可绝不会在这般场合不给她脸,这不是江家女子所受的闺训。 瑶光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江妙对她的厌恶,或者说她知道了可她不在乎。她笑着道:“玩儿什么游戏?我一个人一组可好?” 江嫱道:“投壶,以命中率高的一组为胜者。” “这个简单。”瑶光轻笑,伸手朝一旁的仆人道,“只要是箭矢数是一样的,你们为一组,我为一组,公平得很!” 明明是以多欺少,可她说的云淡风轻,倒像是她占了不少便宜似的。 “秦家姐姐真是自大,咱们可有不少人呢。”有人在后面抗议道,“难道秦家姐姐就这般看不起我们吗?” “咦,不是你们不愿意和我一组的吗?怎么成我的错了?”瑶光咋舌。 “那……”率先开口的那人嗫嚅道,“谁让你一贯目中无人的,不讨人喜欢也在常理中……” “什么?说大点儿声。“瑶光侧耳,作倾听状。 坏话不要当着人面儿说,即使说了,第一次可以算作是无心的,再重复可就没意思了。 “好了,既然六娘想玩儿点儿刺激的,咱们就陪她吧。”江嫱出来打圆场,她挥了挥手,仆人们送上箭筒,“每筒十支,咱们各三筒,命中数多的为胜方,如何?” “甚好。”瑶光接过箭筒,随意抽出一支羽毛箭把玩。 江嫱见她似乎玩乐心态颇重,一点儿也不在乎输赢的样子,有些沉不住气了。她精心安排的玩耍项目,不让大家宾至如归也就罢了,若让秦六娘风光了去,她今晚都甭想安睡了……江嫱振作精神,率先站出了队列。 “如此,我就先来献丑了。” 2.翻盘 江嫱一贯以超越秦六娘为重任,不管是文的还是武的抑或是玩乐的,只要是秦六娘擅长的,她统统都要精益求精。 江嫱投完了,十中七,成绩斐然。 “大姐!”江妙激动地握住了她的胳膊,随后对着瑶光甩出了得意的眼神。 瑶光把玩着羽毛箭,嘴角稍扬,扫了江妙一眼,也不知为何,江姐这姐妹俩一个比一个别扭,她都不知道是哪儿得罪了她们,怪哉! “秦六娘,该你了。”江妙抬了抬下巴,颇有些高傲的道。 瑶光侧首,右手一动,一支羽毛箭脱手而出,“嗖”地一下正中江妙的裙底下。 “啊——秦六娘!” 江妙吓得一下子贴在了江嫱的身上,脸色雪白。 江嫱脸色立马黑了下来。 “妙妙,下次再这么对姐姐不礼貌,姐姐可真生气了哦。”瑶光轻笑,眸光流转,似是天边最狡黠的那一抹星光。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江妙气得跳脚,指着瑶光大声唾骂。 江嫱挡住了她的手:“妙妙,不准这般没规矩。” “大姐,她要杀我,她竟然用箭来射我,她果然对我们姐妹不怀好心!”江妙拉着江嫱的胳膊控诉道。 “妙妙……” “大姐,我们这就去寻父亲,让父亲替我们做主。”江妙一贯不喜瑶光的作派,今日让她逮到机会必然是要大肆发挥,最好让秦瑶光再也不能登江家的门为止。 “这般热闹,你们是在做什么呢?”一道男子的嗓音从假山后面传来,随后便是一阵脚步声,来了七八个衣着亮丽的公子少爷,打头的那个便是江家大公子,江承。 “大哥。”江家姐妹一齐喊道。 一直旁观纷争的小娘子们也纷纷见礼,只除了瑶光,她微微颔首便当见过了。 江承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此阵营分明,他就是想装傻也不行了。 “在玩儿投壶?怎么没人跟六娘一组?”江承不接江妙的那番话,笑着将她脚边的羽毛箭给捡了起来。 江妙不敢在江承面前撒野,见他轻轻揭过,自然知道他要偏心秦六娘。 “还有什么缘故,说到底是她不讨人喜欢呗……”这一次,是江妙身边的那位粉衣少女开的口,但内容甚合江妙的心意,以至于她立马肯定地点点头,没错,就是秦瑶光太自视甚高了。 “六妹妹,不介意的话,为兄跟你一组可好?”江承上前,将羽毛箭双手奉上。 瑶光挑眉一笑,莹白的脸蛋儿上挂着和煦的笑意,像京都河岸两旁新抽出的嫩芽儿,生机盎然,春意勃勃,看过去的人只消一眼便会迷醉。 “江大兄的好意六娘心领了,但方才已经分好阵营了,我和诸位都没有意见,不如就这样比试一场?” 江承未必是想跟她一组,不过是在帮她转圜,怕场面太过难看罢了。此时见她玩兴如此之大,无奈地朝她侧后方站着的人看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已经尽力了。 瑶光接过羽毛箭,退后一步站在线外,掂了了掂箭矢的份量,眯眼瞄准壶口,用力一掷—— “噗嗤!” 稀稀落落地笑声响起,而后渐渐大了起来。 “哎哟,我肚子都笑疼了,怎么会有如此可笑之人吶……”江妙捂住肚子,装作难受的模样,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下不下来。 江承的脸上同样也挂着笑意,并非和江氏姐妹一般看笑话的心态,只是觉得六娘子一如既往地……自大得可爱。 很显然,瑶光的第一支箭,投空了。 嘲笑声渐大,瑶光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她再次从箭筒里抽出了一支箭,这一次,她出手的速度比第一支还要快。 “嗖——” “铛!” 箭头刺破长空,高高地在空中画出了一条弧线,随后便轻巧地落入了壶口当中,期间还伴随着一声好听的脆响。 江妙挽着江嫱的那只胳膊渐渐收紧,她咬紧嘴唇,抬头看向大姐……相比较而言,江嫱算是最为淡定的那位了,她第一个抬手鼓掌,面带笑意。 江妙正待说什么,却突然听见后面传出一声轻喝。 “好!” 江承闻声,见到来人是谁之后立刻转头迎了上去。 小娘子们也纷纷回头,第一眼便看到了在众人簇拥中走来的清瘦的身影,他穿着紫色的常服,脸庞清秀,面色如玉,淡如烟墨的眉眼中夹带着一股独属于天之骄子的贵气。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在场的人纷纷行礼,作揖的,下福的,都表达出对皇家的敬重和礼仪。瑶光自然也不例外,她可以和江家人横,但哪里有胆子和皇家人横呢?乖乖行礼罢。 “瑶光的投壶技巧是谁传授的?孤觉得这真是一位高人吶。”太子刘钧笑着走上前来,目光直指瑶光。 众人各归其位,目光又一次聚集在了那抹淡绿色的身影上。 瑶光扬唇一笑,并无众人局促之态,笑着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双手奉给太子:“殿下折煞我了,若论真正的箭术,小女可比不上殿下万分之一。”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瑶光便是这样的美人,她模样生得好,出落得也极为大方,且眉眼之间并无多少小女儿的拘束,让人见上一面便从此心生向往。 刘钧算是一路看着这小姑娘出落得如此水灵的模样了,心中爱惜之意甚浓,见她主动邀请,便也笑着应承下了。 一圈圈的人围拢里过来,见太子参入其中,似乎想一睹其投壶英姿。 可论起来刘钧并不善此道,他生性温和,且喜文不喜武,虽世家子弟都爱这项玩乐,但他对此的兴趣不过尔尔。今日若不是瑶光邀请,他估计不会参与其中。 “那孤便试一试罢。”刘钧接了箭,瞄准壶口。 在他身后,江妙将大姐往后拉了一步,小声道:“殿下不是不喜欢玩儿这些吗?万一要是没投中……”会不会迁怒倡议此项活动的江嫱?或是因此对江家失去好感? “六娘子递的箭,你担心什么。”江嫱觑了妹妹一眼,端着手一派沉着的模样。 江妙如醍醐灌顶,眉梢微微上扬。对啊,秦六娘搅浑的水,不该她来收场吗?重新看向太子的身影,江妙甚至隐隐希望他投不中,这样说不定可以迁怒秦六娘一番。 刘钧心里也有些忐忑,这众目睽睽之下,若真是投不中,他自身也就罢了,这丢了皇室的颜面可如何是好啊? “殿下,这箭头比寻常的箭要轻一些,您用力的时候可要小心吃这大亏啊。”瑶光笑着在旁提醒道。 “多谢六娘子提醒。”刘钧侧头看她,启唇一笑,温和如春风。 再一转头,他屏气凝神,握着箭,手腕用劲儿,将箭平掷出去—— 箭头撞上了壶口,发出刺耳的响声,箭尾摇摇晃晃了两下,而后平稳地落入了壶中。 竟然中了?江妙眼中失望之意甚浓。 “啪!啪!啪!”瑶光抬手,率先抚掌。 众人像是幡然醒悟一般,赶紧跟着拍掌。 “殿下准头十足啊!” “这箭是要比寻常的轻许多,难为殿下一击即中啊!” “是啊是啊……” 刘钧自己也很意外,他悄悄松了一口气,面对大家的赞扬笑着受了下来。 “孤不打扰小娘子们的兴致了,来,你们接着玩儿。”刘钧把场子让了出来,显然不准备“趁胜追击”了。 江妙笑着站了出来,道:“六娘子,你这十支箭算殿下帮你中了一支,剩下的七支你可要继续?” “为何不?”瑶光挑眉。 “六娘子请。”江妙笑着伸手。 此时不仅小娘子们在场,这满京都排的上号的郎君公子都在这里,一时半刻看他们还没有离去的打算,江妙笑着将瑶光拱上了台,就看她是否有好运演下去了。 刘钧站在瑶光的身后,看她清隽的背影修长挺拔,如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任狂风来、暴雨来,她自岿然不动。他眼里自然而然地带上了欣赏,又想到家里的妻妾不少,却没有一人可与之一较高下,不觉遗憾。 “殿下。” 刘钧出神的心思一下子回转,侧头朝声音来的方向看去,看清来人之后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笑意:“你也来凑热闹了?刚刚在前院孤怎么没瞧见你?” 将刘钧喊回神的便是宣王朱照业了,他嘴角一掀,似笑非笑:“殿下专注比赛,自然瞧不见我了。” “看你,什么时候也和他们似的爱说笑了。”刘钧熟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早知你在孤就不敢班门弄斧了,平白惹你笑话。” “殿下说的哪里话。” “你可是上过战场的人,这等小游戏哪能入得了你的眼。走,听说江相家里藏着不少好酒,咱们也去搜罗一番。”说着,便要和朱照业一起离开。 突然,从旁边传来一声惊叫。 刘钧转头看去,不过就是他和宣王闲叙的这一小会儿,那边秦瑶光已经迅速投完了剩下的七支箭。 十中九,除了第一支走偏的箭和太子帮忙投的那支,余下的百发百中。 刘钧面上牵动,正准备说点儿什么祝贺的话,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旁边的宣王。 朱照业同样看向了那抹自在轻灵的身影,面色一贯淡然,唯独双眼亮如星辰。 刘钧心里一哂,果然传言不错,宣王的确是中意六娘子的。 3.惊涛 金乌西坠,来往江家贺寿的人陆续归家。 “殿下,陛下在书房等着您呢。”太子刚回东宫便有圣人身边的宦者来召他前去。 刘钧有些吃惊:“这般时辰召见孤,父皇是有何急事吗?”联想到陛下近来身子有些不太爽利,一贯孝顺的他蹙眉深思,莫不是陛下身体有恙? 宦者笑而未答,只说殿下去了便知。 刘钧换了衣裳,匆匆赶赴圣驾前。 太华殿灯火通明,远远看去就像悬浮在黑夜里的一只灯笼,闪着热烈而奇异的光,围绕这世间那至高无上的人。 “太子殿下。”守在门口的宦者为他打开了宫殿门,弯下腰侯着进殿。 刘钧匆匆进来,以为是陛下身体有恙,埋头进殿,等再抬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被召见的不止他一个。 “太子殿下。”江相回身,面朝刘钧,双手贴近,弯腰见礼。 刘钧竟不知刚刚还在为母亲操办寿宴的江相是如何一转眼就进了宫,看样子似乎还待了不短的时间。 “江相。”刘钧回礼。 坐在上位的男人就看着他们互相客套,察觉太子射来的疑惑的目光,他轻咳了一声,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贤清,将你刚刚告诉朕的,再复述给太子吧。” 江相拱手领命,转身面对刘钧:“刚刚得到西境的奏报,骠骑将军深入敌军腹地,亲擒匈奴左贤王,如今正返回驻地休整,不日将率大军启程回京。” 原来是军事奏报啊。 刘钧展颜一笑:“大善!父皇龙威鼎盛,大晋兵强马壮,秦将军获胜实在是天命所归啊。” 龙座上的男人牵动了嘴角,不知是笑还是惊讶。 “殿下,秦家本就实力雄厚,相国大人独揽大权,号令百官,这也就罢了,他毕竟是陛下恩师,有陛下给的情分在。如今秦将军获胜,秦家掌文又掌武,只怕对陛下的社稷不妙啊。”江相皱眉深思,似乎极为忧虑。 刘钧挂在嘴角的笑意渐渐敛了下去,听政多年的他就算不是什么奇才,但耳濡目染也可知秦、江二人政见不合,时时给对方下绊子。如今江相出现在这殿里,虽父皇未说什么,但已然表明了某种态度——他是支持秦、江内斗的。 “太子,听说今日你在寿宴上和秦家小娘子相聊甚欢?”冷不丁的,从圣人嘴里冒出了如此骇人的话。 “这……这等消息是从何而来?”刘钧皱眉,“儿臣与秦六娘不过问候了两句,怎么在别人的嘴里成了相聊甚欢了?” “莫急,朕也是听说罢了。”圣人笑了笑,目光中闪现出算计的光芒,“朕久闻秦六娘敏慧过人,容姿无双,太子要是真与之投契,朕当一回月老又又何妨?” “这……”太子冷汗落下,他早已娶妻,虽慕秦六娘的芳名已久,可从未有什么轻视之心啊。 “陛下说的是,如今东宫子嗣单薄,若真纳了与殿下投契的娘娘,定能为皇室开枝散叶啊。”江相抢先一步说道。 “父皇,儿臣已有太子妃,并不贪心。”刘钧就当没听到江贤清的话,他上前一步,双手贴拢弯腰,“六娘子纯真善良,家世高贵,足以匹配这世间最好的男儿,儿臣已经娶妻,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大丈夫多一两个妻妾又有何妨?”圣人冷下脸来,“你是储君,是除朕以外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你既然说她好,那朕看她也就配得上你了!” 话已经挑明到这个份儿上,刘钧若还不明白陛下和江相打的是什么算盘便是枉为这么些年的储君了。眼看着秦将军立功,一番大赏在即,秦家已然成了大晋最炙手可热的贵族,连周家也无法再相比。陛下想要牵制秦家,从滑不溜手的秦相国处下不了手,从军功赫赫的秦将军处也抓不到小辫子,便只有挑他们最薄弱的地方下手了。 秦瑶光,秦家唯一的女郎,繁花簇锦,众人都在翘首看她会结下什么好的姻缘。 听说宣王属意娶她做王妃,而秦家也有同样的意思。 秦家已经成了一条巨蟒,若与宣王联手,那这天下还有他们姓刘的什么事儿呢? 刘钧的冷汗顺着额头滴落了下来,他有些懊恼自己为何不是那等可以急中生智的人,这般要紧的场合,他的脑袋里居然是一片空白。虽有救一救六娘子之心,但因智力单薄,一时间竟然没有回绝的借口。 “既然太子没有异议,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朕明日便发明旨,将秦家小娘子赐入东宫。”龙座上的男人面上闪过一丝快意,君无戏言,一拍板,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父皇,六娘子乃相国大人的孙女……”刘钧急得嘴唇都快起皮了。 “太子可是要忤逆君父?”圣人的脸一沉,说出的话实在有几分诛心的意图。 “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心。”刘钧掀袍下跪,额头碰地。一贯欣赏爱慕的女子这就成了自己宫里的人,刘钧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欢喜来。他很清楚,这并不是赐婚,也不是联姻,这是折辱。 那样清新灵动的姑娘,会甘愿做他的妾室吗? 光是想一想他便无法呼吸,稍一闭眼,他便觉得兴许这辈子他再也不敢直视那双明亮的眼眸了。 “即如此,那便由江爱卿拟旨吧。”龙座上的男人看向左下方的人,后者拱手点头,自然是顺水推舟地应承下来。 江贤清嘴角一弯,江家和秦家斗了这么些年,各有胜负,如今能亲自把那老匹夫的孙女送入“妾室”的位置,他真是跑死也心甘情愿啊。 *** 此时的相国府一片静谧,老相国秦祯正在书房阅览公文,二子秦流在自己的院子里挥洒笔墨,一笔成书。秦大夫人因白日发生的事情有几句话要向六娘子叮嘱,故而在六娘子的闺房中等她沐浴出来。 “劳伯娘久等了。”一声清脆的嗓音从内室里传来,由远及近。 大夫人抬头看去,穿着一身浅色薄纱寝衣的瑶光笑着朝她走来,沐浴后的水润还未完全散去,她的双眼似还含着水雾一般,朦朦胧胧的,瞧得人心头一化。 瑶光长大了。大夫人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神情,她拉着瑶光坐下,道:“这天儿就要转凉了,晚上记得穿厚一些,别着凉了。” “伯娘放心,我底子厚,不是那般见风就倒的小娘子。”瑶光笑嘻嘻地回答。 “淘气。”见她脸蛋儿水滢透润,大夫人也忍不住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这一摸,确实觉得手感不错。 “伯娘,你等我这么久可是又要批评我白日在江家太过张扬了?”瑶光歪头看她,嘴角一抿,露出一个笑涡。 大夫人点头:“你知道就好。伯娘知道你与那江家姐妹素来不合,平日里能少见就少见,避不开的场合也别去招惹她们,须知江家人都小肚鸡肠,你觉得无伤大雅,指不定她们记恨了你去,小人难防,你也多长个心眼儿。” 大夫人也是个妙人,不似寻常家长那般一味斥责孩子,而是顺着她的毛捋一捋,说不定这小驴子就能转过弯儿来了呢。 瑶光果然笑了起来,她道:“伯娘所说与我心中所想甚为契合,只是那江家人嘛,招惹不招惹的她们都要凑上来,索性做足了自己的姿态,别让她们小瞧了去。况且那江贤清与阿翁在朝一向政见不合,要是我与江家姐妹亲亲我我,那才是糟了阿翁的心呢。” “你……”大夫人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歪理!你听谁说大人与江相不合了,别胡说。” 瑶光耸肩:“明眼人都看得见,不消听谁说。” 看她小大人一般的有主见,大夫人也知道她不似小时候那般好哄了,但好在她也知道瑶光不会乱来,所以心里并没有那么担心。 “你今年也十四了,这转眼间就要及笄了,如今出落得这副水灵的模样,你母亲若是泉下有知不知该多欣慰……”瑶光灵动可爱,自她出生便给相国府带来了不少欢乐,虽不是她亲生,但这些年照顾着也跟亲生的没两样了。 谈及亡母,瑶光飞扬的神色这才有所收敛,她嘟嘴低头,绕了两圈肩头的发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夫人叮嘱完了,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离去。 小石榴伺候着瑶光就寝,快要吹灭烛火的时候,忽然听见纱帘背后传来一声问询:“小石榴,你说我今日那般厉害,他看见了吗?” 小石榴鼓起的腮帮子顿时瘪了下去。 纱帘背后的人影晃动,似是里面的人撑着手看了过来:“我瞧见他一直在场呢,不会看不见吧?” 忐忑的声音,带着几分少女怀春的心动。 “六娘子,该睡了。”小石榴闷闷的道。 “呵,胆小鬼!”瑶光知她不敢谈论此事,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回味白日的场景。 烛火灭了,床上的人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此时一派安谧的相国府还不知道明日将掀起的惊涛骇浪,各自做着安心的美梦。 4.骇浪 酣睡一宿,清晨的微风和明艳的朝霞叫起了床上发懒的人。 瑶光在婢女们的伺候下梳洗装扮一通,待坐上桌了,才发现今日的早点尤为的出众。 “厨房的孙妈妈今日的心情定是极好了。”瑶光扫了一眼桌面上的餐食,笑着说道。 小石榴站立一旁为她盛粥,实诚的道:“也未必是孙妈妈心情佳的缘故,兴许是六娘子你呢?” 她心情好吗?瑶光伸手摸自己的脸,摸到嘴角上扬的弧度,心里一笑,而后生生把这好心情给压制了下来,飞了一个眼神给小石榴:“不准没大没小。” 小石榴低头,将粥碗放置在她跟前。 瑶光低头喝粥,喝到一半,抬头问小石榴:“小石榴啊,你可知我为何有好心情?” 小石榴拿起筷子为她布菜,心道,左不过是又梦见了想梦见的人呗。 “你在心里嘀咕什么呢?” 小石榴手上的筷子一顿,无奈看她:“娘子,若被其他人知道小人与你谈论……外面的人,小人可是要被驱逐出府的。” “惧什么?有我呢,她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瑶光挺直了腰,摆出了相国府六娘子的气势。 小石榴撇嘴,并无多大信心。 “小石榴,你说……他好吗?”女人的心思变化多端,前脚还在为婢女撑腰,后脚就跑到其他事情上面去了,可见女人心海底针这说法是有一定考究的。 “不管他好不好,反正六娘子你不能跟他一起做错事,否则相国大人一定打断你的腿。” 瑶光正走神儿呢,听到小石榴如此腥风血雨的话,立刻收敛了向往:“我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吗?况且他什么时候拉我做错事了,你别乱扣帽子啊。” “小石榴懂的道理不多,但总知道一条,若一个男子真心爱慕一个女子的话,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娶她进门的。”而不是这样吊着人胃口,让小娘子在这边百般猜测。 “你怎知他没有这样做?”出乎意料的,瑶光眉毛一扬,眉梢都带着几分春意,“他说了,待时机合适了,他会亲自上门向阿翁提亲的,说不定……他还会去求圣人的旨意呢!” 小石榴很想泼一泼冷水,但泼冷水的话还没准备好,外面小柑橘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六娘子,宫里来人了,相国大人请你到前厅接旨!” “唰——”瑶光与小石榴同时侧头,对视一眼,俱是瞪大了双眼。 不会吧……这话还没落地呢,就灵验了? 前厅里,老相国端坐在一方,闭目养神,在他下手方坐着的是圣人跟前最得脸的宦者,徐秀。 “徐内侍,不知圣人有何旨意,内侍大人可否先透露一二?”大夫人笑得端庄温婉。 徐秀眉毛一抬,道:“夫人莫急,待六娘子来了便可宣读旨意了。” 他既打定主意不说,大夫人也没有再勉强下去的意思,端坐回来,静等瑶光前来。 瑶光一直快步走到了院子里才将脚步放慢了下来,她的心一个劲儿地砰砰跳,脸上也泛着不自然地绯红。待看到厅门了,她才深呼吸一口气,调整气息走了进去。 “六娘子来了。” 徐秀转头,看向这位被命运砸中的女子。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这般容姿天成的小娘子,当真是神者送与者世间难得的礼物。 徐秀心里惋惜着,同时站起身来,清了清嗓音:“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小人便宣读陛下圣旨了。” 秦家所有人,包括老相国在内,俱是下跪听旨。 瑶光埋头跪地,血液逆流回她的脸上,有股别样的娇俏红润,她捏着裙摆,似有感觉这道旨意定然是跟自己相关的。 莫非真是他去求了圣人…… 她脑子里被自己的想法冲刷得什么也不剩,以至于听到“赐婚”二字的时候一下子抬起了头。 屋内,秦家人的脸色一片煞白,连一向处变不惊的阿翁也退去了往日的镇定。再看父亲,他瞪大了眼,活像吃了一百只苍蝇一般说不出话来……大夫人在她身旁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会晕厥过去。 这是怎么了?她漏掉了什么? “六娘子,接旨吧。”徐秀合上圣旨,双手递了过来。 瑶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还在想自己脑海里的那件事儿。 “六娘子,这都是圣人的意思,莫不是你想抗旨?”徐秀见她未动,以为她是不满,忍不住以圣人的名义来施压。 “什么意思?”她是真没听懂,她刚刚走神了。 这话听在徐秀的耳朵里像是质问,他脸色一沉,道:“六娘子虽是相国大人的孙女,身份高贵,但太子殿下却是这万里江山的继承者,陛下封六娘子作良娣,何尝不是对六娘子的抬举呢?” 瑶光这下听明白了,脸上的神情也终于变了。 不是宣王,是太子啊。 “瑶光莫怕,本相这就进宫面见圣人。”秦祯站了起来,脸色铁青一片。 徐秀阻拦:“相国大人,此事已成定局。不管是太子殿下也好,宣王殿下也罢,都是皇室,都是圣人对秦家的一片照拂之心,还望相国大人明悉圣人心意。” “此事关宣王何事?”瑶光的父亲站了起来,他远离朝堂,早已不问这些繁杂之事,此时听这宦官有映射秦家与宣王暗通款曲之嫌,忍不住开口质询。 “是否有关,小人也不清楚,想来相国大人最是明白不过了。”徐秀微微一笑,看向秦祯。 秦祯的脸色仍然是一副铁青的模样,但身体却钉在了原处。 “阿翁……”瑶光轻声喊道,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和期待。 阿翁一向顶天立地,能成别人不成之事,这一次他不会让她失望的吧? “相国大人,圣人还吩咐小人转告大人,令郎于西境一役大捷,亲擒匈奴左贤王,不日便会开拔回京。圣人请相国大人安心,令郎前途无量,圣人心中有数的。” 秦祯眼中眸光射出,其锐利其尖刻,一瞬间竟让徐秀哑然。 大伯……瑶光的心彻底凉了,她不发一语地朝外面跑去,撂下后面所有的人和声音。 秦祯看着孙女出走,眼神冷了下来,满是皱纹的脸上堆积着严肃和寒意,一时半会儿也让徐秀拿不定他到底要不要发作。 “父亲……”秦流眼神一痛,何尝不知他此时的纠结和痛苦。 一边是前途大好的长子,一边是从小承欢膝下的孙女,割舍哪一个都是剜心之痛啊。 “父亲放心,瑶光不会有事的。”秦流艰涩道,一贯清亮如水的眼眸像暗淡下来的夜空,全是愧疚和心碎。 秦祯回头看次子,眼神晦涩莫明。 *** “瑶光,开开门吶,是伯娘啊。”瑶光的闺房门口,大夫人坚持不懈地让人敲门。 里面毫无声响,寂静得让人害怕。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大夫人抽了一口冷气。 “要不要撞门?”陪在大夫人身边的丫头询问道。 “撞开!”大夫人双手攥拳。 小厮撞开房门,闺房里安安静静,既没有上吊被踢到的凳子,也没有割腕以至血管破裂散发出的血腥味儿。 “瑶光?”大夫人试探着朝里面走去。 无人回应。 “大夫人,不好了,六娘子刚刚打晕二门的汪婆婆跑出去了!”从外面传来这样一道声音,站在瑶光闺房里的大夫人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是了,秦瑶光可不是会寻死觅活的人。 —— 瑶光换了小石榴的衣裳跑了出来,虽然在二门遭遇到了阻拦,但她还是十分抱歉地打晕了一向对她极好的汪婆婆跑出去了。 她一向喜欢跟着兄长们出门,所以出了府该往哪里走她一清二楚。她以袖遮面,迅速地走过了几条街,待看到了熟悉的府门之后,她绕了一个圈子,跑到了后门处叩门。 “谁?”门口的仆人开了一个小缝,打量外面的人。 瑶光放下袖子,露出一张美丽动人的脸蛋儿:“我是秦六娘,我找你家主子。” “六娘子?”仆人话都说不利索了,眼睛眨了又眨,怎么也不敢相信六娘子会跑到这里来,“你真是六娘子?” “我有急事,麻烦带我进去见你家主子。” “可这不合规矩啊……”仆人迟疑了。 瑶光没有多余的时间跟他在这儿耗,指不定什么时候秦家的人就找过来了,她一脚踹开小门,朝冷不丁栽到地上的人道了个歉,拎着裙子就往王府内跑去。 宣王府禁卫森严,她前脚踹开了门后脚就有人来拦她了。 “何人敢擅闯王府!” “你姑奶奶我!”瑶光心急如焚,人家一拦,她便不客气地回了。她一贯的巧舌如簧,加之相貌可人,连骂出来的话听在别人的耳里都别有一番清脆灵动。 惊扰的人多了,掌事的人自然出现了。 “六娘子?”终于有人识得她的了,瑶光松了一口气,从假山的小洞里钻了出来,拍了拍尘土,“雷光,你家主子呢?” 雷光咋舌:“在书房呢。” “带我去吧。”她脸上挂着两道泥印,衣裳也滚得不像话了,但那一双独属于秦六娘子的眸光还是亮闪闪的。 雷光挥退众人,领她进院。 身旁的人通报“六娘子来的时候”,朱照业还有些晃神,似是不可置信。 “在哪儿?”他搁下擦拭的刀刃。 “这儿!”瑶光跨过门槛走进来,俏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朱照业的眼神一凝,显然对她莽撞上门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 “你们都下去吧。”他道。 仆人们鱼贯而出,沉默地离开书房。 “朱照业,刚刚宫里的人来秦府宣旨了,说要将我赐给太子做妾。”瑶光上前一步,站在他的书桌面前,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怎么想的?” 她穿着丫头的衣裳,一身灰扑扑的,脸蛋儿上还挂着两道可疑的印子,可她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身打扮有什么问题,一如往日身着华服一般毫无介怀地站在他面前问他话,期盼他的回答。 朱照业转身走进了屏风后面,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块干净的湿帕子。 “怎么出来的?”他走到她面前,动作轻柔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泥点子。 看到白色的帕子变得脏污了,瑶光才知道自己这副尊荣到底有多么的“可怕”。她往后退了一步,像是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 她往后退他便往前走,捧着她的脸庞为她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 “朱照业。”她跺脚轻哼。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说点儿正经的不好吗? “我都知道了。”她的脸蛋儿恢复白皙干净,他收回帕子扔到一边的桌子上。 瑶光知道自己此举很是大胆,贸然闯入他的府邸,逼问他,丝毫没有顾忌女儿家的矜持。但时间紧迫,她没有第二种选择了,大伯与她孰重孰轻,即使阿翁一时犹豫,但结果一定不会错的。 她不想嫁给太子,何况是做妾,她宁愿选择去死。 当然,她还有朱照业,死不死的,先要看他怎么办。 “咚咚咚——”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说。” “王爷,相国大人来访。” 瑶光神色紧张:“完了完了……” “知道了。” “糟了,阿翁来捉我回去了,怎么办!”她像是热锅上打转的蚂蚁,来来回回。 朱照业握住了她的手,制止了她这样无休止的重复:“瑶光,冷静一点。” “好,你比我聪明,你告诉我怎么冷静。”她咬唇看他,脸上全是期盼和依赖。 朱照业的脸色出现了一丝迟疑,他原本打好的腹稿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面对她全然交托的信任,他将要说出口的话是那么的市侩自私。 瑶光不是傻子,既然她的眼前会被蒙蔽一时,但想要她一直傻下去,很难。 “朱照业,你别说你也是那般想的。”她心中一滞,牵动嘴角,似讽似嘲,眼睛里的光瞬间熄灭到只剩下指尖大小。 “瑶光,此事并非关乎你一人的去向,圣人的眼睛盯着的是你身后的秦家和我。” “呵!”她松开了手。 “今日我的立场与秦家的立场相似,如今我们还没有反抗的权力,只能依照旨意行事。”朱照业低头,看着她收回袖笼的手,眼神不是没有失落。 “所以,你们就要牺牲我?”她的声音从喉咙里飘出来,轻得像是毫无重量。 “瑶光,你信我,这不会是定局,今日他们怎么算计了你去他日我定会如何将你要回来。” “可我那时候已经嫁给别人了!”她激动异常,眼神全是哀伤。 “我不在乎你嫁给过谁,谁娶过你。”他眼神深幽,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在用刀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 沙漏里的沙子在此时停止了流淌,空气里结了一层叫作“心碎”的膜。 “可……我在乎啊。”她低下头,呢喃出声。 5.义绝 瑶光被带走了,临走之际她突然转身抽出了朱照业书房的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 “刺啦——” 衣裙的下摆被锋利地刀刃划破,一块布料从裙衫下摆脱落在地,其意味不言而喻。 “哐铛!” 她看着他,眼神带着一股冷冷地决然,随手扔下剑,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 朱照业目送她远去,双腿像是钉在地上一般,没有跨出半步。对于他来说,半步也好一步也罢,如果不能彻底地留住她,那不如就让她这般离去,像她给他的那一刀一样,来个痛快。 见他没有动,旁边的人捡起地上的宝剑就要重新挂回墙上去,却听见主子开口:“不用挂了,找个盒子安置它吧。” 和人一样,曾经最得意的宝剑也躲不过被“深藏”的命运。仆人握着这把曾经是宣王头号心头好的宝剑,点头称是。 —— 瑶光被禁足了,房间里所有看似危险的东西都被收走了,身边还有一个随时随地看着她的小柑橘。至于小石榴,她因配合瑶光出府而同样被罚禁足,主仆短时间内不会再见。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大吵大闹,但一天一夜过去了,她却出奇地安静。 秦祯下了朝回来,官服还未换就站在了孙女的房门前,看起来也没有进去的意思。 如同瑶光知道阿翁会作出“正确”的选择一般,秦祯也知道,他这个天生反骨的孙女不会想听他扯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事实就是如此,秦家这把大伞,罩不住她了。 祖孙二人隔着一道房门,谁也没有开口。 “她吃了吗?”过了一会儿,他转头问守门的妈妈。 “吃了,用了小半碗粥。”妈妈老老实实地回答。 秦祯点点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转身离开了。 兴许是夜色昏沉的关系,妈妈朝相公的身影看去,忽然觉出了几分无可奈何的萧瑟。 “娘子,相公走了。”小柑橘扒着门缝说道。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床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门口的大锁被人从外面打开,秦大夫人进来了。 “瑶光,听说你晚间只用了一碗粥,再用点儿宵夜吧。”大夫人的身后,是挽着食盒的婢女夏兰,她将食盒里的点心摆了出来,最后拿出了一壶酒。 大夫人摆摆手,所有人都出去了。 “你不理相公和你阿父,但总得跟伯娘说两句吧。”大夫人坐在圆桌旁,侧头看向影影绰绰地帘子后面。 纱帐浮动,她穿着一袭紫色的宽袍走了出来,头发未束,妆容未点,就这样光着脚走了出来。 “这是酒?”她走到圆桌旁边,拿起了酒壶摇了摇。 “是。”大夫人点头,翻开两只杯子放在酒壶的下方。 瑶光手一动,壶口的液体轻缓流出,在烛火的映衬下带着几分神秘诱人的气息。 一杯斟满,她仰头便一口饮尽。 若是往日她这样的行为一定会被劝阻,但如今这般境况,能再随心所欲地做些喜欢的事是多么的难得,陈氏一向开明,眼底浮现出心痛之色后,也随她去了。 一杯饮完,她又倒上了第二杯,打定了主意是要将自己灌醉了。 “瑶光……”大夫人见她这般糟践自己,早已心痛得无以复加了,她握住她的手腕,“孩子,别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只要秦家在,只有你身体好好的,何愁没有翻盘之日?” “怎么翻?和太子的姬妾们去争宠,比谁先生下儿子?”她放下空杯,这般猛烈的饮酒,喉咙里已是火辣一片,说出的话也带着刺儿。 “瑶光,你的眼光也该学着放长远一些了,想想今日是谁折辱了秦家,是谁让你落入了这般境地?” “是圣人……不,是权力。”她的眼里带着血丝,手掌捏紧了酒杯。对,是皇权,没有权力的圣人不过是没了牙齿的老虎。 “这权力一定得握在圣人的手中吗?”陈氏问她。 瑶光的手一顿,眸色水润地看着伯娘:“这就是你们打的主意?” 先是顺从这道旨意,让她这个马前卒去麻痹圣人的思维,然后背地里趁其不备一举踢他下去? 陈氏并非是什么都不懂的内宅妇人,在出阁之前她也曾被鼎鼎有名的先生教过,时局朝政,她虽算不得精通,但嫁入这般的人家,又怎么能不多关注几分?相公的委曲求全,宣王的“背信弃义”,到日后的“秦女为妾”,这一步步地,分明指向了某个让人骇骨的答案。 秦家乃是百年望族,声名在外,附庸甚多。圣人这一招逼秦女下嫁的棋,虽然拿捏着秦家不敢抗旨,但也推翻了他在秦家人心中的神圣地位。 相公为朝局,鞠躬尽瘁从无怨言,长子领兵杀敌,得了军功却反被忌惮,这哪里是明君之相?何况还有江相在旁边虎视眈眈,秦家这盘棋可谓是一步也错不得。 “秦家女既然享受了得天独厚的尊荣,自然也要付出常人所不能想象的代价。”陈氏握着那柔软细腻的手,眼神殷切,“瑶光,这桩婚事牵扯上的不止你一个,还有很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那些人,他们绝不能失败。” 酒意上头,她听什么都是轻飘飘的,但直觉还在,她一下子就抓住了伯娘话里的关键之意:“伯娘的意思是……”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而是以指尖蘸酒,在桌面上写下了一个字。 “反。” 陈氏扫过一眼,默不作声。 瑶光闭上眼,任由脑海里那些天马行空的思绪纷飞。 这算什么,让她用自己的姻缘去成全那些男人的热血和权欲吗。 头疼得似乎要炸裂,嘴唇也泛起了皮,她不知道这番对话是何时结束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爬上床的,她只觉得酒真不是个好东西,它麻痹了她却又让她感受到了另一种痛苦,真要命。 失去意识前,她还有空嘲讽笑话自己,前些日子的她最糟心的不过是江氏姐妹不知从而来的妒意,谁能想到一转眼她的方寸之地瞬间被放得如此之大。 造反?她闭上眼,轻笑了出声。 过了三日,又有旨意下到了相国府。上一次是一巴掌,这一次算是一颗甜枣。旨意上言明秦家长子秦江杀敌有功,镇守边陲得力,圣人特封他为定远侯,并赐府邸一座仆人数名,一应封礼均在安远侯抵京之后进行。 秦家人都清楚,这算是牺牲六娘子换回来的爵位。如果秦家不似今日这般认命,圣人那里定然还有后招在等待未能归家的秦江。 大夫人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故而在操持瑶光的嫁妆上表现得丝毫不心疼,一沓嫁妆单子,陪嫁的珠宝首饰让人眼花缭乱。只是,那早已备好的大红色嫁衣却是要重新裁剪了。 不管外面如何风云变幻,瑶光待的那间闺房倒是十足安静,安静得让秦家人惴惴不安。 这一日,秦祯刚下朝回来,管家就匆忙进来通报。 “太子殿下来了,就在门外。” 秦祯眉毛一挑,面色无太大波动:“请。” 刘钧也是再三思量之后才登门拜访的,按理说他贵为储君实不该如此放低姿态拜访朝臣,但奈何他心中有愧,加之这秦家不必其他,纵然是被相国大人横眉冷对他也毫无怨言。 正厅前面,秦祯出门迎接:“不知殿下此时造访,某礼数不周,还望殿下勿怪。” “相公言重了,是孤冒然前来打扰相公清净了。”刘钧面带谦和。 “殿下里边请。” 一迈进门槛便可看见秦府的正厅上挂着一块年久的牌匾,上书“齿德可风”,意为赞扬秦家先祖高风亮节、德行端正,此乃大晋开国皇帝御笔,非寻常家族可有,传至秦祯这一代已历经四朝更迭。 两人落座后,刘钧复起,双手贴掌,弯腰见礼:“相公请受孤一拜。” 秦祯匆忙起身相扶:“殿下这是何意!” “六娘子的事,是孤对不住秦家,孤深感羞愧,不敢再面对相公。”刘钧面带愧色,毫无纳妾之喜。 秦祯面色如常地扶起太子,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为臣者自当顺从。殿下不必觉得对不起秦家,说到底是六娘与殿下的缘分,想来缘分二字天定矣,你我也不能更改。” 闻此言,刘钧心里愈发不安,他到宁愿相国大人对他冷言冷语也好过这般让人心生不宁的“逆来顺受”。秦六娘乃秦家孙辈唯一一位娘子,如今委身作妾,即使是太子的妾室,仍然算作是折辱。 圣人这一招,不仅将宣王与秦家联姻的路给切断了,也为太子树了一位劲敌。某一时刻刘钧也会狐疑,圣人到底是想保他还是想废他?就拿今日这招棋来说,表面上是将他和秦家绑在一起了,但这手段着实恶劣,且颇有些仗势欺人的意味,秦家女纵然嫁入了太子府,但秦家一定为东宫驱使吗? 近来刘钧一直在东宫惴惴难安,今日终于抵不过内心的惶恐上门请罪来了。但观相国大人的举止,似乎并没有与他“冰释前嫌”,神色自若之间倒是有几分让人揣摩不透。 “孤冒昧问一句,可否让孤与六娘子见一面?”刘钧小心翼翼地观察秦祯的神色。 秦祯稍稍一怔,而后如实告知太子:“六娘子心中有结,殿下此时与她见面怕是……” “无妨,只要六娘子愿意见孤,孤任打任骂。”刘钧吐出一口气,仿佛心中压住的大石头挪动了几分。 他实在是怕了这位琢磨不透的相国,若能让瑶光打骂出气他心里也算是好受一些。 6.大变 “咚咚咚!” “六娘子,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六娘子?” 刘钧站在门外,见里面丝毫没有动静,也不恼,挥挥手:“你下去罢,孤自己来。” “诺。”门口的婢女忐忑地退下。 赶走了门口的下人,刘钧握了握拳,往前走了两步。面对闭紧的房门,他颇有些张口结舌不知何处着手的窘迫。 “瑶光……” 想来他也是心虚的,否则这声“瑶光”怎会如此没有底气? 出乎意料,房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穿着粉色衣裙的婢女站在里边儿,微微朝他福礼,道:“殿下,六娘子请。” 刘钧进门,朝那轻纱薄帐中看去,只见一个窈窕的身影躲在帘帐的后面,随着他走进,帘帐晃动,帐子里的人从里面掀起了帘帐的一角,玉臂轻抬,一张俏丽的脸蛋儿露了出来。 “殿下,坐。”她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指着一旁的椅子让他坐。 刘钧那满腹的愧疚,忽然间烟消云散,他陡然意识到圣人送给了他多么珍贵的“礼物”。 艳绝京都的秦瑶光,不日将下嫁东宫,成为他的女人。这,该是多么让京都男儿嫉恨的事情啊! “瑶光。”刘钧没有落座,他上前两步走到她面前,执起她柔嫩的双手,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孤知道你此时心中颇有不满,但请你相信孤,无论日后孤走到什么位置上,孤的身侧有你一席。” 瑶光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刘钧握着她的手渐渐收紧:“瑶光,孤知道你今日的委屈,莫怕,待他日……孤定会让这天下人都知晓你的好处。” 瑶光嘴角滑过一丝笑意,她轻轻一动,抽回自己的双手:“殿下坐啊。” 刘钧一动不动,双眼似黏在她身上似的。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此言果真不假。看,一贯温润谦逊的太子为讨美人欢心不一样为她许诺将来吗,甚至不惜生出了御极天下的雄心,为的不过是让眼前的人儿相信他能给她的,定然是天下人艳羡无比的。 “殿下,小女一直将你看作兄长……” 刘钧的眉头稍皱,正待解释,却见瑶光左手轻抬,示意他稍安勿躁。 “如今圣命难违,你我是躲不过做夫妻的缘分了。”瑶光微微一笑,眼里有寒光闪过。 刘钧心里砰砰乱跳,看着瑶光的眉眼温和似水。 “是,咱们有这般深厚的缘分。”他温柔的说道。 冷不丁地,她敛裙下跪,双手交叠贴在额头,弯腰对他行了一个大礼。 “你这是为何!”刘钧赶紧跨前一步将她扶起。掌心贴在她的手臂上,无端地,他从耳朵开始泛红,一直到了脖子…… “瑶光知道殿下已经娶妻,太子妃贤淑温婉,乃殿下的贤内助。瑶光不求别的,只求他日入了东宫能得殿下照拂一二。”说着,她便要再次下跪。 刘钧不知哪里来的大力气,一把将她搂入了怀中。 “瑶光!” 瑶光双手垂直在裙侧,微微挣扎了一番,然后不再乱动。 刘钧的双手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块绝世玉璧,想抱紧些,怕吓到了她,想松开一些,又抵不过心中的渴求。她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让他生出了一股铁胆雄心,仿佛这世间再无风雨可欺负与她。 “你信孤,东宫上下,绝无一人敢欺辱于你。”他坚定了眉眼,掷地有声地说道。 瑶光僵硬的身子微微松了下来,偏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嘀咕:“除了殿下。” 蹭—— 刘钧的双耳红了大半,不知是想到了何处,一时间又窘又燥。 两人相偎着,像一对情投意合的鸳鸯,交颈相依,再无嫌隙。 如此,刘钧虽是忐忑不安地来,却意气风发地离开,任谁看了都知晓他的好心情。 他一走,秦祯便来了。 “你打的什么主意!”不愧是老姜,丝毫瞒不过他的双眼。 瑶光偏头看了一眼阿翁,道:“如阿翁所愿,瑶光正在与太子修好,待日后嫁入东宫了,也好成为秦家的助力。” “秦瑶光!”秦祯凌厉的双眼朝她看来,那脸上的沟壑不是老去的象征,而是一条条在算计和谋略中踏过来的威严,他中气十足地一吼,便是秦江秦流也得软了半条腿。 瑶光迎面而上,眼神毫无惧意:“阿翁可还记得我与五兄小时候阿翁是如何教导我们兄妹的?我人小力薄,每次与五兄相争都是输,阿翁从不因我小而偏袒我,而是教导我弱者只得两条路,要么认输要么再争。待我大了些,便不再与五兄对打,每每靠智取骗过五兄,这么些年来,五兄再也没有赢过我去。” “说这些陈年旧事,你待如何?” “我此时的境遇不就是那个年小力单的我吗?反抗不了阿翁,反抗不了圣人,只有蓄积力量,像找五兄的弱点一般再找找你们的。” “放肆!”秦祯是真的生气了,他教导孙子孙女,头一个要紧的便是“心术”,心术不正,便是再有大才也是枉然。如今最疼爱的孙女眼看着就要走了歪路,他怎能不气恼? “六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你嫁便嫁,哪里来的这么多歪心思!” 瑶光仰头:“自小阿翁教导我便与几位兄长无异,如今兄长们皆有所成,瑶光虽为女子,但也绝不服输。” “你可知如今的你已经走上了偏执的道路?”秦祯严厉地注视她。 “圣人既然敢让我嫁去东宫,阿翁也许了,那余下的为何不让我为自己打算?”瑶光嘴角一勾,眸色却冷得如冬日的雪花,虽美,却无心。 秦祯只觉得胸口闷胀难受,见瑶光如此执拗,一副·似要搅得东宫寸草不生的架势,他便再也无法冷静下来。 “唔——”他左手抚上胸口,一贯挺直如松柏的腰也渐渐弯了下来。 “阿翁?”瑶光敛下冰冷的神色,疑惑地看着他。 秦祯一声闷哼,僵直倒地。 “阿翁!” 秦祯病了,一连三日没有上朝,外人都猜测他是因孙女要做妾给气病了。 秦流坐在父亲的床前,亲尝汤药,衣不解带地侍奉他。 “父亲。”秦流将温热的汤药送入秦祯的嘴边。 秦祯一抬手,将药碗轻轻拂开。 “为父真后悔没有拦下圣人的这道旨意。”秦祯叹气,“本以为不过是在你大兄和瑶光只见取舍,奈何……”话说一半,秦祯又咳嗽了起来。 “父亲莫急,待儿子去劝劝六娘,她自小便听儿子的话,这次应该也不例外。”秦流温和的说道。 秦祯摇头,一脸“你不懂内情”的神色盯着他:“你以为她是在反抗秦家吗?” 秦流疑惑。 秦祯平躺着看向深褐色的帘帐,一股气流在心中四处激荡。 秦家男儿,要么如秦江,威猛善战,要么如秦流,温润谦和。唯独一女子,秦瑶光,她不似父也不似兄,她像极了她的阿翁。 与其说秦祯是被秦瑶光给气出病的,不如说他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而一时激愤过头了。 “瑶光性慧,算是秦家孙辈里天资最高的一人,可她也性冷,做事张扬又难以让人接近。为父当初便想的是为她择一单纯的人家,不必勾心斗角,就让她这辈子顺顺利利地过了。可天意弄人,逢此变故,她恐怕心性已然大变,再难回到从前那般纯粹了。”秦祯叹道。 秦流听闻父亲所言,颇为慌张:“那、那可如何是好?”他只得一子一女,儿子勇猛单纯,受秦江庇护,该无大碍。余下一女瑶光,他手把手地教大的,怎能看她走上歪路? “圣人为秦家挖了一道坑,想把秦家人都推下这道坑里。”秦祯嘴角一弯,眼睛里闪现出亮光,“可如今看来,待瑶光入了东宫,日后这坑里埋的是秦家人还是刘家人,倒是成了一个未知数了。” 秦流冷汗落下,似有穿堂风从他背后吹过。 秦家人,只分为两类,秦祯秦瑶光算作一类,再而便是余下的众人了。 —— 再说太子刘钧这变,既然得了瑶光的首肯,他便大张旗鼓地张罗起昏仪来了。 东宫掌事劝他:“秦家女是妾,不该有如此大的排场。” 刘钧回他:“纵然是妾她也是相国府的娘子,身份高贵。若失了排场,莫不是让相国大人没脸?” “可……妾室的规格不该这般高啊。”掌事难得被太子驳斥,有些讷讷的说道。 “孤从未轻视瑶光,尔等也不可轻视她。孤看了,这一应规格皆是在太子妃之下,只要不超过太子妃便无碍。”刘钧眉毛一竖,难得如此严肃。 掌事不敢再多言,埋头退了下去,再不敢“上谏”。 此时太子妃的殿里,太子府的乳娘正在劝她去向殿下谏言,莫将纳妾的排场搞得过于隆重。 太子妃身穿绛红色的衣裙,侧靠在宽大的椅子上,一手捻帕一手摇扇,凤眼微闭,看不出什么喜怒来。 “奴婢听说秦女容色过人,加之一贯有敏慧的名声,恐入宫后会对太子妃不利,还请太子妃早做打算。”乳娘站在太子妃的侧边,语气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不善的意味。 “瑶光么,本妃见过,是个聪明的孩子。”太子妃凤眼微睁,水光莹润,将原本平淡的容貌添上了几分光彩。她微微一动,换了倚靠的方向,“乳娘不必多虑,这宫里的女子这么多,本妃要是一一防范,可不得累死?” 乳娘郑氏却不这么想,她细细劝导太子妃:“旁的女子也就罢了,纵然得了雨露也不过身份卑微,翻不起什么风浪。可秦女不同啊,她身后有秦家,要是稍有反逆之心,恐怕不太妙……”而且秦女容姿过人,这男子都爱颜色好的,还未嫁进来便让太子折腾出这般动静,要是再得了宠生了儿子,那太子妃这位置还能坐的踏实吗? “乳娘别忘了,秦家要是真能保她,还会让她来东宫做妾?”太子妃轻笑一声,“圣人的算盘乳娘看来是还没看明白,罢了,乳娘要是实在担心的话不妨就代本妃去秦家走一遭,也算是打个招呼。” 郑氏点头,并未将这当作玩笑话。她也算是看得多识得广的人了,这不爱美女的男子可还真没见过几个。秦女既然有能耐抓住太子的心,那她便不能轻视,得帮太子妃敲打敲打她了。 “诺。” 7.嫁入 自从太子来过之后,瑶光的闺房便解禁了。 “六娘子。”小石榴跪在床边轻轻叫起。 床上的人眼睛微眯,似乎还不适应光线,嗓子带着一丝喑哑:“小石榴……你回来了?” “六娘子,该起了。”小石榴在一旁拧干了是湿帕子,双手奉给瑶光。 瑶光撑着手肘坐了起来,先是失神了片刻,然后才转头看着小石榴,笑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小石榴叹气:“奴婢贱命一条,不会轻易死掉的,六娘子放心。” “你这是怪我呢。”瑶光接过帕子擦了擦脸。 “奴婢不敢,只求日后六娘子行事稳重些,奴婢便要烧高香了。”小石榴就是这那般,同样在官妈妈手底下出来的,有顺从听命如小柑橘,也有一嘴毛刺,扎得瑶光哪儿哪儿都疼的小石榴。 瑶光掀被下床,垂着头,一头黑亮柔顺的发丝倾泻了下来,柔光落了进来,衬得那黑发如水光潋滟的瀑布一般。 “再也不会了,你放心。” 她抬头,神色看似平常,眼底却如一潭不被打扰的似水,平静无波,再无往日的灵动鲜活。 小石榴心底一抽,在心里骂了那宣王千百十万遍。 “奴婢伺候您梳洗。”小石榴双手扶着瑶光站起,就像扶着那蹒跚学步的婴儿那般。 瑶光敛下了心神,一脸奇怪地看她:“你今日怎么这般温柔,我怪不习惯的。” 小石榴:“……” —— 四月十五,太子府的聘礼下到了秦府,瑶光扫了一眼便回了房,余下的便交给大夫人打理。 春日阁的小书房里,瑶光让小石榴点了一个火盆,随后便将以往悉心保存的笔墨付之一炬。 火舌卷起了竹简和丝帕,将上面的字迹悉数吞入了腹中。 小石榴侧头看瑶光,火光的映衬下,她的脸蛋儿泛着不自然地红,双眼亮得与这火舌不相上下。再看向火盆,那里面烧毁的,岂止是才华横溢的诗篇,更是一个少女曾萌动过的春心。 没了,一切都没了。 “小石榴。”她突然扬声。 “奴婢在。” “不管日后我做了何事,你也一定要像往日那般对我,不要变得跟他们一样。” 小石榴先是点头,而后皱眉不解:“往日……奴婢怎么对您了?” “嘴下不留情。”瑶光转头,一脸严肃的看着她。 小石榴牵动嘴角,咬牙应承下来:“好,奴婢一定记着不给您好脸。” 瑶光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而后扬长而去。 小石榴垂眸,看向那一盆黑黢黢的东西,弯腰捡起一旁的钳子,从火盆里夹出一只熏得不见本色的荷包。它实在是运气好,藏在一堆竹简里面掩盖了自己的身影,其余的丝帕类的都已经粉末了,它却只是被熏黑了一层。 她拍了拍上面的灰,珍而重之地放入了自己的怀里。 这只荷包是六娘子躲着她绣完的,原本该送给那负心人,结果到了却被她以不能与私相授受给拦了下来。早知有今日,当初她应该更坚决一些,让那人完全没有机会走进六娘子的心才对。 —— 四月三十,大吉,宜嫁娶。 秦家披红挂绿,欢欢喜喜地将女儿送入了东宫。旁人皆道秦家善于迎合皇家,为了讨圣人与太子欢心,不惜将府上唯一的娘子送与太子做妾,论起来实在是有辱读书人的风骨。而一些知晓内情的人却不禁扼腕叹息,秦女何等风姿,竟然委身做妾,这是何等的世道?何样的君主? 宣王府 朱照业换上新衣站在铜镜前,理了理衣襟,面容沉静。 “王爷,时辰到了,该出发了。”见他迟迟没有出来,侍从进来提醒道。 太子将纳妾之礼办得风光,请了不少的宾客,这其中就有宣王朱照业。 “走吧。”他转身背对铜镜,高大的身影在铜镜里变得模糊,他大步跨出府邸。 今日的东宫热闹得不像话,一贯低调谦逊的太子像是忘记了自己苦守二十五年的守则,将纳妾之礼办得风光极了。他亲自站在正厅迎客,面带春色,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定然是神清气爽。 “殿下,恭喜恭喜。” “多谢侯爷。” 刘钧满面笑意地将朱侯送了进去,一转眼就看到了大步走来的朱照业。他今日该是特地整饬过的,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穿着一身王爷的蟒袍大步流星地走来,脚下像是带起了一股风。 “殿下,恭喜。”他走上前来道喜。 刘钧心里略微有些窘迫,夺人所好并非君子,要是没有圣人这一插手,说不定再过些时日瑶光便会成了眼前这人的王妃。此时面对朱照业,刘钧不仅别扭,而且平白地像是矮了一头似的。 “孤没想到你会亲临……” “殿下大喜,我怎么会错过。”朱照业微微一笑,笑容很淡很凉,但礼节却是十足到位了。 刘钧嘴角一掀:“既如此,里面请吧。” 朱照业微微拱手,转身朝内厅走去。 刘钧目送他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 以往他与宣王的感情还算可以,如今看来,就算两人百般掩饰,终究不必从前了。 “殿下,秦良娣的轿子马上就要到了!”掌事在一旁唤醒他。 刘钧回神,撩袍下阶:“走,去迎迎。” …… 轿子一晃一晃的,坐在里面的人却稳如泰山,身形丝毫没有动摇。 “娘子,要不要喝点水?”小石榴在轿侧问道。 “不必。”轿子里传来的女声沉稳冷静,不似半点儿新嫁娘的娇羞。 小石榴抬头看向不远处,宫门巍然耸立,像是张大嘴巴的怪物,正等待着他们这行人把自己送入其中。 瑶光的脑袋上蒙着一层喜帕,这是大夫人亲自帮她盖上去的。 “喜帕不要轻易揭下来,不吉利。”临走之际大夫人还如此嘱咐她。 瑶光嘴角一勾,似嘲似讽,都这般地步了,还有吉利的余地吗? “呵。” “落!” 轿子进了宫门一刻钟后,终于到达了东宫的门口。轿夫一声唱喏,轿子倾斜,新嫁娘从里面钻了出来。 小石榴上前扶她,没走到两步,一双黑底褐纹的靴子落入了她的眼里,只听对面的人道:“让孤来罢。” 话音一落,小石榴收回搀扶着她的手,将她移交给了她日后的郎君。 东宫门口,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客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显得更加热闹。 “光看这身段就知道秦女艳绝京都的名声不是白来的……” “你看那手,柔若无骨,啧啧啧……” “太子殿下真是好福气!” 嘈杂的声音从瑶光的耳朵穿过去,她敛眉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一步步地踏上去。 “夫人小心。”太子地扶了她一把,温柔体贴。 瑶光嘴角一弯,走过两侧的人群。突然,一双黑靴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不自觉地一顿,太子也跟着她放慢了脚步,低头小声询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瑶光平静的目光里突然涌出了一股复杂的情绪,她盯着那双黑靴,似要把它烧出一个洞来。 太子不明所以地朝她看去,余光瞥见了斜前方的朱照业,他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太子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手一动,抓紧了瑶光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走去。 “吉时快到了,夫人莫再耽搁了。”他喉咙微涩,说出来的话也有些仓促。 瑶光就这样被他拉着离开,头上的喜帕晃动,从那飞起又迅速落下的一角中她看清了他的神色。 漠然,冷淡,事不关己的样子。 眼角溢出两滴不争气的泪水,她告诉自己,他既然无心,自己从今往后也再无眷恋了。 飞起的喜帕落了下来,遮住了她伤情的神色,她跟着太子步入了正厅。 朱照业的目光这才大大方方地落在她的背影上,那红色的嫁衣像是针一样刺进了他的眼底,搅弄风云。落在袍子侧的拳头暗自收紧,他再一次提醒自己,这肩上扛着的是数以万计的性命,他若还有半点儿主翁之心,就万不该留恋这些儿女情长。 秦瑶光很好,灵动鲜活,飞扬俏丽。他今日没了秦瑶光,他日还会有李瑶光张瑶光等等,他实在不必如此心生徘徊。 心神渐稳,他松开拳头,交握身后,脸上已然是一贯的淡定自若。 旁人见了,心中暗自思忖:这秦女不是说要许给宣王的吗?怎么看着不像啊。 在前厅完了礼,新嫁娘便被送入了内院。 瑶光头上的喜帕不能摘掉,只能被婢女们扶着坐在床沿上,等待着前院的太子归来。 “小石榴,倒杯水来。”她开了嗓,这才觉得嗓子嘶哑,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一般。 小石榴倒了茶水奉在瑶光的面前,道:“夫人先喝着,我去吩咐她们弄点儿吃的来。” “嗯。” 从天明折腾到现在,水米不进,瑶光也有些乏力了。 房门被打开又被合上,屋子里安静一片。 若是娶的正头娘子,这屋子里该有长辈和妯娌们热热闹闹地挤做一屋,一方面打趣新妇,另一方面也沾点喜气儿。可瑶光待的这屋子,冷冷清清,看不到半点儿人影儿。 她静坐了片刻,然后抬手便揭了头上的喜帕,随手扔在床榻上。 瑶光抬头打量这屋子,堆金沏玉,闪闪发光,虽珍宝不少,可一看就是盲目地摆放在这里的,见不到半点儿用心的痕迹。那圆桌上除了一壶茶水便只有三四盘冷点心,怪不得小石榴要出去寻食。 直到现在,瑶光才发觉圣人为她选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主母轻视,下人怠慢,这就是妾室的日常吧。 瑶光侧身,单手抚过身下的被褥,见上面虽绣着鸳鸯戏水,可那鸳鸯却形单影只,落寞无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兆头。 “嗤。” 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的,不是那位高贵端庄的太子妃便是她跟前那位嘴毒尖酸的郑嬷嬷了。 可她们也许不知,瑶光答应嫁入这东宫,可从来不是为了风光和争宠的,她想要的,是以牙还牙。想到这里,她龇了龇牙齿,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 床边放着的铜镜刚好照出她古怪的模样,她咧嘴一笑,决定就用这对儿虎牙去撕碎那些将她推入如此境地的人们。 8.突变 小石榴迟迟不归,瑶光无聊地靠在床柱边盯着燃烧的烛火,看蜡烛身一点点矮下去。 “吱呀”一声,房门从外面被打开,瑶光瞬间惊醒,一下子坐正了身子。 来的人是个生面孔丫头,大概是派来这院子里伺候的人,朝着瑶光走来,膝盖一弯给她见礼:“良娣,太子从前院传话回来了,说有一会儿才回院子,良娣不妨先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 瑶光点了点头,头上的凤冠也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她扶了扶额头,道:“我已知晓。你先过来帮我拆了这头发吧。” 瑶光起身往梳妆台前走去,落座后,从铜镜里看着婢女走来。 这东宫里的婢女果然比寻常人家的婢女更出众些,容姿秀丽,莲步轻移,即使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瑶光都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不免让她又多注意了几分。 “你从前是哪个院子的?”瑶光问道。 “婢子是梧桐苑里的人。”她走上前来为瑶光拆掉沉重的凤冠。 梧桐苑便是太子妃的院落了,瑶光起了些兴致,从铜镜里看她:“那你以往是做什么的?” “婢子是针线房里的人,专门为太子妃做一些贴身的小衣。婢子针线功夫不错,日后也可为良娣效力。”她动作缓慢地替瑶光拆发,声音温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嘶——”一个不慎,她扯落了瑶光的两三根头发,惹得她皱眉惊呼。 “婢子手脚粗鲁,望良娣宽恕。”她战战兢兢地跪下。 瑶光看了她一眼,目光从上至下,落到她的手上。 “小事,不必慌张。”瑶光主动伸手递到她面前,面含微笑。 婢女抬头,慌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温柔可亲,心里的忌惮放下了一大半,伸手递到她手中,借着瑶光的力气站了起来。 “说了这么久,你叫什么呢?”瑶光收回手,拿起台面上的梳子梳理头发。 “婢子沉英。”沉英站到瑶光的身后,继续为她打理头发。 “沉英啊,好名字。” “多谢良娣称赞。” 烛台上的蜡烛又燃去了指甲大一截的时候,小石榴回来了,她端着汤羹进屋,见一陌生女子在为瑶光梳发,面上掩饰不住的惊讶。 “这是……” “沉英,太子妃拨来我们院子里的。这是石榴,是我跟前的大丫头。”瑶光开口。 “沉英见过石榴姐。”沉英放下手中的活儿,对着小石榴屈了屈膝。 小石榴恍然大悟:“哦,那你过来搭把手,伺候主子用饭吧。” “诺。” 沉重的发饰被取了下来,瑶光的满头黑发铺散在肩上,只觉头皮从未有过如此放松。 小石榴上前,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根玉簪为她挽发,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看起来少了几分艳丽多了些慵懒。瑶光十分满意,起身坐到了餐桌前。 “一碗汤,一碗饭,你去了半个时辰?”瑶光看了菜色又偏头看小石榴。 “不怪奴婢手脚慢,实在是后厨里的人腾不出手来,这一汤一饭还是奴婢找了炉子亲手做的,主子就别再嫌弃了。”小石榴走来,替瑶光摆好碗筷。 真奇怪,今日明明是她的“好”日子,居然没有人照顾到她的饮食? 瑶光朝沉英看去,她面色平常地站在一侧,丝毫反应也无。 “沉英。” “婢子在。” “劳烦你去为我煮完消食茶来,吃了这么些,等会儿定然是难以入睡了。”瑶光笑着说道。 沉英面色迟疑了一下,似有不愿。 “有何不妥吗?”瑶光微笑着问。 “并无,婢子这就去。”沉英低头,弯了弯膝盖,退了出去。 小石榴转头看她离去的方向,道:“这个沉英怪怪的……” 再转头回来,刚刚还满脸笑意的瑶光神色已经冷了下来。 “她有问题。”瑶光拿起勺子,低头喝了一口热汤。 “莫不是太子妃派来膈应主子的?”小石榴猜测。 瑶光摇头:“不像。” 如果说这个沉英进门之初瑶光没有听到半点脚步声是因为她在走神,那之后两人相隔如此之近,屋子里又并无其他声音,如此静谧的环境下,她依然没有听到沉英的脚步声,这该如何解释?还有,她伸手搀扶沉英的时候摸到她掌心的硬茧,这种茧可不像内宅里做粗活做出来的,倒像是瑶光那几个兄长那般常年摸了兵器造成的。刚刚,瑶光用消食茶支她出去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颇有不愿,如果说是太子妃派来膈应瑶光的,可在之前两人的交谈中她并无不敬之意,之后又何必在消食茶上跟瑶光作对? “梧桐苑,针线房……”瑶光一边喝汤一边思索。 “主子,不如奴婢出去打探一下,看梧桐苑是否有这个人?”小石榴道。 “有一定是有,但就不知是不是咱们见的这一个了。”瑶光搁下勺子,擦了擦嘴。 小石榴被她说得毛骨悚然:“主子……不至于吧,对付您用得着这么九曲十八弯吗?” “怎么说话的?”瑶光偏头瞪她,正准备好生管教一下小石榴,突然脑海里像是穿过了一道闪电。 小石榴已蹦开两步远了,却见瑶光一点儿动手的意思都没有,不禁疑惑:“主子?” “小石榴。”瑶光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伸手抓住小石榴的手,死死捏紧,“你说会不会……”她是小人物,但这院子里有大人物啊! “嗯?会不会什么?”小石榴见她瞪大眼睛不再说下去,接话问道。 “……会不会这点儿东西根本不够我吃呢。” 小石榴一脸莫名,正准备开口,却见瑶光抽回了自己的手,抬了抬下巴面朝门口:“这么快就煮好了?” 原来是沉英进来了。 “厨房里正在为太子妃熬制消食茶,见婢子要,就分给了婢子一些。”沉英端着茶壶走来。 瑶光咬唇,暗道太子妃坏了她的好事。 沉英倒了茶放在瑶光的面前,瑶光瞥了一眼这茶水,打死也不敢往嘴里倒。 “良娣不喝吗?”沉英问道。 “嗯,放凉些再喝。”瑶光淡定的说道。 小石榴读懂了瑶光的心思,既然这个沉英有问题,那她端来的东西自然不敢轻易入口。小石榴脑筋一转,便对着沉英道:“你既是针线上的人,不知道可否教我一两招?主子一直嫌我做的小衣不够好,正好我也趁机向你学学。” 小石榴只有一个心思:有问题的人都该离六娘子远远的,要死也别脏了六娘子的地。 “自然,石榴姐什么时候想学都可以。” “此刻如何?”小石榴笑着问道。 沉英一怔:“良娣这里需要人伺候啊……” “你们去吧,我正好在这屋子里转两圈。”瑶光起身。 小石榴笑着拉着沉英离开:“主子都发话了,走吧。” 沉英回头看瑶光,见她绕着桌子一圈圈的转着,一点儿阻拦的意思都没有,不禁有些着急。这秦娘子怎么回事,管教下人也忒不严了吧! 两人刚要踏出门口之际,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声音:“殿下回院了!” 太子殿下从前院回来了。 离开的两人止住了脚步,绕圈的瑶光也停下来朝门口看去。 沉英反应极快,当即摆脱了小石榴的手,道:“殿下回来了,咱们进屋伺候吧!” 小石榴咬牙懊恼,此计已废,她只得跟着回去。 瑶光坐回了床边,看了一眼小石榴,后者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而后瑶光伸手将喜帕往头上一罩,眼前便只剩下红彤彤的一片。 须臾,太子果然回屋了。 一阵沉稳地脚步声从外边传来,里间的三人各怀心思。 太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后带着一群仆人,捧盘的提灯笼的,伺候着他朝这边走来。人群一至,就连瑶光身边的小石榴和沉英都要退一射之地。 “瑶光,等久了吧。”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一个身影落座在瑶光的身侧。 “不久。”瑶光抿唇回应。 太子看着眼前静候着的她,终于有种抱得美人归的真实感。纵然被外面的人灌了个半醉,但他还是强撑着走到了婚房,他抬手拿起一旁盘子里的喜秤,轻轻地将帕子的一角勾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喜帕,似乎也想一睹它身后的景色。 变故就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了,一道敏捷地身影冲上前来,随之而来的是从袖子里闪现的寒光。 喜帕还未挑开,瑶光的双眼都被遮挡住了,并不能看清周围的变故,但正因如此,她却是第一个察觉有异常的脚步声的人。 几乎是寒刀刺过来的同时,瑶光抱着太子的腰翻转了两圈,滚入了床榻内侧,混乱之际她一把扯开喜帕,扬手将被子朝来人掷了过去。 “啊——有刺客!”旁观的人这才反应过来。 屋里屋外的声音同时响起,刀剑相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太子半醉的神思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他也不算完全无用,至少在第三次匕首刺来的时候,他一脚踢中了沉英的手腕,将匕首踢飞。 “殿下,走!”瑶光反应极快,她迅速爬下床榻,拉着太子往外面跑去。 此时,外面同样传来交战的声音。 “护驾!” 刘钧一声怒吼,东宫所有的禁卫军都被唤醒。不知从哪片瓦上飞来一人,挡在了刘钧与瑶光的面前,举着刀一招解决了冲上来的黑衣人。 “殿下,随我来。”他拽住了刘钧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跑去。 可刘钧的手里还拽着瑶光,他一扯,瑶光往前一个踉跄,当即扑倒在地。 “瑶光!”刘钧转身要扶瑶光起来,不想刚刚弯腰,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刀风,他脖子一凉,果断转身闪躲开来。 于是,刀刃朝着瑶光而去—— 刘钧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瑶光半躺在地上,见刘钧一个闪身,那收不住的刀锋便朝着自己而来—— 那一瞬间,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连逃跑都忘了。 难不成真是天妒红颜,她要死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了? “铛!” 一声脆响,离她脖子还有三寸的刀飞了出去,刀身断成了两截,执刀的人也被这莫名的力量震退了三步。 刘钧高高提起来的心落了下来,他正欲上前搀扶起瑶光,那掷剑挡刀的人却先他一步,单手搂着瑶光站了起来。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他身后的人又拉了他一把,这一次,不由分说地便将他拉离了瑶光的身边。 “瑶——”他的嗓子有些嘶哑,喊到一半突然失了声。 他看到扶起瑶光的人转过身来,露出那冷峻的面容。 一刻迟疑,他们消失在了廊柱的后面。 “可有伤到哪里?”他低头看她,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伤到的痕迹,就是不知衣裳遮住的地方有没有伤口。 “有啊。”她淡淡回应。 他眉头一蹙:“伤哪儿了?” “这里。”她抬手,戳了戳心口的位置。 9.交手 见朱照业的神色微变,瑶光那一口憋在心中的浊气终于吐出了些许。她甩开朱照业的手,大步朝着前殿走去。 “站住。”他转身皱眉,“这东宫都是刺客,不想死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就别离开我寸步。” 瑶光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他神色稍霁,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反方向走去。 行走之间,两人的衣裙不可避免地摩擦在了一起,玄色和红色的交织看起来是那么的顺眼妥当,以至于她微微低头,便能感受到有热泪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她厌恶这样藕断丝连的他,更厌恶这样无法把控的自己。 朱照业光想着带她隐匿起来,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变化。 穿过了一处竹林,他手中的细腕微微扭动,她再次挣脱了起来。 “好了,这里安全了,放开我罢。”她停住脚步,不再往前。 朱照业回头看她,红色的嫁衣下,她的脸蛋儿尤其的莹白细嫩,虽是微微低头,但那坚毅不屈身形明显有别于寻常的女子。她是胆敢和男儿争锋的秦瑶光,不是只知深闺绣花的弱女子。 他手上一松,顺从了她的心意。 “有句话,那日我忘了嘱咐你。”他转过身,高大的身影替她挡住了明亮的月光,从她的眼底只看到他一人的模样。 “莫要在太子身上耗费多余的感情,他不值得。” 这些时日在他府中思索再三,既已决定放弃她,便断没有再干涉她的生活之理,可……自从知晓她乖顺地嫁入了东宫,未吵未闹,他放心的同时也有些奇怪的滋味儿溢上了心头。从今以后,太子便是她的夫,她可会在朝夕相处中对他倾注所有的感情?她那一颦一笑,可会只属于她的郎君? 瑶光抬头,眼神从不可置信渐渐变成了鄙夷轻视。 “从前我以为你与其他男子不同,此时看来,是我瞎了眼了。”她嘴角稍稍扬起,一丝轻蔑从喉咙溢出来,“怎么?亲手将我推入了火坑还想让我惦记着你?” 他背对着光所以让人看不清神色,但周身突然变化的气息让她知道,他颇为不认同她的顶撞了。可瑶光已然不在乎他怎么想的了,她错开一步往前,丢下了一声嘲讽的笑。 朱照业站在原处,落在两侧的拳头微微收紧,瞳孔也一下子紧缩。那隐秘的心思被她毫无顾忌的拆穿,怎能不让人气恼? “秦瑶光!” 将要走出竹林的女子回头,眉梢上挑,嘴唇轻扬,比起昔日的飞扬跋扈,如今更添了几份邪魅,像是要堕入无谷底之前最后的放肆。 “怎么?” 朱照业眸色深沉,他不是感情充沛的人,但因为对象是她,所以他才会破例再三地提醒她:“别掺和进来,这样对你最好。” 秦瑶光眯眼一笑:“王爷,你我相交时日太短,某些方面我可能让你误会了……”她语气稍顿,撩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一字一句地笑着答道,“我秦瑶光这小半辈子最能耐的事就是不、识、好、歹!” 说完,她胸腔微震,笑着走出竹林,微风将她的衣裙吹得鼓鼓的,裹着她单薄的身子,一刻不留地朝前走去,撇下一地冷冷的月光和不知如何作想的他。 …… 虽憎恶朱照业,但瑶光还是听从他的话没有朝前殿走去,找了一处矮小的假山洞躲了起来。 生平第一次和权谋挨得如此之近,纵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有些害怕。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她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了起来。从今往后,她与太子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像今日这种刺杀可能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她既然做了东宫的人,那太子平安便是她平安,她有理由和他站在同一阵营。 至于朱照业…… 瑶光仰头贴在石壁上,双手拽着地面上的杂草,咬着牙:“桥归桥,路归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了。” 山洞里温度很低,周围的一切很安静,连昆虫窸窸窣窣爬过草地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瑶光抱着膝盖蜷缩在一角,她闭着眼尽可能地不去在意那潜藏在黑暗里的生物们,虽然她只是因为害怕而不敢睁眼。 所幸那些东西也并没有挑衅她的打算,彼此相安无事,一直等到黎明来临。 “瑶光……” “瑶光。” 有人在叫她,她吃力地睁开眼,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强烈的光线。 一双手将她抱了起来,她伸手挡住洞口的光线,扭头朝抱着她的人看去。 “没事了,咱们回屋睡。”他温柔地抱着她钻出山洞,有人上前在她身上搭了一件外衫,为她挡去了刺眼的光芒。 “太子?”她一开口才察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嘶哑,兴许是在外面睡了一夜染上了风寒。 “在。”他稳稳地抱着她往前走去,低声回应她。 瑶光嘴唇一勾,透过单薄的外衫看到了一个刚刚熟悉起来的轮廓。他的身形虽然不是最高大的,但此刻抱着她的胳膊却是稳沉而坚定的。 “刺客都抓完了吗?” “跑了一个,其余的都被禁军拿下了。” 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微微一笑:“那你有没有受伤?” 他脚下一顿,低头看她:“你是在关心孤?” “嗯。” 操劳了一晚上的俊颜终于展露出了一个实心实意的笑容,他将她往上一抱,双手更加有力了。 “瑶光,孤再也不会让你担惊受怕了。”看到她缩在山洞里的那一刻,他自责又懊恼,本以为她跟着宣王应该是再安全不过了,可谁知宣王离开东宫的时候却是独身一人。 “瑶光呢?”他放下作为她郎君的身段,去向另一个男人求问她的去向。 “她是你的人,本王怎么知道?”宣王皱眉,“殿下莫不是想着本王救了她一次就要次次守在她身边?” 宣王的语气算不得好,甚至有些冲,但太子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 “劳烦宣王了,孤再派人找找。” “嗯。”冷漠的男人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瑶光不知道太子的心境变化,她在外露宿了一夜,不知前面情况如何,不敢回院子不敢去找其他人,不可谓不可怜。此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着,她被风吹了一夜的心似乎有了安置的地方。 …… 瑶光生病了,被那晚入侵的风寒折磨了半旬身子才渐好。生病的这些日子她也没闲着,躺在床上掰着手指盘算,认认真真地思考如何将太子送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娘子,该喝药了。”小石榴端着药汁坐在床前。 床上的人爬起来,端过药碗,咕咚咕咚一口饮尽。 她放下药碗,接过小石榴手中的茶水,漱了口又吐入了痰盂,一气呵成。 “你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怎么回事?”擦了擦嘴巴,她看向小石榴。 小石榴叹气:“眼瞧着你病好得差不多了,太子妃要见你。” “见就见呗,你哭丧着脸作甚?” 小石榴吸了一口气,真不该说她是心眼儿大还是脑子直,这正室和小妾之间的战火还需要她一一说明吗?思及如此,小石榴的神色暗淡了几分,妾啊…… “什么时候?”瑶光问。 “太子妃请你和她共用晚膳。” “好。”她干脆利落地回答。 小石榴提醒她:“有宫里的太后为她撑腰,您可别跟人硬碰硬。” 瑶光躺平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不知在思索什么。 往日她也听说过几分太子妃贤良的美名,当时觉得与自己无关便不感兴趣,如今莫名其妙地被昏君送入了这个局里,她是不争也不可能了。只是可怜太子妃,她与自己都是被无辜卷入这盘棋的棋子罢了。 天色渐暗,瑶光被小石榴梳洗打扮了一通朝太子妃所住的梧桐苑走去。 “娘子,虽然太子妃善良大度,但她跟前的郑嬷嬷很有几分挑拨的本事,您得当心。”主仆二人在回廊上缓步前行,小石榴压低声音了道,“您还未进东宫她便来府中给了您下马威,这一来看出太子妃对她很受器重,二来也说明这位嬷嬷手段厉害,您需得防着点儿。” 瑶光因还未完全褪去病容,脸色有些过于白皙,被这回廊上挂着的灯笼一照,很有几分话本里祸国殃民的妖妃的味道,尤其是她还倚靠着小石榴行走,步伐之间柔软无力,身姿添上了一两分的绰约动人。 梧桐苑的婢女们低着头看主仆二人走过,心里倒是有些吃惊,不是说秦家娘子潇洒似男儿吗?怎么这般看起来比那天边的云朵还柔软轻盈? “勿要担心,我有分寸。”瑶光道。 主仆二人迈过梧桐苑的大门槛,看这屋内亮堂堂的,似乎是一下子就将身后的黑暗甩在了一边。 “瑶光,快来见过太子妃。”坐在上座的男子笑着道。 瑶光抬头看去,一男一女端坐在上首,皆是面带笑意的模样。太子也在?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小石榴也有些惊讶,她低头,用余光观察瑶光的神色,见她眉眼不动,不知是真从容还是真会伪装。 瑶光上前,屈膝见礼:“妾见过太子,见过太子妃。” 小石榴随行,一同下跪。 太子率先开口:“免礼,起身吧。” 再看一旁的太子妃,她身穿石榴红的裙衫,插着金色的华胜,雍容大气,贵气逼人。这般挑人的颜色她竟然能游刃有余,没有被颜色给压下去,“功臣”自然是她那一身好气度。 瑶光起身抬头,嘴角含笑。主母与妾室的初次见面,她便出手如此不留余地,想来太子妃也没有那么大度罢。也是了,任谁面对丈夫的妾室还能大度起来呢?为今之计,她还是缩着尾巴做人罢。 “传言不假,秦家的小娘子真是出落得越发动人了。”太子妃笑着转头看太子,“妾还记得她五六岁的时候赖在殿下怀里的样子呢,想不到时间这般不等人,转眼间她都这般大了。” 太子像是被踩中了尾巴一下,面色有些讪讪的,言不由衷的附和太子妃:“是啊,瑶光从小到大都是这般惹人疼爱呢。” 瑶光的眉毛轻轻一动,原来这对让人称羡的夫妻私下是这般“相处”的啊,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殿下,晚膳准备好了。”太子的随身宦官进来,弯腰禀道。 “摆膳。”太子点了点头,走下了主座,他走到瑶光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一路下移,和她手牵手往隔间用膳的小厅走去。 走出了五六步,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转头对太子妃道:“涟漪也一起来。”太子妃闺名涟漪,他很少这般唤她的。 太子妃在郑嬷嬷的搀扶下起身,笑着道:“殿下先行,妾身这就来。” 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 小石榴担心的正室欺压妾室的情况并没有发生,相反,太子妃保持了一贯的高姿态,对瑶光多有照顾拉拢之意。 “孤去书房看会儿书,等会儿去你院子里。”太子的手指悄悄地在瑶光的手掌心勾了勾,颇有深意。 那晚的洞房花烛夜被刺客搅和了,今晚定然是要补上的。 瑶光微微地吸了一口气,唇角上扬:“诺,那妾身便在院子里候着殿下。” 10.失控 栖蝶院,红烛摇曳,美人倚窗,翘首盼君归。 帘帐微掀,俏丽的婢子从后面走了出来,托盘上的东西已经安置得当,朝窗边的主子唤道:“娘子,都妥当了。” 靠着梳妆台的女子听闻后回首,她的侧颜落入烛光里,柔光点点,她那下颌、鼻尖、额头,线条无一不完美。 “嗯。”她懒懒散散地应了一声,随即便趴回台面上靠着。 小石榴提着微笑走来:“殿下该到了,娘子不准备起来吗?” “不都准备好了?” “婢子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娘子你的呢?” 瑶光回头:“嗯?” 小石榴上前,微微屈膝,语气郑重:“娘子,婢子有办法可以帮娘子蒙过这一关,且不会让殿下有一丝半点儿察觉。” 瑶光抬起身子坐正,面带疑惑:“小石榴?” “婢子的意思是可以帮娘子从殿下那里脱身,保娘子身子清白。”小石榴微微低头,下颌隐入了暗光里。 瑶光吸了一口冷气,大惊:“你……”这般惊世骇俗的想法她是从哪里来的? 小石榴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双手呈递给瑶光:“这便是能让娘子脱身的办法,取一小撮放入殿下的茶水里,之后的事情便不用娘子担心了。娘子放心,此药无害,只是让受用之人精神恍惚,以、以为与身旁的人行了那事儿。” 瑶光将惊诧的目光收了回来,神色变得有些严肃,她坐回了凳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小石榴手上的药包。 女子的清白本该给自己的郎君,可郎君万一不是自己想嫁的人该如何是好? 小石榴给了她答案,原来世间还有如此解决的办法,她刚刚的苦恼似乎一下子迎刃而解了。 “娘子……”小石榴见她迟迟未动,抬头看她。 瑶光撇过头:“收起来吧,我就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这次换做是小石榴错愕了。难道她会错了意?娘子已经认命了不成? “我既嫁了他,便是他的人了,再做这些掩耳盗铃的事情有何意义?”瑶光面色放松了一些,她怕吓着小石榴,“你疼我我知道,但除了我的心受我自己差遣以外,其余的……我不在乎了。” 留着清白的身子做什么呢?难不成还奢想还许给旁人不成? 旁人……瑶光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话已言明,这药是用不上了。小石榴收起药包原路揣回怀里,起身道:“婢子再去看看香炉。” “嗯。”瑶光点头,目光飘远。 主仆俩等到该就寝的时辰了,太子的身影却还未出现。 “兴许被什么事牵绊住了,咱们先睡吧。”瑶光从坐了一晚上的地方站起来,小腿微微酸麻,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幸好她撑住台面稳住了身形。 小石榴:“殿下既然说了让娘子等他,娘子便再多等一刻吧。” “他不会来了,等也是瞎等。”瑶光走过小石榴的身边,水袖带起一股风,有淡淡的茶香从她身上飘了出来。 小石榴微微愣神,等鼻尖的香气散了,这才想起该服侍主子洗漱。 第二日清晨,瑶光刚刚起身,消失了一夜的人突然大步跨入了院子里,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 “对不住对不住,昨日是孤失约了,让你苦等一宿,实在是愧疚难耐。”太子笑着进门,嘴上说着“愧疚”,但面色哪有半点儿愧疚的意思呢? “殿下定是有要事要忙,妾岂是那般不懂事的人?”瑶光上前,帮太子扫了扫肩膀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眸光带笑,“妾观殿下满面红光的样子,可是萧孺人昨日发动了?” 刘钧诧异:“你可真是能掐会算,孤还没来得及说清失约的原因,这一下子就被你给说中了。” 瑶光微微一笑,拉着太子坐在餐桌边,一边为他盛粥,一边道:“这有何难猜?昨日半夜也未闻殿下有急事出门,要忙也是忙咱们府中之事,而殿下与妾早有约定,想来定不会无辜失约,一定是有要事在身才对。” 刘钧一边听着一边握着她的手感叹:“孤一向知道你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那容妾再猜一猜,孺人可是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瑶光调皮地皱了皱鼻尖。 刘钧一愣,抬手摸自己的脸颊:“这么明显吗?” “不明显。”瑶光拉了拉他的手,笑着道,“妾只是说一个讨巧话儿罢了,说对了得殿下的赏赐说错了也是瞎猜的,怎么都不亏罢了!只是瞧殿下这反应,看来妾算是蒙对了。” 刘钧忍不住大笑,边笑别捏她的脸蛋儿:“你可真是古灵精怪,哪里想来的点子,孤看这满宫上下都没你淘气!” 瑶光挑眉,洋洋得意:“天生的,不外传。” 晨光熹微,一桌好餐,她笑得灵气逼人,让人不知不觉便落入了陷阱里去。 刘钧的笑容忽然就散了,他握着瑶光的手突然收紧。 瑶光正笑着呢,见他神色变化,以为是自己失算,正准备转移话题却突然被他拉入了怀里。 身子相撞,他搂着怀里的人急不可耐地朝她吻去。 她僵硬了一刻,随后便放软了神经,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 只要她的心还是她的,这具皮囊……随他了! 门口,小石榴端着盘子从容地迈进,须臾之后,却抱着盘子慌张地退了出去。 背靠着廊柱,她双手颤抖,不知该对方才所见一切作何感想。 而恰巧是这样的一刻,她们主仆才真切的意识到什么叫做……木已成舟。 秦瑶光并不是什么能被女德束缚住的人,关于男女那档子事儿她早就在五哥的书房里无意窥见过了,当然她五哥还自以为自己藏得挺隐秘。太子此时的反应就像她看到的小人书上的人,想对她做一些小人书上的事儿。 “不、不要……”吻得气喘连连,她柔软地推拒他。 他越发凶猛,压着她滚到榻上,急不可耐地撕扯着她的外衫,嘴上一个劲儿地哄劝她:“咱们已成了夫妻了,不用害羞,瑶光……” “不是……”她扭过头,他急切地吻落在她的脖子上。 一着落空,他只有往她的下盘攻去。 “瑶光,你是我的了,孤教你做夫妻才会做的事情好不好……”榻太小,她躺了大半,他只有一只腿蹬在地上另一只腿压着她的双腿不容他动弹,双手撕扯着她的衣裳,就像草原上的狼看到了肥美的兔子那样。 “白天……不可以……”她微弱地反抗着。 可此时刘钧的眼里心里全是她,半点儿理智都没有留下,眼前全是她躺在自己身下的美好模样。 “没人会进来的。”他的手滚入衣裳的下摆,从她的腰肢一路往下…… “殿下……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瑶光摆脱不得,往下一躺,浑身都没有再用力抗拒了,单单用那一双清澈的眼眸注视他。 刘钧的手刚刚滑过饱满有型的臀部,冷不丁地被她这样一瞪,手上的动作立马停了下来。 “瑶光,孤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他显然有些慌张了。 任何一对有头有脸的夫妻都不会在白日里干这档子事儿,除了以皮肉为生意的女子……刘钧额头沁汗,天地作证啊,他可没有半点儿亵渎她的意思。 他急急忙忙地起身,拉着她靠入自己的怀里:“瑶光,瑶光,孤错了,孤不该这般对你……” 他仅仅是被她的美色给迷了眼而已,并不是将她与那些风尘女子放入一类了啊。 “我知道,不然你以为我还会这样任你搂着?”她哼了一声,双手抱上了他的脖子。 “真的?”刘钧喜出望外。 “嗯……”她在他的肩头蹭了蹭鼻子,“咱们是那样的关系,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是……得到了晚上才行。” 她称呼他们为“那样的关系”,刘钧心里一麻,像被一根针戳了似的,手上搂得她愈发的紧了:“夫妻,咱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是夫妻关系。” 她不敢说的、不敢认的,他来“盖棺定论”。 瑶光身子一怔,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般说。 “瑶光,孤娶你不是单单为了遵循君父的旨意,孤是真心实意爱慕你的。”若他当时拼尽全力,未必不能拦下圣人的这道旨意,可他没有,他裹挟了私心,结局便是让她这样高门贵女做了自己的妾。 “你放心,日后除了孤以外,谁也不敢欺负你。” 瑶光假装生气地推开他:“那你为何要欺负我?” 他笑了一声,凑在她耳边低声解释,直到让她红了脸才收手罢休。 “不听不听,你真是坏死了!”她翻下软榻,满面羞红地朝内间走去,估计是去换衣裳。 刘钧笑着坐在榻边,心里像是流淌过了一汪温泉。 他生母早逝,君父严厉,儿时便已学成了一派谦逊温和的模样。可与瑶光相处这短短的时日,他好像更喜欢跟她闹一闹,像是恶劣的小子再逗引隔壁大娘家的闺女,惹她哭惹她笑,让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围绕着自己。 而他也早已做好了打算,日后待他御极,他一定要将她捧上那高高的位置,让她做天下人都羡慕的宠妃娘娘,再不必面对旁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神情。 11.出招 待太子在栖蝶院用了早膳上朝去后,瑶光便让小石榴准备了一块儿玉锁,去看望生完孩子后坐褥的萧孺人。 算起来,东宫能排得上号的主子除了太子妃以外,便是先瑶光一步入府的杨良娣和萧孺人了。杨良娣在瑶光生病期间送了一些补品过来,没见着人,萧孺人因为一直有孕在身所以不便出门,也未能见面,今日倒是第一次会晤了。 萧孺人居住的云息阁与瑶光的栖蝶院正好呈东西对称,不知做如此安排的人是否藏着些许深意在里面。 见瑶光前来拜访,院门口的婢女赶紧将人迎了进去。 云息阁显然比栖蝶院朴素多了,院子里虽也种了不少的花草,但一眼扫过去却没什么名贵的品种,不像瑶光的院子,光是入眼的金盏菊就数十盆的摆放在那里。 “秦姐姐。” 萧孺人是一位典型的娇小美人,脸盘小身材小,就连鼻尖也是小巧可爱的,见瑶光进来,她欠了欠身问候。 瑶光接过小石榴手里的盒子,端着上前递给萧孺人身旁的婢女,道:“仓促间知晓这天大的喜事,准备不足,还望妹妹不要见怪。” 萧孺人微微一笑,有两颗虎牙露了出来:“怎么会?秦姐姐来看望我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呢。”说完,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心下暗叹,果然太子在栖蝶院费劲心思,能将这样的女子娶进门,换做这天底下任何一位男子也该把她好好供奉起来吧。 两人虽是头一次见面,但因彼此都识趣知礼,故而言语间还算和美。途中萧孺人让人将吃饱了的小公子抱了出来与瑶光见面,小婴儿迷迷糊糊,歪着脑袋看了瑶光一眼又睡晕在了乳母的怀里。 “真是可爱,妹妹有福了。” 萧孺人咧开一个大大的微笑,似乎也隐含了一些期待在里面。 待瑶光主仆走了,萧孺人才让人打开了盒子看看她到底送来了什么东西。 “这玉锁做得可真巧。”萧孺人一下子就被吸引了目光,伸手拿起来把玩,越看越觉得精致,“看这上面的纹路,还刻着小字呢……”在玉上刻字,这得是多大的手笔啊,况且这玉似乎还不是一般的水种。 旁边的婢女道:“相国府的娘子送出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对啊,果然不一般。” “要是孺人有这般出身就好了……”婢女叹气。 萧孺人的脸色僵了一瞬:“香菊,说什么呢。” “您看啊,她随手一赠便是这样的好物事,可孺人您呢?辛辛苦苦地挨过怀孕生产之痛,到头来也没见太子升一升您的位分,连小公子的位置都没有着落,这一切还不是因为她出身好,而您的哥哥只是个偏将的缘故?” “别说了。”萧孺人的脸色彻底冷淡了下来,她抿紧了嘴唇,“人命天定,再多抱怨也无济于事,是我没有那个好命投胎到相国府,可换而言之,她们也没有我这般好运能生下太子的长子。” “所以啊,孺人您该为小公子好好打算了,以前得过且过也就罢了,以后可别再没心眼儿了。”婢女苦口婆心的劝道。 玉锁温润得紧,又好看又价值不菲,送这东西的人该是何等的贴心。只是此时萧媚再看手中的玉锁便觉得扎眼得紧,她不再多看,将玉锁放回盒子,她道:“我心里有数,你无须多言。” …… 从云息阁回来,瑶光入内更衣,小石榴随口道:“听说这东宫头一个厉害的便是太子妃,第二厉害的便是杨良娣,现在这两人却都落在萧孺人后面了,真是奇怪。”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是很正常吗?”瑶光笑道。 小石榴抬眼,见瑶光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又无奈又生气,无奈的是总有一天她也会加入这场战争当中,而生气的自然是她明明有办法规避却硬要迎头赶上。 “娘子,你就是太要强了。”小石榴发自肺腑的道。 瑶光脱了鞋蜷上了榻,听闻她这般不客气的话,稍挑眉毛:“是吗?我怎么觉得是我太善良了。”所以才任由那些人搓扁揉圆。 小石榴上前奉茶:“娘子,别人也就罢了,但您总得给婢子透露一些吧,您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是在这后宅中默默无闻地等下去,等到那些男人分出一个胜负,还是……本身就有所偏向? 可算是问到重点了。 瑶光微微一笑,单手摇晃茶杯,道:“好石榴,不管我如何打算的你都会帮我的,对吗?” “自然。” “好,那你听着,我的打算很简单……”面对小石榴灼热的目光,瑶光微微收敛了唇角的笑意,轻快地道,“不过是也让朱照业有机会尝尝我那日心头的滋味儿罢了。” “娘子……”小石榴眼中有片刻的迷茫。 “说白了,今后他要什么,我便抢什么。”瑶光的嘴角彻底冷了下来,眉眼含霜,似高陵上不肯化散的风雪。 浑浑噩噩的活久了,没什么滋味儿了,如今她该谢谢朱照业才是,是他送来了她心底最执拗的那部分斗志。甚好,她这人别的强项没有,夺人所好这项本事是自小就在哥哥们身上练出来的。 无缘无故的,小石榴的脚心突然蹿起了一股凉气,只觉得这屋子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分。 “你现在就去准备起来,今晚太子定会过来。”瑶光放在茶杯,语气淡然平和,像是在完成某一项任务似的。 小石榴垂首,心里颇为复杂地退了下去。 …… 只是一贯能掐会算的秦瑶光也有失手的时候,等到夜宵时分了,栖蝶院静悄悄的,无人造访的迹象。 “听说是在书房处理公务,从晚膳过后就没再出来了。”小石榴花了点儿钱撬开了太子身边伺候的人,得到了这样的消息。 瑶光伸手,转动了一下腕间的玉镯,道:“你去准备点儿宵夜,我上前面看看去。” “娘子,这样好吗?”表现得太有争宠的欲望不是很打眼?尤其是这东宫的女主人似乎并没有她表现得那么良善。 “嫁都嫁进来了,再拿乔有意思吗?”瑶光嗤笑一声。 小石榴被噎了一下,不再反驳。事实上她觉得与瑶光的唇舌斗争她似乎在逐渐落入下风,起因就是从入了这东宫开始,而她现在万分讨厌这座宫殿。 很快小石榴就准备了粥和点心作为敲开太子书房的“砖头”,而瑶光也是摆明了是想从太子身上图谋的点儿什么,当然,她不会让他吃亏就是了。 得知瑶光主动来书房探望他,太子又惊又喜,赶紧放下了手里的笔来迎她。 “殿下操劳了半宿了,不如用点儿吃食暖暖胃,之后再用功不迟啊。”瑶光笑着捧着粥碗站在他面前,活像体恤郎君的小妻子那般,温柔可爱。 刘钧亲自接过粥碗放在一边,拉着她的手腕往里面走去:“虽说是入夏了,但到了夜间还是凉得很,你在外面走了这么久快进来暖暖。” 瑶光任由他拉着向前,至于那被搁置在一旁的“敲门砖”,既然已经发挥了自己的用途,还管它做什么呢? “殿下在忙些什么呢?”瑶光随意的问道。 刘钧拉着她坐上了软榻,笑着道:“瑶光可是想为孤分忧?” “想倒是想,就不知道是否有这样的本事了。”瑶光微微一笑,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死。 “你师承相国大人,从小便机灵十足,孤这里有一事,正好想听听你的想法。”刘钧虽智力平平,但他最大的优点便是能不耻下问,他想到瑶光一向机敏,听听她的意见也无妨啊。 瑶光撑在矮桌上,水袖下滑,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她撅嘴一笑:“给殿下当谋士……妾有什么好处吗?” 刘钧知她爱玩,也喜欢逗弄人,当即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只要孤有的,你都拿去。” “好!”瑶光撑直了身体,笑了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刘钧摇头一笑,似乎颇为无奈。他从旁拿出了一张稿纸递给瑶光,上面写着两行字。 “入夏之后南方雨水连绵,已有多地出现了灾情,圣上的意思是想让孤前去赈灾。”刘钧道。 “嗯?殿下是如何想的?”瑶光低头读字,头也不抬地问道。 “孤并非是不能吃苦之人,安抚一方百姓也是孤份内之事,只是……” “只是那样的话六月份的‘文士礼’殿下便不能主持了,难免有些可惜。”瑶光笑着抬头,接过他的话说道。 刘钧瞪眼,面带讶异。 “妾说错了吗?” “非也。瑶光知我甚多。” 瑶光放下稿纸,笑着拉过太子的手,道:“既然如此,殿下愿听妾的建议吗?” “愿闻其详。”刘钧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向瑶光的目光郑重严肃了许多。 “殿下还是舍弃赈灾吧。”瑶光并没有卖关子,直言不讳。 刘钧抿唇,既未答应又未否决。 赈灾一事,若办好了自然能得万人称颂,于太子也是难能可贵的政绩工程。可“文士礼”也不能小觑,如今朝廷选拔人才多是由此而来,在“文士礼”上表现优异者能迅速进入一个新的阶层,可谓另一种方式的“飞上枝头做凤凰”。太子自入朝听政以来便主持“文士礼”,之所以皇后与睿王迟迟扳不倒他,便是因为朝廷诸多新秀在“文士礼”上便便结交过太子,有先入为主的想法。 “你可知这赈灾的差事睿王可是亲睐得很吶,他在圣人面前百般力荐自己,目的就是想以此良机来壮大声势与孤抗衡。”刘钧转头看瑶光,忧心忡忡。 “那就让给睿王吧,殿下只管做好自己的事。”瑶光笑着道。 刘钧有些无奈,觉得瑶光并不懂这里面的机巧,轻而易举地便把机会推向别人了。果然,纵然是秦相国的孙女,在权谋这一方面还是妇人心态居多。 “殿下是不信我吗?”瑶光偏头,目光认真地看向他。 “自然不是。”刘钧笑着道,“你是孤见过最聪慧最厉害的女子,别人都只能排第二位。” 瑶光见他像是哄孩子一般哄着自己,便知道他是不信了。 “不如我与殿下打个赌,如何?” “打赌?” “我明日便手书一封派人带回秦家,问问阿翁的意思。若阿翁与我心意相通,殿下便再也不能质疑我了,可好?” “这……”刘钧的眼神先是一亮,然后便迟疑了起来,“相国一向不掺杂孤与睿王之争,这次恐怕也不例外。” “以前是,现在还是吗?”瑶光的眼底闪烁着笑意,充满鼓励地看着太子,“阿翁不偏袒殿下,难道还不偏袒我吗?” 刘钧……他果然朝她暗示的方向想去了,脸上渐渐浮现出期待的神色。 “好,孤便与你赌这一局。”输了他也没什么大碍,反而得了相国的指点,要是赢了的话……瑶光这丫头可不能再在他面前这般神气了! 思及如此,刘钧的脸上渐渐带上了笑意。 瑶光低头抚弄衣袖,嘴角同样勾起了一抹笑意。 12.盘算 书桌旁,瑶光将写好的两封信分别塞入不同的信封,交与小石榴。 “折角的那封你带回去给阿翁,没有折角的那个收好,待你从家里回来之后再交与我。”瑶光嘱咐道。 小石榴有些懵:“娘子,你这是准备骗殿下了吗?” “不然呢?你觉得阿翁会为了我掺杂进太子与睿王这淌浑水吗?”瑶光歪了歪脖子,转动脑袋。 小石榴咋舌:“娘子你也忒大胆了些,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啊。” “不赌点儿大的怎么行,我进东宫可不是为了跟这些女人比生孩子的。”她既然要和宣王作对扶持太子登基,那么就一定要在太子这里有一席之地,不以宠妾的身份,而是以谋士的身份。 瑶光要下的这盘棋,所落下的第一颗子便是“信任”。 因着先皇后故去的缘故,太子在朝政上影响力有限,先皇后的娘家早已衰落下去,给不了他太多的助力。反观睿王,因为是皇后的儿子所以备受瞩目,连圣人都有偏向之意,若再不巩固太子的地位恐怕这东宫的主人早晚得换了人当了。当然,睿王也不止太子这一个绊脚石,在瑶光婚事上漏了马脚的朱照业不是也很有“大志向”吗? 谁说女子只能在内宅搅弄风云,她就是想让姓刘的看看,敢踩秦家人到底会是什么下场。 …… 次日,小石榴果然从秦家带回了音讯,瑶光亲自将“信”带给了太子。 “请殿下阅后即焚。”瑶光笑着站在一旁。 刘钧先是错愕,然后便是喜上眉梢,果然如瑶光所说,秦翁不掺和党争还能不偏心自己的孙女吗? “瑶光,你果然是有大智之人。”刘钧烧了书信,用肯定的目光看向瑶光,“以往是孤低估你的才华了。” “殿下这样抬举妾身似乎为时尚早。”瑶光笑着道,“虽然妾身与阿翁所想不谋而合,但未见结果谁也不敢说一定正确。不如殿下明日便进宫一试?”既是试圣人的心意,也是试她到底有不有这个本事猜中事情的发展轨迹。 “好!”刘钧得了“指点”,胸中底气十足。他本身便是更偏向主持“文士礼”,只不过实在是放不了这赈灾立功的机会,担心白白便宜了睿王,如今秦相国都表明了态度,他向圣人回禀的时候也更有底气了。 瑶光笑着上前一步,帮他摆正腰间的玉佩:“殿下放心,圣人定会答应你的。” 睿王在争,太子在让,结果不言而喻。作为一位自觉一向能“一碗水端平”的父亲,圣人的决定似乎并不那么难猜。 宣王府 “太子已得了圣旨,今年的“文士礼”仍有太子主持,至于往南边赈灾一事……”金水双手叠合向面前的主子汇报,“圣人已指定了睿王主理此事。” 书桌前的人擦着宝剑,一言未发,但从以往对他的了解上来看,他是有些失望的。 “王爷,咱们在南边准备的东西,还按计划行事吗?”金水抬头看他。 朱照业握着一张洁白的绢布,一下一下地擦着剑刃,泛着冷光的剑映衬出他冰冷的面容,看起来有几分肃杀。 “依计行事。”虽然是为太子准备的“大礼”,睿王顶上也能将就罢。只不过终究有些可惜,在他的盘算里,扳倒太子才是第一步棋。 “是。” “你去打听一下,太子之前可是偏向去南方的,转变如此之快,是否有高人在后面指点。”朱照业淡淡的说道。 “诺。”金水拱手。 剑身已经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主人随意挽了一个剑花将剑插入剑鞘。 “叮……”清脆的声响,像是预告着第一场杀戮的来临。 …… 夏花开得繁盛,瑶光坐在园中剪花,她身着浅绿色长衫,发髻松松地挽在脑后,修长的手指捏着花茎,裁剪的动作优美流畅,配着她姣好的容颜,一时间倒是让人分辨不出到底是花娇还是人更娇了。 “太子妃。”太子妃身边的婢女轻声喊道,“可要婢子上前提醒一声?” “她很美,对吗?”太子妃温柔的说道。 春梅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一句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的道:“若良娣是桃花,主子则是牡丹,桃花虽美,但总比不过牡丹的国色天香。” 太子妃轻笑一声,转头看她:“什么时候我连你一句真话也得不了了?扯什么桃花牡丹作比,她美便是美,我又没说什么。” 春梅有些冒冷汗,心道:您要是真不计较那就别问这样考人的问题啊。 “好了好了,咱们走吧,别打扰秦良娣的雅兴了。” “是。” 瑶光剪了一小篮的花儿便知足了,日头渐大了起来,她拎着竹篮坐回了凉亭里。 “喏,按照品种都分开来,晒干后研磨成粉,我有大用处。”瑶光指着篮子里的花对小石榴说道。 “娘子是想做香囊?”小石榴低头看篮子里的花,花色各异,杂七杂八地堆在一块儿。 “算是吧。”瑶光用手掌扇了扇风,左右四顾,“这凉亭设计得不错,四面通风又能观到一园子的花景,真妙……哎,你往后看看,那是不是萧孺人?” 小石榴回头,见着一位身穿桃红色衣裙的女子走来,身后跟着俩婢女,从微微丰满的身形上看确实是生了孩子不久的萧孺人。 “孺人,是秦良娣和婢女在那儿。”走在萧孺人身旁的春桃说道。 萧孺人脚步一顿,另一边的春菊立马上前扶着她继续往前走,道:“娘子走累了吧?不如就去凉亭歇歇脚?” 春桃看了一眼春菊,不知她是何意。 “也好。”萧孺人点头。 瑶光看着她们主仆三人雄赳赳地走来,面带疑惑,怎么有些日子没见了,萧孺人连走路的架势都看起来厉害了许多? “秦姐姐。”萧孺人迈进凉亭,笑着喊道。 “萧妹妹也出来逛园子了?身体可恢复完全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瑶光对她的印象并不怎么坏,所以也不吝啬同样回以笑容。 “坐满了月子,身子自然无碍了,秦姐姐气色看起来不错,可是有什么喜事?”萧孺人站着未动。 “我哪有什么喜事,瞎乐罢了。”瑶光挑眉,“萧妹妹坐啊,站着多累人。” 萧孺人尴尬一笑,没有应话。 春菊上前道:“良娣有所不知,咱们孺人虽然坐过了月子,但还是有些经不得风,这凉亭除了良娣这位置以外四面通风,孺人不敢久留。” “哦……”瑶光了然。 小石榴面色一沉,想不到这看似柔柔弱弱的萧孺人竟有这么多的心思,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既然这样,妹妹这里坐。”瑶光不由分说地便把位置让了出来,“妹妹身子不好,娇气些也是应该的。” “这这么好意思……”萧孺人推辞。 瑶光笑着道:“这有什么,咱们都在一宫,多多照应不是应该的?来,这里坐。” 萧孺人看似推拒不过,只得“顺从”瑶光的心意落座了。 “我这儿花也采得差不多了,就先回去了。萧妹妹多赏赏花,这园子不错的。”瑶光笑着说道。 萧孺人正准备起身相送,春菊一下子就挡在了她面前,率先屈膝蹲身:“婢子恭送良娣了。” 瑶光用眼尾扫了她一眼,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只有自己可闻的轻笑,挥袖离开。 “春菊,这般妥当么?”萧孺人看着要瑶光的身影远去,始终有些不安。 春菊微微一笑,安抚她:“孺人可是生了皇孙的,若连宫里的一位良娣都压不过,以后皇孙的前程又从哪里挣?” 萧孺人半咬着嘴唇,轻轻点头:“对,为了玉儿,我也不能再窝囊下去。” “正是,孺人慢慢来罢,咱们云息阁早晚有风光的那一天。”春菊勾唇。 萧孺人抬头看她,幸好她还有春菊,否则都不知道怎么该和人家争。 …… 太子自从得了旨意,操持今年的“文士礼”后就不大能见得到人了,偶尔来瑶光的栖蝶院小坐片刻也会被人喊走。说起来,瑶光还有些意外,她这“清白的身子”没想到可以保留这么久,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小石榴:“娘子,热水好了,可以进来沐浴了。” 瑶光穿着一袭轻透的薄纱绕进屏风后面,浴桶的对面有一块落地的铜镜,她走到铜镜面前,左看右看,颇为不解…… “娘子做什么呢?” 肤如凝脂,面如白玉,身姿修长,容色可餐,唯一的缺点便是胸前那轻飘飘的两团肉。尤其是今日看了萧孺人的“份量”之后,再看看自己的,瑶光难得的开始羡慕起别人来了。 “小石榴,我美吗?”瑶光轻盈地转身,大方地将一切都展示在了小石榴的面前。 小石榴虽见过多次了,但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揉了揉发痒的鼻子:“美……” “可我都入宫两个月了,还没破这处子之身。”瑶光咬着指尖走来,颇为苦恼。 小石榴:“……” “娘子不必担忧,近来不过是殿下太过繁忙罢了。”小石榴上前,扶着她踏入浴桶。 瑶光站在脚踏上,解开腰间的细带,一扬手,薄纱便被甩到了一边的屏风上。 小石榴低头,脸色爆红。 瑶光踩入了浴桶,浑身浸在了热水里面,她眉梢挑起,若有所思的道:“忙得连睡一个女人的时间都腾不出来么?” 小石榴被哽住。 “没有行过夫妻之事的男女算什么真正的夫妻?”她不能白瞎了这副身子,日后给谁都算是“糟蹋”,还不如在太子的手里糟蹋出价值来,把太子更往自己这边拉一点,最好…… 他可以完全地信任她。 13.面圣 宫里的规矩该是每天清晨地位的嫔妃便会去给主位的嫔妃请安,东宫也不例外。只是太子妃之前为了塑造一个大方和善的形象,允许太子的妾侍每五天早起一次向她请安。 这天,刚好是请安的日子,够得上号的太子妾侍都会去梧桐园和太子妃共进早膳。 “秦良娣来了么?”梳妆镜前,太子妃抚摸了一下鬓角,笑着问道身后的人。 “来了,三个都来了。”郑嬷嬷答道。 “正好,本妃这里有一个与她有关的消息,想说与她听听。”太子妃抬手,身侧的婢女上前扶着她起身。从镜面看去,端庄大气的太子妃眉眼带笑,嘴角隐隐扬起了一个期待的弧度。 瑶光坐在茶厅里,端着茶盏听着杨良娣与萧孺人闲聊,一点儿插嘴的意愿都没有。 “秦妹妹,你说呢?”杨良娣冷不丁地点了她的名儿。 瑶光抬头,美丽的脸蛋儿上挂着恬淡的笑容:“这个……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按照规矩的话,殿下应该只会带太子妃娘娘去。”此时她们在讨论的正是太子会带谁一起随驾避暑的问题。 杨良娣毫不掩饰地压下嘴角,有些失望:“妹妹可真是无趣。” 瑶光微微一笑。 “不过这次也不一定,萧妹妹也很有机会呢。”杨良娣突然将话头递到了萧孺人的嘴边,她笑着道,“殿下可喜欢咱们玉儿呢,说不定会因此带着玉儿一起出行呢。” “杨姐姐说笑了,玉儿还小,不宜出远门的。”萧孺人赶紧摇头。 杨良娣也没有趁势再多说什么,余光瞥到一抹绛紫色的身影,立马起身站了起来。 “太子妃娘娘。” “都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太子妃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她一入内,整座屋子都像是在认主一样,光辉四溢。当然,从瑶光的角度看,那只是因为太子妃头上的步摇太过闪耀的缘故。 “也没什么,和两位妹妹闲聊罢了。”杨良娣笑着道。 太子妃入座,左右扫了一眼座下的人,扬唇:“本妃就喜欢看东宫一团和气的模样,你们现在这般就很好。” 在座的三位一齐蹲身:“谨遵娘娘之令。” “今日早膳我便不与大家一同用了,圣人有意要给宣王做媒,今日皇后特地邀了我入宫,时间有点儿赶,各位就自行回去用膳吧。”太子妃道。 瑶光抬头,诧异的目光正好和太子妃好整以暇的眼神对上了。 须臾,她眼角一弯,从眼尾散出了一团笑意。 “秦良娣要说什么吗?”太子妃笑着道。 瑶光嘴角上扬:“娘娘误会了,妾没有什么可说的。” “正好,我对这京都的适龄女子都不大了解,瑶光与她们年龄相仿,平时也多有走动,不如随我一同进宫也好帮皇后娘娘参谋参谋?”太子妃道。 呵!这可真是个馊主意! 但太子妃显然不怎么想,她随口一提之后,细细想来颇有几分妙意,不等瑶光多说拒绝,她便说道:“你昔日的闺中好友也不少,且个个都是家世体貌上佳的女子,喊你去参谋定然是事半功倍的。时间不等人,秦良娣快回去收拾一番,两刻钟之后本妃在大门处等你。” 瑶光张了张嘴,胸腔微震,应了下来:“喏。” 萧孺人与杨良娣的目光颇有复杂,有羡慕有同情,当然,一定还夹杂着那么点儿不肯泄露的嫉妒。 回了栖蝶院,小石榴什么也没说,迅速给瑶光换了一身正式些的衣裳并给她重新扑了粉。 “娘子,忍住。”小石榴边为她扑粉边道,“她就是想要看您失态了,您一定不要遂了她的意。” 瑶光眼圈略微泛红,顶着一头的珠翠,狠狠地点头。 她不会遂了太子妃的意,更不会遂了宣王的意。走着瞧,没道理这些人一齐把她推入了火坑自己还能站干岸的道理,下来吧,都下来吧…… 再走出栖蝶院的大门,她已经全副武装,神色自若得无可挑剔。 太子妃想看好戏的心落空了一半,放下轿帘,她唇角稍稍扬起,她就不信秦瑶光真能毫无破绽。 甘泉宫,瑶光来过不止一次。以往节庆之日她都会随大伯娘来此处参拜皇后,那时候不过是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这里的一切是什么模样都与她无关。可这一次再来,她的目光滑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似要完全将它刻在脑海里那般。 “给皇后娘娘请安。”太子妃熟门熟路地进了殿,朝正中的女人拜去。 瑶光落在她右侧半步的位置,同样下拜。她心想,皇后与太子的关系便像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可皇后与太子妃的关系看来却好很多。 “红秀,你来得正好,本宫正准备去给太后请安呢,你来了咱们便同去吧。”皇后四十出头了,面容渐老,但气质犹在,说话的声音不粗不细不高不低,却有一种让人无端俯首的威力。这也许就是母仪天下的威严吧。 太子妃点头称是。 “皇后娘娘,儿媳特地带了秦良娣来给娘娘请安。”见皇后对秦瑶光视若无睹,太子妃主动说道。 “本宫看见了。”皇后淡淡一笑,“瑶光是甘泉宫的常客了,留她在这儿她也能自行处理的,咱们这便走吧。” 太子妃眉骨一跳,没想到皇后竟然如此忽视秦瑶光,到有些出乎她的意外。 “是。” 无奈之下,太子妃只得跟着皇后离开,离开之前还给了瑶光一个眼神,似乎是让她老实呆着的意思。 “秦良娣,请跟奴婢这边来吧。”一位宫女上前,委婉地将瑶光请入了偏殿。 “好。” 皇后对瑶光的态度可谓是一百八十度转弯,而这样的转变只可能来源于一个原因:她没有价值了。连圣人都敢公然踩秦家一脚,身为皇后,她怎么能对秦家人太过客气?再说了,在睿王与太子的战争中,秦相国从来都是作壁上观,不掺和不表态,这样一来,对瑶光再像以往那样客气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好处。 瑶光早已有了准备,并不觉得窘迫或尴尬,只是心疼太子妃,好不容易撇下身段来算计她一回,没想到这么快就夭折了。 啧啧! 偏殿里,瑶光稳稳地坐了半个时辰,喝了两盏茶。在她身旁身后的宫女都在悄悄观察她,偶尔还会彼此间来个眼神交流。 外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圣人来了,芳语,快去沏杯龙井,芳妍快去禀报皇后娘娘!”一位掌事的嬷嬷快步走了进来,也不管瑶光在场,立马利落地吩咐其他人。 一时间,瑶光身旁的人散空了。 瑶光摇头,看着自己空空的茶杯,只好自己拎着茶壶倒了一杯。 “秦良娣。”又有一位宫女来了,她紧张地看着瑶光,似是同情。 “嗯?”瑶光举着杯沾唇。 “圣人请你入殿。”宫女看着她道。 瑶光举杯的手微微一抖,而后很快就稳住了,她放下茶杯,起身:“圣人请我进去?” 宫女点头,侧身让开路:“良娣请。” 瑶光直起腰,轻轻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灰尘,不知是报以何种心态缓步地迈出了门槛。 皇宫她来得次数不少,皇后她见得也颇为频繁,但圣人……大约四五年没见过了吧?以往在她心中高高大大的形象早已随着他那阴暗的心思崩塌得只剩一堆瓦砾。 刘光说不出是什么心态,他很少去关注这些名门贵女,他的精力有限,放在朝政上都不够,哪里还管得上这些边边角角的人和事。今日来寻皇后扑了个空,却听闻秦瑶光在此,他心下一动,便让人去请她来见。 秦祯的孙女,可不要让他太失望才是。 正这般想着,余光却见一抹亮绿色的身影走了进来。他端着茶杯抬头看去,凌厉的双眼一下子就和一对桀骜不驯的眼神撞上了。 瑶光忍不住在跨入门槛的一刹那抬了头,她实在是太好奇了,好奇这个让她恨得咬牙切齿每每想到便难以入眠的男人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在召见她。 “秦瑶光见过陛下,陛下万安。”她屈膝叩头,明明可以单膝跪地请安,她偏偏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全礼。 刘光瞳孔骤缩,凛然地眉眼一下子冻结在一块儿,一语不发。 整座宫殿都静了下来,仿佛随着瑶光额头触地的一瞬间,万物都停止了生长。殿前花园里开到一半的花凝住了,树枝尖儿绽放的嫩芽收住了,就连树上的蝉鸣也僵住了。 一声轻笑从他的喉咙里溢了出来,他随手放在茶杯,语气低沉:“秦瑶光,你可真是毫不掩饰你对朕的怨恨啊。” 若是以前,瑶光一定会诚惶诚恐,不知哪里失了规矩让她得了如此评价。 如今,她拥有的只有这条命,而他明显不可能轻易夺取。所以,还有何惧怕的呢? 她低着头,一动不动,姿态放得很低,可心气儿却是前所未有的高。 “起身。”他道。 瑶光缓缓抬起身子,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双眼平视他脚下的脚踏,面色平和。 “你听说了吗?朕又要给人指婚了。”刘光嘴角一弯,似笑非笑。 秦瑶光目光上移,落在他那端正的面容上面,道:“哦?那人可真是好福气,毕竟陛下的眼光可是独一无二的。” “哈哈哈——”刘光先是一愣,然后竟然笑了起来。 掐指算算,这世上能这样与他说话的,除了朝廷上那帮酸里酸气的御史,还真没有其他人了。有趣! “秦氏,你就不好奇是谁吗?” “太子妃说了,是宣王。” 刘光轻笑:“她倒是不对你隐瞒。” 瑶光挑眉,这倒是让她不知如何往下接了。 “你觉得朕应该给宣王指一个什么样的王妃?”刘光侧头,端起矮桌上的茶杯,轻轻吹着漂浮在茶水上面的茶叶。 当然是命硬克夫的。 “自然是温柔贤淑、百里挑一的。”瑶光道。 刘光点头:“嗯,朕也是这般想的。” 他放下茶杯,心里笑道:这女子倒是不一般,寻常人被他这样问两句早就失了方寸了,她却倒像是不痛不痒似的。 “那你觉得江相之女,江嫱如何?”刘光笑着,怕她张口敷衍,道,“朕听闻你们在闺中之时便不太对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实话实说啊,说不对朕可不让你回去。” “既然陛下要听的是实话,那瑶光便直言了。” “说。” “嫔妾与江女之间并没有不对付,如果有误会的话,那也一定是她太过羡慕嫔妾而自寻的烦恼罢了。” 刘光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歪了歪脑袋,皱眉:“你说什么?” “出身、长相、才华、性格,嫔妾都远胜于她,所以江女要是对嫔妾有什么不满也纯属正常。”瑶光淡然的开口,“陛下不必担心嫔妾会诋毁江女,相反,嫔妾认为江女配宣王,刚刚好!” 刘光的茶喝不下去了,他僵在那里,身体前倾看着她,眉毛皱成一团。 14.出行 听闻圣人要给自己点鸳鸯谱,宣王的第一时间便进言拒绝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像你这般年纪的都做父亲了,可再看看你身边……”圣人召了朱照业进宫,两人对弈,边杀边谈,说着他还落下一子吃了朱照业的一下片棋子,“别顾着舞刀弄枪,寻摸个知冷知热的王妃比什么都强。” “臣不急。” 刘光伸手捡字儿,一边捡一边笑:“你不急朕可急着呢,太后和皇后整天在朕耳朵旁边念叨着哪家女子如何如何优秀,让朕帮你注意些,惹得朕头疼。” “是臣给陛下添麻烦了。”朱照业道。 “你也知道麻烦啊。”刘光将棋子儿扔入棋篓中,道,“近来有太子和睿王在朝政上为朕分忧,朕倒是腾出手来关心你的私事了,不嫌朕越俎代庖吧?” “怎敢?陛下的心意照业明白。” 刘光抬头看他,宣王一向是这样冷淡的性子,做事认真话却不多,这样的人用起来别提多顺手了,这也是刘光这么多年离不开的原因。当然,前提是他得保证这样的一把利剑是握在自己的手中。 “朕看了一圈宗室和朝臣家里的适龄女子,挑了几个,你回去琢磨琢磨。”刘光抬了抬下巴,身旁的内侍立马递上来一张小册子,上面该是列着各家女子的名字和出身。 朱照业接过,随手揣进了袖子里。 “朕在属意的人上面画了圈,你回去看看,这可是有人向朕力荐的。”刘光笑着道。 刘光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胸中有丘壑的君王,睥睨天下,驰骋疆场。不知怎么人到中年反而喜欢做起媒来,且一桩比一桩让人无语凝噎,宣王怀疑他给自己选的便是另一个灾难。 “看来关心臣私事的人还挺多。”难得的,朱照业也说起玩笑话来,他嘴角稍扬,冷淡的面容上增添了一丝鲜活,看起来倒不像是那么难以接近了。 “说起来也是你一位熟人。” 朱照业早听说前几日在皇后的甘泉宫秦瑶光与圣人见了一面,可他倒是没往此处想。 “又是哪位多事的同僚?”朱照业轻笑。 刘光颇有深意的一笑,道:“那你就猜错了,这次可是一位姑娘。” 朱照业眉毛一挑,面色无太多波动,内心的血液却在一瞬间僵住了。 “秦六娘,你熟悉吧?”刘光观察着朱照业的神色,慢条斯理的道,“朕与她说起此事的时候她建议了江相的长女,说她才貌双全,与你甚是般配。你意下如何?” “荒唐。” 刘光轻扬嘴角:“何处荒唐?” 朱照业收敛了神色,道:“臣与秦氏泛泛之交,她又有何权力对臣的婚事指手画脚?陛下好性,臣可不是那般容易说话的人。” 这番话,僵硬又直白,听起来颇为不入耳。可刘光居然笑了,他扔下手里的棋子起身:“不下了,陪朕喝茶去。” 朱照业这把剑,只能握在他手中,太子不行,秦家更不行。故而听见他这般不给秦六娘脸面的话刘光甚是满意,两人闲聊之后他还留了朱照业一顿晚膳才放他离去。 当然,看似平静的朱照业回府后到底发了一场大怒的事,他并不知道。 …… 六月不知不觉的来临,圣驾迁移西郊的行宫,随行的大臣们自然也携家带眷住进了西郊的别院里。 东宫,太子这次没有带太子妃,也没有带刚刚产子立下大功的萧孺人,而是带走了瑶光。因为在出发前太子妃被诊出了孕事,合宫上下俱是欢腾,连圣人都赐下了东西来。 而在离开之间,太子也为萧孺人争取了一个良娣的位分,很好地安抚了未能随行的萧良娣。 “为萧氏升位分的人多谢你提醒孤,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孤都差点儿把这件事忘了。”太子握着瑶光的手,亲热的说道,“瑶光,你果然不同凡响,你这般胸怀才是孤一直要寻的……” “殿下。” 知道自己差点儿失言,刘钧赶紧以笑来化解尴尬,并摸了摸瑶光的脸蛋儿:“起先是萧氏产子,而后又是忙着操持文士礼,孤都没有好好和你相处过。” 瑶光莞尔一笑:“那咱们现在是在做什么?” “孤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刘钧靠近,嘴唇贴在了瑶光的唇上。 她轻轻闭眼,双手拽紧了他的衣袖。 她没有吻过其他男子,所以也不知道当他吻到自己唇上的时候,那毫无起伏的心间算不算正常。可她又很清楚,她需要拽紧这跟救命绳,只有他才能让她有机会翻盘。 “殿下……”她轻吟了一声,像是幼小的猫。 他双手搂过她的腰,正欲更进一步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下人的喊声。 “殿下,太子妃晕过去了,您快过去看看吧!” 瑶光闭眼,心里那根弦一下子就断了。 刘钧蹭地一下起身,快步朝门口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了又回头:“瑶光,你跟孤一块儿去。” 瑶光本来是低着头看不清神情的,但他一开口,她瞬间抬头,眼底全是期待。 “喏!” 信任是一点点建立的,她不再是这座宫殿的外来人了,她有这样的感觉。 太子妃初孕便发生了状况,这的确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太医院的太医看过之后直言:“胎气浮动较大,母体呈现弱象,太子妃这一胎恐难以保全。” 虽然已有了长子,但嫡子的意义始终不一样,太子听闻此言深感失望。 “多谢王太医。”瑶光站了出来,面色温柔的道,“太子已有了心里准备,只是太子妃大概还接受不了这样的诊断结果,所以我在这里贸然地多一句嘴,请王太医在太子妃面前多说好话,也让太子妃多些信心。” “正是。”太子也回过神来,他看着瑶光,面色肯定,“瑶光说得对,太子妃身体本就虚弱,若是让她得知了这般结果肯定是无益的,不如顺其自然,请王太医竭尽全力为孤保全这一子,此外的,尽人事听天命罢。” 王太医点头,看了一眼率先开口的瑶光,又转头拱手对太子道:“太子和良娣所言有理,臣依照而行便是了。” 里间,太子妃还觉得是自己操持宫务太过辛苦而体弱的,深感自责,对身边的郑嬷嬷道:“嬷嬷,看来以后得多仰仗你了。” “太子妃说得哪里话,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郑嬷嬷心疼地为她掖了掖被子,“您就是凡事太亲力亲为了,才累得晕了过去,日后可再也不可如此操劳了,您肚子里的皇孙都还指着母妃为她争气呢。” 太子妃温柔地一笑,伸手摸上自己的小腹,期待满满:“盼了三年了,终于有信了,我这心里……” “娘娘,可不准哭,您一哭肚子里的皇孙又该跟着难受了。” “好,听嬷嬷的,我不哭。”太子妃抿唇一笑,心里既是甜蜜又是忐忑。 外面,瑶光代替太子送太医出门,太子往内室走来。 “殿下。”看到太子的身影,太子妃眉目之间难掩高兴,往日贯持的端庄似乎也放下了。 “身子感觉如何?”刘钧坐上了她的床边。 “还好,就是有些累。”太子妃伸手,“殿下,太医怎么说,咱们的孩子无恙吧?” “自然是无恙。王太医说了,你就是太辛苦了所以才会晕倒,往后不准这般对自己了。” 太子妃心里甜蜜,面上却是矜持一笑:“我是东宫的女主人,这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这么多事都要我来打理,不辛苦也没办法呀。” 刘钧点头,沉吟片刻:“依照这样说来,你得有段时间不能主理宫务了,不如孤指个人帮你吧?” 太子妃心下一突,面色有瞬间的僵硬。 “离你生产的日子还有好几个月,孤看这段时间就由秦氏代你主持宫务吧。”刘钧摸了摸她的额头,“她和你一样,高门出身,从小便习得这些,理起事来也更得心应手一些。” 梯子已经递过来了,要不要下就看她的了。刘钧在打量她,太子妃也在打量自己的郎君,他到底是想为自己分忧还是想趁机把其他女人送上位呢? “秦良娣毕竟年轻了,虽然学过一些但到底才进门,对宫理的规矩都不甚熟悉,若要指一人为妾身分忧的话,不如选萧良娣?”无背景的总比有背景的强,秦瑶光一看就不是善茬儿,这理事的大权一旦交了出去,再收回来可就没那么轻松了。太子妃心里的盘算打得飞快,她现在宁愿抬举生了儿子的萧良娣也不愿意将秦瑶光这只老虎装上利齿。 这与刘钧的初衷有些偏离,但他同样是聪明人,在太子妃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对睿王的那种防备,想必她看瑶光是一样的。罢了,太子妃毕竟还有孕在身,他不便多跟她争执。 “那就依了你的意思罢。” “多谢殿□□恤,妾身定会好好养胎的。”目的达成,太子妃扬唇一笑。 再一次,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不过这次便宜了“萧渔翁”。 不管萧良娣在自己的院子里如何欢喜这从天而降的喜事,瑶光倒是没有与权力擦肩而过的遗憾,她反而感觉庆幸,因为一旦接下了理事的活儿之后就得在宫里照看太子妃,看得好不好先不说,如今她更想跟着太子走,好好与他“交流”才是正道。 坐在离宫的马车上,她启唇一笑,轻轻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膝头上。 “累了?”一双大手温柔地抚上了她的身子。 “嗯……”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翻过脑袋与他对视,眼神里载着一河的星光,“但更多的是欢喜,妾身与殿下终于能有机会独处了。” 刘钧一笑,温暖的大手抚上她的脖子,像给小猫咪挠痒痒一样,惹得她又是眯眼又是打着呵欠。 “孤也是这般想的。” 纳了一位绝世美人却一直当着柳下惠,这等的感受,除了他恐怕这世间再无人能体会了吧? 15.回击 刘钧打定主意要与瑶光成就美事,所以这次出行就只带了她一个。瑶光同样有此想法,奈何次次被人打断,像是面前摆了一道屏障,明明快跨过去了,结果又被弹回原地。 傍晚,太子陪着陛下安顿完善之后才回了自己的住处。瑶光已经让人准备好了晚膳,正翘首以盼。 她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裙,走动起来似步步生莲,朝着刘钧迎来,恍惚间让他生出了几分夫复何求的感觉。 “殿下,饭菜准备妥当了,可要现在用?” “好。” 瑶光笑着挽着他进屋,道:“殿下,最近咱们宫里喜事重重,不如喝点儿酒庆祝一番吧。” 刘钧落座,拉着她的手打量她:“喜欢喝酒?” “妾身往常在家里的时候经常与阿翁和兄长们小酌,酒量可不浅,殿下莫要轻敌哦。”瑶光笑着道。 美人巧笑倩兮,他浑身的骨头都被她笑酥了,指着酒杯:“好,那孤就来试试你的酒量。” 瑶光挑眉一笑,起身执起酒壶,为面前两只酒杯斟满。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需要一点醉意来助她完成。 “噔!”两只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娇笑一声,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杯中酒。烛火中,仰头的瞬间她闭上了眼,眼角似有水润之意。 小石榴守在门口,听着里面酒杯碰撞的声音,闻着从里面飘出来的酒香起,不知不觉就有泪水盈眶了。六娘子根本没有给自己后路,她要做的事,一旦下了决心便会全力以赴。 渐渐地,里面的烛火暗了下来,然后是凳子被踢到的声音。 她听到了一道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太子抱着六娘子在往里面走。 小石榴仰头,一眼就瞧见了今晚明亮的月亮。 “月亮啊月亮,你可什么都不知道……” …… 关于昨晚的记忆,瑶光其实很清楚,她没有醉,但她很希望自己是醉了的。 将身子沉入浴桶里,黑色的发丝在水面飘来荡去,像是无根浮萍。 就在快要呛水的前一刻,她抬起头钻出了水面,从脖颈到前胸,落在她身上暧昧的印子暴露无遗。 她有一点点厌弃自己了。 “娘子,水凉了,快起身吧。”小石榴抱着衣裳走进来。 瑶光一言不发地从浴桶里站起来,撑着浴桶的边缘她迈了出来,落下了一地的水痕。 小石榴赶紧为她擦拭干净,目光落在她青青紫紫的大腿上,很快又移开了。 主仆俩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她没有经历过,她也没有看到过,默契地将这一章给揭了过去。 但有些事情确实发生了,这是逃也逃不了的事实。 刘钧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开了这条口子便一心一意地扑在了瑶光的身上。可瑶光有分寸,五次当中只会顺从他两次,其余的…… “殿下,不如咱们去书房看书?” 刘钧不满:“书哪里有你好看。” “妾身好看,但殿下也要上进。”瑶光笑着道,“殿下难道不想知道睿王在南方赈灾赈得如何了吗?” 刘钧顿觉扫兴,无奈的看着瑶光:“你可真像孤的夫子。” 瑶光淘气地双手合十弯腰拜他:“殿下才是夫子,妾身顶多是夫子身边的书童罢了。” 刘钧被她惹笑,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好,孤这就去关心关心睿王,晚上回来再教训你。” 瑶光笑着送他离开,心下一片荒凉。 “娘子?” “小石榴,我有种下错了注的感觉。”瑶光转头,神色严肃的看着她。 小石榴:“下注?什么时候开的赌局?”小石榴被她说得云里雾里的。 太子实在不是一个能成大事之人。之前瑶光觉得他虽然智力平平,但好歹勤奋好学、孝顺恭谨,若不犯大错,那皇帝的位置犹如探囊取物。但接触久了,看他行事作风,瑶光渐渐明白了过来,他能不被陛下废弃,靠的也仅仅只有他的孝顺听话了。 一腔烦忧憋在心里,瑶光深觉快透不过气来。 “良娣。”外面有宫女求见。 “何事?”瑶光收敛了神色,转身问道。 “太子殿下请您到春园去一趟,说是看到了好玩儿的东西。”来传话的宫女道。 瑶光:“知道了。” 小石榴为瑶光梳洗换衣,又帮她重新戴了一对儿翡翠耳坠。 “娘子,好了。” 大热的天要走到春园,这实在是一件很让人烦闷的事情。瑶光不知道太子看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非要让她前去,她心里又觉得他太过幼稚,毫无储君之风。不知是不是那晚过后生出的烦闷,以往她还没这么焦躁,可现在却越来越忍受不了他的平庸了。 春园是一座被繁花围绕的园子,景色宜人,若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应该会更加热闹一些。 远远地见瑶光来了,春园的守门人立马将她迎了进去,且告诉她:“殿下就在里面。” 瑶光往里走去,两侧的风景倒是来不及看,因为她喉咙干涩得像是要着火,一落座,虽不见太子的人影,她也没问,此时她更需要的是一杯茶水。 “娘子稍候片刻,奴婢这就去。”小石榴看出她的渴样儿,立马朝门外走去。 瑶光甩了甩手里的帕子,扇出了薄弱的凉风。 “吱呀——” 瑶光听到响动朝内间看去,须臾,一抹高大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瑶光一下子站了起来,面色疑惑。 朱照业嘴角一掀,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这样请你过来,见谅。” 他嘴上说着见谅,但可面上一点儿都看不出想让人“原谅”的神色。 瑶光不欲多说,甩袖便要先走。 “我是不是说过,太子不值得你真心相待?”朱照业在她身后说道。 自那日之后,这样的想法一直在她脑袋里盘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使是小石榴也是很隐晦地提了一下。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瑶光转头看他,目光凌厉。 “不必惊奇,他有几斤几两我比你先知道。”言下之意,他早已知晓太子会让她失望,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又如何?”瑶光怒极反笑,“这样的归宿不是你为我选的吗?” 朱照业并不认同这个说话,他走上前去,与她只隔了两步之遥:“我为你选的?” “是啊。”瑶光牵扯嘴角。 “是我让你去讨好他的?还是我让你把自己变成这副汲汲营营的样子的?”他又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直视她,“秦瑶光,想玩动权术?本王告诉你,不是这么容易。” “哄——”瑶光的脑子里像是有东西炸开了。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他知道!这一刻,她的内心仓皇失措,有种被一窥到底的羞耻感。 “难道不是你说服太子不去赈灾的吗?”朱照业笑着看她。 瑶光虽一向心智坚定,但毕竟比不过眼前这头老谋深算浸淫朝局多年的的豺狼。他能一眼看穿她想做什么,她却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回击他。 “我说过,你比大多数女子都要聪明。”忽然,他抬起了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她反感得侧头躲过,他却突然一下子用手臂圈住了她的脖子,将她狠狠地摔向了他的胸膛。 “向陛下谏言让本王娶江女的,是你吧?” 她咬住牙齿,拼命推开他。 “咱们扯平了。”他的身躯一动不动,咬着牙她在她耳朵旁边如此说道。 “你放开我!”她怒斥。 “秦瑶光,我插了你一剑,你还了我一刀,咱们谁也不欠谁了。” “扯不平!你欠我!你欠我一辈子!”她突然发狂,大吼大叫,毫不留情地攀着他的肩膀咬上了他的脖子。 若他没有招惹她,她怎会对爱情生出渴望,对他生出渴望。若他没有选择权势而是选择了她,她愿意放下所有陪他浪迹天涯啊。 可这些,倒了却证明了她不过是一厢情愿。 唇齿间蔓出了腥味儿,她瞪着眼流着眼泪死死地咬住他的脖子,像是要从上面咬下一块肉来一般。 朱照业的确不是常人,都这般地步了他还是一动不动,并且用平常的口吻告诉她:“那你把自己交付出去,也是我的错吗?” 牙齿一松,她浑身都僵硬了。 “小石榴向你举荐的东西,你为什么不用?”他在责问她。 血液流淌的速度变慢了,她似乎能听到它们在血管里窜动游走的声音。 “说到底,是你跟我一样有野心罢了。”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她藏在内心的东西。 她若不想太子碰她,她将有一百种方法让他远离他。可她没有,她想要从他身上索取一些东西,所以愿意拿自己作为交换。这样的她,跟朱照业选择放弃她交换平安,有什么两样吗? “我恨你……”她一把推开了他,脸上全是泪痕。 他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脖子,有湿润的触感。 “你不需要恨我,你想要的东西本王完全可以送给你。”他掀起嘴角。 “我想要你跪下来认错,可以吗?”她狞笑一声,眼底全是讽刺。 朱照业的神色一变,似乎对这样的她难以忍受。 “秦瑶光,你以前有多惹人疼爱,现在就有多可恶,你可知道?” “知道啊,从你的眼里我看得很清楚。”她右眼一眨,有泪珠滚落下来。 风光霁月的秦瑶光,洒脱任性的秦瑶光,似乎在一点点被凌迟处死。最痛心的,不是她要日日夜夜陪着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而是她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她才十六岁,可感觉已经度过了自己的大半生。 “请你来这里,是想和你做个交易。”朱照业道,“你帮我扳倒太子,我把你送上皇后的位置。” 秦瑶光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尤为的明亮,就连那红红的眼圈也是惹人心疼的。 “做梦!我再也不会和你站在同一个阵营里面。”她拒绝。 朱照业的喉咙一动,开口道:“那如果本王告诉你,若你助我一臂之力,你要的我都能给呢?” 她不是对他的背叛念念不忘吗?他若登上了那个位置,他一定用八抬大轿来修改自己所犯下的过错,只要她给他机会。 瑶光轻笑了一声,她真是对男子于权势的渴望之心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她甩了甩袖子,轻轻抬起下颌,仰视她:“是吗?就算是让你当着别人的面向我跪下认错也可以?” 朱照业的神色凝结住了。 “这就是我的条件。如果你想让我帮你,那就当着其他人的面向我跪下认错,说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负心汉。”她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漂亮的上扬的弧度。 16.命运 “娘子,听说江嫱也跟随江相来了此处,太后有意撮合她与宣王,今日在园子里摆了宴席招待他们。”小石榴从外面进来,对着书桌前瑶光说道。 瑶光正在为手中过得书做注解,一边动着笔杆子一边道:“他二人甚是般配,太后很有眼光。” 可小石榴还是意难平,凭什么江相的女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嫁作王妃,而自家娘子只能为妾呢。她臭着一张脸走开,自认为绝对没有瑶光这般的好修养。 她一走,瑶光的笔就停下了。 她是真的不在乎吗?那日与朱照业的对话还停留在她的脑海里,她承认当时的话大半是出自意气,虽然出了一口恶气但现在想来觉得这无异于是在给自己刨坑。朱照业既然敢开这个口,存了这般的心思,那定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他与太子的资质谁强谁弱显而易见,若他有心造反,只待圣人一去便可起兵造势。 幸而圣人正值壮年,朱照业这般的狼子野心短时间内是成不了事了,这兴许也是他会找上她这个“仇人”的原因。 太后住的园子里,一老一少相谈甚欢,彼此都甚是满意。 “你从小便是哀家看着长大的,秉性脾气这些哀家最是熟悉不过的了,你宽心,哀家定然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太后笑着看向江嫱,眼底里都是欣赏。 “小女多谢太后抬爱。”江嫱低头,她今日打扮得有些艳光四射,桃红色的衣裙加上桃花妆,整个人像是才采摘下来的饱满的桃子,透着一股青嫩的成熟。 虽彼此未能言明,但江家人都知道太后中意把江嫱与宣王牵线。一来,算是拉拢江家,好让她们支持睿王;二来,也是通过江家将宣王拉上这艘船,增加睿王成事的砝码。 “太后娘娘,小女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娘娘可否答应?”江嫱抿唇。 “说来听听。” “秦良娣与小女乃闺中密友,自她入了东宫小女都未能与她相见,今日难得离得这般近,不知小女可否去拜见一番?”江嫱忖度着语言,小心翼翼的说道。 秦瑶光与江嫱的故事太后也有所耳闻,不过是另一个既生瑜何生亮的故事罢了。 江嫱的母亲江氏也跟着她一同入宫了,见她冷不丁地提出这般请求,立马开口道:“小女不懂事,娘娘别跟她一般见识。” “这又有何妨?既然是姐妹,见面也是情理之中的。”太后的面色上还是一派春风,未有异样,江氏母女齐齐松了一口气。 “来人,陪大娘子走一趟。”太后吩咐道。 “喏。” “多谢娘娘成全。”江嫱屈膝一拜,跟着宫人离开。 去的路上江嫱心里百感交集,她说不上为什么要去见秦瑶光,但这样的心思在她得知自己要被许给宣王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最好的对手也许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只有秦瑶光才能理解她今日的处境。 领路的嬷嬷颇为健谈,一路上跟江嫱介绍经过的宫殿,但她心有所想,只是随意附和罢了。 到了太子的宫里,嬷嬷领着她一路畅通的往秦良娣所住的院子走去。这是太后派下来的人,谁也不敢怠慢。 嬷嬷挺着腰直着背进了小院,轻轻咳了一声,立马有宫人迎了上来。 “贵嬷嬷。” “这是江府的大娘子,她要见一见秦良娣,通报一声吧。”贵嬷嬷矜持着一张老脸说道,一点儿也没有一路上对江嫱的那种热情温和了。 江嫱见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静静地打量起秦瑶光住的这座院子来了。 一路而来的宫殿都有些刻板的严肃,太子的宫殿也不例外。因着这是后宅的缘故所以多了几分柔和,院子打理得很是漂亮,窗台摆放的盆栽也调皮地伸出了枝丫,整座院子蕴藏着一派欣欣向荣。 “良娣请您进去。”通报的宫女出来了,恭敬的对着江嫱说道。 江嫱微微颔首,提起裙角往台阶上走去,走到一半转身看向跟上来的贵嬷嬷,道:“嬷嬷也辛苦了,去喝杯茶歇歇脚吧。” “多谢大娘子体恤。”贵嬷嬷自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谄媚一笑,递了一个眼色给旁边的宫女,立马有人领着她去喝茶。 走到门口,江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莲步轻移,进了屋内。 江嫱去过秦瑶光在秦府的闺房,无论是摆件还是用具,无一不是珍品。见过了她以往的奢靡,眼前的这座屋子显得有些平平,起码那梨花木的椅子就入不了江嫱的眼。 江嫱被领进来之前瑶光正在做文章,下笔如神,龙飞凤舞,衣袖上沾上了墨点也不自知。 察觉到有人进来,她头也不抬的道:“稍等,即刻就完。” 她手下的毛笔游走得飞快,当真是运笔如飞。若不是贸然窥伺不太礼貌,江嫱真想凑上前去看看她写的是什么,能让她如此入神。 最后一笔落下,瑶光提笔,凝神扫视了一通,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神色,对着一旁的小石榴道:“待墨干了之后再收起来。” “喏。” 放下笔,她这才抬头看面前的江嫱,见她站在那里,她扬唇一笑:“坐啊,别不自在。” 江嫱退后几步,坐在一侧的圈椅上。 小石榴端来水盆让她净手,瑶光边洗边道:“不是说要见我吗?见了倒是没话说了?” 她跟江嫱想的完全不一样。事实上她能答应做太子的妾而不是闹得秦府鸡飞狗跳就已经出乎江嫱的意料了,何况这次见了她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更让她觉得难以琢磨。 “你与往日不一样了。” “哦?”瑶光任由小石榴一根根地擦干她的手指,她笑着道,“怎么不一样了?” 曾经的秦六娘是一把锋利的剑,出鞘的时候便能万众瞩目。而此时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她看不透她到底还是不是那把剑了。 “你可知我会嫁给宣王,做宣王妃?”以前是看不惯,现在是看不透,所以江嫱更讨厌现在这样的秦瑶光。 瑶光低头一笑,抚平了带着褶皱的袖子,道:“真奇怪,怎么人人都要在我面前说一番这样的话?他娶谁不娶谁,与我有很大的干系吗?” 她演得太逼真,江嫱看不出一丝破绽。 “如果你来是要祝福的,我可以祝福你,愿你们百年好合。”瑶光抬头看她,目光一如既往的澄澈干净,“但如果你是有别的目的,比如炫耀之类的,那我可能就要请你出去了。” 这样才是秦瑶光啊。江嫱笑了起来,这是她迈入太子宫后第一抹笑容,她站起身来:“还未定下我怎敢在你面前耀武扬威?不过是同样送一句祝福给你罢了,你当日嫁得太匆忙,我们这些姐妹都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贺。” “不必。”瑶光低头,掸了掸袖子,嘴角的笑容让人难以揣测,“好戏还在后头,任何定论都为时尚早。” 又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看来今日她是在秦瑶光这里讨不了好了。 “甚好。”江嫱同样笑了起来,“你我都有了归宿,日后再见面可不似咱们在闺中那般了。” 往日她总是压着她一头,诗会茶会都是她抢了大风头,让她们姐妹有苦难言。可日后呢,她是宣王的正妃,她是太子的妾室,能同座一席的机会少之又少。 瑶光轻哂:“我说了,任何定论都不要下得太早。” 就如同她曾经犯的错那样,总是把一切想得过于美好。 “看在你比你妹妹稍微不那么讨厌的份儿上我可以给你一句忠告。”瑶光走上前,笑意盈盈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关于宣王……” “你可要看仔细了。” 意犹未尽的话最是惹人误会,秦瑶光深谙此理。 那日朱照业让她提防太子,今日她就回他一招。 不管江嫱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来的,今日注定落空。谁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她秦瑶光的心眼儿虽比不上朱照业但还收拾不了一个江嫱吗? …… “王爷,你真要娶江氏女子吗?”宣王府的书房内,一位身穿青色长衫的男子皱眉问他。 “仲升觉得不可吗?”朱照业坐在书桌后,面色温和的看向这位自己最得意的谋士。 “不是不可,而是……”自秦家娘子出嫁以来,面前这位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他的眼里,他嘴上说着“无碍”,可心里真是这般想的吗?多少次夜里他听见院子外头传来的剑声,看到书房彻夜未眠的烛火……这些都是往日难得出现的场景。 “您背负的担子虽重,但若心里没有支撑便很难坚持下去,在下是担心你。” “站在本王身后的人都是本王心里的支撑。”朱照业肃了神色看他,“你是本王的谋士,考虑的应该是如何布局夺位,而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 孙仲升想争辩两句自己并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但看此时的朱照业完全不能理解的样子他也就不多废话了。他挺欣赏那位畅意着来畅意着去的六娘子的,若宣王真是这般轻易地放弃了她,他也难免感觉有些可惜。 “你心里在想什么本王很清楚。”朱照业扫了他一眼,“如今卧着薪尝着胆,儿女情长就先搁置一边吧。”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恨着他呢。 17.宴席 夜里太子回来的时候神色甚是愉悦,不仅陪了瑶光饮了两杯酒,还凑上来跟着她看起书来。 “可是睿王那边有消息了?”瑶光笑着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太子便是太过于外露,不管是喜还是悲都太容易让人看穿。 “今日陛下收到了徐州太守的奏章,奏章上弹劾睿王激进行事,到了地方便下令捉了一干人等,现在府衙已经是人人自危,以至于到了无人可用的局面了。”太子扬起了唇角,“陛下大怒,已经差人前往徐州查访了。” 不仅如此,徐州太守还在奏章当中隐晦地指出睿王便是在趁着赈灾一事肃清政敌,以在江南安插自己的眼线为目的。 “殿下……不觉得奇怪吗?” “嗯,有何奇怪?”太子笑着问道。 “在众人的心中,徐州太守是那般刚直不阿的人吗?”瑶光提问。 太子眉毛一扬,这倒是问出了问题的核心。 据他所知,徐州太守并不是一个两袖清风、刚正不阿的淳良之辈,如今他这般公然弹劾睿王,不怕吃不了兜着走吗?他哪里来的信心断定圣人会站在他这一边,以至于不惜冒着被秋后算账的风险? 朝中有睿王的人马,宫内又有皇后坐镇,徐州太守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般不给睿王面子? 太子笑不出来了,他敛下了神色,面容变得肃然了起来。 “那依你之见,这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习惯问计与瑶光,丝毫不觉得将朝政大事与她探讨有何不妥。 这正是瑶光要达到的目的。她笑着握住太子的手,道:“依我说,殿下也不必慌张,这是有人在帮殿下呢。” “谁?” “这个妾身不知,总归结局是好的,至于谁出的手……”瑶光弯了弯嘴唇,“殿下不如往后再看,看谁主动朝殿下靠拢了。” 瑶光还是没有将朱照业给供出来。依她所见,南面的局无论发展到什么程度都与他朱照业脱不了干系,既然他抽出空来对付了睿王,那太子只需要坐收渔利即可。她不想这么早让太子起了防备朱照业的心思,一来除了朱照业对太子并不好处,留着他或许还能拔了睿王的虎牙,二来…… 他总得留着被她收拾才行,让给别人动手太不解气。 太子到底是危机感深重的人,瑶光的话并没有安抚到他,反而让他起了好奇之心。若有背后之人在助他,为何不向他明示邀功?若只是一个巧合,但到底谁要对付睿王,他开罪谁了? 这一晚,太子睡得并不安稳,他隐约觉得自己这个太子之位就像是悬在空中那般不踏实。 …… 夏去秋来,圣驾一行从行宫搬回了皇宫,睿王一行也回了京都。 “朕让你去是安抚百姓稳定局面的,你到好,搞得上上下下鸡飞狗跳,光是送到朕御案上弹劾你的奏章都不下十封!”太极殿,一路风尘仆仆回来的睿王并没有被夹道欢迎,反而被圣人叱责得头也不敢抬。 “上到太守下到县令,无一不在说你性情暴戾手段残忍。”刘光狠狠地指着睿王道,“朕就不明白了,赈个灾而已你怎么就能得罪那么大一片人,真是有你的啊!” 睿王垂着头不敢分辨,事实上他觉得自己也是被冤枉的。他是趁机洗清了政敌不假,但能让他费心思的不过就是那两三个,怎么会跑出这么多人来弹劾他了? 太子全程都站在一旁看好戏,面色还作出几分沉痛的模样,以免惹火上身。 “君父,儿臣有罪,儿臣认罪。”好在睿王还是头脑清醒的,面对这般滔天怒火并没有强行辩解,而是态度良好的认了下来。 比起文弱的太子,刘光一向觉得这个儿子更像他,所以在平时也对他多了几分宽容。但所谓玉不琢不成器,见他走了歪路,他这个做君父的照样不能高高抬起轻轻放过。 “从今日起闭门思过三月,没有朕的赦令不许你踏出府门一步。” “……是,儿臣遵旨。” “太子。”刘光转头看一旁的太子。 “儿臣在。” “这次文士礼你主持得很好,为朝廷选拔了不少的贤才,朕都记下你的功劳了。” 太子惶恐:“此乃儿臣分内之事,不敢邀功。” 刘光摆手:“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你立了功朕自然是要封赏的。前些日子朱蒙国送来了一座品色极好的观音玉像,赐你了。” “儿臣叩谢君父。”太子撩袍跪地,垂下头的瞬间瞥了一眼跪在他身旁的睿王,嘴角勾起的笑容越来越灿烂了。 睿王垂眸,眼底的妒意熊熊燃烧。 —— “母后,你不是说陛下偏爱儿臣吗?为何今日这般重罚儿臣?”出宫之前,睿王跑去甘泉宫求见皇后。 皇后面色波动不大,她早料到会有今日这般局面。 “你这般大大咧咧的质问本宫,是怪本宫没有为你筹谋得当吗?” “儿臣怎敢!”睿王立马摇头,跪在皇后的面前,“儿臣不过是被太子气急了罢了,您是没有在场瞧见他的嘴脸……” “他办好了差事,而你办砸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皇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道:果真是被自己宠坏了,看看这般无法无天的样子,怎堪重任? 睿王大抵也瞧出了皇后的态度,不敢再放肆,同样低头认错。 “是儿臣着急了,让人拿住了错漏,坏了母后的大事。” “你知道就好。” “母后,那下一步咱们如何是好?”见皇后神色渐平缓,睿王走两步上下,跪在皇后的脚踏处,仰头问道。 皇后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门:“太子平庸,你君父心里也看得明白。你只需要认真做好分内之事,等着太子出错即可。” “等太慢了,不如儿臣助他一臂之力?”睿王眯眼。 “你待如何?” “母后瞧着便是,上一次儿臣吃亏在不熟悉环境,可这一次……”朝中有他阿翁,宫内有他母后,他怎会再输给刘钧? —— 这天,瑶光正在书案前写字,忽见太子意气风发地走了进来。 “在练字?”他走到瑶光的身后,从后向前圈着她问道。 她还是不习惯这般亲密的姿态,微微扭动了一下身子,道:“闲来无事练练字打发时间,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下朝了?” “朝上都在议论君父万寿节的事情,孤听着无聊便早些回来了。” “殿下不准备表示心意吗?”瑶光吃惊的问道。 “怎会?孤早半年前都已经准备好了,特地让人从北塞带回来一批乌骓马,品种极好,陛下定会喜欢。”太子胸有成竹的说道。 怎料,瑶光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不好吗?”太子与她相处了些时日,总算对她的脾性有了一知半解了,见她皱眉便猜测到这份贺礼可能并不被她认同。 “陛下什么好马没有,殿下这匹就尤为尊贵了?” “可这是乌骓马……” “无论是乌骓马还是别的品种,殿下要贺的是陛下万寿之喜,怎可用一匹马来打发?”瑶光叹气。 “可孤花了不少的心思才寻到了这匹马……”太子似乎不想放弃,也不懂为何送马会显得不合时宜。 “殿下爱马吗?”瑶光换了一个角度问道。 “一般。” “陛下爱马吗?” “……也一般。” 两问答完,太子便知问题出在何处了。这乌骓马虽然难得,但皆非他们父子所好,送一匹马显然不够合乎心意。 “可万寿节就在半月后了,孤上哪里重新找上得了台面的贺礼?”太子皱眉。 瑶光手指一伸,点向了自己刚刚练的字。 “贺礼不在贵重与否,在心意。殿下亲笔所书的贺文一定比任何物事都要珍贵。” 太子低头,看向书案上的字迹。刚刚他就随意一瞥,也没在乎内容是什么,现在仔细瞧去,才知这是一篇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的贺寿文章。 “这……”太子伸手。 “妾身已为殿下准备好贺礼,若还入得了殿下的眼便劳烦殿下重新誊抄一遍了。”瑶光双手拢袖,笑意盈盈。 太子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不光惊叹于这篇贺文的流畅优美,更是折服与她的高瞻远瞩。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激动地一把搂住瑶光,身子微微颤抖。 瑶光温柔地伸手回抱,将脑袋依靠在他的胸前:“夫妻一体,殿下的荣光便是妾身的荣光。” 太子感慨万千,一时间喉咙哽咽,竟不知如何回她的一腔深情。 …… 到了万寿节这日,宫里宫外都是张灯结彩,一派繁荣之景,宫城不远处早早晚晚都有百姓磕头为陛下祝寿。 按理,有等级的夫人皆可随夫进宫贺圣人万寿之喜,但东宫除了太子妃以外,太子只指了瑶光一同前去。 太子妃这胎着实辛苦,好不容易坐稳了胎,面容却憔悴异常,短短时日便瘦得脱形。 宴席上,瑶光悉心照顾太子妃,凡是她入口的东西她都要尝一遍,连宫女上的茶都要问问是什么茶会不会影响到胎儿。太子妃虽有心提防她有诈,但心思着实不济,整个人怏怏的,没什么精神。 倒是旁观的夫人们见此有些戚戚然,何曾讲过秦瑶光如此低三下四啊,看来太子妃挺有手段的,居然能降服这般魔头。一时间,本来在众夫人眼中温良贤淑的太子妃也被抹上了一层阴影。 太子时刻关注着女眷这边的情况,见瑶光一个劲儿地顾着照顾太子妃自己都没好生吃上几口,心里未免有些不舒服。他知道妻妾有别,但从未及今日这般认识深刻。想到娶她进门时的铮铮誓言,再看她今日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他心里颇为酸楚。 “兄长,和弟弟喝一杯吧。”睿王端着酒杯走来,笑眯眯地搭上他的肩膀。 太子虽心神不宁,但总得打起精神来应付他:“是睿王啊。” “富贵。”睿王喝了一声,立马有一位小内侍拎着酒壶跑上前来。 “来,替本王和兄长满上。” “是,王爷。” 太子以手盖杯面,道:“好了,今日孤算是喝足了量,你就别凑热闹了。” “这怎么行!弟弟还未恭喜兄长拔得头筹呢!”睿王不依不饶地缠着他,“陛下都说了,最爱兄长送的寿礼,正准备之后裱了挂在太极殿呢,这般荣耀怎能不让弟弟敬你一杯?” 太子被他缠得无法,只好竖起一根手指:“说好了,就一杯。” “自然,弟弟又不是存心想将兄长灌醉。”睿王笑着说道。 见两位主子说好了,富贵上前,双手护着酒壶往酒杯里倒酒。 为提防睿王使诈,太子的眼神一寸也不曾离开酒壶。酒斟满了,睿王伸手示意太子先选。 “兄长请。” 两杯酒,一模一样,且出自同一壶酒。此时睿王为撇开嫌疑又让太子先选,一派光明磊落的样子,量他也不敢下毒。 若瑶光在此,她是宁愿打翻酒杯也不愿意喝下这杯酒的。 可惜太子太过相信睿王的人品了,本以为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敢动什么手脚,却还是没防着他为算计他连自己都没有放过。 此人,真乃心思歹毒之辈。 18.中计 宴席将近尾声,瑶光在人群中搜寻太子的身影,扫视了两三圈都不见人影,便喊来小石榴让她去找找。 小石榴里里外外都寻遍了,无功而返。 瑶光心里顿生疑虑,这般场合太子不该消失这么久才对啊。她一边想着一边将目光放到了不远处的睿王身上,见他举着酒杯春风得意的样子,丝毫没有前一段时间被禁足的懊丧。 一定有问题。 “娘娘,妾身想去更衣。”瑶光起身从席位上站了起来。 太子妃点头:“快去快回。” 瑶光担心太子是醉倒在什么地方了,打定主意往暗处找去。 “娘子,这宴席就快要结束了,咱们也不好在此逗留,不如禀了太子妃让她派人来寻吧。”找了一圈没见人影儿,小石榴担忧的说道。 太子妃正是怀孕辛苦的时候,自顾不暇,若禀了她说不定还打草惊蛇。太子莫名在席间失踪,这听起来总有几分惹人遐思,难免让人往暗处想去。 皇宫这般大,太子不定走到哪里去了,照她们主仆这样找下去就算是找到天亮也未必有结果。瑶光转念一想,若太子真是自己喝醉了倒在某处,那路过的宫人定会报上来,若没有被宫人发现他自己酒醒之后也会悄悄回来;可若是有人算计他,打量着灌醉了他让他出什么丑的话,那只需要把那人盯住就行了。设了局,不可能不收网吧? “咱们回去,盯住睿王的动向。”瑶光当机立断。 主仆二人正准备往回走,忽然察觉到前方有脚步声传来。瑶光伸手拽了一把小石榴,两人一同蹲身藏在了路边的矮丛中。 “都安排好了?” “殿下放心,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好,你去看着点儿,本王这就去请母后。” “诺。” 交谈声随着脚步声远去,藏在矮丛后面的人静候了片刻,然后才起身站了起来。 小石榴忐忑地看向瑶光,问:“娘子,他们所说的是否跟太子殿下有关啊?” “十有八九。”瑶光跨出矮丛,面色沉重,“不管如何,先跟上去看看,找到太子的藏身之处再说。” “娘子,你跟上去或许会被发现,不如让奴婢先去看看吧。”小石榴道,“奴婢好歹学过一招半式,不会轻易被撂倒。” 时间紧迫,她们不得不兵分两路,一路跟着那宫人去找太子的下落,一路去拦截即将去报信的睿王。 “好,你见机行事,我去拖住睿王。” “喏。” 主仆二人在岔路口分开,小石榴朝着暗处走去,瑶光则疾步前往宴席。 “你去哪儿了?”太子妃见她回来,眉头轻皱。 瑶光小口喘气,小声道:“太子被人下套,如今不知所踪。” “什么?”太子妃一下子站了起来,面色慌张。 那头,睿王正在和皇后说话,两人正准备起身,却见太子妃一下子起身,目光随之看过去。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瑶光扶住太子妃,神色紧张,“可是肚子不舒服?要不要宣太医?“ 太子妃怔了一下,不知道她在耍什么把戏。 “太子妃怎么了?”皇后朝这边看来,高声问道。 瑶光暗自掐了一把太子妃的手背,低头压低嗓音:“快装肚子疼。” 太子妃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慌忙之下竟然真的听了她的话,捂着肚子弯腰,作出一副痛苦的模样。 这下圣人也被吸引了目光,放下酒杯:“太子妃似乎有恙?来人,宣太医瞧瞧。” 瑶光将太子妃扶着坐好,垂下头道:“睿王设计要让太子出丑,您能抗多久太子便有多久的时间脱身。” 太子妃一边作出痛不欲生的模样,一边咬着牙问:“你是如何知晓的?” “若妾身错了回去认罚便是,若让睿王得逞……”瑶光嘴角下拉,眸色变冷,“您知道东宫会如何。” 太子妃心里一紧,的确,睿王与太子利益相冲,东宫受损,那得意的自然是睿王。即使她不喜秦瑶光,但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她们必须站在同一条线上。 瑶光不知道小石榴那边的情况如何,她一边假装安慰太子妃一边在脑子里快速地思考对策,冷不丁地抬头,忧心忡忡的眸子正对上对面站着的男人。 朱照业弯了弯嘴角,笑得意味深长。 瑶光心里咯噔一下,额头瞬间有冷汗沁了出来。 正在此时,匆忙赶来的太医到场了,受命为太子妃把脉。 “如何?”皇后关切的问道。 太医收了手,皱眉:“胎气不稳,气血不足,臣开几幅安胎药试试。” 圣人道:“太子妃既然有恙便早些回去休息吧。”说完,他这才扫视了场内一拳,“太子呢?” 睿王的机会来了。 “臣弟刚刚看到兄长出去了,兴许是不胜酒力,醒酒去了。” 圣人有些不满,但在这般场合下又不好发作,只道:“赶紧去找,找到了让他来陪太子妃回宫。” “臣弟这就派人去寻。”睿王低调地扬起唇角。 瑶光见此,心中更是断定这是睿王做的手脚。太子妃同样忧虑,她瞥了一眼瑶光,两人心里俱是忐忑不安,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始料未及的事。 瑶光再次抬头看向对面,见朱照业和身旁的豫王闲聊着,神色闲散。她觉得他似乎知道点儿什么,或者说也在里面做了点儿什么手脚,否则刚刚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不会那般带笑。 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只是人回来了太子却没跟着一道回来。 “禀陛下……太子已经找到了。” “人呢?”圣人皱眉。 侍卫面色涨红,颇有些难以启齿:“殿下醉了……” “醉了就将人搀回来啊,怎么如此死脑筋。”睿王先声夺人。 “喏。”侍卫低头,恨不得把头埋进地下去。 圣人终于瞧出点儿不对劲儿了,他走下丹阶,道:“太子在何处,引朕去看看。” 在他身后,睿王和皇后对视一眼,眼底藏着算计成功的得意。 太子妃握紧了座下的扶手,跟着一同起身。 “这是发生什么了?”殿内的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 瑶光心里惴惴难安,趁着大家叽叽喳喳的时候,她往一侧小步移动,想偷溜过去看看。 “去哪儿?”她被人挡住了。 真是阴魂不散。 “睿王对太子做了什么?”她冷着一张脸问他。 “那你该去问睿王。”朱照业扬唇。 瑶光不信他不知道,但此刻她也懒得跟他在这里白费口舌了,往旁边走了一步,想绕过去他往前走去。 “你现在去也晚了,木已成舟。”朱照业拉住了她的手腕。 “你什么意思?”瑶光回头,眯眼看他。 睿王今日的盘算便是给太子下点儿迷药,然后派人找了借口引着他往成福宫的方向去,那儿有一位活色生香的美人等着他“临幸”。 “美人?” “一个受了睿王挟制的低位美人,虽然位分低,但总归还是陛下的女人。” 设想一下,太子动了自己的庶母……这会让天下人如何看待这位储君?又或者,让圣人如何想他这位一向以孝顺恭谨准则的儿子呢?敢把淫/秽之手伸到后宫女人身上,那难保他不会对皇位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 睿王这一招,又下贱又阴毒。 瑶光的思绪一下子冻住了,一时间竟没有挥开他的手。 朱照业这才有时间打量她,数月不见,她眉间的愁绪更重了,似乎氤氲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重。他握住的手腕细到他可以不费力气地折断,当然,前提是在他想的情况下。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他心里泛出了一股酸意,不知从何而来,但存在感无法将其忽略。 “你不适合这样的争斗,瑶光。”他握紧了掌心赢弱的手腕,放柔了声音,“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儿吧,别卷进这里来。” 瑶光的神经从他握着她的手腕处的地方开始回笼,她抬头看他,轻启唇角:“喜欢的事儿?” 他额角的筋脉一跳,忽然察觉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你们给我留这样的余地了吗?”果然,下一刻她便甩开了他的手,动作太大,自己也弹开了一步,“朱照业,你凭什么想欺负我就欺负我!” “本王……” “虚情假意,猫哭耗子,你无耻透了!”她满含恨意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之深,像是要戳透他的皮肤直入他的骨髓。 她抬脚离开不再看他,匆匆往圣人去的方向走去。她想好了,即便太子被扣上了这么一口黑锅她也要陪着他站起来,无他,她只有这一个依靠了而已。 朱照业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经久不能回神。 原来在她心中,他竟这般丑恶了? …… 瑶光赶到的时候太子已经被水泼醒了,他狼狈地看着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圣人的脸色黑成了锅底,他指着他斥骂道:“简直不像话,你当禁宫是什么地方了!” “君父……” “宠幸丫头还跑到这样的地方来?你到底有没有作为太子的觉悟!” 丫头?瑶光的目光一下子凝住了,她看到了跪在太子身侧的小石榴。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再看睿王的脸色,宠幸丫头和玷污庶母那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错误,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错漏? “太子御前失仪,罚俸半年,责一个月不许踏出东宫。”圣人发落完毕,甩袖离开,似乎半刻都不想再待。 太子愣愣地跪在那里,仍不能回神。 睿王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地离开。 瑶光上前,与小石榴一左一右地将太子扶了起来。 “孤这是遭人算计了?”太子喃喃道。 “吃一堑长一智,您以后多留点儿心。”瑶光抽出袖笼里的手绢为他擦拭脸颊上的水珠。 太子眼神彷徨,似迷路的孩童一般无助。 “孤这是遭君父厌弃了?” 未必。瑶光心想,圣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人,昏迷的太子,被发现时所处的地方,以及在一旁煽风点火的睿王,这一切都太像一盘棋了,棋局锁定的正是对此毫无所知的太子。以圣人多疑的心思,他之所以如此迅速地发落了太子便是不想再做过多纠缠,既然事情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及时隔绝影响才是当务之急。 回了东宫,瑶光将太子留在自己的院落,并召来小石榴。 “小石榴,将你与我分别后发生的事说来听听。” “诺。” 19.助力 小石榴一路跟随在睿王的人后面,一直到了一座偏僻的宫殿。当时那名内侍从偏门走了进去,他似乎警惕性很高,进门之后便从里面上了锁,小石榴无法,只有绕着宫墙走了一圈,幸好找到了一棵大树,那树枝刚好伸入了墙内,便把小石榴“送”了进去。 “奴婢进去之后便看到太子殿下晕在一边,而那人正扛着一位娘娘往殿下的身边放。” 太子搭在膝上的双拳握紧,顿觉羞辱。 可睿王带人进去的时候明明见到的是小石榴和太子躺在一块儿,那位娘娘呢? “小石榴,难不成是你调换了人?”瑶光有些惊讶。 小石榴点头,瞥了一眼太子,缓缓低下头:“奴婢原本打算敲晕那名内侍伪装成太子受袭的模样,但怎奈奴婢前脚才将人放倒后脚就有人在后面对奴婢下了手。” “还有其他人?”太子抬头,眼底风云滚滚。 瑶光握住了太子的手,似是安慰:“都过去了,所幸陛下也没有完全相信对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在扮演这只麻雀。只是她却不宜过早地将真相告知太子,如今对付睿王一个就够吃力了,若太子再恨上他……破釜沉舟之下,说不定他会做出什么更让人难以预料的事情。 “瑶光,是孤太轻敌了。”太子反手抓住瑶光的手,眼神很是受伤,“孤以为孤与睿王之争是一场君子的较量,谁输谁赢都是刘家的天下。但他今天设下的这局摆明了是想让孤坏了名声,遗臭万年。” “从前他也是骑在我肩头叫过我兄长的啊,怎么今日变成如此令人作呕的模样了。”太子失魂落魄。这些年,他就算想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也从未想过让睿王去死,可今日…… “他这是在送我去死啊。” 瑶光倾身向前,单手环过他的肩膀,轻轻拍他的背:“殿下,生在帝王之家便是有这般的无奈。于睿王而言,不是你死便是他亡了,若您还这般顾及手足之情,他日这东宫上下都要遭此厄运。” 太子并非天生善于筹谋的人,他总是被人逼着前进,就连这太子的位置,也是先皇后临终之时陛下许出来的。先皇后了解自己的儿子,若她不替他争,他是永远也不会伸手去要的。 先皇后死了,没人再替他筹谋了,他也摇摇晃晃地在太子位置上坐了这些年。现在瑶光来了,给了他越来越熟悉的感觉…… “瑶光,孤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他伏在瑶光的肩头,声音沉闷。 “没有。”她轻轻一笑,“妾身宁愿殿下心存善意,太过冷血无情的人妾身也不喜欢。” 若太子有朱照业那般的手段,还有她秦瑶光什么位置呢?她宁愿太子是这幅优柔寡断顾念旧情的人,这样他日她犯了什么错也不至于被一杆子打死。 太子伸手抱紧了她的腰,就像抱紧了海面上最后一根浮木。 “瑶光,孤能得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 宣室,圣人靠在榻上阅览奏折。 “徐秀,添茶。”说着话,他的目光仍旧粘在奏折上。 徐秀上前,矮着身子低声道:“陛下,都三更了,该歇着了。” 刘光移开奏折看向一旁的滴漏,眯眼一看,确实是时候不早了。 “也罢,都收起来吧,朕明日再阅。”刘光放下奏折起身伸展了一下胳膊,觉得颈椎似乎有些僵硬。 “喏。” 洗漱完毕,刘光躺在龙床上,面前的帷幔被轻轻放了下来。 “徐秀。” “奴才在。”徐秀的手顿了一下,不知道他这时候还有什么吩咐。 “今日太子的事,你有何见解?” 徐秀立马警醒了起来,多年伺候圣人的心得告诉他,此时是最关键的时候,千万不能说错半句话。 “殿下喝醉了,难免失礼,不是什么大事儿。”徐秀微微笑着说道。 一声轻笑从圣人的喉咙里溢了出来,他枕着双臂,道:“那睿王今日的表现呢,你如何评判?” “奴才哪有资格去评判王爷,陛下折煞奴才了。”徐秀惶恐的说道。 “朕让你说便说。”刘光加重了语气,似乎有些不悦。 徐秀的心思千回百转,一番话在肚子里再三揣摩:“奴才……奴才觉得今日睿王有些激动了……”话说到一半,他的冷汗便从后背沁了出来。 “嗯。”刘光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喜怒来。 徐秀知道他这是想继续听他说,便道:“奴才就是觉得这太子殿下喝醉了走得可真远啊,要换做是奴才,肯定连太极宫的门槛都跨不出去……可殿下不仅走这么远,还尽是往偏僻的地儿去,这奴才就不明白了。” 刘光睁开眼,凌厉的眼神里含着一道寒光。 徐秀表面上是在说太子的事儿,可有了刚才对睿王的评判,这后面的故事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跟睿王有些关联。 “你也看出来了啊——”刘光一声长叹,拉长了声音。 徐秀低头,默默不语。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 “睿王那机灵劲儿肖朕,可那满肚子的心眼儿……”龙床上的人闭上了眼睛,似乎从鼻子里哼出了声,说了句什么话。 徐秀竖着耳朵听也没完全听清楚,就听到了个“像极了他……” 儿子不像爹,还能像谁? 徐秀一个激灵,阻止自己再往下想去。 宫殿的烛火渐渐暗了下来,轻纱帷幔的后面,呼吸声渐渐平稳。 睿王在赈灾之事上面被罚禁足三个月,太子又因御前失仪之事被罚禁足一个月,从表面上来看似乎是打成了平手。 “可实际上却是睿王急功近利,得罪了大片江南士子,名声受损。”瑶光坐在书案的对面,手上捏着笔,说完后在纸上画了一个小圈。 书案的另一面坐着太子,禁了足他就只能待在东宫,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和瑶光聊天。他手中同样拿着一支笔,不过他的笔却沾了朱砂,轻轻地在“睿王”的旁边画了一横。 “若把局势比做一场战役,殿下您便是守城之人,睿王则是攻城之人。” “可向来却是守城比攻城难啊。” 瑶光轻轻一笑:“是啊,守城的人要顾及太多,稍有错漏就会被捉住。而攻城的人只需要发现您的错漏,然后往那处猛攻即可。” 太子皱眉,对自己所处的形势不容乐观。 “朝政上与睿王交好的权贵更多,他得到的支持不亚于孤,孤不过就是占了一个长子的优势罢了。” 毛笔翻转,她用笔尾蹭了蹭下巴,一边思考一边道:“江相不说了,他是皇后的亲弟弟,自然要维护睿王。” “你阿翁也不说了,他是纯臣,只效忠于圣人。”太子接话。 瑶光目光闪烁,阿翁……会是不战队的那人吗? 太子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盯着纸张上列出的人名,挨个挨个地数了下去,越数越觉得心凉。 “是孤不善经营……” 瑶光低头看纸上的关系图,看清局势后,同样叹了一口气:“殿下莫急,咱们后发制人吧。” 不管睿王有多大的势力,如今坐稳太子之位的不是他,那他应该更着急才对。 “还有一事妾身要提醒殿下。”斟酌了许久,瑶光还是开口了。 “请讲。”太子笑着看她,目光信任又温柔。 “江女定不能许给宣王。”说完,瑶光咬唇,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她与宣王的故事早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传了个遍,她现在来说这样的话很容易被误会为对宣王还心有牵挂。 太子一怔,然后点了点头:“对,不能让睿王如虎添翼。” 瑶光目光左右晃动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 “孤相信你。”他低头在宣王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勾,表示这是他要拉拢的人。 “……多谢殿下。”他软弱,他被动,他不善谋划,他心思不够细腻,他……同样也善良。善良的人会因为感受到别人对他的付出而心存感激,他相信瑶光的出发点不是为了她自己,所以他应该给她以足够的信心。 谁说半路搭伙的人不会一条心,如今他和她不就站在一起吗? “殿下,你下巴上沾墨了。”她抿唇一笑,指了指他的下巴左下方。 “嗯,哪里?”他抬了抬下巴,凑在了她面前。 瑶光放下笔,倾身向前越过桌案,伸手将那一点儿墨点揩去。 “怎么还像孩子那样儿。”她低声说道。 他抬着下巴专注地看着她,见她动作轻柔地为自己揩拭,心软得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先皇后临死之前曾拉着他的手嘱咐他,日后甄选妻子一定要选贤淑温厚之辈,最好母家还有一些助力的。 以前他以为太子妃便是这样的人,所以把他娶进了东宫。可渐渐地,他发现她与那些拈酸吃醋的女子其实没有太大的分别,不同之处只在于她会很好地控制自己,不让他发现。 可现在他才明白,母后说的人,应该是眼前这般样子的才对。 她于逆境之中嫁给他,从未见她抱怨,也不曾见她自怨自艾,她像是一棵坚韧的松树,无论风来雨去都一样挺拔。在他危难之时能为她挡刀,在他被人算计之时能最大程度化解他的困局,在他被圈在这一方天地不能随意走动的时候,她能铺开一张纸与他共同分析如今的朝局。 如果宣王真的喜欢她的话,那他恨他也是应该的。这般惊艳绝尘的女子,他为她背负一些恨意又有何妨? “殿下,您可能要拉拢一下宣王了。”她紧张地看着他,小心翼翼的说道。 他笑着点点头:“好,孤听你的。” 瑶光松了一口气,往后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她以为说服他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没想到竟然会这般容易? “您就不问为什么?”她有些好奇。 “瑶光,孤不是蠢人,该得罪什么人不该得罪什么人,孤很清楚。”他嘴角上扬,面相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瑶光却深感罪恶,她在一张画纸上涂上了自己的颜色,这张画纸便不再纯洁了。 20.大伯 朱照业一不爱财二不好色,如何才能拉拢他呢? “殿下不妨先试探他一番,看他是否有归顺之心。”瑶光道。自然,也让她看看,朱照业的野心和布局到底有多大。 “好,待孤这禁足解下之后便去寻他问问。” 瑶光扶额,有些人真的是天生不会算计。 “殿下不如过几日就写封信给宣王,就说禁足之日难捱,请他来东宫一同饮茶对弈。”瑶光提议道。 “这……不太好吧。”太子有些犹豫,“孤现在也算是戴罪之身,多少眼睛注视着东宫,他一来,难免会让人误会孤与他的关系。” 瑶光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误会有什么不好吗?” 现在的时机恰到好处,仅仅是一封信便可试探出朱照业到底有不有靠拢的意思,就算是假意靠拢。 “若他拒绝呢?” “拒绝也在常理之中,殿下不如先试试看。” 以太子的本意并不想这么快逼迫宣王站位,更担心这般不留余地做饭会将他推至睿王一边。可面对瑶光的请求,他又不得不摆出重视的样子,以免打击她的信心。 “好,依你。” 瑶光笑着起身,为他铺纸研墨。 次日,朱照业收到了这封由太子亲书的邀请函。上面写到东宫的荷花开得不错,新换的厨子的手艺也不错,不知是否有幸可以请宣王过府一叙。 赏花喝茶,那一贯是女眷们喜欢邀请客人的名头,不知道太子是不是不善此道,两大老爷们赏什么荷花呢? “先生怎么看?”朱照业将信递了出去。 孙仲怀上下浏览了一遍,道:“看来睿王这一招并没有将太子打垮,反而是把他的斗志点燃了。依某看,这是在拉拢王爷呢。” “太子可不会这些花里胡哨的章法。”朱照业嘴角往下一拉,显然有些不太愉悦。 孙仲怀道:“不管是何人的主意,太子这树枝总算是递过来了,不正中咱们的下怀吗?” 在他们的战术布置上摆着两条路,要么帮睿王扳倒太子,要么帮太子扳倒睿王,二者其一。只有彻底点燃这把夺位的火,他们这些人才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朱照业不知是否是上次与她谈话起了作用的缘故,她这一招虽出乎他的意料但又合乎他的心意。 只是…… “看来六娘子是真心在为太子殿下谋划的。”孙仲怀一声长叹。以她与宣王的间隙,她能走这一步棋,想必是为了太子放下了自身的怨恨。 “啪!” 孙仲怀惊讶地看过去,本来握在朱照业手中的毛笔竟然毫无预兆地断裂成两截。 “这……” “闭嘴。” …… 宣王应邀到了东宫,在北面的凉亭里与太子相谈甚欢。 瑶光无从得知他们的谈话内容,但从太子之后的神色来看,朱照业应该是给了他某种肯定的讯号让他能够稍稍安心,不至于在与睿王的这场争斗中腹背受敌。 而宣王向太子递出的投名状便是向陛下婉拒了他和江嫱的婚事。 “陛下没有生气吗?”瑶光向太子寻求解答。 太子摇头,回忆起当时陛下的脸色,虽谈不上温和但也绝没有动怒。 “那陛下是答应了?” 太子点头,存着疑惑:“孤也没有想到,陛下会这般爽快。” 瑶光陷入了深思,难道她猜错了?宣王与江相的联盟并非陛下愿意看到的,所以会顺水推舟成全了宣王? “不管如何,结局是好的,孤便放心了许多。”太子笑着说道。 瑶光抿唇,本想逼朱照业割下一块肉,没成想却是替他甩掉了一个包袱。他难道不想借助江家的力量吗?野心勃勃的人居然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说来实在是让人不敢置信。 寿康宫,太后可没有这般好脸色对陛下。 “哀家好不容易看好了一个德才兼备的女子,陛下一句话就给否了,白费了哀家的一番心思。”太后面色冷淡的说道。 刘光坐在她身边,端着一盏茶,面色出奇的平和。 “母后,这做媒是要两厢情愿才能成一对佳偶的,既然宣王不喜欢,您又何必强求?” “他不喜欢陛下就将就他?陛下可有考虑江家的面子?”太后越发不悦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母后在一力促成的,江家也没有出面,算不得损了他们的面子。”刘光放下茶杯,看着太后道,“朕知道陛下喜欢江女,想给她找一个好归宿。宣王不识货便罢了,宗室还有其他的子弟,哪能个个都不识货?” 太后冷笑了一声,瞥了陛下一眼:“听陛下的意思,是有人选了?” “豫王如何?”刘光轻笑,打量着太后脸上的神色,“豫王是朕的儿子,是母后的亲孙子,将江氏许给豫王不是比许给宣王更近吗?这样江氏日后也可时时进宫承欢母后膝下,成了母后的嫡亲的孙媳妇了。” 太后微怔,竟然没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孙子,可见豫王在他们心中的分量。 “可豫王的母亲出身卑贱……” “他也是朕的孩子,跟朕姓。”刘光阻止了太后的话,“豫王老实本分,自小便恭顺有礼,又早已封了亲王,配江氏该是绰绰有余了。” 太后还想说什么,却听刘光道:“不过是一个臣子的女儿,不必母后费如此大的心思为她挑选夫婿。这挑来选去的,知道的是说母后爱护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江氏眼高于顶呢。” 刘光的话不轻不重地压在太后的心头,让她本来组织好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口了。 “陛下赐婚,于江家自然是无尚荣耀的。”太后的话有些干瘪无力。 “那便好,待朕问过江相的意思后再下旨吧,毕竟他劳苦功高,朕应该尊重他的意见。” 太后抿唇,心想:秦相国不更是有功于社稷,怎么就没见你在给他女儿赐婚的时候问问?说白了,帝王的心思千变万化,一般人难以揣摩透彻。 之后刘光也真的召见了江相,询问他的意思。能做陛下的亲家江贤清还有何话可说,自然一叠声的应了下来。 刘光甚为满意,摆平了这些儿女之事,北军回防的折子也放了他的案头。 秦江要回来了。 “大伯要回来了?”瑶光欣喜地起身,面带绯色的看着小石榴,“可是真的?那三位哥哥也会一同归京了?” “家里传来了信儿,说大爷不肖三日便能抵达京都,秦相公请娘子倒时候回家一叙。”小石榴显然也兴奋至极,得到消息的时候她几乎要原地蹦跶三尺高了。 秦江一贯疼爱六娘子,若他知道六娘子所受的这些委屈一定会为六娘子讨回公道的。 瑶光太过高兴,以至于眼角泛红。 “娘子,秦家上下一心,定然能为娘子讨回个说法的。”即便入了这宫门已近半年,小石榴仍旧耿耿于怀当日娘子被逼下嫁的委屈。 “不。”瑶光摇头,“大伯和几位哥哥都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不能拖累他们。” “怎么能算作是拖累呢!”小石榴急了。 “生米煮成了熟饭,难不成现在还要让大伯携军功到陛下面前请他收回成命吗?”瑶光扯出手绢,轻轻揩拭眼角。她虽然在流泪,可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坚定,“秦家人受的委屈我会向他们讨还,不必将其他人牵扯进来了。” 小石榴咬唇,沉默不语。她很相信六娘子很聪明,但却没有到相信她能与男人们一搏的程度。这条路太长了,如今才刚刚启了个程便如此辛苦,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度过呢。 “莫怕。”瑶光握住了小石榴的手,“最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咱们都能挺过去的。” 小石榴鼻子一酸,想到自己还要娘子来劝慰,深感愧疚,低头含泪:“嗯……奴婢知道了。” 三日后,北军抵达京都,厮杀半年的军队似乎跟这座繁华安定的城市格格不入,他们驻扎在城外,除了将领进宫领受封赏以外,这座军纪严明的军营与在北疆时的日子并没有其他不同。哦,吃的丰富了许多,起码不会再饿肚子了。 “父亲,您怎么能如此……”秦江一身戎装,站在秦祯的书房中央,暴跳如雷。 “自私吗?”秦祯掀了掀眼皮,淡定得很。 “瑶光可是咱们秦家唯一的女娃,您怎么能忍心让她去做别人的妾呢……”说到一半,军功累累的汉子突然红了眼眶,“咱们在前面厮杀,不是为了让家里人在后面受委屈的。” 秦祯揣着手看着长子哭,心里倒是一派平静。 “你我都低估了她,她现在过得很好。” “仰人鼻息,算什么好!”秦江拍桌,“我宁愿不要这个爵位也要把瑶光给讨回来,我们秦家的姑娘绝不会受这样的折辱!” 说着,他便要推门出去。 “逆子,站住。“秦祯呵斥一声。 秦江背对着他抹泪:“父亲……瑶光从小没受过委屈,您不能因为如此便让她将这辈子的委屈在这一着全受了吧。” “那你想怎么办?为了让她脱离东宫,那秦家上下百口人的性命去搏吗?”秦祯的声音带上了严厉,“你以为打了仗便是英雄了?不计后果贸然行事,你只能是蠢材!” 秦祯不会因为他刚刚受封了爵位,给秦家带来了荣耀便对他有所放纵。该训斥的时候他绝不手软,就像逼迫秦瑶光认清现实一样,他也要按着这头倔驴认清现在的局势。 “难道就这么算了?”秦江转头,眼睛通红,像是一头要杀人的驴。 秦祯放开双手背在身后,脊背微挺,下巴微抬:“算了?谁要要算了。” 秦家家训——有仇不报非君子。等他们出招的时候,希望之前挑衅的人能够承受得住。 秦江瞪圆了驴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上前一步扯出椅子坐下。 秦祯见他冷静下来,微微颔首,他坐回书案的后面,将计划全盘托出。 21.受惊 秦家早已在前些日子向东宫递来了信儿,说请秦良娣找个时间回府一叙,外出征战归来的兄长们都很思念她。 小石榴端着果茶进门,见窗台旁边的人支着下巴发着呆,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本以为娘子收到口信儿后会即可回家,没想到都过了三日了,她还是毫无动静,没说回去也没说不回去,就这么时时发着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秋意渐浓,在窗边坐了会儿感觉脸都是凉的,瑶光起身转头,见小石榴端了茶水点心进来,颇为意外:“这是厨房做的?” “奴婢借了厨房的灶台做的,您尝尝,是不是那个味儿?”小石榴将果茶从小盅里舀了出来,盛上了半碗放在瑶光的面前,“奴婢往里面加了酒糟,不知道会不会好喝。” 瑶光赞赏一笑,道:“会琢磨,不错。” “您先尝了再夸也不迟。” 瑶光从善如流,端起精致的果杯凑到唇边,稍稍低头抿了一口。初入口时是果香,入了喉咙便咂摸出了一丝酒味儿,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升起了一股暖意。 一杯果茶,初秋的味道便全在里面了。 “口感丰富,看得出来你是花了些心思的。”瑶光眯眼感叹,一脸回味。 小石榴欣慰一笑,她能为娘子分担的不多,在这些小地方照顾好她便是她最大的用处了。 “对了,娘子,太子妃上次赏赐给栖蝶院的水果奴婢也挑了两样放里面了,您可尝出来了?” 自从上次在陛下的万寿上两人齐心协力合作了一把,太子妃对瑶光也多出了几分宽厚,外面送了什么东西来也不忘给栖蝶远准备一份儿。这从南方运来的水果便是其中一例了。 “尝出来了。果肉香甜,嚼着还有一股软糯的味道,不枉下面的人巴巴地送来。”瑶光笑着道。 一筐果子从南到北,就算是在南方遍地都是的东西也因着这千里运送的心思而变得非比寻常。坐得高便有这些好处,虽不能亲自用脚去丈量这片土地,但只要你足够重要,总有人会主动地送上门来。 “还剩得有吗?”瑶光问道。 “有,一筐呢,奴婢熬这水果茶不过用了十枚而已。” 瑶光抿唇:“好生装起来,明日咱们带回秦府。” 小石榴难掩惊讶:“娘子,您决定要回去了?” 回吧,就算是不能像往日那般和兄长们打打闹闹,也应该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不要为她悲伤难过。 可如何能够不悲伤呢? 瑶光一母同胞的五哥秦平阳,一见到她便泪如雨下,哪里还有往日和她作对的样子呢? “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秦平阳握着妹妹的手,七尺高的男儿咬着牙红着眼,就算是之前在战场上中过一箭都没有这般疼痛来得深刻。 秦家一门五子一女,大伯秦江膝下三个儿子,天璇、天玑、天枢,二爷秦流膝下二字一女,玉衡、平阳、瑶光,兄妹六人,唯有瑶光是女孩儿,她最小。 瑶光犹豫着不想回家便是担心碰到此番场景,大半年过去了,她已经把伤口用泥沙掩盖住了,可再见兄长们,必是要将早已粉饰好的伤口重新暴露出来。她不喜欢互诉悲怨,更不喜欢束手无策。 平阳与瑶光年龄相仿,又是同父同母,自然更为亲近。他握着瑶光的手便不放,无论其余兄长们如何劝说他都不肯撒手。 “平阳。”大哥天璇无奈地道,“你这样只会让六娘更难受罢了。” 瑶光看向大哥,目光无奈又可怜。 天璇上前,拍了拍瑶光的脑袋,像是小时候安慰摔跤的她那般:“六娘不怕,兄长们都在你左右。” 秦平阳哭号了半天没将瑶光同样弄哭,倒是天璇,一句话便让瑶光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秦家家风极好,并无其他家族那般勾心斗角,兄弟们之间虽然互相较劲但却是光明正大,从无阴私之事发生。这一半归功于秦祯的教导,另一半或许也归功于秦家男人没有纳妾这一传统的缘故。 瑶光低声安慰五哥,见他稍稍平复下来,故作轻松地一笑:“放心吧,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可从来不会吃亏。” 平阳嘴角往两边一拉,鼻头又红了:“知道,你要保重。” “嗯。”瑶光拍了拍他的手。 再次抬头,秦祯秦江父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瑶光好不容易安慰好五哥,却见大伯又红了眼睛,立马道:“大伯来了,我早已在京都听说了大伯战场杀敌的英姿,大伯真是厉害!” 秦江又喜又悲,忍住落泪的冲动,站上前打量侄女,见她虽比他离家的时候长高了不少,但脸蛋儿依旧是小小的,难免又怀疑她在东宫受了委屈。 “六娘,是大伯对不住你。” “大伯勿要这么说,瑶光嫁谁不是嫁?何况太子对我极好,我在东宫并无不顺心之事。”瑶光上前,以小辈的身份向秦江行了大礼,“大伯为国杀敌,乃真真正正的英雄,切莫因为瑶光而蒙上阴影。” 秦江向来觉得女儿更贴心,奈何自己的膝下只有三个臭小子,如今见瑶光这般贴心安慰,他越发心疼这个侄女的遭遇了。他是个武将,向来喜欢直来直往,从前一心一意追随朝廷追随陛下,如今却因为侄女而对王座上的人生出了几分怨恨。 站在他身后的秦祯同样心有感触,瑶光是他最喜爱的孙辈,向来通透豁达,她能说出这番话并不让他惊讶。 倒是瑶光,面对祖父仍有些介怀,神色颇为别扭。 一家人一起用了午膳,在瑶光回宫之前,秦祯将她叫到了书房。 “你能振作精神阿翁很是欣慰。”秦祯看着她感叹,“这世间多的是遇上磨难的人,可少的是在磨难面前还进退自如的人。”依他所见,他的孙女便是那少数人中的一员。 “阿翁过奖了。”瑶光低头。 秦祯并未察觉出她的神色有何异常,还是像往日教导她习字背书那般,语气严肃的道:“可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心里也要有一个分寸。” 瑶光抬头,目光疑惑。 “近来太子所做的几件事颇为不寻常,我猜这与你脱不了干系吧。” “孙女只是在太子面前建议了一番。” “这样的建议,以后还是不要有了。”秦祯盯着她,目光深沉,“朝政之事,深不可测,猜对了还算不错,若猜错了,日后你当在太子面前如何自处?” 瑶光怔了一下:“阿翁的意思是……” “太子有太子的造化,你不必插手干预。” 瑶光错愕抬头,目光先是疑惑,而后在秦祯的注视下渐渐凉了下来。 “阿翁……不看好他吗?” 秦祯不想将话说得太过直白,若瑶光不是他孙女,他定然不会泄露半句。今日说到这里,已经算是破例了。 瑶光快速眨了眨眼,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她嘴角动了动,整个人都像是罩在了一片阴云之下。 所以之前都是她枉费了心机?秦家根本不需要这个太子。 “孙女斗胆问一句,既然阿翁知道太子……”彼此都明白这个意思,瑶光也就没有说得太清楚,“那为何还要同意将孙女嫁入东宫?” 秦祯见她神色落寞,知道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兴许她之前还打着算盘帮助太子登基,但如今得知了他的想法,她这样的心思算是彻底动摇了。 “这是陛下的圣旨,阿翁也不能违抗。” “是不能……还是不愿意?” 秦祯皱眉,嘴角拉成了一条线:“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翁是不愿意吧。”瑶光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苍凉,“因为有其他要维护的人,所以不能过早地将底线给亮出来,对吗?” “六娘。”秦祯的语气严肃了起来,“这就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瑶光摆了摆头,眼泪横飞,语气哽咽,她转身推门出去,再也没有进来。 “小石榴,我们走。”她坐上马车,一刻也不想在秦府逗留。 天玑和平阳追了出来,见马车启程,忍不住在后面追跑了一段儿。 “妹妹!” 马车里,瑶光伏在小石榴的肩头,身躯颤抖,泣不成声。 阿翁选了别人,宣王成了对手,她一心一意要扶持的人却被人早已断定没有这个天分,她左右四顾,没有一人站在她这一方。四面楚歌,不过如此。 长街的一座茶楼里,临窗而站的人眼睛一眨,转头对茶桌边上的人道:“过来瞧瞧,那似乎是东宫女眷的马车。” 执壶倒茶的人神色自若,倒了茶端到嘴边轻轻吹了吹:“那又如何?” 站着的人稍稍挑眉,正准备戳穿他的伪装,忽然听见下面传来一声急促地长嘶。 “嘶——” 双匹马拉着的马车突然失去了重心,一只马挣脱出去,一只倒地,车厢翻落,里面的人摔了出来。 豫王震惊,正准备仔细辨认一番摔出马车的人,忽然感觉身旁一阵风刮过,有人从二楼直接跳了下去。 “哎!”豫王趴在窗口处,瞪圆了眼睛往下看。 虽说知道他身手不错,但这样冷不丁地直接往下跳也很吓人了。 既然如此慌张,刚刚摆出的那副冷淡的嘴脸是给谁看的? 瑶光一向敏捷,但因刚刚沉浸在伤心之中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等她听到外面的动静的时候又飞快地将旁边的人推了一把,力量反噬回来,她的身子撞向了车壁,整个人从车窗口飞了出去。 一瞬间,她被高高抛起,周围的场景在她的眼里变得清晰完整。她看到了街边小贩惊悚的目光,看到小石榴仓促从马车里爬出来的身影,看到了那匹受惊奔跑出去的马儿…… 如果她的生命注定终结在这一刻,她希望把眼前的画面记得再清楚些,待入了阴曹地府,这些全部都会成为她的记忆。 被抛到最高点的时候,她仰头看向了天空,嘴角莫名其妙地扬起了一个弧度。 身子下坠,衣裙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京都的秋风还是这么潇洒自如,让她如此悲惨地遭遇出现了几分诗情画意的美感。 忽然,她看到了一道玄色的影子从天而降。 …… 22.腰伤 “砰!” 她撞上了街边小贩的推车,腰间一震,像是要从中间断成两截似的。 那道玄色的身影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只顾得上将她抱在怀里。 “六娘!” 瑶光疼得脑袋嗡嗡作响,眉头皱在一块儿,身子挣扎了两下,像是要极力摆脱这样的痛苦。 “莫要乱动。”他将她抱了起来,转身冲进了茶楼里,“金水,请大夫!” 大夫还未来,瑶光却已疼得死去活来。她再也不敢喊什么“心痛”了,那虚无缥缈的“心痛”哪里抵得上如今腰间的疼痛,像是被生生折断了似的,让她直冒冷汗。 朱照业扒了她的衣裳,仔细地查看了一番,伸手往她腰间淤青的部位探去:“这里可疼得很?” “你说呢?”瑶光一边冒汗一边咬着牙,面相凶狠。 朱照业的手继续在她腰间寻摸了两下,她的腰盈盈一握,纤细得很,不知道是吃什么养大的,皮肤细若凝脂,他粗糙的大手抚摸上去像是在用一把生锈的铁刀摩擦上等的绸缎。 “大概是肋骨断了。”凭着丰富的受伤经验,他判断道。 瑶光疼得丝丝吸气,纵然想在他面前努力维持高冷的模样,但因伤处实在太疼而忍不住哭出声来。 “呜呜呜……” 闻此哭声,朱照业身躯僵直了一瞬间。他还记得她挥剑隔袍时的决然,那时她同样是眼中含泪,坚毅果决,让他愧疚丛生。可此时的哭又与那时的不太一样,不知为何,他心尖儿升起了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是被火星燎了一下,又痛又痒。 “别哭。”他笨拙地伸手想为她擦泪。 “啊——”她惨叫一声。 他的袖子落入了她的眼里,扎人得要命。 朱照业越发慌乱了手脚,赶紧俯身上前查看:“是不是戳到你眼睛了?” 红彤彤的眼睛,也不知道是他戳红的还是她自己哭红的。 她一时气结,咬着唇,撇开眼不看他。 “六娘……” “莫要如此称呼我。”她粗暴地打断他。 朱照业:“好,那就瑶光吧。” 瑶光怄气。 “王爷,大夫来了。”金水在外面通报道。 “请进来。” 拎着药箱子的大夫匆忙进来,额头挂着汗珠,喘气也不是很均匀,应该是一路奔袭而来的。 “可否让老朽摸一摸患者的伤处?”大夫诊断了片刻,请求般的看向朱照业。 朱照业转头看瑶光,她轻轻点头。 “轻点儿,莫要再伤到她。”朱照业坐在她的床边,将她衣裙的一角掀起,眼神警惕。 所幸金水请来的是正经大夫,并没有借机多摸,只是轻轻触诊了两下,便断定是肋骨断了。 “先接骨,然后再好生修养,至少三个月不能下床走动。” 瑶光的眼角湿润,感叹自己时运不济,好好地坐在马车里也能遇上这么大的变故。 既然伤到了骨头,那便要送回东宫好生修养了。 朱照业弯腰,双手将她抱了起来。 “啊……”瑶光仰头痛呼,不自觉地拽紧了他身上的袍子。 上好的锦服被拽出了丝线,他低头看她,瞧见了她满面的痛苦。 若不是受这等重伤,可能他不会见到她如此脆弱的模样。莫名地,他心里的一角突然陷了进去。 “走啊。”她大口喘气,一边流泪一边催促他。 这般语气,他倒真像是她请来的仆从了。 金水叫来了马车,朱照业将她平放在马车里,自己也猫着腰坐上去了。 瑶光被肉身的痛苦折磨得浑浑噩噩,眼前也不甚明朗,模糊之间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 “朱照业……”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嗯?”他凑上前,仔细听她说话。 “你刚刚为什么不让大夫给我开一副止痛药……”她运足力气,怒目圆瞪,唾沫星子都要喷到他脸上来了。 朱照业一时不备,怔在当场。 所幸她只是发挥了最后一丝力气,吼完后便力竭地晕了过去。 她满头大汗地躺着,鬓发汗湿,眼圈红红,连鼻尖和嘴唇都是红的,一向厉害的眼眸终于闭上了,整个人呈现出了一种安静柔弱的姿态。忽然,他察觉到心里塌陷地那一角被放得越来越大,他坐直了身体,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魂魄。 …… 瑶光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栖蝶院的床上了,腰间被太医处理的结果就是裹得跟粽子一般。 “小石榴……”她喊了一声,觉得不仅是腰,连腹部都开始痛了起来。 小石榴本坐在一旁穿针引线,听闻这细弱的声音,耳朵一动,瞬间放下线筐跑了过来。 “娘子,你可算醒了!” “我怎么浑身都痛死了……”瑶光张嘴,感觉说话都是痛的。 小石榴心疼地看着她:“您可真是有出息,别人都是拿婢女奴才顶上去的,您到好,还推奴婢一把……”说着,小石榴的眼泪便砸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会伤得这般重啊……”瑶光扯了扯嘴角,安慰她,“好了,下次推你上去,行了吧?” 小石榴知道她又说起玩笑话来了,抹泪转身,给她到来一杯温水。 “太医说您伤得不轻,恐怕到正月都不能下地行走呢。”小石榴端着水杯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 一杯水下肚,喉咙的干涩也消失了。瑶光抬头,问:“那日在街上马儿为何会失控,可有人查访过吗?” 她从来不信什么巧合,一切都是有因果关系在里面的。马儿突然发狂,自然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太子殿下说要查,平阳公子得知后主动将其揽了过去。” “结果如何?” “那日咱们在马车里未能瞧见事发时的情形,但街上见到的人不少,平阳公子找了几人询问,都道当时是一只黑狗突然冲了出来,先是撞了左边马儿的蹄子,后又咬上了右边马儿的马腿,两匹马这才一怒之下发了狂。”小石榴道。 “那狗在何处?” “当日混乱之下早已跑走,不见踪迹。” 狗不见了,它身上所遇到的故事自然也一并被掩藏了。瑶光眸色一深,拽紧了身上的被子。 “娘子,究竟是何人要暗害您?” 瑶光咬唇,说来惭愧,她竟也无任何头绪。 虽秦平阳一力追查,但线索便这样中断了,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便无法锁定嫌疑人。他垂头丧气地上门请罪,自认对不起瑶光的信任。 “兄长不如换一条思路。”瑶光沉吟。 “换一条?还有其他的路子?”秦平阳颇为疑惑。 瑶光道:“狗为什么会平白无敌地冲出来咬我的马儿?” “肯定是被人指使的呗。” “可狗又不懂人话。”瑶光目光一闪。 秦平阳讷讷地道:“你是说……狗是被人下了药?” “兄长不妨去请教大夫,什么样的药能致使牲畜发狂。” “不错!”秦平阳起身击掌,欢喜异常,“知道是什么药再去查各大药房可有出售类似的药材,再顺藤摸瓜下去!” 瑶光欣慰地看着五兄,道:“五兄也要做好准备,这偌大的京都找一个药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兴许又是一次无功而返。” “莫怕,一日找不到我就找一月,一月找不到我就找一年,总会找到的。”秦平阳拍了拍胸脯,对着瑶光保证,“妹妹放心,兄长我一定将害你之人捉拿归案,绝不让他好过!” 瑶光莞尔一笑,眼底染上了温柔的色彩。 这个冬天于瑶光的记忆便是身下的这张床和每日苦苦的药了,虽然太医的医术甚佳,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瑶光还是女子,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痊愈的。 正月初一,百官上表庆贺新年,圣人在宫里设宴,凡是有品级的夫人皆可随夫进宫。瑶光本来是可以去的,但因为伤处未愈,便只能躺在床上吃一碗饺子了。 月上中天,赴宴的人还未回来,瑶光让小石榴将窗户开了一个小缝透气。 “你瞧那月亮,又白又胖,像不像我刚刚吃过的饺子?”瑶光指着窗户外的月亮笑着说道。 小石榴一边收拾屋子一边道:“奴婢看您是还没有吃饱罢。” 瑶光撅嘴,只觉得小石榴颇不解风情。 “笃笃笃。” 小石榴起身去开门。 “木生啊,怎么是你?这是什么?” 瑶光偏头,试图偷听小石榴和门外之人的谈话。 不一会儿,小石榴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盏胖乎乎的灯笼。 “这是什么?”瑶光眼睛一亮,笑着问道。 “灯笼,木生做的。”小石榴将灯笼放到瑶光的脚踏上,“他说知道娘子不能出门颇感无聊,所以做了一盏灯笼给娘子解闷。” “他手可真巧,你瞧这灯笼,像不像染了红的饺子?”瑶光赞叹道。 怎么又是饺子?小石榴叹了一口气:“厨房的饺子还有剩,不如奴婢去给娘子煮几个吧。” 瑶光挥手示意不必,她弯下腰瞧这“饺子”灯笼,颇感新奇:“你瞧这灯笼,多好看啊。”她伸手拨动了一下,灯笼竟然还悠悠地转了起来。 “的确与平常的灯笼不一般。”小石榴也被吸引了目光,好奇地凑拢了过去,“哎……娘子,这灯笼里面是不是写了字啊?” “哪里?” “您瞧。”小石榴将灯笼转了半圈面对瑶光,“这里,上面有字迹的。” 瑶光弯下腰,仔细地辨认了一番上面的字迹,道:“看不清写了什么,但这字迹落笔有力,笔锋凌厉,肯定不是木生的所写。” “难不成是他托宫里其他人写的?”小石榴猜测道。 “不像。”有这般笔迹之人怎可是一般的宫人随从,虽不能完全看清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但从一层薄薄沙绢中她依稀能辨认出那笔走龙蛇的气势。 莫非…… 她仰起了头,目光疑惑:“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23.水落 可她又隐隐觉得不是,太子的笔迹她已经很熟悉了,与他这个人一样,笔锋温和,并不带什么气势。 那……这又是谁写的? 瑶光又将灯笼转了一个圈,字迹就这样在里面游走,像是一条活过来的龙,上下翻腾。她心里有个声音在低声告诉她真相,可她选择忽视掉这道声音。 小石榴将灯笼放在窗台边的案桌上,徐徐灯火,照耀着静谧的屋子。 瑶光看着看着便觉得睡意来袭,等小石榴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她睡得很是香甜,连梦里都是温暖的气息。 可不知怎么回事,梦境突然从层层包裹的温暖里抽离了出来,耳边出现了嘈杂的声音。 “娘子,娘子……” “怎么了?”她听到小石榴在唤她。 “太子妃小产了。”小石榴点着一只蜡烛坐在她的床前,面色紧张的说道。 “怎么回事?”瑶光的瞌睡瞬间全跑走了,她支着胳膊抬起身子来,“可是出现什么意外了?” “奴婢也不清楚,就知道太子妃刚刚才从宫里被送回来,殿下陪伴左右。” “那孩子呢?” “没活下来。” 瑶光精神恍惚了片刻,她虽与太子妃不睦,但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挺让人难以接受的。 “你去打听一下,肯定是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瑶光有些心神不宁。 “好,奴婢这就去,快天亮了,您再躺会儿吧。”小石榴帮她掖了掖被子,起身离开。 天家的孩子都太难诞生了。瑶光躺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床顶,有种陷入沼泽的无力感,她不禁想到了自己,若她有了孩子是否也会如同太子妃这样…… 她轻轻咬唇,闭上眼,强迫自己驱逐出这样的想法。她的孩子,她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他的。 天光乍亮,一夜的慌乱都过去了。太子妃失子已成事实,再多的安慰都无济于事了。 太子忙着安抚太子妃,并没有时间来栖蝶院转转。这个时候,瑶光也不希望他来,她恐怕安慰不了他失子的痛苦,就让他和太子妃互舔伤口吧。 小石榴探听出了一些东西,说是那日宴席上太子妃突然发作,太医还来不及赶到她的身下就见红了。随之而来的便是让人无法回首的画面,已经成型的孩子从母体里挣脱出来,可他浑身青紫,已然失去了呼吸。太子妃悲恸欲绝,当即便晕死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人都有些恍惚了。 “这几日殿下一直陪在太子妃左右,连书房都很少去了。”小石榴道。 瑶光问:“那太子妃如何了?” “还是那副样子,不言不语,就抱着个枕头念叨。”小石榴回忆起自己看到的那副场景,莫名觉得慎得慌,以往雍容华贵的女人如今披头散发地抱着个枕头,嘴里还念念有词,任谁都不能靠近半分。 “查出原因了吗?” “殿下怀疑是宴席上的吃食有问题,陛下也让人把宴席上摆放的食物一一试毒,可并没有什么发现。” “或许是平常的食物也说不定,太子妃这一胎本就艰险,若再吃点儿孕妇禁忌的东西定然扛不住。” 小石榴疑惑:“可只有你和殿下知道太子妃这一胎本来就难保住,旁人是如何知道的?” 瑶光道:“为太子妃请平安脉的太医那么多,谁都有说漏嘴的可能。” “那要不要告知殿下?” “你去请他过来。”瑶光点头,终究不能完全将自己置之度外。 东宫的荣耀便是她的荣耀,同样的,东宫的折损也是她的折损,何人会暗害太子妃的孩子呢? 小石榴上午去请了,午膳过后太子才姗姗来迟。 不过四五日未见,太子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颊瘦了下去,一双眼睛灰暗无神,只是看向瑶光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强撑的温柔。 “打扰殿下了。” “这些日子没顾得上你,你身子如何了?”太子坐在她的床前,不知是不是东宫的风水问题,他后宅里的女人一个个遭逢灾难,先是瑶光摔断骨头,而后是太子妃失了孩子,他内心难免把这些因果都归咎在自己身上来。 “妾身很好,倒是听说了太子妃的事心下很是难过,殿下查的可有头绪了?” 太子见她眉眼蕴着一股愁绪,不像是作伪,到像是真的挂怀。 “你身子还没好这些事情就不要操心了,孤会请陛下还东宫一个公道的。”太子握住她的手,温声说道。 瑶光摇头,带着浅笑:“听说陛下将那日太子妃餐桌上的食物都查了一遍,并无发现?” “嗯。”太子神色黯然。 “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太子妃第一次诊出身孕的时候,太医说她这一胎艰难的话?” “当然记得。”可他还是心存侥幸,见太子妃一直无恙,想着也许是太医误诊了说不定。哪知道这边才刚放下心,马上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妾身以往翻阅医书的时候发现很多食材和药材对常人无毒,但却对孕妇有毒。” 太子惊疑:“你是说……还是吃食上面被人动了手脚?只不过咱们没查出来?” “太子妃好好的,一没摔二没病痛,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失了孩子?”瑶光抿唇,“妾身想大概关键还是出在入口的东西上面了,宴席上食物无毒,但或许那一两抹味道能让太子妃早产。” “孤这就禀报陛下去!”太子匆忙起身。 “殿下且慢。”瑶光阻止他,“此事殿下应早做打算,若真是有人下毒,会是何人?您贸然地禀报陛下,又或许没有查出什么名堂来,这该如何收场?” 太子沉吟片刻,心中已有计较:“那就兵分两路,一边查食材一边查会是谁动的手。知道太子妃这一胎不稳定之人除了你我便是太医院的太医了,是谁走漏了风声,又走漏到何人的耳朵里,这些孤都会一一查清楚!” 瑶光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赞赏了。困境会使一个人冲破平日的枷锁,看来太子的脑袋难得灵光了起来。 …… “糊涂!糊涂至极!”甘泉宫里,皇后屏蔽了左右,发了好大的脾气。 面前,睿王妃脸色难堪。 “这是谁的主意?是你还是睿王?”皇后冷着一张脸走到她面前。 “是王爷……”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在睿王妃的脸上,她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打得晕头转向,整个人都跌向了地面。 皇后抬了抬下巴,平复了呼吸:“作为女子,就算是夫君犯了什么过错也要反省自己。若是他日别人查到你头上来,你也这般将自己的夫君招供出去吗?” “儿媳不敢。”睿王妃捂着半边脸低这头说道。 “事情既然已经做了,那便不能让人查到你们头上来。”皇后转身坐回座椅上,目光肃冷,“你手下的人可做得干净?” “母后放心,绝不会有人察觉。”睿王妃抬头,半张脸已经高高肿起,与娇小的脸蛋儿甚是不合,“那云椒乃是儿媳从南疆人手里买来的,入菜入汤都不会被人发现。” “最好如此。”皇后盯着她,眼神冷冽。 片刻,皇后抬了抬下巴,随侍的大宫女上前将睿王妃扶了起来。 “圣人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以免万一,动手的人你也要一并除去。” 睿王妃做惯了这些事情,并不觉得皇后多么残忍,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做得滴水不漏。 …… 宣室,圣人正在批示奏折。 “陛下,暗卫求见。”徐秀走上前去,低声说道。 刘光笔下一顿:“宣。” 须臾,一道暗影出现在了亮堂堂的宫殿中央。 “属下参加陛下。” “免。”刘光放下奏折,“可是有何发现?” “依照陛下吩咐,属下和其余暗卫分头监视名单上的人,已有发现。” “说来。”刘光眼睛一眯。 自从那日太子妃突然早产,刘光一面将追查的任务交给太子,一面拟了一张名单交给暗卫,吩咐他们盯紧这些人,一有异动便来报他。 “今日睿王妃进宫后与皇后闭门谈话了半个时辰,之后睿王妃出宫,而跟随睿王妃出宫的不是她随身的侍女,而是一名打扮成王府侍女的膳食房宫女。” “哦?”敢在宫墙之内李代桃僵,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故事呢?刘光嘴角微冷。 “陛下,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刘光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身后,暗卫立刻消失在了屏风后。 “宣。” 功夫不负有心人,太子调查了数日终于有了结果。 “儿子参见君父。” “这个时辰进宫,可有何要事?”刘光问道。 “回禀陛下,儿子所禀之事与太子妃前些日子早产有关。”太子的眉目显现出了一丝坚毅,还有掩藏不住的愤怒和激动。 “说来。” “儿子将那日陛下所留下来的餐食重新检验了一遍,发现了里面的蹊跷。”太子从怀里掏出了一方手帕,帕里包裹着几颗香料似的东西,“这东西名唤云椒,乃南疆特有,儿子与太医院的太医们研究数日,终于在古书上发现了它的作用。” “这东西有毒?那日怎么未能查出来?” “这东西无毒,当地人用它香料提升菜品的香味儿。可它虽本身无毒,但对孕妇却是要命的大忌,少食则胎动,多食则落胎。”太子神色激动,“君父,那日红秀便是吃了这东西才导致孩子早产的!” 云椒,入菜,睿王妃带走的膳食房的宫女。这一切,已然有了定论。 “宣睿王睿王妃进宫。”刘光沉声说道,而后又转向徐秀的方向,道,“将睿王妃那名留在甘泉宫的宫女搜出来。” “喏。” 太子有些惊愕,这怎么……他还没把矛头指向睿王呢! 圣人见他一副错愕的模样,暗自摇头,太子虽然淳厚,但还是历练太少啊。 24.贬谪 睿王和睿王妃一同被圣人召见的情况实属少见,入宫的路途中,两人便有了猜想。 “若陛下这番召见是关于太子妃小产一事……你知道该怎么做吧?”睿王看向身旁的睿王妃。 睿王妃心中已是大骇,面色都苍白了许多,听闻睿王的话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妻以夫贵,妾身知道该如何行事。” 睿王握住她搭在膝盖上的手,稍稍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待入了宫,见到了从甘泉宫搜出来的随身侍女的时候,睿王妃心中大约知晓这一关自己是躲不过了。 “你夫妇二人,可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圣人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面色肃穆。 睿王妃站出来,不慌不忙地下跪:“儿媳有罪,特来认罪。” “你何罪之有?” “儿媳嫁入睿王府三年至今无出,此番听闻太子妃有孕,嫉妒难耐,故而派人在她饮食中下了能致使孕妇小产的东西。陛下明鉴,此事乃儿媳一人所为,与王爷无关,请陛下责罚儿媳。”睿王妃一关温温柔柔,唯皇后和睿王马首是瞻,此番跳出来背上罪行,并不让刘光吃惊。 刘光:“睿王,你怎么说?” 睿王面色大惊,看了一眼睿王妃,迅速撩袍下跪,道:“陛下,儿子教妻无妨,竟不知她有如此大的胆子敢对嫂嫂下手,请陛下责罚。” “这么说,睿王妃所做之事你一概不知了?”刘光道。 睿王作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儿子约束内宅无能,无以面对兄长和嫂嫂,儿子……”说着,竟然挂上了两行泪。 太子在一旁又惊又怒,交手这么多年,他竟然不知睿王的苦肉计也使得这般顺手,真是小看了。 “君父……”太子上前。 刘光抬手:“你先不要说话。来人,宣皇后。” 睿王错愕,抬头:“此事与母后有何干系?” 刘光指了指他身侧的睿王妃,道:“这就要问问她们婆媳了,李代桃僵,这玩儿的是什么把戏?” 睿王妃脊背一僵,面色已经难看至极。 睿王扫了她一眼,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刻钟后,皇后姗姗来迟。 “妾身见过陛下。”皇后还是那般的端庄大方,微微行了一个屈膝礼,再受了太子的礼,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和儿媳,“这是唱的哪出戏?” “皇后竟然不知?来人,将方才从甘泉宫搜出来的宫女带上来。”刘光挥手。 皇后一派镇定,扫了一眼入殿的宫女,道:“这不是睿王妃身边的苦茶吗?怎么会在这里?” “听皇后的意思,你还不知道睿王妃将她与膳食房的宫女掉了包?”刘光嘴角微扬,笑着问道。 刘光在笑,其余人可笑不出来。 皇后挺直了脊背,道:“妾身管理后宫数千人,哪能事事知晓?这苦茶怎么又和膳食房的宫女牵扯上了?妾身委实是不知了。” 此时,睿王妃附身叩头:“禀陛下,此事确实是儿媳一人所为,与睿王和皇后无关,请陛下责罚儿媳一人便是。” “好。”刘光爽快地点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既然有这般的勇气,那朕也就成全了你,来人!” 徐秀带着一名内侍上前,内侍手中托着木盘,上面放着“老三样儿”。 “一命偿一命,朕的皇孙在底下孤独得很,就劳烦睿王妃去陪伴他吧。”刘光目光渐冷,指着盘子道,“毒酒,匕首,白绫,你选一样自裁谢罪即可。” 睿王妃惊恐抬头,脸上血色褪尽:“陛下……” 睿王同样惊慌了一瞬,转头看向皇后,似在求救。 皇后心里也咯噔了一下,暗叫不好。 “陛下,睿王妃虽有罪,稍稍教训一番即可,不必取了她的性命罢。”皇后转身求情。 “宫闱之中,敢如此大张旗鼓地暗害皇室血脉,其心可诛,死不足惜!”刘光面色冷然,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若睿王妃自己下不了手就请锯儿送她一程吧,好歹也是一世的夫妻缘分。” 睿王愣在当场,冷汗顺着脊背流淌了下来:“君父……” “夫妻同心,能死在你手上朕相信睿王妃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刘光微微勾唇,抬了抬手,徐秀上前,将木盘放在睿王的跟前,供他选择。 “陛下,万万不可啊!”皇后终于急了,她匆匆上前道,“夫妻刀戈相向,成何体统?况且这是宣室,并不是刑场,睿王妃的过错由大理寺判决即可,怎可让锯儿动手,陛下莫不是……” “皇后想说什么,朕老糊涂了?”刘光脸色一沉,看向自己的皇后,“因睿王妃自首有功朕才开了恩典的,怎么在皇后的口中变成了同室操戈了?”说完,他再将目光转向睿王,“动手!” 睿王被他唬得一跳,浑身的肌肉都弹动了一下。他看向托盘里的“老三样儿”,这是惩罚犯错的宫女嫔妃最常见的三样东西,还得是有脸面的宫女和嫔妃,若是混得一般的不知不觉地就死了,哪里还能被这般赐死。 睿王妃已是浑身僵硬得不能动了,她死死地盯住睿王的手,不知道他会选择哪样来结束她的性命。 “君父,儿子做不到。”睿王攥紧了拳头,低着头,额头上的汗水都落在了地板上,晕成了一个个小圈儿,“绿芙是儿子的妻子,自嫁入王府以来,她勤勉能干,无一不好。儿子不能护着她就罢了,绝没有亲手结束了她的道理……” 皇后松了一口气,眼中隐有欣慰。对,对付陛下这般的狠心肠就是要走曲线救国的路子,不能硬顶。 “太子妃嫂嫂的事,儿子也有份儿,若君父要罚的话,就连儿子一起罚了吧。”睿王道。 睿王妃错愕,“蹭”地一下抬头看他。 “锯儿,你在说些什么呢!”皇后刚刚放在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她脸色难看的道,“就算你想为王妃开罪也不必这般糊弄你君父吧,快把这话给收回去!” 睿王也怕啊,他害怕坐在龙椅上的人,更害怕若犹豫地再久一些自己真的会从这三样儿里作出选择。可……他又想起进宫前与王妃坐在马车时的情景了,她低着头顺从地应了他那冷血无情的话,丝毫没有反抗和怨怼。 “君父,皇孙的性命就由儿子和王妃一起来偿还吧。”睿王抬头,咬着牙齿看向龙座上的男人。他不是不怕,但即便是怕他也不能将柔弱的王妃推出去,他还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心狠手辣。 “一派胡言!”皇后万年不变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大声斥责睿王,而后便转头向陛下道,“陛下,锯儿护妻心切,您可千万别挺他的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不知道,皇后又知道些什么呢?”刘光看向皇后。 “妾身……” 刘光不想再听她的强辩,他转头看向儿子儿媳,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然,认罪是一回事,罚又是另外一回事。” 睿王妃膝行了几步,跪在了睿王的身侧,堂而皇之地握住了睿王的手,笑着流泪:“儿媳明白,儿媳有王爷庇护,儿媳就算是此刻死了也是此生足矣。” 睿王的手在她掌心里动了动,嘴里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话。 “传朕的旨意,睿王与睿王妃害死皇孙,其罪可诛,今废去睿王刘锯的封号,收回王府。” 皇后身躯摇晃,险些倒地。 “但念其心术并非全坏,其后又能主动自首,也算是朽木可雕。”刘光看着面前跪着的夫妇俩,道,“从今日起,刘锯改封武安侯,择日携眷前往属地,无召不得回京。” 一朝由亲王变为侯爷,又从政治的中心贬谪到西边,刘锯心中之苦可想而知。 “儿子……遵命。”一叩首,一切都成定局。 新封的武安侯和侯夫人相偕离开,皇后也被宫人扶回了甘泉宫,偌大的宫殿就只剩下刘光与刘均父子。 “太子,对朕的处理可还满意?”刘光伸手端起茶杯。 太子还未从刚刚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刘光问话他还是呆呆的:“君父,这般处罚是否太过严厉了?” 刘光手一顿,眼目直射向他:“严厉?别忘了,你可是失去了一个嫡子。” “可……刘锯也是儿子的弟弟。”太子垂首,“儿子与他虽有争执,但总是摆在明面儿上的,儿子也盼着他能好。” 刘光深吸了一口气,真是气煞人也。 “你这般优柔寡断,如何让朕放心将帝位传给你!”刘□□愤的说道。 这还是父子二人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论此事。 “儿子要学的还很多,君父可以慢慢教导儿子,儿子虽天资不够,但勤能补拙。”太子抬头,目光闪闪。 不得不说,这般诚挚无心机的太子终究还是敲响了刘光那颗防备甚重的帝王之心。做皇帝的,不怕遇上蠢笨的儿子,就怕遇上蠢还野心勃勃的儿子,那才是要命。 “罢了,今日事了,你回去吧。”刘光挥挥手,也累了。 “……儿子告退。” …… 回到东宫,太子先让人将今日在殿上事情原封不动的汇报给太子妃,以宽慰她失子之痛,接着自己又脚步一转往瑶光的栖蝶院来了。 今日在殿上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子担心自己参悟不够,于是特地请瑶光帮忙参谋。 “陛下面前,殿下真是这般说的?”瑶光坐在床上,抿唇道。 “孤也知道太软弱了些,可睿王毕竟是孤的弟弟,血浓于水,孤始终对他下不了狠心……” “不,殿下这次做得很对。”瑶光眼神闪烁,难得肯定了一番太子,“兵法有云,穷寇莫追。既然睿王已经被贬,殿下这番话便显得尤为大度得体,看似软弱实则份量极重。” 圣人不喜欢心狠手辣的人,也不喜欢软弱无能的人,但比起前者,他应该还是会选择后者。 “当真?”太子惊讶。 “没错。”瑶光点头,“殿下能顾全大局,做得很对,陛下虽嘴上说您稍显软弱,但心里定然也是认同您的做法的。”不然他不会只将睿王贬为侯爷,直接削为庶人不是更好? “陛下子息单薄,成年的除了殿下和睿王便只有豫王了。陛下留这一手,既是给了睿王一个悔过的余地也是在给殿下敲钟。” “什么意思?” “陛下念着父子之情呢。”瑶光笑了起来,伸手抚了抚太子肩头的褶皱,已然是胸有成竹了。 只要太子不犯什么大错,这帝位是跑不了了。 25.易子 甘泉宫,皇后大病一场,至今开春都还缠绵病榻。武安侯本应年节一过就前往封地,因着皇后生病的缘故迟迟没有起行。 “你外祖父已经答应助你一臂之力,你还有何犹豫的?”皇后半躺在床上,面色虽白但眼神却是精明发光的,“从你被削了王位以来,本宫便日夜为你筹谋,如今万事俱备,就等你下定决心了。” 刘锯蹙眉,他跪在皇后的脚踏前,道:“母后,一定要刀戈相向吗?不若咱们再隐忍几年,儿子在封地好好表现,待太子犯了过错君父便会想到儿子了,实在不必行如此险招啊。” “咱们等了这些年,你等到了吗?”皇后眼眸一沉,隐隐有逼迫之力,“陛下的身体我再清楚不过了,看着虽龙精虎猛,但底子早就因为常年征战亏空了。本宫问你,往日你与太子争锋他一直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为何这次不偏向你了?” “是儿子的错。” “咱们手脚没做干净是一个缘故,但更深一层次的原因……”皇后呵呵一笑,目光发冷,“他自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今不过是在为太子登基扫清障碍罢了。” “不会!”刘锯一口反驳,他抬起头道,“君父一向偏袒儿子,这次也是因儿子做得太失格了才出手惩治儿子的。” 皇后仰头一笑,笑声里带着许多嘲讽,她笑够了,低头看他:“是吗?你是这样想的?” “母后……”刘锯有些被她这副神色吓到。 “若是这般能让你好受些的话,你就这样般想吧。”皇后缓缓地闭上眼,轻叹,“可等太子一登基,你我母子二人是何下场却是不知了……” 刘锯微怔,失神当场。 宣王府 孙仲怀抚着短浅的胡子,哀叹:“失策,失策啊!” 本以为以睿王和皇后的实力可与太子一较高下,达到彼此消耗的目的,可陛下削了睿王的王爵这一招完全打乱了他们的棋局,这让假意投靠太子这一招显得鸡肋至极。 “王爷,睿王不可用了,咱们得另辟蹊径了。”孙仲怀遗憾的叹道。可惜了他们之前的盘算,本还准备帮着太子跟睿王过上几招,如此看来都是白费心思了。 朱照业埋头批着文书,宽袖被高高地卷了起来,肩头的长发也被打成了一条粗辫甩在一边,很有几分蒙人的野性在里面。他抬笔蘸墨,道:“不一定,睿王能罢手,也要看皇后答不答应。” “王爷是说皇后兴许还有后招?” “她与先皇后斗了许多年,好不容易等先皇后故去她坐上了凤座,又怎可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人呢?”朱照业抬起头来,下巴冒着一点青色,应该是熬了夜的缘故,再看他面容沉静,丝毫没有计划被打乱的慌张,便可知此人城府之深。 “王爷的意思是咱们还有好戏看?”孙仲怀眼睛放光,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色。 “等着吧,皇后手里还有杀招。” “是什么?” “先生可以猜猜,猜中了你后半辈子的酒本王都包了。”朱照业扯着嘴角一笑,难得见他有这般雅兴。 …… 春回大地,柳絮纷飞,东宫里各色的花草都精神了起来,纷纷抖落旧颜换新颜。瑶光也不例外,她躺了一个冬天了,春天以来便觉得全身都活泛了起来,又是采花又是游湖,像是要把躺过去的日子都补回来。 今日是十五,照例要早起去梧桐苑给太子妃请安。瑶光身着一套烟青色的纱裙,纱裙质地上架,走动起来犹如浮云游动,她又生得一副艳光四射的模样,这般沉静的颜色倒是更衬出了她的几分热闹。删繁就简,她的头上只簪了一只金色莲花状的步摇,莲花片片逼真,缀在她的发间像是生生开出来的一朵,带出了几分生气。 可一步入梧桐苑这“生气”也被压下去了一些,自太子妃失子之后,这院子便像是一座冷宫一样,常年都是静悄悄的,就连宫女走动之间都是悄无声息的。 瑶光步入花厅,见其余两位早已落座,她倒是姗姗来迟的一个了。 “妾身给太子妃请安了。”徐徐下拜,她的衣裙漾起了涟漪。 这般的活色生香,这般的鲜活灵动,生生地刺伤了太子妃的眼睛。若没有也就罢了,最恨的是拥有过却生生被剥夺了去,皇孙一走,她像是魂儿也跟着没了。虽有心打理宫务,但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故而东宫的后宅还是由萧良娣在打理。 再看萧良娣,自从握了掌事的大权之后整个人都一样了,以往低眉顺眼,见面含着三分羞意,如今却落落大方,眉眼之间都是凛然大气。 “秦姐姐可是来迟了,咱们都与太子妃聊了一会儿了。”萧良娣笑着看向瑶光,再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她身上的纱裙,温和的道,“不过这也不怪你,殿下那边辛苦你了。” 这话怎么夹枪带棒的?瑶光一边的眉毛高高挑起:“萧妹妹这话是何意思?我仿佛记得殿下昨日是在书房歇的吧。” 萧良娣拈着帕子一笑:“姐姐想哪儿去了?妹妹说的是平素里您伺候殿下的次数居多,有劳姐姐费心了。妹妹不才,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为太子妃分忧,姐姐就不一般了,听说殿下的书房姐姐都能随意进出,这可是羡煞妹妹了。” 瑶光轻笑,低头掸了掸袖子:“不巧,比妹妹多读了几本书,故而研墨弄笔的事熟悉了些。” 萧良娣出身不好,兄长只是一个偏将军,家里不重女子读书,涵养学识这方面确实与瑶光是没得比了。 听闻瑶光的回击,萧良娣脸色一青,但也没有发作,只是掀了掀唇角,率先休战。 这一来一往地交手了几个回合,今日的聚会也就散了去了。 临走之时太子妃将萧良娣留了下来,走出梧桐苑的便只有瑶光与杨良娣了。 “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萧良娣如今可是不一般了。”杨良娣回首看向梧桐苑的大门,语带深意的说道。 瑶光轻笑,并不如何羡慕。 “秦妹妹似乎很能沉得住气?”杨良娣回头,主动挽上了瑶光的手。 瑶光并不习惯与旁人如此亲密,但碍于情面她还是忍耐了下来。 “是啊,在这一片小天地斗有何意思,眼光不妨看得长远些。”瑶光笑着,抬头另外一只手挡在额前,遮住逐渐红润的日头。 太阳每日升起每日落下,潮水每日涨起每日回落,这都是自然定律。可人不一样,一旦什么时候起来了,就再能往回走了。萧良娣如此,太子也是如此。 “妹妹说话可真好玩儿。”杨良娣笑着看她,“若是此时有空,不如和姐姐一块逛逛园子去?” 这便是在分立阵营了,太子妃选了萧良娣,剩下的两人自然要结为同盟。虽然,瑶光以一当十,但也不妨碍她打磨时光。 “好啊。” …… 梧桐苑,太子妃将萧良娣留了下来。 “来,坐到本妃身边来。”太子妃笑着拍了拍身旁的软榻。 太子妃这般示好,萧良娣到底是历练了一番了,不再像起初那般惶恐了,心安理得地上前坐下。 “娘娘可是有事要吩咐?”萧良娣笑着问道。 “聊聊家常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太子妃唇角一勾,露出了往日的几分颜色来,“玉儿最近可吃得好睡得香?” 见太子妃如此放低身段,萧良娣一边感觉面上有光一边小心回答:“托娘娘的福,玉儿一切都好,今早妾身出门的时候还闹着要一块儿出门呢。” “是吗?这一转眼他都快一岁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可不是,他如今都有些调皮劲儿了呢,妾身都有些收拾不住他了。”谈起儿子,萧良娣笑得十分温柔,这温柔里面又带着几分得意,毕竟她的儿子可是太子的长子,地位超然。 太子妃神色一闷,叹道:“可惜本妃的孩子没有这般好福气出生……” 萧良娣立刻收敛了笑意,劝慰道:“娘娘还年轻,又有殿下的宠爱,再得一子不是什么难事,娘娘勿要伤怀。” “哎……”太子妃叹了一口气,神色低落了许多,她抬手握住了萧良娣的手,道,“出阁之前便有大师替我算过,说我子息缘薄,如今看来真是言中了啊。” 萧良娣心下一跳,隐隐有种感觉。 “娘娘莫信那些话……” “都是命,不信不行啊。”太子妃握紧了她的手,看向她,“如今东宫就得玉儿一个孩子,本妃甚是看重,你素日里也多上点儿心,有了儿子你这后半生也算是有靠了。” “是,妾身多谢娘娘提点。” “我前些日子还跟殿下提了一句,我膝下空空,东宫又只得玉儿一个,不如早定名分,也安了众人的心。”太子妃笑着看向萧良娣,目光探究。 萧氏心头如万鼓敲过,轰隆隆地一阵,什么也听不清楚。 太子妃什么意思…… “玉儿生得机灵,也算是配得上皇太孙这名号。”太子妃悠悠的说道。 “娘娘……”萧良娣猛地抬头,虽面色努力镇定,但实在是掩藏不住眼神里的期盼和炽热,“这不合乎规矩啊……皇太孙的位置是留给嫡子的。” 太子妃轻飘飘地说道:“这又有何难?若你这个当母亲的同意,我现在就可以将玉儿认到我的名下,他不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子?” 萧氏身躯一震,浑身的血液逆流而上。 皇室有规矩,凡皇室后裔须得过了周岁才入皇家族谱,入了谱系之后便不得擅改。如今玉儿的周岁在即,若真是记在了太子妃的名下,那太子一登基,玉儿不久成了太子了吗? 权欲在萧氏的血液里沸腾,她似乎可以想见待日后玉儿登了基她这位圣母皇太后该是如何的风光了。 26.叛乱 再过几日便是秦祯的寿辰了,小石榴几次旁敲侧击都见瑶光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对秦相公当日“袖手旁观”她出嫁一事仍有记恨。如此,小石榴只好暗地比着秦相公的身量做上一件衣裳,就当作是娘子做的了。 “小石榴,去重新沏杯茶来。”瑶光正窝在榻上看书,随手端起茶杯发觉茶水已冷,便差使小石榴。 “诺。” “也给孤沏上一杯!”太子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走来,面带红光,神色飞扬,似乎有天大的好事。 “殿下今日倒回来得早。”瑶光笑着起身穿鞋。 太子大步进来,按下她的肩膀:“咱们二人就不必多礼了,坐好便是。” 瑶光从善如流,坐在太子的身侧,笑着道:“殿下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喜讯?” “今日在宣室,孤代君父为阿翁赐了一个寿字。”太子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双目晶莹,像是在期待她的夸奖。 阿翁?瑶光的眼睛稍稍睁大:“殿下说的是我的阿翁?” “你的不就是孤的?分恁清楚作甚,孤还会占你便宜不成。”太子笑哈哈地搂住瑶光,亲热地在她耳边落下一吻,“你说得对,孤实在是欢喜。” 历来给朝臣赐字的待遇只有帝王才有,今日陛下在宣室金口一开,当场便让太子写了一副字赐与秦祯,可见陛下对他的信任和恩宠。旁人也就罢了,秦祯是谁?那可是历经三朝不倒的朝廷重臣啊。 瑶光轻轻搂上太子的脖子,顺势靠在他的怀里:“殿下能与阿翁处得好,妾身便能安心了。” “放心,就算是为了你孤也会去努力博得秦相公的肯定的。”太子如今是意气风发,少了一个睿王作对,他在朝政上终于也能顺了一口气了,如此,哄瑶光的时候更是耐心满满。他甚至觉得瑶光是他的福神,不然为何自她进门之后他便顺风顺水了? “还有一事……”太子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滞涩,“今日陛下在朝臣面前批了武安侯一顿,敦促他尽早前往封地。” “武安侯如何回答的?” “圣谕之下,他自然无所不从,但……早迟也不是他说了算。”太子牵动了嘴角,微微一笑,“端看母后能不能放他去了。” 瑶光默默点头,有点儿同情武安侯,活到今日,他可曾为自己拿过主意? “不说这些了……” “对了,今日在殿上君父封你五兄做了一个羽林中郎将,你可知晓?” 瑶光一下子起身,面带诧异:“这可如何使得?论资排辈五兄他还差得远呢!” “你这话让你五兄听见可是要生气的了,他那般疼你,你就这样回报他的?”太子佯怒,伸手戳了一下她滑溜溜的脸蛋儿。 “正是因为妾身同样珍视五兄所以才对他升迁得这般快而担忧……”瑶光叹气,脸蛋儿皱成一团。 太子看得好笑,平常里老是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冷不丁地见她露出愁容,他竟然觉得万分可爱。 “放心,孤会看顾他的,决不让他受旁人欺负。”使命感增强,太子拍着胸脯保证。 “这样……好么?”瑶光犹犹豫豫。 “咱们是一家人,不分你我。”太子附身,在她唇上落下轻吻。 瑶光顺从地倒在榻上,手指放在了他衣裳的暗扣处,轻轻勾了两下,暧昧不已。 太子喉咙一紧,压在她身上:“如今万事顺心,孤却还有一事未能如愿……” “何事?妾身愿意为殿下驱使。” “自然是你我的孩儿……”他闭上眼轻叹一声,随即,温柔地将她衣裳褪去。 瑶光身子微颤,睫毛也不自觉地眨动了几下。 …… 转眼间,秦祯的寿辰到了。小石榴正打算着托人以瑶光的名号将她做的衣裳送到秦府去,却不想,瑶光率先拿出了一副装裱过的字。看下面的拓印,应该是出自名家之手。 “喏,和你的衣裳一块儿送去吧。” 小石榴下巴都快掉地上去了:“原来娘子准备了啊……” 瑶光挥手,示意她赶紧送过去。 小石榴喜上眉梢,抱着字便赶紧出门了。 待她离开,瑶缓步走到门口,光双手搭在一块儿,看着日光跳跃过树梢,倚靠门框,轻轻叹了一声:阿翁,生辰快乐。 秦祯的寿辰并未宴客,这是一贯的规矩,众人也不觉得他高不可攀,只是暗地里送一些贺礼过去,若是他收了自然是好的,若是不收也只能哀叹一句:攀附相国果真不是那么容易的。 瑶光的贺礼被秦祯挂在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他每日徘徊在此处的时间最久,往往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幅字。她虽没有回来,也不曾带来只言片语,但从上次不欢而散的结局来看,这已经是她退了一步的结果了。 “倔脾气。”他只能一边批复公文一边摇头叹息。 这厢,瑶光又收到了太子的赏赐。 “这匹湖蓝色的绸缎尤其衬你,还有这匹烟粉色的,颇有几分薄雾浓云愁永昼的意境,穿在你身上定然好看得很。”太子站在堆成小山般高的绸缎面前指点江山,“这匹翠绿色的有些次了,但也是难能一见的货色,你肯定能将它穿好看。” 瑶光终于知道那日太子妃眼神里的不满了,太子喜欢将好吃的好用的往栖蝶院送,就连绸缎也不例外。冬天的狐裘,春天的轻纱,夏日的薄裙,他一一考虑到了。 “这些妾身也穿不完,不如匀一些给其他人?”瑶光道。 太子摆摆手:“都有,不止你一个。” 瑶光苦笑:“可妾身这里尤其多啊。” “多了不好吗?”太子疑惑。 “水满则溢,殿下说这是好还是不好?”瑶光偏头看着他笑。 得了,话中有话。 “瑶光是想提醒孤什么?” “这些时日殿下顺心顺意,妾身看在眼里自然为殿下欢喜。但居安思忧,殿下也不可太过轻慢了。”瑶光温声说道,“妾身并非有意要给殿下泼冷水,只是殿下一日未能坐上那位置便一日不能完全安下心来。” 说实话,自睿王被削了王位之后,太子的处事不似以往那般低调了,眉目间也有几分张扬。权力和话语权的确能让人一个人飘飘欲仙,但问题是你想飘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一辈子?这便取决于头脑了。 虽不想承认,但事实上太子离她心目中的郎君还很远很远。若是自己选择,她定不会挑他这一类。 瑶光的话的确有些让太子扫兴,但他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地为他打算的,他若是摆脸色的话岂不是过河拆桥? 如此,他只得闷闷的道:“你说的是,孤这就去书房看会儿公文。” “殿下辛苦,妾身去为殿下熬汤去。”瑶光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膀。 太子打起精神,拍了拍瑶光的手背,就算是为了她他也得争气不是? …… 初夏方至,雨水渐多,南边因涝灾闹起了叛乱。圣人连发三道圣旨责令地方官员治理水患安抚百姓,可收效甚微,叛乱的民众抱团成群,隐隐有反叛朝廷的意图。 因着南边不稳,圣人又将武安侯斥责了一番,责怪他去年处置不当,将南边得力的官员都折损了个大半,以至于圣令在地方难以施行。 “此事却怪不得武安侯。”宣王府,孙仲怀抚着胡须道,“江南是顺王爷的地盘,他是圣人的长兄,又占据江南好地势,有人脉有钱财,不闹出点儿动静都浪费了。” 他忽而想到:“借此时机,王爷不如请旨前去平叛?”也好积攒点儿名声。 在他旁边还有一身着白衣的先生,脸庞虽皱得跟橘皮似的有了点儿年纪,但精神矍铄,面带红光,颇有些得道高人的风骨。他摇头不赞成,道:“仲怀心急了,如今时机未到,王爷且再等等。” “师兄有何高见?”孙仲怀转头,面带尊敬,一脸好奇。 此人便是孙仲怀隐世多年的周师兄了,因着前些日子他去信去请,周师兄才答应来京都看看。 “王爷以为呢?”周师兄不答,反而转头看向朱照业。 “与先生所见略同。”朱照业撂下笔,轻轻一笑。 又过一旬,南边叛乱的燥动非但没有被朝廷派出去的钦使给安抚住,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元康十四年,夏至的当天发生了两件足以载入史官记薄的事儿。一是黄河决堤,万顷良田陷入了泥淖之中,二是叛乱民众斩杀了朝廷派出去的钦使,祸首自立为王,公然与朝廷叫板。 太子欲毛遂自荐前往南边降服叛军,几次三番被门下谋士及瑶光给劝住了。众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太子不宜南行。 “其一,太子能力不足,勉强上阵只能收效甚微;其二,武安侯还未就封,太子一去便再难回,焉敢离京?”朱照业坐在上首的椅子上,大马金刀,气势威严。 “王爷所言极是。”孙仲怀皱眉点头,“可咱们若不煽起这股风,如何能有趁虚而入的机会?”无论是太子在南边出事还是武安侯在京都造反,他们都是最大的获利者。 “非也。此时并不是起事的时机,相反,本王还要助太子一臂之力。”朱照业起身站了来,目光从远处的屋顶越过去,胸中自有丘壑。 孙仲怀疑惑,转头寻求师兄的解答,见师兄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似乎并不反对朱照业的计划。 六月二十八日,叛军起事的第七日,朝臣商议出了结果,举荐宣王为此次降叛的大将军。 六月二十九日,圣人下了圣旨,封宣王为抚安大将军,率兵前往南边平乱。 六月三十日,宣王点齐五万兵马,开往叛军起事的地点——庆州。 太子代圣人去为将士们送行,回到东宫之后难掩激动和艳羡,一直对着瑶光念叨道:“若孤有一日能像照业这般率军出征,纵然马革裹尸也不枉在这世间来走一遭了。” 瑶光听得心惊肉跳,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腰。 “放心,孤说玩笑话呢。”太子以为她是被他的话吓着了,拍拍她的背安慰她。 瑶光闭上眼搂紧了他的腰,脑海里不自觉地开始闪现朱照业“战死”、“裹尸”的血腥场面。 27.惊魂 雨夜雷声阵阵,窗户被风吹得“噗噗”作响,睡到半夜大床上的人坐了起来,先是迷朦了一阵儿,然后才彻底醒了过来。 她转头看身边的男人,他睡得正是香甜,鼻翼忽开忽合,发出小小的呼噜声。瑶光掀开被子下床,先是走到茶桌边倒了一杯茶解渴,然后便不知不觉地朝外间走去了。 今晚守夜的恰好是小石榴,她睡眠一向浅,听到脚步声便醒了过来。 “打扰到你了。” “娘子,睡不着吗?” 瑶光穿着一身藕粉色的亵衣,交领之处隐隐可见凸出的锁骨,再往下便是起伏的小山丘和盈盈一握的蛮腰。她单手撑着门框欣赏雨夜的狂暴,随口“嗯”了一声。 自从宣王出征以来,她的睡眠便浅淡了起来,以往倒头就能睡的人如今稍有动静就会爬起来。 小石榴拿来一件薄披风加在她的肩头,她心头在想些什么,只有她这个随侍多年的人才能知晓几分了。 “我真是不争气,竟然还会为他担忧。”她眺望着远处滴水的屋檐,喃喃的道。 小石榴为她的披风打了一个漂亮的结,低头道:“若人心能向刀剑一般,说战就战说收就收,这世上便没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瑶光轻笑,俏丽的容颜上挂上了一抹恬淡的笑意:“你难得安慰我一次。” “奴婢是心疼你。”小石榴收手,站回她的身侧,“您对那位是什么心奴婢再清楚不过了,恨也好怨也罢,奴婢知道您都藏在了心里,偶尔翻捡出来品品也不为过。”如这样低沉的雨夜,她会梦见他躺在血泊中而惊醒,然后起来走一走,将心底那些刺挑一挑,能挑出来最好,挑不出来便任它在那里,待下一次被惊醒后继续舔舐。 “知我者,小石榴也。”她轻叹一声,伸手握住了小石榴的手腕。 睡了这么久了,她的手还是冰冰凉凉的,小石榴抬起另一只手覆上去,仰头看她:“娘子,难得在世间走一遭,太过委屈自己日后怕是要后悔。” “不委屈。”她轻轻皱了皱鼻头,有些俏皮,“若没有他这根生在肉里的刺我倒是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了。” 这是与它共生共死了啊。 “但愿他能活着回来。”瑶光重新抬头,外面的雨还在淅沥沥的下着,不知远方的战场是何情景,那是她想象不出来的地方。铁马冰河入梦来,他都入了她好几回梦了。 小石榴点头,莫名地坚定:“他是能征善战之人。” 瑶光启唇一笑:“我和他早有约定,他这条命必须得留着给我收拾才行。” 小石榴先是一怔,然后错愕,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吐露了一番,睡意来袭,瑶光伸了伸懒腰,抬着胳膊走向大床。床上的人仍旧睡都那般香甜,不知外面的疯狂暴雨,也不知枕边人的一腔愁绪。 …… 转眼间,太子长子的周岁一过,他的大名将正式写入皇家族谱。萧良娣主动奉子,愿意将玉儿写在太子妃的名下,以慰太子妃失子之痛。 “你当真决定了?”太子背着手铁青着脸站在那里。 萧良娣屈膝一拜:“自妾身入宫以来太子妃便对起身多加照拂,太子妃这半年来精气神儿始终不足,只有偶尔见到玉儿的时候才能开怀几分,妾身想着玉儿机敏可爱,将他养在太子妃跟前也能缓解娘娘的伤痛,望殿下成全。” “太子妃身子骨弱,玉儿顽皮,恐怕有些不妥当。” 萧良娣抬头,眼睛里像是含着一汪水似的:“殿下,妾身与殿下还会有许多孩儿的,若玉儿能抚慰太子妃的心,这便是他的造化了。殿下不想太子妃早日振作起来吗?” 太子有些烦躁,他知道这些女人打的什么主意,他痛恨这些算来算去的心机,这让他疲惫不堪。 “你想怎样就怎样罢,日后不要后悔才是。”他黑着脸丢下这句话便离开。 萧良娣也知道太子是生气了,她得偿所愿,但心底却因太子的脸色而并没有开心的样子。 香菊上前:“娘子,小公子有了好前程,您该高兴才是啊。” “可殿下这般……我如何高兴得起来。”她不傻,太子若不喜她的做法,她将玉儿捧给太子妃又如何,还不是得不到太子的青眼。 “自古以来便是母凭子贵,您别光顾着眼前,想想以后。”香菊笑着说道。 萧良娣摆摆手,心里如何都不得劲儿,像是被生生挖去了一块儿肉一般。 晚上,瑶光和太子在相对而坐,一人捧着一本书看着。 “瑶光,若日后你有了孩子,你会交给太子妃抚养吗?”太子还是没忍住,移开面前的书问道。 瑶光的目光始终黏在书页上,一动不动的道:“妾身有手有脚,为何要交给太子妃抚养。” 她像是随口一答,又像是早已打定了这般主意。 太子堵了一下午的心此刻才有疏通的意向,他伸出手去搭在瑶光的手背上,道:“孤也是这般想的,孤与你的孩儿定要你亲自抚养。”说完,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还肯定地点了点头,加重语气。 “嗯?”瑶光终于移开了目光,放在了他的面庞上。 “你这么聪敏,咱们的孩儿一定也是能担大任之人。”说着,他不免对还没有一丝影儿的孩子生出了无比的期待,他与瑶光的孩儿,一定比他厉害许多。 这般想着,心头热乎了起来,看向瑶光的眼神也带着某种深意。 瑶光端起茶杯喝水,不知道他怎么就看自己的眼神变深了一些。 下一刻,他推开挡在两人面前的小桌,一下子朝她扑来。 他应该再努力些,早日把他们的孩儿种出来才是。 “唔——”瑶光被啃了个正着,脑袋差点儿就撞上了墙壁。 元康十三年的秋天,南边的叛乱还未完全平定,朝内又发生了一件震惊百官的贪墨军饷大案,涉案之人正是本朝太尉——徐良印。徐良印为官不仁,坚守自盗,利用职权贪污军饷达千万之巨,据说抄家之时徐府书房有一面墙壁便是用金砖堆砌而成的。 起初知晓此事,瑶光很是叹息了一番,她记得这位徐太尉,幼时他还亲自教过她骑马射箭,是一位上马能战下马能辩之人,其才华不可多得,与秦祯乃是多年的知己好友。 不想,过了几日便传来秦相公被幽禁于府的消息,其缘由便是他与徐太尉过从甚密。 “阿翁立身正直,绝不可能卷入贪污案。”瑶光握着拳头发抖,牙齿发颤。 太子竭力安抚她:“陛下那边还未下定论,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有吗?权臣终于“露了马脚”,一心想削掉秦氏权力的君王会相信他是完全无辜的吗? 瑶光抬头,目光隐有伤意。大伯不过是打了一场胜仗而已,陛下便急匆匆地要通过贬低她来贬低秦氏,如今徐太尉下马,顺手扯上一把秦祯,正合帝王心意。一箭双雕,朝中两位权臣被击落马,皇权归一,这正是陛下多年经营的目的啊。 可叹太子还如此天真,对着瑶光好一顿劝慰,只道陛下如此作为是在帮秦相公避嫌。 秦氏根基太深,而支撑这郁郁葱葱大树长盛不衰的正是秦祯这根主脉。瑶光垂眸,心知陛下这是起了杀心了。 秦氏风雨飘摇,江府却一片喜气,江嫱终于要出嫁了,嫁给豫王做正正经经的王妃。 江家陪嫁红妆十里,这边的头儿入了豫王府,那边的尾才从江府出发,可谓是风光无限。外人惯爱将江家与秦家做比较,心道这两家果然是水火不容,一边失势一边得势,好一处冰火两重天。 “还是江女嫁得好,正经的王妃,多有面子。” “秦女也不错啊,太子的妾侍,日后便是娘娘了。” “呵!妾就是妾,哪有正头娘子来得理直气壮。” 街头巷尾的议论,指点比较这两桩婚事,像是她们日后的造化如何便由他们铁口直断了似的。 瑶光却没有这个心思在乎外面的言论,她写了信给大伯,想知道阿翁此时是如何打算的,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秦大伯的回信在第二日就送到了瑶光的手中,她展开一看,信上的笔迹显然不是大伯的,倒像是阿翁。 “平心,静气。” 四字而已,笔锋沉稳,代表着写字之人的成竹在胸。 瑶光将信捂在胸口的位置,不知不觉间竟落下了泪。 她拼着一口气想证明给阿翁看,他当日对她的袖手旁观是错了的。可真当秦家陷入危境之时,她还是难以作壁上观。 家族的影响,对于她来说意义超乎她本身的想象。 秦家不倒,她不倒。 “小石榴,有汤饭吗?我有些饿了。”她抹了泪转头,露出这几日第一抹笑容。 小石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默默地将炉子上煨好的汤饭端了上来。 …… 徐良印的案子涉及面广泛,一时间之后有司也不能完全整理清楚。秦祯还在禁足当中,只是朝中为他上奏求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多的是为他拍着胸脯打包票的人,足以见他平日的为人。对于这些人的折子,刘光一向不看,只要是类似的折子,刘光便让徐秀剃了出去。 七月方至,太后的千秋也到了。 太子送上了一副熠熠生辉的头面,光是上面镶嵌的珠翠便有瑶光的手指粗细。 瑶光自然也在贺寿的队伍之中,只是她便没有吃喝的心思,对于旁人的闲聊也只是偶尔附和一两句。 “夜幽国使者来贺!” “臣参加陛下,参加太后,夜幽国恭贺太后千岁。”使者将右手放在左胸前,行了一个他们本国的礼仪。 太后最喜这些场面,四海来贺,不正说明朝廷强盛? “使者免礼。” “臣特地为太后的千秋准备了贺舞,不知可否容她们入内演奏?”使者道。 太后看了一眼圣人,见他微微颔首,许了。 “使者真是有心了。”太后笑眯眯的,面上一派春风般和煦。 献舞的舞姬们入内,个个穿着大胆,露出光滑细嫩的腰肢,扭动起来的时候可以听闻殿内的一片抽气之声。这般作风大胆的舞蹈,对于保守的他们来说,冲击还是太强烈了。 三名舞者转动身躯,迈着舞步走向了上座,她容姿艳丽,举手投足自带一股异域风情,眉眼张扬,一个眼神便足以溺毙人心。 徐秀正待将她们呵下,见陛下没有半点儿不悦之意,竟拿不准该不该出头了。 皇后的眉头蹙起,她这些时日因着武安侯被贬谪的事而阴沉难测,此时舞女们大胆地行为彻底撩拨了她隐忍的怒火。 “陛下——”她侧过头想向陛下谏言,可一名舞女竟大胆地扭到了她的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大胆!”她呵斥一声,一挥手,想让身旁的嬷嬷将人拿下,却见一道寒光闪过—— 瑶光正撑着下巴欣赏歌舞,可见舞女们越来越逼近圣人身边的时候她渐渐直起了身子,不好…… 一道红色从胸膛喷溅而出,舞女的发簪刺中了一名内侍的胸膛。 这名内侍前一刻还好好地站在圣人的身边,下一刻,他便被圣人推了出去做了替死鬼。 场面突变,一时间,从殿内的四面八方传来了刀戈碰撞之声。 28.合作 瑶光离得近,小内侍死前瞪大的双眼被她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种不敢置信又惊魂未定的神情。 抄家、灭门、流放……这些她耳熟能详的字眼都没有此刻亲眼见证的死亡能让人恐惧,那是一种眼睁睁地看着血液从自己身体里喷涌而出的无奈和绝望。她怔在那里,耳边的打斗声都远去了许多。 小内侍倒下,身子抽搐数下,嘴里含着血,抬头似乎看向了瑶光的方向。 “咳咳——”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他无能为力又逐渐认命。 对视的瞬间瑶光才想起来,这位小内侍与她有一面之缘,之前面见圣人的时候便是他送她出的宫。 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这才惊醒了过来,眼前的场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宫女四散奔跑,女眷尖叫躲开,只有还会些拳脚功夫的武官们主动上前搏杀,和禁军一起抵挡刺客们的攻袭。 她恍惚了片刻,同样弯着腰躲到了柱子的一角,远离激烈的打斗。 也正因为逃出了这个圈子,所以看得尤其清楚。 太子文弱,但并非不堪一击,正组织禁军反击。武安侯生来勇猛,不知从哪里抽了剑挡在了圣人的面前奋力杀敌,至于一直默默无闻的豫王……瑶光的视线在殿中寻找,在打斗的人之中没发现他的影子,应该是像她们一样躲了起来。 “锯儿!” 皇后一声惨叫,瑶光的目光被她吸引过去,就见她在禁军的保护之中焦心地冲着不远处的武安侯大喊。 武安侯胳膊被刺客划上,半条胳膊都被鲜血染红,他捂着受伤地胳膊,反手便是一剑,正中刺客的心脉。 在他身后的圣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上前扶了他一把。禁军开始大力反扑,刺客寡不敌众,战斗的圈子被一点点缩小,然后变成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不过也并非是全灭,其中一人的身手尤其矫健,见势不好立马转头撤退,与他交手的两名禁军立刻追了上去。 “禀陛下,除一人逃脱外,其余刺客已被全歼!”禁军首领薛炀提剑来禀,他气息微乱,脸上的血迹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圣人松了一口气,挥挥手,立刻有两名禁军上前扶着受伤的武安侯,圣人道:“传太医来给武安侯看看,别落下病根儿了。” “儿子不碍事。”武安侯捂着伤口,眉目间带着一股坚毅之色,似与往日不同。 圣人欣慰地拍了拍他另一边未曾受伤的肩膀,道:“我儿长大了,好,好!” 皇后也松了一口气,撇开宫人上前,对着武安侯嘘寒问暖。 “启禀陛下,还有一人逃脱,请陛下即刻下旨闭宫,臣好带人去追捕。”禁军首领薛炀道。 “准了。”刘光上前两步,面对狼藉一片的宫殿,眉头皱得死紧,“传朕的旨意,四门关闭,全力搜捕逃走的刺客,明早日出之前,朕要见到他。” 太子上前:“陛下,宫门一关,诸位大人和夫人如何归家?” 瑶光皱眉,半咬嘴唇。 “太子这是什么话!”皇后率先站了出来,“如今自然是抓捕刺客更为重要,诸位大人又不是不能体谅?依本宫所见,今晚就委屈各位不能回府了,直到明早抓到刺客再开宫门。” 刘光扫了一眼太子,又转头看看向各位大人:“尔等以为如何?” “陛下安危乃头等大事,如今自然是抓捕刺客要紧,臣等将就一宿不碍事的。”江相率先站了出来。 “江相所言极是。” “抓捕刺客当为首要之事,臣等听从皇后娘娘的安排。” 陆陆续续地有大人站了出来,均表示愿意在皇宫逗留一晚。如此,起先提出问题的太子倒像是杞人忧天了似的。 圣人点头,将各位大人和女眷安置的问题留给了皇后,他则带着薛炀离开,应该是为了商议刺客之事。 “贤清,你也随朕一道来。”走之前他还不忘叫上江相。 今夜注定难眠,正当太子准备带着女眷回东宫的时候被皇后的一句话拦下了。 “臣子们都留在这里,太子也一并留下吧,否则瓜田李下,不好佐证自己的清白。” 太子皱眉:“皇后说这话是何意思?” “并无他意,只是见刚刚太子对刺客略有放松之意,故而提醒一番。”皇后扬起一抹笑意,“太子不会因此怨恨本宫吧?” “自然不会!”太子妃不知从何站了出来,“母后思虑周全,既然各位大人都留在这里,为避嫌,太子与妾身也一定会留下。” 太子撇过头,一脸郁色。 皇后挑眉一笑,转头关心起武安侯的伤势来了。 瑶光抿唇,一丝疑虑浮上了心头。皇后怎么这么快就把苗头对准了太子?难不成她是断定太子与刺客有染吗?再看一旁受伤的武安侯,他中刀的时候瑶光看得清清楚楚,似乎并没有那么惊险,看似伤口血淋淋的,其实刀锋在划过他胳膊的前一刻还掠过了他的脖子。 这其中……有诈吗? “秦良娣。”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瑶光浑身一个激灵,靠着柱子回身看去。 “你在想什么?”豫王笑眯眯的看着她。 瑶光捂着胸口:“豫王殿下,您这样会吓死妾身的。” “本王看你胆子挺大的,刚才观战之时不是看得津津有味吗?” “刚才?王爷从哪里看到的?” “你身后啊。”豫王眨眨眼,指了指旁边的一根柱子,“本王一直躲在你身后的柱子后面,你都没有察觉吗?” 瑶光:“……” 说来可笑,这竟然是一位亲王!躲在柱子后面! “王爷真是说笑了。”瑶光扯了扯唇角,笑不出。 “本王刚才掐指算了算,今晚东宫恐有大劫,良娣不如早做准备?”豫王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瑶光的心一下子速降万丈,像是落入了看不到底的深渊。 “王爷所言何意?您可是知道些什么?”瑶光上前两步,面带急促之色。 豫王挑眉,避嫌似的退后一步:“本王随口一说罢了。” 可瑶光并不相信,她观察许久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这些并不合乎常理。那些看似来势汹汹的刺客其实根本敌不过训练有素的禁军,若说他们是孤注一掷,可为何最后还跑了一个?不应该殊死搏斗直至全员覆灭吗?再来,如此禁卫森严的宫城他们是如何混进来的,一个两个尚且可能,可殿内横躺的尸体便有数十之巨,他们是否有内应在策应?最后,刺杀始于夜幽国使者献上来的舞姬,可动手的舞姬只有那一个,其余的早已四散溃逃,根本不是同伙。那这名舞姬,到底是如何混进使者的队伍之中的? 种种迹象表明,此番刺杀,不像是要蓄意杀害某人,倒像是…… 瑶光猛然抬头,双眼迸射出了精光,她急行两步拽住豫王的衣袖,道:“王爷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对不对?恳请王爷告知瑶光,瑶光定然替太子感激不尽!”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冲着太子来的?”豫王收敛了笑意。 方才的数息之间,瑶光已经将思路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从武安侯为陛下挡刀再到皇后阻拦太子离殿,这一切都是冲着太子来的! 皇后与武安侯并未死心,这场不伦不类的刺杀便是佐证。 “王爷,事关国体,请王爷如实告知!”瑶光额头的冷汗都沁了出来,炯炯有神的眼睛在这血腥味弥漫的大殿里闪闪发光,一瞬间竟比头顶上的星光还要璀璨上几分。 某人曾言她睿智不输男儿,今日交手,果真如此啊。 瑶光见他走神不语,急切地抓紧了他的手腕,咬牙道:“王爷若不想拉太子一把,何必告知瑶光这些?送佛送到西,王爷就不想太子记你一个人情吗?” 威逼利诱,好得很吶。 “并非是本王不愿道来,只是已经迟了。”豫王任由她拽住自己的胳膊,满眼无辜,“这一局,太子输定了。” “你……” “逃走的刺客被薛首领擒获了!”大殿内,忽然传出一声欢呼。 瑶光迅速转头,她没有看向欢呼庆贺的人群,而是在探寻皇后脸上的神色。 “甚好,甚好!既然刺客已被擒获,诸位大人也不必宿在宫中了,待陛下下旨开了宫门诸位便可归家了。”皇后站在台阶之上,朗声笑着说道。 在她身旁,是早已包扎妥当的武安侯。 瑶光回头,目光中带着一股隐忧又有几分断定:“豫王爷,多问一句,那刺客可是在东宫搜到的?” 豫王揣着手,看向远处的母子:“不然呢?还会是哪里?” 咚! 瑶光退后两步,依靠着柱子方能勉强站立。她飞快地转头看向太子,他正在对受伤的大人们嘘寒问暖,丝毫不设防的模样。瑶光只觉得腿软,刺杀陛下,这是多大的罪名,他岂能扛在肩上? “秦良娣,本王也多问一句,你还是不改之前下好的注吗?”豫王收回目光,落在眼前毫无血色的脸蛋儿上。 一环织一环,一局接着一局,这既是夺嫡,也是党争。自古称王之路便是尸骨堆积出来的坦途,若没有足够强大的支撑力,很难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瑶光的右手撑在柱面上,站稳了身形,她道:“落子无悔。” “秦良娣果真勇气可嘉。”豫王笑着,又转了一弯,“就是脑子有点儿不好使。” 瑶光咬唇,再次看向人群中的太子。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他懦弱,太过善良,如果早点儿对敌人痛下杀手,哪会有今日这一出?”瑶光吸了吸鼻子,眼中隐有泪光,“可我没有选择啊,我既嫁给了他,就要助他一臂之力。”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在抗命。 “哦,本王竟不知向来潇洒自如的秦六娘也有如此保守的一面啊。”这话,绝对是讽刺。 瑶光偏头看去,她双眸含泪,面色中透着一股不自然的白皙,下颌绷得紧紧的,双颊微微鼓起:“你们有何立场指责我目光差劲?我奉君命嫁给他,便是早已认命,自然是他死我死,他活我活。而他……起码他走这条路是名正言顺的,不像你们……你们敢想吗?” “不敢想。”豫王风流一笑。 话已说白,瑶光努力不去看他面上的嘲讽,咬着牙偏向一边。 “传陛下旨意,请太子即可前往宣室!” 太子抬头,有些惊讶,但还是起身往外走去。 “来了。”豫王抬了抬下巴,示意在殿内传旨的小内侍,“你猜,那头等着他的会是什么结局?” 瑶光不想再跟他耗费口舌,甩袖就要上前与他共进退。 豫王出手迅速,拽住她的长袖往后一扯。 “你做什么!” “你现在不去,他兴许还有辩驳的机会。” 太子从头到尾表现得不知情,兴许还能让圣人相信几分。若瑶光告知他前因后果,以太子的道行,说不定在圣人那里他会露馅儿。 一瞬间,瑶光想通了,放弃拦他的心思,顺便也甩开豫王拉扯她的手。 “秦六娘,不如合作一局?” “与你?”瑶光挑眉,面带讽刺,“方才说王爷不敢肖想大位,可真是小女子妄言了。” 豫王脸色一垮,抬腿便要走。 “七尺高的男儿连一句讽刺的话都听不得了?”瑶光站在他身后道。 豫王咬牙,果真如宣王所说,这女子难打发得很。 “是与否,你给句话便了。”豫王回头看她,目光中带着凶意。 瑶光并不如何畏惧,她揉了揉鼻尖,摊手:“送上来的买卖,有何不做的道理?” 反正也不会比此时的局面更坏了。再说了,她若不答应岂不是白费了豫王这拙劣的撒鱼饵的行为? 豫王:“……” 29.赐死 “君父,儿臣冤枉啊!”宣室,太子扑通一声跪下,脸上满是惊惶和不解。为何那刺客会在东宫被追到?为何陛下会断定此事与他相关?他虽是一头雾水也不忘为自己分辨,“儿子怎会存这般肮脏的心思,君父您是最了解儿子的,儿子断然不是那等包藏祸心之心啊!” 刘光铁青着脸看着面前的人,抬手便摔了茶杯:“那你说,逃走的刺客怎会躲入你的宫里!” “儿子确实不知啊!”太子大呼冤枉,“君父要是不信儿子的话可以宣那刺客与儿子对峙啊,儿子敢对老祖宗发誓,对此事全然不知情。” 太子的面色诚恳,不像是作伪。刘光瞥了一眼立在一边的江贤清,后者拱手上前:“陛下,此事干系重大,非空口白舌可以说得清楚。以臣之见,太子确实不像是知道内情的样子,不如再好好调查一番,以免冤枉了好人。” 从太子平日的品行来看,他的确不像是这等狼子野心之人。刘光心里已经有几分相信他的话了,但也并未立刻松口,反而是朝着门口道:“徐秀,让薛统领把刺客带上殿来。” “诺。” 太子垂头跪在那里,扶在双膝上的手微微发颤。 片刻,刺客被拎了上来。 刘光抬了抬下巴,薛炀抱拳领命,上前审问刺客:“如今你是插翅难逃,识相的赶紧把幕后主使招出来,兴许还能留你一副全尸,若你还敢耍什么花招,我这把刀可是只认人不认贼的。” 刺客浑身上上下下伤处不少,黑色的夜行衣被血液染得更深了一些。他蜷缩成一团,身子不停地发抖:“不……不……” “再问你一句,说不说!”薛炀拔刀相向。 “我说,我说……”刺客往后一缩,十分畏惧地看着薛炀,“我等混入夜幽国使者的队伍便是想着取了皇帝的性命……若是不成,挑起两国的战争也是好的……” 刘光脸色瞬变,上前便是一脚,正中刺客的胸口。 “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一下子染红了殿内的地砖。 “大胆逆贼!”刘光大喝,“说,指使你们的人到底是谁,要是不说朕让人一刀一刀地剐了你!”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团黑色的影子上了,太子更是屏住呼吸看着他,希望他能开口还自己一个清白。 刺客捂着胸口,血液不断地从口中涌出,道:“陛下既然如此英勇,不妨自己去猜啊……左右我是活不成了,是否全尸也不重要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快速瞥了一眼太子的方向,“反正我是不会招认的,你们算是妄作功夫了……” 刘光怒瞪此人,浑身都散发出令人惊骇的冷气:“来人,将此贼子拖出去处以极刑。” 两侧,自有侍卫上前领命而行。 薛炀上前道:“陛下,此时处置他怕是不妥,这人还未招认同伙呢!” 刘光双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脊背,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略带深意地瞥了一侧的太子:“朕心中已有计较,不必再听他说了。” 太子触及到那一抹不带温度的眼神,瞬间,浑身都冰冷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江贤清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道:“既然陛下心中有数,那想必臣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这就带着妻儿出宫了。” “嗯,好生安抚你的家眷,今日是朕让他们受惊了。” “臣惶恐。今日之事实属意外,陛下也莫要因此太过劳神。”江贤清退后,“臣先告退了。” 江贤清离开,薛炀也准备上前将刺客拎走,却发现他早已一动不动多时。 “陛下,他没气了。”薛炀弯腰探查了一番,发现他早已断气。 “哼,倒是便宜他了。”刘光冷笑一声,摆手,“拖下去,喂狗。” 薛炀咽了咽喉咙,领旨下去。 偌大的殿内,此刻只剩下父子二人。 “太子。” “儿子在。”太子跪在地上。 “朕再最后问你一次,今日之事可与你有半分干系?”刘光转身,面朝龙椅上方的匾额,背对太子。 太子磕头:“君父,儿子素日为人如何您最是知晓了,即使您现在一时被蒙蔽但儿子相信总有拨云见日之时。儿子嘴笨,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出巧合,但身正不怕影子斜,儿子相信君父能还给儿子一个清白。”说完,又是一躬,长久不起。 父子二人僵持了半柱香的世间,直到太子的膝盖已经跪到发麻,他面前的人才徐徐转身。 “朕信你,但也要朝臣们信你才行。”皇位坐的久了,疑心病也会越来越重,他虽然相信太子不会有这个胆子,但也不得不防备起来。 “儿子愿意配合薛大统领调查,直至水落石出。” “好。”刘光点头,“那朕就暂时将你禁足在东宫,你可服气?” “君父之命,儿子无所不从。”太子弯腰。 …… 东宫又一次笼罩在了禁足的阴霾之中。 “瑶光,你素来主意多,你帮孤想想,到底是谁在后面捣鬼?”太子换上一身常服坐在椅子上,面色一改往日的温和,眉眼间带着几分凌厉之气,兴许也是被逼急了。 “殿下不妨想想,您被怀疑怪罪,获利最多的人是谁?”瑶光站在他面前道。 “以前是睿王,但他现在都被削了王位……” “只要他一日还在皇家的族谱上,那他一日就有继承皇位的权力。”瑶光轻叹道,“殿下,您就是太仁慈了。” “仁慈……不好吗?孤自小就被太师教导要做一个仁慈之人,尤其是封了太子之后,更是被耳提面命。”太子抬头,目光中带着疑惑,像是在迷雾中寻找出来的孩童。 “这也分人。”瑶光上前,端起茶壶对他斟茶,“对百姓来说,一位仁慈的君主就像是夏日里的甘露,尤为珍贵。但对自己的敌人,仁慈便是最大的弊病,稍一手软,害的不过是自己而已。” “殿下,用茶。”瑶光双手奉上茶杯。 太子伸手,他没有接这杯茶,反而是握住了端茶之人的手:“你是要孤变得心狠手辣?” “不,妾身宁愿殿下这样偶尔被人算计,也不想殿下变得跟他们似的,利益之下,连自己人都可以不顾。” 太子抿唇:“你这是在……” 瑶光摇头:“殿下多虑了,妾身是就事论事。” “那如今怎么办?被圈禁在这东宫与外界隔绝,发生任何事情都来不及反应,若是他们再出手害孤呢?” 瑶光将茶杯放在太子的面前,低眉顺眼:“殿下忘了吗,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自然是君父的。” “那些上蹿下跳的小人就留给陛下去收拾吧,殿下此时不宜过多关注,以免再次被拖入泥淖。” 太子先是点点头,然后看着瑶光半天都不说话。 “殿下这般看妾身,可是妾身脸上有脏东西?”瑶光抬手摸脸。 太子摇摇头,收回了目光,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瑶光越是聪慧,他就越能感觉到自己的无用。他娶她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她,可一遇到困境反而是她站出来开解他、帮助他,他感觉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将他包围,他既挫败又无力。 瑶光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生怕他会因此失去了斗志。 …… 最后一名刺客当着圣人的面咽了气,找寻线索的希望只能落在夜幽国的使者身上。 “我当真是什么也不知情啊!”夜幽国的使者无助极了,他不知道为何会发生如此之事,拽着薛炀的衣袖求他,“大统领,您明鉴啊,我真的是无辜的啊,我也不知道那名刺客是如何混到队伍里来的,她半点儿没露出破绽,我当真是不知情啊!” 使者慌乱的神色并不像是作伪,况且他一个人好骗过去,余下的舞姬们总不会个个都能骗过薛炀吧?可事实就是与那名女刺客朝夕相处的舞姬们也并非发现不妥。故而,薛炀只能排出夜幽国这一行人的嫌疑。 层层筛查下来,那便只有一条线索了。 数十名夜行者,如何进到了戒备森严的皇宫呢? “自然是有人里应外合。”秦平阳叉着腰站在瑶光的面前,道,“自从发生刺杀事件之后圣人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了,我这是好不容易才能脱身见你的。” “如今东宫正在禁足,你少来。”瑶光并不如何领情。 秦平阳叹气:“我这不是担心你嘛。这一年咱们家也真够多灾多难的了,如今阿翁被禁足,你也被禁足,咱们家的祖坟是不是没选好地儿啊!” 瑶光斜眼飞过去:“我看你是皮痒痒。” “不许告状,否则我就不来了。” “要我不告状也行……”瑶光正准备好生敲诈他一笔,却突然一个激灵站起了身,“五哥!” 秦平阳被她吓得倒退一步:“怎么了?” 平阳的话提醒了瑶光,为何先是秦家被禁足,接着又轮到了东宫呢?这分明是有人在后面蓄意谋划,先将秦家剔除,以免秦祯这个老狐狸看出什么破绽,然后再将算计的心思打到东宫的头上,让太子寸步不离东宫,而这样做的目的在于…… 瑶光浑身都清醒了过来,连头发丝儿都冒着丝丝清醒的寒气。 “五哥,帮我做一件事。” “你吩咐。”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是五日一轮班对吗?” “正是。” “你帮我盯着御前的人,看最近几日有何大的值守变动,或许有人会请假有人会轮休,你都帮我留意着。” 平阳皱眉:“妹妹,你让我帮你可以,但这又是何故?” “现在还不能说,但如果可能的话,禁军那边你也费心留意一下,看看近来人员是否有大的变动。”瑶光目光集中,盯着远处的一颗槐树,心思深沉。 秦平阳倒吸了一口冷气,若说他刚刚还有疑虑的话,但现在已经逐渐清晰了。他妹妹这是怀疑有人要意图准备第二次刺杀啊! 不,如此大的动静应该不是第二次刺杀,是逼宫谋反。瑶光沉下了眼眸,眼神深邃又悠远。 豫王之前告诉她,他们可以合作,却在当时没有告诉她该如何合作。现在见了平阳,说起宫闱布防之事,瑶光才幡然醒悟,豫王想借助的力量不是她,是平阳才对。 …… 甘泉宫 凤椅上,皇后斜斜地靠在那里,举手翻看自己的指甲,胸有成竹的对面前的人道:“如今一切都按着计划进行,是时候该切入咱们的主题了。” 面前,武安侯沉着脸道:“儿子已经安排下去了。” “到了那天记得沉住气,不到最后一刻咱们谁也不能泄气。”皇后凤眼流转,目光中带着一股澎湃之意,像是期待已久。 武安侯垂首,眼中暗含阴鸷:“儿子明白,请母后放心。”他的君父要为太子铺平登基的康庄大路,一次次拿了他开刀做了筏子,如今也是时候去问问他,他心里到底有没有他这个儿子! …… 接下来的几日,正如瑶光所猜测的那样,御前的侍卫并没有按照以往轮守的日子走,而是不断地有人在调换。至于禁军那边,因是薛统领的地盘,再加上平阳入职不久,所以未能打探到更多的消息。 “娘子。”小石榴跨进了门槛,她左右扫视了一番,见屋子里没有其他人,这才将袖子里的荷包给拿了出来,“这是豫王爷派人送来的。” 瑶光接过,拆开一看,上面果然写着一行字。 “若有合作诚意,请令兄告知起事的具体时间。” “烧了。”瑶光看完,将荷包递了出去,“给豫王回信,就写七月十五。” “诺。” “七月十五?”豫王收到了瑶光的消息,挑眉,“这可真是个好日子,谁选的啊?” “这很重要?当务之急是赶紧准备起来,否则放鱼饵的人就要被鱼给活生生咬死了。”他身侧的人说道。 “放心,本王不会坏了他的大事的。”豫王笑着,同样将荷包扔入了火盆,一切化为灰烬。 七月十五,鬼节。 这是一年到头唯一一天没有宵禁的日子,一入夜,整座京都亮了起来,从城头到城尾,接二连三的灯笼亮起,串成了一条银河。街面上人声鼎沸,不少戴着面具的人在街上行走,偶尔还能吓哭一两个孩童。 皇宫自然也亮如白昼,圣人召了后宫女子一同过节,只是宴席刚过一半人就出去了。 “陛下这是去哪儿了?”皇后笑着道,“来人啊,快去看看,别是喝醉了。” “诺。” 东宫,太子为瑶光做了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笑眯眯地帮她戴上,道:“若是地府里的女鬼都长成如此国色天香的模样,那孤倒是不惧生死了。” “殿下又在说笑。”瑶光也挺高兴的,配合着他戴上,然后作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朝他扑去。 “女鬼大人饶命!”太子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 月色徐徐升了上来,两人在房间里嬉笑打闹,倒是忘了禁足的苦闷了。 “殿下,孙公公带着圣旨来了!”外间,有人高声喝到。 两人身形一顿,齐齐往外看去。 “都这个时辰了陛下怎么会颁下圣旨?”太子感到匪夷所思。 他正准备朝门口走去,突然被身后的人拉住了衣袖。 “殿下,莫去。”方才轻松的神色已然褪去,她绷紧了下颌,牢牢地拽住了太子的衣袖。 “瑶光,你怎么了?这是圣旨啊,孤怎么可能不去?”太子疑惑的道。 从十日前起,宫中的防卫就在变换,这一切就为了今日。瑶光不想告诉太子实情,以免他怀疑她太过干政,虽然一时间可能会得他的青眼,但日后若想起来,她怎会比一国太子还了解宫中布防之事,这不是将平阳招了出来吗? “妾身心里慌得很,殿下不能去。”瑶光道,“陛下若有要事定然会让徐公公来请殿下,为何今日不是徐公公?再者,陛下若要见您,宣一声即可,哪里用得着颁旨?” 太子一头雾水:“你想说什么?” “殿下,您信妾身吗?”瑶光咬唇。 “当然,孤只信你。” “好,那这一切就交给妾身,请殿下暂且躲避。”瑶光松手,上前。 太子蹙眉,察觉到了空气里一丝紧张的味道。他点了点头,道:“好,那就由你前去领旨,随后孤再见机行事。” 瑶光点头,取下面具放在一旁,大步朝着门口走去。 外面,宣旨的孙公公已经等候多时了,见瑶光独身一人前来,不免皱眉。 “秦良娣,太子殿下呢?” “殿下身子不适不能起身,特地派我前来领旨。”瑶光微微一笑,眼神不善,“孙公公久等了,不知旨意上说了些什么,可否开始宣读了呢?” “不行。”孙公公脸色一变,“这道旨意是陛下给太子的,怎可由他人代劳?你速速前去禀报太子,请他亲自前来。” “哦……这样啊。”瑶光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转而遗憾的道,“可殿下今日确实不能起身,若是这道旨意只能由殿下来领的话,那就劳烦孙公公在东宫等上一会儿了。” “要等多久?”孙公公不耐烦的道。 “殿下近来神思不宁,所以方才喝了一点儿安神药,估计得睡个三四个时辰了。”瑶光笑着道。 “荒谬!”孙公公脸色一黑,“我看你是蓄意捣乱!来人,我要见太子殿下,前面领路!” 直至这里,瑶光才断定这道旨意是何用途。她飞快地递了一个眼神给小石榴,后者接收到之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院中。 “大胆!”瑶光大喝,“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东宫放肆!这里是太子的寝宫,等闲人不得大声喧哗,你究竟有几个脑袋敢吵着见太子?” “我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来面见太子殿下的,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阻拦本公公。”说完,孙公公一抬手,身后突然出现了数名侍卫,他道,“陛下有旨,太子包藏祸心,竟敢于太后千秋之夜蓄意刺杀天子,现已查明事实。今奉陛下旨意,赐死太子!” 话音一落,数名侍卫便从他身后冲了出来,不由分说地朝着后殿而去。 “大胆逆贼,你竟然敢假宣圣旨!”瑶□□沉丹田暴喝一声,“来人,将这些狂徒捉拿,绑送陛下面前!” 东宫的侍卫都被刚刚那一幕被唬懵了,如今见瑶光发令,立刻行动起来,与孙公公带来的人缠斗在了一起。 “秦瑶光,你敢抗旨!”孙公公手一伸,直指她的鼻尖。 瑶光挥手,打落他的爪子:“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来吠!” “你——” “东宫的侍卫都听着,速速将这名假传圣旨的太监给我拿下,率先捉拿者赏赐百金!”瑶光扬唇,邪恶一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七手八脚的,这名狐假虎威的孙公公便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关起来,看牢她。”瑶光嗤笑一声,甩手往后殿走去。 太子自然是无恙的,他有暗卫护着,这些侍卫并不能伤到他。 见瑶光回来,他急匆匆地上前:“君父要杀我,这可是真的?”他在后殿初次听闻,差点儿晕死过去。 “自然是假的。”瑶光挥手,身后的小石榴抱着一叠衣裳近来,瑶光仓促地脱下自己的衣裳,也催促太子换装,“既然有人敢假传圣旨,那陛下此时的境况一定很危急,殿下快与我一同换了衣裳,咱们赶紧去宣室!” “对,君父肯定已经被逆贼控制了……”太子手忙脚乱地换衣,也不懂瑶光的深意,只知道跟着她一定没错。 “瑶光。”出门之前,他握住了她的手。 瑶光回头:“怎么了?” 一腔情愫不知如何出口,他唯有狠狠地抱住她,凑到她的颈窝,道:“孤有你,乃此生大幸。” 若不是她留了个心眼儿让他待在里面别出去,此时说不定他已经满腔怨恨,痛赴黄泉了。 “走!”瑶光握紧了他的手腕,带着他一同往前方疾行。 30.新皇新后 30. 瑶光与太子化成了宫女和太监, 借着夜色的掩护到了圣人的寝宫附近。 可他们来迟一步, 寝宫已经被团团围住, 滴水不漏。 “君父一定很危险。”太子盯着不远处地殿宇, 面色紧张,“瑶光, 咱们应该调遣禁军来反击才是。” “殿下有调遣禁军的权力吗?”瑶光从树后露出脸蛋儿。 禁军只受圣人的差遣, 若圣人无法下令, 则由皇后调派。端看如今的形势, 禁军已经落入了皇后的手里。 瑶光侧头, 见他一副丧气懊恼的模样, 道:“殿下不必失望,薛统领不是那般盲从的人,皇后就算蒙骗得了他, 这样的时间也不会太久。” “皇后既然敢逼宫,那她就没有打算把君父留太久。薛统领要违背皇后的旨意,也得先见着君父才会肯。”太子头脑清晰的道。 “殿下别忘了,咱们还有我五哥。” “平阳?”太子猛地转头,脸上出现了一丝希望,“对啊, 咱们还有平阳,他是离陛下最近的人啊!” 瑶光点头:“对, 只要咱们和平阳接上头就不怕救不回陛下。” “说的是, 可单凭你我二人如何能逆转形势?”太子果然还是不蠢, 到了此时他也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 “皇后逼宫,武安侯定然也在宫内,那宫外必定也有人在外合,否则偌大的京都怎会毫无动静?” “京都的防卫一直是皇后的父亲许侯爷在负责,他要想按下其他人,很容易。” 太子转身握住了瑶光的手腕,道:“当务之急咱们应该兵分两路。” 一人想办法和平阳接上头,了解殿内的状况,一人混出皇宫,找人救驾。 “殿下准备找谁?”瑶光欲言又止。 太子目光坚定:“自然是你阿翁,相国大人。” 原因有二:秦祯乃三朝元老,他的话十分具有威慑力和信服力,而且他不涉党争,只忠圣人,此乃其一;而秦祯之子秦江乃武将,京郊大营的五万人马归他调遣,只要他能站在太子这边,皇后他们并没有多少胜算。 “时间紧急,咱们没有犹豫和避嫌的余地了。”太子倾身向前,狠狠地抱了一下瑶光,“我去找你阿翁,你去找你五哥。江山安稳,寄于你我二人之身了。” 瑶光迟疑了一瞬,然后点头认下。 不管阿翁他站的人究竟是谁,救驾这样的大事,想必他不会袖手旁观吧。 …… “失败了?”皇后转身,一脸不可置信,“怎么会失败?” “回皇后,孙公公按照皇后的旨意先发制人,欲赐死太子,但怎料太子根本没有出现,就派了一个良娣来跟咱们绕圈子。现在孙公公被他们拿下,东宫的大门也关上了。” 皇后一脸铁青:“那旨意呢,太子可知晓了?” “孙公公见太子不出来,便吩咐属下们硬闯,还喊着陛下要赐死太子……” “蠢材!”皇后愤怒地指着地上跪着的人,“如此重要的一环,偏偏让你们坏了事,来人,把他给本宫拉下去,杖毙!” “皇后饶命,皇后饶命啊!” 两侧,禁军上前,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人拖出了殿。 赐死太子乃整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太子死了,她们便可将逼宫的坏名声安到太子身上,然后假意护驾,便可造成一副太子逼宫而他们救驾的假象,到时候,再逼陛下重立武安侯为太子,一切圆满。 “也好……”皇后平息了怒火,明艳的妆容里暗含着冷冷的杀机,“本宫也和你们不兜圈子了。” 说完,她甩开衣袖,朝着圣人的寝殿而去。 瑶光这位假宫女一路寻找秦平阳未果,眼看时间就要被耽误了,她只好放弃寻找平阳,想办法自己进入内殿。 可如何才能从层层包围之中进去呢? 瑶光盯着殿内摇曳的烛火,心下一狠,找了一根粗大的树枝,拎着它前往膳食房。 黑黢黢的膳食房什么也看不见,她翻窗而入,一路嗅着空气里的味道找到了油桶。树枝浸入油桶,枝头裹满了油汁。 一刻钟后,她又回到了与太子分开的地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轻轻吹了吹,火星子燃了起来。 别怪她大不敬,事急从权,刘家的祖先泉下有知的话应该感谢她才是。 她点头自制的火把,朝宣室的方向跑了两步,然后将燃烧的火把扔了进去。 投壶、射箭这些,她一概准头不错。今日也不例外,火把穿透窗户纸,火焰带着窗户纸熊熊燃烧了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 半间殿宇都在燃烧,天空都着一股妖冶的红润。 调虎离山才能浑水摸鱼。趁着他们救火松懈的片刻,瑶光混入了宫女当中,然后逆向而行,直奔寝殿。 殿内,静悄悄地,她闪身进入,脚尖碰到了地上的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血糊糊的尸体。 她双手捂嘴,压抑自己不要叫出声来。 抬头一看,往日雄伟的宫殿狼藉一片,多的是浑浊的血液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轻手轻脚地朝里面走去。 “平阳,你还撑得住吗?”这是一个虚弱的声音。 “臣还可以,陛下您呢?”靠在龙床的脚踏边的正是瑶光苦苦寻找的秦平阳,他身中两刀,虽止住了血,但那种痛苦又岂是缠住伤口就可以将歇的呢? 对于刘光而言,此时的痛不在身,而在心,他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瑶光听见了声音,立刻朝声音的来源奔去。 “什么人!”平阳抽出了身前的刀,一脸警惕。 “五哥,是我。”瑶光穿过屏风,矮着身子跑了进来。 “瑶光?怎么会是你?”平阳惊讶,立马忍痛起身,“你是如何进来的?可又受伤?” “皇后假传圣旨意在赐死太子,我与太子分头行动,他去找阿翁了,我来寻你。”三言两语,便将今晚的危局说了个大概。瑶光扶着平阳,满脸焦色的看着他道,“五哥,你怎么受伤了?谁干的?” “是秦家娘子吗?” 瑶光一愣,平阳将她拉到了圣人的面前。 “皇后逼宫,陛下的暗卫折损大半。”秦平阳道。 瑶光跪在龙床之前,道:“妾身见过陛下,陛下可还安好?” 瑶光的到来对于刘光来说不亚于曙光的到来,他打起精神坐了起来,脸色是一贯的冰冷:“你说,太子去找秦祯了?” “没错。大伯手中还有五万兵士,若大伯赶来救驾,陛下的危局一定可以解除的。”瑶光犹豫了一下,“只是……无兵符不得调动军队,就不知道大伯会不会信太子殿下的话了。” 刘光为了防范秦家,早已在秦江回京之初便收了他的兵符,此时他不过是一个空壳将军罢了。 “如今事况危机,大伯就算是拼了私自调动军队的罪名也会赶来救驾的。”平阳在一侧说道。 瑶光不语,抬头看向刘光。 “秦江没有这个胆子。”刘光道。 “那……”平阳急了。 “但太子若说服了秦祯,他会来的。”刘光长叹一声,不知是喜是忧。他一贯防备秦家,如今却要将身家性命全然赌在秦家身上,颇为讽刺。他与秦祯君臣十三年,互相猜疑,彼此不放心,可今日这困局,解除的钥匙就在于秦祯能否卸下旧日的恩怨,理性的作出判断。 “秦瑶光。”刘光喊了她全名,“你上前来。” 瑶光起身,走上前,复又跪下。 “当日将你赐给太子做妾,是朕做错了。”高傲可不一世的皇帝陛下,终于还是低下了他的头颅,向面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子道歉。 瑶光也不想伪装,今日他们能否走出去还是一个大问号,她就不必再过多遮掩了吧。 “陛下总算是承认了。”她轻笑一声。 刘光看着她,眼前的女子容姿不凡,落落大方,平心而论,她做太子的正妃更为恰当。而他偏偏因为要折辱秦家,将她赐做了妾。 “咱们都说实话,你恨朕吗?” “恨过。”瑶光点头。 “哦?” “妾身在闺中之时便听阿翁说,陛下乃难得一见的明君,开疆拓土,扶植农桑,将大魏治理得井井有条。故而,妾身对陛下很是尊崇,从来没有不敬之心。然,听闻陛下将妾身赐给太子,妾身恨不得当日就冲进这宣室,亲口问问您。”瑶光咬牙切齿,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刘光还有笑的心思,他问:“那你为何不来?” “来了还有今日的秦瑶光吗?”瑶光反问。 刘光一愣,哈哈大笑了起来。 秦氏兄妹,面面相觑。 “秦瑶光。”刘光收了笑声,郑重其事地看向她,“若今日朕得以全身而退,朕一定亲下旨意,将你立做太子妃。” “这怎么使得?”瑶光还未否认,平阳先坐不住了,不顾伤势,跪在瑶光的身侧,“陛下,这对太子妃不公啊。” 刘光并未理睬他,他看向瑶光,目光炯炯:“秦瑶光,你说呢?” 太子正妃,日后的一国之母,诱惑力足够大。 “好。”瑶光郑重点头,弯腰下拜,“妾身先在此谢过陛下了。” “你疯了……”秦平阳拽她的衣袖。 “哒哒哒——” 外间传来了脚步声,瑶光迅速起身:“妾身先躲躲。” “嗯。”刘光舒了一口气,重新靠在床头。 秦平阳也挪动了位置,重新躺倒在地上。 31. 皇后率领数名臣子入殿,声势浩大。 “臣妾参见陛下。” 刘光闭眼,一声不吭。 皇后嘴角一勾,不等他叫起自己便起身了。 “陛下,太子谋反,欲行逼宫之事,臣妾调动了禁军防卫宫城,准备捉拿逆子。”皇后轻轻一笑,走到刘光的床前坐下,“不知陛下对这样的安排是否满意啊?” “贼喊捉贼,皇后觉得呢?”刘光睁眼,目光凌厉。 “陛下想必是病糊涂了,臣妾宣太医给您瞧瞧吧。”皇后招手,“来人,宣太医。” 太医早已准备多时,此时皇后召唤,立马上前。 “太医,陛下身子如何了?” 太医摸完脉,附身回答:“回皇后娘娘的话,陛下身虚体弱,怕是不好啊。” 皇后大骇:“这可如何是好?现下太子谋反,陛下又宿疾不愈,那谁来主持大局呢?” “启禀皇后娘娘,臣等认为该重立太子,早定储君名分。”随着皇后进来的一位臣子说道。 刘光扫眼一看,这些人无一不是曾经的“睿王党”。 “陛下认为呢?”皇后弯腰,笑意盈盈地看向刘光。 “皇后问朕?朕还有否定的余地吗?” “自然是没有了。”皇后直起身子,高傲地扬起了下巴。 “来人,笔墨伺候。” 此时,秦府内,秦江正与父亲据理力争。 “父亲,如今陛下危急,在恪守这些规矩有何意义!”秦江着急地跳脚。 旁边,太子同样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孤所言句句属实,相国大人还有何顾虑呢?” 秦祯并未像此二人这般着急忙慌,而是淡定地质问太子:“无虎符,秦江该如何调动军队?无圣旨,我父子二人如何相信不是殿下蓄意造反?” 太子扶额,是他轻率了。 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断没有回头的道理。 “相国大人,您不信孤,总该信您自己的孙女吧!她与孤一同逃出东宫,如今正被困在陛下的寝宫,她在等着孤带兵去救她啊。” 秦祯面色未有丝毫松动:“从她出嫁之日起,她便是东宫的人,不再是秦家人,自然向着太子殿下。” “秦相国!”太子大喝,“孤知道您不涉党争,唯独忠于陛下。现在正是陛下受了小人的暗算,危在旦夕,您怎可囿于规矩不放任救他呢?” “殿下,不是臣不救陛下,而是臣不相信您口中的故事。”秦祯叹气。 “相国……” “相公!街面上突然出现了好多士兵,正朝着永武门去了!”外间,有人冲进来报道。 太子立刻转头看向秦祯:“相国这厢可信了?不是孤编造故事骗取秦将军的信任,而是确实有人造反啊!” “殿下莫忧,臣这边调集兵马随陛下打入皇宫。”秦江率先站了出来,掷地有声的说道。 太子满腹感动,伸手握住秦江的手:“将军今日之义,均至死不忘!” “罢了。”秦祯松口,“臣就信殿下这一回吧。” 太子大喜:“多谢相国大人,孤一定不负相国大人所望!” …… 寝宫内,刘光颤颤悠悠地写下了圣旨,也不知皇后是给他下的什么药,全身无力,连拿笔都是颤抖的。 “甚好!”见圣旨写成,皇后伸手夺过,通读了一番后,十分满意。 “娘娘,还有玉玺没落印呢。”在她身后,有人提醒道。 皇后恍然大悟,怪不得觉得有些别扭,她转头看向刘光:“玉玺呢?” “在朕的御案之上。” “来人,去寻。” “皇后娘娘,不好了,徐侯爷在宫外和秦将军交上手了!” 皇后起身:“是谁在喧哗?” 外间,有一侍卫匆忙进来,道:“启禀皇后娘娘,许侯爷与秦将军交上手了,就在宫门外。” “秦江?他哪里来的兵?”皇后大骇。 “京郊大营,他手下五万人马驻扎在此。”皇后的身后,刘光徐徐说道。 皇后迅速回身,凤目怒瞪:“你早知道!” 刘光轻轻一笑,虽不能动弹,但仍有一股帝王的气势:“朕的兵马,朕岂会不知?” “皇后,迷途知返,你现在还有机会。” 皇后的脑子里飞快地思索对策,许家那点儿兵马根本不足以和训练有素的秦家军抗衡,但好在宫城还在她控制之中,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臣有军报要报于皇后娘娘——”又有人闯入了殿内。 “说。” “启禀皇后娘娘,宣王南下归来,如今已经率军进了城门,正朝着皇宫而来!” 皇后倒退两步,有种挨了一击闷棍的感受。 “怎么会?之前不是说他还有十日才回京吗!”皇后扶额大怒。 “朱照业诡计多端,想必是早已准备蒙骗过娘娘的耳目,暗度陈仓了。”有臣子站了出来,他们早早地依附于皇后,身家性命早已压在了皇后的身上,自然容不得半点儿错漏,“娘娘,您该早做打算了。” “如何打算?” “自然是请陛下归天。”他靠近皇后,小声的说道。 如今事情败露,知道真相的人越来越多,再想照着以往的计划将谋逆的最罪名按在太子身上是不可能的了。那么,谁先下手主动权就在谁的手上。 皇后徐徐转头,看向龙床上毫无反抗之力的皇帝。 夫妻之情,终究是抵不过对权力的欲望。 “来人……” “武安侯到!” 皇后回神,朝着门口看去。穿戴全副盔甲的人出现在了门口,他大步走来,脸上和身上带着拼杀之后的血迹。 “锯儿,外面情形如何?”皇后问道。 “不太好,外祖父被秦江拖住,朱照业带着人马朝宫城打来了。” “那你这是……” 刘锯眼眸一沉,仍下佩剑,他道:“儿子特地赶回来,是想问君父一个问题。” 刘光抬头,与刘锯的目光对上,他嘴角一扬:“逆子,你还敢出现在朕的面前。” 刘锯下颌收紧,大步上前:“陛下,此时此刻,儿子与刘钧,你欲立谁为太子?” “果然是亲生母子,这个问题轮不到朕来回答,你母后早已为朕想好了答案。”刘光嘲讽一笑。 皇后上前,拽住武安侯的手腕:“锯儿,别跟他废话了,立你的诏书已经到手了。” 刘锯摇头:“从小到大,君父便让儿子尊敬太子,谦让太子。儿子年少便立军功,您不封不说,反而私下斥责儿子太过张扬。儿子并未有抢夺太子之位的想法,儿子只不过想和刘钧一较高下罢了。” “锯儿。”皇后加重了语气。 “您偏宠他,难道就因为他比儿子早出生,他是长子吗?”刘锯甩开皇后的手,握紧了拳头,“君父,您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儿子哪里不如他?”除却脾气暴躁以外,从文到武,他自认不输太子。 “你想知道吗?”刘光抬头,平淡的看着他。 “当然。” “今日之事不就是答案?”刘光敛下神色,换上了一副冰冷无情的面孔,“你会造反,而他不会,这就是朕喜欢他甚过于你的缘故。” “胡说!”刘锯大怒,“若不是您步步紧逼,要为他让路,我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吗!” “锯儿,不要再说了。”皇后上前,一脸严肃地拉住他,“为今之计是早日退敌,这里交给母后,你前去吧。” “母后……” “去!”皇后咬牙,加重了语气,“本宫不会让你失望的。” 刘锯浑身绷紧,弯腰捡起地上的佩剑,脸色铁青地离开。 “来人。”皇后背过身去,一脸镇定地道,“请陛下归天。” 在她回身之际,突然一道寒光闪过,她身前的人还未来得及提醒她,却见剑尖儿穿透了她的胸膛。 “保护皇后娘娘!” 皇后低头,看着自己胸膛上凭空出现的剑,一口一口地吐着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不该啊,不该…… 皇后的身影僵住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殿内,再一次乱成了一锅粥。 平阳虽武功不凡,但到底是受了伤的人,免力支撑数十人的攻击,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突然,一缕剑风从他身后刮过,他忙着应付前面的攻击,背后让人钻了空子。 “铛!” 他迅速转身,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六娘?” 瑶光拿着从地上捡来的剑,横向一挡,挡住了刺向平阳的剑。 “别看我,看敌人啊!”瑶光咬牙喊道。 她不过是花拳绣腿,怎可跟这些训练有素的禁军一搏?她冒然出现,实在是因为平阳抵挡不住的缘故。好在她身形灵活,纵然伤不到别人,也休想也别人伤到她。 “唔——” 不知哪个不长眼的,从身后踹了一脚,她一个踉跄,剑脱手,人也朝着门外扑去。 完了,她的牙,她的脸蛋儿…… “啊——”一声急促的尖叫从她的喉咙里溢了出来。 “妹妹!”平阳回头,见她扑出了殿外,一时分心,冷不丁地又被人划了一刀。 下一刻,她的腰间缠绕上了一圈鞭子,鞭子的主人一收鞭,她整个人腾飞而起,朝着出力的方向飞去。 “啊——”更凄厉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如果方才那般高度她只会摔断门牙的话,那现在的高度足以让她摔断胳膊和腿。 可是,她并没有摔入冰冷坚实的地面,她落入了一个宽厚的胸膛里。 32. 她闻到了一股陌生又熟悉的男子的气息,惊恐之下闭上眼睛缓缓睁开—— “没事吧?”他将她放回地面,收回了情急之下出手的鞭子。 看清楚了人,她自然不会再赖在他的怀里,摇了摇头,退一步:“没事,多谢。” 朱照业的心仿佛被油烫过,皱巴巴地一团,无声地看着她。 瑶光低头抚弄自己的衣裳,有些不自在。她落入他怀中的时候还闻得到他身上尘土的气息,应该是夜以继日地赶了回来,刚刚睁眼时候的对视让她看清楚了他脸上的风霜之色,大约……很辛苦吧。 “瑶光!” 身躯一震,她像是被抓了个现行一样,仓惶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你没事吧?”太子提着剑赶来,脸上同样有血迹。 瑶光上前,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一番,发现是别人的血迹之后松了一口气,嘟囔道:“怪吓人的。” 太子笑道:“别怕,没事的。” 两人身后,朱照业握紧了鞭子,鞭痕镶入了掌纹之中却还不自知。 “君父呢?”太子想起来了,匆忙地朝着里面奔去。 殿内,双方还在交手,平阳一人支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太子见此,赶紧持剑上前助他。 “殿下!”瑶光在后面着急,他那半壶水,就不要掺和了啊! 朱照业站在门口,看着她为其他男人焦急气恼的背影,扎眼得要命。他转身朝台阶下看去,叛军正在殊死顽抗,但收效甚微,不出一刻钟便有胜负。 他扔开鞭子,头一次觉得心里荒凉得很,像是不知道一腔蛮力要往何处使。 “瑶光,你别来!”殿内,是太子呵斥瑶光的声音。 “杀!杀!杀!”殿外,是他带来的士兵们震天的吼声。 胜负早已注定,一切都在他的算计当中,可为何他还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 “殿下!”耳畔传来她尖锐的叫声,他担忧又是她不自量力地和别人交手,转头便朝殿内奔去。 可这一次,偏巧不是她。 刘锯不知道从哪里进入了内殿,他提着剑杀气腾腾地朝着太子而来。 “太子,你敢和我单独战一次吗?”他挑衅地笑着。 “有何不可?”刘钧上下扫视了他一番,“逆臣贼子,我这便亲手绑了你去见君父!” 刘锯扬唇一笑,抬手出招,两人交缠在了一处。 瑶□□急败坏,连连跺脚。 平阳靠在她旁边的屏风上,同样不理解:“殿下这是……” “疯了疯了!” 明明胜局早已锁定,跟他斗什么斗啊,难道他以为他能打得过能征善战的武安侯吗! 一抹剑锋飘过,刘锯的剑划上了刘钧的胳膊。 瑶光尖叫,朱照业跑了进来。 平阳堵住耳朵:“妹妹——” 刘锯经验丰富,一会儿就站了上风,几乎是吊打刘钧。 朱照业本想出手一鞭子打死刘锯了事,但瞥了一眼瑶光,见后者捂着眼睛像是没眼看的样子,顿时就不想掺和了。 “唔——”太子又中一剑。 这一次,瑶光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宣王爷!”她转头怒瞪他,“作为臣子,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太子被逆贼冒犯吗?” 朱照业冷漠地看着她:“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自然是一鞭子抽死刘锯啊! 朱照业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但假装不知,扭过头不看她。 再看刘钧,虽然受了伤但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仍然迎头赶上,像是要和刘锯纠缠个不死不休。瑶光不明白他此时的心情,明明有更好的方法解决,却选了最烂的一个,她胸口堵得很。 外面的声势渐小,里面却不容乐观。 眼看着刘钧要再挨上一剑,瑶光绷紧了脚尖儿,抬手便握住了朱照业的长袖。 “你现在出手,咱们以往的恩怨既往不咎。” “是吗?”他冷冷的回应。 “快啊!”她拽紧了他的胳膊,指甲像是要掐入他的皮肉里去。 朱照业像是一下子有了知觉,抬手挥鞭,长长的辫子像是一条游走的毒蛇,一下子便缠绕上了刘锯的脖子。 他向来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是要取人性命的。 瑶光松了一口气,抬腿上前准备查看太子的伤势。 “嗖——” 刘锯掷出了自己的长剑,剑头直指刘钧。 瑶光大惊,一跃而起,扑上了正低头准备起身的刘钧。 “瑶光!” “妹妹!” 长剑在中途落空,并未刺中瑶光和太子,反而是一路朝着前方而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牵引他似的。 瑶光抬起头,正看到那令人惊诧的一幕。 长剑穿透空气,像是黑白无常索命的绳索,一下子就锁定了龙床边上的人。 “噗嗤——” 鲜血喷涌而出,方才还镇定自若的人此时已经失了颜色。 “君父!”太子爬起,狂奔至龙床旁。 瑶光被他推了一把,摇摇晃晃地起身,茫然无措。 这……这算是怎么回事? 再看刘锯,他使出浑身力气掷出的一剑没有杀了他最恨的太子,反而是让他成为了弑父的罪人。当然,这应该也是在他原本的计划之中吧,阴差阳错,最后居然让他得逞了? “君父……”太子嚎啕大哭,仓惶地抱住刘光。 “太子……”刘光断然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般的结局,他眼神涣散,神志不清。 “是儿子错了,都是儿子的错啊!”太子痛哭流涕,懊恼悔恨。 他若听了瑶光的话不与刘锯争个高下,赌这一口气,又怎会让刘锯失手杀了君父? “太子……你很好……”口吐鲜血的人拼着最后的一口气道,“做个温厚的君主,这是朕对你的期望……” 太子闭眼,泪水滚落而下。 元康十四年秋,武英帝薨逝,享年四十六岁。 同年秋天,武英帝长子刘钧即位,史称文康帝。 …… “我不懂,明明当时就有机会杀了太子,你为何不动手?”新帝即位,诸侯来贺,其中就有淮阴侯陈愚之,朱照业的义弟。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陈愚之胸口一闷:“这般理由,你以为我会信?” 朱照业回头,一身玄色的王爷蟒袍,挑眉:“实话罢了。” “你是否因为秦六娘的缘故,所以没有对太子痛下杀手?”陈愚之追问道。 “笑话。”朱照业嗤笑一声,抬腿迈出门。 陈愚之追在后面喋喋不休:“兄长休想骗过我!仲怀已把当日的情形都告知我了,你就是因为秦六娘在场所以才没有趁机下手,你是不是对她余情未了?” 朱照业身形一顿,脚下慢了下来。 那日,依照他们本来的计划,应该是让刘锯杀了刘钧,然后他再替天行道杀了反贼。武英帝成年的儿子就三个,死了俩,只余下豫王可登基,而豫王是他的人,他无心皇位,自然会将大权移交到他的手上。 那为何最后他没有依计行事呢? “不过是时机未到。说到底,我只不过是异姓王,没有资格光明正大的继承大魏皇位。”朱照业低头,摆弄衣袖。 陈愚之上前:“兄长说谎!” “好了,登基大典要开始了,咱们走吧。”朱照业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抬腿往前。 他没有骗淮阴侯,的确是时机未到。当日他有兵有权,占据天时地利,唯独差了一味“人和”。与刘家人争夺皇位,只能让他在历史上留下狼子野心趁乱打劫的恶名,况且—— 他跨上马,握紧马鞭,手掌心还残留着当日挥鞭救她时用力过度的伤口…… 他紧了紧手中的马鞭,扬鞭拍马,驰骋而去。 他做错过一回,不想再错一次。 …… 新皇登基三日,女眷却没有下旨晋封,连同太子妃在内的四人依旧住在东宫。 这日,新皇下朝,一路往栖蝶院而来。 瑶光正在院中伺弄花草,听闻这脚步声,笑着转头:“陛下今日这么早?” 刘钧上前,屏退左右。 “怎么了?”瑶光不解其意。 刘钧握着她的手将她往寝屋里带,瑶光不明就里,跟着他一路进去。 “砰!” 两人一同摔在榻上,他纠缠上来,像一只巨犬,对着她的脸和脖子添弄个不停。 “陛下……” 瑶光推他,可越推他越是来劲,最后直接扯开两人的亵裤,在这榻上将她要了。 一番云雨,她莫名其妙。 他心满意足,抱着她躺在一处,温柔地亲她的脖颈。 “好了好了,痒死了!”她笑着连连退却。 “嫌弃朕了?”他凑上前去,吻着她圆润的肩头。 “臣妾看您是故意找茬儿来了。”瑶光笑着拧他的肉,“快说,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发生。” 他这般骄纵,却并不让他厌恶,反而是心生欢喜,觉得她终于和他不再生疏了。 “朕想立你为皇后。” 瑶光拧他的手一下子顿住了,像是被点了穴。 “先帝临终之日说的话,朕都知晓了。”他捧着她的脸蛋儿,“你为何不跟朕说呢?” 瑶光这才想起来,先帝临终之时是说过一旦逃出危局,将立她为太子妃的话。 “这如何能当真?”瑶光皱眉,“陛下不要听其他人搬弄是非,太子妃很好,妾身很服气,愿意为太子妃之下。” “你竟这般不争气!”他一下子起身,跪在榻上,指着她的鼻尖,“朕里里外外打点了数日,就想给你一个惊喜,你竟然如此……” “不识好歹?”她笑着看他。 刘钧甩袖,一脸气闷地坐在榻边,衣裳都没来得及穿。 瑶光起身,从后面抱住他的肩膀,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处:“陛下,是不是正妻有那么重要吗?难道我不是您的妻子我就不会真心对您,而您也不会真心对我吗?” “怎么会。”他背对着她,语气生硬。 “这不就对了吗?”她笑嘻嘻地抱着他,道,“您的心意臣妾明白了,定不敢忘。但太子妃并无过错,一向贤名在外,不立她而立臣妾,百官会有怨言,百姓们也不会服气的。” “可你对朕助益良多,若不是你,朕怎么会得这个皇位——” “哎!”瑶光捂住他的嘴,“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是要折煞臣妾吗?” “唔唔——” “陛下,太子妃身后还有她的家族,您给了她没脸,不是给了国公府一家没脸吗?况且宫里还有太皇太后呢,太子妃与她同出一族,郑家根系繁杂,您刚即位就要闹出这等事,不是给人话柄吗?” 刘钧移开瑶光的手,转头看她:“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但朕就问你一句……” “臣妾不想。” 刘钧叹气,回身抱住她:“秦瑶光啊秦瑶光,你这是让朕欠你一辈子啊。”她与他风雨同舟,出生入死,一个皇后之位完全能配得上,可她偏偏不要,连让他争取一次的机会都不给。 “对啊,欠着吧。”她启唇一笑,倒在了他的怀里。 秦家会有一个皇后,兴许会是她,但不是现在的她。 31.难孕 “娘娘, 您怎么还坐得住!”郑嬷嬷满脸忧愁地看着面前抄着佛经的太子妃, 简直想上前摇醒她。 “嗯?”太子妃抬笔蘸墨, 随意的应了一声, “怎么了?” “陛下即位都已经第四天了,还未下旨晋封您, 您……”郑嬷嬷忍不住撇嘴, “您这心里就不着急吗?” “正是因为陛下刚即位, 诸事繁忙, 所以顾不上我们也在情理之中。”太子妃道。 郑嬷嬷摇头:“您久不理事了, 外面都怎么议论您都不知道了。” “嬷嬷此言何意?”太子妃终于抬头, “可是有什么关于我的流言蜚语?” 郑嬷嬷上前,小心谨慎的道:“奴婢听说陛下有意立栖蝶院那位……” 太子妃迅速转头看去:“什么?” “您以为陛下迟迟不封赏东宫女眷是为何?他是打折着立栖蝶院那位为皇后的主意呢!” “绝不可能。”太子妃猛地放下笔,墨汁儿溅了一张白纸, 抄了大半页的佛经就这样毁了,“本妃乃先帝所封,占着大义名分,又无丝毫错处,陛下怎么可能弃了我而立秦氏?除非他是想让御史狠狠地骂他一通!”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嬷嬷, 你真的是听风就是雨,这等笑话就不要拿到我面前来显摆了。” 郑嬷嬷却不这么认为, 她见惯了薄情的男人, 多的是抛弃糟糠另娶年轻貌美的负心男, 陛下虽身份尊贵, 但本质上还是男子,同样遵循此理。 “您兴许觉得是奴婢在兴风作浪,但奴婢跟随您多年,对您是忠心耿耿,奴婢不得不提醒您一句……”郑嬷嬷忧心忡忡的道,“栖蝶院那位总归是个祸患,娘娘不得不防啊。” 太子妃抬头,眉尖儿微蹙:“你说得我自然懂,可她年轻漂亮又有手段,想扳倒她,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自那日太子被人构陷与宫女通/奸一事之后,太子妃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秦瑶光,可能会给她平静的人生立带来一股最大的波澜。 “此事着急不得,若思虑不周全反而容易引火烧身。”太子妃垂眸,一脸思量之色。 郑嬷嬷道:“是人便有弱点,咱们仔细瞧着,务必一击即中。” 太子妃点头,脸上浮现赞同之色。 说到底,同一个男人的女人们,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在这样一个一夫多妻的男权社会里,他们享受了女人带来的温情和崇拜,同样也要经受得住她们的算计和争夺。 新朝初立,刘光便加封了当日救驾有功的宣王等人,更是提拔了为先帝连挡两刀的秦平阳,对他连连夸赞,说他是后起之秀,将来的建树一定不亚于其父其祖父。 至于秦相国,先帝时期他备受猜忌,处境如履薄冰,这新帝即位之后待遇立马窜升,不仅受封为太傅,而且新帝还派人在朝上给他安了一把椅子,体恤他年迈,允许他坐着上朝。 对此,瑶光丝毫没有与有荣焉的感觉,反而觉得有种黑云压顶的危机感。 自古以来,外戚太过强势便没有好结局,她不知是陛下不懂还是他装不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妃郑氏,温婉贤淑,毓质名门,克娴内则,淑德含章,仰承太皇太后慈谕,以册宝册,立尔为皇后,钦哉!” “臣妾领旨,谢恩。”太子妃全副披挂,郑重接旨。 “良娣秦氏,柔嘉淑顺,风姿雅悦,性资敏慧,率礼不越,仰承太皇太后慈谕,册为贵妃,钦哉!” 跪在太子妃左侧的瑶光附身跪拜:“臣妾领旨,谢恩。” “良娣萧氏,静容婉柔,丽质轻灵,抚养皇子有功,仰承太皇太后慈谕,册为萧妃,钦哉!” “臣妾领旨……谢恩。”萧氏跪在瑶光的身侧,听闻她是贵妃而自己只是一个“妃”,不免心生不满。 “良娣杨氏,端方识礼,贞静柔和,仰承太皇太后慈谕,册为礼嫔,钦哉!” “臣妾领旨,谢恩。”杨氏抿唇一笑,弯腰跪拜。 潜邸之时的女眷皆有名号封赏,赐下的宫殿也可见皇帝的偏爱。皇后自然不必说,中宫之主,自然入住甘泉宫。而只比皇后矮一头的秦贵妃,入住建章宫,此乃后宫中数一数二的华丽大气的宫殿,可见荣宠。至于萧妃和礼嫔,一人住永信宫一人住含光殿。 两日后,迁宫完毕,后宫大体格局已成。 前面,也有臣子上书,上言:陛下后宫单薄,且膝下只得皇子一名,为巩固国本,应选秀充盈后宫。 刘钧以先帝驾崩不足一年为人子当恪守孝道为由,推拒了。 晚上,处理完政务的刘钧散步到了建章宫,见门口的红灯笼高高挂起,被朝臣们逼得烦闷的心思立马一扫而宫。 “陛下来了,臣妾这里还乱着呢,别让他们冲撞了陛下。”瑶光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指挥着丫头们收拾箱笼摆放物件,忙得脚不沾地,见刘钧来了,立马迎了上来,“陛下神色似乎不太好,可是被谁气着了?” 刘钧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一见到你朕什么气都没有了。” “可还是为了选妃之事?” “爱妃也有所耳闻?”刘钧挑眉。 瑶光伸手拉过他进屋,先给他上了一盏茶,然后道:“是臣子们太过心急了,先帝崩逝还未满一年,此时选秀太不合时宜了。” 刘钧接过她的茶,浅酌了一口,然后端着茶杯打量她的神色:“仅仅是因此而已吗?” 瑶光落座在他身侧,撑着脑袋看他:“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自从武安侯谋反以来,朝中被清洗了一半,各个职位皆有空缺,他们不好直接劝陛下升他们的官,就只好敲敲边鼓,打着送家里的女儿进宫的目的了。” “你又知道了?” “自然。”瑶光点头,“从古至今后妃都担着皇家和家族之间的桥梁,嫔妃受宠家族有光,而家族强盛妃子在宫里也会得些脸面,这些都是互惠互利的。” 刘钧放下茶杯,深深的看着她,很想问她一句她到底是把他当作自己的郎君还是把她当作他的谋士了? “瑶光,大业已成,你不必再为朕算计这些了。”他长叹一声。 瑶光正在思索朝中哪些官员得用,冷不丁地听到他这般说,还以为是自己干涉太多。 “陛下……” “你收拾着吧,朕去皇后那里坐坐。”刘钧起身,抬手按住将要起身的她,“歇着吧,忙活一天朕看你也累了。” 瑶光懵懵地看着他,第一次不知道他这样的行为从而何来。 小石榴端着果盘进来,却见着陛下大步走出了殿门,忙不迭地下跪:“恭送陛下。” “陛下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小石榴上前问道。 “我也不知道……”瑶光蹙眉,“他是不是觉得我……” “嗯?”小石榴疑惑地看着她。 “罢了,咱们继续收拾吧。”她也是为了他好,若他真是不识好歹,那她也不必热脸去贴冷屁股,白白糟践自己! 小石榴感觉到气氛非比寻常,抬头看瑶光,见她一脸严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好不容易登上了大位,怎么觉着陛下与贵妃还没有往日在东宫时亲密呢? 刘钧觉得她太过冷静,冷静到了让他怀疑她是否真正喜欢自己的地步,而瑶光又觉得他不识好歹,过河拆桥,心里同样有怨。两人这样一僵着便是大半年,期间刘钧也来过几次建章宫,但每每看到她那波澜不惊的双眼便觉得她是在敷衍自己,不免憋闷。再加上朝政繁忙,他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耗费在后宫,故而大半年过去了,两人还真没有机会说个清楚。 倒是萧妃抓住了时机,这半年里再一次有了身孕,独领后宫风骚。 也不知是不是萧妃这块田地太过滋润的缘故,种子一落下去就生根发芽,明明论起来瑶光比她承宠的机会更多,但却是她梅开二度。 这日,刘钧从永信宫出来,想到许久没见瑶光了,心里不仅跟猫爪似的,见她迟迟不来求和,只有他又迎头而上了。 “摆驾建章宫。” “陛下摆驾建章宫!” 建章宫,瑶光正和丫头们比赛踢毽子,她身穿一身杏色的衣衫,下摆扎入了腰间,灵活地踢着毽子,旁边是丫头们瞪大的双眼。 “三百二十七,三百二十八,三百二十九……” 刘钧才到建章宫的门口,便听到了里面热闹的声音,他阻止了身旁要通报的人,自个儿一人大步走了进去。 瑶光额头冒汗,身姿却依旧灵活,犹如梁上飞燕,轻巧得让人眼花缭乱。 刘钧站在廊下,见她仍旧欢欣一片,眉目间半点儿不见他这般的郁色,心里更为憋闷了。 “三百四十一……” 瑶光抬头,盯准飞在空中的毽子,灵活地接住—— 丫头们瞪大了眼睛,贵妃娘娘怎么用手接了啊。 瑶光早已瞥到了廊下玄色的身影,将毽子抛给一旁的宫女,她放下扎在腰间的裙摆,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臣妾见过陛下。” 宫人们这才齐刷刷地下跪:“奴婢参见陛下。” “你……”刘钧觉得自己的赌气简直好笑,不仅没有让她长记性,反而把自己折磨得难受死了。 瑶光扬唇一笑,伸手拽过他的衣袖:“愣着做什么,进来坐啊!” 宫人们一边低头一边扶下巴,她们家娘娘对陛下也太随性了吧。 “小石榴,沏龙井来!”瑶光高声喊道。 “诺。”小石榴起身,匆忙朝着茶房去了。 瑶光与刘钧落坐在靠窗的榻上,她随手搭在一边的小几上,笑着问道:“陛下才从永信宫过来?萧妃可好?” “她很好。” “哦。”瑶光扯下别在胸前的手绢,慢条斯理地擦着汗,“她是有福之人,想必定能顺利的诞下皇子。” “不,你才是。”他伸手拽过她手中的手绢,在她错愕的眼神下,探过身子亲自为她擦汗。 “陛下……” “你才是朕最心爱的女人,她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这几个月以来,他去永信宫的次数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可萧妃肚子着实争气,不过几次就能中。 “朕都宠你这么多回了,你怎么还没音信,是朕不够努力吗?”他单手捏过她的下巴,逼迫她对自己对视。 瑶光瞪圆了眼珠,这…… “臣妾让陛下失望了。”她咬牙,闷闷的说。 刘钧一边为她擦汗,一边道:“这汗怎么擦不完似的。” “臣妾自己来。” “不如爱妃沐个浴吧。”他认真的说道。 瑶光瞪眼:“……” 正好小石榴端着茶盘进殿,刘钧扬声道:“去准备热水,你家娘娘要沐浴。” “诺。” 瑶光觉得匪夷所思,他留在这里半天就为了监督她沐浴吗?难道她是那等不爱干净之人? 等热水准备好了,他跟着她进了屏风后面之后,她才明白,原来他是这个意思啊…… “陛下……”她气喘吁吁。 “专心。” “……”这事儿不是努力就能成的,纯属看运气啊! 这一晚,两人冰释前嫌,终于和好如初。 临睡前,他拥着她道:“朕希望太子由你来生。” 瑶光一颗心砰砰乱跳:“陛下……” “不要说不配之类的话,朕不想听。” 瑶光摇头:“臣妾不是想说这个。” “运气不好这些话朕也不想听。” “……也不是这个。” “那你想说什么?” “被你一个劲儿打岔,忘了……” 刘钧:“……” 次日清晨,她起身伺候他穿衣,待他上朝后,她才坐在床沿旁发愣。 前些日子太医来过,起因是她信期紊乱,且来事儿之时腹痛难忍。 “娘娘这毛病可以医治,但所花费时日较长,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说到这里,太医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吞吞吐吐的道,“不过……” “但说无妨。” “娘娘受孕会有些艰难……” “有多难?”她蹙眉。 太医不肯言明。 但他越是这样藏头露尾,瑶光就越笃定自己难以受孕。思及昨晚陛下的话,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早知如此,她该把萧妃的儿子抱来养的,听说如今的甘泉宫很是热闹,连皇后都因他日日开怀。 真是时也,命也。 32.第 32 章 新帝即位, 朝政推行并不如预期那般顺畅。因比起先帝来,新帝温和厚道, 故而臣子们也看碟下菜,屡屡爱在朝上逞威风, 派系之间互掐不说,连新帝每每提出一个可行的政策来, 推行也颇为受阻, 各方意见不一。 短短两三个月,新帝瘦得下巴都尖了, 有时候去建章宫坐会儿也是呵欠连天, 疲惫至极。 鉴于上次之事,瑶光不好明言相劝, 怕他觉得她太过干涉朝政, 惹他不喜。 深宫叠影,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了似的, 睁眼日出闭眼日落,若今日陛下不来, 像是这一天又白过了似的。 因着空闲的时间太多, 瑶光也腾出了心思反省自己这一路走来, 是否太过任性了些?以往在东宫的时候因拼着一口气想送他登上这万人之上的位置, 所以志气满满。如今目的达成,反倒没了斗志, 每日不是品茶就是养花, 日子过得无趣又贫乏。 一转眼, 冬日携着风雪而来,又到了岁末。 刘钧靠在软榻上批折子,宫灯照得整座宫殿都是亮堂堂的,他眯眼看着奏折,喉咙不舒服地咳着。 “咳。” 方贵端着熬好的汤药上前,小声道:“陛下,该喝药了。” “放着吧。” “可这药凉了就苦了。” “放着。” 方贵无奈,只好将药碗放在一边。 瑶光从建章宫走来,一路寒风冷冽,吹得她耳朵都红了,刚迈进宣室的殿门,就见方贵迎了上来。 “贵妃娘娘总算来了,陛下正不肯吃药呢。” 瑶光笑着道:“陛下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不肯吃药呢?” 方贵不敢在后面编排主子,只得弯腰请了瑶光进去:“娘娘进去便知道了。” 刘钧躺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毛乎乎的毯子,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折子,眼前光影晃动,他抬头看去,见着瑶光顶着一张泛红的脸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刘钧翻身坐起:“你怎么来了?” “听说陛下近来咳嗽,臣妾让人做了点儿止咳的药膳,特地给陛下送来。”瑶光上前,落坐在他的身边,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有点儿发热,宣太医了吗?” “宣了,开了方子呢。”刘钧拿着奏折的手指向那碗黑乎乎的药。 “方贵。”瑶光伸手,方贵知情识趣地将药碗端了起来,送与瑶光的手上。 “臣妾喂陛下喝如何?”瑶光舀了一勺汤药,低头吹冷。 刘钧笑着看她:“这般喂药,恐怕得苦到心坎去吧。” “那陛下自己喝。”瑶光将药碗递给他。 刘钧瞥了一眼殿内的宫人,没好意思撇下脸皮耍赖,乖乖地端过药碗喝了。 “小石榴,把粥端上来。”瑶光道,“喝了药再喝粥,正好去去嘴里的苦味儿。” 这一碗粥,驱散了冬日的寒冷,也赶走了刘钧心头的苦闷。 他拉着她坐在榻上,两人前后相拥,他举着奏折凑到她面前,道:“当了皇帝才知道,这天底下这么多事情都要操心,朕真是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啊。” “陛下虽勤勉与政务,但也要注意身体。”瑶光柔声的劝慰道。刘钧的身体一向不精壮,每逢冬日少不了要生一两场风寒,瑶光担心他压力这般大又不顾惜身子,早晚这身板要被压垮。 “朕知道。”他凑到她的颈窝处,埋头吸了一口气她身上的味道,只觉得全身的静脉都疏通了。 瑶光笑着握着他的手,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陛下一步步来,臣妾相信您一定会治下一片海晏河清的,到时候臣妾也好跟您一块儿名垂青史。” 刘钧笑出了声,点了点她的手背:“你就会哄朕开心。” “谁让您是臣妾的夫呢?”瑶光仰后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道,“这辈子咱们得相互扶持走下去啊。” 刘钧心里一热,这句话倒是比多少药都管用的。 “爱妃,今晚就歇在朕这里吧。” 瑶光偏头:“这怎么好,不合规矩的。” “规矩也是人立下来的,况且都这般时辰了,外面又黑又冷,朕不忍心你再走夜路回去。” “臣妾有宫人陪着呢。” “那也不许,听朕的,就宿在这里。”说着,他抬头看向小石榴,“去,将你家娘娘需要的东西准备起来,她今日就住在这里了。” 小石榴弯腰屈膝:“诺。” 瑶光无奈,只得随他去了,大约明日一早她宿在宣室的消息便会传遍后宫吧。 “来,帮朕念折子。” “好。” …… 果不其然,次日一早,贵妃娘娘留宿皇上寝殿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了。 一大早,皇后还未梳妆完全,便有寿康宫的宫人来报,说太皇太后有请。 “贵妃做出了出格的事儿,怎么宣本宫?”皇后皱眉,有些不满。 郑嬷嬷在旁边道:“太皇太后也是关心主子,贵妃娘娘气焰太盛,娘娘可不得再这么忍气吞声下去了。” 皇后眉头紧锁:“不过是宿了一晚而已,哪里就这么紧张了。” “侍寝不算什么,但自古以来便之后皇后才能留宿陛下的寝宫,她也配?”郑嬷嬷大约从来都没有将瑶光瞧上,一有机会便串掇着皇后收拾她。 一次两次,皇后不在意,她没那么小肚鸡肠,但时间一久,不在乎也渐渐变得在乎了。 “走吧,去见太皇太后。” …… “荒唐!太荒唐了!”太皇太后震怒异常,指着皇后的鼻子道,“枉你为我郑家儿女,一个小小的贵妃都对付不了,你还如何打理后宫?” 皇后咬唇,默默低下头受训。 “她秦贵妃是长了三头六臂不成?蹬鼻子上脸,她都快骑到你这个皇后的头上来了!” “皇祖母……” “别叫我皇祖母!”太皇太后挥袖,“刘家没有你这般窝囊的儿媳,我郑家也没有你这么窝囊的女儿。” 皇后自觉十分冤枉,她膝下无子,有时候腰杆子就没有那么硬朗。在太皇太后这里,她这个皇后想必还没有萧妃受宠。 “别忘了,咱们郑家才是一门两后,他秦家算什么东西!”太皇太后盯着皇后,恶声恶气的道,“若你收拾不了她,这个皇后你也别当了罢。” 皇后抬头,一脸不敢置信:“皇祖母,您这是什么话,臣妾从未有任何过错。” “执掌后宫不力,御下不严,这难道不算过错?”太皇太后冷哼。 皇后哑然。原来,真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一说。 她之前便听寿康宫的宫人说,自从先皇后和武安侯双双崩逝之后,太皇太后的精神就有些不如从前了,脾气更是古怪暴躁,身边的人对她更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违逆。可她不一样啊,她是皇后,一国之母,她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太皇太后怎可用这种独断专行的语气同她说话? “皇祖母,臣妾是陛下所立,要废也是该由陛下来废,您还没有这个权力。”皇后抬头,敛下了一脸的小心翼翼,“您要是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儿,臣妾先告退了。” 说完,不等上面的人再说些什么,她甩袖离开。 压抑太久,所有人都忘了她也是有脾气之人吧。 “孽障!孽障!”走远了,还听得到太皇太后怒气冲冲地斥骂。可她不在乎了,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把她看在眼里的人,她也不需要对她多么尊敬。 只是,她似乎忽略掉了陛下是一个极为孝顺的晚辈。 太皇太后一状告到皇帝那儿去,皇帝亲自过问此事,皇后也没有隐瞒,只说自己确实冲撞了太皇太后。 皇帝离去后,方贵捧着一本佛经来了,道:“陛下说娘娘近来有些浮躁,抄抄经书更能平心静气。” 皇后抬了抬下巴,道:“多谢方公公跑一趟,放下吧。” 后来瑶光也听说了此事,她不认为皇后做错了什么,反而觉得有些解气。 “我每次去寿康宫都觉得太皇太后的眼神都要把我凌迟了似的,她看着我闹心,我看她也不顺。此次皇后做得好,就是要让后宫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瑶光对偶尔刚硬的皇后赞不绝口。 小石榴问:“可太皇太后为何要对皇后发脾气呢?” 瑶光侧头看她:“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在寿康宫。” 小石榴叹气:“奴婢以前觉得皇后很坏,总想算计娘娘。可现在又觉得她很可怜,养着别人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还要被太皇太后斥责,最后陛下也要罚她……” “这便是喝口凉水也塞牙了。”瑶光轻笑,端起茶杯。 同样一件事,落入正在养胎的萧妃耳中却不那么有意思了。 “早知道皇后这般拢不住太皇太后和陛下的心,本宫就不该将玉儿拱手相让。” “娘娘福泽深厚,眼看着二皇子就要出生了,何必再去懊悔以前的事情了呢?”在一旁伺候的春菊道。 “本宫记得,当日也是你极力劝说本宫将玉儿送出去的吧。”萧妃眼珠一转,落在春菊的脑袋上。 春菊尴尬一笑:“奴婢也是为了娘娘好啊……” “呵,最好是。”萧妃并不蠢,日子久了,她自然知道春菊当日是在为谁做说客。她现在不发落她,不过是看她得用罢了,若她再生出点儿别的心思,她这永信宫可不差她这一个宫女伺候。 …… 这日下了朝,刘钧便急匆匆地赶往建章宫这头,一见到瑶光便将她往内室里带,一边张罗着给她换衣裳一边兴致勃勃的告诉她今日他们一同出宫。 “出宫?” “是,这些日子朕看你在宫里憋得够闷了,所以想带你出去转转。” “可这天寒地冻的,上哪儿去啊?” “听说城西今日有一个庙会,你不想去凑凑热闹?”刘钧笑着诱惑她。 瑶光抿唇,脸上一片淡然,眼睛却透出了期待的光芒。 “走!” 马车“哒哒哒”地载着他们出了宫门,今日正逢赶集的日子,街面上十分热闹。 瑶光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偷偷地窥探这市井中的景象。有多久没有见到这般热闹的场景了?大约是从她知道自己要嫁入东宫开始吧。 “老爷,我想吃一串糖葫芦。”她指着外面道。 “买。”刘钧一声令下,立马有侍卫买了糖葫芦递进来。 “呜——”酸得掉牙,她捂着腮帮子。 “好吃吗?”他问。 她举起糖葫芦凑到他嘴边:“您试试?” 刘钧将信将疑地咬了一颗,然后牙齿都快被酸化了。 “瑶光,你——” “哈哈哈,兵不厌诈!” 俏皮爽朗的笑声从马车里传了出来,从外面骑马经过的人突然转了头。 “王爷?” 朱照业眼眸一沉,调转马头跟了上去。 自那一日的兵荒马乱之后他就未曾再见过她,但府中已藏了数幅她的画像,巧笑倩兮,顾盼生辉。 有一事是他错了。他敢十成十的断定,这世上再无第二个秦瑶光,悄无声息种在他心上的秦瑶光。 33.地动 瑶光自生下来便喜欢凑热闹, 哪儿人多就喜欢往哪儿钻, 即使嫁了人成了贵妃娘娘,依旧改不了这“恶习”。好在刘钧纵容她, 看她欢乐地向鸟儿一样, 他堆积在心的烦闷似乎也清扫一空了。 自然,他们不能像平常百姓那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但挑一两处安静的地方坐下品茶吃点心倒还不算难事。 入口的桃酥有种粗制涩口的感觉,糖放多了,面粉也不太细腻, 吃在口中并不如如何美味。刘钧看她吃了一口便放下,笑话她也是叶公好龙之辈。 “不是要与民同乐?” 瑶光喝茶漱口:“小乐便好,我可不想太委屈我的胃了。” 刘钧摇头:“浪费。” 瑶光抬了抬下巴:“不会,我包起来带走。” 刘钧笑着看她, 并不相信她会带回去吃。 瑶光眼睛一眨, 也没说她是带回去自己吃啊。喝完茶又往前走,走到一座热闹的寺庙前门,门口蹲在一狼狈的乞丐, 瑶光上前,将打包好的桃酥放在他面前。 “请你吃的, 不客气。”她抱肩一笑,嘴角飞扬。 大约百步的地方, 有一高大的男子默默注视着她。在他身后的随从默默地看着自家王爷的背影, 也不知道怎么就落到这种尾随姑娘的痴汉的路子了。 想来, 这世间真有报应这一说。 刘钧上前, 执起瑶光的手,道:“如今天色尚早,不如咱们登上半山的神庙去拜拜?” “神庙?”瑶光好奇,“什么神庙,求什么的?” 刘钧高深一笑,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往山路上走去。 “老爷,到底是求什么的啊?官运?财运?” “求子。” 瑶光:“……” 他们在一起也有两年了,两年,多少个日夜,怎么会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瑶光不信神佛,只觉得是自己身子不争气的缘故。 “老爷,算了吧……” “如何能算?你要是走不动我背你上山。”刘钧回头看她,一脸坚定,让她不好再找借口推拒。 罢了,求个心理安慰吧。 “王爷,他们上山了……”金水小心翼翼地窥探主子的神色,“咱们还跟吗?” 朱照业站在那里眺望远方,看着那一对璧人远去,看他们携手嬉笑,心口空空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抢走了一般。 “回府。”他咬牙,像是从牙齿缝中挤出来的一样。 有因有果,这世间的起承转合便是这么的让人难以置信,若不是亲身经历,倒像是别人口中故意编排出来的故事一样。 黑色的身影远去,被刘钧拉着上山的瑶光转过头看去,眼底再无丝毫欢喜。 “瑶光?”刘钧见她驻足,回头喊她。 “来了。”她往上跳了一步,跟上他的步伐。 城西这座山的半山腰传说有一座求子很灵的神庙,庙里供着一座木刻的观音像,虽材质比不上那些玉石的,但刀刻的功夫却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也不知是何人所作。让这座神庙的名声传遍京都的是前朝的一位公主,听说她与驸马恩爱异常,却数年未曾有孕,驸马发誓只有公主一位妻子,无论旁人怎么劝说都不肯纳妾,公主既感动又伤心。日子久了,流言甚多,驸马不愿公主受此诋毁,于是便移居城西的私宅,一日,公主上山,巧遇一位砍柴人,砍柴人给公主指路,让她去拜拜山上的神仙,定有所获。 “然后呢?”瑶光偏头,兴致勃勃地追问道,“难道公主就此有孕了?” 刘钧点头,笑道:“没错,公主诚心参拜,上天终于起了怜悯之心,月余后公主便诊出了喜脉。” “没劲。”瑶光摇头,并不如他期盼的那样兴奋,反而指指点点起来,“难道每一个拜了这神庙的女子都怀孕了不成?公主这件事只是个例,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可公主在此之前几乎已经放弃了。” “阴阳交合,只能说驸马比较勤奋罢了。”瑶光笑得有些坏坏的,她戳了戳刘钧的胳膊,“陛下,你可要多多努力哦,臣妾这块田在这儿摆着呢,种不出果子只能说是雨水不好,哪里是田地的问题呢?” 刘钧错愕,惊奇的看她:“你近来是越发的口无禁忌了。” “哼,谁让您这么坏,带我来拜什么菩萨。” 山路上积攒了厚厚的雪,就连树枝也被压弯了腰,两人一路打着嘴仗,终于在瑶光体力告罄之前到达了所谓的神庙。 “怎么都没人啊?”瑶光扫视了一圈,神庙四周都不见人影,庙宇也显得有些破破烂烂的,不像是香火鼎山的地方。 “兴许是下了大雪的缘故。”刘钧上前,推开了神庙的大门。 门内,一座神像一盏香案,别无其他了。 瑶光跟在后面进去,寒风“呼”地一下从身边而过,她抱紧了胳膊,抬头望向神像。 木刻的神像大约八尺高,雕刻之人不仅功夫了得,还十分有耐心。神像的眼神往下,慈悲地看向芸芸众生,嘴角含着一抹微笑,一手握着玉瓶一手垂在身前,看似软弱无力,但却有直击人心的力量。 瑶光收敛了玩笑之色,认真地打量着他。 “来,拜一拜。”刘钧朝她招手。 瑶光上前,身后自然有人捧着点好的香烛送上来。 面对如此慈悲的神像,她刚才那番玩笑话似乎很不适宜。拉了拉裙角,低头下跪,她举着三根香烛认真地弯腰参拜。 “神佛在上,请保佑刘秦氏早日诞育皇子,信徒不胜感激。”在她身侧,刘钧虔诚的说道。 瑶光心里顿生了一股神圣之感,仿佛这庙里真有大罗神仙一般。 可是……她方才明明不信的啊,难不成是这神像有催迷的效果? 下山的路上大雪开始纷飞,鹅毛大雪扑簌而至,一下子就染白了众人的眉毛。 “变天了。”刘钧握紧了瑶光的手,“咱们赶紧下山。” 瑶光看向眼前的山路,苍茫一片,谁也不知道在它的底色下藏着多少秘密。她裹紧了自己的披风,点点头,埋头快走。 “轰隆——” “什么声音?”瑶光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山顶。 刘钧皱眉:“莫不是野兽?” “不像野兽的声音……”瑶光皱眉,“倒有点儿像……” 话还未说完,脚下就传来一阵奇异的动静,像是万马奔腾,又像是暗流涌动。 “陛下,是地动!”有侍卫迅速反应了过来。 “轰隆隆——”一声更为巨大的声音传来,他们仰头看去,就见白乎乎的一片“浪潮”从山顶上狂涌而下。 “快跑!”不知谁先吼了一声,所有人都开始拔足狂奔。 瑶光的力气在上山的时候都用得差不多了,此时冷不丁地狂奔,任狂风割喉,那种滋味儿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地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们像是在与地下潜伏的野兽赛跑。 刘钧的体力也只比瑶光好上些许而已,此时不仅要自己跑,还要拉着瑶光跑,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谁也不知道身后的“浪潮”会在什么时候打过来,而脚底下的动静又会对上面的人做出什么样的行为。众人满头苦奔,什么风雪什么泥泞都不能阻挡。 “啊——” 瑶光的脚底突然一空,地下像是裂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她体力虽已跟不上,但脑筋还是反应得十分快,当即纵身一扑,努力越过这口大坑。 刘钧握着她的手一下子就被松开了,于是他眼睁睁地看出她滑下了一个小坡,然后消失在眼前。 “瑶光!” 雪花漫天,她乘着飞雪不知落入了哪里。 “陛下——”眼看着刘钧要去寻她,身旁的侍卫一下子就拽住了他的袖子,拉着他往前奔去,“陛下,不能再停留了,这地动不知道将这山切成了多少块儿,随时都有掉入地缝的危险啊!” “你放开朕,朕要去找贵妃!”刘钧急得眼睛都红了。 “陛下,您赶紧下山,属下去找贵妃!”侍卫将他往前推了一把,然后自己折返往瑶光掉下去的地方找去 …… 朱照业才走上官道,便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震动从地底下传来,当即判断应该是发生了地动。 他正准备停下来等这阵动静过去,忽然想起走之前那两人似乎是上了山,如今这地动强烈,也不知他们是否早已下山。 路上的人匆忙而过,谁都是一脸恐惧惊慌的模样。 “神庙塌了,山神发怒了!”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所有人都惊慌哭泣了起来:“山神发威了,山神发威了!” “王爷……” 朱照业翻身上马,转头朝金水喊道:“你赶紧回府通知仲怀,让他留意民情民意,唯恐有人趁此作乱。还有,告诉豫王,两个时辰之后找借口进宫,看陛下是否安好。” “那您呢?” 朱照业执鞭拍马,他?他当然是回去看看她下了山没有! 如此大的动静,若他们还留在山上,定然是十分危险。 …… 瑶光摔得浑身发麻,她从雪地里爬起来,顿感脚踝一股锥心刺骨之痛。 “嘶——” 举目四望,一片苍茫,半分人影也没有。她有些疑惑,不就是摔下了一个小山坡吗,怎么连其他人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浑身大半已被湿透,暮色四合,连最后一丝太阳光都没了温度。她颤抖着抱着双肩,努力地移动步伐往前走去。 地动已过,不知这山林的格局是否有变,她走了一刻钟,仍旧一无所获。 她开始打喷嚏,一个两个…… 脚踝的痛让她半分也移动不了了,她跌坐在原地,有种认命般放弃。 “有没有人啊?救命!”她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大声喊道。 “啪——”除了树枝上掉落了一块积雪,没有人回应她的无助。 天妒英才,她莫不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34.眼红 天色彻底昏暗了下来, 天空中飘扬的飞雪却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在被山里的狼叼去吃了之前,瑶光终于找到了一处窄小的洞口, 来不及深究这是豺狼还是虎豹的洞穴,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钻了进去。 洞里还算干燥,捡一处干净的石头落座,她脱了鞋借着洞口的月光查看自己脚踝的伤势。 呵, 好大一只猪蹄儿! 抬头看去, 洞里并无任何可利用的东西,想来生活终究不是话本,她可遇不上话本里主人公的运气。 “哎……”轻轻叹一口气,一向号称主意多的她此时也无计可施了。 离她出事大约过去了两个时辰, 可这一路走来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不知是陛下以为她已经葬身此地了,还是地动改变了原有的道路,让她显得这么的“与世隔绝”了起来。 “嗷——” 洞外,传来狼叫的声音, 凄厉又凶狠,不必亲眼所见便能想象到这是一只多么可怕的东西。 瑶光不怕人不怕鬼, 偏偏怕这些不通人性的动物,想想它们对着自己虎视眈眈垂涎欲滴的模样, 她浑身忍不住地发抖。 “爹,娘……”她抱紧了双膝, 无助得几乎落泪。 她将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像是努力把自己缩到地底去, 这样就不用担心外面的狼会什么时候闻着味儿找过来。 时间缓缓地流淌过去, 她侧着身子靠在洞壁上,感受着自己逐渐流失的温度…… “嗷——” 一个激灵,她又被吓醒了。 小心翼翼地朝洞口看去,一片黑黢黢,看不出什么名堂。她正要靠回石壁上,忽然又听见几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 “呼呼——” 洞口,一只成年的野狼徘徊不前,它低头嗅了嗅地上的味道,似乎是在判断里面是否有危险。 瑶光抑制不住的想尖叫,但叫声到达了喉咙一下子卡住了,像是吃了一根鱼刺,说不出叫不出,只有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她想象过自己诸多下场,唯独没有一样是葬身狼腹的。 眼泪唰唰落下,她咬着苍白的唇小声啜泣了起来。 “呼呼呼呼!”洞口的野狼像是听到了她无助的声音,立马变得热血狂躁了起来,四脚刨地,蓄势待发。 “救命、救命啊——”往日清脆的嗓音像是蒙上了一层膜,透着一股沉闷和仓皇。 她不断地将身子往最深去移去,移动中还不忘从地上抓了一块尖利的石头握在掌中。 罢了罢了,若此生注定活不过今晚,那她也得拉着外面的野狼一块儿下地狱。她咬咬牙,目光变得凶狠又老辣,像是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一般。 “嗷——”野狼瞅准时间,双眼泛着红光,后脚往后一蹬,整个人朝着洞口扑来。 “啊——” 闭眼的瞬间,她看到一只毛乎乎地东西朝自己扑来,握着石头的手突然像被点了穴,浑身僵硬地不能动弹。 恐惧、恶心、不甘、愤懑……短短地一瞬间,她的心头竟然涌出了如此复杂的滋味儿。 “噗——” “嗷呜——” 毛乎乎的东西扑到了她的脚边,热腾腾的鲜血溅了她半张脸蛋儿。 “啊!”一声短促地呼喊,她浑身一软,彻底瘫倒了下去。 窄小的山洞,握着长剑的男人皱起了一双冷峻的眉毛,他不是都将狼杀死了,她怎么还是晕过去了? 朱照业大步上前,扯着狼腿扔到一边,然后将她从冰冷的地面抱了起来。 她浑身热得不正常,双颊泛着潮红,一只脚的鞋袜还被脱了去。仔细一看,脱了鞋袜地那只脚肿得高高的,比年夜饭上的那只猪蹄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弯腰,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她的脸蛋儿,低声:“叫你逞能。” 瑶光没有反驳,毕竟她早已昏死了过去。 …… 身子渐渐暖和了起来,周围的冷空气似乎也驱散了许多。她从昏迷中醒来,借着朦胧的火光看着周围的环境,分不清今夕何夕。 “醒了?” 她抬头,望进了一双深邃的眸子里,眸子的主子注视着她,仿佛这世间只有她。 “你怎么在这里?”她嘴角一拉,便要起身坐起来,但因全身都陷入了他的怀中,故而折腾了好几下都没有成功。 朱照业好整以暇,看她笨拙地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在不安分什么?” “放肆!”她眼眉一冷,语气生硬,“若你救了我,我很是感激,但也宣王爷注意男女之别,不要动不动就把女子往自己怀里揽,有些人你开罪得起,有些人你却惹不起。” “知道。”他一只手揽着她一只手握着一根木柴,时不时地捅一下面前的火堆,惹得火星四溅,“若你无恙我自然不必纠缠,可你在发烧,我走了你恐怕得死在这里。” 瑶光抿唇,怪不得她觉得自己忽冷忽热,原来是发烧了啊…… “你自己数数,本王救了你多少次了,你怪罪得了本王吗?” 新婚之夜一次,大街上马车失事一次,以及这一次……不多不少,刚好三次。 瑶光伸手推他:“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要你假好心,你走,你现在就走。” 朱照业皱眉,拽住她的手:“你发什么疯?” “王爷不知道吗,我一直都是个疯子啊,你跟疯子有什么话说?一走了之啊!”瑶光挣扎着坐了起来,使劲儿推他,双脚也扑腾了起来,他没有动静,她扑了两下突然一个重心不稳,摔在了一边的地上。 “非要这样吗?”他冷眼看着,也不说伸手扶她一把。 她发着烧,脚又痛得不行,这下又从他怀里摔下来,一脸的灰,好生狼狈。 朱照业见她趴在那里没有动静,终究还是不忍,伸手去捞她。 “啪——” 她背对着他,去精确地挥开了他的手。 “你现在来纠缠有何意思?就算你救了我千百次,我也还是那个恨你入骨的秦瑶光!”她低着头,发丝凌乱,咬着唇,也不顾唇上是否染了灰,“所以,宣王爷,你行行好,就看着我自取灭亡吧。”她是好是坏,是死是活,早已与他没了干系,她是刘秦氏不是朱秦氏,要负责她一生的男人不是他! 朱照业的手停在空中,不过与她咫尺的距离,却好似隔着一汪跨不去的银河。 “六娘……”他喉咙生涩的唤她。 当初郎情妾意之时,她骄纵可爱,尤其喜欢在他面前打转,听他或宠溺或无奈的唤她“六娘”。 时至今日,这一声“六娘”早已成为了她心口上的疤痕,不能碰不能撕,一沾“六娘”二字便是旧疾复发。 火光照亮的山洞里,她匍匐在地,却是高高在上,他坐在那里,却低入了尘埃。 “当初将你让出去,是我错了。”他艰难地开口,喉咙像是含着一团棉花,又痛又闷。 “呵。”她嘲讽一笑,翻身转了过来,“不敢,宣王爷运筹帷幄,哪里有错的时候呢?” “瑶光。”他单膝跪地,膝盖落在她面前的地上,满腹愧疚的看着她,“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只要你肯再回来,我什么都可以和他做交换。”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是她突然扬手打在他的脸上。 他被打得侧过头,却一点儿也没有避让。 “你还要羞辱我到何时?你以为我秦瑶光就是这样一个由人交换,可以当作物品一样被交易的吗?”她双目似寒潭,盯着他,像是要生生地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她浑身滚烫,脸蛋儿上的热度将她脑子里的暴躁和狂傲全都点燃了,她双目充血地盯着他,似一匹无惧生死的孤狼。 朱照业不再开口,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她发怒的源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耳膜震动,太阳穴突突乱跳,浑身都有种提不起气来的感觉。 她一定是被气坏了,一定是。 她良久没有开口,他抬头看去,见她闭眼靠在石壁上,喘出的气息都带着滚烫的热度。 “瑶光……”他终究还是不敢再唤她“六娘”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前一刻还被她甩耳光,后一刻他就上前抱着她探查起她的温度来了。 “你在发烧。” 废话。她眼皮沉重,只听到他的话,却没有力气反驳。 “我带了酒,我跟你抹一抹,散热能快些。”他将她平躺着放在地上,轻轻地解开她的外衫。 瑶光努力睁眼,双目通红:“不准你碰我……” “仅此一次。”他低着头,为她褪去繁复的衣裙。 以酒散热,小时候奶娘也曾这样照顾过她,所以她知道他并不是趁机轻薄她。 闭上眼,她感觉到湿润的液体抹到了她的脖颈和胸口,凉凉的,不闻味道也足以让人醉了。 而为她擦着酒的人并不好过,目光所及之处便是她白皙的身子,莹润透亮,像是从未被沾染过的清泉,透着一股清冽的芬芳。他舔了舔唇,胸口烧起了一团火。 “别停啊——”正在舒服之际,她感觉到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不耐烦地催促道。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明明是她叫嚣着不让他碰,现在反而嫌他碰得不够多了。 “你抬抬屁股,我想抹下去一些。”他艰涩的说道。 脑袋里烧得一团糊涂的她丝毫没有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只把他当作了照顾自己的奶娘和小石榴,听话地任由他将自己剥光,她还舒服得直哼哼。 火光照射过来,一寸寸地抚摸过女子的身躯,像是喉舌,一点点舔过她娇嫩的肌肤。一瞬间,他的自制力尽数溃散,四下逃窜。 酒的功效发作了起来,她浑身热辣的温度褪去了些许,正当她意识回笼的时候,一双温热的唇吻了上来。他有些狂躁,像是渴望被治愈的病人,先是将她搂紧在怀,然后再一寸寸地侵犯过去。 “你——” “瑶光,瑶光,我的瑶光——”他低沉地呢喃,诉说着他满腔无处发泄的情/欲。 她扬起了脖子,高傲地下巴微微抬起,他的唇印在了她的喉咙的地方,那是生死重地—— “陛下……”她轻声迎合。 一瞬间,所有的火都熄灭了下来,世间突然变成了冰冷的地狱。 他的手抚上了她的脖子,只要轻轻一收力,香消玉殒…… “你在叫谁?”他绷紧了身子,死死地盯住的红唇,警惕下一刻蹦出来的名字。 “陛下……”她抬起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像是一条灵巧的蛇,攀沿而上,牢牢地圈住他的身躯。 猩红的眼睛像是下一刻便要毁天灭地,他掐着她的脖子,似乎下一刻便可毫不留情地折断。 可是…… 她在吻他啊。 那么细腻又柔软的吻,他如何轻易去打破? 她的舌头舔上了他的喉咙,轻巧的舌尖缓缓地扫过,所有的理智都悉数远去了,他只有一个念头:管她将他认成了谁,就算即可被皇帝处死,他也甘之如饴了! 轻轻喟叹一声,他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臀上,再不管洞外是如何的天崩地裂了。 他低头吻上她的肩膀,下巴搁在他肩头的人忽然睁开了双眼,她单手挑起了自己落在一旁的衣衫,翠绿色的荷包滚落了出来。伸手一点,荷包里的白色粉末便沾上了她的手指,下一刻,她将粉末抹上了自己的舌头上。 方才她软绵无力的人突然振奋了起来,她轻巧一推,他借势躺下。 “乖乖,你要做什么?”他的眼底全是被迷住的光芒。 她勾唇一笑,撅着红唇送入他的嘴边。 他一口咬下,悉数吞入腹中。 35.心药 一觉醒来, 她像是还未从那场突如其来的地动中回过神来, 呆坐在床上,一脸的迷茫。 低头看,她全身干干净净的,除了手上的细微的伤口以外,几乎看不出她曾经在那样可怕的地方待了整整一晚上。掀开被子,她那只崴了的脚也被包得整整齐齐的,一看就是出自小石榴之手。 说曹操曹操到,小石榴端着热水进来, 见她醒来, 立马上前:“娘娘,可感觉好些了?” “我是怎么回来的?” “自然是陛下带人将您寻回来的。您以后再也不要去那种危险的地方了, 要不是陛下带人一个个洞口找过去, 您就算不被野兽叼去吃了也得在雪夜里被冻坏。”小石榴心有余悸的说道。 “当时就我一个人?”瑶光侧头看她。 “还有其他人不成?”小石榴疑惑地看着她。 “哦, 没有。” 他应该是在陛下带人来之前就离开了, 也好,不必让别人误会。 听说贵妃醒了,刘钧一下朝便朝着建章宫来了, 见她好好地坐在床上喝粥, 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陛下。”她抬头,眼含笑意地看向他。 他上前, 握着她的手道:“让你受苦了, 都是朕的不对。” 瑶光诧异:“这是天灾, 跟陛下有何关联?” “都是朕不好, 带你出宫却没将你毫发无伤地带回来。”他搓着她的手,满心愧疚。 瑶光伸手将粥碗搁回盘子里,回我握住他的手,道:“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不必觉得对不起臣妾,臣妾命大,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倒是陛下,听说您带人找了臣妾一宿,可有受伤?” 山林里,道路泥泞又复杂,碎石多,坑多,哪里能不受伤。刘钧摇摇头,悄悄手掩入了袍子下,一脸无事的道:“朕有这么多人保护,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 “你好好养伤,脚伤痊愈之前哪里也不许去。”他难得严肃的命令她,又转头看向小石榴,“朕知道你主子坐不住,但你必须给朕盯牢她,若有半点儿损伤朕就将你送回秦府。” 这可是很不得了的威胁了,小石榴赶紧下跪称是。 刘钧满意,回头看瑶光,她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陛下。”她将额头送了上去,与他的抵在了一块儿,“臣妾有你,何其幸运。” 类似的话,他也说过一次。 “爱妃……”他捧着她的脸,感知到她的诚意,一腔热血。 她何必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爱情,她有这样一个牵挂她的人,那点儿缺憾又算得了什么? 刘钧低头吻了她一下,感觉自己正一步步地打开了她的心。 …… 入夜,狂风呼号,卷起落叶千丈。床上的人紧紧地裹着被子,蹭了蹭枕头,心里嘟囔:又要下雨了。 “陛下,陛下……” 睡梦中的人被搅醒,带着鼻音不悦的问道:“何事?” “甘泉宫派人来报,说小皇子高热不退,恐有性命之忧啊!” 一瞬间,床上的人掀被而起。 瑶光同样坐了起来,她撩开帘帐,问:“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小皇子脾胃弱,吃了不好的东西,引发了高烧。” 瑶光侧头看向匆忙穿衣的刘钧,道:“陛下莫急,小皇子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你睡吧,朕去看看。”刘钧穿好衣裳,匆忙而去。 “轰隆——”天空降下了一个惊雷。 瑶光扬声道:“小石榴,让人照顾好陛下,别让他淋雨。” “奴婢这就去。” 一通慌乱过去,瑶光的睡意也跑了个没影儿。她皱着眉头,同样为小皇子担忧。如今陛下膝下就只有这一位皇子,身份尊贵,若他出了什么岔子,朝中的大臣又要上本上奏,请陛下广选秀女了。选秀便也罢了,说不准还会传出一些风言风语,有辱陛下龙威。 将近天明,瑶光才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待醒了后,外面的太阳已经很高了。 天空一碧如洗,想必是昨日那阵大雨的缘故,空气里都透着股清爽的味儿。 “小石榴,小皇子如何了?”瑶光问道。 “小皇子倒是无碍了,就是皇后娘娘……” “皇后怎么了?”瑶光诧异,“难道陛下治她醉了?” 小石榴点头:“昨夜听闻小皇子生病,萧妃不顾暴雨赶了过去,接着就和皇后好一顿分辨,大约是指责皇后照顾不精,光是把小皇子强要了过去又不心疼他,让他这么小便吃了那些生冷之物,差点儿没命。” “这怎么能怪皇后?照顾孩童本就是十分累神的活儿,偶尔有疏忽也实属正常。”瑶光这次倒是向着皇后说话,觉得皇后着实冤,费力不讨好。 “娘娘,您就这么信皇后?不担心是她……”小石榴眨眨眼,不好说得太过直白,意会便可。 “皇后又不傻,明知道萧妃如今仗着有孕气焰嚣张,阖宫都要退避三舍,她现在去算计萧妃的儿子,有什么益处吗?况且玉儿早就记在皇后的名下了,皇后膝下无子,疼爱这唯一的孩子还来不及,怎么会虐待他?”瑶光分析得头头是道。 小石榴点头:“您这样说倒是很在理。” “可怜皇后……”瑶光叹气,“简直是养虎为患啊。” “莫不是萧妃自己……”小石榴顿悟。 “嘘。”瑶光竖起一根手指,“噤声,咱们什么都不知道。” 小石榴点头,闭紧了嘴巴。 后宫,明哲保身为上。 后面连着好几天刘钧都去了永信宫陪伴萧妃,安抚她的心情。反观甘泉宫,因为皇后被训斥照看皇子不力,整座宫殿都笼罩在一股阴云之中。 “贱蹄子!真以为自己肚子揣了二两肉就能飞上枝头作凤凰了?做梦!”郑嬷嬷咬牙切齿地唾骂着,若是萧妃此时在她面前她肯定得不顾尊卑咬下她一块肉来。 皇后跪在小佛堂的蒲团上,一脸无欲无求。 “娘娘,您再这么不争不抢下去,别说秦贵妃要踩您头上去,就连那出身卑贱的女人也要在您面前来抖威风了!”郑嬷嬷一见着这般心如止水的皇后便想撞墙,实在是太不争气了,若是她,早就打上门去了,哪里容得上别人来甘泉宫放肆。 “嬷嬷,我膝下无子,就算去争了抢了,又有何用?”皇后淡然的说道。 “您争了抢了才有机会怀上皇子啊!” 皇后摇头:“这么多年我已经看透了,大约是我命中无子,强求不得了。” “娘娘——”郑嬷嬷怒其不争。 “嬷嬷要是没有其他的事的话,就先退下吧,本宫要念经了。”皇后阖上双眼。 郑嬷嬷一口气赌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只好甩袖离开。 皇后睁开眼,注视着面前的神像,喃喃道:“姑祖母对我失望,皇上对我失望,如今连嬷嬷也……” “难不成真是我气数已尽……” 入夜,郑嬷嬷见皇后还未出来,便敲门进去请她用晚膳。 “啊——” “什么?”瑶光差点儿从床上滚下来。 “皇后娘娘殁了。” 外间,丧钟敲响,不多不少,整二十七下,国丧。 元康十五年冬月初十,孝敬慧皇后薨逝,年仅二十五岁。 一夜之间,宫城白了头。 刘钧坐在甘泉宫后殿的台阶上,一声不吭地望着前方,面前便是孝敬慧皇后的棺木。 “贵妃娘娘到!” 往日,一听到贵妃二字他便如打了鸡血一般,无论多忙多累都会给她一个笑容。如今,他愣愣地看着棺木,什么表情也没有。 软轿落在甘泉宫门口,一位力壮的嬷嬷弯腰将贵妃驼上了背,进了殿,将贵妃小心搀扶到皇帝的身边。 “陛下。” 刘钧一动不动,唯有双眼红肿。 孝敬慧皇后与他,年少结发,鹣鲽情深。纵然近来几年多有矛盾,但总归是小事,再见面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就揭过篇儿了。他如何让也没有想到,他不过是申斥了她一番罢了,她怎么就如此想不开呢? “娘娘若泉下有知,定不愿陛下如此伤神。”瑶光坐在他的身侧,也不管台阶是否冰冷。 “你不懂……”他一开口,嗓子哑了,人也颓了。 瑶光有一瞬间的心酸,她这个后来者,兴许真的不懂他们这样的结发夫妻的情份罢。 但劝还是要劝的,不为他,也为那案桌上高高垒起的奏折啊。 孝敬慧皇后薨逝三天了,他一日朝也没有上过,一本折子也没有批过,整天整夜地坐在这里,望着棺木出神。 有人来请她,说只有贵妃娘娘可以劝慰陛下。如今看来,贵妃“这包药”也失灵了。 她微微偏过头,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默不吭声地陪着他。 要悼念要追忆都好,只求他颓丧过今晚之后能够振作起来。 …… 孝敬慧皇后的丧礼由秦贵妃主持。国丧期间,停嫁娶,辍音乐,军民摘冠缨,命妇去装饰,每日三奠,甘泉宫哀声一片。 停灵二十七日后,入葬皇陵。 丧事毕了,皇帝病倒在榻上,贵妃也轻得犹如掌中燕,往日圆润的双颊渐渐褪去,露出几分少妇的稳沉来。 “咳——”龙床上,刘钧侧身咳嗽,宫女捧着痰盂在他面前。 门口,瑶光被人搀扶着步入。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脚伤未愈之前不要走动吗?”他抬头看向她,眉梢挂上了惊讶,“你怎么瘦这么多?” 他为了其他女人日夜苦熬,直至病倒,如今终于看到了后方的她了吗? 真是一报还一报。 瑶光走来,坐在床沿处,道:“陛下久病未愈,朝臣们都上奏要来宣室探病,臣妾拦了这位拦不住那位,得罪了不少大人。” “朕这一病,倒是让你操心了。”刘钧躺靠在软枕上,面色苍白的看向她。 “陛下知道就好。”她微微撅嘴,一脸埋怨。 难得她也有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牵过她的手:“孝敬慧皇后故去,朕神思俱哀,虽知道这般不理朝政是为失职,但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来。” “那臣妾给陛下说一个好消息,陛下听了之后一定要振作起来。” “什么好消息?” 她低头,嘴角携带着一丝羞涩:“臣妾,有孕了。” “……” “陛下?”久未闻声,她抬头看去。 床上的人愣在那里,嘴张得大大的。 “这、这可是真的?”他嘴唇颤动。 “太医才确诊了,已有月余。”她扬起一抹微笑。 刘钧突然直起身子,朝着外面喊道:“来人,宣太医!” “臣妾已经诊过脉了……”瑶光阻拦他。 “朕与你的皇儿来了,朕得好起来,得立刻好起来!”他果断掀开被子,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蕴藏在体内,“嚯”地一下就站起身来,倒是把瑶光惊了一跳。 原来,真有心药这一说啊。 36.冷战 “有孕了?”朱照业回头, 眼神中含着一股不易察觉地震动。 金水也不知为何主子对贵妃娘娘有孕一事如此惊讶,点头道:“陛下方才下旨, 要大赦天下,罪轻者赦免, 罪重者减刑, 死犯不免。” “她,怀孕多久了?”朱照业搁下笔,拳头不经意间在身后收紧。 “不过月余。” 月余……朱照业的眼眸一闪一闪, 里面藏着令人心惊的期待。他暗自猜测,也许这个孩子不是刘家的,而是他朱家的…… 可,这世间真有这般巧合的事吗?他不敢报以更多的期待,但心底又难免做此类的畅想。若真是她与他结下的“珠胎”,那她如何敢欺骗陛下,而他又该如何对待她? …… 任由朱照业在这般百爪挠心, 瑶光却无类似担忧,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再清楚不过了。 “陛下也太看重了些, 这让外面的人不知道怎么编排我呢。”听说刘钧大赦天下,坐在后宫的瑶光苦不堪言,“如此高调,太皇太后又该如何看我?如今还在孝敬慧皇后的孝期中,太过张扬反而坏事。” “娘娘您多心了, 这大赦天下也是为了给皇子积福, 百姓们感激您还来不及呢, 怎么会怪罪您呢。”小石榴安慰她。 “贵妃娘娘,寿康宫遣人来请您,说太皇太后要见您。”伺候在外间的宫女隔着帘子弯腰道。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看,这不是来了么。”瑶光扶额。 小石榴扶她起身:“您也别怕,如今您有孕在身,太皇太后不敢对您怎么样的。” “但愿如此。” 今日天气不错,积雪化了,树丛也露出了一丝绿尖儿,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梅花清香。 贵妃的轿撵一过,路边的宫人们纷纷下跪。谁不知如今后宫是贵妃作主,加上皇上宠爱,此番又怀有身孕,更是独领风骚,无人敢怠慢丝毫。 才进宫的小宫女有幸见着贵妃的轿撵,待它一过,便忙不慌地抬头看去,眼含艳羡。 “找死不成!”身旁的嬷嬷一个巴掌扇过去,小宫女呼痛,赶紧捂着肩膀。 “奴婢再也不敢了。” 底层的人对身处高位的人天然中含着一股羡慕又嫉妒的心情,可她们却没有想到这爬到高位之人一路走来所受的磨难,这些又岂是她们洗洗衣裳做做扫除可以比拟的呢? 瑶光一进寿康宫的殿门便察觉到了一股冷峻的气氛,她提着心,一步步地朝着里面走去。 太皇太后坐在上位,闭着眼捏着佛珠,平和的面容上藏着的却是不怀好意的算计。 “臣妾见过太皇太后。”瑶光蹲身行礼。 太皇太后像是没听见似的,眼睛也不睁一下,也不叫起。 小石榴心底暗自发慌,这初孕之人怀胎不稳,最是需要悉心照顾的,太皇太后这般不冷不热的给下马威,真是心肠歹毒。 瑶光垂眸,身子蹲得稳稳的,丝毫未有晃动之意。 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见此,侧头低声在她身边耳语。 须臾,太皇太后睁眼,轻轻抬手:“起吧。” “谢太皇太后。”瑶光道。 小石榴赶紧先一步起身,上前稳稳地扶着瑶光。 “你有了身孕,哀家十分高兴。”太皇太后看着她,不疾不徐的道,“可这后宫也不止你一人怀胎,陛下还在兴头上,一时偏宠你也在情理之中。你出身名门,应谨记闺训,切莫仗着怀孕便作出轻狂之事,平白地给娘家增添笑话,也抹黑咱们刘家。” 瑶光微微闭眼,忍了。 “哀家说的,你可记住了?” “臣妾,谨记。” 见她神色冷淡,太皇太后心里总算舒畅了一番,嘴角含笑:“既然你有了身孕,那伺候皇上便有些不便了。” 瑶光心底冷笑,总算开始露马脚了。 “哀家有一侄孙女,秀丽端庄,知情识趣,伺候皇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太皇太后笑着道,“自然,如今你掌管后宫,这要进人也得经过你的口,哀家今儿便是叫你来商量商量的,你意下如何?” 可真是抬举她。 “太皇太后族里的女子自然是百里挑一的。”瑶光道。 “那你便是许了?”太皇太后步步紧逼,一定要让她松口。 从入宫之日起,瑶光便有此觉悟,她的郎君并不是独属于她一人的,她无权霸占他。 “此事臣妾无异议,太皇太后作主吧。” “好,秦家教出的女子果然是大方端庄之人,哀家可算是没看走眼啊。”太皇太后大喜,看向她的目光中也稍带了几分温和,“既然如此,哀家也不打扰你养胎了,你这边跪安吧。”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太皇太后啊! “臣妾告退。”瑶光漫不经心地行了礼,带着宫女离开。 太皇太后笑着对身旁的人道:“去,请陛下来。” “诺。” 刘钧因着瑶光有孕总算振作了几分精神,正埋头处理前些日子堆积的奏折,忽闻太皇太后有请。 “太皇太后唤朕何事?” “陛下一去便知。” 刘钧赶到寿康宫,椅子都还没坐热,太皇太后便告知了请他来的缘由。 “也是哀家与贵妃闲聊时说起此事了,如今贵妃与萧妃皆有身孕,礼嫔又不太得陛下欢心,哀家和贵妃想着也得为陛下分忧啊,故而想着纳一两位新人进宫,为陛下开怀。”太皇太后老奸巨猾,明明是她算计贵妃得来的承诺,转头间就把贵妃拉成跟自己一条战线的了。 果然,刘钧神色有些恍惚了:“贵妃也同意了?” “自然,她如今掌管后宫,哀家也不能善专啊,自然要听取贵妃的意见。”太皇太后笑着道。 “可孝敬慧皇后的丧期未过,朕无意选秀。” “哀家知道你们夫妻二人鹣鲽情深,也不好在先皇后的丧期大肆选秀坏了陛下的好名声,故而只向贵妃提了哀家的侄孙女一人。” 刘钧就算再笨,也知道太皇太后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了。 孝敬慧皇后辞世,太皇太后年老,郑氏在后宫的影响力逐渐消失,如今必须得选一位接班人来与贵妃抗衡才是,最好抢了贵妃的宠爱,成为第二位孝敬慧皇后。 刘钧正想着如何回绝她,太皇太后便将脸色垮了下来:“怎么?皇上是怀疑哀家挑选自己族里的女子是别有用心吗?” “孙儿不敢。”刘钧大惊。 “那皇上这般吞吞吐吐又是为何?” “皇祖母的侄孙女自然是千好万好,只是朕一想到她是孝敬慧皇后的姐妹,便有些别扭。”刘钧道。 “这又如何?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乃旷古美谈,怎么到皇上这儿就是别扭了?”太皇太后善辩,刘钧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她威逼利诱外加敲打,逼迫刘钧就范。 刘钧想着孝道,不好在面上驳她,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甚好,甚好啊!”一计已成,太皇太后高兴不已。 但刘钧心里却种下了一个疙瘩,他没想到瑶光能和他人一起来算计他,这让他心寒不已。 之后,小郑氏进宫,他也无暇顾及,只埋头在宣室处理政务,丝毫不想踏及后宫。 不过三五天,瑶光便察觉到了他无声的责怪。 “娘娘,您既然知道陛下误会了您,怎么不去解释解释呢?”小石榴在一旁干着急。 这一路走来,瑶光算是他的谋士,扶他上位,助他守城,无一不用心。 “他若是在跟我较劲,那才是伤了我的心。”瑶光捧着书,抬头看窗外的梅花,眼神黯淡,“我待他如何,天地可知,他若怀疑我和那个老太婆联手算计他,那才真真让人寒心。” “可,这、这……”她的逻辑毫无破绽,小石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解。 两人便这样僵持着,直到瑶光肚子都显怀了,他也没有再迈进建章宫一步。 渐渐地,往日无话不谈的人就这样疏远了。 刘钧这边呢,起初是心寒她没有守住底线,牺牲他去取悦太皇太后。之后便是同她较劲了,想着让她先来服个软,他也能大方揭过了事。可日子一久,这疙瘩非但没有解开,还根深蒂固了,谁也不好意思先迈出这一步,就这样僵着呢。 而后宫又从来不缺乏善解人意的女子,初初进宫便得了太皇太后点拨的小郑氏在这方面尤为突出。 太皇太后告诉她:“如今他二人因此生了嫌隙,这便是你最好的机会。别怕皇上不搭理你,他是个心软的,你只要持之以恒,不怕不能水滴石穿。” 小郑氏是抱着复兴家族的期待进的宫,自然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寂寞。她虽自恃貌美,但也不作清高之态,而是用潺潺溪流般的温情去融化那颗在贵妃那里遇冷的心。 渐渐地,刘钧也愿意跟她说两句了。 “陛下应该去看看贵妃娘娘的,娘娘现在怀着身孕颇为辛苦,若陛下不体谅她,娘娘该是何等的伤心啊。”芳信宫,小郑氏温言相劝。 “呵,那你就太小瞧贵妃了,有朕无朕与她无任何区别,她太能照顾好自己了。”刘钧举着酒壶斟酒,嘴角挟着一抹冷笑。 “陛下。”小郑氏夺了他的酒壶,“臣妾在宫外之时便听说陛下待娘娘情意深重,故而坚信陛下是一位世间难得的好男儿,这才甘愿入宫的。陛下这番话,可是在冷了臣妾的心吶!” 刘钧愣愣地看着她,断没有想到她能说出这般话。 “你——此言发自肺腑?” “句句属实。”小郑氏坚定的道,“若有半句谎言,便让臣妾永远不得君心。” 因着她这番话,刘钧似乎也回想起了他与瑶光的温情时光,还有一起所经历的那些生死惊险。再看看如今的自己,他心头颇为羞愧,竟不敢相信自己因为如此小事而连着三个月都不踏入她的宫殿,而她还怀着他们的孩子。 他霍然起身,犹如醍醐灌顶。 “陛下,去吧。”小郑氏上前握着他的手道,“臣妾这里您何时来都可以,现在是贵妃娘娘更需要您吶。” “皇祖母说得对,你的确是温柔大方的女子。”刘钧抬手,轻轻抚过她的脸蛋儿。 小郑氏偏头贴近他的手掌,莞尔一笑:“姑祖母谬赞,臣妾可不敢当。” “你自然当得起。歇着吧,朕去看看贵妃。” “臣妾恭送陛下。” 刘钧疾步出门,小郑氏起身倚门相望,目光温柔。 刘钧走了两步回头看她,见清冷的灯笼光下,她含笑而立,不免心中动容。宫里若人人都像她这般善解人意,哪有这诸多的尔虞我诈呢? 37.生子 建章宫,瑶光倚在灯下看书。 “娘娘, 该就寝了。” “唔, 待我看完这一章再说。” 小石榴无奈, 只好挥挥手, 让人换上一盏更亮的宫灯。 “你看,这书写得毫无逻辑, 说什么女子祸国,呵!若不是昏君, 这书上的妖后早八百年就被打入冷宫了,怎么还有机会干扰朝政。”瑶光兴致勃勃地点评道。 小石榴道:“娘娘,您这么看不起这书怎么还看得津津有味的啊。” “消遣罢了, 你以为我是要从中学点儿什么吗?”瑶光轻笑,手指虚晃, 笑小石榴太过天真。 “娘娘,照奴婢看, 您就有祸国秧民的潜力。”小石榴胆子颇大。 “胡说!”瑶光果然不高兴, “我都是作利民利国的好事,哪里祸国了!” “陛下这般宠您,您要是稍微心术不正一些, 不就和这书上的女主角一样了吗?”小石榴笑着说道。 得了,还是在夸她秉性不错。 瑶光稍扬嘴角:“那是。” “可陛下都好几个月没来咱们宫里了,您就不心慌吗?” 瑶光脸色一变, 扔下书:“不看了。” “奴婢扶您去休息。”小石榴也知道自己多嘴了, 赶紧上前搀扶她。 “娘娘, 别怪奴婢多嘴,奴婢也是为了您好。”小石榴轻声道,“这后宫没了陛下的宠爱,便犹如花儿没了阳光一般,早晚得枯萎。” “你错了。”瑶光停下脚步,转头看她,“我与陛下之间并非只有男女之情,更多的是互惠互利。人可以轻易割舍感情,却不能轻易斩断利益。” “娘娘……”小石榴见不得她如此理智的模样,让人心疼。 “就算陛下不再宠爱我,也无妨,我可以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他绑在一起。”瑶光自嘲一笑,“毕竟,你家娘娘我不是才貌双全么?” “砰!” 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门口站着如煞神一般的刘钧。 “秦瑶光,你便是如此想的?”他面色黑沉地盯着她。 瑶光吓得往后一退,靠着小石榴才勉强站稳:“陛下——” “朕今晚真是来对了,能听得贵妃的心神,难得啊。”他走上前来,步伐沉重,面色比这夜色还黑上几分。 “这外面的人都死了不成,陛下来了也不通报一声!”瑶光呵斥道。 “是朕不让他们通报的,本想给贵妃一个惊喜,却不知这惊喜却是给朕的。” 瑶光勉强稳住心神,道:“陛下,您听我解释……” “朕不想听!”他粗暴地打断她。 “陛下——” “朕知道,朕这个皇位有你一半的功劳,朕也从不否认。但是,秦瑶光,你也别想着践踏朕的真心!”刘钧从未如此愤怒,他几乎感觉怒火已经烧到他的心口,让他每一话都像是淬过烈火一般,狠辣无情。 “朕输了,彻底输了,你秦瑶光就是铁打的心肠,朕融化不了!”说着,他勾起一抹冷笑,步步后退,眼神中含着厌恶和失望。 瑶光的心也镇静了下来,铁证如山,亲耳所闻,她自觉没有再分辨的必要。 她的无可分辨落在刘钧的眼里更是刺痛万分,他挥袖离开,气势汹汹。 “自即日起,贵妃秦氏晋封为皇贵妃,赐黄金万两,珍珠千斛!” 瑶光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娘娘,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不降反升呢? “他这是要和我恩断义绝,用皇贵妃的名号来偿还我昔日对他的辅助。” 一阵夜风吹过,梅花伤落满地,也叹旧情难敌岁月蹉跎。 次日,晋她为皇贵妃的圣旨便下来了,典礼也安排下去了。只是直至典礼完毕,她身披华服在建章宫接受嫔妃命妇参拜,他也再也没有现过身。 孕妇应该珠圆玉润才是,可她却是两颊瘦削,唯独肚子大如簸箕。 冬去春来,萧妃诞下了一位公主,儿女双全,好不得意。 瑶光养胎不便亲自前去道贺,差人送了一袋金裸子便算了事。 “皇贵妃可真是羞辱人,跟谁没见过金子似的。”坐褥的萧妃瞥了一眼金裸子,嘲讽出声。 小郑氏正巧在她宫里,坐在她床沿边,笑着道:“姐姐多虑了,皇贵妃想必是将公主比作这金子,十足贵重的意思呢!” “呵!”萧妃嘲讽的声音更大了,“怎可把公主比作这些阿堵物!真是晦气!” 小郑氏尴尬一笑,不好再劝。 “萧妃不喜欢皇贵妃的礼,那自然也不需要朕的赏赐了。”外间,刘钧大步走来。 萧妃脸色煞白,小郑氏赶紧下跪行礼。 “陛下……不怪臣妾有怨气,实在是皇贵妃没见公主放在眼里啊。”萧妃还想作垂死挣扎。 “哦?”刘钧背着手站在床前,“送金子就是没把人放在眼里,那朕方才赐下的黄金也请爱妃一并退还吧,朕担心这些金银之物污了爱妃的眼。” 说完,他扬声道:“来人,将方才朕赐下之物收回!” “陛下——”萧妃情急,差点儿从床上翻了下来。 “萧妃犯了口舌大忌,品行不端,不配抚养公主,即日起将公主送往郑妃处,萧妃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再将公主接回。”刘钧黑着脸说完,挥袖离开。 小郑氏跪送陛下,嘴角含着一抹浅笑。 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一个便宜女儿,多好的买卖呀。 “呜呜——”身后,萧妃哭号了起来。 刘钧从永信宫出来,经过建章宫门口,脚步一顿。 “陛下,要不要进去看看皇贵妃?”身旁的宫人小心翼翼地问到。别人不知龙心,但他们这些日日陪伴的宫人还不知么?陛下心里明显就是惦记着皇贵妃的。 “朕与她无话可说。”刘钧眉眼冷淡,甩袖向前。 小内侍叹气:这又是何苦来哉! …… 瑶光虽晋升为皇贵妃,但自晋升以来陛下便再也没有踏足建章宫,宫里的风向略有变化。如今炙手可热的不是嚣张一时儿女双全的永信宫,也不是红极一时的建章宫,而是芳信宫。 小郑氏走的这条路子算是走对了,不和皇上谈情说爱,就做一朵安静的解语花,在他烦闷的时候开解一番,渐渐地也能让他敞开心扉了。 太皇太后敦促她:“女人没有儿子傍身是站不稳脚的,你赶紧怀上身孕,好给咱们刘家开枝散叶。” “可……这不是臣妾努力就可以的啊。”小郑氏有些无奈。 孝敬慧皇后一生无子,皇贵妃嫁入三年才刚有孕,那位礼嫔娘娘更是凄惨,从潜邸伺候到今日,还是一点儿信都没有。如果说不是陛下身子有什么问题的话,那便是刘家的祖坟风水不好,不然怎么子嗣不繁呢? “臣妾可没有萧妃娘娘的好运。”小郑氏叹气。 “好运?不见得吧。”太皇太后冷笑,“哀家听说有一方子,可使女子有孕,不知萧妃是不是得了这方子的缘故呢。” “当真?”小郑氏眼睛一亮,而后又迅速黯淡,“就算有,她也不会轻易告知臣妾的。” “你不是还养着小公主吗?”太皇太后掀起一抹算计的笑容,“用公主撬开她的嘴,其余的,还用哀家手把手教你吗?” 小郑氏顿悟,霎时间眉眼一亮:“臣妾明白了,多谢姑祖母提点。” “嗯,你比孝敬慧皇后有天资,不要辜负了哀家的栽培才是。” “诺。臣妾一定好好把握机会,重振郑家声名。” 太皇太后满意一笑:“嗯,孺子可教也。” …… 产期将近,瑶光浑身疼痛难耐,睡梦中屡屡被惊醒。 “娘娘,又做噩梦了?”小石榴翻身起来,为她倒水。 瑶光伸手:“扶我起来走走,我腰酸得很。” 小石榴放下茶杯,伺候她起身。 “陛下也真是狠心,就这么和娘娘生分了不成?”见瑶光怀孕辛苦,小石榴不免对皇上怨憎了起来。 “噤声,吃一次亏还不够吗?”瑶光瞥她。 小石榴闭嘴,胸口却一阵烦躁,只觉得瑶光太好性子了些。 外面,惊雷阵阵,是要下雨的征兆。 瑶光却觉得肚子直往下坠,又酸又疼。 “小石榴,我怕是要生了……”她捂着肚子,面容绞在了一起。 小石榴被吓了一跳:“娘娘,您当真?” “快去,快去请产婆,我真是感觉要生了……”瑶光弯腰,浑身都泛起了疼。 “好好好,奴婢这就叫人去!” “轰隆——轰隆——” 雷声阵阵,子时已过,今日乃立夏时节。 产婆太医匆匆赶来,一切就位。 歇在芳信宫的刘钧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他翻身起来穿衣,手忙脚乱。 “陛下莫慌,臣妾听说女子生产很是费时,您慢慢赶过去还来得及。”小郑氏起身帮他扣扣子。 刘钧脸色突变,一下子甩开了她的手。 “陛下?”小郑氏疑惑的看他。 “谁说朕要去了。”刘钧黑着脸坐回床榻,一脸沉静,“躺下来歇着。” “皇贵妃那里……” “朕让你陪朕歇着。”刘钧高声道。 小郑氏不敢再辨,顺从地躺回了床上。 建章宫,瑶光浑身湿淋淋的,像是在这样的雨夜里走了一圈似的。 “娘娘您坚持住,陛下马上就来!” 瑶光拽紧被子,咬牙切齿,浑身思绪和力量都集中在了下身,哪里管得了他来不来。 “轰隆——” 又是一个惊雷落下,坐在床沿边的男人无端的烦躁起来。 小郑氏高兴不起来,虽然他没有去,但这和去了又有何分别?他去了,她还能睡个安生觉,可他这样沉默地坐着,她也丝毫不敢入睡,得时时警醒着。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他在床沿上坐了一宿。 建章宫还未有消息传来,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便要走。 “陛下——陛下——”外间有人叫嚷了起来。 他猛然起身,疾步走出内间,拽着小内侍的衣领:“如何了?皇贵妃母子如何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贵妃诞下一位小皇子,母子均安!”小内侍欢腾地报喜。 他愣在原地,似乎是不能消化这喜讯。 “陛下。”小郑氏穿了外衫跟了出来。 “郑妃,朕有儿子了,她给朕生了儿子!”刘钧回头,拽住她的肩膀,欢喜得不知如何表达。 小郑氏咧咧嘴,很想告诉他,你早就有儿子了,你长子都两岁半了。 “速速摆驾建章宫!”他大步跨出芳信宫,一派春风得意,似再也想不起他与瑶光之前的斗气。 小郑氏黯然神伤,心叹姑祖母说得不错,他二人的确是密不可分,想来她这个“偷窃者”偷来的好时光也该到头了。 38.立后 皇贵妃生产之时皇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这不仅让建章宫的人有些惴惴不安, 更是让其他宫里的人笃定了皇贵妃已然失势。 一大早, 小石榴刚伺候瑶光睡下, 便听闻宫人来报, 说皇上朝建章宫来了。 “来就来呗,指不定又是路过罢了。”小石榴心里也堵着一口气, 甚至比瑶光更气。她轻描淡写地回复禀报的宫人,眉眼之间有点儿瑶光式的轻蔑。 床上的人动了动, 她睁开眼道:“小石榴,不准无礼。” “娘娘,您还为着他说话吗?昨夜为了小皇子您可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他老人家现在才来,不觉得迟了么?”小石榴忿忿难平。 “他是皇上, 仅凭这一点你就不能将刚才的话宣之于口。”瑶光训斥她,“什么时候我宫里的丫头也这般没大没小了, 是还没尝过宫里的刑罚所以不知道尊卑有别吗!” 见瑶光生气, 小石榴即刻跪地认罚:“是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在背后嚼舌根子。” “我看你是好日子过惯了,都忘了什么叫谨言慎行!”瑶光厉声斥责道。 “奴婢知错, 只求娘娘不要生气,您才生了小皇子,身子还虚着呢。”小石榴眼眶含泪, 既委屈不甘又担心瑶光因她气坏了身子, 低着头, 眼泪都砸到地板上去了。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见不得她这般可怜样儿,瑶光装作不耐烦地挥手:“行了行了,把孩子抱来。” “诺。” 小石榴抹着泪出去,正巧撞上进门的皇上。 “奴婢参见皇上。”小石榴忙不迭地下跪。 “不在里面伺候你主子急匆匆地去哪儿?”刘钧笑着问道。 “娘娘要看小皇子,奴婢去抱他过来。”小石榴如实作答。 “那你赶紧去。”刘钧挥挥手,快步朝着里面走去。 小石榴起身回头看他欢喜的背影,心里一肚子怨气:男子便是这样,无论你付出了多少总抵不过一个儿子来得重要,即使是帝王也不例外。 刘钧驻足在床榻的不远处,颇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们前些日子还冷眼相待,互相怨怼,他现在跑来关心她会不会让她以为是自己沾了皇子的光的缘故呢? “陛下站在那里做什么?”瑶光开口。那么大一个“柱子”杵在那儿,她就是想装瞎都说不过去。 刘钧得了台阶下,从善如流地上前,坐在她的床沿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身子如何了?” “不错,并无大碍。”瑶光点头。 “你……”千言万语涌入喉咙,竟不知从何说起。 “陛下可看过孩子了?”瑶光起了个头。 “还未。”刘钧观察她的脸色,虽有些苍白但仍旧精神,想来并无大碍,心下松了一口气。 小石榴抱着小皇子上前,她欲将他放在瑶光的身侧,怎奈床边的人突然伸手。 “给朕抱抱吧。” “诺。” 小皇子出生还未满十二个时辰,皮肤又皱又红,跟个小猴子似的,完全分辨不出更像谁。但他一接过孩子就笑了起来,连连道:“像皇贵妃,好看。” 瑶光轻笑,未接话。 小肉球在他的怀里打了个哈欠,秀气可爱,融化了他一片冰心。 “朕的宝贝。”他低头,用脸颊去触碰孩子的脸蛋儿,未曾想,他的胡须扎痛了他,小皇子立刻在襁褓中扭动了起来,鼻间还发出不满的哼哼声。 “来,娘亲抱。”瑶光伸手解救儿子。 刘钧将孩子放入她怀里,面带窘迫:“是朕的不对,扎疼孩子了。” “陛下准备给他赐什么名儿?”瑶光一边低头逗孩子,一边问道。 “立。”刘钧正色道。 瑶光抬头,面色不解:“哪个立?” “立夏的立,立身正直的立,顶天立地的立。”他一连说了三个“立”,像是在宣泄心中强烈的期盼。 “刘立。”瑶光低头,轻轻喊唤了一声襁褓中的婴儿。 小肉球挤了挤眼睛,也不知道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瑶光,朕与你之前的恩怨,咱们一笔勾销好不好?”这是他想了一个晚上的结果,他始终不能对她视若无睹,也无法欺骗自己想向她靠拢的心。 瑶光抱着孩子轻轻晃动,一脸淡然的道:“臣妾与陛下之间只有恩,没有怨,何来一笔勾销一说?” 刘钧心口一滞,他知道她这是记上他了。 “陛下,时辰不早了,您不是该上早朝了吗?” “是,朕是该去上朝了……”刘钧失魂落魄的说道。 “小石榴,送送陛下。”瑶光抬了抬下巴。 “诺。” 刘钧离开,心中似有万钧之重。她一贯记仇,这些年来,她如何冷眼对待宣王的,他看在眼里,偶尔还觉得高兴,因为这证明了她彻底放下他了,不会再回头。此时推己及人,他却生出了几分恐慌。 她一向有容人的雅量,可他往日所作所为,还能否继续被她容忍呢? “陛下……”身旁的内侍提醒他,“该换朝服了。” 他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决定:“备上笔墨纸砚,朕要亲自拟一道旨。” 今日的早朝似乎格外不同,朝臣们在殿内等了半个时辰都未见皇上踪影,询问内侍,都道皇贵妃昨日产子,陛下关切非常,耽误片刻即来。 “听闻皇贵妃产下皇子,母子俱安,某这厢恭喜秦相公了。”有同僚走到秦祯面前,抱拳贺喜。 一时间,殿内贺喜声不断,光看表面正是花团锦簇,暗自藏在心底的到底是贺喜还是嫉妒那便不知了。 “同喜同喜。”秦祯矜持回应。 “皇上驾到!”上位,内侍佛尘一扫,清了清嗓子唱喏。 一团混乱的朝臣们赶紧归位,齐齐下跪请安。 “臣等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刘钧抬手,示意一旁捧着圣旨的人上前宣读。 朝臣们起身抬头,这才注意到往日贴身伺候皇上的公公手中捧着一道圣旨。 “这是要宣读什么圣旨?” “恐怕是跟皇贵妃有关的。” “肃!” 交头接耳的声音立马消失,所有人垂首以待。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自先皇后大行,中宫凤位空悬。朕闻为圣君者必立后,以承祖庙,建极万方。咨尔皇贵妃秦氏,系出高闳,祥钟戚里,肃雍德茂,温懿恭淑,兹仰遵太皇太后慈谕,命以册宝,立其为皇后,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朝臣肃然,既震惊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若不是先帝乱点鸳鸯谱,以秦女之风姿,以秦家之门楣,许给太子做正妻也是使得的。 今日之诏书,不过是锦上添花。秦家于陛下登基有功,秦祯又为文臣之首,门生遍布朝野,何人敢置喙秦氏的皇后之名?更何况昨夜秦氏产子,母凭子贵,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臣叩首附拜。 这其中唯有一人神思不宁,那便是同样在刘钧登基之事上立了大功的宣王。他敷衍地一拜,并无多少诚意。 圣旨传到后宫,一片哗然。 建章宫门庭若市,巴结之人如流水般,源源不绝。 就连方才对皇上还颇有怨言的小石榴也被这一纸诏书给收买了,喜气洋洋。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小石榴领着建章宫上下数十名宫人,整整齐齐地跪在瑶光的床前道贺。 床榻上的人自接旨之后还未回得了神,一时显得有些呆。 “皇后娘娘这是要让奴婢们把膝盖跪酸吗?”小石榴笑着抬头,欢喜地道,“不过为贺娘娘大喜,奴婢们就算是把膝盖跪成石头也是愿意的!” “又说胡话,都起吧。”瑶光被她三言两语给牵回了神,笑着说道。 “谢皇后娘娘。” 宫人们请过安道过贺便各司其职了,唯独小石榴,围着瑶光像只小蜜蜂,扑过来扑过去。 “我又不是花儿,你围着我打转做什么。”瑶光道。 “皇后娘娘国色天香,不正是一朵端庄美丽的牡丹花?”小石榴蹲在床前,笑得一脸的痴傻。 瑶光扶额:“你这是准备将我耳朵唤起茧子来吗?” 小石榴摇头,眼里不知何时含了两汪泪水:“奴婢是替主子高兴,雨过天晴,您终于熬出头了。” 皇后之尊,与君同体,百年后共享宗庙香火……说不定还能同寝同穴,怎能不让人开心? “主子,奴婢知道您心里一直提着一口气,想让相公看到您的本事。如今您终于达成心愿,好好地扇了那些人的耳光……”小石榴一边流泪一边说道,“您心里的苦楚,只有奴婢看在眼里。” “什么时候这般会煽情了,我都被你弄得想哭了。”瑶光伸手替她拭泪,自己的眼泪却任由它滑落嘴角。 “现在好了,您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小石榴含着热泪又哭又笑,“奴婢欢喜得都不知道怎么庆祝才好了。” 是啊,从太子良娣到今日的皇后,她这一路走来可谓是费尽心机。好在,此番心机没有白费,她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莫哭,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奴婢还要看着娘娘做太后,太皇太后……” “又开始胡说。” 主仆俩相视一笑,彼此都是泪眼婆娑。 39.病倒 本以为皇上封了皇后今晚便会来建章宫,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儿。 “陛下莫不是还担心娘娘不原谅他?”小石榴暗地里揣测,“陛下也太怕娘娘了吧……” “小石榴。”瑶光在里面唤她, 她赶紧回神, 端着铜盆进屋。 大床上, 瑶光的额头缠了一圈抹额,据说这是担心产妇月子里怕受凉,即使是宫里的娘娘也得遵从这一民间习俗。她抱着小皇子笑得十分开心, 虽不能亲自喂养他, 但看他吃得肚子饱饱的, 她也是十足欣慰的。 “陛下还没有来吗?”瑶光借着空隙抬头问她。 小石榴摇头:“兴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不如娘娘先歇息?” 瑶光一想, 如今她还在坐褥, 他就算来了也不能伺候他, 便休了让人去请的心思。 “也罢, 明日再谢恩不迟。”瑶光伸手将怀里的婴儿交给乳母。 “正是。娘娘刚生不久, 禁不得累, 早些歇息也好养足精神谢恩。”小石榴上前,为瑶光擦洗身子。 然,宣室这边却颇有些兵荒马乱。皇上批阅奏折中突然昏倒,久久不醒, 宣了太医, 太医来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伺候在侧的人也不敢将皇上病倒的消息散播出去, 只能一边求着太医诊治一边下令封了宫人们的嘴。 “怪事, 怪事。”召了今晚在太医院值守的所有太医,却无人诊治出陛下昏倒的原因。 “大人们,可有数了?”小高公公着急地立在一侧,催促他们。 “高公公,此病诡异,又来势汹汹,怕不是寻常病症,还望公公去建章宫禀报皇后娘娘,请娘娘定夺。”院判大人站了出来,忧心忡忡的说道。皇上病倒,若只是寻常的头痛伤风便罢了,可此时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高公公心里何尝不想找个人拿主意呢,但如今皇上病倒,头一个通知谁就成了关键。 “高公公?” 罢了,陛下若是醒来一定最想见着皇后。 “来人,去建章宫请皇后娘娘,就说陛下有要事与她相商。”高公公拿定了主意。 “可皇后娘娘还在坐月子……” 是啊,皇后还在坐月子,轻易不能见风。如此,小高公公又开始迟疑了。 “不如禀报郑妃娘娘,近来郑妃娘娘伺候陛下很是得心应手啊,况且陛下也很喜欢郑妃娘娘。”小高公公身旁的小内侍提议道。 这一个关口,看似是后宫之争,实则又跟朝政脱不了干系。郑派与秦派,投靠谁? “高公公,宣王爷求见陛下!”外间,有内侍跑进来道。 “这个时辰宫门早已下钥,宣王爷是如何进来的?”高公公深感意外。 “您忘了,皇上之前许了宣王爷一块腰牌,何时进宫都可以啊。” “哦……”高公公突然想起,一拍脑门,“请王爷进来吧。” 院判上前道:“公公,陛下如今病了,请王爷进来不太好吧?” “王爷忠心耿耿,一向为陛下排忧解难,无碍。”高公公面色肃然又不容辩驳的说道,端的是一派正直。 朱照业大步流星地走来,见殿内灯火通明,陛下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心头一跳:“这是怎么了?” “回禀王爷,陛下偶感风寒,突然病倒了。”高公公上前,“冒昧的问一句,不知王爷漏夜前来有何要事?” “南疆内斗,两族厮杀,如今也将战火蔓延至我朝边境,军情要紧,特来禀报陛下。”朱照业皱眉道。 高公公:“这……”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拿这个主意啊。 事情到了这一步,恐怕不是谁能兜得住的问题了。 “事急从权。”高公公一咬牙,“来人,去请皇后娘娘!” 朱照业脸色一沉:“皇后不是在坐月子,怎可轻易打扰?” “王爷,如今前朝后宫都需要皇后坐镇,奴才也不敢擅专,只好去请娘娘定夺了。”高公公为难道。 殿内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朱照业看了一眼龙床上的人,心里十分清楚,如今请瑶光过来才是对她最有利的局面,先发制人,也总好过高内侍去请太皇太后来搅局。 只是,听说女子生产之后的一月都不能下床见风,不知道会不会对她的身体有碍? 半个时辰后,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宣室殿门口。 秦瑶光身披一件火红色的披风而来,风风火火,气势凛冽。 “陛下如何了?”她进殿后,谁也不看,直冲着龙床而去。 院判回话:“臣等无能,暂且找不出陛下的病灶。” 瑶光坐在龙床边上,红色的披风像是花海里泛出的浪花一样,层层铺下,美艳至极。 离她不远处,朱照业眼睛一热,只觉得生了孩子的她越发动人了。该死,居然在这样的关头生出了这般龌蹉的心思。 “本宫曾听名医说过,若是一时找不到病人的病因,不如放血诊断。”瑶光弯腰,握着刘钧的手,轻轻摩擦了两下。他的手很冷,即使躺在这里这么久了也不曾有一丝热乎劲儿。 “这……臣也听说过。”院判上前回话。 “取针,拿碗。”瑶光果断道。 两样东西奉上前,瑶光抬了抬下巴,示意院判动手。 果然,女主人来了拿主意的人便来了,殿内的人都隐隐有被稳住的趋势。 院判亲自在刘钧的指尖扎破了一个小洞,然后用碗接着挤出来的血液。 “娘娘您瞧,这血液的颜色似乎有不同。”院判有重大的发现,血液一流出来他便看出了端倪。 瑶光也只懂得放血这一步,余下的,她其实是分辨不大出来的。 “陛下是病了还是中了毒,就有劳院判大人了。” “天亮之前,臣一定可以回禀娘娘。”院判睁大了双眼,似乎已有一半的把握。 “好,那就请各位移到便殿,这里人多,不适合陛下休息。” “诺。”太医们齐齐退下。 这时,瑶光才转头去看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男人。 “宣王爷。” “臣,见过皇后娘娘。”朱照业上前,微微弯腰。 “本宫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南疆内乱,南疆王请求我朝出兵平乱,不知宣王爷可有什么好主意?”瑶光道。虽然朱照业狠心又无情,但与军政上,他一贯得心应手。 朱照业抬头看她,眼眸沉沉。 “宣王爷不必这般看我,若非事出紧急,我也不想过问这些。”瑶光以为他是嫌她干政了,不禁扯着嘴角嘲讽一笑。 朱照业却道:“南疆人逞凶斗狠,内部消耗兵力,于我朝有利。但南疆王来函求助,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 南疆乃邻国,既要交好又不能太好,否则白白拿了兵力出去为他人做嫁衣,岂不是愚蠢?最好还要收点儿利钱回来,这样才不白忙活一场。 “宣王爷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出兵,但得让南疆王放点儿血,弥补士兵们长途跋涉的路费?”瑶光勾起嘴角,一点就透。 “不仅是放血,最好还得让他三催四请之后方能出兵。”朱照业补充道。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接,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所想。 朱照业有些热血沸腾,像这般无言便可意会他虽也能和府中的谋士做到,但没想到他们两人也能达到这般境地。 “好,此事便交由王爷去办了,希望王爷不要辜负本宫和皇上的对你的厚望。” 瑶光说完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之后却有些出神了,这般“我思鼓瑟君调弦,余音未绝两欢颜”的境界,她似乎从来没有在刘钧身上感受到过。往往都是她由表及里分析了个透彻,他才恍然大悟,直道她聪慧无双。 这一瞬间,她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爱上眼前这个男人。因为他很强,比她强,让她可以生出仰望之心。而床上躺着的男人,他很好,对她也好,可就是不能让她生出崇拜之心。 “六娘,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解决了公事,还剩私事未了了。 瑶光浑身一个激灵,像是大冬天的被冷水浇了个满头似的,她在想什么?难不成还惦记着这背叛过她的男人吗? “放肆,六娘岂是你能称呼本宫的!” “就当作是我放肆了。”朱照业上前两步,威势尽逼而来,“本王想问问皇后娘娘,刘立,是谁的孩子?” 那晚在山洞发生的故事,只有他们二人知晓。她怀孕的时机又太过巧合了,容不得他不胡思乱想。 “朱照业!”她猛然站起身,抬手指向他,“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大放厥词!” 朱照业心头涌出了一股澎湃之意,他几乎认定瑶光这是恼羞成怒,因为心虚,所以不敢直面他的问题。 “六娘……”他疾步上前。 “出去!”她咬牙切齿,长袖一挥,直指门口。 朱照业无意激怒她,何况她刚产子不久,身体虚弱。 “好,我出去,你照顾好孩子和自己。”朱照业按下了心头的狂喜,脸上稳沉的说道。 见他离开,瑶光这才力竭,虚弱地跌坐在床沿上。 他问出口的那一瞬间,她脑海中转过了千百遍的心思,到底是如实告知他还是刻意引导他?她一直很想向他复仇,报复他当初的绝情无耻,如果让他以为她和刘钧的孩子是他的孩子,岂不是妙哉? 不过一息的功夫,她便犹如登台的戏子,以浑然天成的演技蒙骗过了他。 她再转头看向床上虚弱苍白的男人,纵然他就这样躺上一辈子,她也会陪伴在侧悉心照顾。 “陛下,臣妾任性,您别怪罪。”她低头,歉疚地在他脸颊上印上一吻。 40.查凶手 将近天明的时候, 床上的人醒了,他似乎是经历了一个很长的梦境, 醒来浑身乏力, 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不远处, 软榻上躺着一个女人,她本应该在建章宫养身子,却因为他的突然昏倒而出现在这座寝宫里。 一直注意着床上动静的高公公察觉到陛下醒来, 立马弯着腰上前, 喜不自胜:“陛下, 您终于醒啦。” 刘钧吃力地抬手, 指了指榻上的人。 “对啊, 皇后娘娘守了您一个晚上呢。”高公公道, “奴才这就去唤醒娘娘, 她一定很高兴。” 说完, 他迈着步子就朝榻边去了。刘钧闭眼, 恨自己调教奴才太过失败, 他明明是想让他将榻边掉落的被子捡起来给她盖好,他这是什么领悟力! “娘娘,皇后娘娘……”高公公小心翼翼地喊道。 瑶光本来也睡得不实,他这般捏着嗓子的叫唤着实吓人, 她一下子就醒了。 “怎么?” “您瞧那边儿。”高公公手指一翘, 语气颇为卖弄。 瑶光起身抬头, 突然眼睛一亮, 她掀开被子下床。 “陛下, 您醒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龙床前,不顾身份礼仪,跪在脚踏处握着他的手,“您要是再睡下去,臣妾可没办法向这天下交代了。” 刘钧虽然虚弱,但仍然露出了他最温柔的笑容,用手指抚过她的手背,道:“让你担心了。” “陛下,以后不许这样吓臣妾了。”她低头,拽着他的手抵住额头,真有一种在鬼门关绕了一圈的感觉。 “好,不吓你了,你也别吓朕,赶紧去洗洗脸,漂漂亮亮的。”刘钧苍白一笑。 瑶光不住地点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害怕,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她是他的支柱,但经过昨夜她才发现,在更多时候,他才是她的支柱。 她欢喜地起身,唤来宫人为她梳洗打扮。 刚刚整理妥当,小石榴就领着院判大人进门了。 “可找到是何原因引起的了?”瑶光坐在梳妆镜前转身,看向院判。 院判此时的心情倒是比没有找出来还沉重三分,他动了动嘴唇,还没说话便是一个响头磕在了地板上。 瑶光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怎么,结果不好吗?” “启禀皇后娘娘,臣已查明,陛下此番病倒是由服用过多的石松散引起的。” “石松散?本宫怎么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等药物。” “为向娘娘讲解此药物,请恕臣冒昧了。”院判抬头,“此乃南疆独有的强壮男精的药物,服用者会在男女交好时表现勇猛,体虚者服用后会立即表现为龙精虎猛,有利于女子有孕。” “陛下怎么会服用这等旁门左道的东西!” 院判点头:“没错,此等药物极其伤身,服用一两次还好,长期服用则会掏空男子的精血,就如同树木一样,从里面被人掏空,树也就没命了……” 瑶光扶额,不知是否是刚刚将发髻束得太紧的缘故,她怎么有种抽痛感呢? “陛下……服用了多少?”她咬唇闭眼。 “依照昨日的情况来看,陛下的底子已经虚空了,这松石散极为特别,很难在平常的请脉中发觉,然而一旦发作……”不敢再说下去,院判只好以头磕地,一切尽在不言中。 “查,给本宫彻查,到底是谁敢暗害陛下!”瑶光起身,一个气血不稳,上身摇摇晃晃,幸亏小石榴就在身边,眼疾手快地扶稳了。 “娘娘,后宫阴私手段不少,从陛下服用的量来看,此人一定是将药物混入吃食中,长期让陛下服用。”院判道。 瑶光借着小石榴的力,稳住身形,双眼迸射出寒光:“多谢院判提点,该怎么查,从何处下手,本宫已有分寸。” “那……陛下那边,可要臣如实告知?” “他还能撑多久?” “多则五天,少则……。”院判低头,深感遗憾。 他才二十七岁,原来生命就已经快走到终点了。瑶光仰起头,眼泪不知觉地就从眼角两侧滑落了下来。 昨晚她还下定了决心,要照顾他一辈子,今早现实就敲碎了她的美梦。他哪里还有那么多世间来等着她伺候呢? “高公公。” “奴才在。” “传本宫懿旨,陛下昨夜遭寒风入体,罢朝三日。” “诺。”高公公弯腰应道。 “还有,请所有有品级的嫔妃全部到宣室侍疾。”瑶光脸色寒冷,“你派人在偏殿辟一间小佛堂,等人到齐后就请她们抄写金刚经,没有本宫的允许,谁都不准先行离开。” “这……”高公公担忧的看向皇后。 “怎么,陛下病了,作为嫔妃不应该诵经抄经以求陛下早日康复吗?”瑶光面色淡然的问道。 “奴才明白了。” “记住,见着人了别磨磨蹭蹭,立刻给我带过来,有敢耽误的,以藐视君威论处。” 高公公后脖凉飕飕的,总觉得皇后这番安排里透着一股杀气,连这夏日的初阳都暖不了身子。 “奴才遵旨。” “许院判。”瑶光又看向一旁候着的人,“若是你见着这松石散了,能否识别出来?” “自然,臣十多年前在外游历的时候曾亲眼见到过,印象深刻,不会忘。”许院判上前回话。 “甚好,等会儿就劳烦院判了。”瑶光嘴角上扬,轻笑一声。 许院判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知为何,在皇后面前回话比面对皇上还要提心吊胆几分。他暗自揣测,也许自己是年纪大了,不适合在宫中伺候了啊。 半个时辰后,所有有品级的嫔妃都被集中到了宣室的偏殿。 “皇后娘娘这是要做什么,宣咱们来又把怎么领到这地方来,不是说侍候皇上吗?”萧妃轻哼道。 郑妃劝慰道:“姐姐别急啊,皇后娘娘定然有她的安排,咱们照做便是了。” “郑妃说得好!”门口,传来了一道气势威严的女声。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嫔妃们齐齐下跪。 瑶光走进来,不由分说地坐在了上首的位置,道:“都起吧。” “谢皇后娘娘。” “本宫也不兜圈子了,昨日太医诊断,陛下乃是服用了一种名叫松石散的药物以致昏厥。”说到这里,她厉眼一扫,众生的神色都落在了她的眼底,“请各位来,一是请大家诚心诚意地为陛下祈福,二来呢……谋害君上,理应处以死罪,为帮助各位洗清嫌弃,就劳烦你们在这里待上半天了。” 说完,她起身站了起来。 “皇后娘娘!”萧妃叫出她,“你说生病了,我等都没有见到陛下,要如何信你?” 瑶光眼角微微上挑:“宣室上上下下数十名宫人都可以为本宫作证,昨日漏夜前来禀报军情的宣王爷也可以为本宫作证,萧妃这般质疑本宫,可是认为本宫图谋不轨?” “臣妾不敢。只是皇后将咱们都困在这小小的偏殿,外面搜出什么东西,在哪宫搜出来的,还不是凭娘娘的一句话?” “好说,本宫会点上太医院、禁军以及宗室里的叔伯,一起做个见证,绝不会冤枉你们任何一个人。”瑶光笑着看向萧妃,“不知萧妃可还满意?” 她算无遗策,萧妃自然找不到再阻止她的话。 “如此,就请各位在此安心抄经吧。”瑶光回头扫了一眼众人,嘴角含着一抹讽刺,跨步迈出殿门口。 偏殿的殿门口落下了锁,一干人等均不得出去。 “派去盯着的人都藏好了吗?”瑶光侧头看向高公公。 “娘娘放心,里面就是一句咳嗽也会被他们记下来。”高公公低头,由衷地佩服起眼前的女子来。 出手又快又准,环环算无遗策,只等着幕后黑手浮出水面了。 “本宫让你去请豫王,他进宫了吗?” “豫王殿下已等候娘娘多时了。” “好,那就请许院判、豫王还有薛统领带着人一块儿搜宫吧。” “诺。” 安排完了这一切,瑶光重新回到寝殿,守着熟睡中的男人。 偏殿的佛堂内,萧妃和郑妃坐在一块儿抄书。 “怎么办?”萧妃侧头看向郑妃,“你可有什么脱身的主意?” “姐姐慌什么,不一定搜得出来呢。”郑妃淡定的道。 “怎么能不慌!那东西就藏在我梳妆桌的抽屉里。”萧妃咬牙。 “姐姐不认就是了,皇后还能逼你吗?” 萧妃敏感地意识到,她和郑妃这条船恐怕有人要弃船逃生了。 “你若是抛下我,别怪我拉你下水。”萧妃冷笑,抄着经书的笔十分用力,看她的架势似乎拿着的是一把刀。 “是吗?那我和你都入水了,谁来照看公主啊。”郑妃侧头看她,含笑的眼眸里释放出淬了毒的冷箭,一下子就命中了萧妃那颗“慈母之心”。 “你——” “抄书吧,别杞人忧天。”郑妃收回目光,淡定地蘸墨。 正午到了,日头顶天,如烤火一般。 殿内本来准备了冰块降温,但因为太医说刘钧现在身子虚弱,不能受寒,故而瑶光便下旨将所有的冰块都撤到了外殿。 小石榴站在她身后,见她鬓发被打湿,却仍旧弯腰为陛下擦身,不免心头一阵难过。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原来苦难都在后头啊。 “娘娘,歇着吧,奴婢来就行。”小石榴道。 瑶光摇头,不想假手他人。她已经够对不起他的了,没道理都到这一天了还不愿意为他付出一点真心。 “皇后娘娘。”高公公抱着佛尘快步走了进来,“启禀皇后娘娘,有结果了。” 瑶光擦拭他额头的手一顿,转头看去:“在何处?” “永信宫。” “萧妃。”瑶光嘴角一扬,“她可真不让人失望……还有吗?” “没了,豫王殿下已带着搜查的人回来了。”高公公道。 瑶光眉梢一挑,扔开帕子起身:“谋害陛下,心思歹毒,本宫倒要看看,今日她还有何颜面哭冤!” 说完,她长袖一甩,率先朝着开审的主殿走去。 在她身后,睡着的男人动了动眉毛,显然早已苏醒,却是不愿意睁眼面对这一切。 41.丧钟 未央宫的主殿, 豫王带着搜查出来的罪证已等候多时。 瑶光从正门步入, 虽身后只跟了一位丫头,但丝毫不损她的凤威。她上前,坐在正中间的独椅上, 竟给人一股霸气威严之感。 豫王心叹:果真是做了皇后的人,今非昔比啦。 “臣等见过皇后娘娘。”豫王率众见礼。 “不必多礼, 辛苦各位了。”瑶光道。 豫王挥手, 自然有人呈上了证物。 许院判在旁解释道:“启禀皇后娘娘,此乃松石散, 臣绝对不会认错。” “本宫信院判大人。”瑶光微微颔首, 而后抬头喊道, “来人,将偏殿诵经的嫔妃都请过来。” “诺。” 一干嫔妃进殿,见如此阵仗,不免心中惴惴。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免。” 瑶光抬了抬下巴, 示意道:“方才豫王、薛统领还有许院判一同在各位的宫里搜查了一番,虽有些失礼,但事急从权, 想必各位也不会计较。” 殿内嫔妃,无一人敢应声。 “萧妃。”瑶光扬声。 “臣妾在。”萧妃出列。 “他们在你的宫里搜出了松石散, 你作何解释?” “臣妾冤枉啊!”萧妃当即跪地, “臣妾一介妇人, 哪里懂什么松石散, 请皇后娘娘明鉴!” 豫王站了出来, 他自小便厌烦了这些下了手又伪装无辜的女人,上前道:“那萧妃娘娘可否解释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你永信宫?” “臣妾也不知道啊,定是有人嫁祸臣妾!对,对,她们嫉妒臣妾生了皇子和公主,眼红臣妾,恨不得置臣妾于死地!”萧妃巧言争辩,抵死不认。怎么敢认,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那好,本宫便给你一个机会,后宫众人都在此了,你指认一下,往日里有谁嫉妒你?”瑶光似乎变得好说话了起来。 萧妃扫过殿内众人,眼神警惕又防备,目光掠过郑妃的时候,见她微微挑眉,似乎在提醒她什么。 “臣妾也不知……”萧妃退了一步,咬唇道。 “哦,一问三不知。”瑶光点头。 萧妃垂首,连呼吸都不敢大了声。 “来人,请廷尉大人进殿。”瑶光扬声道。 “宣,宋正淳进殿!” 早已等候多时的宋廷尉虽不知皇后娘娘为何宣他,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到场了。 “臣宋正淳,见过皇后娘娘。” “免礼。”瑶光嘴角一扬,客气道,“今日宫里有一桩官司,想请宋廷尉来断断。” “娘娘请讲。” “廷尉大人平日审问罪犯的时候,若罪犯一个劲儿喊冤枉,是否就无罪了?”瑶光虚心的问道。 “启禀皇后娘娘,这要看罪犯到底有罪无罪。” “自然是有罪,而且罪证都搜出来了呀。” “那便无论他说什么,只要人证物证俱在,便可定罪量刑。”宋廷尉拱手道。 “哦……”瑶光点头,“本宫受教了。” 萧妃稳不住了,这明显是针对她刚才的话而来的啊:“皇后娘娘,臣妾无罪啊……” “来人,将永信宫的宫人们挨个审问,最先举报者有赏。”瑶光却不理她。 “启禀皇后娘娘,臣在刑讯方面也颇为有心得,不如让臣一试?”薛统领站了出来。 “好,本宫就喜欢似薛大人这般痛快的臣子。”瑶光一口答应,“那就看薛大人手段了。” “一刻钟之内,臣定不辱使命。” 瑶光笑着点头,十分满意。 再看萧妃,浑身已经打起了摆子,明眼人都知道她在心虚什么。 “别动刑……别动刑……”萧妃“噗通”一下跪地,“皇后娘娘,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是吗?那萧妃你呢,又知道些什么?”瑶光嘴角含着笑,但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温暖,反而是从脚底心里冒出了寒气。 萧妃自知在劫难逃,薛炀的本领她是知道的,死人都能撬开口,何况她的永信宫并非铁板一块? “那松石散,的确是臣妾的。”她闭眼,长久的惶恐终于落下了心头。 满殿哗然。 “萧妃,你谋害皇上,这可是死罪!” “是,我该死……”萧妃匍匐在地,“我用尽心机想诞下皇子,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只求皇后娘娘看在幼子无辜的份儿上,饶了我那一双儿女,他们是无辜的。” 郑妃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总算一颗心定了下来。 “好,自然你痛快认罪,本宫也不难为你。”瑶光挥手,小石榴端着盘子从上面走了下来,送到萧妃的面前。 “喝了它,一切了结。”瑶光抬了抬下巴,眼中已是无情。 萧妃颤颤巍巍地抬头:“皇后……” “除了你的贴身宫女以外,本宫不会罪及其他人。” “那臣妾的家人……” “有功名的革除功名,萧氏全族,流放西北。” 好,有命活着就好。萧妃含泪,抬手端起了毒酒。 红颜薄命,有时候却是自找的思路。 毒酒一饮而尽,摔下杯子,她站起身来看向众人,目光扫过郑妃,她嘴角一扬:“日后,大皇子和公主就拜托郑妃了。” 郑妃脸色顿变,仓促地朝皇后看去,见她眼含深意的回视她,似乎早已知晓了这一切。 郑妃不自觉地倒退一步,脸色煞白,她咬着嘴唇,恨极了萧妃这最后一招。 “皇后娘娘,代臣妾向陛下说声对不起,臣妾狼心狗肺,对不起他这些年的照拂……”□□发作,萧妃的嘴角溢出了黑红的血液,她流着泪看着皇后,目光复杂极了。 话音方落,她捂着胸口倒下,嘴角漫出的血染红了这未央宫的地砖。 薛炀上前,查了一番她的脉搏,然后对着上首的人点点头,示意已经魂归西天了。 殿内众人,心有戚戚,尤其是郑妃,她到死都不会忘记萧妃那最后一瞥。 瑶光阖眼,这是她第一次手中染上了血。 …… 一切尘埃落定,萧妃身死,族人流放。唯独床上的人不太好,萧妃的命换不来他的康健。 “别哭。”刘钧伸手为她拭泪,“朕心疼。” “没哭,是窗户开大了,臣妾的眼睛都被吹疼了。”瑶光侧头过。 “你最近真是越来越爱说谎了。”刘钧语气责怪,“转过来给朕看看,再过些时日,朕恐怕就看不到了。” “陛下胡说什么呢……”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止也止不住。 “朕都听到了,还想诓朕到几时?”他笑着,笑容还是那么温润,看不出丝毫对命运的憎恶和濒死前的挣扎。他早已认命,信错了人结错了果,这般下场是他应得的。 瑶光低头,握着他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哭声从喉咙里溢了出来。 “朕这两天躺在床上回想了自己的一生,觉得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娶你之前,信誓旦旦地要给你荣华富贵,给你无忧无虑的生活,可这一路走来,全让你跟着朕当惊受怕了。” 瑶光摇头,发髻中的凤钗“叮叮当当”作响:“不是,你做到了,你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了我……”是她没有早些明白这个男人,他多努力啊,努力地想让她刮目相看,想给她一切,可她偏偏不知足,总把他想做是利益伙伴,少有真心对他。 “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她抓着他的手痛哭出声,像是失去了宠爱的孩子。 “瑶光……”看着她痛哭流涕,他的心像是马车碾过了似的,全剩懊悔和痛心。早知道分别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之前他为何耗费宝贵的光阴和她斗气,知道她是个不服输的性子,难道就不能让着她吗? “高内侍,传三公九卿入宫,朕有旨意要当众宣读。”刘钧抬头道,“还有宗室,请宣王和豫王一同进宫。” “诺。”高公公满眼热泪,低下头用袖子去擦,应了声,转身去传旨。 “瑶光,朕去了之后,一切担子都将压在你身上了。”刘钧抬手,抚过她的脸,指尖全是眷恋,“你是个妻子,也一定会是个好母亲,咱们的儿子就全靠你辅佐了。” 瑶光闭眼,满面泪水。 “朕走了之后,你不准时时挂念朕,偶尔想想就罢了,听见了吗?” 瑶光的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胸口更是:“陛下,你就这样抛下我们母子了吗?” “没办法啊,人不能胜天,纵然朕想跟你长厢厮守,也没这个命了。”刘钧叹气,抚过她的眉眼,“可朕的瑶光还是这么好看,跟新婚之夜一样好看,是朕没福气。” 此时,小石榴从建章宫抱来了小皇子。 “再让朕看看咱们的儿子。”刘钧招手,小石榴抱着小皇子上前。 瑶光撇过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一丝哭声飘出喉咙。 “立儿,父皇不能陪你长大了,以后你要多听你母后的话,知道吗?”刘钧的手在红被上摩擦了数下,全是对幼子的不舍和留恋,“你要是气着你母后了,朕就算是投胎转世了也要跑来你梦里揍你一顿的,你可明白?” 小皇子咿咿呀呀,不谙世事,完全不懂此番离别的意义。 瑶光背过身去,咬着手背,痛彻心扉。 …… 半个时辰后,从各府赶来的臣子们跪在龙床面前。 “朕时日无多,今日急召各位便是想安排身后之事。” 臣子们以头磕地齐呼:“陛下——”。 刘钧被瑶光扶了起来,靠坐在软枕上,看着这一屋子的臣子,道:“朕已写好了立太子的诏书,请各位做个见证。”一抬手,示意高公公宣读。 “朕闻帝王登基,必建立元储,以安四海之心。今嫡子立,日表英奇,天资不凡,册立为皇太子,谨告天地、宗庙。”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群臣附身跪拜。 高公公收了圣旨立在一旁,刘钧又道:“朕还有一道旨意,是给皇后的。” 瑶光起身,跪在龙榻前。 “朕深感时日无多,仓促立储,还望皇后勿怪。”刘钧看着她道。 瑶光摇头,嗓音嘶哑:“陛下隆恩,臣妾代太子谢过。” “太子年幼,还担不起朝政重任,待太子登基后,请皇后垂帘听政,辅助左右。” 一时间,埋头的各位大人都抬起了头。 “陛下,后宫不宜干政啊。”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恰是瑶光的阿翁,秦祯。 “皇太子还未满周岁,如何听政?”刘钧道,“皇后毓质名门,进退有度,绝不会重蹈吕后覆辙。” “这……” “若诸位还不放心的话,朕便留一道旨意,待新帝成年后,请皇后务必归还权力,若有违背……” “若有违背,死不足惜。” “皇后。”刘钧痛心地看向她,“你——” 瑶光起身上前,握住他的手:“陛下要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吗?” “是,交代完了。” “好,那就请各位退下吧,”瑶光回头道。 群臣面面相觑,只得退出。 “朕还想请他们多多看顾立儿,你怎么就把他们赶出去了?”刘钧无奈的道。 “立儿我会看好,现在请陛下休息吧。”瑶光双眼通红,抽出垫在他身后的软枕,扶着他躺下。 “皇后……朕舍不得睡。”他抓住她的手,目光全是不舍,“指不定什么时候睡过去,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瑶光的泪全往心底流去了,泡得一颗心酸酸胀胀。 “那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无论你何时醒来我都在,好不好?” “你躺上来,咱们说说话。”他挪动了身子,给她让出了空余的地方。 两颗头凑在一起,被子里十指紧握。 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黎明,他们就这样小声说着话,不管外面是晴是雨,屋内是温暖的春天。 ……可春天总是很短暂的。 拂晓时分,一身素衣的她走了出来。 “皇后娘娘?”高公公惊讶地看着她。 她突然捂住了胸口,像是里面扎了一把刀子似的疼。 “娘娘,您怎么了!”高公公上前,“快来人,快宣太医啊!” 瑶光扶着柱子撑着身子不倒,双眼冷静得像是初冬化开的雪水,既纯净又无暇,若可以忽视里面的痛苦,那真是世间最美的一双眼眸了。 “戒严京都,敲丧钟。”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无人可知其中艰辛。 高公公差点儿连自己的身形都稳不住了,惊恐:“是陛下……” 日出之时,从皇宫里传来丧钟的响声,有人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七下。 42.站位 元康十四年的秋天注定是个不安分的秋天, 短命的文康帝死在了自己的二十七岁这一年,而即位的新帝却不满周岁,朝中大臣对于新晋的秦太后垂帘听政又很有意见,而南边的国土又屡屡遭受疆人的威胁。 瑶光一身缟素跪在棺木前, 眼泪已经流干, 纵然这火盆里升腾出的烟雾十分呛人, 也逼迫不出她半点儿泪水。 “皇后娘娘, 您都跪了一天了。”小石榴走来跪在她的身侧, “您不心疼自己的身子,可陛下的在天之灵怕是心疼坏了。” “外面的人都走了吗?”她一开口,喉咙像砂石摩擦,干涩又虚弱。 “都走了, 天都黑了。” “好,走了好。”她将手里的一摞钱纸扔在火盆里, 看火舌将它们迅速地吞没,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放松。 “娘娘,去吃点儿东西吧。”小石榴劝道, 见她一动不动, 又换了一番说辞,“太子殿下都找您一天了, 您去抱抱他吧。” “他才多大,懂什么。”瑶光轻笑, 笑声又凉又薄。 “娘娘您别这样, 您这样奴婢心里难受啊——”小石榴一个没忍住, 哭出了声。 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这样跪在先帝陵前,一跪就是一天两夜,铁打的身子也遭受不住啊。 瑶光抬手,握住了小石榴的手,道:“我这样也是想让自己好受些,他在的时候我和他置气斗气,他不在了,我总得在他灵前忏悔几句不是?” “可您也不能这样不吃不喝啊,先帝知道了,一准儿会责怪奴婢们没有将娘娘伺候好。” 瑶光一笑,如那夜里的海棠花,轻飘飘地落地:“你去熬碗瘦肉粥,我想喝那个。” “真的?”小石榴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好,奴婢这就去!” 说完,不等瑶光的话立马就冲了出去,唯恐她下一刻就没了胃口。 聒噪的小鹦鹉走了,她又可以平静地和先帝聊天了。 “对不住,让你最后都没过几天好日子。” “你说奇不奇怪,人为什么总要等到彻底失去后才后悔莫及呢?以前我总怨你软弱,不会拿主意,可现在你不言不语地躺这儿了,没了主意的却成了我。”说到这儿,她笑出了声,像是有人真的站在她面前似的。 “呼呼——”夜风刮过,掀起了她衣裙的一角。 殿门口,一道白色的身影站在那儿,不知看了她多久。 火盆里的纸钱被风卷了起来,燃着的一角落入了白色的帷幔里,眼看着又是一场大火。她迅速起身,想阻止火势的蔓延,却不想太高估了自己这跪了一天的身子,一个前扑,彻底摔倒。 火没有烧起来,它才奋力地点燃了纱幔一角,下一刻便被人无情地一脚踏灭。 她仰头看这凭空出现的男人,心底却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儿波澜。 “可有伤到?”他扶她起身,上下打量。 “宣王怎么此时还在宫里?”她答非所问。 “这很重要吗?”他眼底迷雾重重,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了。 “是啊,宫门下钥后外人无诏不得停留在此,这么多年了,王爷还懂不了这规矩吗?”她认真地问道,仿佛想听到他一刻便低头认罪,然后安静退出。 他无意隐瞒自己的来意:“听说皇后要殉情,本王特地来看看。” “谣言。” “可本王看你这幅样子,倒是觉得有几分可信。” 平日里唇枪舌剑的两人忽然彬彬有礼了起来,倒是怪事一桩。也许是死亡震慑了她心底的怨恨,知道固执地去恨一个人是多么的浪费世间,所以她才能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和他聊起来。 刘钧走了,仿佛也卷走了她关于爱恨的一切感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起来,真真切切地心如止水了。 “有什么需要本王做的吗?” 她退出他的怀中,坐在不远处地椅子上,伸手揉自己的膝盖:“我可以相信你吗?” 也许她是随口一问,但他却用了十成十的真心作答:“可以。” “先帝崩逝,立儿登基不会那么顺当,我如今在朝中毫无根基,连话都说不上。”她抿了抿唇,斟酌语句。 他重重地握了一下拳头,然后一点一点地松开。他对皇位的追求由来已久,如今先帝崩逝,新帝未立,皇后根基不稳,正是夺权起义的大好时机。 可……他迟疑了。 “我想请你和豫王,助立儿一臂之力,可好?”若是被旁人知晓了,铁定要笑她与虎谋皮,可她心底真正的算盘,又有谁看得清楚呢? 朱照业上前,膝盖落地,半跪在她面前,一字一句地发问:“立儿,是我的儿子吗?” 若是,他从此撒手皇位,不再执着。 她侧过头,半张脸对他,嘴唇咬得死紧:“陛下灵前,我不想和你谈论这个问题。” 朱照业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你只需点头摇头。” 点头,她们母子登极,从此史书留名。摇头,她们母子前途莫测,群狼环伺。 被他抓住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她回过头看他,眼底是挣扎和痛苦。终于,眼泪落下来了,砸在了他的手背上,烫皱了他的心。 “我懂了。”他倾身一步,将她揽下腰来和自己纠缠在了一起。 她悄然回首,面对灵柩,启唇一笑。 …… 接下来的一切如她所料,朝中对于立储君一事分作两派,一派主张遵照先帝遗命立不满周岁的太子为皇帝,一派主张另立成年王爷为皇帝。文臣比的自然是嘴皮子,而真正掌握了反抗先帝遗命的兵力的武将,则埋头做鹌鹑,任由文臣们比划来回,他们不过就是和稀泥罢了。 其实,那余下的一部分人未必没有想法,只是他们的想法得建立在听从他们主子的意愿上。 “你打定主意了?”孙仲怀问他。 “嗯。” “这滔天的权势,说不要就不要了?” “嗯。” “恕我多嘴,王爷,您病得不轻!”孙仲怀吹胡子瞪眼,怒发冲冠,甩袖离去。 朱照业抬头,看向一旁还老神在在端坐的先生,道:“您不走?” “不走。”大师兄摇头。 “先生就不问我为什么吗?”朱照业问道。 “抢来的东西哪有别人拱手送来的好,是孙师弟急切了,某认为王爷思虑周全,愿追随之。”大师兄起身,俯身一拜。 幼帝势弱,皇后根基浅薄,朝中需由一重臣来总揽全局。做幼帝和皇后的心腹,朝中的权臣,不是一条极好的进身之阶?动则打打杀杀,实非智深着者所为啊。 朱照业扯了扯嘴角:“先生垂爱,实乃本王之幸。” 他平生最恨别人将他的野心挑露,前一个是秦瑶光,现在又来一个,头疼。 而后的一切顺理成章,文臣只能在嘴皮子上“动粗”,真正掌握兵权的人一站出来,鸦雀无声。 宣王、豫王皆遵奉先帝遗旨,扶皇太子即位。当日,京都戒严,九城派重兵把守,直至新帝平稳登基。 一身端肃威严的太后凤袍的她,站在台阶上对他遥遥一拜,以示感激。 可他却心虚地转身,不敢说这一切全是为了她。 …… 文康帝的灵柩入皇陵那天,秋风乍起,卷起了一地离人的愁绪。皇太后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幼帝站在城墙上,目送那鲜活的肉体将一点点在泥土中衰老腐败。 可她知道,此时还远不是她可以放声大哭的时候。朝内有人虎视眈眈,朝外有异族蠢蠢欲动,她还要守着她丈夫的江山、守着她儿子的江山,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了,永远回不去了。 “太后娘娘,秦相国求见。”未央宫的主殿,她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下边的人禀报道。 “宣。”少妇的眉眼已经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和意气,连嘴角的弧度透露着一股沉稳自持,她坐在那里,像坐在高高的雪山上,睥睨众生,又无比寒冷。 秦祯进殿,先是弯腰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道:“臣有要事想与太后商议,不知可否请太后屏退左右。” 瑶光挥手,一干人等尽数退下。 “相国大人有何要事?” 秦祯这才抬头与她对视,短短的三年,她成长得如此迅速,如今已经是掌握实权的太后了,真是让他这个做阿翁的悲喜交加。 “太后娘娘,臣有本奏。” “说来。” “臣请太后下旨,禅位于刘氏宗室其他成年王爷。” 瑶光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位名声赫赫的秦相国来,她嘴角一勾,道:“为何?皇帝乃先帝所立储君,先帝崩逝后继承皇位名正言顺。” “皇帝乃先帝所立,那太后坐在这龙椅上又算哪家的规矩呢?臣不愿秦家背负往日吕后一族恶名,特来请太后还政于刘氏。”秦祯虽老,但所言铿锵有力,所站立场乃大大的忠良之臣。 “相国错了,自哀家嫁入东宫之日起便不再是秦家人了,若作出有损哪家颜面的事自然也是刘家,与秦家着实没有太大的干系。”日夜为朝政焦灼,亲祖父还要火上浇油,让瑶光身心俱疲,“若相国大人担心外人诟病秦家人把持朝政,不如请相国大人退一步,致仕如何?” 秦祯胸口滞气,果真是他教出来的好孙女。 “太后娘娘,我朝是绝对不允许一个女人把持朝政十数年的。趁现在先帝余威犹在,急流勇退,说不定还能保全你们母子。”秦祯句句发自肺腑,这已然是他思量数日的结果了,他不想看瑶光母子被这肮脏的政治污浊了,所以冒着被她厌弃的风险来劝上一劝,也不枉他们祖孙一场。 瑶光扶额,嘴角扬起一抹疲惫的笑意,她道:“阿翁,您瞧这桌上的奏折。北边灾荒,南边兵荒,西边闹旱,东边又涝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必争夺皇位重要?孙女夙兴夜寐,唯恐有负于先帝重托,可您倒好,不说帮帮孙女,竟然还拆起台来了。” 硬的不行来软的,祖孙俩都是一个路子。 秦祯道:“正因为你资质有限,所以才请你禅位与其他人,一举两得。你自然可以再做悠闲的太后,这天下的担子也会有人接过去,岂不是两全其美?” “那好,您说谁可以委以重任?” “豫王。”秦祯面不改色的道。 瑶光点点头,扬声:“来人,宣豫王进宫。” “太后这是何意?“秦祯皱眉,颇为不解。 “您想把这一摊子甩给豫王,那哀家就帮您问问,看豫王肯不肯接招了。”瑶光笑道。 秦祯:“……” 亏她想得出来,若豫王此时一口应下才是命不久矣吧。 “看来太后娘娘是不想理会臣的谏言了。”秦祯叹气。 “若是治国良方,哀家洗耳恭听,若是扯这些旁的,哀家还有这么一摞奏折要批,就不送阿翁出门了。”瑶光低头,重新捡起了朱笔,不再理会下面的秦祯。 果然是讨了个没趣。 “太后聪慧,假以时日必能明白帽子和脑袋不匹配的后果,臣言尽于此,告辞。”秦祯说完便离去了。 瑶光盯着奏折,笔尖的墨汁儿都滴毁了纸页也不自知。 “娘娘,还宣豫王吗?”小高公公抱着佛尘进来。 瑶光回神:“不,宣宣王爷进宫。” “诺。” 朱照业奉旨入宫,中途与秦相国的车驾相遇,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与马车帘子后的人对上了目光。 “王爷进宫?” “奉太后旨意。” 马车帘子被放下,马蹄声“哒哒”远去。 43.遗腹子 朱照业进了殿, 抬头便往上座的人看去, 她正疲于应付案桌上的一堆折子,眉头深皱, 双肩沉重得像是被人往下按了一寸。他走上前去,拱手拜见。 “免。”她抬起头来, 开门见山的道, “南疆那边情势如何,可有派人去打探?” “派了,只是山高路远,估计还有半月才能收到消息。”他答道。 瑶光点了点头, 一双秀气的眉头没有一刻彻底放松过, 她拿起手边的一本奏折递出去,高公公接过, 双手奉给宣王。 “黄河到了汛期,南边又决堤了, 哀家属意让庄严去料理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庄严, 人如其名, 原则强、为人板正,虽失了一些圆滑, 但派他下去与百姓打交道却是最合适不过了。” 瑶光点头:“他是你举荐入朝的人, 哀家总要问过你才安心。如此, 就让他去安抚受灾的百姓吧。” “甚佳。”朱照业道。 两人似乎除了商议朝政以外便再无其他话可说了, 瑶光对此很满意, 撇开他的阴险狡诈背信弃义不说,他实在是得力的能臣,她熟悉政务以来常常是依靠他来理清其中的关系,若非有他,她不知要吃多少亏上多少当。 这一议,便是一个多时辰。到了要用晚膳的时辰了,御膳房的人都向高公公使了好几次眼色,后者都没有找着机会说出口。 瑶光正向朱照业请教完军备的事情,冷不丁地朝外间看去:“天黑了?” 高公公可算找着机会了:“太后娘娘,该用晚膳了。” “宣王留下来一起用吧。”她站起身了,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说实话,朱照业并不满意她对他的心平气和,若是她能向以往那样对他横眉冷对,他还会觉得她心里是有他的。可现在呢,她认真地和他商议政务,结束后还贴心地留他一起用膳,两人相处得倒真像是君臣了。 他将她们母子推上这位置,可不是为了和她这般心平气和地讨论政事的。 “多谢太后美意,天色尚早,臣还是回家用吧。”他胸口一闷,回绝了。 瑶光诧异,道:“你府内又无夫人等你,你这么着急回去做什么?”她还想在晚膳后和他商量如何处理南疆的问题呢。 朱照业心里砰砰一跳,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是否在暗示什么? “对了,之前先帝在时便有意要给你选王妃,后来因着国丧又耽误了,等此次丧期结束后便操办起来吧。趁着这段时间你也可以在京都的贵女中寻摸一番,看有无心仪的,看好了哀家给你赐婚。”瑶光恍然道。 “太后娘娘的心意臣领了,只是罗敷有夫,臣宁愿终身不娶!”他的脸色一下子便垮了下来,方才还和煦的眉眼一下子像是结了霜,漠然地看了她一眼,道,“臣娶妻与否与太后并不干系,若太后没有其他的吩咐,臣先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瑶光开口,他拂袖而去,泄露出一股好大的怨气。 瑶光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高公公在一旁努力地缩小自身,生怕被太后逮住。 “你说他在气什么呢?”该来的总会来,瑶光偏头问高公公,“他都三十了,难道不想房中有人伺候吗?” 高公公讪讪一笑:“宣王一向以政事为先,兴许是没有这个心思吧。”这京都谁没有听说过宣王与太后的一段往事呢,自从宣王力主幼帝登基太后听政以来,民间的话本子就全是以这两人为原型的改编,唱的说的演的,花样儿层出不穷,且极为上座呢! 高公公不知太后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反正他倒是觉得宣王对太后挺痴情的,刚才他不是说了,罗敷有夫?这指向的是谁还不明显吗?只是这样的猜测在心里计较一番就罢了,若真是说出口,他怕太后一气拔了他这老舌头哟。 御膳房的人进来了,布上了一桌的好菜等着太后时不时地挑两筷子。 瑶光挑嘴,御膳房的师傅手艺太过板正,没有什么新鲜样儿,也就留不住她这颗心。故而她下了旨,以后凡是她一人用膳就只上三菜一汤,多的也是浪费。 对此,御膳房的师傅很是气馁,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埋没了他这一身好本事。 才刚用完膳,不速之客就来了。 “听说你让礼太妃将大皇子抱回宫养了?”太皇太后一进门就以一副质问的语气说道。 瑶光喝一口清茶,道:“老祖宗坐下说,寿康宫离未央宫不算近,老祖宗有事派人来吩咐一声就行了,哪里用得着亲自来?” “哼!”太皇太后冷笑一声,道,“哀家亲自来太后娘娘恐怕都不肯卖脸,更何况指使下面的人来了?恐怕来了也是吃闭门羹吧!” “老祖宗此话真是折煞孙媳妇了。”瑶光叹气,放下茶盏,“自先帝走了之后,这前后的担子都压在我一人身上,若是有什么地方开罪了老祖宗还请您老人家多多包涵。” 太皇太后挑眉:“那哀家说你将大皇子交与礼太妃抚养有失规矩,你怎么说?” “请老祖宗指正。”瑶光谦虚的道。 太皇太后抬了抬下巴,总算找到了一丝往日说一不二的气势,她道:“先帝崩逝,你抬了礼嫔的位份,这也没什么,不过都是苦命人。但论资排辈,这大皇子怎么着都该由郑太妃来抚养罢?你却将她交与礼太妃,这岂非说明你不信任郑太妃?” “可是郑太妃托老祖宗说项的?”瑶光笑道。 太皇太后当然不认:“是哀家看不过去,替她出了这个头。” “那好,老祖宗面前我也不兜圈子了。按理说,大皇子应由亲近熟悉之人抚养,他失了生母,本就可怜,若将他交与不熟悉的人岂不是更让他难过?礼太妃是潜邸的老人儿,与大皇子也算有情分在的,于照顾之上也会更加细心。再者,郑太妃膝下还有明珠公主,她年岁小,正是需要诸多关怀的时候,若将大皇子交与郑太妃,不免分了她的心,也让她过于操劳了。”瑶光娓娓道来,入情入理,毫无破绽。 太皇太后听了下来,一时也没有反驳的依据,不免心底暗恨瑶光奸诈阴险,明明是担心郑氏膝下有皇子会影响到她儿子的皇位,却东一头西一头地扯这么多出来,实在可恨。 “这么说,你连哀家的面子都不给了?”太皇太后冷下脸,以长辈的威势相逼。 瑶光轻笑:“老祖宗啊,这大皇子是郑太妃属意抚养的,怎么话都是您来说的?这郑太妃若真有心抚养大皇子,不如让她亲自来跟我说,我也听听她非要大皇子去她宫里的理由啊。” 太皇太后一时没有听出她这话里的讥讽,只是抓住了她其中的一句:“你是说,若她亲自来说了,你就肯?” “若在情在理有何不肯?”瑶光眨眼,一脸无辜,“如今我肩上挑着两头的担子,若有人为我分忧,我高兴来不及呢。” “当真?”太皇太后脸上终于摆出了笑意。 瑶光笑道:“老祖宗别一个劲儿地要我的话呀,也得问问郑太妃的意思。” “她定然是愿意的。”太皇太后肯定的道。 瑶光扬唇,有儿子做后台,搁谁谁不乐意?真当她秦瑶光是傻子吗! 入夜,瑶光沐浴完,洗去了一天的疲惫,这才腾出手来看自己的儿子。 他乖巧地躺在乳母的怀里,不哭不闹,圆啾啾地眼睛瞪着瑶光,似乎是在认她是谁。 “来娘亲抱抱。”瑶光伸手从乳母的怀里抱过他,小幅度地摇晃,襁褓里的小人儿立刻舒服地眯上眼,喉咙里发出小声的“咕噜咕噜”,似乎是愉悦至极。 三个月了,他又长大了不少,刚出生时的红皱褪去,露出一张精致可人的脸蛋儿。他更像他的父皇,长相秀气,不掀开下面的小被子还以为是小娘子呢。 “娘娘可别这么说,说多了日后陛下长大了定然要跟娘娘生气的。”小石榴阻止她。 “实话呀。”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亵衣坐在床沿上,头发柔顺地披在脑后,抱着小皇帝的样子慈爱极了,丝毫没有在朝上冷面肃然的模样。 “立儿,娘亲说得对不对?老人说男生女相是有福气的长相,你说呢?”她笑着握着小皇帝的手,勾勾他的手心,逗着他。 小皇帝皱了皱鼻子,浑身在襁褓里扭动一番,不知道有多不满呢。 他才这么小,却承担了社稷黎民的所有期望。看他这弱小的样子,小胳膊小腿儿,轻轻一咬就可以留下印子。 “小石榴,你说他以后会不会怪我?万一他只想做一个逍遥的王爷呢?”瑶光叹气。 小石榴上前,道:“常人求也求不来的东西,陛下怎么会怪您呢?他投到了您的肚子里,想必就是做好了和您一起祸福同担的准备。”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瑶光偏头,笑着看向她。自入宫以来,她们都成长了许多,学会对命运低头,也学会对命运作出反抗,爆脾气的小石榴也会温言细语地劝慰人,潇洒如风的她也会甘愿为了怀中的人放弃逐山涉水的心愿。 “但愿他能如我一般坚强吧。”瑶光俯身低头,温柔地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 先帝这一生就是错在太过仁慈了,宽恕了别人却不曾放过自己。但愿他们的孩子能有她这般狠心,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足够狠。 次日上朝,瑶光便点了庄严为钦使,由他南下主理黄河决堤一事,重修堤坝,安抚百姓。 “臣,领旨。”庄严站了出来。 “诸位可还有事上奏?”瑶光问道。 觑视一圈,下方无人应答。 瑶光起身,高公公唱喏:“退朝!” 回了宣室,小石榴仓促地迎了上来,鲜少的一脸慌乱。 “娘娘,郑太妃有孕了!” 瑶光脚下一顿,震惊回视:“有孕?”先帝都没了,这“孕事”从何处而来? “芳信宫的人来报,说是已诊出三个月的身孕了。”小石榴道。 “那为何之前不报?”瑶光快走几步坐上榻,一脸惊讶,“难不成她认为我会对她的肚子做些什么吗?” “这个……也是不能排除在外的。”小石榴叹气,“后宫的女子怀孕不易,她有此戒备也是应当的。” 瑶光冷笑:“那这么说来,当日先帝的死因与她是脱不了干系的了?” 小石榴一惊,倒是还忘了这一层。先帝如何死的?不就是吃了那什么松石散吗? “若这松石散只有萧妃一人用过,那明珠公主在娘胎的时候萧妃就应该不必再给先帝用药了。”小石榴侧头看向要瑶光,“但先帝确实是因食用过量,久积成毒而过世,那么在萧妃之后,应该还有人……” 瑶光闭上眼,她早说了,先帝对谁都仁慈,唯独没有学会对自己仁慈。蛇蝎心肠的女人,他还护着她做什么呢? “怪不得,怪不得萧妃临死之前要对郑太妃说那番话!”小石榴恍然大悟,激动地看向瑶光,“娘娘,郑太妃一定脱不了干系,谋害先帝,她一定有份儿。” “嗯。” “娘娘,您都不准备追究她吗?”见瑶光反应冷淡,小石榴有些不解。 瑶光轻笑一声,带着无尽的无奈:“怎么追究?先帝自己都放过她了。” “怎么可能……”小石榴惊呼。 瑶光点头,世事无常,就有这么心软的人,兴许是念及郑妃平日对他的陪伴,兴许是为了那极小极小的她会怀孕的几率,所以他及时后来已经想通其中的关窍,却还是对瑶光缄口不言。 他没有说什么饶恕郑妃的话,但他自己的不追究,不就是让瑶光循着他的足迹而去吗? “放开胸怀想一想,这也是好事,先帝子嗣单薄,她若能生下一儿半女也不枉她进宫一回了。”瑶光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小石榴撅嘴摇头,她家主子这是被先帝传染了啊,何时也这般心慈手软了?当然,她绝不是说她家主子以前心狠手辣呵! 44.合作 太妃怀孕,这真是本朝的头一遭。宫里宫外都疯传这消息, 大街小巷全是关于郑太妃的“传奇故事”, 更有甚者将这遗腹子赋予了神话色彩,故事编造得有模有样。 “先帝托生?”瑶光冷笑着扔了册子, “先帝驾崩不过两个月, 她这肚子已经三个月了,何来先帝托生之说?简直荒谬!” 下面站着的人是一直追随先帝的暗卫, 黑影, 就是那个她们新婚之夜受刺之时拉着先帝逃走而撇下她的人。先帝崩逝后,暗卫就转而保护太后和幼帝, 也真是世事难料。 黑影沉默不语,当然, 大多数时候他也都是沉默忠诚的。 瑶光含笑低头,转了转中指上的翡翠戒指,笑道:“本来打算让她好好养胎,若是生下个一儿半女也算是后半辈子无忧了。可惜啊, 哀家的一番好意这些人好似全然不知情一般,造谣生事,煽风点火, 看来果真是太安生了。”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太后比先帝威严更甚, 在她面前当差, 更得谨言慎行。如今就算她这样明摆着要给郑太妃使绊子, 也无人敢去芳信宫通风报信。 “暗影, 你明白哀家的意思了吗?”瑶光美目一转,有艳光四射之感。 暗影虽一直在暗处行事,但还从未与女子交过手,让他这样去给女人下绊子,他明显是怔了一下。 “属下愚钝,请太后示下。” 瑶光敛下笑意:“怎么,下不去手?” “当然不是。”只是不懂她们女人之间的斗争罢了。 “下药,挑拨,恐吓,你任选一样。做的拙劣点儿,吓吓她就得了,别真伤了她的肚子……” 暗影松了一口气,正觉得太后“良心未泯”,转头间又听到她道:“否则损了哀家与陛下的阴德,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暗影:“……” …… “好好好,你好生修养着,郑氏一族能否重回巅峰就看你这肚子争不争气了!”太皇太后得知郑太妃怀孕的第一时间便到了芳信宫,好生鼓励了一番。 郑太妃勉强一笑,脸色有些苍白。她得知自己怀孕之时正是先帝病重之际,战战兢兢,徘徊多疑,一面担忧自己保不住这孩子,一面又担忧此时说出怀孕之事又引得贵妃猜疑,诸多权衡之下,她还是选择待这一胎坐稳了之后再“偶然”让太医把出喜脉。 “如今太后威势无双,我这一胎实在险而又险。”郑太妃低头抚摸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 “怎么?你还怕她朝你下手不成!”太皇太后脸色一变,蕴含怒气,“她秦瑶光如今大权在握,便连一小小婴儿都不放过了?” “如今太后说一不二,又有谁敢与其争锋呢……”郑太妃柔弱的说道。 “你安心养胎,若她真敢朝你下手,郑氏一族在朝中并非说不上话,狠狠地奏她一本,最好让她和她儿子滚下来才好!”太皇太后咬牙切齿,仿佛一场杀戮就在眼前,而她已经是披挂上阵的将军,时时准备将刀剑刺入敌人的胸口。 “有姑祖母这一句话,侄孙女安心多了。”郑太妃往后一靠,笑得柔顺极了。 有此奉承,太皇太后立马抖擞了几分精神,斗志昂扬,巴不得秦瑶光立马出招来战。 之后,郑太妃便一直躺在床上养胎,偶有起身也鲜少迈出殿门,入口的东西也是再三查验,请平安脉更是一天一次,从不落下。 暗影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动手,便一直拖延着。瑶光知道他下不去手,也不去催他。 只是不久后,瑶光的龙案上就有了一本参后宫嫔妃生活奢靡无度的折子,直指郑太妃。 “一天三顿燕窝,每日请脉不断,偶尔还要在夜里让御膳房做了吃食送去。”瑶光缓缓地念着,每念一分郑太妃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念完了,她轻笑道,“这些臣子真是吃饱了撑的,宫里的主子如何吃用的还要他们操心?哀家看他们也真是闲得慌。” 说完,她笑着看向郑太妃:“你也不必介意,你看我那案桌上参我的人还少么?你这还不算什么。毕竟是先帝的遗腹子,自然要好生照料,该吃的吃该用的用,份例若是不够就从我的份例里出,多大点事儿!” 郑太妃咬唇,欲行跪礼,小石榴却赶紧上前搀住了:“娘娘有孕在身,可千万别。” “太后娘娘的美意臣妾心领了,是臣妾逾矩了。”郑太妃道。 “看你,还是往心里去了不是?哀家说这些只是让你知晓罢了,也没有苛责你的意思,你万万不要委屈了肚子里的皇子呀。”瑶光面带温柔,和煦如春风,好一番正室的派头。 郑太妃却觉得难堪,当着后宫众人的面来说她吃喝用度奢靡,这简直和她平日里树立的形象有违。她秦瑶光嘴上说着让她别介意,可还是将这事儿摆上了台面,若真是为了她着想,根本不该在此番请安的场合提起! 郑太妃正腹诽着,忽闻太监唱喏“太皇太后驾到”,立马摆出了委屈的神色。 “臣妾参加太皇太后,给太皇太后请安。”屋子里,除了瑶光以外,其余均下跪行礼。 “快,快,赶紧把那孩子扶起来,被动着胎气了。”太皇太后拍了拍身边嬷嬷的手,一脸着急的催促道。 瑶光唇角一勾,起身道:“老祖宗来了,快请上座。” 太皇太后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径直走到郑太妃面前,嘘寒问暖,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看重郑氏似的。 瑶光也不急,笑意盈盈地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哀家瞧着你这脸色怎么不好,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说着,眼神往瑶光这里瞥来。 “没有,臣妾很好,劳老祖宗关心。”郑太妃强撑笑意。 “你这可不像没有事的样子,是谁欺负了你?你尽管说来,哀家给你做主!”太皇太后松开她的手,走到瑶光的位置,瞥了她一眼,落座。瑶光挑眉,自然坐到了旁边的位置。 “太后,可是你给郑妃气受了?”太皇太后一派威严的问道。 瑶光咋舌:“这是从何说起?知道老祖宗一贯偏疼自家人,但也不必如此污蔑孙媳吧?郑氏,你来说说,方才言语之间我可有半分对你的斥责?” “并无。”郑氏咬唇。这才是秦瑶光的高明之处啊,她当面人背面鬼,让人生了一肚子的气还找不到发泄的余地。 瑶光转头道:“老祖宗你听,这可是郑氏亲口说的。” “呵,有没有人给她气受,哀家自己会判断。”太皇太后轻蔑地看了一眼瑶光,“哀家多一句嘴,在这里提醒诸位一句,郑妃肚子里的龙胎乃先帝遗腹子,尊贵异常,若有不长眼的东西冒犯了,别怪哀家不留情面!” 好一番威风的派头! 兴许在场的人除了瑶光以外,还真被她震慑到了。 当日夜里,瑶光召来了暗影。 她坐在镜子面前,眯着眼让小石榴帮她蓖头,头也不回的道:“哀家的时日已经给足了,怎么还不见芳信宫那边有动静啊?” 暗影低头:“属下办事不力。” “明日,哀家要听到好消息。”瑶光伸手揉了揉额角,“你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暗影才在心里盘旋了一番是否将计划告知她的念头,又听到她叫退,心里一默,退了下去。 “我就不懂了,男子女子有这么大分别吗?我若是下手,才不管他是男是女。”瑶光睁眼看向镜面,俏丽的眉眼稍稍扬起,姿色亮丽。 小石榴放下发梳,理了理瑶光的头发,道:“奴婢虽不如娘娘,但也知道放虎归山的道理,对于敌人,何必留情?” 瑶光抚摸鬓角,眼眸一转看向小石榴:“虎?她顶多是只野鸡罢了!”就算她生出了皇子又如何,难不成这天下就变成她儿子的了?笑话! “乏了,就寝吧。”瑶光起身,施施然地朝着床榻走去,背影婀娜,有谁又能从这年轻的背影中看出这是一位执掌天下的太后呢? 也许在梦里,她还是那个蹦蹦跳跳无拘无束的少女,靠着廊柱吹笛子,倚着流水拨古筝,一生全是悠闲和自在。 …… 次日,瑶光刚下了朝,身边还跟着两位大臣,便听闻有人来报,说芳信宫的柱子塌了。 “柱子怎么会塌?”瑶光错愕。 “奴婢不知,只是如今芳信宫乱成一团,郑太妃吓得不行。”小石榴道。 “那太妃可有恙?” “塌下来的那根柱子正对太妃床榻,柱子一塌,床也压折了半边,所幸今日太妃在院子里赏花,并无大碍,只是被吓得很了。” 瑶光轻轻舒了一口气,看来,暗影也是有点儿用的。 “罢了,派人去好生安抚太妃,让太医也去瞧瞧。”瑶光吩咐道。 “诺。” “对了,让工匠去看看那柱子,无缘无故地怎么会塌,真是怪事。”瑶光轻轻摇头。 “诺,奴婢这就去。”小石榴点头应道。 再看等在殿中的二位,瑶光微微一笑,从他们身旁走过,余光中似乎瞥到了某人对她的打量。 呵,这能是她想出来的招数吗! 暗影真是可堪大用,一定要好生褒奖他一番才行。这样思忖着,她走到上首案桌后的椅子坐下。 “请二位来是商讨对南疆用兵一事,二位有何看法?” 殿中二位,一位是她昔日的死对头宣王朱照业,一位是秦家的死对头江贤清。江贤清在睿王谋逆一案中全身而退,片叶不沾身,一方面证明他这人心狠,能够在睿王失势后挥刀斩旧情,一方面也证明他眼光不错,没有押错宝。 但是,秦瑶光不会忘记他推波助澜让武英帝赐婚,折损秦家颜面之事。纵然他现在缩着尾巴做人,但就如小石榴说的那般,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她可不会认为他此时静默无声就是怕了她的意思,不过是等待时机罢了。 “臣愿毛遂自荐,带兵前往边境,助南军平息战乱。”朱照业站了出来。 瑶光挑眉:“宣王用兵如神,哀家自然是信得过的。”随即,她枪头一转,直指江贤清,“江相以为呢?” “臣附议。宣王战功赫赫,想必平息一场小小的叛乱不在话下。”江贤清笑着说道。 “如此甚好,既然哀家与相爷都看好宣王,那就请宣王带兵前去平叛吧。”瑶光点点头,笑着道,“只是哀家想着这南疆一向不太平,并非只用武力可解决。” 不知是否是打着同样的算盘,朱照业赞同的道:“南疆犹如附在我族身上的蛆一般,甩不掉不说,偶尔还会出来恶心我们一番。光靠武力自然是不行的,得有人出面,与南疆王签订协议,否则岂不是浪费我们的兵力?” 若不是场合不对,瑶光真想抚掌叫好了。这人真是绝了,怎么会有如此默契的配合? “宣王所言极是,故而哀家想派一得力之人游说南疆王,就算不能南疆彻底纳入我们的版图之下,也要让南疆王好好痛上一痛才好。”瑶光笑着说道。 话已至此,江贤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若太后信得过臣,臣愿随军前往。”江贤清挥挥袖,洒脱地站了出来。 佩服。摆明是算计,却还敢往里面跳,果然不是等闲之辈。瑶光深深为自己的智力感到惭愧,看看,能屈能伸,这才是历经三朝不倒之人吶! “好!”瑶光故作惊喜,站起身,“那哀家便点相爷为监军,明面上是监督之意,实则另有使命。” “臣,定不负太后所望。”江贤清一脸忠贞的道。 君贤臣忠,好一幅感人至深的画面啊! 两人告退,瑶光朝高公公递了一个眼色,后者立马拦截人去了。 45.照看 高公公带着宣王去而复返,瑶光等在殿内, 转身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你果真机智过人, 哀家才想了收拾他的法子你就能配合得如此之好, 妙哉!”她笑着说道,毫不吝啬地赞赏他刚刚的机敏反应。 朱照业扯了扯唇角:“不是偶然,而是臣一直在想着如何替太后除去他。” “哦?”瑶光有些意外。 朱照业正欲开口解释, 瑶光抬手按下, 对殿内其余的人道:“哀家与宣王有要事商议,你们都退下吧。” “诺。”宫女太监鱼贯而出。 瑶光瞥了一眼一动不动地高公公, 道:“你也一样。” 高公公诧异, 指了指自己,瑶光不耐烦地挥手:“磨叽什么!” 高公公颇为委屈的退下, 不就是说江相的坏话吗, 他又不是没听过? 见瑶光如此保护他,朱照业前些日子积攒地怨气似乎一扫而空了, 他笑着对瑶光道:“江贤清此人尤为狡诈, 一人千面, 从他在武安侯一案中能摘个干净便可窥见一二了。” 瑶光点头:“的确, 他与先皇后交往甚深,却在关键的时候又不被拉下水也不被圣人怀疑, 仍然稳坐丞相之位, 功夫不浅啊。” “臣便是担忧太后再中他的计, 所以想尽早将他除去, 只是没想到太后已经想到法子了。”朱照业道。 瑶光挑眉, 这话里怎么有股维护的意思?她听错了? “立儿……他既然是本王的孩子,那在他成年之前这江山本王会替他守住,任何人也不得觊觎。”朱照业说着,用打量的目光看着瑶光,企图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一丝丝的动容。 瑶光一怔,竟然忘了这茬。 “你是说……你是因为立儿才这么用心辅佐哀家的?” “自然不止如此,立儿是我儿子,你……也在我心里。”他鲜少说这般露骨的话,耳骨飞起了绯红,倾诉衷情的话也说得硬邦邦的,活像是要逼良为娼一般。 瑶光微微侧头看向一旁的漆柱,她道:“你我身份有别,类似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朱照业却不依她,他上前一步,拽住了她的手腕,趁其不备,将她拉入了自己的怀中。 “为何不能说?如今你丧夫我未娶,光明正大,若你与我心意相合,我愿以江山为注,至死不叛。”他揽着她的细腰,诚恳地看着她的眼眸,轻轻用手指抚过她的脸蛋儿,“再说了,咱们的儿子都是皇帝了,我还有造反的必要吗?” 瑶光却没有被感动到,她只察觉到了一股从脚底板生出的寒意。这意味着什么?一旦他知道“立儿是他的儿子”不过是她随口诓他的,那这天下岂不是要易主? 幼帝未满周岁,如刀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成几块儿便是几块儿。而她身后又无娘家支持,根基尚浅,威望不足,何以抗衡? 见她迟迟不语,他抵住她的额头,温声细语的问道:“六娘,你当真不喜欢我了吗?” 喜欢,可惜太迟了。 她启唇一笑,掰开他的手指,冷冷的道:“如今再想演破镜重圆那一套会不会太迟了?立儿是先帝的儿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由不得你信口胡诌。” “你还在怪我?”他眼底一黯,拉住她的手。 “是。”她抬起下巴,这一次换做她高高在上,“你若是想让我们母子死在你面前,你尽可以拿背叛来威胁我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立马否认,眼底闪过慌乱,“我只是想弥补过去酿造的大错。” “好,那从今以后你就做一个忠心不二的臣子,奉我为太后,奉立儿为皇帝,恪守臣子本分。”瑶光扬着下巴,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地敲着鼓,她不知道这一招以退为进是否奏效,她也只能赌一把他对她“尚存”的真心了。 他看着她,脸色算不上好。 她手心冒汗,生怕谎言被戳破。 “那我们呢?”他咬牙问道。 “我们?”她陷入权谋算计当中,一时竟没有想到他的“我们”指的是什么。 “我可以对我们的孩子俯首称臣,这是我欠你们母子的,那你呢?”他嘴角微微扬起,明显是要她开口作出承诺,比如……重新爱上他。 瑶光眨了眨眼,忽然觉得眼睛酸涩得很。 我想谈爱情的时候,你要谈权谋。 我想投身权谋的时候,你回头要找爱情。 这世上哪有这般随心所欲、收放自如的感情? “朱照业……”她鼻子一酸,不知道此时是她太黑心还是他太天真。 “重新来一次。”他上前两步,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不再让她眼底有一滴的眼泪落下来。 可那俏丽的睫毛扑闪啊扑闪啊,黑幽漂亮的眼一闭,晶莹的泪珠就顺着脸颊滚落而下了。 最终,眼泪没入了他的唇舌中。 她闭着眼下巴微微抬起,他含着她的泪,吮上了她的脸颊。 热辣的泪呛住了他的喉咙,他生出了无边的懊悔,他究竟错失了什么? 违抗圣旨不过是让夺位的路走得艰难几分而已,他怎么就对她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放了手? 秦瑶光,她应该是宣王妃才对啊。 嘴唇下滑,一路移到她的红唇上,毫无缝隙地贴合,而后是吮吸、舔舐,像是要将她的唇咽下肚子一般。嘴里像是绽开了梅花的冷香,他痴迷于这般无尽的纠缠,不知足地揽上了她的腰,紧紧地搂着她将自己贴合在一起。 瑶光闭上双眼,仔细品味了一番,不同的人原来感受这般的不一样。先帝吻她的时候,她只是不反感罢了,可眼前的人吻她的时候,她虽愤怒,却能感觉到胸腔的位置有小东西在跳动。 她猛然推开他,狼狈不堪。 “你放肆!” 他微微喘着气看着她,见她红唇透亮,脸颊绯红,犹如枝头上最冷艳的梅花,透着一股寒彻人心的美丽。 “他吻你的时候,你也会这般激动吗?”他不是傻子,相反,他洞察力惊人。 她摸了一把嘴唇,嫌弃地甩开手:“以下犯上,你有多少脑袋可以砍?” “一个,足矣。”他像是最浪荡的登徒子,因为偷到香窃了玉,所以换做了一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无赖样儿了。 她气急,转头走上台阶,将案桌上的奏折统统砸到了他的身上,嫌奏折不够力度,她还扔了两只上好的玉盏。 “你简直龌蹉不堪!”她边扔边骂。 他站在原地不还手,偶尔看到大件儿飞过来的时候闪躲一下,大多数时候都是屹立不动的。他甚至欣喜,喜欢她这般怒气冲冲的模样胜过之前的公事公办。 生气好,气得好,生气了他才有机会去哄哄啊。 瑶光却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砸完了手边的东西,胸口那股躁郁之气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指着门口让他滚。 “臣不日将率军南行,朝中没有臣照应,万望太后珍重。”他突然一本正经了起来,双手拱起,微微弯腰,“臣愿为太后和陛下鞠躬尽瘁,太后手之所指臣剑之所向,若臣凯旋而归,请太后认真考虑一下臣方才说的话。” 瑶光怔在那里,还未适应他这番正经。 “臣,告辞。”他看着她默默一笑,退后几步,掀开袍子转身出了殿门。 那道高大的影子在夕阳的照射下被拉得十足的长,从殿内到殿外,全是他豪迈无惧的影子。 高公公进了殿,见殿中混乱一片,差点儿就以为太后和宣王这是在里面打了一架啊。 “娘娘……” “浑球,该交代的话一句都没让我说到。”她咬着牙齿看他远去的方向,磨牙霍霍。 高公公咋舌,这太后娘娘怎么也喜欢说粗口啊? 十日后,宣王率兵南行,镇压边境治乱,随行的自然还有江贤清。都说这是太后不放心宣王,所以想让江相一路监督军队,殊不知这不过是他们共同布下的局罢了。 朝中没有了宣王坐镇,各方妖魔都跳了出来,不是对政令推三阻四便是阳奉阴违。瑶光虽恨,却也不得不费心来降服他们。 可恨的是她阿翁秦祯,旁人不帮她便算了,他也作壁上观,似乎与掌政太后毫无瓜葛一般。 “哀家真想削了他的官,让他告老还乡去!”一气之下,瑶光也说出如此浑话了。 小石榴劝慰道:“相公不会如此对娘娘的,娘娘勿生气。” “怎能不气!”瑶光砸了笔,没了批改奏折的心思,“他根本就是以我为耻,认为后宫干涉朝政便是要遗臭万年,他撇开嫌疑还来不及呢!” “可他也不想想,若我不顶上去那我和立儿母子还能活吗?将皇位大权抛出去难道那些人就能放过我们了?”说着,她忍不住带上了哭音,“他总跟我谈什么女德妇德,守这些规矩有何用,能保全我们母子吗!” 眼泪落在奏折上,晕染出了一大团黑色,她着急去擦,越擦越黑,最后不仅奏折破了,她的衣裳也毁了。 “不干了!”她怒气冲冲地起身,甩袖离开。 小石榴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如何才能替她分担。 “启禀太后,豫王求见。”高公公进来通报道。 殿内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高公公看向小石榴,后者摇摇头:“不见。” “这是怎么了?”高公公做着口型问道。 小石榴苦笑摇头,不知该如何解释。 “请豫王明日再来吧。”小石榴清了清嗓子道。 高公公正准备回身往外走,忽然又闻窗边的人道:“请他进来。” “……诺。”虽不知怎么回事,但听命行事总不会错的,高公公毕恭毕敬地将豫王请了进来。 瑶光回身走来,脸颊的泪痕已被擦干,除了眼睛微微泛红以外,看不出哭过。她坐回龙椅,摆出了接见的模样。 豫王进殿:“臣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 “可有什么要事?”她道。 “这是今日在朝中顶撞太后的那几位写下的认错书,臣做了回信鸽,将它们带进宫给太后,请太后娘娘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豫王从袖口汇总拿出一叠纸,交与高公公。 “搁下吧。”瑶光点了点下巴,高公公恭恭敬敬地将它们放在案桌上。 “这是怎么回事?”她可不觉得是那几位老顽固突然转了性子。 豫王笑着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几位回了府之后思及在朝上与太后顶撞一事,万分不安,特地写下认错书,请太后网开一面不再追究。” 瑶光翻了翻面前的认错书,勾起嘴角:“可哀家本来也没准备把他们怎么着啊。”一群老顽固,难不成还要她挨个治罪不成? “那就是他们受了启发,醍醐灌顶,认识到自身错误了。” “哦?那是谁给他们的启发呢?”瑶光掀起嘴角,好奇的问道。 “自然是臣,臣体恤太后治国辛苦,担心您将精力花费在这些不值得的小事儿上,故而挨个拜访,请他们认错。”豫王毫无隐瞒的意思,大剌剌地说道。 瑶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一拍案桌:“大胆!” 豫王惊得眉毛一跳,赶紧下跪。 “这朝中的消息是如何泄露到他耳朵里去的?这满朝文武有多少是他的耳目?你若敢替他隐瞒,哀家连同你一起问罪!”瑶光竖起眉毛,一手撑在案桌上一手指着他道。 “娘娘说的这个他,是谁?” “你明知故问!” “娘娘既然心知肚明,为何不愿承认他对娘娘的一片深情?”豫王抬头,眼眸澄净一片,无丝毫惧意。 “你——”瑶光绷直了手指尖,一腔情绪全堵在了喉咙。 “娘娘心里其实是知道的对吗?他就算离开京都了也拜托臣照看娘娘,若不是他,娘娘与臣毫无交情,臣哪里犯得着得罪这些老顽固,以至于挨个上门教训呢?” 瑶光的手缓缓落了下来,她被豫王的话钉在了当场。 说来,这回换做是他利用了朱照业? 46.长相 这年春天, 漫长又寒冷,瑶光召集了三公九卿在宣室商议, 想废除士族子弟一到年岁便能入朝的制度,改和寒门子弟一样,必经考校才能入朝为官。 “哀家知道,这会触动士族的利益,推行下来不会太容易。但诸位想想,如十年二十年后,在朝为官的人都是我们的子孙,那国家谈何发展, 人才的流动性又在哪里?”瑶光坐在龙椅上, 面色肃然的道,“诸位家里的子孙中不乏优秀者,然而因着士族子弟无门槛入朝的规定,便戴着一顶纨绔子弟的帽子杀进官场,兴许要花去五年十年才会去掉这顶帽子, 诸位甘心吗?当然,若是才能平庸者,自不必多说了,选贤与能是朝廷的责任,也是在座各位的责任, 无才无品之人, 哀家不会要, 朝廷也不会要。” 下面一片肃静, 无人敢轻易发言。 “秦相国,你以为呢?”瑶光点了名。 秦祯站出来,道:“太后慎行,士族子弟入朝为官乃百年沿袭下来的传统,若到太后这里被打破,恐生变故。” “秦相国这是在提醒哀家若不顺着士族的心思,会有性命之忧?”瑶光笑着问道。 “臣不敢。”秦祯道,“太后有鸿鹄之志,臣愿追随之,只是假以时日若政令施行困难,望太后勿要忘记今日这番诤言。” 瑶光目光一扫:“余下的呢?可有反对者?” “臣有话说。”皇室宗正站了出来,“士族子弟入朝本是为了鼓舞士族上进,以荫蔽子孙,若太后将此令废去,恐怕会冷了不少人的心。” “何时入朝为官的本心不是为了兼济天下、强国富民,而是为了荫蔽后代子孙了?”瑶光站起了身,脸色沉了下来。 宗正哑口无言。 “为官者,应弃小我而成大我,齐小家而顾大家。若诸位都想着荫蔽子孙而不顾国家发展、百姓安康,那便早早脱了这一身官服离去罢,朝廷不需要此等自私自利之人,若今日你勉强留了下来,他日哀家和皇上也会处置你,诸位好生想想吧。” 先帝在时,唯恐得罪士族,引其不满,以致朝局不稳。瑶光却不怕,她大刀阔斧之下,力要辟出一个清明的朝局,整顿这软绵奢靡的政治风气。 有反对的她不意外,但秦祯没有反对真是让他有些意外。 “武英帝在时,便说秦相公有治国□□之能,最后没有重用他,无非是……”高公公说到一半,笑着看着瑶光,知道她能懂他未尽之意。 瑶光笑着点头:“阿翁的才能自不必多说,若他不将心思放在反对哀家上面,自然是千好万好的。” “奴才拙见,只觉得秦相公无论是反对娘娘还是支持娘娘,都是为了您好啊。”高公公低头。 “嗯?”瑶光不解。 “奴才在这宫里待的时间不短,看了许多故事也听过许多故事,您和陛下这般处境的,的确是万分的危险,稍有不慎就会招人嫉恨。秦相公之所以想请娘娘禅位,不过是看出了娘娘的处境,担心娘娘有性命之忧罢了。” 瑶光侧头看他,眼睛微眯:“高内,你不会是我阿翁的人吧?” 高公公吓得跪地,大呼:“奴才怎么可能是相公的人,奴才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啊!” “你这般为着他说话,意为何?” “奴才是心疼娘娘啊,娘娘自接任以来,夙兴夜寐,连梦里都是在叫着让奴才请某某某大人来,有时候还、还……” “还什么?” 高公公低下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小石榴,慢慢垂下头去了。 瑶光转身,瞥了一眼小石榴:“他不敢说你来说。” “娘娘……” “说。” 小石榴讪讪道:“也没什么,就是您偶尔会在夜里起身……” “我怎么没有感觉?”瑶光瞪眼,正准备教训他二人,却突然想到,“你们说的莫不是梦游?” 那二人齐齐低头不语,显然是被猜中了。 瑶光张口结舌,竟不知自己已经压力到了如此地步,都……都这般不正常了! “宣太医。”她扶额思虑了一番,挥手道。 “诺。” 太医应召而来,望闻问切之后,开了一副安神的方子。 瑶光坐在那里发了一回呆,然后告诉身旁的二人:“若日后我还如此这般,你们一定要在第二天告诉我。” “诺。”那二人齐齐应道。 梦游……她怎么会梦游?真是想不通,她难道也害怕了吗? 冬日渐冷,小皇帝发起了高烧。他躺在床上小声哼哼,脸蛋儿像是烧熟了的鸡蛋,红通通的,还冒着热气儿。 “娘亲在,不难受呵。”瑶光坐在他身旁,用酒精擦拭他的小身体,一边哄他一边温柔地抬起他的小屁股。 “呜呜——”他不舒服了。 瑶光心疼都不行,可算知道什么叫“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了,她还没动他一个手指,就听他难受的哼哼就已经想要落泪了。 “陛下体虚,又正值季节交替,所以寒风入体才引起了高烧。”太医跪在一边说道。 “药可煎好了?”瑶光皱眉。 小石榴将放温了的药端了上来,道:“娘娘,您抱着陛下,奴婢来喂吧。” “好。”瑶光放下帕子,弯腰将小人儿抱了起来,他像是知道在母亲的怀里了,一个劲儿地扭动,撒着娇表示自己的不舒服。 “好了好了,娘亲知道你不舒服,咱们喝药好不好?”瑶光拍拍他的背,温柔的道。 他安静了片刻,蔫蔫地缩在瑶光的怀里,无精打采。小石榴将药一喂进去他赶紧吐了出来,吐完了便是嚎啕大哭,似痛彻心扉。 瑶光抱着他,手背和衣裳被他吐了黑乎乎的药汁,她丝毫不恼,只是抱着他站起身,一个劲儿地轻声哄劝。 “立儿乖,喝了药才会好啊,才会长得壮壮的……” 小石榴端着药碗站在一边,看她抱着小皇帝满屋子转,不知怎么地就觉得难过极了。 “你这是干什么?”高公公皱眉,轻声呵斥他,“主子面前怎么能掉金豆子!” 小石榴咬手背,克制不住:“我难受啊……” 这世上最荣耀的也是她们母子,最艰难的还是她们母子,为什么会如此极端呢? “难受也憋回去,想让主子跟你一块儿难受不成?”高内低声喝道。 小石榴背过身,迅速擦干眼泪。 小皇帝一病就是半个月,胖嘟嘟的小脸儿瘦成了瓜子儿,怏怏地窝在瑶光的怀里,谁都不要。 瑶光每日要处理政务接见大臣,他就一直躺在母亲的怀里,咬咬手指打打呵欠,竟然也能坐得住。而这也让外臣们看了个新鲜,还真没有见过奶娃娃的皇帝呢,可不得多瞧几眼? “啪——”他一巴掌挥在奏折上,直接扯烂。 瑶光心里一痛,纠结着自己该不该动手打他小屁股。 “刘立!”她咬牙低吼。 “呵呵呵呵——”他开怀的笑了出声,笑声清脆悦耳,无忧无虑。 那一腔怒火尽数被浇灭,她低头轻轻吻他的额头:“小坏蛋,下不为例了。” 他伸手戳了戳母亲的脸蛋儿,软软的,真好玩儿。 瑶光的低头看他,从他的眉眼中竟然看出先帝的影子。 “乖,娘亲在为你父皇争气呢。”她低头,抵住他的大脑门,眼睛有些泛红。 他只晓得“呵呵呵呵”的笑,才不管什么争气漏气呢! 瑶光捡起被他拍烂的奏折,也是巧了,这是朱照业写来的,汇报了南疆的军情,着重突出一点:他事情办得很好,请太后准备接待他凯旋。 半年了,说快又不快,他竟然已经平息了边境的战火。 易地而处,若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来处理她眼前这些政务,一定会比她更得心应手,更出色。一时间,她都不知道用他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之后,连新上任的王太尉都提醒她:“宣王羽翼已成,军中威望甚高,请太后多加防范。” 王太尉是瑶光点的将,自然会偏向她说话。 “太尉放心,宣王忠心耿耿,不会生出异心的。”她说着安慰别人的话,自己却一点儿没被安慰到。 从军中到朝中,他声望日隆,不是不令她担忧。 她抱来立儿,认真端详了一番,问身边人:“他长得像谁?” “自然是先帝啊。”身边人答复她。 “不像我吗?” 小石榴回答:“娘娘的眉毛是柳叶,又细又长,眼睛又有些媚,总像是含着一汪春水。而陛下的眼眉一派正气,一看就有先帝的遗风啊。” 高公公答:“娘娘的脸型像是鹅蛋,陛下却生得方方正正,看起来不太像。” “那……可像宣王?”瑶光举起小人儿,认真地问道。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关宣王什么事……” “只回答哀家像不像。” “不像。”二人齐齐摇头,拨浪鼓一般。 好了,瑶光放下小人儿,一脸的严肃沉默。 婴儿时期尚且诓骗得了朱照业,但此时立儿眉眼已开,如何让他相信这是他的儿子? 显然,聪明人都会有所怀疑,更何况他是聪明绝顶之人。 瑶光始终不会忘记,他甘心臣服于丹陛之下,只是因为他以为他是向自己的儿子让了路,所以无怨无悔地去开疆拓土、平定四方。若他回来,看见这么一张小脸,他又会作何感想呢? 死期将近,这是她唯一浮现在脑海中的答案。 他对她的顺从和忍让不过是一件包裹野心和权欲的外衣罢了,他可以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对她讨好示爱,但一旦回到权力本身,他或许又会变成那个毫不犹豫弃她于不顾的禽兽。 一时间,瑶光已经下定了决心。 要么媚之,要么杀之。 47.错了 元康十五年夏, 郑太妃诞下一男孩儿,太皇太后高兴得要大赦天下, 当然,她说的话自然是不算数的。没有得偿所愿,太皇太后又亲自给这男婴赐了名字,单名一个“鼎”字,用意可谓是司马昭之心了。 瑶光顾不上在后宫盘旋,在郑太妃的宫里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那芳信宫上上下下都小心提防着她,样子颇为让人觉得好笑,她有必要对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男婴动手? “奴才看那男婴脸色青紫, 不像是长寿之兆啊。”高内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声。 瑶光回头看他:“你还会看相不成?” 高内赶紧道:“回娘娘, 看相倒是不会,可这婴儿奴才可见了不少了,少有这般气色如此异常的,亏郑太妃还护得紧,也不说宣个太医去瞧瞧。” 瑶光瞥了她一眼, 凤眼含笑。 高内后背生凉风:“娘娘……” 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当时太医院院判查出先帝被下了松石散之后便断言,松石散虽然会让女子有孕的几率增加,但生下来的孩子也有可能受到药物的影响,身子虚弱, 不比常人。 郑太妃如此防备她, 殊不知那孩子早就被她自己给害了啊。 “摆驾, 回未央宫。” 瑶光的案桌上摆着大军不日班师回朝的折子, 算算日子,也就半个月后了。 她抬头看向一旁,桌子腿儿一般高的人正在努力地撅着屁股站起来,犹如头重脚轻,屡屡失败。但他不知哪里来的韧劲儿,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尝试,非要把肥屁股抬起来不可。 “扑哧——”瑶光看得笑出了声,一腔忧愁尽数消散。 软席上的人听闻动静,回头看他,咧着嘴对她笑,嘴里念念有词,仔细一听,不知道喊的是“羊”还是“娘”。 瑶光心头一暖,为了这笨拙的小人儿,她是什么都愿意做的,哪怕是违背本心之事。 十日后,大军回朝,百姓夹道欢迎。随着大军一同回来的,还有一具上好的棺木。 “父亲——”棺木抬至江家,江氏子女哀嚎痛哭,犹如晴天霹雳。 “办得不错。”未央宫里,瑶光接见一身戎装的他,难得露出了笑意。 朱照业胡子拉碴,一张俊脸全躲在他那胡子后面,唯独一双鹰眼,又锋利又明亮。战争过后,他身上的杀气还未完全消散,让人不敢接近。 “总算不负太后所托。”他拱手回道。 “好,今晚哀家和皇上在宫里为王爷设了宴席,庆贺大军凯旋。” “多谢太后抬爱,臣愧不敢当。” 瑶光走下台阶,踱步到他的面前,围着他走了一圈,道:“看不出来啊,原来战场真可以把一个人变得跟厉鬼一般啊。” 方才还是一来一往的官腔应答如流,转眼间,她走下玉阶,开口便不是好话。 他直起身子看她,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臣也算是为太后鞍前马后、尽心尽职了,怎么,太后这个时候倒是嫌弃起臣来了?” 瑶光站在他面前,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错,再添两笔堪比关二爷了。” 他眼底漾起了笑意,展开双臂,忽而一把抱起了她。 “啊——”她轻呼一声。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他抱着她转了一圈,怕她生气,又稳稳地将她放在地上。 她像是惊魂未定,张着嘴瞪着她,像是受惊的小鹿。 他喉头上下滚动,只觉得浑身热得不行,眼眶也热得难受,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块可以解暑的冰块儿。 “我得胜归来,你可高兴?”他注视着她问道。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自然。” “不,我问的不是太后高不高兴,我问的是你。”他拽住了她的手,粗粝的手掌触碰到她柔软细腻的手腕,对比鲜明。 她微微一怔:“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去了。”他微微弯腰,一双虎目牢牢地锁定她,“比如,我是为了你才去的,你呢,有因为我回来而开怀吗?” 在他的注视下,瑶光的脸颊上不知何时飞起了两片红晕,像是喝醉了一般。 他忽然咧嘴大笑,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我——”她开口未言,他凑上前来含住她的嘴唇,重重一吮,然后转身大步离开。 “臣先回府换身衣裳,晚宴上见!” 瑶光停留在原地,先是摸了摸自己的唇,然后再抚上双颊,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呵! 夜色来临,未央宫一片喜乐,君臣同欢,歌舞醉人心。 瑶光坐在上首,频频举杯,似乎是极为开怀。 朱照业换了一身常服,刮了胡子,又是一副高贵王爷的模样,他举着酒杯瞥了一眼高内,后者立马弯腰,将酒壶换成了梅汁儿。 “这酒味道怎么变了?”瑶光眯眼,双颊泛着红晕,眼前似有重影在打旋。 果真是醉了,连被人调包都不知道。 小石榴上前扶她:“娘娘,您醉了,奴婢扶您回寝殿吧。” “醉了?哀家醉了?”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高内赶紧挥手,身后立马有人上前帮着小石榴将太后扶回寝宫。 朱照业起身,笑着道:“太后不胜酒力先行离开了,咱们接着喝,一醉方休!” “恭喜宣王!” “是啊是啊,大喜事!” 未央宫前殿热闹一片,后殿里,瑶光被小石榴扶着沐浴完,换了身轻薄的纱衣。 “娘娘,赶紧休息吧。”小石榴见她步伐蹒跚,赶紧上前扶着她,“您怎么喝这么多,平时不这样啊!” 瑶光着一身浅紫色的纱衣,和一件深紫色的抹胸,衬得肌肤如玉,美艳无双,连窗外的月亮都为她害起了羞。 “去,倒杯茶来,口渴。”瑶光挥挥手。 “好,奴婢先扶着您躺下。”小石榴道。 瑶光顺从地躺倒在床上,面色绯红,像是酿了千年的桃花酒,一眼便醉了世上人。 小石榴倒完茶水准备进去,忽然看见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了门口。 “宣王?”小石榴瞪大了眼睛。 朱照业接过她手里的茶杯,道:“你下去吧。” “这是太后娘娘的寝宫,您若有什么事明日再来,此时不合时宜——” “下去。”他加重了语气,瞥向眼风也凌厉了起来。 小石榴咬唇,杵在那里一动不动。高内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一把将她给拽了出去。 “你做什么——”声音渐渐远去。 朱照业端着茶水进了内室,一屋子的酒香,闻一口便能醉人。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扶着床柱坐了起来,身子倚靠在床柱上,香肩半露,胸前一起一伏,颇为诱人。 朱照业是起了心思的,他走上前,将她的肩膀揽了过来,倚靠着他。茶杯凑上她的唇,她嘤咛一声,弯腰去喝—— 茶杯突然被撤走,他一口饮尽茶水,将她推倒在了被褥之间。 她睁开眼,一片水雾,朦胧不清。 他低下头,唇贴唇,茶水从他的嘴渡入了她的嘴,中间还有漏出来的茶水浸湿了她的胸口。 “咳——”她被呛到了,抬起腰,咳嗽不停。 此时,压在她身上的身子变得硬邦邦的了,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即将到来的侵犯。 她咳完了,重新倒在床上,喘息不停,胸口上上下下地起伏。 朱照业的心里早已没了伦理纲常,有的只是她这一俱引人犯错的身子。他低头,用牙齿扯开了她那薄如蝉翼的抹胸,紫色的抹胸下,是两只洁白无瑕的“玉兔”。 她突然睁开了眼,像是察觉了什么。 他大手往下一剥,白色的亵裤脱身而去。 他以为瑶光瞪着眼看的是他,低下头吻她的肩胛骨:“别怕,我会轻轻的——” 在他身后,小石榴握着先帝的长剑对准他的胸口,颤颤巍巍。 被他压在床榻间的人轻轻摇头,幅度虽小,像是蹭了蹭枕头,其实却是告诉她:不要,这一切都是她的选择。 小石榴咬唇,寸步难行。 趴在他身上的人突然抬身,主仆俩同时惊慌了起来。小石榴闪身躲入了帷帐后面,瑶光则抬手揽住了他的脖子。 “乖,我总得脱了衣裳再疼你啊。”他轻笑着低头,重重地吻在她的胸口。 她撇过头,不知道这“醉”装得够不够成功。 两人赤/裸/相见,已毫无阻碍。宽被扬起,盖住了两具光/裸的身子。 她皱着眉,忍受他的进入,唇瓣中的痛吟溢了出来。 他浑身酥麻发颤,几乎瞬间缴械投降。 起起伏伏地床榻间,光影交错,是他奋战拼搏的身影。 耳畔的低吟中,是她小声的啜泣和哭诉。 “舒服吗?”他拉开她的手舒展在两侧,双手纠缠,将她牢牢地钉在那里。 她皱眉仰头,浑身汗水,湿腻过分。 他凑在她的耳边,低声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她瞪大了双眼,犹如战场上被刺中胸口的兵。 “若你现在喊出来,我便可饶了你那胆大包天的丫头。”他说。 她知道自己反被算计,抬手便要推开他,可他早已将她按在这“砧板”上,供他“鱼肉”。 “朱照业,你混蛋!” 他低头,吮上那雪顶上的红珠,轻笑道:“嗯,不过是借势而为,还要多谢太后成全。” “轰隆!”外边炸响了惊雷,仿佛就炸在瑶光的耳畔。 他知道,他什么知道了。 “骗我,诓我,利用我。”他的唇舌从她的下巴游移到她的耳垂处,胸腔震动,他溢出了一声讽刺的笑声,“罢了,你不就是想怀上我的孩子吗,我今日就成全你好了。” “不要——” 她喝斥未及,那一腔热流已经涌入她的身体里。 他死命地按住她,让她承受一切的狂风暴雨。 敢欺骗他的人,总要付出代价的。 “六娘,从今往后,咱们得换个位置了。”尽兴之时,他恶劣地凑在她耳边,说着威胁她的话。 她闭上眼,眼泪全流回了心底。 错了,全都错了。 48.头破 宣室, 一片静悄悄。 朱照业举着怀里的孩子左看右看, 半点儿找不出自己的“影子”,毫无疑问不是自己的种。 小石榴胆战心惊地站在一旁, 一双眼睛牢牢地锁定朱照业,生怕他一气之下就将小皇帝摔下来。 “真有你的。”朱照业轻笑转头,看向一头走出来的身影。 瑶光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袭秋香色的衣裙走来,高贵、稳重、大气,发间的华胜随着她走来的步伐一路摇晃。 她抱过立儿,警惕地看向他:“怎么,要秋后算账吗?” “本王从不为难弱小。”他伸手去揩拭立儿唇角的口水,那丝毫不嫌弃的模样比他发怒来得更让人恐惧。 瑶光侧开一步, 斜视他一眼:“是吗?那就多谢王爷了。” “他, 我可以不计较, 你,本王不准备就这样算了。”他擦了擦, 扔开帕子, 一双鹰眼像是在捕捉最肥美的猎物。而她,不巧就是那个倒霉蛋。 瑶光曾说过, 他不是一个大方的人,一旦被他发现她的谎言,她们母子危矣。 可她就是想不明白, 他是怎么一回来便发现的? 她的疑问来的太不加掩饰了, 他笑着问她:“你好奇本王是如何知晓的?” 她闷声不答。 “这宫里宫外, 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休想躲过我的眼睛。” “不必在我面前炫耀你的能力,如今我是太后,立儿是皇帝,你若是敢以下犯上就别怪我们母子无情!”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装冷静。 他厌恶她这般对他弃如敝屣的模样,而她又何尝不厌恶他那一切尽在掌握中的高傲? “呵。”他笑了一声,短促又讽刺,“那就拭目以待了。” 他抬腿离开,视皇宫如无人之境,来去自如。 瑶光紧紧地抱着立儿,浑身都僵冷透了。 “小石榴……” “奴婢在。”小石榴担忧地看向她。 “是我错了,我不该阻止你杀他。”她双眼通红,是激愤,也是懊悔。 “娘娘,那现在如何是好?” 在他已经有防备的情况下再下手就很难了,而美人计用一次是意外,用两次就是刻意。 “等。”她咬着唇,上下牙齿发颤,明明是酷夏,却过成了严冬。 接下来,朝局开始变化。 先是有人弹劾秦江纵兵为祸,军纪不严,请太后大义灭亲,出手严惩。而后是瑶光一力主推的废除士族子弟入官世袭制,本来都已经推行下去了,突然又传出寿安伯的儿子未能通过校尉考核,一气之下将自己吊上了房梁,所幸发现及时,未能酿成大错。再来,因着朱照业平息南疆战祸有功,有朝臣立荐封赏他为大司马,掌天下兵权。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冲着她而来。 瑶光知道,他这是在等她求饶,但她岂是那般没有骨气之人? 有人奏秦江,她便下旨停了秦江的差事,请大理寺彻查。寿安伯的儿子入不了禁军,她便举荐他去参加文试,走文官之路。朱照业平息战乱有功,自该封赏,可大司马一职在前朝便已废除,断没有再启用之理,为赏罚分明,她便赐了宣王一座更大更好的宅子,再给他加了封号,而他麾下的士兵们皆晋升一级。如此,兵权不必全落入他的手中,而她也算是犒劳了前方洒过热血的士兵们了。 她憋着一口气不想让人看笑话,整夜整夜的熬,想法子。为安抚家人,她亲自写了信派人送去,请大伯谅解。为平息寿安伯的怨气,她时不时地宣他老人家进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他子孙自有子孙福,将门不一定要有虎子,文曲星也能光宗耀祖啊! 未央宫的灯火一日比一日熄灭得迟,她坐在冰冷的龙椅上,群狼环伺、内外交困,走得步步惊心。 一入秋,她便病倒了。 “娘娘,国事虽要紧,但您的身子也要爱惜啊。”小石榴跪在一旁劝她早点儿安置,嘴皮子都磨破了,她却还是披着外套坐在案桌前,不发一语地看折子。 小石榴绝望,抬头看高公公,后者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无能为力。 她生来固执,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晨曦乍亮,她微微眯了一会儿,又重新梳妆,上朝去了。 她要向所有人证明,她既坐上了这个位置,便坐得稳。 只是,意外总是这么不打招呼就来了。 礼太妃带着刘玉来给瑶光请安,被带到后殿跟弟弟一起玩耍的刘玉不知道怎么就撞到了抱着弟弟的乳母,结局便是乳母崴了脚,刘立摔了一脑袋的血。 一看到陛下那张血糊糊的脸蛋儿,礼太妃便险些晕了过去,不等瑶光发话便赶紧拉着刘玉下跪。 “玉儿无状冲撞了陛下,请太后娘娘责罚。” 瑶光全身心地都在心疼儿子,根本无暇处置他二人。 “快,让让,太医来了!” 礼太妃被冲进来的小石榴绊了一下,略微踉跄。她身旁的刘玉捏着拳头要揍人,被她赶紧给拉住了。 “祖宗,你闯的祸还不够大吗!” “我不是有意的,是那嬷嬷没有抱稳弟弟!”刘玉梗着脖子争辩。 “闭嘴吧你。”礼太妃捂着他的嘴巴,生怕被太后给听到,到时候他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阿弥陀佛,一定要保佑陛下平安无事啊。”礼太妃嘴里念念有词。 刘玉在一旁东张西望,丝毫没有闯祸之后的惊惧。 太医为刘立包扎了一番,血总算被阻住了,清理干净的小脸蛋儿也没有那么恐怖了。 “娘娘要时刻注意着,看陛下是否有恶心想吐的症状,一旦出现请立即派人来通知臣。”太医道。 “那他现在如何?”瑶光看着他被包扎一圈的额头,心头像是在泣血。 “若无臣刚才说的症状便只是外伤,修养一番就好了。” 瑶光闭眼,心口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来人,将平王带进来。”瑶光道。 刘玉蹑手蹑脚地进来,他虽顽皮,但好歹知道在太后面前是狂不得的。 “方才你为何要撞嬷嬷?”瑶光正色问道。 “请太后恕罪,儿臣并非有意的,是嬷嬷没有抱稳弟弟,自己磕到桌角了。”刘玉口齿清晰的道。 “娘娘,奴婢冤枉啊。”一旁崴了脚的乳母不顾伤势在跪地上。 礼太妃在一旁拧他胳膊:“太后面前还不说实话,是不是你撞的嬷嬷?” “不是!”刘立甩头。 瑶光抬了抬下巴,小石榴便将平王请了出去。 “母妃……”他总算知道害怕了,扭头看礼太妃。 “你先出去,太后娘娘与我有话要说。”礼太妃担心他犯浑,赶紧说道。 平王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了。 “娘娘恕罪,平王天性顽皮,也不知道像了谁。”礼太妃上前,跪在瑶光面前请罪,“陛下的伤势可还严重?娘娘尽管惩罚臣妾,是臣妾辜负了娘娘的信任,没有将平王教好。” “他今日推了嬷嬷摔了陛下,也许是偶然的缘故,也许是存心。” “娘娘明鉴,他虽然野性难驯,但心地并不坏,绝无故意伤害陛下之心吶!”礼太妃急切地为他分辩。 瑶光提醒她:“你别忘了,她亲生母亲是死在谁的手里?”当日她下令毒杀萧妃,目击者甚多,虽事后封了不少人的口,但难免有疏漏。况且,当日郑太妃不是也在场吗? 礼太妃一惊,咋舌:“这……这不会吧?” “宫里人多嘴杂,偶有嚼舌根子的人说到他面前去也不是不可能。萧妃死不足惜,但若是因她的死让皇室同室操戈,骨肉相残,那便是那幕后之人的过错了。” “娘娘的意思是有人在平王面前说了些什么?可、可他才四岁啊!” “留意着吧,哀家也没说一定是这样。”瑶光道。 “诺,臣妾一定私下留意平王的动静,看有谁蓄意接近他。” “嗯。” 入夜,未央宫恢复了沉静。瑶光坐在刘立的床头,温柔地注视着他酣睡的小身影。 “娘娘,该就寝了。”小石榴上前道。 “小石榴,你说我要不要去求一枚平安符?他自生下来便状况不断,我这心里很是不安。”瑶光抚着他的小脸,轻叹道。 “娘娘您多虑了,小孩子生病是常事,小心照看着就行了。” 瑶光低头,小心用手指描摹着他的脸蛋儿,心里一片柔软。不管前路如何艰险,只要是看着他这甜睡的小脸蛋儿,她觉得一切都值了。 他在睡梦中扭动了一下,手一挥,拽紧了她的手指。 “乖乖?”她以为他醒了,低声唤道。 他砸了砸嘴,像是回味什么滋味儿,撅着嘴又睡过去了。 瑶光笑了起来,低头亲亲他的手指:“小乖乖,好梦啊。” 秋雨萧瑟,殿内却温暖一片。有如此浓厚的爱意守候,他一定会像那最茁壮的小树苗一样,精精神神地长大。 …… 刚躺下便是雷声阵阵,瑶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躺了一刻钟,半点儿睡意也无,她干脆坐起来批折子。 小石榴早已在外间睡熟了,裹着被子,睡得一脸的酣甜。瑶光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剪了一段烛火,专心致志地看起奏折来。 秋风掠过烛火,摇曳出一段温情的时光。 她蘸墨抬头,瞥见了一个黑黢黢的身影。 “谁?”她警惕地放下笔站了起来。 窗户外面,黑影走动,逐渐逼近门口。 她正准备喊人,却见黑影推开了殿门,兜帽下,是一张冷峻的脸庞。 “你来做什么?”她重新坐下,松了一口气。 朱照业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来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窗户外。既然来了,他也就不客气了,大步地走了进来,脱下披风扔在一边,随意地瞥了一眼她桌上的奏折。 瑶光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警告之意明显。 “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傻。”他轻笑一声,一抬腿,坐在她旁边的榻上。 她重新握起了笔,淡然处之:“你若是来看笑话的,可以走了。” “没看够怎么能走?”他偏头注视着她,“很辛苦吧?有没有想提刀砍人的冲动?” 有,砍你。 瑶光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看他:“我骗了你,你欺负了我,咱们扯平。若你还要纠缠不放就请正大光明的来,做这般梁上君子颇让人不齿。” “正面来……”他笑着重复她的话。 她转过头不看他,继续批复奏折。 “你斗不过我。” 笔尖的墨汁滴落,入木三分。 “可以试试。”她咬着唇说道。 他倾身向前,勾起了她肩上的一缕发丝,轻嗅:“若你想,本王可以成全你。” 天生宿敌,狭路相逢,拼的不是谁聪明,而是谁够狠。 49.唾面 瑶光生在冬日, 冬月初十便是她的寿辰。以往不过就是在府中煮碗长寿面就过了,刘钧在的时候倒是有意要给她做寿,但她觉得太过高调会很扎眼,便拦着不让过。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下面的人早就拟了折子上来, 要为她过十八岁的寿辰。 “十八岁……”瑶光坐在镜面前, 笑着道, “平常人家十八岁的娘子在做什么呢?” 小石榴细心地梳理着她的黑发, 道:“不过是相夫教子, 闲暇的时候约着闺中三五好友一同聚聚罢了。”哪像眼前这位,批不完的奏折处理不完的国家大事。 眼前闪过一到银光, 瑶光眼疾手快地将它拽了下来,捏在手里一看, 是一根银丝。 “看,我都长白头发了。”她喃喃道。 女子最在乎相貌和年龄, 她不过十八芳华,却已经生出了一缕银丝。 “您该少熬夜了。”小石榴趁机劝道, “这睡得晚就容易生白发,您这不是老, 是睡眠不足。” “哪里是睡眠不足, 明明就是愁出来的。”瑶光松手, 银丝落在台面上, 窗外偶来的一阵风就将它吹走了。 近来与宣王斗法, 她的神经时时处在紧绷的状态, 连睡梦里都是一片焦灼,怎能不生白发? 小石榴将发髻挽好,招了招手,旁边的小宫女捧来首饰盒。 “今日是娘娘的生辰,不如戴这只百鸟朝凤钗吧?”小石榴小心翼翼地捧出凤钗,在瑶光的身后比划了一番,觉得这艳光四射的发钗竟然也掩不住主人的芳华绝代,小声叹息,觉得先帝爷真是福气最薄的人了。 梳了妆,换了衣裳,她从宣室望前殿走去,迎接百官和命妇们的朝拜。 红色的凤袍端庄威严,压住了她骨子里的极度美丽,面带桃红,又将这喜气的日子展示得淋漓尽致。发髻中,那凤钗反射着太阳光,张扬着属于它的耀眼无双。 “恭贺太后千秋,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百官下拜,乌泱泱地跪倒一片。 她在小石榴地搀扶下坐在主位上,俯视群雄,抬眼望去,连那屋檐上的积雪又带着几分道不尽的苍凉。 她抬起右手,高公公便唱喏:“起!” 众人起身,宴席开始。 离先帝崩逝已经一年了,这一年里,年轻的太后处变不惊,迅速整顿了朝纲,稳住了众臣,平稳地将皇位过渡到她儿子的头上。这不仅让有些感动恐慌,假以时日,又年轻又有手腕的太后是否会成为第二个吕后呢?若是,那她的破坏力一定比吕后更上一层楼。 觥筹交错,众人心里都不如面上那般平静。 “太后娘娘,臣弟有话要说。”端王,先帝最小的叔叔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他一向纵情享乐不理朝政,此时大大咧咧地站起来,也不知道要向太后说什么。 “皇叔请讲。”瑶光抬手示意。 “太后掌政以来,涤荡浊气,肃清风纪,这些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本王在这里敬太后娘娘一杯,您的辛苦众人都看在眼里。”说到这里,端王将酒杯往前一伸,然后端回来一口饮尽。 瑶光举起酒杯,笑道:“多谢皇叔夸赞,不足之处还请皇叔指正。” 端王摆手:“指正不敢当,就想说一句公道话,若有得罪娘娘之处,还请您看在我是一个粗人的份儿上不予计较。” 瑶光微微一笑,放下酒杯。 “宣王。”端王突然绕出了桌案,走到了宣王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国之栋梁,能征善战,不仅平息南疆战乱有功,并且在理政上面也多有建树。臣弟斗胆,想替他求一个恩典。” 宣王伸手,推下端王的胳膊:“你喝醉了,回去坐着罢。” 瑶光笑着问道:“不知端王所求何事?” “宣王已过而立依旧独身一人,做兄长的看不过去,想替太后娘娘求一门姻缘,请娘娘为他指婚。” 一听这话朱照业当即黑脸:“端王喝醉了。” “本王才没醉。”端王开始发挥纨绔王爷的本性,揽着宣王的肩膀道,“娘娘是不知道,我这兄弟苦啊……半辈子都耗在死人堆里了,至今还没有娶上王妃,今天借着太后娘娘大喜,想请娘娘留意京中贵女,帮我这兄弟了却一桩心事。” 朱照业的脸色自不必多说,他怒瞪着端王,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人按在水缸里去醒醒酒。 瑶光低头轻笑一声,迅速抬头:“好说,宣王人中龙凤,此乃大好事一桩,哀家自会留意。” 端王高兴了,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道:“不知娘娘家里可有适龄女子?本王在宣王府中见过一女子画像,似与娘娘极为相似,可是娘娘家里的姊妹?”说完,他还捅了一把旁边的朱照业,“良机当前,你还不将你的心事道与娘娘一二,也好请她为你作主啊。” “杠头”端王并不知道自己惹祸了,他笑呵呵地看着宣王,仿佛真的为他争取了一个大恩典似的。 再观在场的众人,全都屏气凝神了起来,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谁不知太后与宣王那不可言的往事?端王莫不是故意拆太后的台来的,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瑶光扯出一抹不自然的微笑:“是么,哀家的娘家似乎还有未婚的堂姊妹,若有机会,哀家定会替宣王留意的。” 端王笑哈哈地揽住宣王的肩膀:“如此甚好,甚好!” 宣王:“……” 朱照业抬头看她的神色,除了有些僵硬以外,倒还是维持了一贯的风度。 “嗤。”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自己心虚还是在笑她装腔作势。 冬日夜里冷,宴席不到一个时辰便结束了。瑶光回到寝宫,脱了沉重的凤袍卸了压顶的发饰,舒舒服服地躺进了池子里。 整座皇宫只有一处有温泉池,便是这皇帝所住的未央宫。如今皇帝只能在毯子上四处爬,泡澡这般的享受只能瑶光代之了。 瑶光不会凫水,只能在浅出坐着养养神,待浑身热腾了之后便起身穿衣。 “小石榴。”她泡得差不多了,闭着眼唤外面的人。 身后有脚步声逼近,停在她的身边之后就没有动静了。 “愣着做什么……”她睁眼笑着回头,笑容却在触及身后之人的一刻戛然而止。她转头四处寻找可以遮挡的衣物,却发现离她最近的也是屏风上挂着的衣袍了,而要到屏风那里,她定要起身…… “小人。”她看着他,虽一颗心忐忑不安,面上却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朱照业却不在意,他伸手将她湿润的头发拨开,她偏头一躲,却没有躲开他用力地揽过—— “嘶——”她能感觉他的手掌压到了她的头发。 “生辰快乐。”如此神出鬼没又粗暴地逼她面对他,到头来不过是为了当面说一声“生辰快乐”。 她脊背僵直了一瞬,然后拍开他的手,身子又往下沉了半截。 “说完了?你可以离开了。”她用后脑勺背对他。 “呼——” 一阵疾风刮过,四周的烛火都灭了个干净。 她泡在温暖的池水中,不自觉地抱紧了双肩。 他从伸手掏出了一颗闪闪发光的夜明珠,从后往前举在她的面上,供她欣赏:“天上地下,仅此一颗。” 他掌中的夜明珠不是纯粹的一种颜色,而像是五彩斑斓的颜色揉碎了融在一起,那么奇妙,那么神秘,比夏夜里的夜空还要迷人。 她伸手握住这颗珠子,光线从她的指缝中流泻了出来,像是从她手掌中释放出来的仙力一般。 他单手环住她的肩膀,不管她的头发是否湿润,他低头落下一吻:“我让人从东海寻来的,喜欢吗?” 温热的胳膊一触及她光滑的肩膀,她手一抖,夜明珠滚落在了池水中,溅起成片的水花。 “啊——” 她弯腰想去寻找,却畏惧这池水,她不会憋气啊。 “扑通——”身后的人入了水,犹如蛟龙入海,一下子就没了影子。 夜明珠在池底闪闪发光,她却看不到跳下去人的影子。 “喂,你死了吗?”她双手拍了拍水面。 池底一片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夜明珠还在那里发光,借着那流泻出来的光,她可以看到那方寸之地,没有他的影子。 “正好,我走了。”她嘴角一勾,也不担心他是否会被淹死,起身便出了水—— “哗哗!”两道水声,他突然从她身前蹿了出来。 “啊!” 他伸手将她一勾,她重心不稳,一下子摔落在水里,惹得水花四溅,而她整个人都淹没在了池子里。 池水荡漾,夜明珠还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池底,两道身影纠缠在了一起,一黑一白。 黑的那只身影牢牢地缠住白的,搂着她的腰给她渡气,在她要蹬着双腿往上走的时候又毫无防备地将她拉下来。一次又一次,她已经精疲力尽,双手揽在他的腰上,黑色如丝绸一般的头发在水中飘荡,摇曳出一池水的多情。 他的唇毫不费力地撬开她的,吮、吸、咬,他用尽千般手段来锁住她。 她柔软地倒在他的怀里,依靠着他的力量,却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 好在,他的目的不是要害死她。在她频临断气的时候,他终于带着她浮出了水面。 “唔——”她的腰抵上了池壁,她的双腿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就这样的姿势,他们成就了鱼水之欢。 在后来,她十分厌恶自己十八岁的寿辰,倒不是因为他在非常不到恰当的地方用非常不恰当的姿势强迫了她,而是她曾数度觉得自己的性命被握在了别人的手中,任他所为。 “我们可以交换位置。”他慷慨的告诉她。 她深吸了一口痰,毫不留情地唾到了他的脸上。 50.前奏 腊月二十六封笔,百官休息, 瑶光也得以喘息。 宫中的小皇帝已经能走能跳了, 牵着小石榴的手摇摇晃晃地走来, 一团红色的衣裳,喜庆极了。 “娘亲……”一见着瑶光他便甩开了小石榴的手, 倒腾着小步子跑向她。 “慢点儿。”瑶光展开双手, 温柔地笑着看他。 小皇帝扑入母亲的怀里,像只念母的小豹子, 蹭着母亲的脖子不抬头,双手牢牢地箍住她,声音软软地:“娘亲。” 瑶光一整颗心都化了,如冬日枝头上的雪花, 旭日一照, 立马融化开来。 “乖乖, 和石榴姑姑去哪儿玩儿了呀?”瑶光抱着他起身, 母子俩一同坐到榻上去了,暖暖的被子盖着, 四周还弥漫着一股瓜果的清香, 给这烦闷的冬日带来一缕清甜。 “雪。”他伸手往外指。 “看雪去了呀, 好看吗?”瑶光解开他的外袍, 将他塞入被窝, 他扑腾着不愿进去, 只想抱着瑶光的脖子赖在她的怀里。 “不可以, 娘亲要做事情的。”瑶光严正地拒绝他。 他委屈地瘪瘪嘴, 像是要哭。 “太后娘娘,王太尉求见!”高公公匆忙进殿,神色有些慌张。 瑶光抬头看去,有些疑惑:“这个点儿,是有何要事吗?” “奴才看太尉心事重重,像是有重要军情要报。”高公公道。 “宣。” 王太尉不过四十的年纪,将门出身,为人踏实肯干,虽政治敏感度低了些,但胜在做事细致,对瑶光也是忠心耿耿。 “臣冒昧求见,还望太后恕罪。” “王太尉假期进宫,可是有何要紧事?” “正是。”王太尉抬头,一脸焦虑,“方才得了军报,突厥王率部侵袭我北方重镇少阳,城破之后他们不仅洗劫了城内的财物,更是掳走了不少青壮年,边境危矣啊。” 一入冬,北方的游牧民族就会因为少粮少物而对边境小镇发起侵袭,轻微的不过是劫一些马匹粮食,严重的便是大举进犯,有意挑起争端。 瑶光思虑片刻,立马道:“即刻召秦相国、宣王、豫王以及大司农觐见。” “诺。”高内领旨前去。 王太尉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太尉不必顾忌,有什么话就直说。”瑶光看出他的犹豫。 “娘娘,之前因着平息南疆的战乱,宣王已经在军中树立了威信,若此次再请他出兵,臣担心对朝局不利。”王太尉是瑶光提拔上来的,自然一心为着她考虑,若是她和小皇帝有了什么差池,他这还没坐热乎的太尉的位置恐怕要被人挪动了。 “宣王一心为国,不会生出二心的。”就算他要做什么,应该也会明着来,不会暗地给她使绊子,这点儿信心她还是有的。 王太尉更加不安了,连太后都不防备着宣王,那他在朝中可真算得上是一手遮天了。 瑶光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但她此时还不到防备朱照业的时候,战事当前,她还要用他。 半个时辰后,三人聚集在了宣室。 “方才王太尉得了军报,突厥大举进犯我边境,掳走数百青壮年,诸位如何看?”瑶光道。 豫王许是生病了,面色有些苍白,率先说道:“老突厥王三个月前就病故了,新上任的突厥王是他的侄子,兴许是为了树立威信,所以闹得动静大了些。” “看豫王的意思是要主和?”王太尉转头看他。 豫王点头:“如今四处冰封,天寒地冻,不宜动兵。况且敌人流动性太强,不好追击。” “臣不这样认为。”王太尉抬手面对瑶光,“太后娘娘,敌人都打到我们鼻子前来了,难道我们还要装作没有看见吗?有一就有二,新突厥王既然是为了立威,那咱们也给他立立威,让他知道厉害!” “王太尉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冬日领兵出征,又是关外,胜算能有几成?今年的收成算不得好,粮食从何处来,兵力又从何处征集?”大司农站了出来,明显也是持不同意见。 两边争锋相对,竟然当着瑶光的面吵了起来。 瑶光坐着听了一刻钟,见宣王和秦相国的眉毛都未动一下,这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嫩了些。 “好了,争执无意,哀家想听听宣王和秦相国的意见。”瑶光出言制止。 朱照业言简意赅:“臣的看法与豫王相同,不宜出兵。” 瑶光的眉毛稍稍扬起,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一向逞凶斗狠的人竟然放弃用拳头说话了,真是稀奇。可转眼一想,她又觉得他是不是打着什么其他的算盘? “秦相国呢?” “臣认为,该出。”一向沉默寡言的人倒是来了点儿直脾气,“突厥人狂妄,竟敢掳走我边境百姓,实在可恶,若不出兵讨回,恐怕会助长突厥人气焰。” 如此,便是一半人赞成出兵,可一半人不赞成,最终的决定权依然落在了瑶光身上。 正在头痛之际,忽然背后传来窸窸窣窣地声音,一颗圆乎乎的脑袋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众人。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先是一愣,然后才毫无防备、参差不齐地下跪请安。 “咯咯咯咯!”见着人朝他下跪,榻上的小人儿一下子顶开被子钻了出来,拍着手掌笑得开心极了。 瑶光扶额,她怎么忘了刚才抱了这祖宗上榻呢。 “罢了,你们都先回吧。”商议不出来个答案,只好先作罢。 “臣等告退。” 朱照业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后方,见她佯装生气地抱起小皇帝,虚张声势地拍了拍他的屁股,以示教训。 “娘亲——”小皇帝扯着脖子喊道,似乎是在求饶。 朱照业迅速回头,他将拳头收入了衣袖中。无人知晓,他是多么希望那榻上的小人儿真的是他的儿子啊,这样他就不必伤害他们母子了。 瑶光抬头,见他背影萧瑟,竟品出了几分沉沉暮气。 “宣王。” 朱照业将要迈出门槛,又被她喊住了。 “太后娘娘还有何吩咐?”他转身看她。 “无事,你走吧。”瑶光扯了扯唇。 她本想问他,若她命他出兵,他肯吗?可话到嘴边发现有些暧昧不清,便又吞咽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对着她微微拱手,转头大步离开。 “哦~”小皇帝张圆了嘴巴,好奇地看着那人离开,像是见到什么了不得的生物一样。 “傻子。”瑶光嫌弃他这副傻样子,却还是疼爱地亲了一口他的大脑门。 接下来的几日,瑶光不停地接见大臣,从兵力的估算再到粮食的估算,再深入了解了一番新上任的突厥王,心底始终下定不了决心。从感情上,这仗该打,突厥王竟敢掳走大魏的百姓,这简直是不可调和的矛盾点。可从实际情况来看,兵力足,粮草不足,宣王不愿出兵,主帅有待商榷。 深夜了,瑶光还坐在案桌前揉太阳穴,眼前有些昏花。 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朱照业为何不同意出兵?以他的领兵作战的能力,纵然会有些辛苦,但得胜不是难事。可她又在反问自己,为何一碰到难事就要依靠他,难道她手中已无可用之人了吗? 她闭上眼,整个人被撕扯成两半。无端地,她开始产生了自我厌恶的情绪。 “娘娘,平阳将军在外面求见。”高内抱着手走进来通禀。 瑶光睁眼,一时适应不了这光线:“五兄,他今日当值吗?” “兴许是。” “他又何要事?罢了,让他近来说吧。” 秦平阳因之前救驾有功,早已升做禁军副统领,可谓是年轻有为。因着避嫌,他嫌少出现在瑶光的周围,今日倒主动请见,实在意外。 他身着一身禁军盔甲进殿,利落地给瑶光见了一个礼,然后道:“臣无状,想请太后娘娘下旨让宫里的太医去一趟秦府。” “怎么?家里有人生病了吗?”瑶光皱眉。 “大伯娘病痛数日,多方寻找良医未果,今夜又呕吐昏迷了起来,府里派人来给我传口信,想请娘娘开恩,让许院判走一趟。”秦平阳眉眼夹着担忧,但脸上还是一派沉稳的,想是历练了这些日子的结果。 “自然可以。”瑶光抬了抬下巴,高公公立马就让人请去了,瑶光责怪平阳道,“大伯娘生病了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如何安生度日?” “娘娘身上的担子重,家里人都不想用这等小事来让娘娘费心,想着宫外的大夫也能看。”秦平阳解释道。自先帝崩逝后,她所做的一切秦家人看在眼里,他们并未因为家里出了一位位高权重的太后而飘飘然,反而比原先更谨慎了起来,生怕给瑶光惹祸,让她在百官面前难做。 瑶光鼻子一酸:“大伯娘的事怎么是小事,咱们兄妹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她若是有什么不测,你真是要让我怄死啊!” 平阳抬头看向妹妹,虽如今兄妹二人尊卑有别了,但在她的泣音中依然能让他看出那个跟在他身后跟他说说笑笑的丫头的模样。 “太后勿要担心,大伯娘的病虽有些棘手,但总归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你赶紧回去看着去,今日就不要值夜了。”瑶光抽出手绢沾了沾眼角。 “家里兄长们都在,不差我一个,值夜乃是职责所在,平阳不会擅离职守的。”说完,他双手一拱,“多谢太后恩典,若无要事臣便退下了。” 他大步离开,身姿可见魁梧。 瑶光还记得他将自己扛在肩上的模样,那时候他的肩膀还很瘦弱,摇摇晃晃地载着她,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妹妹,抓稳了啊!” 耳畔,似乎还有他咬着牙流着汗水的声音。 如今时过境迁,兄妹俩早已不可能重现当日的情景,连说一句话都要再三斟酌,唯恐让别人听了误会去。 这便是嫁入帝王家的悲哀吧。她浅笑低头,抚平奏折,长夜漫漫,能无怨无悔地一声不吭地陪着她的,也只有这些不言不语的奏折了。 51.夭折 寅时方过,寝殿外便传来小声说话的声音, 瑶光睡得晚, 稍有动静就醒了过来。 “外面什么声音?”她掀开帷帐皱眉问道。 本该值守在她榻前的小石榴也不见踪影, 倒是铺盖卷儿还冷落在一旁,看得出是有人睡过的。 瑶光清了清喉咙,大声道:“小石榴?” 窗外的影子晃动,须臾, 小石榴快步走了进来。 “嘀嘀咕咕什么呢。”最近北边不安宁,她老是有种外面翻天覆地而自己被蒙在鼓里的错觉, 一有人小声说话她便怀疑是出了什么大事儿。 “娘娘,是郑太妃宫里出事儿了, 小皇子……夭折了。”小石榴斟酌着说道,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要显得太过偏见。 瑶光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向我禀报?” “那边来人来禀了,奴婢看您刚睡下没好一会儿, 不好叫醒您。” 瑶光起身穿靴:“赶紧将我的衣裳取来,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着也得去看看。” “诺。” 郑太妃的宫里悄声一片,白幡已经挂了起来, 殿内走动的宫人们大气儿都不敢喘息一声。 瑶光的步辇走到宫门口,小石榴上前扶她。 “你还未说小皇子是怎么夭折的?”瑶光道。 “事发突然,太医也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 只道是在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儿,这一发作就没了气儿了。”小石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 小心翼翼地扶着瑶光下撵。 那日高内倒是向瑶光说过, 说小皇子生来带病相, 恐怕难养。没想到这下子被他不幸言中,可真是个乌鸦嘴。 寝殿内,郑太妃抱着儿子不撒手,不管周围的人怎么劝她她都像是没听见似的。 “不会,鼎儿不会丢下母妃的,他不会……”郑太妃披头散发,一身月白色的裙衫,似要比这外面的月光都要凄冷几分,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得吓人。 瑶光进殿,所有人都面朝她跪下,喊道:“给太后娘娘请安。” “起。”瑶光抬手,站在原地未动。 郑太妃看都不看她,就默默地抱着身子渐渐凉去的小皇子,凄凄惶惶。 瑶光虽恨她害死了先帝,但此时见她这般丧子之痛,她又觉得感同身受。同为母亲,丧子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 “刘鼎乃先帝幼子,身份贵重,丧仪的规格就依照亲王来办。”瑶光站在门口下旨。 “诺。” 她不准备进去了,呼风唤雨小儿绕膝的她不宜出现在伤心人的面前。 瑶光正欲抬腿离开,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大喊:“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鼎儿!” 她惊讶转头,却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朝她扑来。 “砰!”肉身相撞,有两人双双倒地。 郑太妃这奋力一撞,没让瑶光应了她所想,反而是和半道冲出来的小石榴撞在了一起。 “你这是做什么!”瑶光又惊又怒,一边斥责她一边扶起撞到门槛上的小石榴。 “嘶——”小石榴捂着腰,这幸好是撞她身上了,要是撞主子身上了还不得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 “就是你,要不是你把太医都送去秦府了,我的鼎儿怎么会没有人救!”郑太妃被人扶起来之后还想朝瑶光冲来,但因为这次周围的人早有准备所以拼命地将她锁住了。 瑶光疑惑,转头看郑太妃的贴身侍女,侍女赶紧下跪磕头:“回禀太后娘娘,太医院的太医的确来过,只是……” “来了有什么用?医术不精,怎么救得了我的鼎儿!”郑太妃癫狂地朝她大吼道。 瑶光倒退两步,似感觉道唾沫星子都喷到脸上了。 “鼎儿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儿,怪不得太医医术不精。”瑶光皱眉,接过身旁人递过来的手绢,轻轻擦拭脸颊,“哀家知道你此时难过,不与你计较,但血口喷人的毛病还是该改一改了。” 说完,她瞥了她一眼:“哀家会让人来主持丧仪的,你好好歇着吧。” “秦瑶光!”郑太妃不依,她拼命挣脱身后人的束缚,又急又怒,“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和我抢儿子!我知道鼎儿自生下来便碍了你的眼,做了你儿子的绊脚石,但我从来没有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你为何都不肯放过他!” 这番话,似乎是已经将瑶光钉在害死皇子的罪名上了。 瑶光回头,一脸莫名,她讽刺一笑,顾不得身份体面,生生撕开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是吗?你以为是我害死了你儿子?先帝服过什么东西你心里比我清楚,那药物虽可以助你有孕,但却是极伤根本的。害死你儿子的不是我,恰恰是你自己!” 郑太妃怔住。 “天道好轮回。你害死了谁又让谁受了牵连,老天都有裁决。”瑶光勾唇一笑,衬着这晨起的曦光,仿佛这天空是为她而亮起的,“你现在遭受的,不过是报应罢了。” 郑太妃大受震动,她咧嘴龇牙,要不是被人按着估计早就冲上来前闪瑶光两巴掌了。 “你胡说,胡说!” 瑶光懒得跟疯子再多言,厉眸一扫,周遭地人齐齐低头,她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然不必哀家再多交代了,出了这个殿门,希望你们都将刚刚听到的烂到肚子里。” “诺。”所有人垂眸轻应。 …… 郑太妃的希望灭了,太皇太后也蹦跶不起来了。想要通过刘鼎来与瑶光母子抗衡的计划彻底没了指望,大概是心底的支柱塌了,一场雨落下,太皇太后一病不起。 郑太妃的儿子故去了,瑶光还能去看看她,但这老太婆起不来床了,她却完全没有看望的意思。 “娘娘,要不然还是去一趟吧?这宫里宫外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小石榴有些顶不住压力了。 瑶光低头看着北方的军报,头也不抬地说:“她与我作对是明面儿上摆着的事儿,我去不去也改变不了我们不和的事实。” “可去了就没有人在后面嚼舌根子了啊。”小石榴一贯不爱听那些搬弄是非的话,怪刺耳的。 “去不去的,说那些话的人都是那些人,没什么用处。”瑶光抬头,“立儿该醒了,你去把他抱来,我要教他说话。” 大抵小郎君开口都比较迟,虚岁三岁了,他却一句连贯的话都讲不出清楚。 一刻钟后,刘立摇摇晃晃地进来了,他才睡醒,脸上还带着安睡后的红晕,像是笼屉里才出来的红馒头,粉粉嫩嫩的,像小娘子。他揉了揉眼睛,朝瑶光走来,一边走一边伸手。 “抱。”这是他说得最清楚的一个字。 瑶光将他按在跟前,笑着道:“立儿睡得好吗?” 刘立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娘,抱。” 瑶光狠心不理他:“立儿,你跟娘说……岁岁平安?” “咕噜咕噜……”这是从他的小肚子里传出来的。 瑶光仰头看天,颇为无语。 “奴婢去准备点心。”小石榴笑着退下。 刘立无辜扎眼:“要抱!” 好好好,抱。瑶光妥协,伸手将他起来搁在膝头,戳他的笔尖:“小坏蛋,什么时候才能好好说话呢?” “娘——”似乎是在向她证明,他将这一声“娘”拉得又长又绵。 “只会撒娇。”她笑着戳了戳他的脸蛋儿,戳完了顺嘴亲了一口。 刘立乐得“咯咯咯咯”直笑,学着她的样子也在她的脸蛋儿上印上一口。 “坏蛋。” “灰蛋!”他难得学她。 瑶光瞪眼:“是坏——蛋——” 刘立瞪眼不语。 “算了,你应该是像了你父皇。”瑶光叹气。尤其是这副无助地盯着他的样子,真是老少都一模一样。 殿外,高内匆匆忙忙地进来。 瑶光听闻脚步声,敛下笑容看向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会有坏消息传来。 “娘娘,北境告急!羌人联合突厥人一起举兵攻破了玉城,郭将军死守三天后,阵亡了。”高内说着,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瑶光面上一冷,似乎是感觉到了从北方吹来的那股带着血腥的寒风。 “召宣王觐见。” 52.禽疫 边关告急,可宣王却一时之间联系不上, 高内派人城内城外都寻遍了, 仍然不见踪影。 “娘娘, 这该如何是好?”高内抹着热汗问道。 瑶光坐在那儿,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却觉得浑身都冰凉刺骨起来。有一股穿堂风,直入她的胸口, 她冷得几乎要弯下腰去。 “不用再找了。”她眼睛一闭,“这次, 他不会与我站在一块儿了。” 北境危局,他比所有人都该更早知道消息才对, 可他至今没有出现, 用意不言而喻。此时他指不定在什么地方囤积兵力,就等着她自乱阵脚, 他也好趁乱改朝换代。 她站起身来,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道:“宣王太尉。” “……诺。” 王太尉虽一心扶持幼帝, 支持太后,可才能有所局限,除了领兵出征以外, 再也想不到其他报效朝廷的法子了。瑶光很清楚,他这这一去, 估计凶多吉少。突厥有备而来, 羌人背信弃义, 两族男性皆勇猛善战,仓促迎战,获胜几率极小。 她迟迟下定不了决心,既怕做了错误的决定葬送这十万军士的姓名,又怕调动了兵力将京都暴露在虎口之下,左右为难。 这一犹豫,便是两天,局势瞬息万变,她再也耽搁不起,就算是拼着后院起火的风险她也要解了边境百姓的危局。 她坐在寝宫一宿,终于是下了决定,以王太尉为帅,率十万军士,直奔北地,以解困局。 王太尉雄心勃勃,一领了旨便点齐粮草兵马,力要大展雄风,挫一挫突厥人和羌人的锐气。 瑶光这边才刚刚放下心,准备回寝宫补觉,又听闻立儿吃坏了肚子,太医正在诊治。 “怎么样?”瑶光担忧地看着床上的小人儿,因为拉肚子他已经毫无血色了,蔫蔫地看着她,伸出手来想让她抱。 “陛下脾胃弱,近来也许是吃了什么油腻冰冷的食物,所以才闹起肚子来了。臣这里开了方子,煎了药来喝上两帖就好了。”徐太医道。 瑶光心疼地摸摸立儿的小手,转头问道:“陛下这些日子都吃了什么,没人看着吗?” “奴婢这就把乳母叫来问问。”小石榴一转身,飞快地旋了出去。 乳母被拎来,一一细数刘立这些日子吃过的东西。 “也没有生冷之物啊。”小石榴听完,疑惑地看向徐太医。 刘立突然插话道:“吃了肉肉。” “肉?”瑶光转头,惊讶地看向他,“你什么时候吃了肉?” “好吃。”他笑眯眯地说道。 乳母“噗通”一声跪下:“太后娘娘明鉴,奴婢绝对没有喂陛下吃过肉,奴婢敢指天发誓啊!” 刘立生来肠胃弱,只能吃一些清淡的食物,像猪肉这般油腻的东西他还没有接触过,不知是谁喂了他。 瑶光吸了一口气,将刘立抱了起来,问道:“乖乖告诉娘亲,谁喂给你肉肉吃的呀?” “姑姑。”他小脸煞白,躺在瑶光怀里小小的一只,毫无自保能力。 瑶光悔得肠子都清了,她这些日子忙着处理政务,都无暇来关心他的生活起居,以至于有人敢下了这般暗手。眼瞧着他病怏怏的,她真是想把那人揪出来痛打五十大板。 “去查,宫里能做姑姑的年龄的人不多,给我把她揪出来!”瑶光咬牙。 “诺。” 刘立什么也不知道,他躺在熟悉的怀抱里,依恋地蹭了蹭娘亲的衣裙,安心地睡了过去。 夜里,他突然上吐下泻起来。 “娘娘,要不要宣太医?”小石榴急得手都在颤抖。 瑶光稳住心神,将他吐出来的污物给清理了,道:“请许院判来,立儿应该不只是吃坏了肚子这般简单。” 上次先帝中毒,其余人没有看出名堂来,只道是染了风寒,最后也只有许院判学识渊博,认出了先帝所中的毒物。 这次也不例外,取了血验了毒,结果却有些令人意外。 “陛下并非中毒,兴许是真的吃坏了肚子。”许院判道。 瑶光抿唇,一时也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 小石榴一直站在一旁听着,此时见瑶光与许院判陷入了沉思,期期艾艾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奴婢曾听说有一些牲禽生病之后就会被烧掉会埋到地底下去,不能食用。陛下吃了肉这般闹肚子,是否是跟这原因有关?” 许院判恍然大悟,想清楚之后背上突然冒出冷汗:“禽疫……” 再看他身旁的瑶光,血色渐无,整个人都愣住了。 “奴婢也是瞎说的,做不得准的!”小石榴见瑶光这般反应,赶紧改口,“许太医不是说了吗,陛下只是闹肚子,奴婢瞎扯的,娘娘不要当真!” “不……”瑶□□息渐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蹒跚地朝着刘立的方向走去,“不会……” 他是她此生全部的光芒,他若熄了,她活着又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立儿……”她跪在床边,捧起他柔弱的小手贴在脸颊边,“你听娘亲说啊,咱们只是吃坏了肚子,不是生病了,没事的,没事的……” “娘娘……”小石榴跟在她身后,见她神思恍惚,似与那日的郑太妃一模一样,心地不禁冒凉气。 “宣王到!”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太监的通禀,像是闷雷炸响。 朱照业穿着一身盔甲而来,脸颊上还带着血迹斑斑,似乎是经过了一场搏杀。 “见过王爷,王爷这是……”许院判道。 “清扫门庭罢了。”仓促赶来,他眉眼中的戾气还未完全退散,有些咄咄逼人,“这里是怎么回事?” 他处理了内部叛乱,马不停蹄地赶来,生怕她因他消失几天而生出误会。此时见这般情况,倒像是出了比他那里更大的事情了。 她听到声音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浓烈的恨意,目光凶狠地直指他:“这下你满意了吧!” 朱照业微怔,然后大步上前:“你什么意思?” “走,我不想在这里看见你。”她伏在儿子的床边,背对着他,声音冷如霜雪。 “我从未背叛过你。”他握着拳头深吸一口气,依然耐心地解释,“这几天我没有进宫便是因为部下出了点儿乱子,我急于清扫门庭所以才未应召前来。” 她却恍然未觉,只是轻抚着儿子的额头。 “情况如何了?”他转头问身后的人,“陛下身子有何不适?” 许院判看了一眼太后,有些不敢说出口。 朱照业抬了抬下巴,朝站在墙角处的高内示意道:“你说。” “许太医是怀疑陛下中了禽疫……”高内小声道。 朱照业瞳孔瞬间被放大,他疾走两步上前:“何人所为?” “这个……还未查出。” 朱照业抿唇,脑海里迅速回忆这些日子发生过的事情,前情后果一联系,不能推断出最大的嫌疑人。 “来人,将郑太妃请来。”他寒着一张脸道。 这是太后的寝宫,通常来说只有太后下的令才能吩咐得了他们,但奇怪的是宣王一开口,无人质疑,高内更是立刻领了人前去擒人。 再看瑶光,她伏在那里,背影羸弱,不知道忍了多少的委屈。 朱照业挥了挥手,殿内一干人等皆识趣退下。 他走上前去,大手抚在她的肩头,温声道:“别把结果想得太坏,也许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背过人的地方,她早已泪流满面,带着哭泣声指责他:“这不正是如你所想吗!” “胡说。”他手上加了一些力度,按在她的肩头更重了几分,“我何时想他出事了?” “明明就是……”她流着泪,天地都失了颜色,“你雄才大略,自视甚高,早就盯准了立儿这位置,如今不正好合了你的心意?” 朱照业弯腰,撇开腰间的宝剑跪在她的身后,道:“是,我是想过取而代之,这既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这天下。你不过是在替他苦苦支撑而已,他还有多少年才知事,到时候你又被磨成什么样了?既然我有能力有抱负,为何不能放手一搏?” “呵呵,可算说出来了。”她转过头,笑出了声,但眼睛却流着泪含着恨。 他无奈叹息一声,双手向前拥住她:“可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心狠,我对你们母子下不了手。” 她没有劲儿挣脱,便这般让他抱着。 “他是你的孩子,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可能害他性命?我连取他皇位都瞻前顾后,生怕惹了你不高兴,如何会对他痛下杀手?”他喟叹一声,既叹自己英雄气短,也叹她心狠手辣,不过是做错了一次,余下的一生都要让他来背负她的误解和谴责。 “当真?”她愣愣地问道。 “千真万确。”这两天部下叛乱不是为别的,正是为这次北境之乱,他们想要他黄袍加身,趁乱夺了皇位。他一时不备,竟也被他们纠缠住了几日,耽误了功夫。 那些人都是陪他雪里雨里走来生死的兄弟,可如今他们残的残伤的伤,就为了成全他的“不背叛”。 “瑶光,不要再误解我了。”他恳求道,“我已经用尽了我所有的能力来弥补当初的错误,咱们都忘记那段过去好不好?” 她静静地立在他的怀里,一声不吭。 53.曲终 天空闷沉得像是要下雨,未央宫被笼罩在一大片阴云下面, 气压低沉。 郑太妃被人请了进来, 不知是请得人太过粗暴还是她自丧子之后就变得不正常, 脚上连伊一双鞋袜都没有,踉踉跄跄地扑进来,被你直接摔在小皇帝的床前。 “郑氏,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小石榴站在她面前, 冷着脸问道。 郑太妃仰着头看着屋顶,脑袋左晃一圈右晃一圈, 像是没有听到小石榴的话一般。 这是彻底疯了? 朱照业给了高内一个眼神,后者立马就把她的宫女一并给“请”了上来。 “太后娘娘饶命, 宣王爷饶命, 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啊!”她的贴身宫女一上来便不住地磕头,颤颤巍巍, 惊慌不已,不似忠义忘我之辈。 “你主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速速道来,不然判你同罪!”高内呵斥道。 “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郑太妃娘娘已经神志不清很久了,她还能做什么呢?”宫女上前爬了几步,拽住高内的衣摆, 脸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泪印,“高公公求求你, 奴婢真的不知道她犯了什么事儿啊, 您帮着奴婢求求请吧!” 郑太妃痴傻, 她的宫女大呼小叫,整座寝宫都是这主仆俩的戏场。 宫女求饶求得嗓子都哑了,瑶光终于转过身来了。 “郑氏,蓄意谋害陛下,心怀不轨,罪不可恕。”瑶光微微扬了扬下巴,神色平稳,“若陛下安然渡过这一关,哀家便留你一条狗命,若陛下有什么三长两短……” 郑氏还是那般仰着头看着屋顶,嘴角还挂着憨傻的笑意。 “哀家亲手结果了你。” …… 永信宫被封了,太后下的旨意。前朝后宫都知道小皇帝生病了,太后很是震怒,至于病得如何了,倒没有几个人知晓内情。 瑶光无心朝政,已经撒手不理多日,可大军出征在即,诸事繁杂,她不理只有宣王来理。 “立儿。”瑶光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小手,轻声道,“你可别学你那薄情的父皇啊,不要撇下娘亲……” 她握着他的小手放在她的脸颊旁,轻轻揉捏:“只要你醒来,娘亲再也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就咱们母子过,好不好?” 她一心守着这刘氏江山,很多时候都忘了她还有一嗷嗷待哺的小儿,每日撑在门框处等她下朝,等她陪他。 可一次次地,她不是敷衍他就是无视他,偶尔腾出手来陪陪他,还屡屡被人打断。 皇后算得了什么,太后又算得了什么?他才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啊。 “立儿……”她低下头,吻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泪珠也一并落下。 太医院人心惶惶,众人一边忙碌着一边担忧着,鲜少有人知晓小皇帝患了什么病,但知晓的那几个无一不是胆战心惊,唯恐命不久矣。 前朝后宫都笼罩在一股奇异的氛围里,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未央宫里连鲜活肆意地花草都被压下了头颅。 “娘娘,王太尉请见。”高内轻声通报道。 瑶光坐在刘立的床头,一边替他掖被子一边问:“他不是在筹集粮草吗,怎么有空来见哀家?” “这个……”高内也不知道是该回答“知”还是“不知”。 “宣吧。” “诺。” 王太尉是满怀怒气进来的,他本来在筹措粮草准备出兵,忽然就被宣王夺了兵权,两人差点儿大打出手。 “请太后为臣作主!”他一进殿,便下跪朗声道。 床上的人皱了皱眉头,瑶光不悦地回头:“王太尉有何要事要禀?” “太后,您下了旨让臣带兵出征,臣一直在筹集粮草整顿军队,可今日宣王突然跑到军营来,不由分说地就夺了臣的兵权,这算怎么回事!请太后为臣作主!”王太尉气愤难当。 瑶光蹙眉:“宣王?” 她转头看高内,后者缓缓低头。 “宣王是想造反吗?”瑶光脸色一垮,两日熬出的苍白脸色在此时看起来阴鸷极了。 高内正想上前解释,忽然门口传来一道英朗的声音。 “太后明鉴,本王绝无二心。” 瑶光抬头看去,始作俑者正跨步而来。 王太尉一见他便黑了脸:“宣王好大的气势,竟不让人通禀就敢擅闯陛下寝宫。” “并非是本王无礼,而是事出紧急,多缓一刻便是贻误军情。”朱照业随意瞥了他一眼,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王太尉心中郁结不已,当即禀了太后要惩处他。 “太后,臣这里有重大军情,请太后屏退左右。”朱照业并不在意他的诋毁,只是抱拳,弯腰看向瑶光。 “太尉不是外人。”瑶光道,“你有什么话就说。” 朱照业立在那里,眉头紧蹙,一语不发。 王太尉冷笑,正准备刺他几句,忽闻太后开口:“你们都先退下吧。” “诺。”宫女太监鱼贯而出,王太尉站在原地,有些愣神,“太后娘娘……” “太尉放心,哀家一定会为你讨个说法的,既然宣王有军情要禀,便让他先说了来吧。”瑶光温言安抚道。 王太尉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儿上不来。 “莫要耽误时间。”朱照业还在旁边催促道。 王太尉挥袖,头也不回地离开,连给太后行礼都忘了。 “你最好说点儿让人信服的,否则我当你反贼论处。”她沉着脸道。 朱照业被气笑:“谁为你好你不知道吗?” “说正事。” “突厥内乱,左翼王带人造反,现与突厥王成对抗之势。”她要言简意赅,他便言简意赅。 瑶光“嚯”地一下起身:“那我们的危局不久迎刃而解了?” “并非如此简单。突厥内乱乃是极为秘密的事情,山高路远,消息还没有传出来,突厥王为了压下左翼王尽早取得其余部落的支持便一定会继续攻打我边境。” “那你是如何知晓的?”瑶光反问。 “你竟不知?”这回,轮到朱照业惊讶了。 瑶光一脸莫名,朱照业“自取其辱”,无奈道:“未封王之前,我曾是北境三府的都督。”也就是封疆大吏,再熟悉北境不过了,就算是人走了,可影响和人脉都在。 瑶光并非不知,只是一时忘记罢了,她尴尬一笑,咧唇:“如此甚好。” “目前的局势对我方有利,突厥内乱,我军可以直捣黄龙,趁机和左翼王联手擒了突厥王。”朱照业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但羌人还不知,他们定然会继续与突厥王联手。”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将消息放给羌人,然后劝其退兵,最后集中兵力攻打突厥?” “不,羌人善变,本王在北境时便有所领教,这次不想放过他们。”朱照业冷笑。 瑶光先是疑惑,然后眼神渐亮,眉目疏朗:“你想和左翼王联手,先灭突厥王然后再打羌人?” “正是。”朱照业笑着点头。如此富有野心的计谋,在他嘴里说出来似乎和“明日去郊外狩个猎”差不多了。 瑶光心中砰砰乱跳,已经预感这一战非同凡响了。 “何人领兵?” “太后若信得过,臣愿亲往。” 瑶光嘴一张,正欲开口,忽闻身后传来急促地呼吸声。 “立儿!” 床榻上,刘立满脸通红口吐白沫,浑身开始抽搐起来。 “太医!”朱照业跨步上前,暴喝一声,生怕瑶光因激动而晕倒。 许院判一直守在偏殿,立刻赶了过来,又是切脉又是扎针,可床上的人还是抽搐不止,甚至眼皮都开始外翻了起来。 “许太医,你一定要救救他……”瑶光扑在床边,声泪俱下,“他只是吃坏了肚子罢了,他还有救的!” 可谁都知道,他没救了。 朱照业站在她身后,想伸手去抱她,却见她黑如墨的长发中一道银丝闪过,那是她这些日子守他守出来的。 “快按住他!”许院判大喊道。 刘立的小身子剧烈抽动,双腿不停地蹬着被子,嘴边的白沫已经被擦干净了,但他的脸色也灰白了起来。 “呜呜——”瑶光捂嘴,哭腔溢出了唇,她不知从哪里生出来那般大的力气,从后面将许太医拉开,整个人都扑了上去,“不要,不要,立儿!” “咯噔——” 最后一下,他睁开眼,眼睛里倒映出她的身影,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像是在喊娘亲…… 在他身子停止抽搐的同时,他的心跳同样停止了。 外面,连日来闷沉的空气终于被一场倾盆大雨给淹没了。 他来的时候,雷声阵阵,他走的时候,雨声铃铃。 连瑶光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死在这无底的倾轧当中,还是她的疏忽大意。朱照业抱着她告诉她,他解脱了,他本不该承受这样的痛苦,他是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了…… 从他降生伊始,他便背负起了在孩童时期不该承受的压力。她可以帮他分担去一大部分,但总有小小的一部分是属于他的战场,需要他亲自去搏杀。 “是我还没有保护好他啊……”她坐在未央宫里,无边无际地寂寞和黑暗朝她涌来,这世间再无人可牵绊她了。 刘钧走了,他们的儿子走了,她还活着干什么? 54.自绝 皇帝崩逝, 举国同丧。 朱照业一直派人盯着瑶光,就怕她有什么反常的举动。除了小皇帝过世的那天她表现出悲不可扼的情绪以外, 之后就太平静了, 平静得像是温柔的海绵上潜伏着毁天灭地的巨浪一般。 朱照业明白这样的平静意味着什么, 若不是政务还要依靠他来处理,他一定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停灵的第七日, 瑶光在立儿的小棺材面前上了一炷香, 然后拎着先帝的宝剑走出了未央宫。 永信宫,郑太妃坐在梳妆台面前,撑着脑袋仰望窗外的月亮,嘴边挂着甜甜的笑意。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外面有嘈杂地动静传来,她耳尖一动, 笑意收敛了一些。 小石榴上前,一脚踹开了殿门,殿内烛火晃动,瞬间又归于平静。 “太后娘娘, 您这是要做什么?”深夜提着剑闯宫, 用意不言而喻了吧?小宫女瑟瑟发抖, 既不敢阻止又不敢不阻止。 瑶光一身素衣, 发钗尽褪, 冷着脸跨进了殿门。 裙摆旋动, 她走到郑太妃的身后, 抽出宝剑对准她的脖子。 “啊——”郑太妃尖叫一声, 惶恐地躲到了墙角。 “呵。”瑶光冷笑一声,这个时候还装? “太后娘娘,我们娘娘是真的疯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啊!”小宫女跪在她的身后,她知道太后娘娘因为皇上崩逝难过异常,失了神智,但她也不能就这样看着她杀了太妃啊! 太后持剑杀太妃,这……前所未闻啊! 瑶光看向郑太妃,她抱着肩膀缩在一角,神色疯癫惊惶。 “她是否疯掉已经不重要了。”瑶光扬唇一笑,笑意堪比那二月的霜花,冷得刺骨,“我此刻想要了她的命,谁也拦不住。” 话音方落,窗户纸上溅起了一道鲜红的血迹。 “噗——” 温热的血液从脖颈流了出来,溅落一地。 剑尖滴血,放肆地吞咽这热腾腾的血液。 朱照业匆忙赶来,看到的不过是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和一个绝望的背影。 “王爷……”高内小声在一旁问道,“这……如何是好?” 朱照业大步走了过去,拿走了她手中的剑,她警惕地看向来人,看清是他后,这才松了手。 “带你们娘娘回宫去。” 小石榴上前:“娘娘,咱们回吧。” 瑶光犹豫地看着朱照业,后者道:“这里我来处理。” 她笑了起来,如春风吹破冰霜,旭日暖了冰河。她应该感激他,在如此困难的时候站出来为她分担压力。可她又说不出感谢的话来,因为这一切缘于他起。 “走吧。”她转身离开,裙角掀起了一阵微风。 朱照业转头,蹙眉看向墙角以一种诡异的认命的姿势死去的女人,她双眼惊恐地瞪大,似乎对这发生的一切还不敢置信。 他见惯了冰冷的尸体,这样的场景丝毫勾不起他半点儿恻隐之心,反而觉得恶心,恶心她的装疯卖傻,更恶心她的歹毒狠辣。 “郑太妃与人通奸,事发后认罪自戕,以庶人身份下葬,无封号不入皇陵。” 永信宫吹来一股穿堂风,卷起帷帐三尺高。 这繁盛一时的宫殿,终究是落幕了。 朱照业回了未央宫,如今他已经是堂堂正正出入太后寝宫的人了,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 瑶光半坐在蒲团上,脸上一片平静。 “都解决好了,与你半分干系都没有。”他轻声说道,唯恐大声惊扰了她。 瑶光点头:“多谢了。” “六娘,你可以哭出来。”他见不惯她这副看破生死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了似的。他宁愿她大哭大闹,大吵大骂,这也好过此时这般装出来的平静。 “不了,就算流干了泪立儿也不会复生。”她抬头看着他,“这些日子多谢你了。” “我们之间,无须多言。” “大战在即,因着立儿走了又耽搁了不少时日,你要是忙就去吧,我实在没有精力再理会这些事情了。”瑶光说着,手上转动着一串佛珠,不知从哪里来的,此时正套在她的手腕上。 “我准备亲自带兵,绝不会令太后失望。”他振声道。 她唇角一扬:“这天下与我是没什么干系了,这个太后我也当厌了。你要是看着什么时候合适,就拿走吧。” “你这是什么话?” “先帝的血脉中如今就剩平王一人,可平王生性凉薄,才智平平,不堪大用。这天下若给了他便是辜负了天下人,如此,这皇位还不如落在你手中,好歹你还有能力坐稳这位置。”她转头看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这不是众人垂涎的皇位,只是供以赏赐的物件儿罢了。 她说完后,朱照业没有一口回绝。 说出来了,她也轻松了。 “待立儿入葬,我便写下传位的诏书,你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这不合规矩。”他抿唇,绷紧下巴。 “我给了梯子,你下不下就看你,怎么下也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她站起身来,一身月白色的素衣衬得她羸弱轻盈,“你入主这未央宫后我便搬去别宫,不碍着你。” “六娘……” “别说什么旧情难忘,我厌烦了那些话。”她手一抬,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蹉跎了这些年,与他较劲了这些年,忽然就觉得没意思了。她虽才十九,但已经老过很多人的心了。 朱照业起身,看着她飘然而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他该如何挽回?又该如何治愈她这颗千疮百孔的心? 没人给他答案,只能靠他自己摸索,或许一两年或许一辈子。 …… 小皇上下葬那日是个好天儿,晴空万里,白幡如云。瑶光亲自将他送去了陵寝,回来后便写下了传位的懿旨,让高内当众宣读。 朝臣中自然有人反对,先帝还有血脉在世,怎么就轮到宣王了?下面叽叽喳喳一片,一石激起千层浪,难以平静。 瑶光起身离开,她做完了她自己的事,其余的,若朱照业摆平不了,说明他也当不得这天下之主。 而他果然也没有让她失望,不过月余,朝中已统一了声音,请宣王登基。 “六娘,该我来补偿你了。”他在未央宫穿上了龙袍,面朝旭日,虔诚地许下诺言。 銮驾一起,后殿里,一条白绫便挂上了房梁。 她等得够久了,从立儿走的那一日起,她便是行尸走肉。他派了那么多人看着她,就怕她想不开,如今,所有人都沉浸在新皇登基的喜悦中正是放松警惕的好时候。 白绫从房梁穿过,她不慌不忙地打上了一个结。 这一生,结束在这沉闷压抑的宫里,她不服。 可就在这座宫殿,她送走了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如今终于轮到了她自己。 她仰头看向这条白绫,唇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微笑,那是属于洒脱自在的秦瑶光的,不是位高权重的秦太后。她这一生应该只做秦瑶光的,其余的,她做得都不够好。 “陛下,立儿,让你们失望了。”她闭上眼,轻轻将自己的头伸入圈中。 外面,鼓乐齐鸣,庄严热闹,不用眼睛看她都能知道他坐在那个位置上是多么的合适。 刘氏江山,被她一手断送。可她丝毫没有悔意,更谈不上内疚,她只恨自己没有早些这般做,那样的话她的儿子应该可以平平安安地长大,就算是做一个懦弱无权的王爷,也好过躺在那陵寝里冰冷的一方棺木中。 闭上眼,她轻轻地蹬开桌上的凳子。 眼前,闪过无数的画面,有在秦府的,有在宣王府外的,有和人打架的斗嘴的,有委屈伤心的…… 她这一生,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 “你听说了吗?太后仙逝啦!” 茶馆里,两三个脑袋凑在一块儿嘀咕。 “不会吧!你是如何知晓的?” “哎,我有一表兄在宫里当差,他亲口说的,能有假?” “可宫里怎么没敲丧钟?” “听说是皇上不让敲的。” “怎么?这里头还有皇上什么事儿?” “咳咳!” 一阵咳嗽声插进来,所有的人自动散去。 小二上前收拾,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嘘道:“这种事也敢拿出来说,真是不要命了!” 小小的茶馆里都能传出这般的风言风语,更遑论京城其他的地方了。 秦太后身亡多日,皇上按下不发,一切都显得如此诡异,让人不免联想到政治因素。 直到三日后,秦府率先挂上了白幡,陆陆续续地,京城一夜白头。 秦府,秦流红着眼睛坐在太后出阁前住的闺房里,神色沉痛。 平阳推开房门进来,见父亲抬手拭眼,便知道他是又忍不住了。 “父亲,就让瑶光这样去吧。”平阳蹲在父亲的面前,看他黑发变成银丝,心里难过万分。 “是秦家对不住她……”秦流闭眼。 “她这一生过得并不快乐,咱们就不要牵绊她了,让她好好地走。” 秦流双手紧握,痛哭出声。 自古红颜多薄命,何况她才色俱佳,所以才走得这般的早。 55.癔症 暖春来临, 未央宫里的梨花一夜之间竞相绽放,远远望过去,就像美人脸上的面纱, 美得朦胧神秘。 未央宫的正殿, 太医们俯首而立, 不敢直视君王的眼睛。 “也就说,这毛病没法医治了?”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 为首的太医拱手回禀:“古往今来, 患癔症者不在少数, 但真正痊愈的少之又少。何况……”许太医犹豫地抬头, 看了一样君王的面容,道,“何况她当日求死心切,能挽回一条性命已经是幸之又幸了,如今虽记不起前尘往事, 但好歹身体无虞啊。”照他看来, 这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那日的情景仿佛还浮现在众人的眼中,若不是她的贴身婢女及时发现, 恐怕芳魂早已渡过奈何桥了。直至今日, 那条乌黑的痕迹还有余痕,陛下每看见一次脸色便难看一分, 连累周围的人都整日惶恐不安。 众太医悉心救治了俩月, 终于将她恢复了过来, 可这癔症……众人的确是无可奈何了。他们战战兢兢地站在殿中, 生怕上面的人一怒之下将他们都革了官职发配出去。 “既如此, 也不必强求,记不起有记不起的好处。”出乎意料,上首的男人这般说道。 众人惊愕,如闻纶音。 “只一点,闭紧你们的嘴巴,若胆敢泄露出关于她的一个字,朕抄了你们全族。”他嘴角一抿,刚硬坚毅。 众太医冷汗一流,齐齐应是。 哪里敢不应呢?当日目睹那一切的人或被放出宫或被封了口,就连她身边最亲近的宫女也无缘无故的消失了,若不是他们这些还对她的病情有些帮助,恐怕……打住打住,不敢再细想下去了。 高内抱着拂尘走来,弯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就见他脸色顿变,来不及交代一句便匆忙离开了。 “各位大人散了吧。”高内说完,匆匆跟上前面人的脚步。 寝宫里,一位身穿月白色纱裙的女子正疑惑地站在镜面上,左看右看,神色越来越不对。 伺候在她身侧的宫女脸色忐忑,一眼不错地将她看着,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香云……” “奴婢在。”香云赶紧应道。 “我这肚子怎么大了许多啊……”女子皱眉,不解地看着镜面,“我这些日子也没多吃啊,怎么回事呢?” 香云冷汗淋漓,想起高公公的交代,感觉浑身都僵住了。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定是陛下回来了!”没等镜面前的女子反应,香云便先欢喜了起来,总算有救了。 女子转头,朝着门口看去。 穿着玄色衣袍的男人大步走来,步伐跨得又急又大,生怕慢了一刻等待他的便又是那落入地狱般的绝望。 “这是怎么了?”他整理好笑容上前,拉着她的手问道。 “你怎么回来了?”女子疑惑地看着他,“她们说你在处理事情,要很晚才会回来。” 朱照业缓缓地放松面部肌肉,抬手帮她理了理头发,道:“处理完了,就早点儿回来陪你。” 她点头,恍然大悟:“哦……”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他低头,用额头抵住她的。 她转了转眼珠,眸色中的疑惑更深了,仿佛在问“要说什么呢”。 每当看到她这副懵懂迟钝的样子,他心中便如针刺一般的疼。但只要一想到她还活着,还在他身边,他又对残酷的命运恨不起来。 “刚刚在做什么?”他主动换了个话题。 她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推开他,指着自己的肚子问道:“这里,大了。” 他的心砰砰乱跳,呼吸都乱了。 “我有身孕了吗?”她直白地问出了口,就像问“今日的天气是晴还是雨”。 朱照业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呼吸都放慢了:“如果我说是呢?” 她歪了歪头,皱眉,一时半刻没有说话。 朱照业像是滑入了悬崖边,是否能够得救就看她下一刻的反应了。在她被救下来的当天,许院判就发现了她已有了月余的身孕,他又惊又喜,可看着床榻上只剩下一口气的她,他又仿佛被扼住了咽喉,那份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太医救治的过程中,他早已被预告可能会保不住孩子,他虽痛不欲生,但也知道她活着的意义比她给他生个孩子的意义更重大。可万万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孩子比他想象中坚强,竟然一直坚持到了现在,直到今日被她发现。 “哦,那就是我猜对了。”她怔了片刻,然后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他才相信,前尘往事与她完全无关了,否则清醒的秦瑶光是绝对不会接受给他生孩子这件事情的。 “那你是孩子的爹吗?”她问道。 朱照业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一股辛酸涌上心头,从此,那些关于背叛的过往只属于他一个人了,她已经彻底抛下前行了。 “对,我是他的爹爹,你是他的娘亲。” “娘亲……”她低声呢喃,似乎在脑海中也有人这样唤过她呢。是谁呢?她怎么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 他双手抱住她,下颌抵住她的发顶,温柔的道:“咱们生下他好不好,给他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无论他日后想不想子承父业。” 她呆楞片刻,点头应好。 从苏醒过来的那一刻,一直都是这个男人陪着她,她对过往没有记忆,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她一直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关心,就像她从不问这些伺候她的人是谁,他又是谁。 她只问过:“我是谁?” 眼前的男人告诉她:“你叫流光,是我的妻子。” 她怔了瞬间,只回答了一个“哦”字。 流光不怎么信他的话,因为她见到这男人的第一眼便觉得他有些让人琢磨不透,她习惯性地防备他、质疑他说过的话。但表面上她又顺从得不得了,因为她知道这整座大宅子都是他的,伺候她的人也全都听令于他,聪明的她应该要假装一下,比如现在。 可能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不然他的神情怎么会这么哀伤呢? 她一定是红杏出墙了,这肚子里的孩子便是出墙结出的“果”。她暗自猜测道,思维发散得越来越远。 他认为的天崩地裂就在她平平淡淡地反应中被揭了过去,他万分庆幸当初清理了她身边的宫人,也无数次地感谢上苍让他有机会可以重新弥补这一切。 这一生,他要用最好的一切去善待她。 “流光……”深夜里,她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小声嘀咕,“一听就不像我的名字。” 虽然记不住往事,但她总觉得这个名字好陌生,不像是属于她的。 她一定要从蛛丝马迹中寻找“她是谁”的线索,这样被人告知一切的感觉太糟糕了,像是牵线木偶。睡着的前一刻,她这样告诉自己。 可记忆是这么容易寻找的吗? 这“宅子”里的人不会反驳他的话,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正常得找不出丝毫线索,这就是她住过的房子,她能闻到衣橱里属于她的气息。再看这里的摆设,无一不合乎她的心意,就连摆在案桌上的一本书,随手翻开也是她爱看的。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难道真的是她多疑了? “我到底是怎么失忆的?”她坐在批着折子的他身边,拽拽他的衣袖。 挥笔的手一顿,他转头道:“我说过啊,又不记得了?你是摔了一跤把后脑勺磕了,醒来就不认识人了。” 她摸了摸后脑勺,想象不出这里曾经受过伤,完全没有后遗症啊。倒是脖子那里,她记得那条黑乎乎的印痕。 见她摸脖子,他后颈凉飕飕的:“你脖子上的伤是不小心缠到帷幔上伤到的。” “我有这么不小心?”她疑惑地问道。 他温柔一笑,低头吻她的唇角:“是啊,笨手笨脚,一不留神就会让人担心。” 她“嘿嘿”一笑,表面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其实心中早已犯了嘀咕,他口中的那个“她”似乎不像她,她才没有这么笨的,定然是他又诓了他。 她目光游走,飘在他面前的奏折上,惊奇地指着上面道:“咦?黄河又决堤啦?” “是啊。”他随口应道。 “怎么老是决堤……”她小声咕哝,似乎很不满。 他先是宠溺的笑笑,然后脸色渐僵,拥着她的手也加重了力道。 刚刚,她说的是“又决堤”…… 虽然她此时傻乎乎的,但骨子里还是记得那些关于过往的细枝末节吧,只是一时间对不上号了而已,可一不留神,往日的习惯便会脱口而出,无处隐藏。 再看她,神色毫无异常,似乎一点儿都没有察觉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劲儿,丝毫不疑惑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了解一条从未踏足过的河流。 有时候他也想把这一切全盘托出,任她打任她骂。但只有一低头发现她温顺地靠在自己的怀里,他那偶尔生出的孤胆便烟消云散了,这是他此生最圆满的时刻,能过一日是一日吧。总是汲汲营营、机关算尽的他,居然也有一日会听天由命去了。 “你在想什么?”她仰头问道,觉得他的神色尤其沉重。 “咱们是要一起走一辈子的。”他捧着她的脸,郑重其事地道。 “哈?” 他扔了笔抱住她:“从前的记不起便记不起了,日后,咱们踏踏实实地过,行吗?” 她眉尖一蹙,不明所以,他们不是在说黄河吗? “你在想什么?”见她迟疑,他又顿生敏感。 “哦,好啊。”她眨眨眼,收回思绪。心中嘀咕道:看来之前真的是她出墙了,他这是在既往不咎啊! “好,走一辈子。”自认为犯了错的人很友好的应道。 56.第 56 章 “我以前喜欢做什么?”流光问香云。据说这是她出阁后一直伺候她的婢女, 想来再了解不过她的喜恶了。 香云笑着答道:“夫人以前喜欢看书, 捧着书能一天都不挪地儿的。” “是吗, 怪不得这屋子里这么多的书,倒是没见到其他有意思的东西……”流光转头, 四处打量。 “夫人想要什么,奴婢这就让人去寻。” “针线有吗?我想给孩子做一件小衣裳。” 她一开口,不过一刻钟各色各样的丝线绸缎都摆在了她的面前,不一而足,任君挑选。 流光顺着摆放绸缎的桌案走过去, 手指游走在这光滑的缎面上, 关于往事的丝毫片段都没有浮现出来, 想来她以前是不喜欢这些的。 最后,她挑了一匹藕粉色的缎子。 “我喜欢小娘子。”她捧着缎子笑着说道。 香云在旁附和她:“是啊, 小娘子贴心, 不比小郎君闹腾。” 她抿唇一笑,到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具体因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总觉得不想要小郎君, 会难受的。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可她这股东风倒是怎么都吹不起来…… “我以前不善针线功夫吗?”往自己手指上戳了三个针眼儿之后, 她仰头看香云。 香云嗫嚅着道:“不是很擅长……” “做不了了。”她扔下线棚子,再坚持下去恐怕这匹缎子都要被她的血迹给毁个干净了。 “奴婢帮夫人做, 奴婢的针线还不错, 夫人只要说做成什么样儿的, 奴婢一定完完整整地做出来。”香云在一旁道。 流光意兴阑珊:“那就辛苦你了,随便做吧。”小孩子不穿款式,只要料子舒服就行。 香云琢磨不透她的心思,也不敢往深了去想,只得点头应了下来。 流光起身朝着书案走去,坐在圈椅上,手指摸上书页,这才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从指腹蹿了上来。 朱照业傍晚从前面回来,流光已经坐在书案前两个时辰了。 “在看什么?”他凑到她的肩头,笑着问道。 流光正看在兴头上,不想被打扰,她随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凑上去亲了一口,然后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他一边儿去。 朱照业:“……” 高内默默地低下头,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种时候最好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朱照业不怒反笑,捏了捏她的脸蛋儿,认命地坐到一边去了。 “去,将刚刚没批完的折子送到此处来。”朱照业吩咐道。 “诺。”高内应声,转头出门。方才还急匆匆地回来陪佳人,折子都放在一边没批完,哪知道佳人比他更忙,根本没功夫搭理他,可怜喏。 暮色降临,寝宫里静谧一片。暖黄色的宫灯光下,两人各忙各的,互不侵犯。 她口渴了,抬手摸一旁的茶杯,他见了,主动将茶杯递到了她的手边。 “多谢。”她随口道了声谢,目光却是半分也没有从书页上移开,可见有多入神。 他牵起嘴角露出浅淡的笑意,这就是他渴望的一切,这不是很简单吗? 又过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将手里的书看完了,抬头看向窗外,这才发现天色早已黑了下来,低头一听,肚子也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摆膳。”在她身旁安静地看了一个多时辰折子的男人站了起来,顺手将她一并扶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还很惊奇,一脸讶异地看着他。 果真是太入神了。朱照业低头,点了点她的鼻尖儿:“我就这么不起眼吗?” 觉得鼻子有些痒,她皱了皱鼻子,道:“也许是你太静悄悄的了,下次你可以弄点儿动静出来,我肯定就注意到你了。” 朱照业扬唇,还真没有想到她还有歪理邪说这一面。 “好,下次我回来就喊你一声。” “没错,这样我就不会错过晚饭啦。”她揉了揉肚子,觉得有些饿,莫名地将把饿肚子这个罪名扣在他的头上去了,怪他没有早些提醒她。 朱照业深觉今日大开眼界,原来女子纠缠起来是这般的……不讲道理。 “我是体贴你读书专心。” “专心也要吃饭啊。” “……” 算了,将就她吧。 晚膳很丰富,虽然错过了点儿,但御厨丝毫没有糊弄事儿,精致的十二道菜,道道用尽心思。 “这鹅肉不错,不过下次可以再浇点儿酸梅去去腥气。”用完膳,她认真地点评道。 朱照业抬了抬下巴,高内立马就派人去转达这项“建议”了。 “去散散步?”他握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流光点头,正合她意。 夜空繁星点点,月亮半遮半掩,两人绕着未央宫散步,走一路,一路都是梨花的清香。 三个月前,这样的日子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我们……是如何成亲的?”她突然歪着头问道。 “我上门求娶,你半推半就。”他低头,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郎情妾意,天作之合。” 她瞪圆了眼睛,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半圈,生动可爱。 “是吗?”她有些存疑。 “嗯,是的。”若没有发生那一切,这就是他们在一起的过程,他会带着聘礼上门,诚心求娶。 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能囫囵点头。 “那我的家人呢?他们怎么没来看过我?” “你家里人都随你致仕的祖父回老家了,山高路远,兴许他们得到明年才能回京来看你。” “你不能让他们快些来吗?”或许她见着自己的亲人了就能想起更多的关于过往的事情了呢。 夜风吹来,撩起她额前的碎发。 他抬手帮她拂去:“你很想记起以前的事吗?”‘ “……嗯。”她点头。 “若我告诉你,那段过往很痛苦,你也要想起来吗?” “有多痛苦?” ——坚韧如你,也抵不住要用一条白绫结束自己的性命。你说有多痛苦? “不要再执着以往了好不好?痛苦的事情咱们就让它留在过去。”让它们陪着那个“她”一起死去。 她苦恼地蹙眉,无法判断。她不知道“痛苦”有多痛苦,于是就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能承受,或是以前的那个自己是否愿意再恢复记忆。 他的眸子里伤痛太过明显,她想装作视而不见都做不到。 “再问一个问题。”她竖起了一根指头。 “嗯?”他握着她的手一起继续往前走。 “在我失忆前,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他觉得好笑,这是反了吧! “我有没有红杏出墙?”她追问道。 他的笑意僵在嘴角,进行不下去。 所以,无论她是否记起过往,她那噎死人不偿命的本领都还“健在”。 “没有,我们感情浓厚,鹣鲽情深。” “当真?” 他回头,故作一脸阴云的模样:“你认为我是如此大度的男子,妻子出墙了我还能百般顺从她?” 她先是一怔,然后讪笑两声。 说不定呢,他看起来就一副“受虐相”,她一直不知道他对她的底线在哪里。要不要试试? “还有,我也没有其他女人,你尽管放心。”他咬牙,切断了她最后的一丝“猜疑”。 “所以,没人出墙?”她总结道。 “是。” “没有背叛?” 他惊讶,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想起了什么。 “你看着很心虚,你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吗?”她抓住了他面色上的一丝犹豫,趁热打铁的追问。 聪明人永远是聪明人,不会因为失去了一段记忆就变成了傻子。 “是,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他眉毛一动,神色都灰败了下来。 这样的他,让她觉得这般咄咄逼人的自己有些讨厌。 “好了,都过去了。”她挥挥手,做大方的姿态,“既然我还和你在一起就说明这个错误可以被原谅,算了。” 她大概了解自己,若是他真的做出无法容忍的事情来,她早就挥挥袖离开了,怎么还会怀孕? 这一次,换他措手不及了。 “你……真的不想知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条鸿沟,她就心甘情愿这般轻易地抹去吗? 她撅嘴,轻轻松松吹了吹额前的碎发,道:“不想知道。” 若是他存心悔改,她又何必重掀伤疤。若他是惺惺作态,从他嘴里说出的故事又怎能完全相信? 故而,“不想知道”是最好的结果。 他转头看向她恬淡的侧颜,这才开始相信这世间真有玲珑心肝儿这一说。 他很想问一句:“你当日为何要赴死?” 这样灵慧聪明的她,为何非要选一条死路? “我最近总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流光不知道他的满腹心思,笑着道,“梦里总有一个小娃娃叫我娘亲,叫得可好听了。” 他环过她的腰,轻轻摩擦她的腰身:“可能是咱们的孩子在唤你呢。” “可我想要小娘子,梦里的那声音分明是小郎君啊!”她什么都不懂,大大咧咧地说道。 ……你,曾经是有一位小郎君的。 朱照业的喉咙哽了一下,目光里全是心疼和懊悔。 57.露馅儿 随着流光的肚子越来越大, 她对周围的人和物也越来越熟悉。朱照业小心编织的谎言紧紧地将她包裹在里面,就是为了不让她受流言和往事的半分侵扰。 只是这皇宫有上千的宫人,也不是个个都机敏能耐的。 香云提着气小心翼翼地看向流光, 见她神色疑惑,上前道:“夫人不是说要去园子里吗?咱们走吧。” 流光站在原地,指着对面的小宫女,道:“她方才唤我什么?” “一个不懂事的小宫女罢了, 没见过贵人, 不知礼数,夫人不要和她一般见识。”香云笑着说道。 流光对面的小宫女低垂着脑袋,像是要把整个人塞进那地缝中去。她自知失言, 想起教养嬷嬷的嘱咐, 恨不得自己从来走过这条路, 也未蠢笨地喊错了名字。 流光却不容易被糊弄过去, 她说:“我听见她喊了一声太后娘娘,对吗?” 香云面色一僵:“夫人听错了吧……” “你很奇怪。”流光转过头看她,“方才这小宫女唤我太后的时候你不还瞪了她一眼吗?” 如果说刚才小宫女只是失言, 香云瞪她是因为她喊错人, 那现在这般狡赖不认又是怎么回事? “奴婢是听她叫错了。” “你方才还说没有听见。” 香云冷汗落下, 彻底与她僵持住了…… “你起身,过来。”流光指着地上的宫女道。 小宫女颤颤巍巍地上前:“夫人有何吩咐?” “你刚才唤了我一声太后,是否确有其事?”流光道。 小宫女不敢再乱说, 微微抬头, 悄悄看向香云的方向。 “别看她, 看我。”流光打断她的目光。 小宫女咬唇:“夫人恕罪,是奴婢失言了。” “我与太后娘娘容貌很相似?”流光问她。 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啊…… “奴婢眼拙,没有认出夫人来。” “我就问你一句,像还是不像?” 小宫女手指发抖:“像……” 香云在旁边闭了一瞬间的眼,似乎看见了自己脑袋落地时的场景了。 这才,流光不急着去园子里逛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将太后娘娘的画像弄一幅过来,我比较比较。”她站在梳妆镜面前,揉了揉自己的脸蛋儿,观察了一番,生出了一些好奇心。 “诺。”香云只好先应下来,反正已经有人去禀报陛下了。 “对了,太后是否在世?”她转过身来问,“怎么我从未见到过她老人家呢?” “太后娘娘……”香云吞咽了一番,艰难地道,“过身已久。” “哦……”流光面上点头,心里却不这般想。这些人,前言不搭后语的,真是漏洞百出啊。 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撒下的谎谁来收场。下朝之后,朱照业匆忙赶来。 “奴婢参见陛下。” 流光正缩在榻上看书,见他回来,穿鞋下地,又很快被他扶回去了。 “起来做什么,歇着。” 流光笑了笑,将手上的书放下:“你又回来得这般早。” “嗯,事情处理完了。”他揉着她的手道,“今日看的什么书?” “瞎看看罢了。”流光将书推开,笑着看他,“我今日有一件趣事,你要不要听?” “说来听听。”即使早已知道,但他还是装作不知的模样。 流光便将在路上遇见的那位小宫女的故事给讲了出来,一边讲还一边观察香云的神色,果真在她面上看到了几分紧张。 朱照业听她讲完,浅淡一笑:“那宫女眼神不好,你与太后娘娘形似神不似,画像也许会认错,但真人差得真是太远了。” “哦?”这样说来,她与太后确实有些渊源了? “也是我忘记说了,太后是你嫡亲的姑母,你与她有几分挂相也实属正常。”朱照业云淡风轻的,一板正经的……胡诌。 流光眨眼:“我家里人都这般厉害?” “不然呢。”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如今你也是其中一员啊。” 她不好意思地皱皱鼻子,笑道:“那我离太后姑母真是差远了。” “差哪里了,明明就是不相上下。” “她是太后……”她摸了摸鼻子,低头。 他喜欢她这般明明在意又不好意思宣之于口的模样,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吻她的唇:“你也是……皇后啊。” 这一吻,便很难割舍去了。 她仰着头抱着他的腰,变化呼吸,悄无声息地迎合他这个吻。 她很喜欢他这般珍视她的模样,比在床上时的肌肤之亲更喜欢。 …… “口误”的事情就这样被揭过去了,后来香云的确是找了一幅“太后”的画像给流光瞧了,当然,是经过“某人”处理过后的画像。 “脸型像,嘴巴和鼻子像,但眼睛不太像。”流光鉴别了一番,知道自己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后便不再纠结于此,很快就撒开手去了。 而这一幅送到她面前的画像则是由朱照业亲自操刀改过的,尤其在那双眼睛上下足了功夫。在王府之时,长夜漫漫,他便画一画她的样子当作消遣,如今这本事倒是用在正途上了,他只稍稍将她细长的眼睛改得圆润了一些,立马就少了几分本人的□□了。 如此,流光觉得不像自然也在清理之中。 后来,一旦流光出门,从她起身开始便有人在前面清理道路,唯恐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我怎么觉得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似的。”她向香云抱怨着,环视一圈,又不见除了两人之外的第三人。 香云默默自责,看她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她啊。 “夫人今日可要出去转转?” “不了,天太热了。”夏日对孕妇极不友好,稍稍一动便是成片成片的汗珠,她可不想动不动就去冲澡。 “香云,你再去找几本书来,我照着练练字。” “诺。” 未央宫什么都不缺,书尤甚。 香云也算了解了她一些,知道她喜欢看游记之类的书,便挑着这样的书找了几本奉在她的案头上。 流光随意翻开一本,照着抄了起来。 “咦……”流光小声呼了一声,香云在不远处倒香炉里的香灰,没有听到她这边的动静。 流光盯着书,心中砰砰乱跳。这是她以前看过的书,这上面有她作的注解! 她瞥了一眼香云的方向,悄无声息地翻开书继续看了下去。 这是一本地理类的游记,作者写山写水,将那大好河山描绘得及其美丽。而在这本书中,有几个地名被人用笔圈了起来。 流光认真回想,她对这些地名毫无印象。可这书上的字迹的确是她的,无疑。 她为什么要将这些地名圈起来?有什么用意吗? 为了不让香云察觉,她默默地将书插到了旁边一摞书里面,装作还没有翻阅过去的模样。 她记得朱照业的书房里有一幅地图,或许她可以去那儿找找线索。 关于往事,像是一场探险,越靠近越能感到刺激。她生来爱冒险,这样的刺激尤为吸引人。 朱照业很惊奇她能来前殿看自己,见她挺着肚子笨拙地挪动过来,他几乎是倒履相迎了。 “夏天喝点儿老鸭汤最好不过了。”她指着盅笑着说道。 操心、念叨,此时的她倒真像是一位操持家务相夫教子的主母了。 “辛苦你了。”他倾身向前抱了抱她,万分注意没有碰着她的大肚子。 不过是从后面走到前面,短短一段路,在他的口中仿佛是长途跋涉一般。 流光笑了起来:“下次我一定多关心关心你。”要是她做得够好,也不至于让他这般感动吧,看起来都要哭了似的。 朱照业的确感动,却也没有到要哭的地步。他整日被政事环绕,操劳辛苦,却一句抱怨也没有,只要一想到这是她的“遗愿”,是他从她肩上分过来的担子,他便干劲十足,一切风雨都不在话下。 “一起喝。”他招手让人拿来碗筷,一起分享这一盅熬得香透骨的老鸭汤。 “酸吗?”她喝了一口气,观察他的神色。 酸得味觉都快被淹没了……他强撑着道:“还好。” 她眨眼一笑:“我让他们加了双倍的酸萝卜。” 怪不得。看她“作恶”成功,他无奈一笑:“真好,提神醒脑。” 她“扑哧”一声,肆意地笑出了声。 一盅汤,她喝了一大半,他只喝了碗里小小的半碗,便实在喝不下去了。 “你忙吧。”她站起身来,扶着肚子在他书房里打转,“我随便走走。” 他笑了笑,见她不觉无聊,便埋头批起了折子。 他椅子背后有一盏屏风,屏风后面便挂着她想要找的地图。她不动声色地转到了地图的面前,凭着脑海里的记忆将那几个被圈出来的地名放进了地图里。 五个地名,连成了一条曲折的线。这线看起来毫无规则,看在地图里却能一眼发现出他们的共同点——均在黄河沿岸。 她为什么会被黄河如此关心?流光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后宫的女人,难道不只是负责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还要一并关心河治? 她以前到底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58.又走一个 朱照业发现她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时候迟钝的反应也过于可爱,但依然没有戒掉爱书这个好习惯。无论他何时何地见她, 她的手边总是摆了一本书,且种类繁杂。 这天, 她兴高采烈地跑来问他:“听说藏书阁有很多孤本,我可以去看看吗?” “当然。”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但必须让香云陪着你。” “好。”她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看起来是真的高兴。 藏书阁汇聚了几代君王珍藏下来的孤本,光是闻着里面的书香就已经能让书呆子们热血沸腾了。流光行走在书架间, 脚步轻快,连呼吸都轻松了许多。 香云见她沉迷其中,便说要去给她泡盏花茶来, 好书配好茶,方才不负这一段韶华。 从此,藏书阁就成了她第一爱去的地方, 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 夏去秋来,嘉德太后的身子渐渐不行了。自朱照业登基后, 便将之前的太皇太后加封了尊号, 以区别秦太后。 作了一辈子的怪,到头来连太医都不愿意登她的宫门, 她算是活活地熬到这般地步的。 “他是个狠心的, 夺了刘家的天下还要病死我这个老婆子, 好好好!”嘉德太后躺在病床上, 一脸枯槁, 双眼都是厉害得吓人。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老嬷嬷道:“宫里的人惯爱拜高踩低,您这一失势,咱们连太医都喊不动了。” 嘉德太后笑了起来,笑容诡异又沧桑:“他是怪咱们害死了他的心肝儿啊……奸夫□□,早该一起下地狱的!”似是觉得这般骂一骂还不足够,随口又吐出一口痰,以示鄙夷。 在外人的眼中,秦太后是早已身故了的,嘉德太后自然不知内情,以为香魂已随那条白绫去了。 “够了……”她缓缓地倒回病床上,“斗倒了那贱女人,哀家死也瞑目了。” 可朱照业怎么会让她瞑目?作为这一切的挑唆者和始作俑者,他怎肯轻易地放过她? 太医来报嘉德太后也就两三天的活头了,朱照业便撇下公务,抽出一个时辰专门去拜访了这位在后宫搅弄风云的人物。 嘉德太后今日看起来脸色还不错,的确像是回光返照的模样。她见朱照业进来,冷笑一声,目光里带着瞧不上的鄙视。 “你也敢来见我。”她虽病重,但那一口傲气倒是丝毫没散。 “听说你快去见刘氏的列祖列宗了,朕特地来送送你。”朱照业掀开袍子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一句场面话都不愿意说。 “反贼!若刘氏祖宗泉下有知,定让你不得好死!”嘉德太后饱满恨意地盯着他,双眼似要喷火。 “呵!”朱照业一声短促的笑声,听起来讽刺极了,“若我是你,可不好意思说这般的话。刘氏江山断送谁之手,难道你我不是心知肚明?害死幼帝的人岂止郑太妃一个?若不是你在后面推波助澜,她能走到那般田地吗?” 嘉德太后一怔。 “是你亲手将皇位拱手相送,成全了我这异性之徒。”朱照业恶劣地笑着,“对此,朕还要多谢您照拂,给了朕改朝换代的机会。” “不!不是我!”嘉德太后狂躁起来,她怎能担下这断送祖宗江山的罪名,她拼命解释,“是秦瑶光,是她将皇位传给你了,她才是罪大恶极之人!” “错。”朱照业听不得别人这般污蔑她,“若不是她,今日早已狼烟四起,你还能在皇宫里这般安然地躺着吗?” 当日她将皇位禅给他,既让百官措手不及,也让他震惊不已。震惊过后方知她是何等胸怀,朝廷需要一个能主事的君王,平王幼小不知事,将皇位传给他不过是重复立儿的悲剧,所以她抛开偏见,将皇位禅给了能让百官信服,稳定朝局的人。 而她,想着已经安排好了后事,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上吊自尽。 到现在,他还会时不时地梦见那幅场景,每每醒来都是一头冷汗。除了她,他此生再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找到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像她一样拉住他的心弦。 嘉德太后听着听着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若秦氏真的亡故了,朱照业还会这般心平气和地和她说着话吗? 这样一想,她浑身的病痛顿时没了影,强撑着病体坐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问道:“如此说来,秦氏是诈死?这是你一手安排的?” 朱照业眉毛一挑,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啊!你们竟然将天下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她一拍床板,用尽了十足的力气。 朱照业此行便是想告知她,瑶光活得很好,并且会在他的照顾下越来越好,至于她的老对头,就别想安息了吧。 “朕还有公务处理。”他起身,掸了掸袍子准备离开。 “秦氏日后是要入刘家陵寝的,你二人这般不将礼法放在眼里,一定会遭天谴的!”嘉德太后撑着病体对着他咆哮道。 那又何妨?那人在的时候霸占了她,难道连死了也不撒手吗?朱照业冷冷一笑,丝毫不惧她口中的“天谴”。 笑话,他一个活人能让死人争了去?大步走出这阴沉的宫殿,他已决心这辈子都不会对她放手。 秋分那日,嘉德太后在病床上挣扎没了气儿。 朱照业向来恩怨分明,他不在意这丧礼,其他人又怎会劳心劳力?故而嘉德太后的丧礼可谓是一切从简,若不是有皇太后的身份在那里,可能连寻常大臣家里的母亲过世都不如。 “我真的不用去吗?”流光撑着下巴问他,“会不会不合礼仪?” “你要去吗?只是你以前十分讨厌她,我以为你会不想去。”朱照业笑着说道。 “我讨厌她?”流光错愕,“一个老人家罢了,我为何要讨厌她?” 朱照业伸手抚弄她的发丝:“她对你很严苛,对你不好,处处与你作对,你厌恶她是应该的。” 流光皱眉,不相信自己曾有如此强烈的憎恶情绪。摸着胸口,她想象不出她到底有多恨她以至于朱照业都不让她去祭拜一番。 “而且以你今时今日的状况,也不太适合出现在那种地方。”他温柔地大手抚上她的肚子,那一瞬间眉眼温柔,连冷峻的时光都放缓了脚步,“待他出来后,我定会手把手地教他骑马射箭读书写字。” 她低头看向自己大得过分的肚子,弯着眼笑了笑。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梦里有一小郎君唤我娘亲吗?” “记得。” 她咧嘴笑道:“最近没有再听到了,我猜他一定钻入我肚子里去了。” 他手一顿,莫名地觉得一股凉风穿过。 幼帝亡故的时候他也在场,小小的一团抽搐不已,蹬着腿叫娘亲,几乎成了他的噩梦。 可眼前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她以为这只是一场梦罢了。 他伸手拥过她,亲吻她的发丝,在内心暗暗发誓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女落入那般的境地。 “你勒疼我了。”她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知为何,她总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不是她又像是她,太奇怪了。难不成他骗了她,其实红杏出墙的是他? 思维一旦发散便难以终止,她又开始编造另一个故事了。比如他爱上了另一位小娘子,她一时不忿,与他起了争执,接而摔倒磕了脑子,他心怀愧疚,悉心照看她弥补过错。 嗯,这个故事还有点儿意思,起码“出墙”的人调了个儿。 …… 虽然朱照业说她很讨厌那个嘉德太后,但出殡那日她还是登上宫墙远远地看了一眼。 怎么说呢,她觉得可能以前的自己会想这样看一看。 香云跟在她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夫人,起风了,咱们下去吧。” “好。”眺望着殡葬的队伍远去,她颔首应道。 下了宫墙,信步游逛。 不知怎么地,她走到了建章宫的门口。 “这是何人居住的宫殿?”她好奇地问旁边的香云。 眼前的宫殿,宫门紧闭,透着一股闲人莫进的疏离感,但隐隐又能闻到里面传来的花香,不像是冷宫之地。 香云暗叫不好,怎么就让她走到这里来了,这明明就是她做皇后时的寝宫啊! “这是秦太后的寝宫。”香云含糊地道。 “哦……就是那位与我长相很相似的太后吗?”流光似乎起了些兴致,提裙上前叩门,“里面还住了人?我闻到花香了。” “夫人……”香云脸色一变,赶紧上前制止,“这里不是等闲人可以进去的地方,咱们走吧。” “我也不能进吗?”流光疑惑地问道。 “是,没有圣旨,任何人不得擅闯。” 流光心里起了疑心,这不会就是她脑海里想的那个朱照业喜欢的女人所住的地方吧?虽然是她胡思乱想的,但真有这样她不能踏足的宫殿难免会勾起她的疑心。 流光退了一步,看着紧闭的宫门,没有再执着下去。 “那就回吧。” 香云松了一口气,扶着她转身。 “吱呀——”一直紧闭的宫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流光闻声回头,与开门的宫女四目相撞。 好面善的人! 不对,她应该在哪里见过她啊!一时间,她甩开手往前走去。 那位开门的宫女也愣住了,她盯着眼前的女人,眼眶瞬间就被泪水盈满了。 “你……叫什么名字?”流光走到她面前问道。 “奴婢……” 香云站在流光身后,不停地对着宫女使眼色。 宫女深吸了一口气,道:“奴婢香菊。” 香云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都有些汗湿了。 流光蹙眉,仔细回想这个名字,发现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不像是听过的。 “你长得很面善。”她笑着对小宫女说道。 “多谢娘娘夸赞。”小宫女咬唇低头,生怕一个不争气眼泪便要流下来。 流光见她反应奇怪,正想多问几句,后头的香云便上前来了,她道:“夫人,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宫吧,陛下说不定已经在等您用膳了。” 流光抬头看了一眼宫门口“建章”二字,心里那股熟悉的劲儿蔓延开来。闭上眼,她似乎能看到里面一派温暖如春的景象,花香四溢,群蝶飞舞,廊柱上定然还有小孩儿学步时踹上的印痕。 小孩儿…… 真有这个人吗? “夫人?”香云还在催促她。 “走了。”她招呼了一声从头到尾垂着脑袋的宫女,回头一笑,装作无事地离开。 站在宫门口目送她们主仆二人离开的宫女终于忍不住落泪,看她摇曳的背影,无忧的笑容,仿佛见着那个还在秦府中的豆蔻少女。 陛下说得没错,她们这些故人不宜再出现在她安稳的生活中,就让她抛下过往的负担,从此无忧无虑地走下去吧。 59.走了 在建章宫遇见小石榴的事情香云不敢隐瞒, 如实地禀报给了朱照业。他当时心底是慌的, 但见瑶光并没有其他的反应, 一派正常地吃喝睡觉,他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癔症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的。 一直到冬至那天, 他在前面和百官举杯庆贺, 忽闻后殿传来她生产的消息。 酒杯被打翻, 面前的案桌也不小心被带翻, 他来不及换件干净的衣裳,就这样冲了出去。 她中午的时候还好好生生地吃了一盘饺子,胃口喜人,没想到傍晚的时候肚子就隐隐作痛, 酸胀难受。未央宫是随时备好了产婆的,香云叫来产婆一问, 这才得知妇人要生产前都是这般反应。 “奴婢去禀报陛下!”香云急得不行。 流光拦住她:“他在前面宴请朝臣,不方便过来, 有你们帮我就好。” “那怎么行呢!”香云心尖儿都在发颤。 “行, 都听我的。”她咬咬牙, 坚定地说道。 香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固执稳沉的她, 微微一怔, 便忍不住按照她的指令去做事了。 未央宫有条不紊地准备生产的需要的东西,她躺在床上, 忍受下身传来的一波又一波地痛楚。奇怪的是她并不排斥这样的痛, 痛可以抚慰她一直以来心口空缺的那一块儿。 “夫人, 准备好了。”产婆检查了一番她的身体,郑重其事的告诉她,“若等会儿疼痛难耐,这里有根木塞,咬住会好很多。” 流光伸手,将木塞接过。 香云紧张地手心全是汗水,她还年轻,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生孩子的过程,又激动又紧张。 “开始了。”产婆摸了一把她湿漉漉地裙子,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流光抬手,将木塞放在牙齿之间,做好了全身错盘的准备。 朱照业奔来的时候正是她最为痛苦的时候,两个宫女按住她的身子不让她乱动,产婆在她的身前不停地说着什么,而她浑身湿淋淋的,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发丝软软地贴着她的轮廓,她眼前被汗水润湿,一片模糊。 这样的场景,她仿佛经历过。 “夫人,夫人……”产婆见她眼神涣散,赶紧拍着她的脸蛋儿唤她,生怕她撑不过去。 朱照业站在屏风那里,本想上前给她鼓劲儿,安慰她一番,但手上却使不上劲儿,似乎是因为刚才奔袭过来的一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陛下?”高内看不懂他的反应,方才还不是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吗,怎么现在走到面前了还不敢上前了? 朱照业咽了咽喉咙,外面大雪纷飞,他却像瑶光一样生出了一身的热汗。 床上的人大口的呼吸,冷不丁偏头看到他杵在那里,跟个傻子似的一动不动,她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夫人,加把劲儿啊,奴婢已经能看到殿下的脑袋了!”产婆催促道。 她闭上眼,眼角滑落的不只是汗水还是冷水,突然一个挺身,木塞被她咬出碎屑,身下像是流水一样流出一个沉甸甸的东西。 “生了,生了!”产婆接住那团“东西”,欢喜地叫道。 他有孩子了? 他挪动脚步,身子踉跄了一下,几乎是扑到她的床边的。 “陛下,是位小公主。”产婆笑着说道。 浑身脱力,她闭上眼,露出了一个解脱的微笑。 “朕有女儿了。”他握着她的手亲吻,眼底有泪光闪烁。 产婆将小公主递给旁边准备好的人,回头对着瑶光道:“夫人,咱们继续。” “……” 在场的人都震惊了,愣着眼盯着产婆。 “怎么?太医没有说过吗,夫人这肚子里还有一个啊。”产婆也很吃惊,她刚才上手摸了一下夫人的肚子,早就摸出这肚子里不止一个了啊。 瑶光睁开眼,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怎么还有一个? 朱照业也傻眼,握着她的手不止如何行事。 “夫人,快,羊水都流尽了,别让殿下在你肚子里憋坏了啊。”产婆继续催促她。 一回生二回熟,出来了第一个,第二个自然也顺理成章地“跑”了出来。 这次,是位小皇子。 未央宫一片欢腾,龙凤胎,这是龙凤呈祥的意头啊! 朱照业抱着瑶光,眼中泪水滚落,丝毫不在乎她汗湿的头发,一个劲儿地亲吻她的额头。 所谓苦尽甘来,不过如此罢。 她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微微一笑,指着襁褓里的两团,道:“这是兄长,这是妹妹。”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是,兄长理应照顾妹妹。”朱照业点头。 就这样,后面出来的小皇子成了哥哥,起先在前面“披荆斩棘”的小公主倒成了妹妹,注定了日后要被父亲和兄长捧在手心里。 双生子被意为不详,可龙凤胎却是大吉之兆。因着这两位的降生,京都百姓庆贺了整整三天三夜,流水席不断,灯火不灭,载歌载舞,同庆这太平盛世。 朱照业“左拥右抱”,深感此生圆满。 可唯一让人感到疑惑的是除了他们出生那天瑶光伸手抱了他们以外,之后就一直没再将他们抱起来哄过。 宫人们猜测瑶光是身体受损,元气大伤,所以连抱一抱孩子的力气都没有。朱照业则是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根本没有察觉她不抱孩子的这件事情。 洗三过后,孩子们的名字也被他取出来了。 哥哥唤作恩常,妹妹唤作爱久,合起来便是“恩爱长久”,其指向不言而喻。 瑶光喜欢唤妹妹“小久儿”,看她胖嘟嘟的脸蛋儿就忍不住动手想捏。恩常兄长有些吃醋,每每挥舞着藕节似的胳膊求抱,这时候便会换来母亲的亲亲,然后他就会心满意足地打个嗝儿,以示满意。 这些天朱照业都无心处理政务,一下朝便马不停蹄地跑回后殿,只要站在门口听见儿子女儿的声音,他便能笑上许久。 寻常人家像他这般岁数的,儿子都能谈婚论嫁娶媳妇了,可他却才当上父亲。有时候他抱着沉甸甸的两团会有些后悔懊恼,若不是他做错了事,他的恩常和爱久一定会更早地来到了这个世上。 这天,他下朝回来,见儿子女儿吃得饱饱的躺在床上玩儿,她在一边打络子,心里顿时舒展。 “怎么有空学这个?”他坐在她床边,伸手拥住了她,凑上前嗅了嗅她的发丝,“是做给我的吗?” 她斜睨了他一眼,含笑:“是做个哥哥妹妹的。” “他们还这么小,哪里用得上。”他没出息地和孩子们抢起东西来。 “可我觉得很好看吶,和他们的小被子很配。”她伸手将打到一半的络子贴到他们的小被子上,花色很配,她点点头,“很配得上。” 朱照业胸口有些堵:“你还没有送过我这些东西。” 她手上忙活着,抽空看了他一眼,道:“你还缺这些物事?” “就缺你送的。” “好,打完妹妹的这个也给你打一个。”她轻笑出声。 他低头吻她的肩膀,即使这般不能做更亲密的事情,就这般待在她身边,他也觉得时光静谧得有些可爱。 “我虽爱他们,但更爱你。”他突如其来地表白。 她手指被线缠绕,动作顿了一下。 “我爱他们,也爱你。”她抬头,眉眼弯弯,仿佛少女萌动春心。 他受了蛊惑,不管儿子女儿在场,低头便吻上了那两瓣唇。 …… 近来,她一直数着什么时候能出月子。周围的人都拦住她不让她洗头洗澡,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发酸,难为有人还不嫌弃地跟她躺在一张床上。 “不能沾水,会落下病根儿的。”他比看管的嬷嬷还严,只要他在这殿里,她一定是被最“严苛”的对待,就算她收服香云想放水也不行。 她艰难度日,小孩儿们却见风就长,待她出了月子,他们的脸上已经能看出父母姣好面容的影子了。尤其是哥哥,那一双眉眼,简直跟从她脸上拓下来的似的。 朱照业见了头疼不已,妹妹像她不好吗,怎么会是哥哥,偏偏还是那双眼睛。 可正因如此,日后哥哥长大了犯了错,只要眨眼看他,什么话都不用多说,他再大的怒气也消散了,简直是免死金牌。 这天是她“出狱”的日子,早上比他醒来的还早,一睁开眼便让宫人准备沐浴的一切,她要痛痛快快的洗个澡。 “等朕下朝回来一起庆祝。”他按住将要起身的,不由分说地窃取了一个香吻。 她眉梢都是能冲洗脏污的喜悦,应付地点点头,欢喜地朝浴室去了。 朱照业无奈扶额,她这性子,真是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躺了一会儿,没了睡意,他起身准备上朝,走之前分别亲吻了睡得脸颊红红的一双儿女。 “陛下,该走了。”高内在一旁道。 他站在门口,本想等她出来后也亲亲她,可她一通澡洗到现在也没见人影儿,估计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出来了。 “走吧。”他笑着迈开步子,沐浴着曦光地朝着前殿走去。 两个时辰过去,他下朝回来。 未央宫安静得可怕,宫人们跪在那里,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 “这是怎么了?”他皱眉问道,眼神开始搜寻她的身影。 宫人们垂首,不敢接话。 “香云,你主子呢?”他抬腿往内殿走去。 香云在后面喊道:“陛下,不用找了,夫人走了。” 他“唰”地一下回头,差点儿扭到脖子:“你说什么?”这一刻,他仿佛听不懂人话。 香云将刚刚发现的信双手呈上,垂着脑袋道:“夫人留下了这个。” 不过一张纸,什么保密措施都没有做,她从浴桶旁边捡起来的,一不小心看了个完全。 “一切已知晓,勿寻勿盼。” 短短九个字,道尽了她所有在回忆中挣扎过的路。 “两位殿下呢?”他捏着纸,神色难辨。 “都在。” 不知为何,香云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更难看了。难道他想让夫人带着两个孩子一起逃走? 众人幻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来临,他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一天,其实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不过他一直自欺欺人罢了,以为她永远不会想起来,以为命运是选择了他的。 若可以,他更愿意她将孩子带走,这样的话…… 他以手扶额,神色痛苦。 高内站在门口处,不知该不该派人追,这才过去两个时辰,封锁九门,追回来应该不是难题。可坐着的那人一言不发,他有些拿不准了。 60.出尘 雪夜苍凉, 一身素白衣裳的人站在清心庵的门口, 茕茕孑立。 “咚咚咚——”她抬手叩响了庵门,声音清脆,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坚定。 庵里没有任何动静, 兴许是里面的人睡了, 兴许是她们没有听到。 “咚咚咚!” 她站在那里,每隔一刻钟便敲响一次,动作轻缓, 不疾不徐。 终于, 在她快要被冻成雪人的时候,庵门从里面打开了。 “施主有何贵干?”开门的是一个小尼姑, 身量刚到她的腰, 揉着眼睛一脸迷蒙。 “打扰了。”她提着手里的包袱,笑得有些从容恬淡,和这样苍茫又萧瑟的雪夜格格不入。 小尼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笑,她虽然生气这人半夜登门, 但此时面对她的笑容她也生不起一丝丝的气了。 “吱呀。” 庵门关上,雪夜里除了沿路走来的脚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 未央宫, 高内刚刚送走了新上任的太尉大人, 还未喘口气, 便看见两位祖宗远远地朝这边走来了。 这可马虎不得!他赶紧打起精神来应付, 笑容满面地上前, 跪在他们面前请安,然后再让宫人将他们抱了进去。 “不拥抱,我要自己走。”小郎君小手一挥,颇有挥斥方遒的意味,抱着他的宫人只好将他放下,护着他走了进去。 小娘子瞪着圆乎乎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双手牢牢地抱住了宫人的脖子,不管兄长如何,她是要抱的。 “妹妹,走。”小郎君一招手,雄赳赳气昂昂地朝书房走去。 皇位上的人正埋头批奏折,忽然耳朵一动,听到了一串咚咚咚地脚步声,稚气又清脆。接着,一双黄色的身影朝他扑来,他赶紧伸出双臂接住。 “父皇好坏,都不配久儿用午膳。”生气的小公主撅着翘嘴巴,摆出一副“你必须哄我”的表情。 她的兄长懂事些,并不会这样没有规矩地指着父亲,他只会抱着胳膊郑重点头,同意妹妹的话。 朱照业抬头瞥了一眼旁边的滴漏,这才发现午膳时间已经过了,而他因为处理政务完全没有顾得上。中途高内好像提醒过他,但他那时正和孙仲升说着南方雪灾的事情,所以直接忽略了他。 “那父皇陪着你们再用一次好不好?”他一手抱起一个,笑着说道。 “不好,久儿都吃得很饱了。”小公主并不那么容易被哄好,她精着呢,就和她那双眼睛一样,像极了某人。 “这样啊,可父皇还没有用膳,那久儿和哥哥陪父皇用一次好吗?”他本是脾气刚直的人,不会哄人不会服输,但因为命中多了这两位魔星,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无师自通一样,学会了和他们讲道理,学会放低身段去做一个明理的父亲。毕竟,他们实实在在地缺失了一部分爱。 “好!”小公主爽快地回答道,丝毫不知道自己被骗了去,这一句和上一句有何区别呢? 恩常在一旁气得想吹胡子,如果他有的话。 朱照业抬了抬下巴,高内立刻朝外面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可以准备起来了。 “自己走。”朱照业将他们放了下来,鼓励他们自己走。 兄妹俩已经四岁了,正是机灵可爱又惹人嫌的年纪,两人牢牢地抱住父亲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撒手。 “谁先松手我就给谁刻一枚像父皇那样的私章。” “唰”地一声,两人同时松手,速度之快,仿佛是人产生了幻觉。 朱照业莞尔一笑,伸手,一边捉一个,牵着往外走去。 高内跟在后面,看着这父子三人的背影,心里牵扯出了无数的感慨。再也没有谁能做父亲做到陛下这样的地步,莫说帝王家了,就是寻常百姓家也不可能对诸事有这般亲力亲为,他几乎是一路教导,从未缺席。 有时候陛下也会出神,那样的时候他就会识趣地默默退下,也不让公主和皇子去打扰他。他知道,陛下这是在思念那个抛下一切了无音讯的女人。 起初,是不想找,后来却是想找又找不到了。 这世间的感情很复杂,其中尤其复杂的便属男女之情了,纵然是他这个什么也不懂的阉人,看着这两人来来回回的较量,心底也不免生出些感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吶。 他在乎的,她早已放下;他珍视的,她毫不留恋。 走了好,走了好啊,起码这皇宫里的天又恢复了蓝,这未央宫还是这般的威严壮观,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离开而失色半分。 “父皇,是谁赢了呢?”远远地,还能听到小公主稚气的嗓音。 “平局。” “什么是平局?”小公主有些疑惑。 “就是没有输赢,两败俱伤。”一道比小公主稍显成熟的声音回答道。 男人低头,笑着搓了搓儿子的脑袋:“前面一句对,后面不对。” “怎么不对?我和妹妹都没赢,但却要一起陪父皇用膳,得利的只有父皇一个啊,我和妹妹都输了。”恩常老道地说道,仿佛是看透了他的做法。 朱照业无言,他从未想儿子成为自己这样的人,但从现在的成长轨迹来看,他很有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小年纪,懂得多看得多想得多,仿佛一切都藏在他捧着的那本书里。 “啊……父皇讨厌。”小公主被解释了一通,怨怪牵着他的手的男人。 朱照业:“……”如此看来,是哥哥需要“修剪”一下了。 可再早慧的人他也无法解释一个问题:为何书房里的陪读们都有娘亲,而他们没有。 夜里睡觉之前,他再次郑重地向父亲讨教这个问题。 一如既往被敷衍:“你娘亲在外面游历,走完了就回来了。” “根本走不完!”恩常的口水都快喷到他脸上去了。 “对,走不完的。”妹妹附和道。 朱照业决定逐个击破,先搞定儿子,一把将他从床上拎了起来,父子俩移步到了榻上。 恩常皱着一双秀气的眉头看他,眼若繁星,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这样的一双眼,越来越有她的□□了。 “你娘亲出去散心去了,散完了总会回来的。”他为儿子整理衣襟,认真地说道。 “那需要多久?” “说不准,也许还有一两年,也许五年十年。”也许……一辈子。 “哦。”恩常点头,打了个哈欠,“那我们可以去找她吗?和她一起游历啊。” 朱照业摇头,笑着道:“若你和妹妹成年了她还未回来,你们就去找她好吗?” 恩常歪头一思量,然后摆正脑袋,郑重其事地应了一声:“好。” 既然父皇没有能力带娘亲回家,那就他和妹妹去吧,他们俩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可以对着那素未谋面的娘亲通通用上一遍。 61.终了 清心庵有一位很漂亮的师太, 这几乎是方圆百里之内尽知的事情了。因着这位师太, 清心庵的香火钱都比旁边那座山的尼姑庵多得多,不仅是因为师太拥有难得一见的容颜, 更是因为她的谈吐让人极为舒服,让人一听烦恼全无, 再忧愁的事仿佛喝上一盏她亲手泡的茶就消弭于无形了。 可这位出尘艳绝的师太也有烦心的事情,那就是如何让庵主——清一法师同意她下山游历。 “绝尘师太, 你可不能离开!”小尼姑们每天都要说一遍这样的话,“你要是走了咱们庵里的香油钱要少上一半,大家会饿肚子的!” 绝尘:“……” “况且你是最有机会接任庵主位置的人,你这个时候离开岂不是太不划算了吗?”才刚刚进庵的小尼姑这样说道。 绝尘:“出家人早已走出七苦,远离尘世, 不计功名。小慧, 你这样说可是要挨法师的板子的。” 小尼姑吐了吐舌头,东张西望了一番后抱着笤帚跑了。 绝尘抬头,看着山顶上的蓝天, 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有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除非真的魂归西方了。有人的地方,就永远没有安宁,这就是她待了四年却想离开的原因。 日光渐强, 庵里的佛像闪着金色的光辉, 灼灼逼人。 她突然想到了很久没有想起的人, 思绪有人放空。 “绝尘。”清一法师站在庵门口的台阶上唤她。 绝尘回头, 见法师一身素袍飘然而立, 这才是她心中真正的高人的模样,不像她,画皮难画骨,终究难以挣脱“情”这一字。 “你来。”清一法师向她招手。 绝尘上前,和法师一起进了茶室。 “昨天的茶会很成功,你做得很好。”清一法师淡淡的笑着,眼角的细纹毫不掩饰地跑了出来,增添了几份岁月的恬淡。 绝尘笑了起来,道:“香客们想要的不过其实很简单。”心底片刻的安宁,灵魂暂时的解脱,这些对于她来说不是难事。 “下山游历的事情,你还坚持吗?”清一法师笑着问她。 绝尘倾身,一人倒了一杯茶,道:“想去,但也可以再等等。” 清一法师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水面上的茶叶,道:“你与佛家缘分未尽,不如再多留些时日。” “这与我下山有何干系?佛在心中,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归途。”绝尘扬眉,细长的眉毛勾起一个清淡的弧度,倒不像往日那般咄咄逼人了。虽然这山上也不甚安宁,但念经念得久了,总有一两句会让内心平静下来。她早已不记得什么秦家什么太后了,只记得这山间的风、云间的月,以及这枯燥却平淡的日子。 “三日后有场法事要在庵里做,你留下来主持,待法事了结便可下山,如何?”清一法师道。 清一法师于她有恩,若不是四年前她决意留下了无生趣的她,也无今日闲谈论佛的她。 “好。”她笑着应允了下来,反正法事是做惯了的,熟能生巧。 只是此次法事似乎与往常不同,庵里被从内到外清洗了一番,就连深入院墙的枝桠也被小慧一剪子给灭了,更别说往日那些肆意生长的野草。 “这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绝尘站在台阶上,看着面前忙忙碌碌的人们,拖地的、擦柱子的、扶梯子上房的…… “师太,你准备好了吗?”小慧捧着经书跑来。 “一切就绪。” 这场法事让庵里的气氛有些奇怪,从香客即将登门的前一个时辰,庵门前就已经来回冲刷了许多遍,连一向深居简出的清一法师也露了面,静待香客的到来。 绝尘因要准备做法事的东西所以未能与法师一同迎接,自然不知道外面是多大的排场和阵仗。 “她在里面吗?”香客上门了,左右还跟着两位大腿一般高小童子,一男一女,可爱极了。 “在,已经等候多时了。”清一法师双手合十,“善哉善哉,希望贫尼所做之事是对的。” “对错交与老天评判,现在就让朕谢一次师太。”说完,男子俯身一拜,诚意十足。 “贫尼掐算她前缘未了,故而未能削发,如今看来果真是天意了。”清一法师感叹道。 男子嘴角带着不自然的笑意,微微牵扯,似乎不敢发出太大的悲喜。 “爹,到了吗?”稍稍矮一些的童子拉了拉他的衣摆,示意他让他解惑。 “到了,等会儿你们进去的时候记得要识礼,她脾气不大好,就算凶你们也不要放在心上,好吗?”他蹲下身,为两位小童子整理了一下衣襟。 “很凶吗?”稍稍严肃的那个童子问道。 “不知道对你俩凶不凶,但对我是十分的凶。实话实说,半分未掺假。” 清一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侧开身子让开庵门:“施主请进。” 正堂里,绝尘坐在蒲垫上等待香客的光临。正当她准备念念经打发时间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到了? 她起身整了整衣襟,然后换上一副恬淡的面容,仿佛真的是世外高人一般。 迎着光,三人朝正殿走了过来,中间的那个男的高大威猛,逆着光虽不能瞧清他的面容但也能远远地感受到他的威势。两侧的小的,面容严肃,咬着腮帮子,似乎十分警惕的模样。 绝尘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下去,她认出了来人。 “去。”男子拍了拍两位“童子”的脑袋,示意他们上前。 两只小脑袋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迟疑地抬头看向男子,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给了他们准确的答案。 “嗖——” 两道果绿色的身影同时朝她这边扑来,她毫不设防地被撞到在蒲垫上,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你是娘亲吗?”小郎君问她。 绝尘愣愣地,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娘亲!”同样挂在她身上的小娘子可没这么迂回,伸出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脖颈处挨挨蹭蹭,好不亲热。 绝尘……哦,不,应该是瑶光,她浑身都僵住了。 她离开的时候他们只有小老鼠一般大,不会说话更不会撒娇,可眼前这两人是什么样的?言笑晏晏,对于残忍抛弃他们的人丝毫没有表现出憎恶,只有满满地欣喜,仿佛他们是久别重逢。 她抬头看向走来的男人,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知不觉,九年过去了,从她喜欢上他开始,居然过去了这么久。 “娘亲,你怎么不说话?”小娘子撅着嘴问他,桃子般粉嫩的脸蛋儿上挂满了不高兴。如果瑶光能观察得很仔细的话,会发现她唇上有珠,和她一模一样。 “她太高兴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朱照业半跪在他们的身后,伸手抚上儿子女儿的后脑勺,担心他们因为在瑶光这里受到冷遇而感觉受伤。 “是吗?”恩常怀疑地看向瑶光,眼神里充满了打量。眼前这个女人穿着朴素,不施粉黛,和宫里的人都不一样,很陌生的素净。但他观察得够深,多看几眼便能发现她的眉眼有些熟悉,仿佛在镜子里见过似的。 瑶光恍惚片刻,扶着身前的小郎君小娘子站起来,语气生硬的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清一法师是我母妃的故交。”言简意赅,足以表达清楚。 瑶光怔了一瞬,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回吗?”他什么也不必多说,就这样两个字罢了。 “不……”她正欲回绝,便感觉到下摆被两只手抓住扯了扯,她低头看去,发现是有人在作怪。 “娘亲,你只喜欢大哥哥,不喜欢我们吗?”爱久瞪着圆眼睛,发自肺腑的问道。 “大哥哥……是谁?”瑶光问道。 这一次,轮到朱照业惊讶了。 “是立哥哥啊。”恩常撅嘴回应,似乎很不满,“父皇说娘亲很喜欢立哥哥的,怎么连他的寿辰之日都记不住啊。” 今日,居然是立儿的寿辰。 “呵。”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再无以往的苍凉,倒有几分过尽千帆般的透彻,“我竟忘了,今日是立夏。” 立儿立儿,因是生在立夏才叫的立儿啊。 朱照业看着她虽清瘦但精神的面容,心底那股缓缓流动的涓流即将汇聚成磅礴的海洋。其实一年前他便知道她躲在这庵里,之所以没有来打扰,不过是觉得立儿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冒然地将她拉回尘世说不定又一次害了她。静静守候了这么久,他终于得到了她已释怀的消息,特地带着儿女前来。 瑶光蹲下身,伸手温柔地抚过小郎君的脸蛋儿:“你叫恩常是吗?” “嗯。” “你和大哥哥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立儿在世时身子瘦弱,时时生病,可眼前这小郎君倒壮得像头牛似的。 小郎君皱眉:“我像娘亲,立哥哥像他爹爹。” 瑶光惊讶于他的机灵,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赞赏道:“真不错。” 旁边,一只小肉手拉住了她的衣袖,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她,像是在引起她的注意。 瑶光笑着收回手,然后放在小娘子的脸蛋儿上,轻轻捏了一下,同样赞道:“你很漂亮,以后一定是大美人儿。” 这可美坏了爱久,立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夸完了这一双儿女,她站起来,一左一右地牵着他们,将他们交给了朱照业。 “你将他们教得很好。”她叹息一声,不知是在无奈自己未能陪伴他们成长还是错过了那么多精彩的时光。 “他们一生下来便缺了你,我只能尽力弥补他们。”朱照业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不似以往那般咄咄逼人了,倒像是带了几分宽容和柔和。 瑶光轻笑一声,不知心底是否会生出愧疚。 “你们掰过笋子吗?”她微微弯腰,看向这俩孩子。 两人齐齐摇头,估计连什么叫笋子都不知道。 “师太带你们去好吗?”她笑着说道。 “师太?”恩常皱眉。 瑶光伸手指了指自己:“我陪你们玩儿。” “好啊好啊!”爱久率先兴奋了起来,原地蹦跶三下,十分雀跃。 瑶光笑着抬头看向朱照业:“去吗?” 雨过天晴,彩虹当空。他心底瞬间有种豁然开朗的明亮,心底的那道阴霾终于被她这久违后的笑容给驱散出去了。 “去。” 这一天,他们没有做法事,而是将清心庵所在的山上的野物霍霍了个遍。笋子、野菜、兔子……地里长的水里游的岸上跑的,无一没有中招。 俩孩子兴奋过度,滚在水里跟个泥猴儿一般,若不是朱照业眼疾手快地将他们捞起来,估计两人还要在里面多滚几下才算完。 “回去吧。”他一手抱着一个,脸上都是泥巴,少有的窘迫。 “好啊。”她拎起地上的篮子,里面装满了今日的“战利品”。 回宫的马车已经在庵门口侯了许久了,瑶光踏出庵门,一眼就瞧见了马车旁边的倩影。 “奴婢恭迎夫人回宫。”梳着妇人发髻的小石榴盈盈下拜,时光一下子被拉得悠长又深沉。 那些往事,随着旧人的出现猛然浮现出脑海。 瑶光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见着朱照业没哭,见着一双儿女没哭,唯独见着陪自己走过半辈子的丫头,她一时没有忍住泪水。 朱照业将孩子交给高内,转身拉住她的手,道:“我来接你回家。” 她笑着伸手,将篮子递了出去,小石榴上前接过,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不了,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瑶光松手,连同他的手一起拂开。 他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手僵直在半空。 “前尘往事,就让它去吧,那个地方不适合我。”她仰起头闭着眼,感受傍晚山间清纯的风,任由他们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 朱照业的笑容维持不下去了,他脸色难看得像是被落日照不到的山背面,好大一块阴影。 “你说什么?” “好好照顾他们,有你陪着,他们很幸运。”瑶光抬手,帮他拂去了肩头的灰尘,“至于我,余生只想在佛经里寻求一丝慰藉,那些俗事就不要来烦扰我了。” “烦扰?你觉得恩常和爱久是烦扰?”他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神色煞白 “贫尼法号绝尘,余生绝于尘世,不再涉足。”她抽出了自己的手,嘴角衔着一抹浅笑,“如果有一天他们想我了就带来这庵里听我讲讲经书吧。”她这一身经历太多,背叛太多,不敢再踏入这滚滚红尘中,生怕一个不小心又会被洪流吞没。她不怕死,但她怕她的死会让很多人烦扰。 “你可真狠心。”他惨笑了一声,终于觉得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她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眺望远处将要落下山的夕阳:“前半生对自己太狠,后半生想轻松一些,见谅了。” 说完,她看了一眼熟睡在侍卫肩头的俩人,嘴角漾起一抹微笑,然后转身朝着静谧无声的庵里走去。 晚风吹起她的素袍,仿佛是要乘风而去的仙人,不过是短暂停留在这人世间。 他握紧了双拳,一紧一放,再紧再放,循环往复,屹立无声。 “陛下……” 就这样吧,放她走。 他转过身,捂着心口的位置,突然就觉得那里空荡荡了一片。 “回宫。” 相逢、相知、相爱……不过是踏错了一步的节奏,往后的一切全然改变,再也不可回首。 清心庵里吹起了一段笛声,清脆透亮,像是故意送别的一段曲子。 趴在侍卫肩头的小郎君挣扎着睁开眼,努力地张望了一番,没有见到想见的身影。 “娘亲呢?”他迷迷糊糊地唤道。 朱照业伸手,轻抚他的脑袋:“往后咱们不要再打扰她了。” “是她不喜欢我们吗……”他的话像是从喉咙里咕噜出来的,有些闷,睡意朦胧。 “当然不是,只是她累了,往后就让她休息吧。”他低头,眼眶热热的,落在儿子头上的吻是如此的冰凉。 “好啊……”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再看另一边的爱久,从始至终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生幸运。 他踏上马车,最后再回望一眼这座安然恬静的尼姑庵…… “保重。”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余下的时日里,还她一生追求的自在。 全文完。 62.番外 清心庵门口,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下,马夫喝停了骏马,小厮快跑着掀开车帘。 “两位主子,到了。”小厮弯着腰说道。 马车上一前一后下来了两人,前头下来的那个俊秀潇洒, 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贵气,他跳下马车转身欲扶着身后的人下来, 却见她一个跳跃, 稳稳地立在他的跟前。 “你也太莽撞了些。”自觉是兄长, 他皱着眉头教训她。 她撅了撅嘴, 早已习惯他的少年老成, 学着他掸了掸袍子, 大步朝庵门走去。 少女快步走到庵门口,整理了一番着装, 扶了扶发髻上的珠钗,这才郑重其事地敲门。 庵门缓缓从里面打开, 她露出一个轻快的笑意, 朝里面的人问道:“小师父,绝尘师太可在庵里?” “是长公主殿下啊,里面请。”开门的小师父早已认识这位赫赫有名的公主殿下了,见她又登门,自然知道是为了谁而来的, “师太正在打坐, 您二位可能要稍候片刻了。” “无妨, 我们兄妹到茶室去等即可。”外人心中冒冒失失的长公主在这佛家之地倒是十足懂事,半点儿也不似别人口中那骄横的模样。 静室门口,小慧师父敲了敲门。 “师太,那两位又来了。” 里面悄无声息,侧耳去听,也察觉不了什么动静。 在庵里待久了便能知道些故事,比如这里面打坐的绝尘师太,换做谁也不敢相信她竟然早在十五年前便“下葬”皇陵的秦太后。起先庵里的人还有些好奇的心思,可时间久了,便知道再有权势威望的人不过就是一副碗筷一张床,和常人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何况她又早已出家,一身轻松。 静室的门半个时辰后打开了,一身素袍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时光像是在她脸上停止流动了一般,除了那眼角的细纹和日渐慈悲的眉眼,倒是看不出与二十年前有何分别。 “惠文,安静点儿。”茶室里,少年闭着眼双手扶在膝盖上,如老僧入定。 惠文,这是她的封号,她本名不叫这个,但自从有了封号之后倒是鲜少有人叫她的名字了。 “兄长,师太怎么还不来?”毛猴儿能忍住一时,却不能忍住一世。对于惠文来说半个时辰已经是极限,她天生好动,故而拉弓射箭骑马从来不输男儿,但也不像小娘子就是了。 “静心。”少年眉眼不动,倒是和这静谧恬适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须臾,正当惠文准备起身动弹一下的时候,门口走进来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自惠文懂事起,她便知道自己的母亲乃天下绝色,一笑倾城绝不为过,此时纵然素履独往,依旧难掩芳华。 “师太。”她旁边的人先她一步起了身,明明是闭着眼不理会周遭事物的人,也不知道为何反应这般灵敏。 “师太!”惠文不甘落后地起身喊了一声。 绝尘踏进茶室,笑着看向二人,指了指蒲垫,示意他们落座。 “师太,这是南边送来的新鲜瓜果,这个季节少有,我们兄妹二人送来给您常个鲜。”少年落落大方地说道。 绝尘颔首应下:“殿下有心了。” 一贯老成持重的少年红了半只耳朵,道:“师太唤我名字就好。” 他是她的孩子,当不起她这一声“殿下”的。 “师太,近来天寒露重,您要当心身子啊。”惠文身子前冲,眨着一双大眼睛看她。 “好,多谢关心。” 惠文打量对面的人的眉眼,再思索一番平日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得到她的“真传”,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怎会有生得如此好看的眼睛呢? 门口,小慧师父端着一方木盒走进来。 “师太。” “放这里吧。”绝尘指了指桌面。 小慧师父放在木盒,笑着朝对面的两位贵人颔首,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 “长公主今年就及笄了吧。”绝尘笑着说道。 惠文迟疑了一下,点头:“是。” “我出家多年,身无长物,没什么拿的出手的,那些针线功夫也早就忘了个干净。”说到这里,她自己倒是笑了起来,“唯一能送你的就有这个了。” “这是送给我的?”惠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闲暇时胡乱画了几笔,应该还算拿得出手。”绝尘笑着道。 这些年她别的功夫没有长进,丹青书法倒是大有进益,偶尔也有书画大家专门登门求见,就为了和她切磋画艺。 惠文捧着盒子,一时无话。 “傻妹妹,谢谢师太啊。”恩常在一边揉了揉她的脑袋。 惠文低垂着脑袋,盒子上方投下了一片阴影,她难以自己地轻声啜泣:“谢谢……师太。” 见她如此反应,绝尘轻叹了一声。 惠文听见了,赶紧抹了泪珠抬起头来:“我很喜欢,师太不要误会。” “喜欢就好。”绝尘浅笑着看着眼前的小娘子,看着那分与自己年轻时五六分像的脸蛋儿,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 闲叙半天,恩常带着依依不舍的妹妹回宫。 “师太……”惠文一步三回头,咬着唇欲言又止。 绝尘站在庵门口,轻轻挥袖:“早早下山去,别误了时辰。” “……好。”刚刚踏出的脚步又缩了回来,兄妹俩频频回头,却还是登上马车离开。 …… 朱照业知道两个孩子又偷偷上山去了,次日指导两人功课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装作不知。 只是书房里平白无故冒出来的一副画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画作的下方没有落印,也看不出是哪位大师的高作,但这般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书房最好的位置,甚至将他最爱的那副春居图都挤开了,这就不得不让他过问了。 “是师太送的。”惠文撑着脑袋说道。 朱照业刚想伸出的手忽然顿在了空中,惠文直起了身子,暗呼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 “是吗,这是她作的?”他问。 “嗯,师太是这样说的。”惠文干涩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副朝晖图,朝阳徐徐从山间冒头,万物寂静,唯有天边霞光万道、灼人眼球。画和诗一样,透露出的自然是作画作诗之人内心的想法。这幅画大气磅礴,意境美丽,非胸怀宽广、眼界豁达之人不能作。 “画得真好。”他的目光在画作上来回抚摸,点点头,毫不掩饰对它的喜欢,或者是对作画之人的喜欢? “父皇……”惠文挪动脚步,看着一向高大的父亲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读出了几分苍凉的味道。 “朕还有折子要批,先前去了。”朱照业转身,朝着她敷衍一笑,大步朝外面走去。 “父……”惠文转头,唇舌中的字都没来得及吐露,人就已经消失了。 每每谈及师太,他并不避讳,但总不会对着他们兄妹详述太多。不懂事的时候她也曾怪过师太,怨她抛弃他们父子三人,就躲在山间过自己清闲自在的日子。可年纪渐长后,她才知道师太当年是有多么不易,以至于换做任何一人都不能比她处理都更好了。 那该怪她的父皇吗? 她不忍心。看他日益加深的皱纹,深沉的眉眼,她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少年老成如她兄长也曾说:“父皇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男子,娘亲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子,若连他们都破解不了这道死局,旁人又能如何呢?” 人若有来生便好了,父皇不必背负誓死效忠他的臣子的厚望,娘亲不必受家族天下的束缚,就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耕田织布,只关心小家便足矣。 “你愣在这儿做什么?”恩常从外面走来,疑惑地看着她。 惠文一声不吭地转头,亲自将挂在墙上的朝晖图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进画筒。 “你做什么?”恩常吃惊地看着她。 ”你管不着。”惠文抱着画筒大步离开,裙角被脚风掀起,急匆匆地。 …… 入了夜,朱照业回了后殿准备就寝。 待洗漱完了进内殿,一抬头就看到那副朝晖图挂在他的房里,正对着他的床头。 “这是哪儿来的?”他指着画问身边的人。 “回禀陛下,是长公主挂上去的,殿下什么也没说,挂完了就走了。”旁边的人回答道。 “胡闹,取下来给她送回去。”朱照业扫了一眼画作,皱着眉头说道。 “诺。”旁边的人正准备上前取画,却又忽闻—— “等等。” “陛下?” “你下去吧。” “……诺。” 宫灯跳跃着光芒,他坐在圆桌旁,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搭在膝盖上,侧着身子看着这幅画。 这些年孩子们上山下山,来来回回,他从未阻止也不曾同去。这一晃,与她竟有十几年未见面了。 皇宫与清心庵,快马不过半个多时辰,他一天可来去数回,可这些年竟也一次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诺言。 只要从孩子们的口中得知她过得不错,他一天便能多吃半碗饭,要是哪天孩子们去了没见到她,那一天他也是惴惴不安的,极怕她又要无声无息地离开。 从前不懂爱不懂珍惜,等到懂了之后,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朝晖……”他望着那画,口中念念有词,仿佛自己早已投身到了那云层涌动的山林中去了。 今生不见,来世再约吧。 看够了,他起身朝龙床走去。在他枕头下方的暗格里,放着一道早已写好的圣旨。 他定然是要走在她前面的人,若那一天来了,请一双儿女帮他问问她—— 就问:“生不能见面,死后能否同穴呢?” 他闭上眼,仿佛回到了他与她相识的那个午后。她掀开帘子走出来,刚好碰见他绕过回廊,四目相对,她朝他挑起了一个极为不矜持的笑容。 登上皇位算什么巅峰呢,他的巅峰早在二十年前——她傻乎乎地喜欢上一个野心勃勃的负心汉的时候就来了。 63.番外之如果当初 宣王府 自从宣王朱照业抗旨以来, 宣王府就犹如一座被冰块围起来的房子,路过的人都绕道三分, 更别说极善分辨风向的朝臣们了。繁花簇锦之时,宾客如云, 冰封三尺之时, 门可罗雀。 今日恰逢宣王长子的百日宴, 宣王府大门紧闭,也不见之前发帖子宴请宾客, 似乎就准备这样囫囵过去了。 寒风呼号, 街上行人匆匆, 寂静多日的宣王府像是要被人忘记了一般。 “王妃, 您看小世子, 好生可爱。”穿着浅绿色袄裙的丫头笑着将一团红色的襁褓抱了过来。 正对镜梳妆的女子听闻后转身,她杏眼桃腮, 眉眼含笑,嘴角不动便是风情, 容光四射, 将窗外暗淡的天色也渲亮眼了几分。 “我看看。”她伸手欲接过襁褓中的孩子。 丫头上前,轻手轻脚地将孩子移交到她的手上, 笑着道:“幸得小世子长得像王妃。” “嗯?”宣王妃抬头, 目光中带着一股嗔怪,“这是说的什么话。” “可不止是奴婢这样说。”丫头是从小伺候宣王妃长大的, 情份非常, 自然能这般“直言”。 “像王爷不好吗?”宣王妃将襁褓的一角拨开, 露出小孩儿圆润可爱的脸庞,顾不上抹了口脂,低头落下了一吻在他的脑门上。 “像王爷那般自然是好的,只是……王爷时时板着个脸,吓也吓死人了,谁敢再多看他几眼呢。”丫头郑重其事的说道。 “扑哧——”王妃笑了起来,脸色也越发的柔和,“那倒也是……” “咳!” 门口突然传来声响,主仆俩均是吓了一跳。 “王爷回来了。”正对门口坐着的宣王妃自然是反应最快的,她朝着面前的丫头挥了挥手,道,“下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诺。” 丫头垂着脑袋走下去,路过门口的时候连呼吸都是提到嗓子眼儿的,生怕被黑脸的男人喝住,三下两下地就跑得没影儿了。 “小石榴被我惯坏了,粗言粗语,王爷不要见怪。”宣王妃抱着小世子起身。 “坐。”男人大步上前,将她按在原处。 “王爷去郊外巡视得如何?”她笑着问道。 “你又知道了。”朱照业在她身旁落座,拂开衣袍,倾身注视着她怀里的婴儿,“这小子,本王走的时候睡着怎么回来的时候还睡得这般香。” “小孩子,觉多。” 朱照业抬头看向对面的女人,容光焕发,红润精神,即使身上一件首饰也没有,却依旧挡不住她天然自带的夺目的气质。 “你也觉得本王长得不好看?”他伸手朝着那软嘟嘟的脸蛋儿而去。 “王爷……”她躲避扭头,却因为顾及着怀里的孩子而躲不过他的“狼爪”,被捏了一把,她撅嘴道,“都是丫头们胡说的,做不了真的。” “都是丫头们说的,你就没有半点儿认同之意?” “这个……” 朱照业挑眉看她,暗含戏谑之意。 怎奈,这次她倒没有囫囵过去了,认认真真地道:“王爷为了我抗了圣人的旨意,以致宣王府近来受到冷遇,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王爷烦心朝政,脸色自然严肃些,这原也没什么,是我们不该拿王爷取笑。” 朱照业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说什么呢。” “王爷重情,瑶光也不是背义之人,今生愿与王爷厮守到老,无论贫贱。”她腾出一只手拽住他的手腕,眼神坚定地看向他。 圣人要作践秦家,他舍了身家来救,这份儿情意,别说她原本就钟情于他,这会儿便是不爱也爱上了。 “傻乎乎的。”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在脸上挨蹭,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罢了。”况且,自娶妻以来,两人琴瑟和鸣,往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猜中对方心中所想,这般痛快地默契,换了是谁都无法办到,算起来倒是他捡到宝了。 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中像是增添了几道火星子碰撞后发出地“滋滋”的声响。 双唇触碰,彼此的身躯皆是一震。 “呜呜——”可惜有人不作美在竟在此时醒了过来。 她先退了一步,他也压抑下心中的激动,深呼吸几口,怨怪地看向她怀里的婴儿。 “应该是饿了。”她站起身来抱着他拍了拍,目光温柔地似乎是要滴水。 “我去唤乳娘。”他起身。 襁褓里的婴儿还扭动不休,似乎是个急性子,这一刻要吃的下一刻便想吃到嘴里。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刮了刮他的鼻尖,温柔地教训他。 婴儿“嗷呜”地叫了几声,一双黑幽幽地眸子注视着她,仿佛是在认人。 哄好了怀中的人,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领了乳娘进屋了。 他一身玄色的衣裳,大步流星地走来,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不像是小世子要吃奶,倒像是有什么重要的军情需要处置一般。 她抱着孩子笑着看他,怎么也想不到她嫁了他之后会是这样一段温馨的故事。 外人面前,他冷酷专注,有近乎无情般的冷血,偶尔露出的温柔也是一闪而逝,一只手便能数得清。可现在呢,他处理完外面的事情回来后照样被妻儿指使得团团转,哪里有往日印象中的那般严肃冷峻。 今日是孩子满百日的日子,也是他们成亲一年半的日子。她越来越觉得枕边的男人可爱,就像她怀里的小男人这般,总有种让人想拥入怀中的冲动。 “乳娘来了,愣着做什么呢?”他一语唤醒她。 瑶光:“……”当然了,偶尔也会不解风情,比如刚刚她那柔情似水的目光,他竟然完全没有接收到? “哦。” 随着朱熠一日日的长大,宣王府的境遇越加不好了。 一日,他愁眉紧锁地回来,对着她酝酿半天才道:“我们可能要搬家了。” 她正在绣儿子的衣裳,眨了眨眼,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陛下让我去镇守蜀地。”他多解释了一句。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绣框:“幸好,我还以为咱们要被抄家了。” 朱照业:“……” “什么时候搬?” “定在十日后。” “好。”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你就不多问几句吗?” “问什么,只要我和你还有小熠能在一起,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她耸耸肩,一如既往地洒脱自如。看来这四方天也没有困住她那颗轻快明亮的心,她还是这样无畏无惧。 “好。”他喉咙艰涩,感叹此生何德何能可以娶她过门。 如此,烜赫一时的宣王府终于搬空了,后来有人打开门一看,连园中的盆栽都移了个干净,半点儿不见之前主人居住的气息。 “蜀地湿热,又多瘴气……”马车里,他悉心交代,却不见她有回应。抬头一看,她正掀开车帘子眺望远方呢。 “快看,太阳从山头那边爬起来了。”她伸手一指,指尖都在颤动,脸上是直白的欢喜和激动。 他放下手里的书册,连同心头的那股担心也一同放下了。就看她这般模样,走出京都走出那四方天才是她所期待的吧。 “你刚刚在说什么?”她欢喜完了,转头笑着问他。 “能得吾妻,幸哉乐哉。” 再多的冷遇和贬斥又何妨,有她这抹耀眼的阳光照着,他坚硬冰冷的心总算可以歇歇了。 “我渴了。”他清了清嗓子。 “我带了你最爱的太平猴魁,咱们泡一盏试试。”她放下帘子转身从盒子里取出茶叶,兴致勃勃地泡起茶来。她动作娴熟,一看就是煮茶的高手,至于煮出来的茶味道几何…… 他重新捡起书,一边看书一边看她,嘴角悄悄上扬。 往后风雨同舟,雷电亦无所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