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之男装大佬》 1.满地的鸡毛 瑟瑟秋风吹着地上的尘土、落叶、鸡毛打个旋儿,又撞在柳木门扇上,弄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 这天也凉得太快了,明明前两天还要摇扇子到半夜呢。程平拢一拢袍子,推开门,进了院子,便听到婶母赵氏正在“谆谆善诱”着。 “阿姜你还年轻,何苦在这里守着?你又不是阿平生母,他纵便真有一日为官做宰了,请封的也是我那短命的二嫂。你啊,还不如再嫁,做正头夫妻去!兴许还能再养个小郎君,从此便终身有靠了。我与你说过的那张郎,家里有……” 程平揉揉鼻子,这利害关系掰扯的……婶母不穿越到春秋战国当个纵横家,简直屈才了。 “咳,咳!”程平撩帘子进屋。 赵氏面上讪讪的,姜氏早已站起来,一边拿掸子给程平掸尘,一边笑问,“六郎考得可好?” 古今中外一理:出了考场,家里人第一个问题都是“考得好不好?” 姜氏又祭出经典家长第二问:“题目可都会吗?” 程平失笑,一边回答“还好”,一边又与赵氏叉手做礼。 赵氏略显尴尬,赔笑道:“阿平这回一定能——那什么——什么宫什么桂的。” 程平眯起笑眼,“那就借婶婶吉言了。” 过了刚才的尴尬劲儿,赵氏仔细打量程平。戴着崭新的幞头,身穿一袭桂布士子白袍,他本就生得白净,这么一打扮,越发显得出众了,全不似田舍汉家的小儿郎们。 想到这桂布的价钱,赵氏嘬起牙花子,嘴上却违心地称赞:“阿平这袍子穿得可真好。” 一听就知道赵氏心里的弯弯绕绕,姜氏笑道:“出门不比在家里,做套新袍服,免得出去被人看低了去。” 赵氏点头:“很是,很是。” 看这做派,必是还有什么话说。程平盘膝坐在榻上,端起碗,喝一口菊花饮子,微笑着等赵氏开口。 “阿平啊,你对自己的亲事可有个什么章程吗?”赵氏叹口气,“按说这种事不该跟你小郎君家说,可谁让二兄二嫂都去了呢?” 程平很配合地肃穆着脸,点点头。 吸取刚才被程平“偷听”的教训,赵氏看看窗户,压低嗓子,“这亲事上头,你可不能尽听你伯父伯母的。你伯父倒是一心为公,可也禁不住娘子唠叨。邱氏那点子想头儿谁不知道?”赵氏撇嘴,“她那娘家侄女,一个个五短身材,不比磨盘高多少,怎么配得上我们阿平这样十分的人才?” 程平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嗯,十分的人才…… “我们老赵家就不同!小娘子们都跟花朵儿一样。你不是见过阿香阿圆吗?” 程平岂能评价亲戚家的小娘子,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 赵氏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们自家人,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就说你看上哪个表妹了?” 这是要立逼着定个人选、明天就订婚的节奏吗? 姜氏赶紧解围,“三娘莫要问六郎了,这事他又做不得主。”又有意识地祸水东引,“这事啊,还得看家主的。” “阿平在大伯面前一向有脸面,若是他自家开口,大伯也要掂量一下。” 原来赵氏是这么个打算!程平本来觉得婶母适合当个纵横家,如今看来,对兵法也很擅长嘛,打得一手釜底抽薪、借刀杀人、以逸待劳的好牌。 把一壶菊花饮子都喝光,赵氏终于走了。程平与姜氏相视露出无奈的微笑。 姜氏轻叹,“事情到今天这步田地,终是怪我。当日若不是我撺掇娘子,用你替了小郎君……” 程平笑着安慰庶母,“这事怎么怪得阿姨?1再说我对现在的身份,喜欢得紧。” 十四年前,程平和她双胞胎弟弟才过一岁生日。其父程知之病重,为照顾他,搞得人困马乏,孩子就顾不大上,一个不小心,程平的弟弟——真正的六郎着了风寒,没救回来。 那壁厢躺着一个危重病人,这边儿子又没了,更兼外面大嫂、弟妇、族人虎视眈眈,盯着家里这点薄产,程平的母亲周氏忍不住便要放声,被姜氏一把捂住,“娘子,可不能说是小郎君去了!” 周氏只是软,不是傻,立刻反应过来,若是丈夫没了,儿子也没了,这家根本守不住! 于是便听姜氏的,定了这李代桃僵之计——用女儿顶替了儿子的身份,程平这“四娘”就变成了“六郎”。 许是老天垂怜,程知之后来竟然转危为安,并坚持着又活了十年。 话说后来程知之知道了这事,起初大怒,继而便悲哀起来,想了两天,便默认了妻妾的做法。 还是老天垂怜,程平是穿来的成年人芯子,不然这事想不穿帮也难。 好赖算是糊弄着混过了这十几年,目前,“六郎”程平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他们要给我娶媳妇! “若是阿郎和娘子还在就好了。”姜氏又说。父母之命嘛,他们不点头,别人再跳也没用。 程平顶门立户的郎君当久了,便很生出些相关的自觉来,比如不让妇孺长辈担心。“天无绝人之路,过去多少惊险艰难我们都走过来了,这回也没问题。”程平拍拍庶母的手臂,温言道。 话是这么说,但这事简直无解。自打头半年出了孝,邱氏赵氏就张罗起来——看上的无非是二房这份家当,又存着押宝的心,万一六郎真中了呢? 十几年前,周氏不能让人知道死了的是儿子,十几年后的现在,程平更不能暴露女儿身——不只是当初周氏担心的家庭财产问题,程平更担心的是话语权,一个女孩子哪有什么话语权?若是暴露了真实性别,很可能会被程大伯胡乱找个远远的地方嫁了,以遮这十几年充做男儿养大的“丑事”。 即便不“胡乱”,看看堂姐们找的夫婿……程平虎躯一颤,决定排除万难也要继续当个男孩子! 为暂时缓解眼前的困境,程平咬咬牙,亲自去找程大伯说,“无功无名,何以家为?”一副打了鸡血势要考中科举的样子,又拉来老师背书。 听夫子把程平夸了一通,很有大局观的程大伯转起小九九,日后万一六郎及第了,此时订个乡下娘子,似是亏了…… 于是程平这说媳妇的大事总算是暂时搁置了下来。 看姜氏还是蹙着眉,程平笑道,“万一我中了,咱们就搬到长安去。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他们可管不着我了。” “那赶是好!”说到科举,姜氏低声问,“考试果真不搜身吗?” 搜自然是搜的,可不是像后代那样“解发袒衣,索及耳鼻”2的搜法,毕竟现在还是科举制度的初期。大凡一件事的初期,总是有空子可钻的——比如某位平胸的姑娘,轻轻松松就从这空子钻了过去。 程平不由得感谢自己守孝这几年的缺油少肉——营养差,发育晚,搜身的时候,程平很光棍地想,嘁,就这煎荷包蛋似的胸,只要不脱光了,任你们搜去! 为安姜氏之心,程平道,“很糊弄,拍一拍衣袖,就算搜过了。” 姜氏皱着眉,“小娘子家让兵丁近身……” 程平哪在乎这个,赶紧说:“阿姨,好阿姨,我肚子都饿了,咱们赶紧做暮食去吧。” “还真是,光顾着说话了!”姜氏站起来从柜子里面拿出一个陶罐,满满一罐子的核桃,“这是今日头午我用粟米与货郎换的,你先随意垫一垫,我去做饭。” 程平笑了,拿出两个大个儿的,用屋门挤,“嘎嘣”“嘎嘣”,然后一边用手剥核桃皮儿,一边跟在姜氏后面也进了厨房。 程平把最大块的仁儿塞进姜氏嘴里。 “苦森森的,我不爱吃这个。”姜氏略歪下头,到底笑着吃了。 程平把剩下的一把碎核桃仁都塞进了嘴里,拍拍手,往锅里添了水,蹲在灶前添火。 “你都是参加县试的人了,莫要再做这灶前婢的事了。”姜氏赶程平。 程平蹲着不动,“阿姨,我听见今天婶母说的话了,若是有合适的人,你就嫁了吧。” 姜氏和面的手一顿,“你这孩子……” 过了半晌,姜氏才道,“我第一次嫁,遇上你阿耶阿娘这样和善的,算是有福,第二回就不一定了。” 程平抬头看一眼姜氏娴静安详的脸,她不过才三十出头,若是生活在自己前世那个年代,现在还青春正好、肆意潇洒着呢,可惜……程平看着火光轻声道:“阿姨,你嫁,我就是你的娘家人;你不嫁,我养你。” 姜氏看着程平头顶的发旋儿,想到她幼时软软地赖在怀里,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笑了。 2.考得怎么样 第二日,程平吃过朝食,把自己收拾妥当,主动去大伯和夫子家通报考试情况。 一进门就看见堂妹五娘还有伯母的娘家侄女邱三娘正在院子里晾晒浆洗好的衣服。 程平立刻明白昨天为什么婶母危机意识那么浓了。 邱三娘长程平两岁,身量确实不高,但长得秀气袅娜,听闻也识得几个字,在这个文化教育普及程度很低的地方,简直就是才女一样的存在。其举止也有一般乡间小娘子们没有的娴雅从容。 程平以“姊”称之,敛容垂目行了礼,又与堂妹打了招呼,便进屋找伯父。 身后程五娘推推表姐,挤眉弄眼地示意。 邱三娘满脸娇羞,作势欲打表妹。 程平来到屋里,给伯父、伯母行了礼。 程大伯和蔼地问:“六郎考得如何?题目可都会吗?” 程平不像父亲死活要挂在进士科这棵树上,她考的是明经科。 时人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意思是说,三十岁考中明经已经算老的了,五十岁中进士还算年轻。可见二者难易程度的差别。 也无怪乎这么说,明经考的主要是对经书的背诵和理解,只要记性好,肯下功夫,多半是能考中的。 前世英语专业、对背诵算是术业有专攻的程平,今世在生存压力下,爆发了极大的学习积极性。不就背诵吗,这都不是事!近几年更是用上了高三作息时间表,不但把经书背得烂熟,对注疏们也通读过多遍。 本次县试,程平一见题目,便禁不住露出轻松的笑容,磨墨时看旁边的那位抓耳挠腮,内心深处更是像做上武林盟主的奸角,恨不得大笑三声!1 当下程平跟程大伯把各经帖的章节说了,又说了墨义的题目。2 程大伯问程平是怎么回答的,程平也一一恭敬地说了。 程大伯也念过几年书,听了程平的墨义,挑不出什么毛病,便拈着胡须点点头,又问:“老名府口试问的什么?” 这口试考的是三道时务策问题,由县令亲自出题。 本县这位县令是三十年前的老明经了,苦熬了这么些年,胡子都白了,也不过是个县令。 这位老先生是个谨小慎微的,不敢问藩镇、党争这种题目,只问些若是洪涝,你作为地方官该当如何,若是旱灾,又该当如何这样的实在题。 程平用有条不紊堆垃圾的方法把能想到的都说了,从奏表朝廷到积极自救,从赈灾步骤到灾后重建,从安置流民到防止灾后大疫,考虑到时代特征,连沐浴斋戒、焚香祭天这样非常不唯物主义的事都提到了。 “你观名府面色,可满意吗?”听完程平的回答,程大伯忙问。 “老名府倒无甚不喜之色。”程平学问一般,但士人的毛病却学了不少,比如故作谦虚。实则当时县令捋着胡须点头,比面前的伯父笑得还要慈祥些。 程大伯想了想道:“那八成是通过了。你不知道他们做官的人,讲究矜持含蓄,即便觉得你答得很好,也鲜有拍案叫绝的。” 程平颔首:“是。” 程大伯又告诫程平莫焦莫躁,以后还要更努力读书才好。 程平站起身领了训示,又道:“考完还未曾拜会夫子。” 程大伯忙道:“去吧,去吧,好好把题目跟夫子说说,听他的教诲。” 程平出了程大伯家门,走向村头儿柳夫子家。 适才程大伯和程平说的是正事,伯母邱氏没有参言。等程平走了,邱氏道:“我看六郎对三娘也不是全无意思,三娘温柔懂事,这实在是一桩好亲。” 程大伯摆摆手,接着修理农具。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你就这么保准阿平能考中?二郎年轻的时候县试考的还是头名呢,可后来怎么着?” 看丈夫皱着眉,要发火的样子,邱氏连忙道:“我没旁的意思,我是怕那起子脏心烂肺的说你,侄儿老大了,不给张罗新妇,怕是要谋夺侄儿家财。” 程大伯停下手中的动作,邱氏说的也不无道理。 “再者,”邱氏凑近,“六郎若果真中了,说个高门贵女,那贵女以权势骄人,亲人族人们怕是连他家门都进不去的,我们也不过空落个官家亲眷的名声。” 程大伯终于点了点头,“你让我再想想。” 邱氏很懂过犹不及的道理,不打扰丈夫,径自出了门去。 程平哪知道前些天刚按下的小火苗这会子又有死灰复燃之势,正跟柳夫子说得乐呵。 柳夫子说来是个悲催人,仕途不顺到了极点:二十九岁中了进士,然吏部试五年都不曾通过,把当日春风得意、打马长安的劲头儿打击得七零八落,没办法,只能去地方上当幕僚。先在襄州,但襄州刺史不几年就死了,新补的这位是带着全套班底上任的,柳夫子只能挥一挥衣袖,换个地方。后跟的这个冀州刺史倒是身体康健,但他正准备致力于一项高危活动——造反。 柳夫子没什么高风险高收益、妄图混个从龙之功的赌徒心,发现了异常,趁着事情未发,赶紧编个借口跑了。 后来又辗转过两个地方,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做得不长久,真真正正的十数年一觉仕途梦,除了一点人脉还有更少的一点钱,什么也没剩下。 后来干脆就在一个相得的同年治下,找了个山清水秀之所,买了两倾地三间屋,小隐隐于野起来。但成天垂钓种菊也挺没意思的,就在屋前挂个牌子,曰“志学馆”,当起了蒙童夫子。 如今这位同年早回去做了朝官,但柳夫子却在本地扎了根。 程平对老师这生活状态羡慕得紧,柳夫子虚点着小弟子,“你还没在红尘中打过滚儿呢,就惦记着隐退了,真真惫懒。” 程平把后世著名的渔夫和富翁一起晒太阳的笑话讲给他听,“……富翁说:‘有钱以后就可以悠闲地躺在海边晒太阳了!’渔夫说:‘可我已经躺在海边晒太阳了啊……’”3 柳夫子哈哈大笑,笑罢点头,“很有点先秦寓言的意思。“他看程平一眼,”可惜啊,风刀霜剑,你是没法躺在海边晒太阳了。” 程平抬眉,与老师对视半晌,垂下眼笑了。 “虽是被逼着,却也未尝不是好事,你不当被困在这方寸之间。”柳夫子正色道。 程平点点头。 柳夫子斜靠着隐囊慢慢闭上眼,半晌道:“心小志大,思圆行方。4去吧,宦海中扑腾去吧。” 程平郑重拜谢老师,恭敬地退了出去,全程师徒都不曾提县试一句。 3.相煎何太急 话说,伯母邱氏与婶母赵氏的战况在程平县试之后眼看眼地升了级。 乡下地方不讲究,邱氏时常带着侄女来找姜氏做针线。精通“兵法”的赵氏岂能看不出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赶忙也捎信儿回娘家,接来了侄女阿圆。 阿圆却有些小脾气,不愿上赶着,又嫌程平少些纠纠的丈夫气,“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板,这如何过得活?” 赵氏气得拍侄女的手,“牤牛倒是壮实,也只能拉犁耕地。六郎若是及第了,你也能做得夫人,穿金戴银、享用不尽的;即便不中,二房唯有他一子,家财只有他擎受,日子过得多松快。”又疑惑,“你莫不是看上哪个田舍汉了吧?” 阿圆夺过手,“姑母说话恁的难听。” 经过赵氏这么一开解,阿圆到底是不排斥去程家二房一起“做针线”了。 这边屋里娘儿几个坐在一起缝补刺绣,言来语去,各种机锋,成天开茶话会;那边被用作书房的屋里程平不胜其扰,连葡萄、大枣、芝麻饼、核桃仁这些小零食都不能拯救她的心情了。话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真不值得你们这样啊…… “要我说啊,小娘子还是女红针黹、浆洗洒扫这些活计都来得才好,识文断字还在其次,不然以后自己当家主事了,哎呦呦,郎君怕是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赵氏意有所指。 邱三娘看看阿圆细密的针脚,再看看自己的,抿抿嘴。 “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人家,若是富贵人家,奴仆成云的,何用夫人自己做这些粗活?倒是该会算些账目,又或者与别的夫人交际,赏个花、开个宴,若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怕是连个酒令儿都不会行。”邱氏笑道。 抿嘴的换成了阿圆。 “呦,莫不是阿嫂会行酒令,说一个,让弟妇开开眼。”赵氏似笑非笑地挤兑。 …… 程平两耳不闻掐架事,一心沉溺故纸堆。 “《鹊巢》,夫人之德也。国君积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鳲鸠乃可以配焉。”笺云:“鹊之作巢,冬至架之,至春乃成。”1……程平正在研究《诗经》里的鸠占鹊巢,却不想妄图占了自己家那几位“鸠”,已经彻底撕掉了温情脉脉的伪装,由文斗升级成了武斗! 主战的是邱氏和赵氏,两人积累了这些日的火气,互相拽着头发,扯着衣衫,赵氏嘴里还不干不净:“你个妖鬼老妇!心眼子一箩筐,事事都要占先,看我今天不揪出你的黑心脏肺来。” 若说比口齿,邱氏绝不落于赵氏之后;比拳脚,邱氏就不行了,岁数上比赵氏大十来岁,怎比得她年轻力壮的,一边护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去撕扯赵氏,“你个贼泼妇!母夜叉!快放手!” 姜氏直急得眼睛冒火,却哪里拉得开。 邱三娘是被娇养大的姑娘,何曾见过这阵仗,只会说“你们别打了!”后来干脆哭起来。 阿圆倒想上手帮忙,看邱三娘只是哭,想了想,到底没上手,也拽出帕子抹眼睛。 邱氏被赵氏踩住了裙子角,倒在榻上,赵氏得理不饶人,上去一通狠揍。 “去叫你姑父啊!”邱氏朝邱三娘喊。 这里动静这么大,院子短墙外站了好些看热闹的,又有顽童攀上墙头儿。 程平一听到闹起来便想过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此时见邱三娘跑了出去,又看外面聚了这么多看热闹的人,忖度着工夫方走出来。 众人见程平疾走过来,袍袖翻飞、面沉似水,便有厚道老成的也进来劝架。 人多了,邱氏和赵氏自然罢了手。 见程平进来,“六郎”“阿平”邱氏与赵氏一起甩开了哭腔儿。 程平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女人,邱氏、赵氏突然觉得有点哭不出来。 “伯母婶母且净净面吧。”程平淡淡地说。 邱氏最懂眼色,直接去洗脸了,赵氏还待说什么,被程平这么看着,咕哝着也去洗脸。 姜氏与程平对视一眼,程平对她点下头,姜氏跟上赵氏,半为“伺候”,半是防着俩人再打起来。 程大伯来得很快,看看邱氏,再看看赵氏,怒骂道:“两个蠢妇!” 程平满面苍凉,“伯父,伯母和婶母所为何来,我们都知道,“又看看周围,”众位芳邻也都知道。阿平不懂,‘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也?” 乡邻们也有读过几年书的,曹植七步成诗的故事自然知道,再对照程家家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交头接耳一番,不懂典故的也都知道了。众人再看程大伯便有点谴责的意思。 程大伯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莫要与他们计较。” 程平肃穆着脸道:“是。” 看程平那副样子,程大伯清清嗓子,“你那日说,‘无功无名,何以家为。’这话说得有志气,年纪轻轻,就是要好好读书,博个功名,报效圣人,报效朝廷。” 程平对大伯的说话套路熟悉得紧,当下神色不变地应道:“是。” 果然——“只是男女婚姻,人之大伦也!岂有因读书而置婚姻于不顾的?”程大伯停顿一下,“好在你年纪还不甚大,等一二年也使得。届时,必给我儿寻一个佳妇。”程大伯和蔼地拍拍程平的肩膀。 好赖获得了缓刑,程平眉眼稍微柔和了一些,恭敬地回答:“是。” 伯侄再次达成共识。 程大伯看着侄子平静的脸,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是个成年士人了,再不是可以随意敷衍的小孩子。这种感觉在前些天他去考县试的时候还很弱,这会儿却强烈起来。 再看一眼邱氏赵氏,程大伯负手走了。两个蠢货!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结仇。事缓则圆都不懂,还妄图凭着婚姻拿捏六郎。回去就要告诫邱氏,六郎的事,我自有主张。 众人看事情解决了,没热闹看了,也就散了。 却不想外面来了骑马的差役,“捷报!程平程郎君是在这里住吗?” 得,这回更热闹了。 县试考明经的一共录取了十人,程平名次很不错,竟然得了个第二名;另录取了五名考进士科的。 打前些天,姜氏就本着讨吉利的心理准备好了捷报荷包,这会子果然用上了。 差役捏一捏荷包,脸上的笑容更胜了,对大家的问题耐心得很,话也说得客气好听。 “程郎君第二名,果真年少有为。第一名是东边刘家庄的刘郎君,长程郎君不少岁数呢。” 程平想起县试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便打听:“不知这回通过明经试的有没有一个叫周通的?” “周郎君真真幸运,第十名。” 程平笑了,通过就好。周通这人很是热心肠,好人该当有好报。 4.美不美看脸 半月后,程平果然在齐州府遇到了周通。 彼时程平正在跟船家买白莲藕。 这齐州城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城内有好大一个湖曰白镜湖,碧波千顷,其出产的白莲藕最是有名,程平贼不走空,既然来了,又正当时令,自然不能错过。 船家大概没遇到过这么又馋又不拘礼的读书人,忙笑道,“郎君且稍等,我让家里的给你把藕洗干净,莫弄腌臜了郎君的袍子。” 程平咧着嘴笑道,“真是多谢郎君和娘子啦!” 船娘年纪不大,听了程平的话,红着脸福一福,自去船尾洗藕。 船家笑着摆手,“当不得郎君一声夸。” 程平又问:“不知有没有多余的竹篮?可否一并卖给我。” 船家让程平稍候,过去问他娘子。 …… 正翘首等着脆藕呢,有人拍自己肩膀,程平回头,是周通,忙笑着打招呼:“先达兄!” “悦安,我刚叫你,怎么不答应?” 悦安是县试前,柳夫子给程平取的字。 程平不好说光惦记吃了,干笑两声,顾左右而言他:“先达兄也是今天到的吗?” 周通笑道:“我何曾是今天才到的,得了县试的信儿,拜了名府领了文书,我就来了。”又羡慕地说,“我不比你,名次好,心下自然安定。” “都是一样的,州试又不看原先的名次,也不是同一个主考,考题也不一样,兴许这次考得更好呢。”程平又比出更具说服力的例子,“听闻说前科状元县试府试俱是不佳,后来礼部试竟然一举夺了状元。”这个是前些天县试的时候,听一个消息灵通的考生说的,兴许本次州府试还能再遇到他。 “你莫要安慰我了。我们考的是明经,又不是进士科。诗文这种事,主考不同,各花入各眼是有的。我们考的这个,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自己什么样,自己有数。” 看程平努力想词安慰自己的样子,周通拍着她肩膀笑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惦记也没用。说实话,我考过县试,已经算老周家的祖坟冒青烟啦。” 这位仁兄倒是旷达,程平失笑。 程平提着买的藕,与周通沿着湖往前略走几步,是个小小的渡口,曰杏奴渡,渡口旁边有个破败的小亭,亭旁有碑碣,碑上除了“杏奴渡”这个名字,还有一行小字:“王璨送归妾处也。”1 杏奴想来是那妾的名字,许是王璨要宦游他处,不方便带着这个妾,或是将有战乱,甚或再狗血一点,什么有权有势的人物看上了杏奴,王璨送走她以避祸,虽只一句话,却让程平脑补了三五十集的言情大戏。 读正史,实在看不出王璨还是这样一位风流人物。当然,正史中一般是不大说无关紧要的风流韵事的,也或者,这个什么送归妾处是杜撰附会的,程平前世还在报纸上看到几个地方为争西门庆故里打架呢,光“王婆茶坊”就弄了好几个。 姑且不说这里是不是真古迹,只说视野风景,还是很好的,远处扁舟点点,近处碧波残荷,又时有鹭鸟飞过,有种自然的风雅。 程平、周通却行的不是什么风雅事。俩人在亭中青石板地上盘膝坐下,程平捡了根脆藕一掰两半儿,一半给了周通,一半自己拿着,二人就这么拿着小儿臂似的藕段,大吃大嚼了起来。 正啃着,湖面上一叶扁舟由远及近。舟上郎君一身白色士子袍服,眉目清朗、长身玉立,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水波中行来,颇有谪仙之感。 程平盘着腿,一边啃藕一边暗叹,网友们说,“衣服好不好看,纯粹看脸。”这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看看人家穿的白袍,再看看自己还有旁边五大三粗的周通,对比何其惨烈! 那男子从舟中下来,负手前行,青衣僮仆捧着什物在后面跟着。 经过亭子,那人微笑着看周、程二人一眼,冲他们点了下头。 周通很是不好意思,连忙把藕放下站起来,紧着把嘴里的咽了,叉手道:“郎君有礼了。不妨也来亭中歇歇脚?” 程平只好也跟着站起来。 男子停住脚,道声多谢,竟真地走进亭来。 周通攀谈:“敢问郎君可也是今科士子?” 男子微笑:“两位也是吗?”一口标准的金陵洛下音,声音不高,带点沙哑。 周通笑道:“也是。某晏河周通,这位是程悦安,也是晏河县士子,俱都是来考府试的。”却到底碍于面子,没说俩人是明经科的。 男子微笑道:“尝听闻晏河风光秀丽,人杰地灵,观二位,果然如此。” 程平抬眼,恰与对方目光对上,当下若无其事地避开,心说,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厉害,你能从我们两个吃藕群众身上看出“人杰”来,就神了!再想到“吃藕”两字的连读,瞬间被自己扎了心。 周通面色微红,连说“过誉了”。 又聊两句风物,那男子目光在竹篮里那两半截被啃得惨烈的脆藕上落了一下,眼睛眯的幅度更大了些,眼尾微微翘起,“就不打扰二位——看景了,预祝二位一举登科。”这位长着浓眉毛、悬胆鼻、方下颌,本是一张极正人君子的脸,却偏偏长了一双传说中的桃花眼,不笑时还好,笑起来就露出那么两分风流。 程平过了这些年潜伏似的日子,于察言观色上颇有些功力,这微妙的停顿再加上那一转的目光,程平知道,这是被对方打趣了。当下在心里回敬一句:“是真名士自风流2,好不啦?” 周通叉手笑道:“也祝仁兄蟾宫折桂、雁塔提名。” 程平也假假地眯着月牙眼,跟着叉手。 男子也对二人行了礼,转身去了。 看着男子与小童远去的背影,周通摇头赞叹,“真是好风流人物。” 程平笑了,坐下接着啃藕。 周通也坐下,一边吃一边问程平,“你适才怎么不说话?这样的俊逸人士难得一见,保不齐是个士族子弟呢。我成绩不佳,你却不同,若是考中,都是同年,有个高门第的同年照应着,以后仕途也通畅些。”这话说得是真把程平当朋友了。 不想弗了他的好意,也不好说自己没想做什么高官,就想着有个出身,就像后世之学位,好不受宗族桎梏,顺便混口饭吃——若老天果真开玩笑让我当了高官,哪天被同僚知道我是个女的,那得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再说,即便真想往上攀,也不是这么个攀法,没看人家连名字都没说吗? 然而这些都不能说,程平只好笑笑,点头认错。周通只道她醒悟了,又提点两句,两人又吃些藕,听到暮鼓声,便往回走。 考生们多住在贡院附近的旅馆里,周通住的是高第逆旅,程平住的是春风旅社,两家恰是对门,二人在门口叉手作别,相约明日一起读书。 5.两肋被插刀 第二日早起,程平看看外面的天色,找了一件厚实袍子穿上,天是一天比一天冷了。 出了屋,程平来到大堂,大堂中几个士子行商正在吃朝食,程平打了自己那份饭食,找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开吃。 旅店对中等房以上住客赠送朝食,当然讲究的客人也可以另点菜,或选择出去吃。程平住的是单间,刚好在这赠送之列,所以便吃上了这免费的早餐。 程平起得早,胡饼出锅不久还很酥脆,馎饦汤也还热乎着,便是腌的醋芹菜梗也很有味,程平吃得很香甜。 程平虽然嘴馋,倒不是不懂过日子的。程家在乡间虽算略有薄产,但放在这州府里却不禁花。顾况打趣白居易“长安居,大不易”,却不知非但长安这种一线城市物价昂贵,就是齐州这种二三线城市生活成本也很高。 正吃着,有人打招呼,程平抬头,不是别个,就是科普过前科状元考试历程的那位消息灵通者,程平记得他姓杨,名华,字含英。 程平抹下嘴,站起来行礼,笑称:“杨郎君。” “悦安怎如此外道,直呼我姓名就是。” 程平笑一笑,换了称呼:“含英。” 杨华看看程平的饭食,笑着邀约,“街东头儿有一家店做的好古楼子,羊肉又鲜又嫩,悦安可愿赏光同去尝尝?” 程平到底还有点底线,看看桌上的饭食,笑着摊手,“含英兄邀约,某自欣然愿意同往,只是已经吃得多半饱了,”但到底不愿扫了杨华的面子,“不如改日,我们一同去东市丰食街,一家一家吃将过去。” 丰食街是州府美食一条街,就在东市,颇有名气,听程平如此说,杨华拍手笑道,“与我想到一处去了!眼看要开考了,恐怕不好到处逛,莫如考完了,我们同去?” 程平干脆地说:“就这么说定了!” 大凡这种食品一条街小吃居多,一路吃下来,花不了多少钱,又能解馋,考完合该去松快松快。 “二郎!”那边有人喊。 杨华应着,与程平告了辞,去与同伴汇合。 同伴低声问:“怎么说了这许久话?那位是谁?” “程平,晏河县试第二名。” 同伴点头,“本地旧族中倒不曾听说有姓程的。” “寒族也。”杨华解释。 同伴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杨华自我解嘲道:“我也是寒族,与他们结交正合适。” 同伴抿抿嘴,不悦道:“你与他们怎么一样?” 杨华默然。 程平不知道被人鄙视了,接着吃已经有点温凉的馎饦和胡饼。 一边吃一边听旁边桌两个进士科的说投行卷的事。两人在州府都没什么关系,正为投卷无门犯愁。 程平不禁庆幸,好在自己考的是明经,不用投行卷。 所谓行卷,就是应试的士子们把自己的诗文在考试前呈送给有地位者,以求其向考官推荐。程平觉得有点像前世大学的时候,老师算的“平时成绩”,又有点像考研考博提前联系导师。不过很明显,此时的行卷制,对寒族,特别是像自己这样没门路的田舍汉,未免有点不公平。 正同情这两位呢,却不想躺着也中枪。 “我们虽然不易,但若是中了,前途尽有的。不似明经科的,也一样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考出来却多是只授末品,做着小吏之事,升迁也有限,多的是一辈子穿青衣的。”留小胡髭的那位劝另一位。 另一位想想,也对,顿时从更惨的明经们身上获得了力量和幸福感,说起自己听说过的一位明经前辈的悲惨人生,“这位故旧考的也是明经,应吏部试十载,而不得授官,每日抄书为生,四十余岁就亡故了,家里竟然没有钱财扶灵归乡,着实悲哉!” 程平被一刀一刀扎得扎实,举起碗,喝尽最后一口汤面,伴着瑟瑟秋风走了出去。所谓元气满满的一天从会心一击开始,这酸爽……程平觉得自己可以写毒鸡汤语录了。 临考了,好些士子已经不读书了,寒窗苦读多年,还在乎这一两天?寒族明经士子程平以及同类周通,却来到湖畔一个僻静处,吹着有些潮又有些冷的风,一背就是一上午,中午随意凑合了一顿,下午接着背去。 周通是因为越想越没底,虽说看开了,考不上也没什么,但又想着,万一考上呢?那不是万千之喜? 程平则是典型的知天命、尽人事心态,能多看一点,则多一点把握,为什么不看? 背得累了,周通也找程平说说话儿。 两人在县试的时候就走得近,这会子身处异乡,面临决定命运的考试,压力之下,关系就更亲密了。 周通坐到程平身边,程平往旁边挪一挪,给他让个空儿。 “若是这次考不中,我就回去安心娶妻生子去。”周通看着湖面,轻叹口气。 听到娶妻生子,程平心里一堵,嘴上却轻浮地玩笑道:“是不是想着,万一生个有灵气的儿子,保不齐能当进士的阿耶?” 周通不以为忤,笑着点头:“可不是嘛!” 程平点头:“父凭子贵,使得!” 周通笑着推她一下。 程平不动声色地往远处挪了挪。 周通把程平当知心人,说起家事。 周家还算殷实,兄弟七人,周通是最小的那个。周家几辈人都不擅长读书,只除了周通。家里人对他是寄予厚望的。 如今爷娘已经过世了,当家的是大兄。家里早该分家,却因为周通读书科考、一直没成家而拖着,阿嫂们颇有怨言。 “眼看着侄子们一个一个大了,大侄子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我不能再做这没影的梦了。” 程平脸上的笑影儿淡了,想起当年把自己听哭了那首歌:“梦想总是遥不可及,是不是应该放弃?”1 周通“嗤”地笑了,“怎么倒把你说惆怅了?” “多愁善感呗。”程平笑笑。 “你这样子,还装上士族女郎了。”周通哈哈大笑。 程平悻悻,爷要是托生在高门,也成天合香弹琴观花下棋,受贵族教育,不一定比那些士族女郎差。 周通问程平对以后的打算。 程平跟他说实话,明经科就业前途不大好,吏部试又难过,若果真过了礼部试,也算有个出身了,随意在长安找个差事做着就是。 “我家里人少,只有一个阿姨,她与我一样,只要平平安安、吃饱穿暖,便觉得很好。” 没想到程平要求如此之低,周通摇头:“没想到悦安竟是安贫乐道之人,兄之前还道你要去宦途官场认真扑腾一番呢。” “生前赫赫扬扬前呼后拥,死后随葬帝陵名垂青史?” “对!对!” 程平哈哈大笑,那是男频升级流的套路,亲,你看错频道了呢。 6.考场上偶遇 考试的正日子终于到了。 考生们排队等待进场。 进士科、明经科各一队,明法明算之类一共没几个,合在一起也算一队。进士科的考场在正殿,明经在偏殿,明法他们在更小的一个配殿——各科地位从考场安排上可见一斑。 其中明经科队伍最长,程平排在队伍后面,袖着手,挎着考篮,紧张地拔着脖子张望。 对待搜检,程平早已经想好对策,若是前面搜检甚严,就装病,头晕目眩、跑肚拉稀随便选一种。可是那样,科举路也算到头儿了,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想辙。 观察了一阵,看起来府试搜检跟县试时似乎差不多,程平收回脖子,拢一拢厚夹袍的领口,放下些心来——当初穿的薄的时候都没发现,现在,理论上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 背后的周通拍她,“快看,快看,那天那位郎君。” “嗯?”程平扭头儿。 一群官员走进贡院,为首的是两位着深绯色袍服的高官。 一位萧萧肃肃、风姿秀雅,不是湖边吃藕时遇到的那位又是哪个? 另一位则小眼睛八字眉稀胡须,活似大老鼠成精。 对比太惨烈! 不管考生们在心里是喊“卧槽”还是叹“蒹葭倚玉树”1,面上都恭恭敬敬地叉手作礼。 程平也弓着腰、垂着眼,一脸的恭恪。 一行人走入了正堂。 程平用眼睛的余光瞄着,几位属官是跟着那位“老鼠精”的,“老鼠精”却对另一位很是客气,最后两个红袍的把臂共同进入正堂。 考生们小声地八卦:“哎,刚才那两位是谁啊?” “那位风姿特秀的,看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岁,与你我差不多,已经服深绯色了,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恐怕是恩荫的贵介子弟吧?” 到底队里有有见识的,“那位年长者便是本府使君。” 抽气声一片。 程平分析,年纪轻轻身居高位,那要么自己牛,要么背后的势力牛。自己牛的姑且不说,势力嘛,皇族、士族、勋贵?对朝中势力和人物两眼一抹黑,猜也是瞎猜,程平摇摇头,这又与自己一个小士子有什么关系? “那位郎君风姿颀然,君子如玉,啧啧,若能与这样的人共事,便是当不入流的小吏也认了。” 程平扭头,看到一张极认真的花痴脸,啧啧,有理想,少年! 周通面色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悦安,那位郎君竟然是绯衣高官。”想到自己和程平俩人坐在地上大煞风景地啃藕,自己还祝人家雁塔题名,周通连耳朵都烫了。 程平倒看得开:“人家根本记不住我们两个路人,再说,我们的主考是刺史,这位怕是朝中派来监察巡考的。” “巡考”在后世很常见,在今世还不大流行。周通对程平的猜测不以为然,自己却也想不出这位看起来身份贵重的官员所为何来? 有这么一出,等待的时间格外易过,转眼便检查到了程平。程平很坦荡的主动揭开考篮,又伸直双臂。许是她长得还算良善,兵丁略一搜,也就放她过去了。周通也还好,排在他后面刚才发花痴那位却被好一番搜索。这位进考场的时候,程平已经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了。 这头一场是帖经,纯粹考记忆。发下试卷来,程平先浏览一番,虽有两道生僻了些,有点拿不大准,但总体来说,问题不大。 程平慢慢地磨墨,先在草纸上写几个字热身,然后便专心致志地回答起来,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 说是刺史监考,其实他只是坐镇,真正堂上坐着的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属官们。 刺史周望川与陆允明在内堂相对而坐,品茗闲聊。 “听闻朝中诸公正议科举改制之事,此时圣人钦点诚之任礼部侍郎,足见对弟之期许器重。”周望川笑道。 陆允明垂眉喝一口茶,抬眼笑道:“故而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望能把本届科考办好,多选拔些俊才,不负圣人所托才好。” “只是朝中诸公对何谓‘俊才’恐怕见解不同吧?” “使君主政一方多年,素有才名,想必于此有高见,明洗耳恭听。”陆允明微笑道。 …… 两个人,一个是寒族子弟,几上几下,宦海扑腾二十余载,快要成精的老狐狸;一个,士族出身,少年登科,常年混迹权力中枢,九条尾巴也一根不少,此时言来语去,机锋试探,听得陪坐的两位属官如坐针毡,冷汗涔涔。 喝了茶,彼此摸了底,陆允明站起身来,“使君不妨与我同去看看今科士子们,若早发现济世经邦之才,也能早高兴几日。” 周望川呵呵笑道,“诚之急什么,这些早晚还不是你的门生?” 陆允明微眯眼睛笑道,“倒似我来抢使君的学生一般。” 周望川笑着虚点陆允明两下,“你啊……” 属官们只觉得浑身一抖,难怪人家是穿绯袍的,只这做戏的功夫我等就自愧弗如啊。 周陆二人呵呵笑着,又谦让一回,一同走出去,慢慢地巡场。 先巡的还是进士科,这是未来的栋梁们。这一场进士科考的也是帖经。 早得了刺史的吩咐,属官们一个个祭出火眼金睛,务必不让那魑魅魍魉有出现的机会,被陆侍郎捉了把柄。弄得考生们本来有小心思的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抓耳挠腮、自认倒霉。 陆允明看考场如此整肃,不禁一笑。进士科近年风俗重诗文,轻帖经,这头一场,对进士科的一些士子,恐怕是有些艰难。 转完进士科,便拐去明经科。 帖经是明经科的看家本事,考场中的气氛果然更安静一些,考生们一个个摇笔奋战得正欢。 陆允明一眼看见第二排的程平。 座位考号是按县试成绩排列的,没想到这位成绩居然不错。 陆允明负着手,缓步一个个看过去。 见身旁飘着绯色袍子角,有的考生不免笔下一滞,有的甚至滴了墨迹,程平倒还绷得住——前世久经考场,被监考老师看试卷,不是一回两回了,看吧,看吧,反正最多也就答成这个德行了。 看着这一笔正雅圆融、大方清秀的小楷,再想起他坐在亭中满脸惫懒、笑嘻嘻啃藕的样子,陆允明皱皱眉头,倒是有些意思…… 陆允明目光从答卷上挪开,落在程平的头顶上,幞头下露着些头发,头发与棉袍之间是一痕雪白的脖颈,陆允明移开眼,负着手走了。 7.栗子摊又见 收拾了考篮与其他考生一起走出考场,程平揉揉脖子肩膀,小小年纪,竟然有颈椎病的征兆。 “悦安,《春秋》第三帖是什么?”周通急急地问。 程平说了答案,周通咳声叹气,“错了两个字!我本也记得是‘公会齐侯、宋公、陈侯、郑伯、许男、曹伯于咸。’1却又觉得似没有陈侯,掂掇了很久,还是错了。” “又不是要求都答对,谁还不错几个?只要不黜落就好。”程平安慰。 “就是怕黜落啊,你《易》第四帖是怎么答的?” …… 不只周通程平对答案,别的考生也有出来就翻书的,也有互相对答案的,有的唉声叹气,有的一个劲儿地说“完了完了”,有的抚掌自谓英明,还有一个情绪外放的,竟然哭起来,旁边两个同伴无奈地劝他,当然也有像程平这样木着脸“爱咋咋吧,这一场反正考完了”的解脱党,好一幅科考众生图。 正堂内,陆允明与周望川并排而立,望着考生们的背影。 “可是想到自己当年科考时的样子了?”周望川笑问。 “有点自己爬到岸上,看别人还在水里扑腾的意思,三分得意,七分感慨。”陆允明点头道。 “哈哈哈哈……”周望川大笑,这话多率真,混不似刚才那个言语狡诈的陆侍郎说的。 陆允明负着手,只微微一笑。 笑完,周望川叹气,“陆侍郎尚要感慨,我等就不能活了。谁不知道君少年状元郎,先帝亲赞‘惊才绝艳’的人物,听闻现在东都附近百姓教小儿,还常言陆郎如何如何呢。” 陆允明淡淡笑道,“是啊,为我拉了多少小儿的仇恨!” 周望川又大笑。 这些岸上的自然可以大笑,水里扑腾的一个个精疲力竭,各回住所。 很快,暮鼓开始敲响,坊门关闭。程平暮食只喝了一碗甜粥,当时觉得吃不下,时候不长,肚子就叫了。隔壁那位又一直在呜呜咽咽絮絮叨叨,程平便拿上钱袋,出了旅店的门。 坊门关了,坊外大街上夜禁,坊内倒还热闹。程平想不出吃什么,便随意乱走着“找灵感”。 前面两个似是同科士子,钻进一家胡姬酒肆,程平嗤笑,古今缓解压力的办法都一样啊。 街转角的地方有个小摊儿,正在现炒板栗。 程平站住。 前世最爱糖炒栗子,小区附近的菜市场有一家干果店,一个炒栗子机放在门口成天转,散发出阵阵香甜气。程平小一点的时候常用攒的零用钱或者跟爸爸妈妈套的“专项资金”去买栗子,卖栗子的大叔总是多给程平一把,“丫头吃了叔的栗子,念书聪明!” 程平洋洋得意地把这话转述给爹妈。 “有眼光,我们家丫头就是聪明。”爸附和。 “嗤——”妈笑了。 程平不乐意了,妈赶紧说:“对,对,聪明,聪明!” 思念来得猝不及防,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程平的眼睛。程平仰起脸,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陆允明带着僮仆阿青在街上转着消食,阿青笑道:“这齐州城虽不繁华,倒也有些野趣儿。” 陆允明看一眼阿青。 阿青缩头:“我轻浮了,郎君。” 陆允明“嗯”一声。 阿青讪讪的,突然又笑了:“郎君看,那天啃藕那位!” 陆允明也发现了程平,暮色中,小士子的身影似乎有些萧索。陆允明又弯了唇角,那样的性子,知道萧索为何物?然而再想到他的字,或许……陆允明信步走过去。 “老丈,我要一包栗子。” “小郎君且稍候,马上就好。” 程平袖着手等着。 “小郎君莫不是来考府试的?” “是的啊。” “嗬!年纪这么小就考过了县试?”老丈很会说话。 程平笑得很纯良,又有点不好意思:“明经科,好考。” “那也很好啊。小郎君出远门,家里耶娘该惦记了。” 一句话让程平情绪更低了,姑且不说前世的爸妈,今世这两位也足够让人伤感了…… “都过世了。” 陆允明站在程平身后,抿抿嘴,脸上多了些怃然之色。 “这位郎君也要栗子?” 程平扭头,惊愕地瞪起眼睛,然后连忙行礼。 陆允明笑道:“不必多礼。” 程平颇觉尴尬,看老大爷慢悠悠地炒栗子,又不能说不要了,而且,这一包是不是应该让给旁边这位官高位尊脸又帅的?还有,他到底记不记得我啊?是记得考场上的,还是湖边的? 脸帅的这位却又说话了:“晏河县栗子也是这般做法吗? ” 得,连周通当时报的家乡都记得,湖边的,没跑了。 程平先是被考试煎熬了大半天,又被前世记忆会心一击,人就有点不大机灵,当下老老实实回答:“晏河少植栗树,乡间并不以此物为食。” 陆允明缓缓地点点头,并不挑她话里的毛病,反倒笑说:“这样炒着吃,倒是香。” 程平继续不机灵,点点头,“若是用糖炒,还更好一些。” 老丈却笑了:“小郎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栗子才几个钱?糖又多少钱?” 程平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脑子里闪过“何不食肉糜”五个大字,只好尴尬地笑了。 陆允明含笑侧头看着程平的窘状,并不说什么。 程平一偏头,恰与他的目光对上,炉火闪映下,这位郎君的侧脸暖融融的,格外好看。程平赶紧挪开目光,傻都犯了,就别犯花痴了。突然想到日间排在周通身后那位说的,“那位郎君风姿颀然,君子如玉,啧啧,若能与这样的人共事,便是当不入流的小吏也认了”,又觉得有点好笑,赶忙低下头。 “小郎君,你的栗子好了。” 程平赶忙说:“某倒不急,郎君先取吧。”后半句是跟陆允明说的。 陆允明看程平一眼,对她的心思了然,当下微笑道,“如此就多谢你了。” 程平行礼,“郎君客气。” 陆允明让僮仆付了钱,自拿着那一包栗子,转身走了。 程平行礼的姿势不变,到陆允明走出一段了,程平站直身子,放下手,略扭头,看到那个如松似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 8.能不能通过 五日后方才放榜,程平第二日照常找周通一起温书。 本朝科举考试采取三场制,且逐场黜落,也就是说,第一场不过,也就没资格考第二场第三场了,与程平前世高考连着考几天,然后一起算成绩发榜不同。 以程平的性子,更喜欢后世那种。这就譬如喝中药,咕咚咕咚一口闷了,也就罢了,如今却要一口一口地抿,着实是拉长了痛苦的过程。 经过一晚,周通的情绪比昨日要好一些,只是偶尔还是叹气,说“大不了我就回去娶妻生子。” 程平听到娶妻生子就头疼,无奈地打趣道,“听你口气,把娶妻生子视若畏途,小心以后我找阿嫂告你的刁状。” 周通苦笑一下,叹口气,接着温书。 时间着实是良药,到第三四日时,周通已经很理智地看待这件事了,不只周通,连程平隔壁房那位呜呜咽咽的,都“声渐不闻音渐消”了。那些自谓考得好的,脚步也不飘了,毕竟以后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现在高兴还为时太早了些。 第五日,准时发榜。 程平跟周通挤在人群中看。 程平身量不高,踮着脚,只能隐约看到第一名方子度,第二名周昂。 周通身高力壮,挤过去看,然后高声喊道:“悦安,你第十名!悦安,悦安,我也通过了!你听见了吗,我也通过了!” 旁边一个士子皱着眉,“嚷什么,成何体统?” 周通脸红红的,眼睛里都是喜悦,听了那人训斥,并不生气,反而道歉,然后挤了出来。 周通拉着程平胳膊,咧嘴笑道,“悦安,我竟然通过了!我只道这回一定完了,本打算看了榜,死了心,明天就回晏河了。” 程平马后炮,“我就说你瞎担心呢,成天挂在嘴上完了完了的。” 周通想到每天去程平屋里愁眉苦脸吐污泥,不由得赧然,抓抓脖颈笑道:“还没恭喜你呢,第十名,真好!” 杨华也走过来恭喜程平和周通,看他笑吟吟的样子,想是考得不错,一问,果然,第十三名。 程平、周通忙也恭喜他。 杨华却笑容淡下来,摇摇头:“你们知道去年本府明经乡贡是几个吗?” 程平和周通还真不知道。 杨华比个手势。 “啊?才十个?”周通瞪大眼睛。 周通回头看看,那榜上,虽没细数,但怎么也还有四五十人呢。 杨华凝重地点点头:“便是悦安,也要再加把劲才好,我这名次,危险了。” 周通心里的热乎气被浇个透心凉,便是程平也皱起眉头。 杨华突然又笑了:“看我们这神色,不知道的还只当我们没通过第一场呢。” 周通苦笑:“你们还好,我这吊在榜尾的,与没通过也无甚差别。” “先达,你的墨义比帖经好,策问也不错,何以先自暴自弃了?”程平惯常地嘴比心硬,先劝周通,又说杨华:“含英也莫要丧气才好,我们但尽人事,余下的听天命就是了。” 杨华咂摸这句话,笑道:“悦安所言甚是,是兄想差了。” 有仆人过来找杨华,杨华与程、周二人作别,去与自己的朋友们汇合。 那几个都是从进士科榜那边过来的,一个个轻裘宝马,想来不是世家,就是豪强,周通笑道:“含英出身富贵,没想到倒好说话得紧。” 程平扫一眼他们,点点头,杨华这个人确实有意思。 正说着话,另外几个同县的也凑过来,大多数人都通过了第一场,其中成绩最好的是赵原——便是晏河县试第一的那位,这次考了第五名。 赵原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又高又瘦的个子,眉间有常年皱着形成的竖纹,不大爱说话。对其余人的恭喜,也是淡淡的。 对赵善水、刘协等几个榜上无名的,大家又一通安慰。 “明年再考也是一样的,年岁又不大。” “今年差的也不多,明年肯定就一举登第了。” …… 赵善水等倒还绷得住,做出个笑的模样,恭喜通过的诸人,又问大家可要带信回去——他们这两日也就回乡了。 有几个请带家书的,程平也有点心动,不过,易地以处,若自己落榜了,还到处帮考得好的送信……太扎心!算了,还是别带了。 众人明日还有第二场考试,看完榜,也就散了。 程平回到旅店,还没歇口气,便有人敲门叫“郎君”。 开门,是隔壁哭哭啼啼那位的仆人,程平见过几次。 “郎君,我家郎君差我给诸位郎君送红蛋。” 程平手里被塞了两个红通通的鸡蛋。 “这是?”程平很诧异,难道你们家添丁了? “本乡习俗,有喜事便要分发红蛋,大家同喜的意思。这不是我家郎君第一场考过了嘛?” 这时隔壁那位走出来,略胖的身材,白白的面庞,一脸喜兴对程平叉手,“郎君是考进士的还是明经的?没在明算这边看到你。” 程平也叉手,“某是考明经的,原来郎君是考明算的,失敬!” “明算有什么敬的?不如明经,更不如进士科。”小胖脸有点垮,“不知被我阿耶骂过多少回。” 程平就喜欢跟这没心机的说话,况且她说的也是真话,“某说句不知深浅的话,如今会作诗的不少,但能算方田、会商工、晓方程的,却不多。郎君是做实事的人。” 小胖子认真地看着程平,程平让他看得有点发毛。 小胖子深深一揖,“能得郎君这一句话,春无憾矣。” 程平连忙还礼,心里惋惜,孩子,你生错年代了,要是生在“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时代,你爹不知道得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程平又与这位叫季元春的数学能手小胖子寒暄了几句,婉拒了他一起吃晚饭的美意,回到自己屋里。 程平的手拨拉着一枚红蛋转圈,脑子里想的是杨华的话。就这录取率,能不能过府试,还真是个问题呢。又想起老师说的礼部试,明经科约莫是十五至二十人即可取中一人,而进士科则三五十人才能取中一人,老师早年考场得意,早早中了进士,所以觉得明经好考,现在算算,即便是明经科,也很难啊。 万一考不中……程平想起周通说的“回家娶妻生子”,心说,先达兄,你还能回家娶妻生子,我却连这个退路都没有啊。 9.陆侍郎其人 看着红蛋在桌子上滴溜溜转,程平脑子里闪过大伯、伯母、婶母的脸,若是此次不能及第,婚事还能再推多久?恐怕推无可推之际,便是身份暴露之时。 若是身份暴露,自己的命运且不说,阿姨呢?即便他们不知道当年的点子是阿姨出的,她总也算“从犯”,自己算是程家骨血,或许还得赦免,不过是远远的嫁了,阿姨……在这个宗族势力强大,法律意识淡薄的年代,程平不敢想。 自己,想到要与个没见过的平庸男人结婚,生儿育女,程平打个寒颤,若是不能尽快科考及第,等着的,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风吹得窗棂吱吱地响,在这秋夜的逆旅中,对着一豆灯光,程平白日武装出来的勇气和淡然全不见了踪影。 她拿出各种注疏讲义,突然觉得有点陌生,有的本子因为经常翻,已经翻厚了甚至残破了,但再看总觉得还有疏漏。有几本比较生一点,是老师前阵子新得的,是汉时一个流派的合集,这个流派本朝并不推崇,老师给程平让她增加见识用。这会儿程平却觉得,真应该看得再熟一点,万一考到呢?毕竟录取率低,可不就是得找点偏的怪的吗? 程平拿起这本,看看,再拿起那本看看,终究扔下,抱着头苦笑起来。 如此折腾半宿,第二天程平抠搂着眼走去大堂吃朝食。 杨华正在吃馄饨,看见程平,朝她招手。 程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在这吃免费的早饭,当下领了自己的那一份,跪坐在杨华对面。 杨华仔细觑着程平的脸,“悦安面色不佳,莫不是哪里不适?” 程平搓搓脸,实话实说:“没睡好而已,怕考不中。” 杨华忍俊不禁,“昨日悦安还说我与先达呢,怎么自己倒想不开了?” 程平笑一下,“含英就莫笑话我了。” “但尽人事,余听天命。”杨华身子前倾一点,嘴角含笑,眼睛却是认真的。 程平才发现杨华长了一双好看的凤眼儿,以前总觉得这哥们有点浮华虚假,这会子倒感受到些真情实意,正要说什么,杨华坐直,先笑了,“从前不觉得,细看,悦安竟是一副芝兰玉树的好相貌。” 程平一口汤差点喷出来。 杨华哈哈大笑。 程平擦擦嘴,没好气地说:“不及含英有美形。” 汇合了周通,三人一起坐杨华的车去贡院。 程平还没坐过这么讲究的马车呢,周通亦然,直说:“不过几步路,走着过去便是了。” “上来吧,”杨华笑道,“怎么跟个小娘子似的不爽快。” 已经上车的程平:“……” 马蹄嘚嘚,程平掀开毡帘看外面,哪知刚掀开,又赶紧缩回手来。 杨华笑问:“怎么了?”自己也掀开帘子看。 只见一个深绯色官服的身影正缓缓地走着。 杨华放下帘子,故作神秘地笑问:“知道那位是谁吗?” 程平摇头,周通一脸不明所以。 “陆诚之陆侍郎,今年的礼部主考。” 程平始终对高官显宦少些敬畏,皱眉道:“这会子他不应该猫在长安琢磨怎么难为这些士子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杨华“嗤”地笑了,想象那位“肃肃如松下风”1的陆侍郎“猫”的动作,笑罢,意有所指地说:“他来此地也能琢磨怎么难为我们啊。” 周通听得云里雾里,“你们打得什么哑谜?” “听闻说,朝中正商议科考改制的事,我们这里一向是科考大府,陆侍郎想是来实地查考的。” 程平点点头,看周通还不知道,便跟他解释了两句,听闻说看到自己坐亭子里啃藕的竟然是以后的礼部主考,周通觉得,或许这次府试不通过并不是坏事,再看程平,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免慨叹,怎么有人心大成这样? 陆主考还没八完,已经到了,三人下了车,等候贡院开门。 关于这位礼部侍郎的前世今生起起伏伏,是墨义考完以后,才“下回分解”的。 就在旅店大堂角落里,桌案上摆着一壶淡酒,三两样小菜,被墨义考试蹂·躏了一天的程、杨二人相对而坐。程平一边剥豆子吃,一边听杨华说话。 “陆侍郎出身河南陆氏,是一代名相陆羡卿之孙,十九岁的状元郎,先帝曾亲赞其‘惊才绝艳’。据说当年跨马游街曲江探花时,光长安仕女投在街上的手帕香囊就清理了五大车,所谓汗牛充栋,不过如此了。” 程平这一天里第二次险些把嘴里的汤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杨华喝一口酒,挑眉笑道:“不信?” “信是信的,只是怎么闻到一股子酸味儿。”程平抹抹嘴,笑道。 “我哪里酸得起?”杨华笑道,“身份、才情都差得远。只是有这种人比着,觉得自己太也差劲。” “你有你的好处,何必妄自菲薄。”程平随口安慰。 “哦?我有什么好处?兄自己倒不知道,还请悦安教我。” 程平抬眼,满脸真诚,“比如脸皮,他恐怕没杨兄这么厚。” 杨华用手虚点程平。 程平哈哈大笑。 杨华也笑了。 直到若干年后,杨华还会想到这场景,齐州小小的旅社中,昏昏暗暗的大堂,程平一边剥盐水豆,一边打趣自己,她弯着眉眼,眸光中似有星光闪动。 此时的杨华却是不在意的,他乘着酒劲儿,说起朝中事,“你知道吗?陆侍郎也曾被贬官,还曾大狱中走过一遭呢。” 程平来了精神,“说说,说说!” 杨华倒不是诚心吊她胃口,确实知道得不清楚,“这种事,我一个没入仕的白衣士子如何清除?只知道大约和党争有关。” 党争,程平听老师提过,一派以邓相为首,一派以陈相为尊,两个老头子斗了几十年,如今还在生命不息,斗争不止着。以这位陆侍郎的出身,大约是陈党的——都是士族子弟。至于他当时为何被贬谪甚至下狱,又怎么起复,程平就猜不出来了。 即便这样,程平也很感谢杨华,对主考的身份喜好多了解一点,至少能保证少犯点忌讳——尤其最后策问的时候。当然前提是,能去长安参加礼部试。 又是五日,墨义出榜。 10.抽的啥破签 这回的榜是杨华的仆人帮着看的。 “程郎君第七名,周郎君第十三名,我家郎君第八名,恭喜郎君们,贺喜郎君们。”仆人挤出人群,对等候在侧的程平、周通、杨华笑着报喜。 三人成绩竟然都比帖经那一场好,真是意外之喜。尤其周通,仿佛黑黢黢的山洞里看到了亮光,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子。 杨华问:“目前在榜的还有多少人?” 仆人恭敬地回答:“遵郎君的吩咐,奴婢专门数了,还有三十人。” 也就是说,如果照去年的旧例,会有二十人在第三场被黜落。 第三场是策问。口试题,不确定性很大,主观性也很大,这一场真的是全看天意了。 这种主观性强的试,对主考有所了解就很重要了。程平不藏私,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周刺史的背景跟周、杨二人说了。 “咱们这位使君,当年也是明经及第的,第二年参加了先皇制科,得授河北道怀州某县县尉,一级一级爬上来,很是不容易。”这点背景是老师柳夫子专门托人为程平打听的。 杨华知道得比程平还要稍微多一点,“周使君是个有干才的人。自上任以来,疏浚齐州内的黄河河道,这几年七八月间黄河都不曾有一点口子,减河的水又灌溉了许多良田,有人称赞齐州为‘小江南’,说的就是沿河鱼米丰裕。使君治齐州几年,甚得民望,我游历时,还曾在黄河畔,见过周使君的生祠呢。” 想到生祠,杨华“噗嗤”笑了。 程平、周通都看他。 “以前不曾见过使君,那日又灌了些酒,晃进祠中,见上面的塑像,吓了一跳,只当进了灰大仙庙呢。1”杨华低声笑道。 程、周二人都不厚道地笑了。 杨华这个笑话太魔性,到了策问现场,程平见了主考周望川,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灰大仙”,而考场内比“灰大仙”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位收了几车荷包香囊的陆侍郎。 周望川坐在主考的位置上,旁边是几名属官,另一侧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个几案,陆允明正坐在案后慢悠悠地喝热茶。 看这架势,程平马上想到了一个词“列席”。若是别的普通的列席倒好办,但这位是以后礼部试的主考……程平心里产生了点不大好的预感。 程平对着主考周望川行了礼,对陆允明行了礼,又对几位属官行礼。 看程平一圈礼行完,周望川摆摆手,“你坐吧。” 程平端正跪坐,手压在腿上,宽大的袖子垂下,神情严肃,目光清正,周望川打量一下她,年岁不大,气度倒是好的。 吏人端上签盘,程平随手摸了三个,正面朝上放在盘里。2 吏人把签盘放在刺史案上,旁边一个属官,从试题盘中找出相对应的试题,递给周望川。 周望川微微一笑,小郎君运气不错,这道题还是今天头一个有人抽中。 “如今朝中诸公正议科考改良革新之事,就此,尔试论之。” 题目又模糊又大又敏感,程平有点懵,掐一下大腿,强自镇定,看看周望川,又用余光瞥一眼低头品茶的陆允明,理一理思路,开口道:“是。” “我朝开科取士近二百年矣,其间几次变革,方成如今之模式。立朝之初,以秀才科为贵,继而进士科称擘……” 程平先介绍了一下唐朝科举发展史,表示改良变革这种事很正常,然后就开始九分称赞、一分提建议地说“改良”:比如朝廷是不是可以出点策问的教科书和参考书?教导大家在以后从政的道路上怎么处理实际问题;比如三场黜落制是不是可以改成一起考,然后用单科及格线和总分制结合的方式来录取?这样更直观,而且更方便提拔综合人才;还有皇帝殿试常规化之类的。 听起来条理分明,似乎也颇有见地,实则谁的利益蛋糕也没动。程平真想给自己点个赞,“敷衍这个答案出来,真不容易啊。” 陆允明唇角微翘,看一眼不远处神态肃然的程平,“真是滑头!” 周望川却不想轻松放过她,眼睛一转,挖了个坑,“有人道‘进士浮薄’,请废进士科3,你怎么看?” 进士科重词赋这事确实扯淡,但那边坐着一个可能就是靠写诗做赋中了状元的,程平就不能那么说了,只能虚虚地建议加大政论策问的重量。 周望川眼睛眯起,“还有人说,官宦子弟自幼便知台阁仪范,熟悉朝廷间事,故而选官当设立门槛,非公卿子弟不得考,尔怎么看?” 程平在心里骂“老鼠精”,面上却一脸严肃地列举本朝科举出身的庶族名臣。 “房玄龄,运筹帷幄,定社稷之功;姚元崇,应变成务,提十事要说;张汉阳果敢有谋,复唐室正统……4”程平清亮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锐气在堂上激荡,好在内容倒不是横冲直撞的,列举完,便以“此皆非世卿世禄之家出身之臣也”做结,余下的一字也未多说。 陆允明放下茶盏,看着程平。周望川何以如此咄咄逼人,自然不是针对他一个小小士子,这问题都是问给自己看的,陆允明知道。 只是没想到这个叫程平的士子在考官这样的逼问下,还能有理有据,进退有度,虽看似圆滑,实则内秉规矩,倒着实难得。不由得又想起他湖边吃藕的样子还有那笔字,“是个有意思的,但愿不要被这位周使君黜落才好。” 周望川看程平两眼,不动声色地接着问下面两道策问题。好赖这两道比较常规,程平恰好都提前准备过的,故而答得自谓颇为圆满,周使君也没发疯追加什么问题,程平再次给诸位考官施礼,然后退了出去。 杨华、周通还在候考,程平袖着手,慢慢走回旅社。刚才不觉得,此时凉风一吹,浑身冷飕飕的,这才知道内衣竟然被汗溻湿了。 11.不消化的饭 等了好一阵子,杨华、周通终于回来了。 程平笑问:“如何?” 周通满脸的心有余悸,便是杨华面色也不甚好。 周通道:“我们倒还好,赵原兄就倒霉了。” “怎么的了?” “赵原让使君叉出来了!” 程平瞪大眼睛。 “不知道堂内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两个吏人把他拖了出来,他嘴里还嚷,‘朱紫尽是尸位素餐者,任藩镇割据而毫无作为,尔等不该羞愧吗?’”周通咕咚一口饮子,说道。 程平震惊,这是用生命在考试吗? 杨华沉声道:“我出来得早,这事出了以后,听一个跟他走得近的同乡说了两句。赵原原不是晏河的,乃是从河北道过来的流民。他这把年岁,无妻无子,一次喝醉了,痛哭流涕,那个同乡才知道,他的父母妻子皆折在了十几年前河朔三镇的叛乱中了。” 程平大致能拼出事情的始末了。想是赵原抽中与藩镇割据相关的题目,触痛了内心,言辞就激烈起来,以周望川考自己时的行事,保不齐还追加什么尖锐问题,甚或两人辩论起来——程平没忘记周望川做过河北道的官,赵原一时没控制住,越界了…… “如今赵原在哪里呢?”程平问。 “回旅社了。” 虽没什么交情,但出了这种事,还是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程平想说回头一起去送送他吧,张张嘴,到底没说。赵原是被使君叉出来的,自己去送就罢了,还是别拉上别人了。 一时,三人默然。 第二日吃罢朝食,程平去找赵原,却已经人去屋空。 “一敲晨钟,赵郎君就结账走了。”店主人笑道。 程平只好回来,一进门就遇到杨华周通来约自己一起去爬齐州城外的南山寺。 这南山寺是南朝时建的,也是间古刹了,庙里供着文殊菩萨,听闻说颇为灵验,拜南山寺算是齐州府试士子们的传统活动。 “拜过文殊菩萨的士子里面,每年都有考中的。”周通笑道。 程平皮皮一笑,“不是这么算啊,看菩萨灵验不灵验,你得看拜过菩萨的里面有没有不中的。” 杨华今天穿着锦袍,带着华冠,打扮得很像个贵介公子,听了程平的话,笑道:“不过习俗耳,偏你较真儿。” 程平是宅得不能再宅的性子,摆摆手,“你们去吧,我可不去找罪受,这冷风朔气的,”程平看看外面的天,“保不齐会下雪呢。” 杨、周二人看劝不动他,又不好让别的士子等着,便与程平作别,自去了。 士子们不在,旅社里一下子清净不少。程平刚考完,也懒得温书,便回房睡了个回笼觉,一觉醒来,天色晦暗,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推开一点窗往外看,竟然下小雪了,地上一层细细的白,还不曾完全遮住地皮。 略收拾收拾,出门来看漏刻,竟然已经申时了,哈,睡了一天! 程平没吃午饭,有点饿,打着伞出门找食儿。 时间还有点早,又下雪,便是胡姬酒肆也还没开张。好不容易在犄角旮旯找到一家开张的小店,烟囱已经冒起了烟,酒幌也挂了出来,程平大喜过望,兴冲冲地走进去,喊道:“店家——”然后便看到陆允明一手执杯、悠然独酌的身影。 程平没说完的话憋在嘴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那里。 陆允明侧头看程平一眼,冲她招手。 程平只好恭敬地上前叉手行礼。 “坐。”陆允明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程平把伞立在旁边,端正跪坐。 陆允明垂着眼,并不看程平,只温声道:“别拘着了。” 程平腼腆一笑,改正坐为趺坐1。 店家很有眼色地添了一副杯筷。 “再加一道羊肉羹,并两样小菜。”仿佛知道程平一定会假客气,陆允明直接吩咐店家。 程平便继续装老实。 陆允明给程平倒一杯酒,程平立刻做惶恐状。 陆允明静静地看她一眼,程平觉得这一眼如有实质,刺得自己惺惺作态的壳子哗啦啦粉碎,不由得摸摸鼻子,讪讪的,低下头。 陆允明嘴角微翘,“喝两口,暖暖身子。” 程平松口气,“是。”果真端起杯子,小小喝了一口,这时的酒度数低,一般人,喝三五杯没什么要紧的。 对着陌生的帅哥吃饭,那是艳遇,对着陌生的主考吃饭,那是受罪。 程平满脑子搜话题,这要是对着周通,俩人唠唠家常,若是对着杨华,就可以聊八卦,若是别的士子,可以胡扯点风物典故,但对着眼前这位,家常,不适合唠,八卦,不敢聊,风物典故——怕说错了。 程平转念又一想,对方对着自己一个乡下小子吃饭,也挺郁闷的,风月管弦,诗词歌赋,士族风尚……哪个都聊不起来。 看着程平微垂的脑袋和无意识画圈的手指,陆允明眼中笑意更多了些,嘴上的话题却很严肃,“赵原也是晏河县人?” “是。”程平微怔,抬眼,恰与陆允明的目光对上,忙垂目答道。 “怎么?替赵原委屈?”陆允明呷口酒,淡然地问。 程平正待找点两面光的词糊弄过去,却听陆允明道,“说实话无妨。” 又沉吟了片刻,程平轻声道:“陆侍郎与我等便如鸿鹄之于燕雀,燕雀固然不知鸿鹄之志,鸿鹄也无法体会燕雀的艰难。” 陆允明夹了一块鱼鲊放在程平的碗里,神色不变地说:“哦?说说,燕雀有什么艰难。” 既然已经开了头,程平干脆把赵原的身世说了。 陆允明的神色也肃穆起来,等程平说完,点点头,“其情确实可悯——” 程平跟程大伯说话习惯了,一听这就是要转折。 果然,“但赵原确是不适合为官。” 程平叉手,“请侍郎赐教。” “勾践、孙膑、刘邦、韩信……‘政’之一字,从来不是直心直肠、不能忍耐、不知变通之人写的。” 程平哑然。 陆允明突然轻笑道:“从这点说,你倒是合适。” 程平抿抿嘴,这是说我奸猾吗? 陆允明看程平一双总是弯着的月牙眼严肃地垂着,不由得又笑了。 “若是府试不中,你有什么打算?” 程平心里打个突,所以我被黜落了? 陆允明自顾自地吃菜,全不管程平脸色风云变幻。 “大约还是回乡读书,明年再考吧。”程平故作云淡风轻地说。 “嗯,努力吧,少年。” 陪着陆主考吃了一顿虽没吃几口,但肯定堵在胃里不消化的饭,程平终于可以在门口对他叉手行礼作别了。 雪夜中,陆允明举着青色纸伞,回头对程平粲然一笑:“别担心,我说的是‘若是’。” 程平咬咬嘴唇,绷出个假笑:“多谢,侍郎好走。” 12.府试第三榜 程平让陆允明这么虚虚实实的一敲打,心里不确定起来。 本来分析着,以周望川庶族出身、明经及第、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背景,第一道策问题,自己答得即便不是完全合他的意,至少也没触他的霉头,后两道又是精心准备的答案,心里还是有点底的。如今听陆允明这么一说,心里敲起鼓来,当时周刺史态度咄咄,确实不像对自己满意的样子…… 程平举着伞,踏着薄雪,一边在心里“左右互搏”,一边慢慢地往回走。 街上一片幽静,屋舍灯火点点,两耳时闻犬吠,有点像前世奶奶家所在的乡村。当时哪会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穿越回唐朝,前途渺渺,道路艰辛,在这风雪夜里踽踽独行? 回到旅社,还没进门,先听见堂内笑语喧哗。程平一笑,想来是拜佛求中的考生们回来了。收了伞,掀开门帘,温暖之气扑到身上,程平不禁打个颤。 “悦安——”周通先看见程平,笑着冲她招手。 大堂里面聚了些拜佛回来的士子,正在吃饭。 程平走过去与众人行礼,又笑问:“拜菩萨拜得可好?” 周通笑道:“好,南山寺做的好素斋,可惜你没去。” 程平哑然失笑,感情真是郊区一日游,连吃带玩。 “不只做的好素斋,还求的好签呢。先达也替你求了签。”一个容长脸丘县的士子笑道。这个士子考试时就坐在程平前面,却始终未通姓名,这是第一次说上话,但他这看好戏的神色…… 程平看周通:“果真吗?先谢谢先达兄了。” 周通抓抓头,尴尬笑道:“有什么值当一谢的,抽签这种事不过是个游戏。” 程平猜,大约帮自己求的签不大好,故而周通才这么说。 杨华打圆场:“你这是出去了?一起吃一杯水酒,暖一暖吧。” 容长脸士子唇边带笑,低头饮一口酒。 程平笑道:“适才已经吃过了,晕得很,我还是去躺躺吧。”又与众人团团地作揖道了别,程平回去自己屋。 回到屋里,程平挂下脸来,兆头也实在不好,莫非真的会被黜落吗?不能抑制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大伯、伯母、婶母的脸……活着真特码不容易啊!程平把自己扔在床上,盯着帐子顶,装死。 前世读亦舒,她小说中的人物偶尔会说或许一觉不醒并不是坏事,程平那时候觉得太夸张,现在却有些同感,又疑惑,若果真死了,会不会“死回去”? 丧了一会子,程平爬起来,毛着头发,趿拉着鞋,拿上盆子去打热水。一开门,恰对上举手敲门的杨华。 两人都怔住,又都笑了。 “你这是——有事?”程平先道。 杨华莫名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没事,吃多了消食。真该听你的,那南山寺不去也罢,俗气得很。” 这是要来安慰自己?没想到杨华竟然是这般一个暖男,程平有些揶揄地咧嘴笑道,“多谢你啦,含英。” 杨华也觉得自己此举有些多余,又轻咳一声,“早点睡吧”,逃也似的走了。 程平看着他的背影微笑起来。 到地上的小雪化没时,忐忑不安的士子们终于等来了府试终榜。 就连程平这平时装得云淡风轻的,都紧张得心砰砰跳,周通则一个劲地念叨“估计是完了,完了就完了……”程平一个头让他“完”得两个大。杨华早安排了两个僮仆去贴榜的地方守着,自己却一张俊脸绷着,并不说话。 “郎君,郎君,中了!”仆人从人群中挤出,高声喊。 杨华快走两步,“快说!” “郎君第八名,周郎君第十名,程郎君——” 程平一口气提起。 “第一名!” 程平瞪大眼睛,第,第一名?我? 杨华先笑了,“恭喜悦安。” 周通则完全像做梦,揪住那仆人:“你没看错吧?” 仆人赔笑:“怎么会看错呢,我自小伺候我家郎君笔墨的。” 周通又看程平:“士子中有没有和我同名的?” 弄得程平都不好梦幻了,拍着他肩膀,笑道:“别说傻话了!” 另一边进士榜也贴出来了,杨华跟程平等道:“我去那边看看。” 熬到最后一场的人数毕竟不多,程平和周通看人稍微少点了,便亲自去看榜,有认识的便恭喜他们两个,程、周二人也或恭喜或安慰回去。 程平终于站在榜前,看到最上面自己的名字,突然有点感动怎么办?一侧头,周通虎目含泪,看程平看他,拿袖子不好意思地擦了,“悦安,我们老周家这回是真的祖坟冒青烟了。” 程平让他招得眼中也有点湿,却又弯起眉眼笑道:“还是好大一股青烟呢。” 两人正在这感动着自己,却听旁边一位士子问:“你便是那头一名的程悦安?” 程平扭头,一位白白净净的锦衣士子,后面跟着几名仆从。 这位,杨华曾指给她看过,帖经和墨义都位列前三,出身齐州韩氏的士族子弟,如今榜上第二名的便是。 程平行礼笑道:“某正是程平。” 韩峻用眼睛从头到脚扫一遍程平,微微一笑,“原来程郎君是这般人物,幸会。” 程平没大与士族子弟打过交道,只觉得对方这一眼,配着说话时的口气,简直太——难以言表,这就是传说中贵族彬彬有礼的傲慢? 然而你还没法生气,程平只好不卑不亢地叉手:“幸会。” 对方并没继续说什么,对程平点点头,带着奴仆转身走了。 程平阿q附身,把刚才的小插曲视为羡慕嫉妒恨的个别现象,哼!爷就是比你考得好?不服?不服你也改不了名次! 想不到的是,一场谢恩宴把程平以为的个别现象弄成了普遍现象。 13.谢恩宴风波 州府试的谢恩宴与礼部试的谢恩宴一样,都是通过考试的士子们宴请主考、监考的宴席。虽说只有礼部试主考与及第者才能称座主和门生,但士子们对让自己通过州府试的使君自然也是感恩的,再往实际里说,与四品绯袍刺史打好关系,又有什么坏处呢? 然而本场谢恩宴却有点特殊,因为上首要坐的不只州府试主考周刺史,还有未来的主考陆侍郎,这就尴尬了……程平脑子里闪出一个瀑布汗的表情。 程平此时就觉出不当老大的好处来了——她虽然是明经第一,但前面还有进士科的第一名呢。 进士科第一名这位,名吴焕,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齐州吴氏嫡系子弟。吴氏是在全国都数得着数的郡望,可以上溯到汉末,是王谢一样的大士族,而且这位吴焕长的风流倜傥,样貌俊美,见之让人心折。 吴焕身边跟了一堆粉丝,不单同考的士族子弟唯他马首是瞻,便是一些明经的寒族士子也围绕在他周围,以认识“吴炳光”为荣。之前怼过程平的那位韩俊,还有容长脸那位,都是他的迷兄迷弟。 这位吴焕倒不像韩俊一样针对程平,甚至还赞了她两句“年少有为”“灵气天然”,程平也弯起眉眼应酬回去,吴焕是对非我族类的不上心,程平是自知不及人的假傲骨。 谢恩宴在白镜湖畔的横波楼举行。士子们聚在门前,等候主司驾临,吴焕站在最前面。程平把手插在棉袍袖子里,与周通等几个庶族明经士子缩在人群后面。 等了有一阵子了,棉袍虽然够厚,但浑身还是寒浸浸的,程平扭扭头,看不远处光秃秃的杨柳树,这才多少天,树叶子都掉光了,前些天刚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呢。程平不由得想起前阵子在这里散步买藕的事来,不远处便是杏奴渡…… 周通看程平往杏奴渡的方向看,想起什么似的小声问:“你说,陆侍郎会来吗?” 若是厚道的,就可能会避嫌不来,但程平想到雪夜里陆允明那粲然一笑,这位……很难说。 程平摇摇头。 说话间,远处摇摇摆摆,行来两顶轿子,看规制,便知道是两位主考到了。 轿子并排放下,陆允明与周望川从轿中出来,众人忙上前行礼。 吴焕到底是懂礼仪规矩的士族子弟,带领着大家招呼两位主考,没有厚此薄彼一丝纰漏。 程平在后面偷眼打量,陆侍郎今天帅出了新高度。虽然不像别的士族子弟似的锦衣华冠,只圆领袍外围了一件裘皮大氅,头上连幞头都没戴,单用簪挽着发,但许是眉眼长得太好,也或许是态度着实雍容,一下子就艳压了“群芳”。 可艳压不艳压的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程平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和布棉袍,不由得哂笑。 陆允明略抬手,微眯着眼一笑,“诸位郎君免礼。” 今天周望川也没有穿官服,没有绯色官服压着,周府君这形容更是……程平实在不愿说出“猥琐”二字。 把两位大佬迎进酒楼,众士子也按次序坐了。 程平虽然是明经第一,却要排在第六位,前面是五名进士科的——进士科与明经科的地位差距再见一斑。明算明法各通过了一人,只能混在明经们中间坐了。 吴焕出面,代表士子们敬酒,周、陆二人也都喝了,然后是士子们一圈叙年齿、门第、名次的唐代版“自我介绍”,再集体敬酒,周望川致勉励之辞,开头的过场就算走完了。 因为有陆允明这个非常规元素,虽士子们早知道他是谁,周望川还是加了介绍陆侍郎这个环节,又互动了一下,把几位进士科考生的行卷转递给陆允明,各夸了几句,尤其着重称赞了吴焕,陆允明也四平八稳地说了官面话。 程平颇具穿越精神地想,嘿,这交接仪式有点像奥运会火种传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逐渐松下来,一般谢恩宴到这个时候就是才艺表演阶段了——作诗。 几位进士科士子看吴焕,吴焕却稳稳地坐着,嘴上说的是河南道几个有名地方的名胜风物。 见一位沉不住气的士子频频看自己,吴焕抿抿嘴,心说,蠢货!作诗,我们固然可以一展其才,周刺史呢?所谓歌诗酬唱,作诗这种有来有往的事,他不会做怎么办?再说,那边还坐在一位曾经的状元郎呢,你就这么肯定能露脸? 下面暗流涌动的时候,周望川招手,侍从捧过来一个长长的锦盒。 周望川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画轴,“陆侍郎,诸位郎君,请看,这是今年进上字画的摹本,与贡品也不差什么了,各位可先睹为快。” 两名侍从小心翼翼地在空地上把画展开,竟是一幅长卷。 程平猛一看,觉得有点像《清明上河图》,再看,就发现不是。 《清明上河图》是现实主义风俗画,这一幅则虚实相结合,近景为实,远景为虚,画的主体是一条河,河上船来舟往,两岸人烟阜盛,并有祥云缭绕,河的远景隐现于云气之中。画中最醒目的是码头上的大船,民夫们正往船上装粮食。图卷角上有名字《盛世长河图》。 看那河的形状,结合前世的知识还有老师柳夫子曾经提到过的事,程平有了猜测。 周望川笑道:“干坐无趣,郎君们试着就此图说些什么,这不是考试,诸位随意,一诗一赋一策皆可,若是能写一篇传奇出来,就更好了。” 众人都给面子地笑起来,陆允明低着头,喝口茶,也笑了。 老大吴焕首当其冲,好在他素来有捷才,略一思索,便口占一首律诗《咏盛世长河图》。扣准“盛世”二字,描写了沿河的繁华盛世气派,很标准漂亮的一首颂圣诗。 后面进士们有写长篇歌行的,有写短小绝句的,除了第五名写了一篇短赋,其他都是诗。立意也差不多,但有吴焕的珠玉在前,他们的显得就没那么出彩了。 周望川捋着胡须,每个都点评了一下,又问陆允明意见。没想到这位著名才子并没有什么新鲜言论,话都说得很少,一副完全赞同周望川的样子。 “陆侍郎这样说,让某着实惶恐啊。”周望川笑道。 “周府君本来便有慧眼,点评得极是。”陆允明笑道。 两人打了两句官腔儿,便该程平了。 进士科的士子们,还有被程平压了不服的几个明经,此时都等着看她笑话,尤其是后者还存了小心思,第一名都做不好,我们随便打油两句,也就不那么丢人了。 程平站起来,对周望川和陆允明行礼道:“某不擅诗赋,只好就此图略谈两句方策。” 周望川来了兴趣:“你说。” 陆允明含笑看着程平,其余诸人也等着看她有什么“奇思妙论”。 “使君把这幅图进上,想是要建言疏通漕运?” 一句话,举座皆惊。 自天宝末年,漕运废弛阻塞,到现在几十年了,怎么又想起提这个? 周望川手拈着胡须不动,笑道:“接着讲。” 程平曾经与柳夫子讨论过漕运的问题,此时理一理思路,捡着方便说的说起来。 当然先称赞这个建议的英明,长安人口多,是个缺粮的地方,“南粮北调”是解决的方策之一,而显然陆运,又费钱费力,关键是经过有的节度使的地盘,保不齐会被截留。 再就是有的河段需要征发民力进行疏通,如今不实行租庸调制,而实行两税法,如何在现在的制度下征集人手,这是个问题;还有造漕船,立漕军,实行段运法之类。其中有的问题程平只是提出来,有的给出了自己的建议。1 一大篇说完,程平口干舌燥,众人中很有些听不明白、目瞪口呆的,识货的如吴焕之流,看程平的目光便不一样起来。 周望川看着程平,然后扭头对陆允明笑道:“你看,那日我就说这个小子像我,果真!” 一句话惹得目光乱飞,众人看看程平,再看看周望川,像——吗? 陆允明看一眼程平,自进来这酒楼首次摇头,“不像……” 周望川才不管陆允明怎么说,对程平笑道:“难得遇到这么像我的,我们便做个师徒如何?” 这是什么神转折?众人再次被惊掉下巴。 程平也吃惊,但周望川还等着呢,这种时候,其实根本没有旁的选择,程平一咬牙,行下大礼:“学生拜见老师。” 周望川哈哈大笑,亲自扶起程平。 众人也缓过劲儿来,纷纷贺喜使君得收佳徒,也恭喜程平得拜良师。 陆允明笑吟吟地看这对“师徒”的做派,也道“恭喜”。 周望川做轻狂状:“纵便阿平及第了,你也只是他的座主,总不及我这老师亲近。”说得好像陆允明要跟他抢徒弟似的。 陆允明看一眼程平,偏配合他:“果然是这样,让府君抢了先手,明真是不忿得很。” 程平低头微笑,眼中却浮现出一丝无奈,还没入朝为官呢,先陷入了党争…… 陆、周二人又扯几句闲篇,话题又回到这幅图还有程平的方策上。 周望川问其他人还有什么想法,有程平这一震,连吴焕的诗都不够瞧了,众人乍然也想不起什么更好的建议,也便不献丑了。周望川又把接力棒交给了陆允明。 陆允明则就程平提出的几个问题进行了解答,比如现有制度下如何征发民力,段运法具体的实施方法还有沿途常平仓的设置,甚至连大致的工期和漕船改良样式都提了一下。 陆允明说得并不虚头巴脑的,反而很实在,程平之前不大懂的,便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周望川笑着看陆允明:“果然还是陆侍郎,难怪先帝称赞君是‘惊才绝艳’的人物。” 陆允明微笑道:“不只君与我,朝中但凡想做些实事的,都会想到漕运,能不能实施才是最大的问题。” 周望川点头,又教育士子们,“尔等日后都是要为官的,为官首要做实事,不管是进士,还是明经,莫要被人说‘浮薄’才好。” 众人肃立领了训示。 程平抬眼时,恰与陆允明对上,陆允明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端起有些凉了的茶来喝。 整个一场谢恩宴,程平收获最多——一个大老鼠老师,士子们的羡慕嫉妒恨无数,以及穿裘皮大氅帅哥不明意味的注视一个。 14.人在江湖飘 虽然这老师是被强塞的,而且会有一系列的副作用,但认了就得按认了的规矩来。 第二日恰是官员休沐日,程平在东市转了五圈,咬咬牙,把身上的钱花了一半,打价抹零地买了一方不错的砚台,并买了十条干肉1,合在一起作为束脩,提着送去刺史府。 仆役接了程平的拜帖进去通传,不大会工夫出来,笑道:“阿郎让郎君径去书房,郎君随我来。” 程平说了“有劳”,便拿着装砚台的盒子还有肉跟上。 仆人大概是没见过给刺史送肉的,瞟一眼,又瞟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刺史府里面竟然朴实得很,往来仆人也不多,程平有些讶然,然后便发现领路仆役的目光,不由得攥攥拴着干肉的绳子——置办古礼是临时抖的机灵,因为实在没钱,要是跟富贵子弟似的,随手能拿出前朝大儒的书法字画,或是名砚古董,谁愿送这个啊? 进了门,先行礼,周望川让她免礼,然后也把目光投在那堆肉上,忍俊不禁道:“想不到悦安竟然是依礼之人……” 程平机灵抖到底:“自行束脩以上,求老师教诲。”2 以周望川比孔子,又表达了好学求教之意,这马屁拍得着实响亮,周望川哈哈大笑,虚点程平:“你啊……” 仆人把拜师道具加话题中心——干肉拿走,程平才献上真正的礼物,那方砚台。 周望川笑着看程平:“是不是心里很不高兴?被强塞了个老师,又花了这许多钱财?” 程平哪敢说真话?当下正色道:“有老师教诲,学生高兴还来不及,怎能如此不识好歹?” 周望川笑一笑,“你是个灵透人,也不是对朝中事两眼一抹黑的,我便把话跟你说明白了。莫要觉得无辜被我扯入党派之争,不群不党,在今日之朝廷,是不可能的了。至于何党何派——以你之出身,想混入陆侍郎他们高门子弟之中,却也艰难。”3 人家都说得这么明白了,程平也不好再装,当下肃然叉手道:“老师所言甚是。” 敲打完了程平,周望川就给了甜枣,说了说朝中规矩和忌讳,把朝中各省部主官的来历秉性也说了一下,并着重说了陆允明,程平对陆侍郎开挂似的人生便又加深了一遍印象。 既然是师生了,程平便不客气地问了出来:“听闻说陆侍郎曾被贬谪,不知是为何?” 周望川看程平一眼,“彼时正是先帝末年,陈相拥立赵王,邓相拥立韩王,陆侍郎被贬谪时,陈相也外放去做了河东节度使。” 这话说得掐头去尾、不明不白,程平却听懂了,党争加夺嫡,陈党当时政治斗争失败,相关的人都被贬了——然而最后是不显山露水的魏王成了圣人,所以陈党又起复了。 “不说别人了,”周望川拿出几张自己的帖子并一个名单给程平,“这是我几个知交,你若有事,可持我的帖子登门,不大的事,想来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会帮忙的。” 程平赶忙收起来,再次拜谢,觉得周老师这老师当得还是很尽职尽责的。 又说了会子话,程平告辞出来。如此大半日就报销了。 第二日程平又奔赴东市,这回买的都是家常实用的东西,分作几份,让杨华的仆人帮着捎回去,当然随同带去的还有书信。 马上就要启程赴长安,回家是来不及了,只能写信告知。这时候馆驿都是官用的,没有民用邮政系统,幸好杨华仆从成群,他派仆人回家报喜,程平、周通都跟着沾光。 把这些不得不办的事情办一办,便到了启程的日子。 程平等所谓的“乡贡”,是随着地方上送进长安朝正的贡品一起的,所谓“随物入贡”。这架势,这名称,让程平觉得,自己这些人像地方官给皇帝贡品另外附赠的搭头儿。 搭头儿自有搭头儿的好处,路上有馆驿住,有车马乘坐,吃饭不要钱,不然以程平的钱袋子到不了长安,就得砍根枣木棍子拿着要饭了。 负责押送贡品加“搭头儿”们的是齐州别驾白壬,另外同行的还有那位陆侍郎——一个是进长安上贡,一个是回去复命,那就一块走吧。 白别驾是士族恩荫入仕,对士族出身、官职又被自己高不少的陆允明自然是恭敬,对士族考生也还不错,对程平等寒族士子就有点看不上眼,其中又以程平为最。 程平不明白,我这么可爱,怎么招了他了? 这日不过是在馆驿中走路快了一点,在拐弯处与白壬不期而遇,便被训斥:“行为荒疏,有失体统!” 程平在心里骂着娘希匹,还要恭顺地行礼。 白壬一甩袖子,看都不看她,走了。 等他走远,程平直起腰来,皱皱鼻子,走回自己屋去。 恰在门口遇到周通。看程平面有不豫之色,周通问:“这是怎么了?” 程平让他进屋,然后把刚才的事说了,“你说我到底哪里得罪白别驾了?” 周通坐下,低声说道:“我听说,白别驾与周刺史不对付呢。” 程平秒懂,一把手与二把手权力之争,自己这是被殃及的池鱼。再往深了想,两人出身不同,出仕方式不同,或许从属不同派别,所以——还是党争?党争这个玩意真是无处不在啊…… 程平想通了关节,倒不生气了,党争就不是个理智的事,前朝多少名臣大儒因为党争脸面节操掉了一地,白壬这点指责,能忍!再说,又不需要忍多长时间。 程平又庆幸,幸亏我没想认真混朝堂,回头有个出身,找个地方蹩几年,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便是再争也有限,而且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估计到时候日常打交道的没什么高门子弟,兴许连争都不用争了。 所以说,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好处,神仙打架,波及不到自己。 说到高门子弟,程平又想到吴焕他们,自那日谢恩宴露了脸,他们的态度就微妙起来,吴焕照旧是客客气气的,但总带着点探究,韩峻等倒是不明目张胆地鄙视了,却更加疏离,倒是容长脸那位还有另两位原来不熟的寒族士子对程平递出了橄榄枝。程平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不就是党争的雏形吗?果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派别啊。 15.雪夜尴尬事 虽然走的是官道,但马车还是颠颠簸簸,没坐马车走过远路的程平开始几天觉得颠得骨头疼,但看看外面护送贡品的士兵,就觉得自己有点太矫情无耻了,人家可是走着呢。 后来坐习惯了,骨头倒是不疼了,就是犯困,很有点前世“上车就睡觉,下车就尿尿”跟团旅行的风范。 正睡得晕晕乎乎,车突然停了,程平身子前倾又倒回来,磕在了车壁上,揉揉头,懵登着眼撩开车帘,看不到什么,莫非又有新的车队加入了? 这队伍本来就不短,陆侍郎的车马、白别驾的车马、士子们坐的车,拉贡品的车,还有仆从们以及一队护卫,迤迤逦逦地,绵延了老远。 前些天经过郓州,遇到郓州进长安朝正的队伍,就汇合在一起走,队伍就更长了。 郓州别驾是个会来事的,一切唯陆侍郎马首是瞻。两府士子聚餐时,这位更是谀词如潮,让程平等士子看了一出现场版“官场现形记”。 程平慨叹,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话诚不我欺,不行万里路,能看到这样的社会风情吗? 落下帘子,程平拽拽搭在身上的羊皮袄,合上眼,接着睡回笼觉。不知道这回又来了什么样的别驾,要是也跟郓州别驾似的就好玩了。程平想到郓州别驾围着陆允明彩衣娱亲似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当然好笑是旁观者的感觉,被当祖宗一样奉承的陆侍郎估计不这么想。程平偷着观察了一下陆侍郎的反应,这位始终微微笑着,宛如带着一张温润如玉的假面。程平点头,到底是朝廷中枢混久的政客,喜怒不形于色的业务素质就是过硬。 到晚间的时候,程平便知道自己猜错了,确实有车队加入,但不是什么别驾,也不是长史,而是个小娘子! 整个队,除了程平这个乔装改扮掩人耳目的,一个女的都没有,这会子竟然加入了小娘子,就像一锅白粥,加入了皮蛋瘦肉,瞬时就有滋有味了起来。 连一向爱装相的高门子弟们,私下里谈论的都是小娘子。 程平也就知道了,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娘子——普通的想混进这个车队也难,是河东柳氏的女郎。其父是已故的恒州刺史,女郎与其兄在老家守丧毕,投奔在长安为官的伯父,没想到在相州附近遇到匪徒,不但死伤了不少部曲,其兄也受了伤,小娘子急得直哭,一路惶惶地奔来,总算遇到了朝正大部队。 于情于理,都不能把他们拒之门外,于是大家便多了个女队友。 接下来几天,程平时常能听到关于女队友的话题。 “听闻河东柳氏女皆国色也。有童谣曰:‘柳色新,柳色俏,弯眉毛,戴翠翘,等我长大嫁与我好不好?’” 另一位“噗嗤”笑了,“今有柳氏女,风南赶紧去求娶!” “传闻罢了,再说我家有贤妻,岂能再生他意?” “风南竟然是痴情人物,为兄的竟然不知道。” “倒是友谅兄没有娶妻,可以一试。” 声音更小,“人家怕是看不上我们,我适才看到柳家婢女往陆侍郎那里送菜呢。” 程平绕过假山,悄悄地走了,听声音,不是齐州士子——齐州一共十五个贡士,程平对其余十四人的脸和声音都能对上号,那就是郓州的。 这嘴花花的……程平撇撇嘴,还标榜礼仪华族呢,轻薄如斯猥琐男,呸! 程平义愤完,也有点好奇,不知道柳家女郎是不是真的国色天香,跟后代的一二线明星比怎么样? 程平自穿越以来,还没见过什么超级大美女呢。想到前世自己电脑屏保各式各样的美人,程平遗憾地摇摇头,再见了,亲们。 程平得见柳氏女郎,是在两天后。 早晨出发时,天气就阴沉沉的,到午时便落起雪来。雪时断时续,虽然一直在赶,到日暮时也没有赶到下一处驿站,车队便在一处树林外扎营。 吃过饭,士子们有的还在看书,有的已经歇下了,程平不习惯跟人合住,即便同帐的是周通和杨华,总觉得尴尴尬尬的,便披上羊皮大袄,走出帐篷。 天矮地白,风雪交加,只帐篷中可见点点灯光,好一片苍凉气氛。 正抽着脖子赏雪呢,听到影影绰绰的说话声由远及近,程平扭头,一男一女两个身影,这是——什么情况? “女郎有话就请说吧!天色晚了,女郎与某在一起多有不便。” “儿还未多谢陆郎前日为家兄延请名医的事,如今他好多了。若无陆郎,儿真不敢想……” “柳刺史为国尽忠,亡故于任上,某为柳郎君尽一份心,是应该的。” “儿,儿听闻长安长姊曾与陆郎订亲,后来婚事未谐,此是我柳氏对不起陆郎,儿——愿追随陆郎,便是为婢为妾,亦不悔也。” 程平僵着脖子不敢动,出来赏个雪竟然听到表白现场,还有陆侍郎之前的旧情·事,这若是被发现,就尴尬了…… “某已经知道女郎的意思,然婚姻之事,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是你我可讲的。至于为婢为妾的话,更是不要提了,女郎请回吧。”陆允明冷清的声音。 程平转着眼珠子,这就是传说中的“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儿自知才色皆不如阿姊,然儿待陆郎之心却是真的。”女郎有点哭腔儿地说。 “事情不是这样算的,女郎赶紧回吧,以后不要提这件事了,某亦当没听到。”陆允明声音中多了些无奈,但拒绝之意却依旧坚定。 女郎再看一眼陆允明,以袖掩面,跑走了。 唉,程平有点同情这个妹子,单恋表白被拒什么的,真是个悲哀的故事。 下面程平就惊恐的发现,该被同情的是自己,陆侍郎怎么朝这边走来?我这与雪夜浑然一体的大袄竟然没有起到保护色的作用? 已经近到眼前了,没办法,程平只好叉手行礼。 “程郎君怎么在这旷野之中孑然独立?” 程平在“悟道”和“赏景”之间果断得选择了后者。 “哦?可得了什么佳句?不妨说来听听。”陆允明似笑非笑地说。 程平后悔,还不如说悟道呢,虽然有些无稽,但脸皮厚些,随意扯两句《道德经》就过关了。这唐朝人也是,怎么赏景就必须得作诗?后代春游必须写作文是不是就是你们的遗毒啊?你们让多少孩子玩都玩不痛快你们知道吗? 在诗礼唐朝,自己一个读书人,面对的是未来的主考,这个时候张嘴结舌,不说点什么,实在过不去,程平急得左右乱看。 陆允明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等着。 看到营帐,程平突然想起一首纳兰词,“某自己无所得,倒是有一首乡邻的曲子词,与此情此景颇合,请侍郎鉴赏。” “哦?说来听听。”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陆允明缓缓地点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前半阙壮观,后半阙婉约,真是好词。”不由得问程平,“不知程郎君这位乡邻姓甚名谁?” “他叫纳兰性德。” 唐代胡人多,听了这名字,陆允明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如此大才,全没听说过,难道是位隐士? “他英年早逝。”程平是这么解释的。 陆允明点头,难怪,又问:“不知这位纳兰郎君还有什么诗作?” 程平能理解一个喜欢诗的人听说了一首好诗,还想再挖出这个诗人更多好诗的心情,但自己就只再记得一首了,然后就把感动了后代无数女文青们的那首《木兰词》背了。 “这一首竟然哀婉若此,才人伎俩,真不可测。1”陆允明感慨。 程平点头,确实。 “人生若只如初见……”陆允明含笑看着程平,渐渐地笑容变大,“嗯,人生若只如初见!” 程平:“……”不待这么挤兑人的! 16.数学题事件 程平被挤兑完,还不能说什么,只好假着脸装听不明白。 好不容易等到陆侍郎大发仁慈,肯放了她了,赶忙行礼,匆匆地走了。 看她落荒而逃的身影,陆允明不禁莞尔。对于程平会不会把柳小娘子的事说出去,陆允明倒不担心,这是个聪明人。 程平有点丧地出去,更丧地回来。 周通已经躺下了,“这样的天气,非要附庸风雅出去赏雪,看你都冻成了猴子。” 程平深以为然:“以后再也不干这傻事了。” 杨华拿着书,听着他们俩的对话,哑然失笑。 杨华的仆人过来给他铺床,顺便帮程平也铺上了,程平不好意思,忙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忙你家郎君的。” 只见这仆人把杨华的被子里放上汤婆子,枕边备好起夜披的大氅,小香炉里点上安神香,暖壶里倒上新烧开的热水,用皮毛壶罩罩住,三个水杯又重新用热水烫过,倒扣在盘子里,然后把盘子放在离三人不远处的便携小几上,林林总总,看得程平咋舌。 周通笑道:“平时看不出来,原来含英这般讲究,那位柳小娘子,想来不过如此了。” 杨华不理会他的打趣,坐在自己的被窝上,程平洗漱完,也来坐下,两人面面相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程平厚着脸皮脱了外袍,钻进被窝,粗声粗气地说:“睡吧,睡吧,明天又得赶路。” 杨华笑一下,掏出自己的汤婆子,放到程平枕边。 程平一怔,笑了,说声“多谢”,便把汤婆子搂在怀里。 不多时,周通鼾声便起。 程平躺在那里,想着刚才遇到陆侍郎的事,满心沮丧,真是倒霉透了,丧着丧着也就睡着了。 杨华听着程平细细的呼吸声,觉得心里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怪,只能归罪于不习惯与人同睡。 他是不知道程平适才念的纳兰词,不然这会子就能说“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来应景了。 好不容易熬过一夜,第二天起来,外面天光大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风雪都停了,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雪,踩上咯吱咯吱地响。 众人赶考的赶考,朝正的朝正,都是有任务在身的人,路再难走也得走,却也因为这路,使得错过宿头成了常事。 又晚宿于一座古寺,曰明华寺。 这座寺庙规模颇大,始建于南朝,武后执政时,又扩建过,香火颇好。 冬天上香的客人少,寺里闲置不少僧房,便给了朝正的队伍一片相连的大院子,程平竟然分得一间单间,差点要喜极而泣了,跟打呼噜的男人睡一起的日子,真是过得够够的了。 程平在房内彻底洗涮了一回,觉得浑身舒爽,用布巾把头发擦得半干,戴上暖帽,披上羊皮大袄,去敲周通、杨华的门,约他们一起游览古寺。 程平吃了上回“偷听”的亏,说什么也不自己行动了,三个人“秉烛夜游”,计划一间大殿一间大殿地看过去。 没想到有雅兴的不只他们三个,吴焕带着几个士子也在做同一举动,另有几名郓州士子也正溜达着。既然遇上了,那就一起吧。 士子们都是饱学之人,到了各处,引经据典,甚或吟诗作赋,好不热闹。 程平:“……”我就是个路人甲,别看我! 但有人就是不愿放过他,这次说话的是一个郓州士子,“听闻程郎君大才,因此被齐州使君收为入门下,程兄何妨赋诗一首,让我等见识一下。” 程平见几个齐州士子脸上现出微笑,便知道怎么回事了,心说,我招你们惹你们了,还有完没完了?面上却憨厚一笑:“不知道郎君是听谁说的,他又有没有告诉你,我是明经科的?” 之前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这会子也明白了,这是挤兑人呢。 “明经之中也不乏擅吟咏之人,程郎君莫要太谦虚了。” 程平只好琢磨琢磨韵脚,想着,算了,打油两句吧,不就是让他们笑话嘛?谁还没被笑话过咋地? “诸位郎君倒是好雅兴!” 回头,见是陆侍郎、两位别驾,另一位老僧,并两个中年僧人。 众人赶忙行礼,一番客气,之前作诗的话头就不提了,程平算是躲过一劫。 老僧是本院主持,法号慧明。 慧明大师给达官显贵当导游不是一回两回了,当下带着几位官员并士子们夜游寺庙。 程平看见陆允明就有点心虚,又怕被点名作诗,所以拉着周通尽量走在后面,缩小存在感。 陆允明等正在看一面诗壁,上面是文人骚客在上面提咏的诗句,若是有名的,寺里便会使通文墨的僧人摹下来存储,那名不见经传的,隔一两年,也就粉刷没了。 现在这面墙是去年新粉过的,已经又满了。 看着那满墙大大小小的字,程平又开始吐槽,这莫非就是后代“**到此一游”的先河? 老僧对朝中贵人颇熟悉,知道这位陆侍郎是状元,这种时候该让他留下墨宝,但这满墙花狸猫的脸一样,实在没有下笔的地方了…… 陆允明却谦和地笑道:“看诗可比写诗省劲多了,大师就让我等偷这一次懒。” 一边缓步走着,一边看,这些诗有的写景,有的抒情,有的雅致,有的打油,参差着看来,倒颇有意思。 突然陆允明停了脚,在一首无题诗前站住,“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小和尚各几丁?”1 粗看无稽得很,再看,竟是一道算数题目。一百个和尚分一百个馒头,大和尚每人三个,小和尚三个人分一个,问大和尚小和尚各有多少。 程平低头偷笑,语文作业本上写数学题,这位哥们儿,你能的! “诸位不妨解一解,大僧有多少,小僧有多少?”陆允明笑道。 郓州别驾也忙添风:“你们谁能解出来?我以一套笔墨当彩头儿。” 一堆文科生面面相觑,虽说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 数,但“数”一直都是最不受重视的……而明算的小胖子正在屋里打呼噜呢。 一时没了声音,气氛尴尬起来。 之前挤兑程平那个郓州士子在郓州别驾面前很是得脸,当下笑道:“齐州程郎君有才气得很,或可一试。” 众人都回头,目光定在装壁花的程平身上。 程平:“……”好在老子还曾练过,不然就被你们坑了。 程平上前,给三位官员行礼。 “能算吗?”陆允明笑问,不自觉地透露出一点熟稔。 程平耍小聪明,先装难:“侍郎知道,平是明经科的。” “哦——”陆允明点头。 “但算学也学过几日,某愿意一试。” “甚好!还有要一试的吗?某亦有彩头。”陆允明说着,解下腰上戴的玉佩来。 灯光下,那块玉莹润如月。程平心道,甚好!万一没钱了,或当或卖,估计能吃好一阵子。 当下也有几个对算学有点兴趣的,便也凑前算起来。 这道题用方程解,实在不难,程平连笔都不用,就算出来了。 “大和尚二十五人,小和尚七十五人,”又笑着对方丈说,“看来贵寺后继有人。” 慧明笑道:“谢施主吉言,但这却不是本寺的僧人数目。” 众人用程平说的数推算一下,确实没错。这时也有两个算出来,与程平的数字一样,只是没有她的快。 赢就要赢得让人心服口服,程平把算法说了:“我们假设大和尚数为未知数‘某’,则小和尚数为‘一百减去某’……” 程平把3x+1/3(100-x)=100的算式翻译了一下。 什么某啊某的,众位严重偏科的文科生让她绕得头昏脑涨,便是对算学有兴趣的几位也觉得新奇,与我等的算法全不相同。 陆允明细想了片刻,笑道:“程郎君这未知数的算法,着实巧妙,比逆推要快捷得多。” 程平赶忙客气两句。 郓州别驾笑贺白别驾:“齐州果真人才辈出,某见识了。” 白壬扯扯嘴角,敷衍道:“不过微末之术,算不得人才,钱别驾客气了。” 陆允明笑道:“有林也太谦虚了,数为君子六艺之一,怎可称微末之术?” 白壬再扯扯嘴角道:“陆侍郎说得是。” 程平虱子多了不觉得咬,反正白别驾怎么也看我不顺眼,再多这一笔也没什么。 陆允明扭过头看程平,“程郎着实多才,总是给吾等惊喜。”说着把玉佩放到她手里。 程平接过价值不菲的玉佩,眼睛弯成月牙,嘴上却谦虚推辞。 财迷如斯……陆允明克制地抿着嘴,眼角细纹却微微上翘,恍若初绽的桃花。 17.吃了个大瓜 在路上行进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长安在望了。 头一日,在长安城外十里处的馆驿中,朝正的队伍沐浴修整,第二天一早,吃过朝食,便朝着都城进发。 城外挑担的、推车的、骑马的、坐轿的、远方的商队、演杂耍的胡人……都在等待检查“公验”1。 朝正的队伍走“绿色通道”,城门官给几位官员行礼,草草地验过,便放行——每天都验好几拨,已经疲沓了。 这时,城内赫赫扬扬出来一队人马,其中有两辆车甚是华丽,宝马雕车,饰以金翠,间以珠玉2,虽然仪仗从简,但看车子的规格,还有前后护卫的禁军,便能猜到这恐怕是皇家贵人了。 两边百姓俱都低头行礼,便是陆允明等官员也下马叉手肃立,程平这种胆子比较大的田舍汉果断选择偷看。 看着“贵人”车队,突然想起当年中学时学的元曲《高祖还乡》来,什么“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什么“辕条上都是马,套顶上不见驴,”“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此时对照着看,“笑果”果然更佳……程平一边在心里埋汰着,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谁想,那雕车却在朝正队伍前停下,车帘子掀开,一个娇俏甜美的声音,“陆侍郎,好久不见!”虽只七个字,久别重逢的欣喜之情却是遮都遮不住的。 这是什么情况? 程平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说话的这位宫中贵人如果是公主还好,如果是宫妃…… “安阳长公主安好。”陆允明温煦的声音。 程平松一口气,不是宫妃就好。 “不知陆侍郎今日回来,我与淑妃要去华清宫避寒。” 陆允明笑着点点头。 安阳长公主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却又不想走,“陆侍郎差事办得顺利吗?” “还好。”照旧是温煦的声音。 这时,另一辆车旁跟车的宦者过来,“长公主,今天天色不好,怕是要落雪。” 长公主嘟嘟嘴,到底没说别的,对陆允明笑道,“过两日圣人也要来避寒,陆侍郎跟着一起来啊。” 陆允明淡淡地笑道:“本次科考,臣知贡举3,恐怕不得随圣人去行宫避寒了。” 长公主满脸失望,“这样啊……” 旁边的宫婢小声说一句什么,长公主笑道:“也是。”也知道这样在城门堵着说话不好,当下笑着与陆允明道别,宫车辚辚,终于走远了。 城门士庶百姓都吃了好大一场瓜,眼睛便禁不住偷偷瞟陆允明,陆侍郎马坐得很稳,脸色也未尝有什么变化,大大方方地带着队伍进了城。 程平轻浮地对周通、杨华睐睐眼,周通不赞同地瞪她,杨华却抿嘴一笑。 谁管小士子们的眉眼官司,进了城,陆允明直接进宫复旨,别驾们则带着士子去专门的馆驿住下,等候朝见。 馆驿中已经住了不少官员、士子,住房紧张,程平又要与杨华、周通合住了,而且看样子,一住就是好几个月,这日子…… 程平在心里哀叹,面上却平平和和的,还和杨华的仆人一起打扫卫生。 “你何必做这些粗活,让他们做去。”杨华拉住她。 “活动活动,路上走了一个月,过得跟猪一样,不是吃就是睡,长胖了不少。” 杨华的目光从程平白皙细致、一个毛孔都不见的脸上划过,轻咳一声:“胡说!漫说你没胖,便是胖了,魁梧一些不是更好?‘君子不重则不威’4。”说到最后,已经带了笑音儿。 程平熟不拘礼,“你这么曲解经典,你夫子知道吗?” 周通一向在口齿上比不过程、杨二人,便只在一旁听着笑。 三人收拾毕,出去买些日用品。本来这种琐事,杨华是不做的,但有程平、周通,他便也跟着。 坊内的“便民商业服务一条街”虽然比不上东市、西市,却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杂货铺、衣帽肆、坟典书店、食铺酒楼都是有的。 程平前生小市民,今世田舍汉,都是没钱人,讨价还价的本事即便不算炉火纯青,也是练过的,走走停停,货比三家,本着能省钱,绝不破费的原则,补充未来几个月的日用品。 杨华几次想说什么,终究闭嘴没说,倒是周通伸出大拇指:“没想到悦安还很通买卖货值之道。” 程平“嗤”地笑了:“甭给我美化掩饰,是抠门八唆、省钱之道。” 杨华摇头笑了。 过完了这杂乱的第一天,程平又开始了“高三作息时间表”,再有俩月就面临最终的考试了。便是周通、杨华也认真起来,大家折腾这么久,不就为了最后这一哆嗦吗? 18.朝堂大比拼 “大家1,陆侍郎在殿外等候召见。”宦者进前禀告。 皇帝正歪在榻上看书,听了禀告,笑道:“传。” 陆允明被宦者径直带入内殿。 入门瞥见榻边赤黄色的身影,陆允明趋走两步,上前行礼。 皇帝扔下手里的书,上前拉住他,笑道:“我算着你这两天也该到了。是不是路上难走?” 陆允明笑道:“一共个把月时间,赶上三场雪。” 皇帝拉着陆允明来到几案旁,两人随意地趺坐。宦者端上茶水,悄悄退下。 “你不在,安阳每天缠着我,今天可算让淑妃把她哄去避寒了,吵得我脑仁儿疼。” 陆允明温和一笑,“臣今日进城时恰遇到了长公主与淑妃的车驾。圣人也莫要总拘着长公主,她还年幼呢。” 皇帝笑叹一口气,“昨日朕让她闹得头疼,跟淑妃抱怨,安平小时候倒乖,憨憨的,学走路晚,总摔跤,吃东西慢,总是吃得满脸,背书也不快,在阿耶一众公主中最不起眼,这两年却越发淘气了,闹腾腾的,毛病忒多。淑妃说,因为朕疼爱安平,才一直觉得她小、她笨、她可怜2。朕想了想,这话很对。”皇帝想起淑妃故作吃醋、爱娇的口气,不由得一笑。 “你也觉得她小,”皇帝促狭地睐睐眼,“莫非是——” 陆允明淡淡一笑:“圣人就别拿臣打趣了,长公主尚是垂髫小童时,臣已经参加科考、出入朝堂了,实在不似一代人。” 皇帝笑道:“安平可不怎么想。” “还求圣人替臣分说。” 皇帝笑道:“朕才不管你们的官司。不过,你可不能惹朕的妹子伤心。” 对皇帝耍无赖这种事,陆允明处理起来也算熟练工了,当下只是淡然一笑,不再说什么。 皇帝喝口茶,又笑问:“你看河南道的乡贡科考,有何感想?” 陆允明严肃了神情,从袖中取出条陈,呈给皇帝。 皇帝接过来,仔细地看。 陆允明在一旁静静地喝茶等着。 “甚好!朕就知道知贡举这事,交给你办就对了。”皇帝拍着条陈,笑道。 渐渐皇帝笑容消退,年轻的脸上显出些天子的威严来,“明日朝上还有的官司要打,你要准备好。科举本是为国选才之策,却成了他们党争的工具,真是可恶!” 陆允明肃静着脸,并不说什么。 “不说这不高兴的。来,给朕说说,路上有什么好玩的事?遇没遇到有趣的人?”皇帝又笑了。 陆允明皱皱眉,想起一个人,“倒着实遇到一个有趣的,是齐州一个明经科士子。” “哦?说说。”皇帝一脸的兴趣盎然。 陆允明想了想,到底没把程平坐在湖边啃藕的事说了,只是把她的策问还有谢恩宴一场答对说了。 “长于乡野,年纪不大,倒是有些见识。”皇帝笑道。 “臣的科举条陈受他启发不少。” “你把他举荐给朕,也算还了他的人情了。” 陆允明弯起眼,笑了,过了片刻,又笑道, “只是这个士子年纪小,还有些跳脱、惫懒。” 皇帝悠然地喝口茶,“聪明就好,跳脱惫懒却是不怕的。来到这朝堂,不用三年五载,只消半年,便正襟危坐起来。” 陆允明看皇帝一眼,“圣人是嫌弃臣等无趣吗?” 皇帝斜眼看陆允明:“诚之,你想想我们那个时候,在大长公主的梅花园子里赏花吟诗,烤肉喝酒,九郎舞剑器浑脱,你吹箫,张长龄作画,都是怎样的潇洒。”皇帝叹口气,“可惜,如今,去的去了,还在的我们,一个个再不复少年模样。” 皇帝摇头笑道,“我又说丧气话了,一会儿一块用膳,朕自罚三杯,何如?” 陆允明笑道:“圣人还是这样豪气。” 第二日,朝中果然因为陆允明的科举改良提案针锋相对了起来。 陆允明主要提出三点改良意见: 第一、加大时务策问的重量:进士科废诗赋,主考策问,兼及经、史,明经科等口试策问改成笔试,对策问题,阅卷者当以内容为重,词句形式为轻; 第二、乡贡各地长官负责制:为提高乡贡水平,防止乡贡考试舞弊,如乡贡水平低于礼部最低要求,该地主司要负相关责任; 第三、天子主持殿试常规化,废除座主制,所有及第士子皆为天子门生。 刚说完,吏部侍郎便站出来,冷笑道:“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轻形式,重内容——陆侍郎就不怕录取的都是言之不文、言语荒疏之人吗?陆侍郎大家出身,没想到竟然说出这样有辱斯文的改良方策,某着实遗憾。” 陆允明微微笑道:“邱侍郎想得太极端了,我们还试经、史,通经史者,怎么也不该是言语荒疏之人。” 又有官员跳出来为各地刺史鸣不平,这样未免太过苛刻,“恐怕各地官长惶惶然,不复敢贡士矣。” 下面越吵越激烈,眼看又要拐到一方要求“废除科举,改回九品中正制”,一方要求“非科举入仕者不得担任五品以上官职”这条老路上来,皇帝终于抬手制止,转而问陈、邓两相的意见。 “于陆侍郎的方策,陈相怎么看?” 陈熙方正着脸道:“圣人知道,臣一向不赞同科举取士之法。以进士科为例,主试词赋,取中的多是文辞华美,夸夸其谈者;而明经则取中些只会照本宣科的呆子;这些人,于国事、政事、军事,全不知晓,或仅知皮毛大框,如何做的官,如何做的事?既然不能废科举,陆侍郎所言,于此倒也有些作用,臣以为,或可一试。” 皇帝又问邓相。 “臣亦以为陆侍郎之方策基本可行,只是遽废词赋,恐怕天下士子惶惶,不若缓缓图之,方策与词赋二选其一即可。”邓麟谦和地提出自己的意见。 邓党多是进士科出身,听了陆允明的建议,多有不喜;陈党又觉得陆允明这方策提得隔靴搔痒,打击政敌没打到点子上,而且颇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思。 没想到两个党魁竟然都赞同。 皇帝轻轻一笑,“就依两位宰相的意见,今年礼部试试行。” 陆允明在心里哂笑一下,当时还笑话那个叫程平的齐州士子滑头,自己这个提案又何尝不滑头呢?看似为国为民、头头是道,其实两党的根本权益都不敢碰触…… 19.装起规矩人 时候不知不觉进入了腊月,人人都忙,朝中诸公忙清算总结这一年的公务、忙如何在贺表中表功诉苦、忙人情随往连横合纵……这还是普通的,那操持朝正大礼的、管着接待各方使节的更是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礼部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1,这过年的事,多数归他们管。礼部尚书是位六十老叟,名乔仲春,三朝的元老,人最随和不过,也很懂得放权——放当然就放给了少壮派二把手侍郎陆允明。再加上过完年就要举行的科举考试,陆允明每日天不亮出门上朝,暮鼓敲响才从皇城返回。 府里的管事房大禄把收的一堆拜帖名刺给陆允明送过来,陆允明等着摆饭的工夫翻看这些帖子。重要的人、重要的事都不在这一堆里面,陆允明只是随意翻看。 恰好翻到齐州士子们的拜帖,有吴焕、有韩峻、卫贤…… 房大禄笑道:“这些齐州士子不是第一次来了,只这回来得要少些。前两日休沐的时候,来了一帮,很等了阿郎一阵子。” 陆允明点头,那天与主客清吏司诸人最后敲定外番使节朝正的事,回来就不早了。 翻完,没在今天的拜帖里看到程平的,陆允明问: “那日送拜帖的士子里有没有一个个子不高、样貌清秀、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的?”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房大禄一怔,想了想,陪笑道:“好似有这么一位,奴不记得了。奴把拜帖都按日期放在阿郎案边了。” 陆允明走过去,翻了翻,全部齐州士子的帖子貌似都有,当然也有程平的,帖子写得官面得很,且是只随大流来过这一趟……陆允明哼笑一下,随手把帖子掷在桌上,这时候倒装起规矩人来了! 程平是不知道陆允明怎么想的,如果知道,一定会狡辩:“我一直是老实人!我一个明经的,又不用投行卷,老往主考门上凑,算什么事啊?” 然后内心暗搓搓地补充一句,“关键是,我还‘偷窥’到主考‘约会’并被逮到了……”程平不是不能掉下限,而是怕弄巧成拙,故而便被逼着成了“规矩人”。 规矩人程平每日在馆驿苦读,除了吃喝拉撒睡,别的基本什么也不干,就是读、写、背。 杨华看她这样魔怔,不由得劝她:“也出去走走,腊月间,外面一派节庆气氛,煞是热闹。” 周通看着正房进士科的几位每天出门各种诗会、文会的赶场子、造声名,也不无羡慕:“看看人家,只有我们坐冷板凳。” 程平头都不抬,“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2 杨华想了想,笑道, “这话很是!”又奇怪,“悦安嘴里常有精彩诗句,今日这个虽然浅白,内容却实在,你平时说的也不乏端雅精致的,既有此才,为何不考进士科?” 那都是中华诗词文章千年精华,后代人偶尔引用一下习惯了,这会子自己穿越了,却被误认为是“原创”…… 程平尴尬地干笑:“乡间俚语,乡间俚语……” 周通先拆台:“我怎么不曾听过这些俚语?” 程平扁扁嘴,不理他。 杨华也拆台地哈哈大笑。 程平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接着背书。这长安城书铺多,里面的书也多,质量也好,并能淘到一些有价值的孤本,程平忙着补充自己的知识库。 一背就背到了新年元正。 天还没亮,白别驾等官员就要出门去朝正,士子们恭候在门外拜年加送行。 看着士子们,哪怕对着平时甚是讨厌的程平,白别驾今天也给了好脸,一一道了新正贺词,除了“元正启祚,尊体万福”这样的传统祝辞,还都格外加了与科考顺利有关的吉祥话,弄得寒族出身的几个士子颇有受宠若惊之感,程平疑惑,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士子们送出大门外,看着车驾远去,整条街上都是灯笼火把,不少车马朝着宫城方向进发。程平想象,长安108坊内外到处都是这样的场景,这如果是航拍,整个城市得是怎么样的影像?程平把自己代入《盛世大唐》宣传片总导演的身份,嘿,还蛮带感的…… 说到长安城的样子,程平从来了就闷头进了馆驿,在坊内大采购了一次,去东市逛了一次书店——没了,其余哪儿都没去,连传说中的曲江都没去看看。程平觉得亏得很,又一想,反正我以后就在这扎根了,不管考中考不中,以后有的是机会去转悠。 官长不在,士子们自己吃年酒。在齐州一众士子中,程平年岁最小,屠苏酒从她开喝,此即所谓“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饮酒”的习俗。 程平来唐代十几年了,也没喝惯这泡了药材、据说能驱邪延年的药酒,却也只能闭着眼皱着眉喝了。 少不得被几个年长的士子笑话,说他真是“小郎君”。 又有一个喝多了的,看程平那样子,满脸猥琐地打趣:“有那个了没有?回头阿兄带你去平康里开荤。” 平时装得人五人六的,灌丧几杯就开黄腔儿,真是……程平嘴角微翘,不辨喜怒地说:“原来方兄竟是位风流才子,失敬,失敬。” 那士子一脸得意,正待要说什么,只听吴焕淡然道:“方郎君恐怕是醉了。” 士子面色一呆,脸上显出些尴尬神色,讪讪地顺着这个台阶下了,“确实有些头晕,某进去躺一躺,各位郎君尽兴。” 谁知一转身,绊在椅子上,险些摔了个狗啃屎,杨华拉起他,笑问:“方兄没事吧?看来真是喝多了。” 士子看他一眼,勉强说个“多谢”,便一脸恚然地走了出去。 吴焕看一眼杨华,又看看程平,笑一笑,没说什么。 这样的年酒吃得着实难受,最后程平只得使出装醉大法,被杨华和周通送回去。后面还有好几场年酒,程平郁闷地应付着,好赖熬到初八·九,年酒算是消停了,但过不几天,又是元宵节。 元宵酒宴倒是好混,因为大家都惦记着去看灯会呢。 老成些的还罢了,年轻的士子们都花孔雀一般打扮一新,齐齐出门。程平轻薄一笑,雄性动物求偶的姿态原来是跨物种通用的。 适才,就连周通都在两套看起来一点区别没有的袍子之间犹豫了一会子,听程平“嗤”地一声笑,才红着脸随便抓起一套换上;杨华则是一贯的华冠丽服,倒是不显了。 大家出了坊门,只见主干路上再不是平时严肃的模样,灯市如昼、香车宝马、红男绿女,好一派热闹景象。 人很快就散了,就连周通和杨华都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程平左右看看,没找到,也只得作罢。 街上有卖兽面的,让程平想起看过的电视剧镜头来。那时候为了多看一会电视,尽力拖长泡脚的时间,总是把一盆水泡得凉透,被催好几遍才去写作业…… 程平有些感慨地走过去,翻了翻,并没有电视上道具组做的那种,便随意挑了个凶恶丑陋的戴上,惹得卖面具的老丈直笑,“小郎君面相嫩,与这样的面具不相宜。” 程平笑道:“便是因为面嫩,才选这样凶恶的。” 戴着凶兽面具,程平洋洋得意地走着,顺路猜了两个灯谜,赢了一盏兔子灯,一盏老虎灯,分俩手提着,不曾想,乐极生悲,一抬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裘皮氅衣,颀长身形,从容的走路姿态,莫非难道可能——是陆侍郎? 20.一起来看灯 程平第一个反应是扭头就走,刚扭一半,突然想起,嘿,我戴着面具呢,我心虚什么啊? 程平胆子又大起来,继续观察陆主考。 从侧面看,这位长得可真好,程平觉得,这是因为他的鼻子长得格外挺秀的缘故。大冷的天,他没带幞头,只用簪挽着头发,露出整齐的鬓脚,这就是《红楼梦》里说的“鬓若刀裁”吧? 程平正暗搓搓发花痴,陆允明却扭过头来,隔着面具,两人看了个对眼儿。 程平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正待要走…… “程郎君——”陆允明带点懒懒的声音。 程平僵一下,尬笑着绕过几个路人,过来行礼:“陆侍郎新春吉祥,庆寿无疆。” 陆允明淡淡一笑,“程郎君也新春吉祥。”又看一眼程平的脸,“程郎君这兽面挑得可真好——” 程平才想起来自己还戴着兽面的,正待拿下来,不提防被人撞过来一把抓住胳膊,“九娘,奴婢可算找到你了。” 程平吓一跳,扭头看,是个胡服男装的婢女,只是这男装穿得相当不“专业”,一眼就能看出女儿身。 婢女刚才还急惶惶的,这时又笑了,小声道:“九娘甩了奴婢做什么,奴婢又不会妨碍小娘子来找陆郎。” 又是“找陆郎”,我这到底又碰上了什么……怕她再说出别的,程平赶忙摘下面具,“小娘子,你看错了人。” 婢女大惊,丢下程平,径直来到陆允明身前,脸上一副急得要哭的神色:“陆侍郎,九娘不见了。” 陆允明缓声道:“九娘已经找到了。”又吩咐身后侍卫,“你送她回去。” 闲杂人等都打发走了,独剩了程平对着陆允明。 程平也有点想哭了,陆侍郎,你到底有多少追求者,为什么总让我碰上?我倒是不怕尴尬,但我怕你尴尬,从而一个不高兴把我给黜落了。江湖人说,“知道得多的人,总是死得快。” 啊——我不想死得快。 看程平微垂着的脸,想起刚才婢子竟然认错人,陆允明不由得又打量程平的身形,倒确实与乔装成士子的安阳长公主有几分相似,当然,关键还是这个兽面。两个人都是促狭的,专挑这么丑的…… “一起逛逛吧。”陆允明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是。”程平垂目敛容,恭敬地落后半步跟在陆允明身侧。 陆允明负着手,看一眼程平表面上恭恪严肃的脸,淡然地问,“程郎君适才去猜灯谜了?” “是。” “猜的什么谜?说来听听。” “是个字谜,‘何可废也,以羊易之’1。”程平说的是那个老虎灯上的谜语。 陆允明略沉吟了一下,笑了:“可是‘佯’字?” 程平点头:“正是。”却没顺嘴拍马,说陆允明捷才什么的……这就譬如恭维一个大学生会算四则混合运算,那得多尴尬? 陆允明笑道:“倒也有些意思,那一个呢?” 程平暗恨自己当时为什么非得猜这个呢,这可怎么跟严肃的主考先生说? 陆允明一挑眉,伸手拿过那个兔子灯来,灯谜还在灯底下贴着呢。 程平只好垂着头肃立一旁。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旁注小字:“人名迷也。” 陆允明也没想到竟然是一首描写闺房情趣的,看看旁边肃立的身影,握拳轻咳一声,“这说的想必是‘商容’了。” 程平头维持着恭恪脸:“是。” 两人都有点讪讪的,继续往前走。 突然,旁边一个一丈多高的轮状大灯竟然转起来,随着速度越转越快,上面竟然显示出动画似的效果,程平和陆允明都呆住了。 灯主人擦擦并不存在的汗,“可算修好了,这个转轮机关当真不好用。” 陆允明看着灯,笑道:“当真巧夺天工,只是不知为何会如此。” 程平没法跟他解释眼睛1/24秒视觉残留的事,便只好附和着说“果真巧夺天工”。 俩人正为这转轮灯惊叹呢,旁边涌来越来越多的观灯者,一个壮汉从程平身边挤过,程平不提防,眼看便要扑倒,不想身前横过一个胳膊,程平硬生生栽在某位的怀里。 程平脑子发懵,第一反应是陆侍郎这大氅上的暗纹可真精致…… 陆侍郎!程平赶忙站直,叉手行礼:“多谢侍郎援手。” 陆允明不在意地笑笑:“小心些。” “是。”程平再行礼。 程平跟在陆允明身侧,后知后觉地想起,陆侍郎身上还熏着香呢,不是极近闻不出来,味道似檀非檀、似花非花,清雅得很,陆侍郎果真是个闷骚的人啊。程平在心里埋汰完自己的“恩人”,终于心情平静了下来。 不知不觉,两人把一条街走完了,再往北拐,可以转到更加热闹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往南则是坊门,门内一个馄饨摊子,灯火明灭中一个老叟正在张罗着,锅里冒着热气,三两个客人坐在案边且聊且吃。 程平晚上的酒宴没吃几口东西,这会子就饿了,若是跟杨华或者周通出来,这碗馄饨是一定要吃的,但跟陆允明,程平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去吃碗馄饨吧。” 程平抬眼,陆允明已经当先迈步走了过去,赶忙眯着笑眼跟上。 今日上元节,馄饨摊子卖的不是馄饨,而是应景的节日吃食——面蚕3。所谓面蚕是一种小面疙瘩,在肉汤里煮,冬夜里热乎乎地来上一碗,又香又暖,很是不错。 程平与陆允明在小摊子旁坐等。走着不说话还不觉得怎样,对面坐着不说话,就不合适了。程平无比怀念后代的手机,每人一个手机在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说话了。 程平只好找话题,“平幼时不懂何以这面蚕叫面蚕,明明是面粥嘛。直到吃到一个同窗家的面蚕才知道,这里面是一个个小疙瘩,而不是一锅面糊糊。” 陆允明忍俊不禁,眼角向上弯,绽成些桃花的样子。 程平一直具有自我批评的幽默精神,接着自曝家丑:“先母与阿姨皆不擅鼎鼐调和之道,先父尝抚平之头顶,喟然长叹:‘吃这样的饭食,我儿长这么大,委实不易。’” 陆允明长于钟鸣鼎食之家,然父母早亡,没这种记忆,看着程平似是抱怨实则怀念感慨的脸,不由得恻然,若父母还在,以他的年纪,想来还娇养着呢。 程平感慨完了,脑子就转了,陆允明在同情她,她则看着在街头泰然而坐的陆侍郎,心里暗笑,以这位的家世身份,恐怕不大有机会在街头吃这个,今天也算开了洋荤了。 所谓恩将仇报,不过如此! 21.礼部试开始 年也过了,节也过了,下面就该考试了。 二月初一日,礼部试开考。 朝廷早贴了告示,说了今年科考的变化,士子们也议论了一阵子,但因为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倒也没引起什么舆论大哗、物议沸腾来。 程平对第三场的时务策改成笔试有点犯怵——文辞优美是本朝评判试卷的主要标准,一篇言辞平实恳切的,跟一篇花团锦簇、骈丽漂亮的相比,往往吃亏。这个倾向在口试的时候可能不明显,在笔试的时候恐怕就很重要了。 程平天生缺点写诗赋的细胞,柳夫子因此拈断多少胡子,最后终于放弃,这才同意她考得明经。没想到临了临了,还得写文章。 没办法,那也得跟着“高考”指挥棒走。程平在心里暗骂,不知道是哪个讨厌鬼提议这么改的。骂完,脑子里便不由得闪现出一个风姿挺秀的身影……程平扁扁嘴,算了,考不过是技不如人,骂人家出题的,没意思。 陆允明或许是被骂得多了,很有点刀枪不入的架势,耳朵不热、鼻子不痒,一个喷嚏都不打。他站在贡院殿前,看士子们一个个鱼贯而入。 程平被搜完身,松口气,提着考篮,往前走,抬头看见一抹绯色身影,便和其他士子一样,给陆允明行礼。 陆允明看她一眼,没什么别的表示。 程平便老实地跟着队伍走进大殿,去找自己的座位。 第一场照旧是考帖经。考场里一片写字的沙沙声,就像蚕在吃桑叶。1程平开始还有点紧张,答着答着就放松了,但放松的是精神,越发紧张的是脖颈。越写到后面,头越沉,还有点头疼——典型的颈椎病症状。 程平忍不住抬手揉揉脖子,陆允明巡场过来,看她那德行,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寒窗苦读的士子,脖颈少有没毛病的。 程平也看见了陆允明,赶忙又正襟危坐,接着答题。 陆允明抿嘴笑一下,在程平身边略停,瞥一眼她的试卷,然后袍子角一闪,走了。 程平松一口气,全神贯注地接着写帖经。 到考完时,程平脖子已经直不起来了。她缓缓地把脖子扶正,似乎都能听到嘎嘣嘎嘣的响声,突然想到好似电影《终结者》里面有个这种动作。呵,《终结者》,程平提着考篮往外走时,因为这个联想情绪越发低落了,穿越回唐代真像一场梦,要是明天一早醒来又回到为房贷奔波、受老板吆喝的日子多好。 杨华和周通在对题,周通照旧地“完了”“完了”,程平无奈地笑了,周通这“完了”金句从县试说到礼部试,不知是该说他考试运好,还是说这其实是学霸的谦虚。 看程平不说话,杨华问:“你怎么了?” 程平歪歪脖子,皱眉:“脖子僵得慌,头疼。” 杨华看她,“你且站一站。” 程平停住。杨华一手扳住她的肩,另一手掌贴在她后背肩颈处,用力揉下去。 程平不提防,一声惨叫。 平时程平说话都注意着,尽力低沉一些,不显出女子声音特征来,这一嗓子却又娇又尖,杨华不仅一怔。 周通笑话她,“儿郎家,这点疼都忍不住。” 程平心虚地看看杨华,故意埋怨:“你这简直是酷刑,莫说儿郎,野狼也禁不住啊。” 杨华笑了:“你这肩颈都僵死了,难怪疼。你忍忍,我帮你揉开,就会好些。” 程平赶忙摆手,“忒疼了,还是别揉了。” 杨华放柔了口气:“我轻一点,轻一点,很快就不疼了。” 程平还是龇牙咧嘴,却不敢喊出声儿了。 主考监考们收好试卷出了贡院,互相告辞。 陆允明正登车,听了程平这一声喊不由得回头,默默看他们一眼,放下了帘子。 两个监考的老叟同行,其中一个皱眉:“贡院门口,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另一个笑他:“隐芦当年寒窗苦读的时候,肩颈怕也是不舒服吧?” 头前的老叟也不由得笑了,说起家常:“如今越发不好了,伏案看书多了,肩背便酸疼难忍。” “隐芦不妨试试热敷,平时练练五禽戏,亦可缓解。” 听着程平他们隐约的笑语、监考们的对话,还有别的考生们讨论题目的声音,陆允明闭目倚在提花背靠上,轻声吩咐道:“走吧。” 程平受了杨华这几下子“酷刑”,到底轻松一点了,三人一起走回馆驿去。 回去了先去拜白别驾。按说白别驾贺完了元正,任务完成就该回去了,但朝正官们一般都等着礼部试考完放榜才回,也算有始有终的意思。 程平等因为颈椎病的问题耽搁了一会儿,落在了后面,白别驾屋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坐在最前的是几位进士科的,远的是明经科的,靠近门的是几个寒族明经士子。 程平等进来,行了礼,自发自觉地也去最末位待着。 白别驾看他们一眼,竟然主动问程平:“程郎君此次帖经考得如何?” 程平恭敬答道:“倒是都答上了,只是恐怕有几道不大准,还要查过书才知道。” “平日便跟你们说,莫要依仗着那一二分小聪明便自谓了不得了,还是要脚踏实地的,果然,如今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便露怯了。” 程平只好肃立听批,别的士子们也做领训状。 又训了几句,白别驾终于挥挥手,众士子退出。 程平与周通、杨华对视一眼,耸耸肩,无奈地笑了,真是身心俱疲的一天啊。 22.愁人的策问 十日后。 周通站在榜前,一遍一遍地找,终究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程平和杨华在周通身侧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周通却笑了:“我能来长安参加礼部试已经是侥天之幸了,时至今日才被黜落,早出我意料之外。” 程平、杨华默然。 “就这样,我家祖坟上的青烟也弥漫一片了,很应该弄些鸡鸭鱼肉祭祖。”周通又笑道。 周通平时总“完了”“完了”的,没想到真正被黜落了,倒能坦然处之。程平拍拍他肩膀,“我们下次再考。” 周通却皱眉:“呸!呸!什么我们?是我。你跟含英这科是必中的。” 程平和杨华都笑笑,承他的好意。 周通又道:“这回我可不陪着你们读书了,且去逛逛东市西市,也去胡姬酒肆喝一杯,回头够我在庄子里头说半年的。” 杨华本意交结的是程平,与周通交往原是附带的,后来处得长了,倒真成了朋友,此时看他的样子,心里也很是遗憾,嘴上却笑道:“让阿大带你去,他原是长安人。”阿大是杨华的仆从之一。 程平也笑道:“回来先跟我说说,我还没见过胡姬歌舞是什么样的呢。” 程平他们屋虽是强颜的欢笑,但到底是欢笑,馆驿里被黜落的不少,别的屋里愁容满面的、痛哭失声的……怎一个愁云惨雾了得。 第二场墨义考完,黜落的就更多了,所剩不过十之三四。齐州士子中,进士科只剩了吴焕、秦勉,明经科也只剩了程平、杨华等四人。 程平最担心的策问笔试终于来了。 程平坐在考场里,手有些微微发抖,不知道今年有大变革的礼部试会出什么奇葩题目。 吏人把试卷发下来,程平一看,果然不是什么好答的——藩镇割据问题,不由得想起被自己那位刺史老师叉出去的赵原来。朝中关于藩镇割据观点针锋相对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答得与判卷者观点不一致,虽然不会被叉出去,黜落是一定的。 程平曾听老师说过朝中党争。对藩镇和边患,陈相一党是主战派,邓相是主和派,陆允明既然属于陈党的,那么答题看起来应该走铿锵的鹰派路线,但礼部试试卷恐怕不是由陆侍郎一人来看的,保不齐会一审二审三四审,这么些阅卷者,其中有没有邓党很难说,若一味迎合主考,却撞在一位“鸽派”手里…… 程平一边慢慢地磨墨,一边想着规避和投机策略。 其余考生有才思敏捷的,已经下笔了,也有跟程平一样还在构思的,当然也有一脸懵逼的——想来是他们的县试和州府试策问都比较温和,突然看见这么凶残的题目,难免就有些不适应不了。 倒是齐州士子们因为赵原的事,对这个题目不陌生,多多少少都想过答题思路,这会子便占了点便宜。 程平终于理好了思路,挺直腰,抬笔答了起来。 巡场经过程平身边,看她已经写了不少,陆允明肃穆着脸走过去,不知道这一大篇子,是言辞恳切,还是接着耍滑头? 第二日阅卷时,陆允明便知道了,后者! 程平就一个主要观点——打仗?你得有钱啊。 程平先论述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重要性,然后就开始说怎么“粮草先行”了。 要解决财政困难,不是只有加赋一个办法,程平旗帜鲜明地提出“理财以爱民为先”1,然后说方法。 先说漕运。程平把那日谢恩宴上自己关于漕运的观点撮其精要列了上去。漕运畅通,不仅可以解决长安京畿乃至运河沿线的粮食问题,还可以用“基建”拉动内需,增加就业机会——当然前提是雇佣劳动,而不是纯粹摊派的徭役。 然后说盐政。对盐政,程平没什么新奇观点,但“盐”值钱,这点毋庸置疑。想赚钱,当然要拿最肥的这个开刀,她泛泛地列举一些后代盐政的方法,看起来倒也像模像样。 然后提出粮食常平法,解决灾年饥民问题。百姓日子过得好了,经济良性循环了,财政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百分之八十的篇幅写完,最后程平笔锋一转,又回到藩镇这个题目上来。朝廷有钱了,管辖区内的百姓安居乐业,藩镇估计连兵都招不起来,那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程平只是从理论上高谈阔论,却不知道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唐代藩镇的一大因素就是府兵制变募兵制,而募兵的来源就是失地的农民,程平给画了个大饼,如果农民人人安居乐业,谁还乐意去藩镇当兵啊? 陆允明读了两遍,且不时停下来想一想,程平这见地是尽有的,且有其独到之处,只是也太滑头了些! 陆允明提起笔,终究还是在已经有两个“上”一个“中”字的卷子角上画上了最重要的那个“上”字。 旁边一个上年纪的阅卷官员走过来,看到程平试卷上新写的“上”字,虽是笑着 ,却明显表达了自己的不敢苟同:“这份试卷虽内容略有可观处,但词句不够端整雅丽,某以为当算‘中’卷。” 这位官职虽低于陆允明,但为人耿直,在士林有雅望,是邓党的主要人物。 陆允明微笑道:“这本是策问,某以为,当以方策为重,词句为轻。” 另一个该组的邓党倒觉得程平写得还不错,尤其跟刚看的那几篇满脑子打打打的比,故而给了“上”,这时候便笑道:“李公不能拿进士科的要求来评明经,不然恐怕都要黜落了。这份在明经中已经是上上之选。” 另一位陈党的觉得程平说的不无道理,前年平叛就是因为财政吃紧才失利的,故而也给了“上”,此时看两个邓党自己对上,便微笑着做壁上观。 …… 引起一场争论的程平此时正在睡觉,劳心劳力,可是累坏我了,今天谁说也不听,我要睡到实在躺不住为止! 23.礼部第三榜 又是放榜时刻,周通彻底放下了包袱,挤到最前面去,等着帮程平和杨华看榜。 空气中弥漫着焦躁的气氛,看榜的士子们议论纷纷,担心自己的、恭维别人一定能榜上有名的、猜测上榜人数的……程平和杨华并排而立,并不说话,只干等着。 远远的几名官吏从皇城中走来,那为首的两人手里拿的不是榜单又是什么? 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动静,潮水一般,又都朝着贴榜单的墙前挤,周通身强力壮,还能招架得住。 发榜的官员从人群自动留出的小路进去,吏人帮忙把榜贴上,人群更加喧闹了。 不多时,周通挤出来,露出大大的笑脸:“都有!都有!” “悦安第八名,含英第十名。” 程平、杨华脸上都绽出笑容。 杨华揽住程平的肩,笑道:“每次你都比我好,真是不服。” 杨华总一副贵介公子模样,不像周通随性,惯常没有这些小动作,今日看来是着实高兴。 程平咧着嘴,配合地回答:“嘿嘿,等你来战!” 周通过来给他们每人一拳,“行啊,你们俩!我就说这一科你们必会及第的。到时候可不能嫌我是个白衣。” 程平捂着胸,笑着皱眉,荷包蛋也不能随意乱捶啊。 程平又问榜单上还有多少人,其余齐州士子在不在榜之类的。听闻明经科只有自己和杨华,进士科也只剩了吴焕了,程平感慨地摇摇头。 周通羡慕地说:“我看陆侍郎是真的赏识你,你想想那天谢恩宴上他怎么说的,这回策问你又名次这样好。” 程平笑道:“许是看我吃藕吃得样子雅致?” 周通笑着推她,程平赶忙让开。 杨华忙问怎么回事,周通不嫌丢人地把第一次遇到陆侍郎的事说了,杨华爆笑,用手指着他们俩,“还有这么个渊源呢?” “可惜进不了宫城,不然我拿上一篮子藕,去殿前咔哧咔哧啃一顿,圣人看我啃得利索,兴许殿试能点我个头名呢。”程平接着耍嘴。 三人笑闹着,周通扭头,突然变了脸色,肃立叉手,“陆侍郎!” 程平等回头,才发现陆允明就在身后,旁边还有几个官吏、侍从。 陆允明皱眉看一眼程平,程平尴尬地抿抿嘴。 陆允明径直走过去,来到众人前面,口称“敕令”,说的是殿试的事,宣布完,吏人把敕令贴上。 陆允明又额外勉励了被黜落的士子们几句,然后便离开了,经过程平时,一个眼梢都没给她。 程平在心里尬笑,真是个一心为公的勇士,黜落了这么多人还来宣敕令,也不怕遇上个情绪不稳定的…… 周、杨二人互望一眼,决定揭过这一篇,三人兴奋劲儿也过了,找个僻静地方,悄声说起殿试。 殿试主考是皇帝,对今上,程平知道得甚少——当今圣人继位时,她的老师早神隐了呢,周通更是两眼一抹黑,所以主要是杨华说。 即便是杨华,知道得也很泛泛,程平给总结总结大概是,这位皇帝很年轻,先帝时并不是风头最劲的,没想到却是笑到最后的。继位以来,启用了先帝末年贬谪的陈党,但也没贬邓党,很有点唯才是用的意思,又宣布了些休养生息的政令,看起来倒像个靠谱的。 有这些信息也是好的,实在也没别的信息门路了,当时刺史老师说了朝中局势,却没提皇帝的信息——毕竟不是真正的亲师生,有些话不合适说。 陆允明宣了敕令,回去宫城向皇帝缴旨。 皇帝正在看今科士子的策论文章,陆允明进来,皇帝直接让他坐下一起看。 “这科士子中倒是有几个有趣的人物……”皇帝笑道,“你看这个王敬之,嘴上谦虚,字里行间却自比管仲、桑弘羊了。” 陆允明对这篇印象也很深,阅卷时,有两个官员认为该士子夸夸其谈桀骜不驯,应该黜落,但其内容确实有很值得称道的地方,最后还是保留了下来。 “你也是促狭,明经科考得是朝廷大政策,进士科偏要考盐政考庶务。”皇帝笑道。 “明经呆板,进士浮华,总要从里面挑出不那么呆板、浮华的来。”陆允明一本正经地说。 皇帝大笑,“也就是在朕这里,这话你敢在朝上说吗?” “朝上自然有朝上的说辞。”陆允明笑道。 “滑头!”皇帝笑着虚点陆允明。 陆允明不由得想起刚才遇到的那个滑头来,那滑稽样子,真是又可气又可笑。 皇帝与陆允明心有灵犀,下一个说的就是程平,“这个叫程平的,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齐州士子?” “正是。”陆允明脸上还带着点笑,点点头。 “着实有些见识,又灵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只嘴上来得?还要有干才才好。” “殿试时,陛下可亲自试来。”陆允明道。 “他说的这盐政变革之法,你怎么看?” …… 被皇帝着实称赞了两句的程平正对着白别驾领训。 白别驾实在不明白何以这样的人倒能通过考试,文采斐然的士子们却被黜落了,再想到自己被黜落的历史,更加确认科举并不是取才之道。 白别驾明是讲吏部铨选“身”“言”“书”“判”四大规则,话里话外却是说程平哪个都不合格,就差说,哪怕通过了殿试,回头也选不上官。 程平很忧郁,别的不说,你丫攻击一个女孩子“身”这个问题,真的不君子透了! 所谓“身”,就是体貌。程平很想发飙,你再说,我扔你一脸西红柿你信不信?你再说,我就去发帖《八一八我的奇葩领队》,让大家一起唾骂你,信不信? 然而事实上,程平一脸平静,眉毛都不动一下地听着白别驾的褒贬,离着唾面自干的水平,差得也不远了。 24.殿试见皇帝 回到自己屋,程平到底没憋住:“‘体貌丰伟’!1难道美男子都是体貌‘丰伟’的吗?” “美男子”……杨华和周通面面相觑,难道悦安竟然把自己归到这一类人中?还不待想出什么说辞,程平又道:“像傅粉的何郎,被看杀的卫玠,他们能‘丰伟’?” 而且比出古今最出名的两个……杨、周二人终于憋不住,笑了。 程平横他们一眼。 杨华忍笑道:“贤弟年岁还小,虽然这个——可能比不上何晏、卫玠,但也面貌清秀俊雅,待再大几岁,身量高了,壮实了,自然是个美郎君。” 周通也忙附和:“像我,夯牛似的,有什么好?” 程平悻悻地看看周通和杨华,周通约莫得一八五以上,浓眉大眼、身高体壮,杨华估计也有一八零左右,面貌风流,衣带当风,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小个头儿……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看程平还不开颜,周通推她,“儿郎家,怎么为了这个挂心?倒像个小娘子。” 杨华看着程平的脸,突然笑了,“你别说,还真有两分似小娘子。” 程平心里一惊,脸上却做不在意状,笑骂:“都滚蛋,滚蛋!你们才是小娘子,你们上辈子下辈子都是小娘子!” 周通、杨华都哈哈大笑。笑罢,周通突然小声道:“按白别驾的说法,吏部试要考察身、言、书、判,那么周使君是怎么通过铨选的?” 程平脑子里浮现出周老师那实在与“丰伟”不沾边的样貌……是标准的扭曲,还是审美的沦丧,这个不解之谜估计足够做两期《走近铨选》了。 刚刻薄完,程平就懊悔起来,人家以样貌攻击你,你生气,却不知自己也同样犯着以貌取人的坏毛病,尤其这个人还是对自己颇为赏识的老师。实在是太轻浮浅薄了。 程平尴尬地清清嗓子,正色道:“不闹了,该念书了。就差殿试这最后一哆嗦了,总要全力以赴才好。” 杨华、周通也安静下来,都点头称是。周通虽不考殿试,却想着备战下一次——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想放弃,又怎么舍得? 转眼殿试的日子便到了。 当日陆允明宣的敕令上只说了圣人要“亲策试举人”2,还有时间地点,怎么试却没说。 到了现场才知道,口试,而且是分组口试。 程平在心里吐槽,皇帝陛下,你是穿越来的吧?前世是hr吧?还分组pk,头脑风暴? 一共就有十个进士、二十个明经,分组时就每组一个进士、两个明经,又不按顺序来,抓阄确定组别。程平还算适应良好的,有几个进士科的,脸都绿了——估计是没想到还有跟浊流明经们同台竞技的时候。 明经们却也忐忑,一个个面面相觑。 程平与杨华对视一眼,等着拈组别。 两人一个第五组,一个第九组,杨华在前,程平在后。 与程平在同组的,有一个是熟人,进士科的吴焕,另一个不熟,是剑南道的士子,姓柴。 三人互相叉手作礼,这样的场合不方便讨论什么,行完礼,各自找地方呆着,等候宣召。 程平袖着手,站在窗前算计,这顺序拈得可不大好,等轮到自己时,恐怕皇帝早不耐烦了,到时候若没有点新鲜玩意引起皇帝注意,保不齐就会被黜落,但题目都不知道,全凭临场发挥,想拿出点新鲜玩意来……程平在心里打鼓,这殿试,真是全凭运气了。 程平从辰时等到未末,中间还吃了皇宫特供午饭一份,再紧张的心情,这会儿也疲下来了。阳光从西窗斜斜得照进来时,终于有宦者尖着嗓子来宣吴焕、程平、柴朋觐见。 随着这一嗓子,瞬时肾上腺素就又上来了。程平整整袍子,平静着脸与吴、柴二人对视一眼,略一谦让,吴焕当先,程平、柴朋跟在后面。 进了殿门,三人趋步上前,一起对上面赤黄的身影行礼。 殿内坐着的不只皇帝,还有几个穿紫袍绯袍的高官,程平用眼睛余光扫过,只认得里面最年轻的那位——陆侍郎。 “你们都免礼吧。”皇帝声音很清朗,带着点懒懒的笑意,“吴焕——莫非出自齐州吴氏?” 吴焕忙行礼,“是。” “与先帝时吴尚书可是一支的?” “启禀圣人,那正是臣的叔祖父。” 皇帝点点头,“名臣之后,想来于朝政不陌生,一会儿倒要听吴卿高论。” 吴焕赶忙谦虚了两句。 皇帝又看程平:“你便是程平?” “是。”程平行礼道。 “抬起头,让朕看看。” 怎么有种选妃的错感……程平抬起头,眼睛看向大殿上面。 皇帝皱眉笑道:“卿竟如此青春年少……” 听了皇帝的话,程平略弯眉眼,腼腆一笑:“启禀圣人,臣也不小了呢。” 皇帝颇有兴味地看着程平,看策问答卷,以为是个狡黠机灵的,没想到真人这样憨,不知是人似其文,还是人如其面? 陆允明略挑眉,看程平一眼,又接着悠然垂目正坐。 皇帝又看柴朋,“柴朋,这个名字好啊。” 柴朋正想像前两位一样谦虚两句,皇帝又接着说话了:“不若你们便以朋党为题,说一说吧。” 听了这个题目,三个士子一愣,不只士子们,便是朝臣们,也有两个眼神乱飞的。 程平垂下眼,看来贵圈从上到下都是一脉相承的上刺刀白刃战直接风啊。这一路考来,除了最初县令出的题以外,策问题就没有一个不尖锐的。说好的政治的魅力是迂回呢?别的不说,就说皇帝老儿这问题,当着一堆大臣直接问党争,真的好吗? “既然是你的名字起得头,便柴朋先说。”皇帝倚在背靠上,笑道。 柴朋咬咬嘴唇,看一眼坐着的几位高官,对上施一礼,还是说了自己的看法。 他先列举历史上著名的朋党,数其危害,然后提出论点——朋党为朝之大害,“动则争竞,争竞则朋党,朋党则诬誷,诬誷则臧否失实,真伪相冒。” 3他的建议是,对朋党应坚决禁止,堵塞一切可能结党的可能,加强督查,发现党争的痕迹就严厉打击。 柴朋话说到后面就豁出去了,很有点铿锵的意思。 程平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小伙子竟然是个铁腕政治主张者。 皇帝听了柴朋的话,笑笑:“柴朋不朋,挺好。吴卿怎么看?” 吴焕一时俊才,从容地施礼,然后答道:“臣以为君子有朋,而小人无朋……” 程平微眯眼睛,难道这位是穿越老乡?虽然背不下原文,但欧阳修名篇《朋党论》里的主要观点,程平还是记得的。 吴焕的观点与欧阳修非常类似,大体就是君子以义结朋,这种朋党对朝廷对社稷无害而有利,小人以利结朋,但这朋党虚假而不长久,对社稷的危害却不容小觑。做人主的,要分辨清楚哪些是君子朋,哪些是小人朋,亲君子,远小人,则天下大治。 吴焕文采斐然,虽是口试,却骈散结合,内容与形式并重,写下来就是一篇好的策论文章。 两位相公虽没什么表示,吏部尚书却拈着胡须微微点了点头。 皇帝也笑道:“吴卿好文采!”又看程平,“程卿有何高论?” 程平笑道:“臣想给圣人讲一个故事。” 程平开始胡编,说自己家修房子,请来两队匠人,这两队匠人都说自家的手艺好,自己便让他们试着各修一部分再做决定。结果两队都使足了力气,活干得又快又好,工钱算得又一个比一个低廉,“臣观齐郎工艺尤美,便将门脸修葺交于他,周郎手工扎实,便将屋顶砖瓦铺置交于他。迄今臣宅建成三载,见者无不称赞。” 陆允明略皱眉,看看程平,又看一眼皇帝,接着垂目静听。 皇帝看着程平,似笑非笑地等她继续说。 程平正色道:“臣管这叫‘良性竞争’。”然后说了自己对朋党的看法,谁是君子党,谁是小人党这事,不大好分辨,不若让他们竞争去,皇帝只要“观其行”“看结果”就好。 不过程平也提到了,“竞争”分良性竞争和恶性竞争,必须给竞争加入底线,一旦超过,就要严厉打击了。 程平所说与皇帝的做法不谋而合,只是皇帝对心术这种东西总是不愿拿到表面上说,初时被程平堂而皇之地拎上来,有些恼怒,后来看她一副“这很正常”的样子,竟然也觉得这是个正常事了,有点阴谋变阳谋的感觉。 “程卿修个宅子,竟然修出了这样一番道理,看来朕也该翻修翻修宫室了。”皇帝笑道。 听了这话,一直装壁花的户部尚书脸都要绿了——没钱啊! 皇帝“噗嗤”笑了,“季卿莫要担心,朕知道库里有几两银子。” 季尚书松一口气,赔笑道:“陛下圣明。” 皇帝笑道:“三位士子所言朕已经尽知了,你们退下吧。” 陆允明看着三人走出的背影,松了肩背,挪动一下身子,调整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等着最后一组士子。 25.殿试的结果 程平出了皇城,与吴、柴二人叉手作别,与等着自己的周通、杨华汇合。 见了面,周通先问:“如何?如何?” 程平疲惫一笑:“这哪知道去?” “你也让他歇一歇。”杨华招呼程平周通上车,又拿出早备好的糍糕递给程平,程平不是什么讲究人,一边吃一边跟他们俩说考题和各人表现。 待程平说完,杨华想了想,笑道:“听你们答题竟似攀山,本以为眼前的已经是最高的,谁知一山更比一山高。平心而论,柴朋答得中规中矩,也算不错了,只是恐怕穿朱着紫的高官显宦们不喜,结果后面吴焕一番奏对,立意新,措辞雅,生生把他压了下去,你开始就是一个比兴,在立意上,不在于更新,而在于更实在、不空,又有些暗合圣人所为,这样的策问答对,措辞倒是末节了。” 周通摇头笑道,“若是我遇到这样的题目,一定是讷讷无语,再读上两年书,最多也就能答到柴朋的样子,”周通长叹一口气,“我一直知道跟你们差着些,没想到差这么远。这恐怕就是天赋了。” 没想到引起周通这般感慨,程平说老实话:“先达,你有你的好,何必妄自菲薄?我因为自身经历,应变上或许稍微好些,但你踏实厚道,若在官场,恐怕人缘要比我好得多。” “那也要能先进入官场才行。”周通拍拍程平肩膀,笑道,“行了,吃你的吧。我虽然平庸,却也不会轻易认输的。” 程平笑着咬一口糍糕,又问杨华的题目。 杨华他们组被问到的是边患问题。 唐版图很大,周围有各种各样的政权,当年藩镇设立和壮大都跟抵御边患有关,第一个藩镇河西藩镇便是为了防范吐蕃的入侵而设立的,如今藩镇成了更大的麻烦,却不代表边患就不存在了。 事实上,大唐王朝走到今天,盛世气象已不复存在,朝廷对内部的控制力越来越弱、对外部的震慑力也越来越小,一些政权早就虎视眈眈了。 杨华不是鹰派,提议的是怀柔之策,先稳住边境,把精力用在安内上,让民生息,等社会安定、国家繁荣了,再图攘外。 程平点头笑道:“甚好,不像一个少年郎君的方策,倒有点老成谋国的意思。” 杨华笑着摇头:“你快别寒碜我了。好赖是考完了,等着结果吧。” 三人一时沉默了下来,是啊,等着结果吧。 余下几日,程平好好睡了一天,去东市逛了一天,西市玩了一天,又去曲江边吹了大半天稍嫌还有点冷的春风,第五日,便在馆驿闷着。 周通有点兴奋地戳戳她:“大家要去平康坊长见识,你去不去?” 程平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我还未加冠呢,不用长这见识。”现在穿越女逛青楼已经不流行了好吗?关键是,我怕掉马啊!那里的人可都是专门研究男女差异的…… “不过是玩罢了,谁又真想……怎么样呢。”让程平笑得,周通有点脸红,讷讷地说。 去平康坊与小娘子们进行文化交流活动在科考士子们中很是流行,甚至还流传着某士子做的曲子词在平康坊被传唱,恰被主考听到,赞叹其才,以诗词擢第的故事。 程平突然想起陆侍郎来,想起他笑时露出两分风流的桃花眼,这位不知道是不是也有这个爱好…… 周通看叫程平不动,便也坐下来,怏怏地说:“你不去,含英也不去,我与他们又不熟,也不去了。” 程平这会子都没见到杨华,便问:“含英如何也不去呢?” “他与进士科上一场被黜落的那个郑元一同出去了。哎,他与郑元是什么关系啊?” “左右不过是故旧亲朋。” 周通摇摇头,“我看不像,那郑元是士族子弟呢。” 程平笑笑,没说什么。与一个朋友在背后聊另外一个朋友,这个事,不大好。 没想到很快杨华自己便说了与郑元的关系——就在放榜之后。 发榜头一晚,三人谁都没睡着,就着月光,聊了整整一晚,第二日,草草吃了朝食,早早地就去礼部南苑外候着。 南苑外已经站了一些士子,与往日乌泱泱的看榜人群不同,这点人简直连挤都挤不起来。 辰正,之前贴榜的那两个官员带着吏人终于出现了。 程平咽口唾沫,攥着拳等着。 官员把榜展开,两名吏人分执两端往墙上贴。 程平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齐州程平”,不上不下,正是第五名,再往下看,杨华在第八名,与自己一块考殿试的柴朋是最后一名——一共十个明经。 另一侧进士科的榜单更短,只有六人,吴焕也是第五。 杨华与程平相视而笑,几个及第明经互相行礼道喜,程平与吴焕也行礼,大家以后是真正的同年了。 一直回到馆驿,程平都有一种不真实感,我竟然在唐代考科举及第了……又想,我有了出身,再也不用受家族囿锢、被“娶媳妇”、被发现身份、被随便远嫁了,以后我只要在长安或者什么地方混着,给阿姨和自己挣口饭吃就行了——大富大贵没有,但混个小康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程平无声地笑起来,从此以后是不是就要开启温馨种田文模式了? 然而考中后,不是光傻笑瞎想的,还有一堆的琐事要处理,比如写报喜书信,给家里,给亲老师,给刺史老师;还有一系列的程序要走,比如传说中的进宫领御宴,这所有的事情中最让程平头疼的是拜座主——陆侍郎。 过去,没有殿试的时候,拜座主是一种半官方的集体活动,大家一起去拜见主考,一起请他吃饭,现在大家都号称是天子门生,那么这座主拜起来就不大那么名正言顺起来——但拜还是要拜的,不过是化整为零,自己单去。 程平对见陆允明总有点犯怵,按说一起吃过饭,看过灯,可以算半个熟人了,怎么就那么怕见他呢? 26.侍郎难伺候 休沐日,程平穿着新做的春衫,去陆允明府上递名刺。 阍人接了拜帖,其中一个捧着进了内宅,程平便在门房等着。 时候不很大,那男仆出来,笑道:“程郎君请随某来。” 程平笑着道声“有劳”,男仆还礼,头前导引。 先穿过浅窄的前院,院内向阳的地方种着些迎春花,因为昨晚下了些小雨,地上落了好些黄色花瓣,还不曾清扫,院子里也不见别的奴仆,很是幽静的样子。 又经过一个严肃庄严的院落,男仆接着往里走,程平有些诧异,再往后就应该是内宅了,一般见客的书房没有这么靠里的。 进了垂花门,出了穿堂,转过影壁,是几间轩丽正房,男仆在房门口站住,一个样貌清秀的婢子接出来,笑道:“阿郎请郎君去东边小书房说话。” 带着程平来到东边书屋门前,婢子柔声禀报“程郎君至”,屋内一个平和的声音:“进来吧。” 程平整整衣服,推门进去,对陆允明行礼。 陆允明本斜倚在斑丝隐囊上,见程平进来,便坐直了,“别多礼了,坐吧。” “是。”程平恭敬地正坐在客位上,这时候才打量陆侍郎,半旧的袍服,头发随意的用木簪挽着,一副居家怎么舒服怎么来的样子。 按照程序,程平先表示谢意,提前琢磨好的套子话,表情做得真挚无比。 陆允明静静地听着,嘴角微抿,细长的眼尾翘起,眼中带点看戏的样子。 让他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程平突然觉得尴尬起来,咽口唾沫,匆匆把感谢话说完了。 陆允明点点头,并不说什么。 程平更尴尬了。 陆允明终于笑道:“行了,松散松散吧。” 程平松口气,抿嘴一笑,改成盘膝而坐。 婢女送上茗茶来,程平尝一口,竟然是清茶,连盐巴都没加,不由得挑一下眉毛。 “喝不惯?那便让她们再重新煎来。” 程平忙笑道:“门生倒喜欢清茶的味道,初时有些涩,但有回甘。” 听到她这句“门生”,陆允明想起那日府试谢恩宴上周刺史说的“座主总不及老师亲近”,不由得微微一笑:“可给家里还有周使君报喜了?” 程平恭敬地回答:“已经写过信了。” 然后两人又沉默下来。 程平自谓是个比较话唠的人,却不知为何,和陆侍郎在一起屡屡冷场。 陆允明却悠哉得很,又喝一口茶,“悦安年几何矣?” “门生十七岁了。”程平说的是虚岁,其实要到入秋,才满十六周岁。 “比我当年还要小一岁。” 耳边鸟雀啾啾,日影从支着的窗户透进来,光柱里是细细的灰尘,这样的春日,对着这样年轻的脸,陆允明突然感慨起来,转眼,已经十年了。 程平不大敢在陆允明面前耍小聪明,憨然笑道:“这如何能比呢。”一个是进士状元一个是普通明经,完全没有可比性。 陆允明看她一眼,嘴角的微笑扩大了两份,又装相,殿试时的狡黠哪里去了? 想到殿试还有之前程平的策论,陆允明严肃了神情:“过了殿试,也算一只脚踏入宦途了,后面或者通过吏部铨选入朝为官,或者去地方上,我有两句话跟你说。” 程平连忙站起,叉手行礼:“座主请讲。” 陆允明也站起来,“你应时权变、见形施宜之能是有的,却不宜太过圆滑,哪那么多‘左右逢源’的事呢?”1 “左右逢源”?程平一怔,这是让我站队?可是,我一个庶族明经,没法站到您那个战队啊,但面上却恭敬道:“门生谨领训·诫。” 一看便知道他想多了,陆允明轻轻哼笑:“聪明人最大的问题就是爱想多。” 程平微瞪眼睛。 陆允明抿抿嘴,无奈地笑了:“自己琢磨吧!聪明面孔笨肚肠。” 莫非人家只是就事论事,没“招揽”自己?我又自作多情了……程平尴尬地低下头,耳朵都烫了。 看着她红红的侧脸,清秀小巧的耳朵,陆允明突然有些不自在,“出去走走吧。” 陆允明带着程平走到屋后园子里,园子不大,中间一个小池塘,旁边几株柳树已经有了些摇曳之姿,并些早开的春花,几块湖石,池塘里水有些浑浊,几尾红鲤鱼游得正欢。 程平脸不热了,观察陆侍郎家的鲤鱼,好像很肥的样子,这要是做成金齑玉脍…… “想什么呢?” 程平忙笑道:“在看池中红鲤鱼。君家的鱼优哉游哉,真正的‘得其所哉’了。” 《孟子》上有一段说,有人送子产一条鱼,子产让人养起来,这人却给吃了,骗子产说:“刚开始放的时候,它还不大精神,一会就活动起来游走了。”子产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啦,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啦!2 程平把陆允明比春秋著名政治家公孙子产,小小地拍了一下马屁。 陆允明弯起眉眼,斜睨程平:“你刚才莫不是想着和那校人一般把我的鱼吃了吧?” 程平赶忙端正了神色,语气真得不能再真:“怎么能呢,多可爱的鲤鱼!” 陆允明看她一眼,笑着转过身,负手走了。 程平在后面跟上,哎呀妈,拍个马屁都差点露馅儿,这人太难伺候了! 27.自古伤离别 程平好不容易过了拜座主这件事,下面还有礼部的人来教导礼仪,说宫中领宴的规矩,进士科的人又找明经们商量一起雁塔题名、曲江探花的事。 雁塔题名、曲江探花这种出头露脸的事原来都是进士们的,不关明经们什么事,但今年录取的人数实在少,只有六个进士——这个走出去,未免太也没有气势,便有人建议叫上明经们,反正明经也不多。 对这种事,程平没什么兴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属于自己的荣耀,蹭上又有什么意思?但这事程平说了不算,明经科考第一的那位大哥想了想便笑道:“几位郎君的美意倒不好辜负,诸君以为呢?” 你都答应了,谁又会说不行呢。 于是便定了十日后去曲江边举行探花宴,再次日去雁塔。 在这些之前,却是一件伤感事——给齐州别驾和没及第的士子们送行。 话说那日知道程平竟然以明经第五名及第,对着她那张貌似恭恪、却总少点敬畏的脸,白别驾习惯性地想训斥她两句,程平也准备好了,心说“训吧,训吧,反正也就这几天了,”没想到,白别驾抿抿嘴,只说道:“以后做人做事谨慎恭敬着些,莫要给使君抹黑。” 程平一愣,连忙施礼:“是,谨遵别驾教诲。” 白别驾挥挥手,“你去吧。” 关于白别驾,程平回去与杨华和周通唠叨,周通笑道:“你这是耳朵痒痒,不被骂两句难受?” 程平小声笑道:“我是觉得有点奇怪,白别驾与使君不和,使君还派他来朝正,我看别的州也有派长史的,也有派别的属官的。” 杨华也低声笑道:“我帮你补充一句,而且年年都是白别驾来。” 程平瞬间腐女了,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相爱相杀? 周通却不以为然道:“自古正官、佐贰不融洽的多了,但也不能耽误了正事。” 程平、杨华对望一眼,都摇摇头,说起别的。 三人科举路一起行来,一起同过窗,一起在考场“扛过枪”,甚至还在帐篷睡过一张“床”,算是铁兄弟了,周通要走,程平和杨华自然不舍,周通却笑道:“别小娘子一样,我兴许到冬天的时候就又杀回来了。” 十里长亭外,程平、杨华、吴焕捧着酒,先敬白别驾,次及诸位同乡士子,到周通时,周通终于红了眼眶,一把搂住程平的肩:“好兄弟!” 程平眼睛也有点潮,“我们在长安等着你。” 杨华拍拍周通的肩膀,也满脸感慨。 吴焕也有相熟的,自然也是亲亲密密地道别。 杨华来到进士科郑元面前,两人没说什么,只互相深深地看一眼,碰一下碗,干了碗中酒。 看着这些年轻人,白别驾别过头看向远方,他们到底年轻,不知道今日依依惜别的朋友,或许以后会是你死我活的政敌。 看着车队影子越来越小,吴焕、杨华还有程平脸上都现出惆怅之意。 吴焕叹息道:“他们都走了,就剩我们三个了。” 这一叹,无形间,把自己与程、杨二人距离拉近不少,三人又是同乡,又是同年,合该守望相助的。 吴焕虽是高门子弟,平时被人捧着,倒也不是很轻狂的人,当下邀着程平、杨华一起吃饭,一顿饭一场酒吃下来,又亲近了一些,程平喝得少,吴焕杨华念她年岁小酒量浅也不灌她,他们俩却喝了不少。 程平、杨华还是住一个屋。程平扶着杨华回去,仆人帮他脱靴子,程平给他倒一杯水,杨华挥挥手让仆人出去。 这是有话说? “郑元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杨华倚在床头,面无表情地说。 啊?程平露出惊讶的神色,这还真想不到。 “我外祖家原是商人,攒了不少银钱,到外祖父这一辈,就改了门籍,立志耕读传家,然我几个舅舅读书却是一般,倒是家母因为这个攀了一门‘好亲’,嫁与家父做填房。” 杨华慢慢说他的家史,他父亲家这边说是士族,其实不过是倒驴不倒架子,多少代没出过高官了,钱财也不剩多少,留下的只有一个荣耀的姓氏——当然,还有世家的规矩。他们看不上杨夫人的奢侈、没规矩,杨夫人性格刚硬,手里又有钱,怎么愿意受他们辖制,杨华的父亲把继室与原配相比,很有点“人不如故”的意思,中间又有曲折误会,杨夫人一怒之下,讨了休书,带着嫁妆回家去了——肚子里揣着还没被发现的杨华。 至于后来杨华出生,两家争子,又是另外一场麻烦了——不过从杨华的姓氏上就能看出最后谁胜了。 倒是后来杨华的前室哥哥郑元很有“家族意识”,屡屡关照这个不同姓的弟弟。 别人家的家事,程平不好评论,便只听着,等他说完,过了半晌,听着没声音,以为他睡着了,谁想杨华突然叹一口气:“娶妻,娶妻,如果不能敬她护她,娶她做什么?” 程平自然知道他这是感慨父母亲的婚姻,不好顺着他说,便插科打诨:“含英想着娶新妇了吗?” 杨华笑一下,翻过身看程平,“乡间成亲早,悦安定下亲事没有?” 程平摆出情圣的样子,轻浮地说:“看上我的小娘子太多,不知道选哪个才好。” 杨华挑眉,又“嗤”地笑了:“失敬,失敬,原来悦安竟然是位风流才子。” 程平虚虚地拱拱手,“过誉了。” 两人同时大笑。 笑罢,杨华看着程平,“若不是弟有这样的才情气度,单以相貌论,简直疑是女郎假扮的呢。” 程平心里一突,面上却翻白眼:“等某长高了,成了纠纠男子汉,看你和先达还拿不拿这话打趣人。” 看程平似不高兴,杨华又与他赔礼,俩人又一起猜测周通一行到了哪里。 程平看杨华不似真起疑心的样子,松一口气,女扮男装真不是容易活儿——她这一感受在入宫领御宴那天肚子突突地坠疼时,达到顶点。 尼玛!怎么非挑这个时候! 虽然今生这是第二次——头一次是一年以前,但前世有丰富的对抗经验,这是大姨妈先兆! 28.大姨妈事件 程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中桂殿兰宫锦绣繁华,耳边丝竹声声歌诗酬唱,再瞟一眼最上首穿黄袍的那位,伸手捂住下腹部,但愿姨妈再耽搁一阵子,莫要太通畅才好,不然,这所谓人生最荣耀时刻,保不齐就变成了人生终结时刻。 “难道我的穿越就是为了成就一则科考史上的逸闻八卦?”程平一边与坐自己旁边的柳参碰杯,一边在心里苦笑,明明刚才山呼拜舞、皇帝一个个殷殷垂询的时候还没事呢…… 这种大宴,酒菜没有热乎的,应酬了一阵子,程平的肚子越发疼了。别人喝了酒脸都红红的,只有她面色发白,额头挂着冷汗,这会子不只肚子疼,似乎头也突突地疼起来。 好在程平是明经第五名,皇帝以下是高官显贵们,显贵后面是进士们,进士后面才是明经,程平这种敬陪末座的离着那些人老远,旁边是明经第四和第六,半生不熟的,大家都用羡慕地目光看着前面穿朱着紫的或者出头露脸的那些,又随时准备为他们做的诗、说的笑话捧场,与程平碰杯心不在焉得很,倒也没人发现她的异常。 酒过三巡,皇帝本人、重臣们、状元公都做了诗,恭贺皇帝又得良才的漂亮话换着方式说了几遍,皇帝终于“不胜酒力”先撤了。 太棒了,真是个知情识趣的皇帝啊,程平行礼送行的时候带着十二分的诚心,大佬都走了,大家快散了吧? 散倒是没散,但席间秩序却是松了下来,众人有拼酒的,说话的,对诗的,出去更衣的,干嘛的都有。 杨华走过来:“你面色不好,这是喝多了?” 程平顺手推舟地点点头。 杨华看看周围,也是没办法,他们身份卑微,皇宫这种地方岂容他们造次? 程平笑道:“你去忙你的吧,别管我。” 难得遇到这么多达官显贵,再清高的也知道要去敬杯酒混个脸熟,程平岂能因为自己让杨华错失机会。 杨华又嘱咐她几句,到底去了。 不知道这皇宫“更衣”的地方隐私性强不强?程平又怕露了底,又想去厕所,要不先去看看?不行就不上。 程平离了席,找宦者打听了方位,顺着小径往偏僻处走,哪知还不曾解决自己的尴尬事,却碰到了别人的尴尬事。 “陆郎,我着人给你送去的一点小东西,你如何不收?不是什么贵重的,却着实有趣。” 看见前面拐弯处一男一女的身影,程平来不及退了,赶忙往小径旁边的石头后面一藏。 “臣年纪大了,又公事繁忙,早失玩乐之心,况且长公主小娘子家,送臣礼物,于礼不合,以后还请莫要如此了。”陆允明沉静的声音。 “你——我——”安阳长公主咬着嘴唇,“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陆允民抿抿嘴,没说什么。 “我与姑姑、阿姊们不同,我,我一定都听你的,谨遵妇德,不以身份骄人。”安阳的口气里带着点娇娇的哀求。 程平吃着这意外而危险的瓜,心里感叹,长公主这真是“低到尘埃里”了,单恋着实是个苦差事啊。 “我去求圣人,不让你因为,因为我,影响了仕途。他自小疼我,又信任你,一定会答应的。”安阳情急之下抓住陆允明的袖子。 长公主长得美,得皇帝疼爱,一腔真情,再解决了驸马不担任实职的问题,程平想不出陆侍郎为什么不答应来。 然而陆允明就是不为所动,“公主请回吧,站在这里不好,以后也莫要再提这样的话了。” 长公主到底是有脾气的,跺脚道:“我便这么敌不过那柳氏吗?” 程平联想到上次风雪夜听到的,陆侍郎这位前未婚妻不知是怎样风华绝代的人物,后面的姑娘一个个都拿她当标准靶。程平又揉揉肚子,等着陆允明把公主气走。 “公主请回吧。”陆允明再次不喜不嗔地说。 长公主到底年纪小,近几年又被捧着宠着,现在被人这样拒绝,哪里受得了,带着哭腔儿:“陆允明,你会后悔的。”说着跑走了。 陆允明缓步走回宴会,却不想扭头间看到石头边上的影子,当下皱眉走过来,然后便看到一脸尴尬笑容的程平。 两人的目光中都有点一言难尽的意思。 正要说什么,听到小径上由远及近的说话声。 “今天陆允明倒是不居功,本来他是座主,这些进士都是他的门生的。” 程平看看陆允明,默默往里挪了挪,给他留个空儿。 陆允明抿抿嘴,到底也站在了石头后面——不然俩人站在这儿干吗呢,说不清楚。 “他打得好算盘,向圣人卖好,其实,这些进士明经还不是把他当座主?” “咳,我算看明白了,座不座主的,也没意思。等待铨选的人随岁积,每年才多少职位?这帮才及第的愣头青怎么跟去地方上历练过的比?即便选上,从八·九品一点点爬上来的又有几个?到有个人样儿了得二十年以后,那时候我们都致仕了。” “我听说今年的吏部试……” 两个穿绯袍的渐渐走远了。 已经没心思关心吏部试了,程平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就想着赶紧撤。 陆允明也觉得与个士子躲在石头后面不像话,当先走了出来,程平随后跟上。 突然感觉似乎有点“发作”,程平面色一变,踢在一块略凸起的石砖上,差点绊倒。 陆允明停住脚,皱眉道:“想什么呢?” 感觉到似乎有东西流淌,为了赶紧与这位没眼色的先生分开,程平豁出去了:“门生在想圣人之言。” 陆允明挑眉:“哦?说说。” 程平的肚子似乎突然被扯了一下,她额头的筋一跳,勉强维持着刚才的平静口气:“‘非礼勿言’。” 陆允明被气笑了,“圣人还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呢。” 程平破罐子破摔,“实在是太也凑巧。” 程平等着他拂袖而去,陆允明却皱起眉:“你面色不对,是怎么了?” 求你,快走吧!程平假笑:“点着了风寒,又喝了酒,不碍事。” 陆允明负着的右手动了动,又看程平一眼,转头走了。 程平终于松一口气,钻到石头后面,等着刚才去厕所那俩官员回去,然后看能不能去收拾一下自己。 又等了一小会,那两位终于姗姗地走了过去,程平检查过,外袍目前还没有问题,赶紧蹿到厕所,生死时速地简单收拾了一下出来。 情况还不算严重,但是不能坐下,程平琢磨着要不还去石头后面、或者竹林子里待一阵子,差不多散席再回去?但怎么确定散席时间呢? 程平想了想,来到小径通宴会厅这头的一棵树下倚着,捂着头眯着眼做醉酒状。这个位置好,上厕所方便,赴宴的人出来也能瞧见。 正祈祷不要再流了,宴会厅出来一个人,来到程平身边:“程郎君,阿郎使我给你送件披风来。” 程平装做迷瞪地睁开眼,辨认一下陆侍郎的侍从,笑道:“多谢侍郎。”然后不客气地接过披风搭在自己身上。 侍从看看她,行个礼走了。 有了这件披风,就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可以混过去了,程平为刚才自己对陆允明的不礼貌不好意思起来,这个,哎呀…… 看一眼空着手回来的侍从,陆允明接着与中书舍人司马襄说话。 29.“安漂”的日子 靠着陆侍郎的披风,程平有惊无险地熬完了领御宴环节,回去以后又庆幸好在屋子富余了,现在自己独居,不然在杨华面前露馅的可能性也很大。 杨华却问:“晚间我去照顾你吧,你这样,我实在不放心。” 程平皱眉:“你还真把我当小娘子了。” 杨华无奈地摇头笑笑,只好让仆人去买治风寒的药饮子,程平都偷着倒在了牡丹花根子上当了花肥。 也因为这“风寒”,程平错过了曲江探花、雁塔提名这些事。 杨华笑道:“反正你也不爱去。” 程平悠然地坐在榻上,搂着隐囊,喝着蔗糖热饮,“‘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1何等畅快荣耀,我怎么会不爱去呢?” 杨华虚点她,笑道:“口不对心!” 程平也笑,“看破别说破嘛。” 又过了两天,程平好了,看着那件绣竹叶暗纹的披风发愁,人家对自己也算有救命之恩,是不是应该去感谢一下? 但是去的话,就又翻起了那天的尴尬,这不是感谢,这是给人添堵呢。不去……陆侍郎会不会觉得自己太忘恩负义? 程平还没纠结出个结果来,吏部铨选告示贴了出来。有博学鸿词——考诗词文章,进士们的专利,有书判拔萃——考判案,对律令要熟悉,甚至连针对明算的也有,就是没有针对明经们的。 得,之前还怕考不中,现在这是根本不用考了。 程平这种就想混着、不想认真走官途的还好,其余明经们的失望可想而知——除了杨华。 他拿出《唐律疏议》来复习。 ……太强了!程平简直对这位大哥有点崇拜了。 杨华也只是笑笑,“若做亲民官,这是必须的啊。” 程平一口老血。 因为这事又拖拉了两天,这么久了,程平更不好意思去还披风了。 馆驿可以让士子们住到铨选后,程平这些不参加的,人家虽然没赶,自己也要早做打算。 大多数都想着出去赁房子,等待下一次铨选。 程平跟着一起去看房,又算算自己的银钱,“长安居,大不易”,得去找个工作了。 士子们找工作,最好的是入了贵人的眼当幕僚——这个,之前博得些名气的进士们或可一试; 其次卖诗卖画卖文卖字赚润笔,文笔好、字也好的做这种自由职业最好,听闻有一个字三匹缣还嫌少的。2 再次,是去豪贵之家当西席,包吃包住受尊敬还能看自己的书,这个拼的除了名气人脉还有运气; 但以上这些与普通明经们都不相干。 长安的“安漂”实在太多,多数没钱没名没才的只好选择去帮书馆抄书,帮人做刻印之类活计。所以才有之前府试时听到的,一个老明经死了,家人连归乡的路费都没有。 程平打听了行市,也出去转悠了几天,无奈并不比别人多点什么,只好也接了几个抄书的活,每日奋笔疾书,写到手疼胳膊酸。 杨华几次想说点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抄完了拿去书馆给书馆主人交差,被嫌弃太慢了,又建议学写时世书体,“如今流行的是邓相公的书法,洒脱飘逸,郎君的字未免太过圆融方正了……” 程平唯唯,领了新的书拿回去抄,心里凄凉得很,难道就要过这样的日子过几十年?这样活着,也只落个活着罢了。 再说杨华。 那日去参加吏部书判拔萃考试,问他考得如何,只说颇为严厉,其余也说不上什么来,程平便跟他一起忐忑着。 直到吏部告示上贴出“齐州杨华授河西尉”,从七品实职,竟然是这一波授官的人里面最高那一列的。 程平很为朋友高兴,但这也意味着离别。 看程平困顿着,杨华虽富,却不能直接给朋友钱,然而别的又给不了,临行前终于劝她:“你或可去找找陆侍郎,我看他是很器重你的。” 程平苦笑,你单知道他器重,却不知道那些阴差阳错的“孽缘”……但感念杨华的好意,便点头答应着。 在盛夏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程平汗流浃背地送别了这剩下的另外一个朋友,彻底成了孑然一身的“安漂”。 拒绝了别的明经们去住寺院的建议,程平搬到了长安城南的贫民区,周围住的都是引车卖浆者流。 房东是一对老夫妇,带着个小孙子过活儿,他们住正房,程平住南房。 一番打扫,程平终于又安顿了下来。 30.找到新工作 程平两脚战战地爬上墙头,再爬上屋顶,小心翼翼地把腰上拴着的桶用绳子垂下去。 房东老丈铲了灰泥放到桶中。虽然只半桶,程平拽上去也是呲牙咧嘴的,然后挪着小步,拿抹子一点一点修补屋顶上破漏的地方。这是附近居民这几天家家都在忙的事,趁着天气还好,把屋顶都加固修补一下,不然等变了天,就“秋风秋雨愁煞人”1了。 老丈看她那样子直咧嘴,但再看看自己的腿脚、看看小孙子,把嘴就又闭上了——没办法,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能上房的就只有小程郎君了。 程平这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在屋顶上很不熟练地忙活着。虽天气凉爽了,但因为干的是力气活儿,不大会儿里衣就都溻湿了,脸上也流起汗来。 抬脸擦汗的空儿,程平看到一辆华丽的马车行过来,停在巷子口儿。 车上下来几个人,程平近视不严重,一眼看出是吴焕和另两个同年。 这是? 吴焕等不提防程平会蹿到屋顶,还是一个仆人先看见她。 看见这样的程平,同年们俱是一愣。程平穿着短打褐衣,脚上一双黑色布鞋,手上身上都是灰泥,一些散落的头发合着汗沾在脸上,哪有半分及第士子的样子,分明就是个田舍汉。 程平倒还坦然,笑着与诸位见礼,又与房东老丈赔不是,剩下的一半只能等改天了。 老丈很是惶恐,不知道原来程小郎君竟然有这么多贵人朋友。 阿婆更是躲在内室不敢露面,倒是小童阿佑在门板后露出半个头好奇地看。 吴焕对程平笑道:“这届同年们还留在长安的商量好要一起去终南山登高,只缺你,我便自荐来接你。” 还不待程平说什么,一向嘴有些促狭的乐新已经先笑道:“没想到悦安已经‘捷足先登’了。” 吴焕看乐新一眼,程平倒是不以为意,哈哈笑道:“维初说得好,适才我在屋顶见到碧云天,黄叶地,北雁南飞2,已经先诸位赏过秋了。” 吴焕看看天,笑道:“好一句‘碧云天,黄叶地,北雁南飞’!悦安随口所言便可入诗了。” 程平尴尬笑道:“随口引用不知道哪里看来的,炳光莫要错赞了我。” 吴焕一笑,却是不大信。 程平让他们稍等,自去洗手洗脸换了衣服,辞别了房东老丈,登车与吴焕等上车走了。 阿婆出来,“那些贵人们是做什么的?” “那是程郎的友人。” “程郎竟然认识那么多贵人……” 老夫妇互相看一眼,老丈严肃地说:“往日是我们太轻慢程郎君了,以后要恭敬着些。” …… 程平等在明德门外等到另外的同年们,大家一路向南,去往终南山。 山中已经一片秋意,层林尽染,水碧青碧青的,映着云彩和树,有一种独属于秋的寂清。山路上时见往来的道士还有骑马乘轿的游人,给这寂清添加了些热闹气息。 一行人登高赏景,拜道参禅,饮酒赋诗,程平少不得也诌了两首。 吴焕笑道:“反不如你的‘碧云天,黄叶地,北雁南飞’来得自然。” 程平早就认清了自己没诗才这个事实了,当下笑道:“早说不是我作的了,没灵气就是没灵气。” 她先踩了自己,乐新等爱挤兑人的倒不好说什么了。 如此玩了三天,程平一颗扑在多挣三五文嚼裹儿上的庸俗心也被涤荡得清澈了不少,脸上的笑影里都是少年人的意气。 几个人驱车回城,又要吃散伙饭,吴焕世家子,又授了清要的校书郎,自然不会选那不好的地方,车子停在一家古色古香名曰“秋香楼”的酒肆前面。 吴焕笑道:“我们此次秋游合该在此地做结。” 众人都道“很是。” 程平却眼尖地看到酒楼门口贴着的聘人启示。 第二日,程平本待帮房东老丈接着补屋顶,却被告知已经修好了,程平便穿了平整干净的圆领袍,清清爽爽地又来到头日去的那家酒店,并求见店主人。 店主人穿着石青色的苏绸袍子,团团脸,一脸和气地笑问:“郎君找某,不知有何事见教?” 程平笑道:“某见贵店门前贴着聘账房的启示,不才是来毛遂自荐的。” 店主见她一身士子打扮,年纪又轻,疑惑地笑道:“吾观郎君文质彬彬,莫非是候考士子?”店主人把“落地”换成了“候考”,带着服务业的客气。 “正是。”程平笑道。 “郎君请恕某直言:士农工商,士子们虽然愿意光顾本店吃饭,却大多不愿来店里帮着算账,这个——与我等为伍,多少有些有辱斯文。即便有来应聘的也多是年老者,于宦途无望的。郎君如此年轻,何以竟然愿意来做账房?” 这个三六九等的社会啊,幸好穿过来的是自己,不是前世做酒店管理的闺蜜……程平一边腹诽,一边笑道:“某却不以为然,若无商人,吾等吃穿住用恐怕都不方便。”程平再追加一句实话,指着大堂角落的高台道:“吾观贵店往来者非富即贵,结账都是伙计捧去账单结的,账房居于台后,谁会注意呢?” 那台子,比当铺的还要高些,又围起来,只留一个小门,程平便是站起来,也只露一个头,若是坐下,从台子外最多看到个幞头顶。 店主人想想,也对,“既然如此,郎君随我来,我们一起看看本店账册。” 程平跟店主来到台子后,里面并没有人,店主人道:“前位账房因老病不能来了,这两天着实乱得很,某自己支应着,到底不大好,郎君试整理之。” 程平看那账本,不过是出账、入账和汇总,简单地很,便笑着答应了。 店主人把笔墨纸砚和算筹准备好,便自去忙了。 程平不习惯用算筹,小时候学的一点快速心算便又拾掇拾掇捡了回来,不大会儿功夫,便把店主落下的几天账目都理清誊写好了。 店主看着账册上漂亮方正的小楷,再核对了几条账目,无一错漏,不由得惊讶:“郎君何其迅疾哉!” 程平只笑。 店主虽觉得年轻人恐怕做不长久,但能顶一阵子也是好的,又喜欢程平算账利索漂亮,便在原来账房薪水的基础上又加了两成给她。 程平见钱眼开,这可比抄书赚得多多了,当即把个人公验给店主看,双方签了契书,程平就算找到了她在唐代的第一份全职工作。 31.加薪拿奖金 第二日,程平搭乘同坊邻居的驴车去上班。 这位邻居每日去东市卖兔卖鸽,据说原来是卖家禽的,这一两年因为长安贵人们流行吃鸽翅羹和蒸饼卷烤兔,便改成了卖兔子和鸽子。程平工作的那间秋香楼恰恰就在东市,搭这便车着实可省不少时间和脚力——只是与鸽兔同车,气味未免有点不大好,又爱沾上兔毛鸽羽。 他们到时,恰是午时,市鼓敲过三百下,东市开市了。 程平从驴车上下来,一边择身上沾的鸽子毛,一边与邻居闲话着告别。 不想抬眼看到从对面坊门走出一个美貌女郎,戴着薄纱幂篱,风姿绰约得紧,后面一个侍儿挎着包袱,另一个抱着琵琶。 看程平看呆了,赶车的赵二笑道:“程郎君回魂了!改日攒下钱财,郎君自去平康坊开开眼就是了。” 程平才注意到,原来对面便是全大唐乃至后代都赫赫有名的红灯区平康坊。 听赵二这么说,程平装腼腆,与他告辞,逃进酒楼去。 赵二呵呵大笑,坐回车上,摇头晃脑,哼着小调赶车进了东市。 店主人把柜台钥匙给了程平——这账房不只算账,还兼管收银,程平一一点数柜上现钱,准备好笔墨,把今日后厨采买菜肉的账目先记好了,然后便只等开店迎客。 这秋香楼一楼是大厅,二楼是一个个小房间,与后世酒店格局差不多。每层有十个跑堂的伙计,都约莫十五到二十之间,穿着褐衣短打,胳膊上搭着布巾,一个个都精精神神、利利索索的。 伙计们把客人点菜的单子给程平,程平算好价钱,结账时,伙计把账单拿走,把钱送过来,再把找零送回去——如果找零不多,多半便成了伙计的赏钱。 真正忙其实就是午时和未时。客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厅堂里伙计报菜名的声音、客人猜枚行令的声音充斥双耳,喧闹得很。 程平初来,很是小心,对照着价钱,每单都算两遍,小伙计们见程平年轻,便不大尊敬,嘴上总催他,“鸡蓉羹是三百钱,程郎君怎么连算筹都不用?” 若有两个伙计遇到一起等结账,两人便互相挤挤眼。 “欺生”这种事情实在是古今中外都免不了的。 程平便趁着有空的时候背菜名菜价,三四日后,程平把菜牌都背了下来,又算得习惯了,伙计们再拿来单子,只略一思索便写上了钱数,伙计们的话便被闷在了嘴里。 程平脸上一片平静,心里却得意:“小样儿,爷小时候心算课外班天天拿小红花。” 酒店账房的工作渐渐走上正轨,程平每日搭着驴车午时到,忙一中午,未末开始做这一天的账,盘点银钱,然后与店主人交账,大约申正————也就是后世的下午四点钟,程平就可以下班了。去东市逛一逛,等着赵二,日落前七刻,市锣敲响,东市关市,二人一路唠着闲嗑赶车回去。 程平对这份工作颇为喜欢,习惯了后世每天九小时工作制偶尔还要加班的日子,程平觉得这个活儿不错,尤其在领了两个月薪水,又额外得了一笔奖金的时候。 不过程平觉得这笔奖金是自己应得的。 话说程平自从背下菜单以后算账越来越流利,盘账也是越做越快,便剩下不少时间,这样的环境,又不好看书或者午睡,程平闲着也是闲着,便做起了统计表。 一天两天看不出来,等数据足够多了,就能看出规律了,程平根据价格、烹调做法、荤素原料等变量分析了一下,做了几个简单的分析表,然后交账的时候一起交给了店主人。 店主人皱眉:“敢问程郎君,这是什么?” 程平便跟他解释一番:“……从表儿上看,最赚钱的既不是那些便宜菜,也不是顶贵的名菜,而是中档菜。” “烹调方法上能看出这个月羹菜明显比上个月卖得要好,许是因为天凉了的缘故。” “羊肉竟然不是一统河山的,与鱼差不多,鸡、鸭也不少,反倒是鸽、兔没有想像的那么多……” 店主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方法,简直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听程平说完,自己又拿着那几张纸看了半晌,然后站起来行礼:“不意程郎君有如此大才,某实在眼拙了。” 程平赶忙还礼。 第二日店主便宣布要给程平加薪又额外给了一笔奖金,又与她商量修改菜谱的事,弄的小伙计们纷纷侧目。 程平却把这笔奖金的大部分拿出来请大家吃酒,就在本店,让后厨做菜备酒,在客人都走后,连后厨带前堂带打扫卫生的仆人,大家不分上下,一起坐下吃喝,店主人也给面子地来祝酒,并对程平多誉美之辞。 如果一个人稍好于你,你或许会嫉妒,但如果这个人比你强一大截子,那你多半对他就成了佩服了。 程平凭着自己的童子功心算还有几张统计表,赢得了小伙计们的佩服。 处长了,程平发现,这帮小孩儿其实挺有意思的,其中有一个口齿伶俐、会口技的最得程平喜欢。 这个伙计叫阿来——其实本应是阿癞,他小时候身上长了好些癣疥,后来好了,名字却保留了下来,但在酒肆做伙计,怕这名字让客人膈应,便改成了阿来。 阿来学鸟鸣、犬吠、人声、物语无不相似,而且可以同时学几种声音,饶是程平这千年以后穿来的也没见过,不由得拍案叫绝。 午后,待客人都走了,小伙计们便时常撺掇:“阿来,来一段,来一段!” 阿来便得意地歪着头:“这几张桌子你帮我擦?” 对方答应着,阿来便摆开架势,“今天来一段百鸟朝凤,如何?” 楼上楼下的众人轰然叫好。 然后便听到黄鹂、画眉、鹦鹉、百灵各种鸟鸣,又有扑棱棱翅膀的声音,突然一声从没听过的高昂优美的鸟鸣响起,伴着隐约的铃声,然后便是簌簌风声,一段口技表演结束了。 程平初次听,不由得问:“最后那段伴着铃声的鸣叫是什么鸟的?” 阿来一扬头,笑道:“那便是凤凰了。” 不只模仿,还能创造……程平满脸赞叹。 在这新来的小账房面前露了脸,阿来得意地笑了。 店主人见了,也在一边微笑。 与他们混熟了,也有不大好的地方,比如今日,阿来急惶惶地过来:“程郎君,好阿兄,救命,帮帮忙!” “怎么了?”程平问。 “快别提了!二楼乙室,本来几位客人喝酒,用桌上的菜名字行酒令,挺高兴的,但有一道菜应该用渍梅,后厨没有了,用了杏脯,害得客人的令也错了,那客人便不乐意起来,非要见店主。可店主又不在……” 阿来急得要哭:“这样的客人,我哪里得罪得起,求郎君可怜。” 看小孩急得那样,程平没办法,只好做好舍脸准备,整整袍子,走上二楼,推开乙室,室内歌舞已经停了,几个歌舞伎站在门边,程平正要装孙子,却一眼看见了举杯待饮的——陆侍郎。 32.侍郎生气了 程平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再看看屋里另外几位达官贵人, 没办法, 只好上前一一行礼。怕陆允明在朋友面前丢面子,程平不敢表现出认识的样子, 但又怕陆允明怪罪, 便只好在给他行礼的时候笑得格外卖力些。 陆允明一只手撑着身子, 一只手拿着酒杯, 盘了个四六不靠的腿, 因为喝了酒, 一双桃花眼有点迷离,似笑非笑地看程平,样子要多放诞不羁就多放诞不羁。 程平没见过这样的陆侍郎, 胆儿虚地再冲他笑笑,便去主攻生气那位。 生气这位看年纪不比程平大多少,锦衣华服,位次不低,想来是个勋贵子弟,保不齐是个什么侯什么伯的世子之类的。 程平对他解释, 后厨没有梅子了,因口味差不多, 便自作主张以杏脯代替, 没想到贵人们不喜欢, 然后又赶忙说几句恭维话, 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郎君歪着头看程平,“听你谈吐,想来也是念过书的?” 程平偷着看一眼陆允明:“小子念过两年书。” 陆允明鼻子轻哼。 生气这位翻着眼皮道:“一道菜不合吃倒没什么,但是害得某在诸位友人面前说错酒令、出了丑,这就不大好了。” 程平谦恭地笑道:“这原是本店的错,贵人受了连累。想来贵人们行酒令,必是罚依金谷酒数的1,某愿受这罚酒。” 生气这位盯着程平,程平赔笑。 这位突然笑了:“倒是个机灵的。便听你的,只是你还得再说个酒令出来,说不对,两罪并罚。” 程平没办法,便问席间酒令是怎么行的。 几个人行的是“席上生风令”,并不麻烦,用酒席上某样东西说一组对仗句,令中需用典。对仗不管做诗做赋都要用到,算是读书人的基本功。 程平没什么捷才,满席乱看。 陆允明自斟一杯酒,举在唇边慢慢喝。 看到那一盘应放梅子却错放了杏脯的八宝羹,程平灵机一动,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则逸闻,便眯眯笑道:“小子得了一令,若是不好,请诸位贵人宽宥。” 适才生气那位笑道:“快说,快说,说得好了,自然不罚你。” 程平指着那道凉拌藕片笑道:“因荷而得藕,”又指着刚才惹祸的八宝羹道,“有杏不需梅。”2说完便叉手而立。 “因荷而得藕”谐音“因何而得偶”,下句“有杏不需梅”谐音“有幸不需媒”,用典是《诗经豳风》“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整个对仗,仿若一个问“你是怎么娶媳妇的?”另一个回答“幸运即可,何需媒人?”——事实上这原本就是明朝宰相李贤与礼部右侍郎程敏政一对未来翁婿的戏作,人家有情境,自然贴切,程平应急拽过来,没情没境,也只能当个文字游戏——还是人家嚼了剩下的。 几个人想了想,突然爆笑,就连陆允明眼睛也眯起来。 之前生气那位笑得拍大腿:“等圣人给我指婚的时候,我便用你这个令儿回他。” 程平假笑着看他一眼,嘿,失敬,原来竟是位自由恋爱先驱。 陆允明却“嗤”地笑了,对那郎君道:“年纪轻轻,想得倒多。”眼梢看的却是程平。 程平想起两次偶遇陆侍郎与女郎们的纠葛,不由得咽口唾沫,天地良心,我真的没讽刺你,亲!我就是想把事情糊弄过去。 之前生气那位笑道:“怎么也比不得你啊,表兄。当年光香囊手帕便收了好几车,至今长安仕女念着陆郎的不知还有多少,听闻安——” 陆允明看他。 这位嘿嘿一笑,自觉地转了话题,对程平道:“行了,饶过你了。喝了这三杯,某就不追究了。” 仆从给程平斟了三杯酒,程平都干脆利落地喝了,然后又说两句客气话,那郎君挥挥手,程平再次行礼,又看一眼陆允明,退了出去。 站在门外,程平舒口气,这帮人太难伺候了,好赖糊弄了过去。 “没想到小小酒肆竟然有这等妙人!适才陆家表兄还劝我莫要跟他们较真儿,若不较真儿,哪有这乐子?”刚才生气那位的声音。 程平不再听,没什么表情地走下楼去,阿来忙迎上来问如何了。 程平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已经了了。” 听如此说,阿来一顿打拱作揖,恨不得五体投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程平坐到自己的大台子后。直到快未末,阿来才拿着乙室的单子来结账,然后便看到陆侍郎一群人下来,后面跟着平康坊的歌舞伎们。 程平站到门口给诸位贵人行礼送行,那个之前生气的郎君笑道:“行了,别多礼了。”说着看仆从,仆从拿出一个荷包递给程平。 程平一愣。 仆从道:“你的令儿行得好,我家阿郎赏你的。” 程平便像别的伙计一样行礼谢赏。 陆允明负着手等在门口,回头恰见这一幕,他的眉毛略挑,眼中一抹怒气。 送他们走了,程平打开荷包,是些碎银子,算一算,竟然能比得过一个月工资了…… 程平皱皱鼻子,笑一下,把荷包塞进袖囊里,又坐回台子后,这回可以安下心理账了。 不多时,店主人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又满口地谢程平,程平谦虚地表示“这是应该的”,又交了账,走出酒肆门口。 正要往东市里面走,走过来一个人:“程郎君请随我来。” 是之前给程平送过披风的那位侍从。 程平抿抿嘴,没办法,老实跟着。 拐个弯儿,便看到了陆侍郎的车。 从齐州来长安的时候,陆侍郎乘的是马车——图的是速度快;现在乘的却是牛车——自魏晋以来,以牛车为贵,便是朝廷礼仪规定的上到天子下到各级官员的出行工具都是牛车。看来陆侍郎回来便讲究了起来。 “禀阿郎,程郎君到了。”侍从对车里叉手道。 “上来吧。”陆允明浅淡的声音。 程平只好回答:“是。” 踩着登车凳钻到车里,程平对陆允明尴尬一笑,再次行礼:“门生见过座主。” 陆允明不叫“免礼”,就让她那样叉手弯腰呆着,“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只念过两年书的门生。” 程平干笑一下:“不过,不过是谦虚……”后面两个字气弱得简直听不到。 陆允明从鼻孔哼笑:“哦?原来是谦虚,难怪不尊圣人之言的酒令行得那么顺。” 程平抬眼偷偷看陆允明,他脸有点泛红,嘴角微翘,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这种情况,我要是扑到他大腿上哭诉“座主,我苦啊!”不知管不管用? 想到大腿,程平又往下扫一眼,这腿真长啊,大半用袍子遮着,露出穿黑色裤子的小腿和穿同色朝靴的脚,然后看看自己的小短腿……拒绝比较! 陆允明看她眼睛乱看,神情变幻,越发生起气来:“圣人点你第五名,周刺史收你为弟子,本官让你通过礼部试,这些都是让你来端盘子当下仆的?” 程平还维持那个难受的姿势,垂着眼小声说:“总要过活的。” “过活?夫子说的‘贫贱不能移’,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陆允明怒道。 程平抿抿嘴,低下头。 陆允明有些年没生过这样的气了,说完了,也有些后悔,对着个门生,值不当的,看来养气功夫还是不够,便缓和了神色:“你免礼吧。” 明明陆侍郎口气好了一些,程平却总觉得这几个字里仿佛塞满了失望,还不如刚才生气的时候呢。 程平挠挠头,解释道:“座主,这事是我想的不周全了。也实在是候吏部铨选,不知要候到什么时候,总要吃饭的,而且在酒肆做账房,也是凭着手脑赚钱……”程平把“并不低人一等”咽了回去。 我跟一个士族出身的高官讲“人人平等” 讲“职业无贵贱”,莫不是失心疯了? 即便不是士族高官,只说士人们,也清高得很。其穷如杜甫,连不大清要的官都不愿做,说“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对,就是杨华那个官,恐怕也只有自己和杨华这种没底蕴的才那么高兴。所谓“君子固穷”,他们可以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但让他们当跑堂的,那是宁可死也不会做的。 适才陆侍郎劝那位郎君不找伙计麻烦,并不是把伙计当平等的人同情,只是上位者们的不在意。 程平把刚才的话头儿生硬地转了一下,“不是谁都能‘一箪食一瓢饮’而‘不改其乐’的3。” 陆允明被她气笑:“合着怪我用颜回的轨范要求你了?” 程平忙道“不敢”。 陆允明缓缓呼口气,不愿再跟她唠叨,但看她那德行,又有点可怜,便道:“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程平连忙道:“我每天搭邻居的车来回,他这会子恐怕已经在酒肆门前等了。” 陆允明点点头,“那你回吧。” 程平施礼,下了车,走向等着的赵二。 从掀着的车帘子可以看到那头癞毛驴拉的柴车4,车上磊着鸽子笼和兔笼,笼子里还有十来只白色鸽子,两对灰兔,程平坐在车帮横木上,与笼中兔面面相觑,说不出的滑稽可怜。 陆允明突然觉得这场气生得全无意义,跟这么个不靠谱的小子着急,真是……看来是最近朝中事少,闲得! 赵二又回头看一眼陆允明的车,嘴里“啧啧”做声,“程郎君,那牛车上的贵人是谁?怕是朝中大官吧?” 程平便说是以前认识的贵人,恰好遇到,敷衍了过去。 一路上,程平比平时寡语,她想起刚才陆允明失望的口气,让别人失望,实在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 然而自己的身份,混官场注定没前途,而且有危险,现在这样,蛮好的。工资都快赶上九品小官了,又没压力,回头攒了钱,像老师一样,托庇在某个同年治下,买三间房、两倾地、一头牛,也当个蒙童先生,再接了阿姨来,若无战乱,也算安安乐乐的一辈子。 程平在车上算以自己现在的工资什么时候能有房有地,慢慢便把愤怒的陆侍郎扔到了脑袋后头。 第二日,照常去酒肆上工。 因为昨天算钱数,程平琢磨着,要是再多些工资就好了,现在的攒钱速度还是有点慢了。 程平盯着新的统计表出神,目光定在烹调方式上,一拍头!嘿,这个怎么忘了,炒啊! 唐代烹调以蒸、煮、烤为主,当然还有生吃凉拌,“炒”这种后代用的最普遍的烹调方法用得却少,因为本朝榨油技术还很不过关,油少。 就以本酒肆为例,用些麻油,其次是鸡油、猪油、羊油这些动物油。 本店也不是一道炒菜都没有,有一道千年来老少咸宜人人都知的名菜——炒鸡子。 就是《齐民要术》上的做法:“打破,著铜铛中,搅令黄白相杂。细擘葱白,下盐米、浑豉。麻油炒之。甚香美。” 这道菜相当受欢迎,价钱不贵,松软鲜嫩,人人适口。 程平托着腮,写写画画,根据前世经验和本朝口味,拟了几道炒菜,比如“肉末炒茄子”“韭菜炒鸡蛋”“糖醋菘菜”“ 猪肉豇豆”“胡椒羊肉”之类,在未来属于家常菜范畴,在此时,可算中档菜。 程平又画了铁炒勺的样式。铁锅在这个时代可是金贵玩意儿,酒肆厨房中用的是铜铛、陶罐——在家时,程平便是因为油和锅的问题,没吃成炒菜。 自按照程平的建议修改了菜单,店里的收入涨了不少,店主便盼着程郎君又有妙计,这会儿看见程平拿着的除了账册,与那日一样又拿了几张纸,不由得满脸期待。 程平把写着菜单、做法、画了铁锅的图给他。 这个要比统计表好懂得多,店主从事这一行多年,嗅觉很是敏锐,一下子就看住了。 程平解释炒菜的好处“炒出的菜口感脆嫩”“ 有油的滋润,烹调时间又短,所以颜色鲜亮”“出锅快,省时间”“多种菜肉搭配,能做出无穷无尽的花样儿”…… 程平笑道:“只是这铁锅比较麻烦,需要另制。” 店主人皱眉思索:“这倒没什么,我认识的有好铁匠。” 看店主没决定,程平笑道:“您不妨让后厨试做来尝尝,先用铜铛便是。” 第二日,店主果然让人采买了程平菜单上的菜蔬,吩咐后厨下午做来试吃。 后厨不识字,程平便去当“厨艺指导”。程平前世做饭水平尚可——大凡嘴巴馋的,厨艺一般不会太差,无他,讲究耳。 在齐州乡下的时候,条件有限,没法折腾,到了这里,程平馋虫发作,使出浑身解数,力求让庖厨做出二十一世纪的味儿来。 “郎君熬猪油时加些糖、盐更有味道。” “茄子炸制太费油,可试着用盐水泡一下,或者先蒸制,再与肉末同炒。” “羊肉肉片要薄,滑羊肉时油不能太热,炒的时候快速翻炒出锅。” …… 不管是蒸、煮、烤,都不似炒这样对火候要求这么精准,直忙得庖厨满头汗。 好在他也不烦,学会一道新菜,就是自己的手艺——当年在厨下让师父打骂煎熬多久,也才学会这点菜色。程郎君一文不取,免费教导,去哪里寻这样的好事?凭着香味和感觉,庖厨觉得,这菜味道坏不了。 待菜出来,店主、程平,另几个稍微得脸点的管事和伙计凑过来试菜。 程平尝尝,特别想泪流满面,我竟然又尝到了旧时味道。 其实说是旧时味道,也还差了些,毕竟调味料不同,炊具不同,又是生手,但即便这样,也足够让众人惊艳了。 店主当即拍板,“上新菜!” 程平笑道:“只是油用的有点多。” 店主眯着眼笑道:“无妨,价钱上再提一提就是了。” 也对,程平点头,又建议在店堂外树立广告牌,主推炒菜。 这种东西,少不得还是程平捉刀。 此时人作诗可能夸张,但作为“商业广告”的招牌幌子却简单平实得很,哪有像程平这样掉节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程平撸了几句打油诗当广告词,直把这“鼎鼐调和新法”吹得天上有,地上无。 版面也自己设计,整体以翠色为主,在这一片灰暗的初冬,往门口一摆,相当醒目。 程平想起从齐州来长安路上经过的寺庙,又有了新脑洞,建议酒肆空出一面墙,备好笔墨纸砚,让文人们随意写“吃后感”。 店主拊掌大笑:“妙哉!妙哉!” 一项一项地铺开来,店里果真客似云来,只难为了导客的伙计,没有座位了呢,亲。 程平便建议设等候区,也像后世某捞一样上饮子、小食,有一个专门的伙计伺候着。 店主看着滚滚而来的厚利,觉得非重酬不能表达自己的感谢和欣喜之情,程平的薪水干脆翻了倍——主要是店主还指望能从她这儿挖出新的东西呢。 在“重酬”的刺激下,程平便一门心思地研究起新菜来。 冬天了,到了吃火锅的时候。其实此时早就有火锅了,只是还不大普遍。在程平的建议下,店里又添置了七八个铜火锅,客人自选自涮,调料也根据自己的喜好调配。热烈自由的唐朝人果真好这一口儿,七八个锅子根本不够用,店主又紧着让人做去。 工作努力,也要让生活过得舒服些。 天越发冷了,程平冬衣不大够穿,关键是自春天那一次例假之后,身体发育起来,个头儿在这半年长了好有七八公分,袍子放出原来折的边儿来,也还短一点。又不缺钱,那便去东市买来。 程平早点做完账,早出门逛东市。 今天天气不错,太阳照得暖烘烘的,街上人来人往,十字路口有胡儿杂耍,程平在外围从人空儿看了一小会,一个十二三岁高鼻深目的胡儿正在跳胡旋舞,几乎把圈子转出了残影,相当炫目。 嗯,挺好!程平接着往前走,不远处,一个卖药的江湖郎中,幌子上写的与程平的酒肆广告牌简直异曲同工——包治百病! “哈!”程平一乐,凑上前去。 郎中看程平一眼,笑道:“小郎君要买什么药?” 程平笑道:“您不得先望闻问切吗?” 郎中觑着程平的脸,微微一笑:“小郎君的却不用望闻问切……”说着从药箱中拿出一包药来,“每晚一钱,以蜜水冲服,连吃七天。小郎君的困难便解决了。” 程平挑眉:“老丈知道我是何疾?” 郎中老神在在地说:“那自然是知道,不然如何开药呢?”他压低嗓子,眼中一抹精光,“郎君嗓音太柔嫩,未免不够丈夫,想是为了这个?” 程平大骇,这郎中这般厉害,自己已经泄了底! 程平干笑:“不知这药于身体其他地方有无妨碍?” “无,不过是让郎君嗓子低一点沙一点而已。” 程平点头:“这样的药再来一包。” 郎中伸手夺她手上的药,“既然不信我,何必买来。” 程平把手藏在背后,笑道:“老丈的药若好,又何怕我验证?” 郎中看着程平,突然呵呵笑起来,“你这个娃娃啊,竟然狡黠若斯,又口舌如簧,不过某倒是喜欢。既然如此,某再给你些宝贝。” 郎中从药箱最底层拿出两个瓷瓶,都不过三寸来长,小擀面杖粗细。郎中低声道:“这个白瓶的抹在喉头处,这个黑瓶的挑少许抹在唇边,遇水不掉,非用力搓不可,够小郎君糊弄几年了。” 传说中的易容材料! 郎中左右看看,拿出耳挖子,从白瓶中挑出一点抹在程平手腕上,帮她整了整形状。 程平看这个与粉底有点类似,过了一会,这东西粘好了,手腕上竟然像腱鞘囊肿一样,鼓出一块肉来似的,摸一摸,触感也跟皮肤类似。 程平惊骇,这是什么黑科技! 郎中又挑了一点黑瓶的抹在她手背上,黑黪黪的,还有点立体感,就像没剃干净的毛茬儿。 这种宝物,必须买! 东西却也贵,那包药还便宜些,这两个瓶子,每个竟然要三两银子,程平又赶回店里找店主人借了银子,才回来买了。 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东西,程平还想买备用的,但郎中哈哈大笑:“药只两包,瓶子也没有了,今天遇到君是缘分,明日某便要去函谷关了。” 程平悄声笑道:“您的青牛呢?”5 郎中哈哈笑着,摇着铃,扛着幌子走了。 不意今天竟然有此奇遇,得见一位江湖异人,还解决了外貌问题。 程平又赶着买了布和别的材料,抱着去找赵二,一起回家。 过了十来日,从裁缝那取了新衣,程平在屋里打扮起来。 穿上新袍子,头发扎好,戴上幞头,鼻下唇上抹些黑色药膏,脖子上抹一点肉色的,又用黛笔把眉毛加重加粗了一点,铜镜中的分明就是个清秀郎君! 又咳嗽几声,自说自话:“某程平也。敢问郎君是哪位?” 然后换个方位:“某亦程平也。” 说完,自己滚在床上笑了。 那郎中的药确实好。那日回来,程平便跟赵二买了个兔子,喂它吃了七天药,兔子照旧欢蹦乱跳,程平自己便吃了,咳嗽了两日,待好了,嗓子便沙沙的,也低沉了一些,冲淡了女子声音的清脆细柔,但是并不过分,用程平的话说就是有点中性感。 这半年程平自觉身体上的变化甚大,不只长高了,脸面也长开了,声音等方面也更多地显出女子特征来,好在平时处的都是熟人,大家习以为常,都不在意,才没穿帮。如今有这作弊神器,接着糊弄下去,不成问题。 程平低头,胸部也发育了,现在裹好布条,再糊弄一场考试或许还是没问题,但是再过两年,恐怕想参加铨选也不能了。时耶?命耶? 那便安安心心当账房先生吧。 近来又收到家书,阿姨托人写的,里面絮絮叨叨,都是家常话,但看来境况尚好,只是大伯母和婶母为程平娶妻之心不死,时常去聒噪,阿姨只好敷衍着。如今没有民用邮政系统,这封信不知辗转了几人之手,才到了程平手里,真正的“家书抵万金”了。 程平把自己的事情也说了,也殷殷嘱咐,言 “待正经安顿下,请阿姨来照料平”——不过是怕这信让伯父他们看见,而委婉了的说辞。顺便也给伯父和柳夫子写了信,然后买了礼物送去逆旅,拜托这回帮着带信的行商再带回齐州去。 程平胸无大志,觉得自己的人身安全多了一层保证,又听说家里一切都好,近来干活便格外卖力,见人笑口常开,晚间一觉到天明,生活愉快得不得了,彻底把陆侍郎的话抛了开去。 这日,程平穿着天青色新袍子,带着新幞头,穿着革靴,精精神神地去上班——只描粗了眉毛,在脖子上抹了一点药膏,毕竟年纪还小,现在就有一层胡子茬儿,未免太假。 忙忙碌碌又是一天。有贩卖南货的送给店主人一坛子酸笋,长安人不吃这个,不知道怎么个吃法。程平想起贾宝玉在宝姐姐家吃的酸笋鸡皮汤来,这玩意貌似有解酒功能,只是自己不会做。 店主人倒也大方,让庖厨和程平尽情折腾。试做了三四次,今天终于做得像模像样了,店主人还不曾喝时,程平已经就着胡饼“痛喝了两碗”6。店主人尝后觉得甚是可口,已经吩咐人去找那卖南货的,想多多地买这种酸笋。 程平心满意足地出了酒肆门。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小雪,程平想起去年冬天下雪与陆侍郎在小酒馆偶遇的事来,他举着伞回头粲然一笑……陆侍郎这人是不错,人靠谱,长得帅,也不迂腐无味,若自己是公主贵女,兴许也发个少年狂,去追追他。 程平饱暖思男人,正在yy陆侍郎,不提防,与人撞个正着。 “不好意思……”程平一趔趄,站直了,先笑道。 对方怒骂:“你眼睛长哪里去了?” 程平才看清,对面站着的是个身材肥壮的男人,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一双八字眉,眼睛浑浊发红,打扮得却很体面,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更人高马大的男仆。 对所谓“贵人”,程平在酒肆见得多了,也帮着应付了几次,当下叉手行礼,笑道:“郎君没事吧,怪我不好,冲撞了郎君。” 酒肆里一般赔两句好话,没非要不依不饶的,程平便依样处理。再说,不就是撞了一下吗,又都没倒,恰是拐弯儿处,很难说怪谁,程平先道歉,也是不想惹麻烦的意思。 对方正要接着开骂,看了程平,突然笑了:“竟然是个俏皮小郎君……不怪你,不怪你,这是我们的缘分。小郎君与我同去平康坊喝一杯如何?”这人说着便凑过来要拉程平的手。 看他那淫邪眼神儿,程平便知道了,这是遇上唐代薛蟠了。 但程平不是柳湘莲,没这武力,便只好敷衍着,又看左右,因为今日天气不好,东市人少,竟然没什么人,旁边有一家坟典书铺,关着门,不像有人的样子。 程平假笑着扯出杨华说过的礼部乔尚书来,“某是乔尚书的侄孙,刚来长安不几日,便来逛逛。若回去晚了,恐伯祖父惦记,不若明日郎君来寒舍,我们痛快喝一杯。某也有几个歌姬侍童,请郎君一观。” 那“唐代薛蟠”停住手,皱着眉打量程平,虽然不富贵,倒也齐整,保不齐真是朝中大员来投奔的亲戚,只是如何没有几个随从? 男仆们也打量程平,其中一个悄声对其主人说了两句什么。程平直觉地要不好,那“唐代薛蟠”已经上前笑道:“乔尚书的侄孙竟然是酒肆的账房,乔家也太不讲究了。” 被拆穿了身份,程平估摸一下到武侯铺7的距离,再看看那俩人高马大的,莫说这样的天气,便是平时,也肯定是跑不到的。 程平把书铺门外可能用来闩门的木棍拿到手里:“某虽然不是乔尚书的侄孙,却也不是可以随意欺侮的。郎君西拐,便是平康坊,那里什么样的花娘、娈童都有,这样的天气正好一起玩乐吃酒。若是执意要寻某晦气,便只能血溅三步了。” 程平叉开步子,举着木棍,摆好架势。 “呦呵,倒是烈性的,我最爱‘烈马’了。”那恶棍对两个仆人笑道,“去夺了他的棍子,可不许把我的宝贝打坏了。” 一见确实忽悠不住,程平刚才的沉稳淡定面具戴不住了,一边嗷嗷地喊“抢劫啦”,一边挥出棍子。 人急了有潜力,那木棍让她挥得虎虎生风,两个壮汉听了主人的吩咐,竟然有点狗咬刺猬——无从下口的感觉。 恶棍脸色一沉,“抓住他,别让他喊了。” 两个男仆欺身上前,要拿程平。程平“凶器” 在手,仗着机灵,左突右进,棍子扫到一个男仆面颊,那人瞬间鼻血横流。 淫邪恶棍生起气来:“拿下他!” 毕竟二打一,身体因素又悬殊,程平的棍子被夺了扔了,另一个要来扣程平肩膀,程平从他胳膊下钻出,转身就跑,希望书店里有人吧! 然后便撞在一个人怀里。 程平“救命”没说完,就哑住了——陆侍郎。 那恶棍看看陆允明,笑道:“这是某家里逃奴,郎君莫要多管闲事。” 陆允明扶程平站好,看她幞头也掉了,身上蹭了泥水,样子实在狼狈,不由得升起怒气,对身后的侍从摆下手。 到底是高官侍卫,出手不凡,很快就把那恶棍的一个男仆打趴下了。恶棍着急,也上前来,侍卫抬脚,把他踹倒。恶棍的另一个帮凶眼看不敌,又看见不远处的程平,便想来捉她要挟。 陆允明皱着眉,“嘡啷”拔出腰间长剑,横在那人脖颈上,快得程平都没反应过来——程平张着嘴扭头看他,难道,陆侍郎竟然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唐代官员的佩剑是根据级别规定佩戴的,对文官来说,多数就是个装饰,毕竟文武双全的又有几个呢——没想到陆侍郎就是其中之一,大好!大好! 看程平满脸惊呆佩服,陆允明没理她,只让车夫从店里借来绳子,让他与侍从一起把这几个人绑了,“堵了嘴,送去武侯铺吧。” 侍从叉手:“是。” 侍从刚走两步,陆允明又叫住:“知道怎么说?” 侍从看一眼程平:“奴知道。” 陆允明点点头,“去吧。” 书店主人出来笑道:“莫如陆侍郎与这位郎君来店内歇息片刻?” 眼看要关市了,陆允明谢了店主人,又与他借了两把伞,“便不打扰了。” 程陆二人举着伞,一齐往东市里面走。 陆允明几次来东市,经过那家叫秋香楼的酒肆,其门前总竖着不一样的牌子,看那上面的字,还有那辞句,便知道是程平的“杰作”。合着那天是白说了,他在这里竟然做得乐不思蜀。陆允明的心就有点凉了,既然如此,何必管他。 不想今天又碰到,且是这样的场景。 程平惊魂已定,笑道:“多谢座主搭救。” 陆允明略侧头,看她弯着眉眼、自知做错事带些讨好的笑容,冷声道:“路见不平而已,程郎君不必客气。” 程平抿抿嘴,这是还生气呢,连字都不称了,直接换回了陌生的“程郎君”。 上次该解释的都解释了,饶是程平一向伶牙俐齿,这会子也没什么说的了,况且,她在陆允明面前一直有些施展不开。 程平低下头,轻声说:“还是要谢谢的。” 陆允明往前走,不再说话。 程平落后他一步,守着门生的礼,只跟着。 两人来到卖菜蔬家禽那条街上,赵二已经收摊儿装好车了,看见程平招招手。 陆允明转身要走,程平突然抓住他袖子,摆出一脸没心没肺的笑:“门生与鸽兔同车,想出个谜题来,请座主猜算。今有鸽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鸽兔各几何?”8 陆允明一怔,皱着眉打她的手:“成何体统!” 程平讪讪地收回手来,看着他不好意思地笑。 看着程平的笑脸,半晌,陆允明抿抿嘴道:“你啊——” 程平仰着头等他继续说。 陆允明却转身举着伞走了。 33.又遇到事了 程平第二日下工以后, 去刀枪肆买了一把防身的匕首——也不过是聊胜于无, 起点心理安抚作用, 武器这种东西若被人夺去…… 程平一直觉得长安的治安不错, 在东市时常看到巡逻的武侯1,别说原来馆驿所在的崇仁坊, 便是南城普通百姓的坊内也有坊丁。坊门早晨开、傍晚关, 晚间街上有巡查的, 也没听说有什么恶性事件, 没想到昨天会碰到那样的事。 程平怀疑那人是喝多了, 脑子不大清楚, 本想去平康坊找乐子,结果撞上了自己,就色胆包天起来。 色胆……程平想想铜镜中自己的样子, 嗯,这个哥们,品味还真别致。 程平不知道武侯是怎么处理这场打架斗殴的,也没来找自己询问,若是只“批评教育”一番,那恶棍知道自己在秋香楼, 会不会来找麻烦?故而接下来几天一直有点提心吊胆的,事实证明是多虑了——可见, 陆侍郎的侍从相当会办事, 武侯们也相当给面子。 既然没有后顾之忧, 程平便把这件事抛开去, 专门为酒肆年前旺季做准备。 又快过年了,新的一届贡举已经到了长安,时常有光顾秋香楼的,墙上写满了他们做的诗,程平看着他们一个个意气风发的脸,突然感觉自己有点沧桑,又“嗤”地笑了,多像笑话里七岁小孩说五岁小孩幼稚。 店里生意实在好,店主人有意盘下隔壁的店,把两家打通,扩张规模,又贴出招工启事,要多多地招伙计并庖厨。 程平除了算账,照旧琢磨新菜单,设计新广告,先后推出了“冬季养生宴”“一举及第宴”“共贺元正宴”一系列大宴名目。 还有别致点的小套餐,什么“赏梅小酌”“雪日访友”“窗下独饮”“围炉清谈”,都是容易引起文人士子们犯矫情的名字,搭配的菜品也是清爽漂亮——程平成功说服店主人专门聘了一个做摆盘的,这位曾在裱画铺子当过几天学徒,有点美术基础又稍微识得几个字,做摆盘这个活儿很合适。 就这些名字最出彩,菜品换汤不换药、只是不同排列组合的“宴”和“套餐”,让秋香楼在士子们中间名声大噪,大有贡举不去秋香楼,吃遍长安也枉然的意思。 当然,程平也有不顺心的事——周通今年没有来,不知是因为家事耽搁了,还是在府试上考砸了。 倒是杨华派仆人给程平送过一回东西,有一件皮大氅,据说是出去打猎用自己猎的鹿做的。杨华在信里说河西本地风光,也说两句公事,又回忆一点他们上长安路上的事——似乎有点寂寞。 程平把大氅披在身上,笑着给他写回信。 先剽窃了苏学士的诗“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来逗他,然后说没等到周通,怀疑这哥们可能娶亲了,在家里娘子热炕头呢,最后说自己在酒肆打工的经历,不知为什么,这种对士子来说有点“丢脸”的事,程平可以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的跟杨华说,或许是因为笃定他不会笑话呵斥自己吧。 第二日又专门请假一会,跑去崇仁坊买原来与杨华、周通住在馆驿时经常吃的赤豆糕和栗蓉饼,又去买一坛最近颇有名气的“西域葡萄酒”,让仆人给杨华带过去。 在程平以为可以就这样在忙碌和一点点惆怅思念的氛围中过年的时候,酒肆出了大事。 午时,程平踏着市鼓走进酒肆,笑着一张脸与门口迎客的伙计打招呼。 伙计鬼鬼祟祟地往酒肆里看看,凑过来。 程平诧异,怎么了这是? “店主人家出事了。” 程平皱眉,也低声道:“怎么了?” “听说他家小郎君打死了人。” 程平呆住。 “听说为何了吗?又是打死的什么人?” 店里伙计们都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一边干活,一边小声议论。迎客这位悄声说:“店主人有一妻两妾,之前有五个女郎,最后才有了这个小郎君,娇惯得很。” 程平懂了,娇生惯养败家子。 “听闻打死的是监察御史陈家的郎君,因为争一个胡姬。” 程平皱着眉点点头。 程平坐在台子后,看到店主人带着家仆从内室出来,手里抱着他惯常装现银的匣子匆匆出去,伙计们擦桌子的擦桌子,扫地的扫地,却都用眼睛余光送他,又互相打个眼色。 好在酒肆诸人各有分工,即便主人一天两天不在也没什么,秋香楼照旧营业。 第二日没见到店主人,倒是等来了一帮打砸抢的。 已经到了未末,酒肆里客人都走光了,伙计们正在打扫,程平已经盘完了账目,现银也封在匣子里,交与了店主专门留下看店的家仆。这时从门口进来一群形态各异的汉子。那为首的脸上就差挂幌子“地痞流氓,不是好人”。 迎客的伙计陪着笑:“郎君们是去楼上雅间,还是楼下宽坐?” 为首的四周看看:“倒着实是个赚钱的营生,难怪那么猖狂。” 程平从台子后面抬头看,拽拽正立在台子旁边的伙计,悄声道:“这群尴尬人2,恐怕要生事端,你快去武侯铺叫人。” 程平如今在店里甚有威信,伙计点头,扔下抹布,悄悄从后门出去。 那为首的大模大样地坐在一楼大堂里,其余跟着的在他周围散坐。两个负责点菜的伙计陪着笑脸,问点什么菜。 “在街上听说你们这最风雅,风雅……那就来个‘蒸风’吧。” 伙计干笑:“看郎君说的,风如何能蒸呢?” “‘蒸风’都没有,说什么风雅?你们说是不是?” 众无赖大笑,都说“很是”,又说“这样虚夸的店,很应该砸了。” “那就砸了!”说着这为首的就站了起来,抓起桌案就往地上摔。 伙计们也不少,如何能看着他们砸?很快双方战到一起。 屋里水壶花瓶几案胡床乱飞,一个行酒令的筹筒擦着程平头皮飞过去砸在墙上,程平忙低头。别看那日跟色鬼恶棍抡棍子,那是没办法,现在这种群架,程平是打不了的,只躲在高台后,觑着门口,怎么武侯还不来? 就在屋里已经一片狼藉的时候,几个武侯终于到了,看到武侯,来捣乱的一哄而散,武侯们作势追两步,也就算了。 店主人不在,两个平日有头脸的管事倒在,但一个被打伤了头,被伙计送去找郎中,一个手里拿着残破的桌案板面,看着满眼狼藉只顾着急,其余除了伙计便是庖厨,程平只好出面,与武侯们拱手,简略说了经过,武侯们点点头。 程平在边上看得仔细,这些人武侯们恐怕是认识的,便从自己钱袋里拿出些钱来给了那为首的,“大冷天让几位郎君辛苦过来,这几个钱请郎君们喝杯水酒。” 那为首的武侯脸上神色松动下来,把钱揣进袖袋,“好说,这原是我等应当做的。” 程平赔笑:“本店主人不在,我等看店,却出了这样的事,主人回来,不好交代。还请郎君指点,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武侯看看程平,目光从她脸上和平整的圆领袍上扫过,见她像个识字懂礼的,又收了她的钱,话便又客气了两分:“郎君一看就是明白人,这些都是长安街头有名的地痞无赖,平时倒是不在东市捣乱,你们酒肆这是得罪人了。” 程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忙施礼,谢他指点迷津。 送走武侯们,市锣也响了,马上闭市,程平与伙计们只好都锁门出来。 坐在驴车上,程平拢一拢袍子领口,轻轻叹口气,店主人让他儿子坑惨了。 第二日,程平照常来上工,进了酒肆门,看见在大堂坐着的店主人。 看见程平进来,店主人冲她招手。 程平过去。 “程郎帮我写个牌子放在外面,我们关停了。” 这本也在程平的预料之中,她肃穆着神色点点头,自去写“停业通知”。 等程平把“东翁有事,本酒肆暂时关停”的纸贴在平时的广告牌上摆到门口,店里的伙计、庖厨等都到齐了。店主人站起来,对打扫卫生的众人道:“诸位停一停,听我说。” 众人放下扫把抹布,聚过去。 “老朽家门不幸,生出逆子……”店主人说着,眼圈就红了,停顿一下,接着说,“遭此大祸,如今酒肆是不能再开了,各位跟着我时间或短或长,都为酒肆尽了力,某在此谢过了。”说着便是一揖。 众人连忙还礼。 店主人对身后的家仆点下头,家仆奉上钱匣。 “诸位拿了这点钱,便各自去吧。”店主从钱匣子里拿出现钱,每人发了一个月薪水,发到程平时,店主拍拍她的肩膀:“我还有些事请程郎君帮忙。” 程平施礼,“郎君尽管吩咐。” 众人都散了,程平随着店主人去内室。 “不知有何事平能为郎君做的?”程平看着店主人几日不见明显见老的脸,颇为不忍地问。 看着程平沉静的脸,店主人叹口气,阿庆与小程郎君明明差不多年纪,却差了一天一地,再一想,他再不懂事,也是自己的儿子,若真判了绞刑…… 程平静静地等着。 店主人终于从情绪中回过神儿来,抹一把眼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这个酒肆,我已经卖了。虽卖得急,对方却没狠压价钱,我知道,都是因为程郎那些菜单和‘广告推销法’。”“广告推销法”自然是听程平说的。 “某感念程郎至深。我那劣子不管能不能救回来,我们都搬回原籍去住了,老朽残生或许都不能再见程郎,有件东西,送与郎君做个念想吧。”说着,店主人从自己贴身荷包里拿出一个金镶玉的小狮子来。 看那做工,那玉质,定然价格不菲,程平连忙推辞,自己做的,店主人已经付过钱了,况且此时正是对方用钱的时候。 店主拉过她的手,放在她手心里,“某还有一句话,郎君若能科考,还是科考吧。以郎君之才,窝在这种地方,实在屈才了。”店主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当官好啊,民如何都斗不过官。” 程平缓缓叹口气。 从酒肆出来,程平看看阴霾的天,人生不易,店主人不易,自己也不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又失业了。 34.给侍郎送礼 程平觉得, 快过年了失业, 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就想着要不要紧着再找一个, 不由得在继续做“低下”而高薪的酒肆账房和清高却勉强混个饿不死的抄书郎上犹豫起来。 若是想走仕途呢,当然是后者, 毕竟能高薪养得起账房的酒肆档次都不低, 接待的达官贵人多, 以账房的身份跟他们接触多了, 以后即便入仕, 也会因此被攻讦。 若是像原来打算的, 单想混养老银子,就是前者,回头我找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猫着, 认得这帮达官贵人老哥贵姓? 所以,又绕回了原点——对人生的规划上。 程平实在不是一个有远见的人,看着挺机灵,其实不然。陆允明说她的话最恰当:“聪明面孔笨肚肠。” 男扮女装,科考,没能参加铨选只好找工作, 抄书养不活自己所以当账房,都是一步一步被命运逼着走的。这会子需要自己选择了, 不由得茫然起来。 对程平这个生存主义者来说, 这其实就是对被拆穿身份的恐惧与一展抱负事业心的对抗。 程平不是特别坚定地选择了前者, 走进东市另一家高档酒楼, 说明自己应聘的来意。 这酒肆掌柜也眼馋原来秋香楼的生意,听闻这些主意都是面前这个小郎君出的,不由得将信将疑,笑道:“不若郎君先在本店待几天。不瞒郎君说,我们与秋香楼不同,这云来酒店另有主人,某只是管事,花这么多钱聘用账房,还得敝主人做主。” 试工这事也很正常,程平便点头答应着。 哪知开头两日还好,后面就显示出不和谐来。这掌柜对程平的建议总是笑眯眯地答应着,也左问右问,但迟迟等不来具体操作。程平若是问,掌柜便回答,“待禀过主人,再做决断。” 闻弦歌而知雅意,程平自动辞了职,拿着讲好的半数薪水,走出店去。此时才觉出秋香楼店主人的可贵来,程平颇有怀才不遇之感,“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话真对。 又想着,这莫非是老天告诉我,此路不通,拐弯另走? 想到铨选,程平就想起陆侍郎来,作为门生,要给座主送年礼的。算算,还有六天就过年了,朝廷都是七日假,所谓“元正前后各三日”1,也就是说再有三天陆侍郎该放年假了,真到了年根底下放假了再去送礼,人家已经开始忙年了,这不是去添乱吗?——其实关键是程平依旧怕见陆允明,尤其上次还装痴耍不要脸拽了人家袖子…… 程平拍板,明天就买礼物,后天就送去。 第二日,程平揣着钱袋子,照旧搭着赵二的车去东市——往日是去赚钱,今天是去花钱。 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程平都没找到合适的东西。似乎这个可以,那个也还好,但又都有点毛病,想到陆侍郎那皱眉的样子和偶尔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程平犯了难。 突然想起前世网上的名言,“所谓选择困难症都是因为钱不够多”,瞬间被扎了心。穷人给富人,还是富了多少代的人送礼,太艰难了,人家不只有钱,还有品位,自己一个八辈田舍汉……要不像刘姥姥一样送两车晒干的葫芦条各种干菜? 程平咧出个自嘲的笑,袖着手接着走,抬眼看见挂藏蓝门帘的书铺——这是那日自己遇色狼的地方。 程平缓缓呼口气,严肃了神色,就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也该用心准备一份礼物送去。 这家书铺既然陆侍郎来过,想来是看得上眼的,程平走了进去。 进去以后,却有点失望,面积好小啊,跟刚才已经逛过的几家大坟典书店差距甚大,里面也有点昏暗,让程平瞬时穿越回了前世高中门口小租书铺的感觉,尤其店主正用小火炉烤面饼——那时候,程平学校门口的租书铺也放个小锅,里面煮着茶叶蛋,店里代销牛奶面包,兼顾学生们的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 那间小书铺被程平高中班主任称为“*中一大毒瘤”,实在是里面的书各种不能言说,曾经一个年轻的男老师收了某学生的书,一看书皮脸“腾”地就红了,让程平她们笑了三年。 莫非难道、难道莫非高冷男神陆侍郎也好这一口?程平坏笑着在书架中间浏览。 架子上的书不是按照内容分类的,注疏旁边是传奇,野史旁边是算经,大本的小本的各种类型的参差着,显得杂乱无章。 程平抽出那本传奇来,约略翻一翻,不过是才子佳人,辞藻自然是美的,但程平是牛,而且是吃过现代饲料的牛,给个牡丹花放她嘴边,没兴趣,懒得啃。 野史就更不稽了,有点《山海经》的意思,程平把它放回去,又抽出那本算经,看一看,倒有可观处,看那皱巴巴的封皮和不甚好的纸张,程平把它夹在胳膊底下,这本书应该不贵,回头顺手买了。 走马观花溜达了一遍,似乎没有自己以为的那种,程平有些失望,没有重组三观的机会了呢。 程平朝店主人打听:“请问老丈,不知那日陆侍郎买的什么类型的书?” 店主人笑着摇头:“每日那么多客人,某哪里记得?” 那么多客人……进来这会子,就我一个人好吗? 程平笑得更诚恳些:“还请老丈帮忙想想,某是陆侍郎的门生,想送座主一件合适的新年礼,却无从下手。”说着又作揖行礼。 店主这时也认出了面前的就是那天打架那位,倒确实是与陆侍郎认识的,不由得犹豫了一下,却最终摇摇头:“想不出来了。” 嘴还真严。程平只好自己接着转悠。这次看得仔细,有一本叫《会仙法》,难道是修仙的?唐代信道的人多,保不齐真有。程平顺手抽出来,啪叽又合上。 《鬼吹灯》上王胖子如果穿到这儿,一定会说:“ 精神文明的卫生死角原来在这呢。2” 这还不是简单春*,而是道士采补之术,所谓夜御十女、那什么而不那什么,什么什么的。 会仙法……程平默默地把这书放了回去。 程平接着乱看,《塞外游》?边塞诗诗集吗? 程平拿出来看,是游记。说的是边塞风光和塞外各民族的生活情况,颇多细节,虽然文采称不上斐然,但是很有意思,对程平的胃口。 程平往后翻,竟然有折页——嚯!地图。 陆侍郎是陈相一党的,而陈相对边患……程平觉得已经找到合适的书了,拿去找店主人结账。 店主人看了程平要买的这两本书不由得诧异,又笑了:“某信郎君是陆侍郎的门生了。” 程平和善地笑笑,掏出钱袋。 这两本并不华丽的书,竟然能赶上十来车赵二鸽兔的价格,尤其那本游记。所以这书店属于“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那一类? 看程平的样子,店主人笑道:“本店的书大多都是孤本,故而贵了一些。” 程平老老实实付了钱,拿着两本书出来,又专门去给书配了盒子,回去再恭恭敬敬写好名刺,第二日开了坊门,便去陆侍郎家。 陆侍郎没放假呢,自然是不在家。因过年走礼的多,陆府门上专门有管事盯着,程平与这管事也见过两次,当下笑着跟对方预祝了“新春吉祥”,管事的也笑着还了礼,一番客气后,程平就把礼物和名刺递上请其转交,管事的笑眯眯地接了——程平送年礼这件大事也就算完成了。 晚间,管事的把今天收到的名刺、年礼礼单整理好拿去陆允明书房,包括程平的盒子——没办法,没有礼单,只能拿礼物。 陆允明看了礼单,从其中抽出几张又递还给管事,“你拿去与阿游商量,斟酌出一份回礼的礼单给我。”——阿游是陆府另一位管事的。 “是。” 陆允明又略翻一翻名刺,看一眼程平的盒子,从名刺堆里挑出她那一张。用纸普通,字迹方正,辞句死板,如果光看这名刺,得以为这是四五十岁迂腐老朽的东西呢,陆允明抿抿嘴,把名刺扔下,打开盒子。 《塞外游》?陆允明拿起书,翻起来,开始只是浏览,后来就看住了。 管事见如此,悄悄地退了出去。 当晚书房的灯到三更天才熄。 程平第二日就收到了陆侍郎的“回礼”。 35.吃侍郎的鱼 陆允明的侍卫韩秀通过东市卖鸽子的赵二找到程平家时, 程平正在帮着房东老丈写桃符。 现在时髦一些的, 写的都是本朝名将秦叔宝和尉迟敬德1。程平的房东靳老丈家比较守旧, 觉得还是神荼、郁垒这样老牌的管恶鬼的神将更靠谱, 所以程平写的便是这二位的大名。 写完了,看桃木板上的字迹, 程平颇为自得, 这样方正的字最适合的恐怕就是写桃符了, 自带正气凛然、不可侵犯buff。 韩秀就是这时候找过来的。 程平迎出屋门, 笑着说了拜年话, 便请他去屋里坐。 韩秀身材高大, 在门框处微低头,进了程平住的南房。看到桌案上的桃符,韩秀笑了:“程郎君写得好符。” 程平请他坐, 自己则坐在他对面,扇着小炉子烧水烹茶。听韩秀如此说,程平把刚才对自己字迹的评价跟他说了:“……管保可使家宅平安。” 韩秀哈哈大笑。 程平与韩秀也算熟人了,从在齐州时就见过,御宴时还给自己送过斗篷,虽那日在书店门口打跑色狼的不是他, 而是另外一个侍卫,但这小伙子张嘴一笑很是厚道的样子, 不像陆侍郎那一看心眼子就比筛子眼儿还多的, 倒与周通有点相似, 程平对这种人有天然的信任感。 韩秀从袖袋里拿出一封信给程平:“这是敝主人给程郎君的信。” 程平赶忙放下破了口的蒲扇, 恭敬地双手接了。信口没封,当着韩秀的面,程平抽出信笺。 信上是誊抄的公告,皇帝开年以后要开制科,制科有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有名算优深科2,考试时间就定在正月二十五。 制科,简单地说,就是皇帝下诏举行、名义上皇帝主考的一种非常规、不定期考试。 皇帝特招的考试自然与礼部常科试不同,有很多“优越性”,比如不只举子们可以参加,已经及第的士子们和官员也可以参加,连白身也可以参加,把后代龚自珍的“不拘一格降人才”发挥得淋漓尽致;比如考前皇帝先赐饭;再比如考试场地比较舒服;当然,最大的优点是——考中即可授官。 当然这些优越性有的已经消失了,比如白身不再可以参考,必须至少经过州府试。 要说制科有什么缺点,除了不定期,每次有哪科也不确定以外,最大的缺点是不如正经进士及第、吏部铨选出仕的地位高,被称为“杂色”。不过这对程平不是问题,我是明经好吗? 程平把信折起来,真是难为陆侍郎还惦记着,这座主当得是非常尽心尽力了,于是非常真诚地表达了对陆侍郎的谢意。 韩秀看着程平道:“程郎君何以不亲自去向阿郎致谢?” 程平抬起眼。 韩秀作为贴身侍卫,比别的僮仆跟着陆允明的时候都长,虽常常不懂阿郎是怎么想的,但多少也能把握一点。他总觉得,阿郎对这位门生格外看重些。此时看他不上道,禁不住提醒起来。 程平看韩秀,莫非是陆侍郎有什么不方便在信里说的,所以让韩秀口头示意?既然如此,再怕见,也得去见一见了。 程平点头笑道:“我只怕座主这些日子要到处吃年酒,恐怕不得闲。” 韩秀笑道:“阿郎除夜3要进宫领宴,元正日更忙,然后就是拜年吃年酒,年前却是空的。” 年前也只还有三天,程平笑道:“那我明日上午去拜会座主,郎君以为如何?” “某回去禀告阿郎。” 程平赶忙谢他。 第二日,程平再去侍郎府。 天气很是寒冷,昨夜下了点小雪,路滑难走。赵二郎已经歇业了,程平连个便车都搭不上,只能十一路。 陆府在永兴坊,离着皇城很近,离着东市也不远,这或许就是陆侍郎总去逛街的原因——方便。 程平到底蹭了一段别人的车,又走了一段,穿过大半个长安,终于赶在午时之前到了陆府。 看着门口的桃符,程平一笑,陆侍郎这正楷也写得很端庄嘛,还有那么点凛然之气,要是跟他昨天信笺上飘逸洒脱的行书似的,恐怕镇不住鬼神。 程平进了陆府,想是早得了吩咐,阍人直接把她领到垂花门,另有仆人带她进内宅。 宅里地上的雪都扫干净了,各处也收拾一新,又有僮仆婢女往来,与上次来时清净的样子不大一样。 程平敛容垂目,依着“外男”的本分跟在领路的仆人后面,到的照旧是上次那间内书房。 程平进屋时,陆允明正在案前写东西。见她进来,便道:“你先坐,我稍后就好。” 程平施礼,笑道:“座主不要客气,忙年的时候来叨扰,本就是门生的不是。” 陆允明看她一眼,不知是谁客气。 婢子端上清茶来,程平抿一口,便坐在那儿等陆允明。 许是快过年了,陆侍郎打扮得挺喜庆,一身深深浅浅的红,跟新郎官似的。大约也只有这种脸白长得帅的才能hold住这些红色,稍微差一点就土了。像程平自己,就常年的各种浅淡颜色——当然更主要是,绯红色不是谁都能穿。无处不在的等级制度啊。 程平端着茶,又想起自己前世的经历。奶奶最爱喜庆颜色,一到过年,自己还有堂姐堂妹都打扮得跟红包似的,长辈们谁见了谁掐脸。但到了青春期,女孩子就古怪起来,最不爱艳色,仗着年轻,身上只有黑白灰。倒是到了二十多岁,又转过性子来,化明艳的妆,穿红色毛衣裙子。 陆允明侧头,看程平盯着自己愣呆呆的,突然有些不自在,咳嗽两声:“路上难行吧?” 程平神情从愣呆呆到恭敬微笑无缝衔接:“还好。” 陆允明又写了信封,把之前写好的信笺折了塞进封里,叫过婢女来,“让阿秀快马送去。” 婢女捧着书信出去了。 陆允明走过来,程平连忙站起。 陆允明伸手示意她坐,自己也坐下。 “看了制科考试敕令了,你是怎么想的?” 程平笑道:“门生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考明算优深试试。” 陆允明挑起眉毛,略一想便知道她为什么选明算而不选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了——后者言辞恳切了会得罪人,不恳切,皇帝又看不上。呵,放弃拿手的策论,而选明算…… 案上恰有一卷书,陆允明很想把书卷了,朝那个胆小怕事又滑头的小子脑袋敲几下,而事实上,他只是端起茶抿一口,缓声道:“你自己决定就好。” “是,门生多谢座主抄来敕令。”程平恭谨地行礼道。 对程平这种滑头硬装礼仪君子的行为,陆允明都懒得看,只挥挥手:“在这里吃午饭吧。” 程平愣一下,憨笑道:“多谢座主留饭。” 陆允明哼笑一声:“难道不应该回答‘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吗?” 程平露出被拆穿的笑来:“座主面前,岂敢造次?” 陆允明用手虚点她两下,往后倚在隐囊上,半闭着眼,养起神来。 程平——程平很尴尬,您老一个士族子弟,一个高富帅,这么弓着腿半躺着真的好吗?关键,还有我这个客人在呢。 好在不多时,婢女们便抬了食案来。 每人案上放个小鼎,下面铜盘里燃着炭——这比秋香楼的火锅讲究多了。又有各种配菜、肉片什么的,最稀奇的是有一条整个的生鱼,旁边放着刻花纹的刀子——莫非跟烤鸭似的,现片现吃? 还真让程平猜对了,陆允明跟程平说声“吃饭吧”便拿起刀,开始往锅里片鱼片儿。 这刀工,即便当不了官,去东市当庖厨也足能混口饭了。程平自知没有这本事,却一眼瞥见碗里的汤勺来,便是它吧。 陆允明本待逗她两句便替她片了,谁想到她另有高招。陆允明一边用泡香叶的水洗手,一边看程平动作。 程平用勺把鱼肉顺着刺一层层刮进碗里,然后笑着对旁边伺候的婢女道:“还烦劳小娘子拿些盐来。” 婢女匆匆去了。 程平把些许盐洒在鱼肉上,用筷子顺着搅拌起来,搅了一会,端着碗过来:“座主尝尝这鱼丸。” 陆允明放下筷子,挑眉看她。 看陆侍郎不反对,程平便拿着勺子舀了已经打上劲儿的鱼肉放进翻滚的鼎内,瞬时丸子就变色了。 程平笑道:“座主要赶快吃,不然就老了。” 陆允明捞了一个尝尝,又滑又嫩又鲜!不由得看程平,这吃法,如何想来?4 程平把这半面的鱼都给了陆允明,把剩下的半面又刮了一小碗,自己留着,刚吃第一个,陆允明这坚守“食不言”的突然道:“悦安于饮食上如此讲究,实在不像你自己说的‘乡野之人’。” 程平一口丸子没咽下,就让这句话堵住,抬眼看陆允明似笑非笑的脸,不由得满腔悲愤,你是存心的吧?要不就是故意的! 36.有人给押题 这顿不舒服的饭也不白吃, 老师给押了题! 目前朝中需要用到计算人才的地方不少, 最主要的是工部和户部。 工部的活儿, 不说屯田、桥道、城池修补这些常规的, 目前朝中议论纷纷的是三件事: 一个是兴复漕运,挖河建坝、建造漕船; 一个是皇帝继位几年, 营建山陵的事提上了日程; 另一个就是, 皇帝纯孝, 太后如今年老畏寒, 皇帝看上了华清池那几眼泉子, 想修复华清宫——自玄宗后, 皇帝们就不大临幸这座雄伟绮丽的别宫了,只有些不得宠的宦官宫女看着,如今宫室早已破败, 不堪住了。 这里面不管是挖河修坝,还是工程问题,都需要计算。 户部是明算出身的士子们的大本营,别的不说,就各种税的统计计算,就能绕晕多数进士和明经们。 陆允明没跟程平说, 户部尚书“白发搔更短”1,如今胡子都揪掉一半了, 前些日子在朝上涕泪横流, 又缺钱, 又缺人, 这日子没法过了。 直到皇帝颁了“德政”,今年过年宫里削减开支,又说开制科选算学精湛的给他,老头儿才收了泪——其他各部尚书纷纷侧目,没本事,还爱告状,不找你要钱找谁要钱? 吏部尚书是因为“被冤枉”,不是我不想给你选几个合适的干活的,是明算本来人就少,按标准筛选,合格的就更少了。“判”姑且不说,这帮人里去了长得歪瓜裂枣的,去了言语讷讷的,去了字迹丑陋不堪的,好不容筛出两个,还被工部尚书抢走了——皇帝特批的,没办法。 这些朝中内情,陆允明自然是不会跟程平讲的——被拐来的还没入伙,就提前告诉他本山寨吃不饱穿不暖、众头领之间天天掐,这人傻才愿意入伙呢。 “被拐的”程平还犹自乐呵着,朝中有人就是好,帮着划重点押题!转念又不禁笑话自己,之前还当愤青,说唐代科举不公平,投行卷,提前拜座主,看出身,这会子自己成了既得利益者,就沾沾自喜起来,嘴脸太丑陋! 陆允明哪知道她正自我批判呢,看她皱着眉,只当她正在想这类算学问题呢,便不打扰,只自己拿起案边的书看。 婢女进来,看一个看书,一个想事,便往香炉里放了个梅饼,又轻轻退了出去。 程平脑子从自我批判到试题上都拐了一遍,终于回过神儿来,南窗透进来的阳光铺满半张榻,陆侍郎正歪在隐囊上看书,案上两盏碧茶,鼻间一缕幽香,“岁月静好”这个词突然蹦到程平的脑子里。 程平连忙骂自己神经病,怎么yy还上瘾了呢,需知小意淫怡情,大yy伤身哪! 不大会儿工夫就连着进行了两次自我批评,这“日三省吾身”的圣人指标都快够了,程平觉得主要还是在陆侍郎面前太容易犯错的过,所以决定赶紧结束这犯错之旅,候着陆允明翻书的空儿,赶紧告辞。 陆允明从书中抬起头来,“你去吧。” 程平再施礼,正要退出去,陆允明扬扬手中的书:“多谢你的游记,甚好。” 程平弯起眉眼:“座主喜欢就好。” 陆允明也笑了,“去吧,我让人送你。” 似乎再推辞就太矫情了,程平谢了以后,转身出来。 陆允明看着关上的门,笑一下,摇摇头,接着看书。 因为有侍郎府的马车送,程平到家很早,回去以后就把那日买的算学书找出来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啊。 若真能以算学制科及第,当个基层技术人员,不掺和政治的事,光低着脑袋干活,大好! 而且周围打交道的都是理工男——前世有个朋友是女码农,她经常吐槽同事们太糙,一个个神经不拐弯,今世程平太希望周围是一帮这样心大如斗、神经笔直的糙汉子了,别的不说,至少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基层公务员技术岗,我来啦! 程平对入朝为官迸发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同样有限的数学题中去——薄薄的一小本书,能有多少习题?只好又把原来从柳夫子那弄来的一本残破的算学册子拿出来看。 弄的年都没好生过,跟房东靳老丈一家守岁时,还拎着书看。 靳阿婆教育孙子:“阿佑啊,你看程郎君念书多么用功,你以后也要这样,学好了,才能骑高马,坐大车。” 那日吴焕他们来找程平,年前又是侍郎府的马车送程平回来,虽然靳老丈、靳阿婆不知道具体这些是什么人物,但只看气派,便给定了性——贵人。 能与贵人交结的程郎君自然也是好的,靳家对程平原本也客气,如今更客气了十分,爬屋顶这种活必须不能让她干了,交给程平的只是“写桃符”这种清贵活。 之前阿佑并没念书,受了程平的影响,靳老丈也去坊里杜夫子家给他交了束脩,让他年后就去上学。 程平到底比陆允明运气好,阿佑还没上学,不知道上学的苦,只惑于“骑高马坐大车”这样的说辞,以为念书是顶好的事,不但不怨程平这“别人家的阿叔”,还有点崇拜,与洛阳学龄小儿一听陆郎君之名就恨不得画圈圈诅咒他的情况完全不同。 没滋没味地过完了年、过完了上元节,到阿佑开始懵懂的学堂生涯时,正月十八程平去礼部报名,参加制科考试。 没想到遇到一个熟人——州府试时考明算的小胖子。 小胖子仍然是萌嘟嘟的样子,见了程平很是欣喜。他运气还不如程平,当年礼部试就没通过,本想着卷土重来再战礼部试的,没想到先举行制科,又恰好有明算,小胖子当然不放过机会,便来报名了。 听闻程平报的也是明算,小胖子大惊,用学渣看学霸的眼神盯着她。程平嘿嘿干笑,现在你对我这种文科生报理科考试是“不明觉厉”,要是我考不好,不知会不会嘲笑? 转眼,那不知是会坐实程平学霸名头、还是会引来自不量力嘲笑的唐代基层公务员特招考试就到来了。 37.奇葩考试题 试卷发到程平手里, 她就傻了眼, 我的妈, 怎么还有易经推演、阴阳五行、天文天象?这真的是考数学而不是考玄学? 但又一想, 古代的科学和玄学总是不分家的——医巫不分家,数易不分家, 天文历法里面更是各种掺和, 考算学的时候里面有玄学的内容, 再正常不过了, 原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易经推演、阴阳五行这些, 柳夫子真还教过程平, 但无奈程平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长了一颗非常坚定的唯物主义心, 哪怕经历了非常不唯物主义的灵魂穿越事件,依旧对这个不感冒。 程平一上这种课就打盹,还因此被柳夫子拿戒尺敲过两次。但即便她看起来认真了,弄出来的东西也是四六不靠。最后柳夫子摇头叹息:“执着外物,一身俗骨,罢了。”在放弃教她作诗之后, 又放弃了她的玄学。 在这方面,程平最大的成就就是把《易经》背了下来。 程平努力想原来老师讲的, 又把易经里面一些佶屈聱牙的东西搬出来, 好赖把前两题都敷衍上了。 第三题照旧“超纲”, 是关于选穴和风水的, 程平真是连敷衍都无所敷衍了——但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尽量不让一道题空着,是程平前世当了快二十年学生秉承的一贯宗旨,那么,写啥呢? 程平很老实地说起选穴注意事项。因为唐代帝陵多是“因山为陵”,程平说的也主要是在山中营造陵墓需要注意的地方:比如要注意石头的透水性,如果是渗透型石灰岩比例大,那山内部很可能会形成溶孔、溶洞甚至暗河,棺椁放在里面被泡的可能性比较大;比如要统计从古至今这片地区地震频率——在地震带上,保不齐那天就被震出来了……林林总总,琢磨琢磨措辞,把能想出来的都写上了。 一个看起来很玄学的问题,硬是让程平掰出了科学味儿,也是没谁了。 再看下面的题,程平舒一口气,丈量土地,计算赋税,这就容易多了。 后面还有计算堤坝土方的,计算人夫数量工期的,程平都一一认真算了。 程平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年明算及第的人那么少了——考的太杂,一个单纯的数学人才是答不了这样的试卷的。2 出了考场,小胖子季元春和程平出宫城,穿皇城,一边走一边对题。 季元春苦着脸:“易数阴阳这些,我不是没认真学,是真学不好。先生说我没这天赋,再学也是枉然。”上一科礼部试就是卡在了这方面。 程平大生知己之感,也苦下脸:“我们真是难兄难弟,一看前面这几道题,我就懵了。” “那你到底是怎么答的?莫非空着呢?”季元春问。 “那不能!胡诌也要诌上些什么。”程平传授自己的胡诌经验:“捡着《易经》上跟题目沾边的往上扯,再车轱辘话正过来、翻过去地说,所谓以‘易’释‘易’也。只是,我写的都不知道是什么,他们阅卷的……”程平给小胖子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小胖子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试还可以这样考…… 程平看小胖子被三观重组的模样,不无得意地总结:“这就叫‘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 把小胖子忽悠得五体投地,程平正得意着,突然抬头看见不远处的陆侍郎。程平才发现,这里是礼部官员出皇城必经之处——陆侍郎想是刚下班? 话说这次制科虽然是在礼部报名,但监考什么的都没用礼部掺和——估计皇帝自己也知道,殿试那些所谓的“门生”,虚得很,这次为了让自己这“座主”与“门生”们的关系瓷实一点,所有高官都不让露面。 程平没在考场上见到某侍郎的绯色身影,谁想到考完了,倒遇上了——话说你们不是中午就下班吗?工作要不要这么卖力?你卖不卖力跟我没关系,但是抓着我胡扯吹牛…… 陆允明没什么表情地看她一眼。 程平尬笑着冲陆允明行礼。 除了程平,还有两个前科及第的,一个进士,一个明经,考的都是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离着都不远,赶上来对陆允明行礼。 其余考生见是穿绯袍的,也有知道他是谁的,也有不知道的,都纷纷行礼。 陆允明对众人微笑着点点头,便在考生们让出的路上,先走了。 待陆允明走远了,程平直起腰,放下手,全忘了自己刚才的尴尬,在心里打趣起座主来:“恰巧与考生们碰上了,却一句话都不说……陆侍郎对制科考生避嫌得很啊,可见‘朝乾夕惕’这个词绝不是嘴上说说的客气话。” 皇帝虽然监考不用高官们,但是阅卷却少不了他们,尤其算学方面的,那必须找专业人士。 陆允明因为“简在帝心”,被点名与另外两个被皇帝信任的大臣在皇帝内书房一起阅直言极谏试卷,而明算们的试卷则是当今太史令孙玉带着两位国子算学博士在承德殿审阅。 皇帝本人是“总览官”。 “总览官”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捣乱的。 先是在内书房这边“内涵”了一会子朝中事,又拐去承德殿“吓唬”人。 被信重的大臣们成天见皇帝,对皇帝这种生物敬畏还少些,可怜两个算学博士,一共没见过皇帝两回,皇帝溜达到他们旁边,就赶紧诚惶诚恐地行礼,这活简直没法干了! 皇帝自己也不自觉,这里拿一本试卷看看,那里抻出一道题问问,很有“不耻下问”的精神,可惜——是个文科生,而且还是个上学时不大那么认真的文科生! 姓高那位国子博士解释了一通,偷眼看皇帝,看他皱着眉,心里一怕,便跪伏在地,颤抖着身子请罪。 皇帝摆摆手,笑道:“不碍的,朕就是问问,你继续。” 高博士战战兢兢接着阅卷。 大约也觉察出自己对小博士们的“震慑力”,皇帝坐回太史令身边。 太史令虽然只是从五品下,但却是天子近臣,常见面的,而且孙玉也算三朝老臣了,把太史令这个职位霸占了三十年,看这矍铄劲儿,大有当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皇帝对他也还敬重,老老实实坐在旁边,顺手拿过一本待审阅的,考生名字有点熟——程平,程平,那个殿试挺机灵的明经?怎么跑这儿来考明算了? 皇帝来了兴趣,难道真有这等通才? 看完前面几题,皇帝皱皱眉,好像哪里不对啊,于是推给太史令。 太史令接过来,看着看着就笑了:“小子滑稽!” 皇帝赞许地点头,想起那日殿试时,这个叫程平的士子虽表面上恭恪得很,细想,是有些滑稽,没想到太史令只看试卷就能看出性格脾性——若是策问或诗赋倒也正常,可这是算学试卷。 再看后面的试题,太史令放下拈胡须的手,略皱着眉,态度认真起来。 皇帝就更好奇了,耐心地等他看完。 看太史令终于用笔在卷头上画了“上”,皇帝笑道:“这个考生有何过人之处,孙公与某说说。” “此生于阴阳易学一窍不通,却是个干实在活计的人,于算学有其独到之处,有些便是臣也闻所未闻,只是具体是否正确,还需验证,看道理是很通的。” 太史令指着最后算堤坝的题,“陛下请看这里。” 皇帝拿过试卷,仔细看这道题,皱眉道:“朕看修河建坝的奏折里,从来没有这样算的。” 程平应用p=pgh公式算堤坝横截面所承受的压强,推导不同深度堤坝厚度比例,用计算的方法,从理论上初步解决了堤坝最佳厚度的问题。3 堤坝厚度一直是困扰治河的一个大问题——太宽厚了,固然牢固,但人力物力耗费太多;不够宽厚,则可能会被冲垮。 听孙玉解释了一番,皇帝点点头,“倒着实有些子门道……” 38.终于当官啦 试卷都审阅好, 暂拟的名次也出来了, 连落榜的试卷一起, 都呈送给皇帝, 等候御批。 皇帝从落选的一摞中随手抽出一份来,字写得甚好, 难道内容一团糨糊? 哪知, 岂止不糨糊, 还条例分明得很, 言辞也相当恳切, 只是太恳切了, 切得皇帝磨牙。 直言极谏科的试题一共五道,考生可以五选三,当然全答亦可。 这个考生第一道选的就是宦官乱政的问题。他认为宦官乱政的根子还是在皇帝身上, 是君臣互不相信,君权与相权相争的结果,认为应该恢复唐初那种皇帝与宰相重臣共商国事的程序,而不应该大事都皇帝自己拿主意,“深谋密诏,皆从中出”1, 这样就不会给宦官挟天子令天下的机会。 皇帝气得摔了试卷,“竖子敢耳!” 即便再直楞的大臣上书, 也没人敢直接拎出君权和相权的事情来说。现在为什么是群相制, 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对此, 大多数人也只敢敲敲边鼓, 让皇帝“亲君子,远小人”,这会儿来了个二愣子,直接戳穿了君权要求无限集中的幌子,皇帝怎能不气恼? 恰这时候有宦官通传陆侍郎求见。 皇帝气鼓鼓地一边等陆允明,一边接着看直言极谏别的落第试卷。 除了刚才看的那种大胆荒悖的,就是不知所谓的,皇帝把试卷扔在桌案上,难怪你们不被录取! 陆允明进门行礼时,皇帝犹悻悻的。 两人在窗边榻上对面坐了,宫女捧上酪浆来。 皇帝先问:“诚之怎么这时候过来?朕不是免了你这几天的当值?” 陆允明从袖子里取出奏表双手递给皇帝,“是关于太后寿诞的事。此即是圣人家事,又是国事,臣等已经大致把章程拟好了,陛下不妨与太后商议,只要不违制,尽可以改的。” 皇帝接过奏表,从头粗粗地看一遍,露出笑脸来,栋梁就是栋梁,为人做事熨帖周到,礼法人情都能兼顾到,若朝中大臣都能如此,少多少啰嗦! 皇帝不禁想起之前的礼部侍郎,什么都严丝合缝用圣人之言、祖宗法例套,若想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你且等他考证去吧,还动不动做挣臣状,眼泪鼻涕地谏一谏…… 想到“做挣臣状”,皇帝又想起刚才看的试卷来,刚下去的火儿又升了起来,“你说怎么有人不通世务若此?” 陆允明略挑眉毛,“圣人又是跟谁置气?” 皇帝到底不好意思说我抽查你们的工作成果呢,轻咳两声:“左右不过是那些蠢人。” 陆允明眼睛扫过那边书案上几摞制科试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低下头喝一口酪浆,又用帕子印印唇角。 皇帝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也尴尬地喝口酪浆,突然想起程平来,笑道:“诚之还记得那个叫程平的士子吗?” 陆允明点头:“记得,他来考制科了。臣那日下值,恰与这些士子遇上。只是臣却奇怪,竟然没在贤良方正中见到他的试卷。” 皇帝大笑:“他去考名算去了!我记得你说他跳脱,果真跳脱,科目也跳得很。” 陆允明微笑道:“此生莫非出什么笑话了?” 皇帝到底待陆允明不同,亲自走去书案翻出程平的试卷与陆允明“奇文共赏”。 先看到卷头的“上”,陆允明把目光挪到试题上。 这是?陆允明皱起眉头,若是程平在眼前,这“试卷筒大棒”一定已经挨上了——不会便不会吧,岂能这样糊弄?简直胡闹! 看陆允明皱眉,皇帝笑道:“某倒觉得这小子很是灵活,且也真有些门道。你往后看。” 陆允明看第三题时,眉头就松开了,虽然还是没学问,倒也有些实在内容。 再看后面,陆允明慢慢就看住了。 皇帝自认为得了良才,而且还是制科录取的“嫡系”,心里得意:“诚之算学不错,看此生答得如何?” 陆允明掩上试卷,笑道:“天子门生,臣如何敢评论呢?” 皇帝大笑:“你又与朕耍花枪!” 陆允明低头,笑着喝一口酪浆。 “你说,是把他放在工部还是放在户部?” “看试卷,此生似乎于工程计算有些天赋,放在工部倒也得宜;但户部却实在缺人,圣人之前答应给他们点机灵能干活的。”陆允明这话跟没说差不多,因为程平既然入了皇帝眼,以这位陛下的性子,恐怕心里早有了决定。 “就是这样说,朕也难决定得很。”皇帝皱下眉,“还是放在户部吧,免得让老徐说朕偏心,说朕把能干活的都弄去工部给自己建宫殿、修山陵去了。” “徐尚书是个做实事的,每天忙着到处抓钱还来不及,估计没空抱怨陛下。”陆允明笑道。 “你倒帮他说话,他可是……”皇帝截住话头儿,“姓程的这个小子看起来也是做实事的性子,倒也合适。只是窦七有点不大好相与。” 皇帝也不过是扯着程平这个引子与陆允明聊朝中事罢了,又怎么会在意她会不会真的被上司拿捏这个问题。 陆允明淡然道:“不切不磋,不琢不磨,永远成不了器。” 皇帝突然歪头看陆允明:“诚之似乎格外关注此生?” 陆允明似笑非笑地道:“因为此生好看,臣对好看的人,总是格外关注些。” 皇帝哈哈大笑:“你就促狭吧!朕的皇妹不好看?你上回把她都气哭了。” 陆允明淡淡地笑道:“长公主已是韶龄,陛下宜早为长公主择一驸马,也可安太后之心。” 皇帝摇头:“你放心,既然你不愿意,朕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少不得缓缓地劝她,总要她自己想通了才好。” 陆允明便不再说什么。 过了几日,制科榜终于发了,程平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竟然在甲科,授的是户部度支主事,从九品上,小胖子季元春也在榜上,却是乙科,授了从九品下的算学博士。 程平有些愕然,我一个文科生难道比理科科班出身的答得还好?这不科学!再仔细看榜单,看几个认识的人,好像已经及第的授官都要稍微好一些?所以,制科也论资排辈? 季元春却对这个官满意得很,“甚好,某就适合这种教授官。”又真诚地恭喜程平:“以程郎之才,很适合入朝大展拳脚。”说得程平不好意思起来,我的同学怎么都这么厚道呢? 39.开始上班啦 再五日, 程平等新授官的去领官服、敕牒、告身, 以后做京官的又领了出入皇城的门籍——品级太低, 没有传说中的鱼符,而外放的,在明日大朝会拜皇帝“座主”之后,就可以走马上任去了。 负责带着这帮生瓜蛋子的是吏部两个主事,带着领了东西, 略讲解一下各省各部的位置、上值下值的时间之类的,把该走的程序走完就自去忙了。 生瓜蛋子们是生物链最底层, 千辛万苦混过来的也没有莽撞的傻子,各个台阁随便拎出一个就比自己官职高, 所以也没人想在这儿逛一逛,便都一块朝着皇城门口走。 这一届制科一共二十个人,成分很杂,有往届的进士、明经, 有贡举, 甚至还有本就是官身的,那为首的樊中章本是校书郎,这次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被取中甲科, 授了从八品的左拾遗。 这些人里有不认识的,有点头之交,有“同年”, 最熟的是小胖子季元春。 程、季两人并排走着, 前面两位程平不认识的老兄在小声说话, 其中一个叹气。 “这样欢喜的日子,万青何以长叹?” “一把年纪了,才穿上青袍,有些感慨罢了。” 另一位“嗤”地笑了:“不得及第时,想着及第就好,及第了又想着何时能授官呢,如今终于授官了,又嫌袍子颜色不艳丽,阿兄啊,你真是欲壑难平啊。” 之前那位被同伴笑话也不生气,反笑道:“我现在有些疑惑家父为我取的名字不好,万青,万年服青?莫非这辈子都没有穿朱着紫的时候了?” 他朋友刚想大笑,又捂上嘴。 季元春“噗嗤”一下子笑出声,前面两位回头,程平赶忙拱手,季元春也不好意思地行礼,那两位倒是好说话,笑一笑,回个礼,反而攀谈起来:“二位怎么称呼?” …… 出了皇城,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刚认识的宋柏和薛呈约程平和季元春一起去平康坊喝花酒:“程主事和季博士都青春年少,正是诗酒风流的好年纪,怎可不一起去?” 薛呈笑道:“花满楼的叶娘声音如江南烟雨,婉约迷蒙,其《朱楼怨》最好,二位不可不听。” 小胖子红着脸吭哧吭哧地说:“家母,家母不准某狎妓……” 程平连忙也有样学样:“……怕是会被打断腿。” 狎妓在本朝文人圈是风尚,看这两个不懂风情的田舍小子,宋、薛二人哈哈大笑,宋柏拍着程平肩膀:“如此兄等便不敢深劝了,免得累二位被打断腿。” 两人骑马走了,别人也早散了,剩程平与季元春面面相对。 季元春以为程平是为了陪自己替自己解围才不去的,甚是感激:“刚才多谢你了。” 程平实话实话:“我本来也不想去,平康坊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去东市找点好吃的。” 小胖子引程平为知己,使劲点点头:“我们这便去,某请客!” 程平不只胡吃海塞了一顿,还买了一头驴子! 花木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程平严重怀疑花家是地主,马太贵了,一匹看起来很瘦弱的老马,竟然也要三十匹绢,驴就要便宜多了,只要8000钱,大约相当于十匹绢。 只是这头驴腿上稍微有点毛病,跑得倒不慢,只是有点颠簸。 卖驴子的一副好口才:“像这种口轻的健驴,又是训练好的,若不是腿上这点毛病,如何会怎么便宜?郎君转一转就知道,怎么也要二十匹绢的。” 程平问这驴子腿是怎么受的伤,又为何卖它。 卖驴子的说,是去岁雪天滑倒摔的,虽好了,终究有点跛。他主人新外放为官,再骑这驴子不相宜,于是便卖了。 听了这说法,程平把露出来的一点碧色官衣往包袱里塞了塞。 围着这头驴看了看,也掰开嘴瞅了瞅,最后又骑上跑了一圈,程平回来便决定要了。 季元春对程平这么急急忙忙地买坐骑有点奇怪。 程平给他解惑:“某住城南,一开坊门我就疾走过来,到了户部,估计恰巧赶上吃公厨提供的午饭。” 季元春又“噗嗤”笑了,问道:“悦安何不在这附近赁屋而居?” 程平一口老血,市中心高档小区是我一个家里八辈贫农、才毕业刚工作的大学生能租得起的吗? 季元春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何不食肉糜的错误,赶忙行礼赔罪,讪讪地笑道:“某于物价货值不甚了解,又常常不辨方向,故而出门都有家仆跟着。” 程平点头,这大约就是那种生活自理能力稍有欠缺的数学家坯子了…… 季元春为弥补刚才自己的无知,又道:“听闻无家小的可以住官舍,悦安以后申请了官舍就好了。” 程平摇头:“难……” 对官舍的事,程平原来听老师柳夫子提过——当然,不是他住过,而是他一个相得的同年住过。 这官舍,简单的说就是京官的单身集体宿舍,便在皇城边儿上永兴坊内,只有不带眷属的可以申请。官大的,分的地方大一些,位置也好一点,像自己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即便申请上,恐怕也要与人同住——太危险了,程平宁可每天早起一会儿。 因为季元春的路痴属性,程平把他送回馆驿——他原是贡举,现在住的还是官家提供的地方,暂时不用为住处发愁,看他家境不错,以后或租或买套房子,估计也容易。 季家家仆都快急疯了,今天说是领告身去去就回,非不让跟着,结果都过午了还不回来,已经出去找了一波,没找到,这会子见他安然回来,都长出一口气,又对程平千恩万谢,弄的季元春很没面子。 程平咧嘴笑着与他告了别,骑着自己的瘸腿驴,赶回城南去。 回去把驴拴在房东空着的牲口棚里,先把在东市买的几样糕饼送一些给房东老丈家,算是授官“同喜”一下,也顺便说了驴子的事。 靳老丈看程平果真授了官,简直比程平还激动,满口地说,这驴子以后自己可以替郎君照顾。 程平笑着谢了他,又出门去找同坊的赵二买牲口草料。 受了他的贺,甚至吃了赵家两杯水酒,才又回来,天黑透了,才忙完坐骑的事——好在是同坊,坊内没什么严格宵禁。 因为中午吃得多,不饿,刚才又在赵家吃了两口,晚饭也就算了。烧了热水洗漱完,程平销上门,换上官服,在铜镜里左右照照,不由得遗憾地摇头,可惜没自拍神器,不然拍个照片发朋友圈,明自贬实嘚瑟地配文:“新工装,大家看看穿上像丝瓜、苦瓜还是黄瓜?” 狐朋狗友们必须一排超纲回复:“又胖了,幸好我不是红绿色盲,不然得说像西红柿。” “楼上说西红柿的别走!我加俩鸡蛋,一起把这厮切了煮汤,竟然悄没声儿的就混进了gwy的队伍。” “只有我想到了黄瓜的引申意吗?【猥琐笑】” 程平一想就知道她们会说什么。 叹着气把官服脱下来,折好,放在床头,虽然床头没有明月光,程平也想起家来,爸爸,妈妈,狐朋狗友们……要是能一觉醒来,穿回去多好。 又想到这一世的亲人,前两天制科成绩出来,程平已经写了信回去,不知道阿姨他们什么时候能收到信,若阿耶阿娘还在,不知该多高兴。 第二日,五更三点太极宫承天门第一声报晓鼓响,然后鼓声就像波浪一样朝外推开,宫城、皇城、坊门、城门次第打开,各庙宇也响起悠远的晨钟,东方大城——长安又开始了它熙熙攘攘的一天。 程平虽然没有闹钟,但这十几年早就养成了早起的生物钟,心里又惦记着今早上班的事,不到五更就醒了。 点上灯,舀了凉水洗脸,换上官服,梳好头发,戴上冠帽,仔细描了眉毛,贴了喉结儿,把门籍放进袖袋,又拿上放告身等文书的包袱——怕头一天要验看的,然后去牲口棚牵驴子。 驴子竟然在吃草,旁边又有装清水的桶,程平看向正房,靳老丈笑着冲她挥挥手。 程平有些感动,对老丈长揖,靳老丈快步走过来,急急还礼,“郎君如今是贵人了,岂可对某行这大礼?” 程平笑笑,又谢了他,牵驴出去。 坊门还没开,巷子口烙胡饼的已经开火了,胡饼上芝麻的香气传了老远——这是让无数旅居外地的长安人魂牵梦绕的味道。 程平走过去,买了个胡饼啃着。1 程平是胡饼摊子的老主顾儿了,看她穿着崭新的官袍,摊子老板武二郎连忙恭喜她——对哒,这位就是跟打虎英雄武松一个姓氏排行。程平还专门问过他哥是做什么的,回答说是“屠户”,所以武二郎是买饼的,武大郎倒跟“镇关西”一样是屠户卖肉的,程平对这个世界只能挠头皮了。 武二郎倒也长得膀大腰圆,赳赳丈夫,说话声如洪钟,程平今天的胡饼,非要白送,“以后某也能说,有贵人郎君最爱某的胡饼!”说完大笑。 没办法,程平只能“生受”了这个饼,吃了一顿白食。 40.第一天上朝 熹微的晨光中, 驴蹄得得, 程平执辔拿鞭行在长安的大街上。 鼻间是早春有点寒凉又格外清新的空气, 眼里一片新绿, 不知不觉路旁榆槐都长出了嫩叶,偶尔可见几个推车挑担的行人,远处晨鼓咚咚,近处鸟鸣啾啾,程平满足地叹口气,早起上班其实蛮好哒。 “春风得意马蹄疾”这种事, 说来畅快,其实不符合程平低调保平安的怂包三观,倒是现在这种平常中杂着些许惬意的状态最受她喜欢。程平想起前世文青中曾经很流行的一个词——小确幸,大约上班路上享受芝麻饼、杨柳风就是一种小确幸吧。 但行到靖安坊和永乐坊附近时,这“小确幸”就被打破了——车驾越来越多,有骑马的, 有乘车的,有的不过带一二仆从,有的则颇有前呼后拥的意思,而且越往北走,“前呼后拥”的越多,若不是春天太阳出得早,程平看到的就完全是《明皇杂录》上的场景: “五鼓初起, 列火满门, 将欲趋朝, 轩盖如市。” 程平这样的官衔,开始还是骑在驴上顺着路边走,有长官们的车驾经过,就停在边上,下驴肃立行礼,等对方过了,再接着走。后来上驴下驴得折腾了几回,官员车驾越来越多的时候,程平就只能牵着驴溜边儿往前蹭了。 虽然遭遇了一波唐代交通早高峰,程平倒也没迟到——毕竟已经离着皇城不远了。 今天是二月十五日,朔望朝参的日子,长安九品以上官员都要来参加大朝会。 满眼都是各种颜色的官服,青绿色最多,其次是浅绯,深绯色和紫色就少多了——完全符合金字塔规律。 官员们相熟的互相见礼,有的聚在一起聊天,大家看起来都挺平和悠闲——大朝会一般不讨论实质性的问题,就是个过场,参加这样的朝会,心理上总是比较放松的。 程平站在外围抻着脖子找,昨天那位吏部的员外郎在哪儿呢? 昨天这位说让大家今晨找他,然后由吏部统一安排参拜圣人事宜,可这里得有一千多人吧…… 陆允明与顶头上司乔尚书一起往里走,乔尚书在回忆某年先帝赐食的上巳节煎饼,“那饼粉嫩嫩的,竟然有灼灼之色……” 陆允明落后他半步,侧头认真地听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礼部第一二把手在商议什么重要公务呢,其实不过是要过上巳节了,老头儿馋了。 路上不断有与他们见礼的,两人也回礼。 这上司下属二人相得的样子,惹得多少人牙酸。 你看看其他几部,莫说吏部兵部这种有左右两个侍郎的,就刑部工部,尚书、侍郎之间也不是那么和睦,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至于户部,那不在讨论之列——那主司、佐贰两人各有各的奇葩之处。 只这礼部,一片春和景明上和下睦……莫非因为是“礼部”便格外温良恭俭让?这猜测后面必须跟上一个鼻子里冒出的哼声,大家又不是第一天混朝廷的生瓜蛋子。 程·真正第一天混朝廷的生瓜蛋子·平这会儿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情排这样的内心戏,她还在到处找那个穿深绿官袍的吏部员外郎呢。 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色,跟菜地似的,我要找的那一棵到底在哪? 乱找不是办法,程平向旁边一个跟自己穿同色官服的官员打听。 那官员皱眉打量她一眼,“你是哪个部司的?” 程平笑道:“某刚考中制科,才分到户部。” 那人眉头皱得更紧:“户部的啊……那边。”顺便挑了挑下巴。 程平忙谢他,这人已经扭过身去了。 程平按照他指引的方向摸过去,哪呢,我莫非理解错了……程平左右乱看。 陆允明与乔尚书说着话,一抬眼恰看见程平,只见他跟胡人杂耍上的番鼠似的,左顾右盼,小脑袋转来转去,看着很是滑稽。 这样的场合,岂能容他到处乱撞?陆允明抿抿嘴,不动声色地引着乔尚书往那个方向走。 程平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深绯色身影,身材颀然,眉清目朗,不是陆侍郎又是哪个?旁边那位老叟也曾在殿试时见过的,赶忙给两位行礼。 与对其他低阶小官一样,乔尚书和陆允明都是微微点下头。 陆允明经过程平时,程平抬起头,想说什么,终究没说。 “往北走三十步,左侧。” 程平惊愕地看陆允明,他已经搀着乔尚书走到前面去了。 程平赶忙按照陆允明的指点找过去,果真找到了那位员外郎。 新授官的已经到了几个,其余人还未至,包括程平的熟人季元春,程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些人恐怕不是还没到,只是跟自己一样,没找到地方。 日晷移动,群臣的站位逐渐规矩起来,三省六部各部门的“方阵”也显现出来,程平才知道这一片是吏部的位置。也是这时候,小胖子和最后几个倒霉蛋才找过来,被那位员外郎剜了两眼。 很快,御史大夫带领属官来宣布上朝了,大员们进入殿内排班站位,其余官吏只能按部门和品级站在庭中,程平他们特殊,暂时都归在吏部这一块。 叫程平看,这种大朝会,中小官吏好混得很,左右是人家颂祝,你就颂祝,人家拜舞,你就拜舞,现在新手期或许还紧张,日后真熟了,完全可以放心神游。 今天·朝会有新罗使节来献贡礼,这百年间,新罗还算守本分,这回是因为新罗王要立世子,作为藩属国,要向唐朝报备——不过是个表示臣服的姿态罢了。 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没什么不允许的,臣子们当然要顺便称颂一下皇帝仁德和治世升平,程平也跟着拜舞了一回。 最后一件事,程平他们当了一回“主角”——其实更像是道具。 这些“天子门生”上殿,接受皇帝的勉励,勉励完,便是大臣和使节的吹拍时间。大臣们做起“颂圣诗”,使节不作诗,只用“上国风华”几个字就把皇帝拍得浑身舒泰,至于“道具们”,只管恭敬立着就好。 程平诧异,何以陆侍郎秉状元之才,不跳出来显摆显摆刷刷皇帝好感度?话说还没见过这位作诗呢。 这一套啰嗦事终于完了,程平等先退出去,不多时,大朝会也就结束了。 开完会,憋走!下面是工作餐时间——此所谓“廊下食”也。 一千多人,在廊下院中,按品级坐好,有礼有节、有揖有让,又庄严肃穆,又团结——不,“活泼”是不能有的,廊下食的时候“行坐失仪语闹”是要被罚掉一个月俸禄的。 小胖子季元春早没了今晨找不到地方时的不安,他想起程平说的“疾走过来恰巧赶上吃公厨午饭”的话,不由得对程平挤挤眼。 程平抿嘴一笑。 这种过场饭,家境好的官员不过吃三两口应付一下罢了。 程平不然,每种都尝尝,味道竟然很不错,只是这古楼子有点膻气,想来是因为里面的羊肉凉了的过。 即便这样,程平也把分给自己那块肉饼都吃了,又喝了几口青菜羹。 季元春爱吃而不挑吃,跟程平一样,也把自己那份吃得精光。 引得制科几个同年侧目,这俩人真是田舍汉! 程平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浪费才可耻呢,季元春则是对别人情绪不大敏感,两人见同年看自己,都回了个温良的笑。 同年们:“……” 吃完工作餐,终于可以退场了,官员们回各部门料理公务——程平这才真正地去“报道”。 户部尚书被皇帝留下“议政”,程平便见到了户部二把手窦侍郎。 也是奇怪,按照规定,六部中,吏部、户部、兵部侍郎各二人,礼、刑、工各一人,不知为何这户部只有一个左侍郎。 程平进门就行礼,眼睛余光偷偷打量,这窦侍郎的廨房真干净啊,案上一摞整整齐齐的账册,笔墨纸砚之间的距离像尺子量过一般,墙上也没有唐代人喜欢挂的字画。 等窦侍郎让她免礼,程平借着直身的机会打量了一眼这位上司,真正的面若刀削、目似寒星,程平赶忙把原来的恭谨加码到十二分——这位恐怕不是好相与的。 接过程平呈上的告身敕牒,窦侍郎看了一下,目光从她的脸往下,在袍子下摆被压出的褶子上停了一下,复又移上来定在她的眉眼间,程平尴尬地抿抿嘴,天然布料就是爱出褶子……倒霉,我大约遇上了一个有强迫症和洁癖的上司。 “户部,首要便是利落清楚。若一个人把自己都打理不利落,又如何让人信他可以把账目弄得清爽干净?” 上来就吃了杀威棒,程平只能恭敬肃穆地行礼:“平谨受侍郎教诲。” 窦侍郎把告身敕牒还给她,声音无波无澜,“你去找孟员外郎,他主管度支,下面如何做,自有他安排。” 程平再施礼,退下。 41.诡异的户部 何以主管度支的是本司次官员外郎, 而不是主官郎中?再想想缺了一员的侍郎,程平觉得这户部真是处处透着诡异。 及至看到孟员外郎, 程平却松了一口气, 这位至少从面相上是个好相处的。 孟员外郎约摸四十多岁,团团的脸, 团团的肚子, 面色黑, 神情却不黑,未语先笑:“早知道今年制科分来一位度支主事, 是个年轻力壮的郎君, 今日可算把你盼来了。” 程平看看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年轻倒是年轻, 力壮嘛…… 长官虽随和,程平却不敢造次,恭敬地行礼, 再次递上告身文书。 孟员外郎翻开看了一眼, 笑道:“还未弱冠, 当真年少有为!” 程平让他夸得心里没底,两位上司的画风差别太大了…… 不只说话画风不同, 这办公室画风也迥异。 孟员外郎这屋里,到处是是书本账册, 桌上、地上、架子上、窗台上……全方位地诠释着什么叫“案牍劳形”。 笔筒里没有几支笔, 倒是案上随手放了两支, 有一支是还没洗的, 把桌面染了一小片墨迹。胡床上随手扔着常服,幞头却戴在了一小堆账本上…… 这样南辕北辙的上下属是怎么和平相处的?或者——根本不和平? 孟员外郎把榻上的东西挪一挪,给程平腾出个坐的空儿来,程平谢了坐,无比自然地在账册堆里坐了。 孟员外郎跟她说工作:“眼看要收青苗税了,核算各州府青苗税虽然比夏税秋税简单些,却也够我们忙的。咱们先紧着把去岁秋税这点底子弄完。你这阵子跟着我,看看就明白了。” 去年秋天的税还没算完?程平脸上却笑得真诚:“下官愚钝,还请员外郎多指教。” “自家人不说这客气话。”孟员外郎拍拍程平的肩膀,“一会儿我带着你去与部里同僚打个招呼,先认识认识。待休沐,我们一起给你接风,大伙一块喝杯水酒,就熟悉了。” 程平做惶恐状:“这如何使得?下官新来,当略备薄酒宴请诸位上官、前辈。” “这是照旧的规矩,你不用管。”孟员外郎笑道。 说着孟员外郎亲自带着程平串到户部各个廨房,一边走一边介绍。 程平再次了解到了户部缺员有多严重,度支没有郎中,所以员外郎领衔,其他各司倒是有郎中,却有的缺员外郎,主事这一级似乎就没有一个司配备齐全的,比如度支应该有两个主事,现在程平来了,另一个名额还缺着。 这是什么情况?外面多少礼部试及第做不上官的啊! 程平再有疑问也得憋着,官小资历浅,对谁都笑着行礼,即便是对官职低于自己的流外官,程平也很是客气。吏人们也都上前拜见新主事。 因着户部缺员多,办公场所就显得很宽裕。尚书、侍郎两位长官不说,户部司、度支司、金部司、仓部司各司郎中、员外郎都有单人廨房,主事一级的,最多两人一间,再下面的录事、令史这些流外官就在每司一个的大统间里。 孟员外郎带着新收的“小弟”转了一圈,心里颇为高兴,这一个看着挺和气,人也机灵,希望能在户部多待一阵子。 最后绕回来,孟员外郎把程平带到自己廨房旁边的一间:“以后你就在这里了,我们做个隔壁邻居,有事拍墙!”孟员外郎说着真的拍了拍墙。 程平给面子地笑起来。 孟员外郎识趣地走回自己的廨房,程平又本着下官的礼节,送了出来。 两间紧挨着,实在送无可送,程平便站在门口施礼“送别”。 孟员外郎再拍拍她肩膀,走了回去。 程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量一下,约莫二十多平的样子,估计本来是坐两人的,这会子只自己一个,显得很宽敞。室内有一案一榻一书架,程平用手指在案上抹一下,没什么尘土,想来是户部的仆役刚打扫过。 程平一个从寸土寸金的后世穿过来的房奴,此时坐在榻上,颇为自满,嘿,不到二十岁就混上了市中心的独立办公室,也是棒棒哒! 又回想刚才见过的大家的廨房,什么风格的都有,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把自己这个屋好好收拾收拾? 程平畅想着,高脚椅子必须来一张,独处的时候坐着,跪坐这种姿势太反人类了——本朝是低矮家具向高脚家具过渡时期,此时其实已经有高脚椅子了,只是正规坐姿还是跪坐; 坐褥买羊皮的,便宜又柔软,夏天还要买一块簟席铺上; 隐囊用青色蜀布让人做两个就好,漂不漂亮的不重要,关键是舒服; 书画就不挂了,又不懂,附庸风雅露了怯反不好,植物倒可以放上一两盆,牡丹这种娇贵的不能选——贵,而且不好养,东市也卖别的花草,闲时先去转一转。 乱七八糟地瞎想着,把那副无处安放的暴发户嘴脸暴露无遗,其实程平自己也知道,现在也就是想想,总要安顿下来,看看风向,熟悉了地头儿,这些才好动作的。 怎么安排自己的屋子还没yy完呢,外面钟鼓声响起,午时已至,可以收拾收拾下班了。 这也是让程平喜欢的地方,本朝官员日出而作,日中则息,就上半天班,前世想都不敢想的工作时间啊。 程平出来,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孟员外郎正与一位姓商的主事说话,看见程平,招呼她一起走。 程平笑着加入他们,临走朝着窦侍郎的廨房看了一眼,不知道这位是已经走了,还是加班呢。 孟员外郎与商主事俩人聊得热火朝天,当然不是公事,而是上巳节马球赛的事。 程平才知道,原来过几天上巳节要举办“唐朝第不知道多少届三省六部公务员春季运动会”。运动项目就一个——比赛马球。 孟员外郎打量一下程平,笑道:“悦安马球打得可好?” 程平笑道:“员外郎看下官这弱不禁风的样子便知道,不会打啊。” 孟员外郎呵呵笑了:“悦安风神秀逸、颇有魏晋之风,只是在球场上就要吃亏些。” 程平不好意思地笑,领导太会说话了,原来我这叫风神秀逸、魏晋之风。 “……我有喘疾,度支其余的也老的老,弱的弱,年年我们司拖后腿儿,也是无可奈何。”孟员外郎说的还是比赛的事,又指着商主事笑道:“你看他们金部,郎君们一个个魁梧矫健,雄姿英发。” 这位商主事,足有一米八多的个头儿,约莫二十七八岁左右,宽肩细腰长腿,看起来确实像个运动健将,程平连忙跟着一起称赞。 商主事让孟、程二人称赞得挠挠头,全没了刚才说去年马球赛时的眉飞色舞。 不好冷了场,程平便问,户部都有谁参加? 当听说窦侍郎是领队时,程平下巴差点掉在地上捡不起来……还真想不到啊。 出了皇城,众人互相行礼作别,然后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各自离去。 程平也找到自己的驴,嘚驾,走着! 陆允明从后面看着户部一拨人,里面有个格外纤瘦的,他侧头时,脸上笑容璨然,呵,挺合群。 及至看到他上了驴,颠颠儿地走了,不由得哑然失笑,真是——年少青春啊。 后面翰林学士白瑞赶上陆允明。 陆允明回头,笑道:“十一郎——仗下议政结束了1?” 本次仗下议政主体是宰相们和各部尚书,翰林学士官职虽卑,却因“掌制诰”得以参加。 陆家白家是世交,两人算是自小玩起来的朋友。 先笑着寒暄两句,白瑞低声道:“今日议政,方尚书竟然与张尚书针锋相对了起来,陈相也没说什么。” 陆允明看他一眼。 “户部老徐做出哀兵的架势,随时要请御医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圣人算账,又自谓才薄,请辞尚书之职。这些耍完还不算,又亮出各部司这几年的用度支出,让大家一起议一议今年各部的额度。” 听到这里,陆允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什么样的同党关系在“利”字面前都得崩。 “完全是不要脸的打法,却很管用。”白瑞评价。 陆允明点点头,“阳谋!” “嘿,铁桶就这么硬是让‘阿堵物’戳出了窟窿。”白瑞嗤笑。他是高门子弟,自小富贵,颇有点耻与谈财的样子。 “钱确实重要。”陆允明淡淡地说。 “你也这么说!”白瑞玩笑道,“莫非因为礼部离着户部近,近墨者黑了?” 陆允明突然想起刚才颠颠骑驴的某人来,他一直够黑,倒是不怕。 白瑞约着休沐日一起去城外打猎,又说了两句闲话,才互相道了别。 陆允明上车,掐掐眉头,轻声吩咐车夫:“走吧。” 42.技术研讨会 如此程平就开始了她唐朝公务员的生活。 五更即起, 收拾完,出门在武二郎那里买个胡饼啃着, 啃完正开坊门, 一路踢踏着走就行, 时间尽够的。不是大朝会的时候, 早高峰拥堵要轻一些——其实对程平差别不大,反正那一段路程,都是得牵驴溜边走。 来到户部,不多会儿隔壁的领导就到了,等他出去“更了衣”回来, 仆役把煎好的茗茶端上,程平便去敲门。 程平照旧坐在账册刨出来的坑里。孟季春请她吃茶——没错这就是孟员外郎的名字,他还年少时,不知被多少人打趣过这个名字:此名莫非是纪念小郎君生辰?只是到底是“孟春”还是“季春”?难道是“仲春”? 年少的孟季春就鼓着小胖脸生闷气——那时候虽然已经显出了黑胖来,却没有现在的气度。 吃茶这种小事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地好。程平端着茶盏喝一口, 恩, 葱姜胡椒味的,好像还加了羊油, 液体版烤羊肉串,若配着今儿早晨那胡饼吃,想来味道很搭。 喝过了加料充足的茶, 便要干正事了。 孟季春在一堆账册中翻出算筹袋子来。打开袋子, 露出里面红亮红亮的算筹, 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做的, 也不知用了多久,一根根都磨出了包浆。 程平的算筹就简陋得多了,毛竹的,笔墨店卖给蒙童们两个钱一包。 孟季春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毛,美人爱香粉步摇,将军爱名马宝刀,文人们对笔墨纸砚都讲究——无他,那是赖以过活的家伙什儿。 同理,户部这些算账的,算筹都比较讲究,有象牙的、兽骨的、青铜的,便是竹子的也是玉竹之类,更讲究的还要镶金嵌银,镂刻雕花。程悦安这个,倒显得清奇了。 程平拽下两根算筹上面没打磨干净的毛刺,也有点尴尬,这感觉有点像——拎着没开刃的菜刀混进古惑仔队伍? 孟季春却没说什么,而是把几本账册翻开,给程平讲解规则。 账册不难懂,但却有点麻烦。 两税法下,各州府的税率是不一样的,要仔细核对旧年老例;夏秋季税,除了货币形式,还有实物,实物主要是各种粮,各种绢,这些都要换算过来;又要核对丁数、皇帝特批的减免政策之类——不高深,却琐碎。 程平初来,还是实习阶段,孟员外郎只给她一本小县的,他自己手里的却厚得多。 程平鬼鬼祟祟地偷窥孟员外郎。孟季春两只带八个酒窝的胖手,摆弄起算筹来,竟然很有点“无影手”的意思。 程平终于明白了那算筹上的包浆是怎么来的了。人才啊!户部看来还真是个凭本事吃饭的地方。程平收敛心神,也用心核算起来。 程平观察孟季春,孟季春自然也要看看这新下属靠不靠谱。 孟季春发现程平的算筹竟然一直在那儿摆着没动地方,他手头有两张纸,从纸上字迹推测,一张似乎是演算用的,一张似乎是记录用的。有时他竟然只是盯着账册瞧。 “悦安竟然也是精通心算的吗?”孟季春大感兴趣地笑问。 也?程平不知道“也”从何来,正待说什么,孟季春又笑道:“你大约还不知道吧?窦侍郎最通心算。” 这下轮到程平惊讶了,不过想想也正常,没两把刷子怎么当这帮人的头儿? “下官岂敢与窦侍郎比,只是小时候学过一些,到底还是慢,也容易出错,故而还要配合笔算——不瞒员外郎说,下官实在用不大好算筹。”说到后面,程平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来,心里想的却是,先把算筹用不好这事摆出来,万一户部跟后代银行似的组织个什么技能大赛比用算筹——我至少已经提前报备过了。 孟季春哪知道程平的小心眼,只是对她的心算感兴趣,当下放下手中的活儿绕过桌案来,程平连忙站起。 孟季春拿起程平核算过的账册还有写字的纸看,账册已经核算了不少,一张纸上都是些符号,乱七八糟的,另一张上要规整得多,是些对账册的存疑。 对符号,孟季春倒能接受,算数的人常用速记,有字写半边的,有用草体的,还有用梵文数字的,程悦安这个看着与梵文数字类似。 以后要常相处,自己用阿拉伯数字这样的事不好瞒,倒不如一开始就摊开。程平笑道:“这些数字写法是家师与一个大食僧人学的,写起来倒是方便。”然后指给他看,哪个是一,哪个是二。 孟季春点点头。 程平干脆把存疑的地方也问他。 孟季春听完,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这些州府的老钱粮吏目,最爱耍这些滑头。我本待你看完这一本,有个大体了解了,再与你说的。” 孟季春便与程平说起利税账目里面各种“花活”来。 程平又被古人的“智慧”震撼了一下。又突然想起前世一个认识的会计说的,大学四年,一年学做账,其他三年学做假账——看来,做假账真的是门学问啊,当然拆穿假账也需要学问。 程平认真学习孟员外郎拆穿假账的学问,又找出刚才账册里的例子揣摩,到底有跨越千年的认知,本人也不蠢,即便不算一点就透,学习进度也足以让孟季春这个“夫子”欣慰了。 孟季春抚掌,“你要是早来两年,我的头发也能少掉些。”说着指指头。孟员外郎的头发确实掉得比较狠,哪怕挽髻,也能看出头顶的沙漠化趋势来。 程平赶忙表达了愿意团结在领导周围,积极为领导分忧,为和谐大唐做贡献的决心。看着那有点发亮的头顶,程平又献上治疗脱发的偏方。 前世作为网瘾熬夜老少女,掉发是程平一块心病,每次扫地,笤帚上都毛茸茸的。 网上各种偏方乱飞,程平试过不少,自我感觉有点作用的一个是发酵淘米水洗头发,一个是茶枯洗头发。 茶枯在这个时代不好找,程平便献上了“淘米水洗发大法”。 “淘米水置于瓮中……等它略有酸味了……头部浸湿……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洗下去。” 孟季春颇感兴趣地问,“是要第一次淘米的水,还是第二次的?” “第二次的比较好。”程平做专家状,肯定地说。 “大约要发酵几天呢?时间上恐怕不好拿捏。” 程平估算一下:“冬季怕是要三四日,夏季一两日就好,关键要闻,略有酸味即可,发酵过了就臭了。” 程平又传授了“不熬夜”“少油腻”“梳子每天梳百遍”等若干诀窍,孟员外郎恨不得拿小本本记下来。 会计技能研讨会硬是让两人开成了美发心得交流沙龙,也是没谁了。 看孟员外郎荷包上闷骚的牡丹暗纹,程平暗自得意,我就知道这位是个对仪表讲究的,果然是!又感慨难怪说什么经历都是一种财富,我的掉头发财富这会儿不就用着了? ——她哪知道孟季春的苦,人到中年续弦了美娇娘妻子,被人嘲笑犹如老父与女儿…… 43.变态的旬会 “今天是十八了, 后日便是休沐日。” 这日程平刚到,正喝孟氏私房茶,孟员外郎突然这么说。 程平以为他要说旬休大伙聚餐的事,正要再次表示感谢,孟季春摆摆手:“本部与别的部有点不大一样,休沐前一日惯常要开旬会的。” 程平摆出愿闻其详的严肃神色。 “旬会主要就是汇报这一旬的公事,也预先说一说下一旬的事情。” 程平秒懂——跟后世公司的周会一样,还真是古今一体。 “虽名义上是向徐尚书汇报, 但尚书公事繁多, 所以一般都是窦侍郎主持。各司郎中、员外郎还有主事们都要参加的。” 程平点点头, 向一位洁癖强迫症领导汇报工作, 想来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 看程平凝重的神色,孟员外郎安慰道:“悦安你才来, 暂时又没担什么事责,无需担心。” 两人毕竟交浅,程平不方便问大领导是不是变态,孟季春也不好把领导的变态之处直接告诉他,两人饮尽最后一口茶,接着核算账目。 虽然算的是去年的秋账,但因为要查阅一些旧例, 程平对当代财政也就有了更多的了解。了解的越多,程平越郁闷, 曾经繁荣富裕的大唐王朝虽然表面上还勉强维持着升平的花架子, 实际上已经千疮百孔了。 且不说经济基础上层建筑这些理论, 单说最直白老实的——人是要吃饭的!吃不上饭,就会求变,比如造反。 如今,照着程平看,老百姓们离着吃不上饭也不远了。 唐初实行的赋税制度是租庸调制。所谓租庸调就是,在均田制基础上,按人丁收税、征发徭役,人人有田,人人纳税,人人承担徭役。 后来随着大量的土地兼并,特别是安史之乱后产生大量流民,租庸调制已经失去了它实行下去的基础,没办法了,改成了现在的两税法——按地亩收税。 说起来似乎更科学,税收也确实比没改革之前要多不少,但这种税制一开始制定的时候带着点临时税法的性质,有诸多不科学之处,比如让户部度支官员头疼的各州税率不同问题。 便是严密的律法,尚且有人要钻个洞子出来,这种本来就有漏洞的,执行起来便成了渔网。 比如国家虽然规定只收“夏秋”两季税——这也是两税法这个名字的来源,但实际上各种杂税很多,别的不说,过些天就要征收青苗税。 程平是田舍汉出身,虽然没干过什么农活,到底家里顶门立户的“小郎君”当了好几年,对地亩产量还是了解的。 以村子里中等人家计算,扣了这些税,也就剩个口粮,还是粗粮为主那种。若有个天灾人祸,恐怕就得卖地了,那就更不够吃,最后只好当庄客或者流民——这还是齐州这样田地肥沃的地方。 程平看的账册里的情况要比齐州严重得多,也难怪朝廷规定当年秋税要十一月前交齐,而现在已经是第二年的二月中旬了,税才收上来——还是在皇帝给了一些减免政策的基础上。 程平想起前世读过的白居易名作《观刈麦》来,自己地里产的粮交税,只能拾点田里掉的麦穗充饥,这样的事很可能就在到处上演着。 “徐尚书从昨日便没来户部,不知怎么的了。”程平还沉浸在忧国忧民的思绪里,突然听到孟员外郎说。 程平哪知道这个,便只搭个腔儿,不过是表达听到了的意思。 “户部尚书也实在难做。”孟季春摇摇头,颇为感慨地说。 这个程平无比同意,国家养官员养军队修这个修那个,什么都要钱,而钱又实在是少——入不敷出,这个活没法干。 但程平不过一个小小主事,琢磨也是瞎琢磨加白琢磨,还不如想想旬会怎么应对来得实在。 程平回家以后,点灯熬油地写工作总结——如果这旬会只是例行公事,没什么难过的,孟员外郎不会单拎出来提醒,再想起窦侍郎那干净整洁得过分的廨房和冷冽严肃的眼神,程平不能不认真对待这件事。 如果是激进派,这会子该提出自己对税制的看法和忧国忧民的态度了,但程平不是,她只是就事论事,列了列这几天核算的几册账本——这算工作成绩,然后提出一条小建议——账单用表格形式,并根据某县的账册,设计了一张表。 话说现在的账册看起来实在是太费事了,各项冗杂在一起——不同项目冗杂,麦下面是米,米下面是豆,豆下面可能就是生丝;账目陈述与数字冗杂,一眼看过去,如果没点耐心,直接就想扔了。 若是表格,就清晰明了得多。 程平拿着自己设计的表,有些犹豫。没对着大政方针指手画脚,甚至连后世的复式记账法都不敢提,只提这点形式上的改变,饶是这样,程平也担心会不会得罪人。 大家已经这么记账记了几朝几世了,估计很多人都不愿意改变,而且表格形式,可能更容易显露出一些问题来,这样有些猫腻就不好做了——会不会仇恨拉得有点广?这可跟把某县账册上的错误挑出来不一样。 程平胆小怕事地又另做了一份工作总结,前面不变,后面把提建议改成了表决心。 两份都背熟了,到时候看情况用哪一个吧。 然后程平便见识了户部旬会的“盛况”。 最先被落了脸是户部司郎中,作为户部“中层”里的头一位,被窦侍郎问得哑口无言:“邢郎中上旬时便说岭南道丁口统算的数目已经基本有了,如何今日还没有做出详报?” 邢郎中讷讷地说:“其中有两州的数字与旧数相差甚大,只好又发回去重审了。” “邢郎中在接到州县报数文书的时候都没看一眼吗?” 谁跟你似的竟然能把旧例也都记住?但这话不能说,邢郎中只好请罪。 后面每个人都被挑出了疏漏,想来这已经是常事了,大家倒也没有情绪激动的。 程平的顶头上司孟季春被指责的是“度支的秋账又算了一旬,这一旬一旬又一旬,何时能算利索呢?” 窦侍郎又看程平,“先时没个主事,尚书怜孟员外郎手下只几个流外官还有吏人做事,特请圣人分了制科士子来,如今程主事到了,还望度支司莫要把秋账算到收青苗的时候,青苗又算到夏账为好。” 孟员外郎脸黑,看不出红不红来,声音倒稳,只答应着。 这些中层干部说完就是主事们,程平排在第二位,第一位是户部司的刘主事。 刘主事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没被挑出毛病的,还被说了一句“刘主事辛苦了。” 刘主事满脸激动,整衣行礼,话里带着颤音儿:“这都是下官的本分。” 见如此,程平毫不犹豫地用了表决心那一版。 窦侍郎看着程平:“程主事新到,还不熟户部规矩。本部是凭本事吃饭的,不兴那虚头马脑的吹拍,以后这些虚话还是收起来吧。” 程平红着脸谢罪。 窦侍郎冷声道:“制科算学考出来的,总要有点实在东西,好好帮着孟员外郎核算账目吧。” 程平叉手行礼:“是。” 然后轮到下一位。 程平被堵了几句,放下心来,人人都挨熊,我不受两句,那怎么行?老子都说要“和其光,同其尘”哪。 再看看不远处坐着的那位刘主事,满面激动和得意。唉,各人理想不同啊。 开完旬会,回到度支司,程平便给孟员外郎请罪,因为算了自己的人工,显得人家的活儿干得慢了。 孟员外郎大度地摆摆手,笑道:“这有什么?看开了就好了。”又安慰程平,“你才来,又年轻脸嫩,其实这有什么呢?让上官说两句,又不掉块肉。” 程平笑笑:“您说的是。” “那些熬不住的,都调走了,甚至还有气性大的直接辞官了。要我说,真是大可不必。” 程平终于明白了户部缺员的原因了,又觉得,孟员外郎真是人生榜样,除了头顶,别的要向他看齐。 第二日休沐,不知是看孟员外郎的面子,还是因为头一日一块爱训的阶级友谊,同事们都对程平和颜悦色得很——你说窦侍郎?那是上官,怎么会参加这样的小宴。 时日匆匆,到第二次旬会时,程平便得了些孟员外郎的真传,脸皮老了些,红得少了些,等坐回原位,神色已经如常了。 好不容易熬完了二月,三月初一日发薪水,初二日上一天班,初三到初七,这五天开运动会加放上巳节加寒食节的小长假! 哎呀妈,发薪放假这种上班族最盼望的事都赶在一堆了,好美好! 44.啦啦队策划 其实初一初二日, 皇城里已经人心浮动起来,大家偷空闲聊的都是休假和马球的事,尤其是后者,简直人人都在说,让程平几乎有种前世世界杯期间的感觉。 程平觉得,唐代真是个热情奔放的朝代,人们对各种户外活动,比如马球、春游、拔河、角抵、踏歌、蹴鞠、围猎、赛龙舟等等都有着不一般的兴趣。 也因此长安第一大公园——曲江, 一年四季不得消停, 长安人春赏花秋赏月夏消暑, 即便是冬天这种在程平看来应该宅在家里“红泥小火炉”的季节, 他们也跑去江边赏雪赏梅赏千里冰封。 程平一个小脑不发达的死宅,一个对所有体育赛事都不感兴趣、不知道足球队和篮球队各有多少人的体育盲, 一个休多少天就在沙发上葛优躺多少天的懒虫,真正感受到了与时代的格格不入。 对放假去不去曲江看比赛这事,程平颇有点犹豫。虽然不强制要求去,但不去,会不会被嫌弃不合群?这初来乍到的……不去好像不大好;去吧,人多拥挤,看一帮人追着个球打, 实在提不起兴趣。 要不,就本部比的那天去?但愿本部不要太争气, 万一从预赛闯进决赛, 一连比好几天…… 正在心里唱衰, 孟员外郎却来招徕程平加入“啦啦队”。 孟员外郎虽然身材丰满,又有喘疾,当不了球员,却是实实在在的球迷——兼拉拉队长。他在户部是老资格了,这拉拉队长已经不知道当了多少届,往日都带着一帮老弱残兵,总觉得力不从心不够威风,今年终于有程平这个年轻的生力军加入,故而兴匆匆地来说马球赛大家要做的准备。 程平只能干笑。 “去曲江边赵家食肆买一大桶酸梅饮子,出汗多,口干喝这个最好;从东市带着米家的乳酪江米糕去,又香又甜,他们一口一个,吃了最顶饿;再多带几张高脚胡床,这时候让他们怎么舒服怎么坐……” 既然没法推辞,那就装也要装出积极的样子来,程平一边听他说,一边拿笔把这些都记了下来,做了个简单的备忘清单。 孟季春几乎想拍着她的肩膀说“孺子可教”。 程平想想前世的球迷们,“我们条幅是不是要备一个?” “何谓条幅?” 程平便给他科普了一下后世的条幅,又道:“我们这个用窄幅布,有上半匹也就够了。布不用好,却最好鲜艳惹眼。” 孟季春拍腿:“甚妙!” 程平干脆把知道的都抖搂出来,“同色抹额或者臂箍每人来一条,以区别他队,团结人心,犹古之军容。” “最好还有激励军心的乐声,倒也不用复杂,短促尖锐的陶笛骨哨之类即可,本队每进球,我们就吹响哨子。” 孟员外郎一叠声地喊:“记好,记好,我就知道找你找对了。” 程平:“……”我竟然也有为体育赛事发光发热的一天。 孟员外郎和程平的工作没白做,户部“啦啦队”在上巳节三省六部马球赛上狠出了风头,尤其那胡哨响声,穿脑魔音一般,让许多人在赛后,耳朵边似乎还嘟嘟地响。 这玩意甚至还充当了一把作弊器,让礼部两匹离得近的马吓一跳,差点把马上的球手掀下来,若不是陆侍郎纵马补位拦住了窦侍郎那一记急球,就让这户部“黑哨”赢了一球。 陆允明拨过码头,看一眼嘴里还叼着哨子的程平,还有她头顶上方三尺处悬挂的醒目红色横幅,这种东西一看就知道是谁弄出来的,孟季春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再瞥一眼那几个字,“户部儿郎,胜!胜!胜!”呵!这样的大白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挂出来……说他是科考及第的士子,谁信?陆允明觉得自己这座主脸都火辣辣的。 又一记球至,陆允明探身把球挥出去。 窦侍郎一向是有风驶尽帆的,趁着己方士气正好,连连发威。 礼部队水平本也差一点,这会子更危险了,好在陆允明还算沉着,一番指挥变换,又稳住阵脚。 主楼上安阳长公主连连跺脚,“户部可恶,乱吹什么哨子。” 皇帝哈哈大笑:“户部今年有意思,颇有孙武子‘兵者诡道’的意思。” 太后拍拍安阳长公主的手:“莫着急,莫着急,陆五郎不是还没输呢吗?” 几个妃子掩嘴而笑。 安阳长公主咬着唇笑了。 左面侧楼上的贵妇贵女们也都低声惊呼,不只一个人骂户部“粗鲁不文”“无礼得很”,当然也有帕子都抓皱了,就是没出声的……程平哪知道就几个助兴的哨子,给自己拉了那么高的仇恨值,话说,刚才吓到人家马真不是存心的。 右侧楼上,年纪大到上不了场的达官显贵们就“平和”多了,邓相拈须叹口气:“可惜徐尚书这两日身体欠安,没来与大家同乐,不然今年或能领到圣人颁的金马球呢。” 旁边的陈相笑一下:“赛事才开始,邓相言之过早了吧。” 程平更不知道,因为自己这点事,惹得大佬们又一番唇枪舌战。 刚才陆侍郎那一眼,程平倒是知道,这个——各为其主,陆侍郎没那么小气吧?谁让事情就这么寸呢,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一共凑了十六个队,户部恰恰就抽中了礼部。 皇帝看得高兴:“来,我们压彩头。我压——”他看一眼妹妹,“户部胜。” 太后在旁边拍皇帝后背一下:“六郎又使促狭。” 皇帝大笑:“好,好,都押,都押。”说着从腰上把一块牡丹玉佩放在礼部这边,把绿玉扳指放在代表户部的托盘里。 安平公主才转嗔为喜,她拔下头上的翠雀步摇放在礼部盘中。 太后微微地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这回换成了皇帝拍太后的手背。 有皇帝带头“赌博”,其他人哪有不随着的,宦者一圈走下来,两个硕大的盘子里就都满了,珠光璨璨,耀人眼目。 45.侍郎“找后账” 场上两队战得越发激烈了, 连程平这种球盲都看住了,不得不说,体育赛事确实有它独特的魅力。 目前两队比分是三比三——别嫌弃进球少, 那么小的球门, 骑着马, 拿着有点类似加长版曲棍球棒的“月杖”,在敌队的“围追堵截”下把球打进去, 简直太难。 因为那魔性的哨音, 在上半场时, 户部气势上强一些,下半场时, 礼部又赶了上来,孟员外郎叼着哨子,脸都吹紫了,户部也没再多进一球。 不光“职业啦啦队”,场边看球的球迷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平时温文尔雅的官员们这会子都吼起来:“陆五, 干他,干他!唉——又错过了。” “窦侍郎, 左边,左边啊!” “那是月杖,不是筷子, 你乱戳什么?” …… 程平到底没那么热血沸腾, 她喝一口酸梅饮子, 看看场上场下扑腾的人群,再看看场边的漏壶,很客观地分析,恐怕要三比三拖入加时赛了。 然而她猜中了开始,却没猜中结局。 漏壶一停,司鼓立刻敲响熄战鼓,众人都勒住马,户部那位姓商的主事怏怏地把月杖从要击打的马球上拿开,好不容易才抢到球的呢,如果再有一刻钟,不用一刻,再打完这几杖也好,兴许户部就赢了。 这种情况怎么办? 代表皇帝在这里“监督”的内侍少监笑眯眯地道:“诸位郎君稍候,某去禀告圣人。” 这内侍少监还没走上楼去,皇帝已经走了下来。 臣民们都忙行礼。侧楼的达官显贵们也忙走下来凑人场。 皇帝左手拉住陆允明,右手拉住窦峻,笑道:“礼部队稳健,户部队勇猛,依朕看,便算平局,诸卿以为呢?” 众人山呼万岁。 宦者端上彩头儿盘子来,皇帝笑道:“可这彩头怎么办?” 陆允明与窦峻互望一眼,陆允明微笑着垂下眉,窦峻行礼道:“这些彩头约莫有万金之数,臣闻今岁河南道多地现旱灾,臣请以此金代河南道受灾州府青苗税。”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不悦之色,脸上却是笑的,“充当了青苗税,还不是都入了你户部?崇远打得好主意。” 窦峻连忙请罪。 皇帝摆摆手,长叹道,“这些又如何够呢?从今日起,除太后处外,宫中用度减半,朕的寿日亦简办,再凑万金之数,以供赈灾之用。另,免今年河南道的青苗税。” 众人再山呼万岁,皇帝兴头儿却减了,又说两句场面话,便走回紫云楼正楼去,刚才还觉得歌舞升平万民同乐呢,就冒出个说旱灾的来,这个窦七,真是不会看眼色,又摇头笑笑,便是窦七不说,难道这天下就真个盛世太平了?罢了。 全程陆允明除了随众拜舞,都不曾多说什么。 其余礼部众人却多有用斜眼看窦峻的,拿大家的彩头做人情,这种场合说赈灾,显得就他忧国忧民一样,真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陈相邓相等带着老大臣们再回侧楼。 陈相似笑非笑地看着邓相:“邓相这位门生身在喧哗热闹球场,心忧千里之外生民,颇有古之贤臣风范啊。” 邓相也嫌窦峻太没眼色,然而此时却不能自塌了架子:“某也欣慰得很啊。” 程平吃了一场大瓜,对自己部门的第二顺位boss又有了新了解,这位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孤臣直臣吧,这么一对比,自己这种太像投机分子了。程平又陷入深深的自我反省中。 很快工部和兵部的比赛开始了。 孟员外郎等真球迷当然还霸占着位子接着看,程平这冒充的,看一眼兵部球队领头儿的小鲜肉,拍拍站累了的腿,有点恋恋不舍地退出了观战圈。 要说兵部这位万郎中是真帅,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听孟员外郎说是安西节度使少子,真正的将门虎子。程平对这种鲜衣怒马少年将军一直没有免疫力,那玉面琼鼻,那剑眉星目,啧!啧!陆侍郎要是在旁边,估计就被衬成老腊肉了。 程平坏笑着到处找能歇脚的僻静地儿——下午还有本日的决赛,户部还要上场,所以且还不能走呢。 还不等程平找到僻静地方,先被别人找到了她,“程郎君,阿郎找你。” 是韩秀。 程平眨巴眨巴眼,想套个近乎儿问问有什么事,陆侍郎应该不会因为自己出个啦啦队创意就生气的——吧? 但还是忍住了,陆侍郎怎么想的,这位老实的韩侍卫恐怕不晓得。 韩秀偏要提醒她:“阿郎拿了个你们台子上的哨子。” ……真这么小心眼吗? 程平打点出笑脸来,跟着韩秀去找陆允明。 那柳树荫下站的不是陆侍郎又是哪个? 他还穿着打球时穿的窄袖胡服,比平日穿圆领袍显身材,宽肩细腰大长腿,运动能力又好,兴许是个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程平决定收回刚才老腊肉的言论,其实腊肉也没什么不好,配着辣椒炒,有味道得很。 程平一边在心里猥琐着,一边恭恭敬敬地行礼。 陆允明手里攥着骨哨,似笑非笑地道:“程主事越发本事了,吹得一口好哨子,又写得一手好字。” ……程平想起那条“胜!胜!胜!”的标语来,也有点尴尬。《诗经》里面那么多文采华美、气势宏大的战争诗,从里面挑两句裁裁剪剪、攒吧攒吧,就能当口号,偏孟员外郎说太“文气”。程平开玩笑地说:“总不能说‘户部儿郎,胜!胜!胜!’吧?” “如何不能?就这样写。”孟员外郎拍板儿。 就因为这个标语还有那一堆哨子,在赛前可没少让窦侍郎瞪,孟员外郎是被主瞪的,程平是被陪瞪的。 这会子又要再次挨批……好在这阵子在户部受孟员外郎熏陶,程平脸皮又增生了不少,当下祭出孟氏微笑,“重在参与嘛。” 陆允明被个一千多年后的词语噎了一下,缓缓呼口气,“程主事可愿陪本官散散步?” 你都“本官”了,我哪敢说不?程平赶忙叉手:“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听到这句话,陆允明想起上次在家里吃饭的事,神色缓了缓,负着手,转身往曲江边走去,看着他手里露出来的骨哨上的黑色绳子,程平蹭下鼻子,快步跟上。 46.曲江边谈心 程平对曲江不熟, 只跟着陆允明走。 渐渐他们离着紫云楼皇家园林区越来越远,身边走着的不再是官员们,而是来游春的普通百姓。这样的环境让程平轻松不少。 再往江边上走一走, 人更少了,清爽的江风吹动两人的袍子,阳光照在江水上, 一片粼粼波光,略微有点耀眼。 程平看看侧前方的陆侍郎,此情此景是不是该作诗了? “在户部做得还好?” ……说好的诗人气质、骚客习性呢?上巳节对着绿如蓝的江水谈工作,真的合适吗?程平深深地怀疑陆侍郎这进士科状元的真实性,嘴上却腼腆一笑:“还好。” 陆允明随意地坐在江边一块大石头上, 淡淡地看她一眼。 被他的目光戳了这一下, 程平讪讪的, “也,也有些问题。” “说说吧。” 程平抿抿嘴, 到底把工作这半个月的一些困惑跟他说了。也不知为何, 明明士庶有别, 官职也差着老远,隐隐还隔着党派壁垒,除了一块吃过几顿饭, 两人也并不亲近,甚至还有点怕他, 程平却愿意把这些不能跟别人说的话跟他说。 程平先请教陆允明:“当初何以两税法没有制订出统一的税率, 而是各州府各行其政呢?” 陆允明说的比程平原来和老师闲聊时了解到的详细得多。 他从德宗时的社会形势说起, 然后提到当时宰相杨炎的提议和华族、勋贵的激烈反对——对士族的所作所为,陆允明并无掩饰之辞,实事求是得很。从他的话里,程平能想象这项触犯大地主利益的法令要推行,受到怎样的阻力。 所以,这项政令本身的临时性质和其不成熟之处只是一个方面,成为现在的样子,主要还是多方妥协以及后来执行上的偏差造成的。 程平点点头,又问现在朝廷收入和支出的差额大约是多少。前一个问题还属于政治常识问题,这个问题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知道的了。 陆允明看她一眼,轻轻说了一个数字。 程平瞪大眼睛,六千万贯?问题是每年财政收入也才四千万,差额竟然是六千万,程平简直替皇帝绝望了,“这得怎么样拆东墙补西墙的功夫才能糊弄过去啊。” 陆允明被她这乡民过日子的话逗乐了,但想想,很对,可不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吗? 陆允明看着程平年轻的脸,拍拍身边的石头:“坐。” 程平挠一下头,真就坐到了陆允明身边。离着有点近,程平能闻到他身上隐约的汗味儿,突然想起前世网上乱七八糟的帖子,《流汗的男人,行走的荷尔蒙》《男人汗味有助提高性·欲》……程平看着陆允明格外好看的侧脸,咽口唾沫,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 陆允明扭过脸看她。 程平尴尬一笑:“真是替徐尚书犯愁。” 陆允明笑问:“若是你处在徐尚书的位置上,该当如何?” 许是刚才的胡思乱想抻动了程平作为女人的哪一根神经,她皱着眉扁扁嘴,“出来游个春,您还给我出策问题。这若是让人听到,得以为我想篡了徐尚书的权呢。”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女孩子撒娇耍赖的神色。 陆允明一愣,尴尬地扭过头去,片刻,笑道:“倒还怪我了。” 程平也意识到刚才口气的不对,连忙补救:“荀子说,‘节其流,开其源’,门生以为,理财也不过就是这两样儿了。” 她想了想,正色道:“如今朝廷开源,就从百姓身上开,两税外再加杂税,青苗税、征战税、水利税……让百姓不堪重负,这样是不行的。” 陆允明皱着眉看看游春的人群,是啊,这样是不行的。 “门生家乡有句话叫,‘薅羊毛不能老逮着一只羊薅,不然就薅秃了。1” 陆允明斜她一眼,刚正经了两句,又胡说八道起来。 程平话音一转,“薅秃了羊,冬天来临,这羊还怎么活?官员们常说自己‘牧守一方’,牧羊人们不能不顾这些‘羊’的死活啊。”说到后面,连程平自己都轻松不起来了。 陆允明默然。 “所以,开源这事,得另想辙,比如盐政,”程平慢慢地说,“比如漕运,比如边贸……” “要滋生资货财利,就要‘搞活’啊。”程平借用了千年后一个伟人的词语。 关于如何抢救破破烂烂的大唐经济,程平在她殿试试卷中就提到过一些,只是那时候毕竟对实际情况了解的太少,不免就有点书生意气画大饼的意思,激励人心是足够了,可行性上就差一些。 如今在户部待了这些日子,想的也更多,今天她说的,相对比试卷上写的,要平实许多,没那么让人眼前一亮,却更具可行性。 陆允明侧着头听着,偶尔皱眉,偶尔点头,却不打断她。 程平突然嘎巴止住了。 陆允明挑眉,“怎么了?” 程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门生又放肆轻狂了。” 陆允明笑道:“不碍的,又不是在别人面前。” 程平就像听了宝姐姐表白的贾宝玉,这话说得这么“亲切稠密,大有深意”,这个…… 然而偷眼打量陆侍郎,他并无异色。程平想想,也对,座主和门生,那相得的,亦师亦友,确实不是外人。 陆允明站起来,程平也忙站起,两人接着往前走。 前面一个缓坡,坡上芳草萋萋,绿色地毯一样,杂着些野花,虽然不是什么出名景致,却有种自然的美感。草地上有几个小娘子正在簪花斗草,见陆允明和程平来了,几个人都偷偷地看。 看她们穿着不像高门大户的女郎,但陆允明和程平都守着规矩,微施一礼,便要走过去。谁想其中一个女郎被同伴推出来,脚下略微跌撞地跑过来,把手里半开的芍药塞在陆允明怀里,又看他一眼,就红着脸跑了回去。 陆允明皱下眉,却没把花丢了,女郎们嘻嘻哈哈地跑走了,那个送花的女郎还不时回头看。 看着女郎们的背影,程平笑起来,好可爱的姑娘们,当面表白什么的,真好。上辈子我要是有这勇气,何至于母胎单身到穿越? 陆允明一扭头,就看到程平笑呵呵的样子,微抿嘴角,瞪她一眼。 程平略微收敛一下,眼睛里却还都是笑意,“这芍药甚美,堪配座主人才。”《诗经·溱洧》上说“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芍药是上巳节示爱标配。见了太多次姑娘向陆侍郎表白,第一回程平诚惶诚恐,第二回虽不惶恐了却也尴尬,这回,程平连尴尬都不尴尬了,还有胆子打趣。 陆允明还真就把芍药塞在了衣襟边儿上,眯着眼对程平道:“却不知什么花才配悦安?” 程平咧嘴一笑:“门生当然按照习俗配兰草了,秉持兰草,祓除不祥嘛。” 陆允明没大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什么“祓除不祥”,分明是自比君子。 看程平笑嘻嘻的脸,陆允明把手里的骨哨砸到她怀里,“吹你的哨子去!” 程平抹下鼻子,把哨子揣到袖子里,当然要吹了,反正已经为这哨子“付过账”了,不吹岂不亏了。 然而事实上是,下午程平等几乎把哨子吹破,也没能改变户部的颓势,礼部?礼部也没讨到好,全部被兵部队实力碾压。 三队混战,一个球门,看谁进球多——是的,此时的马球赛就是这么灵活,程平不得不感慨,唐朝人真会玩。 兵部以6比4比3的绝对优势,获得小组赛冠军,进4的礼部和进3的户部都惨遭淘汰。 户部真的被淘汰了,程平竟然有点难过,尤其看到队员们一个个沮丧着脸的时候。 当然,户部被淘汰,剩下几天程平都不用来曲江边了,在家睡懒觉葛优躺?怎么可能!因为要陪陆侍郎出去游玩。 47.乐游乐游原 当时陆侍郎是这么问的:“余下这几日你怎么过?” 那要看户部能不能出线……但户部出线, 就意味着礼部被淘汰,程平正不知怎么措辞,只听陆允明道:“大好春光, 不要在家里闷着, 一道出去走走吧。” 程平找不出理由拒绝,笑得很是难看,未来几天还得出来人挤人吗?我“坐被窝·读传奇·吃糕点”的假期彻底泡汤了吗?还有, 你一个领队,难道不要备战决赛吗?还是…… 陆允明有些沉吟:“终南山那一片花海正是时候,渭水垂钓也不错,蓝田的——” 程平越听越丧,都很远啊…… 看程平的脸色, 陆允明清清嗓子:“还是去乐游原吧。” 程平松口气,乐游原还是能接受的,就在长安西南,离着自己的住处不远。 陆允明哼笑,年纪轻轻懒成这样儿,真是…… 第二日,程平正给房东家的孙子阿佑补课时, 陆允明到了。 程平赶忙接出来。 小童阿佑刚跟夫子学了怎么行礼, 也像模像样地叉手,靳老丈也慌忙从正房出来拜见贵人。 陆允明笑着答礼, 程平请他去自己屋里坐。 陆允明坐在程平简陋的柳木榻上, 看案上摆着的两张字纸, 写的都是千字文:“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坚持雅操,好爵自縻。”一张字迹端方正雅,一张都是墨疙瘩,勉强能看出字来,不由得笑道:“这是当夫子呢?” 程平给他倒上新沏的清茶,咧嘴一笑:“过过为人师的瘾。” 陆允明看她眯成月牙的笑眼,哪有个为人师表的样子,便不就此发表评论,只端起茶盏,尝一口,“你倒真是爱喝清茶的。” 程平在自己家里,格外放松,笑道:“门生总觉得加了各种调味以后,像在吃粥。” 陆允明:“……” 放下茶盏,陆允明打量程平的屋子,户牖简陋、桌案上甚至有虫眼窟窿,但案头有书,书旁有瓶,瓶内有花——不对,有草,长长地垂下来,倒也雅致。 程平顺着他的眼睛看去,笑道:“此亦兰之一种,虽然不比别的兰名贵,但胜在好养。” “哦——”陆允明点点头,意有所指地笑道,“悦安果真是爱兰之人。” ……爱记仇的人不可爱,你造吗?程平腹诽。 喝完了杯中茶,程平便与陆允明一同出门。 陆允明自己骑马,却带着一辆空车,车旁又拴着备用的马,程平知道,这是自己的驴被嫌弃了。 程平既没节操,也不讲义气,在“舒适”面前,果断地抛弃了为驴子伙伴伸张正义的机会,踩着凳子上了车——车里歪着可比骑马骑驴舒服多了。 陆允明不禁莞尔,然后便扬鞭先行,后面跟着他的侍卫韩秀。车夫赶着车,跟在最后。程平偷偷掀开帘子看陆允明离得远了,便没什么正形地曲腿斜倚在背靠上,把一个隐囊塞在腰后,舒服! 很快乐游原就到了。 离着这么近,程平竟然从没来过,对乐游原的了解还来自从前读的诗词,“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之类的。 此时终于见到了这传说中的乐游原。与曲江的婉约不同,乐游原地势高耸、广袤开阔,这里的天似乎都格外高远,从原上往东北看,长安城如棋盘一般,尽在眼中。 这个时节,树木牂牂,芳草如茵,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杂着些花朵的彩色,美得很,关键是——人少。上巳节大家都凑去水边了,若是重阳节,这里恐怕就该摩肩擦踵了。 程平手搭凉棚,看远处的建筑群,亭台楼阁檐牙高啄,又是皇家园林吗? 陆允明在程平身侧负手而立,“那是当年太平公主的别院,后来被分赐诸王,又几易其主,如今是赵王、中山王等几家的园子。” 权倾一时的公主,还有她那千古唯一女帝的母亲……程平轻轻叹一口气。 “为何叹息?”陆允明侧过脸来问她。 “门生只是有些怀古。” “哦?想是得了佳句。” ……你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看程平神色,陆允明哈哈大笑。 溪边饮马的韩秀扭头,阿郎对程郎君果然不同,都多久没见他这样笑过了。 “走,我们去赛马。”陆允明笑道。 程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幽幽地呛声:“座主看平这小身板像是能赛马的吗?不是谁个都似座主允文允武的。” 陆允明负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平。 程平到底胆儿小,让他这么看着,自己就“声渐不闻气渐消”了。她轻咳一声,笑道:“那个,您可得让着我。” 陆允明绷着嘴角,弯着的眼睛却出卖了他,“拿着!”把自己惯用的马鞭丢在程平手里。 程平摸摸那马鞭的柄,“这是骨头的吗?” 陆允明回头,对这孤陋寡闻的已经彻底没了脾气:“犀角的。” 程平使劲儿攥了攥,不觉得比自己竹子柄的马鞭强到哪去,有钱人瞎讲究。 陆允明让程平五个马身。程平伏在马上,一个劲儿的催马快跑。 陆允明一看程平的姿势便知他是不惯常骑快马的,赛马这恐怕是头一回。 程平本也知道赛不过陆允明,勉力一试罢了。 跑不多远,陆允明便追上了程平,两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速度,只骑着马在原上慢跑。 原上的风较平地大一些,花草树木长得也更野一些,从马背上看远处,真有点天高路远的感觉。程平那颗日常苟且的现实心,在此情此景下,也飞扬起来。 陆允明看她一眼,嘴角的笑影儿更大了一些,却没说什么。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走了老远。 在溪边,两人停下来,马鞭扔在地上,马也任它自己吃草,两人盘腿坐在草地上。 突然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歌词听不大真切,调子很雄壮。 陆允明竟然跟着轻轻和唱:“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1一边唱,又一边打拍子。陆允明平时说话声音有些沙,唱这种粗犷的民歌倒是很对味。 歌连着唱了两遍,程平默默咀嚼着歌词,眼睛落在陆允明英俊的侧脸上,大约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沙场驰骋梦吧。 谁想男声唱完,又有女声:“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2 这么奔放大胆的歌词……程平看陆允明,看他不自然地愣在那里,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 陆允明瞥她一眼。 程平连忙正色道:“门生受美景感染,情不自禁就笑了。扰了座主雅兴,还请恕罪。” 陆允明懒得理这满嘴胡说八道的小子,拾起马鞭,站起来翻身上马。 程平也忙起来,至于嘛,我不就是笑了一声吗,实在不行我也唱“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你随便笑。 程平一边腹诽着,一边拍马追上。 48.月夜鬼故事 上午跑马乱逛, 下午就要做点文化人该做的事了——去寺庙“参禅”。 菩提寺就在乐游原上, 还是当年武皇在位时修建的。据说武皇晚年常被噩梦缠扰,于是请菩提寺的僧人做水陆大法会, 后来睡得果然安稳了。由是, 菩提寺香火鼎盛一时。 如今这寺庙早已不复当年盛况, 气势却还是恢弘的,树木参天, 僧舍俨然, 磨损的石阶上铺着些青苔,小径上偶见往来的僧人, 一副清幽古寺气象。 程平随着陆允明先去正殿拜佛。 殿上正中一尊坐佛,塑得极大,眉眼慈善,俯视众生。侧面的菩萨像却活泼得多,身形灵动,面容妩媚。 程平习惯性地把寺庙当景点儿参观, 一扭头却发现陆允明神色肃穆得很,竟然也很有点“宝相庄严”的意思, 程平赶忙也严肃了面皮。 知客僧带着两个小沙弥殷勤地过来问讯。这种大庙的知客僧见多识广,都长着火眼金睛,一看这位郎君便知是位贵人, 殷勤得很, 领他去净了手, 又亲自伺候陆允明拈香。程平只在旁等着。 拜了佛, 拈了香,陆允明又去找主持大师谈禅说经。 陆允明跟程平解释:“本来只想进来逛逛,不意了尘大师远游归来,大师行踪飘忽,四年不曾回长安了……” 程平笑道:“座主尽管去,这寺庙这么大,够门生逛些时候的。” 陆允明笑笑,“好。”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寺里的签很灵验,你去抽一支吧。” 程平笑着答“好”,叉手送陆允明。 等他走远了,程平请小沙弥带自己去抽签。 小沙弥不过八九岁年纪,长得圆脸圆眼睛,一副机灵相,程平看他实在可爱,便从荷包里拿出几个钱来:“多谢小师父带路,这几个钱,小师父买果子吃吧。” 小沙弥并不嫌少,欢天喜地地收下,又给程平出主意,“今日悟净师叔在,施主去找他解签,他解得最好。” 来到后殿,一个胖和尚坐在蒲团上正打盹,面前摆着一个签筒,一个小筐,里面有些散钱。 小和尚待要叫他,程平摆摆手,悄声问明了抽签的价钱,摸出十文铜钱来放在小钱筐里,又顺手从签筒里摸出一根签子。 程平看那签上诗文:“春风花草香”,下面又有标注的小字“上签”。 程平便去侧殿找那位与沙和尚法名相同的解签。 这位悟净师父长得浓眉大脸,一脸正直,让人油然而生一种信赖之感。 程平把签子递给他。 悟净点点头:“施主这签抽得甚好,本签主着科考顺遂,仕途得意。” 程平笑了:“哦?那多谢大师吉言了。” 小沙弥把刚才抽的签子送回去。程平又放下些钱,便负着手随意溜达着看这侧殿的壁画。 唐代的画颇具写实性,即便是宗教画,形象也很逼真。这侧殿墙壁上画的是《佛祖讲经图》,佛祖、其余诸佛、菩萨、听经的凡人,面貌神色各异。程平看其中一个抬着头满脸惊异的凡人,特别像前世单位的一位客户经理,那瞪起来的眼睛、微张的嘴,程平仿佛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啊?真的吗?” 正看得起劲儿,突听那边有人语,程平扭头,是一个女郎要解签。 程平依照礼节避出去,经过时恰听到女郎问:“这‘春风花草香’如何,如何与姻缘有关呢?” 悟净师父很正经严肃的声音:“这是杜工部诗作里的一句,后面是‘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女施主听这两句就明白了。这是姻缘签里顶好的签子了。” 程平莞尔,如果是老头老太太拿着这个签子来问寿数,想来这悟净大师也有说法,果真是解签的一把好手。 程平把后面的大殿都逛了一遍,塔也看了,园子也看了,转回来,已经申正,而陆侍郎这时候竟然还没回来。 再不走,时间就有点紧了……程平看看西边的太阳。 又在殿里转了几圈,把正殿侧殿的塑像壁画看了一遍,暮鼓敲响的时候,程平彻底不焦虑了,这会子想走也来不及了,今天只能夜宿和尚庙了。 又过了一会儿,陆允明才回来,见了程平,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不觉就忘了时辰……” 能见到陆侍郎这般神色,程平觉得再在寺里住两天也值了。她嘴里说着“无妨”,脸上却显出促狭来。 陆允明抿着嘴看她一眼。 程平得寸进尺地玩笑道:“陶靖节早说过‘此中有真意,欲辨忘时间’,座主也算和了先贤之言了。” 陆允明绷不住,笑了,“陶公的诗也乱改,越发没规矩了。” 知客僧来请陆允明和程平去给他们准备的禅房。 季节原因,寺里的客房空了很多,陆允明和程平住了两间很不错的禅房,院内一片修竹,又有几块玲珑山石垒成的假山,还能闻到阵阵花香——隔壁院子里种了好大一棵牡丹花树,开了约摸有上百朵花,灼灼如烟霞,美得很。 知客僧本来想让他们住那个院子,两人不约而同地摇头,于是就住了这个可以蹭到花香的隔壁。 跟僧人们吃了一顿纪律严明的饭,程平回来洗漱完,坐在屋里百无聊赖,早知道带一本传奇来了。 顺手推开窗,程平歪着头往外看,外面没有“露似真珠”,却有如弓弯月,恰挂在假山顶上,花香也更浓,挺好的夜景。 刚要关窗,“吱嘎”,隔壁的窗户也推开了。 程平只好缩回关窗的手,笑问:“座主也睡不着吗?” 陆允明点点头,“嗯。”然后便不说话了。 马上关窗,不合适,不说话又有点尴尬,但说什么呢?难道要和陆侍郎“谈星星谈月亮谈人生理想”?程平赶忙胡噜胡噜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又暗忖,怎么骑马的时候也不说话,那时不觉得尴尬呢?静态与动态的问题? 寺里的晚钟敲响,程平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了! “月白风清,如此良夜,平给座主讲个传奇吧。” “哦?讲来听听。” “在门生家乡,有间小庙,叫阿娘庙。庙里有大钟,敲打时声音绵长凄凉。” 陆允明含笑听她瞎掰。 “据说当年修庙铸钟时,历三年,钟竟不成,这铸钟匠人竟将其幼子扔进炉中。”程平疾言厉色地说。 停顿一下,声音转成幽幽的:“待钟成了,敲打时,便宛如小儿在喊娘。又有人说,若连着击打,还能分辨出更多——‘阿娘啊,还有一只鞋呢。’”程平又捏着嗓子学小儿哭喊。 “原来这铸匠从妻子怀里夺走幼子时,其妻只来得及扑过来抢下一只鞋。”1程平叹口气,讲完了她的传奇。 陆允明: “……早点睡吧。” 程平咧着嘴笑道:“座主晚安。” 49.尚书换人了 三月初八日, 放完假第一天上班就得了个坏消息——徐尚书病重。 孟员外郎小声道:“听闻说,圣人都去探病了。” 程平点头,“但愿徐尚书早日好起来。”嘴上这么说, 心里对这“病”却有点将信将疑。 政治人物的病,太容易有猫腻了, 如果自己是徐尚书,这种时候也要病一病的。至于皇帝探病,实在不能当成是真病假病、病轻病重的佐证,程平一口气能举出若干种所谓“探病”的目的来:政治作秀、条件交换、施加压力…… 不只程、孟二人, 部里众同事对这事都议论纷纷——除了窦侍郎。窦侍郎越发冷若冰霜起来, 每日独来独往,他人勿近气场全开。郎中们还敢上去搭两句话,其余人等如果避不开,便肃立行礼。 对窦侍郎何以这种状态, 孟员外郎小声科普:“悦安你来得晚, 不知道, 窦侍郎明算及第, 候吏部铨选五年而不得授官,后经徐尚书举荐进入户部, 从录事做起,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徐尚书于窦侍郎,有知遇之恩啊。” 原来如此……程平本来还阴谋论, 以为这里面涉及一把手二把手权力之争呢。 窦侍郎这种状态, 大家都尽量避免与他遇上, 但旬会是避不开的。 这两天,程平都自发自觉地陪着孟员外郎加班,每日到暮鼓要敲响才匆匆从部里出去。不只度支,其余诸司也是如此——尽量把活儿干得好一些,这次旬会还是不要惹窦侍郎了吧。 然而出乎大家意外的是,初十旬会窦侍郎没像往日一般挑出一堆骨头,只是就重要的事说了几句,比如马上要开征的青苗税。 众人被虐得久了,都有点抖m,他这样,倒越发不安起来。 “尚书病重,大家午后一起去看看他吧。”临散会时,窦侍郎道。 众人连忙叉手称是。 其实徐尚书病了,前日刚知道消息,便有几个去探望的,然而尚书府闭门谢客,连名刺都没能递进去。 这回有窦侍郎领着,众人到底是进了尚书府大门。 没想到管钱的徐尚书府第竟然简陋如斯,不过两进大小,且都浅窄,主屋门上挂的帘子都洗得没了颜色。 屋子小,人却多。尚书有五子,除长子外任尚未归来以外,其他都在身边,又有女媳孙儿辈们,住得有多局促,可想而知。 难怪徐尚书日常只有一个男仆跟着,兼着书童、车夫等等所有的差事——就是养得起更多的仆人,也住不开啊。 户部人在屋里根本站不开,主事们以及录事、令史等只能在屋外站着。 因为度支在户部是第二位的,程平勉强站到门槛里。 徐家几位郎君却着实是好的,既不以尚书公子身份骄人,也不因屋舍浅窄而羞愧,与诸官说话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而本次被探的主人公,业已起不来床了。 程平对中医不大熟,只知太医说徐尚书得了“脑疾”,又听徐家二郎说“一手一脚不得动弹”,程平看徐尚书又有点嘴歪眼斜,便猜测大约是脑栓塞之类的疾病。 看见户部诸人,徐尚书做出个笑的模样,窦侍郎快走两步,上前握住徐尚书的手。 徐尚书要说什么,却说不利索,又流出口涎来。 窦侍郎眼睛含泪,扭过头去。众人也不禁恻然。 徐家二郎帮父亲擦嘴,“父亲是多谢侍郎还有诸位来看他,他也很想念诸位。” 几位郎中连忙说几句安慰话。 这种情况,也不适宜多待,窦侍郎又低声嘱咐了徐家兄弟两句什么,便带着户部诸官告辞。 与诸位同僚分别,程平骑着驴往城南晃,想到徐尚书,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至于哪儿不是滋味,又说不上来。 徐尚书与程平一样,寒门出身,明经及第,本身不无才干,不然也在这麻烦不断的户部尚书位置上做不了那么久,且上称皇帝之心,下得属官敬重。即便敌对阵营的,也最多在他又在皇帝面前哭穷告状时骂一句“倚老卖老招人烦”。 再看徐家家境,一辈子殚精竭虑……程平仿佛看到了自己仕途奋斗的屋顶,再过三四十年,最多也就混成徐尚书这样——我还没法有徐家几位郎君这样的儿子。 徐尚书这样,即便好了,再回部里的可能性也不大了,户部空气越发诡异起来。 知心的都聚在一起聊新户部尚书的人选,便是程平与孟员外郎这种只是聊得来的同事的,也偶尔打着擦边球说两句这个话题。 “户部尚书不好当,徐尚书之前的几位都没有做长的,要么被认为能力不逮,要么被抓出贪污受贿,当时我们暗地里都说这个位子风水不好,直到徐尚书上任,才破了这谣言。”下班后,孟员外郎拉程平小酌时这样说。 户部尚书这位子所有的难处归结起来都是因为朝廷没钱,程平想起陆允明“若你处在徐尚书位置”上的话……幸亏不用我坐那。 孟员外郎低声道:“依悦安看,谁能当这个尚书?” 同事之间的亲密关系是从说领导小话开始的,孟员外郎跟程平说了不少户部内情,程平再藏着掖着,便不合适了,当下也低声道:“下官以为,窦侍郎或会接替徐尚书。” 这也是部里的主流猜测,故而这两天部里空气越发阴沉了——原来还有老好人徐尚书顶着,窦侍郎还能收敛些,若户部成了窦峻的一言堂……简直不敢想。 孟员外郎微微摇摇头:“某以为不见得。” 程平摆出个困惑的表情。 孟员外郎把头凑过来,又看看左右:“你看看各部,除了礼部和我们,哪有主官和侍郎很相得的?” 程平琢磨一下,可不是嘛,都是士族寒族搭配着来的……皇帝的平衡之道啊。 又过月余,孟员外郎和程平开始焦头烂额地核算青苗税的时候,徐尚书病逝。皇帝赏下奠仪,又派现存唯一的亲兄弟晋王去吊唁,其余王公大臣,不管哪个阵营的,都去送这位老尚书最后一程,徐尚书也算极尽哀荣了。 丧事完,皇帝的主意也终于定了:调礼部侍郎陆允明为户部尚书,主管户部事,另,升礼部司郎中郑元翡为礼部侍郎。 六部终于全部进入主、佐官“士庶”混搭时代。 50.新尚书就任 陆允明是五月九日上任的, 正是户部旬会的日子。 礼部侍郎还有几名郎中帮着把陆允明的东西送过来——其实哪用他们,不过是对旧上司的客气。特别是新任礼部侍郎郑元翡,也是表达个不骄不矜、怀恩感谢的意思。 郑元翡虽寒族出身, 年龄也长陆允明十几岁, 但与这位曾经的顶头上司处得不错。 依郑元翡看, 陆诚之能年纪轻轻便做到三品要员,固然有其姓氏祖荫的关系,但个人本领确实也不小, 做人也公允有担当,不是那见了好处就掐尖,有了麻烦就缩头的。两人原来还一起约着小酌过, 并有歌诗唱和。 对郑元翡等坚持送自己, 陆允明没拒绝,适才乔尚书还撒下两滴离别泪,让大家好一通劝——如果这是程平,该得意了, “看爷这人缘混得!”陆允明到底比她矜持些, 内心戏也少些, 只再次谢过大家。 “尚书可要常回来看看我们。”一个老资历的郎中深情地说。 陆允明答应着, 又笑道:“户部礼部离着不过几步路。” 礼部诸人纷纷再次表达不舍之意, 旁边恭候的户部诸官则一个个后槽牙都酸了, 果真是礼部啊…… 程平偷眼看窦侍郎, 窦侍郎依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户部也有人琢磨, 看这意思, 陆尚书是个待下宽和的——反正如果窦侍郎调任,即使部里最能吹拍的也做不出礼部这帮人的样子来,有这么一位陆尚书压着,窦侍郎应该不会太过分了。 程平则在外围研究陆尚书的侧颜,大约也只有这种脸白的人穿紫色才好看,若是黑皮穿上,分分钟面如中药汤。 前世程平围观了某著名论坛一场互联网撕*战役,从而也就知道了有位叫保罗·福塞尔的美国人写的一本叫《格调》的书。书里说美国上层社会绝不穿紫色——我们大唐则是只有三品以上才可以服紫。颜色与阶层的关系,真是个永恒的社会学课题。 程平又感慨,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穿上紫袍的一天。前世少年时读老白,“鬓发已斑白,衣绶方朱紫。穷贱当壮年,富荣临暮齿。”后来又看亦舒,师太总是谆谆教诲读者们,“来得太晚,幸福减半”,那时候的程平深以为然,出名、快乐等等好事,最好年轻的时候就享受到。 如今程平两世为人,却看开许多,“迟到总比不来强。” 程平感悟人生的工夫,陆尚书交接见面会走完了过程,“娘家人”们都回去了,光剩了户部这些“婆家人”。 新出炉的陆尚书却没什么新嫁娘的羞涩,户部诸人拜见主官,陆允明一贯的温和态度,认识的就顾问两句,不认识的等对方自报家门,也勉励一二,让这阵子饱受窦侍郎折磨的户部众人对新上官的揣度排斥减了不少。 当然窦侍郎是除外的,他满脸写着的都是“公事公办”,全程嘴角幅度都不曾上扬一分半分。 户部诸人谁都惹不起,只偷偷觑着脸,面上却装一切正常。 程平跟着众人一块吃瓜,窦侍郎这块骨头,够陆尚书啃的。 拜见完主官,下面就是正经的户部旬会。 陆允明坐在上首,然后依次是窦侍郎和郎中、员外郎们,程平等主事自然再往远排。 陆允明笑谓窦侍郎:“我初到,不知道户部规矩,不知原先是怎么样的?” 窦侍郎叉手:“不过是述职耳。” 陆允明点点头,笑问:“平日是谁主持旬会呢?” 窦侍郎没什么表情地说:“是下官主持。” “那便还是窦侍郎主持吧。” 下面坐着的诸人都肚子里一顿弯弯绕。 然后开始工作汇报。近来,户部诸人成天加班,一个个兢兢业业地很——倒不是为了在新尚书面前刷存在感,而是怕触窦侍郎霉头。 饶是这样,窦侍郎也挑出一堆的问题,而且在新上官面前,一点没给老部下们留面子,“两京五市榷利商税,早过了日子,为何至今没有动静?” 户部司郎中满面难色,这商税都是两京代收,行文早送去了京兆尹和河南尹那里,人家从三品大员,自己这帮人岂敢去催? 窦侍郎看他形容便知是怎么回事,“此为公事,岂可因位卑而怯懦耽搁?” 户部司郎中满脸赧色,唯唯称是。 然后是度支员外郎孟季春,他汇报的主要是青苗税的事。近来孟员外郎领着程平和录事、令史们成天忙,即便这样,账也算得花花啦啦的。 全国三百多州府,送到的,有的核对不上,要把账册发回州府重新核定;没送到的,要赶紧催;又有中途变卦、皇帝免税的……真正完成的不过十一之数。 窦侍郎皱着眉:“年年岁岁都如此,秋税算到青苗,青苗算到夏税,夏税再算到秋税……孟员外郎便没想过如何改进吗?”又看程平,“今年有程主事帮着,又把录事们也都调给度支,何以仍其慢如斯?” 孟员外郎低头叉手请罪,程平也忙主动跟着一起罚站。 看着程平“诚惶诚恐”的老实样儿,上首的陆允明端起茶盏,喝一口茶,真是装得一手好相,夜里讲“娘啊,还有一只鞋”时的本事呢? 户部诸官的面子都被窦侍郎在新尚书面前扒了个精光,大家都有些讪讪的,本以为下面就该散会,让大家回去缝补扯成丝儿的遮羞布去了,谁想到窦侍郎从袖中取出一个本子来,竟然也当众向陆尚书汇报起来。 本子上的说完,又把各司刚才汇报的汇总了一下,数据丝毫不差,也难为他怎么记住的。 陆允明点点头,竟然就刚才窦侍郎请示的各条,逐一给出了意见:“此次重新查订人口户籍,河南道河北道等多地丁口大量减少,或与近年旱灾蝗灾交替、河朔不太平等原因导致的百姓大量失地有关,倒不一定是地方上敷衍出错。既然已经发回重查过了,就这样报上吧”。 “榷利商税的事,再以户部名义发文过去,这种事总要磨几个过子,踢几个来回的。” “待核算完青苗税,度支统一制定出个各州府报税的样板来,请圣人预览过,下发各州府,如今这样五花八门,太也麻烦。” 陆允明一样一样地处理,对户部程序、各种麻烦都清楚得很,就仿佛不是第一天就任,而是一直任户部尚书一职一样,后面涉及具体数据的,他竟然也记得分毫不差。赫然又是一个过目不忘的。 只是陆允明说话给人留余地,不似窦侍郎一丝温情脉脉的面纱都不遮。 户部诸官本来有小心思的这会儿也压下了——说到底,户部是个凭本事吃饭的地方,诸人对强者有一种天然的敬服。 51.介绍个对象 如此陆允明就在户部安顿了下来。 程平觉得, 陆尚书实在是个个人工作风格很明显的人,总结起来就是“温和的强势、含蓄的霸道”。 其实这种风格在其上任第一天便有体现:对京兆尹和河南尹这样的大员,不断发行文去催——这办法绝对正规, 但一般没人这么干;对各州府,直接给报税模板;对窦侍郎和户部诸人,摆出强悍的工作能力…… 时间越长,陆尚书的做事风格暴露得越充分。 前两日兵部催粮草军饷——趁着青苗税才收上来,想先占下一些。陆允明没像徐尚书似的摆出账面哭穷——其实,人人都知道户部穷, 但不催你又催谁呢? 陆允明直接上表说“军屯”的事。唐前期军屯做得不错,后来渐渐荒废。这次陆允明又重新提起,并建议制订相关法规, 健全奖罚制度。兵部侍郎虽不悦, 对这个提议却也没法说不。 再比如度支的效率问题, 陆允明走来度支司,竟然亲自挽起袖子帮着算账。 度支诸人都做惶恐状, 陆允明笑道:“税收之时,全户部人力物力都以度支为先,某虽算筹用得不如各位好,却也可略尽绵薄之力。” 尚书都深入一线,跟大家一起加班算账了,谁还好意思嫌苦嫌累嫌工作时间长?程平单身汉无所谓, 像孟员外郎这种家有娇妻幼子的, 也只能舍家陪君子。 孟员外郎真有点怕了这位新尚书了, 原来的徐尚书是真宽仁,窦侍郎虽严厉,但面皮老些,也没什么,陆尚书这种……真是没办法啊。 孟季春问程平:“听闻,陆尚书是悦安座主?” 程平笑道:“员外郎忘了,近两年有殿试,大家都是天子门生……不过下官礼部试时,确实是陆尚书知贡举。” 孟季春看看程平:“那想来悦安与陆尚书有些私交?” “下官官小位卑,这个……”程平表情真挚地摇摇头。 孟季春觉得程平也不大可能与陆尚书有什么私交,但到底不好说什么,只幽幽地叹口气,“这阵子日日晚归,内人几疑心我养了外宅。” 程平忍住笑,劝道,“过两日核算完青苗税,也就好了。” 不只孟员外郎无奈,与户部打交道的各部司、州府都感觉差不多,现在整个户部都带着点厚重的“力道”,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可以随意戳一戳的户部了。众人不禁怀念起徐尚书来,“那真是个厚道人啊……” 陆允明就像一只公狮子,把整个势力范围都沾染上了自己的气味。 不过程平想到雄狮们那不大体面的圈地方式,脑子就有点跑偏。 她坐在下首,等陆允明在发回州府的账册上签字,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陆尚书腰下扫了一眼,又赶忙若无其事地提上来,改而研究陆尚书的脸。 唐代人到他这个年纪的,不少都留起了髭髯,陆尚书却还“光着嘴脸”。这阵子加班,估计这仪容上就不大上心,唇上颌下便露出一层青茬儿。 前世哪本色女杂志说的来着?青胡茬的男人最性感。程平觉得,陆尚书性不性感的另说,可以肯定的是这胡子茬儿肯定挺扎手…… 陆允明签完抬头,两秒钟之前还在研究他胡子性感不性感的程平已是一脸恭恪。陆允明把账册给她,并没多说什么。 在户部,实在看不大出两人有同游之谊,程平很高兴陆尚书没表现出对自己的特殊关照来,不然不站队也站队了,且容易受排挤——户部绝大多数都是庶族出身的。 在陆允明的“带头”下,户部竟然在期限内完成了青苗税——近十年还从来没有过,度支诸人终于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 孟员外郎以与程平商量报税样板为由,拉着程平闲聊。 程平也不是什么勤快人,前阵子累得狠了,这会子偷得浮生半日闲,哪有不乐意的? 看孟员外郎又让仆役烹了羊汤味的茶来,程平与他混得熟了,赶忙摆手,“下官上火,喝不了这个了,”又指指自己的杯子,“新下来的嫩荷叶饮子,员外郎要不要试试?” 孟员外郎看看程平碧青的茶汤,摇头道:“看起来就寡淡。” 程平看看孟员外郎圆滚滚的肚子,摇头笑笑。 口味爱鲜的孟员外郎话题也很“鲜”,“悦安可曾订了亲事?若是没订,我这里倒有一门好亲。” 程平一口荷叶茶差点喷出来,呛一口,好赖咽了,拿帕子擦擦嘴,笑道:“不瞒员外郎说,平虽不曾订亲,却也与订亲差不太多。” 孟季春眼中闪出八卦之光,“莫非悦安有了意中人?” 程平忙摆手:“《诗》云:‘娶妻如何,匪媒不得。’平如何敢做这样的事?” 陆允明在门外站住脚,嘴角含笑地听着,这会子说“匪媒不得”装起了正经人,怎么酒令上说“有杏不需梅”? 程平在屋里发表感人演说:“平少失怙恃,幸有叔伯怜平孤苦,多有关照。伯母不以平门衰祚薄,愿以内侄女许配于平。只因下官忙于科考,一直未能成礼。虽未成礼,平亦不敢忘恩背约也。” 说着又站起来行礼,“多谢员外郎抬爱,是下官没福了。” 孟季春让程平一番话说得连连长叹,“没想到悦安身世如此堪怜,真是可悯可叹!”又夸赞,“长辈慈爱,晚辈孝顺,实在是厚德积善之家。” 程平也满脸感慨——自己都被自己编的故事感动了。 陆允明皱着眉听着,待两人感慨完,敲两下门框,走了进去。 程平有点心虚地给陆允明行礼,又偷眼打量他,刚才的瞎话陆尚书没听到吧? 陆允明看程平一眼,对孟季春笑道:“今日常参,某与圣人说了做报税样板的事,圣人称善。这报税样板若是做好了,或许便成了度支定制,可泽及后世。孟员外郎主本司多年,于度支税务最熟,这件事就拜托孟公了。” 孟季春连忙道:“下官责无旁贷!定竭尽所能,做出合适的报税样板来。” 陆允明笑着点点头,“孟员外郎忙吧。”说着转身出去。 程平跟在孟季春身后送陆允明。 程平心里忐忑,还在想陆允明刚才听没听到自己瞎忽悠的事,孟季春突然笑了:“咱们这位尚书啊,催人干活都催得这么巧……” 程平挑眉,也笑了,做样板的事陆尚书早交代下来了,这会子可不就是来催货的吗? 52.被抓个正着 孟季春对报税样板的事确实很上心。 他根据各州府不同情况, 设计了几套样板, 把各种实物税都做了区分,各种容易模糊和出现漏洞的地方都单列了出来。修修改改了几遍,最后拿给程平看——能看出来, 程主事是个机灵人,他或许有什么好建议呢? 程平摸着下巴慨叹:“若是早有这个,我们核算起来省多少工夫!” 孟员外郎拈着胡须得意地笑了, “悦安看, 还有什么要添减的吗?” 程平摇头:“已经完备若斯了, 下官实在看不出什么要添减的来。” 孟季春正要说什么,只听程平继续道:“只是——这格式上或能小调一下。” “哦?” 程平到底还是把表格“贡献”了出来。 内容还是那些内容,但用表格呈现出来, 效果完全不同。程平又标注了一些细节,比如什么情况下用朱笔。 看着程平笔下呈现出来的东西,孟季春大惊,“悦安真乃大才也!如何想来!” 程平一边接着做表, 一边笑道:“员外郎夸奖太过了!不过就是把君之样板改个样儿罢了, 这样看着似乎更清爽一些。” 孟季春是老财务了, 又是天生对数字敏感的人, 岂能不识货,他探究地看一眼程平, “岂止是更清爽……” 程平脸上维持着“我就是给你的锦上添两朵小野花”的表情。 孟季春摇摇头, 跟程平把几套样板都表格化了。表格化以后, 又发现了更多需要在内容上调整的东西, 直修得两人眼前都是方框了,才算定稿。 程平又道,“我们自己画的格子到底不好,回头请雕版匠人雕出来,直接印,规规整整,又能省不少工夫。” 孟季春道:“很是。”把这一条也记下来。 第二日,孟季春拿着做出来的样板去找陆允明。 陆允明接过来打开,眼睛不由得眯起,又挑眉看一眼孟季春,然后恢复了微笑的神色,招呼孟季春喝茶,接着低头细看起来。 孟季春有些忐忑地喝茶等着。 过了一会,陆允明看完,拿着样板表走过来,孟季春赶忙站起。 陆允明压他肩膀:“坐。” 两人并排坐在一起,陆允明问起其中几个设置。 孟季春一一解释,又道:“有的老吏最爱把这几项模糊在一起弄假,故而单独拿出来。” 陆允明点点头,又道:“边上这一栏‘备注’甚好,表中未能尽言之事,或有哪里要解释的,都尽可以写在这里。” 孟季春笑道:“不瞒尚书说,这表格是程主事帮下官做的。下官年纪大了,脑袋只在窠臼里转,想不出这么妙的主意。” 陆允明笑道:“里面的东西却必是孟公这样的老度支想出来的。” 孟季春昨天被小小打击了一下的自信心一下子被治愈了,连忙笑着谦虚:“下官不过是多看了两年账册罢了,怎么当得尚书这样夸赞。” 陆允明又对表中内容很是称赞了几句。孟员外郎回到自己的廨房还是乐陶陶的,陆尚书实在有眼光! 孟季春敲墙壁,程平连忙走过来。 孟季春笑道:“陆尚书觉得很是不错,老弟你居功甚伟!” 程平连忙摆手,满脸真诚:“平知道员外郎爱护下属,故而多加鼓励,然而也实在太过奖了。员外郎就譬如一位庖厨,做出菜来,下官只是在装盘子时,顺便在盘边放两个樱桃一片橘,配了一下颜色。如何能说这菜好吃都是平之功劳呢?” 孟季春大笑,“悦安竟然还是辩士。” 程平嘿嘿一笑,活儿干得好,穿越金手指没白费,大boss满意,顶头上司也高兴,真是不枉忙活一场——至于功劳,我一个才来半载的新鲜人争这个干什么? 马上要收夏税了,户部表格呈送给皇帝,又给政事堂一份,到底不涉及什么根本利益之争,尤其与朝臣京官们关系不大,常参朝会上讨论了两回,小改了一下,便推向全国。 度支诸人在夏税之前抓紧时间——玩。 程平下了班,就骑着驴子往东市去——倒不是为了玩,而是要请齐州商队帮着捎回家书去。 这商队在长安待的时间短,虽那商队主人很是客气,直说“程主事莫要着急,时间尽够的”,但程平不好因为自己一封信,耽误了人家行程。昨天收到,今天没什么公事,程平就摸鱼写好了回信。 这商队住在崇仁坊,程平经过坊门却没停——先去东市,买点礼物,一则给家里,一则是谢仪,给商队主人,总不好白让人帮忙。 东市一如既往地热闹。有个大汉带着几只猴子在表演顶坛子、钻火圈,一只猴子端着小簸箩一摇一摆地收钱,程平一笑,从袖子中拿出荷包,掏了几文钱给它。 然后大汉又表演吞大刀。程平咧着嘴跟着喝彩。 突然身后有人拽她,程平回头,是韩秀…… “程郎君,你的袖子破了……” 程平连忙抬手低头,卧槽!岂止是袖子破了,荷包还有袖袋里的东西都没了。 韩秀连忙安慰:“恰巧让阿郎还有我把那偷儿抓到,郎君的东西并没丢。” 程平舒一口气,没舒完,这口气又绷住:“真是多谢座主和韩郎君了,钱袋里倒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有一封家书,今日便要请人捎带回去的,若丢了,倒麻烦。” 韩秀笑道:“东西都在阿郎那里。程郎君请随某来。” 程平抿抿嘴,只好跟上,我倒宁可东西让偷儿拿走了。 程平随着韩秀上了一家酒楼的二楼。 程平进门对陆允明叉手行礼。陆允明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程平叉着手,眼睛扫过案上两张平铺着的皱巴巴的纸还有已经撕裂的信封上,再瞧见陆尚书这笑,不由得心里发紧。 陆允明挥手,韩秀退了出去。 “本官来户部时日短,人还认不大全,不知道哪位郎中是姓石的?又有哪位主事是姓高的?”陆允明笑吟吟地问。 程平笑得比哭还难看,饶是她再伶牙俐齿也没法答复了。 这回家信里,伯父母们又在操心程平的亲事,言县里有几个大户人家都有意联姻…… 程平为打消他们的想法,一通胡编,把自己吹成万人迷,什么本部的石郎中要把侄女说给自己,高主事也曾对自己微露意向,言家中有一妹,擅针黹,工诗词……活似龙傲天附身。 陆允明又看她的窘态一眼,终于说:“坐吧。” 程平在他对面正襟危坐,眼睛又扫一眼皱巴的信纸,该死的小偷! “悦安那日没听孟公提的是哪家女郎便推拒了,又不要家里的亲事,莫非不想娶亲不成?”陆允明很有点尊长样子地问。 程平脸皮够厚,因为说瞎话被逮个正着的不好意思过了这会儿慢慢消退,脑子又灵活回来,心说,“你自己一个老光棍,还说我呢!”嘴上却叹口气,“门生不过是想过两天自在日子罢了。您看部里娶妻生子的同僚们,每天忙完公事忙家事,据说还有回家跪骰子盆的。” 陆允明没绷住,笑斥,“小小年纪,尽胡说!” 程平也讪讪地笑了,手伸向那几张纸,“如此,门生就把信收起来了。” 陆允明的目光在她纤细的手指上扫过,别过眼去,到底年纪小,性子跳脱些,倒也没什么,难道自己年少的时候就不荒唐吗?想至此,陆允明神色彻底缓和下来,却到底还是忍不住说教了两句:“‘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1与君共勉吧。” 程平站起,恭敬领训——以后是要谨慎啊,说瞎话就有被拆穿的危险。 上完了思想政治课,程平以为自己就可以走了,哪知道陆允明又叫了茶博士来给两人添茶,程平这告退的话就又咽了回去,就像被罚在老师办公室写作业的小学生,只好在这里煎熬着。 陆允明看一眼程平怏怏的脸,用杯盏盖子轻轻拨茶粉,饮一口,这里的清茶烹得越发好了。 直到喝完盏中茶,陆允明才又说话:“吐蕃那边不太平,用粮用钱的时候又要到了。我算知道老徐尚书何以头顶毛发稀疏了。”明明是玩笑话,语气却沉重。 陆尚书不是那种随便感慨感慨就完的人,这估计只是个引子,程平便简单搭个台阶:“是。” 果然,陆允明接着说,“我计划从盐政上入手了。正好还没开始收夏税,你给我帮阵子忙吧。” 程平微皱一下眉头,又连忙笑道:“门生自然是愿意的,能从座主这儿学得一招半式,就够学生受用的了。只是——” 陆允明手指轻叩膝盖,等她虚浮客套后的实在话。 “门生只是度支的一个主事,且资历甚浅,直接参与盐政事,是不是有越级之嫌?” 陆允明看她一眼:“有我在,你怕什么?” 程平干笑。 “座主提携门生在朝中是常事,有什么好忌讳的?你啊,该小心的时候傻大胆,不该小心的时候瞎小心。” 后面这句责备话口气中的熟稔让程平心里一颤,抬头看陆允明一眼,见他并无异色,便又垂下眼。 陆允明的说教瘾还没发作完:“你总想暖日熏风地混朝堂,哪有那样的好事?除非你不想往上走,不然总会挡住别人的路的。记住,不遭人嫉恨的是庸才。” 看程平一副还是不开窍的样子,陆允明皱起眉头:“真是不知道本官看上你什么了!”说着站起来,甩袖子出去。 程平赶忙跟出来,在门口行礼恭送。韩秀同情地看一眼程平,快步跟上。 看陆允明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程平直起身子,看上我什么?看上我聪明漂亮可爱上进大方幽默善良勤奋乐观随和……程平数出三十多个形容词,喘一口气,真是倒霉的一天! 53.盐政讨论会 领导给机会了,不管这馅饼烫不烫嘴, 都得接着。程平第二日便去陆允明廨房报道, 然后领了一堆资料回来看。 齐州不沿海, 程平对制盐、贩盐和盐税的认知主要来自书本和老师柳夫子的介绍。 从春秋战国开始,当政者们就控制“山泽之利”,实行盐铁政府专营。后面的各朝各代政策不同, 但总体上实行的都是“计划经济”——原因无它, 关系国计民生,利润巨大。 本朝前期,沿用隋“开盐池盐井之禁, 与百姓共之”政策, 不官营, 也不收盐税。 中后期, 尤其安史之乱之后, 朝廷财政吃紧, 当政者们就把目光投向了这个利润巨大的产业。 肃宗时的第五琦推出食盐专卖政策——民制、官收、官运、官卖。由是, 盐利大增, 大大缓解了当时的财政危机。及至现在,朝廷沿用的依旧是这一套食盐专卖政策。 不过, 第五琦这位在经济上卓有建树的能臣,其个人名声就……光“与民夺利”这几个字就让他在清流们的舌头底下翻不了身。 程平用手托着下巴, 一边翻阅资料一边琢磨, 不知道陆尚书想拿盐政怎么开刀?这种事情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口水喷死, 而且喷死以后还会时不常被后来人拽出来“鞭尸”。陆尚书这少年状元, 一个操作不好,保不齐变成佞臣榜首……那可就不大好了。 摇摇头,程平接着看。她的手在江淮、河东等“产盐基地”去年缴上来的盐税上轻轻敲击,记得小时候,每斗盐大概五六十文的样子,现在已经超过了一百文,盐价越来越高,但报到户部的盐税可没翻着跟头涨,而且盐税越来越不够用…… 资料的最后是一些关于各地所产食盐质量和数量的资料,什么红桃盐、玉华盐、青盐、红盐、白盐、黑盐、戎盐、臭盐林林总总好几十个名目,其实总结起来大致就是海盐、湖盐、井盐、石盐四种。其中石盐产量最小,所以全国百姓吃的主要是前三种。 资料里面没有更具体的关于海盐湖盐等采、制技术性的东西——估计是因为户部用不上。 程平翻了两遍,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又不成系统,为了让资料发挥最大的作用,找出其中隐藏的东西,程平用上了“老手段”——定量分析。 看着这堆浩繁的资料,程平一边做表填数,一边感慨,这要是身穿过来携带一台电脑就好了,哪用我一点一点揪蘑菇!但转念一想,光电脑有啥用,电呢,网呢?所以,科技其实是个配套系统。 本为科技配套感慨的程平,很快便被统计表上食盐专卖的“配套系统”震惊了。 不算不知道,盐政系统配备的人也太多了,收、运、卖、监督各个环节、各个地方都要人,一级一级下来,整个机构相当地臃肿庞大——而且是越来越庞大。 从表中能看出,在实行食盐专卖前期,盐政系统人数的增长和盐税的增长是呈正比关系的,但后来就不行了。 再想到这些盐官盐吏的薪俸,那也要相当一大笔钱啊——一句话,管理费过高,吃掉了利润。 这还只是明面分析,实际操作中的逐级盘剥、克扣、滋扰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自然也不少。 除此之外,完全官营还有覆盖面窄的问题。程平去户部司那里找了一张唐全境的舆图来,把资料上的产盐地和食盐运输渠道标注好。 看文字不觉得,看图就非常直观了。看着这一簇簇的小圆圈和其他大量的空白地方,程平皱眉,产盐地过于集中,运输能力有限,官办食盐售卖点不能覆盖的地方可能买不上盐,买上也很贵——这些地区,朝廷就相当于放给私盐贩子了吗? 把能想到的,程平都一一记下梳理,几日后,终于卷上这些表啊图啊疑问啊什么的,去找刚下朝的陆允明。 正是七月中,一年最热的时候,程平一进门就被陆允明的形象惊住了——这哥们竟然脱了外袍,汗衫外只套一件半新不旧的半臂,又卷着袖子,幞头也没戴,你这是把办公室当卧室了? 陆允明却没什么自觉,指指座位让程平坐,“你自己倒酪浆饮子喝,等我把这点事做完。” 程平恭声答应着,在窗边榻上坐了,捧着酪浆,品味陆尚书的秀色。 半臂这种衣服比胡服还要不含蓄,啧,啧,这胸膛,这腰身,这长腿!可惜这是上司…… 程平就像看到宝钗雪白的胳膊而起yy之心的贾二爷一样,“这副好身材若是别人,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没福。” 感受到程平的目光,陆允明歪头看她,程平赶忙纯良一笑,陆允明也笑一下,又低下头接着签批文书。 又过了一会,陆允明忙完,也走到窗边坐下,给自己倒一杯饮子,看着程平微汗的脸,突然笑道:“昔时,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食热汤饼后,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今观悦安,颇有何氏风采。”1 程平一愣,眯起月牙眼笑道:“被长得好看的人夸长得好看,感觉真不错啊。” 陆允明看她一眼,笑道:“贫嘴。” 程平揉揉鼻子。 “给你的东西都看了?可有所得?”陆允明问。 程平严肃了表情,把带来的表图等都一一摊开。 看着表上的数字,陆允明也皱起眉。 “从表中能看出,如今盐税十之四五又归回了盐官,管理成本太高了。” 虽然没听过“管理成本”这个词语,但陆允明懂程平的意思。再看那张舆图,陆允明的眉头皱得更紧。 把程平的图表、数据统计都看完,陆允明颇为郑重地问:“依你之见,这盐政该如何变革呢?” 程平抿抿嘴,不知道自己的建议如果被采用,会引起怎样的后续问题——后代那些大盐商的事迹可是相当辉煌的,但是在当下这却是最简便管用的一个方法了。 “简单地说就是引商入盐。” 这方策也恰是陆允明正在考虑的,他笑道:“讲来!” “门生以为,或可把现在的盐政调整为民制、官收,而贩运和售卖都交与盐商。”程平解释这样做的好处,“这样朝廷只在产盐之乡设置盐官掌管收盐、买盐即可,其余各地的盐吏都可以撤销了。盐利不少,而管理成本就少多了。只是怕盐商不好管控……” “关于控制盐商盐价,”陆允明道,“可以仿照粮食的常平仓,在转运要塞和江岭等偏远之地设食盐常平仓。” 这就是所谓市场调节为主,政府调控为辅了。程平又指着舆图道,“商人无利不早起。偏远利薄之处,也可配合官运。” 陆允明点头,“很是!” 然而引入盐商,不只是盐价控制问题,程平抿抿嘴,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想说什么,说就是了。”陆允明道。 略沉吟,成平到底没把话说得太白,只模糊着说了一下自己的忧虑。 一项政策在开始制定的时候往往是积极的,就像第五琦的盐政一样,但到后面,随着形势的变化,原来政策里的直道可能被踩成了弯路,小漏洞可能被抠成了大窟窿。 “盐政既关乎民生,又利润巨大,我只怕一个不小心,把盐商这个大怪兽放进来,再想赶出去就难了。”程平轻轻叹息,脑子里都是后代那些官商勾结、把持盐政的事。 程平的话说得不明白,陆允明却听明白了。他看着程平,心里感慨,知道常怀敬畏之心,便不会捅大篓子。先前觉得他跳脱、怕他走歪惹祸,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程平挑起眉毛,莫非陆尚书不同意? 陆允明笑道:“《易》云:‘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你倒是真读进去了。” 程平马上反应过来,他在讽刺自己制科试题瞎蒙、“以易释易”的事。还能不能好好开会了?我们说正事呢好吗? “我们在开始的时候尽量严密就是了,至于以后——自然有以后的人来决定,是存、是废、是改、是兴。难道你还想着弄出个万世之法来?” 程平想想,也是,便笑道:“是门生想左了。” 陆允明低头喝一口酪浆,“这样便很好。” 程平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是不是陆尚书头一回夸自己? 两人接着讨论盐政变革上其他的点。对当代盐政,程平一个穿越客,又是田舍汉出身,有不少不明白的地方,此时便趁机拿出来请教。 陆允明年纪不大,却是混朝廷中枢的老牌政客了,对程平关于当代盐政乃至朝廷运转上的一些问题,都详详细细解答给她听。 程平谢他:“这许多事,若等平亲历亲见了才悟得,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又走多少弯路,多谢座主提点。” 陆允明笑一下,“说到亲历亲见,我想着夏税后去考察盐乡。” 你要下江南?程平微瞪眼睛。 仿佛知道程平在想什么,陆允明笑道:“江淮太远,或河东道或只在山南西道走一走吧。” 程平点头,亲身去看看很好,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光高居庙堂,不接地气,往往容易做出不切实际的决策来,那就坑苦了百姓了。 “你也与我同去吧。”陆允明道。 54.死宅去出差 几个理由在喉头滚了一遍, 程平到底只是叉手:“是,门生遵命。” 陆允明挑眉, 本以为他又要推三阻四,没想到答应得这么痛快。待看到程平眼底的无奈,陆允明心里一软,把本准备好的严肃训·诫扣了下来, 转而温声道, “去吧!趁着夏税未至, 还能舒散两天。” 程平微笑一下, 行礼退了出去。一出门,脸立马垮了,出差, 出远差, 对一个死宅来说, 意味着什么,只有死宅自己知道。 回到度支司,程平来找孟员外郎报备——参与盐务在他这里是过了明路的。 原本户部设有专门的盐铁使掌管盐务, 但今上即位后不两年就把这个职位撤销了,而以户部尚书知盐铁事——算是权利的一次上调和集中。原来盐铁使手下的盐官们大多放进了户部司。1 这次陆允明上任,有意调整部司内盐官安排, 除户部司原盐官外, 度支、金部、仓部亦有人参与, 所以程平倒没像她担心的那样当了出头鸟。 当时陆允明让孟员外郎找度支内“娴于计算、精明能干者参与盐务事”, 孟季春又不是傻的, 立刻便推举了陆氏门生程平:“本司娴于计算者众,但论精明能干、巧捷聪颖,还属程主事。” 程平坐在孟季春对面,汇报了可能要去出差的事。 孟季春同情地拍拍她肩膀:“若是河东道还好些,山南西道多山,路可不大好走。收完夏税,正是秋雨绵绵的时候……” 程平立刻被安慰到了,果然,只有死宅最懂死宅。 “不瞒员外郎说,下官最怕出门。坐一天车下来,脚都是虚的。”程平苦着脸道。 “总比骑马好,一天马骑下来,坐得腰臀两股都疼。” 程平赞同地点点头,至少车里可以换姿势,又不用风吹日晒。 “你带个厚隐囊,塞在腰下,歪一歪睡一觉,路上过得还快些。” 程平再点头。 “若是山南西道,记得要多带干爽衣物,并些药饮子,听闻那边秋天冷倒不多冷,就是潮湿。” …… 程平慨叹,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这辈子才有这样的好上司?若是孟员外郎没有妻室、再年轻个十几岁,真心求嫁啊,胖、秃,那都不是事! 说完这些,孟季春一个没煞住嘴:“到了州府盐乡,多听多看少说话,盐政水深着呢。”说完,自己先笑了,“我不过白嘱咐一句,你自然知道该当如何,且陆尚书是你座师,他总能担待你些。” 程平着实有些感动了,站起来,郑重地行礼,“多谢员外郎提醒。” 孟季春忙拉她:“我们自己人,这么说,见外了。” 度支司一片和谐温馨气氛,不两日,就被千头万绪、焦头烂额取代了——夏税开始了。 夏税是正经的两税之一,比青苗税又麻烦得多,度支所有人,从第一天就开始加班,直忙得程平嗓子起泡,又有陆允明调来的其他司同事帮忙,到九月中旬,夏税终于进入尾声。 陆允明在朝上向皇帝和政事堂交了关于夏税的奏表,就正式请旨巡查盐务。 这事其实早已跟皇帝和宰辅们提过了,重臣们也都知道他此行目的是什么。 朝中虽有党争,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家还是在同一条船上,朝廷财政吃紧,这样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想增加财政收入,两税之外再加赋,能加的有限,且后患较大,那么能开刀的就剩了盐税——大家都睁大眼睛等着看户部怎么打盐税这把牌。 故而陆允明的申请没受什么阻碍,两天就走完了程序,皇帝还额外给加了个黜陟使的名号。 “黜”者,贬斥也;“陟”者,晋升也。黜陟使巡查地方,考察官吏,进行奖惩——大约相当于后代的钦差大臣。2 敕书、公验下来的第二天,户部一行人启程。 长亭外,不少达官显贵送行,众人言辞殷殷,惜别之情表现都很到位。程平不由得想到之前窦侍郎带领户部留守诸人送行的情况。 窦侍郎依旧扑克着脸,严肃地与顶头上司说:“下官恭送陆尚书。” 后面想表现点依依之情的人只好又憋了回去,跟着一起非常官面地说:“恭送陆尚书。” 陆允明温言道:“部里的事就拜托崇远和各位了。”又低声对窦侍郎说了两句什么。 窦侍郎再行礼:“尚书放心。” 两人看起来虽不亲密,但还算和睦。 程平原以为以窦侍郎这开了刃的性子,遇上陆尚书这看着温和实则强硬的上司,得是好一番大战呢,没想到,平静得很。莫非两人都是暗战,和平全靠表演? 程平在心里摇头,陆尚书或许能拿个威尼斯电影节的奖,窦侍郎就…… 程平正揣测着上司们之间高深莫测的关系,一侧头恰看见旁边仓部的刘主事挺着胸脯、满脸激动,对这么多朱紫贵人送行很是与有荣焉的样子……这位不知是本色演出,还是演技过硬? 这次去巡查盐务,陆允明带了不少人。户部司旧盐官一共十几个,陆允明留下一半看家处理日常事务,另外一半还有度支等司几个新加入的都带着。 这十几名官员,再加上仪仗随从,迤迤逦逦,好长一串人马——即便这样,也是传说中的“轻车简从”了。 程平不由得想起那次陆允明去齐州考察科考的事,只带那么几个人,得叫简陋了吧?不过那时候他官职还低一些,又没有黜陟使的名头。 一行人出了长安,往西南行进。 程平坐着官方提供的马车,倚在新做的厚隐囊上打瞌睡——趁着能睡,且睡几天吧,等进了山南西道,想睡也难了。 实际上,路比程平想象得要好走,天公也作美,一派秋高气爽的气氛,七日后,一行人到达山南西道治所所在的兴元府。山南西道盐政巡院官署也在这里。 兴元府是一座古城了,在秦代就已设郡,德宗因避朱泚军乱而驾幸于此,因为当了这一阵子的“战时陪都”,兴元府地位被认为同西安和洛阳相等。 兴元府也确实繁华,城池规整,人烟阜盛,又很有点古城的底蕴,气派得很。 更气派的是给黜陟使接风的晚宴——那位艺伎娘子好生漂亮! 55.高官狂欢宴 这接风晚宴是盐政巡院主办的, 但座中却不只盐政系统的官员,兴元府府尹等地方官也在。 兴元府何府尹作为“直辖市市长”, 从三品官,仅低陆允明一级,今日竟然亲去城外迎接,见了陆允明便上前把住臂膀, “陆五!又见到你, 真好。” “翼云——”陆允明看上去也很激动。 程平偷眼打量这位府尹, 四十多岁年纪, 凤眼玉面,三缕美髯,儒雅得很, 看着与陆尚书倒似一挂的——关键是当面叫“陆五”, 好基友? 盐政巡院、兴元府少尹及其他属官都上前拜见, 陆允明也介绍了户部诸官,双方按官阶一番见礼。 何府尹眯眼觑着陆允明的脸,“我们自长安一别, 都多少年了?你竟然还似双十少年,上天何其偏爱也!” “我们中间见过。你忘了,那年我去廷州, 路过你治所, 还曾喝了半夜酒来着。”陆允明笑道。 何府尹拍拍陆允明肩膀, 颇为感慨地点点头, “当日我说, 等你回长安,我们再喝一场。”声音又充满了笑意,“谁想到,你又来喝我了!也罢,这个东道我还做得起,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好!”陆允明颇为豪气地答应着。 旁边的盐政巡院郭廉笑道:“府尹藏的那两坛梅花酒是不是要取出待客了?” 陆允明笑问:“莫非是龙潭寺了尘大师酿的?” 何府尹做恼怒状对郭巡院道:“嗐!你怎的把梅花酒的事都说了?既然让他知道,我这两坛,一滴也留不下。” 郭巡院跟着做戏,惊讶道:“啊?府尹竟然是重酒轻友的吗?” 何府尹指着郭巡院摇头,众人大笑。 事实证明,何府尹不但不重酒轻友,还不重色轻友,不仅让自己养的家伎出来献艺,还请来兴元府最有名的艺伎娘子们来给老友侑酒。 其中有一位,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在这个行当算“老人儿”了,却着实漂亮。一群满头珠翠、广袖长裙的女子中,独有她梳着利落的胡髻,小袖细衫、尖勾锦靴,手臂和腰间配着金玲,一走路便叮铃铃作响,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自来了唐代,程平还没见过这种又个性又漂亮的姑娘,不由得眼前一亮。 何府尹显然与她是相熟的,笑道:“雁娘先为我等舞一支柘枝来。”又要亲自为她敲鼓。 程平见过胡旋舞和剑器舞,却还没见过久负盛名的健舞柘枝。 陆允明举杯待饮,目光随意扫过,看到程平目光炯炯,不由得轻笑,就这还不娶亲呢。 鼓声响起,雁娘举起袖子,轻轻甩出,扭腰回首,再抬腿,舞了起来。 鼓声时而缓慢,时而迅疾,舞蹈也是,时而婀娜,时而矫健,铃声与鼓声同在,翠袖共罗裙翻飞,简直好看得炫目。 一阵急鼓之后,是缓缓的三声“咚咚咚”,雁娘一个深深的下腰动作,又缓缓抬起,然后对众人嫣然一笑,行礼收场。 满堂喝彩。 “诚之,还有诸位,大家看这柘枝舞比平康坊的娘子们如何?”何府尹笑问。 陆允明微笑道:“矫健娇美,不让曹氏。”曹十二娘是先时柘枝舞名家,还曾进宫给先帝献过舞,陆允明这评价是相当高了。 何府尹大笑:“两京女郎不知多少求陆五郎一句赞,而不能得,雁娘福气不小。” 郭巡院提点:“还不好好谢陆尚书?” 雁娘对陆允明轻轻一福,眼波流转,“儿多谢陆郎盛赞。” 这又是什么情况?似乎闻到了一丝皮条的味道。程平第一次近距离围观唐代官员开狂欢派对,不知道流程,难道要开始掉节操了? 她一个敬陪末座的小吏,没人关注,这会子就专心当起了吃瓜群众,不知道陆尚书这平时老道貌岸然的,这节操是怎么个掉法? 陆允明微笑道,“小娘子该得的。”又转头对何府尹笑道,“翼云鼓敲得也越发好了!这样的好乐好舞、高朋琼宴,不有佳作,何伸雅怀?”1 程平立刻肩就塌了,陆尚书,你行的——又作诗! 陆允明的提议立刻得到附和。 陆允明作为首倡者,又是才名在外的,自然要先作,他略一沉吟,便口占一首小词。 前半阙铺陈酒宴丰盛、歌舞好看,以显示主人的好客,词风很是典雅富贵。后半阙却突然画风一变,“十年一别,征路相逢,明日又客行。回望处,夕阳千万峰。”2 何府尹认真地看着陆允明,半晌,唏嘘一叹,离席走过来,“诚之,来,我们满饮一杯。” 有陆允明作的主旋律压阵,后面的诗作都少了些靡靡之气,多了些典雅忧伤的文人情怀,宴会还真的“幽赏未已,高谈转清”起来3。再后面的歌舞饮酒,也都没超出正常范畴,一直到酒宴结束,都没出现程平以为的掉节操场面。 陆允明带着户部诸官与东道主们告辞,何府尹笑道:“我知你挂念王命,故而喝得不够畅快,待我任期满了回京面圣时,我们一定一醉方休。” 陆允明眯眼笑道:“好!”然后由侍卫扶着登车而去。 看着黜陟使仪驾走了,郭巡院小声问道:“府尹如何没让雁娘……” “襄王梦里都是社稷事,没有神女,不必多此一举了。”何府尹背着手,转身摇摇头走了,“本官舍出面皮,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自求多福吧。” 陆允明喝得确实有点多,头有些疼,本也有些伤风症状,这下子更严重了。 来到馆驿,洗漱过,头越发疼了。 看他面色不好,用手指揉眉心,侍卫楚信道:“奴去找驿丞,问他坊内哪家医馆可靠。” 陆允明摆摆手:“都这个时候了,不要多事。我睡一觉,明日也就好了。” “还是看一看吧,阿郎睡不好,精神不济,明日怎么应酬?” 陆允明皱眉:“你去找程主事,他备了好些药饮子还有丸药。治这种常见病的,他那里肯定有。你去要些来就是了。” 楚信叉手,转身出去。 程平喝得不多,最多算微醺,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爽衣服,正晾头发,不意这时候有人找,赶忙拿簪子挽好头发,身上收拾齐整,开了门。 听楚信说了症状,程平翻出一剂药饮子,三种药丸。 “饮子是解酒的,这个丸药是退热的,这个镇痛,这个可以内清火热、外散风寒。若是不体感恶寒,就不用吃这个退热的,别的尽可以一同服用,我问过医者。” 楚信谢过程平,接过药来,临行抿抿嘴,又看她一眼。 这次跟陆允明来的是楚信——就是上次东市救过程平一次那位。这位楚侍卫跟韩秀不同,说话少,但很会做事,程平跟他却不似跟韩秀亲近。 这是有话说? 程平挑起眉毛,好吧,我知道这时候不只药过去,人也得过去表示一下关心。 “楚郎君,等我!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座主。” 楚信停住脚,还好,阿郎这位门生不太笨。 看见程平,陆允明却有点惊讶。他眯眼笑道:“你怎么还亲自送过来?” “楚侍卫说座主不爱吃药,让我来劝劝。”程平笑道。 陆允明看楚信一眼:“多事。” 楚信看看陆允明,看看程平,拿着药引子出去煎。 陆允明只着中衣歪在榻上,身上搭着薄毯,用手支着头跟程平说话。 他因为喝了酒,眼周泛红,眼睛里却水汪汪的似有波光,眼神也不似平时严肃,带着点迷离,终于把他的桃花眼风情全部显露了出来。 程平却没空欣赏他这风情,她用热水汤匙把丸药研开,“这样是有点苦,我问过那医者,整个吞了不行吗,他说还是研开了药效更好。座主就这样喝了吧,再吃个蜜饯就行了。” 陆允明失笑,还真以为我怕吃药呢。 看陆允明把半碗药一口闷了,程平赶忙递上清水和蜜饯——小零食桌子上本来备着就有的,程平屋里也有,但没陆允明这里样数多,也没这么精致。 陆允明只接了清水漱口,却没吃蜜饯。 程平觉得似乎还应该再坐片刻再走,不然显得不够真诚,便坐在陆允明对面。 对上陆尚书这副“玉·体·横·陈”的样子,突然有点不自在,便没话找话:“座主与何府尹是多年旧友了吧?” 陆允明微点头,“就像你和杨华一样,一起考过来的同年,当年最相和睦的朋友。” 程平怔一下,今天这场景,程平不是没觉察,若是以后自己与杨华、周通也玩这心眼儿,心里想来也会觉得悲哀。 看程平那神色,陆允明眯眼笑了,到底年轻,还没被这世道磨砺过,心软,也心善。 程平知道他笑什么,心里骂一句,“面带桃花的男人,果真值不得同情。” “去吧,别跟我这儿耗着了,早点睡。”陆允明笑道。 程平早困了,当然恭敬不如从命,站起来对他行礼,“座主也吃了药早点歇息。” 陆允明点点头。 程平恭敬地退了出去。 56.发生了矿难 不知道是这药真有效, 还是陆允明能扛,第二日程平已看不出陆尚书与平时有什么区别。 但程平还是得表示一下关心:“座主好些了吗?” 陆允明笑道:“好多了, 还要多谢你昨天亲自给我备药。” 程平连忙道:“‘有事,弟子服其劳,’门生该当的。” 看着晨光中朝气蓬勃的少年郎,陆允明恍惚找到一点做国子祭酒的感觉, 真是不跟小郎君们相处, 不知道自己老啊。 程平哪知道自己一句话惹出了陆尚书的“中年男人危机感”, 兀自笑着打听:“座主, 我们要在兴元府待多久?是不是很快就要去盐乡了?” 陆允明点头:“很快就走。” 果真非常快,这一日陆允明看了郭巡院的呈文,又听了汇报, 简单问了些情况, 便表示要去州府盐乡看看。 本准备了一堆答对解释的郭巡院在心里抹一把虚汗, 连忙笑道:“不知陆尚书要去廖州还是去闵州?下官已打点好行装,随时可以为尚书先导。” 山南西道地况复杂,盐产丰富, 廖州临近剑南道,盛产井盐,闵州则有盐池, 虽不似河东池盐那么有名, 产量却也不小——这也是陆允明选择来山南西道的原因, 可以就近考察两种盐产。 “去廖州吧。本道盐乡不是一州一府, 我们又没定归期, 郭巡院留在这里处理公务吧,随意找个人带我们便好。”陆允明温言道。 郭廉看陆允明一眼,赔笑道:“陆尚书远道而来,巡视本道盐务。山南西道不比河东、江淮那些富庶地方,这里山野乡僻,下官若不能跟随,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陆允明笑道:“这有什么,郭巡院尽管放心。另外打听着何府尹还有没有梅花酒,等本官回来,我们都给他喝光。” 郭廉很捧场地笑起来,又道:“下官定不辱命!” 陆允明也笑,看起来场面很和谐。 随后陆允明又以私人身份拜访了何府尹一次。到兴元府的第三天,黜陟使一行离开府城,继续西行——随行的是郭巡院的属官吴长史。 三日后,到达廖州,并没在州府停留,而是直接去了盐井最多的瓜县。 廖州这路啊,是真不好走,这里在过去已经是蜀地了,蜀道难真不是虚言。 走在山路上,坡陡路窄,两侧茂密的竹林遮天蔽日,那竹子都有大碗口粗细。车队行进得不快,到达瓜县五井乡时,天都快黑了。 五井盐亭的亭长正在着急发火:“早不出事,晚不出事,这个时候闷在井里,这是要触贵人的霉头吗?这一两天贵人可就要到了……走吧,去看看。”正抄了幞头扣在头上,便听到又有人来报,“亭长,长安来的贵人到了!” 这下子五井亭长更着急了,赶忙检视一下身上衣装,给了旁边家奴一巴掌,“还不头前带路!到哪儿了?” 又边走边跟头前来的亭吏说道:“这个时候了,贵人肯定不去井上了。你去那边看着,不管是死是活,明日不能让那些乞索儿露了口声,触犯了贵人。” 哪知等亭长急慌慌赶到大路才知道,黜陟使一行已经朝着井上去了。 亭长猛拍大腿,赶忙追了过去。 陆允明等离着老远,就听到哭声。 陆允明等快步走了过去。 盐井旁空地上围了一群人,中间又躺着两个,几个妇孺围着正在哭泣。众人见了陆允明等“贵人”,都急忙跪伏在地。 只妇孺们还在哭叫。 陆允明上前探查那两个人,户部诸官是略知他脾气,吴长史还有廖州盐官则是不敢拦,只那瓜县盐监赔笑道:“尚书还是莫要过去吧,免得触了晦气。” 看他作死,吴长史连忙呵斥:“狂乱悖言,还不退下!” 陆允明径直走过去,蹲下查看,这二人早已气绝,皮肤都有些凉了。 见了陆允明,两个年轻妇人胆怯,只小声啜泣,孩子们还不更事,也停止哭泣,瞪着好奇的眼睛看这“怪人”,只一个老妇人不管不顾,伏在其中一个尸身上,哀哀痛哭。 陆允明看着这痛哭的老媪不由得心里恻然,老来失子,哀伤莫大于此。 突然,老妇人声音停了,软倒在地。 陆允明赶忙上前,掐她人中。 户部两个随行的员外郎以及巡院长史见尚书都不嫌脏嫌晦气,赶忙也上前帮忙,那老妇人却没转醒。 巡院长史探其呼吸:“已是不行了。” 见不是普通的晕厥,程平咽口唾沫上前,“下官学得一抢救之法,不知可否一试。” 陆允明看她一眼,“来。”让出了自己的位子。 程平看到,暮色中,老妇人面色似乎有些青紫,想来是强烈情绪引发心脏病。程平先打开老妇人呼吸,然后便按照标准cpr程序进行胸外按压。 程平游泳不错,大学时曾在校游泳馆当过救生员助理,专门学过心肺复苏术,只是没真正用到过,这回赶架子上架,心里颇有点忐忑。 按压了30下,程平低下头,口对口人工呼吸。 周围一片吸气声,陆允明也有些皱眉。 一个乡民后生不顾阻拦上前,“你怎么能——” 程平又已开始新一轮胸外按压。 后生跪在陆允明面前,眼中含泪:“贵人,我们虽是贱民,张阿婆年纪大了,也不能让人这样……” 突然一声呻·吟,那老妇人竟然活转了过来。 众人舒一口气。 程平道:“其余的,下官就不能了。还要找个医者诊脉看一下才好,看起来像是心疾。” 陆允明点头,对众人道:“此为道家救人之法,以生人气度之,乃能成活。” 众官员做恍然大悟状,看程平的目光就正常起来——道家讲究“气”,度气救人什么的,倒也正常。没想到程主事小小年纪,道法倒是高深。 程平假笑一下,接受了自己莫名多出来的宗教背景。 乡民们听不大懂,但也听懂了“道家”,关键那老妇人活了,刚才还要找程平算账的后生对程平咣咣磕了几个响头。 程平哪能怪他,连忙制止。对胸外按压、人工呼吸这事,程平也有点犹豫,自己女扮男装,跟老妇人“男女授受不亲”…… 但一来人命关天,一来这是山南乡野,礼教没那么强——沿途程平见过穿露小臂短襦的少女与小郎君调笑嬉戏。关键是情况实在紧急,程平现代人对生命的重视和敬畏压倒了她的顾虑。 下面就该处理死人的事了。那亭长早到了,见瞒也瞒不住,便上前跪下,说了起来。 简单地说,这两个人是死于矿难。盐井塌了,把两个盐工埋在了下面。 了解了始末,陆允明走到那塌了的盐井边,问:“像这种事情,不是一起吧?” 亭长磕头,结结巴巴地说:“每年总要有几回的。” 陆允明闭一下眼睛。 57.真不是调戏 当晚, 黜陟使一行并没去瓜县馆驿, 而是就在盐井附近村寨空地上安营。 上到吴长史下到五井亭长, 所有地方盐官心里都是一沉, 陆尚书这是真动怒了啊。瓜县盐监脸上的笑挂得很辛苦, 尤其收到吴长史的眼刀以后。 有本地官员处理死难者后事、安抚乡民, 户部诸官没什么事, 官阶高的一些候在陆尚书跟前, 而程平等低阶官吏吃了晚饭后就自动散了。 程平胡噜胡噜肚子,带来的胡饼有点干硬、腌肉脯也不好消化,好在还落着两口热水喝, 不然胃该造反了。前世程平有个铁胃,这一世却不大好——这一世的爹胃就不好,或许是遗传。 出了帐篷, 往四周眺望, 莽莽山岭黑黢黢的, 在并不明亮的月下,显得有点吓人。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就是盐场, 场边小屋的灯火很明显。程平提着灯笼朝盐井走去。 离着还有一段距离呢, 便听到犬吠, 程平停住脚。盐场有人举着灯火喝问:“什么人?” 程平对本地方言半懂不懂的,但这么简单的还是能听出来, 便喊道:“我是户部盐官, 来探看一下盐井。” 拿火把的两人赶忙接过来, 近了又给程平行礼。 程平拦住:“你们带我在这转转吧, 黑灯瞎火的。” 这一片盐场不小,有三口盐井,今天埋了人的那口盐井最大,看直径大约有八·九米。井上面又有架着的辘轳滑车,旁边有储存盐卤的池子和一排煎盐用的灶眼。 程平问看井人采盐的工序流程,其中一个汉子连说带比划地跟程平介绍了一遍。 简单地说就是用大绳拴着大牛皮囊,垂下井去取卤水,然后用辘轳提上来,倒出卤水,再垂下,如此往复循环。从早晨到午后,不间断进行这一操作。 到午后泉脉卤水渐渐少了的时候,就需要把盐工垂下去人工取卤了。 到傍晚时分,卤水正好取光。第二日盐卤泉脉还会再涨上来。 从井里取卤的同时,同时把卤水上锅煎煮提炼,才能得到白盐。 其中最费人力、最危险的是取卤过程。 程平问:“若下井出了事,家里老小怎么办呢?朝廷给多少补偿?” 两个看井人想来是得了嘱咐,都讷讷的。程平叹口气,便不再问。 一圈,心里越发闷了,走回营地去,略洗漱,躺在帐内,听着山风和偶尔传来的犬吠声,程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程平是被隐约的号子声吵醒的。她穿好外袍,走出营帐。不只她,也有别的官员出来探看。大家彼此打了招呼,正要回去洗漱,陆允明出来,对大家淡淡地说:“既然都醒了,一块去看看吧。” 晨曦中,一群光膀子的汉子拽着大绳正在用辘轳提卤水,灶眼也已经点上了火,妇孺老弱则在烧灶。号子声、说话声、吱吱嘎嘎的辘轳声,交织成一片热火朝天的气氛,仿佛昨日的悲剧不曾上演一般。 五井亭长一晚没睡,眼袋越发深了,昨晚被瓜县盐监训了一顿,自知这个亭长是当到头了。这会子看到贵人们混在亭户当中,不由得战战兢兢的,很怕有个砖头瓦块让贵人磕着碰着,那真是十个自己都赔不起。 昨天靠听的,到底不详细,今天亲眼看见,程平才真正了解了采盐制盐的过程——以及辛苦。 就那大牛皮囊,不知是由几块整张牛皮补缀而成,这一囊,估计要有三四百斤的卤水。十几个壮汉不断地用绳索把皮囊拽上,倒出卤水,再放下去。这样的天气,盐工们不穿上衣,还都汗淋淋的。 程平听说有官井用犯人来做这苦工的。这个盐场也是官井,采盐的却是服徭役的普通亭户。 瓜县也有民井——大多是士族豪强的,也有一些是村镇宗族共有的。 井盐与海盐不同,挖井采盐需要的人工多、技术性也强,不是普通散户能负担的,所以井盐大多被官府和豪强控制着。 另一边一群人在修昨天闷住人的井。挖一口井不易,摸准“泉脉”也不简单,故而,井眼是不会随便被废弃的。一般若是塌方,再重新挖开就是了。 看见不断用辘轳吊上来的土石,程平心里揪揪着,下面不知道有几个人,真是用生命在挖井采盐啊。 程平想起前世小时候见过的水井来。那时候程平在乡下奶奶家住,田间到处是那种浅水井,口径大约六七十公分左右,露出一截水泥管子来。 程平不只一次被告诫离着井边远一点,下面有吃小孩的妖怪。 程平还有幸见过一次钻井场面,声势比这盐场要小得多,几个人而已。恍惚还记得那钻井的喊这么一句话:“钻够深了,下管儿吧!” 当时小,不知道,现在揣度着,大约当时是用旋转电钻头冲击地层,够了深度,然后下水泥管。 陆允明问亭长还有积年的老盐工度脉、挖井的一些问题,其他官员们也略散开,有的问煮盐的事,有的只到处看看,当然也有亦步亦趋紧跟着陆尚书的。 一行人近距离观察了采盐制盐过程,回去吃了早饭——瓜县盐监让人连夜去县城带了两个厨娘来并一些果蔬食物来,程平早晨便吃上了江米粥和羊肉饼。 这一天,陆允明带着众人又走了两个盐场,一个规模差不多,一个略小一点,工艺程序都是一样的。第三天则接待了几个来拜见的士族代表。 接待士族,没程平等什么事,程平在帐篷里啃着手指头拿笔乱画——真的没有办法改进现在的挖井和采卤技术吗? 钻头——动力——管子……程平深恨前世没多读点理工科学的书。 傍晚时分,琢磨了一天的程平出去透气。 夕阳的光透过竹叶照进林里,程平顺着小径往旁边山上走。突地想起一事,程平捡了一根竹竿拨拉着——千万别碰到蛇。 突然听到“嗤”地一声笑,吓得程平差点把竹竿扔出去,细看,竹影中不是陆尚书又是哪个?看起来他似乎是往下走,恰与程平对头碰见。 看程平那滑稽样子,陆允明皱眉笑道:“既然怕,还往山上走?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程平咳嗽两声,开始胡编,“门生本是不怕的,刚才听了座主的笑,座主又面貌俊美,门生恍惚间,还以为见到了屈大夫说的被薛荔带女萝、既含睇又宜笑的山鬼了呢。”1 陆允明让这滑稽小子说得,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到底板不住脸,笑骂:“尽胡说!你才是山鬼呢。” 程平赔笑,随口敷衍:“是,座主是公……”突然刹住嘴,原诗中山鬼与公子可是情·人关系。这个,我真不是想调·戏你。当下连忙补救:“门生是想这盐井的事呢。” 陆允明没听清她胡说八道的头半句,见她说起盐井的事,挑眉正色道:“哦?说说。” 程平为解决自己调戏座主的尴尬,只得把还不成熟、想得豁豁牙牙的办法拿出来。 “门生在想,能不能挖出小口的井来,不用人下去,自动取卤。盐工这样太危险了。” 陆允明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程平拍拍竹子,“就有用它。” 程平觉得这竹子如此粗长,把中间挖空,不就是管子吗?套用衔接起来,完全可以代替水泥管,起到隔绝淡水、防止井壁坍塌的作用。 至于自动取卤,也用竹筒,在最底部做个单向阀门就是了。 把略细的带阀门的竹筒作为汲卤筒,放进粗竹管中,卤水挤入汲卤筒,用辘轳把它提上来……取得干净利索。2 程平越说越兴奋,陆允明也点头,“倒还真有些意思。” “只是,怎么钻这竹井,门生就想不出来了。”没电啊,怎么办? 对程平这种惯常画大饼、顾前不顾后的行为,陆允明都有点习惯了:“我觉得甚好。我们集思广益再解决没解决的事体就是了,想法是很好的。” 程平嘿嘿笑起来。 陆允明经过她身边,见她肩膀上挂着草叶,便伸手摘下,皱眉笑道:“自己才‘被石兰’‘带杜衡’呢,还说别人是山鬼。”3 58.美女蛇故事 “……”看着陆允明的背影, 程平有一种被反调戏的错觉。 陆允明回头挑眉看她,程平立刻微笑跟上。 来到营地,程平叉手道:“先时门生画了些东西, 取来请座主看。” 陆允明点头。 程平回到自己的营帐拿了画的勉强算图纸的东西去找陆允明。 外面天色还明亮, 帐内已经开始点灯了。程平把图纸铺在便携小桌案上,指给陆允明看:“这是大竹筒, 两根竹筒之间如何套接, 还要请教匠人;这个汲卤筒头上的塞子是单向的, 卤水可以挤进去, 但是流出来时就卡住了,或许可以用铁片加熟皮来做……” 陆允明凑近细看, 图上画着规规整整的套筒,倒也清楚明白, 筒上又标着尺寸——这尺寸不知用什么数字标的,与梵文倒有些像。早知道他杂学多, 只是不知道会杂成这样,再想到那古怪的救人之法, 不知道他那位夫子是怎样的异人,才教出这样的弟子。 程平哪知道柳夫子被陆尚书打上了不明觉厉的标签,兀自拿出底下另一张纸, 上面画了几种后世常见的钻头形状——麻花形、金刚石形、三·棱·刀·形,后世应该还有其他的, 但程平只知道最普通的这几种。 麻花型和金刚石形从形状上就能看出其作用来, 程平指着最后的三·棱·刀·形道:“主要靠快速旋转来钻孔。” 作为高智商学霸, 陆允明能听懂,但是让他出什么主意,就难为人了,毕竟这不是他的专长。 陆允明展开信纸,一边写一边说道:“有一人,最擅机关之术,我们请他看看,可有什么办法。” 程平点头,这种专业的事,就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候陆允明处理完了这些公事,仆役捧上晚饭来。 “你也在这里随意用些吧。”又吩咐仆役,“去跟厨下说,把程主事的暮食拿到这里。” 又要陪领导吃饭……程平突然想起前世损友的名言“不能随意吧唧嘴抠脚丫子的饭,满汉全席宝宝吃着也不开心!” 程平面前案上摆的是羊肉米粥,粟米白面双色蒸饼,菜是肉圆菘菜和凉拌菠菜。 陆允明案上则还多了一碗糖奶酪、一碗馄饨,并一样烤鸽子、一样拌胡瓜。 陆允明指着糖奶酪和烤鸽子对仆役道:“把这两个给程主事端过去。” 程平连忙推辞。 陆允明低头轻声道:“那么瘦。” ……被吐槽的程平愤愤地挖一勺糖奶酪,瘦?不知道前世多少姑娘就想要这身材,巴掌脸、a4腰、鹭鸶腿……嗯,奶酪做得不错。 既不是大宴,又不是家人一块吃饭,两人倒有点像吃工作餐——没歌没舞,也不“食不言”,而是随意闲聊。 从盐井扯到竹子,从竹林又扯到蛇。 “有一种青绿的小蛇,曰‘竹叶青’,三角头,有剧毒,最喜欢盘旋在竹林里。”程平为傍晚自己大惊小怪的事描补。 陆允明咽下嘴里的馄饨,笑道,“齐州少山少林,不知道悦安从哪里见到的这竹叶青蛇。” ……哪里见到的?动物园爬行动物馆呗! 程平恶作剧癖发作,笑道:“并未亲见,不过是听说的。不只竹叶青,门生还听说过一种美女蛇。” 陆允明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程平把鲁迅先生的“美女蛇”卖给陆允明,“说有位王郎夜宿荒凉兰若。正在院里纳凉时,忽然听到女子轻柔悦耳的叫喊;‘王郎君——’”程平的声音既不轻柔,也不悦耳,倒有些幽幽的。 “王郎答应着,扭头看见墙头儿上露出一个美貌女郎的头来。这美貌女郎嫣然一笑,然后便隐去了。王郎心下很是高兴,以为旁边住着这么一位‘芳邻’呢,不想却被走来夜谈的老僧识破机关!”程平停住,清清嗓子,“说他身上有妖气,一定是遇到了美女蛇。这蛇能叫人名,若是答应了,晚上便要来吃这人的肉。” 吃人肉……陆允明忍着笑,听她继续胡说。 “老僧给了这王郎一个盒子,言放在枕畔,可保无忧。晚间屋外草丛沙沙作响,那怪果然来了。这王郎只捂在被衾中瑟瑟发抖,那盒子中却射出一道金光,然后便寂静无声了。第二日,老僧告诉王郎,盒中是飞蜈蚣,可吸蛇之脑髓,那美女蛇已经被治死了。” 陆允明看看程平:“完了?” 程平点头:“嗯,完了。”心里却在坏笑,难道陆尚书没听尽兴?我还有画皮、小倩呢。 陆允明点头,淡淡地说:“那就吃饭吧。” ……这是刚听完鬼故事该有的反应吗? 程平讪讪的,老实吃饭。 陆允明略弯眉眼,年岁不小了,还满脑子荒诞之事,没个正经样子! 因为胃不好,程平晚上并不敢多吃,只喝了半碗粥,又把奶酪和菠菜吃了,也就完了。 陆允明却比程平能吃得多,馄饨、粥、饼、菜都吃了个七七八八。 程平看一眼陆允明的肚子,就这都没吃起将军肚来,莫非天赋异禀? 吃过饭,仆役捧上茗茶来。程平吃了半盏茶,便识趣地告辞。 陆允明点点头,到底没忍住,玩笑了一句:“去吧,路上小心美女蛇。” 程平看着他严肃的脸,假笑道:“是。” 出了陆允明帐篷,风一吹,身上凉瘆瘆的,程平呼噜呼噜胳膊,幸亏老子是新时代新青年,不然还真被自己讲的故事吓住了呢。 接下来的几天,陆允明又去看了几个士族的盐场和乡民的小盐井,访了几个据说很懂度脉的老盐工,还带着懂度脉的盐工进了更深的山里一次。就在上下官员都在揣度陆尚书下一步行程的时候,陆允明等的人到了——竟然是位僧人。 这和尚圆脸圆眼睛,大耳垂肩,还真有两分佛像,只是说话不大佛:“陆五你答应某的酒可不能赖账!” ……痴迷科学技术的酒肉和尚?真个性! 仿佛听到程平的心声,慧明和尚笑道:“小施主没见过某这样的僧人吧?” 程平赶忙施礼:“虽未见过,却听说过。本朝怀素大师便是这样一位率意狂放的醉僧。” 慧明大笑,陆允明也莞尔,真是个巧言令色的小子!乖巧都乖巧在了嘴上。 慧明笑道:“那图想来是你画的?陆五满脑子仕途大道,再没这机巧心思。” ……你这样踩拉真的好吗?程平看一眼陆允明,又不能对着个机关专家谦虚这是奇淫技巧的小道,只好笑道:“术业有专攻耳。” 没想到和尚很认同这句话:“这话很是!” ……我是不是又剽窃了韩愈的话了? 慧明从包裹中取出图纸:“来,我们一起来看一看这个物什。” 59.打出新盐井 慧明的图纸比程平的复杂得多, 标注也更细。 “竹筒之间首尾套接,只要粗细合适, 外面缠上麻绳, 再涂以油灰, 想来能用一段时间不至漏水。” “这个汲卤筒上的活塞子, 你们看看是不是这么个意思?我们先试试熟皮, 时间长了,铁的许会生锈。” “这是取碎石土的铁盏。” …… 慧明把程平画的抽象派大饼都具体化了, 又对程平道:“你那几个钻孔机关的图甚好, 我路上闲暇无事,做了两个木头的。” 说着慧明从包袱里掏出几个物什来。 其中有一个, 程平看到的第一眼,心里就产生了某些邪恶的联想。如果不是上面的螺纹, 多么像……而且上面还有两个圆形把手。 程平不自然地偷看了陆允明一眼, 见他并无异色, 而慧明和尚正在用这个钻陆允明帐篷里的地面……程平不得不承认是自己淫者见淫了。 “这若是铁的,快速转动起来, 金石可破。” 程平握拳在唇边轻咳:“症结就在这儿, 主要就是缺‘动力’。” 慧明笑道:“小郎君用词何其准哉!动力……可不就是动力吗?” 程平尴尬一笑。 慧明嫌弃地看一眼陆允明,又对程平笑说:“陆五肯定没做过,不知小郎君可曾舂过米?” ……我也没有。程平挠挠头, 终于跟座主又坐在同一条板凳上了。 慧明和尚无奈地叹口气, “朝廷找你们这些四体不勤, 五谷不分的当官……” 程平帮他补上“吃枣药丸”。 陆允明笑着皱眉, 却没说什么。 慧明和尚拿过一张图纸,“那我说,你们听着就是了。我们虽然没办法弄出让钻孔机关转动的‘动力’,却也有笨法子——用舂米的办法硬舂。” 他指着图道,“以足踏之,舂碎地层,下入竹筒,然后悬铁盏下去把碎石粉挖上来。” 程平看着图秒懂,杠杆原理。 陆允明点点头,“我即刻着人伐大竹,并招铁匠做这些东西。” 其实这些天程平已经祸害了一些竹子了,也请教了一些当地匠人,只是效果都不理想。慧明和尚这样的专业人士来了,有他领导课题研究,新的一波“实验”自然马上开始。 程平跑前跑后地跟着“导师”忙活,众官员倒也没人说什么——与个僧人并些工匠弄些奇淫技巧的东西,能有什么大出息? 况且大家也被陆允明操练起来,有的核对本县盐账,有的被派出在附近各县各点暗查食盐收购价,有的去探看食盐运输情况……哪一个名目都比做机关更正经些。 程平很喜欢慧明和尚——这位最好谑语,吐得一口好槽,又知道很多笑话,很有点后世段子手风范。 程平自己也爱吐槽,但是一般不敢说出来,只好憋在肚子里。 而慧明和尚没那么多忌讳,比如他说当代的茶饮:“加盐加胡椒加姜加羊油……活像喂豚彘的!”说长安人爱游玩:“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有长安人。”说秋雨:“淋淋漓漓,就像尿不尽一样。” 程平:“……” 他又说迂腐读书人的笑话,“吾尝与一士子同行。他的东西掉了,吾好心提醒他,‘郎君的东西落地了!’那士子却道:‘是及地(及第)了。’他那僮仆把东西捡起来放好,笑道:‘奴已经放好了,凭走到天边去,再也不会及地了。’”1 程平差点笑出猪叫声。 对于陆尚书,慧明禅师也不放过。 “陆五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那时候纵酒走马、吹箫看花,很是洒脱……” 程平想想陆允明醉酒时的桃花眼儿,嗯,五陵少年,裘马轻狂,可以想象。 “……如今比庙里的菩萨还要宝相庄严些。”慧明道。 程平再点头,那天在菩提寺,这种感觉很明显。 “一定是年纪大了,又没娶妻的缘故,便少了些烟火气。” 程平咧嘴笑起来。 “咳,咳——”陆允明负着手走进竹林。 程平连忙站起,对他叉手行礼。 陆允明不理她,只近前看浸水的套筒漏没漏水。 程平讪讪的,其实我就是听听,又没说什么。 慧明和尚却不乐意了:“你咳嗽什么?喉咙不好?还是我说的不对?你再不去取新妇生娃娃,九郎、十七郎他们的小郎君都该娶亲了。” 陆允明抿抿嘴,对慧明实在没办法。 慧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你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我认得一个胡僧……” 看陆允明脸黑起来,慧明悻悻的,“不过是问问。” 程平一脸的严肃恭敬,在心里却已经笑得打跌,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这会不会就是我的明天?如果我长期不娶媳妇,是不是也有人建议我去看男科? 慧明槽吐得好,活儿干得也好。 不几日,铁匠把几个钻头打了出来,这边舂车、竹筒也做得了,把东西都组装好,慧明指挥着人在度好的卤脉上开始凿井。 几个钻头里,还是慧明设计的碓嘴型的最好用,程平的现代货惨遭淘汰,毕竟动力不同,作用原理不同。 开始大家只是好奇地看热闹,后来越舂越深,便有人看出了门道,尤其户部司的崔员外郎,时常来看看,又请教慧明其中的原理。事实上,度脉的事崔员外郎也格外上心——是位做事认真、做人积极的。 不知是不是运气格外好,不过旬余便已经打到了咸泉卤脉。官员们听说了,都围过来等候“见证奇迹”。 只见两个仆役摇动拴着绳索的手柄,用辘轳车引上一个细竹筒来。 竹筒上来,仆役把架子上的木轴轻轻一转,那竹筒便到了卤池上方,再一拽,卤水便倾倒了出来,足有数斗。 众人大惊!这方法何其轻便哉!井挖得方便,卤取得也方便。照这样,只要找到了卤脉,一年工夫,便能多多少盐井?哪似往常,大量人夫,慢慢刨挖,还时常出现塌方,而且取卤也太费事。 官员们大多户部出身,算账都是一把好手。估算一下,山南道、剑南道若把这推广开来,能多出多少盐,多出多少税,脸色均是一变。 那思维敏捷的便贺喜陆允明:“恭喜尚书,此诚利国利民之物也。” 众人忙跟上,一片贺喜之声。 “圣人之幸,万民之幸。”陆允明笑道。 众人又恭维慧明,慧明宣一声佛号,便退出了人群。 当然也有人夸赞程平,程平摆出人畜无害的笑来:“不过给大师打个下手而已。” 有人便觉得程平真是好狗运。这件事一定会上达天听,保不齐程平会因为这件事升迁。便是不能升迁,年终吏部考绩也必是上上等的。 当然这个不能拿到明面上说,他们嘴上问的都是“这个轮子叫什么?有什么用?”这之类的问题。 程平没法一走了之,便给官员们科普:“这叫做滑轮组,可以让人更省力”,“这是慧明禅师利用舂米原理做的舂车”…… 第二日,慧明便要远行,陆允明和程平一大早去送他。 慧明看看程平:“某看你有慧根,若是厌了做官,不妨随我修行去。” 程平笑着答应:“好,还请大师提前给我准备个好听的法号。” 陆允明哼笑。 慧明又看陆允明:“听我一句劝,早点娶新妇吧。” 陆允明抿嘴。 程平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慧明也笑了,对两人挥挥手,重新背一背包袱,转身走了:“陆五——别忘了我的酒!” 陆允明目送朋友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叹口气转身。 程平刚才笑了那一下,怕小心眼的陆尚书找后账,便没话找话,妄图蒙混过关:“‘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慧明大师颇有高僧风范。” 陆允明负着手,侧头看她:“你呢?是想着在这里推广盐井,还是跟我回户部去?” 程平一怔,笑道:“平全凭座主吩咐。” “跟我回去吧。这里交给崔员外郎。” 程平叉手道:“是。” 片刻,陆允明终究多解释了一句:“若在这里,便是在盐官中升迁,升得虽然快些,但终不如循正途的好。纯财政官少有拜相的。” 他没说的是,地方盐务水太深,怕程平年轻,一个把握不好掉了进去。 程平眉眼弯弯:“全听座主的。”心里却斜眼笑,拜相……想得真深远啊,我还以为老徐尚书已经是我的职业天花板了呢。 陆允明难得见她这么乖巧,不由得也笑了。 阳光投过竹叶斑驳地洒在程平脸上,白嫩的额头隐约可见细细的绒毛。陆允明别过眼去,这样稚嫩,还是接着放在户部历练吧。 60.停电断更通知 黜陟使一行收拾行装, 第二日就要离开了。程平被馋痨驱赶着去找厨娘。 厨娘被瓜县盐监叮嘱过多次“好好伺候贵人们”,但怎么“好好伺候”, 贵人爱吃什么, 厨娘们一点底都没有。又听闻那尚书是东都华族子弟, 想来对吃用是极讲究的, 厨娘们越发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起来。好不容易听说黜陟使要走了,厨娘们松一口气,还是伺候后宅娘子们简单些。 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来“点菜”,点的又不是旁的, 而是本地吃食——竹筒饭。 这竹筒饭最简单不过。那些采菌子或者挖竹笋的,都是在竹筒里装些糙米, 到时候灌些山泉水, 点火烤熟, 也就能吃了。这京里贵人的口味还真奇怪。 程平笑道:“劳烦娘子们先用本地腊肉炒些泡发的菌子或笋芽, 拌在米中。”何谓“炒”, 程平又解释了一番。 厨娘们放下心来, 这才符合贵人的派头。听闻京中有名菜叫“浑羊殁忽”, 把那特选的嫩鹅腹内填上肉和糯米饭,用料子腌好,放在羊腔内,然后烤那羊。待到烤熟了,羊却不吃, 只吃那鹅。又听说有鸭舌宴, 只吃鸭舌那一点的。这位小郎君说的, 比浑羊殁忽和鸭舌宴要简单得多。 程平从钱袋里取出一些钱来放在案上,又微一揖:“拜托娘子们了。” 厨娘们连忙还礼——贵人们打赏是有的,但这么客气的却着实少。程平不知道自己走后被厨娘们念叨了多久,“年纪不大的小郎君,恁地多礼。” 晚间的时候,程平便吃上了心心念念的竹筒饭。 当年去云南旅游的时候,吃过的一顿鹧鸪肉竹筒饭和在京城某小胡同吃过的一碗小鸽子肉炸酱面被程平称为“旅行饭双绝”,穿越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这回来了竹林深处,程平早就谋划着来一顿唐代版的竹筒饭了。 其他官员看献上竹筒来,都有些惊诧,待打开竹筒,尝了尝,竟然很好,米香肉香中带着丝丝竹子清香,甚是美味。 陆允明看见这竹筒饭,不由得一怔,当年去廷州,有次错过馆驿借宿农人家,吃的便是这竹筒饭,没想到会再尝到旧时味道。 仆役帮陆允明劈开竹筒,“阿郎请用。” 尝一口,又鲜又香的味道充斥唇颊,陆允明感慨一笑,竹筒干饭也能这般华丽,多像人生际遇。又不由得想起《战国策》里面说的“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来。 看陆允明脸上笑容,仆役凑趣:“听闻这竹筒饭是程主事吩咐厨娘做的。” 陆允明这次真失笑了,就这馋嘴德行,估计是做不到“晚食以当肉”的。 程平不知道自己的嘴馋属性又被笑话了,吃得很开心,唯一不开心的是怕吃多了胃疼…… 第二日一早,黜陟使一行拔营离开。 不少乡民来送行,其中便有程平救了的那位老妇人。 见到程平,老妇人跪伏在地:“多谢贵人相救。” 程平赶忙扶起她。 “贵人,有了那新井,以后就不会有人闷在井里了吧?”老妇人眼中含泪地问。 程平恻然地点点头。 “可惜——我儿没有赶上。”老妇人已是泣不成声。 陆允明看着这一幕,又回望这莽莽群山,轻轻叹一口气。 从刚走就下雨,淋淋漓漓的,一直等黜陟使一行到了闵州,雨还没停,程平想起慧明和尚说的“尿不尽”来。一路行来,越来越冷,到廖州时,雨已经变成了雪。 一行人死赶活赶,终于在日暮之前进了廖城。 程平穿着桂布吴绵的厚袍子,披着杨华送的鹿皮大氅,举着伞,跟在众官员后面进了馆驿。 廖城是古城了,当年颛顼帝后裔蓼叔安因助大禹治水之功受封于蓼国,其后人以国为姓,称廖氏。后廖国亡于强楚,臣民们举族外迁,在各聚居地建立多个“蓼国”,这廖城便是之一。1 然而说来奇怪,廖州得名于此城,却不知为何,治所在百里外的安河。 廖城百姓颇有古风,便是这廖城馆驿一个驿丞也文质彬彬的,说话慢声细语,做事不紧不慢,但馆驿内布置雅洁,驿丁们端上来的汤温饭热,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陆允明对众官员道:“赶了这些天路,又逢大雪,在廖城停两天吧。这几日大家都松散松散筋骨,歇一歇。” 众官员赶忙称谢。 程平草草吃了饭,好好洗了个热水澡,在火炉边烘干了头发,便早早睡下了。她计划着,明日去逛逛廖城的书肆,买几本传奇来打发日子,手边这两本都翻烂了——然而一大早陆尚书就有召唤。 程平内心崩溃,说好的放假呢? 陆允明笑道:“走,跟我去城外赏茶花。” 程平的植物学知识寥寥,单知道水仙和梅花是冷时候开的,不由得疑惑,这个时候赏茶花? 陆允明心情好,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来哄她,“去吧,担保你不后悔。”想了想又加一句,“那碧蕊庄主人最精吃喝玩乐,定有好吃的可以款待我们。” 程平在心里“呵呵”两声,我妈名言:“十里地赶嘴,不如在家里喝凉水。” 但陆允明这么说了,程平不便拒绝,只好回去收拾一下,跟老板去城郊农家乐“加班”。 经过其他人的院子,程平突然发现,不对啊,住进了这么多人,怎么鸦雀无声的,就问陆允明。 陆允明轻咳一声,“把车门帘子掖好,不然热气都散出去了。” 看他的样子,程平睁圆眼睛,不是我想的那样吧?这些人都去红灯区了?贵圈要不要这么乱啊。 陆允明觉得程平瞪着眼睛的样子有点像家雀,懵懂、活泼、机警,还有点贼,不由得笑了。 程平摇摇头,揭开车窗帘子看外面,跟你们这些唐代男人有一千多年的代沟,没法交流。 外面天地一片洁白,雪片子还在飘着。 陆允明笑问,“看什么呢,这么起劲儿?” 程平放下帘子:“也没什么,就是想起一首不知道谁的诗来。” “哦?念来听听。”陆允明挑眉,颇为期待地说。 程平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念道:“江山一笼统,井口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2 帘子外“噗嗤”一声,陆允明笑着瞪她一眼,手攥了攥,到底没摁上那个作乱的脑袋瓜子。 程平笑眯眯的,“座主不觉得很写真吗?” 陆允明轻声训斥:“胡闹!” 程平却觉得,再胡闹也不如你胡闹好吧?大雪天的一声不吭去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家做客,人家在不在家,方不方便接待你啊?关键你拉上我干吗啊? 看她不言不语的,陆允明倒有些不习惯,“怎么,又得了‘佳句’?” 程平假笑:“平是觉得座主颇有魏晋风流。昔时王子猷雪夜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便夜乘小船去访他。谁知走了一晚,却造门不前而返,曰‘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3” 程平看着陆允明笑嘻嘻地问:“座主不会也到了庄门口,就让打马回城吧?” 陆允明若有所思地看着程平:“悦安今日为何不快?” 程平脸上的笑挂不住,这会子总惹陆尚书不高兴,是因为别的同事去嫖·娼而迁怒于他吗?然而这个时代就是如此,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程平笑笑,半真半假地说:“门生只是见天地苍茫,心里感极而悲耳。” 陆允明看她一眼,淡淡地笑了:“人皆难免为外物所惑,正常!” 程平也淡淡地笑道:“是。” 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外面的风雪声更大了。 61.塞满嘴狗粮 陆允明与程平等在门前, 远远地看见风雪中行来三个人,那为首的郎君一袭白袍, 打着油纸伞, 翩翩而来,风姿卓绝。 走近了才看清, 不只风度好,相貌也好。这位郎君看起来与陆尚书上下差不多年纪,若说陆尚书如松似柏, 这位便似空谷之兰,带着些出尘的清逸。程平想起自己不要脸地自比兰花来, 不由得脸热辣辣的。 那郎君停在三步之外, “诚之——”眼睛里都是笑意。 陆允明也笑:“清行。” 两人都上前一步, 拥抱在一起。 “今日看到你的名刺,我几疑在梦中。”两人松开,那郎君动情地说。 陆允明只是笑。 那郎君又看程平:“这位小郎君是?” 陆允明笑道, “我的门生程平。”又对程平道,“这便是本庄主人了。” “鄙人江远。”那郎君温声道。 程平叉手:“江郎君。”心里却在疯狂地打感叹号,原来这位就是与陆尚书当年合称“双璧”的江远江清行! 江远看着程平:“似新竹兰芽, 真好。”又对陆允明道,“不见小郎君们, 不知老之将至。” 陆允明瞥一眼程平,贼忒兮兮的小子, 路上还使性子呢, 哪里如竹似兰了? 江远引着陆允明和程平往庄里走。 还未到堂前, 里面接出一位夫人来。 “这是内子。” 陆允明赶忙敛容施礼:“阿嫂安好。”程平则称呼“江夫人”。 江夫人看江远。江远笑道:“这是我跟你说过的陆诚之,这是他的爱徒小程郎君。” 江夫人轻轻一福,“陆郎君,程郎君,请恕不能远迎之罪。”声音温柔好听,似汩汩温泉。 江远对夫人笑道:“陆诚之不是外人,不要讲这些客套。” 夫人认真瞪他一眼。 被塞了满嘴狗粮的程平垂下眼,瞥见旁边陆允明的大氅角儿,嘿,旁边还有个更资深的单身狗呢……对比出幸福,果然! 进屋,程平先闻到一股奇怪的味儿,只见当屋放着一个坛子,坛内飘着些鸡蛋——真有生活情趣,这两口子自己腌鸡蛋呢? 陆允明略挑眉,却没说什么。 江夫人着人把坛子抬走,又对陆允明和程平笑道:“陆郎君与程郎君宽坐,奴去后厨看看。” 陆允明笑道:“阿嫂请自便。” 女主人走了,江远与陆允明、程平分宾主坐下,侍儿奉上香茗。 程平一边喝茶,一边不露声色地打量这屋子。堂上正中挂着红梅吐艳图,题诗字迹飘逸洒脱,落款却娟秀清丽,印章是碧蕊居士,程平猜这或许是江家两口子的合作。又案上散着下了半截的围棋,围棋旁是绣绷子、扣着的书册《刑狱冤案录》和随意散放的《琅嬛游记》《陈珍珍传》,另一边是两盏残茶。程平脑子中闪过八个大字:“赌书泼茶,神仙眷侣!” 江远笑道:“你才来,不知道这里出了‘神仙’。” “哦?”陆允明抬眼。 “有人自称盐仙,能不沉于水,又能吞火、治病,聚了不少信众。” 程平在心里打个突,这是要做什么?历朝历代,要兴点风浪的,最喜欢打的就是宗教旗号。 陆允明作为职业政客,政治嗅觉就更灵敏了:“什么来历知道吗?” 江远笑道:“我处江湖之远,哪清楚这些。适才只是与内子说起,内子便把她腌蛋的坛子抬来。这蛋在白水中便是沉的,在盐水中便是浮的,看来本州盐池不只带来利税,还产出了神棍。” 所以刚才这两口子是在讨论用科学破除迷信?程平以为的隐士恬淡生活情调画风一下子突变成了福尔摩斯日常。 程平又想起死海的故事,罗马统帅狄杜进兵耶路撒冷,攻打到死海边,下令把俘虏都赶进海里淹死,浪头却总是把这些俘虏送回来,狄杜就以为这是神迹。东西方人思维竟然如此相似! 陆允明失笑道:“阿嫂聪慧过人,吾等不及也。” 江远笑道:“听闻信那‘盐神’的很多都是妇孺,若都似内子这般,那‘盐神’也成不了气候。” 程平只觉得这狗粮香糯好吃得厉害。 听江远这么说,再看到桌案上的《刑狱冤案录》,陆允明眼底闪过一丝憾然,清行当年最爱审案提刑事,如今却只能在家里与夫人说说了。 “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为何这盐水便能浮起呢?” 陆允明用眼看程平,总觉得她杂学多,或许知道。 程平抓抓头,只好用唐人能听懂的话解释了一遍浮力、密度和体积的问题,又引申开,“便是铁这么沉的,若打成船,只要结构合适,也可以浮在水上。” 陆允明和江远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江远看着程平笑道:“程郎君莫非在刑部,或者——工部?” 陆允明也看一眼程平,眼中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自豪对江远道:“他在户部。” 江远摇头笑道:“当真后生可畏!” 程平赶忙行礼:“江郎君谬赞,不过碰巧知道而已。” 陆允明和江远又聊几句故人事,其中难免涉及朝政,江远只是听着,并不发表言论,陆允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也便不说那些了。 江远道:“今日‘天帝明霞’刚开,你们来着了,且与我同去看看。” 程平对各种花谱都不熟,不过,听名字也能猜到这花开时定然灿烂至极,如若云霞。 几个人说笑着,走去后园中的花房。园子看起来不大,却修得很雅致。花房在园子西南角,打开门,一股又香又暖的气息迎面扑来,花房里种了不下十余种茶花,单瓣的重瓣的,都开得正娇艳。 程平却被花房里小案上的东西吸引住了。一个玉钵,里面艳红花瓣研了花汁子,旁边纸包里露出些明矾块,案上又随意摆着布帛条——这莫非是古代染指甲的黑科技? 陆允明回头恰看见程平在“非礼勿视”,不由得皱眉。 程平挠挠头,快走两步,去参观传说中的“天帝明霞”,这花确实美,其中一株最大的,开起来确实有灿若云霞之感。 看了茶花,转回来,也到了饭时。 吃饭时,江夫人听了江远转述的浮力科学原理,不由得多看程平一眼:“程郎君所言,让奴大开眼界。” 程平连忙恭声道:“夫人过奖,某只是碰巧知道而已。” 江夫人对她一笑。 说实话,江夫人论相貌并不顶出色,不过算是清秀,但气度雍容,言谈大方,一看便有个“有趣的灵魂”。他们夫妻的生活,让程平恍惚想起前世读过的《浮生六记》。 与沈复和陈芸比,江氏夫妇的生活又更富贵悠闲些,毕竟不是谁都住得起这样大的别院,谁都能用玉钵研花汁子。 江家的午饭也很好吃,尤其其中有一道金齑玉脍,味道很是清爽鲜美。 陆允明笑道:“看着竟似松江之鲈。” 江远解释:“庄南排河通着廖江,廖江与松江同源,这水里的鲈鱼似松江之鲈,也不奇怪。” “白雪庐,桃花酿,松江鲈,清行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陆允明颇为感慨地笑道。 江远举杯饮一口,似笑非笑地说:“莫非勾起了诚之归隐之意?” 陆允明笑笑,没有说什么。 江远却已接着道:“可惜诚之没有可以携隐之人。” ……程平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要不要扎得那么狠?真的是朋友吗?不由得同情地看看陆允明。 陆允明竟然也有些怅然,眯着眼想一想,“或许也会遇到呢。”又挑眉一笑,“俗语说得好,好饭不怕晚。” 回程的车上,程平想起这句“好饭不怕晚”还觉得好笑。 陆允明喝得有点多,斜倚在车壁上,长腿伸直,眯着眼,长长的眼尾微微翘起,样子很是不羁。程平如今对他这副醉猫德行有点免疫了,都见过好几回了,其中有一次这哥们还只穿中衣…… “想什么呢?”陆允明半闭着眼问。 程平喝了酒胆子就大起来:“觉得江郎君夫妇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陆允明“嗤”地笑了,“前阵子还说不娶亲呢,这会子就羡慕人家神仙眷侣了。” 程平皱眉笑笑,“不娶亲是因为爱自由,但人生有这么多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没个人分享,也怪寂寞的。” 陆允明睁开眼看看程平,咀嚼“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几个字,半晌,笑道:“年纪不大,想的倒多。” 程平看他一眼,大猪蹄子!活该你没媳妇儿! 陆允明想的却是几年前两人同遭贬谪的事,若当时也如清行这样放下…… 62.我真蠢真的 第一天跟领导“加班”, 第二天程平终于自由了, 冒雪出去转书肆,然而书肆中传奇不多,仅有的几种还是才子佳人的。 程平略翻, 真是恨不得穿越进去虐一把!宰相女被凤凰男始乱终弃的, 书生遇美艳女鬼, 女鬼帮书生科考及第娶得娇妻功成身退的…… 据书肆主人说“这几册卖得最好。” 好吧,只能说唐代人品味还真是奇怪。 就在程平几乎绝望之际, 翻到一本说武周朝名相狄仁杰的野史, 虽然也各种神神鬼鬼,但也有推理断案——这要是流传下去,可算后代公案小说的始祖了吧。 程平心满意足地交了钱, 举着伞走出来。左右是出来了, 再顺便买点别的——比如零食。 本地有一种糯米红豆糕,卖相不错,程平称了两斤;路过水果摊子, 挑了一小篓柑橘;闻到铺子里芝麻香气, 又买了一包芝麻糖。本来已经拿着费劲了, 经过皮货铺子又看见很好的狐皮围脖, 那皮毛又厚又滑。 昨天感于陆尚书与江郎君的友谊,程平想起周通和杨华来,不知周通今年来不来考试?这会子看见围脖便想着买点久别重逢的礼物送他们。 这条棕黑色的又厚又长, 可以买给周通, 那条雪狐的适合风骚的杨华, 自己可以买这条小一点的玄狐的。 程平也有瞬间的念头想着要不要送陆尚书一条,但这不年不节的,给领导送礼……还是算了。 荷包空了大半儿,程平心里滴着血,连车都舍不得雇,自己搬着这堆东西往馆驿走。 进馆驿时恰遇见陆允明的车,不知为何有点心虚,程平把“狐狸尾巴”往桔子篓、糯米糕、芝麻糖包中间挪了挪,等车经过时,弯腰行礼。 陆允明撩开车帘,笑问:“街上有什么好玩的?” 程平忙笑道:“并无,都是极日常的,闲暇逛逛打发工夫罢了。” 陆允明点点头,落下帘子,车辚辚地走了。 程平抱着这堆东西走回自己的小院子。 第二日,黜陟使一行离开廖城,奔赴安河。 安河不远,虽路途难行,两日也就到了。廖州刺史、盐官等恭敬地候在城外。 与兴元府的“温情”相比,廖州场面则官方得多。 陆允明也很官方,完全是朝廷大员、皇帝特遣黜陟使的派头,喜怒不形于色,说话冠冕堂皇,仔细一琢磨,内涵丰富。与和朋友们在一起不同,与对户部同仁也不同——这大约就是内外有别了。 一番问对下来,廖州刺史等地方官都越发毕恭毕敬了,腰似乎都更弯了两分。 程平想象自己什么时候能有这威势——想象不出来,大概这辈子就是个当小吏的命了。 程平又反省,平时和陆尚书相处是不是太随意了?人家是三品大员啊,自己与他中间差着从三品、正四品、从四、正五……得,十个手指都不够使的。 在州府停留了一天,接待众官员,走完必走的程序,第二日陆允明即带队奔赴盐湖集中的湖阳县。 听着盐官介绍,看着这大片的盐畦,程平宛如被雷劈,晒盐,太阳能啊,可以节省多少人力物力?可比燃薪煮盐好多了。 脑子里又翻出后世纪录片里的镜头,程平恨不得揍自己,我真蠢,真的,竟然忘了,后世好像都是晒盐的。 可惜现在已经入冬,天气也不好,盐畦上并没有盐,不然就能看到一片白盐自然结晶的场面了。 据盐官介绍,这垦畦营种法是从河东道学的——那里是湖盐的大本营。 简单地说,就是如同种庄稼一样,垦田为畦,将卤水灌入田畦,再配以淡水,利用日光和风力蒸发成盐。 程平思索这种方法推广的可能性。她对这垦畦营种法一知半解,不知道其中关窍。只是从逻辑上说,本朝既然已经有晒盐法,如何没推广开呢?程平可不认为世上就自己最聪明能触类旁通。 程平去找陆允明。 本地官员刚走,陆允明一杯安生茶还没来得及吃,便听仆役说程主事求见。 “让他进来。” 见了程平有些兴匆匆的样子,陆允明先笑了:“这是有什么好事?” 程平严肃一下神色,先行礼,待坐下才道:“门生是想,这晒盐之法能不能推广到海盐产区和井盐产区。” 陆允明笑道:“主意是好的,只是你不知道,这湖盐中有特别的东西,本地天气又合适,才晒得成。” 程平点头,这就说得通了:“门生是觉得,各地产盐不同,气候不同,或许晒盐具体方法不同,但都有日有风,‘晒’这个方法却都值得一试。” 程平接着游说,“座主试想,海边多荒地,海水又无限,若开成大片盐田……”画得好一张肉多馅香的大饼。 陆允明被她明显蛊惑的语气逗笑了,但这话说的却也很有道理。 这与竹盐井不同,产井盐的地方毕竟少,再发挥也有限,而若晒盐法真能全面推广,会有什么样的影响,陆允明简直不敢想象。 程平一鼓作气,干脆提出了在制度上“鼓励技术革新”。 “名利这东西虽然说来俗气,却顶有用。盐户们每天吃在盐田,睡在盐田,对盐最熟,若给予适当奖赏,盐户们一定会不遗余力,若真有成果,便是利在千秋的大事。” 程平怕陆允明这封建士大夫看不起劳动人民,差点就把“劳动人民创造历史”的名言吐噜了出来,好在及时刹住了嘴。 她清清嗓子:“朝廷所费者少,所得却可能很多,很值得一试。” 程平虽没明说,陆允明却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想剖白两句,到底没说,只是笑道:“悦安倒是一颗赤子之心。” 程平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急了,不由得赧然。 陆允明用茶盏盖子刮茶叶末,轻轻地喝一口。 想起他这两天的威势,程平心里暗骂自己不长记性。 看她不安的样子,陆允明到底绷不住,轻声斥责道:“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这些圣人言,我看你是都忘了!” 程平肃立领训,心里却不以为然,孔子和司马牛讨论的是“君子”行为,你看我与君子有一根头发丝的相似度吗? 63.再见好基友 和闵州盐井一样, 廖州盐池除了掌握在官府手中的,便是租与有力之家的——这所谓“有力之家”,便是世家豪强。而廖州世家又不是闵州这样偏远山区小士族可比的。 安史之乱以后, 朝廷对盐政收紧, 官府不但提高场税, 还利用民屯和军屯控制了更大部分的盐场, 极大地挤压了世家的盐利空间。 盐铁厚利,不只是朝廷的经济命脉,对各个家族也至关重要。对以后的盐政, 世家大族们怎会不关心?不过好消息是现在的户部尚书是陆家五郎,虽各家族各有利益, 互相也常掐一脸血,但与一个懂规则的谈判总比与一个光脚的田舍汉谈强。 程平等沾了是陆允明下属的光,得以赴了几次廖州大士族的宴。程平等土包子也算见识了何为钟鸣鼎食世家风范。 程平觉得士族这个群体还真是矛盾,一方面表现得放诞洒脱, 一方面精致到头发丝;一方面占据着盐池这些山河之利,一方面骂着“阿堵物”;一边清谈佛道,一边谋着世家世禄…… 当你接触其中一员时, 往往会被其高华气度折服, 但当把整个群体作为研究对象时, 就可能皱眉头了。 程平把目光放在上座的陆尚书身上。陆尚书锦衣华服、宽袍博带,桃花眼微挑, 眼中似有细碎星光, 又举动洒脱, 雅怀有概,颇得魏晋风流。不只外貌,论能力、论资历,陆尚书也无疑是当代士族子弟里最出色那个批次里的一员。 崔氏家主一生未出仕,以善相人著称。他赞扬陆尚书“风姿绝佳”“真正嵇叔夜、王令公一流的人物”,又说他是“旧族年轻一辈第一人”,后来干脆直接扣上个“谢家宝树”的高帽,把其与东晋名相谢玄相比。 而陆尚书也只是淡淡地表示谦虚。 这夸的好意思,这被夸的也好意思,让程平对自己脸皮的厚度产生了深切的怀疑。 他们又赏琴。 “此曲莫非就是黄帝命伶伦所作之《清角》乎?”陆允明微皱眉笑问。 “诚之真知音人也!”崔家主笑道,“某查阅散轶古籍,历时三载方才补订完成,这是第一回人前演奏。” “昔时黄帝奏琴,鸣鹤翱翔,凤凰蔽日1。吾等何德何能,得闻此上古之音?”陆允明轻叹。 程平觉得自己一定是那只牛……有那么玄吗?又不由得想起前世去逛现代艺术馆的经历。听人家讲“画面”“构图”“笔触”“色彩”“情感”“技法”,程平一脸蒙圈,这难道不就是个水波纹吗?从那时候起,程平就知道自己与“艺术细菌”绝缘。现在听陆尚书与其他人谈音乐,更加深了这一认知。 话说近日程平不断刷新对陆尚书的再认识。以往,因为陆尚书对自己不错,又有并肩“作战”的经历,程平便总有种两人是一个战队的错觉。然而最近陆尚书的官威,还有现在的士族风范,提醒着程平,自己与这位座主之间大约有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的距离。 席上不谈公务,只谈风花雪月。至于酒宴后陆尚书与这些世家大族是怎么谈公务的,就不是程平这种小吏能了解的了。 要说陆尚书是真上得厅堂,入得茅草房。上厅堂时,能端起酒杯品出这是“五年,贞观的”2,听得出上古名曲;下茅草房时,能坐在缺胳膊少腿的榻上,跟池户说下半年的生计,问家里有几个小郎君,娶新妇没有。 跟着陆允明访池户,程平由衷感慨,什么叫业务过硬,这就是! 池户这日子也确实苦,茅屋低矮得陆尚书这种都抬不起头来,一家好几口都住里间,外间做饭兼养家畜。走到一家,正是饭时,主人把菜羹捧给“贵人们”,程平就尝到了这没油没盐的菜糊糊。 没油可以理解,本朝榨油技术确实不行,但怎么会没盐? 主人不好意思地道:“一斗盐要一百多文呢……” 众人都默然。 程平想起那句俗语:“卖油娘子水梳头,卖肉儿郎啃骨头。”谁能想到,采盐的池户竟然吃的是淡食! 各路暗访的都返回了,该谈的也都谈了,在又一场大雪中,黜陟使一行离开廖州,返回长安。 这一路上,老天爷就没怎么开脸,到长安时,天却晴了。 看见阳光照耀的城墙,程平竟然有点返家的愉悦感,不由得笑话自己,这才在长安待了多久,就“且认他乡作故乡”了。3 回到长安,还有更令人欣喜的事等着她——当然不是秋税开始了,而是周通来考试了。 其实秋税这事也有让人欣喜之处。程平等做的模板表格在收夏税时因为有些州府没用,或者用的不对,在提高效率上还不明显,在这次秋税核算上,效果就显现了出来。 虽然陆尚书带走了不少人马,但有窦侍郎支应着,孟员外郎这识途老马领着,这模板也确实好用,账目更清爽好算,也极大地减少了打回率,程平等返回的时候,秋税核算已经进入了尾声。 度支司也没跟原来似的成天加班,孟员外郎的头发掉得都少了——当然,他认为这是淘米水之功。如今朝中几乎掀起淘米水洗发热。程平扼腕,可惜前世不是学·生化的,不然研制点防脱洗发香波出来,后半辈子光数钱就行了。 程平把淘米水洗发的事偷偷跟周通说,把周通笑得前仰后合。 周通看看程平的头发:“你这么厚的头发,怎么想起弄这个来了?” 程平笑道:“看别人弄的,记住了。” 周通笑道:“看你在户部混得这样好,尊亲们也放心了。”这次周通专门跑去程家帮程平带来家书,其中一封还是阿姨口述,周通帮着代写的。周通带来的还有周刺史的信,老头儿很有老师样儿嘱咐了程平一通为人做官之道,看起来冠冕堂皇,仔细琢磨,都很有道理。 对家书的事,程平没跟他客套地谢来谢去,反而问起前面县试和府试的事。 这次周通明显考得比前年好,尤其县试,是明经第二名。 程平笑着打趣:“可见有红袖添香,这书读得就是好。” 周通瞪她一眼,也笑了,又左右看看,低声对程平道:“娶新妇,确实挺好的。” 程平微瞪眼睛。 周通又卖关子,摇头笑道:“须得你自己娶了亲才知道,我说没用。” 单身狗程平翻个白眼儿,“啧啧”两声,笑了。 两人又说起杨华。 程平转述杨华信里说的。周通说杨华也给他送过一次信去,两人交换了“情报”,最后总结——这哥们过得还不错。 “他那性子,能转得开。”周通如此评价。 程平点头,杨华聪明,会做事,也会做人,属于双商都高的人才,应该能混得挺好。 程平拍头,“看我,忘了。”说着从包袱中取出给周通的围脖来,“这个给你,还有个雪狐的,最衬含英。我就用玄狐的。” 周通美滋滋地围上,却又笑话程平:“来长安才多长时间,就学起贵人们的打扮,穿起裘衣来。” 程平咧嘴笑道:“不是穿,是围。”把自己的小围脖在脖子上展开,“你看这玩意能穿吗?” 周通大笑。 老友见面,分外高兴。饶是程平心里时刻绷着性别这根弦,还是多喝了两杯,达到比微醺还要多一点的状态,一脸乐陶陶地出了酒店门,又非要送周通。 “左右时间还早,我先送你回去。” 周通拍拍程平的驴子,问花什么价钱买的。程平得意地说“十匹绢”。周通连连赞叹:“眼力不错。” 这就是与周通在一起的好处,同乡同年,背景相似,三观也差不多,沟通没有障碍。程平就是与陆尚书混得再熟,也没法这样跟他唠家常儿。 程平想象自己跟陆尚书聊“这头驴子十匹绢”,他跟周通一样说,“这匹驴才三四岁口,十匹绢,买得很值”,不由得“嗤”地笑了。 周通问:“你笑什么?” 程平笑道:“见到你高兴,可不就笑呗。” 周通也笑。 程平把周通送到崇仁坊门口就停住了。 周通抬起眼,旋即想明白了,笑道:“嘿,你真不进去拜见白別驾?” 程平瞥他一眼,低声道:“你看我是这么没眼力劲儿的人吗?上赶着给人添堵?” 周通噗嗤笑了,“看你会说话的,不说自己不愿意,倒说给人添堵。” 程平摆摆手,笑道:“看破不说破。” 正待分别,从坊内走出一个人来,不是陆尚书又是哪个? 程平酒醒了一半儿,赶忙行礼。周通也忙跟上。 陆允明笑道:“周郎君,久违了。” 周通满脸激动,舌头打着磕绊地表达了自己的钦慕之情。 陆允明笑着点点头,又勉励两句,目光在程平与周通式样相同的狐皮围脖上停了一下,对程平也点下头,上马走了。 看着陆允明的背影,周通咂嘴:“悦安,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陆尚书的情景吗?” 程平脑子里闪过那啃得惨烈的藕还有陆允明眯着眼笑说“人生若只如初见”……真是不堪回首! 64.程平升官了 程平又回到长安重新过上欢乐小日子的时候,朝中因为陆允明的盐改奏表又掀起了大风浪。 这次陆允明提议的盐政改革不是一条一目, 不是一州一府, 而是全面的配套改革。 其中震动最大的就是实行“官收、商运、商卖”, 减缩盐官体系。保留各道盐务巡院作为管理督查机构, 沟通盐乡和通津要道, 统一调度、督查地方, 地方上则只在出盐之乡设置盐官, 其余各州县盐务官都一律撤销。 听了这一条,多少朝官的脸色都变了。这动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人。就连邓相这样的老江湖都看了陆允明一眼。盐官是庶务官,尤其基层的那些, 多是庶族出身,所以邓党在盐务系统中一直有威信,若果真如此改, 邓党必然元气大伤。 陆允明声音四平八稳地接着说, 健全食盐仓储制, 在交通要道和偏远地区设立常平仓, 以备不时之需以及平抑盐价, 在偏远路段利用官驿运输食盐。 对于朝廷利用军屯、民屯直接控制的盐湖和盐井, 陆允明认为,盐丁采盐“役作甚苦”,宜制订比普通农户更宽松的赋税徭役,又提出奖励技术革新、完善盐户保障制度。 后面还有稳定盐价收购、打击私盐贩卖、取消各州对盐商多余税目、对盐官考核方法、盐务贪腐惩处等补充细则。1 待陆允明说完, 朝上竟然有片刻的冷场。这个方案对庶族盐官打击最大, 士族官员却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只是有前者对比着,就显出对士族的宽松来。 皇帝笑道:“众位爱卿议一议吧。” 刚才没词的这会子已经组织好了语言,争前恐后地跳了出来。 “盐,关乎国计民生,岂可委之重利之商人?还请圣人三思。”这是直接的。 “陆尚书此方策大有与商者治天下的意思啊……”这是讽刺的。 “陆尚书就不怕让商者进入盐政,以商乱政,甚至让商者控制了盐之命脉?”这是绵里藏针的。 这边撸胳膊,那边就挽袖子。 “臣以为,‘官收’是商运商售之本,既可保证盐户之利,又从源头上控制了盐商,且有常平仓可平抑盐价。陆尚书此法可行。” “减缩盐务官,既可减少财政支出,又可防止盐吏滋扰地方,与民生息,此方策甚佳。” “以往盐官设立虽多,终有不到之处,以致生民淡食或私盐肆虐。而盐贾挑担马驮,可至者广,以后这些偏远地方便能吃上官盐了。” …… 后面越吵越凶,几乎有要“武斗”的架势。 当然也有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比如陆允明这始作俑者,只在需要答疑的时候答疑,其余时候都神色淡然地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再比如陈相、邓相,都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还有几位大臣,事不关己,心里啃着大瓜,面上纹丝不动。 皇帝坐在上面,看着朝堂万象图,摸着新留的小胡子,面上笑吟吟的,心里却在发狠。 这场争论一争就是个把月,眼看就到新年元正了,还没争出个头绪来。倒是先下来了程平的升迁文书。 因为程平“忠信清慎”“勤于公事”,所以擢为米南县县令,从七品下。 桌案上就有全国的舆图,程平手在上面转了两圈,终于找到花生米大的这块地方。这里属于河南道,泗州下属六县之一,是个下县,故而县令是从七品下。 程平很满意,挺好,富饶的鱼米之乡。满意过后又怂唧唧地惶恐起来,我真的要去主政一方了吗?压力好大!还是喜欢听差办事、不担主要责任的县尉…… 其余户部诸官都来道喜。京官说来是荣耀,但这长安城大官大宦多如牛毛,随便扔块石头,就能砸着个穿朱着紫的,自己这帮人充其量就是个干杂活的。出了京,自己主政一方,过过当主官的瘾……想想就觉得好。另外,想升迁,在仕途有大作为,总要有地方经历才好,只窝在这户部待着,有什么出息? 众官心里都叹程平好狗运,羡慕嫉妒有之,恨倒还不至于。 孟员外郎是真舍不得程平,“我固然知道以悦安你的人才,就譬如锥之处囊中,必然有脱颖而出的一天,然而这一天也太快一些。我私心里真舍不得你走。” 程平也舍不得孟员外郎,上司常有,这么好的上司估计就不多了。 等别人都走了,程平跟孟员外郎说掏心窝子的话:“平这心里也不舍得很。在员外郎的恩庇之下,下官这户部的日子过得着实舒坦。每日算算账目,下了值,去东市逛逛,骑上驴慢悠悠地走回去……这乍然要去南边,负责起这么许多生民,实在惶恐。” 孟员外郎看出程平这话说得真心,反而劝她:“怕什么?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程平点点头,说了一句后世名言:“真是摸着石头过河。” 要走程序,要办交接,上任这事本也没人催,程平慢慢地整治行装,等过了年再南下。 听说程平外放了河南道县令,周通很是高兴,“真好!原来在乡下看传奇上说‘连升三级’,你这哪是连升三级?”周通掰着手指头算,“中间隔着正九品上下两级、从八品上下两级、正八品两级,再到从七品,你跳了七级!我的个老天!” 程平让他给逗乐了,别离情绪都冲淡不少。 周通高兴完了又沮丧:“你都是一县官长了,含英也不错,只有我还是白身。” 程平把前两天陆尚书那句“好饭不怕晚”拿来安慰他:“这种事早一年晚一年有什么?我们还年轻着呢。”程平戳戳周通,“莫非怕穿朱着紫的时候,额生皱纹、胡子拉渣不好看?” 周通推她:“都名府了,还没个正形!跟你说正经话呢。” 程平瞪起眼睛:“我说的何尝不是正经话?我们才弱冠年纪,真不用急躁,急则容易出错。”后面半句就带了点劝告的意思。 周通领她的好意,点点头:“我省得。”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若说穿朱着紫最好看的,就是陆尚书。” 陆尚书……程平只在收到告身文书那天去他廨房拜谢了一回,有旁人在,不过只说两句官面话。后来请户部同僚吃酒,陆尚书和窦侍郎都没到。莫说这次升迁全赖陆尚书褒举,便是普通的上司下属、座主门生,也该当单独去拜谢一回。 65.拜谢陆尚书 程平狠狠心,去东市淘了两方传说是制墨名家祖敏所制的鹿角胶松烟墨——真假就不知道了, 以程平的水平只能看出这墨确实不错。 又去上次买书的书肆找了一本汉末两晋小赋的孤本集子, 里面没有什么名家名作, 但是辞句或婉丽清新或哀伤豪壮, 都很值得一看。 程平觉得, 这两份礼物够雅致, 也够贵重——花了将近三个月的薪水, 送给陆尚书很合适。 年假第一天,程平就拿着名刺和礼物去了陆府。 阍人还认得程平,客气地请她稍等, 便捧着名刺进了二门。 程平站在门房,看看门内门外。唐制,三品以上大员可以把大门开到坊墙上, 门前列戟。陆府却还是老样子, 不但大门没动工程, 里面看上去也没变化, 就连这门房里的摆设似乎都一成未变。 一会儿阍人出来, 说:“阿郎有请程郎君。” 跟着仆役走在游廊上, 看着沾了残雪的迎春枯枝,几次来陆府的经历在脑子里交叠,程平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 进了垂花门, 出穿堂, 转影壁, 进的还是那间内书房,婢子似乎也还是那两个婢子,程平坐的依旧是上次来的位置,只陆尚书有些憔悴。 想来是因为盐政改革的事。 程平劝他:“座主还要注意身体才好。” 陆允明点头,“行装都收拾好了?” “是。”程平回答。 陆允明熬了半宿夜有些累,程平自廖州回来在陆允明面前拘谨了不少,两人之间竟然冷了场。 陆允明抬眼看她,程平赔笑。 陆允明弯嘴角笑一下:“带的什么?给我看看。” 程平赶忙献上礼物:“两块墨、一本书,都是逛东市看见的。” 陆允明打开盒子,墨只看了一眼,便翻开书。 程平像刚交上作业的小学生,心里有点忐忑有点期待地等着老师批示——费不少精力钱财淘的呢。 陆允明翻了两页,放下,笑道:“甚好,多谢你费心。” 程平松一口气,笑道:“座主不嫌弃就好。” 陆允明端起茶盏轻轻抿一口,“我还只当你会送我围领之类的东西呢。” 程平愣住。 陆允明挑眉:“看你在廖州买了不少。” 程平尴尬笑道:“小小俗物,如何能送座主呢。” 明明是外道疏远……陆允明到底自矜身份,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程平小心地看他一眼,我给你送这种亲密小物,真的不合适啊。 陆允明看她尴尬的样子,哼笑一声,说起江南风俗。 程平松一口气,连忙搭腔儿:“那边鱼米丰饶,想来百姓日子不难过。” 陆允明点头:“那边稻米一年两熟,确实丰饶,不好的地方是,容易有水患。” 程平皱眉。 陆允明记性好,说起近二十年江南几次大水患,“大历四年五月大雨,江淮多地田禾尽没。男女壮者相率以糠杂菱、荬、藻、荇食之。老幼入城行乞,不能得,多投于河。六月,有诏赈济,民始少苏。又大历十四年……”1 程平想起前世抗洪赈灾的场景,那时科技如此先进,又有许多水利工程,尚且如此困难,更何况当下?在天灾面前,人力总是显得很渺小。 “江淮很多地方的堤坝年年修,修得怎么样却全凭良心。你去了要小心查看,万一决口……就真的是生灵涂炭了。”陆允明嘱咐。 程平肃立叉手:“是。” 陆允明抬手示意她坐下:“泗州刺史是令师周刺史的同年,是个能臣,也是会做人的,对你多少会有两分香火情。” 程平睁大眼睛,陆尚书这种满嘴里君子大道的竟然提示自己官场规则…… 陆允明皱眉看她。 程平赶忙赔笑:“是。” 陆允明抿抿嘴:“自己机灵着些。” 程平眯起月牙眼:“座主放心。” 陆允明接连熬夜,本来头就突突地疼,说了这会子话,更乏了,若是旁个,这会子该端茶送客了,但对上程平,陆允明却吩咐婢子上饭,又对程平道,“在这里随意用些吧。” 程平这回倒乖了,只恭声答应着。 婢女摆上午饭来,其中有一道烤鳜鱼,看着很不错。 看陆允明精神不佳,因为围脖的事,程平又有点心虚,这会子便想哄他高兴。 程平想了想,主动说起自己的黑历史:“门生幼时,家师教韵律诗赋,最推崇汉赋,其次律诗,最看不上曲子词。只偶尔有一回念叨:‘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门生当时满脑子的‘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琨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玞。’2突然听到这么两句,觉得天都亮了。” 陆允明一口饭差点喷出来,笑着瞪程平一眼,可见从小就不是个规矩人,专爱这种浅近俏皮的。 伺候的婢子们都抿嘴笑,阿郎每日面色沉沉,今日可算是笑了。 黑历史都交代了,程平这脸皮就彻底撂下了,又顺嘴说起吃鱼来,“这鳜鱼肉质细嫩,烤着吃、蒸着吃都好,又有一种做法,叫松鼠鳜鱼。大体就是打花刀,放入釜内炸制,待炸好之后,浇上熬好的糖醋汁子。” 陆允明一边吃饭一边听她说吃经,心渐渐放松下来,“这吃法倒是新鲜。” 程平笑道:“不独鳜鱼可以这么吃,最平常的鲤鱼之类的也可。鱼要炸两次,第一次是炸熟,第二回油要热,主要为了定型。若炸得好,这鱼可以是松鼠,也可以弯成跃龙门的形状,好看又好吃。” 陆允明停住筷子,笑着看她:“你上回看后园的红鲤鱼,是不是就琢磨着把它炸了,浇糖醋汁子?” 程平:“……” 陆允明无声地笑起来。 程平也无奈地笑了,算了,我人之将走,哄陆座主一乐,全当做善事了。 陆允明看着程平年轻的脸,突然生出些离愁别绪来,这一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以后再想跟他这样说笑就难了,然而随即又对自己皱起了眉,这些年见惯离别,多少友朋分散西东,怎么这会子倒蝎蝎螫螫起来? 程平却对他眯着眼笑。 没心没肺的小子!陆允明笑着摇头。 66.现在去赴任 程平过完年, 初八日正式启程赴任。 城外长亭,周通拉着程平的手嘱咐了好几遍路上小心,又道, “我们是北边人,到那边难免水土不服。我听说南边湿热, 包袱里有些药饮子, 你提前喝着。” 程平点头答应着。 “丸药是治晕船的,你中间走水路时记得提前吃。我有一回坐船, 头晕目眩几乎吐出苦胆来。” 程平再点头。 “做官的事我不懂, 你又一向有计谋, 想来能应付得很好。我只跟你说‘小心谨慎’四个字。” 程平虚揽周通肩膀,又捶他一下:“我等着你高中的好消息!” 周通拍拍她的肩,“放心!总不能让你和含英落下太远。” 程平笑了。 周通掏出酒葫芦给她:“这个时候就不折柳了, 喝一口北地的酒吧。” 程平不客气地拿过来咕咚了两口,用袖子擦擦嘴,对着周通笑道:“等回来, 我们喝个痛快!” 周通点点头, 鼻子竟然有点酸。 程平翻身上马,一手拽着缰绳, 回头用拿马鞭的手对周通挥一挥。 周通使劲地对她挥挥手。 程平回给他一个招牌的眯眼笑。 古道上,程平骑着枣红马的身影越走越远, 直到她身后的驴车都成了小黑点, 周通才叹口气回转。 程平骑的枣红马是陆允明送的, 身后的驴车上坐着一个婢子, 连赶车的,都是这几天新买的仆从。 那日临走,陆允明竟然让人牵出一匹马来送给程平。 这礼物着实贵重,程平本想推辞,但对上陆允明的目光,就又把推辞的话咽了下去,“门生多谢座主。” 陆允明这才笑了,拍拍身边枣红色的马:“虽算不得很神骏,但胜在温驯,你骑这种最合适。” 这是吐槽我的骑术差吗?程平觉得陆尚书真是个典型直男啊,幸亏长得帅,不然真娶不上媳妇,当然,现在也没娶上——所以,这才是他至今未婚的主要原因吗?我好像发现了什么…… 程平一边没良心地腹诽着送礼人,一边神情真挚地表达感谢之情,精分得都快扭曲成麻花了。 程平有了这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也没嫌弃那头与自己相伴了大半年的瘸腿驴子。 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很应该把阿姨接过来了。程平自己有公事在身,这过州过县的不方便,那就只能派遣仆人去。 本朝人蓄仆风气很浓重,莫说为官做宰的,便是普通小康之家,也多有一二仆从婢子。程平这有了官身,还总一个人到处颠儿的,倒是异类了。 程平不蓄买仆人,一方面出于身份的考虑,成天相处着,暴露几率太大,一方面是因为省钱,自己还租人家厢房呢,有仆人住哪儿啊?再则,程平到底是穿越人士,对仆从态度与本土唐人不同,在她心里,仆从婢女大约相当于长期的家政服务人员?而很多唐人眼里的奴婢贱民与骡马无异。 为谨慎起见,程平没去逛奴市,而是拜托孟员外郎介绍了相熟的奴隶商人——孟家淘换奴仆都是找他。这商人姓马,人称马大郎,三十多岁,长得一团和气。 程平客气地跟他说了自己的要求,“一个男仆,要身强力壮、老实本分的,最好会赶车;一个婢子,别一团孩气,手脚利索就行。” 马大郎没因为程平生意小,没买新罗婢昆仑奴之类“贵重货色”而生忽视之心,不两日就亲自带了几个男仆婢女来给程平挑选。 程平都问了问经历,挑了背景最简单、人也看着老实的两个。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仆,原是长安郊县商户的家奴,商户摊了官司,家道败了,便把仆人都卖了。程平问他父母兄弟妻子。这男仆道,“奴本是打小买来的,不知道父母兄弟在哪里,原来的主人家还未给娶妻。” 婢女身份更简单,小家小户的女孩子,家里过不下去了,便把她卖了。听口音不像是长安人,一问,果然,河北道的。倒了几遍手,贩到长安来的。 程平拍板儿要了这两个。 马大郎笑道:“郎君好眼力,这两个放在家里最安生。” 程平谢他,付了钱,又去官府备案——其实民间买卖奴婢多有不备案的,程平却愿意走程序,虽花些税钱,但安心啊。 又买了一辆半旧的车子,并仆人的行装,自己路上要用的东西,直忙到初七日,才算忙完。 户部同事又在这一天给程平提前设宴践行。 孟员外郎言辞殷殷:“那边送乡贡、缴赋税什么的时候,顺便给我们带封信。” 别的同事则说客气话:“吾等等着程郎高升再回京城,届时再为程郎接风。” …… 这样的践行酒宴,尚书和侍郎照旧是不到的,程平只最后办完交接的时候,分别去两人廨室告别。 因为年前把该说的话都说了,陆允明只点点头:“什么时候动身?” 程平恭声道:“初八日一早便行。” “我没法送你了,自己路上小心。” 程平笑一下:“是。” 陆允明点点头。 程平看他忙,便退了出去。 陆允明看着掩上的门,抿抿嘴,接着批示公文。 窦侍郎却出乎意料地给了好脸,温言对程平道:“以后主政一方了,要谨慎勤恳,莫要堕了我们户部的名头。” 程平一怔,笑了,“是。” 窦侍郎也笑了,让程平有见到迎春初绽的感觉。 出了窦侍郎那干净利索得过分的廨室,程平还有点恍惚,原来窦侍郎也会笑的,还笑得很好看…… 出了长安地界,程平就与仆人王大、阿桃分开,由他们赶着车去接阿姨,自己则骑着马慢慢地走。 在汴州码头旁的馆驿,程平等了约莫半个月,终于等来了阿姨。 姜氏握住程平的手:“快让我看看你,阿平。”阿姨是谨守身份的人,平时都叫程平“六郎”,只有情绪激动时才唤她名字。 程平咧着嘴笑,姜氏也笑,眼里却泛起泪花。 “高了,也壮了。”姜氏仔细打量程平,身量高了不少,眉眼越发长开了,穿着半新的圆领袍子,带着幞头,带着点贵人们的大方从容,倒真像个做官的郎君。 程平赶忙显摆,“长了有多半拃呢!” 姜氏笑起来,还是个小孩子。以往她小的时候,在学里是最矮的,故而对身长最在意,隔上几个月就自己拿个瓦碴比着头在墙上画线,看长高了多少,每次都嘟嘟嘴,“才长这么一点儿。” 其实阿平真不算矮,在女子中甚至算高的——但她总是和小郎君们比。姜氏想到这里,笑就有些苦涩,这假扮小郎君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这辈子,阿平还能嫁人生子吗?总是我害了她。 程平哪知道姜氏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张罗着要带她去吃汴州有名的蟹肉蒸饼和五味炙。 姜氏赶忙拦住:“做什么出去?我们安安生生的在馆驿吃饭,说说话儿。”心里又叹气,在外面跑惯了,又考了官,若是真再让她闷在后宅,如何闷得住? 程平尊重阿姨的意见,两人就像在家里一样,对坐在榻上,一边吃饭,一边聊家常。 “伯母和婶娘是不是还时常去家里啰嗦?” “自你当了官,她们倒是客气了,尤其你婶娘,不再提阿香阿圆。” “那大户人家的女郎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你大伯的主意。” 程平点点头,确实看起来像大伯的手笔。 “你信里说有同僚家的小娘子……” 程平嘿嘿地笑。姜氏也就知道了——胡编的,不由得嗔怪地看她一眼,紧接着也笑了。 晚间姜氏拿出给程平做的内衣:“你身子长开了,原来的里衣都不合适了吧?” 程平低头看看,突然有点尴尬,又纳罕,明明前世跟朋友讨论胸围罩杯什么的都是平常事的……难道穿越久了,思想也保守了?或者——男人当久了,也遵循男人的言行规则,对女性生理问题避讳起来? 67.县衙众生相 程平拖家带口, 一路南下。 天越走越暖,渐渐的路上花红柳绿起来,大片大片深浅绿色的格子农田,蒙蒙细雨中,披蓑戴笠的农人或车水,或插秧, 又有光脚丫的小屁孩在田间玩耍, 祥和宁静, 宛如山水画一般。 一路舟车倒腾好几回——运河如今不大通,程平就水路陆路掺和着走, 二月底的时候,终于到了米南县。 进城时,城守检查公验, 本有些不耐烦的脸突然精神起来,脸上堆着笑行礼:“原来是名府到了!” 程平笑道:“不要多礼。” 程平骑马在前,驴车在后,缓缓地进了城。 “这新县令真年轻啊。”城守喃喃地说。 另一城守赞同地点点头,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这么年轻的县令……可惜安名府家里老父亡故要丁忧。 程平来到县衙,前任县令安敏学亲自接出来,后面跟着县丞、主簿和吏人们。 程平对他执晚生礼。 安敏学赶忙还礼:“程县令使不得!某如今丁忧, 白身一个, 如何敢受县令的礼。” 程平正色道:“平一路行来, 见米南祥和宁静、百姓安居乐业,此安公之功也。平后学小子,合该向前辈一拜。” 安敏学沉默了一下,声音中带着一点动容:“说句僭越的话,以后米南就——交于程县令了。” 程平郑重地说:“平必竭尽所能。” 县丞、主簿等再没想到新旧两位县令初见面竟然是这样一番感人情况。 赵主簿摇头叹息:“二位名府一片公忠体国、拳拳爱民之心,实在可歌可叹。” 李县丞只恭敬地在旁站着,没说什么。 安敏学为程平介绍两位属官,又道:“白县尉有公差,不及赶回,还请不要怪罪。” 程平笑道:“公事为重,谈何怪罪。” 两位县令把臂一同进了内堂,后面跟着属官们。赵主簿使眼色,便有小吏跑去后宅帮着安顿家眷。 安敏学明经出身,吏部试三载不第,去河北道做了几年州府属官,又回长安,终于通过礼部铨选,得授米南县尉。吏部考核成绩不错,当时的县令又告老,便转为县令。这已经是在米南县令上第二个任期了。 算一算,在这里待了十几年,整个仕途的大半时间都在这里,岂能没有感情?本指望等来一个靠谱的接手人,谁想到,新县令比自己的儿子不大几岁。好在,看起来倒还谦逊知礼。安敏学安慰自己:“总比来个好酒贪色、专司搜刮的老吏强。” 当着面,程平拿出告身文书给安知县看,安知县略看一看,“悦安当真年少有为。” 程平连忙客气回去。 安敏学把文书转给赵主簿,赵主簿并不看,只笑道:“下官这就把它归档。” 安敏学让李县丞拿来县里的户籍、税收簿子,一一跟程平交代,又说手底下的事,“今年的青苗税已经收得差不多了,悦安看过,便可以上交州府了。” 程平再真心实意地谢一次,有一位靠谱的前任,是件幸事。 程平户部度支主事当了这段时间,不知核查了多少账册,米南的账册又是用程平制的新表写的,只略看,程平便知道,这米南虽然没什么盈余,但也没有亏损——这已经不易,多少后任要给前任补窟窿的。 程平又问刑狱。 安敏学道:“本县一向安宁,少有作奸犯科的,白县尉又是精明强干的,刑狱方面悦安可以放心。” 程平点头:“运河从米南经过,又有别的水域支流在本县,平是北边人,对这个不熟,不知每年几月检查加修?” 安敏学面色欣慰地说:“都是四五月检查加修,这几年风调雨顺,米南地势又比周围州县高,只略防着就是了。” 安敏学看程平似乎很靠谱的样子,终于放下些心来,然而不放心又怎么样呢?不由得在心里对自己叹气,面上却温和地说:“有悦安来了,某就放心了,明日便回乡守孝丁忧。某祝悦安在米南一切顺遂。” 程平客气地谢他,又还以祝愿。 后宅里,安敏学家眷还在,安夫人正陪着姜氏说话。 姜氏颇为尴尬,自己只是程平的父妾,在乡下不讲究,在官家夫人们面前,不免局促。 安夫人倒也不是什么世家女,只是官家娘子做久了,到底有些气势,对姜氏确实有点看不上,然而如今自己郎君已经卸任,这县衙后宅以后便是人家的了…… 安县令却非要让程平住正房,“某已卸任,再住在这里已经不该,岂可再占据正宅?” 程平赶忙拦住:“不是这么说的,岂有因为平来了,便让安公搬屋的道理?”又真心实意地说:“安公这样,让平如何安心?” 最后听赵主簿的安排,姜氏去住了客房,而程平与安知县同住书房,抵足而眠。 程平内心的小人在哭泣,尼玛,跟个大叔睡同床…… 事实上,根本没睡多少,有“同住之谊”,安知县说的就多了,俩人秉烛夜谈,到四更天才躺下,俩人还争了一番谁睡床,谁睡榻,最后到底是程平在榻上凑合睡了一会。 第二日,属官们设宴给程平接风兼给安敏学送行。因为安敏学尚在孝中,不能用酒肉,这宴也不过走个形式。 午后,程平带着属官们在城外给自己的前任送行,看他消失在翠绿的柳色中。 赵主簿笑道:“先时因为安公孝中,不得尽兴,晚上我们再设一宴,单为名府接风。” 程平笑道:“我们自家人,就不要客气了,以后一起吃酒的时候尽有的。” 昨日不曾见,今日才露面的白县尉似笑非笑地道:“程名府不会是酒量浅吧?” 程平扭头看着这位面如冠玉、却神色轻佻的美少年,笑吟吟地说:“白县尉果真利眼,让你看出来了。” 白县尉没想到程平这么不要脸,不免愣了一下。 一直没说话的李县丞抿抿嘴,看看程平,再看看白县尉,满眼的无奈,年轻人啊……似乎已经提前看到了未来县衙里鸡飞狗跳的日子。 一向会说话的赵主簿却只微笑一下。 程平负着手先转身,“我们回去吧。” 68.发生了命案 远远地就看到前衙门口站了一圈人, 这是怎么了? 看到程平等穿官衣的,众人连忙让开路。 居中一个老丈趴在地上失声痛哭, 旁边有人提醒他, “县令到了!” 老丈拨拨散下的花白头发, 看到浅绿的官袍角, 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匍匐在程平脚下:“贱婢用刀刺杀我儿,求县令做主!”1 竟然是恶性事件! 程平扶起老丈:“令郎现今如何了?伤人者是谁?在哪里?” 身后县尉白直皱着眉, 很想上前问话, 但看看程平的背影, 还是忍住了。 倒是赵主簿说话了:“名府去堂上问案吧,这里人多口杂。” 程平点头, 一行人转移到大堂。 老丈在堂下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儿,我儿已是气绝了。杀人者就是我那不贤的儿媳。” 程平皱眉:“她如今人在哪里?” 白直想翻白眼, 当然是逃了!新县令长着一副机灵相,莫非里子是个傻的? “那贱婢被我们捆在院子里。某等不敢私自发落, 求县令为我儿做主啊——”又哭起来。 白直抿抿嘴。 程平看白直:“还劳烦白县尉去查探此案, 缉拿此女来过堂,并带着仵作验尸。” 白直看她一眼,叉手道:“是。” 白直问了地名人名, 自点了人手去了。 程平请这位姓姚的老丈去后堂坐下,温言抚慰, 问起细节,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姚老丈说是今日头午的事, 一定是那贱婢有了外心, 或是干脆有了奸情,故而杀夫的。 程平点点头,“为何这么猜测呢?” 姚老丈道,这个媳妇是去年娶进门的,长得很妖乔,性格又刚硬,自娶进门,小两口时常吵闹,弄得家宅不宁。儿子因为娶了这不贤之妻,心里苦闷,便常以酒浇愁。昨晚便是出去喝酒了,今日头午才回来。其母心疼儿子,让他去睡一会儿。谁想到那不贤的媳妇儿竟然动了杀心,拿刀刺死了他。 旁边典史拿笔沙沙地记录着。 程平再点点头,夫妻不和、妻子漂亮、彻夜不归的宿醉丈夫……但就因为长得漂亮就怀疑外遇,未免有点牵强了吧?是老丈叙述能力差,还是有所隐瞒? “莫非是这小娘子平时言行不轨,被发现了行迹?” “那,那倒不曾。”姚老丈似怕程平不信,紧接着补充,“这贱婢长得妖乔,我当日便说不成,无奈我儿却贪她美色……”姚老汉刹住嘴,叹口气,“嗐,总是孽缘!” 程平同情地点点头,“还是老丈说得对,娶妻娶贤,勿贪美色。” 姚老汉顿生知己之感:“可是我那大郎不懂这道理。”说着又哭了。 程平默默递上巾帕:“娶个美妇,确实不放心。想来是因为这个,大郎与那妇人才时常争执?” 姚老汉道:“可不是嘛。” “这妇人也是刚硬。大郎打她,她也不服软吗?” “打也不服软!”姚老丈拍大腿叹气。 “莫非她每次挨打,都还敢还手不成?” “那倒不曾,大郎人高马大的,她还手也还不成啊。” “那她是怎么跟大郎闹的?” “有两次,有两次要寻短见……”姚老汉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 李县丞和赵主簿都心道,小县令诱得一手好口供! 程平却顺着姚老丈口风道,“妇人都是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 姚老汉没想到长得这么清雅的县令竟然说出这样的俗语。 程平不等他思考,接着问:“令郎今早回来,可与其妻争执?” 姚老丈肯定地说,“不曾。” 程平皱眉,不是长期遭受家暴造成的谋杀、误杀或者防卫过当?当然这只是姚老丈的一面之词,还要再调查。 程平换个思路,这姚大郎一晚未归…… “昨日或者今早,那妇人可见过什么人?” 姚老丈道:“她昨日下半晌回了趟娘家。” “回来可有异色?” 姚老丈赧然:“我怎好细看儿媳神色。” 程平马上承认错误:“是我问差了。” 姚老丈觉得这县令倒真是个好的,一定能为大郎伸冤,把那贱妇斩了。 程平把刚才的几个关键问题换个方式又问了两遍——重复审问相同的细节是后世审讯的一种常见方式,可以使被审人员打消继续抵抗的信心或耐心从而露出可能的马脚,让审问者验证他话语的真实性。 李县丞皱眉,不懂程平是什么意思,倒是赵主簿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果真,通过重复讯问,程平获得更多细节,姚老丈家境颇好,其子姚大郎贪酒好色,当初偶见魏氏,贪其颜色,便刻意求取这位并不门当户对的贫家女。后却常因怀疑妻子外遇殴打魏氏,而魏氏并无说得出来的出轨迹象。魏氏在出事的头一天曾回过娘家,回来以后到出事之前,不曾再见过姚大郎。 见再问不出别的,程平让吏人先带原告下去休息,堂上便只剩了县丞、主簿、典史和两个吏人。 不能相对无言,赵主簿先道:“虽姚氏子无行,但若是魏氏弑夫,其罪也是当斩的!” 李县丞缓缓地点点头。 程平对唐律学得有点二五眼,都是知道放了外任后,在路上临时抱佛脚现学的。细节记不住,这些大条例,程平还是记得的。依照唐律,谋杀亲夫,确实当斩。但这里面明显有隐情啊。 程平没有明显地反驳赵主簿,只是笑道:“且等白县尉回来我们再说这个,现在什么都是一面之词,当不得真。” 程平招呼吏人上茶,问起县里一些庶务,李县丞和赵主簿分别给她解答。对他们的分工,程平也大致了解了,李县丞主抓户籍、钱谷、税收,赵主簿则管稽考簿档和县衙庶务。2程平又问了问到州府的路途。 赵主簿笑道:“名府想来是要去拜见刺史?穆使君最是仁德宽厚,名府见了就知道。” 这位莫非是穆刺史的人?还是狐假虎威?程平面上却做欣喜放心状:“真好!遇到一位仁德宽厚的上官。” 三人直聊到快敲暮鼓了,外面终于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赵主簿笑道:“一听便知道这是白县尉到了。别人再没有这样大的动静。” 程平看他一眼,只是笑笑。 果然是白直等到了。他身后的衙役把女犯掼在堂前地上,白直叉手:“下官把女犯带到。” 程平点点头:“辛苦了。”眼睛看的却是女犯。这女子发髻散乱,面目肿胀有伤,目光散乱怔忪,坐在地上不言不语不哭不闹,宛如行尸走肉。 “你是魏氏?事情是什么样的?你对本官讲来。”程平道。 程平说了两遍,那女子才抬眼看程平,程平只觉得她的眼中空洞洞的,除了有些惊恐,看不到别的内容。 程平把声音放得更温和些,又问了一遍。那女子却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 看程平似乎拿这女犯没办法,赵主簿赶忙为上官分忧,提醒她:“这种奸邪之徒,不动大刑,恐怕不会招的。” 程平却道:“先押下去吧,回头我们查过其他,再提审。” 程平问白直:“尸检如何?” 白直掏出尸格给程平。 程平细看,尸体身上一共有两处刀伤,一在臂膀,一在心肺,后者是致命伤,并无其他伤痕。 程平问:“找到凶器了?” “找到了,是一把切瓜细刀,刀痕对得上。” “在哪里找到的?问没问过,这把刀平时在哪?” “便扔在卧房。平时在厨下,夏日偶尔也拿到房里切瓜吃。” 程平笑着看他一眼,思路一样啊,少年!所以,是什么愿意让一个女人提前备好凶器,要刺死丈夫呢? 程平对板着脸的白直笑道:“齐同可探查出什么?” 白县尉成为本县第一个被程县令称字的官吏。李县丞看一眼程平,赵主簿笑一下。 “下官问了左邻右舍还有姚家仆人婢子,这姚大郎长相粗陋,却娶了漂亮娘子,便总狐疑些什么,时常殴打魏氏。据姚大郎贴身仆人讲,事发前,他在城里妓家过夜,晨间还喝了酒。”叙述完事实便停住,并不说自己的推测。 “据姚老丈说,魏氏昨日曾回娘家,你去她娘家看过吗?可是遇到了什么人,或者发生了什么事?” 因想着还要讯问魏氏,关于魏氏行踪的事,白直就没大在意,不想小县令会问起…… 白直抿抿嘴道:“名府直接讯问那魏氏不就行了?” 程平摊手:“魏氏跟掉了魂儿似的,怎么问?”程平终究带着现代人的思维特色。 不想白直“嗤”地笑了,“程县令不会是怜香惜玉吧?直接上邢就是,不用大邢,鞭笞几下,管保什么魂儿都回来了。” 程平抬起眉毛,负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赵主簿连忙道:“白县尉也是为探查命案心切,出言急躁了些,还请名府莫要怪罪。” 白直瞥赵主簿一眼,从鼻子里哼一声。 程平却淡淡笑道:“无妨。”她自己不知道,此时的神情与陆尚书像个十足十。 69.命案新转折 “事关重大, 还请白县尉去魏氏娘家一趟,调查昨日魏氏回去见了什么人, 遇到什么事, 录相关人等口供。” 李县丞和赵主簿都是一愣, 已经敲响暮鼓了, 这时候出城…… 赵主簿看看程平,又扫一眼白直, 县令整人还冠冕堂皇, 不愧是当过朝官的, 白直这个愣头青嘛……不由得眼底带上一丝看好戏的笑意。 李县丞则轻轻皱眉。 白直看程平一眼,竟然叉手道:“是!”说着便点人手要再出城探案。 对白直这反应, 李县丞和赵主簿都有点意外,竟然没有杠起来? 程平微笑:“辛苦了。” 县衙里四个“男人”一场戏还没散场, 就有吏人来禀报,前衙有人喊冤。 程平在心里说句“我靠!”说好的米南治安好呢?我上任头一天要不要这么残酷?安县令, 你别走?我保证不打死你! 面上却沉着地说:“一起去看看。” 喊冤的竟然是个年轻女郎。那女郎脸色苍白, 双目红肿,神情带着点义无反顾的决绝,她跪到程平面前:“求县令做主!我阿姊冤枉!” 程平灵光一闪, “你莫非是魏氏女?” “我是。”小魏氏咬咬嘴唇,“阿姊是为我, 才杀了姚大郎那贼人的。” 程平眯起眼:“讲来。” “前日姚大郎去我家, 与阿耶喝酒, 把阿耶灌醉了, 趁机,趁机奸污了我。” 程平吸一口气,“然后呢?” “阿耶醒了酒,听我哭诉,竟然咒骂我,又道我本来颜色就不好,又坏了身子,更是没人要了,不如索性给姚大郎做妾。” 程平紧紧地抿着嘴,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去给自己的姊夫当妾?阿姊让他糟蹋打骂还不够吗?我宁可死!”小魏氏抬头,一歪脖子,露出脖颈间的红痕,“但是没死成,却被回家的阿姊碰见。阿姊劝我莫做傻事,谁知道她却……姚大郎那个烂人的命,不值得她这样啊。”刚才一直绷住没哭的小魏氏泪如雨下。 程平微闭一下眼:“谁能为你说的作证?” “当时恶奴阿庆跟着姚大,他都知道的,还有奴家阿耶。” 这次没用程平吩咐,白直主动说:“我即刻去带这二人来过堂。” 程平点点头。 谁知道刚出去的白直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就回返,手里半拽半拎着个老头儿。 程平挑眉。 “这就是魏老儿,魏氏的父亲。他正鬼鬼祟祟地在外面窥探呢。” 程平反身走去坐在公堂正座上,沉声道:“下跪者何人,报上姓名!” 魏老儿本是跪着的,被程平这一声吓得变成了趴下,“小民小民魏魏仁,城南刘家庄人。” “把赵大郎的事讲来。” “……当时我喝醉了,等酒醒了,便听二娘说,赵大郎欺负了她。这种事,家丑不可外扬,再者,赵大郎家里富贵,我便想着让她们姐妹共侍一夫也好。谁想这贱婢不听,又闹着寻死觅活,恰被回来的大娘碰见。我让大娘劝她,谁想到……真是两个讨债鬼。” 程平咬咬牙,“你可知赵大郎经常殴打大魏氏?” 魏老儿偷偷看她一眼,小声道:“哪家的汉子不打婆娘?年少的夫妻,打打闹闹也是常事。”魏老儿又看一眼小魏氏,“明府,你莫听这贱婢胡说,若不嫁赵大郎,大娘能穿得起绸缎,吃得上酒食?” “是你吃得上酒食吧?”程平冷冷地道。 魏老儿讪笑一下:“女婿,女婿是帮衬了些,所以我说把二娘嫁他也好。” “我宁可去死!”小魏氏斩钉截铁地说。 魏老儿被气急了,忘了对程平等的惧怕,举手要打小魏氏:“你个贱婢,都是你坏得事!不是你,赵大郎能死?大娘也不会被关起来。你再这样左性,就把你卖到院子里去。” “大胆!”程平声音不大,却带着些森然之气。 魏老儿一抖,本直起来的腰又趴下。 白直听了一点口供,见没什么新鲜的,便取了腰牌,径直带人去赵家提赵大郎的贴身仆从阿庆。 程平又问了一些细节,就让吏人把这父女带下去隔离候审。天已经黑透了,程平预感今天估计要通宵,便和李县丞、赵主簿在县衙用了个“工作餐”,让人告诉姜氏一声不要等自己,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等白直。 一直没大说话的白县丞道:“这件杀夫案倒让下官想起天后时,有个叫徐元庆的,为报父仇,杀了当时的御史大夫赵师韫。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1” 程平也听老师柳夫子提过这个案件,当时她穿过来的年月还浅,对这事非常不理解。 赵师韫在还是县尉的时候,杀了徐父,徐元庆为替父报仇,当了驿站驿卒,终于在有一天守株待兔遇到了已经升为御史大夫的赵师韫,便杀了他,然后去自首。 当时这件事非常轰动,在朝堂上都争论了起来,一部分人说国法,一部分人讲孝道,最后听取了陈子昂的建议:先按国法杀了徐元庆,再表彰他的孝道。 程平觉得,这不是瞎胡闹吗?如果赵师韫当年枉杀徐父,那在这个法治不健全的时代,既然公理讨不回来,那么人家儿子自己报仇,也是能理解的,可以相对减刑;如果当年赵师韫杀徐父是秉公执法,那徐元庆现在寻仇,那就是错上加错,必须正法,以儆效尤。所以难道不是应该先查旧案吗?这帮人真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啊。2 然而现在唐代人当久了,程平便能理解当时为什么会争起来以及为什么会这么判了。究其根本,这就不是一个法治社会,“礼”之一字,重于泰山。 听了李县丞的话,程平点点头,“若小魏氏所言俱是属实,李公以为,此案当怎么判?” 李县丞道:“姚氏子无行,奸污妻妹,为替妹报仇,魏氏杀了丈夫——有徐氏子判例在先,我们或许也可判魏氏斩刑,然后表彰其对妹悌友之德。” 程平点点头,又看赵主簿,“赵公以为呢?” 赵主簿笑道:“在明府面前,下官岂敢放肆。” 程平笑道:“这有什么,但说无妨。” 赵主簿觑着程平脸色道,“下官以为,虽有徐氏子判例在前,但奸污与杀人不同,孝与悌也不同,魏氏以妻弑夫,罪在不赦,当斩,而不可旌表。” 程平缓缓地出口气,你看,这就是唐朝人的态度,女人不算人哪! 外面一阵马蹄声,白直回来了。 70.公堂神展开 白直把姚家仆人阿庆提了来。不用程平眯着眼威胁, 这仆人到了公堂上见了这架势, 立马就竹筒倒豆子都说了。 阿庆交代, 前日中午魏大郎与许五郎、倪三郎等几个朋友一起吃酒。吃酒时,许五郎等说起米南娼妓哪个颜色好, 哪个歌喉妙,其中有一个乔月娘, 是其中的尖儿,众浪荡子都戏谑地呼之曰“小乔”。 许五郎道:“当年乔公有二女, 曰大乔小乔, 国色也。”又看姚大郎,“如今魏公有二女, 曰大魏小魏, 亦国色也。” 众人哄堂大笑, 姚大郎也不恼, 反而觉得得意。 许五郎又道:“大郎有艳福, 娶了大魏, 只是不知这小魏,让谁得了去!” …… 阿庆磕头:“酒散了, 郎君就说先不回家,让奴买了酒肉, 先去岳丈家走走。” 所以,姚大郎强·奸魏二娘不是临时起意, 而是有蓄谋的。程平沉声道:“接着讲。” “魏老丈一向贪杯, 不用大郎让, 自己就喝得烂醉。”阿庆咽口唾沫,“看魏老丈醉了,郎君便去厢房找二娘。二娘,二娘不从,郎君让我堵了二娘的口,捆了手足……” 阿庆抬眼看程平几乎能滴下水来的脸,有些颤抖地说:“奴,奴去看门了。余下的,奴真不知道了。” 程平闭闭眼,再问阿庆知不知道魏氏杀姚大郎的事。 “奴是跟着郎君出门的,不进后宅。”阿庆道。 又反复核对了几个细节,程平便让衙役把这恶奴押下去等着判决。 程平揉揉眉心,让人带大魏氏来。 大魏氏状态比刚来时似乎好一些,脸上有了些活人气儿。 “魏氏,你为什么要杀姚大郎?”程平没高坐在大堂正座上,反而拿了个马扎——唐代被称为胡床的坐具,坐在魏氏不远处,微弯着腰,声音轻缓地问。 见此,李县丞皱眉,赵主簿一脸地若有所悟,白县尉则不明显地哼笑一声。 魏氏张张嘴,终究没说什么。 “令妹已经来过公堂了,我们差不多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你不必再隐瞒。” 魏氏抬起眼,泪珠子又流了出来,抽噎一会儿,终于恍恍惚惚地道:“去年若不是我上巳节贪玩,遇到姚大,就不会受这么久的磋磨,小妹也不至于被这个禽兽……” 魏氏情绪激动起来:“都是我的错,我杀了这个禽兽,给他赔命就是。贵人斩了我吧!” 程平缓缓地叹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让魏氏安静下来,她用泪眼看着程平,嘴唇抖动两下。 “但说无妨。” “奴家小妹是无辜的,求县令救救她。她这样,阿耶……” 程平想起白居易那句“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来,所谓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摊上魏老儿这个卑劣的父亲,想让魏二娘脱离火坑…… “我尽量吧。” 魏氏连连给程平磕头。 把该审的都审完了,案情并不复杂,难的是如何结案。 程平对李县丞等三人道了辛苦,约定明日商量判决的事,三人便都走了。程平也缓缓地度回县衙后宅去。 没想到都午夜了,姜氏竟然还等着。 程平笑嗔道:“不是让您早点睡吗?等我做什么?以后这种事常有,没得熬坏了你。” 姜氏道:“没看你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她并不叫醒婢子,自己去提小炉子上给程平温着的水来。 程平赶忙拦住她:“我自己来,自己来!” 姜氏看她大步走路的身影,恍惚似个真正的小郎君。 程平洗漱完回来,灯还在堂上亮着,姜氏已经去睡了。程平看着姜氏的房间,多谢你,阿姨,让我有现在的人生选择,不然,又能比外面的魏氏姐妹好多少呢? 程平到底年轻,又走了困,洗漱完坐在床上全无睡意,脑子里想的是大小魏氏的事。怎么才能让这对苦命姐妹活下去…… 程平趿拉着鞋又转移到榻上,倚着枕头隐囊翻《唐律疏议》,这时候的法典不完备,漏洞找找总会有的吧? 她只着中衣半躺着翻书,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面熟——这不就是陆尚书生病时的模样吗?若是陆尚书就在身边就好了,他一定能给出靠谱的建议。不知为何,虽然陆尚书身上封建士大夫气息浓厚得呛鼻子,程平就是觉得他不会判魏氏斩首。 深夜,程平拷问自己的内心,我是不是戴了什么滤镜?莫非……别,想得多,死得快!程平把扪心自问这个环节掐死在了被窝里,专心致志地翻起唐律来。 学渣考前猛学一周,也考不上top10,程平对唐律实在算不上熟,更谈不上融会贯通,到晨钟敲响,也没发现可以利用的成文漏洞。 那就只能也从“礼”上做文章了。 程平穿好衣服,用冷水洗一把脸,到底年轻,虽然熬了一晚,也只是眼睛有点红,脸上依旧神采奕奕的。 等来了李县丞、赵主簿和白县尉,程平说自己的判决意见:“赵大郎奸污妻妹,有悖人伦,又时常殴訾其妻,实为邪恶之徒。魏氏友悌,为妹报仇,故而不宜以常规弑夫罪论。某以为,魏氏可免于死刑,”程平抿抿嘴,“降等为徒刑三年吧。” 从昨日审讯,李赵白三人便觉出程平对女犯的偏袒之意,只是没想到会偏袒成这样! 赵主簿只微笑一下,不说话。往常的刺儿头白直竟然也不说话。 “老大哥”李县丞便只好站出来,阻止小县令发昏:“魏氏固然其情可悯,但杀夫总是事实,不死——恐怕说不过去。”他想了想道,“但明府说的也在理,莫如只减一等,改斩刑为绞刑吧。” 那不还是死?程平这个现代人觉得,是被绞死还是被砍头,真没多大区别。 程平又问赵主簿和白县尉。 赵主簿笑道:“我等也愿意给魏氏网开一面,只是有国法在——况且,这样报上去,恐怕使君那里也是作难。” 本朝命案,都得复审,县级,州级,然后到刑部,若是要处决,还得经过皇帝,还是比较慎重的。不然以本朝地方官参差不齐的水准——比如程某人这种翻看了俩月法典就坐公堂判案的,那得冤死多少? 分管刑狱的白县尉最后发言。他吊儿郎当地说:“这样的命案,我等只管把证供呈上,一干人等勾来,判决却要看名府的。至于名府的判定——”白直笑笑,不说了。 程平替他补上后半句“最后能不能作数,也很难说。” 话虽不好听,但说的却是实情。就像徐氏子报父仇案一样,作为一审的小地方官的意见,根本不重要。 程平咬咬牙,知天命之前总要尽人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魏氏救不下? 程平把原告被告证人一干人等都传到,正正经经地升起堂来。 程平说了自己的判决结果,等了一天的姚老儿立刻喊起冤来。 程平没拍惊堂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哭喊的姚老儿突然觉得周围太过安静,声音渐渐小下来,“——我儿死得冤啊。” “确实冤,你当耶娘的没把他教成一个好人,奸污妻妹,殴打妻子,奸邪恶劣,有悖人伦。这样作奸犯科下去,便是不死于私仇,也死于公法。” “不过两个贱婢……我不服!” “你可以上诉。”程平冷冷地说,然后一摆手,吏人便把姚老儿拉出了公堂。 程平又把目光对准魏老儿,“因你贪财好酒、对女不慈,致使大魏氏饱受欺凌,小魏氏被人侮辱,你知罪吗?” 魏老儿瑟缩成一团:“这如何,如何是我的事?” “昨日堂上你说要把小魏氏卖入烟花地,你可知逼良为娼是什么罪?” 魏老儿瑟缩得更厉害,“小民,小民只是说说。” 对魏二娘的事,程平是实在没办法,如果是夫妻,还能找法律漏洞,让他们“义绝”,但这是有天然血缘关系的父女,你根本没办法让他们断绝父女关系。 程平抿抿嘴,“小魏氏,你——” 魏二娘磕头,“奴死都不再回那个家了,奴回去就是个死。” 程平只能抛出唐玄宗当年为泡儿媳妇所用的权宜之计:“你可愿出家为女冠?” 李县丞、赵主簿这平时并不怎么亲密的同僚今天第n次对视,彼此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很多的一言难尽。白直似笑非笑地看着,手来回抚摸着腰刀鞘上的牡丹花纹,这一块常年累月的早被摸得铮亮。 魏氏姐妹互望一眼,都给程平磕头。魏二娘道:“奴愿意!多谢贵人救命之恩。” “魏老儿,你可同意?”程平问。 这鸡飞蛋打,魏老儿如何愿意,但对上程平眯着的眼,就又缩了回去。 程平拿着惊堂木轻轻地一下一下敲击桌案,冷冽的目光在魏老儿的脸上刮来刮去。 到底受不了这样的威势,魏老儿哭丧着脸道:“愿,愿意。” 该画的押画好,程平便敲响惊堂木,“退堂。” 吏人要押大魏氏走,魏氏两姐妹执手相看泪眼,难舍难分。 程平走过去,对吏人一抬手,吏人暂时退下。 大小魏氏再次对程平行礼,谢她活命之恩。 对大魏氏,程平没说她能不能活命自己说了不算,能高兴两天是两天吧。倒是提醒魏二娘:“女冠不过是权宜之计,方外也并不都是干净地方,自己当心。你暂还回家住着,等我打听到合适的观堂,派人告诉你。”又问:“若你还俗,可能养活自己?” 魏二娘道:“能,原来本也是阿姊和我在养家。我们都能织布。” 程平点头,经济能力是自立的第一步,“合适的时候,某可以让你还俗,给你立个女户。只是——不管女冠,还是女户,都并不比你当魏家二娘容易。” 魏二娘再磕头:“奴是死过一回的人,不怕。” 程平点点头,倒是个勇敢的人。 大魏氏被收监,小魏氏也走了,堂上终于只剩了几个官员。李县丞已经彻底无语,我前天为什么会觉得这小县令还挺靠谱的? 就是一向会说话的赵主簿也只能笑道,“明府到底是年轻心热。” 白县尉只看着程平笑,一双狐狸眼眯着,又招摇又风骚。 程平却道:“理一理青苗税的账目吧,连这杀夫案,一块移交州府。”声音沉稳,面容庄重,好似刚才公堂上神展开的不是她一般。 李、赵、白三人终于共鸣了一次,“跟着这位,以后恐怕太平不了了。” 71.终审的判决 程平慎之又慎, 拿出比当年考科举写策论还仔细的劲头儿写了魏氏杀夫案的判决意见——倒不是当年不够仔细,但考场之上,毕竟没那么多时间容她这样细细推敲。 程平把草稿删改了两次,又“不耻下问”去找刑狱典史——这种老刀笔吏都是写诉讼案牍的一把好手,两人又斟酌一番, 才算定了稿。 再就是青苗税钱粮和账册,安排押运人手。依照过去县衙的惯例,程平把李县丞和白县尉留下看家,带着赵主簿,一路南行,往州府治所所在的临淮行进。 赵主簿这人,有点虚头马脑, 但日常相处是很愉快的。他说话总是很委婉, 从不正面反驳, 很懂适可而止, 察言观色能力也强, 那微露痕迹的照顾和恭维拍得程平通体舒泰。 程平暗自感叹,腐化堕落的感觉真好啊! 米南离着临淮不算远, 饶是走得不快, 三天也就到了。 程平整衣行礼:“下官参见使君。” 穆刺史看起来比程平那位白捡的老师周刺史还要年轻一些, 白净面皮, 三缕美髯, 虽算不得美男子, 但也自有一股儒雅的文士风度。 穆刺史微微笑道:“程县令请免礼。” 等过了一会程平扯出老师周刺史来, 穆刺史对她的称呼就自然地改成了“悦安”,脸上的笑也带上两分恰当的慈爱。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程平到底也混了一阵子朝廷,让陆尚书磋磨过多少回,又去山南西道出差逛游了一圈,在这样的老牌政客面前,倒也不丢份儿,秉着下官和晚辈的本分,却不怯懦瑟缩。 穆刺史忆一下当年,程平表达两句对周刺史的感恩,两人再说几句京中人事,扯一点本地风物,气氛甚好。 穆刺史略知程平底细,年岁不大,出身寒族,明经及第,制科得官,不过一年就放了外任——想来是个有些本事的,毕竟能得那位陆尚书青眼,不是易事。 只是没想到他还是周望川这老儿的弟子——这倒是真有意思了,不群不党还是脚踏两只船?心里这么想着,穆刺史面上却一脸欣赏,拈须笑道:“不意周十二竟然得此佳徒!” 拉完关系,说完客套,程平呈上青苗税账册。 穆刺史只略看,便放在一边,笑道,“悦安辛苦了。” 程平却不居功:“这是安公早就备好的,下官只是运送过来。” 穆刺史哈哈大笑,“悦安倒是实诚。” 程平弯起眉眼,腼腆一笑。 坐在程平下首的赵主簿对这位主官也有点不懂了,听起来竟然是颇有背景的,看他与穆使君答对,也不是不懂事,怎么…… 程平又呈上魏氏杀夫案的卷宗,嘴里解释案情始末。 穆刺史看一眼程平,笑道:“魏氏按律当斩,但其情可悯,可减一等改成绞刑,算是兼顾了法理与人情。或如先时徐氏子为父报仇案,先斩后旌,也算有判例依据。悦安这一举将死刑改成徒刑……恐怕太宽仁了吧?” 程平据理力争,把姚大郎的恶行和魏氏的悌德做对比,又引申到社会影响上去,表示若杀了魏氏,不利于“教化百姓”——没法传播社会正能量。也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对徐氏子为父报仇案的意见,还是把案情的是非曲直弄明白得好。 没想到程平如此不识抬举,穆刺史脸上的笑淡下来:“悦安所虑也有些道理。只是刑部重法,悦安所判既不依刑律,也不依判例,恐怕是通不过的。” 程平郑重了脸色:“人命关天,总要一试的。” 穆刺史没想到这程悦安懂事只是表象,其实是个喝生水长大的杠头!简直没事找事,又死不听劝。周望川这什么眼光啊! 穆刺史不必给他一个小县令面子,当下肃然道:“那姚氏子就不是一条命吗?程县令未免太偏颇。” 程平站起来谢罪,却只谢态度的罪,对判决结果闭口不提。 穆刺史彻底放弃劝这油盐不进的,就这德行,周望川和陆允明都是混惯官场的,想来也不会怪我,让他吃个教训也好。 穆刺史打着官腔儿道:“此案本官再斟酌,程县令没有他事,先退下吧。” 程平叉手,恭敬地退下。 赵主簿与端着茶盏的穆刺史对视一眼,便也跟着施礼退下。 程平想着穆刺史对自己“程县令——悦安——程县令”这称呼上的一波三折,在心里幽幽地叹口气,以后不好混啊…… 至于魏氏案,程平对穆刺史的判决结果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只能指望刑部那帮人有个有同情心的。 青苗税到京的时候,泗州本季大案卷宗也送到了刑部。 一审二审判决结果不一样……刑部侍郎笑一下,挺长时间没见过这种愣头青了,再看县令的名字——“程平”,好像有点熟。这不是前阵子户部小出了一下风头那个主事?好像圣人亲点了他一个外放官,看来是放到泗州去了。 刑部侍郎再认真看一遍卷宗,“教化”二字让他想起前阵子今上刚写的教化诗以及这位皇帝年轻时候的“侠义事”,再考虑到程平是陆诚之举荐外放的,而泗州刺史却是邓党……刑部侍郎是彻底犯了难。思索再三,最后本着“有法可依”的精神,到底判了魏氏绞刑。 然而这事却不知怎么被御史知道了。御史林蔷扛出《礼记》,“兄弟之仇,不反兵”,认为魏氏为妹妹报仇符合“礼”的要求,所以她虽然犯了法,却可以法外开恩,所谓“居礼者不以法伤义”。 另一位岳御史却持相反论调,并弹劾米南县令程平不依法判案。 另一位官员则又引申到泗州教化和治安问题上来,认为这是泗州刺史失责。 眼看要扩大化,皇帝及时摁住,才没让这件事立时膨胀起来。 皇帝与陆允明对面坐着,想到早间那差点又冒头的“党争事”,皱眉道:“这个程平,是真能找事儿。朕当时怎么点了这么个傻气的刺儿头!” 陆允明笑笑:“或许是因为在傻气上,圣人还看到他一点侠气。圣人早年总想着当个侠客,‘言必行,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1,又尝诵李太白《侠客行》,点他倒也不奇怪。” 皇帝笑起来,“……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眼中露出感慨,“朕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一定是个侠客。” 陆允明笑着喝口茶。 皇帝本觉得程平还是不适合当亲民官,听陆允明说起年轻的时候,又有些释然,年轻心热是好事! “罢了,这小子既是朕的门生,朕总要给他兜着。” 在皇帝又在朝堂上发表了一番惩恶扬善、教化百姓的高论之后,魏氏杀夫案也有了终审判决——免死刑,徒三年。 72.修建河道网 魏氏的终审判决结果下来的时候, 程平刚从运河堤坝回来。 录事焦融候在廊下, 笑道:“明府, 魏氏案判决发回来了。” 程平把伞立在门口, 来不及处理沾满泥巴好有三斤重的芒鞋,先看文书。 看着那上面的“徒三年”,程平舒一口气,放下心来。目光扫过下面逐级的签字盖章, 不知是不是错觉,程平总觉得盖着刺史大印的“穆清辰”三个字于庄严方正之中冒出一股子肃杀之气。 上级的欢心这种事,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有什么算什么吧。程平无奈地挠挠脸。 婢女阿桃递上药膏子,笑道:“阿郎抹一抹吧。” 程平拍两下脸,挥挥手,“不用, 不用!”话说最近迟到的水土不服来报道了,耳朵下起了十几个小红疙瘩, 有些痒,程平怀疑是湿疹,当然也可能是过敏性皮炎。 程平把自己当男人,姜氏却不然,看她耳下红了一小片, 她又手欠, 总挠, 很怕她挠破了留疤痕,便让人去问郎中买药。郎中说这叫“芙蓉斑”,多发于夏初莲花初绽的时候,又给了一盒药膏子。 这药膏抹了并不解痒,抹了几天也并没见疙瘩下去,程平就懒得抹了——不知道药里面放了什么,有一股甜腻腻的香气,又黏糊糊的,不清爽。 程平恍惚想起前世,那张脸总是先细细地洗了,再拍水,再精华,再乳液,还时常七·白·粉、鸡蛋清、牛奶面膜地折腾,这辈子却连药膏都懒得抹,是彻底活成了糙汉子。 其实本朝的汉子,也不都是糙的,程平又想起那年看灯“扑”到陆尚书怀里闻到的似檀非檀、似花非花的香气——所以,我比汉子还糙! 饶是这样还被白县尉打趣。 白直笑吟吟地看着程平道,“明府这香熏得甚是清甜,莫非是京中的新方子?” 程平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两个:伪娘! 程平假笑一下,不跟他一般见识。 把芒鞋脱在廊下,程平穿上家常便鞋进屋。拿笔加签了自己的名字,盖了章,让焦录事拿去给白直办理魏氏服刑事宜。 候焦录事出去了,程平又吩咐阿桃回头去城南清净观告诉小魏氏一声。阿桃脆生生地答应着。原来这丫头有点木讷,不知是不是程家风水好,有利口舌,最近倒是越发爽利了。 程平站在屋门前看外面,雨线如织,墙角几株杜鹃开得正好,在风雨中别有一股艳色。程平却不是什么赏花的风雅人,她琢磨的是今年雨水。 前些日子有点旱,好赖又下了这场雨——这才是老天爷赏饭呢。 说来米南境内也有几条纵横的河道,但都不连通运河,且比较浅,有的河段甚至已经淤塞废弃了。若是缺雨的时候,这几条河没法用于农田灌溉,若是运河水势大,又没法泄洪,相当可惜。 水利事,情况最好的却是程平原来一直担心的运河。相对比那些“野河”,运河堤坝看起来要牢固不少。程平询问本县河官,查看记录,又问了积年的老农,算一算,除非发生大历年间那样的洪水,这堤坝还是能扛得住的,今年看着也不像会连月下那样大雨的样子……但今年好,明年呢,后年呢?有备才能无患啊。 程平走回桌前,拿烧的碳条画水利工程图。 正琢磨计算着,白直来了。 他从前衙过来没打伞,带着满身的湿气进来,本就薄紧的胡服更贴身子,程平在心里“啧啧”两声,这身段…… 程平指指自己对面的座位让他坐。 白直说了两句魏氏移狱徒刑的事,又把一些刑狱文书放在程平面前。程平放下炭笔,改拿毛笔签批。 白直不拘礼地拿过程平画得工程图来,看了半天,没懂…… 白直清清嗓子,皱眉道:“明府这是学道呢?”这是什么鬼画符! 程平抬眼,大度一笑。 白直有点羞恼,低头喝茶,这茶真寡淡! 程平笑着低下头接着签批,小少年还挺可爱的。 签完了文书,程平把工程图解释给白直看,“我们把这几条旧河道与运河连通起来,形成水利网络,水大时泄洪,干旱时又可以引运河水灌溉,这一片地——”程平的手在旁边的舆图上画一圈,“也就盘活了。” 看着程平莹白纤细的手指,白直皱一下眉,抬眼,目光扫过程平线条柔和的面颊和略凸起的喉结。 “怎么了?” 白直再清清嗓子,随口道:“连通这么多河道,要征发的徭役不少。” 程平道:“用旧河道正是为了减少徭役征发。你看,我们这样挖过来,再把这一段疏浚一下,尾段再沟通运河,也就差不多了。” 白直再看看那张图,点点头,到底没好意思问那些边上标的“鬼画符”是什么。 白直出身武将之家,其祖父是位五品定远将军。白直从小不爱读书,偏爱舞枪弄棒,每日携弓骑马与一帮纨绔鬼混,曾打坏了宣威将军幼子的一条腿,家里费了老大的劲才算把事情了了。 怕这个小子继续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其祖父让他荫了职——五品恰能荫一孙。 白直一直看程平不顺眼——学渣对学霸大约是两种态度,一种是崇拜,一种是抵触,白直无疑是后者,尤其对方与自己还同龄…… 白直的目光再次从程平过分白净的脸上扫过,在心里嘀咕一句:“娘们唧唧的!” 不两日,天晴了,程平又把本县河道都看了一遍,回来把工程稿略修改,就招了李县丞、赵主簿、白县尉还有河官来开会,讨论兴修水利工程的事。 往年,安县令这时候也会巡查河堤,征发民夫徭役,但干的主要是修补加固的活儿,工程量小。李县丞等没想到新县令刚上任,就要玩一把大的。 程平跟他们解释这样做的必要性和好处:“此为一劳永逸之法,可涝年抗洪,旱年灌溉,不似如今百姓纯靠天吃饭。” 李县丞考虑的是人和钱的问题;赵主簿则心里微微一笑,程县令这是要做政绩呢,倒是白直觉得这件事靠谱。 李县丞道:“这是好事,只是钱粮恐怕不够,人夫征发得也多。” 程平道:“李公所虑甚是。往年因为米南比周围地势略高,水患危险小一些,故而州府给米南的治河款项少,今年我们想修整境内河道,府里只有支持的,想来能多申请些钱粮下来。” 支持个屁!穆刺史只用“此乃定例”加一个冷冷的眼神儿就把程平打发了出来。 程平站在州府衙门门口,用手蹭蹭鼻子,幸好爷也没把全部指望放在你这儿。 73.怎么弄来钱 程平默默地给自己打气:“你可是非金融、经济类专业, 却能爬到投资经理职位的女奸商。”而全然忘了,她们公司经理覆盖率50%以上。 程经理又想起前世纺锤体型、活脱脱从外国漫画上走出来的资本家老板的名言:“世界上从来不缺钱, 缺的是你抓钱的手段。” 手段……没什么节操的程经理手段还是有的。 不过在从州府回米南路上的几天, 程平的《米南水利兴修招商引资方案》就成型了——当然正式的名字是《米南水利兴修告令》。 开头先是项目背景。程平拿出给陆尚书讲鬼故事的本事先恐吓, 说近几十年几次江南大水的惨烈情况, 帮大家恢复一下记忆。吓唬完了, 再说实际的问题——本县的地势和靠天吃饭的现状,涝的时候,米南跑不了,旱的时候却是先旱的那一部分。然后程平开始煽情,自从来了米南,看见下雨就怕洪涝,看见太阳就怕干旱,真是日也忧,夜也忧, 所以决定:兴修水利工程, 结束这种让大家提心吊胆的日子。 再下面是项目陈述,详细介绍了整个水利工程的地段构成和泄洪灌溉作用, 中间还插了一张工程规划图——这样方便沿河有坞堡、庄园、大片土地的士族、土豪们这些重点攻略对象来看。 然后是重头戏:投资数额和回报。 对于“投资商”给什么, 程平一点都不挑:钱、粮、布帛、庄客部曲来出工干活……当然每一种价值不同, 之间可以换算。 至于回报,最大的大头是河段冠名权。程平决定把最主要的四段河流名字卖了, 出价最高的可以享受这四段河流冠名权, 张氏投资就叫张公河, 李公给够钱,就叫李公河。河旁勒石,除了要刻上河名,还记叙修河盛事,说明名字由来,旌表善人善举。 对那些财力可能不够冠名的,程平也不放过。在运河闸口树立功德碑,把在水利工程中捐款捐物的人按捐款数量从高到低排列,后面列上捐款数目,使“往来者念其功,后代人感其德。” 待工程完成,这种大事是要记录进县志的,那些有河段冠名权的,可以有个专门的传记“广告位”,其他人的名字也会记录在册。 这样的盛事,必须有文人歌诗雅会,雅会上所得诗词请德高有才者筛选成集,到时候县衙出钱刻印,送往从南到北各驿站和两都。 …… 程平把最后一滴答节操都榨出来,终于完成了这唐代版招商引资方案。 看程平神采奕奕地回来,李县丞等以为穆刺史多批了款项给米南,心道看来程县令确实有本事,那样得罪刺史,还能要得钱来。 程平拉着他们开会。 听说上面于“杯水车薪”外并没有比原来多给一滴水多给一把柴,再看程平弄出来的这告令,李、赵、白三人都呆住了——事情还能这样搞? 河流的名字也能卖的?还有县志、石碑、诗集,竟然都能换钱……被上了一节现代广告学课程的三人彻底重组了三观。 白直突然觉得这位小县令有意思起来,狐狸眼笑得眯成一条缝:“明府这方法,高,实在是高!” 程平觉得,这词怎么这么熟呢,你是从《地道战》里面穿越过来的? 李县丞皱眉道:“用名声换钱粮……这不合适吧?会不会被上面说我们行商人事,全无官家体统?”尤其你还把上司得罪个死,小心人家参劾你!李县丞在心里补上后半句。 赵主簿目光复杂地看一眼程平,上面有背景,胆子大,心思活,有闯劲,又年轻,这件事若真做成了,升职指日可待…… 赵主簿跟士族打交道不少,他们家里有多少年穿不着的绫罗绸缎,谷仓里有积压了几年的陈粮,地里庄上成群的部曲庄客,钱粮对他们是小事。 什么是大事?名利耳!其中,名又在利前。自魏晋以来,士族中出了多少不入仕的名士。 以微利换名声,还是这种实实在在活在百姓嘴里、刻在石头写在县志可传千秋的名声,赵主簿觉得,这个买卖,他们肯定愿意做。 事实上,没有赵主簿以为的那么容易。 程平先去本县最大的士族袁家。 这袁氏自云是从汝南搬来的——对,就是三国袁绍那个“袁”。南北朝时避战乱来到泗州,其地亩不只在米南,在周边县也有,不过家主倒是在本县。到唐以后,袁氏这一支再没出过三公九卿,已经远离朝廷中枢久矣,与崔氏、裴氏、王氏、陆氏这样的大士族根本没法比,但也足够跟程平一个寒族小县令摆架子的。 袁氏家主袁怀还秉持着些不与寒族交接的“魏晋传统”,听说程平来了,只管在那里下棋。 好在程平脸皮厚,身份转换得也快,进门的时候还是“招商部经理”,这会子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卖保险的。看着案上的饮子,程平没敢喝——喝多了上厕所怎么办?只好看着日影枯等。 直等到日上中天,程平肚子已经叽里咕噜叫了,袁怀才出来见客。 程平抬头,这位袁氏家主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长得好清雅模样——多少代基因改良下来,想丑也难。 程平先行礼,称呼对方“袁公”。 袁怀斜睨程平,问旁边的童仆:“这便是那位程县令?” 程平:“……” 袁怀到底请程平坐下,“程县令造访,不知有什么事教怀?” 程平拿出“招商方案”放在案上,嘴里解释了一下原委。 程平措辞再委婉,也改变不了“财名交易”的实质。袁怀有点心动,又觉得这样赤·裸·裸的名利交换太也不清雅,最后到底习惯和面子占了上风:“民意教化竟然被程明府来做此商贾事,某不敢参预也。”说着便端起茶来。 程平只好告辞。 出了袁家门,程平皱皱鼻子,摁摁造·反的胃,颇为阿q地在心里说,难怪你们家会被边缘化,就这智商,能进朝廷中枢才怪! 然而第二天去拜访卢氏,待遇更差,都没能进去门,那阍人拿着名刺回来又还给程平:“我家阿郎不在,郎君改日再来吧。” 这个世道士庶分别还那么大吗?还是本地格外保守?程平对过去陆允明的青眼突然有点受宠若惊起来,不过,可能他是士族里的怪胎? 程平脸皮增生速度很快,前面刚让人揭了两层,很快又挺着新生的面皮去了云家。 74.筹款成功了 云朗倒是没晾着程平,即刻让人请了进来。 只见远远行来一人, 身如玉树, 颇有风姿。云朗先在心里赞一句, 这位县令好生年轻, 人看起来也清秀文雅,只是不知所为何来。 程平也打量明庭画堂内的这位云公,约莫四十来岁一位大叔,细眉细眼,穿文士袍,宛如从古画上走出来的魏晋名士。 两人见完礼,对面坐下。 因为前两个被拒了,程平这回倒平常心起来,把策划案推到云朗面前,又简单介绍了一下,没下死力安利。 云朗听了程平说的,仔细拿起文书看起来。 程平心道:“有门!” 云朗看完了, 抬眼看程平,总觉得这样一份里外都透着狡猾功利的东西与面前清秀俊逸的少年不大合拍。 程平笑道:“云公以为如何?” “程郎此法甚好, 只是不知可有人‘认购’这几条河流?” 认购……老兄,你是穿越的吗?要不要这么形象! 程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尚不曾。” 云朗笑起来。 程平低头浅笑,用茶盏盖子刮茶叶末,轻轻地抿一口。 “程郎风度让某想起一位故人。” 程平挑眉:“哦?” “东都陆氏五郎。” 程平一怔, “云公说的这位陆五郎莫非就是当今陆尚书?” “正是。” 程平笑了:“陆尚书爽朗清举, 平实难望其项背。” “哦?莫非程郎与陆郎有旧?” 程平笑道:“平礼部试时, 陆尚书知贡举。”却没说还当了一段时间上下级,来本地当县令也是这位褒举的。 云朗点点头,笑道:“当年某游历两都,与陆郎有一酒之缘。那时候某就说,陆郎定然位极人臣,如今看来某倒也有两分眼力。”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程平也笑,这云公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云朗看程平,“某再做一断言,程郎日后也能穿朱着紫,高踞庙堂。” 程平是真喜欢这位云·锦鲤·铁嘴,当下一点也不矫情地笑道:“借公吉言,平也盼着有这一天呢。” 云朗哈哈大笑。 两人话题又拐回正事,云朗表示,这个扁扁的“日”字型水利工程里面的两条支流,就是右面“横折”的部分,云氏都“认购”了,给的价钱比程平与县丞李延寿、河官樊良、录事焦融等算出来的还要多。 除了钱粮以外,又支援百人庄客免费帮着修堤坝。 程平有一种开古董店,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感觉。 云朗确实是锦鲤体质,从他这开了张以后,后面就顺了。听说云家参与,又是县令亲自上门,几家豪强便意动起来,只是不敢与世家比肩,但也愿意出钱出力。 程平又把修改后的公告版本让人贴在县衙门口、主干路口、城门口,并下发各坊和村镇——不管能集多少,众志成城、勠力同心的架势要做出来。 一时整个米南讨论的都是这件事。 程平甚至还在县衙门口做了一次宣讲。 这回就显现出了穿越的优势——咱可是对着美国总统大选宣言练过口语和听力的人。 这种宣讲要通俗易懂、朗朗上口、以情动人,又要有气势,能鼓动人心。 程平抛弃给士族们看的文书上的骈四俪六,全用口语,讲述大历年两次大水时,描述细节“百姓忍饥挨饿车水救田,腹内空空,脚下无力,儿女牵衣,绕车而哭……老幼入城行乞,扑于路旁,或投身于河,那是怎样的惨状!1” 当时便有经历过的哭起来。 程平又解释了这个水利工程的好处,除了泄洪,平时还能灌溉,如此沿河便没有旱田了。 后面就展望未来:“每亩多打三五斗,积累下来,或买驴骡,或翻修老屋,日子愈过愈佳,给大郎娶新妇,二郎上学堂……”小老百姓盼的不就是这个吗?当下便有几个汉子点头,县令是个懂过日子的。 “疏通河道,挖掘土方,确实艰难,但我们能不做吗?我们不能!” “修建堤坝,搬磊大石,确实艰辛,但我们能不做吗?我们不能!” “贯通米南全境河道,徭役时间长,又辛苦,但我们能不做吗?我们不能!” “为了以后的好日子,为了子孙后辈,为了不再受水患之苦,我们排除万难也要兴修水利。我们能修成吗?——我们能!” 程平顺嘴就把奥巴马的“yes,we can”用上了。 百姓们群情激昂,“我们能,我们能!” 又有百姓跪下请命,愿意多服徭役,又有有些余钱的表示愿意捐款。 李县尉、赵主簿跟在程平后面,本觉得她这想一出是一出,太不靠谱,这时候却要叹一句:“民心可用!” 白直在旁边维持治安,开始只笑吟吟地听着,听她说到动情处,后背竟然麻酥酥的,到后面程平慷慨激昂起来,看她神采飞扬的样子,白直脑子里竟然闪过“光华照人”四个字。 程平行为艺术了一回,靠着口耳相传,到征发徭役时,就痛快多了。 钱粮也攒了不少。听闻功德碑的事,一些大商户主动来捐钱——作为“士农工商”排名在最后的阶层,可不是时时有机会把名字与世家大族列在一起的。况且县令才来,花几个钱,也算结个善缘。 有这些有钱的士族、豪强、商家大户撑着,百姓也凑了一些,算一算,缺口很小了。 程平先打造的一批滑轮组、引重车、绞车也到了位——能用工具,还是用工具,提高效率,减少人力消耗。 把人夫编队,后勤备好,五月底,米南水利工程正式开工。 从开工程平就泡在工程上,姜氏很是心疼:“吃不好,睡不好,脸都瘦了,也黑了。” 程平把碗里的小肉馄饨都吃净,汤也喝了,心满意足地胡噜胡噜肚子,笑道:“幸好阿姨在,不然得饿死了。” 姜氏嗔道:“又胡说!” 程平这两天来例假,不大舒服,外面又下着雨丝,姜氏小声道:“你这样,如何还能上堤呢。寒凉要落下病的。” 程平肚子隐隐作痛,也不想去,但现场总要有人指挥坐镇。 李县丞老好人,又盯着夏税的事,不好很劳动他;赵主簿太奸猾,恐怕不肯担责任;白直打架以及管理打架倒是一把好手,工程事却是指望不上他。况且现场本来就是自己在管,别人也插不上手。又庆幸,好在量小,不然真是没法。 程平笑道:“没事,我不下河,只在棚子底下待着。您给我熬点红枣姜汤,我带着,便是有人问起,我只说受了风寒,也能搪塞过去。” “我这是做了什么孽!把个女儿家当郎君使。”姜氏小声抱怨自己。 程平笑嘻嘻地拍她肩膀,“我觉得蛮好。” 前世不少理工科专业存在这情况:“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驴使。”作为一个文科狗,程平前世没体会到,这一世,还是文科狗,却体会得真真切切的。 75.白直的发现 程平穿上芒鞋,披着蓑衣, 戴上斗笠, 带着家仆王大,往河堤去了。 河上已经一片热火朝天的局面, 几个河官、录事都被程平分派了任务, 各盯着一摊子事。 蒙蒙细雨中,民夫们喊着号子把大石吊上堤坝。 不实际修堤不知道, 原来自己在制科考试时算的东西有多书生气。在当代环境下想科学一把、应用个公式, 简直太难。但作为一个受了十几年现代教育的穿越者,对数学、物理知识的应用是一种下意识行为。 比如有一处堰体,程平与懂些工程的河官商议着让它向上游稍微倾斜大约5度角, 以增加堰体的稳定性,堰体又稍向上游鼓出,以减少运河上游溢水时对河堤的冲刷, 堰体逐渐变厚, 以增大堰体刚度。1 工程进度还不错, 程平巡查了一圈, 来到“指挥中心”——一个勉强不漏雨的棚子里坐下, 把姜氏给熬的红枣姜汤倒出半盏来吃。她也只敢少少地吃几口,在外面上厕所实在不方便。 没想到刚沾唇,就有人跑来:“明府!伤着人了!” 程平“呼”地站起来,放下杯盏, 快步走了出去。 是一块石头掉下来砸到了人, 而且一伤就是两个。其中一个被压了腿, 程平怀疑已经骨折了,另一个闪得快,只把肩膀胳膊擦破了皮肉。 程平让大家别动这个可能骨折的,又喊:“郎中怎么还没来?” 作为后勤的一部分,程平专门雇了随着工程队的“队医”。 “今日陶郎中家小郎君娶新妇,没来。”有人喊。 程平抿抿嘴,打发王大,“赶紧去附近村镇找个能治外伤的来。” 程平握住腿折那人的手,“你忍一忍,一会郎中就来了。让他看过,再喝了药,疼得就轻了。” 那汉子满脸冷汗,“我的腿是不是断了,我是不是以后都不能走了?” “不至于,郎中有办法!” 安慰这汉子两句,程平又去看另外一位。 这位的胳膊还在流血,程平让人拿清水来帮他清洗,又掀起袍子,拿刀割了自己一段白色半臂的下摆下来,先简单包扎处理一下,止住血再说吧。 那边巡场的白直听说这边出了事也走过来,看程平拙手笨脚的,抿抿嘴:“我来!” 程平如释重负地让开,这血丝呼啦的,我是真不大会处理。 白直武将家出身,自己从小也摔打着长大,被人打出血、把人打出血来不是一回两回,处理这个虽不算熟练工,但比程平强多了。 看他把那汉子的胳膊包扎好,程平称赞道:“齐同好利落手法。” 白直挑眉,眼底闪过一抹得意,又去看那个骨折的。 听说是程平不让移动的,白直瞄她一眼,笑道:“明府倒懂这个,莫非也——”说了半截又改了话头儿,“多少人都是因为胡乱搬动或者揉按,后来接不好的。” 好在此地离着村镇不远,王大带着跌打郎中回来得很快。那郎中给上了板子,摸了脉,开了药,众人又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门板上送回家去。 程平让郎中再帮刚才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的那个上药开药。那郎中听说已经拿清水洗过了,便道不用拆了,只再喝几剂药就是。 依照程平早先拟好的“工伤条例”,录事给了两个受伤民夫养伤钱和郎中医药钱。 往年出徭役若是出了这样的事,只能自认倒霉,没想到今年县衙给请郎中,还给养病钱,县令和县尉又不嫌民夫们粗陋,亲自裹伤。 伤了肩膀那个看看自己胳膊上缠着的白色桂布,跪下给程平和白直磕头。 程平赶忙扶起,温言安慰,让他回家养伤。 白直在她身后“嗤”地笑了。 程平回头,挑眉看他。 白直负着手,扭脸看别处。 程平不理他,看这边处理完了,工程又恢复了正常秩序,便走回棚子去。 白直跟在她身后,也朝着棚子走去。 程平坐下歇脚,白直坐她旁边,拿起她之前倒的半盏红枣姜汤,皱着眉闻闻,“这是什么?” “姜汤,我有点着凉。” 白直看程平,着凉,看不出来啊,而且这姜汤似乎与普通的姜汤味道不大一样,怎么有点像阿娘喝的红枣饮子,不由得不怀好意地又打量程平一眼,“明府这身子可不大行啊,怎么倒似那身娇体软的——” 程平寒下脸来:“白县尉想说什么?” 白直吊儿郎当一笑:“没什么,关心明府而已。” 程平把凉了的半盏汤泼了,没什么表情地道:“多谢。” 白直站起身,“我再去巡一遍。明府身子不爽,早些回去吧。这里我盯一天半天,坏不了事。”不待程平说什么,就转身出去了。 看着他英挺的背影,程平无奈地笑了,贪上一位这么混不吝的下属,也是没办法。 下午雨越发大了,程平下令停工半天,让大家歇一歇,自己又拿着伞、披着蓑去堤上巡查了一遍,嘱咐看场子的两句,也就回去了。 姜氏指挥着阿桃给程平烧洗澡水,心疼地抱怨,“你就折腾吧!非折腾病了才安心!还不快把那湿鞋袜脱了!” 程平赔着笑,被姜氏硬灌了两碗姜汤,水烧好了,赶紧躲进厢房去洗澡。 洗完换上干松衣服,程平看漏壶,快到敲暮鼓的时候了,头午让王大随着送那两个民夫回家去,现在竟然还没回来,莫非那民夫家有什么事? 程平又打发阿桃去前衙问问今天可有什么事。回来说,李县丞他们中午都按时下值了,两个值班的老吏说日间并没有什么事。 挺好!程平希望以后忙完工程,也能每天按时下班。 阿桃去厨下做饭,程平在内室坐着与姜氏闲聊。 姜氏像程平小时候一样,拿布巾给她绞干头发。 程平盘腿,把盛满紫色杨梅的碗放在腿上,拈一颗笑眯眯放进嘴里,“我小时候头发又黄又稀,您和阿娘成天让我吃磨好的芝麻粉,现在才有这么厚这么黑的头发。” 姜氏笑道:“那时候多乖,从不让我们担心。” 程平只笑。 姜氏摸着程平头发,轻声道:“这么好的头发,若是能梳高髻,戴上步摇,不知该多好看。” 程平笑起来:“您这话差了。好不好看,关键看脸。” 白直回来得比程平还要晚一些,经过县衙,便顺便停一停,前衙只两个老吏,白直懒得跟他们说话便走了出来,想起上午程平说着凉,便直接拐去县令后宅。 两个看门的衙役要按例进去通报,白直岂是那种愿意等在门口让人通报的?一个横眼便把两人给摁了回去。 他自己推开二门,走进内院,又诧异,王大呢?莫非还没回来?往常这奴婢都兢兢业业地在二门这儿守着。要白直说,这程县令有点穷酸,一共就两个奴仆,还不如街面上开酒肆的呢。 站在廊下,白直解蓑衣上的带子。屋外淅淅沥沥的风雨声杂着屋内细碎轻柔的说笑声一起钻进白直的耳朵。 白直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隐隐的,似是程平说“——关键看脸。” 白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悄悄走过去,用手戳破窗纸。屋内姜氏随手给程平简单地挽了个髻,拔下自己头上的钗子给她簪上,细细端详:“多好看。”又轻叹,“不知道还有没有光明正大这么插戴的一天。” 程平没心没肺地笑道:“还是戴幞头好——省事!” 姜氏笑嗔道,“尽胡说!”又把髻拆了,继续拿布巾给她擦发稍。 屋外白直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小孔洞中,那巧笑倩兮的脸,程平竟然是…… 呆了半晌,白直悄悄退出去,走到门口,看那两个衙役:“我忘了点东西,明日再见县令,你们别说我来过。” 衙役们本与白直相熟,都笑嘻嘻地答应着。 白直随手从荷包里摸出些钱来给他们。 白直披蓑戴笠骑着马在街上乱走,程平竟然是女人,她怎么敢?这种传奇里写的事竟然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别说扮得还真像!……也不是没有破绽的,白直脑子里闪过她线条柔和的脸和莹白的手指,又想起她在县衙门口与百姓讲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一时脑子里乱哄哄一片。 暮鼓敲响,白直停在偶尔来喝花酒的一处院子外。 鸨母赶忙笑着迎出来,“白郎可有日子没来了!” 白直笑道:“又惦记我荷包里这点银子了?” 鸨母道:“白郎能来,便是没有银子,老身还有娘子们也是高兴的。” 白直“嗤”地笑了。 鸨母吩咐摆酒,“还是让丹娘来给白郎斟酒?” 白直点头。 丹娘不是这院子里顶漂亮的,却是最善解人意的。看白直似有心事,便不多说什么,只让侍儿抱来琴,弹起一支叫《暮云归》的轻柔曲子。 白直自斟自饮,等从沉思中回过神,丹娘同一首曲子已经弹了三遍。 “怎么今天总弹这个曲子?” 丹娘笑道:“助君沉思耳。” 白直笑一下,招呼丹娘近前。 丹娘乖巧地跪坐在白直身侧。 看着她莹白的脸,白直又想起另外一张脸来,摘下头上的幞头扣在丹娘的头上。 丹娘惊讶地瞪起眼睛。 白直哈哈大笑。 丹娘做嗔恼状,又娇媚地笑了。 白直的笑淡下来,她脸上从没有这样的神情。 也不拿回自己的幞头,白直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案上,站起身走出去。 “恭送白郎。”身后丹娘道。 鸨母在堂上笑道:“白郎如何从不在这里过夜?” 白直似笑非笑:“似我这般丰神俊朗,在院子里过夜,我总觉得亏了。” 76.去拜访名士 第二日清晨, 程平一睁眼, 便听到鸟雀啾啾,晴天了? 可不是嘛,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停了,身上似乎也舒服多了, 姨妈快走了……程平吃过饭, 乐呵呵地去前衙。 白直看一眼坐在上首的程平,低头喝饮子,掩住眼底的情绪。 程平先问李县丞夏税的事。今年算是风调雨顺,夏税收得并不困难。李县丞回答已经收了大半,稻米也都诚实饱满, 期限内收齐应该不成问题。 赵主簿拿一些县衙日常花销的账册给程平, 让她签批。 程平又问白直, “到了夏季,人们都烦躁, 城内可还安定?堤上人多, 难免摩擦口角,这两日可有纷争?” 白直硬邦邦地道:“无。” 程平看看他,不知道这个中二病少年又耍的什么脾气,便点点头。等李县丞和赵主簿出去,程平多关心白直一句:“齐同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 白直辗转一晚没睡,这会子看程平神采奕奕、眉眼带笑, 心里不由得升起怒气, 冷淡地说:“某倒是没什么。昨日明府说伤风, 莫非今日已经好了?” 程平笑道:“多谢惦记,已经好了。” 想起那红枣汤都是母亲什么时候喝的,白直觉得脸有点发热,又不愿在程平面前失了气势,停顿一下才道:“好得倒快……某去监下转一圈。”说着转身走了。 程平从他匆匆而去的背影中读出了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中二少年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正要往堤上去,王大回来了。程平问是怎么回事。 王大眼睛发红,满面疲色:“那断了腿的张二他娘子去年没了,三个孩子让他老娘看着。老人家听说独生子腿断了,吓昏了过去。家里两个大人都躺倒了,三个孩子只会哭,小的才三岁。” 程平沉默一下,问:“给他娘请了郎中了?” “郎中施了针,就醒了,又煎了药来吃,郎中说什么‘急痛攻心’,年纪又大了,让好好养着。”王大虽然是奴仆,但原来在富裕商家,现在在县令家,幼时的贫困艰难早忘了,这时候看到张二家里的惨状,不免受到震动。 “留下些钱没有?” “阿郎给的钱都留下了。” 程平点点头,让他下去休息,今天就不要跟着上堤了。 光听王大叙述,也能想象这张二家的境况,程平心里沉甸甸的。所谓牧守一方,让这一方百姓吃饱穿暖,都是自己的责任啊。前世看戏,好像是一出叫《七品芝麻官》的,里面白鼻子丑角县令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但,怎么做主? 程平悠悠地叹一口“哀民生之多艰”的气1,想到屈原,不由得想起那次调戏陆座主来。不知道他的盐政改革推行得如何了?前两天接到上面的文书,泗州盐务官逐步裁撤,但米南的官盐专卖点还在。程平是地方官,盐务官另有系统,不归她管,但想来一项新政推行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又一月,以云氏命名的两条支流“云公河”已经疏浚完毕,务虚的东西也要开始准备了,比如刻在功德碑正面的修河碑文。程平计划请名士薛初执笔。 这位薛公寒族出身,早年曾中过进士,也是卡在了吏部铨选上,按照惯例,去了地方,在一位王刺史手下做幕僚。当时恰赶上藩镇叛乱,这位王刺史也是个性子刚硬的,举全城百姓对抗藩镇,檄书就是薛初写的。 当时城破,王刺史身殉城池,薛初也受了重伤,被人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时也只有一口气了。 先帝读到这篇《抗叛贼陈修檄》时很是赞叹,本拟招他入朝为官,奈何薛初双腿已残。 对这么一位有才有德的,程平态度很是郑重。当天没穿官服,而是穿士子袍,买了笔墨纸砚四色礼物,带着王大上门拜访。 开门的是个青衣小童,“郎君有什么事?” 程平把名刺递给他,笑道:“还烦请小郎君通报贵主人。” 小童接过名刺,看看程平:“郎君稍后。”然后关上门,去通传。 程平静静地在门外等着。 不多时,小童又“吱嘎”打开门:“我家阿郎请郎君进来。” 程平对他点点头:“多谢。” 院子不大,墙角一树老梅,地砖上些许青苔,清幽得很。 小童把程平带到外书房。程平见榻上老翁的身影,先行礼,称“先生”,自称“平”。 薛初看着这位小县令,微笑道:“明府如此多礼,某心里实在难安。” 程平全当听不出潜台词,一脸正直地道:“平晚生后学,来见先生,岂敢不恭敬。” “让某猜猜明府所为何来。” 程平微笑。 “敢是要借老朽之手,写修河诗文或修县志?” 人家是明眼人,自己就别藏着掖着了,程平再行一礼:“是。本县才高德昭者无过先生,这个水利工程还求先生为其作志正名。”说得很简略,一句多余的说服之词都没有。事情都是明摆着的,就是借人家的名气一用,对着这样的明白人,不管是吹嘘对方或者对这点政绩做自我标榜都没什么意义。 薛初没想到面前的年轻人如此干脆,看着程平片刻,突然笑了:“明府趣人也!老朽答应了。” 程平深施一礼:“多谢先生。” “我信程明府是个做实事的人。”老人已经略显浑浊的眼睛盯着程平道。 “平不敢辜负先生和万千百姓的信任。”程平郑重地说。 出了薛公的门,程平一后背的汗,对着个老成精的说话,压力好大。 薛初想想刚才明显还稚嫩的小县令,不由得笑了,年轻真好啊,思绪又飘回多年以前。 见云朗就轻松多了。 程平拿着请薛初写的“云公河”三字——这是写碑文另外的“添头儿”,算是给大客户的福利。当时听了程平这额外的请求,薛初也只是一笑便答应了——程平客观地评价,那实在是个通透宽容的老人。 见了这三个字,又听说薛公写了修河碑文,云朗惊讶地看着程平:“昔年修青莲寺,前任泗州刺史杨长卿两次登薛公门,都不曾求得碑文来,没想到竟然答应了程郎。” 程平想了想,促狭地笑道:“许是薛公不信佛?” 云朗哈哈大笑。 笑罢,程平道:“薛公是个为国为民的人。” 云朗点头,想来是这个缘故了。 薛初虽寒族出身,却用才德把自己刷成了名士。名士这种生物,从一定意义上说,是跨越阶层的。云朗凹的是隐逸范儿,与薛初的忠臣义士忧国忧民范儿不同,但能被这样一位才高德昭的名士认可,还是高兴的,你看这字,多么有风骨…… 云朗与程平相谈甚欢,便招呼云家小郎君们出来待客。 云氏聚族而居,云朗有四子,又有几个侄子,长者十七八岁,幼者六七岁,都长得一副好相貌,尤其最大的那个,云朗的长子云翊,风姿秀雅,胜过其父。 程平摇头慨叹:“不意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2 听程平引用赞叹琅琊王氏的话来赞叹诸子,云朗心里得意,面上却谦虚道:“实当不得明府这样夸赞。” 云翊微怔,以前单听说县令年轻,但没想到得父亲盛赞、在本地闹出那么大动静的县令竟然年轻成这样,偏对方与父亲平辈结交……云翊抿抿嘴,带着诸弟恭敬地行晚辈礼。 77.做官的艺术 时候进入八月,全部河段都即将完工, 工程款也差不多用没了。程平计划把没命名的那两段合起来叫做“义河”, 以旌表本县所有捐款捐物的义士们——猪肉没卖掉, 就自己煮了, 全村都分分吃了的小农思想。 这个时候,先前没让程平进门的卢氏竟然送来拜帖。这是反悔了? 程平不把自己的脸皮当脸皮,笑着道:“快请!” 又让人去叫李县丞、赵主簿、白县尉坐陪。 来的是卢氏家主之子,约莫三十岁左右,也是个样貌风流的郎君。 卢大郎进了门, 众人叙了座,卢大郎便说明来意:“明府带领全县百姓兴修水利,卢氏虽族小力薄, 亦愿出一份力。” 身后奴仆递上单子,卢大郎交给程平。 白直微不可闻地“嗤”笑一声,卢氏族小力薄……真是满嘴鬼话, 听说上回县令亲去拜访, 连门都没进去,这会子看工程完工了, 你们来了!要叫白直说,程平就该把这单子扔到卢大郎脸上。 程平却看单子看得仔细, 看完正色道:“卢氏深明大义, 本官为本县百姓谢过。”说着竟行一礼。 饶卢大郎也算办过事的, 脸上也显出些不自然来。 程平全当没看见, 让人拿舆图来, 跟卢大郎商量“卢公河”碑放在哪里比较好。 卢大郎自然明白这不是真想说位置的事,而是说之前许诺的条件都还算数。卢大郎笑道:“哪里安置方便便是哪里,全听明府的。” 程平又夸赞一句卢氏高义。李县丞和赵主簿互看一样,赵主簿跟着夸卢氏。白直觉得这屋里简直不是正常人能待的地方,姓赵的没气节也就罢了,那不过是趋炎附势之徒,程平,你的气节呢? 程平把单子递给管文书的赵主簿,然后对卢大郎笑道:“某还有一事要与卢郎说。” “哦?明府请讲。” “《战国策》上说‘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于我县百姓而言,兴修水利,只为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本官拟建义仓,为米南百姓再营一窟,若有灾荒年,兴许能多救下几个人……” 卢大郎有点无语,还要钱! 要修义仓的事,便是在座的李县丞等也是头一回听程平说。 常平仓、义仓自古有之,丰年大量收购粮食,以防谷贱伤农,欠年则低价出粜,以防谷贵伤民,灾荒时则开仓赈济灾民。常平仓作用主要是前者,义仓作用则主要是后者,二者又常混合为一,称常平义仓。 常平义仓古之明君贤臣多有设立的,便是本朝前期,很多地方也有义仓。只是安史之乱之后,兵祸连连,朝廷加赋,这义仓也便立不起来了。 这义仓的来源,过去多是正常赋税外再加一部分赋税,或者是各州府地方把地亩税中一两分扣出来充常平义仓。程平从这次修河工程中得到的启示——富人的钱好赚,这么好的韭菜就割一茬儿可惜了,所以决定借着修河的东风,“好事”成双,再给常平仓化点缘来。 还没来得及写具体的章程呢,卢氏就送上门来。他送来的这些物资,修河基本上用不到,回头直接进常平义仓就可以了,又因为修河的事,他们参与晚了,程平赌卢氏在义仓的事上不会再漠然处之。 果然卢大郎只略思索,便笑着说:“本县能有明府这样为民着想的父母官,真是幸甚!义仓之事,待某禀过家父,再来与明府商量具体事宜。这样的义举,卢氏不敢置身事外。” 程平把务虚的一套玩出了花儿,随便一想就说出一堆虚头巴脑的“客户回报”。 卢大郎却听得很认真,又笑着点头。 程平有点遗憾地想,若是离着长安近,请陆尚书来剪个彩,那就完美了,出身显赫、官高位显、人又帅……客户们肯定觉得这钱花得值!想完了,又在心里哂笑,人家一个朝廷三品大员给一个县级义仓剪裁,这yy太不靠谱。我这简直是自己混不吝,就也认为别人混不吝的典范。 然后更混不吝的就来找茬儿了。程平对白直是真头疼,原先还好些,这一两个月是越发古怪了,有时候出语讽刺,有时候又横眉冷面,这孩子这是怎么了?也就是特码遇见我这好脾气的上官吧…… 程平与李县丞等说了自己的构想,挖完大户们这第一桶金,下面就争取让常平义仓自己能转起来,粮食贵时粜出,粮食便宜时大量收购——这样也能保持仓内粮食的新鲜。 经过修河这事,李县丞已经决定,让县令折腾去吧,反正他能折腾;赵主簿虽然还是满肚子小九九,但干活了利索多了,偶尔也说几句实心话;只有白直…… “便是为了这点钱粮,明府就把脸皮扔到姓卢的脚底下踩?都说读书人有气节……”白直撇撇嘴。 赵主簿看一眼程平,笑道:“白县尉也是为明府不忿的意思,只是话说得有些过了。”又对白直道,“白县尉,我等都知你脾气直爽,只是明府到底是上官,怎能这么跟上官说话?” 白直狐狸眼一横,刚要说什么,程平微举手,笑道:“某多谢白县尉的好意,只是你大约搞混了一件事,‘面子’不等同于‘气节’。还有一句话,某想与白县尉共享,”程平看着白直缓缓地说,“‘政治的艺术是妥协’,做官的,太较真儿,是不行的。” 就连李县丞和赵主簿听了程平的话都怔住了,此时的“艺术”与后世的“艺术”不是一回事,但程平的话,大家都听懂了。这话与圣人言完全不合,但他们两个在官场混久了的,细细咀嚼,这说得简直太真切! 白直也不是一味直愣的,不然早被赵主簿挤兑得无立锥之处了,他看着程平,抿抿嘴,终究没再说什么。 程平忽悠完了下属们,又马不停蹄地忙——工程马上就完工了,之前许诺的“客户回报”都得一一兑现;县试马上要开始,除了要与学官商量试题的事,也要把考场、秩序、馆驿之类的安排交代下去;还有常平义仓的事,要赶紧出个靠谱的章程,不能什么都靠一张嘴胡掰;更别说夏税交上去,马上要征秋税这些常规的事,直忙得程平嘴里起泡。 78.远方的礼物 赶在县试完结时, 米南水利工程完工。本县万千百姓偕老带幼站在堤坝上看“开闸仪式”。 吉时到了,穆刺史一声令下,运河开闸放水——没错, 不是程平,是穆刺史。 这么大的工程,岂能不跟州府报备?开始穆刺史只是冷眼旁观着,让赵主簿随时汇报进程, 后来发现这事竟然真成了!这在米南, 固然是程平的政绩,但这也是泗州的事,说来也是自己的政绩…… 工程即将完工时,程平揣着“工作汇报”去请领导“指导”工作。 都快完工了,还有什么指导的?都是些虚得不能再虚的事, 比如“择吉”, 八月一共两个好日子, 是八月十六好,还是再拖一拖, 到八月二十五再说?再比如请穆刺史来主持开河大典。 穆刺史笑着点点头:“我看八月十六就甚好!节日间, 正合与百姓同庆。” 程平满脸歉意:“只是这样,过节时使君便不得在家团聚了。” 穆刺史道:“为了黎民百姓,这又有什么。” 程平情真意切地说:“使君拳拳一片爱民之心, 实为下官等之楷模。” 穆刺史笑着看程平, 这位程县令不是那种不会说话的愣头青, 你听这话说得多顺耳, 只是这性子……算了,到底年轻。关于杀夫案在朝里的争论,穆刺史后来都听说了,当时就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小小的案子,差点掀起大风浪,又猜测程平的背景,云里雾里的有点让人看不清。 可惜得到消息的时候有点晚,米南水利工程已经进行将半了,钱粮都已到位,不然穆刺史对拨款的事还要再斟酌斟酌。 好在那件事对自己也没什么真切的损害,他既然有背景,那便容让他一两分又如何?穆刺史又摆出了长辈的款来,温言夸赞程平,又留程平在府衙吃饭。 一个刻意笼络,一个有心修补,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仿佛前几个月的不愉快从不曾存在一样。 滚滚运河水沿着新修的河道奔流,两岸百姓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程平站在穆刺史身后笑了。 程平非常有诚意地趁着穆刺史在,组织了一次歌诗盛会,作诗的但凡有点眼力劲儿的,都要点到这位“使君”。穆刺史含笑而来,含着更大的笑而归。 程平又密集地组织了几次不同级别类型的盛会——士族的、赶考士子的、县学生的,让人筛出或者背景厉害或者诗厉害的,编成集子,很不要脸地亲自写了短序,紧着让匠人刻印去。 然后这些新鲜出炉带着热乎气儿的诗集便跟着士子们一块进了州府,只等回头再传进京——当官当然要为民做主,但是做完主,也得让人知道。 关于最近自己做的这些事,程平也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太功利太没操守了?就如白直小少年说的,“气节”呢?又揣度,是不是每个政客开始时都这样自问过?比如陆尚书? 程平想起第一次与陆尚书吃饭时他评价自己那位姓赵的同乡,他当时怎么说的?“‘政’之一字,从来不是直心直肠、不能忍耐、不知变通之人写的。”陆尚书少年登科,混迹中枢,跟一帮官场老油条过招,当时他是不是也曾这样彷徨过,那句话是不是他自身经历之后“多么痛的领悟”? 原来在长安的时候,程平有点怵头见陆允明,这哥们不好糊弄,长着一双x光眼,总能看透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只是有时候他可能没说破。 如今离他远了,程平倒真有点想他。有的人就跟金箍棒还没被猴儿玩坏之前的状态似的——“定海神针”,有他在身边,哪怕他不说什么做什么,你心里也是安稳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这位大兄dei在身边,看着自己上任以来这一通神操作……程平只觉得后背一凉。 程平又想起周通、孟员外郎他们,不知道周通考试通过没有,还有孟员外郎,也应该捎个信儿回去,不然自己来了江南,一个猛子没影儿了,以后再回长安,不好见面说话的。 趁着府试这些日子,不如置办些礼物,让他们帮着带到长安去…… 程平偷了一下午空儿,出去置办礼品——原来在户部的时候,下午工作属于加班,自到了米南,全天忙成了常态,要是哪天下午不上班,程平都会有些微的负罪感,这就是传说中的抖m吧? 程平带着王大上了街,有点犯愁不知道买什么。 其实,虽说米南没法跟“物质皆大丰富”长安东西市比,有特色的东西也不是没有。 比如纸张,本地纸色白而坚韧,称为“米纸”,京中画山水画讲究的多用它。米南的笔也不错,笔管用本地的西子竹,这种竹节稀杆直,亭亭有西子态,跟山南西道可以用来钻井的大竹不同。 这笔墨纸砚配齐了,赠送孟员外郎等几个相得的同事是没问题的,但给陆尚书,似乎……显得太凑合。程平对上次的“围脖事件”还记忆犹新着呢。 程平经过几家卖丝织品的店铺,都没有停留。米南的丝织品虽然比不得润、常、苏、杭的花样多,但也自有特色。本地盛产一种叫做米丝的,那最顶级的薄如蝉翼,穿上几层,还能看出皮肤上的痣。买上两匹送陆尚书?程平的脑子朝着某个不健康的方向拐去…… 旁边一条小街上是卖茶叶的,程平前世是刑侦剧爱好者,托人转送入口的东西这种事,还是能不干就不干的。同理不能送的还有药材、干果蜜饯。 程平来到目的地——本地最有名的扇庄。里面卖的是各种团扇,有圆月形的,也有椭圆的,也有六角的,扇面绣花草鱼虫或者画山水人物,都精美得很。 本朝,后世文人墨客常常用来装x的折扇还不流行。原来部里诸位用的以蒲扇、棕扇居多,也有用团扇的,程平记得陆尚书用的是一柄看起来有年岁的竹扇。 绕过那些色彩亮丽、绘有花卉仕女婴戏的女款团扇,程平转到男子团扇这边来。郎君们用的扇子较女郎们用的要大一些,扇面上画或绣的则是山水、骏马、松石之类。 其中有一柄绣的是雪野图,远山飞鸟,茅庐雪树,两个骑行者的背影,大片的留白,恢弘中略带苍凉,让程平想起去年经过廖州拜访江远的情景。 程平又选了一柄绘有水乡风光的——江南的礼物,当然得有点江南的水汽。 回去写信时,程平也着重说这江南风光,气候、习俗、衣食,一派的安宁祥和,又有点小趣味,从信纸上裁下来,就可以当游记看。政事却只寥寥数语。 程平突然停住笔,又看了两眼刚才写的,然后笑一下,把它撕了。 上大学的时候,程平每三两天往家里打个电话,叽叽呱呱地跟爹妈瞎聊,吃啥穿啥上课有什么乐子,但被人怼了、某科差点挂了这样的事从来不说——所谓报喜不报忧。 但程平分析自己现在给陆允明写信,当不属于这种状态,倒有点像更小的时候,考得好回去不说,憋着,专等拿了什么奖状之类的给爹妈惊喜。 等陆尚书从别人嘴里听说自己的“政绩”或者看到那本诗集?程平“嗤”地笑了,轻声道:“幼稚!”便给这件事做了了结,而不再往下挖自己这种心理更深层的原因。 程平再写的信就“端正”多了,政事为主,只在最后促狭了两句,让这封信不那么像工作简报。 程平托人带信时,米南还能用扇子呢,到陆允明收到信时,长安已经下第二场雪了。 陆允明看着面前俊逸的小郎君笑道:“令尊安好?” 云翊笑道:“托尚书的福,家父安好。家父也念着尚书,让小子替他问好。” 客套了几句,云翊呈上自己的行卷,陆允明只先看了卷首一篇小赋,夸赞两句,又问起之前县试府试的情况。 听说程平出的题目与钱粮治水有关,陆允明倒不奇怪,但听说了程平的“政绩”,又看到那本诗集时,陆允明就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了。 “听小郎君说得详细,莫非与程县令相熟?”陆允明笑问。 云翊笑道:“小子与程明府不过数面之缘,倒是家父对明府称赞有加。”知道程平是陆允明的门生,云翊适当地表达了云家对程平的支持,也是向陆允明示好之意。 陆允明点头,对其中的来龙去脉猜个八九不离十,程平八成是哄着世家大族出钱出力帮着修河认识的云朗,不由得在心里哼笑,还是这么巧言令色。 到云翊走了,看程平的书信时,陆允明就真的从鼻中哼笑出来,明明性子那般随意,偏写信写拜帖时板着脸,装成端方君子!这哪里是私信,分明是公函!他的目光扫在最后一段,才忍不住笑了。 信的末尾,程平到底说了几句闲语,“……门生买此扇时,尚有暑热;座主收此扇时,业已寒冬。门生想起家乡一首打油诗,抄录于此,博座主一笑:‘小扇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等到立冬。立冬到了,扇子破了。’1” 陆允明轻声笑道:“促狭!”又随手拿起程平送的扇子,看到那幅雪景,不由得想起那日马车里他赌气的德行,还有回程时他说的“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 陆允明再次咀嚼这几个字,突然铺天盖地的寂寥迎面而来,让他恨不得再躲进马车内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去。 79.莫非好男风 马上进入腊月, 官员们除了忙着盘账、总结,还要忙人情随往。什么人的年礼能收, 什么人的不能收,什么人要还礼,什么人不需要还, 什么人要还价值相当的, 什么人要还点家常的……更不用说给上官送节礼,那讲究就更多了。程平少不得也随着。 《红楼梦》里有名对:“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当时贾宝玉看到这对联,就跟让蜂蜇到似的, 大喊“快出去, 快出去”,竟厌恶至斯。程平想象, 如果贾宝玉见了自己,一定会在心里骂“禄蠹”吧? 蠹虫……程平平心而论,自己即便是虫,也应该算是益虫——人类朋友那种。 今年冬天雨雪格外多, 天气比往年寒冷, 怕有冻死人的情况发生, 程平带着白直城里城外地巡了一遍, 特别走访了几个偏远点的乡村。回来便从义仓中拨出一批物资来, 救济鳏寡孤独及赤贫者。 具体事宜就交给白直负责。这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 能最大限度地做到“专款专用”, 想来没哪个里坊村镇敢在这位面前玩猫腻。 程平又带着李县丞去查常平义仓。秋天的时候, 义仓建了起来,程平把薅来的大户“羊毛”,趁着今年秋粮丰收都换成了粮食,看着这满仓的米粮,程平就像过冬的仓鼠,又像抱着财宝罐子的守财奴,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和满足——仓里有粮,心里不慌啊。 程平摸摸粮食下垫的板子,又查看墙边一拉溜的生石灰箱子。 看粮库的老吏赔笑道:“这灰都按照名府吩咐的,半月一换,这库里干爽着呢。” 江南雨水多,程平在修粮仓时就多有考虑防潮问题,这么多粮食若是发了霉,那可就是作孽了。然而问了县衙管仓储的官吏,又专门咨询了云郎这种家里有大量余粮的,竟然并没有什么好办法。好一点的粮仓不过是地面砌砖石,上铺木板,木板下悬空,以此来隔离地面潮气。 程平没办法,除了也给粮仓铺了木地板外,把后代常用的干燥剂生石灰也用上了——此时的生石灰不比后代的纯,粮仓空间又大,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刚才查看,发现原来块状的生石灰不少已经粉化,说明确实与水发生了化学反应变成了氢氧化钙——干燥作用还是有的。 当初李县丞等就问过为什么要放生石灰的事,程平没法给他们解释氧化钙和氢氧化钙,便只笼统地说生石灰可以吸潮气。 看三位属官,一个“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一个假装“领导你真厉害,什么都懂”,一个把怀疑挂在脸上,程平抿抿嘴,到底没一冲动给做个试验,而是淡淡地说:“从前听工部一位相熟的员外郎说的,先时帝王陵寝中便有用石灰防潮的。” 听说是工部传出来的帝陵“黑科技”,李、赵二人立刻就信服了,便是白直也把挑着的眉毛放了下来。 此时李县尉看那石灰果然如程平说的,有一些化成了石粉,仓里也确实干爽,便更信服了。 出了仓,程平看完前院防火灭火的水池,又转到后院猫舍看粮仓的“猫官”们。 有一只黑白花的小猫跑过来,用爪子碰碰程平的靴子,喵喵地叫。 程平让这小奶音把心都给萌化了,便把小猫抱起来。 老吏笑道:“明府若喜欢,把它抱走就是。” 那么多猫,贪污一只倒也确实没什么。程平撸着小猫柔软的皮毛,对老吏点点头,又轻咳两声,对李县丞笑道:“捉一只回去,给家里阿姨解闷儿的。” 李县丞眼睛在程平撸得正欢的手上扫一眼,严肃着脸道:“顺便也能捉一捉县衙里的老鼠。” 程平赶忙点头:“很是。” 溜溜地忙到腊月二十,程平又带着赵主簿去了一趟州府,回来便到了封印放假的日子。放假这一天,照例县衙上下官吏一起吃酒宴——就如后世之年会。 程平不是那种吃个饭都让人吃不安生的。她特意没穿官服,见谁都笑眯眯的,嘴里说着辞旧迎新的吉祥话,然而除了李赵白几位还随意些,其他官吏都恭敬谨肃得很。 威望这种东西,有时候不是绷着脸绷出来的,甚至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来了这大半年,上下官吏看着她一件事一件事地办过来,对她的敬服也一点一点地积累,终于都真心地认了她这个“一把手”。 开完“年会”,程平终于迎来一年最长的假期——新正年假。 这是程平得官以后,第一年与阿姨一起守岁。虽然背井离乡,但两人也是高兴的,阿姨兴兴头头地按照齐州风俗准备年货,屠苏酒、胶牙饧、五辛盘应有尽有。 又什么都不让程平帮忙,程平便很过了两天撸猫、吃零嘴儿、看传奇的逍遥日子。 与程平比,陆允明就苦x多了——因为他的叔父陆承恪来了。 这位虽然叫“承恪”,其实一点也没继承其父的谨慎勤恪,反倒是个诗酒放诞的,当了二十几年官,现在还是个中州别驾——而且还是不管事,被当吉祥物供着的那种。 今年任期一到,陆承恪就打了病退报告,言“老迈体弱”,想提前退休。陆允明看着叔父乌黑的头发和只微微有些笑纹的脸,好吧,老迈体弱…… 叔父一家来了长安,年自然是要一起过的。 婶母自带着女儿、儿媳、孩童们在花厅里间开席,陆承恪、陆允明以及陆承恪的两个儿子允信允敬则在外间吃酒。 吃了酒,行了令,投了壶,兄弟子侄一边闲话,一边守岁。 陆承恪歪在榻上,“五郎啊,长公主不合适,上次崔恕家有意,你怎么也推拒了?” 不待陆允明回答,陆承恪眨眨眼,笑道:“莫非你看崔恕那厮长相不佳,便以为他家女郎也是丑的?” 陆允明:“……” 陆允信、陆允敬:“……” “倒也有些道理,女肖其父的多。那裴璟家女郎你如何也推拒了?” 陆允明只好解释了一下朝堂关系,裴璟尚主,与皇室牵连颇多,陆氏不宜与其结亲。 “你总是常有理的。”陆承恪摇摇头,过了片刻,突然凑近侄子,“五郎,你跟我说实话,是还对那柳氏女难以忘情?又或者……莫非你好男风?” 旁边陆允信“噗”一口茶都喷了出来,陆允敬成了那个被殃及的池鱼。 陆允明无奈地抿抿嘴:“我只见过那柳氏一次,谈何不能忘情。” “那就是真好男风了?”看两个儿子去换衣服了,陆承恪轻声劝告,“郎君们在一起,喝酒谈诗、赏游玩乐,确实比与小娘子在一起畅快。这志趣相投,就容易心意相通,心意相通了,这个,有些情情爱爱的事,也是正常。只是,亲还是要成的,不然如何有子嗣呢?” 陆允明站起来,“您坐着,我有酒了,出去吹吹风。” 陆承恪在他身后无奈地摇头。 陆允明走出花厅,仰头看看满天星光,想到刚才的话,突然失笑,好男风,亏叔父想得出来……还喝酒谈诗、赏游玩乐、志趣相投、心意相通……陆允明脑子里突然闪出一张眯着笑眼的脸。 陆允明怔一下,看来真是酒上头了。 80.赌一赌天气 外面细雪纷纷,程平坐在榻上, 心里想着事, 拿勺慢慢地吃面蚕汤。 姜氏把醋腌芹菜往她面前推一推, “就着点小菜, 解腻。” 程平点点头, 吃两口小菜。 姜氏看看窗户,“‘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话说得还真准,你看这雪大的。” 这阵子程平看见雨雪就烦,唯独这几天,觉得这雪下得不错——上元节到处是灯笼火把, 程平怕自己那宝贝粮仓失了火。下了雪, 出问题的几率就小多了。 即便这样,程平吃完晚饭, 与阿姨打过招呼, 依旧带着王大去巡视粮仓——除了怕火,也怕盗, 上元节这几天不宵禁, 街上喧嚣热闹得一塌糊涂, 最容易出事。 刚来到街上, 便碰到白直。 白直一身官服, 挎着腰刀, 带着几个衙役正在巡城, 看见程平过来,便立在街边等着她。 程平笑着对白直和衙役们道了“辛苦”,衙役们都行礼,说节间的吉祥话。 白直打量一眼程平的家常袍子和大氅,似笑非笑地说:“明府穿这一套,可赚不到小娘子们几条红豆串。” 上元节红男绿女上街赏灯,本乡习俗,女郎若对哪个男子有意,便送他红豆腕串,或者坠了红豆的结子、香包、罗帕之类。有轻薄子过后会在一起比谁收到的红豆串子多。 程平看看白直,笑道:“要那么多干吗?有一条便足矣了。” 白直挑眉:“哦?听这意思,明府莫非已经有心上人了?” 程平不回答他,反而中老年领导上身,语重心长地说:“齐同啊,年岁也不小了,抓紧啊。” 白直只觉得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皮笑肉不笑地对程平道:“多谢明府关心。” 看程平没往灯市主街上走,白直皱眉看她。 程平笑道:“我去看看粮仓,这到处是灯火,那里不能出了纰漏。” 白直点点头,目送程平主仆。细雪里,灯火中,她举着伞远去的身影带着点文人特有的萧肃洒脱。 白直扭过脸对衙役们道:“走吧。” 戒栏前,看守的吏人给程平行礼。 怕出事,粮仓这片又比较偏,程平干脆把义仓前后的小街都戒了严。 “可有什么事情?”程平问。 吏人笑道:“没有,都知道这里是粮仓,放的是县里的粮食,哪有那不长眼的?” 程平点点头,对这吏人笑道,“今晚辛苦了,等过完了节,再尽情休息两天。” 程平按照后世的办法,让节日加班的官吏们节后调休,并发三倍工资。 吏人赶忙笑道:“不敢说辛苦,明府这不是也没休嘛。” 程平笑笑,跨过戒栏,走去常平义仓。管仓储的方录事在这里坐镇,看程平来了,赶忙迎出来,说两句吉祥话,然后汇报道:“按明府交代的,要紧的地方竖了戒栏,又派了活哨巡查,明府放心。” 程平拍拍方录事的肩膀:“你在这里,我放心。” 方录事比程平高一头、大十几岁,对这位小上司却很是恭敬,他微躬身笑道:“必不负明府所托。” 程平又出去,绕着义仓走了一圈,对每个遇到的值班吏人道了辛苦,才缓缓地走回县衙去。 过完了人困马乏的上元节,休息没几日,春耕就该开始了。 江南的春来得早,程平这“劝课农桑”的活儿自然干得也早。 看着河官递上的河水水位统计表,又仔细问了农官,程平皱着眉,这真的不是错觉,从去年入冬以来,雨水确实偏多了。 这时候没有天气预报,对气候的预测全靠经验,准确率没法说。程平又去咨询了一些积年的老农,有认为今年或许会水涝的,有认为年初水多没什么要紧的,还有个说了句民谚“年头涝,年尾旱,一年白忙干瞪眼。” 程平:“……” 然而既然觉得有这苗头,程平不做点什么是不会甘心的。她与李县丞等商议,把一部分存粮卖了,去泽州购置抗涝早熟的稻种来,“若果真雨水多,百姓种这稻子还能保险些。” 这种稻子米粒煮出的饭有点太粘,又少些米香气,属下品稻,卖不上价格,正常情况下少有人种,只有像泽州那种地势低洼,常闹水患的地方才种这种稻谷。 看程平蝎蝎螫螫徘徊焦虑的样子,李县丞道:“那便按明府的主意,去换些来就是了。”最大不了就是亏一点钱财嘛。 听李县丞说得随意,程平便知道他没往深处想,这不只是种子差价那点事。劝农人种这种经济价值低的,纯靠政令是不行的,还要用经济手段,比如允诺他们以这种下品稻充上品稻交税——但上交朝廷的可是上品稻,中间的差价,都得县衙出。 程平的守财奴习性终究敌不过杞人忧天的焦虑,终于紧着卖了一些存粮,令人去泽州购买抗涝稻种。 买种子倒是容易,但就像程平原来已经想到的,推广起来很是艰难。现在虽多雨,但远远还没到灾涝的程度,这个时候硬说今年可能有水患,让大家改种下品稻……程平都想买通俩巫婆神汉来扶乩请神造谣了。 琢磨了琢磨,程平捂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节操底线,到底没掉下去。 时候进入三月,有钱有闲的仕女郎君们都在考虑上巳节游玩的事,程平却奔波在田间地头——清明前后正是早稻种植的时候。 这不是个能靠贴告示和一级一级开会就解决的事,程平让李县丞看家,带着赵主簿一个乡一个乡地跑,告示贴在村口,又亲口跟百姓们安利优惠政策并作出种什么稻收什么税的承诺。 赵主簿跟程平跑得都没脾气了,“明府,我们这又何苦呢?下个令让他们改种抗涝稻种,他们还敢不从不成?” 程平抠着袖子上溅的泥点子叹气,“总要让百姓甘愿才好。” 赵主簿:“……”把后面要算的账也扣在嘴里,程明府户部出身,岂能不知道若今年没有灾涝,县衙要赔上多少钱?同时赔上的还有他的名声。若后面风调雨顺,现在做的,就纯粹成了笑话。 程平凭借着修河积攒的威信和优惠政策,再加上这点跑断腿的诚意,终于让购入的新稻种都种在了米南的地里。 整个县衙,甚至整个米南都在关注着天气情况,闲人们见面第一句话都是谈天气,据说县里赌坊开了大局,赌今年会不会有涝灾。 到五月节时,雨量明显增多,就是之前再嘴硬的人,这时候也得承认今年雨水确实太多了,而据远来的客商说泽州等地已经涝了。 米南作为小高地,又新疏浚了河流,情况倒还好,尤其之前换了新稻种的,这时候都念起佛来,“神佛保佑,幸好当时听明府的话,换了种子!”而那些没换种的则哀叹抱怨,据说还有夫妻俩因此打起来的。 到七月初,早熟稻刚刚收割完毕,正常的稻谷将熟未熟的时候,江南多地,普降大雨,一下就是半个多月,田间到处一片汪洋,时隔二十七年,严重的江南涝灾又来临了。 81.陆尚书来啦 程平从卢公河南段堤上下来, 虽打着伞披着蓑衣,膝盖以下都是泥水, 芒鞋已经泡松了,勉强挂在脚上。 “水位监测每个时辰都要记录,如果超过第三警戒线,便赶紧来报。河堤巡查队分三班, 要昼夜不停地在这个河段巡查。”程平看着河官樊良,“这段是地上河, 一旦堤坝决口,发生倾泻, 半个米南都会被灌了。若发生这样的事,你我一起从堤上跳下去也不能赎罪。” 樊良神色一凛:“明府放心!” 程平缓缓地吁一口气, 拍拍樊良肩膀,“熬着吧!熬过去,我给大家放大假,庆功宴上你喝头一盏酒。” 樊良是个红脸膛的高大汉子, 不善言辞,他看着程平再次保证:“明府放心。” 几个河官,程平最喜欢樊良,话虽然少, 但心里有数。 程平点点头, 带着王大, 朝卢公河东段走。那边就好多了, 河床低, 目前水位还没超过地平面,地面上又有先前修的堤坝。 负责东段的是河官周彻。他看见程平,赶忙举着伞迎上来,“这么大雨,明府还亲来巡堤。” “不看一看,心里慌。” “明府真是为米南操碎了心。” 程平摆摆手,往堤上走。谁知身子一歪,差点倒了,周彻赶忙扶住她的手,“明府小心。” 程平借力好赖保持住身形。 周彻放开手,明府真是读书人出身,手又细又软,宛若女郎。 “水位到哪了?” 周彻赶忙收敛心神:“还在第五警戒线。” 程平修河的时候为了便于监测,每隔一公里便在河堤内侧埋“警戒线石”。这石头是附近胭脂山上的,赤红色,质地坚硬,数量不多,但当标志物倒足够了。 根据往年的水量和堤坝高度,在能容许河水达到的极限高度上,程平用胭脂石砌出宽八尺厚两尺红色标志,称第一警戒线,往下隔一段距离再砌一块,称第二警戒线,再往下是第三警戒线,如此一共八级。今年春天雨水虽多,但一般都徘徊在七八左右,而现在有的河段已经到了四。 举着伞站在堤坝上,看浑浊的河水滚滚翻涌,雨线交织,洒在河水里,程平心里一片阴霾。照这个下法,堤坝或许还能扛一个月,但若下得再久……好在仓里有粮,现在以工代赈、加固加高河堤还来得及。 程平又很阿q地安慰自己,总比前些天从早到晚面筋似的雨往下泼强,如果那样的雨再来上半个月,整个米南都得喂鱼。 从堤上回到县衙,程平没回后面换衣服,先来前衙。 “有朝廷赈灾的消息吗?” 赵主簿摇摇头:“尚未有消息。” 程平无奈地点点头,朝廷这效率……真是吃枣药丸的节奏。 “明府,我们的夏税……”李县丞请示。早就到了交夏税的日子,但因为下雨,一直没收。七月初常稻将熟未刈,连日大雨,那些稻不用说,都扔在地里了。李县丞知道,县令早把免赋税的笺表呈送上去了,但至今没有回音儿,那今年的夏税收不收,怎么收,什么时候收,李县丞得讨程平一句明白话。 程平淡淡地说:“别想赋税的事了。照着这雨的下法,今年不饿死人就不错了。” “可万一上面……”李县丞欲言又止,不经过朝廷同意就免去赋税,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不至于的。”程平安慰他。如今水灾都这样了,朝廷若还坚持让交税,那离着大乱也不远了。以程平对今上那有限的了解,自己这位“座主”没那么昏聩。 程平与李县丞等商量以工代赈加固河堤的事。这时候没人反对——若是决了堤,身家性命兴许都得交代在这儿。再往深处想,米南义仓里有粮,前阵子早熟抗涝的稻又已经收了,情况比周边好太多,只要不出事,熬过去,就是政绩。这政绩的肉固然是县令的,自己这帮人,总能喝上肉汤。 程平抱怨朝廷效率慢“吃枣药丸”的时候,负责处理江南水患的黜陟使已经在路上了,不是别人,正是陆允明。 户部作为掌管天下田地 、户籍、赋税的部门,这种时候责无旁贷。收到江南道奏报之后,皇帝派户部尚书陆允明作为黜陟使赴江南处理水患事宜,同时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 “同平章事”是贞观之后宰相职衔标志,从此,陆允明要被称一声“陆相公”了,政事堂除陈相、邓相两位老臣外,终于加入了生力军。可惜政事堂的饭没吃两顿,陆允明便要远行。 临行前大明宫里,皇帝与陆允明对面而坐。 “好在去岁全国大部分地方都风调雨顺米粮丰收,臣已经从剑南、河南等道购置、调拨百万石粮食,正陆续运往江南。”陆允明道。 皇帝点头叹道:“也幸好盐政改革已见成效,库里有银子。民间常言‘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没钱,哪能这么快弄来这么多粮?” 自全面推行新盐政以来,只今年这多半年,盐政收入已有千万贯,差不多相当于往年全国财政总收入。 陆允明从袖中取出条陈,“这是此次江南赈灾、运河疏浚臣预拟的章程,请圣人御览。” 等皇帝看完,陆允明道:“这次江南水患除了多地普降大雨,也因为河流壅塞不通。此次救灾,臣拟以工代赈,疏通运河河道以及沿线河流。一则从根本上治理江南水患,一则重新贯通南北水上输运,以解关中人多粮少之患。” 关中特别是长安京畿人多粮少,自安史之乱漕运荒废后,已经发生过多少次粮荒,皇帝家也没有余粮是缠绕中晚唐皇帝们的噩梦。 皇帝点头道:“此时确是疏浚运河的好时机,朝中却为此吵翻天……你尽管做你的,朝中有朕顶着。” 陆允明点点头。 皇帝皱着眉:“你说他们阻碍运河疏浚——是不是有人与运河沿线某些节度使有所勾结?” 陆允明看一眼皇帝,“没有证据,臣不敢回答。” “运河疏浚这里面事情太多,你要小心。江南离着京里又远,你尽可便宜行事,不必事事禀告朕。” 陆允明谢恩。 “这次去江南,让工部侍郎周望川跟你一起去,他在齐州时曾治过水务,又几次建言疏浚运河,不会扯你后腿。” 陆允明点点头。疏浚运河涉及工程,工部派人去也是应有之义。 提到周望川,陆允明便想起程平,他在泗州,正是水患严重的地方,但愿他那河道堤坝真如士子们诗赋里说的那样牢靠。 绵绵秋雨中,陆允明终于见到了士子们赞咏的水利工程——还有修工程的人。 不知为何,陆允明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纤瘦的身影——一定是因为他的样子最诡异,袍子前摆塞了半截到腰里,手里提着一只鞋,还兀自在那里跟几个人说着什么。 82.接待黜陟使 河官周彻提醒程平:“您看那边, 是不是朝中来人了!” 我去!程平真想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搂陆允明大腿:“大哥,你们可算来了!再不来, 我真的扛不住了!” 白直站在程平身侧,看她眼里瞬间爆发的光芒,不由得也扭头,泗州别驾季宪陪着两个人, 身后跟着好些侍卫。那二人虽没穿官服,但看气势也知道定是朝中大员。 不顾坡陡路滑, 程平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堤去。 白直看她兴匆匆的背影,再看一眼堤下风姿颀然的陆允明, 皱一下眉,跟上。 冲到近前才想起来, 手里还提溜着一只鞋呢,程平讪讪地扔了鞋,把掖着的袍子下摆放下来,正正经经地叉手行礼:“下官见过陆尚书。”又对老师周望川行礼。 不等陆允明说什么, 周望川先“啧啧”两声,“悦安是越发有亲民官的风采了。” 程平看看自己沾满泥水的袍子和那只把袜子当靴子穿的脚,尴尬地笑了。 真不是周围人没眼力劲儿,看见县令光脚也不知道给她弄双鞋来, 实在是程平脚太小, 别人“献”的鞋她穿不上。程平本也不是那多注意形象的, 一挥手:“就这水啊泥的, 穿不穿有什么两样儿?都赶紧干活儿!” 谁想到这散德行的样子被陆允明和周望川逮个正着。 陆允明看程平, 比先时越发瘦削了,身姿却挺拔,若说在京里时有两分似曲江边的嫩柳,现在就是秀劲瘦节的竹了。便是那眼睛里,也带了两分从前没有的坚硬。 陆允明温言道:“程县令不必多礼。” 程平一笑,招呼白直和河官吏人们给陆尚书、周侍郎行礼。老师调为工部侍郎,程平年初的时候就从邸报上看到了,但陆允明拜相,却不知道——江南大水,邸报早就不送了。 周望川笑道:“要改口称陆相了。” 程平睁大眼睛,赶忙笑着道歉。 白直也知道这位是谁了,东都陆五郎! 白家也住洛阳,但白直祖父不过是个庶族出身的五品定远将军,跟陆氏这种大士族没什么交集。但即便这样,白直也是被“陆五郎”虐大的,不爱念书了,睡懒觉了,出去疯跑了,都会被念叨“你看,陆五郎……” 白直此时想的却不是小时候的这些“仇怨”,而是程明府的表现。 白直以一个“公安局长”兼“刑警队长”的专业眼光分析程平,虽然她对陆相行官礼,嘴上说话也是正经下官对上官的路数,但怎么就感觉两人之间有股子熟稔呢,似乎比跟她那位大老鼠老师还要亲近些?再联想到她刚看到这一行人时眼睛里的光芒、那兴匆匆的背影……白直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程平哪管白直肚子里的弯弯绕,满脑子想的都是“赈灾粮”。人都到了,粮应该就不远了吧?但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问,程平只好先带着这两位上堤看工事,介绍米南水利兴修情况和抗灾情况,顺着也就说到了粮食。 “义仓里都快见底儿了,最多还能撑五天。”程平哭穷。 陆允明眼尾微翘,看她一眼。 周望川道:“甭旁敲侧击了,短不了你的粮食。” 程平嘿嘿一笑,心说,那就好,那就好! 话说陆允明和周望川一路行来,跨州过府,所到之处饥溺交困。只缺吃少粮的地方已经算好的,不只一个地方河湖决堤,满眼汪洋,城内城外皆是沟壑,路边墙下飘着尸体。 泗州刺史穆清辰倒还是靠谱的,州府所在的临淮境况还算稳定,至少没有发生决堤的状况。穆清辰介绍自己治下六县的情况,言必称“米南”,俨然把米南当成泗州的脸面。又极力劝黜陟使一行去米南看看——穆刺史觉得,自己这也是卖陆周两位一个面子,程县令是自己这位同年周忘川的弟子,又是从陆相的户部出来的…… 其实即便穆刺史不说,陆允明和周望川也要来米南看看的,倒不是两人念着与程平的香火情,而是一路见到不只一批携老带幼逃往米南的流民。 “米南有粮吃!我们去米南就不挨饿了。” “听说只要去堤上干活,县里就给吃的。” “听说就是老的小的也有善人给粥吃。” “米南没有大水!” 陆允明谢绝了穆刺史陪同的“好意”,只让泗州别驾跟着,一路往南,终于看到了这让泗州刺史自豪、无数流民们念叨的米南河。 看着蜿蜒的河道,高高的堤坝,还有河堤内侧的胭脂石“警戒线”,再侧头看看那边年轻的县令,陆允明不知道是该感慨还是该欣慰。 一行人参观完了河堤,便回米南城里。 一路行来,田间虽然也被水泡了,但村庄依稀还是旧时模样,百姓也还算安定。到米南城门外时,可以看见一些安置流民的简易帐篷,又有仆役用大锅灶在熬粥,又有吏人衙役在旁边维持秩序。 程平介绍,这是“云家粥”,在东门有“卢家粥”,西门有“袁家粥”,云庆寺有商户们共立的粥棚。 陆允明和周望川便知道了,流民不只是县衙在养着,还有这些世家大族和大商户们也在出力。但别的郡县也有世家大族,也有商户,虽也有施粥施粮的,断没有这般整齐,且又有吏人衙役在旁边维护——这必是县衙勾连组织的。 待进了城,发现城内秩序井然,百姓们几乎可以算是安居乐业了——当然,巡街的武侯衙役似乎有点多。 陆允明问:“没让流民进城?” 程平点头:“是。”这个时候没法讲平等博爱,大量的流民进入城市,可能造成一系列的治安问题。 陆允明看她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在陆允明心里,程平是个格外心软的,不说在部里特别好说话,单说上次去山南西道,他殚精竭虑地琢磨新井打法,做各种机关——恐怕主要目的不是多出盐,而是避免矿难、减轻盐工劳力。这次竟然能忍住,不让流民进城…… 周望川则对自己这位弟子由欣赏转为好奇,他是怎么在一年之内获得世家大族的支持,以一县之力,修起这样的水利工程,竟然还立起了义仓的? 陆允明对程平了解还多些,也知道她之前募捐的事,但也想知道更多细节。 见官长们问,程平嘿嘿一笑,从卖河段命名说起,再说到义仓,说到购买抗涝早熟稻种,“所以,米南虽然缺粮,却不似周边县缺得那样厉害。” 在雨稍微小一点以后,程平便约谈米南粮商们,“此时不囤粮,等大家都反应过来,想买粮都买不到。” 粮商们也深以为然,冒着雨中行船的危险,去外地购买粮食。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官有官道,商有商道,这粮到达泗州可比赈灾粮快得多。 有粮了,又怕粮商们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程平一方面对这些粮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方面用了点不那么民主的行政手段限制粮价,再加上有常平仓平价粮,在水灾之初,流民来之前,米南的粮价一直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 对上堤的米南百姓,则是半赈济半徭役的形式——百姓家有余粮,还没到完全吃官府的时候。 后来时间越来越久,百姓家余粮少了,流民越来越多,程平便又找上这些“大户”们。 程平往云家榻上一坐:“云公,‘市义’的时候又到了。” 云朗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平:“我家的钱粮十之七八都让程明府帮着买了‘义’了,明府对云氏恩德真是深厚啊。” 程平脸皮厚,全当听不出话里的调侃,反而正色道:“昔时冯谖为孟尝君市义,保孟尝君一生平安富贵;今某为云公市义,或能让云氏门楣更光耀。” 这种危急时刻,云氏义举若能上达天听,被朝廷立为“典型”,不只是博个好名声,云氏子弟进入中枢会不会更容易?到那时,云氏恐怕就不再是窝在这小地方的三流士族了吧?不管什么时代,名和利都是相互联系的。 云朗自然听懂程平的言外之意,哈哈大笑:“程郎真是生得一张巧嘴。” 云氏又捐献给常平义仓一批米粮,同时按照程平的建议,在城外开粥棚。 有云氏带头儿,卢氏自己就跟上了。 对一直不大合作的袁氏,程平到底又舍脸去了一趟。看云氏在米南的人望名气越发高了,尤其那“云公河”和义碑,袁氏早有意动,只是舍不下脸来。这会子程平亲来,嘴上话说得也客气,袁氏家主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至此,程平算是完成了对米南世家大族的团结工作。 程平把老弱流民分流到几个地方,主要由几大世家供应饮食,又派人维序和监督,而青壮年则以工代赈,上堤干活。 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程平虽有的地方一带而过,有的地方春秋笔法,有的地方用“新闻联播体”,但陆、周二人都是久在官场也混过地方的九尾狐狸,岂能听不出其中的猫腻? 陆允明看程平故作严肃的脸,心里笑斥:“越发无赖了。” 程平说完,便“首尾呼应”把话题又归结到缺粮上:“饶是这样,仓里的粮也不够吃啊。”这不是程平墨迹小气,实在是吃饭的人太多了,看着仓里的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程平就跟葛朗台老头似的,心每天都是抽抽的。 周望川拍拍自己的肚子,翻个白眼:“你再不喂喂为师的肚皮,给米南的粮就扣下了。” 83.男人的心思 接待上官这种事, 赵主簿最拿手, 程平放心地交代给他办。 众人都回去一通梳洗, 程平也终于又有了人样儿。她还见缝插针地去前衙找李县丞说了会子正事。听程平说黜陟使到了, 先去了大堤,李县丞惊讶地瞪起眼睛。 李县丞想了想, 小心地问:“那我们的债券?今天头午债券已经印好了送了过来, 布告也写得差不多了。” 程平摆手:“朝廷的黜陟使来了,有粮了,我们这债券发行的事就先搁置吧。回头把这些都封存起来, 若用不上,统一销毁。” 这是程平“弄粮三部曲”的最后一步——发行政府债券, 向民间借贷, 当然这所谓民间主要是士族、豪强、富商们。 先是让人自愿捐, 然后找人要, 最后找人借——程平也觉得自己的羊毛薅得有点狠, 行径太过流氓无赖, 但有什么办法呢? 流民来了, 你不能看他们饿死。即便真狠心不管流民死活,本县也会被糟蹋得不像样——在面临饥饿这样关乎生死的大事时,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可以想见, 那时一定是盗匪横行、饿殍遍野的惨相。 至于这借贷的窟窿回头怎么堵, 程平也差不多想好了。开“国企”嘛!等水退了, 这么多失地的流民百姓, 县衙就都雇佣来织布、染丝、造纸、做扇……发展本地特色手工业。然后跟商人们合作, 把货卖到北方去。在自己任期内,债券的窟窿总能堵上的——吧? 对发行债券,李县丞、赵主簿都很不理解,为了外地流民,竟然举债?朝廷的颜面何在?关键是,怎么还?用赋税抵?但经过这么多事,两人已经学会在县令面前闭嘴。特别是李县丞,人本来就是个老诚实在的,此时早已视这位年轻的县令为真正的上司。程平说什么,李县丞便做什么,不问缘由,只管执行。 发现不用举债,程平也松一口气。程平觉得自己就是个穷命人,十来岁的年纪就为了那点家产跟别有用心的长辈斗智斗勇;后来进了户部,发现朝廷比自己还穷,户部尚书简直穷得要当裤子去;好不容易来了这鱼米之乡,得,差一点欠一屁股债! 程平交代李县丞:“打扫粮仓,备生石灰,等着仓里进新粮;让人跟士族们通报一声,陆相来了;这几天我不一定有空上堤,李公你去盯着,县衙让赵主簿坐镇……” 李县丞一一都记下来。 最后,程平笑道:“晚间一块去陪上官们吃饭。” 李县丞不是正经科举及第通过吏部铨选的官员,而是流外官熬资历熬上来的,没赴过宫中大宴,对于陪“宰相”吃饭这种事,颇有压力。 程平小声道:“都是往嘴里塞,没什么特别的。”又顺嘴说起听孟员外郎说过的朝中廊下食的笑话。 李县丞为人老实,觉得不该笑上官们,到底绷不住还是笑了。 白直走进前衙,看程平与李县丞正在说话,程平一脸坏笑地说什么,李县丞死忍着笑的样子,呵,今天挺高兴啊。 已经有好些日子白直没在程平脸上看到过笑意了,今天却这般欢畅——想来是因为黜陟使一行的到来。 程平心情好,看见白直进来,刚梳洗过的小伙子一身官服,挎着腰刀,格外英武好看,不由得夸赞道:“今日齐同格外英俊。” 白直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看一眼程平,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比陆相如何?” 程平:“……”男人也比美?雄,雄孔雀? 李县丞抿抿嘴,放弃对白直的规劝。 看白直掸掸衣袖,样子似不在意,却分明在等着答案,程平轻咳一声,假笑道:“这却不大好比。”又对李县丞笑道,“他们美男子的事,我们不掺和。” 李县丞给面子地笑了。 白直眯着狐狸眼看看程平,终究没再说什么。 说完事了,看看漏壶,时候不走了,赴宴去吧。 县衙离着馆驿很近,三人步行过去。到馆驿时,赵主簿已经操持得差不多了。程平很夸了两句——非常时期,馆驿中东西备得不多,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赵主簿还能收拾得齐齐整整的,确实是人才。 诸官员入座,按照既定程序开宴。开始祝酒,说的都冠冕堂皇一些,多有涉及此次江南水灾、百姓、民生的祝词,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也就随意多了。 周望川与程平的师生关系不是秘密,席间便说起齐州士子,说起程平那些同乡同年来。 程平便道:“不知老师记不记得周通?学生来上任时,他正要考礼部试,不知道他及第没有。” 周望川笑道:“似是及第了,我还收到他的名刺,只是未曾见到人。” 程平点头,想来是老师调任侍郎后,按照礼节,周通去拜访过,又想,考中了就好,下面就等吏部铨选了。 陆允明抿一口茶,“他礼部及第,但卡在了铨选上,拟去剑南道游历一番,看能不能在那里谋个职位。” 日理万机的陆相竟然知道一个小士子的近况……看来陆相很是欣赏周通啊。 作为周通的好友,程平冲陆允明感激一笑。 陆允明微翘唇角,再喝一口茶。 白直看看程平,再看看最上首的陆允明,低头干了杯中酒。 白直敬陪末座,轮到他敬酒时,席间氛围越发松快了。 白直对陆允明笑道:“陆相是东都人,某也是东都人。某可算是听着陆相的事迹长大的。” 陆允明少有才名,不及弱冠之年便考取状元,对朝中事多少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听白直这么说,只以为他在拍陆允明早年事迹的马屁。 程平对白直比较熟,看他那惯常讽刺自己时唇角略弯的样子,心说:“握草!终于找到了白直比美的原因,小时候的心理阴影!陆允明就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啊!” 陆允明微弯眉眼,只略举杯,饮了一口,并没说什么。 白直见陆允明如此,酒气上涌,眯起眼睛,“陆相——” “哎呦!”程平差点从坐榻上掉下去。 众人都看她。程平赶忙站起身赔罪:“下官量浅,适才失仪了,还请恕罪。” 陆允明看看她,又看看白直,浅笑道:“日间大家都辛苦了,时候不早,大家散了吧。” 众人起身,恭送上官。 周望川经过程平时瞪她一眼,耍小聪明!这种愣头愣脑的下属,有什么好护着的? 程平赔笑。 看着陆允明、周望川等都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程平对赵主簿说了明天让他在县衙值班的事,又嘱咐李县丞和白直几句。黜陟使来了,固然带来了赈灾钱粮,但也麻烦,比如,安保就得升级,不能出什么纰漏。该说的都说了,程平对属官们道:“都回去歇着吧。” 外面带着雨气的夜风一吹,白直的酒也醒了不少,一腔少年愚勇消散,变成了后怕。白直也知道适才多亏了程平,但终究拉不下面子赔罪或谢她,看着微弱的灯笼光中她格外温润的眉眼,咽口唾沫,抿抿嘴。 程平也没指望他说什么,疲惫地说:“回吧,都回吧,早点歇着。” 一年多以来,白直首次真心实意地给程平行了个礼,与李县丞、赵主簿一起走了。 程平揉揉酸涩的肩膀脖子,娘的,领导是什么,就是给下属背锅的!没奈何,只好往馆驿主院走去。 守院门的见了程平并不奇怪,也没通报,就把她放了进去。 程平可不认为这是县令的特权——只能是因为刚才得了陆允明的吩咐。 程平来到屋外,正要让侍卫通禀,恰韩秀从屋内端了洗脸的残水出来泼。他小声对程平道:“进去吧,等你呢。” 程平对他比个谢谢的手势,走进屋去。 陆允明穿着家常衣服,光着脚坐在榻上,显是刚洗漱完,看程平进来,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坐。” 程平脸上赔着笑:“座主来南边还习惯吗?”又换回了旧时称呼。 “还好。”陆允明道。 “那就好,那就好……” 陆允明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不说话。 程平挠挠头,笑道:“白直一向愣头青,座主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哦?这样的性子,恐怕是不堪其任的……” “他公事处理得还行。”程平小心地说。 陆允明点点头,脸上的笑容越发浅淡了。 程平小心地觑着陆允明的神色,不至于的吧?原来没那么小气啊,再说白直也没说什么。估计是因为赈灾的事不顺,迁怒了…… 看着为个愣头小子来向自己道歉的程平,陆允明心里着实有点堵。按说知道护着下属是好事,但陆允明心里就是不痛快,尤其看到程平小心翼翼满脸写着“见外”的样子,这不痛快就更严重了。 陆允明从案头匣子里拿出一封信丢给程平,“周通的信。” 程平瞪大眼睛。 陆允明懒得看她那蠢样子:“没事回去休息吧。” 程平只好告辞退出去。 门口,韩秀冲她挑眉。 程平撇撇嘴。 韩秀摇头,露出个“我也帮不了你”的神色。 84.像闺蜜聊天 第二日, 赈灾粮到了米南。程平去与管粮食的户部仓部司高员外郎做交接。 高员外郎也算老熟人了, 对程平笑道:“悦安这县令做得是真好, 这回肯定能升一升的。” 程平赶忙谦虚两句, 又道:“外放了,真是想念户部诸位官长同僚,就连部里大堂种的那株海棠树都几度入梦。” 那株海棠是户部前老徐尚书种的,算是户部的“部宠”。多少人上班第一件事都是先围着盆景树转一圈,摘一摘枯叶,顺便浇点水——你摸一摸我碰一碰, 你浇一点我浇一点, 硬是把好好的海棠树养成缺叶没毛的病娇儿。 听程平提起这棵树,高员外郎笑了, 看看左右, 悄声对程平道:“陆相不让大家照顾那棵树了。” 程平一脸与高员外郎感同身受的无奈, 被剥夺了上班唯一的乐趣了呢…… 高员外郎对这位前同事很是照顾, 利利索索地把手续办完。给各地赈灾粮的量是上面批下来的, 但具体操作时给什么质量的却是粮官说了算。高员外郎一挥手, 给米南的粮都是最好的。 作为回报, 程平把生石灰防潮的事科普给高员外郎,他是仓部的,这个用得着。 高员外郎听如此说,很是重视——防鼠还好说, 防潮实在是仓储里的大难题。 现在存粮少不觉得怎么样, 听说过去仓廪丰实的时候, 仓底都是腐粮,仅仪凤二年就曾扔掉几万石受潮腐坏的粮食。 程平亲自陪着高员外郎去常平义仓参观,又详细得讲解了生石灰的用法:“江南雨水大,现在几日就要一换,长安比这里干爽得多,石灰更换的频度可以再摸索。员外郎只看这石灰成粉了,就是吸饱了水,该换了。” 高员外郎一一记下,笑着对程平道:“等你回长安,我们去平康坊好好喝一场酒。” ……喝酒就喝酒,为什么选平康坊?你们唐代男人真的没救了。 程平心里吐着槽,面上却笑道:“好!到时候不醉不归。” 赵主簿看拨给米南的都是上品粮,又见程平与高员外郎谈笑风生,心里很是羡慕,朝中有人好做官,果真是! 粮入了仓,程平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堤上让李县丞盯着,治安交给白直,县衙庶务有赵主簿,程平只在馆驿蹭前蹭后。 不敢去招惹陆允明,好在还有老师周望川。师徒如父子,老师来了,学生在旁边伺候着,多正常的事啊。 周望川让她晃得心烦,皱眉笑道:“这雨还没停,你就先惦记补种秋粮的事,还真长本事了!” 程平赔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老师让学生多读圣人书,学生也是按圣人教诲做事。” 周望川没脾气:“行,行,已经派 了人去沼州找秋粮种子了。若到时候天晴了,时候还来得及,第一批一定先给米南。” 程平得了便宜,赶忙称谢。不过叫程平说,本来也应该先给米南,就是雨停了,别的地方水退也得有段时间,不像米南,本来没遭大洪水,排水系统也好,种子拿来就能种。 看程平还端茶倒水,一会儿问“老师对本地风味还吃得惯?”一会儿又问“老师觉得馆驿潮湿吗,要不要加一条羊皮褥子?”周望川道:“你还想怎么着?” 程平嘿嘿一笑,把先时自己许给世家大族的那些空头支票招了出来。既然朝廷的黜陟使来了,能不能兑现一部分?比如开个座谈会、给个表彰什么的? 周望川作为邓党一员,对士族感情复杂。之前看程平与本地士族打得火热,心里不无疑虑,此时听她细说其中交易,才放下心来,当下笑道:“陆相也算你的座主,你怎地光磨着我?这事他出面最合适。” 程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轻声道:“座主怎比老师亲近?” 周望川想起当年自己在齐州谢师宴上收程平为徒时说的话,“纵便阿平及第了,你也只是他的座主,总不及我这老师亲近。”顿时一口老血卡在喉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被老师赶出来,程平收敛了嬉笑神色,琢磨琢磨措辞,去主院。 求老师与士族周旋这事本也是半真半假,更多的是起个“告知”的意义。不论是身份还是政治立场,这事都是陆相更合适。适才又打听清楚了黜陟使行程,程平知道,必须得抓紧了。 陆允明刚接见了两个回来复命的官员,之前米粮分几路运往各州府,免赋税的旨意、安置流民的方策、以工代赈的文书等都一并下发,这两个就是负责其中一路的。 陆允明详细问了那几个州府的情况,便让他们下去休息。 程平便是这时候撞进来的。 听说程县令求见,陆允明道:“让他进来。” 昨天,程平走了,陆允明想一想,觉得自己很没道理。做主官的当然要护着下属,自己这……怎么倒跟小儿女似的,太无稽!陆允明把原因归结为最近太忙乱,故而心浮气躁,不免一顿自省。今日见程平便心气平和得多了。 程平便趁机说起请陆允明出面安抚本地士族,旌表有功之家的来意。 本以为要费些口舌,没想到陆允明一口答应。程平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陆允明抿抿嘴。 程平赶忙赔笑。 陆允明哼笑,跟这么个小子,真不能生气。 说完公事,陆允明问起江南的风土人情,程平捡着自己知道的说了。 其实也没问什么特别的,陆允明又问的有一搭没一搭,让程平产生一种似乎前世与闺蜜在qq上聊天的错觉——聊什么不重要,关键是陪伴。 程平让自己的联想激起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还陪伴……你可省省吧,最近真是越发膨胀了。 “想什么呢?”陆允明斜倚着凭几随口问。 程平回过神儿,随口道:“适才在想杜工部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样的秋风秋雨,真是让人愁苦。” 明显就是胡扯,忧国忧民能有那般丰富活泼的神色?陆允明真想弹她个榧子,然而却只笑笑,与她一起透过打开的窗户看雨。 85.压榨陆座主 时间紧张, 陆允明先是以私人身份亲自去拜访了云氏, 然后又以朝廷黜陟使的官方身份亲切会见了云氏、袁氏、卢氏等士族家主, 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陆允明高度赞扬了他们在米南治水中的功劳,并对他们在水灾中捐财捐物、建立粥棚的行为表示了感谢——本台记者程平报道。 程“记者”参观了陆相安抚士族们的全过程, 对陆允明如何彬彬有礼地提出要求, 如何隐晦而明白地表达不满,如何卖了人还让人感恩戴德又有了更深体会——这才是政客! 会见完了高门士族们, 让程平意外的是, 陆允明还让县衙组织了一次“扩大会议”,里面有豪强、有乡绅, 还包括商人们。对他们, 陆允明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一张帅脸要多温暖有多温暖,要多亲切有多亲切, 拍下来就能当形象宣传片…… 本台记者程平评无可评,只能摇头叹息,宰相就是宰相! 明天黜陟使一行就要走了, 程平努力榨出陆允明身上最后一滴价值来——从他这儿批发一批题诗题字,什么米南常平义仓匾额、什么功德碑题诗、闸口名字……反正不要钱。 程平这点小心思昭然若揭, 陆允明笑着瞪她一眼,到底心甘情愿当了这苦力。 程平看着低头写字的陆允明。他的侧脸似乎比正脸还要好看些,或许是因为鼻子格外挺的缘故, 还有桃心形状的标准唇形…… 程平的目光在他的口唇间流连了一下, 终于把目光上调, 放在眉眼上。嘿!就这样成天耍心眼儿,也不见老,真是基因优良。 陆允明不抬头,“看什么呢?” 程平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说了实话:“座主长得真是好看。” 陆允明笔下一滞,接着写。 程平嘿然一笑,上前帮着铺纸磨墨。 陆允明眼睛的余光扫过程平纤细白嫩的手指,鼻间闻着淡淡的皂角香,突然想起叔父那天的话来,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浮躁。 程平笑道:“座主早年一定临过魏碑。” 陆允明的字也是唐人盛行的钟王书系,却平和文雅、风流蕴藉中带着雄健厚重,显然受魏碑影响颇深。 陆允明神色淡然:“眼力不错。”说着一边拿章子盖章,一边问:“悦安的字迹却有点特别,不知是学谁的?” 说了你也不认识……后代的赵孟頫! 作为素质教育的一代,程平前世琴棋书画舞蹈都学过一点,除了书法,别的都停留在皮毛上面的浮尘上。 书法从小练到大,勉强算是到了“毛”上。当年先学赵孟頫,后面还临过康熙皇帝最爱的董其昌,可惜天赋有限,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真正下功夫是穿越以后,柳夫子是魏碑爱好者,程平被逼着很练了一阵子魏碑,但终究带着前世痕迹,字就成了现在这副德行。 但这都没法说,程平只好笑道:“学生田舍汉出身,哪那么多讲究?那时候小,性子又不稳,东学一点,西临一点,就写成了现在的样子。” 惯常地胡说八道!那样的章法格局,岂是东学一点,西临一点能写出来的?陆允明对程平的满口胡说都有点习以为常了,“行了,把这堆都收起来吧。”陆允明一边在案头的笔洗里洗笔,一边道。 看字迹都干了,程平小心地把这一堆“墨宝”都卷起来。 两人换到窗边榻上对坐。 “我观你于水灾救荒颇有章法,回头写一个《水患救荒议》给我,一则让各地方参照,一则作为朝廷救荒策略放在户部备案。” 程平看着他,这是真的要把米南当成优秀典型了?虽然确实挺优秀的……但,好吧,真是个让人高兴的好消息。 陆允明挑眉,“怎么了?” 程平眯眼笑道:“门生遵命。” 陆允明到底绷不住脸,也笑了。也当了这阵子父母官,初见时只当已经出息了,其实还是一样惫懒。 笑过了,陆允明看向程平,恰程平也看他,两人目光相对。程平睁圆眼睛,陆允明别开眼去,“云氏的事,我已经上表朝廷,不日圣人或会有旨意下来。” 程平秒懂,也是树立榜样典型,“真好!这样我也不算蒙骗云郎的粮。” 陆允明嘴角噙着笑:“若我们不来米南,你又当如何?” 程平想了想,“表彰云氏的奏表总要递上去的,能不能批,是另外一回事。” 陆允明想起她办的魏氏杀夫案来,愣头愣脑一腔孤勇往上撞……平时也不是不圆融,却爱犯浑。 “若是没有批复、石沉大海又如何?” “还能如何?只能我担了这个蒙人的名头。所谓‘尽人事,知天命’,不亏心就好。” 尽人事,知天命……陆允明咀嚼这几个字,半晌说道:“悦安倒有两分道家的旷达。” 道教……程平突然想到在山南西道救那老妇人时陆允明的说辞,还有在东市书肆看到的那本图文并茂的道家采补术,眼里不自觉的带了两分促狭。 陆允明看程平的神色,突然也想起山南西道的事,抿抿嘴,轻声斥责:“小小年纪,想的太多!” ……要不要这么正经?真怀疑这位跟以后的陆夫人生命大和谐的时候也这副君子端方的德行,真是白瞎了那双风流的桃花眼! 不过……程平想起陆允明酒后的样子,好像也说不大准…… 陆允明哪知道程平的脑子已经歪到了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兀自说起疏浚运河以工代赈的事。 程平也让他又扯回正事上,便汇报了灾后对滞留难民的处理办法——开“国企”,算是另类的以工代赈。 陆允明立刻想到她可能被攻讦的点:“官府行商旅事,有失体统”“与民争利”。 “想好若被参劾怎么应对了吗?” 程平眯眼笑道:“特殊时候行特殊事,门生这不是跟座主报备过了吗?” 陆允明:“……”最终只是用手虚点她两下。 看看漏壶,时候不早了,程平道:“天晚了,门生告退,座主安歇吧。” 陆允明也看漏壶,可不是吗,竟然这么快就消磨了大半个晚上,之前预备要批的文书都还没看。 “去吧,我让韩秀送你回去。”陆允明温声道。 程平对他一笑,再施礼,退了出去。 陆允明看着掩上的门,片刻,走去案前看起文书来。 86.灾后重建中 清晨时分, 持续了将近三个月的雨终于停了。当第一缕阳光撒下来时,多少人喜极而泣。 城门外,晨光中, 程平带着属官们为朝廷黜陟使送行。 “下官等恭送陆相公,恭送周侍郎。”程平弯腰行礼, 眼睛看着陆允明紫色官袍下摆和皂靴。在紫色官服后面, 是周望川深绯色的袍子角, 后面还有深绿、浅绿、深青、浅青更多颜色以及甲士们的戎服革靴。 “程县令免礼。米南事悉委于君,望君能恪守为民之责, 善谋富民之策, 多为利民之事1, 不辜负圣人和米南万千生民的信任。” 程平再次恭谨地行礼:“是。下官必竭尽所能,裨益生民,共襄盛治2。” 陆允明深深地看她一眼,登车驾离开。 程平扶了一把周望川:“您小心。” 周望川拍拍她肩膀,也上了车。 其余诸官也上车上马, 程平等叉手恭送。 粼粼车声渐渐远了,程平放下手, 看看远去的旌旗人影和泥泞官道上深深浅浅的车辙,心里突然有点惆怅, 这就是传说中“送别”的味道吧。 程平轻叹一声, 还是赶紧回衙吧, 雨停了, 事就更多了。正转身, 却听白直道:“明府一声叹息,似有无尽不舍之意啊。” 程平停住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黜陟使解救本县于倒悬,难道本官不该不舍?” 白直待要再说什么,看到程平越发尖的下巴,终究没说。 程平当先上马回城,李县丞与赵主簿跟上。白直看看已经远成黑点的黜陟使车队,踢一下脚下的泥土,也骑马赶上去。 雨停了,堤坝修建却不能半截撂下,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趁着劳力充足,要赶紧把堤坝加修工程完成;要检视各乡土地状况,等上面的秋粮补种的种子秧苗来了,赶紧分派下去;周围各州县水退散后,大多数流民可能都会归乡,对留在米南的,要重新造册妥善安置…… 程平照旧忙着自己这一摊子事,陆允明在江南也大张旗鼓地动作起来。 陆氏那种“温和的强势、含蓄的霸道”冲击着整个江南官场,无数官吏因为陆允明的到来吃不好睡不着,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陆允明把官吏分为几等,优秀者上表朝廷封赏;单纯只是不作为的,申饬之,留任以观后效;因为不作为而造成重大后果的,撤职追责;中饱私囊鱼肉乡里的,直接下狱,押送长安,让有司审理。 泗州州府内,穆刺史与别驾季宪在说话。 “听闻洪州刺史也被下了狱,这崔敏还是崔氏嫡系呢。陆相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却使得好雷霆手段……”穆刺史摇摇头,想想陆允明视察泗州时候的样子,很有点后怕。 “使君倾心治理泗州,本州是江南诸州府应对水患最好的,再大的雷霆手段也用不到我们身上。”季宪赔笑道。 穆刺史好面子,里子却不傻,自然知道本州这治理水患之功,一则是因为地势,二则是运气,三则是人和——各县县令没有傻子,让河堤彻底破败了,再加上天上掉下个程平来,把个米南修得牢固无比,即便泗州有些别的不好,有米南的事也遮了。 “程县令礼部试座主是陆相,老师却是周侍郎……你看他与谁更亲近些?”穆刺史问陪同黜陟使一行视察米南的季别驾。 季别驾皱眉想了想,笑道:“似与周侍郎更熟悉些,周侍郎性子也好,他们倒真有些师生的样子。陆相虽温和,到底官威重……但陆相对程县令也着实不错。”别的不说,就说给米南题的那些字吧,别的州府恐怕没有这面子。 穆刺史点点头,心里暗叹程平好狗命,竟然在陈党、邓党都混得开。 穆刺史自认也是邓党的人,却终究不大入邓相的眼,不似周望川那般得邓相看中。周望川那厮也是自己想不开,总想放外任,不然何至于今时今日才当了侍郎! 穆刺史嘴上却笑道:“你不知道,陆相知贡举只一年,那年及第的士子又格外少,陆相对程县令格外看重也是有的。” 季别驾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除了吏治,江南民生经济也以最快的速度复苏起来:朝廷统一调拨的补种粮种、秧苗很快运抵各地;对失地流民以工代赈,在多个河段挖河筑堤,疏浚运河河道,沟通内陆湖泊、运河,有的河段则直接入海;取消杂税,鼓励盐商粮商…… 各级官吏很多都处在留任查看期,上面有一双利眼,身边有一堆被杀的“鸡猴”,故而对陆相交代的任务执行起来都积极得很。一个个老实勤奋,若不是有前科,简直都能评选封建主义三好官吏。 江南世家大族也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封建主义建设中去——因为皇帝对云氏的旌表下来了。 有皇帝钦赐的匾额之类虚的,也有实在的好处:征辟云朗入朝为官,云朗固辞不受,皇帝改招云氏子三人入只有三品以上官家子弟才能进去的国子学读书,云翊则在皇帝授意下由吏部授清要的校书郎一职。 唐中后期的士族早没了魏晋南北朝时与皇权对抗的底气。所谓世家世禄,如今科举制盛行,察举制不兴,没了得“禄”的通道,远离权利中心,还谈什么世家?与朝廷合作是唯一出路。 至于那些在朝中本也有势力的,对皇帝和朝局门儿清,表现就更积极了——向皇帝市恩的机会不多啊。 再说,主持江南事物的陆相是东都陆氏子,近年旧族中少有的出色人物,而不是泥腿子田舍汉们,士族们与他交接,乐意得很。 头脑清楚的士族们出钱出物出人,比着赛地帮着朝廷灾后重建。 整个江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程平的调令也到了。 大明宫,皇帝看着一份密报出神。 汴州,汴州……得找个信得过又不那么显眼的自己人过去,再看看手边陆允明褒举江南官吏的奏表,皇帝觉得这个人定了——程平。 寒族出身,年纪小,资历浅,不引人注目;聪明,懂眼色,却也能踏实做事;难得还有几分少年孤勇之气,不是随波逐流的官场老混混;再说,他是自己一手提拔的,是天子门生…… 程平接到调令时,时候已经进入腊月,米南人开始忙年了。 米南本也没受大灾,后来补种的粮虽因为时令晚了,算不得很丰收,但因为免了赋税,倒也够嚼裹的,再加上黜陟使和县衙的一系列“新政”,米南城里又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热闹气氛。 程平刚给鳏寡孤独“送温暖”回来,便看到了调令文书——汴州別驾。 87.为情所困呗 汴州是中州, 别驾为从五品上。从从七品下的下县县令到从五品上的中州别驾, 整整跳了九级!程平想想自己在米南做的这点事, 成绩当然是有的, 尤其与周围那些不作为的比, 但是也不至于跳得这么快吧?这就是治水典范的待遇? 程平杞人忧天爱想多的性子,对着这滋滋流油肉香四溢的馅饼, 竟然产生出些惶恐来。 李县丞、赵主簿等得了信儿都来恭喜她, 上官升职, 尤其是处得不错、也算共过患难的上官升职, 对属官来说是大好事——以后遇到, 总有几分香火情。 对程平这样的升法,李县丞等也很吃惊。这样的年纪就到了五品——五品是个官阶分水岭,多少人熬一辈子也过不了这个坎儿。程县令, 不, 现在可以叫程别驾了, 竟然弱冠之年就已经到了坎儿边上,又有治水政绩, 这是真正的简在帝心啊。照着这样, 日后像陆相一样年纪轻轻就穿上紫袍、甚至拜相也不是不能想的。 两人不免也想到自己,虽然没能提前擢升, 但等任期到了, 得个上等评应该是没问题的, 再升一升也是可以期待的。 故而人人喜气洋洋, 对程平的升职与有荣焉。 程平笑着与二人客气, 转眼来米南快两年了,刚来时觉得李县丞太木,赵主簿太滑,还有一个刺儿头白县尉……如今却觉得几人甚好,虽然各有个性,但都没耽误正事,处了这两年,竟然处出些真感情来。 程平离任,新县令还没到,按照惯例,县里事物由李县丞暂时总览代管。程平把自己手里的几件事交代他,一是堤坝,日常巡查、水位记录不能断;二是在米南安家的流民要按既定的办法安置好,廉租房不够还要接着建,县办作坊也可以再多开几个,吃饭的时候,生民是负担,但干活的时候,这些生民就是财富;维护好与世家大族的关系,很多事情,有他们的参与,可事半功倍…… 程平又勉励赵主簿与李县丞勠力同心,“我们家乡有个词叫‘共赢’,还有句话叫‘把馅饼做大’,大伙儿一起把饼做大了,做好了,自然每个人分的都多。” 赵主簿闻弦歌而知雅意,赶忙保证:“下官必定竭尽所能辅助李公守好米南,不让别驾的心血白费。” 程平笑着点头,赵主簿是真会说话,天天听他这么说话将近两年,我竟然还没飘飘然到天上去,也是奇迹。 正想着,某个“不会说话的”回来了。一进衙门就听说了这事,白直走进前衙日常开会闲坐的侧厅,果然几个上司都在。上首程平与另两位言笑晏晏,白直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三人停下来都看他。 “回来了?闹事的小子逮到了?”程平笑问。 白直点头:“先饿他们两天老实老实。” 程平同意:“这才吃饱饭几天就打架,是该让他们老实老实。” 这种痞子打架之类小治安案件最近又开始冒头儿,对这种,也没什办法,关几天,笞刑打几下子,也就放了。 沉默了片刻,白直问:“明府勤于王事,怕是不能在米南过元正了吧?” 这是盼着我走呢?程平笑道:“是啊,这几日整理交接好了就走。” 白直看着她的笑脸,抿抿嘴,低下头整理袖子,没再说什么。 程平与姜氏说又要搬家的事,姜氏颇有官家家眷的觉悟,对要在路上过年并无一句怨言,放下忙了一半的年,带着婢女阿桃整理行装,把养的鸡送给李县丞娘子和赵主簿娘子。 听她悄声与阿桃嘟囔“可惜这几只都快生蛋了呢……”程平笑了,笑完又在心里轻叹,但愿我能让她在余生只为这种小事操心。 然而阿姨终究是阿姨,临行前一晚,她把一直忧虑的话问出口:“六郎,你这官越做越大,以后——可怎么收场呢?” 程平沉默半晌,笑道:“再做两任吧,到时候银钱也攒够了,我们也多买些地,盖个大院子,当富家翁去。” 姜氏点头,终究没提婚姻的事。从小程平就有主意,在其父母亡故以后,更是真正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姜氏早把她当成了主心骨,差不多什么都听她的。 姜氏住在后院,对前衙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对程平一个小娘子做出这么多郎君们都做不了的事,心里又自豪又酸涩,要真是个小郎君该多好…… 程平袖着手走出屋去,天上一勾弯月格外明亮,其实现在攒的钱已经比原来乡下的家产多不少了,为什么还继续冒险当官呢?眷恋权位?——或者说是自我实现? 第二日,米南城外十里长亭。与来时一样,程平骑马,姜氏带着阿桃坐车,王大赶车。后代电视剧上送万民伞的情景并没有出现,来送程平的是李、赵、白三位属官和吏人们。 李县丞代表大家敬程平送别酒,程平端过碗咕咚咕咚干了,“大家都好好儿的,以后还有相见的时候呢。到那时,我们再一起饮这杏子黄。” 众人都附和。 赵主簿上前殷殷嘱咐行路安全注意事项,程平都笑着答应着。 轮到白直,他只是看着程平。程平看着他,笑了,这小伙子,其实挺可爱的,就是这性子啊—— 待要劝他两句,但想想,劝也没用,最终程平只是使劲拍两下他的胳膊,“保重,齐同。” 白直木着胳膊僵着脸点点头。 程平对大家拱拱手,送行的官吏们都叉手行礼,程平再次道了别,翻身上马,一路向北走了。 白直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红豆珠串,硬硬的珠子与手心里的老茧互相折磨着,手的主人却全似没有感觉一般——属官们都有临别礼物相赠,白直把珠串在送程平的礼物盒子里只比量了一下,便拿了出来。 送走程平,属官们回衙门,白直在城里巡查。 路过偶尔去喝花酒的院子,白直下马,走了进去。 还是坐在丹娘的屋里,丹娘照旧弹《暮云归》。 白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丹娘也不劝,只懒懒地一遍一遍地弹着重复的调子。 突然,白直“嗤”地笑了:“看你曲儿弹得好,这个赏给你了。”说着从袖囊里掏出那串红豆腕串来丢在案上,又把钱袋也放下,然后一仰脖干了杯中酒,走了出去。 老鸨看着白直的背影,走进来问,“这是怎么了?” 丹娘笑一下:“为情所困呗。” 88.大明宫面圣 程平是正月十三到的长安, 城里到处是一片上元节气氛。 在崇仁坊的馆驿中安顿好,程平去吏部倒换敕牒、告身。那负责接待的录事不着痕迹地打量程平一眼,笑道:“原来是程别驾到了, 请随下官来。”径直把她带到吏部宋侍郎的廨室。 分宾主坐下,宋侍郎也打量程平, 原来这位升官堪比野驴飞奔的程别驾长这样儿——大朝会上, 程平见过宋侍郎,宋侍郎却不曾注意过当时还是小鱼小虾的程平。 最近程平的履历在吏部几司之间传阅:礼部试明经及第, 第二年制科授官;初为户部度支主事,从九品上;越一年,升从七品下米南县令;不上两年, 如今竟然升为汴州别驾, 从五品上。 之前也不是没有这样升的, 比如如今在江南大展拳脚那位, 但那位是高门子弟,少有才名,不及弱冠之年的状元,本也不是一般人, 升得快些,大家都认了。这位程别驾田舍郎出身,竟然也得如此,听闻在江南还做出了大政绩…… 宋侍郎在吏部多年, 见惯了官吏升迁贬谪, 到底比底下人淡定, 他喝口茶,跟程平讲起五品以上官员外补的程序,这种不只要在吏部倒换敕牒、告身,还要面圣的,“恰是节间,有大朝会,圣人又要修祭祀、见外藩,见外任臣子的事就要往后拖一拖,之前有一位李刺史刚过元正来的,还未得见圣人面呢。” 程平秒懂,见大领导,那必须等排期,急不得,赶忙谢宋侍郎提醒。 宋侍郎笑着客气两句,又问起江南水患的事。 “当年王摩诘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某江南人,着实惦记得紧。” 程平总体介绍了几句,又问他家乡是哪里,听说是洪州,程平笑道:“宋侍郎无需太过担心,虽洪州遭了水灾,但陆相到得及时,并亲自在洪州坐镇多日,君之故乡定然无恙。” “陆相在——甚好。”宋侍郎看程平,听说他是周望川的弟子,又颇得陆允明器重,此时听他满口对陆氏的溢美之词……宋侍郎对这个年轻人是真有点看不清了。 在馆驿等候召见的时候,程平也没闲着,去拜望孟员外郎等故交,她没想到的是,有一个故交会找上门来——周通竟然在长安! 程平大喜过望,把着他的胳膊,“我听说你去剑南道游历了……” 周通摇摇头,苦笑道,“为兄这回真的是怀才不遇啊。” 程平也陪他犯愁。 可惜没个达官贵人可以代为引荐,陆相……本来程平以为他是看重周通,但上次他把信丢给自己,程平又有点不确定起来,怎么有一种他是因为自己才对周通“爱屋及乌”多关注一下的错觉呢? 程平抖抖肩,赶进把这念头赶出脑子。梅林的胡子!这想法真是脸比盆还大! 两人还没愁出个头绪来,正月十八,程平进宫面圣。 这是程平第一次单独面圣,说不紧张是假的,但要说诚惶诚恐倒也不至于,大约是因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从根子上就缺些对皇权的敬畏。 皇帝穿着家常袍子,用玉簪挽着发,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与那些风流俊秀的世家公子看起来并无二致。 程平行礼。 “免了,坐。”皇帝笑道。 程平端正跪坐在榻上。 皇帝打量程平,“江南水土养人,悦安越发超逸了。” 被皇帝称字,第一句就是夸……程平只觉得后背一凉,面上却腼腆一笑:“圣人说笑了。” 敢跟上官硬顶,官司打到刑部,修个河堤,诗集子传到长安,这样的小子,说他腼腆羞怯,鬼都不信! 皇帝拿起案上的诗集,看程平一眼,笑道:“悦安序写得好,堤修得更好,到底没堕了朕门生的名头。” 程平正经着脸拍马屁表决心:“天子门生之名,臣珍之重之,不敢一日或忘。” 皇帝笑起来,这个小子真是太招人喜欢,难得肚子里有真货,人又有趣,不似朝中那些道貌岸然的。 皇帝细致地问了江南水患的情况,又就前面程平呈送给陆允明的《水患救荒议》中的一些问题询问她。 程平认真地解答,“水患大约分三段,第一段曰初荒,犹如扁鹊所言的‘疾在腠理’,此时除筑堤防汛以外,当广官粜、通商旅、裒库积、核户资、缓征科……第二段曰中荒,犹如“疾在肌肤”,此时当……”1 水患的事说了足说了小半个时辰才打住,皇帝端起茶盏喝口茶道,“让你去汴州做别驾,也与治水有关。” 程平心道,正题来了。 “汴渠正在运河中段,南北能否顺利贯通,此段至关重要。昔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反、控汴渠以自给的事,你当知道。”皇帝看程平。 “是。” “如今汴州宣武军节度使刘椿乃先帝时的老臣了,为人温厚,对朝廷也忠顺得很。对他,朕是很放心的。” 程平恭敬地听着,心里估摸下面该转折了。 果然——“只是他到底老迈,宣武军中又复杂,谢刺史固然是好的,但管着一府民生,怕是顾不过来,正好汴州别驾致仕,你去帮朕看着点吧。” 所以,我不是去当地方官的,而是去做监视的……我就说馅饼太香太大,后面保不齐有雷!程平胆小怕死,对这份工作在心里很是抵触,但皇帝已经下令,也只能接着。 看程平凝重的神色,皇帝笑道:“别想太多,不过是让你多看一眼。你到汴州该怎样就怎样,陆相疏通汴渠时,顺便给他打个下手。” 程平施礼:“是。” 心里有点忐忑地进宫,心里更加忐忑地从宫里出来,程平在心里串一串自己知道的关于汴州的事,又想,这回不能带阿姨去,得提前把她安置好。 安置在哪?别的地方,程平不放心,如果能安置在同年治下是最好的。同年……那就是杨华所在的河西县了——杨华和周通是程平最信得过的朋友。 周通也不辜负程平的信任,主动承担送姜氏去河西的任务。 这一趟路途不近,不是一个“谢”字能表达的,程平虚搂周通肩膀,“好兄弟!” 周通笑道:“别蝎蝎螫螫的,我正好也要去关内道看看能不能谋个差使。” 程平又托他帮着购置宅田,“你看着好便好。” 周通也不客套,点点头,到底关心程平:“你在汴州果真这么危险吗?” 程平轻叹一口气:“但愿是我多虑了。” 听说程平要把自己送走,姜氏不哭不闹,只默默收拾东西。 程平用水灾打掩护:“我可不敢让您再跟我在有河的地方待着了。” 姜氏却并不好糊弄,到晚间程平又小声跟她解释:“您先去那边给我打前站,回头我辞官了,我们就在那里安家吧。” 姜氏半信半疑地看着程平,突然哭了出来,“你可要保重好自己。” 89.坐扒犁的人 周通护送姜氏去河西,阿桃王大也随他们去了, 程平又孑然一身起来。怀着对前路的担忧, 程平骑着陆允明送的枣红马, 踏着薄雪,往汴州行进。 前朝炀帝开凿运河,其中段汴河联通黄、淮,至关重要,汴州又位于汴河要冲, 是进入东都洛阳的门户,占尽地利之便,虽然现在还不是后代《东京梦华录》上的繁华都城,但已经有了些后世的样子。 上次在这里等待姜氏一同去江南,程平很是逛了两天,对汴州的繁华很有印象,当然更有印象的是蟹肉蒸饼和五味炙。程平安慰自己, 至少这回是可以把汴州城的小吃从头到尾一家都不放过地刷一遍了。 汴州的雪似乎格外大,好在没有风, 雪静静地飘落, 沿途的山、河、村、树一片洁白, 间或有车马在官道上走过, 程平觉得自己好像行走在一幅古画卷中。 嗯?这就不大古画卷了吧?城门外汴渠上, 几个仆役打扮的拉着一个小拖床在冰面上跑, 拖床上坐着一个围大氅的年轻人。程平懵住, 现在就有扒犁这种东西了吗? 一会那年轻人就叫了停, 蹲下检查拖床的滑行板,又对身边的仆役伸手,仆役拿出小锤子递给他,他叮叮当当地凿起来。 他这扒犁的底座是用木棍钉成的,直上直下的矩形,既容易在前面积雪,又影响速度。 程平忍不住在岸上扬声指点:“郎君这床子用曲辕最好。” 那年轻人回头看程平,打量她一眼,笑道:“郎君说的是这里?”他指指底座前面的位置。 程平下马,走到冰面上,仔细看这唐代的扒犁:“熏烤木料令其发软,弯曲之,成为曲辕,前面圆滑了,自然就快了。” 年轻人点头,语气里带着点兴奋:“郎君知道烤木令其弯曲的办法,想来是同道中人了!” “匠”社会地位低下,若“上层人士”钻研木匠技术,则被认为好奇淫技巧走下道,这年轻人想来是孤独太久了……鉴于此,程平便冒充了一把“技术帝”,点头笑道:“不过是喜欢,略知一二罢了。” 看程平衣着、听她谈吐便知道是位士人,年轻人觉得遇见程平比做出得意的拖床更让人高兴——终于有个能说上话儿的了,匠人们虽能做活儿,却没法畅快地谈论。 两人互通了姓名,年轻人姓刘,名恭,字明礼,他不见外地叫程平“悦安”,程平便也以字称之。 刘恭笑问:“悦安可是要进城?” 程平点头。 刘恭笑道:“悦安莫如与某同车,我们且聊且行。” 程平骑马把屁股都骑木了,能蹭段车,求之不得。 程平坐在刘恭的车里左右打量一下,笑道:“明礼这车真是讲究。” 程平之前坐过最讲究的是陆允明的车,但他的车主要是规格高,空间大,不似这车,处处透着“奇淫技巧”的味道:车壁上有放灯的盏台,车中间支着可以折叠收起的小案,案上有放杯子的卡槽,刘恭又从榻下屉子里拿出茶饮小食待客…… 获得同好的夸奖,刘恭很是高兴,两人顺着就说到各种奇葩的车子。程平的阅历在那儿,随便说一种就能让这位唐代科技少年目瞪口呆。 刘恭:“三个轮子能自己行走的车?” 程平说的是后世的儿童扭扭车。程平曾经有一百斤的大人带着小表妹坐在扭扭车上满屋子乱转的彪悍经历,当时她觉得这扭扭车简直太黑科技了,所以就某度某呼地查了不少资料,这会子便科普给刘科技少年技术达人恭:“你看,轮子转动产生前后方向的摩擦力……” 程平沾着茶水在桌案上画简单的示意图。 但程平再怎么解释,对一个唐代少年来说,动力学原理还是有点难了,好在这位信仰实践出真知,“改日我们做来看看便知道了。” 刘明礼又笑问:“悦安雅言中带着北地味道,莫非是来汴州游历的?那可要多住一阵子,若不嫌弃,尽可以住在寒舍……” 程平看着宣武军节度使府大门……你这“寒舍”一般人住不起啊,原来这位刘郎君竟然是节度使第三子。 被惊到的不是程平自己。听说她是新赴任的汴州别驾,刘恭瞪大眼睛,没想到河边上随意捡个士子,竟然是新赴任的别驾,“悦安你也太年轻了……” 程平收下他这真诚的夸赞。 刘恭笑道:“这回不怕你走了。” 刘恭邀请程平进府。 程平笑道:“某远来,风尘仆仆,这样见节度使未免太过失礼,不若改日正式登门造访。”况且哪有才来,不拜见顶头上司,先拜见别系官长的道理。 刘恭只是醉心技术,不是不懂人情世故,颇为遗憾地点头:“也好。” 节度使府离着州府衙门不远,程平来到州府门前,出示公验,早有差役快跑进去禀告,刺史谢亭含笑迎了出来。 这位谢刺史不过三十余岁的样子,一双凤目,风姿秀雅,如果朝廷要拍宣传片,这位形象正合适——陆相那种未免太好看,有“以形害义”之嫌。 与其他人一样,谢刺史也惊讶于这位新下属的年纪。作为运河沿线州府的刺史,程平在米南的事谢亭听说了,她的《水患救荒议》也读过,也知道是位年轻的官员,只是不知道年轻成这样。如此年轻,如此政绩……谢刺史目光中不免带上两分探究。 程平也探究这位谢刺史。寒族出身,进士及第,三十多岁的中州刺史,卧榻之旁就是根深叶茂的宣武军节度使……他是怎么平衡这样复杂的关系而且还把汴州治理得一片繁华的? 关键是人家姿势还优雅,不似程平治理个小县就把自己弄得像个土狗。 不过几日,程平又发现谢刺史另一个优点——好男人,好丈夫! 程平初到第一日,谢刺史带诸属官给程平接风,临行前让仆役去后宅打招呼:“跟夫人说,我今日不回去用饭了。”当时程平就觉得这是位唐代好男人。后来又听到仆役议论,谢夫人身子弱,没有子嗣,就是这样,谢刺史也没纳妾。仆役咂嘴:“使君待夫人,真是——没得说!” 程平对新上司的好感度又上升了若干百分点,私德好的人,大义应该也是在线的吧? 90.拜见节度使 谢刺史先令人送了拜帖,然后亲自带着程平去拜见刘节度使。 程平摆出见高官的忐忑, “不知刘都督威仪重否?下官头一次与这样的封疆大吏打交道, 心下着实惶恐。”刘椿官拜汴州都督, 加宣武军节度使,双旌双节,官员们遵循古仪,多称呼其“都督”。 谢刺史温言抚慰:“刘都督最是宽厚,你见了便知道。” 但看谢刺史对节度使府恭谨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这位刺史是个格外周到的人?程平在心里揣测着汴州军、政衙门的关系。 进府以后的情景证实了程平的猜测。 进了厅堂, 刘椿正在看一株高有三四尺的珊瑚树。 刘椿招呼谢刺史同看:“志泊来看这株树如何?” 谢亭近前行礼,笑道:“枝柯扶疏,光彩溢目,世罕其比。1” 刘椿笑着瞪谢刺史一眼:“你们念书人太爱掉书袋!” 谢刺史笑着赔罪。 刘椿不在意地挥挥手,扭头看程平:“这便是新来的别驾?” 谢刺史代答:“正是。” 程平正正经经行礼:“下官程平拜见都督。”这位刘都督五六十岁年纪,两鬓斑白,豹眼虎目, 腰带十围,还能看出些年轻时的赳赳之气。 “免礼, 免礼!”刘椿笑道, “真是年轻, 看着比三郎还要小些。那三个小子还不成人, 程郎竟然已经是别驾了。都道, ‘娘子是别人的好, 儿女是自家的好’, 如今看来, 只头半句是真的。” 这夸得——真是又实在,又粗俗!程平赶忙再行礼,连声道“惶恐”。 刘椿又问程平:“程郎也看看这树。” 刚才谢刺史已经被说过“掉书袋”了,程平便只好大白话:“色泽明丽,着实好看,”想了想又加了半句,“如美人玉颜。” 刘椿大笑:“程郎乃我辈中人!” 谢刺史微笑。 程平不解地看谢刺史,谢刺史安抚地看她一眼。 三人归坐,刘椿问程平来赴任之前可曾面圣。 程平心里一凛,恭敬地回答:“下官外任,按例面圣了的。” “圣人还年轻,当这个家不易。”刘椿叹息,然后又笑着对谢刺史和程平道,“你们不知道,圣人幼时最好武艺,那时候某在禁军中,还教过圣人拳脚呢。” 还有这么一层关系……程平的心思又是一转。 刘椿又问起京中事,程平本来在长安就没根基,又在江南待了将近两年,哪里知道那么多,不过是捡着知道的说两句。像所有老人一样,刘都督也爱怀旧,不禁说起朝中旧事,程平随着谢刺史都含笑听着。 说着说着,刘椿自己先笑了,“嗐,我其实知道,你们小郎君们很不爱听这个,往常大朗二郎还能忍住,三郎一听便打哈欠……” 程平和谢刺史刚要说话,进来一个青年郎君。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得颇为英武,进门先对刘都督行礼,笑称“阿耶”,又跟谢刺史打招呼,“志泊来了。” 谢刺史站起来,“大郎。” 程平也跟着站起来。 刘都督道:“这是犬子。” 程平叉手:“刘郎君。” 刘温也叉手:“这位想必就是新来的别驾了?” 等年轻一辈厮见毕,刘椿问:“粮饷发完了?” 刘温笑道:“发完了。”说着从袖中掏出账册递给刘椿。 刘椿并不看,只把册子放在案上。 刘温又笑道:“阿良练兵回来了,我看他跟饿了几顿没吃饭一般,让他先去洗漱、吃顿饱饭再来见阿耶。” 刘椿笑着点点头。 呵,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程平没想到节度使府是这个画风。 刘温又与谢刺史聊天,说新得了两支高丽参,全须全尾,年头也还过得去,最适合娘子们补身子,待会儿让人送到刺史府去。 谢刺史笑着谢他。 “志泊总这么客气,弄得我要求你做点什么都不好意思了。”刘温笑道。 刘温也没忘了程平,颇为和善亲切地问程平几时到的汴州,路上可顺畅,又说改日约一席,为其接风,让人心里暖融融的。程平慨叹,这位刘大郎着实是个周全人物。 刘都督留谢刺史和程平在府里吃酒。席间,程平见到了刘家二郎——刘良。 要说生得好看,还得是这位,刘温和科技少年刘恭都长相英武,颇似其父,刘良则是清秀挂的,气质也是如兰似玉。刘良话不多,刘温与他说话,他说的最多的是“阿兄所言极是。”性子这般谦和,实在不像刚“练兵”回来的。 刘恭就可爱多了,见到程平就咧开嘴,给了个大大的笑脸,“悦安!”然后才跟他爹、哥哥们还有谢刺史打招呼。 席间有节度使府家伎献舞奏乐。节度使府的家伎格外漂亮,里面还有两个雪肤深目的胡姬,穿薄纱舞裙戴金铃跳胡旋舞,姿态撩人得很。 程平看向上座兴趣盎然的老头儿,突然明白了他说“我辈中人”的意思——原来他以为我也爱美人…… 程平目光扫过谢刺史和刘府几位郎君,大家竟然对美姬都无视得很,有的吃喝,有的说话,刘二郎虽似在看歌舞,但看那沉静的样子,思绪早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这倒有意思了……程平浅浅地喝一口酒,专心看歌舞。 从和谐无比的节度使府回来,谢刺史便给程平分了“活儿”。 “你本长于民政,便还负责民政吧。日后劝课农桑、教化百姓便拜托悦安了。” 程平赶忙施礼领命。 别驾这个职位说是二把手,但很多都不担实责,好些别驾都当成了“养老官”。程平没想到谢刺史会把民政颇为重要的一块分给自己。 虽然担负着皇帝“多看一眼”的职责,程平还是希望在汴州别驾任上能做点实事。谢刺史分给的事又是自己擅长的,程平在心里还真有点感激他。 开春以后就要农耕,程平先去田间地头视察一番,叫着科技少年刘恭。 程平拜访完节度使府第二天,这位刘三郎就来找程平了,带着他改装过的扒犁,并邀请程平去城外汴渠上试驾。 到汴州,程平给自己的人设是“年轻心热”,而不是“少年老成”,故而真就随刘恭去城外野了半日。 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代词变成了“你我”,刘恭干脆管程平叫起了“阿平”甚至“程六”。 程平到底还有点顾虑,没好意思管刘恭叫刘三,却也随意地开起了玩笑。 刘恭对自己改装的拖床很得意:“改日我再做一个,咱们坐着它沿河而下。” 程平搓搓自己冻红的耳朵,笑道:“别算我!你这个拖床连个篷子都没有,坐上面冻得跟傻狍子似的……” 刘恭笑骂,“你才是傻狍子!”左右看看,抓起一把雪团个球朝着程平砸去。 程平赶忙躲,从拖床上下来,也团雪球砸刘恭。刘恭身边的童仆们都是无法无天的,也跟着一起起哄叫好。 疯一起发,正事当然也要一起干。 程平记得在米南的时候,当地用的都是曲辕犁,一头牛就能拉动,耕得也深,而汴州还是直辕的,笨拙得很。米南灌溉的筒车也很普遍,汴州虽有筒车,但主要用的还是更老旧的翻车。 程平大致记得曲辕犁的样子,便招呼刘恭帮着做一架样本出来,计划禀过谢刺史以后,向全府推广,筒车则是让刘恭看看,还有没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刘恭虽对这两样儿都不很感兴趣,但是讲义气,成天陪着程平跑地头儿,回去又叮叮当当一通忙活。 91.好一盆狗血 程平怀着一腔英勇就义的心而来, 没想到看到的是一片安宁祥和, 不免有种微妙的失落感。所以,是皇帝多疑, 还是压根是自己对皇帝的话解读过度, 亦或者……现在的一切都是表象?鲜花芳草下面其实是沼泽泥潭? 程平当然希望是前者,那样, 就可以安心在这里解决封建社会三农问题了。 程平封建社会农业建设的头儿开得很不错。科技少年刘恭曲辕的爬犁做得好,曲辕的耕地犁做得也是棒棒哒。到开始春耕时,他做的样品犁几经改造已经成型, 确实比旧的直辕犁好用多了。 在农业社会,劝课农桑、新农具推广是大事。程平汇报给了谢刺史, 热热闹闹办了个开犁仪式——对谢刺史,对自己,这是政绩;对刘恭,也算正一正名,免得大家都觉得他不学无术, 每天耽于奇淫技巧。 程平没想到一个开犁仪式,刘节度使竟然会来参加。 刘椿不单自己来,还带了一帮军中显贵来为儿子撑场面。百姓们哪见过这么多达官贵人, 都跪伏在地, 又偷眼瞧热闹。 程平非常本分地站在谢刺史身后,看大佬们的表演。 刘节度使发表即兴演讲, “我刘家过去也是种地的田舍人家, 深知有张好犁是件多重要的事!那旧犁要两头牛架着, 这新式样的犁一头牛就拉得动,要深耕就深耕,要浅耕就浅耕,又轻巧,又好用……”到底是封疆大吏,前面是亲民的忆苦思甜和具体事宜,后面就拔高了,“若能让汴州百姓都地种得好,粮收得多,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某就无愧于圣人了。” 刘节度使这话说得通俗,百姓们都听得懂,看这样的大官竟然重视耕地的一张犁,都纷纷感动得磕头。 刘椿平时听的马屁很多,这种无声的感激却随着其地位的上升有年头没感受过了,此情此景,让他不免有些感动。 “民心可用啊!”刘椿拍着谢刺史的肩道。 谢刺史恭谨地回答:“是。” 刘椿侧头恰看见谢刺史身后的程平:“悦安这事做得好。” 程平赶忙道:“做犁是明礼之功,推广是使君之行,平并没做什么。” 刘椿哈哈大笑:“都好!都好!” 刘温看看眼睛里闪着亮光、脸颊通红的三弟,再看看谢刺史和程平,也若有所思地笑了。 在程平和刘恭一鼓作气接着鼓捣新型灌溉工具筒车时,上巳节到了。 节度使府传统,这一天要在府里举行盛大宴会。 作为官场晚辈,谢刺史给足节度使府面子,带着程平和另几位属官来得很早。他们到时,大多数客人都还未到。刘温笑迎他们入厅里喝茶,略叙几句,就有仆役来禀告事情。 谢刺史笑道:“大郎尽管去忙,我等又不是外人。” 刘温便笑着去处理他的事情,让前厅仆役好好伺候着谢、程等人。 像宴会这种场合,一直是事件多发的地带,若是只求安稳,程平必然跟紧了谢刺史,但她还担负着皇帝“多看一眼”的重任…… 作为政客,程平在别的方面还差得远,但在多疑这方面却合格了,她总觉得刺史府如此安宁祥和不科学。这种情况下,她怎会老老实实跟着谢刺史? 故而当刘恭派人来请程平时,她便跟谢刺史“请假”。 谢刺史是个宽仁的,“你尽管去。” 其余属官们对程平一个外来户这么快就打入了汴州官僚内部、深受节度使和刺史器重都很是羡慕,但那是长官,心里再羡慕,嘴上也不好说什么。 刘恭的贴身童仆阿棱领着程平穿过园子。节度使府的园子颇大,园里花木扶苏,小桥流水,山石玲珑,颇有江南味道。 程平跟阿矩一长一短地说话。 程平笑问:“阿矩,为什么叫阿矩呢?莫非因为你格外守规矩?” 阿矩是贴身跟着刘恭的,达官贵人见多了,并不怯懦,性子又有点滑稽,当下笑道:“程郎还不知道我家三郎吗?他是看奴肩宽腰正,说就像用矩尺画出来的,故而叫阿矩。” “……我想知道阿角是怎么回事。”阿角是刘恭另外一个奴仆的名字。 阿矩笑道:“他不过是随着奴的名字顺下来的。程郎不知道,原来还有阿棱和阿圆呢。” ……还好,还好。 两人转过游廊,经过一片花树。 “这样的日子,二郎也不出来,岂不惹人生疑?” “想不到阿郎竟然真因为艳娘打二郎……” 阿矩看一眼程平,隔着花树呵斥道:“乱嚼什么舌根!” 程平径直往前走,阿矩跟上。 “三郎的小筒车做好了没有?”程平问。 “正是要给程郎看这个呢。”阿矩陪笑道。 …… 进了刘恭的院子,就看见他正在那鼓捣一个架在瓷盆中的浓缩小筒车。 “阿平,你来看!”刘恭笑着招呼。 程平仔细看了看,又拨一拨:“精致!” 听了程平的夸奖,刘恭露出功德圆满的笑容:“是吧?是吧?我也觉得不赖。” 程平也是爱玩的,“莫如做成景致。” 此时虽然已经有盆景,但多是松、梅等花树的,水盆景还少见。刘恭听了这新鲜主意,哪有不乐意的,立刻与程平商量起来,恨不得马上便起稿子开做。 程平一边与他说话,一边琢磨刚才的“路透社”新闻,刘良被刘节度使揍了?还是因为一个叫艳娘的女人?这节度使府的父慈子孝……看来还得再重新定义一下。 两人正在讨论怎么实现循环水的问题,便听外面似有扰攘。 刘恭也不是没脾气的,“谁啊?” 阿矩马上出去看,一会儿带了一个奴仆进来。 这奴仆扑通跪在地上,看一眼程平,并不说话。 程平便知道这是有事了,“你上次说有一本魏人写的机关术,找出来没有?” 刘恭黑着脸,回头对阿矩说:“你带程郎去书房找书。”又对程平勉强笑一下。 程平面色如旧地点点头,走了。看来节度使府的水很深啊…… 程平在刘恭书房把那本《机关要术》翻看了小半本,刘恭才来书房:“久等了,悦安。” 程平笑道:“你这本书很是有趣,能否让我带回去好好读完?” 刘恭笑一下,看着程平,轻叹一口气。 “不至于这般小气吧?又不要了你的。”程平玩笑道。 刘恭对童仆们挥挥手,阿矩带着几个奴仆都退了下去。 “悦安怎么看兄友弟恭?” 程平谨慎地不露出打探的影子,挑眉笑道:“那是太史公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至于我自己,”她轻叹一口气,“便如司马牛,‘人皆有兄弟,我独亡。’1” 刘恭神情有些茫然:“司马牛也有司马牛的好处……” 两人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然而事情越闹越大,越闹越狗血,程平还是从刺史府“路透社”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真是好一出狗血大戏! 前两日,节度使的爱姬艳娘竟然被发现跑到了二郎刘良的床上,艳娘号称刘良用强,侮辱自己。刘良坚称自己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却不知怎的,主动去找其父领了罚。 本来这事还能捂住,谁想到上巳节这天,那被看管起来的艳娘不知怎的跳井死了。当日宾客众多,消息到底透露了些出去,引起流言纷纷。 过了不几日,竟然又查出那艳娘是被刘温身边的人扔进井去的……而先前刘良喝的就是刘温从巴蜀弄来的青梅子酒。 事情便由调戏父妾这样的伦理问题转变为陷害兄弟这样的豪门恩怨权利之争。 程平从中嗅出些不寻常的味道,想想做事周全的刘温,想想看不透深浅的刘良,这事恐怕隐情还有不少……只是可怜了刘恭,想兄友弟恭,怕是难了。 皇帝给程平开通了密折奏事的权利,程平觉得这事虽然说起来好像不大,但隐患不小,到底还是给皇帝打了个小报告。 92.陆相来汴州 程平的小报告刚发出去, 更大的问题出现了——刘椿病重。有刘椿压着, 兄弟阋墙就是节度使府里的家务事, 但若刘椿一个不好……那可能整个汴州就要变天了。 整个汴州军政界的空气似乎都紧张起来, 州府的长史、司马、参军、录事等人过去还私下里讨论讨论刘家的伦理道德问题, 现在则都凝重着脸, 担心起刘都督的身体, 甚至有胆小的已经送家眷去外地“探亲”去了。 刺史谢亭、别驾程平刚从节度使府回来,两人在小花厅相对而坐, 聊的也是刘椿的病。 适才去探病, 程平受的震动不小。前些天刘都督还目光炯炯、精神健旺、酒宴上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呢, 这次再见,胖虽然还是胖,但面颊上的肉却都没有生机地塌了下去, 脸色暗紫,双目无神, 一说话就喘气,又时常胸闷、前胸后背都疼。 程平怀疑这位封疆大吏恐怕心脏出了问题。 谢刺史和程平到时,刘椿疼痛刚过,一个美貌姬妾给刘椿揉着,三郎刘恭在旁喂药侍疾。 刘椿满头虚汗, 看见谢刺史和程平进来, 只点点头, 并没精力说什么。 若是在程平前世, 刘都督这病情经过手术等现代化医疗手段医治, 或许还得控制,但在这个年代……程平的心往下沉。 谢刺史那般端庄重规矩的人,此时却亲自拿帕子帮刘都督擦汗。 刘椿稍微缓过来一点,他长长地喘一口气:“若我有个长短,志泊看在我的面上,要多看顾他们兄弟一眼。” 刘恭听了这话已是红了眼眶。 “何至于就到那份儿上?都督多虑了。再说,从青州请的名医算着日子就快到了,定能药到病除的。”谢刺史道。 听说名医,刘椿到底点了点头。 谢刺史又宽慰几句,刘椿实在精神不济,不多时便睡了过去。谢刺史对刘恭点点头,便带着程平出来。程平临走拍拍刘恭的肩膀。他抠喽着眼,唇间露出胡子茬儿,这提醒着程平,其实刘恭其实已经不是少年了。 刘恭送谢刺史和程平出来,却并没说什么。 小花厅里,谢刺史轻轻地抿一口茶,“悦安怎么看近来都督府之事?” 这是谢刺史和程平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论宣武军节度使的事。 程平道:“刘都督春秋已高,又有心疾,于宣武军中事恐怕会越来越力不从心了。”程平与这位上司不熟,故而说话遵循官场露三含七原则。 谢刺史却直言道:“若刘都督捐馆,悦安以为谁可继任节度使一职?” 程平没想到一向含蓄端雅的谢刺史张嘴就是白刃战风格。 既然如此,程平也就没什么遮遮掩掩的必要了,“说来不过两个途径,或朝廷另外委派,或于宣武军中提拔。于前者,下官不敢妄自揣测圣意,于后者——” 谢刺史以为程平又要说句虚言混过去,心道这程别驾年纪不大,却着实圆滑,没一句落在实处的。 “下官以为,大郎应该可以吧。”程平却给出了实在答案。 大郎刘温估计是大多数人预计的继任人选,但谢刺史总觉得这位程别驾不是这大多数人里的一个。他笑着挑眉,“哦?愿闻其详。” “一来大郎占着嫡长,人也周全;二来大郎早在军中管理各项事务,节度一州军务可不是能打仗就行,关键还是管理;三来,也没有旁人了啊,军中各属官资历不够,二郎避让其兄锋芒,三郎志不在此……” 谢刺史笑起来:“悦安说话真是条理明晰,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 程平笑着看他。 “然,某以为大郎看似精明,实则志大才疏,难当此大任。”谢刺史笑容淡下来。 呵,没想到谢刺史竟然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程平显出惊讶的表情,笑道:“莫非使君押二郎?” “这‘押’字用得甚妙!”谢刺史笑道,“至于二郎……我们拭目以待吧。” 谢刺史深深地看程平一眼,走了出去。 程平望着他的背影,谢刺史此时跟自己说这个,肯定不是“品评人物癖”发作了…… 要是只能在刘氏兄弟中猜,程平押的也是二郎刘良。一则他在军中势力比刘温大,所谓枪·杆子里出政权,掌握武力的人,在硬扛的时候胜面比较大,想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遭刘温忌惮;二则这实在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 就说奸·淫父妾这事吧。程平觉得,或许这事开始真的是刘温设计,但刘良有没有顺水推舟、以退为进,然后绝地反击扯出长兄陷害自己的事,还真不好说——程平不惮以最大的疑心病来揣测这样一个人物。但程平还是由衷地希望,让刘节度使生病这件事,不是他们的本心。 给节度使治病的那位神医还没到,汴州先迎来了治水的陆相。 江南治水形势一片大好,多个河段同时进行,所以整体进展很快,下游各渠道水域马上就要连通完毕,然后只再疏浚完通济渠,也便差不多完成了。再者,时候已经进入了农历四月,只再熬两个月,江南的新粮也就下来了,整个江南再次盘活。 从各方调往江南的最后一批粮食已在路上,陆允明一方面视察即将开修的通济渠汴河段,一方面迎了这批粮食,分派出去。 谢亭带着程平等属官在码头迎接陆允明。 程平看着官船上下来的紫色身影,帅依旧是帅的,好像有点黑了…… 陆允明含笑拉住行礼的谢亭,“志泊无需多礼。”又对汴州州府属官们道,“诸位都请免礼。”目光扫过谢亭身后的程平,心下一笑,汴州水土养人,在这呆了几个月,倒似长了一点肉…… 州府官员这边浩浩荡荡,陆允明身边属官却少——都撒在了江南各地,副手周望川老当益壮,自从上了堤,就没怎么离开。 如此,招待起来倒是好招待,先去州府衙门汇报工作走流程,然后去馆驿,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一起去拜望刘都督。刘椿是宣武军都督,从二品,恰比陆允明高一级。 程平如今官位高了,能捞到一个不错的位置吃瓜看大佬演戏。 刘都督似比那日探病时好多了,面色红润,精神也不错,穿着二品官袍,颇有威仪——程平还是头一回看他穿官袍呢。 大郎二郎在军中都有官职,也都正经着官服,给陆允明见礼。 整个场面和谐得很:刘都督称呼陆允明“诚之”,还回忆了一下与陆家老爷子的老交情;陆允明满面真诚地询问刘都督病情,并建议快马请圣人的御医过来瞧瞧……但程平很擅长透过表面看实质,陆相公与刘都督,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啊。 陆相是陈相门生,陈党在对藩镇问题上,一直是鹰派,主张削弱地方势力,加强朝廷集权,几次大的对藩镇用兵,都是陈党主张。这种情况下,节度使们怎么可能与陆允明有多么亲近? 陆允明是个有眼色的,不难为这位硬撑着的老人,走完过场,很快就带着诸人告辞走了。 白天,人多眼杂,大家都在演;晚间,作为官方卧底,程平终于与这位上峰接上了头。 看着熟悉的笑脸,陆允明不自觉地就笑了,想想,时间过得真快,这个亭子里贼忒兮兮啃藕的少年,如今已是一州别驾。陆允明仔细看程平,当年的贼气和混不吝还有,只是因为有了阅历和城府,这“贼”便化成了官员的圆融,“混不吝”则更像士人的洒脱。 陆允明的目光在程平圆润的面部线条上停一下,呵,倒越发秀气了。 程平则把手里的纸包摊开,笑道:“座主也尝尝这汴州的栗子。” 两人想起第一次因为买栗子相遇的事,都笑了。 并没多少时间叙旧,程平简要地陈述了汴州当前的情况:重病的节度使;做事看似周全、但其实漏洞不少的刘温;让人摸不清底细的刘良;高深莫测、半个地头蛇的谢刺史……汴州军政就如顽童搭的积木城堡,粗粗看起来倒也像模像样,但不定碰上哪儿,就噼里啪啦都塌了。 “问题的症结就在节度使这个位子上。”陆允明轻叹一口气,多像多年前的皇位之争。 程平点头,可不是嘛。 “此间事,我会另具表上奏圣人。汴州若有急变……你跟着谢刺史,只管做分内事便好。” 程平略瞪眼睛,按常理推测,你跟谢刺史不是一个阵营的吧? 陆允明笑着皱眉,都五品官了,还做这副小儿郎样子,却到底还是提点她:“他是个有成算的,也知道圣人派你来做什么,你只按正经路数跟着他,便没有问题。” 要是陆相能在这主持就好了,程平不由得笑问:“座主计划在汴州逗留多久?” “这两日粮到了,便要回江南去。” 93.汴州有异动 宣武军节度使府, 行军司马马芳与大郎刘温在书房密谈。 “属下接到密报,江南运河疏浚已完成十之八九。待整条运河都贯通了, 我宣武军独据汴河之利的日子恐怕……”马芳摇头叹息。 刘温以拳击掌, “我早跟阿耶说疏通运河这事当设法阻挠, 或去朝中使力,或让人挖坏些渠子,或干脆让人扮匪盗,截了粮草,有上那么几回, 也就把姓陆的吓了回去。可阿耶总说自己是朝廷的节度使,不能行这不臣之举。” “都督年岁大了, 做事难免心软, 但大郎却要为宣武军的日后考虑。” 刘温叹一口气:“我又能如何?” “大郎想过没有,若南北贯通, 圣人会不会重新调整运河沿线军事节度区划?朝廷为了保证江南的赋税钱粮,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刘温的表情越发凝重了。 “若都督康健,我们是不怕的。都督毕竟是先帝时的老人儿了,与圣人又有些旧交情。然都督如今这个样子,朝廷会不会趁机合并裁撤了宣武军?” 刘温大惊, “莫非你听到什么风声?” 马芳忙道:“下官只是猜测,也不一定就如此,不过是提醒大郎防着些。” 看刘温面色稍霁, 精通猴皮筋儿谈话术的马芳话头儿又一转:“下官最是心小的, 这些日子总睡不好觉, 便是琢磨这些事。” 马芳分析道:“如今朝中陈党势力极盛,陈党一直主张恢复先时节度使‘不久任,不兼统,不遥领’的旧制,便是不裁撤合并军队,只劝得圣人派个新节度使来,我等也再无容身之处了。” 这也是刘温所担心的。随着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刘温也越发焦躁起来,本来以为可以顺利继承节度使位子,临到头儿才发现既有内忧又有外患。 刘温沉声道:“你说当如何?” “莫如大郎带兵截了这一批粮草!江南去岁水灾,没有存粮,若没有这一批粮草,运河疏浚便要停工,甚或引起民乱。朝中与陆相对立的诸位岂会放弃这个机会?运河疏浚事说不得便作罢了。” “截粮草……”刘温皱起眉来,那可就是正面与朝廷为敌了。明目张胆与朝廷杠上,刘温心里还是犹豫的。他想的也不过是在汴州当个土皇帝。 一看便知道刘温顾虑什么,马芳老神在在地笑道:“大郎看河朔三镇又如何?与朝廷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朝廷不照样该封的封,该赏的赏?我看比对别的藩镇还更优容些。我们啊,也是时候让朝廷看看宣武军的厉害了,让他们知道宣武不可轻动。” 看刘温颇有意动之色,马芳又换个地方添柴:“大郎为军中截了粮草,儿郎们岂能不感念大郎?大郎日后在军中威望,还有谁能比?” 不通军事,在军中比弟弟威望低,一直是刘温的罩门,故而才挑出前阵子的事来。刘温手指快速地敲打桌面,心里还有最后一点犹疑。 “事情也不必做得那般绝,我们只管做出士兵哗变抢粮的样子,大郎出面调停,日后也好转圜。”马芳笑道,“先让兵痞子们把那陆相吓一吓,大郎再出面。他便是知道有诈,性命握在我们手里,还能不就坡下驴?” 刘温捶击桌案:“做了!现在就安排下去。” 马芳微笑:“是。” “注意州府那边!姓谢的不牢靠,还有那姓程的小子,他时常来府里找三郎,莫要露了风声。” 马芳再次行礼道:“是。” 稍后。 节度使府另一个院子。一个仆役匆匆走进来,对正拿鱼食喂鱼的二郎刘良低声禀报:“已经动了。” 刘良点点头,清秀的脸上露出些微的笑意。他轻轻的把鱼食抛进水中,“有食,便不怕鱼不去吃。” 刘良拍拍手里的残渣。远处的婢子捧着铜盆过来,跪在他面前。 刘良净了手,“走吧,到了为父亲侍疾的时候了。” 田间改造好的筒车已经安装好了,半自动化的灌溉工具,非常好用。 想到刘恭近来的样子,程平觉得有必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让他稍微高兴一点。再则,程平心里不安,总觉得节度使府是个火·药·桶,既然不能躲得远远的,那就近前去看个明白吧。 从进了节度使府,程平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节度使府有点外松内紧的意思,那给自己引路的奴仆,身体似都是紧绷的——说到奴仆,似乎看门的阍人换了一批。 他们想做什么?程平微眯眼睛。 自从节度使府出事,刘恭越发寡言了,对各种过去喜欢的玩意似乎也没了兴趣,改造了一半的水盆景扔了一边。 程平跟他说了田间筒车的事,刘恭也只是点点头。 看他憔悴的样子,程平轻叹一口气,生在政治家庭的科技少年,可能注定会有这种成长的痛苦。 程平拍拍他的肩,走了出去。 晚间,程平去找陆允明,说到节度使府的气氛。 “要么是节度使二子之间要有什么动作,要么便是针对您。”程平分析道。 看程平担忧的样子,陆允明心里一暖,嘴上却偏要考程平:“汝试言之。” “前者,或兵变杀死兄弟,或逼迫刘都督传位,或兼而有之……”程平一顿,心里补充道,便如本朝太宗宣武门之变。 陆允明从程平这微妙的停顿和不甚恭敬、略带讽刺的神色中大致也能猜到她或许在腹诽宫廷政变。陆允明早就发现,这个小子似乎缺些他这个年纪寒门士子们对皇权的敬畏,倒有点魏晋士族对皇权的轻忽态度。 “——至于后者,要么是粮,要么是您这个人。” 陆允明点点头:“接着说。” “从常理揣测,刘温刘良不管是谁想杀兄屠弟,或者要逼迫刘都督,当不会挑选您在这里的时候,所以,门生揣测,节度使府异动是针对您的。” 陆允明点点头。 “而现在还没动手——可能是瞄准了那批粮吧。”程平彻底说出自己的猜测。 陆允明看着程平莹白的脸,能见微知著,又能条分缕析推导,把事情看得这般清楚,圣人把他放在这儿还真是知人善任。只是,这里……到底太危险了些,他也太年轻了些。 私心里,陆允明更希望程平做米南县令那样的官,实实在在光明正大地拼政绩,而不是每日琢磨人心和阴谋。 “座主以为呢?” 陆允明对程平没什么隐瞒的:“运河贯通对汴州军影响颇大,再加上刘都督病重,想来某些人是有点坐不住了。对粮食,我本也做了一些准备……” 听陆允明说完他的方案,程平皱皱眉:“您的安全……” 陆允明眼尾翘起,看她一眼,又垂下眸子,抿一口茶:“无妨。” 这是打定主意要用自己的安全来保这批粮食、保运河疏浚的成功了?程平不知道,原来陆相还有些舍生取义的劲头儿。 94.意在那沛公 等着运粮船只的这几日,陆允明或听谢刺史汇报本州政务情况, 或去汴河及支流河道视察, 或接待当地士绅,进行着正常的公务活动, 就似对节度使府的事情全不知道一般。 三日后, 粮船进入汴州, 停在州城外二十里的浦水渡。 陆允明即将离开汴州,谢刺史带着程平等属官、刘温代替其父领着几个宣武军中官员,在城门外送行。 程平心里绷得紧紧的, 面上却随着众官行礼说话。 陆允明对刘温笑道:“请熠辉代某转告都督, 万望保重身体。某从江南回来,再来拜望。” 刘温微眯眼睛,笑着行礼:“谢陆相公挂念。此去江南,山高水长,陆相公亦请保重。” 成平心里有预设, 总觉得他这话里别有深意, 表情似乎也有点笑里藏刀。 陆允明笑着看刘温一眼:“多谢。” 又与谢刺史叙了几句,程序走完, 陆允明上车。送行诸人再行礼, 目送黜陟使南去。 候车驾走远, 刘温扭头看谢刺史, 笑问:“尊夫人吃着那参可觉得还行?若还好, 我让人接着淘换来。” 谢刺史笑道:“吃着很好。待吃完了, 少不得还要麻烦大郎。” 刘温笑道:“我们之间说什么麻烦!” 刘温又笑问谢刺史身后的程平:“听闻悦安与陆相是师生, 果真吗?” 程平笑道:“平礼部试时确是陆相知贡举,只是后面还有殿试……” 刘温不甚在意地拍一下头:“对!现在都是天子门生了!” 程平笑笑。 刘温翻身上马,对谢刺史等道:“某去军中看看,就此别过了。” 刘温带着宣武军诸将官骑马而去,扬起一片薄薄的尘土。 谢刺史看看程平,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道:“我们回去吧。” “是。”程平跟在他身后上马,其余州府诸官也上马上车,大家一起回州府衙门。 诸官员在门前下马时,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个索乞儿,“贵人给点吃的吧。” 随行仆役和门口守卫赶忙过来驱赶责骂。 谢刺史淡淡地道:“罢了。”然后便当先走进门去。 官吏们也跟在他身后进了衙门。 回到自己的廨室,程平展开手里乞索儿塞的小纸条:“黄雀在后,意在沛公。” 这是刘恭的笔迹!与刘恭一起画过好几回图纸,程平认得。 谁是黄雀,谁是沛公,不言而明,程平后背霎时冒出一层冷汗——恐怕不只黄雀在后,还有借刀杀人!刘温目的在粮,刘良目的则在人,然后把这罪名栽赃在其兄头上,程平联想到前些日子调戏父妾的事,这样的事确实是刘良的手笔! 她咬咬唇,快步走向谢刺史日常办公的衙门后堂。 “悦安说有人要对陆相不利,可有什么证据?”谢刺史负着手,好整以暇地问。 来找谢亭,也是没有办法,程平手里没人。谢亭态度暧昧,但终究不是节度使府的,之前陆允明又说让自己跟着他,程平只能选择赌这一回。 “事情紧急,请使君先让下官带州府卫卒赶过去一看究竟,若此系子虚乌有,平愿意领罚。”程平不回答,只请命。刘恭让人以这种方式传信,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事情虽然紧急,却也不能把他卖了。 谢刺史慢慢地道:“陆相刚走,我们便追过去,若没有什么歹人……汴州怕是会成为朝中笑柄。笑柄也就笑柄了,但汴州军事都由刘都督节度,本官一共就这点府卫,此时以‘有人对陆相不利’这样的因由让你带去追黜陟使——日后你让本官如何见刘都督?”谢刺史的声音陡然转冷,“引起汴州军政不和,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程平看着谢刺史:“若此事纯系虚构,下官会上表谢罪,并去都督府向刘督解释,任由惩罚。” 这是把官声前途都压上了,谢刺史没想到程平竟然会如此。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平:“悦安与陆相这门生与座主委实是相得,让人羡慕……” “平从京中来时,圣人交代‘陆相疏浚运河,往来汴州,你帮着他些。’平不敢不从圣命。” 呵,把皇帝都搬出来了……谢刺史眯起眼,“你可知,若真有人敢去动黜陟使,得有多少人马?我们这点府卫能挡得住?”谢刺史轻声道,“你去,要么搭上前途,要么搭上性命,可想好了?” 程平咬咬牙:“请使君应允!” 谢刺史深深地看她一眼,走去案前,从匣子中拿出令符,“拿去吧。” 程平接过令符,匆匆行一礼,转身出去。 程平让司兵参军事姚焕点齐人马,赶紧跟自己去。 姚焕生得五大三粗,人却很是谨小慎微,便是凭着这份谨慎,在司兵参军这个位置上一坐多年。他见程平面色冷冽,又拿着刺史令符,不敢怠慢,赶紧召集人马,跟程平出城。 能带走的府卫不过八·九十人,但程平算着,陆允明护卫侍从满打满算二三十个——本来还多些,但这里那里派出去一些,跟着押运粮草的又去了一些,剩在身边的也就这么一点了,毕竟谁想到真有人冲击宰相卫队、谋刺宰相呢?大白天的,又在州府近郊,为了对付这点人,也为了掩人耳目,对方不会派大队人马去的,自己带的这些人应该也能应付应付。不管如何,尽人事,听天命吧。 行到半路,前面行来一队人马,不是别个,正是大郎刘温。 刘温与程平都勒住马。 “悦安这是去哪里?” “听闻浦水渡有闹事的,平去看一看。” 刘温看看程平和她身后的府卫,冷声道:“有几个兵卒求陆相舍些粮饷,某已经责骂过他们,事情已经了了。” 刘温心里着实恨得很。那姓陆的真是狡猾,竟然玩了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粮船里哪里有粮?装的都是碎石——就为了让船只吃水线与有粮时一样。那粮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运走了,或许从来就没进过汴州。姓陆的在汴州这几日,分明是等着从旱路转运走的粮出汴州地界呢! 看着陆允明那含笑的脸,刘温真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 陆允明却正色道:“待运河疏浚好,南北贯通了,粮盐等物往来输运都方便,某担保宣武军不会缺了粮饷,还请熠辉与儿郎们解释。” 陆允明给了这样的台阶,刘温还能说什么?也只能装样子呵斥兵卒,又把“领头”的几个绑了,“陆相公受惊了。某带他们回去,禀过家父,以军法处置。” 刘温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谁想到半路遇上程平。 程平笑道:“下官还是去看看吧。” 刘温冷笑一下,“如此,某就不耽误悦安正事了。”盯梢的汇报这程平几次进出黜陟使下榻的馆驿,这会子又紧着去陆允明面前奉承……枉父亲待他不错,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狗! 程平哪管他想什么,在马上叉一下手,匆匆打马而去。 95.半路被截杀 程平到底到得晚了。 黜陟使船队泊在浦水渡南三里处的老鸦闸口,闸被放了下来, 黜陟使船上还有岸上都是血和尸体。 程平手有些抖, 踏着甲板上的血迹进仓,几艘大船找下来, 并没有陆允明。 老鸦闸口是几处支流交汇的地方, 几条沿河官道朝着四面八方延伸, 河旁又一片绵延的小土岗,岗上是矮树林。这样的地形地势,想要搜救, 谈何容易? 参军姚焕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竟然有人在这里袭击了宰相卫队,陆相生死未卜…… 程平怕对方也在追击搜索,如果遭遇上,人少了怕是要吃亏,于是把人分成两拨, 一批跟着姚焕, 一批自己带着,细心查看了一下打斗痕迹, 让姚焕去小土岗上看看, 自己则带着人顺着一条支流往东搜索了过去。 程平不懂痕迹学, 但有些事不需要专业知识, 只要细心, 就能发现问题, 比如压倒一片的草和剑锋削过的树叶。 程平捡起地上的树叶, 切面如此平直,一看就是利刃削断的,看来这条路没错,程平一边让人去通知姚焕,一边先行带人朝着河流下游而去。 为防万一,她把手里的短剑出了鞘,除了短剑,程平腰上还悬了一把横刀,都是在州府召集人手的时候,从兵器库取的。虽不会用,但有武器总比没武器好,同理,两件武器总比一件好。 又行二三里,程平一眼看到那边小石桥上正在打斗的不是陆相又是谁! 陆允明和几个侍卫被十几个蒙面人围攻,已是险象环生。 程平一面大喊“官军到了,你们被包围了,前面的贼子还不束手就擒!”一面带人冲过去,嘴里又不断吹响脖间骨哨,似是给人报信一般。 侍卫们听说大队官军来了,不由得士气一振,再加上蒙面人也有些犹疑,这边本来已经很明显的颓势又挽回来一些。 陆允明手臂上流着血,却依旧悍勇地以一敌二,趁对方被程平的话迷惑分神的一瞬,一剑刺向小个子蒙面人的心脏。 随着陆允明的剑拔出,一股血箭喷出,小个子蒙面人倒地。 另一个攻击陆允明的高大蒙面人明显是这些人里的首领,对同伴吼道:“别听他胡说!杀了他们!” 别人或许会被程平的话迷惑,陆允明却知道,汴州不可能有大批官军来的。看到程平的那一刻,陆允明的心似被人紧紧地攥了一下,没想到今天连他也要搭上了。 程平带来的人加入战团。 程平是个战五渣,虽然腰悬横刀,手拿短剑,也不过是壮胆,真正对上这帮亡命徒,也就一下的事,所以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手拿短剑站在外围。 看着整个战局,程平的心往下沉。看战斗力,这帮蒙面人明显不是普通军士假扮的,倒像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自己带来的人虽多,平时看着也颇为悍勇,但跟这帮杀手比,差得还是太远了…… “刘良给你们多少钱?我们十倍给你!”程平也不知道这帮人是雇佣的杀手,还是刘良私人豢养的死士,不过是诈一诈,哪怕能动摇得他们半分心神也是好的。 那蒙面首领心志如铁,只一剑紧似一剑地攻击陆允明。 “刺杀宰相,你们知道是什么罪吗?趁着现在还未铸成大错,还来得及回头。我们做一笔交易,你们现在退走,我们不追查这件事,如何?”程平学着后世“谈判专家”的样子,继续喊话。 “你们为那姓刘的做这样的脏活儿,你以为他会让你们继续活下去?‘狡兔死,走狗烹’的话你们总听说过,杀了陆相,你们只有被灭口的下场!” “你们大约还不知道吧?我来时,刘良和刘温已经在城里打起来了,对自己的亲兄长尚且如此,你们还指望他如何?”不知道对方是杀手还是死士,程平只能全角度攻击。 …… 程平嘴炮技能彻底点燃,威逼利诱、连蒙带骗,全套本事都使了出来。 蒙面首领终于让程平喊得焦躁起来。 高手比拼,岂容疏忽?趁他心神不定,陆允明一剑刺来,然这蒙面人功夫实在是高,应变也快,剑只刺在肩下,而错过了心脏位置。 蒙面首领被疼痛和鲜血一击,终于意识到程平的危险性,决定先结果了她。 程平一句“握草”没出口,他的人已经到了近前,幸好陆允明后脚赶到,架住了这一剑。 时间一长,战局越发不利起来。另外一个蒙面人赶过来一起战陆允明。 “杀了边上那个!”蒙面首领命令道。 程平转身欲跑,却哪里来得及,她抬手用短剑格了一下,短剑立刻被磕飞掉到河里。第二刀又至,程平身后是桥栏杆,避无可避,眼看那一刀就要砍到她脖子上,陆允明却撞向这蒙面人,那刀便砍在木头桥栏上,硬生生把一根小儿大腿粗细的横栏砍断。 陆允明为救程平拿自己当人体炸·弹,罩门便都露了出来,那蒙面首领岂能放过这样的好时机,一剑当胸刺过,陆允明略闪,却终究被刺伤了腰肋。 蒙面首领第二剑又至,程平举着横刀帮陆允明挡了一下,那剑却转个弯朝着陆允明脖颈而来,陆允明后仰到桥栏杆,好赖躲过这致命的一剑。 不待他起来,程平拉住他,吼道:“跳!” 两人同时从桥上翻了下去。 水流颇急,蒙面首领正待带人下河去搜,姚焕带着另外一半府卫终于到了。 蒙面首领悻悻地看看几十名官兵,又看看一个人影都没有的水面,终于道:“撤!” 还幸存的府卫们从鬼门关捡回命来,一个圆脸的小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战战,哪里还站得起来? “程别驾呢?你们找到陆相了?”看那些蒙面人走了,姚焕近前问。 “陆相和程别驾都掉到水里了。” 姚焕忙让两个会水的兵士到桥下打捞,然水流这样湍急,如何找得到。 姚焕挥挥手:“水流太急,想来已经冲到下游去了。我们人手太少,还是回府再多调派些人来搜救吧。” 姚焕只是老实,不是傻,这样明目张胆截杀宰相,整个汴州敢这么干的,出不了节度使府的几个人。现在汴州还是刘氏当家,这个时候要不要尽心去寻陆相……还是先问过谢使君再说吧。 96.带你去逃亡 水流湍急, 程平与陆允明让水冲着不知游出多远。 程平前世泳游得极好, 还曾在学校游泳馆当过救生员助理。这样的技能是不会因为穿越就丢了的,只是这一世身体的体力不佳, 好在是顺流而下, 倒也不怎么费劲。 陆允明情况却不大好, 他是北方人,游水虽会,却不精通,再加上受了伤, 体力透支, 若不是旁边有程平协助, 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察觉到陆允明的状态,程平当机立断带着他往岸边游去。 陆允明脑子里还有最后一丝清明,让他硬撑着配合程平。 “撑住,撑住!我们马上就到岸上了!”两人一边被水流往下游冲, 一边一点点靠近河岸, 终于,程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陆允明带到岸边。 先把陆允明的上半身托到岸上,程平再爬上岸来拽他。陆允明对程平来说实在太沉了,岸上又不比水里, 程平像拽麻袋一样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他又往前拖了几步。 程平顾不得喘息, 先看陆允明的情况:“陆相!陆相!陆允明!”程平拍他的脸, 没有反应, 再探颈动脉,似有似无。 莫不是溺水了?程平手有些抖,但好在前世训练有素,心里再紧张也不影响正常操作——先让他仰头抬颌打开气道,然后探看嘴里有没有异物,再进行胸外按压。 因为程平的挤压,原本被水冲过已经不流血的前胸伤口又流出血了,一、二、三—— “咳,咳——”陆允明呛出一口水。 程平松一口气。 程平预估一下,现在离着事发地点应该很远了,杀手们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可以先紧着处理陆允明的伤口,然而——连个干爽布料都没有,怎么处理? 程平解开陆允明已经破了的衣服,“你感觉怎么样,陆相?” 陆允明前胸两道比较浅的利刃划伤,带着刚才程平挤压出的血,看着恐怖,但其实情况尚好。比较严重的是侧腰上的,从破开的衣服缝看,伤口很深,而且现在还在流血。程平伸手继续解他侧面的衣服,突然,手被抓住。 程平抬头。 “你——”陆允明的目光在程平肩下扫了一眼,闭上眼睛。 妈的!忘了这事了! 程平挣脱他的手,讪笑一下,“先活着再说吧,座主。” 陆允明脑子里闪过与程平接触的一幕幕,还有她柔和的面部线条,白皙的肌肤,弯弯的月牙眼……其实是自己眼瞎。 “在这里不安全,我们得找个隐蔽的地方,你还能动吗?”程平问。 “能。”陆允明哑着嗓子道。 程平扶他起来,让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半扶半背往不远处的树林走。 季春时节本穿得就不多,两人又都浑身湿透,碰到程平温暖柔软的身体,陆允明觉得半边身子都是烫的。他攥着拳,咬着牙,尽力少让程平承担自己的重量。程平却怕他体力不支,紧紧地搂着他的腰背,“还行吗?” 陆允明不回答。 程平也知道不大可能从陆允明这种人嘴里听到“不行”的话,便道:“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一会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人家,你的伤口必须处理。” 往常与陆允明在一起,程平都装乖巧,能听陆允明的都听陆允明的,这会子却拿起了主意。随着身份暴露,程平原来对这位座主的敬畏惧怕似乎也消失了——反正已经这样儿了,还能怎么的?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破罐子破摔”和“死猪不怕开水烫”。 程平把陆允明藏在树丛里,到底撕一块湿袍子下摆给他把腰缠上,又让他侧卧以抬高出血位置,“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临走,又解下横刀刀鞘放在陆允明手边——刀和剑都丢了,这刀鞘到底是铁的,制式货,至少能当个短棍使使。 程平跨步要走—— “你这样子……” 程平停住脚,低头看看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回头对陆允明随意一笑:“性命面前,别的都是末节。”怕陆允明唠叨,程平快步走了出去。 陆允明闭着眼,攥着拳,感觉这辈子从来没这样无力过——即便当初宫廷政变命悬一线,即便被下狱也从不曾如此,当时觉得死便死了,而如今……陆允明看着程平消失的方向。 程平先去河边处理了血迹,然后顺着小路往下游走。也是运气好,不过三四里路处,便有人家。程平不敢露出身份——现在汴州政治气候诡异,现在是躲“贼”,以后保不齐会躲官兵,好在等着参军点兵的时候换下了啰嗦的官服,穿的是一件普通圆领袍,于是便谎称是过路的客商,糟了劫匪。 此时民风还算淳朴,程平求救的这家一对中年夫妇外加一儿一女,男主人与小郎君才从田间回来。看程平狼狈模样,那妇人找出自己的衣服给她穿——程平却“恩将仇报”,要买他们拉犁的驴子。 前阵子汴州推广曲辕犁,这里离着州府近,属于最先得到先进技术那一批。这男主人也按照上面给的式样新制了犁,试一试,果真轻便,于是买了一头驴子来耕旱田种豆。 听程平要买驴,男主人直摇头,“这是耕地的驴子,不卖。” 程平钱袋里常年备着几小块碎金子、几颗银珠并一点铜钱,换衣时便取出二两来重的一块金子,换算下来总要两万钱左右,买头驴加一辆柴车富富有余。 程平恳求:“我们不过是缺个脚力,这块金子买一头驴、打辆新车还有富余的。郎君拿去紧着再买一头,并不耽误活计,剩下的钱还能再添置点别的。” 程平连皇帝都能忽悠得了,这男主人哪里禁得她劝说,很快便答应了。程平又问他村子里可有跌打郎中。 乡下地方哪分什么内外科,郎中倒是有一个,什么都治。 程平又跟这家主人买了点吃的穿的日用的,然后请对方引路去请郎中。 有银珠子引着,那郎中虽觉得这个小娘子诡异,但还是跟着来了。 见了树丛中的陆允明,郎中大吃一惊,这哪里是“被贼砍了一下,受了点小伤”?难怪那小娘子一定要让自己多多地带金疮药,还让带上缝合的针线。 而且,这人衣服虽然破烂了,但仍能看出是官袍——郎中早年也曾在城里游方行走过,很知道些外面的规矩体统,这样的紫袍,岂是普通人穿的?这分明就是朝中大官! 郎中哆哆嗦嗦,如何也下不去手。 程平帮着他清洗伤口打下手:“您赶紧缝吧。”谁知道那帮人什么时候找来? 郎中扑通跪下:“草民草民没给人缝过这么大的口子……” 程平听他重音放在“人”上,立刻明白了,原来这位还兼职兽医:“您原来给别的怎么缝就怎么缝,都是皮肉,人与兽又有什么差别?”差别或许就是人格外脆弱。 程平看着陆允明,这缺医少药的,又河水里泡了这么久,若继发感染……又庆幸,好在这条河还算清澈,若是城内河,又洗衣服又涮马桶的,陆相这条命十之八九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陆允明听程平说自己跟牲口没差别,也没似往常似的瞪她,只淡淡地对郎中道:“缝吧,没事。” 郎中咬咬牙,到底下了针。许是疼得木了,陆允明对针扎在身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郎中在陆允明的侧腰上缝了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线。程平鼓励他:“缝得很好!”郎中抖着手倒上一堆金疮药,又缠上干净麻布。 有腰上的缝合当底子,郎中再处理陆允明前胸和胳膊上的伤就利索多了,带过来的细麻布都缠在了陆允明身上。 看着几乎被包成半个木乃伊的陆允明,程平道,“甚好!” 一客不烦二主,程平让郎中帮忙把陆允明身上的湿衣服都换了。 陆允明看程平。 程平摸摸鼻子,识趣地去旁边回避。 等郎中收拾完,已经到了申正时分。程平把之前许诺过的银珠子给他:“我们的身份,你也知道。以后若有人问起,不要管是官还是匪还是什么人,你知道怎么回答?” 郎中是个聪明人:“是,草民知道!草民只是救了磕破头的小个子客商,随后客商便——” 程平接口到:“朝着汴河方向去了。” “是,朝着汴河方向去了。” 程平再告诫一句:“万事不知道,才可保平安。” “是,是。” “还请你也与住在村口那郎君也说一说,不要说差了才好。” “是,是。” 程平防的是刘良夺了汴州军权,万一大范围派兵搜捕,所以尽量抹除存在痕迹。 程平赶着驴车,带着陆允明往更远的村镇赶。这个时间那些杀手还没追过来,应该是已经放弃了,但离他们远一点总是好的,而且要找大一点的镇子买口服药,要探听城里的消息。 大半天亡命奔波,水米没沾牙,程平让驴子自己走着,转身拿出买的杂粮蒸饼递给陆允明:“多少吃一点吧。”又把水囊放在他手边。 陆允明接过干粮,目光在程平白皙纤细的手指上扫过,终于把盘旋在脑子里的话问出口:“为什么甘冒奇险女扮男装?” 程平回头看陆允明。他头发乱了,面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身上穿着土布旧衣,但气度还是那个朝堂之上华族出身紫衣权相的气度。 看他皱着的眉,程平把“从小被假装男儿教养、后来不得已”之类的话咽了回去,挑眉轻笑:“陆相不觉得以平的才能本事,若困在深闺,有点浪费吗?” 97.荒野中求生 陆允明微怔, 本以为程平会讲些逼不得已的理由,没想到她这么说。 然而就是这样的理由也让人无话可说——在她这样的年岁, 自己正在做中书舍人,每日出入宫廷, 代拟诏书, 琢磨些阴谋阳谋,算计人心关系, 外人看着是青年才俊, 自己也以为是未来的栋梁。 而程平在户部提出对盐政改革的建议,去山南西道, 创出新盐井的钻法, 米南任上修河筑堤、营建义仓, 赈济万千灾民, 桩桩件件, 都是利国利民的实事。与她比, 当年的自己简直虚浮得可笑。 若无意外,以她的才能本事,日后或许会成为一代名臣…… 程平与陆允明撞了脑洞, 她一边接着赶驴车, 一边嘴上调侃地畅想:“生前赫赫扬扬实现抱负, ‘醉卧美人膝,醒握天下权’, 死后嘛, 得个“文贞”的谥号——” 即便身处这样的境地, 浑身都疼得厉害,陆允明还是被她逗得脸上现出一丝笑意,本朝自开朝至今,也只有四位大臣得以谥“文贞”,太宗朝的贤臣魏征是第一个,还有后面的陆象先、宋璟、张说1,都是才望高雅的一代名臣…… “……然后随葬帝陵,唐史上有那么一篇自己的传记,”程平停顿一下,“‘美人膝’这一条就算了。” 听了她打的“补丁”,陆允明不自然地动动胳膊,身上似还有那带着河水潮气的温软触感。陆允明觉得,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了汴州河水的气味。 看着马上就要落下的太阳,前面还在畅谈人生理想的程平皱眉道:“要是赶不到下一个村镇,我们恐怕就要露宿荒郊野外了。” 陆允明轻声道:“无妨。” 我倒无妨,你就不一定了。季春时候,昼夜温差比较大,白天出太阳了挺暖和,晚上却还凉,程平在野外熬一晚倒没什么,主要是怕陆允明受不了。本来已经受了重伤,身体抵抗力差,再感染个风寒什么的……这可是个感冒闹肚子都能要人命的时代。 然而着急也没用,到天都快黑透了,还看不到什么有人烟的迹象,程平回忆汴州地图,这一段确实比较荒凉,看来今天只能露宿野外了。 河边虽然平整,又有水,但太开阔,不安全,程平最终选择树林作为露营地。 柴车不大,程平拉着驴,找大的树空儿把车赶进林子里。找了一片稍微开阔点的地方,卸了驴子,把车辕撑在树杈上以保持车的平衡。 程平在附近略转了一下,黑灯瞎火的,在这万物生发的季节,哪里去找枯枝败叶生火?真是时运不济,这若是秋天就好了!不过很快程平就安慰自己,运气也不是顶坏,总算不是冬天…… 程平回来,讪讪地对平躺在车上的陆允明道:“没找到可以生火之物,我们只能熬着了。” “你歇一歇吧。”陆允明道。 程平也觉得浑身酸疼,又坐回车辕边上,翻出杂粮饼,递给陆允明一个,自己啃一个。 喝水的时候就比较尴尬了,一共就一个水囊,陆允明又仰卧不方便,只能对着水囊口喝水。程平倒不在意,生死面前,别的真的是小事。陆允明尴尬地抿抿嘴,小口嚼着饼,一时竟然冷了场,只能听到林中风响和不远处驴子拿蹄刨地的声音。 嗅着林中青草的气味,程平突然想起那年去乐游原与陆允明游玩的事。也是差不多的时节,也是野外,但此时境况与那时比真是地下天上。陆座主这辈子恐怕都没这么狼狈过吧?让个兽医缝针,吃杂粮饼,坐驴车,躺在小树林过夜…… 程平如今对陆允明随意得很,想问便问了出来:“像这样荒野求生,您还是头一回吧?” 等了片刻,程平以为陆允明不回答呢,却听他道:“也曾有过。当年被贬谪在边城,夷狄扰边,也曾在荒野中混过些日子。”只是那时候身边有兵,而不是一个你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女郎。 程平的混不吝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吃完东西,程平问:“我扶您起来站一站吧?” 陆允明看她。 “……睡前您不如个厕?” 陆允明有小十年没脸红过了,此时突然觉得耳朵都烧起来。 让陆允明尴尬的还在后头。 后半夜,陆允明起了高热。程平虽然又困又累,但因为要护理病人,没敢睡实,只靠在车帮横木上迷瞪了一会儿。 程平把手探过去摸陆允明额头,最让人担心的事发生了——烧起来了。 程平拿一件买的旧衣,出树林,去河边把它打湿,回来扯一块折好搭在陆允明头上,又扯一块拧一拧,给陆允明擦手、胳膊、脖颈、后背。 陆允明虽高烧,却还有些神志,只觉得身体又冷又热,一只凉丝丝的手擦擦这里擦擦那里,陆允明待要阻止,却没气力,也说不出话来。 擦洗了两遍,程平给他整理好衣服。明天要尽快赶到大的地方买到口服药和更靠谱的金疮药,这样纯粹靠自己扛真的不行。 看着发烧的陆允明,程平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武侠小说来,里面但凡有这种情节,女主们都是勇于献身以自身体温来调节对方体温的,有掉节操的,俩人就会酱酱酿酿少儿不宜起来。 程平把罪恶的手放在陆允明的脸上,喜欢他吗? 喜欢的啊。如果不是喜欢,怎么会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他?门生对座主的感激之情?骗鬼去吧!还有之前那些貌似无意的挑逗,真心实意的显摆,做出什么政绩总想让对方看见才觉得功德圆满的小心思……这些瞒得过别人,哪能骗得过自己。 然而那又如何,注定不会有交集。 程平平静地收回手,闭目养神,等着过一会儿再给陆允明擦洗一遍,又琢磨汴州城的事。 若果真刘良掌权,他会不会派兵光明正大地搜捕?自己带着受伤的陆允明,怎么躲,躲去哪里?去洛阳固然好,但对方恐怕会设卡,或者去徐州,宋州?或者灯下黑,就猫在汴州?朝中知道了这件事会做何处理?会不会让徐州军队来缴…… 98.苦涩的初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程平便赶着车出发了。行了约莫两个时辰,来到一个叫张家镇的大镇子。程平松一口气, 镇子好, 镇子繁华一点,又没有城守检查公验过所1, 不然就自己和陆允明这样, 到城门就被扣下了。 找人打听,这里就一家旅店, 在镇子东头,叫万福逆旅。程平赶车过去。 店主是个看上去有点窝囊的男人,旁边站着一个打扮略显风骚的娘子。 看车上还躺着人,店家娘子凑到车前:“得了什么病啊?若是那肺痨之类的恶病, 我们这里可不能收住。” 待看清陆允明的相貌,店家娘子一怔。 程平七情上面地忽悠:“并不是什么恶病!我们本是来汴州投亲的,谁知路上被人抢了,郎君也被打伤了。我们只在此暂住,过两日就有亲戚来接的。” 店家娘子看看程平, 目光又在陆允明脸上转一圈, 嫣然一笑:“那就住下吧。” 程平要了一间上房, 让店主人帮忙一起把陆允明连搀带抱的弄进屋去。 “客人可有过所?”店家娘子问。 程平继续忽悠:“自然是有的!只是如今我家郎君这样,娘子且容我安置好他,再找出过所来给娘子, 可好?”说着拿出一小块碎银来, “这个且压在柜上。” 如今的通行货币是铜钱, 也有用绢的,只有大家子买大件才用银,至于金子,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见了这银子,店家娘子立刻不纠结过所的事了,对程平笑道:“郎君和娘子尽管先住下!” 程平去镇上找郎中开了口服药,又买了金疮药和细麻布——不敢带郎中来看,陆允明伤得太重,很容易惹人生疑,若有人去医馆询问,一下子就能问出来。 回去以后,让店家帮忙把药煎上,程平自己给陆允明物理降了一遍温,又凑合着给他换了药。陆允明情况越发坏了,昨晚给他擦洗的时候,还有些反应,现在则是彻底昏睡的状态。 程平坐在床前,用小汤匙一点点地给陆允明饮水,饮一勺,撒半勺,程平耐心无比地给他拿帕子擦嘴。陆允明因为发烧,已经有很明显的脱水症状,眼窝凹陷,嘴唇干裂,口腔干而粘,唇边有新冒出的青胡子茬儿,这副憔悴的德行,有点让人——心疼。 程平的手抚过他干裂的唇,心里都是阴霾,但愿你能挺过去…… “娘子——”店家娘子敲门。 程平开门让她进来。 “我把药端来了!”店家娘子殷勤地说,又探看床上,“你家郎君还没醒?” 程平点点头,“可有喂药的芦管?” “我们这里可没有那讲究东西。不是奴家说,给自家郎君还用什么芦管!”店家娘子轻佻地笑问,“娘子与郎君成婚日浅吧?” 所以我要进行传统桥段口对口喂药了吗?把一心看好戏的店家娘子送走,程平开始进行这项艰难的操作。 如果有人采访程平给自己心仪的男人口对口喂药是什么感觉,程平只能回答一个字:“苦!” 太特码苦了!中药这种东西的味道简直反人类。如果是自己喝,咕咚咕咚一口闷了,漱漱口也就算了。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地给别人喂一大碗药,简直太煎熬,难受得程平都没什么心思感受一下早就肖想的唇舌的温柔。 程平皱着脸,原来这就是初吻的味道——还真是难忘啊。 中午一回,晚上又来了一回,到后半夜的时候,程平探手摸陆允明的额头,烧终于退下去了。程平的心放下一点,蜷在床的外侧朦胧睡去。 第二日,程平是被店家娘子的敲门声吵醒的。 看着托盘上又满满一大碗的药,程平抿抿嘴。 “还烫着呢,娘子一会儿再喂给郎君喝。”店家娘子道。 程平待要接过,店家娘子已经走进门来。 进来就进来吧。 “娘子朝食吃些什么?小店有馎饦,有蒸饼,也可以去外面买馄饨来。” “便是馎饦吧。”程平道,“还麻烦娘子去市上买只鸡来,预备我家郎君醒了,熬汤补身子。” “小娘子对郎君真好……”店家娘子探身看看床上躺着的陆允明,“听小娘子讲得好雅言,郎君又生得这般相貌,二位不是我们普通小百姓吧?” “家里多少有些田宅。”程平回答得简略。 却不知越简略,店家娘子脑补越多,“怎么没带个奴仆婢子?莫不是……”店家娘子脑子里开始演绎墙头马上遥想见,夜半爬墙逐君去的六十集八点档言情大戏。2 程平是个要面子的人,岂能被人当成私奔的?摸摸碗,还有点烫,便顺嘴胡扯:“娘子莫要想多,没有那回事。家父是郎君的老师,我们是正正经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妇。娘子适才问雅言的事,我与郎君幼时也曾一起念过书……” 陆允明便是在程平讲述两人婚恋史的时候醒的。 “我年纪小些,郎君是师兄,我好些字都是郎君教的呢……” 程平真的不能再真的口气,让陆允明几乎产生一种自己与她真是青梅竹马的错觉。上能欺君,下能蒙民,满嘴没一句实话……陆允明干裂的嘴唇抿出个无奈的笑意,到底打断她,“悦安——” 程平一怔,回头,笑着跑过来,“你醒了?” 许是程平脸上的笑容太耀眼,陆允明竟然一时错不开眼神,也忘了回答她的话。 店家娘子撇撇嘴,收了盘子扭头出去,还说不是私奔的,谁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是这般黏糊的? 陆允明醒了,喂药就省事了。把新的一大碗药喂下去,因为药里有发汗的成分,很快陆允明的里衣就溻湿了,程平又服侍他换了衣服。这回陆允明倒没矫情,程平在心里暗笑,要说人这底限啊掉得太快,不过两天工夫,原来连检查伤口都扭扭捏捏的,如今换衣服都同意了。 因为陆允明伤口没有恶化,又退了烧,程平心情很好,就有空儿整别的幺蛾子。 陆允明在床上躺着,看程平在桌子边儿拿个刀刻萝卜,皱皱眉,到底没忍住:“这是忙什么呢?” 程平扭头对他笑一下:“做假证!” 陆允明哪知道这后代的时髦职业。看他疑惑,程平把刻了一半的印章拿去给他看。 是泗州州府的章子……陆允明虽然不知道“做假证”这个词语,但从这个章子上也能推测,程平这是要私造公验。 看陆允明皱眉,程平以为他又要讲道理,正想词反驳呢,却听陆允明道:“这个花纹还要再细一点,你这边儿上刻得有点糙了。” 程平:“……” 99.限制级戏码 程平拿着毛笔在“公验”上填写个人信息。陆允明的姓名——程平真想在赵大、钱二、孙三、李四里面随便挑一个,但想到跟老板娘说的人设, 算了, 还是用点儿心取一个吧。至于自己则变成了某氏, 连名字都省了,然后再填上一头驴, 一辆车,理由则填投亲1…… 做完了给陆允明看。陆允明把目光放在假公验的姓名上,“沈从道”……陆允明深深地看了程平一眼, 荀子说“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 人之大行也。”她是随意取的, 还是——有所期许?陆允明有点怕自己辜负了这样的名字。 再看程平的, “沈从道妻钱氏”…… 程平笑嘻嘻地道:“我这二十年, 光为钱操心了。这回当一回钱氏, 但愿能转转运。” 陆允明的目光在“妻”这个字上停留了片刻,听了程平的话,笑一下, 轻声斥责:“促狭!” 程平才不管陆允明的评价,自拿着这新出炉的公验去给店家。 店主人认得几个字,把公验上的内容抄录下来,又把原件还给程平。看程平走了,店家娘子凑过去问:“上房那郎君姓什么叫什么?” “郎君叫沈从道, 娘子姓钱。” “沈从道”……店家娘子咀嚼这几个字, 虽不明白其中典故, 但就是觉得文绉绉的,那样玉人似的郎君,到底与满大街的赵大钱二孙三不一样。 程平正在屋里给“陆玉人”整理仪容仪表。 “公验上写着‘面白有须’,我给您修下须髭吧?” 前世网络名言“换发型如做整形”,同理,男人留不留胡子,差别也很大,虽然现在没得到消息,但程平还是防备着万一有人拿着“通缉画像”来捉拿。 陆允明也知道其中原委,倒也愿意配合。 程平先用热布巾帮他敷脸,然后就用从店家那借的小刀和剪子小心地处理起胡须来。 刮胡子,程平实在是两辈子头一回,但好在前世有刮眉毛的经验,倒也不抓瞎,只是这刀明晃晃的,有点吓人。 程平轻轻捏着陆允明的下颌,一点点地刮,一点点地修,修半截,还停手端详端详,自我感觉像雕塑大师。 她的手指微有些凉,又细腻柔软,让陆允明想起小时候带的护身玉来,夏天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有的孩子爱咬手指,有的爱抠鼻子,陆允明小时候则喜欢摸那块玉,没事就在手里把玩……那手还在脸上“放肆”着,陆允明手指动一动,终究没有做什么。 帮满面肃然的陆相修完胡须,程平仔细端详,留了这胡子好看是好看的,只是越发宝相庄严了,陆相这威仪啊…… 程平取来小铜镜让他熟悉自己的新形象,陆允明只淡淡地道:“甚好。” 所以,陆相是真不喜欢留胡子?程平觉得自己的艺术作品没得到赏识,不免有点怏怏的,“我去看看给你煮的鸡汤面好了没有。” 陆允明侧头看着程平似乎有些幽怨的后脑勺,无声地笑了。 看陆允明的伤没有了性命之虞,又有了公验,程平去离着不很远的浚仪县城打探消息。 城门几个兵丁,逐个盘查公验过所。不知是程平的做假证功夫出神入化,还是因为她是小妇人打扮,那兵丁只略看一眼,便让她过去了。 程平来到县里最繁华的南市,找了个饮子茶肆坐下,要一碗酪浆慢慢地喝。 “这两日连我们这里进城也盘查得严了。你不知道,汴州城都封了,汴水上也设了哨,听说是追找什么朝廷钦命要犯。” “听说前几天,汴州城外,有几艘官船,死了好些人呢。莫非就是这些要犯做下的?” “敢劫官船,又杀人,看来是穷凶极恶的了。” 两人兀自说得热闹,旁边一个士子打扮的“嗤”地笑了:“那位若是知道自己被说成穷凶极恶的,不知该作何感想。” 之前说话的两人听了这话并不生气,反而问:“这位郎君说的是谁?莫不是知道内情的?” 士子饮尽杯中茶,“什么内情?不过是某人行不臣不孝不悌之事!若光明正大地来,也能称一声奸雄,却又遮遮掩掩做出这许多张致来,真是令人不齿!”说着扔下铜钱,走了出去。 之前说话的两人一脸懵圈,这说的到底谁是谁啊! 程平喝尽了饮子,也走了出去,又换了一家茶肆,坐了半日。收集到的消息虽芜杂,但程平是当事人,岂能不知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伪?看来刘良已经控制了汴州,并且在缉拿陆允明,或许还有自己,只是到底有顾虑,没在城门悬挂通缉画像。而朝廷方面,或许是时日尚短,没有什么动静。 程平打探完消息,又买了些日后逃难可能用到的东西,骑着驴出城回来。 陆允明对程平带回来的消息很是平静,这本来就在预料之中,节度使府,刘都督老迈病弱,刘温志大才疏,刘恭于军中事全不通晓,军权落在谁手里一目了然。 打听到这样的消息,两人也没什么应对的好办法,一是陆允明现在的样子还不适合挪动,一是这种状态也无处可挪——城不敢进,乡下更危险,小村子里,张家儿子打娘子,李家中午吃炖鸡,全村都知道,晚上借宿一宿或许问题不大,想找个人家住些日子,肯定不行。继续往前走?前面恐怕也在盘查,尤其通往别的州府的要道上。 程平与陆允明商量,还是先在这里待着吧。 是夜。 都洗漱过了,程平坐在自己睡觉的榻上给陆允明念书。前两日陆允明昏迷的时候,程平还蹭了两回床,但陆允明醒了,程平便只好睡榻了。这店里的榻只有三尺多点长,不足二尺宽,与其叫榻,还不如叫大板凳。程平躺在上面即便蜷着腿也还露在外面一截,翻身就可能掉下去。程平觉得这样睡上一阵子,自己大约也能练成神功——后赶小龙女的睡绳子了都。 男女共处一室,真的颇多尴尬之处,比如熄灯睡着前的时刻,彼此呼吸可闻…… 于是程平尽量缩短这段时间,比如念一念无聊的游记,自己念困了,估计陆允明也困了,熄了灯,还来不及尴尬,已经睡着了。 这本游记是前两天在县城顺手买的,文笔并不见佳,内容也颇多荒谬之处,不过是打发工夫兼催眠。 “那阿芙罗国人面黑如锅,目如铜铃,多有三足而立者……” 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阵犬吠声,程平与陆允明对视一眼,吹熄了灯,黑影里默默地等着。 不多时,外面便有影影绰绰的说话声。 “可有外乡人住店?” “看六郎说的,不是外乡人谁住店?”店家娘子的声音。 “把过所册子拿来!” “呦——今日这是怎么了?六郎这般气派,倒像请了圣人敕令来了一般。” 到底是老熟人,不良人2王六也不好太过分,“今日委实是有正经要紧事,要拿两个钦命要犯。” 店主人拿了簿子来递给王六。 王六用手指着沈从道的名字:“这个可是熟客?” 店家娘子不答,反而问道:“你那两个钦命要犯是男是女?” “两个男的。” “那肯定不是,这是从江南来投亲的一对夫妻。” …… 把耳朵贴到门边上,还是听不清说什么,但直觉的,程平觉得是来“查户口”的。她快速收拾了一下榻,把头发打散,身上衣服拽松,做出一副被吵醒的样子,等着去开门。陆允明静静得躺着,拳头却攥得紧紧的。 却哪知,那不良人直接踹门!第一下没开,第二下,开了。 屋里床上两个人叠着,打开门的一瞬间,两个人还亲在一起,分明是正在做那羞耻之事。那上面的是个女人,头发都披散下来,一张惊慌的小脸,薄被没盖住的地方竟还隐约露出一痕雪白的肩膀。 场面太震撼,王六不曾想竟然遇到这种情况,愣在那里。 店家娘子推他们:“跟你们说还不信,等着回去长针眼儿吧。” 几个不良人都出去,谁都没想再探究探究那郎君长什么样儿。 店家娘子回头把门带上,对程平道:“你们接着,接着!”心里却很有点羡慕嫉妒恨,啧啧,这样热火朝天!我那汉子……人家的汉子……若能与那沈郎滚上一回…… 程平趴在陆允明身上不动,等听到脚步声走远了,才翻身下来,拽好领子。 虽看不清陆允明神色,但程平知道这回陆允明气得不轻,以他的脾气,就是宁可死,也断不会以这种方式自救…… 程平等着陆允明训斥,半晌,还没动静,莫不是压坏了?不至于的吧? 程平伸手去探陆允明鼻息,却被一把抓住手腕。 “没事就好……”程平尬笑。 陆允明闭眼咬牙,都怪自己太无能,才让她以这种方式相救。 程平掰开陆允明的手指,揉揉自己的手腕,回想刚才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被子蹿到陆允明身上,还有他紧绷的唇…… 想到唇,程平就想起陆允明曾帮自己找的借口来。 “我们道家一向有些别出心裁,座主别在意。”程平清清嗓子道。 “道家”“度气”……程平的话让陆允明自责和士可杀不可辱的君子思绪飘了一下,落在唇间,刚才那温软的触感还有花草茶的香气似乎还在。 陆允明缓缓地呼一口气:“去睡吧。” 程平讪讪地摸摸鼻子,重新铺好榻,躺下,翻腾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陆允明却睁开眼,借着隐约的月光看向程平的睡颜,良久。 100.去也终须去 第二日, 对着越发沉默的陆允明,程平也讪讪的, 只好走出来透气,兼探听点消息。 偏店家娘子不识趣, 见了程平就挤眉弄眼, 凑近了小声道:“看不出来,娘子挺厉害, 还在上面……” 程平:“……”这是不熟的人可以讨论的问题吗?再想到那长安书肆里采阴补阳的奇书,好吧, 我们大唐确实开放!当然,也有特例, 比如屋里那位一大早就说了三句话的陆相。 程平干脆也厚起脸皮, 笑眯眯地道:“怎么得趣怎么来呗。” 店家娘子一拍大腿,“这话说得很是!一看娘子就是通透人, 不然,万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大有引程平为知己的意思。 程平再问昨天搜查的那几个人, 店家娘子痛痛快快地倒给了她。昨天来的四个人都是镇子上的不良人, 说是搜查朝廷钦命要犯。 程平皱眉:“什么样的钦命要犯?怎么还搜到我们房里。” 店家娘子瞥她一眼,笑道:“搅和了你们的好事……说是两个男人。” “什么样儿的两个男人?可有画像吗?以后遇见这样貌的, 我们也避着些。我可是让前些日子遇到的匪徒吓怕了。” “有画像,看着是两个很平头正脸的男人, ”店家娘子想了想, 突然笑道, “你别说其中有一个跟你家沈郎君还有点像呢。” “那想来是个长得好看的。娘子你大约没听过这句话, ‘好看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好看的却各有各的不好看之处。’” 程平用一句改造的后世名言彻底赢得了店家娘子的信服。店家娘子觉得,这阿钱虽然长相并不顶出色,但人实在有趣,配那样俊的郎君,倒也配得上。 程平回屋跟陆允明说了画像的事,“既然已经搜过了,我们还是继续在这里猫着吧,所谓‘灯下黑’嘛。” 陆允明点头,对程平嘴里这些没听过的精辟俗语已经习以为常。 陆允明不说话,程平也就沉默着。她坐在榻上,腿上放着小盆子,剥刚才店家娘子给的煮豆子吃。刚开始还有点无言的尴尬,吃着吃着,程平也就自然了,月牙眼又习惯地微眯着。 陆允明抬眼,便看到她这副样子,阳光有一半撒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这些天明显地瘦了,原来有点圆润的下巴又尖了回去,嘴巴一动一动的,目光专注在豆子上,有种孩子的幼稚。 陆允明对自己的冒险突然有点后悔起来,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不该把她卷进来,她还这么年轻。 “对不起,因为我的不谨慎,让你跟着吃这么多苦。” 程平抬头,看着满脸认真的陆允明。 嚼完嘴里的豆子,拿布巾擦擦手,程平认真地看着陆允明:“若我是男人,座主想来不会觉得这么抱歉吧?” 陆允明怔一下,过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程平知道他怎么想的。若自己是男人,为了家国天下,为了仕途前程,冒点风险吃点苦那是应该的,去救他,座主门生一起遇难,一起逃亡,都是一起建功立业路上的正常事。若是一块被杀了,也不过是运气不好或者本事不佳,愿赌服输。但自己是女人……陆允明这种思想,往好里说,叫绅士,往不好里说,大约就得叫大猪蹄子了。 “陆相大可不必如此,我从决定考科举、混朝堂的那天起便做好了这般准备。既然享受男子的便利,便承担男子的责任。”程平看陆允明,“告诉陆相一句实话,妇人真没陆相想的那般脆弱。”不说本朝那位千古唯一女帝和她的女儿、儿媳这些打个喷嚏朝堂乱颤的人物,就说米南、汴州这些普通女子们,浇麦种田,收拾家务,上侍姑章,下教子女,谁又是风吹吹就落的花? 陆允明抿抿嘴,“悦安,你日后有何打算?” 程平轻描淡写地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进则庙堂之上谏君安民,退则山野林泉耕田垂钓,自古士子们都是这样做的,平自然也是这般想法。若陆相愿意徇这个私,待此间事了,门生就去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带着家人隐居。” 陆允明看着她,真是典型程悦安式的回答,她是真不把自己当小娘子。 程平话锋一转,又道:“当然,也可能嫁个男人,生俩孩子,每天做饭缝衣操持家务,拎着娃娃的耳朵喊‘头一天刚学了就忘,赶是就着粥吃了?’” 过了半晌,陆允明才笑笑,“也好。” 程平看陆允明一眼,心里嗤笑,看那怅然样儿,还以为他对自己有情呢。 从来陆允明待自己都是不同的,程平知道。但同样程平也知道,他待自己不同,是因为自己说的话、做的事、写的文章。他对自己赏识、提携、教导,视自己为得意门生、得力下属,甚至聊得来的朋友,但也最多如此了。 即便,即便他知道自己是女人以后,因为这特殊环境里的相依为命和旧时积累的友情,稍微有点动摇,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他有他的家世、前途、担当,大家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 程平在心里叹口气,你看,人活那么明白,多么没意思!还没开始,已经结束。 “座主歇着吧,我去看看饭好了没有。”程平转身出去。 陆允明心里堵堵的,当年在廖州去江远家时,程平便面露羡慕之意,辞官归隐是她早就想好的退路吧?她把家人安排在河西,或许是想去那里安家常住?河西是个好地方啊,有山有水、民风淳朴,而且那里有她的同年杨华,两人从来就是很要好的,好到她可以把家人相托…… 午时,程平把饭端进来,摆在陆允明旁边的小食案上,陆允明恢复得不错,可以倚着东西半坐一会儿了。 食案上摆着一大碗面,清可见底的老鸡清汤里细细的面条,上面铺着荷包鸡子,并些青瓜丝、紫蕨段、黄豆芽,颜色煞是好看。这样的面,断不是店家娘子做的,店家娘子做的饭也很好,却重油重肉总唯恐不够香。 陆允明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后来宦海沉浮,八珍玉宴和乡间菜饼甚至粗粝不堪的牢饭都吃过,自认为对吃的并不讲究,但有些从小养成的习惯和口味是改不了的。吃着这碗完全可着自己心意做的面,陆允明一时心里五味陈杂。 程平吃的也是同样的面。其实程平自己的口味还要更重一点,做这面纯粹是为了陆允明。虽然知道没可能,但是总想让他记住自己更多的好……程平在心里对自己哼笑,出息! 陆允明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又过了多半个月,伤已经好了六七成,差不多可以自由活动了。经过一番准备,两人朝着徐州出发——徐州武宁军节度使王悦是皇帝亲信,也是节度使中少有的陈党中坚。 几经辗转,两人终于有惊无险地离开了汴州,进入徐州界。 程平总算松了一口气,赶着新换的马车往徐州府走。 出了汴州,程平便换回男装,打扮成陆允明随从的样子,方便行动,也方便离开——她已经与陆允明说好,送他到徐州见到王悦,自己便走,然后请陆允明上表,说自己“为国捐躯”。 程平想想这几年,考试,当“安漂”,户部小吏,米南县令,还有这倒霉催的汴州别驾,一路行来,坑坑洼洼,真像歌词里说的“翻越山丘”啊,好赖是全须全尾地过来了。 从睡梦中醒来,便听到程平略显嘶哑的嗓子在轻轻地哼唱着一个小调,“不知疲倦地翻越,每一个山丘,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这样的夕阳古道,这样的调子,太容易让人感怀身世命运,陆允明想起自己宦海沉浮十余载经历过的人和事。 “向情爱的挑逗,命运的左右,不自量力地还手,直至死方休。”陆允明盯着程平纤瘦的背影,好一会,终于又缓缓地闭上眼。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1 101.再见,陆允明 程平与陆允明东躲西藏逃难的时候, 外面的形势在风云变幻着。 刘良以其父的名义连上两封奏表请罪。第一封说陆相在汴州城外遭遇匪徒, 已经罹难, 汴州宣武军未能尽到保护之责, 请皇帝责罚云云。后面列的“殉职”名单里也包括汴州别驾程平的名字。 第二封说长子刘温懦弱无能, 对军中事处理不当,致使士卒哗变, 现在已经按军法处置了。 汴州刺史谢亭也上了类似的奏折, 详细讲述了事情经过:宣武军哗变兵士阻拦陆相索要粮饷,但陆相早已把粮食提前陆路运走, 船上无粮, 刘温赶到后带走了哗变兵士。不久陆相遭不明匪徒截杀,自己派别驾程平带领府卫去营救, 然而敌我实力悬殊, 陆相身受重伤,与别驾程平一起落水失踪。府卫沿河寻找了很久,都没有踪迹,河水深广湍急, 想来两人已经遇难。 有心人把这几封奏表一联系, 便“真相”了:一定是刘温想劫夺运往江南的粮草,被陆相识破,刘温恼羞成怒,派杀手杀了陆相。刘椿为了向朝廷有个交代, 只能含泪斩子。 对这种情况, 朝中各派议论纷纷, 吵得不可开交。 陈党主张派人去汴州调查陆相遇难事情始末,搜寻遗体,同时召刘椿进京问责,委派新的宣武军节度使,并下令武宁军节度使王悦等汴州周边军镇节度使随时待命,若宣武军有异动,则立刻镇压。 邓党认为,刘椿是封疆大吏,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且对陆相下手的是匪徒,宣武军虽有保护不力之责,但去岁江南大水,流民遍地,乱徒滋生,汴州临近江南,治安有些混乱,也情有可原。若其中另有隐情——与刘椿长子有关,刘椿也已经按军法处置了他。关键,汴州位于运河要冲,紧邻东都洛阳,宣武军兵强马壮,若激得宣武军反了,中原地区将会陷入一片兵荒马乱,而且可能会危及长安的安全。 吏部侍郎不畏惧皇帝的怒气,劝谏道:“陆相罹难,臣等皆悲痛,然人死不能复生,朝政大计也不比私人斗殴,以一国安危为陆相报仇,致使生灵涂炭、百姓失所,陆相岂不成了家国罪人?陆相泉下有知,岂能安心?” 刑部尚书则针锋相对:“陆相,当朝宰辅,这么不明不白的被奸人所害,不查个明白,置大唐法理于何地?置朝廷威信于何地?” 御史谢勉非陈党非邓党,是个脾气死硬的老头:“陆相先改盐政,再治水患,国库因其丰盈,百姓因其活命。陆相为官十载,强贞坚正,功勋灿然。这样的贤臣罹难,若朝廷不给个说法,岂不寒百官之心?” …… 朝上各执己见,吵作一团。 皇帝满脸阴沉,“陈相以为呢?” 陈熙道:“诚之被害,不过是因为挡了人的财路。汴州,运河之要津,国家之咽喉,钱粮转运,南北交通都要经过此地,诚之被害,说明宣武军已经不可信。咽喉之侧有这样一只黑手,臣想想就不寒而栗。”宰相就是宰相,一语道破其中关键。 诸反对派们或反驳不了,或惧其权威,皆不能言。邓麟温言道:“陈相这比方打得甚好。只是,若此时掰扯开,汴州必反。我们的兵、将、粮、草皆不齐备,这黑手恐怕立刻就扼住了咽喉,甚至会来捂住口鼻。”邓相对皇帝施礼,“依臣之见,不若先稳住汴州,然后徐徐图之。至于陆相,为国尽忠,陛下当给其极尽哀荣。” 两个宰相,一个一针见血,一个老成谋国,各有道理。皇帝一颗刚听到消息时雷霆大怒的心,此时也渐渐平静下来,再三权衡,在后面仗下议政时决定:“且先派人去汴州查验此事。另,着洛阳府尹、武宁军节度使、昭义节度使等汴州周边州府军政长官密切注视汴州,整顿军备,随时准备征讨。江南疏浚运河之事,着周望川代为掌管……” 皇帝负着手,缓缓走回内廷,心里有悲哀、有愤怒,亦有恐惧忧虑。悲的是陆允明这个少年时就相知的朋友,被奸人所害;怒的是,朗朗乾坤,竟然敢攻击当朝宰辅,分明是不把朝廷看在眼里;恐惧忧虑的是,汴州方面有什么依仗?有多少藩镇参与其中,朝中又有多少人勾连?汴州若反,如何解决?还有盐政、漕运等事,以后要怎么走?可以交付与谁? 看皇帝能拧出水来的面色,宦者们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噤若寒蝉。 安阳长公主却奔过来,身后一串宫女追着。 “阿兄,听闻陆郎他……”安阳的大眼睛红通通的。 皇帝点点头。 “是刘椿那个鬼奴?我去杀了他!”安阳说着便要往外走。 “胡闹!”皇帝沉声怒斥,“还不回你的宫室待着。” 皇帝对这个幼妹一向疼惜,还从没这么疾言厉色地说过她。 安阳长公主被兄长骂得一下怔住,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皇帝叹一口气,上前用手给妹妹擦眼泪,“好了,好了,安阳,不管诚之如何,你跟他都没缘分。我已经给你指了驸马,你自己也愿意,以后与驸马好好过日子,把诚之忘了吧。” 皇帝目示宫女,两个贴身宫女赶忙来搀扶长公主回宫。 安阳又回过头,“阿兄,可陆郎是为朝廷死的,他死得冤啊。” “你放心!”皇帝抿着嘴对妹妹点点头。 安阳捂着嘴,走回自己的宫室。 朝廷这边空气紧张,汴州也紧张,汴河上有官军把守,过往船只都要检查才能通行,城外宣武军加紧操练,城里随处可见武侯差役巡逻,下辖各县及要道上都有人盘查,而节度使府某个书房的灯几乎每天都亮到后半夜。 汴州州府衙门内。 一个侍从快步走向刺史谢亭,低声道:“幽州节度使给二郎回信了,魏博节度使没有,平卢节度使也没有回音。” 谢亭点点头,“沿河查找的可有新消息传来?” …… 陆允明和程平这两位“烈士”日子过得倒还好。因为没有了明晃晃的追兵也不怕盘查的了,陆允明伤势未愈,两人路上走得不算很快,程平甚至还有闲心偶尔找找沿途美食。 程平举着几串小镇子上特色的“炙胡椒五花豕肉”进屋,陆允明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 “您腰伤虽然好多了,但毕竟没全好,还是要多休息。腰不比别处——”程平闭嘴,怎么说着说着就耍上流氓了。 听了这不着调的话,陆允明抿抿嘴,没说什么,却到底去案前坐了下来。 程平想了想,自己吃着让陆允明看着好像不太人道,便在手里的肉串里挑了相对瘦点的一串给他:“您也尝尝吧,吃一点,不碍的。”又递上一个胡饼。 陆允明重伤以后,肠胃也变差了,平时吃的都以温补好消化的食物为主,看着程平递过来的油亮亮的烤五花肉和饼,陆允明接过来,把肉夹在饼中,慢慢地嚼。 程平把几串肉都塞在一个饼里,鼓囊囊的,张开嘴,开啃。 陆允明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据案大吃的程平,不禁莞尔,悦安好像特别爱吃各种小食,对正经饭却一般,嘴巴又挑剔,难怪瘦。 陆允明能觉察得到,程平似乎已经提前进入在野状态,与户部时的谨小慎微,米南时的兢兢业业,汴州时的机警沉稳全不相同,她穿着一身短褐,带着简陋的头巾,咧着嘴笑的样子,就像个快活的乡下少年。 “安顿好,给我写封报平安的信。”陆允明道。 程平从肉饼里抬头,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分开以后,便笑着点点头,“好。” 陆允明接着吃饼,杜工部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以后再见她,会不会两人已经也已经两鬓斑白?再想到“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一句,陆允明觉得这饼简直硬得嚼不动,却依旧坚持着慢慢地把它吃完了。 程平算计的则是钱。白假冒“钱氏”了,还是得为钱发愁。这一路,把随身钱袋里的钱花了个七七八八,眼看就要见底了,这可怎么赶到河西去?好在,这匹杂毛马可以骑着,回头把车卖了,身上还有陆允明原来奖励的那块玉,或当或卖,节省着点花,算一算,大致也差不多。本来,这块玉,程平还想留着当个纪念的,但是在生存面前…… 算了,算了,念不念的吧…… 又两日,两人终于到了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府外,程平把车停在街对面不远处,陆允明缓缓地自己走过去。 陆允明在门前等了片刻,节度使门大开,出来一个着紫色官服的大汉,上前一把搂住陆允明,想来那就是武宁军节度使王悦了。 程平正要赶着车离开,陆允明回过头来,两人遥遥地互视一眼,程平对他粲然一笑。 102.诈死归隐路 看着程平那诀别似得一笑, 陆允明呼吸一滞,胸口似被人捣了一拳。 “怎么了?”王悦顺着陆允明的目光看过去, 只看到一个赶马车田舍汉的背影。 “无事。”陆允明恢复了正常神色, “只是适才伤口突然一疼。” 王悦忙道:“赶紧进去, 让郎中给你看看。这些日子,真是极坏了我们,听说你出了事,我恨不得带人去汴州把刘椿那老狗的脑袋拧下来,也曾派了几波探子过去……”陆允明与絮絮说话的王悦一起往节度使府内走去。 在陆允明被忙活着检查伤口、换药、沐浴等事时,程平赶着马车去市上把车卖了, 想了想, 先去估衣铺子买了一套士子的半旧白袍并幞头换上——那样贵重的玉佩, 穿的太破烂,要不上价钱去还在其次,不能被人怀疑是偷的, 这马上就要走了, 尽量减少节外生枝的可能。 挑了最大的一家质库——便是后世的当铺,程平把“祖传”玉佩拿出来, 质库掌柜细细地看这玉佩的成色,再抬头看程平,虽穿着不甚富贵, 但温文尔雅、气度清华, 约莫是个落魄的世家子。 “这样好的玉, 郎君如何当了?”掌柜的笑问。 程平淡淡地道:“外出宦游, 缺少旅资。” 这样的破落世家子不少,掌柜的给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价钱。因程平讲雅言,听不出是不是本地人,但莫欺少年穷的道理,掌柜的是懂的,尤其年轻的读书人,保不齐什么时候就高中了,甚至成了本乡父母官,今天给个过得去的价钱留一线余地,日后好相见。 带着点士子的冷清骄傲,程平略点头,道声谢,揣了钱袋到袖子里,出门上马。 程平拟取道滑州魏州一路北行去关内道河西县,故而骑马去北门出城。 陆允明洗漱修整完,又是那个轩轩韶举的士族卿相。 他坐在榻上慢慢地喝燕窝粥。从汴州过来,一路上汤汤水水吃了不少。程平滑稽,说“以形补形”,曾专门捡着嫩鸡、鸽子腰腹上的肉做成圆子,配着鸡汤、鸽汤给自己吃。 想到她眯着笑眼说“腰伤可不比别处——”,陆允明心里一阵酸楚,又不由得自嘲,“陆允明,你也有今天。” 从十几岁,陆允明便不知让多少女儿家伤神。作为一个一心想向祖父看齐,立志要做一代贤相的未来政客,却“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1。 后来入了朝,满心算计的更是各种阴谋阳谋,纵便堂上歌舞美人如玉,奈何心下盘算连横合纵,真正枉担了洛下风流少年榜首的虚名。及至后来下狱贬谪再起复,更是抛弃了早年的浮华。 谁想到,也会有为情所困的一天! 时至今日,若还分不清什么是朋友之谊,什么是男女之情,陆允明就是块木头了。那颗不知什么时候种下的种子,在知道她是女子后,便失去了囿固,如今早已疯长成了大树。 她刚走,便这样惦念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陆允明淡淡地苦笑。 王悦走进来,“适才有人报,汴州宣武军在征兵呢。” 陆允明点头,放下碗:“其志不小。” “你在汴州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椿不是病得厉害?莫不是装的?或者是刘良?” 王悦到底在徐州,与汴州交界,对汴州事比朝中了解要多一些。 陆允明说起汴州事来,听得王悦面沉如水,王悦又把“刘椿”上的请罪奏表、朝中争论和皇帝的决策跟陆允明说了。 说朝中争论的时候,王悦以为陆允明怎么也要有些怒色,却没想到陆允明只是就事论事地分析:“朝中若想安抚,汴州一时半会当也不会炸了,毕竟他还想到上请罪奏表遮掩一下。但运河之利、南北交通是这件事的根子,只要朝廷还想从江南运漕粮,与刘氏的矛盾就始终在,端看什么时候捅破吧。”却没有就“刘良是不是与朝中及其他节度使勾连”“是不是想举旗造反攻打洛阳、长安”这些目前缺少依据的事做出推论。 说完汴州军政事,王悦便问起陆允明一路逃亡的事来,“你受伤这般重,是怎么逃过搜捕的?还有那位程别驾呢?” “程——” “判官吴焕、汴州别驾程平求见。” 王悦看看陆允明,笑道:“让他们进来。” 听到程平的名字,陆允明整个人仿佛都被点亮了,他掩饰地端起茶盏,微笑道:“程别驾这不是来了吗?你自己问她。” 再见陆允明,本以为会尴尬的,之前的离别弄得像作张作致的笑话,但碰触到陆允明暖融融的眼神,程平心里涌起的却全然都是欢欣。 这诈死归隐之路是真不好走啊。程平刚出北门,便碰到了吴焕。上次回京,程平还去他府上投了个名刺,但是时间紧,没等着见到人,谁想到才几个月工夫,他竟然到徐州当了判官。你一个世家出身进士及第的校书郎,怎么跑来徐州节度使手下当起了一点都不清贵的判官? 看着吴焕他乡遇故知的惊讶笑脸,程平也尬笑起来。 听说两人已经脱险,陆相到了节度使府,吴焕笑道:“知道你和陆相在汴州出了事,大家都担心得很。不瞒你说,朝中甚至已经议起你们的丧仪来了。” 程平笑道:“别往我脸上贴金,是议陆相的。我可不值得朝中一议。” 吴焕笑起来,“还是这般通透!” 吴焕又问:“你这是出门办事还是怎么的?已经见过王都督了?” 程平扯个帮陆相办事的花胡哨,便随着吴焕回武宁军节度使府——没办法,诈死不成,归隐自然也归不了。 看着程平肃然恭谨的脸,听她条理分明有隐有显地说路上的事,分明那个机敏的青年官员又回来。陆允明突然觉得,男女不再是什么大问题,本朝能容得女皇帝,为何容不得女官?即便日后她的身份败露,拼得自己一身功名,当也能保得她平安——何况以她的功绩和皇帝的秉性,也不至于到那一步。 有之前的“诀别”,陆允明此刻只觉得,哪怕她外任,只要能在公文中见到她的消息,逢年过节收到她的名刺,进京述职时短暂相聚,也是很好的。 王悦对程平很欣赏。虽他的说辞颇为谦虚,但也能听出,不论是陆相安危还是江南粮草,都全赖他才得以保全。对他江南治水的事,王悦也略有耳闻。难得这般聪颖敏锐,又这般谦逊谨慎,以后前途恐怕是不可限量的。 众人说完正事,陆允明、王悦、程平又赶着分别写了奏表,让快马送进京去,然后王悦便设宴为陆允明和程平接风洗尘。 陆允明有伤,不能动酒,程平却被狠灌了几杯。 程平回去洗完澡,朦胧着醉眼晾头发的时候,陆允明却走了来。 程平又把刚匆匆簪好的头发解开,接着晾——两人共处的时候,什么样儿没见过,这会子也甭装了。 “不隐了?”陆允明含笑问道。 “看您的意思。”程平皮皮一笑。 陆允明盯着那只披头散发的醉猫,“那就别隐了,接着走你‘醉卧美人膝,醒握天下权’2的名臣路吧。” 程平用手支着头看陆允明,陆相这节操底线啊,真是摔得吧唧吧唧的啊。 与程平处得久了,看眼神便知道她脑子里大抵又在转什么促狭念头,陆允明板起脸:“想什么呢?” “昔时,‘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3没想到座主也是这般的,锦袍玉带、粗服乱发,都好看。” 陆允明耳边有发烫的趋势,他绷着要上翘的唇角,用手虚点程平两下,轻声斥责道:“醉醺醺的,成什么样子!”又看程平一眼,走了出去。 103.阴谋与阳谋 可以想见, 陆允明健在以及真实汴州袭击宰相事件始末传回朝廷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害得多少军政首脑不得安眠,引得多少势力或蠢蠢欲动或潜藏蛰伏…… 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府一边在等朝廷消息,一边也在做着筹备——若与宣武军交战, 武宁军必然是排头兵,故而武宁军一方面加强训练, 另一方面, 主将们则在商量战略战策。 王悦一方封疆大吏,年长陆允明十来岁,也是皇帝亲信,却唯这位年轻宰相马首是瞻。 其实早年也曾别过苗头, 都是士族子弟,一时俊彦,王悦门荫入职, 陆允明科举及第, 王悦走武官路线,陆允明则是文官,陆允明在朝中崭露头角的时候,王悦已经是从四品中府折冲都尉了。 当时看陈相对他器重的样子,王悦也颇为不服气, 但时间久了,处得长了, 自然就生出些佩服来——陆相这人啊, 不只聪颖悟达, 还骨头硬,有担当,所谓“内不虑身计,外不恤人言”1,别的不说,就说这次因运河漕运江南粮草而置己身于险地的事,就让尚武尚勇的王悦佩服不已,这是真汉子! 王悦琢磨着,以皇帝对陆相的信重,很可能会委派他作为招讨黜陟使,全权处理汴州事宜,所以也甭矫情了,直接请陆允明来主持军议。 事关重大,陆允明也不推辞,与王悦共坐上首,行军司马常贺、都知兵马使何达等军中上层都在,判官吴焕作为后学小子,只有听的份儿。 何达是个豹头环眼的大汉,声音也大:“这两年,宣武军那帮小子多次在汴州、徐州交界之处挑起事端,若不是都督嘱咐忍让,我早让他们有来无回。这回是很该教训他们一番。” 几个武将纷纷附和,说起与宣武军的恩怨,颇有点群情激昂的意思。武将们的意见是,以武宁军实力,不用惧怕宣武军,直接正面作战即可。 行军司马常贺是进士及第的文臣,笑道:“诸位将军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正面战起来,固然能给宣武军以巨大打击,但武宁军必然也有伤亡。” 常贺对陆允明和王悦行礼道:“下官有两策,可减少本军伤亡。” “劳之尽管讲来。”王悦笑道。 “汴州生于水,亦可亡于水。都督只需阴使人去掘了汴河堤坝,引水灌城,汴州必乱,我们此时攻之,一击则溃。” 王悦面色一变,掘河堤灌城这种事,春秋战国时候不知有多少,也算个经典战策了,而且成功率极高,但水火无情,这会让一城甚至更广大的地方生灵一片涂炭,汴州百姓亦是大唐子民……这个计策不能用。 陆允明只是含笑听着,并不表态。 看王悦面色,常贺笑道:“某固知陆相与都督都怀着悲天悯人之心,故而还有第二策——围而不攻。”常贺解释,因去岁江南大灾,汴州亦减产,今岁江南粮价大贵,汴州不少粮商便把剩余不多的存粮卖去了江南,只等今岁夏粮收上来再补仓——不只汴州如此,徐州也是如此。若此时围了汴州,他们熬不了多长时间。 常贺没说的是,围汴州不是武宁军一军之力能办到的,必须要其他军配合作战。 武宁军虽然听朝廷号令,当家人也算皇帝的亲信,但带兵一方,谁无私心?与彪悍的宣武军对上,即便胜也是惨胜。王悦是皇帝任命的都督,说不出小气的话来,作为“第一智囊”的常贺却不能不提。 王悦瞪常贺一眼,这小心眼儿耍的,又对陆允明歉意地笑笑。 陆允明却温言道:“常司马所言不无道理,武宁军与宣武军实力相当,若硬拼,伤亡必定惨重——” 王悦要说什么,陆允明摆手,“武宁军是朝廷精锐,有武宁军驻徐州掌握门户,河南道、京畿就都是安稳的,武宁军之战力保持,至关重要。” 王悦闭上嘴。常贺面上没什么,心里却也有些赧然。 “潞州亦是汴州近邻,昭义节度使心向朝廷,我军可与昭义军联手。然围而不攻之策,某以为不可取。” 常贺叉手,正色道,“请陆相指教。” “久持不下,恐怕引起其他地方异动。” 常贺脸上神色微变,“陆相所言极是,是下官思虑不周了。” 常贺站在武宁军的立场,看的是汴州战局,陆允明则站在朝廷立场,着眼的是整个国家的安稳。汴州离着魏博、成德等河北藩镇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若这边战争不能速战速决,河朔三镇再反了,那时半个国家都会陷入一片战火。 王悦问:“诚之以为我们当如何?” “某以为,我们与昭义军可一方正面引汴州军来攻,汴州城内必然兵力空虚,另一方偷袭汴州城,然后两方夹击,可破敌矣。” 王悦拊掌:“此计甚妙!陆相果然是陆相,文能写锦绣文章,武能安大唐天下。” 陆允明皱眉笑道:“愉泽莫要说这样的促狭话。” 王悦却想起另一个促狭的来,“怎的没请程别驾来?那也是个允文允武的。” 程平正在自己屋里吃酪浆樱桃,啧啧,这节度使府的酪浆味道调得就是好,配着纯天然大樱桃,好吃得要命。 对武宁军和军议的事,程平不掺和——自己是汴州别驾,职位也不很高,做客要有做客的样子,得懂避嫌,没想到王都督让人来请。 程平微瞪眼睛,对那侍卫笑道,“郎君稍等,某即刻便去。”程平拿布巾擦擦嘴上的酪浆,略整理一下仪表,便跟侍卫去了议事厅。 常贺与程平官阶差不多,亲自向程平说了一下刚才军议的过程。 程平虽避嫌,但身处局中,又是天生杞人忧天不能让脑袋闲着的性子,岂能不琢磨?她发现,感情在座的都是“军人”,哪怕陆相,玩的也是正正经经的兵书计谋,就没人玩政客的阴谋诡计! 程平突然对自己的道德底线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她摸摸鼻子,笑道:“下官不知兵,但在汴州待了几个月,于汴州事稍微熟一些,约略说两句拙见,请陆相、王都督及诸位同僚指正。” 程平的计策是挑动汴州军政内部关系,让其内乱。宣武军派系重重,有老都督刘椿的嫡系,大郎刘温的知己,二郎刘良的亲信。现在刘良杀了刘温,至于刘椿是被软禁还是已经死了,还不得而知。这种关头,刘良对异己的力量恐怕还来不及清洗,也洗不过来,那么这时候朝廷只要加一把火,诱之以利,汴州军内必乱。 “另有谢刺史,在汴州经营多年,又明·慧·机敏,或可助我们一臂之力。”程平笑道。 谢刺史这人真正深藏不露,程平是真看不懂他,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个明白人。刘良倒了,宣武军谁能收拾?反正不是刘恭。现在各地节度使多有军政合一的,若谢刺史所作所为合了圣人的意,会不会独立掌握汴州?对野心家来说,这个诱惑应该能让他往前踏出一步——或者这就是他本来的目的。 陆允明听着程平的计策和后面语焉不详的话,嘴唇微抿,她到底也走上了思谋算计人心的朝臣路。从内心里,陆允明总希望她想的做的都是能晒在太阳下的东西,于这些曲折幽暗,尽量少些接触。 王悦笑道:“悦安此计妙!妙得很!” 程平笑道:“下官只是想着,两军对阵,难免死伤,武宁军有消耗,固然让人心疼,便是宣武军卒,亦是大唐子民,刘氏逆反,与他们无尤,能少死几个人就少死几个人,能尽量和平地解决汴州事还是尽量和平地解决汴州事。” 听了程平的话,王悦原本要夸赞的话却是一哽,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多像当年邓相说的!先帝还曾因此赞他“常怀仁德之心”。王悦看程平的目光不免探究起来,莫非程平是邓党?——听闻他与周望川颇有交情,又是寒族出身的…… 陆允明听了程平的话,却有些释然,她终究有大局观念,又心软,即便再如何,也不会成为那等利欲熏心玩弄权术的蛇鼠之徒。 104.对战浚仪县 值守大臣把徐州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奏表呈送给皇帝,皇帝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看完后负着手在殿内走了一会儿, 然后便不顾宵禁, 把两位宰相并相关的其他重臣都抻过来开小会。 陆相健在,而且到了徐州! 刘椿情况不明, 刘良袭击宰相,嫁祸其兄。 宣武军招兵买马,汴州封锁…… 一个个重磅消息砸过来, 饶朝臣们都是经过事的,有的也不免变了神色。陆相的奏表表明了汴州刘良的狼子野心,宣武军的动向也证实了这一点,这时候即便再主张“怀柔”的大臣, 一时也没了说辞。 陈熙道:“只是不知诚之身体如何。臣奏请圣人以陆允明为招讨黜陟使,全权处理汴州事宜, 令东都洛阳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徐州武宁军、潞州昭义军等皆听其调遣。” 邓麟道:“陆相受伤,再都督军事,恐体力不济, 不若令齐国公领招讨黜陟使一职,即时赶往汴州。” 齐国公是先帝时的老臣了,当年平定内乱功勋卓著, 在军中威望甚高, 而且这个老叟特别识趣, 又非陈非邓, 确实是个领兵的好人选。 皇帝食指轻敲桌案, 到底决定:“就让诚之来!齐国公从京中过去,只怕时间来不及。抢战机如救水火,一时也耽误不得。” 邓相抿抿嘴,没再说什么。近一两年皇帝君威日重,不是特别要紧的事,即便两位宰相,一般也不违逆他。 中书、门下、尚书省的高官都在,又是军情,程序走得很快,中书舍人拟了敕旨,呈送皇帝御览过,用了印,中书省签名发门下省,门下审核,尚书省即刻令人六百里加急送走。 陆允明活着到达徐州的消息亦传入汴州宣武军节度使府。 听了消息,刘良给父亲喂药的手一顿,“倒是命大。” 多日以来除了还能吞咽没有别的自主动作的刘椿突然手一动,似要抬起,刘良把他的手放好:“您就安心看我怎么打下我们刘家一片天地来吧。” 刘椿的嘴动了动,嗓子里咕噜咕噜的,却说不出什么。 “您莫不是还惦记阿兄?”刘良略带冷意地看一眼父亲,把碗交给旁边侍奉的姬妾,“好好照顾都督。”说着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刘良回到书房,谢亭正坐在案前与自己对弈。 刘良坐到谢亭对面,执起黑子,“你始终不信我能赢。”用的是陈述语气。 “二郎愿赌,亭就陪二郎赌这一局。”谢亭淡淡地笑道。 半晌,刘良突然笑道:“你不怕我临死拉你垫背?” 谢亭抬眼,水墨晕染似的眉眼看着刘良,笑了:“二郎随意吧。” 月上中天,谢亭慢慢走回刺史府去。一个侍卫迎上来低声说什么,又递上一封信。谢亭来到书房,打开信封,掏出信笺还有当初给程平的调兵令符。 谢亭看看那枚令符,笑一下,打开信笺。 有婢女来敲门:“娘子着婢子送汤水来。” 谢亭让婢女把托盘放下,温言道:“让娘子早些睡吧,我今天还有公务,不要等我。” 很快,敕令到达徐州及潞州等地,各地军队集结,陆允明成为招讨黜陟使,正式掌三地兵马,全权处理汴州事。 朝廷军队方面按照正规程序,发出讨伐檄书,汴州也正式摆出对抗姿态。 按照预设的程序,武宁军进入汴州境内。 自进入汴州,武宁军遭遇两次宣武军奇袭,皆粉碎之,俘虏将领刘琪、王蓉,又伏击了宣武军来劫粮草的一支小队,终于与刘良的大军相遇于浚仪县。 不知是不是因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正面战场宣武军连战两场皆失利,而潞州昭义军却已经来到汴州城外。 宣武军人心惶惶,刘良连杀三员发“不祥之声”的将领,却依旧未能改变这种局势。 谢亭坐在中军帐里,依旧与自己对弈。 刘良缓缓地擦着佩剑,“志泊,我是不是要败了?” 谢亭认真想了想,“可能吧。” “我若败了,你便割了我的头献给朝廷吧。” 谢亭没有抬头:“二郎送的好一份厚礼。” 另一边的中军帐里,程平与陆允明的对话就轻松多了。 “浚仪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刚看过谢刺史的回信,并因此改了一些部署,其他各官员将领都领命去了,程平无令可领,便只好留在中军帐多混一会儿。因是“中场休息”时间,程平便打扫出些闲话来说。 听她说“人杰地灵”,陆允明等着她的下文,谁想到下面程平说的却是“上次给您从浚仪县城带回去的青菜团子好吃吧?” 陆允明轻咳一声,道:“还好。”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偏到浚仪小镇逆旅中的日日夜夜:一睁眼便听到她说青梅竹马史,那一碗碗汤水面饭,一次次擦洗换药,她的手轻触自己的脸刮胡须,还有始终不敢回想却又总忍不住想起的盘查之夜…… 陆允明侧头看程平,其实她还是穿女装好看一些。 “——我后来想过,那青菜团子之所以好吃,是因为里面猪油加得妙。不知您吃没吃过一种笼饼,灌汤的,一咬流油,那里面的汤就是因为用猪皮冻拌馅儿……”程平兀自说着前世常吃的灌汤包。 陆允明失笑。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第三场还未战,宣武军中哗变,都知兵马使郑强杀主将刘良及行军司马马芳,宣布归顺朝廷。情况变幻得太快,前面送信的驿马跑出去没多远,后面新的又送了出去。 看着一马当先、后面跟着郑强等将的谢亭,程平微微一笑,谢刺史啊…… 谢亭对陆允明行礼:“亭不辱使命,逆贼刘良已经伏诛。” 105.共度七夕节 “让她进来。” 侍卫出来, 帮着撩开珠帘, 程平走进去, 陆允明正在伏案写奏表。 “你且坐,我一会儿就好。” 如过去一样,程平在窗边榻上正坐等他。 陆允明住的还是他上次来汴州时住的馆驿, 还是那间房。这些天忙着威慑安抚宣武军,慰劳武宁昭义两军,并发安民告示、救济死伤等, 如今都进入了尾声,陆允明终于把近来思考的对宣武军的处理建议写成奏表。 “刘三郎还好吧?”陆允明搁下笔。 “还好。” 下午, 程平去送了刘恭一程。老刘都督业已过了头七,曾经权倾汴州的刘家如今已经风流云散。因为刘椿的旧时功绩, 还有程平为刘恭作证, 也为了安抚宣武军,朝廷对刘家的处理相当宽大,刘良之罪只在其身, 并未连累其他人。 今天,刘恭带着两位寡嫂并侄儿侄女们扶父亲灵柩回原籍去。陆允明身份太高,不好动,谢刺史也没去, 去送行的主要是宣武军中一些中下级官员, 程平算是代表汴州州府, 是送行人中身份最高的。 刘恭瘦了很多, 面部颇有点棱角分明的意思, 两眼却还有神,再配着青胡茬儿,与程平认识的那个汴河冰上玩雪橇的青年混不似一人。 离别总是让人伤感,程平拍拍他的肩膀,“保重。” 刘恭点点头,从袖子里拿出几页纸,“你或许用得着。” 程平接过来,打开看,是改进的曲辕犁和筒车的图纸。 若他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军政家庭,或许也能跟小胖子季元春似的,考个明算,在太学当个博士之类,闲着没事鼓捣个发明…… 陆允明知道刘三郎与程平有交情,不然他示警不会选程平。送朋友远行总是伤感事,更何况是这种情景。陆允明点点头,换了话题:“这几日帮着谢刺史处理州府事宜,还好吧?” “甚好。”程平不是爱叫苦抱怨的性子,其实这几日颇不舒服,原来相处融洽的同僚,突然都外道起来。不过想来也能理解,程平可是跟着攻打汴州的武宁军一起来的。汴州军政一向和睦,刘良叛乱,大家受了连累,但如今他身死罪消,对他的抱怨也就少了,反倒看程平这“既得利益者”不顺眼起来——他从来与我们汴州就不是一条心! 倒是谢刺史对程平依旧是旧时模样,不因她是陆相面前的红人而恭维,也不因之前的矛盾而排斥,完全是对一个倚重的下属的样子。 如今汴州军政两条线都在谢刺史这里,明眼人都能看出,以后谢刺史恐怕是汴州第一人了。 经过这几年历练,程平耐心是有的,只干自己该干的活儿,对同僚们恭敬而疏远的样子选择视而不见。 一个“还好”一个“甚好”,陆允明看程平,笑一下,看来还没从送别的离愁别绪中出来呢。她啊,太心软!陆允明却不纵容她,径自说起正事:“你怎么看日后汴河漕运布防和宣武军整顿?” 程平的脑子立刻跟着拐到正事上。 “目前宣武军只有谢刺史能收拾,待情况稳定后,以谢公功绩,想来进朝拜相也是可能的。”程平道。 这也正是陆允明向皇帝建议的,放谢亭这样一个人在汴州独掌军政,是真的让人不放心啊。 “运河沿线设兵镇当以多,不以重,汴州宣武军可一分为二,其他诸地亦类似……”唐代初期地方政权是府县两级制,道只是虚设,恐怕就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地方区划小了,想积累下与中央对抗的实力就要难一些——同样,汉武帝削藩的“推恩令”也是一样的想法。 陆允明点头,前次去江南治水之前就曾与皇帝就这件事讨论过两次,不然河虽通,漕运却通不了。 陆允明实在喜欢和程平议政,她聪明,却不耍小聪明,谨慎,却不拘泥,总带着点超脱时代、纵观历史的气度。 仆役进来问是不是可以上暮食了。 陆允明点头,又对程平道:“在这里随意用些吧。” 程平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反正俩人在一起吃饭吃得次数都数不过来了。 陆允明顺势与她说起藩镇事来。 这次汴州刘良反,好几个藩镇蠢蠢欲动,兵强马壮的藩镇们真是国家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唐代藩镇问题实在复杂,程平知道陆允明是鹰派,却终究劝他两句:“藩镇做大,与节度使们久任,养得心大了有关,与府兵制废止亦有关……” 因为土地兼并,府兵制被破坏,如今各藩镇都是募兵。兵都是职业兵,与那些府兵“战时为兵,休战为农”不一样,这些募兵没有退路,而且募兵里成分很杂,颇有一些兵痞,有时候不是节度使想反,是“兵逼将反”,比如德宗时泾原兵变就是典型的例子。 程平说着说着就说多了:“这藩镇割据就譬如身体内生的恶瘤,之所以生恶瘤,是身体调节出了问题,针石刀火若只割这坏了的一部分,难免割而复发,还是要调饮食,少怨怒,多动行,节欲望,顺察天时,调节阴阳,然后再用汤剂,才是正道。”头疼医头,脚痛医脚,到处灭火打藩镇,这真不是常法,还是得从朝廷整体政策着手。 程平接着分析:“朝廷的‘饮食’就是财政,‘情绪’就是吏治……” 程平的话让陆允明想起先帝末年的“元和改革”来。当时主持改革的是吏部尚书李义山,邓党中仅次于邓相的人物,其主张与程平差不多。李公通敏廉勤,然到底以一己之力难撼大树,最后累死于任上,改革也不了了之。 当时的陆允明觉得李义山太也温吞,如今过了十载,陆允明对他却变成了佩服,虽属不同阵营,政见也不同,但李公一腔孤勇,就如《列子》中一点点挖山的愚公,让人动容。 陆允明看着程平年轻的脸,不知她的宦途前程是什么样的。 两人就着朝政,吃完了暮食,仆役捧上茶来。 隔着打开的窗户,程平看外面满天繁星,突然笑道:“今日是七月七呢。” 陆允明大男人,满心的家国天下,没母没妻没女,多少年没过过七夕了。 本朝七月七,照例要观星、祭拜、乞巧、曝衣。陆允明笑问:“今日天好,可曝衣了?” 程平突然忍俊不禁,“门生给座主讲个笑话。我们老家有六月六日晒书的习俗。一位老夫子,真正的满腹经纶,是日躺在大石上,人问之,则曰:‘书都在腹中,老夫晒书呢。’1” 陆允明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程平笑眯眯地道:“门生的衣服都在身上,出去转了一圈,曝衣也算曝过了。” 陆允明侧眼看她,着实不像个女郎,每日不是官服,便是一领半旧的士子白袍,出去转一圈,还真是把半个衣服包裹都晒过了。 “那——可乞巧了?”陆允明问完,不自然地端起茶盏饮一口热茶。 程平一怔,似笑非笑地看陆允明:“座主觉得门生还不够巧吗?” 陆允明到底脸皮没那么厚,轻咳两声,“自然是巧的。” 程平自得地笑道:“平也觉得自己是巧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2门生还做不到,但也写得策论,算得账目,画得图纸,还能胡诌两句诗词……即便不算十分地心灵手巧,也有那么六七分,七八分吧?” 先是有感于“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这句话,后面又听到自夸的“六七分、七八分”,陆允明忘了适才的不自然,轻声笑斥:“自卖自夸,再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程平被陆允明说惯了,也不生气,只笑眯眯地喝茶。 陆允明走去把窗户开大,星汉灿烂,牵牛织女星分列银河两岸,今夜似格外明亮。 程平走过去站在他旁边,笑道:“听闻今日老鸦都去天上搭桥了。老鸦搭的桥……编故事的是真能编。”程平总认为自己脑洞算是大的了,但跟这民间传说比,甘拜下风。 陆允明侧头,看她戏谑的笑脸,浑然不知情滋味的样子,轻叹一口气,也笑了。 106.重阳节大宴 汴州安定下来, 运河疏浚也终于进行到了汴河河段。程平又迎来了她的老师周望川。 周老师越发干瘦了, 原来还似老鼠成精, 如今却只能说像老鼠干尸, 然而精神却极好,两眼精亮。 程平恭恭敬敬地去奉迎老师,送他去拜见陆允明, 然后又送他回住处。 不能免俗地,周望川也问起汴州叛乱内情还有程平与陆允明逃难的事。 程平一五一十地跟老师说了。 周望川点头。他对宣武军的来龙去脉、汴州与朝中的纠葛知道得比程平这初入官场的后生小子多得多,朝中事, 太复杂,这也是他一直谋求外任的原因。 周望川是做惯了地方官的, 又几上几下, 对地方官吏摸得很清, “这些日子不好过吧?” 程平讪讪地抓抓耳朵, “让您说着了。” 周望川笑道:“忍忍吧,也是历练。” 程平也无奈地笑了:“不忍还能怎么办?” “以圣人的性子还有你的功绩, 最多做完这一任, 甚或运河疏浚完,你就能离开汴州了。” “那敢情好。”程平笑道。 “应该还能升一升,朝官不好说, 若是地方, 或者上州别驾, 或者京兆、河南、太原府等之少尹, 甚或——下州刺史。” 程平赶忙摆手:“那可不敢想。”原来设想的, 如果能在30岁时穿上深绯色的袍子,主政一方,或者在各部当个二把手,就功德圆满了。 周望川笑着瞪她:“连想都不敢想,是大丈夫?” “……”我本来也不是大丈夫!程平嘴上却说笑话讨好老师:“老师教训得是。老师说的让学生想起另一句话来:‘人如果没有抱负,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周望川让她逗得呵呵大笑,脸上褶子越发多了。笑完,周望川认真地看着程平:“我们不比世家子,若出了纰漏,在上面发现你的价值之前,只能自己扛着。对公事,要慎之重之,于党派之争,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自己心里有杆秤,机灵着点儿。” 程平也严肃了面皮:“是,学生谨领训。”这段师生关系,始于一句酒宴上突发奇想的笑谈,如今倒真处出些亲师徒的味道来。 “要说你小子是升得快……为师的升到刺史时,儿子都快娶新妇了,你这会子,自己还没成亲呢。”周望川突然有些悻悻。 “……”没娶媳妇怪我咯?程平又笑起来,给老师端一盏茶,“陆相都拜相了,还没娶亲呢,学生不着急。” 周望川翻白眼:“陆相是挑花眼,你是没人嫁,能比?” “……”亲老师! 看程平吃瘪的样子,周望川心里舒服了,哈哈大笑起来。 对陆相这位顶头上司的婚姻状况,中老年男子周望川其实也觉得挺诡异。说来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成亲呢?这回见陆相,他留了小胡子,一笑似煦煦春风拂过,倒似比先前更年轻英俊了。 水患漕运黜陟使的名头还是陆允明担着,周望川把这阵子运河疏浚的大事小情向陆允明汇报了一遍,如往常一样,陆允明先勉励一番,能给出解决方案的给出解决方案,有的则要汇报朝廷,有的只能搁置。 听两人谈工作,程平本想退出去,陆允明却道:“你在这里听一听,该修汴州段了。” 程平叉手道“是”,便在一边老实的旁听。 看他们熟识的样子,周望川心道,幸亏当年我手快,不然这弟子成了陆相的了。 …… 关于结婚的问题,被亲老师挤兑完,程平又陪他吃了一顿饭,老先生到底有了春秋,又着实累得狠了,饭后精神便有些不济。 本着“有事弟子服其劳”原则,程平安排仆役去给老师准备洗澡水、换洗衣裳之类,被周望川笑骂道:“别在这里装相,快走!快走!你走了,我也好歇着。” 程平笑着退出去。 周望川来了,汴河段开修,程平接下了谢刺史交代的辅助疏浚汴河的任务,每天要么跟周望川在大堤上晃悠,要么州府、大堤来回跑,调度人力、财货,陆允明则忙着把汴州军事收尾,两人再见已经是陆允明得到敕令,回京复命的时候。 有节度使、刺史、老师周望川等在,程平只能站在靠边的位置随众行礼,陆允明与谢刺史等说完话,目光扫过那个穿浅绯色官服的纤瘦身影,只略停顿,便再次与众人告别,登车离开。 下面的日子,程平仿佛又回到了米南——但又是不一样的,在米南治水修堤的时候,就似刚买房的小房奴给自己装修,力求精致讲究,现在则更像负责任的装修公司项目经理,也尽力做得更好,但知道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久留之地,终究少了点发自内心的热乎儿。 程平一心扑在疏浚运河和汴州内河道上,包括之前陆允明和她一块“漂流”的那条河也通了通,整个汴州水系网基本建成。刘恭给的筒车图也按样子打了,立起来几座,用水力灌溉,方便许多。 因程平的所作所为,汴州州府的同事们对她倒稍微有点改观了,程别驾倒还真有些一心为公的意思,或许是大家误会他了? 用新筒车灌溉秋田种冬麦的时候,整个运河疏浚完成,敕令下达,汴州别驾程平随侍郎周望川一同进京述职。 两人恰赶上宫中重阳节大宴。 程平不是朝官,本不在赴宴的范围内,但面圣的时候皇帝交代了一句,程平也便得了这个“名额”。 皇帝对程平满意得很,朕早就看这个小子行,若不是他在汴州,这回事情就麻烦了。但对程平,皇帝也有点发愁,太年轻了,升得也太快了,现在已经穿了浅绯色的袍子,又立了这样的大功,下面可把他放在哪儿呢?太高了,只恐人不服,他也不好弹压,反而麻烦;若不给他升,“有功不赏”,岂不让人寒心?再说,还指望他干活呢。皇帝一心要给自己这个嫡系“门生”找个用武之地…… 程平不知道皇帝一颗纠结的“伯乐心”,只管回去熨烫官服,吃糕点,预备晚间赴宫宴。 与当年新登科时赴的御宴不同,那毕竟是有针对性的宴席,重阳大宴要规模宏大得多。 时间匆匆,竟然已经四年,自己由一个敬陪末座的官场小萌新,如今也混成了半生不熟的水煮白肉,对比那些刚授官的年轻的脸,程平得意有之,感慨唏嘘亦有之。 程平又想起那年赴宫宴,大姨妈造访,多亏了陆相一件披风救命,不然当天可能就给科考官途画了句号,并永远挂在本朝科考逸闻榜上。 那件披风,程平还留着呢,到底没找到机会还给他。程平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离着皇帝最近的第一方阵,这么多皇亲国戚、朝廷重臣,其中也不乏年轻英俊的,但程平就是觉得陆相最貌美。 “情人眼里出潘安”?程平在心里嗤笑,别不要脸了! 皇帝走了,宴席已经进入到自由活动阶段。周望川走过来,“走,我给你引荐几个人。” 程平端起酒杯,恭敬地道:“是。” 引荐几个人……程平没想到,周望川径直把自己带到邓相面前,“座主,这便是门生的弟子,程平。” 带着自己的弟子拜见座主,也算本朝比较流行的一件雅事。 邓相笑着打量程平:“朗然如明月,甚好!”又对周忘川道:“后继有人,吾道不孤!” 邓相虽慈和,却鲜少给出这样的赞誉。若说前一句还算客套,后一句则是实打实的认可。 程平赶忙行礼道谢,心里却在苦笑,有邓相这句话,我这是彻底上了邓党的船。 其实,程平对邓相还真不排斥。这位老先生个人魅力足足的,才高八斗,本朝有名的书法家,现在市面上最流行的就是“邓体”;诗也写得好,雍容典雅,却不绮靡,程平能背下他不少名句;长得也帅,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帅哥,现在也是个帅老头,修眉俊眼的;最主要的,对邓相的一些政治主张,程平颇为认同。至于其党同伐异的行为……党争便是如此,没什么理智可言。 因为邓相的认可和周望川的引荐,邓党对这位年轻有为的小后生倒接纳得颇快,程平一一给前辈们敬酒。 陆允明正听陈相说正事,抬眼恰看见在邓党中如鱼得水的程平,她正说什么,兵部侍郎被逗得哈哈大笑。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陈相问道:“这便是跟你一块落水的程平?” 陆允明点头:“是。” 陈相看一眼程平,点点头,接着说事。 107.云州新差事 皇帝与陆允明对面而坐, 讨论的是运河漕运后面的进程安排。 陆允明建议工部在江南设船舶制造司,就由工部侍郎周望川统领, 督建大型漕船;采用玄宗时裴耀卿的段运法, 在扬州、汴口、渭口等河道交汇处建立大型转运仓贮存粮食;以盐利雇佣民夫船子, 减少徭役征发…… 其中重中之重就是沿途官军布防。 皇帝沉吟道:“待汴州稳定后, 就将谢亭调回来, 任——礼部尚书?” 当年与陆允明上下相得的礼部尚书乔仲春已经到了致仕之年,为表示对老臣的爱重, 按照惯例,第一次的致仕奏表, 皇帝没批准,但那不过是礼节,以后这个位子就给谢亭吧。 时人重朝官,但·是地方上的封疆大吏好, 还是朝中礼部尚书好, 就不好说了。不过本朝尚书多有挂“同平章事”衔的, 进了中枢, 当了尚书,算是离着封相这个读书人的终极梦想近了一大步。 对谢亭的事, 陆允明只是点点头。曾经偶尔听程平念叨过一句话,“政治的艺术是妥协”, 确实, 皇帝、朝中两党、谢亭、自己, 谁个不是在拉锯和妥协中生存的? 皇帝说完谢亭, 也说起程平,“这个小子确实是块可造之材,但也太年轻了。他有二十岁吗?” 陆允明不自觉地笑一下,点头:“正好二十岁。” “朕二十岁还驾鹰围猎、跑马走狗呢……”皇帝嘟囔。 陆允明笑起来:“臣也差不多。” 皇帝笑道:“你不同,你已经中了状元了。” 皇帝拍腿,似是下定了决心:“刚接到消息,云州刺史挂冠辞官,便让程平去云州吧。” 陆允明心里一凛,“云州虽是下州,但作为北部门户,离着回鹘、吐蕃各部都很近,近来回鹘又不太平,程平是文官出身,又年轻,做这样军事重镇的刺史,恐怕不大合适。” 若程平是男人,陆允明再不会挡了她的前途,男人嘛,驻守边塞,以命博前程,是应当的,但现在知道她是女人,心里不免大男子主义发作,“臣以为程平或可再回户部。臣到处跑,户部只窦侍郎撑着,右侍郎长期空缺,圣人若想对程平委以重任,让她任右侍郎就是。” 看皇帝不置可否,陆允明再劝两句:“——或者工部,也可。圣人知道,她当年考的是明算制科,在米南任上也兴修水利,那堤坝修得颇为精巧,她于工程事倒也有两分天赋。” 皇帝笑吟吟地看着陆允明:“我怎么觉得你特别舍不得他?”不怪皇帝八卦,实在是这些年,陆允明鲜少就不关乎国计民生的事这样与自己打口舌官司。 听了“舍不得”三个字,陆允明心里一震,说来说去,可不就是“舍不得”! 陆允明抿抿嘴,微笑道:“她确实不合适。” 适才皇帝不过随口一句玩笑,听了陆允明的话,叹口气:“朕也知道他不是顶合适的,但要又忠心、又机敏、骨头还硬的才能当的这个云州刺史,不能跟王棣似的。”王棣就是刚辞官那位云州刺史。 “朝中各部司也有合适的,但是官位都高,朕若是派过去,倒像贬谪!”皇帝解释为什么不在朝中选一个,“还是让程平去吧,年纪轻轻,全当历练!又不是小娘子,藏在家里做什么!” 说到这份儿上,陆允明实在没法再劝,只好点点头,眉头却隐隐地皱起来。 任命文书很快下发。听皇帝面授完机宜,程平叹口气,这又是个藏着雷的肉馅饼啊……但不管怎么说,算是在二十岁的尾巴上穿上了深绯色官服。 在京里这几日,程平忙着走人情,主要是户部原来的同事们,也包括礼部试和制科同年,比如小胖子季元春。 看到季元春那似乎又多了一层的小下巴,程平羡慕嫉妒恨。当年如果也能跟小季似的,当个算学博士,每日骑着驴上班,下班去逛东市,攒点小钱钱,不知有多美…… 季元春觉得程平的世界太玄幻了,“悦安,大家吃酒时提起你,都羡慕得很,你这——升得也太快了。” “……”那是你们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揍! 走完这些“亲戚朋友”,领了敕牒、告身、新官服,走完吏部程序,程平终于去探望最想见、但又别着劲儿强忍着不去见的那位。 看程平显摆地穿着崭新的四品官服,深绯色的袍子衬得她的脸色越发白皙,陆允明突然想起当初亲手养大的小马驹第一次配鞍鞯时的情景来。 知道她前途多艰,陆允明便想让她多高兴高兴,于是夸赞道:“好看!” 程平笑得眯起月牙眼。 陆允明自己却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亲自去拿舆图,“你看,这便是云州。” 听了皇帝的交代,程平自己也搜集云州资料,打听云州消息,于云州事多少知道一些,“听闻回鹘这几年兵强马壮,时常犯边?” 陆允明点头,“边贸强行买卖,劫掠粮食财富,乃至强占一些县镇,并不生大事,却也着实让人头疼。今年秋,抢粮食甚至抢到了云州城郊。”这也是原云州刺史为什么辞职的原因,受不了这样长期的骚扰惊吓。 “云州不是有兵吗?”程平问。像这种边关重镇,不比内地,刺史手里应该是有兵的。 “有,但不足以对抗回鹘可汗。更多的兵在都督府和都护府手里。”陆允明跟程平交底。 …… 两人直聊到吃午饭,才算打住。 陆允明问:“几时去上任?” 程平笑道:“真舍不得离开长安,再过个七八日吧,等门生把长安美食再多吃点儿。” 陆允明笑笑,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皇帝怜悯陆允明受伤初愈,允他几日假。陆允明想着,这种秋日,携一二好友去终南山登高望远,是顶合适的——只是这“好友”到底是女人…… 若不知她身份,陆允明肯定是没什么犹豫的,但现在,再出口邀约,未免太——孟浪。 看陆允明满脸严肃,程平以为他还在想云州的事,便笑道:“云州城高池深,离着都护府又不远,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她即将远行,不知何年何月再见,陆允明舔舔嘴唇,“我这几日去终南山登高,你要不要去?” 程平一怔,笑道:“好啊。” 陆允明知道程平一定会答应,她那般随和的性子,又善解人意,自己说的,她鲜少有不答应的时候。看着程平小小的脸、细巧眉眼、笑的时候略皱的鼻子,陆允明脑子里冒出另一个词——乖。这个字如入口即化的云酪糕,让陆允明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的阿平就要远行去云州了。”“我的”和“阿平”两个词,即便是跟自己,陆允明也是第一次说出口,但一旦说出来,脑子里念的便都是这几个字。陆允明紧紧地抿着嘴,谨防这隐秘的缠绵在唇齿间的话不小心逸了出去。 程平不知道陆允明怎么又严肃起来,估计又想起朝中事,朝忧其君、晚忧其民,中间还有人事党争,宰相是真不好当啊。 陆允明为压制心里的儿女私情,与程平说起正事:“我本谏过圣人,让你留在户部或工部,但去云州实在没有合适的人了。” 程平与陆允明相处久了,知道他怎么想的,有点感激,到底还是在心里骂一句“大猪蹄子”! 108.夜雨不眠夜 天公不作美, 陆允明与程平下午到终南山别院时, 天便阴沉沉的, 晚上更是下起雨来,“到天明点点滴滴”, 第二日的秋游登山只能“泡汤”。 死宅程平一点也不觉得扫兴,早晨洗漱完, 穿着木屐子踢踢踏踏地去陆允明的正院找他吃朝食。 陆家在终南山的院子修得很有味道,主院里抄手游廊檐下种了大株的芭蕉,雨水落在上面滴滴答答的。 “雨打芭蕉”在诗词里总是与“惆怅”“苦闷”“思乡”“孤独”等情绪连在一起的, 不知道屋里那位昨晚睡得怎么样, 是不是有感于怀一夜未眠, 然后成诗百八十韵? 程平带着点坏笑走进正堂。婢子打起帘子, 笑道:“阿郎正等郎君呢。” 看见程平进来,陆允明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随口问:“初来山里,昨晚睡得好吗?” 程平笑道:“门生没有择席的毛病,睡得甚好。座主休息得怎么样?” 陆允明点点头。 “‘秋风多,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1”程平觑着他的脸色,轻佻地道,“听着廊外雨打芭蕉的声音, 座主竟然睡得好……” 听了这不知谁人填的半阙《长相思》, 再看她的神色, 陆允明抿抿嘴, 瞪她一眼。 程平在心里翻个白眼儿,假道学! 两人对面坐着吃饭。 粟米粥熬得粘稠,鸡子煮得很嫩,虾子蒸饼很鲜,腌小菜也很入味……这样的山居早餐,虽简单,却分外好吃。程平吃得很香甜。 那半阙词让陆允明有点恼羞成怒,心说,女郎家,哪有这般口无遮拦的?但瞪完她,又有些后悔,她即将远行,不该对她发脾气,再说,她一直男儿似的,哪注意这个?陆允明心里咀嚼着“夜长人奈何”一句,想到昨晚临睡了特别想找她说会儿话,走到廊下了终究又绕回来,目光不自觉地便柔软起来。 程平把小小的虾子蒸饼塞到嘴里,又就一口粥,正吃着,抬头看陆允明吃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莫非难道、难道莫非真让我猜中了,这哥们昨晚失眠?古代文人的情怀啊…… 吃罢饭,因为外面下雨,两人只能在室内消磨时间。能做什么?不过是观两卷书,下一回棋。 程平这棋下得很一般,不爱全盘统筹,也不提前算计,虽偶有奇招,但后力不济,往往也就废了。 陆允明笑着皱皱眉,平时看她做事也颇有章法,跟棋风完全不像,可见棋如其人这话不靠谱。 陆允明的棋艺高她很多,也不过是如师父给徒弟喂招一样,陪着她玩。程平棋下得不好,眼力还是有的,输一局和一局,便扔了子儿,“不下了!” 听着这有点赌气似的口吻,陆允明笑问:“怎么不下了?”口气里不自觉地便带上了两分哄的味道。 “您说您胜了不高兴,被杀上一小片也不着急,下个棋还跟谢东山打淝水之战似的……”程平摇摇头。 陆允明哑然失笑:“还是怪我了?” “下棋嘛!总要将输的时候唉声叹气,赢的时候拊掌大笑,争子的时候恨不得挥起老拳,那才酣畅淋漓!” 看着满篇歪理的程平,陆允明笑吟吟地点头:“受教了。” 程平一看就知道他没往心里去,唐代受魏晋装*风气的影响,总要万事不动声色为上,陆相,中毒不轻! 到了深秋,白日短了,又是阴雨天,黑得越发早,吃过朝食没多久就吃中饭,又一会天就黑了,陆允明感慨,这一天过得也未免太快。他很长时间没过过这样悠闲怡然的日子了,不由得有些感慨。 婢子掌灯,仆役抬上暮食食案来。食案上多了一壶酒。 陆允明笑道:“离这里不远,有松林观,观内道士酿的好松子酒,你尝尝。” 唐人好酒,有早中晚餐都喝酒的,但老陆相家训,“不饮卯时酒”,又说“不因酒废事”,所以陆允明白日除非赴宴,基本不动酒,天凉了,晚间倒偶尔饮一点。 程平倒了一杯,尝一尝,较之普通的酒更加清甜绵软,度数估计也更低,倒有点似后代所谓的“女士酒”。这样的秋日雨夜,配着炙野鸡肉吃,甚好! “你莫贪它甜,其实后劲足。”陆允明笑道。 程平点头答应着。两人一边吃饭,一边随意说点闲话。 陆相自早间的“起床气”过后,一整天都和颜悦色的,被自己挤兑了,也不生气,再想想逃难途中相处的日子,程平觉得,陆相这人,脾气不算多好,但是度量和耐心却着实不错,对不符合自己三观的,也能忍。 想到“忍”,程平不由得想起小镇逆旅中那一吻…… 程平双颊微红,目光放肆地打量陆允明。陆相这颜值是真高,身材也不错。可惜当时逃难,他身上裹得像木乃伊,虽搂搂抱抱,却没能好好感受一下。还有那蜻蜓点水似的吻,都没“吻透”!至于自己充当喂药器的数次口唇相接……不说也罢。 程平脑子朝着不该拐的方向拐去,若是能酒后乱性,把陆相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番……啧啧,人生也就圆满了。 看程平神色,陆允明便知道她有酒了,于是招呼婢子去叫厨下做醒酒汤来。 程平由目光调戏干脆转成言语调戏,“阴雨天,座主的伤怎么样?” 陆允明确实伤口有点不舒服,但男人岂能叫苦,便笑道:“没什么。” 程平过来人似的劝道:“腰伤不比别处,还是要好好养养。” “……”早间瞪她,陆允明自己后悔了一会子,此时只能无奈地笑一下,她是真当自己是郎君了,这样的浑话随口就说了出来。 程平觉得今日的陆相格外好欺负,不由得“旧事重想”,若是趁醉把他推倒,这哥们是虎着脸把自己叉出去,还是迷离着桃花眼,半推半就地依了? 程平眯着眼看灯光里的陆允明,他穿着半新不旧的袍子,头发随意地挽着,脸上带着随和的笑,你别说,还是这样家常版的陆相更可口。朝堂上的,帅是帅,但威仪太重,咯牙! “莫要喝了,一会喝点汤,醒一醒,早点回去睡。”陆允明道。 程平用手撑着头,靠在凭几上,晃着脑袋答应着,下一秒就歪在几上睡着了。 “悦安?”陆允明轻声叫她。 没有应声。 陆允明从榻上下来,走到程平身旁,又叫一声,还是没有答应。 陆允明低头看她,她双颊红红的,嘴微嘟着,乌鸦鸦的头发被一根银簪挽着,有些松,鬓边掉下一绺来,平日的机敏、张扬、乖滑、坚忍都不见了,倒有些少见的娇憨。 她的肩背这样纤瘦,若搂在怀里……陆允明抬起手,终究攥住拳背到身后,又看了程平片刻,抬声叫外面伺候的婢子们:“来人!” 恰去取醒酒汤的婢子回来。 “伺候程郎睡下,”想了想,又嘱咐道,“小心她晚间唾酒,或是蹬了被子着凉。” 程平占了陆允明的大床,一夜好眠。 陆允明自去了书房,听外面秋雨滴滴,苦笑,“这才是‘夜长人奈何’呢。” 109.求个护身符 被鸟鸣声叫醒, 程平盯着帐子有片刻的惺忪,这好像是——陆相的房间!难道我把陆相睡了?程平的眼睛立刻睁大, 摸摸旁边, 看看自己的衣服, 仔细回想回想,哦, 好像只是睡了陆相的床…… 程平心里遗憾有之,松一口气也有之。办公室恋情这种事,在任何年代都是能避免还是要尽量避免的。若真个睡了陆相, 日后再见,岂不尴尬?再说,以陆相大猪蹄子的性子, 若真因为酒后乱性有了肌肤之亲,他保不齐会想着负责,会帮着收拾女扮男装的烂摊子, 会各种指点江山…… 程平突然又笑了,想的还真多, 其实只是酒醉, 借了人家的卧室而已——多像猥琐男捡了姑娘的手帕,就想到跟人家生儿育女了。 程·猥琐·平躺在床上,搂着带有陆相熏香味道的被子,打个滚, 在心里嚎一嗓子, 嗷嗷嗷, 红绡帐里,我本无缘! 1 外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程郎醒了?” 婢子的说话声:“适才还不曾醒。” “晚间可唾酒了?睡得安稳吗?” “不曾唾酒,睡得很是安稳。” …… 程平快手快脚地穿好衣服。 听得屋内有声响,婢子进来,服侍程平洗漱。 程平收拾好了出来,看见陆允明赶忙叉手行礼:“门生昨日孟浪了,占了座主的屋子。” 看着神采奕奕的程平,机敏大方,行动洒脱,又是那个官场后起之秀的做派,全不见昨晚酒醉后的憨气,陆允明笑一下:“无妨。” 今日天晴了,吃过饭,陆允明“尽地主之谊”,带着程平去山上游玩,登高看景,还一起去拜访了三清观的观主。 终南山有三多:隐士多、道观多、别院多。饶是道观多,三清观也是其中最有名的。 长安百姓传说,这三清观主无尘道长,是南朝时来长安的,隋末的时候一度出外云游。本朝定鼎,观主回来给高祖进献了宝物,又曾预言将有女主之祸。这位道长到现在不知道活了几百岁,平时行踪飘忽,难得一见。 程平把这话问陆允明。陆允明撑不住,笑起来,笑完佯嗔道,“以后莫要看那些传奇本子了!” 等程平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神仙”,便知道传说确实有点离谱了。 这位无尘道长约莫五六十岁,头发花白,方脸浓眉、直鼻阔口,身形也很是威武,但说话做事,却有些朝中文臣气派。 陆允明对他执后辈礼,程平便也随着陆允明行礼。 这道士看看程平,目露异色,却只点点头,没说什么。 陆允明与道士去内堂叙旧,有上次陆允明与高僧参禅参了大半下午的经历,程平觉得这叙旧时候也短不了,正琢磨去哪里转悠打发时候,却听陆允明过来低声道:“你别走远,一会儿我带你去逛一个很好的景致。” 他既这么说,程平便答应着。 道士看着不远处的陆允明低着头对那女子殷殷嘱咐,神情关切,带着不自知的亲昵,不由得浅笑,诚之到底是红尘中人。 内堂,略叙几句旧,陆允明便说明来意,“晚辈想求道长赐与一道平安符。” 无尘道长挑眉:“你不是惯常不戴这个吗?怎的如今也从俗了?” 陆允明有点赧然,舔舔唇:“一个友人要去驻守边塞,恐她有失,求个符,保她平安。”陆允明虽读道参禅,看重的主要是道理,对玄幻的东西却是不大信的,这会子来求无尘的符,不过是求个心安。 无尘道长福至心灵,“莫非就是外面那位?” 陆允明也不隐瞒:“正是。” 无尘道长愣一下,又失笑道:“想不到本朝竟然会真有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的事。朝中诸公莫非都是瞎的?” 陆允明笑笑:“也实在想不到有这么胆大的。” 无尘笑道:“也好,倒是成就了诚之的姻缘。” 陆允明张张嘴,没说什么,竟是默认了。 无尘哈哈大笑,“你也有为情所扰的一天。” 陆允明笑着轻叹一口气。 无尘去书案前拿黄纸朱砂,细细地画起符来。 程平在观前绕着黄栌树林小走了一圈,看了会子蚂蚁搬虫子,陆允明就出来了。 “走吧。”陆允明道。 程平跟着他,绕过黄栌树林边上的小山丘,竟然是一片湖水。 秋天的湖水格外清,黄栌树火红的树叶映在水中,夕阳余晖给水中树影镀了一层质感的光,美得好像明信片一样。 两人围着小湖散步,靴子踩在落叶上,有些微的响声,偶尔离得近了,袍子角会碰在一起。 日落月出,看着天上和水中淡淡的月影,程平想起那句有名的“水中月为天上月,眼前人为心上人”来2,还真是应景儿啊!此去云州,山高路远,若是做满这一任,就是四五年,若是再连任,就将近十年,再见陆相……一向心大的程平受环境感染,满心里也填满了离愁别绪。 程平侧头看陆允明,陆允明也扭头看她,两人都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说什么。 终究是程平先开口。她故作轻松地笑问:“座主与无尘道长悟的什么道?” 陆允明不似程平胡扯,他从袖袋中拿出那个符,放进自己随身的荷包,递给程平,“给你求了个符,带着吧。” 程平一怔,没想到他找那样的高人,竟然是给自己求符。对上陆允明认真的眼睛,程平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却到底只是叉手道谢,又强笑着插科打诨,“座主这香囊里还有香饼子呢,似兰非兰,似檀非檀,把符都熏成香符了。” 既然说起来了,陆允明干脆说起安排来。 “也是一州刺史了,再这样孤身一人不合适。你现买人怕是也买不到合适的,我这侍卫多,给你几个。” 送这种贴身仆役,本是官场大忌,但给程平,陆允明却没什么顾忌——因为笃定她不会多想。陆允明心里突然熨帖了一点,自己与她,终究是不同的。 程平确实没想陆允明是“安插人”,会刺探什么,只是觉得,又吃了大户,占了陆相便宜。 “还有婢子,不若把阿湖、阿池——” 程平赶忙摇手,阿湖、阿池是陆允明的贴身婢子,保不齐与陆相有什么的,他们唐代人太开放,动不动就换婢妾……不行,太挑战三观。 陆允明不知道程平想什么,但想想,世家婢子娇气,跟着她,确实不合适,便道:“你还是要有婢子,”停顿一下,“可帮你掩藏身份。” 程平郑重了神色:“是。” 四日后,程平带着侍卫和新买的婢子,怀里揣着告身敕牒和陆允明写给雁门防御使的信,荷包里折着平安符,一路北行。 110.路途见故人 程平拐了个弯儿去关内道河西县探望阿姨及杨华。 看着县衙外牵着马对自己笑的程平, 杨华快走几步,在她身前停住, 手把住她的肩膀, 上下打量, 终于搂住她,“好兄弟!” 程平拍拍杨华的背,笑道:“可备的有好酒?” “你来了, 怎能没有?” 两人把臂走进县衙, 一起去了杨华的廨房。 叶县令只以为是杨县尉的故人来访,便笑呵呵地给杨华放了假。自杨华来了, 叶县令轻松不少。叶县令于宦途没什么大念想,平平安安的就好,日常养鸟听曲种花看书,过着神仙样的日子。看杨华能干, 便把县中事悉委于杨华,一个图省心,一个要政绩,相得得很。 吏人对县令笑道:“县尉那位故人也是年轻得很, 带着侍卫婢子, 气度卓然,听说姓程,莫非出自渤海程氏?” 世家子……那应该见一见, 再说也是给含英面子, 叶县令笑道, “那我们也去见一见客。” 待听了程平的自我介绍,叶县令目瞪口呆,赶忙站起来重新行礼,“下官不知是程使君驾临敝县,还请恕罪。” 便是杨华也是才与程平寒暄过,并不知道自己这位故友已经是一州刺史了。 程平赶忙扶住叶县令,笑道:“是某冒昧了,只想来见一见含英,不想,竟惊扰了贵县。” 叶县令赶忙道“惶恐”。 然后三人便说起官面话,叶县令倒也有些眼力劲儿,说一会话便找托词出来,把时间留给两个老朋友。 杨华歪着头看程平,笑道:“单知道你在江南当县令当得好,怎么一下子就跳了十来级,成了云州刺史,莫非坐了传奇中的飞车?” 程平简要地跟杨华说了汴州事,又道:“关内道离着云州不远,那里你还不知道吗,不过是以安危博前程罢了。” 杨华点头,神色郑重起来:“这般危险,你又立了大功,圣人酬你刺史之位也是应该的。”又笑道,“卢户部诗曰:‘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1你此去云州,可以好好体会一番。”念这样豪放的诗,杨华也是豪气万千的样子。 男人们大约都有个沙场驰骋梦吧,就连杨华这翩翩浊公子挂的也是如此,可惜去边城的是自己这个就想混吃等死过小日子的。程平笑道:“你说的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们,我去了,若是遇上外敌,只能龟缩城中。” 程平说的不是虚言,中原政权对上外族入侵,一般都是守城战,当然汉唐算是强的,然而大唐王朝发展到现在,早没了初期那个到处开疆拓土、雄姿英发的劲头儿了。 杨华认真地说:“城守好,便是功绩。”又道,“一定要去拜访雁门防御使和安北都护府。” 程平笑道:“不敢不去啊。” 杨华笑起来,认真打量这位老友。比初识时高了不少,少年青涩已然褪去,唇上也有了青色,眼中带着点经过事情的雍容和淡然,神态气度倒与那年见的陆侍郎,不,现在应该叫陆相了,有些像。只是——如何悦安就比自己和周通都面嫩呢?看这脸细致的,好像女郎们一般。 程平摸摸自己的脸,挑眉:“怎么了?” 杨华笑道:“还记不记得那年白别驾挑剔你,说体貌不够‘丰伟’的事?如今可打了他的脸了。” 老朋友就是这样,随口就揭了老底儿,程平摆手笑道,“我这辈子怕是丰伟不了了,先父到过世,也没丰伟过。” 杨华叹一口气,自出来做官,就没回过家。 两人是同乡,不免一起怀念起家乡来。 县令对程平这过路的刺史很是客气,整治了酒席,给她接风。 故而程平到傍晚才来到自己从没来过的“家”中。 看见程平,姜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六,六郎——” 程平笑嘻嘻地看着她。 “六郎!是六郎回来了!”姜氏眼里闪出泪花。 当时看程平的架势,姜氏总觉得她这个官恐怕当得不太平,但自己又不懂,她也一直是个有分寸的孩子,只能随她去。 后来周郎君,还有县尉杨郎君来过几次,问着,只道很好。终究男女有别,又不熟,不好拉着人家硬问,姜氏这心里每天都惦记着,每逢初一十五就去县里小庙烧香,求神佛保佑。 姜氏笑着轻叹一口气,决定回头一定要去庙里上大供还愿,但且审不到那个。姜氏张罗着要给程平做饭,让王大去买肉。 程平笑着拉住她,两人去堂上说话。程平新买的婢子曰“阿杏”“阿橘”拜见了姜氏,都颇有眼力劲儿地去帮阿桃做饭。王大买了肉回来,领命安置三名侍卫。 王大到底当了那么久的县令“管家”,虽觉得这几位侍卫气度不一般,不晓得阿郎从哪里买来的,但入了程家门,便是程家人,倒也没在新人面前露怯。 不知道陆允明怎么跟三个侍卫说的,侍卫们对程平恭谨地很,并不因自己原来是宰相侍卫而骄人,做事很是踏实。程平对陆相这调理人的本事佩服得紧。 听闻程平又升了官,姜氏喜忧参半,这在皇帝面前都挂了号,以后若被拆穿,可怎么好? 程平知道她担心什么,对自己因为眷恋权位害得阿姨担心自责了一会子,再次下决心,“阿姨,好阿姨,再许我十年好不好?到三十岁,我就辞官。我们或者就在这里,或者去江南,或者去洛阳,你喜欢哪里便去哪里。” 姜氏看着程平神采奕奕的眉眼,谁家女儿能似我家阿平这般?写文章,入朝堂,走南闯北……能这样活着,真好! “你莫念着我,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帮不了你,但不会给你拖后腿。” 若不是顾念“男女有别”,程平真想搂搂她。 但相聚总是短暂,第三日,在同州刺史手下当幕僚的周通也赶了过来,三位至交好友在程平家痛快地喝了一夜酒,程平又安排了一下家里,留下些钱,第七日,程平泪别阿姨,再次启程,折向东北。 没想到中途竟然遇到了前云州刺史王棣! 程平更想不到的是,这位王刺史的夫人出自京兆柳氏——便是进京赶考途中听说的那个出国色的京兆柳氏,而这位柳夫人在同辈姐妹中行一,当年在长安仕女中因才貌出众,颇负盛名。 程平睁大眼睛,陆相的前未婚妻! 111.前任们其人 程平是在投馆驿的时候遇到前王刺史一行的。 王棣世家子, 又带着家眷,车马甚多。程平轻车简从, 见对方有女眷,便让一让,让对方先行。 两位当家人互相叉手, 通报身份,然后便尴尬了——前后任! 好在王棣洒脱,程平混不吝, 倒也没人把这尴尬当回事,程平更是厚着脸皮表示想登门拜访——云州到底情况恶劣到什么程度才会让这位连刺史都不想当了?即便谈不了那么深,能多了解一些总是好的。 王棣看看这位长相清秀、说话做事倒也不讨厌的继任者, 点头答应了。 程平对这位前任观感也不错。王棣约莫三十四五岁的年纪,长着一双好看的凤眼,身材高大, 是位俊俏郎君。唐人好动,又尚胡风,一般郎君们穿的多是直袖圆领袍子,而这位穿的却是宽袍大袖,行动间衣带当风,很是洒脱优雅。程平怎么看他也不像懦弱的,再看王家奴仆车马虽多,却颇为整肃, 所以, 也不是无能的……心里越发疑惑起来。 打过招呼, 程平便往远处避了避,然到底还是看到了人家的家眷。虽只一瞥,程平却在心里“哇哦”一声,这位夫人——怎么说呢,美自然是美的,但你见到她的第一感觉绝对不是“貌美”。不能不说世间是真有气质这回事的,其娴雅从容,宛如从仕女图中走下来的人物。 程平本着外男的礼貌,垂目敛容,等女眷们进了门,才与王棣一起走进馆驿,两人拱手作别,各归分给自己的院落。 虽住同一馆驿,但程平知道世家毛病多,所以提前让人拿着拜帖送过去,得了回报,吃过饭便去拜访。 馆驿内设施都差不多,程平进了王棣的屋子,不由得吃了一惊,里面竟然已经重新铺陈过了,连花瓶里都插了几只菊花,大摆设虽然还是那些,但这么重新一收拾,品味高了好几个量级。 这才是传说中的世家做派吧?程平想起陆允明说他自己“粗疏”,当时只以为他自谦,如今看来,竟然是实话实说——至少他住馆驿,屋子里都是客房标配。 王棣请程平对面坐。 程平对这种讲品味的生活生出一股敬畏来,于是正襟危坐,王棣却道:“某与程郎都赶了一天路,都莫要拘着了吧?” 果真是一点也不委屈自己的品质生活!程平一笑,便客随主便,盘膝趺坐。 婢子捧上香茗来,两人先说点路途中事,然后渐次说到云州。 程平道:“云州边城,胡汉混杂,治云州与内地,恐怕多有不同吧?” “胡虏座上客,戎狄入厅堂,言行无礼仪,干戈置门头!与此啖生肉、寝兽皮者交接,虽熏兰麝亦腥臭难闻矣!”王棣一副终于摆脱了那“腥臭”环境劫后余生的样子。 程平点点头,倒也能理解。朝廷对回鹘等一向优容,执行的主要是怀柔政策,回鹘却一直在试探唐的底线。双方既有交流,又有摩擦,王棣是世家子,连寒族都看不上,与这些“不懂礼仪”的外虏交接,想来颇为痛苦。 王棣的话题说着就拐了弯儿,“骊山上种了一片牡丹,某不在,不知道奴仆们打理得怎么样。长久不见,我思花儿花思人,彼此都是寂寞。”一副思乡的样子。 程平莞尔,心里又有点羡慕。自己的生活只有“眼前的苟且”,而王棣的生活却是“诗和远方”! 程平一直是个活得很认真的人,身边的朋友也大多是这种,比如某位高居庙堂的宰相。其实想想,慢慢走,又有什么呢?人生路的终结都不过是个死罢了,何苦活得那么汲汲营营? 程平点头:“骊山晚照灞桥柳,南山红叶曲江月……便是长安城的芝麻胡饼,都让人想念得紧。” 王棣不意程平竟然是个知音! 两个人的谈论转到风花雪月上来,程平搜罗调动自己身上全部“雅”的细胞,又仗着从陆允明那学的高深莫测面瘫笑,才勉强不露怯。 王棣却是真雅致,品味高绝,才情也好,随口说来,便可入诗,是个天生的诗人。 谈得熟了,王棣觉得这位程郎虽出身低些,人却实在有趣,程平也早抹去了前任是个“胆小鬼”的初始印象,两人渐渐便说些更实在的话。 程平老实说了自己对任云州刺史的惶恐,打听回鹘犯边的情况和回鹘王庭的情况。这若是一开始程平便问得这般详细,王棣可能就把她扫地出门了,但此时却怜悯她即将跳入自己刚爬出的泥潭,故而详详细细地跟她说了。 王棣也向程平打听京中故人的状况,程平凡是知道的都跟他说了,又暗笑,王郎到底未能彻底免俗,若是如王维见了故乡人,独问“寒梅著花未”才是真超脱呢。 “不知国子司业柳公可好?” 对这位老先生,程平却是不熟,正待说什么,王棣已笑着解释:“柳公是某之岳父,老翁好酒,又有喘疾,内子挂怀得很。” 程平睁大眼睛,柳司业出身京兆柳氏,前柳仆射有五子,柳司业为长子,听闻很是擅诗文。但若只这些还不足以让程平注意到这位没什么交流的老翁,程平注意他,是因为他有个有才有貌的独女,是陆相的前未婚妻。这柳氏详情,还是当时在户部,某次与孟员外郎一起喝闲酒、说闲话被科普的。 人言柳氏在家时有殊姿,据说皇家还曾有意给某个大王聘来,但当时柳仆射还在,先一步把孙女跟陆相之孙定了亲。都是世家,两个祖父一个曾经为相,一个是二品仆射,小郎君少年俊杰,小娘子倾城佳人,真是天生地设的一对——然而先帝末年的混乱棒打了鸳鸯。 没想到柳娘子嫁给了这位王郎。 程平搜刮脑子里的印象,好像小胖子季元春说过两嘴国子监的日常,里面提到司业,能正常工作,想来是没问题的。 听了程平的话,王棣道谢,又道:“如此,内子可安心矣。” 程平笑着点头,看来这两口子感情很好,不过想来也是,两人家世相当,品味相和,一个清风明月般的才子,一个仕女图中走出的淑媛,感情好是应该的。 程平拜访完王棣出来时,竟在院间夹道遇到柳夫人。 看见提着灯笼前导的婢子们,程平带着两个侍卫站在墙边垂目行礼,等女士先过去。 柳夫人停在程平身前三尺处,微微一褔,然后便带着婢子们飘然而去。 程平用眼睛余光看她的背影,风姿绰约,宛如神妃仙子。再想到王家看起来颇为整肃的家风,王棣性子洒脱,所以这恐怕还是小姐姐的功劳。真是个出得厅堂管得内宅的贤内助啊! 等到了云州,程平才知道,自己对柳氏的评价还是太低了,这个小姐姐简直有大智慧! 112.云州第一枪 程平围着云州城的北门一带转悠两圈,慨叹, 柳夫人真是个既美且慧的小姐姐啊!早知道如此, 当初在夹道遇到的时候,礼还要行得再深一点。 程平进云州走的南门, 当时见这破败的样子, 在心里直咧嘴皱眉。 云州别看现在泯然众边城之中,当年也曾当过北魏的都城,后来魏孝文帝迁都,其太子不愿南迁, 还在这里据守了一阵子。唐永淳元年, 云州城为东突厥默啜所破,“州县俱废”。程平以为这个“州县俱废”说的主要是人和经济, 没想到,也包括城池。1 当年魏孝文帝启用不少汉臣,修建的城池虽然带有游牧民族特色,但总体上是中原样式。云州城也建有防御性的瓮城,城墙宽厚, 并有敌台、垛口、钟鼓楼等附属设施。但现在瓮城只剩了地基上的痕迹,敌台、垛口、钟鼓楼等有的还勉强能用,有的已经了无痕了。便是城墙也一片破败,缺砖头少瓦块, 墙上甚至有洞, 能钻得进野狗狐狸。 程平只觉得后背发凉, 要守这样的城……不容易啊。 上任第二天, 程平就骑马围着整个城绕了一圈,到北门时却吃了一惊,有别的城门对比着,这北门和北边一段城墙就太像样儿了。 当地人把北门称“柳娘子门”,程平细打听才知道,这城墙城门是柳氏联合城里的夫人们捐了妆奁私银修的,原来的北门在四个门中被破坏最严重——还有什么的说的,程平是真感念这个小姐姐。 想想昨天赴任时长史吴昆呈上的账册,以库里那点钱粮,修城池是肯定不够的。其实以王棣的性子,能有这些存货,程平觉得已经是奇迹了,你能指望一个从来没受过穷的士族诗人有多重视钱粮储备?前朝王衍可是把钱叫“阿堵物”的。 所以,到哪儿都是缺钱!程平恨恨,看来这辈子就是个缺钱的命了。一路骑马晃悠回州府,满脑子盘算的都是赚钱大计,进了州府大门,就见吴长史带着三个穿县令官服的迎了出来。 对,今天合该见下属的。程平立刻调整了面部表情,把马鞭交给侍卫,满面春风地与三位县令寒暄:“劳诸位久等了。” 虽听吴长史说新刺史很是年轻,但也没想到会年轻成这样,若不是他唇上那一抹青色,简直就像是少年郎,长得也着实是秀气。云州边塞,郎君们大多威武彪悍,少见这样清秀的。 云州治所在云中县,这也是云州最大的县,故而三位县令以云中县令周琦为首。周琦笑道:“使君初到任即巡视城郭,席不暇暖,墨突不黔,实为下官等之楷模。” 朔阳县县令郭新、安丘县县令石获等亦附和。程平想起自己初到米南拜见穆刺史时的虚与委蛇来,大家的客套都差不多啊!面上却一副收下属下恭维的样子,笑呵呵地听三位县令做自我介绍。 长史吴昆作为程平的属官,与三位县令又是老熟人,很自然地在中间暖场。 程平当先,众官员跟着移步正堂坐下。 程平作为上官,说完场面话,下面主要的工作就是听了。三位县令各自介绍本县的情况,吴长史偶尔从旁帮着解释两句。 要说吴长史这人有些意思,昨天寒暄的时候,程平知道,吴长史竟然就是云州本地人。自汉时便有“仕官避本籍”的传统,官员出仕要避开家乡。这位是朝廷在册的长史,不是征辟的本土私人幕僚,竟然会任职本城,且一做就是三任。 “本县旧姓有常、李、吴、胡等,都是簪缨大家……”云中县令周琦正在介绍本县士族。 程平目光微转,王棣可说本县士族只有常、李……不过想来也是,胡汉混杂的边塞之城,混了门籍,豪强假装士族,很正常。还有这“吴”,莫非就是吴长史之吴? 对此,程平是喜闻乐见的。她才不管吴长史是真士族还是假士族,吴氏是什么时候进入士族谱系的,能有个人在中间传话沟通,总比自己在米南的时候拜访人家吃闭门羹强,尤其云州这情况,与米南治水比,只有更紧迫的。 听三位县令“艺术性”地介绍完本地情况,程平点点头,“今年秋,回鹘可曾来犯边?” 刚才一团花团锦簇被程平一句话都捅了个透心凉。朔阳县最靠北,县令郭新人也更实诚,听程平问,干脆便不要面子了:“便是前两天,一股回鹘人刚来过朔阳,人不多,只五六十骑,抢了两个镇子,等下官带着部众赶到,那回鹘人早走了。更早之前,收秋粮时,还遭了两次胡匪劫掠,被抢了不少粮食去。” 小股作战,又是机动性强的骑兵,抢了就走……程平手敲着桌案,又问另两位县令。 云中县因为在云州中心,州府治所所在,今年秋没有遭到袭击,安丘县也是在收秋粮的时候被劫掠了两次。 要说这“游击战”,是程平前世时主政党最擅长的,而且此时的“游击战”与后世的不同,后世的游击战是让侵略者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而此时的回鹘人自身就是侵略者。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程平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对抗小股回鹘劫匪的办法。 唐代发展到此时,府兵制被破坏得厉害,各级各地的兵都是募兵。但府兵的底子毕竟还在,武周时为防御突厥、契丹,也曾在一些地方设立过团练使,故而州府诸官和县令们对程平提出的“团练制”倒也接受良好。 所谓团练者,就是民兵自卫队。我们没有钱募兵,但是我们有民啊,把大家组织起来,战时为兵,休战为农,亦农亦兵,这总可以吧? 朔阳县郭新略皱眉,“使君此策甚好。只是这样,百姓徭役是不是太重了些?” 程平赶忙夸赞他:“郭县令所虑极是。”大家群策群力,畅所欲言才是正道,而且他说的是正理。 “我们这团练分片区进行,每县为一团,每镇为一队,百姓不离家乡,不用远程跋涉,可省了路途上的时间,农忙时各镇组织互帮互助,农闲时则演练兵阵。”程平又笑着对几位县令道,“本州作为北部门户,担负着守土之则,本与内地不同。本官当上表朝廷,乞求能在赋税上宽免一些。” 县令们都脸上露出笑容,这位程刺史年岁虽小,但却是敢担当的,敢担当好啊…… 已到初冬,秋冬是游牧民族犯边的“旺季”,保不齐回鹘人什么时候又来了,这个时候又是农闲,这事要马上操办起来。 程平命人取来舆图,与州府属官和县令们一起研究“边防”。靠边的镇子是重灾区,要重点关照,一般的、离着州府近的、大的富裕镇子、小的偏僻镇子等等都不同,好在几个县令都还靠谱,对自己手下村镇还算了解,程平与他们商议着确定了每镇团练人数——团练乡勇与正规军不同,建制也只是借个名字,人数没法一样。 程平又说起这次“团练征兵”的注意事项。 程平看看几位县令,语气很是郑重,“各位都是读书人,杜工部的三吏三别大家都是读过的。国家征兵,守土安民,本是对百姓有益的事,但下面有的人办起来却弄成生离死别。我们这团练与朝廷征兵又不同,万不能把安民之举变成了扰民之举。” 众属官及县令都站起来,恭声回答:“是。” 程平示意众人坐下,与陆允明当初在户部时一样,先给出方针指导,再给出具体办法:“州府会尽快下发《云州团练告书》并《云州团练轨制》,作为征兵依据和制度。各位回去后先订正本县人口造册,册子要做好做细,户籍财产这些常规条目之外,鳏寡、独子、残障、流民等都要明确列出。另外,还请各位回去亲自去各镇走一走,与百姓说一说,大家守的土是自家的土,卫的民是自家父母妻子。”程平站起来,对几位县令团团一揖,“云州百姓就拜托诸公了。” 几位县令赶忙站起来还礼,连道惶恐,又表决心。 吴长史前面接到朝廷关于新任刺史的文书,便觉得不寻常。寒族出身,年纪轻轻便当了一州刺史,又是云州这样的边城刺史——要知道前面走的王刺史,世家大族出身,在这里都没做满一任!皇帝点这位程刺史来,必然是觉得他能治理得了这个地方! 及至见了程平嫩竹似的样貌,吴长史更是不明觉厉——颇似后代武侠小说上说的,江湖上不能惹的四类人是:老、弱、妇、孺。无他,这四类人若是没什么拿手的,根本不会走江湖,或者一出江湖就被灭了,根本活不到你见到他。 刚上任的新刺史第二日就去微服巡城,此时更是提出“团练制”,后面有大方策、有细办法,对县令们软硬兼施,还会给朝廷上奏表减免赋税……若说之前对程平的“发迹史”还有疑虑,这会子吴长史则万分确定,程刺史能当这个刺史,全凭自身本事! 吴长史决定,回去要再次和族里通报新刺史的事,万不能让他们因为刺史的出身和年纪而轻慢对待。回头看能不能组织“乡老”给新刺史接个风,与这样一位聪明、果敢、有担当的父母官处得好,只有好处的。 程平与吴长史撞了脑洞,又该拜见士族大佬和豪强去了。 现在有了兵——全当有了兵吧,还得有教官,有武器。 教官倒还好办,本州是有一些兵的,捡着靠谱的派下去做军训就是了,难就难在武器。 让朝廷支援不现实,只能自己解决,还有修城墙的钱……还得找士族豪强化缘去。 送走了县令们,昨日已经吃过了州府属官给自己的接风酒,程平今晚便设宴“还席”。 程平穿着家常的袍子,特意让仆役把宴席设在刺史后宅内堂。她举起杯,半动情半玩笑地道:“日后我们便要长相守了,朝朝暮暮,同甘共苦。诸位见我的时候,恐怕比见爷娘妻子的时候还多——” 众人都笑起来。 “平年岁小,但说话算数。各位不离,平必不弃,各位待平如友,平必待各位如亲。” 众人赶忙表决心。 “公事我们今日不说,只饮酒,叙兄弟情分,诸公尽兴!”程平干了杯中酒。 众人轰然叫好。 喝到后半截,气氛越发松起来,程平还歌了一回、舞了一回,整个宴会很有点群魔乱舞的意思。 程平端着酒盏坐在吴长史旁边:“依玉同看,某什么时候拜会旧族乡老们为好?” 吴长史看着程平的眼睛笑道:“使君有意,什么时候都是好的。” 程平微笑:“那便请玉同安排吧。” 程平送走醉醺醺的同事们,已经月上中天。洗漱过,坐在窗前,头有些疼,却不困,便拨亮了灯,开始起草《云州团练轨制》。 长安,陆允明也是才与几个大臣说完事,送这帮犯“夜禁”的走了,从外书房走回内宅去。 杜工部说“今夜鄜州月”,不知道云州是不是也晴月当空?算着日子,阿平应该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她做什么呢?与属官们喝酒?看云州舆图?反正不大会是“忆长安”!陆允明无奈而纵容地一笑。 再想到“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一句,陆允明见过几次程平披散头发的样子,她的头发很厚,洗完的头发散着的时候,如同上好的绸缎。“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2陆允明攥攥拳,闭一下眼,缓缓地走回内室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了老长。 113.忽悠士族们 三日后, 程平终于见到了本地士族代表们,有云中县的常、李、吴、胡, 有朔阳的赵氏、燕氏,安丘的李氏、冯氏。 这些真真假假的北朝士族们,有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北朝时,有的则是近代才勉强加入士族序列的,有的是因为战乱从别的地方迁过来的,有的是土生土长的云州家族。 程平田舍汉出身,本对士族是不熟的,但跟陆允明接触多了, 对士族这种生物倒也有点研究。叫程平看, 这些北地士族与内地那些世家大族比, 少的不是讲究, 而恰是不讲究。 陆相笑言自己“粗疏”,动不动就伸直大长腿在榻上歪着,吃个肉夹馍也能吃得挺开心,他这种漫不经心的粗疏是以陆氏几百年洛下华族历史、近代族谱上一排的卿相做底子的。 王棣日子过得精致,但同时也恣意随便。 这些北地士族或许是因为过早被边缘化了, 也或者是因为有一些本身根子就有待考据, 相对陆、王之流, 总少了点底气, 多了些纠结, 于某些细枝末节便格外认真。比如酒宴的程序、菜色、歌舞曲目、酒过几巡才可以开始讲闲话讲正题, 这些都讲究得很。 程平少不得入乡随俗, 又有从陆允明那学来的装*功夫,倒也糊弄到了不少本地士族的好感度。 常氏的家主常荀笑着赞赏:“使君风姿秀雅,如珠如玉,光映照人。” 程平把赞赏又翻个倍还回去:“见常公及大郎,如睹当年王丞相及其子敬伦!”然后又加赞一句,“大郎固自有凤毛。”1 程平前世的时候作为投资经理,颇通套近乎之道,比如想博得中年男女的好感,夸他们的孩子准没错! 常荀看看身侧的长子,笑着拈须道:“使君莫要赞他们,小儿郎禁不得夸。” 常琛在父亲面前不敢造次,心里却颇尴尬,这位程使君比我还要小一些呢。 …… 又喝了一回酒,歌舞也下去了,按照程序,可以说正事了。 程平从小被大伯教育大,深通先扬后抑的道理,先讲云州城的历史,夸赞云州的封建主义建设与在座诸位是分不开的,虽然只是面子话,但能被新一届领导班子肯定,众人还是高兴的。 然而,程平话题一转,就说到了今日云州的疲敝——原因何在,自然是因为胡人犯边。 程平声音沉痛地说起永淳元年东突厥默啜破云州的事,“史志记载,当时云州城被劫掠,平民灭门,富人失所,儿郎扑于街,妇女悬梁上。临走,突厥人更是烧了一把大火,半个云州几乎被烧个精光。”程平叹口气,“某前两日巡城时,尚见城墙上有烟熏痕迹,想来便是那时候留下的。” 众人默然。 程平知道,这些北地士族能在此屹立不倒,与外族多少都有点关系,但还是要让他们明白一件事——他们与朝廷官府才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失去了朝廷庇护,他们对回鹘人来说就是砧板上的肉。现在与南北朝时不同,那时颇有与外勾结出卖本朝的士族们,甚至还因此得了富贵,但现在回鹘人不是来夺天下治天下的,他们是来烧杀抢掠的。 见还有几个不以为然的,程平就把最狠的那一刀扎出去:“某听闻当日云州楚氏,最是文采风流,可惜殁于突厥兵乱,如今其后人已风流云散,不知去向矣。”楚氏是当年云州第一望族,几乎被突厥人灭了族,这还是这两天程平翻阅方志才知道的。 不少人脸色都变了,当年楚氏亦有坞堡、有庄客部曲,到底不能免于被灭族,倒是当年自己这些小士族跑得快些,名声也没大到引了专门的突厥兵攻打,才得以保全。 见火候差不多了,程平放上最后一根稻草,“不知诸公可曾见过猫儿吃东西?你若给它不曾见过的吃食,它总是用爪子拨一拨,鼻子嗅一嗅,小心试探,待发现这吃食无害而味美,便扑上去撕咬吞咽——而今回鹘便正在对云州‘拨一拨’‘嗅一嗅’呢。” 这下,所有人的面色都是一紧,程平则好整以暇地喝口茶。这帮士族们总觉得自己有部曲防卫、有坚固的坞堡,现在这小股突厥骑兵不敢奈何他们,那以后呢?你们现在不肯出钱出力,放纵突厥人犯边,等大军打来了,大家一块玩完。 常荀缓一缓神色笑道,“使君所言甚是。吾等当勠力同心,共御外侮。” 程平叹道:“常翁真仁人志士也!” 有常荀带头,其他人等也表示愿意合作。 程平在米南时当众筹委员会会长当惯了,颇有经验,先大致讲了用钱的几个方面,然后说数字,然后说回报——回报也还是老三样,立碑撰文旌表功德、方志里面放个人广告页、上表朝廷。 众人本来已经认命花钱了,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些好处,顿时有一种“赚了”的感觉。 程平平仄仄平律诗绝句写得烂,却做得一手好扬抑抑扬格十四行诗。 忽悠完了这帮士族代表,程平的《云州团练告书》并《云州团练轨制》也拟得差不多了,与下属们讨论过,基本定了稿,便先斩后奏地下发,然后写了汇报的奏表快马送去京中。 若只忽悠士族点钱修城墙,倒不用朝廷审批,但团练这事,涉及兵马,就得小心一点了,更何况还要请求皇帝减免赋税。 程平的奏表到京时,已经到了腊月中旬,长安一片新年气氛,政事堂内陈相、邓相以及陆允明却忙得很。 一是忙新年元日的大典,又要献表又要献礼又要跪请,程序繁杂,人员众多,光仪仗侍卫就有好几千,全部参加大朝会的人数加一起得有两三万!虽然具体事宜不用宰相们操作,但揽总也是个麻烦活儿——更何况大朝会陈相、邓相两人每年要轮流主持。 若说第一项只是繁琐,第二项则是烧脑了——这时候各部司的工作得失、考评都呈送了上来,第二年的计划也做了出来,如何褒贬批复都是需要经过认真考虑、反复讨论的。 更何况还有程平这种不长眼的,送上了申请开团练并减免赋税的奏表。 在各地一片贺新年元正的奏表中,程平的奏表真是独树一帜得厉害——其实云州也有贺表,程平到任之前,州府属官们就准备好了,随着赋税贡举等一起送进京来。 陈相看着程平这封奏表,略皱眉。其对回鹘的警惕和强硬,颇和陈相的心思,但……他不是邓麟的“徒孙”吗?怎的与邓麟这老儿行事竟不一样?还是邓麟又有什么新念头? 邓相看到这封奏表时也略皱眉,年轻人!作风太过强硬,却不知刚则易折!但想到回鹘人近两年的做派,似乎也是该镇唬镇唬…… 邓相抬头看陆允明:“诚之可看了云州来的奏表?” 陆允明从正在拟定的漕运边防调动方案中抬起头,恭恭敬敬地回答:“明已经看过了。” “你怎么看?”邓相笑问。 陈相眼睛放在另一封奏表上,没说什么。 陆允明搁下笔,微笑道:“按理说,明当回避的——明与云州刺史程平乃同过生死的至交好友,”陆允明顿一下,“不过既然邓相公问起,明便说一下自己的看法。明以为,程平所奏请的,不管是开团练,还是减免赋税,皆当!”最后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邓相感到很是惊讶,这还是那个老练的陆诚之吗?政事堂里竟然说起了“至交好友”…… 对周望川这个小弟子与陆允明的纠葛,邓相也是知道的,座主与门生嘛,又曾共患难过。但当日周望川带着程平来敬酒,邓相却很轻易地接纳了他——朝堂之上,交情归交情,政见归政见,在后者面前,前者往往不堪一击!现在陆允明竟然这么说…… 陈相也从奏表中抬起头,看陆允明一眼,目现诧异。 陆允明却笑一笑,接着埋头做自己的事。 114.回鹘小哥哥 程平的反回鹘入侵大计开展得轰轰烈烈的时候, 却迎来了回鹘使者。 听人报回鹘可汗桑格列的侄子纳音来访云州,程平忙让录事参军蔡森把他安排进馆驿,然后便召集州府属官们开会。 陆允明给的资料里说, 回鹘可汗桑格列这人颇有才具, 年轻时灭了负隅顽抗的突厥残部, 统一了铁勒诸部,与唐合作,帮唐征讨反叛的藩镇, 获得唐朝皇帝“忠勇令可汗”的册封。 程平分析着,大约是唐的内乱和软弱刺激了这位枭雄的野心,但面对唐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他也不敢贸然动武, 故而不断进行骚扰和试探,却维持着表面的臣服。 桑格列有五个兄弟, 最有势力的叫叶其阿。另有一个叫绰度, 其母是和亲的宗室女, 绰度本人还曾去过长安,属于回鹘中的亲唐势力。 王棣给的回鹘王庭资料也差不多, 只是多一点细节。 程平想知道这位来使纳音是绰度的儿子, 他的政治倾向又是什么样的?能不能从他这打开缺口, 与回鹘中的亲唐势力有更紧密的合作? 关于纳音,吴长史想了想, 道:“下官倒是见过一次这个纳音, 大约七八年前, 他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回鹘使者进长安献贡,他私自藏在使节队伍中,过了东受降城才被发现。那时候下官恰去东受降城公干,看了这场热闹。” 程平点点头,这小孩儿有点意思……他是单纯调皮捣蛋,还是听家里长辈谈论大唐多了,故而对长安心生向往?但愿是后者。 宴会颇为盛大。为了表示重视,也为了不被人看轻了去,程平正正经经穿上四品刺史官服,涂胡须膏时下手比平时重了一些,眉毛也画得更浓,可惜没有高跟鞋……程平在心里叹口气,身高上不去,这气势就弱了。 即便程平再怎么装扮,纳音见了她也是一愣,这么年轻的刺史!又这样柔弱纤细,像祖母养的兰花似的。 程平笑道:“不知世子驾临,还请恕罪。” 回鹘虽然已经建国,朝中也仿照唐设立主要官署,但到底建国日浅,又有自己的风俗,其父绰度倒是封了爵位,纳音作为王庭二三十个年轻宗室子弟之一,却是没有封号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呼他“世子”。 纳音心里高兴,却不愿在这位同龄人面前露了底,便挺挺腰,“使君不要客气。”说的竟然是雅言,只是带点奇怪的口音。 看着少年人还不知道藏心事的脸,程平一笑,请纳音入座。程平的目光掠过纳音高鼻深目的帅脸,在其身后的侍从身上点了一下。 这位侍从约莫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大肚子满脸胡须,却有一双精悍威武的眼睛,其走路时的气度,很有点京中武将大佬的派头。 程平想起《世说新语》里的故事。曹操会见匈奴使者,觉得自己太丑了,影响国家形象,所以让崔季珪代替自己会见外使,自己提溜着刀站在崔季珪的坐床边上。会见完了,还嘚瑟嘚瑟地让人去问匈奴使者。匈奴使者说:“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掉了马甲的曹操听了这话,就派人去追杀这个使者。 这不会是——风水轮流转了吧?但愿是我被害妄想症发作想多了。 纳音带着的其他人就正常多了,包括那位副使甘莫多。 程平自认为不是那实心肠的匈奴使者,故而对这位大佬派头的侍卫视而不见,只殷勤地招待纳音。 程平先恭敬地问其祖母恒泰公主是否安好。 恒泰是先江阳王之女。当时程平问起,陆允明给江阳王的评价是“柔质慈和”,程平秒懂,就是老实懦弱——听陆相的话,程平都自带翻译器。恒泰估计受其父影响,也是个淑女,这么多年嫁到回鹘,不像别的公主似的日天日地各种苏爽,但也完成了和亲公主的任务。 纳音与祖母颇为亲昵,听程平问起,笑道:“家祖母身体还算安康。” 程平点点头,言辞殷殷:“圣人仁慈,对天家骨肉都挂怀得很。这次某来赴任,圣人还念起公主,言公主如今上了年纪,不知每日食饮如何,行走坐卧可还自如?”程平顺嘴就给皇帝装裱了个人设——反正私房话,没人去找皇帝核对。 纳音曾听之前来过云州的回鹘大臣说自己的遭遇,“那云州刺史很看不起人呐,与我等说话就像吃他们唐人的苦药一样——强忍着。若不是大汗吩咐,我非得一拳捣破他的鼻子。” 纳音没想到,新刺史竟然这般和蔼可亲,而且唐朝皇帝还惦记着祖母呢。恒泰公主上了年纪确实有点不良于行,纳音叹口气:“家祖母腿脚不太好了,最近都不大出门。” 程平恳切地建议:“等天气和暖了,让人抬着辇带公主在草原上走走吧。公主虽是生于西京的金枝玉叶,但嫁到贵部几十年,对草原感情更深啊。” 纳音点头答应着。 一通家常话下来,纳音之前那点外道和生疏都少了不少——想到祖母,便想到自己身上毕竟流着李唐皇室的血。 听程平与纳音说家常,那位侍卫的目光在程平温良诚挚的脸上晃一圈,若有所思地一笑。 聊完了关系纽带,程平又问可汗和绰度的安,怕话题敏感,这就简略多了,只是走个过场。 然后宴会正式开始。 游牧民族酒量大,程平酒量一般,本想玩酒里兑水的花活儿,想了想,又作罢。故而时候不长,程平就满脸通红,醉眼朦胧起来。 游牧民族的男人不足十岁就喝酒,对真醉假醉一眼就能看出来。纳音咧着嘴笑,心里产生了莫名的平衡感,之前只道这小刺史人很是老到能干,年纪轻轻就做了这云州刺史,却原来是个“三口倒”。 程平借醉过来抓住纳音的手腕,颇为神秘地道:“来,我有个物什给你。” 纳音情不自禁地便跟她走。随从们要跟上,想到程平刚才的神色,纳音道,“我们说会儿话就回来。” 随行人等只得止步。 州府这边不知刺史卖的什么药,也不好跟过去,便任两人逃席出来。 到了后堂,程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八音盒,亲自上了弦,“今日某与世子一见如故,这是某亲手做的,送与世子,还请莫要嫌弃。” 只见一个小木马在转圈,又传出叮咚叮咚的乐声,纳音瞪大眼睛。 程平在心里暗笑,哄孩子嘛!我最拿手了。 这个八音盒还是在汴州时跟刘恭一起鼓捣的,粗糙得很,当时也只完成了个半成品。后来有空的时候,尤其来云州的路上,程平又加工了加工,勉强算个多半成品了。本想回头装饰一下,让人捎回长安送陆允明,显摆加求表扬——满是自己想起来也讪笑的小女儿家心思。这会子遇到熊孩子纳音,只能挪用了。 与程平同岁的“熊孩子”对这个盒子确实爱不释手,自己又拧了弦,听了两遍。 程平的音乐两辈子都学得稀松二五眼,刘恭却颇有天分,关键是爱钻研,鼓捣出的盒子能奏《霓裳羽衣曲》的一点儿开头。1 “中原当真什么都有……”纳音笑道。 程平必须把他中原“地大物博”的念头扭过来,“中原最贵者,人也,礼也,乐也。” 程平晃晃有点晕乎的头,给“熊孩子”上思想教育课:“自周公制礼作乐到今一千余年,虽历经王朝更迭、也曾战乱频发,但国人始终不敢忘‘礼’‘乐’二字。”怕纳音文化课学得不好,程平尽量深入浅出,“乐者,和谐也;礼者,有序也。凭着礼乐,中原王朝才能上下同心,百姓安居……” 纳音听得晕晕乎乎,不过大意倒也听懂了,中原最贵重、最好的不是东西,而是人,是“礼”和“乐”。突然纳音又笑了,这盒子是刺史做的,他这不是夸自己吗? 程平一看就知道熊孩子没听进去。算了,洗脑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坐了这会子,再不出去,外面那帮人该拿着刀枪进来了,于是携着纳音的手一起走出去。 纳音只觉得这刺史的手纤细柔腻,似比姑娘们的手还细滑,再侧头看程平的脸,这个——未免也太柔和了些吧? 听闻中原有一种男子,虽是男儿身,喜欢的却是男子,其形容也像妇人,莫非——这程刺史便是这样的?纳音的脸突然红起来,又不好抽回手去,只好僵硬着任程平握着。到了席上,程平松开手,笑嘻嘻地接着说场面话,纳音却在案下搓了搓手。 宴席过后第二天,回鹘使团道明正题——请求在云州开互市。 115.使君也知兵 “我们请求大唐能再开云城, 进行互市。以我部之马匹换唐之茶叶、药材。”回鹘副使甘莫多把国书递交给程平。 程平展开看过,对纳音和甘莫多笑道:“互市大事, 某做不得主,还要送去京里,等圣人定夺。” 回鹘方也知道这不是一州刺史能决定的事, 程平说的完全在预料之中。 “以往唐与回鹘互市都在东受降城,为何这次取中云州作为再开互市之所?” 纳音脸上微现赧色, 回鹘朝中包括可汗本人看上了云州城,大巫说云州乃云气升腾的祥地,故而先时北魏在此建都, 势力强盛,统一了北地。这次本是借着互市之事来打探的。程刺史如此热情好客,自己这边却要夺人治地,纳音到底年轻脸嫩,便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甘莫多笑道:“东受降城主要是绢马互市,再加茶、药,恐怕忙乱,莫如再开一城。云州离着我部甚近, 又有使君这样的官员坐镇, 正正合适。” 看不出来,这甘莫多是个谈判人才!程平颇有点推心置腹地与纳音及甘莫多道:“世子及副使放心,除国书外, 某亦会写奏表奏请此事。二位知道, 若能与回鹘互市, 云州也可宽松些……”程平拍拍纳音的手。 纳音手一抖,笑得更加不自然。 甘莫多在回鹘为官多年,主管互市事宜,与唐官员多有交流。程平的话,他听懂了——若是只唐廷与回鹘官方互市,云州能落到的好处有限,若趁机开了民市,地方可截留不少互市商税。这唐人啊,就是爱财! 程平看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纳音以及满脸“我懂你”的甘莫多,微微一笑。对“化外人”,茶还罢了,药却是管制物品。如今唐与回鹘不太平,“友情”谈不上;国内没有大战乱,朝廷不必为了安内而过分忍让外族,“怀柔远人”也有下限,所以朝廷答应开云州互市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问题是,这种情况,回鹘人不知道吗?他们可不是傻白甜啊。还是——项庄舞剑,另有他意?比如打探云州?程平目光扫过不远处那双黑色革靴,那位相貌威武的“侍从”所为何来? 程平心里各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着,表面却满脸春风一团和气。说完正事,程平请纳音看皮影戏:“有一队从长安来的演影子戏的,世子不可不看。” 纳音只听祖母说过,却不曾看过,听程平如此说,起了兴趣:“这影子戏当真有趣?” “那是自然!”程平笑道,“我安排下去,晚间我们一同看戏。” 纳音是知道皮影戏的规矩的,观者都坐在黑灯影儿里,看着程平的笑脸,想到“他”覆上来的手,纳音面色有点红,这么多人,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吧? 程平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揩油基佬,心里琢磨的是把这“怀柔戏”演好,跟回鹘内的亲唐势力打好关系,尽量把回鹘对云州的动作拖一拖时间,让自己把团练练起来。 几场皮影戏演下来,纳音看程平都没对自己“动手动脚”,心里不由得松一口气,又有点射靶没中似得失落,莫非我想错了? 程平与回鹘使团各怀鬼胎着互相应付了十来天,回鹘使团终于回转,程平赶紧写了奏表再加上“附件”——回鹘国书一块送进京去,然后马不停蹄地各县巡视团练情况。 程平总以为回鹘人憋了什么大坏,回鹘人也在琢磨她。 纳音对那“随从”道:“三伯,我看那程刺史似很是乐意在云州开互市,有他帮着说道,这事保不齐真能成呢。” 叶其阿笑道:“你莫要被他骗了。你先时不曾来过这云州不知道,这云州官道、馆驿、关隘盘查都整肃了不少,都是这小刺史之功。”叶其阿这几年曾几次伪装了来探看云州,那时哪有现在这样防备森严?更重要的他没有说,细作回报,云州正在推行团练。 “这是——防备我们?”纳音皱眉。 叶其阿点头,这个侄子虽然被养得天真了些,倒也不傻。 纳音突然有点不舒服,那笑起来眼睛弯弯、送自己八音盒、请看影子戏的程刺史——是大唐的官啊!再进一步想到自己,我身上也流着大唐皇帝的血,但我终究是回鹘人…… 叶其阿回头看看渐渐远离的云州城,微笑一下,双腿一夹马腹,打另一个回鹘呼哨招呼纳音及部众们:“走!” 寒冬腊月,团练兵士们都练得热气腾腾,程平裹着杨华送的鹿皮大氅,站在场外观看。州府几个属官及云中县县令等在旁边陪着。 州府司兵参军张胥陪着笑:“到底时间短,练得还不像样子。”派往各县负责团练的军官兵士都是张胥亲自挑的。因想着在新刺史面前长脸,这差事办得很认真。如今看来,效果还不错。看这帮乡兵,已经有点模样了呢。 程平却在心里骂自己蠢,太蠢了!之前因自己不懂军事,张胥及军中几个长官看着也靠谱,便放心大胆地把训练的事交给他们了,却忘了现在唐朝打仗都是大军团对抗,自己这是小股防御战,练法必须不一样啊。 看着司鼓司旗变换号令,兵士们改成雁形阵,程平一口气堵在胸口,招呼众属官进屋讨论。 看程平面色不豫,张胥心里咯噔一下。虽程刺史来的日子短,年纪小,平时说话也和蔼亲切,但属官们却颇为敬畏——使君自来了云州便聚士族,兴团练,开春还要修城,做事甚有章法,且不笑的时候威仪颇重…… 程平把自己的疑问讲了,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对啊!这跟两军对垒不是一个打法。 平原战,街巷战,以小股步兵对小股骑兵……程平皱着眉,食指轻轻敲击桌案。 对街巷战,程平首先想起的就是后代的地道战。云州黄土厚,挖地道得天独厚,然后警戒树、警戒钟、绊马索、绊马坑、各种陷阱都可以走起……但真正的对抗交战还是免不了的。 程平仔细扒拉脑子里犄角旮旯的回忆。前世是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除了学校,人们能通过各种渠道获得各种各样的知识,但这些知识大多芜杂肤浅,所以大家好像什么都懂一点,但不能细究。程平从脑子里扒拉出当时从某论坛看过的戚家军科普和步兵对骑兵科普。 论单兵作战能力,中原兵对游牧民族兵总是相对较弱的,骑兵对步兵又存在固有优势,但中国历史上步兵战胜骑兵的战例多得是,骑兵并非不可战胜——比如利用三五人的小战阵抱团对抗? 程平记得戚家军最出名的鸳鸯阵便是一种小阵型。当然戚家军对抗的是倭寇,明代也有了火器,但可变化的小阵型这种策略是可用的。 程平把这个想法说了,在座诸位都有点惊异,没想到使君竟然知军事懂布阵! “阵中当有长·枪手,可远距离挑、捅;当有短兵手,陌刀可近距离砍人砍马腿;当有盾牌手,可掩护……阵型不宜大,要能变化,三两人可配合,八·九人亦也可配合……” 程平作为刺史,只负责给出战略方针,具体事宜便交给几个军中长官负责。 听程平说得在理,几个军官都有点跃跃欲试,若是成了,报上朝廷,推广出去,这可是大功绩。 吴长史并周县令等文官则都在旁吹捧,“不意使君竟自创阵法,真天纵奇才也!” “使君整武齐文、明睿笃诚……” 程平让他们夸出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再夸,我就成了管仲、诸葛亮了! 116.忽悠大佬们 练兵的事饶是程平再着急也没办法, 因为新年元正马上就要到了,你不能不让兵士们过年。 训练的最后一天, 各县及州府练兵场把给兵士们的年货发了——只发绢帛不发粮,粮都被财迷鬼程平放进了库里。养兵太贵了,饶是只提供一顿午食, 士族们提供的粮食也肉眼可见地减少着。但愿朝廷能允许报告上的赋税减免截留。 团练兵士们放假了,程平要接着忙——去给南面的雁门防御使和北面的安北都护府拜年。刚赴任的时候一直各种忙,只让人送去了书信, 过年再不去就说不过去了。 好在程平私人小金库如今颇为丰足——过年了,收了世家大族和豪强们不少年礼,虽然又转手送出去一些, 但毕竟入得多,出得少, 捡些值钱货给“保镖”们送礼,程平不心疼。 雁门防御使和安北都护府都有正规军,若是回鹘人大举来犯, 光靠着自己那点民兵团练是不行的,而雁门军和安北军来不来救、什么样的时机来救、怎么救都大有拿捏处, 所以跟这些军界大佬打好关系至关重要。 或许是沾了陆允明那封信的光, 雁门防御使沈峥对程平很是客气, 程平看他也很顺眼, 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 浓眉大眼国字脸, 一副忠勇报国的面相。 沈家世代将门, 先祖在隋时便是领兵大将,后来被唐收服,照旧是大将,中间皇室各种波谲云诡的政变,被牵连的领兵将官不知有多少,沈家屹立不倒。陆允明对沈家评价是“忠臣也!” 陆相这个人啊,动不动就微言大义。程平用翻译器翻译一下,存心居中、正直不偏曰忠,竭尽心力以任其事亦曰忠1,所以沈家大约就是不掺乎夺嫡党争、只听命现任皇帝、领兵打仗有勇有谋有实力的那一类。想想也是,这一类确实更容易活得久。 程平不知道陆相与沈防御使的交情是不是塑料的,但塑料的也比没有强。 “陆相得了一把南诏宝刀,托下官给都督带来。”程平让人拿过来礼盒,亲自捧着递给沈峥。 沈峥一大爱好就是收集宝刀,听了程平的话,大感兴趣,打开盒子,里面乌突突一把无鞘之刀。 沈峥拿出刀来,看看一点没有光的刀刃,拽一根袖子上的风毛,在那刀刃上一吹,竟然断了——世界上竟然真有吹毛断发的宝刀!程平睁大眼睛。 沈峥掂一掂这把刀,翻来覆去看一回,笑道:“真要多谢诚之,也谢程刺史大老远的带过来。” 程平忙笑道:“下官不过是带过来,怎敢居功?” 沈峥一笑,若不是你,陆五怎会送我这样的宝刀?他那信里就一件事——多照看着点儿云州。 云州就在近旁,于新任云州刺史其人及云州兴团练的事,沈峥都约略知道一些。看其一系列动作,沈峥有点明白陆允明为什么千里请托让自己关照了——这位程刺史聪敏精明,忠于王事,但胆儿太大!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沈峥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以陆五的性子,若看门生像是成器的,不正该摔打摔打吗?怎么倒蝎蝎螫螫的,就跟汉子托人照顾家小一样,不过听说他们一同共患难过…… “听闻诚之在汴州遇险了?”沈峥关切地问。 程平点头:“伤了腰。” 沈峥皱眉,朝着程平这边略倾身子:“没事吧?” “看起来是没事……”两人对一个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起猥琐了一把,沈峥觉得这小刺史看着脆嫩嫩的,倒也有意思,说话就越发亲切了。 程平二十年活得艰辛,很懂察言观色,又脸皮厚,很会打蛇随棍上,见沈峥如此,干脆把阵型的事也拿出来请教。 听了程平的叙述,沈峥若有所思地看着程平:“程刺史此法甚妙!某曾于一本散逸兵法中见过类似小阵,在此说将出来,与程郎切磋。”语气中带上了不自知的郑重。 程平大喜过望,赶忙施礼:“请都督赐教!” 沈峥带兵二十余载,又是将门出身,阅历经验自然不一般,关键是他爱武事——平时最爱的除了收集宝刀,就是钻研阵法,听了程平的话,当即便琢磨起来,又画图,后来干脆拉一帮兵到校场演练起来。 程平虽不懂兵法阵型,但有千年的积淀和大脑洞,倒也偶尔能插上几嘴,沈峥此时觉得陆五还是有眼光的,这样的人若是不小心让回鹘人害死了,确实可惜。 程平为了回报沈峥,给他一个诚挚的建议:做沙盘。其实沙盘早在秦汉时候就有了,《后汉书》说大将马援“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但到唐,军事沙盘也没有广泛应用起来。 “山川草木,尽聚于盘上,在上面演练,如在眼前。”程平道。 沈峥点头,拍着她的肩膀笑道:“悦安你以后要常来坐坐!” 随着“程刺史”“程郎”“悦安”的称呼递进,程平顺利完成了与雁门军的套近乎重任,顺便还拐了更成熟的“鸳鸯阵”回去。 沈峥很懂规矩,虽然自己这边也可以练这小阵,但把命名权交给了程平。程平几番推让,到底没好意思给换名字,还是用的戚家军的“鸳鸯阵”之名。 沈峥点头:“有长有短,有攻有守,交相防护,鸳鸯阵之名很是恰当。” 程平征服完了雁门军沈都督,攻略安北都护府就简单了——花钱送礼! 安北都护府的杨老都督是出了名的财迷,最爱财帛,程平几乎搬空了自己的小金库,再加上州府公中置办的礼物,光礼车就好几辆,很是浩浩荡荡,故而一去就得了杨老都督的好脸。 杨老都督倒也是个敞亮人,笑问:“程刺史新到,带了这么多财货,想是听了不少本官爱财的议论吧?” “不瞒都督说,下官也在云州兴团练,只希望能在有事时不至于全无还手之力。叫下官说,天底下最费钱的就莫过于养兵了!这帮小子每日简直就是吃银子!”程平感慨完,郑重了神色,“都督为了守住大唐北边门户,不顾惜个人声名,实在让人感慨敬服!” 杨老都督没想到这个小子竟然知道自己把钱都花在了军中,不由得怔了一下,半晌笑道:“你小子……行!”说着拍了拍程平的肩膀,拍得程平一咧嘴。 杨老都督大笑。 程平攻略完军政大佬打马回到云州时,已经是年前最后一天了。 暮鼓敲响的时候,程平进了家门。门口挂着新桃符门神,廊下悬着春幡,空气中有丝丝烧过爆竹的焦味,这让几个月来忙疯了的程平慢下脚步,又是一年了啊! 官府配的仆役、程平自己的婢子们迎上来:“阿郎回来了!” 程平温言与众人笑道:“大家除夜安泰吉祥!” 众人也再施礼道“安泰吉祥。” 程平悄声吩咐又当大管家又当侍卫的魏源别忘了大家的新春赏钱,然后便负着手慢慢走回内宅去,不知阿姨好不好?还有——陆相…… 相对比程平的“独在异乡为异客”,陆允明的年就过得热闹多了。 前年陆承恪在,皇帝特许陆允明在家团圆。现在其叔走了,陆允明在长安又是孤家寡人了,便没什么借口,只能接着赴宫中除夜大宴陪皇帝守岁。 陆承恪不在,皇帝却接过了陆承恪的大旗。 皇帝让长子次子给大臣们斟酒,大臣们都做惶恐状。皇帝笑道:“都是他们的叔伯乃至祖辈,就让他们斟去。” 大臣们连道“不敢”。 这一年虽然不容易,但是成就颇多,尤其国库和运河这两个让人头疼“痼疾”解决了大半,皇帝心情很是舒畅,然后就有心情关心加打趣解决痼疾的功臣陆允明。 “五郎,”皇帝干脆连字都不叫了,直接叫起了旧时称呼,“你看我家二子都能斟酒了,你却连新妇都没娶呢!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我给你做个媒人!” 陆允明正慢慢地剥盘里的栗子吃,程平嘴馋,最爱吃这些个东西,可惜她不在……不提防皇帝有此一问。 陆允明眉头微皱,笑道,“哪有臣自家挑女郎的道理。” 皇帝问旁边的陈相、邓相,“以我们陆相人才,怎么不能挑?” 没想到一向严肃的陈相看着陆允明,竟然点了点头。 邓相则端着酒杯笑起来。 被当众逼问择偶标准,大龄未婚男青年陆允明抿抿嘴,笑道:“总要能说得上话才好。” 原来是想要才女!皇帝拍手道:“这还不好办?两都仕女能吟诗作赋的不知凡几!” 陆允明怕他乱点鸳鸯谱,自己固然可以拒了,但人家女郎面上须不好看,忙笑道:“臣本也粗疏,近年更是少行风雅、迂腐古板,与圣人所言并不相宜。” 皇帝歪着头看陆允明,半晌笑道:“你该不会想找个能跟你谈论朝政的吧?”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陈相眼中也带上了笑意,邓相却有些若有所思。 陆允明微笑着端起酒盏轻轻抿一口,有何不可呢?我的阿平可是议得了一口好朝政!不但能议政,还能治民,能修河,能算账,最近更是连军都治了起来!除了这些,还能举刀剑,能游水,能骗人,能讲鬼怪传奇!真是既巧言又令色……想起程平,陆允明心里就满满的,真想搂搂她啊。 117.捡到个使团 再忙, 过年也总是清闲一点的。程平带着侍卫孟襄、闵青去逛云州集市。 这云州集市虽然规模和奢华程度都比不了长安东、西市, 但也算热闹,且另有一股边城韵味。云州胡人多, 胡商也多,虽没开大规模的互市,但官府对民间小打小闹的对胡贸易却是默认允许的。 女人哪有不爱逛街的, 程平一路走过来, 看到无数想买的东西,比如各种零嘴儿、花色不错的布匹锦缎、狐皮鹿皮狼皮各种皮子,乃至胡人或简朴或花哨的小玩意儿, 但到底自矜“身份”, 目光在钗环首饰店门脸上扫了一眼, 便走去不远处的一个摊子,叫了三碗面茶并一些饆饠, 与孟襄、闵青共食。 所谓饆饠者,就是夹肉馅再用油煎的饼。云州饆饠与长安饆饠稍有差异, 长安饆饠虽也有羊肝、羊肉的,但不放这么多胡椒,又有樱桃饆饠等水果味甜口儿的,这云州饆饠口味就重了不少, 且只有荤馅儿的。 程平夹一个饆饠趁热慢慢地吃着。孟襄、闵青也跟她共踞一案吃了起来。跟了程平这么长时间,都混得熟了, 侍卫们觉得, 与陆郎比, 程郎要和蔼得多——陆郎即便再温和,大家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程郎就不同了,就刚才看到卖豆糖的那黏糊眼神……啧啧,弄得孟襄都想去给他买两串了。 程平一边咬着热腾腾流油的饆饠,一边无聊地乱看。 吃食摊子旁边一个卖画的小摊儿,画的南宗山水,集市上这么多人,就没有驻足停下来看的。那画摊儿主人约莫三十多岁,个子不高,样貌清秀,坐在自带的小凳上拿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程平真想提醒他,你回去换成画胖小子抱鲤鱼或者百花闹春,哪怕仕女图呢,都肯定比这寡淡的山水画卖得好。 画摊儿另一侧是个卖马的,两匹成年马,一黑一红,那黑马看着很是神骏。卖马的两个人也颇有意思,一个虽黑发黑瞳,但看那面部轮廓,约莫是个混血,另一个干脆是个红发碧眼的。看两人说话和姿态,那黑发黑瞳的约莫是主人,另一个是仆从。 有人去问那马的价钱,听了以后,都摇摇头走了。那红发碧眼的大声解释道:“我们的驹子骏得很,真正的天山马!” 程平喝一口面茶把嘴里的肉饼送下去,掏出帕子擦了嘴和手,拍拍两个侍卫,让他们接着吃,自己却走去卖马的面前。 程平围着马绕了两圈,拍拍那匹全身黑色、只四蹄上有些白毛的,笑道,“这马真是好!要多少钱?” 看看程平,那黑发黑瞳的马主人道:“八万钱。”外族口音颇重,但与回鹘人似不相同。 马市上一匹普通的马三四万钱就能买到,那还是长安的价格,这云州又更便宜一些,难怪他们卖不出去。 程平点点头,“确实贵了些,有什么讲头儿吗?我刚才听这位说是天山马?”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一直沉迷书卷中的画摊儿主人也把视线移转了过来。 马主人点点头,“确是天山马。” 程平打量那马主人一眼,笑问:“天山……天山以北还是天山以南?” 马主人道:“天山北。” 程平一边点头,一边又围着那黑马转了两圈,“真是好马啊!”然后回过身来对那马主人道,“郎君的马我要了!”比她当初买瘸腿儿驴子还痛快。 侍卫们深知程平爱财如命的德行,没想到吃个饆饠的工夫,就买了一匹这么贵的马!鉴于程平给安北都护府送礼时的大方,孟襄等觉得,这八成又是不知道送哪个都督的!在钱财上,自家阿郎真是待人以宽、律己以严啊…… 等着闵青回去拿银子的空儿,程平与马主人攀谈起来,“像这种天山马一日能跑多远?” “这马似比普通的回鹘马身量要高,听闻过去的大宛良驹也是高的……” 程平又请教怎么相马。 游牧民族从小对马就熟悉,见程平说话客气,又买了自己的马,那马主人便把自己的经验教给她。 程平拊掌,“听君一席话,某才知道原来相马有这么多门道!郎君若不嫌某聒噪,便一同去那边茶肆坐一坐?”程平热情地邀约。 那马主人只以为她是个爱马的,想听自己说马,想了想,便点点头。 那边画摊儿主人似笑非笑地看程平一眼,接着低头看书。 程平感受到他的目光,看他一眼,便满面春风地与马主人一起去茶肆。 坐在清净的雅座中,一杯热茶下肚,那马主人更放松了下来。 程平却由马慢慢扯到了人,“郎君从天山北过来,莫非是黠戛斯部的?” 那马主人一怔,“郎君如何知道?”通过近来的接触,马主人知道,大多数唐人对各部落其实分不大清,只知道大部落比如先时的突厥、现在的回鹘,更甚至统一称“胡人”。面前这人竟然听了地名,便知道自己是黠戛斯部的。 程平笑道:“再让某猜一猜,郎君恐怕也不是黠戛斯平民,与汗王有些关系吧?” 马主人大惊。 程平却一脸理所应当地笑道:“黠戛斯汗与大唐皇室同宗,先时来朝的事,谁不知道?黠戛斯在天山北到叶河一带,故而听说‘天山以北’,某便猜郎君或恐是黠戛斯部的。”程平再拍一句,“郎君黑发黑瞳,关键是气度不凡,故而某猜测郎君或恐是黠戛斯汗族中人。” 汉时李凌被匈奴单于封为右校王,戍守坚昆,便是现在的黠戛斯一带。本朝太宗时,一支只来自遥远的天山以北、叶河流域的部落使团来朝,自言是李凌后裔,来唐“认亲”——李凌与唐朝皇室都出自陇西成纪,乃是同宗。 还有一个“遗传学”上的佐证,黠戛斯汗族是黑头发黑眼睛的混血面相,与其他白肤碧眼的黠戛斯人不一样。 当时太宗就认下了这血缘上遥远得没边儿的远房亲戚。程平学《汉书》时,柳夫子把这段典故当故事讲给她听,程平当时还在心里吐槽来着,谁想到这会子竟然会遇上? 黠戛斯人与唐颇为友善,曾数次帮着唐对抗突厥,后来回鹘强大了,黠戛斯人不敌,被截断了通道,才不得不断绝了与唐的往来。 黠戛斯还处在部落时期,欠缺中原这么久勾心斗角的历史,汉子们也天性直爽,那马主人虽是黠戛斯王族,与程平比,单纯得多,听了程平的说法,觉得似乎说得很通,但还是觉得这位小郎君也太神了——就如华生每次听福尔摩斯解释推理过程一样。 程平又热情又友善,好像眼前之人不是皇帝的远亲,而是自己的近亲一样:“这次来唐,路上太平吗?” 那马主人见自己的底细人家都知道了,且也不防备唐人,便说了自己的遭遇。黠戛斯部被回鹘打败,又往北避了避,如今也算安居乐业,但总想恢复与唐的交通,这马主人便是来探路的使团成员之一。但经过回鹘时,被回鹘人打劫了,也只逃过来这几个人。 程平皱眉:“那如何没去找官府?” 马主人没察觉其中漏洞——这小郎君如何知道我没去找官府?只摇头叹道:“我等如此狼狈,又丢了大汗信件,哪有脸再去寻官府?”关键是,寻了人家能信吗? 程平点头:“卖马敢是因为缺少川资?” 马主人满脸赧然又有点担心,“有一个伙伴病了。” 程平又问了几个细节并有技巧地反复问了一下——后代审讯中,重复审问是个很重要的确定信息准确性的手段。通过观察,程平觉得这马主人说的应该是真的——再说,若是突厥细作,能算到自己去逛市场吃饆饠? 程平终于亮明身份,马主人佛朗德这回吃惊得嘴都合不上了。 程平一番宽慰,把这目前只剩了一行四人的“使团”安排到馆驿去,请了郎中给那病者看病,又亲去顾问,设宴款待,务求让少数民族兄弟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 哎呀妈,天上掉下来的盟友!如果有黠戛斯人在后面捅回鹘人屁·眼·儿,与唐前后夹击,就不信回鹘人还能这般张狂!陆相若听到他眼中又温文尔雅又狡黠可爱的“阿平”这样的龌龊比喻不知做何感想。 程平安顿下黠戛斯人,又去找那卖画儿的。 118.又开始干活 程平又晃到集市上那个画摊儿前, 也不装模作样看画了, 只看人。 画摊儿主人到底受不了她灼灼的目光,从书卷中抬起头,笑问:“郎君可是看上哪幅图了?” 陈平笑道:“没有,就是昨天有句话忘了跟郎君说。” “哦?愿闻其详。”画摊主人耐下心来, 笑问。 “某是觉得年节间, 大伙儿都图个喜庆,郎君这没滋没味的画儿恐怕不好卖。” 画摊儿主人以为她有什么大事, 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句话,一口老血梗在喉咙, 但到底涵养好, 笑一笑:“使君实在是个妙人!” 程平挑起眉毛:“郎君如何知道某是本州刺史?”面上一副诧异样子,心里却在坏兮兮地等着对方故作高深, 像自己忽悠黠戛斯人似的忽悠过来。 那画摊儿主人却比程平地道得多:“某之前见过使君。”说着画摊儿主人郑重整理一下衣服, 对程平深施一礼, “士子甘彧拜见刺史。” 程平对他更感兴趣了,“郎君在哪里见过某?” “使君巡视各县、征召团练时, 某曾远远地见过一眼。” 这甘彧便是云州本地人, 考过几次科举,终究不第, 一番游历回来,便“归园田居”起来。但隐士也不能不花钱不过日子, 趁着过节, 甘彧便画些画儿来卖。对程平, 他当时确实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集市上再见并不曾认出来,后来听她套黠戛斯人的话,结合着之前模糊的印象,才又猜出她的身份。 程平皱眉笑道:“郎君记忆可是够好的……” 听她如此说,甘彧便知道这刺史是个多心的,于是解释道:“也多亏了使君买马之举的提醒……” 程平点点头,跟自己猜测的差不多,看来这哥们儿也是对黠戛斯人的底细来历门儿清的,并且很具有政治敏感性地猜到了自己的用意。 程平又打量这甘彧一眼,打量完却又回到之前打趣他的题目上:“郎君真不考虑换一换绘画题目吗?” 甘彧抿抿嘴,笑着给她解释:“彧一张图能卖那热闹年画儿几十倍的价钱呢。” 程平懂了,定位不同!人家走的文青路线,卖的是情怀!买的人少,但是价钱高。 程平终于下定决心招徕这个有观察能力、政治眼光又懂得营销心理的哥们儿了,当下神态整肃起来:“如今云州事务繁多,平分身乏术,不知甘郎可愿助平一臂之力?”说着便施一礼。 甘彧在刚才程平又追问的时候便大约知道这位年轻使君的来意了,当下一点也不矫情地回礼道,“彧敬闻命。” 侍卫们都觉得有点梦幻,合着阿郎逛一回集市,昨天捡回去一队化外使团,今天捡回去一个幕僚? 程平也觉得自己这街逛得值, “关系”以及“人才”,可比什么金银珠玉都有价值得多啊! 临走了,程平又回头看一眼街市,突然想,我要是常常来逛一逛,是不是还能捡到不少漏儿?就这街市上,还有多少有待发掘的奇人异士?“野有遗贤”说明朝廷用人机制有问题啊……要是我自己组织个地方公务员招考怎么样? 程平从来了这云州就想着组办自己的幕僚班子。原来当米南县令时,毕竟事情少,有事情让属官们搭把手也就做了;后来到汴州,时间短,又是副手,成天琢磨汴州军内云山雾罩的关系,想不到幕僚这上面来;这回到云州,发现人手是真不够用。 州府的原班人马,有的合用有的不合用,且他们本来也有自己分管的事情,这回又要修城、又要练兵,又要建常平仓攒粮,属官们忙不过来。关键是,程平希望有关系更亲密的私人团队能给自己提供意见,弥补自己的不足,分担自己的工作。 甘彧算是程平招徕的幕僚团队第一人。甘彧进入角色倒也快,与程平讨论起回鹘和黠戛斯人,道:“黠戛斯使团遭劫一定是在东南路这边,他们以为这边离着大唐近,路途方便,也安全,却不知这片地方回鹘部族最密集,实力也强。使团回转时,还请使君劝其绕行西北。” 程平细细地问甘彧对回鹘的看法,当地人,又是个有见识的当地人,果真了解的信息更多。而且这位甘郎文笔、逻辑、对法典和朝廷政令的了解都不错,程平一问才知道,他曾在汾州当过一段时间州府幕僚,但主官犯了事被罢了官,他们也就散了。原来是个熟手!程平觉得自己捡到了宝。 过完年节,团练又开始了,程平把拜年带回来的鸳鸯阵型拿去实际操练起来;与属官们商量城池修补方案——州府内除了司功参军周翔就没什么懂工程的,甘彧也不会,程平一个文科生只能又把自己当工科生使唤。一边画图纸,程平一边琢磨赶进推进地方公务员招考的事。 黠戛斯生病那位终于痊愈,程平又设宴款待,几个人表达了归去之意。 程平做惊讶状:“贵使不去长安拜见圣人吗?” 黠戛斯使团表示信物和书信都丢了,而且就这几个人,实在不适合去长安,好在已经见到了刺史,就是与唐廷通了信儿,等下次来一定去拜见皇帝陛下。 程平明白他们的潜台词“丢不起这个人啊!” 对于黠戛斯人,程平虽然有自己的小九九,但毕竟牵涉外族,她也不敢冒冒失失地就跟人约定让人家去戳回鹘后方,不然御史们一个“妄开边衅”参过来,就吃不了兜着走——毕竟团练还算是防御,挑拨人家打架、约定夹击那就算主动攻击了。 当时确定他们的身份以后,程平就让人快马把他们的信息送回长安去了,但现在朝廷还没信儿。 程平也不骗他们,直言自己已经汇报了朝廷,让他们等一等。黠戛斯使者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表示理解。如此又过了半月,朝廷的明确回复到了,程平把“国书”和礼物给了使者,才派军中好手送他们回去,同去的还有自己的侍卫。军中好手执行的是官方命令,侍卫执行的是程平的命令——书信中不能说,但当面表达沟通一些“更进一步的合作意向”还是有可能的。 陆允明给自己的这三名侍卫都不错,功夫好,人机敏踏实。这次出使,固然危险重重,但亦是机会,凭其功绩,回来便不会是侍卫了。 问过他们自己的意见后,程平最终决定让稳重的魏源带着功夫最高的闵青同去,留下孟襄继续在自己身边。 为了避免引起回鹘人的注意,使团一行都经过了乔装改扮。程平微服去送他们。 长亭外,看着远去的车马队伍,程平轻轻叹一口气,朝中诸公到底求稳妥,对黠戛斯只提友善和睦、与皇帝同宗之谊,其他并未谈及。 这次程平同时收到的还有之前打的“团练报告”“减免截留赋税报告”的回复。虽然加了些限制,打了些折扣,但也算都批了。 程平不知道自己走了怎样的狗屎运。 邓党这边虽然对她的强硬看不过眼,但她毕竟算自己人,且其师周望川冬天刚以侍郎职加了“同平章事”拜了相,一时风头很劲,这个老狗虽去了江南督建槽船,但还是没大有人愿意惹他。 陈党这边觉得程平虽然与邓党牵涉颇深,但就事论事,兴团练防备回鹘倒也合适,关键是陈相不说什么,陆相则明确表示支持。 最最关键的是,时机好!这会子朝臣们无暇他顾。虽有两个不长眼的认为程平太激进,有不睦边邻之嫌,但没起什么水花,被皇帝压了下去。这若是换个时候,换个人,这事都不可能这么轻易这么囫囵地批下来。 甘彧笑问:“使君是在想朝中事吗?” 程平点头,“朝中诸公面对‘攘外’,似乎不比‘安内’有劲头儿啊。” 甘彧想了想,点点头,跟程平浮现出一个一模一样略带茫然和苦涩的微笑。 被程平吐槽的“朝中诸公”之一的陆允明则在去“安内”的路上——陆允明正式去户部尚书职,升任尚书省仆射,同平章事不变,南下为漕运兵防黜陟使,专门调整运河沿线兵力部署,对运河沿线藩镇进行重新洗牌,一时半个国家暗流涌动。 119.团队再添人 别的批复都到了,唯独关于回鹘人请求开互市的批复没到, 估计别的都走的是加急绿色通道, 这个走的是正常程序。程平倒也不急, 该干嘛干嘛。 没等到朝廷关于回鹘互市的批复,程平却等来一位“属官”。 这日程平正听司仓参军章灿报仓储粮食数目, 盘算着能不能吃到收夏税的时候。或者还应该再让“股东”们捐一拨粮食?没办法, 粮食消耗的速度太快了。团练士兵要吃粮,修城民夫也要吃粮, 前者是半徭役性质, 只吃中饭, 后者则是一天三顿。这么吃下来,得多少粮才能扛得住? 又得去找士族们化缘……程平觉得以自己这过渡消费脸皮的速度,很快就得学《聊斋》里那位找个东西画了。 吏人来报:“有新赴任的司马求见使君。” 程平一怔, 怎么没接到相关公函呢?程平在户部待过一阵子, 对朝廷那猴皮筋儿似的效率倒也了解,有时候一拖拉,人走得快,函件出来得慢, 倒也有可能。 话说本州的司马空了不短时间了。在唐初的时候, 司马还是州府要职,像云州这种下州的司马是从六品上, 也算中等官吏了, 但后来这个职位越来越被架空, 成了养老官甚至贬谪官的去处。所以老白才说“江州司马青衫湿”。 程平揣摩着, 莫非哪个倒霉催的大佬被贬到自己这儿了?大佬今天被贬,明天保不齐就起复了。程平不敢怠慢,对司仓参军章灿笑道:“我们去迎一迎。” 看到长身玉立的杨华,程平先呆一下,然后几乎是跑着过去的,脸上绽出大大的笑来:“哈哈哈,是你啊,含英!” 杨华看着有点失态的程平,也笑道:“看你戍守边塞,心里羡慕得紧,便来了。” 当着这许多人,不好细问,程平把住杨华胳膊,“来来,我给你介绍。” 州府诸官在府衙内的,也早都迎了出来。这位新司马以后就是州府里的第三号人物了,且刺史都亲自迎了出去,众人岂敢不出来? 见这情景,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位新司马是使君故人,看样子,还是关系非常好的故人,他们又年岁差不很多,想来是同乡、同年或者同窗了。 程平给双方一番引荐,晚间少不得要给他设宴接风。是晚,程平留杨华在自己这里暂住,两个人掌灯夜谈。 杨华原来是从七品县尉,程平以为他下一步该升县令主政一方的,谁想到跑到这里来当司马。虽然品阶差不多,但自己当主官与在州府当属官,那是不一样的。 杨华也不瞒她,“我去找陆相自荐了。” 杨华本不抱太大希望,虽说自己礼部试是陆相知贡举,但后面还有殿试,这座主和门生的关系就较过去要浅薄,而且自己早早就去了河西,陆相能不能记得自己都很难说。再说,听闻陆相即将南下,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人家不一定有空接待一个小吏。 谁想到等的时间不长,那奴仆便出来笑道:“阿郎请郎君去书房。” 更让杨华惊讶的是,那仆役竟然把自己带到了内书房。 几年不见,陆相相貌上似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威仪更重了,唇上也续了髭。杨华突然想到在齐州时,程平周通两个傻子在湖边凉亭吃藕恰遇陆相的事。若以陆相现在的威仪,便是不表明身份,那俩人也不会冒那傻气…… 陆允明待杨华却和蔼,开口叫的是表字:“与含英一别也快五年了,可还好吗?” 杨华颇有些感动,不只因为他记得自己的字号,看他案上那些文牍,想来是着急处理的,这竟是撇了要紧公务接待自己呢。 杨华不敢过多打扰陆允明,寒暄过后,便直说来意,想去云州任职。 感受到陆相打量的眼光,杨华抿抿嘴,只挺直腰背半垂着眼等着。 片刻,陆相低沉而温和的嗓音:“也好。如今北边边界不太平,云州正兴团练。你与程刺史有同年同乡之谊,正可勠力同心,打理云州事务。” 恰云州三个县令都不到任期,倒是司马一职一直空着,陆相还专门让侍卫又问过杨华,才给他定了云州司马的职位。 侍卫还给杨华带去一封陆相手书的短笺,中心内容是对回鹘不要急躁,尽量稳住。 杨华若到此时还不能明白陆相何以对自己另眼相看,便不是那个水晶心肝的杨华了——陆相这纯粹是爱屋及乌,因程平的关系,格外关照自己。 前次程平去河西探亲,听她约略说了与陆相一起在汴州遇险的事。两人有共患难的情义,陆相提携关照程平倒也能理解,但陆相竟然记得自己是程平的朋友,并因此惠及自己…… 杨华把那封短笺找出来给程平看。 程平看着陆允明那一笔熟悉的字,仿佛又看到了他端庄严肃的脸。呵,这是怕我冒进?话说就这种情况,我想冒也冒进不起来啊…… 云州偏远,邸报到得慢,又常有遗漏,程平也是从杨华口中才得知陆允明又要去南边出差了,便详细询问朝中情况。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陆相这是去捅马蜂窝啊! 虽然曾经不只一次跟陆允明聊过运河沿线布防的事,没想到他这就着手做了起来!程平想起前两天自己说的“攘外”“安内”的事,看来不管皇帝还是陆允明,都把“安内”排在前面。 不过他们的决策也是对的。对古代史粗略了解的程平知道,唐亡于内乱,而不是像宋、明一样亡于外族。 听程平问得细,杨华突然笑道:“悦安与陆相倒真是至交好友。” 程平笑道:“其实陆相这人就是看着唬人,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纸老虎’,你只要不犯什么大错,能干活儿,别的都不碍的。” 杨华:“……”说本朝宰辅是“纸老虎”真的好吗? 程平却想起逃难途中陆允明穿着粗布旧衣,自己给他喂饭喂药擦洗,这哥们强忍着的样子。还有那查房之夜自己的强吻……这么算,陆相这人还是很深明大义的。程平猥琐一笑。 杨华到了好几天,他来赴任的公函才到,同时到的还有朝廷关于回鹘要求在云州开互市的批复,不管措辞多么含蓄,其实总结起来就俩字——不行。 每旬例会上,程平把朝廷批复给属官们看。大家颇有点面面相觑,这特码会不会激怒回鹘人?要知道往年春季不是没有回鹘犯边的情况的。 程平对此却已经有了主意,让大家各安其事:又快到农耕时候了,团练不能完全丢开,但地亩庄稼也不能丢了;开了春,化了冻,之前只凿石备料,现在城可以正式开修了;团练这边可以趁着还没农耕搞两次演练,模拟外敌来袭…… 120.刺史的妙计 等大家散了, 程平就与长史吴昆、司马杨华、幕僚甘彧商量怎么跟回鹘回复的事。 吴昆道:“或可找恒泰公主和绰度疏通,请他们帮着说话。” 程平点点头。 杨华对云州事不熟,问道:“回鹘朝中谁人势力强大, 可左右可汗决策?” 甘彧代答:“叶其阿势力最大,最受回鹘可汗宠信的是其子费利儿。” 四人互视一眼, 都隐约带着些别有意味的笑意, 势力强大的王叔与不够强大的太子……中原王朝中,这样的政变不知发生了多少。 但即便找到这样的突破口也远水解不了近渴, 首先得先按住回鹘人越来越频繁的骚扰以及拒绝互市可能激化的矛盾。 甘彧与杨华担心的一样:“长史适才所言很有道理,但绰度在回鹘朝中势力不够强,为人性子又软,一向惟可汗之命是从, 其本人对可汗桑格略的影响却有限……” 吴昆略皱眉, 倒也承认甘彧担心的有理,但还有别的好办法吗? 程平笑道:“刚才玉同说的怀柔示弱的大方略是可行的。即便不是有这事,让人去拜望公主和绰度,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吴昆松了眉头。 程平又道:“但确实不能只指望绰度。我列了个名单,上次跟纳音那个小孩一起玩, 打听了些回鹘朝中事,这几位都是很在桑格略面前说得上话的。” 程平拿出“送礼名单”。 吴昆等一起看那名单, 嚯,足有十来个!吴昆点点头, 这只成精的狐狸真是从回鹘那呆头鹅身上榨了不少油出来! 杨华刚听程平抱怨过“日子过得艰难, 都快没米下锅了”, 便道:“这么多人,又都是回鹘贵臣,礼物准备起来恐怕不易……” 吴昆和甘彧看看杨华,这才几天,就跟使君一样财迷了!或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程平笑起来:“还是含英知道我,可不就是没钱!送少了,不起作用,送多了,我们真没有,而且你们算算,这些礼物得换多少粮食?够那帮修城的、操练的小子吃多少天?” 程平现在的度量衡是“粮食”,什么都用值多少粮食来算。 三人都看程平,这里面吴昆是经历过程平到云州头一波骚操作的,杨华对她知道得最多,也听她说过米南的堤坝是怎么修起来的,甘彧虽对程平的黑历史了解得不多,但俩人相识的过程太魔性,知道这位使君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故而都等着看她有什么奇思妙想。 程平也没什么奇思妙想,不过是想着“借力”:“你们可听过‘猫请客,狗吃饭,鸡付钱’这句话?” 三人一脸懵。 程平也不卖关子,“就是州府搭台,商家唱戏嘛!” 现在除了每年一度的东受降城绢马互市外,其他北方边城官方互市是禁止的,但某些民间商业互动却是灰色地带。朝廷只规定了不许倒卖出境的违禁物品,比如铜铁、武器、钱币、药材等战略物资,于其他的没有明确禁令。只看看云州城里那些胡商、集市上那些胡物就知道了。 但因为近年回鹘时常犯边,大唐商户不大敢去回鹘,这民间商业互动远远不能满足双方需求。如果能把商人们引入回鹘王庭,让回鹘贵臣与大唐有更深的商业牵绊,为了更和平宽松的贸易环境,为了钱,你便是不请托他们,他们也会自动找可汗说项的——所谓商业共同体嘛! 这也是程平前世时,很多大国撸胳膊挽袖子吵吵得凶,但不会真动武的原因之一——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真动刀动枪不划算,大家还是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吧。 不过这种商业共同体的构建不是一天两天,程平也没想真把回鹘发展成“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只是想在他们眼前吊个胡萝卜,给他们一些甜头,从而给云州一个基本稳定的环境,让自己发展边防力量。 听了程平的分析,便是杨华,也是惊讶的,悦安还真是——与众不同啊。但细想,倒也有道理,真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 对程平的“奇思妙想”,三人固然佩服,但并不完全认同。吴昆先赞程平,然后才提出自己的疑问:“只是那商家们愿意冒这样的危险吗?”吴昆豪强子弟出身,想事情自然带着豪强特色,对商家颇有些轻视,也不算很了解。 程平给他分析:“一则,他们是跟州府使团去的,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况且现在唐和回鹘还没到那份儿上;一则,有巨大的利益驱使。” 看三人都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程平只好不要脸地引用改编了马克思那句名言:“商人逐利是天性。如果有一成的利润,商人们就会活动了心思;有两成的利润,他们就活跃起来;有五成的利润,就能因此铤而走险;为了十成的利润,就敢践踏法律;若是利润再翻倍,大家就没有什么不敢干的了,即便绞首杀头也在所不惜。” 三人都被这千年以后舶来的名言镇住了,片刻,杨华道:“悦安,你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程平笑道:“却不是我说的,而是一位马夫子。” 杨华想起程平早先偶尔冒出的精彩短句来,他也从不承认是自己说的,只托言是俚语或者什么散轶的书册上看的。杨华从来不知道,齐州还有这么多俚语妙言,也从没碰到过这么精彩的散轶书册。 大家统一了思想,程平便把这事安排下去。 忽悠商人们组队去打回鹘副本这事,不能跟向士族化缘似的上赶着,倒不是程平自矜身份,或者有什么阶级偏见,而是情况不一样——这是做买卖,要在商言商,而在商,最忌讳的就是上赶着! 程平让人把州府即将派使者去回鹘的事散布出去,并且表示可以带一部分商队,但可带的商队数量有限,所贩运的商品亦有限制,商家可报名参与选拔。 一时云州商界议论纷纷,说的都是这件事,有人犹豫,有人找相熟的州府属官打听,胆大有魄力的已经开始报名了。毕竟从古至今,商业活动都是跟着政策指挥棒走的,州府已经划下道来了,你不走,就可能错过了好时机——不只跟回鹘人做买卖的时机,还有跟州府跟刺史打好关系的时机。 经过筛选之后,程平约见了其中十几个商队的当家人。 约见他们,一则是安其心——官府会派军队保护,而且不只这一次,以后每次,云州州府都会派人护送;二是要跟他们聊一聊贩运什么。 程平坐在主座上,颇有点陆相的宝相庄严,“诸公去回鹘贩出什么买回什么,可都想好了?”不等众人回答,自己接着道:“《战国策》上吕子言,珠玉之赢百倍。如今回鹘兴旺,王公贵族虽牛马成群,却只能居帐篷,寝兽皮,难得见中原珠玉精致之物。诸公时机到矣!” 众商家都是聪明人物,岂不明白刺史话里的含义,齐声称是。 输出奢侈品是程平定的大方针,给了方向,还得画圈带紧箍咒,程平神色越发肃然,“朝廷禁止贩运的铜、铁、钱币、药材、兵器等物,其利虽厚,但不可少有涉猎。诸公都是聪明人,某就不背出法典来提醒了。” 对上程平有些冷冽的目光,众人心头一凛,都站起,齐声称是。 程平脸上露出笑来,“如此,某预祝诸公财源滚滚。等使团和商队平安归来时,某置酒为诸公接风。” 一番软硬兼施,程平把商人们送了出去。 云州最大的绸缎商之一的刘家家主刘尚笑着跟旁边卖珠宝玉石的常兴道:“咱们这位使君年岁不大,却着实是个厉害角色。” 常兴低声笑道:“若不然岂能这样的年岁便身居云州刺史?不瞒你说,刚才跟程使君说话,我很有点战战兢兢呢。原来的谢刺史虽出身名门,有清流雅望,某也曾见过,倒不曾如此。” …… 程平在琢磨的是领队人选,这个人要信得过,要聪明机敏,还得胆大——虽说按常理来说危险不大,但也不是一点危险没有。 杨华自动请缨。 程平笑着点点头,这事本也属意他去,但他才来,两人又是兄弟,倒不好意思说了。 程平拍杨华的肩膀,笑道:“等你回来,给你接风。” 杨华斜睨她一眼,过了一会突然笑道:“这种时候,一般都得把家小相托。我连家小都没有,倒省了事了。” 程平也笑起来,自己不娶媳妇是因为没那功能,怎么这位也朝着大龄剩男一路狂奔呢:“你这是要学陆相呢吗?”玩单身主义? 听她提起陆相,杨华突然产生了点奇怪的联想——陆相未婚,悦安也未婚,还有陆相的“爱屋及乌”…… 杨华又打量程平一眼,看着其圆润的面部线条,杨华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清清嗓子问:“听说陆相原来订过亲事?” 程平想了想,到底八卦了一嘴:“我这次路上遇到那位夫人了,特别特别好!真正既美且慧的名门淑媛!” 看着程平满脸的赞叹,杨华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121.下乡去巡查 送走了杨华等赴回鹘使团, 程平又开始满州乱窜。 此时的农作物未经改良, 生产周期长, 云州天气又冷, 故而云州农作物都是一年一熟的。马上进入三月, 不管是种谷、种稻,还是种春小麦,都正是时候。 防备突厥人固然重要, 但地亩耕种也不能丢了。怎么两手抓, 两手都要硬, 这是个问题。 程平与属官们商议着, 农耕期间,团练不再到各县校场统一进行, 而是各村壮丁以其三一之数守卫村庄,日常就在谷场上操练,其余人等则耕田播种。团练壮丁之家的地亩播种, 由村中其他壮丁共同协助完成——算是简单的互助合作社。 另有些细则, 比如农忙参加团练壮丁以“轮流制”为主,等秋收时倒换, 允许报备后的自主替换;原则上先帮助团练壮丁之家完成农耕之类。 这些规则发下去,程平又对县令们郑重说了其中注意事项, 说完还不放心,各县田间地头地视察——好些时候, 经是好经, 但就怕让不良的和尚们念坏了。历朝历代很多政策制定的出发点都是好的, 但难免有漏洞,执行得再歪一歪,轻则不起作用,重则引得民心不满,好事变坏事。 程平站在田间,细问老农家里有几口人,几亩地,家里有没有人参加团练。 老农自言有三子,二郎去团练,老大和老三在家里耕田。老农回头看看两个用人力拉犁的儿子,笑道:“今年有了上面给样子做的这曲辕犁,耕种比往年快了许多。往常没有牲口,耕得慢,也费劲。” 程平点点头。 县令周琦看刺史满意的样子,心里也松一口气。真是再没见过这么亲民这么较真儿的刺史,一声不吭就下了乡,田间地头地跑,跟百姓们问这问那,甚至还在村子里吃饭。幸亏云中县的活儿做得扎实,也没遇到使坏的,不然今年的考评恐怕就麻烦了。 程平确实还算满意,总体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好一些,百姓们基本上对农耕时候搞团练没什么怨言。这一则是有朝廷的赋税减免政策,能少交点税,再“服徭役”,百姓心理有安慰感;二是冬季时便推广下去曲辕犁,提高了耕种效率,人少了,但活儿干得不慢;三是各县把政策执行得不错,没出现什么强硬摊派以及官府和百姓之间的大冲突;再则,州府从团练一开始就让人宣传团练的意义,说被洗劫的村镇的惨状,百姓们对防备回鹘人还是上心的。 当然,视察一圈,也有让人揪心的地方。 云州北部一个村寨的农家小院。矮墙,枣木棍子栅栏门,三间草房,即便程平这样的身高,抬脚抬手也能够到房顶。屋里没有榻,倒有两把小胡凳,程平与一个老翁对面而坐。 主妇端上两碗白面馎饦,一碗给“贵人”程平,一碗给作陪的公爹,不敢对贵人说什么,只在围裙上擦擦粗红的手,学着城里的娘子们褔一褔,便退了出去。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屋门处探半个头朝里张望,被他母亲领走。 程平叫住她,“让娃娃来!” 妇人颇有些惶恐,但还是放开了孩子。 或许是看程平面善,当然更大的可能是那碗馎饦汤的魅力,那孩子竟然真走到程平面前。 程平让小妇人再拿个碗来。那老翁知道程平要干什么赶忙拦住。 程平笑道:“大家一块吃,香甜。” 小妇人看一眼公爹,又看看程平,到底又去取了一个碗。 程平把自己碗里的大半馎饦都拨到另一个碗里,给那孩子,“吃吧。”又摸了摸他的头。 老翁颇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说:“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没什么好的款待贵人,总要吃饱……”又要把自己这碗推让给程平。 程平笑道:“我饭量小。”看着老人脸上深深地沟壑和被愁苦的生活熬浊了的眼,程平安慰道:“总会好起来的!今年种了粮,到秋天就有收成,圣人又免了被抢村寨的粮税,只要粮不被回鹘人抢了去,日子就好过了。” 老人被小刺史安慰得突然有点想流眼泪,但到底不好意思,便低着头也把碗里的馎饦拨给孙子。 这个村寨因为靠近边界,这几年常被回鹘人劫掠,去年收秋时就被抢了一回,家家户户多少都有损失。谢刺史救济过一次,程平上任又发放了两次救济粮,好赖算是没饿死人。程平算计着,好赖熬过这青黄不接的时候,等瓜菜下来,再发放上两回粮食,也就差不多收秋粮了。 看着这样的凋敝民生,程平在心里叹一口气,前世的时候读老白的《观刈麦》只是囫囵吞枣地背,如今才有真心的感触:“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自己可比白居易的工资多多了,如果治理上两年云州,百姓还是过成这副德行,就该辞职回家卖红薯去了。 巡视完整个云州境内的春播情况,程平回到州府,先查看了修城工程进度,又抽空去看了看州府募兵鸳鸯阵练得怎么样了,真是恨不得有分·身·术。从校场回来,程平就下了招贤令——时不我与,得赶紧招人干活儿! 在“短平快小”的州府公务员考试中,程平还真得了两个人才——对工程算学颇有研究的方敏,懂兵法有武力的陈胄。 方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儒,长得高大但是很瘦,说话先习惯性地皱眉,他曾任过云州府学算科教授,但后来云州府学办不下去了,这教授就只能回家吃自己。老先生看着脾气不太好,但对各类算学很精通,还会画工程图纸。 程平赶忙跟老先生套近乎,说自己也是算学制科出身的,以晚学后辈的身份请教了几个修城工程中的问题。方敏积压了小十年的郁气一朝散尽,在心里叹气,当年姜尚八十老叟终究遇到文王,大约就是自己现在的心情吧? 陈胄算来竟然是前朝大将陈尉之后,祖上在武周朝以及中宗时还有中过武举的,但总的来说,这个家族不似前朝时那般显赫了。陈胄二十七八岁,长得极英武的相貌,使一柄·长·枪。程平让侍卫与他对战,陈胄虽是马上野战路数,与侍卫对招,竟然不落下风。程平问他兵法,也说得头头是道——但是不是纸上谈兵,就不知道了。不管怎么说,程平至少得了一员虎将。 得了这么两个人,程平心满意足。 方、陈二人上班的第一天,回鹘使团回返。 122.回鹘的情况 看车队满载而归, 杨华等虽然风尘仆仆,但气色不错, 程平便知道这趟回鹘之行至少是没吃什么大亏。 见程平亲自来迎接,众商家都齐齐恭敬施礼。这回大多数人一买一卖, 都颇有收获,更重要的是,搭上了回鹘各部落首领的线,这比本次多挣些钱还让人高兴。程刺史真是大家的贵人啊。若不是州府牵头儿,又有军队护送,一两个商队是万不敢去回鹘的。 程平笑着跟大家道“辛苦”,问了为首的大商家两句路上是否平安之类的寒暄话, 然后便跟大家道“明日州府治宴,给诸公接风。” 众商家各带货物仆从散去,程平、吴长史等则迎了杨华进府衙细谈。 “路上可曾遇险?” “经过木格拉旧河道的时候,探马探到埋伏的一股回鹘人,但许是看使团有军队护送, 他们自知不敌,故而到我们过去,都不曾有动作。回来的时候有绰度派人护送了老远,就更安生了。” 程平点头笑道:“绰度倒真是亲唐派……” 杨华看一眼程平, 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心灵手巧的!据说你送给绰度之子纳音一个八音宝盒,能奏《霓裳羽衣曲》。纳音把这盒子献给公主, 公主当时就落下泪来, 言‘不意今生还能再闻乡音, 死亦无憾了。’绰度到底是公主之子,颇懂礼法,很是孝顺。几次让我谢你呢。我们献上这么多礼物,倒没得了他那么多谢。” 程平知道这一半是歪打正着,一半也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和礼物的性质——自己是一州刺史,送的又是能奏玄宗《霓裳羽衣曲》的音乐盒子,这个盒子就具有了太多象征意义,谢这个当然要比谢金银珠玉合适得多。 杨华又说回正题,接着介绍回鹘情况。 回鹘由多个部落组成,可汗对各部族“统而不治”,平时各部族在自己的地盘上逐水草而居,回鹘王庭对其他部落百姓并不征发赋税徭役,也不管民生休戚。 程平点头,游牧民族政权多是如此,平时散养,战时吹个口哨,大家伙儿拿起武器骑上马一块干……倒是省事! 杨华又介绍了回鹘都城萨提尔城的情况。在中原人眼里,那城实在建得不怎么样,甚至比不上云州,但自从突厥人的黑沙城被毁了之后,已经是塞外第一大城了。回鹘各部首领有的跟自己部族在一起继续过游牧生活,有的则在王庭内任职住在都城。 回鹘权贵们生活奢侈,尚慕唐风,最爱中原的珠宝锦缎香料,但很多百姓生活艰辛,奴隶们甚至还不如牛马。 程平知道这个时候的回鹘人大约处在奴隶制时期,还带着些原始社会遗风,又受中原体制影响,也照葫芦画瓢地建立了封建政权,这要是放在课本上介绍,大约会被定性为半奴隶制半封建社会。 杨华又言,各部族之间常有矛盾,夺地盘、抢百姓、夺牛羊的事时有发生。使团在那里呆了这短短的时间,便听了不少各部族之间的恩怨,其中还有对可汗不公平明晃晃的抱怨,有的部落首领大有干翻可汗自己上的意思。 如此赤·裸·裸,让从小受忠孝节义教化长大的杨华很有点震惊。中原的政权争夺怎么也要戴个幌子,哪怕逼宫,也要搞成“禅让”,三请三让之后才好坐上正位的。 看杨华说“化外之民,不通教化”,一副被重组三观的样子,程平笑着跟他解释,回鹘人原本就是游牧民族,回鹘与其说像国家,倒不如说像部落联盟,他们又还带着点先民气息,谁当大可汗,主要是拳头硬,但毕竟相去过去轮流制时还不远,倒也能理解。 回鹘这种现状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各部族关系松散又有矛盾,凝聚力有限,也方便挑拨关系;不好的是,即便搞定了回鹘可汗,可能有些部落不买他的帐,还是会来云州犯边。 杨华又说了王庭内的情况,果然如程平等之前设想的,回鹘王庭主要的问题是可汗生儿子太晚,王弟们势力强大,其中叶其阿能征善战,最有势力,绰度是唐公主之子,颇有令名,又受唐器重;可汗三子,最长者也不过二十岁,与王叔们比,还太嫩。 “可见到了可汗本人?叶其阿呢?”程平问。 杨华对可汗桑格略的评价是“暮年枭雄”,对叶其阿的评价则是“‘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1当世豪杰也!” 程平看上次跟着一起接待过回鹘使团,这次奉命保护杨华的州府侍卫长邢楷。邢楷点点头,没错,就是上次跟着纳音的那个随从! “听闻这叶其阿早年颇为强硬,对唐不算友好,但这次我们去了,他却很是和悦,购置了不少商队中的东西,听闻还约刘尚帮他寻摸大枝的珊瑚下次带过去。” 程平缓缓地点头,老叶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 回鹘情况介绍会足足开了一下午,晚间置酒,给以杨华为首的出使官员接风。程平没让闹得太晚,让风尘仆仆的一行早点回去休息,自己则回到屋里写奏表——自来了云州,擦边球打得很多,这若是那些手握兵权、树大根深的节度使们这么做,估计皇帝该睡不着觉了。即便程平知道自己还不足以引起皇帝的忌讳,也一直小心着,勤请示,多汇报,不搞小动作。所谓沟通是避免误会的唯一途径,自己本也一心为公,自然要跟皇帝剖析明白。 皇帝收到程平的秘奏,看着看着就笑了,“程平这个小子,不知哪来这么多鬼主意!”口气颇为亲昵。 他手边还放着另一份秘奏,跟程平的是前后脚儿,内容也基本一致。 旁边的宦者凑趣:“当初程刺史可是圣人制科亲自挑选上来的,是天使门生,自然是足智多谋的。” 皇帝笑道:“你这老奴!朕可不是这刁钻的性子!” 在皇帝说她“刁钻”的时候,程平正在组织云州军第一次军事实战演习。 农耕搞完,程平就催着各县开挖“军事工事”——地道。先挖能藏人藏粮食的地方,然后再慢慢沟通连接,让它变成进可攻退可守的真军事工事。警戒树、警戒钟、各种明哨暗哨自然也都立起来。 因为鸳鸯阵也练了一阵子了,为了检验演练成果,也为了让百姓们到时候不慌,程平玩起了真刀实枪地实战演习。 云州军中骑兵有不到百骑,属于军中“贵族”,平时好吃好喝地养着,这时候程平都抻出来,去,扮回鹘土匪去! 小子们玩cosy玩得很上瘾,甚至还打了胡哨,看这“百骑卷平岗”的架势,有的团练兵当时都呆了。好在指挥人员还算靠谱,赶忙列开阵型。 程平带着州府属官、县令等观摩人员在不远处的土岗上观看。 团练兵对募兵这些职业兵,体力上处于弱势,倒与真对抗回鹘人情况有点像了。 开始团练这边有些乱,后来倒越打越有章法了。程平对负责团练的司兵参军及县令们道:“还是缺乏实战经验。” 司兵参军道:“是,定下神儿来,按鸳鸯阵的要领来打,当能克敌。” 程平的新幕僚陈胄对鸳鸯阵又提出了些修改意见,众人讨论起来。 …… 看完对抗,讨论了心得,程平又带着众人去村子里查验百姓们的“自保技能”。走了一遍空无一人的村子,程平挺高兴,你别说,大家这地道口挖得都挺隐蔽的,除非有人一点一点慢慢地搜,或者内部有汉奸,百姓们这保身的一“窟”算是有了。 过去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守城池”上,可城池以外,还有大片的村庄,却没有多少人提——没法提,因为没法守。百姓们多数能逃就逃,能躲就躲,能不能逃过躲过,全看运气。 所谓守土安民,程平希望自己治下的百姓都能平安,不管是城里的,还是城外的。 123.陆相的快递 外面知了一长一短地叫着, 程平坐在书房, 一边吃加冰的酪浆,一边看粮仓的账册。 朝廷批准截留的夏税都入了仓,眼看见底的粮库又差不多满了,程平的心也放了下来, 这下子应该能吃到打秋粮了。 忙了这大半年,如今总算都差不多步入正轨了:城修得粗具规模, 跟长安、洛阳这样的大城是没法比, 但在北方诸边城中是头一份的;团练兵按这个时代的标准, 也算熟兵了, 便是各县的实战演习也都进行了几次;地道虽然还没完全做到“村与村户与户地道连成片”,但也小有规模;再次赴回鹘的商队平安返回, 回鹘贵族们或许不喜欢唐,但绝对喜欢唐的奢侈品, 就像唐人也不喜欢回鹘, 但喜欢回鹘马一样, 程平觉得照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和平”和“发展”兴许真能成为唐和回鹘边境的两大主题。 唯一让程平担心的是,护送黠戛斯使团的人始终没有回来,虽说路途遥远,但……不过想想张骞出使西域十几年,程平又有些释然, 再等等吧。 看程平把一大碗酪浆都喝了, 还兀自举着空碗, 婢子抿嘴一笑,轻轻上前拿过碗盘,收了出去。不多时,吏人捧上新送来的邸报。 程平先翻找运河那边的情况。春天的时候,陆相以极其强硬的姿势把一个藩镇给揍翻了,节度使被斩杀于阵前,军队和地盘则被打散,连“番号”都没留,处理得相当不温文尔雅。 鬼怕恶鬼,人怕恶人,虽然因为陆允明的强硬,皇帝的书案差点被弹劾他的奏表埋了,但下面运河沿线布防调整确实容易多了——大家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朝廷对运河控制权势在必得。 看陆允明的推进速度,程平啧啧两声,陆相这回是真凶名在外了,积极营建了三十年文质彬彬风流倜傥的文人形象全毁。程平颇有点幸灾乐祸,怎么原来不知道这哥们这么凶呢? 有人不禁念叨,当日下午,程平便收到了陆允明送来的快递——一个传说精通机关术的异人。 程平大喜,正愁这个,没点“高科技硬货”守城,心里总是不安。 这位异人叫司马禛,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长得身材矮小,穿一身半旧褐衣,面色黑红,粗看与田间老农无异。 程平却不以相貌取人,亲自迎入书房,叉手称“先生”。 这司马先生倒也是个沉得住气的,见了绯服高官,丝毫不见局促,也没有因对方对自己的礼贤下士显出惊讶和感激,面色平静得很。 “某因受了陆公恩惠,故而来帮郎君造守城机关。”一句话就把自己的来历和任务交代清楚了。 看着这位大叔实诚的脸,程平把虚头马脑都收了起来,笑道:“如此,就请先生跟某去看一看各城门还有瓮城。” 程平带司马禛巡视工程,司功参军周翔正在工程上督导,见了程平,便迎了上来。 武器造办也是周翔的活计,程平让他跟着一块听。周翔不知刺史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田舍汉,但看程平对其恭恭敬敬,不敢造次,也老老实实跟随在侧。 走了一圈,司马禛点点头,露出些满意的神色,对程平道:“使君这城修得甚好,弓·弩、掷枪等防守远近大约在十八·九丈,该城所建敌台相距三十五六丈,恰能覆盖过来,瓮城的位置、大小也很是合适。” 程平笑道:“云州城原来是北魏都城,本就有底子,我们不过在其上添砖加瓦。” 司马禛一双老眼,自然能看出哪些是旧有,哪些是新建,听程平谦虚,也只是点点头。 走到敌台上,司马禛指出建床弩、投石机、转射机等机关的地方,并让程平给自己匠人三十,三日后开始打造。 程平于机关术是外行,问的主要是射程、杀伤力度、操控方法等问题,偶尔也问两句原理。司马禛倒不藏私,有问必答,说话有条理不浮夸,颇有科学精神。看他打扮和脾性,又通机关术,程平怀疑,这位异人莫非是墨家传人? 晚间程平要设宴招待,司马禛借口旅途劳累推却了,程平不以为忤,亲自把他送到馆驿休息。 “先生好好休息,平告辞了。”门前,程平笑着拱拱手。 司马禛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某一路行来,云州‘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1,使君做得好官。” 程平看着他,笑一下,真心实意地说:“那都是某应该做的。” 送完这位先生,程平返回自己的住所,拿出陆允明的书信细看。 陆允明于信中先问修城练兵的事,对程平的“稳重”很是夸赞了两句,然后介绍了司马禛,说他“颇通机关术”“不出仕”“重守然诺,不爱其躯,赴人厄困,有古之侠义风”,却没说自己与这人的渊源。不过从司马禛先前的话里也能猜出来,估计是陆允明帮了他的忙,这人要报恩,陆允明便求他来帮助云州造守城机关。 在运河边上跟人抄家伙开片的时候,还能想着云州修城的事,陆允明这哥们儿——真够哥们儿! 对自己的情况,陆允明说的很少,一贯云淡风轻的态度,好像他不是去耙拉梳理藩镇们,而是去旅游一样。对这种装x风,程平都有点习惯了。 书信后面大半篇幅,陆允明说的都是沿途风俗、见闻、吃食。陆相甚至还提到经过汴、徐之地时,又吃了程平曾买过的炙烤五花肉和饼,“似不及先前考得有味道,饼也有些皮……” 程平皱着眉笑一下,陆相这信啊——太温情,几乎让人有种情书的错觉。 程平前世是单身狗,但上学的时候看过成集子的名人书信,这辈子也没谈过恋爱,但读过不少情诗。情书这种东西,里面写的都是日常小事,每件小事里说的要么是“你”,要么是“我”,连缀起来就是“想念”——陆相这书信的后半截怎么看怎么都有这种感觉。 再联想到分别之前在终南山共度的那几天……程平有点怀疑,陆相不会是喜欢我吧? 程平翻来覆去地把信看了几遍,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陆相其实——挺温柔的。过了一会,程平却轻轻叹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惆怅有些释然地笑了,再看一眼信笺,把它塞进信封里,然后拿过日间没看完的邸报认真看了起来。 124.回鹘第一战 暑气一点点退去, 程平心里的弦越绷越紧,一年之计在于秋啊…… 看着垄里的庄稼泛了黄,程平便把骑兵打发出去——巡视云州北界和西界。 骑兵统领林校尉对程平行个军礼, “使君放心!” 程平点点头,“当心!” 边境上的明哨暗哨都加了一倍;经常被骚扰的西北部村镇的陷马坑、陷阱也都挖了起来;团练士卒依旧如春耕时一般布置分工;州府及各县募兵都进入战备状态,随时准备接应援助;全云州公务人员暂取消半日值守制, 全天候待命……整个云州就如一张大弓,被程平拉得满满的。 吴长史知道程平不是那听不得异见的, 便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们如今与回鹘相处得颇为香甜,回鹘权贵们也从中获利不少, 他们不至于还来犯边吧?” 程平摇头, “只喂肉, 是驯不服野兽的。况且我们现在手里有更大块的肉, 却不给它,只怕那兽会暴起伤人。” 吴长史想了想, 点点头:“下官受教!” 杨华从外面回来,身上披着战甲, 手放在横刀把儿上, 俊秀的脸带着些悍勇之气。 司马在古时本是管军政的官,后来变了味儿,杨华却把这云州司马当出了几分“古意”, 前面带队出使, 现在成天在募军中滚, 硬生生把个白面书生打熬成了黑脸小将。 杨华与吴长史见了礼,坐在自己惯常的座位上。看着似铁了心投笔从戎的杨华,程平笑问:“两队对抗,谁赢了?” 喝一口仆役端上来的菊花饮子,杨华笑道:“果然让你料中了,还是刘隆那队更强一些。” 程平得意一笑,“刘隆带着一股子野气,带的兵也跟草原上的群狼似的。赵远虽通兵法,却太中规中矩了。” 杨华和吴昆都点点头。 …… 如此又过了十几日,眼看垄中粮已经收了大半,处在紧张空气中的众人不免舒一口气,看来今年回鹘人不会来了。 朔阳县县衙里,县令郭新与县尉倪莱正在说话。 倪莱笑道:“使君太也小心了些,弄得好像回鹘人随时会大兵压境一样。我这阵子连做梦都是回鹘人。” 郭新却摇头道:“莫要大意了,我们本来靠北,容易着了回鹘人的道。之前缺兵少人,让回鹘人劫掠了去还有说辞,今年若是防备不好,怕是会被责罚的。” 郭新憨厚,倪莱与他处得极随便,当下玩笑道:“使君是文官,难道还能因此打我军杖?” 关于文官凶不凶悍这个问题,郭新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前次去州府看到的邸报:“陆相也是文官,不照样把运河沿线各藩梳理了个遍?” 倪莱:“……”怎么忘了那位了! 正说着,有人急步跑进来:“报——探马来报,回鹘犯边,奔着桃花镇而去!” 郭新和倪莱都“嚯”地站起来。 郭新道:“整队!去桃花镇!” 倪莱压住郭新:“你是明府,在这里坐镇,我带人去!这帮胡匪,老子早就想干他们了!”说着抄起刀,“走!” 傍晚,朔阳县的战情传到州府。 程平看郭新传过来的顶多算便条的战报:午正时分,回鹘约七十骑犯桃花镇,目前已经将其击退,然后是简单的经过。最后的战果是:共杀敌十五,获车马十七驾,我方战亡二十九人,伤十九人,无平民伤亡,无粮草损失。 吴长史、杨华等都赶过来,程平把战报给他们看。 看罢,吴长史笑道:“可见使君的防御之策有效!颗粒无丢,也没有百姓伤亡。”过去回鹘人犯边,不只抢粮,也杀人,乃至奸·淫·妇女,所到之处,惨不忍睹。 程平皱着眉点点头,又看杨华。 “我们的战亡人数未免太多了,”杨华叹道,“回鹘人果然可怕。” 程平抿抿嘴,“我亦觉得这战损太高了,高得有点——不正常。”所谓知己知彼,程平对回鹘人的战力也算了解,朔阳的团练是三县里最踏实、实力最强的,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这个战损率。那么,要么朔阳指挥上出了问题,要么——这队回鹘人格外厉害。 幕僚陈胄亦点头,“使君所言甚是。不过朔阳初战,有什么慌乱也在所难免,明日我们去朔阳看看再说。” 第二日,程平等奔赴朔阳,端倪还没看出多少来,回到州府却被一个大“馅饼”砸到头上,在外巡查的云州骑兵与回鹘劫匪狭路相逢,骑兵斩回鹘劫匪二十余人!脑袋都割了拎了回来,堆在校场上。 州府诸人具都欢欣鼓舞,这回让回鹘人吃了大亏,真是扬眉吐气! 听林校尉说完交战经过,程平让甘彧帮着起草奏表,然后带着杨华去看斩杀的人头。经过白天对朔阳抗击战的调查了解,再结合林校尉说的,程平已经基本确认,这队回鹘劫匪实力非比寻常。 邱录事笑劝道:“那人头——到底不吉祥,使君还是不要去看罢。”邱录事是州府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那个宝,年岁在州府诸属官中年岁最大,讲究也格外多。 陈平对他笑一下:“不碍的。”又道,“录事帮我拟一下安民告示。”说着便带着杨华去了。邱录事抿抿嘴,在后面摇头。 站在一排人头前,杨华突然站住脚,“这是回鹘可汗的次子萨莫。” 楼上的第二只靴子落了地,程平倒沉下气来,略沉吟,对杨华道:“这个消息暂时封锁,以免引起恐慌。以防备回鹘再次犯边为由,封锁要道,全州进入战时警戒,并通报雁门和安西都护府。” 杨华懂程平的意思,若发生恐慌,百姓四散逃亡,军心必乱,则云州不攻自破。那时,回鹘人便如虎狼,四散的百姓流民便是羔羊,只有被杀的份儿。而凝全州之力抵抗,有团练鸳鸯阵,有地道,有州城的高墙深池,或许还能一战。 杨华看看程平,“可要向京中请罪?”这事只怕朝中会有人把‘开边衅’的罪责扣过来,所谓“请罪”者,不过是提前铺垫辩解。 程平负着手扭头看他:“我们何罪之有?犯我大唐者,便是他回鹘可汗,也当斩!” 看着眉眼间带着森然之气的程平,杨华一怔,片刻,突然笑了,“你如今倒真有点‘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的将军气了。” 程平缓缓叹口气,也笑一下,跟杨华解释:“这事不能请罪,要理直气壮,从起头儿就把自己放在绝对正义的位置上,坏的错的都是突厥人!”定性,非常重要! 杨华缓缓地点点头。 125.回鹘大军到 回鹘王庭。可汗桑格略仿佛一夜老了十年。 与别的回鹘权贵动不动十几个儿子不同, 桑格略子孙缘浅,到快四十岁上才得了第一个儿子, 第二年有了次子, 而幼子今年才四岁。两个年长的儿子,幼时都是在桑格略膝头滚大的, 第一次骑马、第一次射箭, 都是桑格略亲手所教。 听闻次子带人去劫掠云州, 桑格略当即派人去追——云州刺史不是个好相与的,莫看他又通商又送礼,但探子说云州新修的城墙又高又厚,官道上盘查得紧,想混过去很是艰难, 又听闻还搞起民兵团练,专练克服骑兵的法门, 云州再不是原先的云州了。然而终究没有追回来…… “阿兄,我去带人攻打云州, 把云州刺史逮过来,给萨莫报仇!”叶其阿抹一把眼睛,沉声道。 桑格略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中射出精光,萨莫为何突然想到去云州?他可不是眼皮子浅的人!是不是受了谁的蛊惑?他一向与叶其阿亲近, 这次去云州, 是不是与叶其阿有关? 叶其阿眼睛红红的, 满脸都是真切的悲伤和气愤。 桑格略垂下眼, 但愿不是他吧,毕竟是小时候盖一张兽皮睡觉、后来与突厥人打架替自己挡过刀子的兄弟,桑格略不愿相信儿子的死与兄弟有关。桑格略内心里恐惧着,若叶其阿反了,整个回鹘就乱了。 “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我向强大的狼王代埃布起誓。”桑格略咬着牙道。 但桑格略却没让叶其阿带兵,而是自己出征,让长子费利儿驻守都城。两个最得力的兄弟,叶其阿随军出征,绰度留在都城辅助费利儿,其余诸部按部族人数多少、力量大小派兵随同。除云州城外,各部打下来的城池归其所有,劫掠到的财货女人亦归各人所有。 听了这样的汗令,程平之前营造的“和平”土崩瓦解,各部都躁动起来,唐地繁华,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有无数漂亮的女人,都去抢来! 很快突厥纠集了号称八万人马,压境而来。学着唐人用兵的习俗,回鹘可汗亦向唐发了檄文,称次子去云州,无辜被害,要讨回公道。 回鹘兵分三路,中路军攻云州,右路攻略雁门与云州中间地带,左路则奔东受降城,以阻止雁门军和安北军来救。 胡地冷得早,虽还未进十月,已经下了霜。沾了霜雪的衰草与天暮相接的地方,涌起一片黑云,渐渐听到了沉闷的马蹄声、呼哨声,然后便看见回鹘可汗的狼王大纛和数不尽的反穿毛皮的回鹘士兵。负责瞭望的边关士兵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想起自己的职责,赶忙燃起狼烟——整个西北地区都笼罩在战争的阴云里。 程平做得一手好坚壁清野,村子里的百姓都藏了起来,朔阳、安丘两县城小墙薄,百姓也尽迁入了云州城里。回鹘先锋军一路行来,没见到人,没劫到财,连个粮毛都没看到。 先锋大将力哈纳看见又一个空了的村镇,气得拿刀砍向土墙,这唐人太也狡猾!田里什么也没剩下,村子里则闹“鬼”,看起来一个人都没有,但到云州头一晚在村镇里扎营,却着了道。不知怎么就着了火,粮草被人点着了,马也乱了,踩踏死了不少人。 力哈纳以为有人袭营,看了一圈,却没找到人。 力哈纳一生气,把整个村镇都烧了,让人到处翻找,找到两处洞口,进去了却没找到什么,有一个还埋了陷阱,又折了一个士兵进去。 这样的小村镇本没有多少油水,力哈纳在这上面也费不起时间——好不容易争取到吃头一口肉的先锋职位,走得慢了,后面的大部来了,群狼撕咬,还能吃到几口?所以只好吃了这个暗亏,憋着一股劲儿要在县城和州城捞回来。 谁想到县城竟然也是空的。力哈纳带兵,打马直奔云州城而来。 云州城北三十里杀狼山上,司马杨华、司兵参军马章与程平的幕僚陈胄站在一起,看着山下狭窄的官道。 杀狼山虽然叫山,其实不高,顶多算丘,妙就妙在它绵延横亘在城北,官道从中间断开的地方穿过,真是个天然设伏的好地方。 “陈先生以为,那胡人会不会猜到我们在此设伏?”杨华问。程平对自己的两个幕僚都尊敬得很,称“先生”,众人便也随着她这么称呼。 “赌一下吧!这里虽然地势险要,但我们之前全无抵抗,他们进了云州连个人也没见到,估计会生轻视之心,一意本着州府去了。”陈胄回答。这也是陈胄同意程平在此设伏的原因之一。 州府诸人多有对主动伏击有疑虑的——还是靠着高墙深池守城更稳当些,城里也有存粮,然后等着朝廷派兵来救就是了。 陈胄却同意程平的策略,先吃掉这先锋的五千人再说。对方号称八万人,按照探子的消息和一贯虚报的比例,真实人马在五万左右,左右两路再分去三万,还有两万。若能把这五千吃了,一则己方士气大盛,一则守城压力要小很多。朝中援军——什么时候来,来多少,真是很难说啊。 而且使君说得对,“这样的‘猛将’,这样的地点,真是天然用计设伏的好机会。‘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啊。” 杨华负着手,也想起程平那句“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来,不由得脸上泛起一丝笑意,这样的时候了,他还能说笑,悦安确实历练出了些大将风度。 杨华想起第一次见到程平的时候。他小小的个子,白白净净的,一脸的机灵。旁边的黑大个儿周通问他怎么答的县令口试,他也不藏私,从奏表朝廷到安置流民到重建到防止灾后大疫,连沐浴斋戒、焚香祭天都说了,想得很是周全。说完沐浴斋戒、焚香祭天还冲周通眨眨眼,很是逗趣。当时自己便觉得他不是池中物,果然…… 朝中诸公对程平却是不同的看法。 程平的奏表先到朝廷,很快就传来了回鹘的檄文。看到奏表时,朝中诸公颇有点一言难尽,这厮不是邓党的吗?莫非叛变了?就这强硬的风格,杀了回鹘可汗的儿子还自认为杀得好,是“诛贼”,这怎么看怎么像陈党啊。 邓党觉得程平非我族类,但问邓相,邓相却道“与回鹘一战在所难免,程平虽略显冒失,却也没有大错。”众人有点迷惑,这到底是保他还是不保他? 陈党也在观望,一则觉得他还算靠谱,一则有陆相原来的态度在,众人有点犹豫。 等檄文到了,战争一触即发,大家争论的焦点变成是战是和,对那个政治立场暧昧不明的家伙,有志一同地略了过去。 关于战不战的问题,一向是鹰派的陈党却有了分歧,且不说程平的身份问题,单就事论事,如今陆相梳理运河防务,牵掣了不少兵力,朝廷能腾出来的兵力有限,从云州附近抽调藩镇兵力也是个办法,但附近实力最强的是刺儿头的河朔三镇! 而一向主和的邓党里也是意见不齐,虽大多还是认为应派使和谈,但也有不同意见,比如户部尚书窦峻就表示,如今国库充盈,可以负担一战——因陆允明卸任户部尚书,之前的侍郎窦峻终于正了位。 看着被搅乱成一锅粥的朝堂,若不是事态紧急,皇帝都有点想笑了,也就是程平这个小子罢,别人再不能让两党乱成这样,常言“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程平这件事倒有点“去朝中朋党”的意思了。 想想程平做的事,他每一步都是要么明报要么密报说过的,皇帝突然觉得,他可能不是什么身份暧昧、态度骑墙,他可能只是一心为公。因为朝中党争太厉害,皇帝从内心里觉得身边没什么直臣,虽一直说程平是“天子门生”,内心里却是怀疑的,此时倒觉得,之前的疑心是错的,他可能还真就是“天子门生”,是自己的嫡系。 126.杀狼山之战 探马来报:“前面树林里有唐人伏兵,烟尘滚滚, 不知数目。” 力哈纳勒住马, 皱眉道:“再探!” 探马领命走了。 力哈纳打马跑到队伍最前, 瞭望远处的树林,这么远,并看不出什么。唐人这是转了性不藏着了?力哈纳本以为唐人会据守州城不出,没想到会在城外相遇……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回鹘铁骑的厉害。 力哈纳骑在马上, 不耐烦地兜圈子, 终于等到探马来报。 “烟尘很大, 但我等伏地细听, 人马似乎并不多。” 力哈纳突然想起曾听过的故事, 说不知道中原哪一朝哪一代, 曾有人打仗时用马拖着树枝子弄起漫天烟尘,像千军万马一样, 吓退了敌兵。莫非唐人用的就是这个计策?当真狡诈!他们以为咱回鹘人不懂兵法, 便想糊弄咱,幸亏我还知道一些! 力哈纳对属下们一说,众人恍然大悟, 都道, 这唐人果然狡猾!又有人道, 他们这是怕了! 力哈纳大笑:“我们去灭了他们的千军万马!” 说着一马当先,朝前奔去。众回鹘兵打起呼哨, 跟在他身后。 力哈纳率部来得快, 唐人伏兵跑得更快, 看见树林子里扔的一片大树枝子、绳子、当捆绳的破旧衣服,力哈纳又生气又好笑,“这唐人见机得倒快!比草原上的兔子还机灵!” 众部下噪嚷:“去抓了这唐朝兔子们,他们还没跑远!” 力哈纳一挥手:“追!” 骑兵统领林校尉带着骑兵们一路狂奔进杀狼山谷口,“来了!准备!”然后不停,做戏做全套地接着往云州方向跑去。 饶是力哈纳着急,经过这种地段,也快不了,无他——路窄。 有刚才笑话似的“伏兵”,力哈纳根本没想到山丘是不是有伏兵的问题,一心要吃下前面的“兔子”。 等回鹘兵大部分都进入山丘间狭长官道时,埋伏的唐军发动了袭击。 先是一阵“火箭雨”——所谓火箭者,就是箭身上附着着油脂、松香等易燃物,射杀人有限,关键是吓唬马,是对付骑兵的惯常手段。 因路窄,回鹘骑兵间距本就比较小,一阵火箭雨过来,果然不少马惊了,把骑兵翻下来,又一番碰撞踩踏,回鹘军已是乱了阵脚。 还不待力哈纳重新整兵,又是一阵石块雨——与火箭雨目的类似,砸伤人马是次,阻塞交通、惊吓马匹、扰乱阵脚是主要的。 力哈纳到底也有些本事,招呼骑兵控好马匹,重新列阵,向小山丘上冲击。 看回鹘骑兵稳住了身形,立好了“靶子”,山上又有了新动作,唐兵推出好些小车来,士兵们绞动绞轴,一声令下,铺天盖地的箭就射了下来——这便是传说中的 “寒鸦箭”。 寒鸦箭便是能同时射出很多支箭的床弩。夏天的时候,程平看司马禛做的守城床弩着实是好,只是太笨重,便求他帮着做了些活动的小型车弩——弩床下安装木轮,可以推来推去,弩型小,五六个人就能操作,弩弦上装兜,每兜里盛着箭数十支,能同时射出。 这改造后的寒鸦箭力量和射程跟需要百人操控的“八牛弩”之类没法比,但胜在灵活,便于携带,射程又比单人射手射的远,关键是“暴雨梨花针”似的射得多,算是云州军对付回鹘兵的“黑科技”。 “科学技术就是杀伤力”,回鹘人哪见过这样的凶器,正朝山上冲的前排回鹘士兵完全被打懵了,纷纷中箭,马匹或死或回转,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寒鸦箭的势头实在太猛,不待力哈纳吩咐,反应过来的骑兵们纷纷下马借助马匹遮挡身体。 程平是个又大方又光棍的,把能调动的武器都给了这支伏兵,给出的命令是“别吝啬,用箭埋了他们!”他们死了,箭不就又回来了吗?这个时代的武器可都是可循环利用的环保型。 山上的箭雨一阵又一阵,等终于停了,力哈纳四下望去,睚眦尽裂,五千骑兵只剩了十之二三。 杨华一挥手,令旗挥动,军鼓鼓点也变了,唐军举着武器冲下山去,开始了肉搏厮杀。 云州军多回鹘兵数倍,士气又盛,操着的又是以灵活见长的鸳鸯阵,杨华观察了一阵,面现笑容,这已经是云州军对回鹘的单方面收割。 杨华突然想起之前的战策会议来。 撤入云州城的募兵和团练兵一共八千人,留下两千守城的,剩下的程平提议都派出来,完全是把赌注都抛出的赌徒打法。 对此,不少属官都颇有疑虑——万一战败回不来,靠这两千人能守得住云州城吗? 程平当时怎么说的?“人去少了才可能输!就是要用绝对优势的兵力和武器,再加上地利之便,欺负死他们!” 当时众人都被刺史这不要脸的流氓论调惊呆了。 想起程平凶巴巴的脸,杨华弯了嘴角,他说得还真对,可不就是欺负死了这帮回鹘人! 当然我们“温文尔雅”的程使君后来又描补了一下:“所谓‘百战之师’,便是经历战争多的熟兵。我们现在的兵算起来都是生瓜蛋子,这回让大家‘以战代练’,都见见血,也是好的。”杨华再弯一下唇角,悦安这脸皮和口齿啊…… 杨华看向与那回鹘将领战在一起的陈胄。陈先生果然是个英才,懂兵法,没想到手底下功夫也这般好。杨华自己也会几下子棍棒刀枪,但过去都是花架式,到了云州倒沉下心练了些扎实招数,但跟这回鹘将领比,怕是不行的。陈先生身材不如这回鹘人高大,却灵活,依杨华看,估计能胜了这回鹘先锋。 到陈胄终于斩杀了力哈纳时,战争也基本进入了尾声,杀狼山伏击战以唐大获全胜告终。 127.程刺史守城 程平带领属官们亲迎大军回城。 杨华对她行战将礼, 手上托着令符:“下官交令!某等奉命于杀狼山伏击回鹘前锋, 毙敌五千,无有逃失。” 之前传令兵已经来报过战果了, 但众人都似第一次听到一般,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惊喜。程平笑着与杨华对视一眼,然后环视众人,也行一个郑重的军礼:“诸公辛苦了!今晚犒赏三军, 为诸公庆功!” 受到刺史的亲口嘉奖,伏击战诸将此时才觉得这一战算是圆满了, 人群中也爆发出欢呼。 大军回城, 最忙的是司仓参军章灿,缴获的军械、马匹、车辆这些不说, 便是皮毛衣服也要好好收起来——章灿本也不是个大方的,又有个“会过日子”的上司总是给他洗脑。 章灿觉得,使君这口才是真了得:文雅的来得, “宜未雨而绸缪, 毋临渴而掘井”1;家常过日子话也说得,“吃不穷, 喝不穷, 算计不到才受穷”;就事论事说战局更厉害,“若是回鹘人围城,城里就艰难了, 多一寸丝、多一口粮食兴许就能多活一个人。” 让她说得, 章灿活似秋天的松鼠, 什么都想往库里搬。 章松鼠看着收拾缴获之物的时候,有一堆东西却不知如何处置是好——人头。 本朝是按人头算军功的,这会子司勋官已经点数过了,那这人头是不是就没用了?章灿原来只“司仓”,半路出家管军需,对这玩意实在没有处理经验,只远远地看一眼,就觉得后背冒凉气,便去请示程平。 程平听诸将说了伏击战经过,众人又议了议估计很快就会到来的守城战。 因为这一战旗开得胜,诸人信心大增,颇有点他回鹘人敢来,就把他们都留下的豪情。这种时候,程平也不打击他们,只笑吟吟地听着。 杨华坐在她左下首,扭头便看见这样的笑,笑里有宽容、有笃定、有经过事的云淡风轻,有身在高位的不露声色,杨华曾在邓相、陆相这帮权贵们脸上见到过,没想到如今悦安也是这样笑的。是啊,悦安虽然年轻,但经的见的,不比宦途十年的少,如今也已是牧守一方的刺史了,总有一日,他也会成为陈相、邓相、陆相那样跺跺脚朝堂乱颤的人物吧? 杨华突然有些惆怅,悦安再也不是那个考完试街边买三块热糕与自己和周通分食的小士子了。 议完事,众人四散,等着一会儿的庆功宴。程平从上座走下来,挤到杨华旁边,一脸促狭:“哎,成天盼着‘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那位,指挥了这场伏击战,感觉怎么样?” 看着程平凑近的笑脸,眼瞳黑白分明,里面映着自己,杨华突然觉得有点不自然,却也没有推开她,只是笑。 程平也嘿嘿地笑了起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微末时结识,一起科考走过来,如今又一起共事,是心意相通、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朋友,程平想起那句“人生得一知己已足矣”来,又自我感觉良好地想,我可不是一个知己,还有周通呢!然而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身影,肃肃萧萧、如松似柏,一双桃花眼带着薄嗔又有些纵容地看着自己。程平在心里缓缓地叹一口气,陆相啊…… 杨华扭头,看程平有些怅然,“想什么呢?” 程平笑道:“想起先达来。他上次说要把娘子接过去?他倒好,娘子孩子热炕头!就咱俩单身汉苦哈哈的……” 杨华也笑起来。 章灿便是这时候过来的,“使君,那堆人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程平与杨华互望一眼,想了想,笑道:“这样滴水成冰的时候,回头让小子们把头都浇上点水,垒到墙头上。” 章灿:“……”使君也太凶残了! 程平一脸严肃,“某原来学过道,这个可以镇宅的。” 人头镇宅……章灿半信半疑地领命走了。 杨华笑一下,震慑敌方军心,提升己方士气,悦安这兵法真是越用越好了。 四日后,回鹘大军来到云州城外。程平站在城头上,与回鹘可汗桑格略遥遥地互视了一眼,旁边人对桑格略道:“那穿深红袍的便是云州刺史。”桑格略点点头,他对唐俗知道一些,深绯色官服,只有高官们才能穿,云州城能穿这颜色官袍的只有刺史。 回鹘人也看到了那一排人头,都心里抽一口冷气,随即又噪嚷起来,要为死去的人报仇。 桑格略点点头,按照既定方略围城,攻城。 凭着开头的士气,回鹘人一连进行了七日猛攻,众州府高官也几乎在城头待了七日,程平作为云州军最高指挥官,巡视全城,哪里攻得狠,就去哪里。 又打退了一波攻击,守正门的杨华看看程平,“你这样熬不行,去歇一歇吧,你脸色不对。” 程平疲惫地抹一把脸,“这回鹘人是真他娘的凶悍……” 杨华不是陆允明,对程平这出口成脏,并不介意,只是点点头,再劝她去休息。 程平笑道:“不过,是人就怕死,就是他们不怕死,也禁不住这样消耗,这阵子我们干掉了得有几千人了吧?我赌他们先熬不住。” 杨华再次点点头,看着再次袭来的回鹘人,镇定地发号施令:“投石机准备——” 程平看着射出去的石头和箭,心疼得厉害,武器消耗太快了,这样打,真扛不了多少天,之前的准备做得还是不够充分啊。 云州城虽然城墙又高又厚,城门也很坚固,但若没有上面的“火力压制”,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程平看正门这边问题不大,便走下城墙,带人去自己的“兵工厂”看看。兵工厂里有的打铁,有的削竹木做箭杆,有的往一起安装,进行的是流水线作业。其中最核心的是炼铁打铁这部分,就像前世听闻的“大炼钢铁”时代一样,现在云州城的铁器全部都被征用,用来做了箭头儿。 箭出来还不算完,还有沾马粪这一项——程平心黑手辣地把“细菌武器”带到了唐朝,回鹘人缺医少药的,感染了破伤风,基本上没救。 其实不只“细菌武器”,程平发现武器消耗超出预期之后,又紧急让人把城里的药铺都搜刮了一遍,购置了全部储存的乌头——乌头可散寒止痛,祛脏腑经络之寒气,但同时也是一种剧毒的药,熬制了抹在箭上,便成毒箭,当年关羽“刮骨疗毒”疗的就是这乌头毒。然而这乌头本来用量就微,云州城的药铺子们能存多少?备下来,紧急关头用用,聊胜于无吧。 程平轻轻叹一口气,每天琢磨着怎么最大限度地杀人,都特码快成魔鬼了。 程平这边难受,回鹘人更难受。云州射出去的箭,抛出去的石头,都是回鹘人用命“垫”出来的。可汗桑格略看着云州城巍峨的城墙和布满巨钉的城门,感觉这就像幼时母亲说的硬壳巨怪,你打它,它不知道疼,但它一张嘴,就能把人吃下去。 现在各部已经有了怨言,不能再这样打了,不然即便人没打光,各部也该反了。 在又尝试了夜袭、车袭、挖沟袭等攻城办法后,在围城的第二十日,回鹘终于停止了猛攻,云州保卫战进入到拉锯阶段。 双方士兵们都松一口气,双方统帅程平和桑格略想的却是,唐庭会不会派大军来?派多少人,什么时候到? 朝廷援军已经在路上了。 回鹘开始围城之时,朝中还在争论:一向的鸽派邓党现在主战,邓相认为可暂停运河防务整顿,怀柔诸藩,从而撤出朝廷大军远征西北;陈相亦认为当战,但兵力从哪里抽调还要再商榷,运河防务整顿不宜半途而废。 众人不知道,这件事亦是两党政策调整的转折点,从此以后,邓党从“主和”调整为重“攘外”,而陈党则从“主战”调整为更重视“安内”。 当然,陈党中也有不同意见者,江南道的六百里加急送到长安。 陆允明主动请缨远征西北,“若云州有失,则西北门户大开,回鹘人尽积于雁门。雁门危矣,则东都危矣,长安危矣。” 听了陆相的担忧,参加仗下议政的高官们神色尽皆肃然,是啊,吐蕃人可是攻进过长安城的,吐蕃人能,回鹘人自然也能。以回鹘现在的势力,若让他们破了雁门,长驱直入,还真是两都危矣。 陈相皱着眉,运河防务怎么办?重大的事,陆允明以往通常会同时送书信给自己商量解释,这次却是只写了奏表。算算时间,他那边怕是刚得了西北的消息,便做了这个决定,然后让人六百里加急送来长安。诚之对西北格外关注啊…… 六百里加急的后半部分就是陆允明对兵力的解决办法:他提议,自己带三千人马奔赴西北,然后沿途征调各藩兵力,请皇帝赐予征调之权。 饶是众高官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么光棍的,只带三千人,兵现从各藩镇调?北边诸藩小的没多少实力,大的——是河朔三镇。 陈相抿抿嘴,没把那句已经多年不说陆允明的“胡闹”说出口。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道:“朕觉得诚之此策可行。” 然后看陈相和邓相,“二位相公以为呢?”又看众人,“诸公以为呢?” 还能以为什么?只要陆允明真能调到兵,这当然是最理想的办法。 邓相微笑道:“这次又要辛苦陆相了,诚之真国之栋梁也。” 128.与城共存亡 皇帝任命陆允明为西北招讨黜陟使,全权处理招讨回鹘犯边事宜, 并授藩镇兵力物资征调权, 沿途诸藩听其调配。运河沿线布防事由副使王悦代理。 王悦给陆允明送行。 王悦皱眉道:“西北事虽紧急, 但你这样孤身犯险, 千里驰援,未免也……” 陆允明微笑一下:“怎么能说孤身呢?” 王悦看看那区区三千人,“这与孤身又有什么差别?” 陆允明再笑一下。 王悦虽是副使,年岁却较陆允明长,资历也老,拿出老大哥的架势拍拍陆允明的肩膀, 叹口气,半认真半玩笑地道:“去吧,去吧,去晚了那长得小娘子似的程刺史怕是撑不住!”然后又凑近说了一句什么。 陆允明抿抿嘴,没有说什么。 两人相对行礼,陆允明翻身上马, 带军前行。 王悦看着他的背影,哼笑一下, 陆五越发正人君子了,我不就是说一句“小相好儿”吗?还至于得给我甩脸子。 陆允明这边的远水解不了程平的近渴, 关键程平也不知道送水的要来的,她能做的就是撑着, 跟桑格略比耐力, 看谁能扛。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而冷, 受之前浇水垒人头的启示,程平又想起前世看的《鹿鼎记》,里面韦爵爷用“水龙”喷水到城里来攻城。水可攻城,亦可守城,程平让人顺着城墙缓缓地倒水,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整个外墙便被盖上了一层冰膜,溜光水滑的,想攀墙?除非回鹘人能长出吸盘来。 不只墙,连城门都没放过。城门是木制的,为了防止火攻,钉了好些大钉,这会子再盖上一层冰,差不多彻底杜绝了“城门失火”的危险。 一夜的工夫,回鹘人发现本来就坚固的云州城又长了一层冰壳——这是彻底想缩在壳里不出来了吗?不过这样也好,咱们固然进不去,他们可也出不来,倒省得怕他们出城偷袭了。 因为拖入了持久战,回鹘带的粮草不够,人员损耗也太快,但就这样回去,可汗桑格略不甘心,也怕无功而返,各部不安,桑格略破釜沉舟,让人回回鹘再次调集粮草和人马,一定要拿下云州。 桑格略“攻”气十足,程平也不是个弱“受”。白天打打停停,看回鹘人已经过了刚开始的鸡血劲儿,程平又玩起了“攻心战”。 让会唱回鹘小调的过来,根据调子和原词,程平让人重新作词,主题是“讴歌和平”。 这个活儿本来是交给州府录事们的,但看到一堆新闻联播体,程平没办法了,只好去找甘彧——这位原来可是考进士科的,作诗是看家本事。 程平提示:“写写征夫泪,离人苦,闺怨什么的。” 杨华“嗤”地笑了。 程平回头瞪他。 杨华笑得越发厉害了。 甘彧也笑起来。 程平拿他们没办法,“思想战,当然要从‘情’入手。写一写和平时候的青草地、花草香、肥牛羊,还有家里妇女孩子思念郎君父亲,再对比一下他们现在的背井离乡、喝风吃雪、鲜血撒城下,脑袋垒城上——” 前面说的还靠谱,后面一句“脑袋垒城上”,却又带出两分残酷的好笑来。 程平没办法地挠挠头,对甘彧笑道:“领会精神,领会精神。” 甘彧行礼笑道,“敬领命。” 程平还专门提醒,莫要写得文人气太重。她想起那年跟陆允明一块在乐游原听到的民歌,什么“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来,便念给甘彧听,“总要朗朗上口,直白些,才符合北边人的性子。” 甘彧再次笑着点头,接了这写宣传词的差事。 程平与杨华一起出来。想起刚才程平说的“从情入手”,还有什么“闺怨”,什么“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杨华笑着看程平一眼,“想不到悦安竟然是个懂‘情’的……” 程平白他一眼,俩单身狗,就不要互相伤害了吧? 甘彧的词写得很快,到底是才子,写的就是比录事们靠谱多了,用词简单直白,基调苍凉哀伤,反战思想浓厚。 程平拍板,可以,就这样,让小子们学起来。 云州靠近回鹘,又长期胡汉混杂,小调通行率很高,所以这曲子士兵们一学就会。 当晚,四面城头便有人唱起了悠长的小调,映着月光和薄雪,伴着不知谁奏起的胡笳,“飘然旷野,血入石墙,头垒城上……魂归故乡,青草牛羊……帐下灯前,缝做衣裳,思郎念郎,瘦了腰膀……” 听了这样的调子,城内唐军兵士骂咧咧的,要不是这帮回鹘人,这样的夜晚,正好搂自家婆娘睡觉,而城外的回鹘人不知有多少人梦到塞外的故乡。 一连好几天,每晚城头都有人唱这小调,开始桑格略还不当回事,后来竟然在营里听到有士卒在哼唱。桑格略一脚把那小卒踹倒,愤怒地下令:“谁敢唱唐人那歪曲,斩!” 谋士是读过些汉人书的,当下道:“唐人这策略有讲头儿。”然后便把当年楚汉之争乌江头项羽四面楚歌的故事讲给桑格略听。 云州城的胡笳小调又响了起来。听谋士说楚霸王一世英雄却落得乌江自刎,桑格略皱起眉头,隔着帐篷毡帘,看向云州城的方向。我征战多年,攻打突厥,统领各部,横扫塞北,难道也会落得这项羽的下场?不,不会,来时大巫占的卜是很好的!桑格略给自己鼓劲儿。 桑格略的阴郁不几天就一扫而光——从都城派来的援兵和补给粮草到了。 费利儿把自己能调动的三万人马都派了过来,并送来了库里的大半粮草,足够回鹘围城大军再坚持两个月。 程平与属官们站在城头,看到敌人的援军,程平幽幽地叹一口气,这就是离着近的好处啊,不知道我们的援兵到哪儿了。 属官们比她想的还要实际些,“使君,对方援军又至,是不是又要强攻了?” “今日天晚了,估计会从明日开始再次强攻城池。”程平转过身来面对着诸属官,语气平静,“诸公,守土安民是为官者的职责,亦是我等之抱负,所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边城日暮,兵临城下,萧萧寒风中程平念起这句词,说这些话,不再是忽悠,而是真情实感的表达。作为云州刺史,我将以身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众人被激起一腔悲壮,纷纷整理衣袖行礼,肃然领训。 程平也没什么可训的了,活儿都已经安排好了,“去点数武器、粮草,重新编制各队,做战前动员去吧。” 众人领命而去。 “不管是告捷醉饮,还是马革裹尸,我总是与诸位同在的。”程平在他们身后沉声说道。 众人脚步一顿,再次行礼,鱼贯走下城墙去。 杨华回头看程平一眼,暮色中,她瘦削的身影笔直,虽不伟岸,但却似能顶天立地一般。 杨华回过身来,去做自己的事。他今晚负责接应陈胄,而陈胄负责——夜袭。 今日援军至,回鹘军中一定庆祝,他们自恃有了援军,警惕性定然会降低——这好些日子浇灌城门、坚守不出的“铺垫”今天终于可以用了。 程平等所料不错,自从云州城门被冰封住,回鹘人就渐渐放松了警惕,今晚尤其放松。 费利儿敬爱其父,知道桑格略爱酒,还专门送了一车酒来。桑格略压抑了这许多天,今天兴致颇高,关键是也实在没想到云州军看到回鹘援军会不惧反进,便带着军中高官们一番豪饮。 陈胄只带了五百人,从城头吊垂篮下去,一半去烧粮草,一半去袭中军大帐。 桑格略实在命大,来偷袭中军大帐的唐军恰碰见出去撒尿的侍卫。那侍卫虽然被陈胄一刀砍死,但半嗓子已经喊了出来,又惊醒了其他人。 陈胄快步冲入大帐,砍死一个侍卫,然后对着桑格略就是一刀,刚被推醒的桑格略狼狈翻滚避过,另一个唐兵上前补刀,桑格略顺手拿起铜盆挡了一下,陈胄再次砍去。 桑格略此时酒早醒了,到底沙场征战多年,虽然老了,但应变的速度不慢,闪过了致命处,只被砍中了肩膀。 陈胄正要再来一刀结果了他,帐内拥入了不少侍卫,陈胄知道今晚的刺杀是没希望了,当机立断地带人杀了出去。 陈胄是指挥官,吹响脖间骨哨,号令夜袭唐军撤退。 陈胄等且战且退,杨华在城上看他们过来,忙令人把吊篮放下,看回鹘人追至,令弓·弩·手放箭掩护。 这次夜袭,唐军损失二百三十九人,烧掉对方约一半的粮草,杀死回鹘军一千余人,其中包括多名军中高官,伤桑格略肩膀。 听了陈胄汇报的战果,程平嘉许地点头,这次夜袭关键是提升了唐军士气。 士气这种东西,说来虚,却是有用的。某些时候,精神力可以创造奇迹。 129.程刺史受伤 回鹘人吃了这般大亏, 很是扰攘了几天。经此一挫, 桑格略却沉下心来。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一代枭雄, 对形势看得很明白, 眼前这样的情况,若得了云州还罢, 若无功而返, 各部必反, 便是部族内, 说不得也会有异动。失了汗位,等着自己的只有一个死字。 为今之计,只有趁着唐庭援军未到,硬攻云州!攻下云州,据城池自守,再慢慢讲和。哪怕最后把云州再还给唐, 但自己在各部族的威望不倒,也能得些实在的补偿。 故而,云州军夜袭后的第四日,回鹘对云州再次发动强攻。 云州方面也有麻烦——刺史程平受伤了。 却说云州军夜袭回鹘成功,为鼓舞士气,稳定民心, 自然要在全军、全城宣扬的,真正的云州军民自然欢欣鼓舞, 回鹘细作却沉不住气了。 因当时云州突然封锁, 细作们与回鹘方面便断了联系, 再“见”自己人,已经是大军围城之时。回鹘细作原来接受的指令只是刺探,听闻云州军夜袭,可汗重伤,细作头领当即做出决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惜一切代价,刺杀云州刺史。 若在没开战之前,刺杀程平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她经常巡视全城乃至各县,田间地头乱窜的时候都有,但开战后,却难了——她每日不是在府衙,就是在军中,偶尔从城中穿行,也是骑着马,身边跟着侍卫们。 但机会这种东西,有时候说来,便来了。 夜袭后第二日下起大雪,温度再次走低。州府的存粮是给军队准备的,事实上,自从封城之日起,云州军及公务人员的口粮便实行了严格控制,程平很知道,这些存粮就是云州城的命。 于民间饥馁,州府也不能放置不管,程平再次把目光放在士族、豪强、富商这些有钱人身上。众人也识抬举,云州城全赖程刺史和云州军,他的面子是要给的。看下起了大雪,士族豪强和富商们又立起了粥棚。 程平再忙,也要去站个台,表示一下感谢和嘉许。 意外便是这时候发生的。 一个端着碗领粥的孩子突然晕倒了,他身旁的妇人哀哀痛哭。看到这种情况,程平心里很是哀伤自责,这都是因为自己这些当官的无能。她快步走过去。杨华、两位录事以及豪贵们也跟上。 而领粥的另一队里有两个人吵了起来,豪贵们都皱起眉,程平目视侍卫孟襄去看看,自己接着去探视那个孩子——那哪里是孩子,分明是恶鬼! 程平弯腰的一瞬间才看出,那人分明长着一张成人的脸。她心里咯噔一下,正待要退,却哪里退得了,那细作睁开眼,揉身上前,袖中一支短匕首朝着程平刺来。 杨华在程平身侧,急忙推开她,这一推救了程平的命,匕首只划伤了她的肩膀。杨华抬脚踢开那细作。旁边那假哭的妇人也拿出短剑来刺程平,被从外围赶过来的州府侍卫长邢楷用刀鞘挡开。 侍卫们上前团团护住程平等,并擒拿那两个细作。 程平头上冒出细汗,一手捂住肩膀,沉声道:“那边刚才闹事的,一并缉拿审问。” 杨华快速扯了一段衣摆给她缠住肩膀。 程平强忍着疼,笑着对诸豪贵道:“无妨,只是皮肉伤。”又回头对两个跟随的录事道,“你们与邢侍卫长在这里带人维持秩序,确保诸公安全,注意粥粮的干净。” 录事们自然懂程平的意思,赶忙行礼答“是”。豪贵们有几个要送程平回去,程平却笑着摆摆手,与众人告辞而去。 杨华跟她上了一辆车,侍卫们拥簇着,往州府驶去。 看杨华紧张的样子,程平一边龇牙咧嘴,一边苦笑道:“真是丢人!对方一个简单的调虎离山,我竟然着了道。” 杨华关心的却是别的:“可有麻木或者痒感?” 程平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摇摇头。上次去夜袭,因时间紧急,没来得及熬乌头毒·药,不然估计回鹘可汗已经一命呜呼了,这次回鹘人也没给自己用毒;自己用计夜袭回鹘营帐,回鹘也用计刺杀自己。真是天道好轮回! 杨华放下些心来,看程平肩膀渗出的血,再看她苍白的脸,对上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杨华的心跳突然乱了一拍,悦安这样,何其——可怜楚楚。 程平也觉得挺丢人,特码,真疼啊,眼泪都有点不受控制地想流出来了。又想起陆允明那个强人,当时伤那么重,眉头都不皱一下,真能忍! 回到住所,杨华要去传州府里的军医。程平摆手,“小伤,家里有金疮药,婢女们就能解决。” 杨华一怔,“那我帮你包扎吧。” 程平再次摆手,径直进入内室。 杨华走到门口,隐约听得屋内婢子惊呼:“阿郎——” “恐怕得缝两针。阿杏你针线活儿好,你来缝。先擦洗伤口,针在火上烤……” “阿郎——阿郎——我不敢——” 程平安慰婢女:“没事,没事,就当破布来缝。”声音里带着点无奈,“阿橘你抖什么,来,我自己擦洗。” 杨华的脚停在门前片刻,终究回转,坐回正堂上去。 又过了一阵子,程平从内室出来,已经换过了衣服,看起来面色虽还苍白,但比之前好了不少。 程平走上前,单手行个四六不靠的礼,“今天全靠含英才捡回来一条命。” 杨华皱眉看她。 隔着桌案,程平在杨华对面的榻上坐下。 看杨华还盯着自己,程平挑眉笑道:“没事了,这点伤过几日就好了。也算让我长个记性。” 鬼使神差地,杨华抬起手摸向程平的脸。 程平一怔,扭头,杨华还是摸到了她的唇——和唇鼻之间。那易容药膏抹上,只是看起来像没剃干净的胡子茬,手感却无论如何做不到一样。 杨华的手似被点了穴,停在程平脸侧,手指间依稀还是刚才温软细腻的触感。 程平抿抿嘴,把他的胳膊推开,悻悻地说:“多疑!要是周通,一万辈子也猜不到。” 杨华被她激起了气性,低声怒道:“你这是作的什么死?这种事岂是能糊弄的?” 程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软语求原谅,又小声大致解释了一遍逼不得已女扮男装考科举的原因,“谁想到会走到今日?” 杨华一时不知该骂她什么好,过了片刻,理智回笼,所有的怒火都化成缓缓的一声叹息。两人本是同乡,杨华自己也饱受宗族近亲折磨之苦,对程平所言感同身受。一个孤女,那种情况下,若是自己,也会考科举搏一搏的,况且她才情这样好。只是,如今这般,当如何是好? 程平挑起眉毛:“接着做我的官啊。若这回能活着离开云州,圣人又不怪罪,或者再做一任吧,便辞官归隐去。你别说,当官真的会上瘾,我这辞官的决心下了好几回了。”又对杨华眨眨眼,“到时候去你治下,还请贵人多关照。” 杨华让她弄得彻底没了脾气,过了片刻,突然笑了,也是,悦安是谁,是凭着自己本事五年间做到刺史的人,哪能对以后没有成算? 程平感慨:“今天幸亏你在我身边。” 两人交情好,说话本来就随便,但此时听她这样你你我我,话说得这般亲近,杨华却不自在起来。 杨华清清嗓子,说起细作的事,“我们之前防备回鹘细作,把胡商聚居的里坊都隔离,又加派了人手,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 程平点点头,“城下、粮仓、兵械造办所、州府等要地,再严密出入制度,防备细作混入,另外,加大民间宣传,各坊自纠自查。”当年“朝阳群众”帮着办了多少大案要案,多少藏匿的凶穷极恶之徒都是被居委会大妈的火眼金睛发现的,逮细作还得靠人民群众的力量。 杨华点头:“此言甚是,我们也实在空不出人手再去捉细作。” 两人正说着,婢子来禀,军医来了。 常军医拿出脉枕请脉。 程平笑道:“常公,你看我这擦破点皮,诊得什么脉?你随便开点药喝一喝就是了。” 军医常行乐有些疑惑,不是缝针了吗?但刺史这么说,常军医不敢反驳。他在做军医之前是坐堂大夫,也诊治过一些贵人,知道贵人们什么习惯的都有,只好自行去斟酌配药。 “一会我们还要去各段巡城,免得大家议论纷纷,一个鸡蛋,最后传成了咸鸭蛋。”程平曾经给杨华和周通讲过《马季下蛋》的相声。杨华知道,她是怕军心和民心不稳。 看她糊弄走军医,受了伤还惦记着巡城,杨华突然有些心疼,得受过多少苦,才让她这般隐忍能干? 两日后,程平的伤口不渗血了,但还隐隐地疼,她抄着手,在城头再次遥遥地与桑格略对望一眼,新一轮猛烈的攻城战开始了。 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130.陆相来救援 新一轮的云州保卫战格外艰难。 回鹘人利用投石机和弓箭压制城头“火力”,掩护撞木队撞击城门;又伐云州城外大木做成丈高的吕公车, 外面蒙着兽皮, 一旦推到城墙近前,则藏在里面的弓箭手和攀越手相互配合, 射杀守军, 趁机抛出钩绳攀城;又有从本部带来的云梯, 虽然不如中原的精巧, 但游牧民族的人长于弓马,性子悍勇,弥补了这些攻城器械的不足。 这样一波一波的攻击下来,云州守军战损越来越多,关键是武器消耗殆尽。 程平把开源节流做到了极致:州府再次号召全城捐献铜铁,州府诸官带头把家里的铜锅铁铛都拿去了兵械造办所;州府专门组织了一队人捡拾回收回鹘人射进来的箭和石头;程平甚至还玩诡计, 夜战的时候用草人穿守军的衣服摆在城头“借箭”,但武器储备仍然以惊心的速度减少着。 云州虽未粮绝, 但已即将弹尽。 陆允明带着昭义军、鄜坊军、河东军等诸部一路北上。整个招讨军队滚雪球似的, 从最初的三千人马, 到现在已经八万人。陆允明一边快速行军,一边继续让人把亲笔书函送发沿途藩镇,甚或快马急驰, 亲自拜访某些都督。 幕僚谢珏劝道:“陆相, 现今我们的军队已经八万人, 算上雁门军和安北军, 征讨疲敝的回鹘人, 已经足够。” 陆允明的目光从舆图中巴掌心大的云州上挪开,看向谢珏。 谢珏不信陆允明没想到,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装傻。作为私人幕僚,不同于军中属官们,他要考虑陆允明的个人利益得失。 既然“主公”装傻,谢珏便一针见血:“陆相就不怕功高震主?”你先是重新布防运河沿线兵力,东南各藩区划任免皆出自你手;然后又一路北上,短短时间,以一己之力,调集近十万人马,各藩镇尽皆响应。就连河朔三镇的魏博节度使和平卢节度使都派了军队来。有的人可不会想他们或许别有居心,只会说陆相“一呼百应”。在军中有这样的号召力,皇帝能不心惊? 在权力面前,为臣者与为君者私人关系再融洽,也受不住考验。古来又有哪个狡兔死走狗烹的臣子先前不是与主上君臣相得的? 陆允明把视线重新放在舆图上,“有的时候,想太多是不行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可矣。1” 谢珏一口气闷在喉咙里,“我们收敛一些,亦能打败回鹘。” 陆允明的手指放在雁门,“此地有近两万回鹘军。之前双方只是相持,都未有大动静,受降城附近亦有回鹘人马。我们要快速吃下他们,不能耽搁,不然云州怕是扛不住了。”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云州。 “便是回鹘人夺了云州,他们也守不住,百姓与他们不是一心,粮草武器都有限,我们夺回来也容易。只是——怕云州百姓要遭劫难。” “云州不能有失。”陆允明一句话给这个话题做了结论。 招讨军到雁门关的时候,已经是十五万人马。雁门军守将杨括已经得了邓相手书,全力配合陆允明攻回鹘,保住云州。 其实早先杨括便想着要不要全力去救云州,毕竟云州若有失,雁门危压就大了,云州与雁门本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况且,杨括看云州刺史程平很是顺眼,这个小子——很不错! 倒不是因为他给自己送了多少金银财帛,而是他做事对自己口味。这个小子,脑子机灵,骨头却硬,若是别个,真扛不住回鹘这般攻打。杨括虽然是邓党,但许是因武将出身,对邓党万事求“和”的鸽派方针,并不很赞同。 但杨括,两鬓斑白的老将,早无年轻时的冲动,雁门关是真正西北门户,自己的职责是守住门户,不能妄动。 这位沉稳不冲动的老将很快就被看上去同样沉稳不冲动的陆相的打法镇住了,这他娘的,就像一帮亡命之徒在群殴啊! 陆允明全不管唐军平时先礼后兵的路数,也不用什么奇巧的兵法阵型,而是以泰山压顶之势强硬地攻击,完全“一力降十会”的打法。 杨括看着身披战甲、长身玉立的陆允明,士族们不是什么都讲个端雅从容吗?你这街头亡命徒似的拳拳到肉、刀刀见血……合适吗? 突然,杨括想起当年的陈相,似乎讨逆的时候也是这般打法。可见,什么端雅从容都是鬼扯!但杨括心里觉得,这般打——过瘾! 招讨军强硬的气势和战法彻底摧毁了雁门回鹘军的军心,唐军以摧枯拉朽之势碾过雁门,直奔云州。 云州方面,唐军已经是强弩之末。 就在陆允明的招讨军到雁门时,回鹘可汗桑格略得到消息,黠戛斯部夺取了都城萨提尔城,长子费利儿被杀,兄弟绰度自杀殉国,其余人等不知如何了。 又心疼又失去最后退路的桑格略疯狂地进攻云州,死也要拉着云州陪葬。 看着运上城墙、蘸了乌头毒汁的竹木箭,程平再次感念司马先生,若不是他做的强劲弩床,这样的竹木箭就是再毒,没有力度射不进敌人身体,也是白搭。 想到司马禛,顺便也就想到了陆允明。这种时候,程平脑子竟然开起了瞬间的小差,早知是生离死别,在终南山别墅时,真应该借酒装疯——睡不了他,亲一亲搂一搂也是好的。 又打退了一波进攻,身上早已挂了彩的杨华来到程平身边,一边喘气一边替她正一下头盔,“你往后站一站,别被流矢伤了。” “若果真城破,我已交代好,你带云州军突围。不要奔雁门和安北军,这点人不够半路拦截的回鹘人塞牙缝的,只在云州附近山里躲藏,估计不用太久,援军也该到了。” 杨华定住:“你呢?” “我不能走。” 杨华看着她。 程平无奈地说:“我走了,怕桑格略会拿全城百姓出气。我已经与吴长史说好,届时由他把我的头献给桑格略,以平息他的怒火。” 看杨华紧紧地咬着牙,双目尽赤,程平严肃了面容:“我以身殉城,你带兵突围,吴长史自污名节,作为云州三个最高长官,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们的宿命。” 程平又放缓了口气:“含英,我幼时念书曾见过一句话:‘去留肝胆两昆仑’——” 城下回鹘人再次发动了攻击。 程平轻声道:“去吧,尽力就好。” 杨华看着她,突然想像过去还不知道她是女子时那样揽着她的肩,抱一抱她,却终究没有出手,反而行了个肃穆的军礼。 云州军的箭终于全部告罄,投石机只能投掷冰块,守城将士拿着长矛和横刀,一次次把爬上城头的回鹘人砍下去。 突然塔楼上负责瞭望的士兵吹响了信号,大家盼了太久,几乎以为是幻听,这是代表援军来了的号子。 号子持续地响着,云州军精神一震,手底下的刀似乎也快了几分,新的一波爬上城墙的回鹘兵被砍翻下去。 程平站在城上,看到越来越近的援军,心里笑骂,娘的,果然警察都是最后来的,你们再晚来半天,爷的脑袋都凉了。 桑格略也发现了唐人援军,不由得闭目叹气,天要亡我,功亏一篑! 回鹘军队被招讨军包围,这次努力求活的变成了回鹘人。 与以往不同,这支唐军强硬得过分,回鹘军一战即溃,桑格略只好把回鹘军分成几路突围。 叶其阿带着其中一路。 叶其阿道:“阿兄,我要借你一样东西,才能突出去。” 桑格略皱眉:“借什么?” 叶其阿手起刀落,桑格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借你的头一用。凭什么让大家都为你陪葬?”叶其阿无甚表情地道,然后对身边人道,“传令:可汗已自杀,全体投降。” …… 陆允明进云州城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程平等云州守将在城门外迎接。 陆允明在离着城门约五六丈远的地方下马,其他随行将领亦下马,程平等迎上来。 陆允明的目光落在程平的脸上身上,恨不能把她用目光揉进身体里。听说她伤了左肩,不知道好了没有,看那尖尖的下巴,整个人估计都快瘦成纸片了。 “云州刺史程平并长史吴昆、司马杨华等一应属官拜迎陆相公。”程平带着众人行礼。 陆允明缓缓舒一口气,点点头,“诸位免礼,都辛苦了。” 这般正式场合,程平正要按惯例说两句面子套话,却听陆允明道:“受伤了?可好了?” 众人:“……” 程平一怔,笑道:“都好了。” 众人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程刺史的伤。程刺史与陆相——果真亲近啊。 双方官员略引见,程平头前引领陆允明等进城。 杨华抬头,看到陆相侧着脸低声与程平说话,程平说一句什么,陆相脸上似嗔怪似无奈,又似带着点安心。 那样的眼神和表情,杨华笃定,他知道程平是女子,他对她——有情。 杨华缓缓地叹一口气,脚步慢下来。 131.战后第一会 陆允明是西北招讨黜陟使, 全权处理回鹘犯边事宜, 程平等云州守将自然要向他做战报。 在路上时, 约略说了几句,详细的战报会议是在府衙内进行的。 这种会, 云州方面有资格参加的只有刺史程平、长史吴昆和司马杨华,而招讨军里则主要是领各藩兵马的主将们。 程平的战报一点都不花哨——跟陆允明共事过不短时间, 知道他作风求实, 再说, 云州战绩, 实在也无需用什么花巧东西装饰。 程平先说总体方略——城外乡民疏散进山以及地道隐藏,云州城凭借高城深池坚守;然后顺着时间顺序说杀狼山伏击战, 简述了伏击方策、我方战损和歼敌人数;再然后便是主体战役——云州保卫战, 围城时间、参加云州保卫战的募军人数、团练人数、武器存量、强攻战、拉锯战、夜袭,遇到的主要问题和解决办法,估算的歼敌人数…… 一组组数字抛出来, 没什么豪言壮语, 整个叙述甚至平实得略显生硬,然而听者都是军中行家, 都知道这些数字代表着什么。云州保卫战打成这样,虽在规模上比不过先秦邯郸之战、汉时梁国之战、本朝睢阳保卫战, 但也足以载入史册了。 听她说到最后的箭矢告罄,众将都有点心有戚戚, 没有弓箭对守城一方意味着什么, 不言而喻。 武宁军都知兵马使何达, 早在程平落难徐州的时候便认识,总觉得这位小刺史“诡计多端”,恐怕还藏了什么后招,当下笑问:“若大军未到,悦安当如何呢?” 程平停顿一下,微笑道:“还能如何?战到最后一刻吧。” 何达没想到她这般“老实”,不过想想也是,敌众我寡,城池已破,又有什么办法? 长史吴昆忍不住补充道:“先时刺史吩咐下官,城破时,由杨司马带领云州军突围;为熄回鹘可汗怒气,防止云州被屠城,程刺史——以身殉国,由下官将其首献于桑格略。” 陆允明听得“殉国”两个字,只觉得心被人狠狠地攥了一下,目光如有实质地盯在程平脸上。 也不只陆允明,与会的绝大多数人都把目光转向她,气氛也庄重肃穆起来。在座的多是武人,与婉约的文人们不同,崇尚的是重然诺、轻生死,对以身殉国这种事,有一种天然的敬服。没想到这位年轻的程刺史不只智谋过人,还贞烈若此…… 程平被这种给烈士上坟的目光看得有点发毛,只好干笑着打个哈哈:“幸好诸公来得早,不然某就只能‘轱辘’着迎接诸位了。” 众人:“……” 程平习惯性地看陆允明,我的笑话——不好笑? 陆允明面沉似水。 程平讪讪地抿抿嘴,好吧,我确实一直没有讲笑话的天赋,什么笑话都能让我讲成鬼故事。 还是何达给面子,先笑了两声,然后有几个将军也笑了笑,程平才从自己的冷笑话中脱身。 听完云州战报,招讨军这边由行军司马赵原介绍雁门一战的情况,还有最新的战略安排——在回鹘大军投降以后,陆允明便已派昭义军、鄜坊军、河东军三部约五万人马奔赴东受降城,与安北军夹击最后一部分回鹘军队。 程平看陆允明一眼,心里很有点羡慕嫉妒恨,狗大户!人多钱多走实力碾压路线,爷只能抠抠唆唆玩小巧…… 似感受到程平的目光,陆允明也看她一眼,两人目光对上,程平很温良谦和地一笑,若无其事地又看向介绍情况的赵原。 陆允明还未从那狠狠的“一攥”中缓过劲儿来,看她貌似沉稳谦和实则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禁升起些薄怒,简直不把性命当回事!然而更恼的还是自己,来得太晚,让她受这么多苦,差一点就阴阳两隔了。 杨华抬眼恰看到他们的眉眼官司,捕捉到程平眼中那一闪即逝的“恃宠而骄”,不由得心里一闷,只好乔装不在意地扭过头继续听战报。 时候晚了,刺史府也没多少存粮——程平命令没改,现在实行的还是战时口粮管制政策,州府厨房也只能给众位高官每人下一碗馎饦。好在也没人挑剔,开完战策会,吃完馎饦,程平等云州官员送招讨军诸将出城,便是陆允明也继续住行辕大帐。 到了招讨军大营,刚打完仗这么短时间,营内竟然是肃肃穆穆有条不紊的,程平笑道:“陆相当真治军有方。” 陆允明看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众招讨军将领散去,陆允明对吴昆和杨华道:“二位辛苦了,先回城吧。某与程刺史还有话说。” 吴昆叉手答“是”,杨华抬头看陆允明一眼,目光又转过程平,终究也行礼答“是”。 程平老老实实地跟着陆允明进了中军大帐,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天保不齐会挨训。 隔着桌案,两人在毡毯上对面而坐,侍卫捧上热茶便退了出去。 程平双手捧着杯子暖手,一边在脑子里组织狡辩说辞,一边打量陆允明,陆相有点憔悴啊。 “伤真的都好了?”陆允明抬起眼,轻声问。 程平忙笑道:“小伤口而已,真的都好了。”跟你在汴州受的伤不是一个量级,程平把后面半句咽了回去。 陆允明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落在唇上的假胡茬上,微皱一下眉,又挪开眼,“以后不要轻易算计生死——” 程平抿抿嘴,果然说教开始了…… “轻易赴死,只会让仇者快,亲者痛……” 对上陆允明似担忧似哀伤的眼神,程平把刚组织的那些辩解都压了下来,垂首道:“是。” “我不是说你关于城破后的安排不合理,我只是——”陆允明抿抿嘴,端起茶盏喝一口茶。 程平自动把后半句补齐:担心我?甚或心疼我?再想到刚才他说的“亲者痛”,这亲者……程平看一眼茶气氤氲中的陆允明,自己也端起茶来喝,陆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陆允明喝了半盏茶,终于镇定下来,“待此间事了,圣人或会宣召你回朝。倒无需担心有人责难挑起边衅的事,不过你要想好是继续外任,还是做朝官。”其实陆允明更想问的是,你真的想这样一直朝着“文贞”之路走吗? 这条路如此艰险孤独……看着差点丢了命,越发纤瘦的程平,陆允明心疼得厉害。除了心疼,经过这场差点生死两隔的离别,陆允明再也没法骗自己,什么“只在邸报中看到她的消息或者回京述职时短暂相聚便好”,根本不是!自己想的就是与她朝朝暮暮…… 见陆允明说起正事,程平便放开刚才的异样,想了想道:“还是做朝官吧。不知是不是门生格外没有外任缘,每次外任都不太平。还是朝官踏实!”说着又笑了,“不知道这次把事情办得半砸不砸的,能不能再升一级?照这样——” 陆允明挑眉。 程平大大方方地笑道:“什么时候能跟座主似的穿上紫袍啊?” 陆允明垂下眼,她到底还是想继续这样走,随即又释然地笑了,也罢,总有我陪着你的。至于朝朝暮暮,陆允明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身上转了一圈,再喝一口茶,满嘴清香苦涩。 132.情爱与命运 程平站在中军大帐门口:“座主请留步, 平告退。” 陆允明道:“一起吧,我也正好巡营。” 程平便错后他半步,一起朝着营外走去。 “刚打完仗,不太平, 你出门多带些侍卫。”陆允明嘱咐。 “是,”程平笑道,“怕扰了大营秩序, 他们都在营外等着呢。” 陆允明点点头。 营外等着的除了侍卫们,还有杨华。 陆允明与杨华互视一眼,杨华叉手行礼。 陆允明点点头,又看程平:“回去吧。” “门生/下官告退。”程平与杨华同时道。 陆允明目送程、杨二人在侍卫们的拥簇下离开。 不甚明朗的月光下,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微侧着脸在说什么,杨华高了程平大半头, 穿着戎装, 显得很是魁梧, 程平穿的却是官服, 围着长到脚踝的大氅,更显纤弱。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陆允明默默地转身向营房走去, 侍卫们跟在他身后。 不时迎面遇到巡营的明哨或者闪出暗哨:“口令!” “猎狼!”陆允明沉声道。 哨卫行礼, 或者给他让路或者又隐回去。 战后的事, 本就繁杂, 尤其这次还有大批战俘要安置。好在陆允明带的都是熟兵, 各藩将官都是能干的, 不管属于哪个派系,一路行来,对陆允明也都服气,故而招讨军内令行禁止,虽忙却不乱,监管战俘、救治伤残、清点战利、兵卒重新点数造册……一项一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云州城里也在忙,除了军中,程平还要贴安民告示,维护战后云州秩序,防止回鹘细作作乱,抑制生活必需品和粮食因长期围城造成的恶性炒作和囤积居奇,慢慢解除严格的战时经济政策…… 城外,还要让人去各县查探情况,召回藏在附近山里的百姓,看各县的损失,该赈济的赈济……千头万绪! 三日后,奉命与安北军夹击回鹘左路的招讨军传来战果战报,回鹘全线溃败,共歼敌六千,俘一万两千。 又两日,安北军都督沈峥亲自来到云州城外,拜见招讨黜陟使陆允明。 说完正事,待属官们都退下,沈峥站起来对陆允明行礼,满脸歉意:“诚之,我有负所托,真是惭愧。” 陆允明托住他的手,正色道:“我等先是唐人唐官,然后再是友朋。先公后私乃应有之义,峻嵘何需道歉?” 沈峥叹口气,尴尬一笑,“话虽这般说,但云州被围,听闻打得很是惨烈,安北军没能帮上什么忙,某实在惭愧。” 于安北军,吃下等着“围城打援”的那一万多人马是没有问题的,但没有城池可依,以安北步卒对上回鹘可汗桑格略的数万回鹘铁骑,沈峥实在没底。故而也只是小打小闹着牵制那一万多回鹘兵,并未派兵来救云州。 等陆允明带着招讨军赶过来,看他那打法,沈峥便知道,他是冲着救云州来的。裹挟着整个北地藩镇十余万兵马千里奔袭……再想到之前他书信里的殷殷嘱托,沈峥觉得,这回真有点不好见面了。又庆幸,好在云州城没破,不然恐怕真得负着荆去请罪。 看得出陆允明确实没有怪自己,沈峥道:“回头进城,我还得找程刺史,一则道歉,一则感谢。” 道歉道什么,陆允明知道,却不知道沈峥要谢程平什么。 沈峥便跟他说起鸳鸯阵的事,这次夹攻回鹘人,鸳鸯阵立功不小:“又轻巧,又方便,实在是步兵对抗骑兵的好阵型。” 程平之前的战报很简单,更详细的战法阵型之类并没来得及说,陆允明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鸳鸯阵的事。听沈峥说了鸳鸯阵攻防互补、可拆可组的战理,陆允明点点头,确实是阿平的风格,透着那么一股子机灵劲儿。 两人本是老友,既没有心结,也就顺着说起别情,沈峥问候陆允明的伤:“听程刺史说,你伤了腰?” 陆允明抿起嘴。 沈峥别有意味地笑道:“腰还是要好好护着些,不然以后成亲了……” 陆允明挑起眉,似笑非笑:“想来,峻嵘与程刺史是席间用某的小伤来下酒的?” 这是要翻脸?沈峥刚低声下气道完歉,这会子哪敢惹他,忙解释道:“不过是我惦记着你,问起来,程刺史才说到的。” 陆允明看沈峥一眼,喝口茶,不用想就知道这两个人怎么猥琐着说“腰伤”的。程平!你是真不把自己当女郎…… 又过了几日,战后的扰攘终于过去,招讨军依旧驻扎在云州城外,一方面等着朝廷进一步指令,一方面等着黠戛斯回信。 关于对回鹘的处置和政策,就不是程平这个层面可以置喙的了,虽然她与陆允明讨论过这个问题。 程平也没什么好想法,大致与对内部的藩镇们策略相同——分而治之。一部分内迁,打散放入各州;黠戛斯攻下来的就归黠戛斯人了;其余的立个老实可汗,比如上次见过的绰度之子纳音就不错,毕竟流着唐室的血,是公主的亲孙子,人也天真…… 程平也终于腾出空儿来把鸳鸯阵等步卒对抗骑兵的方略以及云州地道、小型车弩等守城经验写成了《守城议》,呈给陆允明。 《守城议》里面夹着鸳鸯阵的阵型图和司马禛帮着做的各种守城机关图。 程平当面向陆允明道谢:“真是多谢座主送了司马先生来,就他在柳娘子门做的大型弩床,从开战一直用到最后大军来,全没一丝毛病。若不是这些守城利器,云州真是守不住。” 陆允明仔细看那些图,点点头:“柳娘子门——是哪个门?” ’ 程平促狭地看陆允明一眼,嘴里的话却正经:“便是北门。柳娘子便是云州前王刺史的夫人,出身京兆柳氏。” 陆允明一怔。 “柳夫人实在是巾帼英雄,有远见,有大智慧,曾捐妆奁补修北门。”程平接着赞叹道。 陆允明抬起眼看程平,本能地想解释两句,但对上其故作正经的面孔,话却收了回去,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 程平让他看得讪讪的,心里也冲自己一哂,自觉不自觉地就撩一把,有意思吗? 看程平神色变化,陆允明的脸越发严肃了,嘴抿得紧紧的,什么不懂情爱,她分明什么都知道。 陆允明对侍卫们沉声道,“你们出去,我与程刺史有话要说。” 屋里静悄悄的,看着陆允明不言不笑的脸,程平有点紧张地咽口唾沫,心里对自己打个哈哈,陆相这官威——真重啊。 对着她无赖又故作镇定的脸,陆允明缓缓呼一口气,“还记得逃亡路上你唱的小调吗?” 程平挑眉。 “‘向情爱的挑逗,命运的左右,不自量力地还手,直至死方休。’1” 程平睁圆眼睛。 “我一直当你不懂,却原来你只是假装不懂。”陆允明声音有些低哑。 陆允明说到这般地步,程平实在装不下去了,但——不装又能如何?听见心仪的人向自己表白,程平心里也澎湃得厉害,但澎湃之后呢?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问题几乎是无解的。 并不是家世差距。程平知道,以陆允明今时今日的威势,他想娶谁,家族中根本无法左右。若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乡下姑娘,只要自己愿意赌,今天也就he了。但坏就坏在自己不是个普通的寒族女子,而是云州刺史,为政一方的父母官,天子门生——这样的身份怎么当陆夫人?怎么与陆允明并立人前? 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两人同时辞官归隐。谁也不会关心一个乡夫野老的媳妇是谁。 一代名相若是让我拐去种田,未免太罪过了。况且,即便此时 “爱美人不爱江山”,以后却难保不后悔,最后倒成了怨侣。程平在心里轻轻地叹一口气,或许当初在考场上相见,便注定了这是一段没有结果的缘分。 程平端起茶抿一口,放下,“那个调子叫《山丘》。这朝堂路走起来啊,还真像翻越一座座山丘。不瞒座主说,门生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两鬓斑白的自己高居庙堂、紫袍玉带,赫赫扬扬,威风得很。只是回到家,却很是孤寂,无妻无子,最亲近的是一条大狗。” 程平一笑,“醒来真是遗憾得紧,这梦也太短了,不知道到底死了得没得‘文贞’的称号?” 陆允明看着她的眼睛,程平平静地回视,终究是陆允明先挪开目光。 陆允明的表情虽镇定,程平却品出了些“黯然伤神”的滋味儿。 程平的心酸酸的,在心里骂自己底线低,又不足够低。若是高,自然不撩拨他,也就免了他为情所苦;若是足够低,就谈一场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又如何?那句话怎么说的?跟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2。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徒惹人伤心。 程平在心里想着情情爱爱,嘴上说的却是机关:“可惜司马先生又飘然江湖了。门生记得在长安东市的书肆中见过讲机关的书,后来再去就没有了。” “那本书我得了,回头你拿去看吧。”陆允明的面容恢复了沉静。 程平做欢喜状:“那就谢过座主了。” 133.回京去任职 二月初, 招讨军拔营,陆允明回京缴旨。同时去的还有黠戛斯使团和回鹘使团,皇帝敕旨也令程平跟随招讨军一起回京述职。 黠戛斯使团是敕旨上有的, 回鹘使团是程平建议陆允明带上的——不能放叶其阿回去, 放回去就是个后患, 还是以怀柔的方式把他拘在长安的好。 对于这位杀兄投降、目前回鹘部实际上的首领, 陆允明也不放心,便听从了程平的建议。 在云州城, 程平又见了纳音最后一面。前次, 纳音是强大回鹘的宗室子弟, 是“使节”, 程平可着劲儿地笼络他;这次, 却是战败的回鹘部新任可汗——皇帝册封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外甥为“仁顺可汗”。 再见纳音, 程平有点不知说什么好,尤其对其父的自杀, 觉得很是遗憾。 绰度这个人,因为身世,颇受一些回鹘老氏族排挤,也并不很得桑格略信任, 生前除了仁慈之名, 没什么建树,没想到会在黠戛斯人占领都城的时候自杀殉城——让程平想起很多中原文人的气节, 可见其母恒泰公主和中原文化对他的影响。 程平便问候起恒泰公主。 经此一役, 纳音脸上已没了先时的天真, 颇有一部可汗样子地回答:“多谢使君问候,家祖母身体尚安。” 又是个被逼着长大的小孩……程平在心里叹一口气,到底没有念叨战争与和平这个话题,她只是点点头,“春天来了,外面天高地远、碧草如丝,可汗可以带公主多出来走走。” 纳音面色有些松动,点点头。 程平对他行礼:“平不日将回长安述职,不能专程去拜别可汗了,还请恕罪。” 停顿了片刻,纳音道:“使君保重。” 程平再对他行礼,便告辞出来。 “我把使君的八音盒转送给了祖母,她很喜欢。” 程平停住脚,转过身,看纳音一眼,再次行礼,然后便走了出去。 临行前,程平又忙着见三位县令,跟属官们开会,给自己的刺史工作扫尾,还抽空与当地士族开了个告别会——多谢他们在云州保卫战中的倾力相助。对自己的好兄弟杨华,程平更是不舍,找了个机会,两人大醉一场,以至第二天陆允明相召,程平还带着宿醉。 陆允明看她一眼,知道她这阵子忙忙碌碌,端的是“有始有终、有情有义” ,想到“有情有义”几个字,陆允明抿抿嘴,到底没忍心在人前给她没脸,只点点头,待她入座,说起大军拔营后云州戍卫的事。 二月初,招讨军踏上归途。 自那日认清了与陆允明之间的“前景”、亲自给这段感情盖了be章之后,程平就有点避着陆允明,不能对人家负责,就别瞎撩拨了。 程平真有点同情陆允明,与那位柳夫人,当初如果不是政治形势,多么好的一对璧人,这会子估计娃都能写诗了;后来一直打光棍,直到遇到某位渣女…… 程平渣海无边,回头是岸,每天都提醒自己“要把陆相当座主当上司”,“要有底线,不要耍流氓”……又庆幸,陆相到底是宰相,拿得起放得下,肚子里能撑船。他这把年纪,单不了几年了,等娇妻幼子在怀,再对着朝堂上面目可憎的“程侍郎/程御史”,或者偶尔想起已经辞官归隐的“悦安”,会不会写首伤感的小诗小词以示对这段夭折感情的怀念?“非关病酒,不是悲秋”什么的? 程平想着想着,就把自己想难过了。目光投向前面的主将车驾,因怕露了行迹,片刻便挪开眼去,北方的春天来得晚,还是一片萧瑟气氛,天青白青白的,远处灰黑的阡陌村庄,脚下古道残雪…… 陆允明从忽闪的车帘里看到右后方的深绯色身影,心硬地继续把目光放回手里的书册上。 二月底,终于到达长安。 这次战争算是在西北边界立了威,回鹘已经被打残,只要黠戛斯人不闹腾,大约西北边界能平安个几十年。 之前对云州刺史程平的那些弹劾,因为云州保卫战的艰难和顽强,到底没有人再提——政客也是有下限的。 对这位“门生”,皇帝是真心喜欢。胆子大却谨慎,有才华又踏实,从吴昆的密报中能看出来,他也确实一心为公。这回领着云州扛了过来,西北事解决得这么漂亮有他很大的功劳,但关于怎么升他的官,皇帝却有点发愁。 他现在已经是正四品下的下州刺史,再放地方,就要放中州,放去哪里好呢?若放朝堂的话,真是升无可升——各部侍郎也不过是正四品下。他这样的年纪,是无论如何不能担任各部尚书的。闲职倒是有,但真让他“闲”,皇帝又觉得可惜。 在与陆允明一番闲谈之后,皇帝终于下定决心,就让他接着回户部吧,当左侍郎,给窦七帮忙。 对能再回户部,程平很高兴,老工作,老上司,省得熟悉环境了,再说自己本也长于经济。 皇帝对她笑道:“襄州、颍州都出缺,我本来想让你再去历练几年,但诚之说,窦七那里实在撑得艰难,你去帮他一阵子吧。” 程平笑着答“是”。 虽说同阶朝官高半级,但皇帝没给“得意门生”升了官,心里总有点过意不去,他又是看谁顺眼就可着劲儿对谁好的性子,于是决定给程平来点经济上的补偿,除了赐财帛以外,还赐给她一套宅子。 皇帝还同她商量,“有一套修行坊的大宅,很是轩丽;还有一套永兴坊的,虽整齐,却有些狭小……” 永兴坊啊……程平笑道:“臣主仆加一起不过十几个人,赁宅或是住官舍即可。” 皇帝笑道:“哪能在京里没个宅子?既然你家口少,便住永兴坊吧。离着皇城也近,上下值也方便。” 程平赶忙行礼谢过。 对程平的封赏,只能采用这种实惠的处理办法,对陆允明的却张扬得多。陆允明加金紫光禄大夫、弘文馆大学士,赐勋上柱国,封魏国公1,一时风头无两。 程平却有点担忧,他还这么年轻,就位极人臣,而且在军中又有这般影响力,现在前面有陈相、邓相挡着,还没什么,若两位老相公致仕……面对这么一位手握权柄、正值盛年的宰相,即便再君臣相得,皇帝恐怕也有想法吧?不过想想历代名臣,谁不是几上几下?这条路本来就是有起有伏有弯道的。 程平再返朝堂,自然免不了人情往来,比如拜见邓相。邓相似吃了神药,这么多年,一直不见老,真是个丰神俊朗的老头儿。 邓相这个人确实有魅力。他给程平分说现在户部的形势和问题,给出指引,却不咄咄逼人,温煦煦的,犹如冬日暖阳。面对这样的老牌政治家,程平也虚心请教,一教一学,就事论事,颇有点师生的样子。 在邓相处,程平还见到了别的几位朝廷大员。程平是后辈,听的多,说的少。出了邓相的门,程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参加了一次邓党会议。 程平也去拜见了陈相。与邓相不同,陈相这一两年老得厉害。陈相本是个身姿英伟、面容严肃的样子,这次再见,却瘦了很多,脸上都是褶子,严肃倒还是一贯地严肃。 另一个相貌变化得让程平心惊的是窦尚书。因窦峻的性情,程平几次回京述职都只去他门上投了个名刺而没见人,这次再见,窦尚书竟然两鬓斑白了,脸也越发地瘦,可明明上次分别时,他还是青年人模样。 程平不由得交浅言深了一句:“尚书要注意身体啊。” 窦峻能听出她的真心实意,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能回来,我也轻松些。” 程平连忙施礼:“愿意追随尚书。” 程平又亲自送上邀请帖——就赶在上巳节假期,在新宅办两日温居宴,也算重回“京城社交圈”的开始。 温居宴请的客人即便不刻意区分陈党邓党,也能看出,还是邓党为主,其次是户部无党无派的同事,陈党也有——比如同住永兴坊的陆相。 134.两个人的宴 日暮时分, 程平带着幕僚甘彧送户部同事们出门。 这种宴饮事, 窦尚书是照旧不掺和的, 宾客领头的是右侍郎邢斌。 邢侍郎是原来户部司的郎中,四十多岁, 虽有些胆小怕事,能力却不差,不然也不能在挑剔的窦尚书手下任户部第一司的长官这么多年。到陆允明卸任,窦侍郎升尚书后, 他便顺着被提成了右侍郎。 本朝官位惯例以左为尊,对自己这个“隔壁司”曾经的下属,现在竟然成了左侍郎, 程平不知道邢侍郎是什么看法, 但看上去,邢侍郎是很合作的——席间与众同僚谈笑风生, 却又不抢了主人家的风头,很是知情识趣。 程平最感谢的却是孟员外郎,不, 现在该叫孟郎中了。 程平田舍汉出身, 等做了官,赴宴不少, 摆宴却不多,于京城设宴规矩实在不懂多少, 怕招待不周, 提前七情上面地去求前上司孟季春帮着支应。 孟季春一口答应下来, 颇有两分促狭地笑道:“侍郎有令,春岂敢不从?” 程平佯装生气。 孟季春笑起来:“悦安,你这几年不在,大伙儿都想念你得很。” 程平在户部一共没待满一年,大伙儿能有多记挂?但是程平承孟季春的情。 孟郎中实在是个妙人,在户部小半辈子,一手金算盘,然而前年才升了度支郎中,曾经平级的窦峻已经是尚书了,小下属程平出去转了两圈,再回来也是左侍郎了。但孟郎中不哀怨不嫉妒,就连酸一句,也是里面带着五分调侃,三分达观。 孟郎中唯二放不下的,除了前年新添的小儿子,就是他的头发。 程平的“淘米水洗发大法”并没能拯救孟郎中的头发,他的头顶如今已经晶晶亮了,好在周围还有一圈可以地方支援中央,但攒在一起也只一小绺,真真正正的“浑欲不胜簪”。他摸摸头掉下一根来,程平都替他心疼。 程平只好又贡献出了“茶水洗头大法”,管用不管用的——试试嘛,人生总要有点希望不是? 孟郎中今日早早就来了,半个主人似的帮着程平操持了大半天——虽然酒席是外面订的,但别的事情也不少。 程平谢完别人来替自己温居,半玩笑半认真地特别给孟郎中多作了一个揖,惹得众同僚都笑起来,场面其乐融融。 然后众人便看到缓缓走过来的陆相。 众人恭候在路旁行礼,程平往前走几步迎他。 陆允明笑道:“抱歉,我来晚了。” 其实宴请别的部门朝臣们是昨天,今天是户部聚餐,但谁敢纠正他? 程平笑着客套:“陆相能来,已是幸事,谈何早晚?” 陆允明笑着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做了几年尚书,陆允明在户部积威甚重,众人刚才酒醉后的浪荡轻松似都顺着毛孔蒸发掉了,一个个庄重恭谨得似在上朝站班。 看他把自己的客人吓得,程平在心里“啧啧”两声,陆相现在出去已经能吓哭小孩了吧? 陆相来了,众人谁也不敢再耽搁主人家,纷纷告辞,转眼走得干净。 程平引陆允明去内堂,又命人摆酒。 陈胄有军功,留在了军中,程平身边的幕僚只剩了甘彧。还不待程平说请他陪客的话,甘彧已经先告罪:“彧酒醉,恐于相公和侍郎面前失仪,先行告退。” 最后一个挡箭牌也没了,程平微抿下嘴角,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招待陆允明。 陆允明一派温雅,似全没看见程平的小动作。 从中午喝到日暮,程平再克制,这会子也有酒了,尤其出去送客吹了风,更觉得上头,但还是要舍命陪君子。 程平举杯敬酒。 看着她似带了胭脂色的双颊,陆允明抬手饮尽了杯中酒。 ……现在流行一口闷? 程平没办法,只好也一口闷,不想对面伸过来一只手盖在酒盏上。 程平一怔,那只手已经把酒盏放在了案上,并扬声对门外伺候的婢子道:“去做醒酒汤来。” 门外传来婢子娇柔的应答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这就是传说中的宾至如归?程平抬眼,对着陆允明那似乎有点太近的帅脸,觉得过去讲究分食制、每人一个食案还是有道理的,像现在这样一桌吃饭,太容易犯规……当然,也是因为陆相长得太犯规。程平在心里叹息,这眉眼怎么能长得这般好看?不过,再好看跟我也没关系。 “陆相尝尝这道‘筋头春’,不足一岁的小鹌鹑,烤得很是入味儿。”程平笑道。 陆允明却没有答话。 程平再抬眼。 “阿平,你当真对我无情吗?” 程平脑子喝得有点木,一时反应不过来,鸽子,无情,不对……陆相这是还没放弃呢? 陆允明极少见她这傻头傻脑的样子,忍不住抬臂用手指轻触她发烫的面颊。 程平彻底呆住,撇清的话还没组织起来就已经风流云散。 陆允明从坐榻上下来,程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站起来,却被陆允明一把拥入怀里。 “我本来想多给你些时日,让你想清楚的……”看到她明明有情却装无情,每每自苦却扮欢欣的样子,就譬如刚才那样,满眼的依恋惆怅,却偏偏要咧着嘴笑问吃不吃‘筋头春’,陆允明便忍不住心里酸酸的,也再狠不下心来。 “阿平,你知道吗?原来每天见到,也是会相思的。”陆允明的唇轻触她的发丝呢喃。 程平彻底让他说软了心肠,我们宝相庄严的陆相原来这么会讲情话的啊。 搂着程平纤瘦柔弱的腰背,陆允明觉得多年来心上空缺的一块似乎一下子便被填满了。 程平终于依照本能,也搂住他的腰,闻着陆允明身上似花非花、似檀非檀的淡淡熏香气味,程平几乎想满足地叹气,这回这节操掉得也算值了……程平用脸蹭蹭陆允明的衣服,往他怀里挤了挤,紧紧地搂着他。 看她又无赖又娇气的样子,陆允明有些感慨地轻笑,也收紧胳膊。早年的时候,她还装乖,后来便露出了本性,主意大得能装天,口齿又伶俐,肩膀也硬,能扛不能扛的,且扛下再说。陆允明再想不到还能见到她这般小女儿态。 “阿平——”陆允明叫她。 “嗯?” 程平抬头。 看着她淡粉色的唇,陆允明搁置下想要说的话,忍不住便要吻下去,这时却听到外面婢子的脚步声。 门外,韩秀对婢子们摆摆手,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两个婢子互望一眼,也老老实实站在门外。 程平笑起来,松开陆允明,陆允明也松开她,却忍不住目光在她的唇间流连,看到那抹几可乱真的小胡子,陆允明皱眉轻声道:“这么丑的胡髭。” 程平:“……”陆相你刚搂抱完就diss真的好吗?你这就是拔那啥无情的节奏啊,实力渣? 说到渣,程平又有点心虚,得,谁也别说谁!我自己已经进化成为“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新一代渣女了。 婢子们送进汤来,程平小口喝汤。陆允明不饮酒,只吃已经有些凉了的饭菜。程平也给他盛上一碗解酒酸汤。 烛火忽闪,汤水的热气氤氲到脸上,抬眼看看对面的程平,陆允明恍然产生一种“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感觉。 “莫要想太多,做你想做的,别的有我呢。”看程平眼睛有些迷离,在她再一次在酒桌上睡过去之前,陆允明轻声道。 程平实在不愿破坏今晚的气氛,便点点头,心里却只是笑一下。 135.朝堂首亮剑 程平第二日醒来, 赖在床上想昨晚的事,有些甜蜜又有些心酸,在继续掉节操和装好人中间摇摆。 听见动静, 婢子进来帮她挽起帐子。 程平看看映着大亮天光的窗纸,“什么时辰了?” 婢子抿嘴笑道:“已交巳时了。” 从穿越到唐朝, 程平记忆里还没有几天是早晨九点多起床的时候。 婢子却已经给她的睡懒觉找好了理由:“昨晚阿郎翻腾了好久才睡着, 想来是让酒拿的。” 程平点点头, 倒不是让酒拿的,是让陆某人的表白拿的。 婢子也提陆允明:“陆相公留下的礼物盒子,不知道是什么, 婢子没敢动, 拿过来与阿郎过目吧?” 程平再点点头。 婢子拿过来一个木头匣子,看大小,估计里面是玉器摆件之类的值钱货。 程平打开,一叠纸, 竟是长安郊外一处庄子并相连的宅院、奴仆的地契、屋契、身契。陆相真是好大手笔! 程平想了想,叹口气, 让婢子把盒子收起来。对陆相来说, 丢这点财,与被玩弄感情比,倒也不算什么。程平裹裹被子, 陆允明啊……我可拿你如何是好? 近午的时候, 陆允明让韩秀去请程平过府吃饭。 听他回禀说“程侍郎去郊外参禅了”, 陆允明笑哼, 这是酒醒了又反悔了?该前思后想的时候不想,这会子想的倒多,跟回鹘人打架的悍勇呢?还孩童似的躲出去!真恨不得…… 但再“恨不得”也没用,上巳节假期一过,两人又开始忙了。 程平再回户部,到底还需要熟悉,而且这回是户部二把手,不比原先做个小小的主事,前面有脑袋大的顶着,公事过得去就好,偶尔摸鱼也没问题。 如今顶头上司就是以严格著称、有点强迫症的窦尚书,程平若耍赖偷懒,倒也不至于不能偷,但对上窦峻那张未老先衰的脸,程平实在忍不下心来。 好在户部的大头——盐政、漕运,程平都有参与,甚至一些政策还是当年她的提议,故而上手很快。 看程平每天陪自己加班,呈上来签批的文牍还真就是“签批”,无甚可修改调整之处,窦峻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悦安,有你在户部,我就放心了。” 程平听他这话很不吉利,便劝道:“尚书,你也要好好养一养。休沐的时候出去跑跑马,打打球,莫要只闷在书斋里。也让御医开些温补的药膳方子,日常吃着,养养气血。” 窦峻点点头。 但事情有时候急转直下得太快。刚入夏,皇帝赐下消暑的汤饮,窦尚书只喝一口,突然哇得都吐了出来,同时吐出的还有中午吃的槐叶冷淘。 程平正跟他说夏税的事,不提防会这样,不顾腌臜,忙上前,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又招呼人端过漱口的茶水来。 窦峻接过帕子抹一下嘴角,程平大骇,那颜色在嘴上不显,在雪白的帕子上却很是触目惊心,这怎么看都不像只是酸梅饮子的颜色。 窦峻却不怎么意外,适才嘴里有血腥气,他便知道了。 窦峻的病到底惊动了皇帝,派了几名御医来诊视,却也只能说出是脾胃失调,阴血亏虚,几名医生斟酌着开了养阴止血的药来。皇帝令窦峻在家休养,好了再来,户部事由程平暂领。 程平越发忙了起来,陆允明过府两次,每次都见她带着幕僚甘彧在书房忙。看她始终没再养出多少肉的小脸,陆允明到底不忍心再用儿女私情扰她。再说,有些事并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日久见人心吧。 好在朝堂上常能见到,不只常参朝会,便是仗下议政,圣人也常找她问政——既是因为皇帝对她器重,也是因为户部掌管天下财经出入,但用银钱,就要经过户部。 紫宸殿上,陈、邓、陆三相坐在皇帝下首,三省六部各主要执事官都在。程平坐在右侧中间的位置上,与左侧前排的陆允明斜斜相对。 工部尚书张文晖正在说营造山陵的事。自国库日渐充盈以来,皇帝修建陵寝的事便提上了日程,具体监造的便是工部尚书张文晖。 帝陵由太史令孙玉亲自选址,延续本朝自太宗以来“因山为陵”的传统,如今已经修了两三载。 张文晖汇报了近几个月工程进度。 皇帝略皱眉,“朕不是说了‘从简’吗?怎么进度这般慢?尤其这半载,也太慢了。” 张文晖忙站起谢罪。 程平有点同情他,没有现代工具,硬要凿山为陵,怎么可能快得了。 却听张文晖道:“一则是去冬苦寒,山间又冷,化冻晚,故而耽误了些进程;再则,也是因为户部银划拨时常延迟,臣也找过两次窦尚书,见他左支右绌面有羸色,实在不忍相逼,此臣之过也。” 趁人病,告人状?程平作为暂时的户部掌门人,忙站起来请罪。 她回来时日浅,现在初掌户部,这事本不与她相干,照常理,面子上请个罪,紧着把缺工部的银钱补上就是了。 陆允明看她郑重的样子,便知道她又要有事情了,皇帝到底不如陆允明了解她,等她告罪完,正要当个和事老,说和两句,谁知程平接着道:“户部主要收入,一则是常规两税,一则为盐税。此时夏税未至,能动用的银钱只有每季盐税。去岁,圣人定制,岁储粮钱十一之数……” 程平记性不错,嘴皮子也利索,噼里啪啦地给皇帝算账,收入了多少,除去要结存储蓄下来的,又有多少要支出:南边槽船修造用多少;出兵招讨回鹘用多少;还有皇帝给太后修宫殿,礼部修大型丛书《郡县志》,当然还有这无底坑似的营造山陵……一句话,现在户部是有钱了,但也不是物质皆大丰富,只能可丁可卯地花着。 张尚书拿天气说事,程平也拿天气说事,有时候盐税因天气原因到的晚十天半月,户部也变不出银子来不是? 众朝臣不听户部在朝上这样摆明车马算账有几年了,不由得都有点感慨。 先时徐老尚书爱在朝上算账哭穷,各部要钱要得狠了,老徐就开始掰扯进了多少,各部花了多少,又常不要面子地免冠谢罪请辞; 后来陆相掌户部,他是财大气粗的,几年间盐税翻了几番,各部手里宽松许多,再说,陆相这人看着温雅,其实并不太好说话,便是邓党的也不大敢逼勒他; 再后来窦七主事,这是个冷着脸硬抗的货,固然丁是丁卯是卯招人烦,但顶不会诉苦。 没想到,现在换了程平,又听到算账的声音,且比徐尚书算得还仔细…… 程平却又对张尚书行礼,笑着为路上耽搁的盐税道歉。 张尚书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有心问,那如何给江南周侍郎修造槽船的银钱从来不曾短缺,但一则这位程侍郎定已经准备好了措辞;再则槽船事是陆相起头的,这样问,倒显得针对陆相;三则,为了晚这点时日,扯出党争,针尖对麦芒,也太小家子气。 张尚书与窦峻分属陈邓两党,工部都是花钱的事,与户部打交道多,窦峻性子又实在冷峭不讨喜,两人不对付不是一日两日了。张尚书今日只是习惯性地给政敌泼点小脏水,暗指他能力不逮,谁知被个后生晚辈驳了回来。驳了以后,却又笑着道歉,让他一口气卡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 陈相看程平一眼,仍然满脸严肃;邓相维持着温煦的表情;陆允明不怒不喜,垂目正坐,三个宰相一个比一个宝相庄严。 皇帝稍显愕然,这是护着窦七呢?窦七这种性子都有人护着?心里又叹气,程平到底偏向邓相一党,嘴上却说了两句和事老的话,给了张尚书和程平台阶。 朝中陈党、邓党各人自有思量,这是程平作为“邓党”第一次在朝上“亮剑”,虽还稚嫩,但脑筋清楚,能屈能伸,皮厚嘴巧,可谓实力不俗,关键是有担当,知道护着本部长官——没人信程平是真心欣赏喜欢窦峻。 其中又有周望川的同年,当初周忘川曾给程平写了荐书,程平却只是按例拜望。这位同年也算看着周望川这个小弟子一步步混过来的,心里笑一下,周十二爱护短,没想到他弟子跟他一般,窦峻倒是好狗运。 下了朝,各人都回部司署衙。 今日是例会的日子。会后,就像当年的窦侍郎招呼大家去看徐老尚书一样,程平招呼大家一起去探望窦尚书。 前两日程平去窦家,窦尚书情况很不好,才几日工夫,已经瘦得脱了形。程平怀疑他这不是简单的胃出血,但这个时代,没什么检查治疗手段,也只能这样养着。 窦家也不算豪富,但窦家人口少,宅第便显得宽敞了。窦尚书只有一子,才八九岁年纪,虽小大人似的,但毕竟年幼,接待程平的便是夫人林氏。 程平没大与夫人们打过交道,不由得把这位林夫人与见过的柳夫人作比较,柳夫人如盛开的牡丹,华贵雍容,俗人只能“隔云端”地远观;这位柳夫人,程平虽不便正视,也能看出算不得美人,但气质温婉,见之可亲。 林夫人人也落落大方,程平问窦尚书的饮食睡眠,林夫人都一一告诉她。听得出,林夫人读书不多,但叙述得很清楚,说到丈夫的病,虽哀伤,但还撑得住,让程平想起阿姨姜氏。有的女子便是这样,天生地聪明、坚强。 这次,依旧是林夫人带着儿子大郎一同招待程平等。 户部众人聚在窦家内室。程平坐在窦尚书床边,握着他的手,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景,还有几年前他带着户部儿郎打马球,谁想到现在会这样? 前次来时,窦尚书吃了药刚睡下,没能说上话,今天精神却还好。 程平忍着悲伤,轻声劝慰,又跟他汇报“喜事”——晒盐法终于有了大进展,以后海盐晒盐法推广开,户部还愁什么盐税? 窦峻脸上现出笑的模样,点点头。 程平眨眨眼,硬把眼泪逼回去。 …… 从窦府出来,与户部诸同事分别,程平带着侍卫,心情沉重地缓缓骑马回去。一进家门,便听人禀告,陆相公来了,等了有一阵子了。 136.海棠下的人 程平带着孟襄往外书房走去。 陆允明却没在书房内, 而是站在院中,正赏玩窗前那株晚开的海棠。 陆相没穿官服, 只着一袭士子白袍, 恍然还是当年踏波而来、在江畔亭中见到的模样。他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朱红的落英随风飘落在肩头,恍若画中人。 程平心下叹气, 又勾引我…… 程平让婢子拿来坐席、蒲团放在树下,一并取来的还有小几案, 并茶壶茶盏小食之类的。 陆程二人相对盘膝而坐。 孟襄与韩秀互视一眼,也随着婢子们悄悄退了出去。 “去看窦尚书了?”陆允明先开口。 程平点头,轻轻地叹口气:“心力所瘁,天不假年。”也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陆允明点点头, 想起窦峻,心里也不好受,他还那么年轻……他家业不丰,若有万一,要请皇帝赐与他该有的哀荣,不至让身后的孤儿寡母日子过得艰辛。 程平与他想到一块去了:“窦尚书唯有一子,方九岁,等他到了年龄, 陆相看能不能把他放进国子学读书。” 窦峻官居三品户部尚书, 其子现在是完全够资格进入国子学的, 但若他现在去了,几年后,人走茶凉,恐怕就难了。 陆允明点点头,抬头看着程平的脸。初夏落日的余晖洒在程平的身上、脸上,她的嘴角抿着,面容沉静哀伤,让陆允明恍然想起曾经见过的某个寺院雕像。 陆允明原来也是从侍郎走过来的,于佐官的难处最了解,好在乔老尚书性子宽仁,又肯放权,当时礼部上下相得,不知羡煞多少做佐贰的。但窦峻不是乔老尚书,为人冷峭刚硬,户部诸人多有怨言,没想到程平会真心尊敬惋惜他,肯冒着卷入党争的危险在朝上出言维护。 陆允明不信程平想不到,若窦峻去职,户部便是她顶上,不管是以左侍郎身份领户部,还是直接升任尚书,于其仕途都是向前的一大步。即便不说仕途,上面少了个严厉的顶头上司,许多事都更方便展开拳脚。 阿平啊,就是人正气,心又软…… 程平已顺着说起晒盐法的事来。真是多谢陆允明几年来一直支持改进制盐办法,鼓励技术革新,窦峻接任后也不改其道,终于有了今天的成就,便宜了自己这后来人。这就是所谓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 “推广晒盐法本也是你首倡,何必过谦。”陆允明微笑道。 程平实事求是地道:“我那时不过是一拍脑袋瞬间的想法……” 看着她率真的脸,陆允明只觉得她无处不可爱,不禁伸过手去……却被程平一把抓住。 程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今天可没喝酒。 陆允明却干脆反握,用自己的两个手掌包住她的手。程平的手很瘦,故而显得骨节分明,手指上有笔茧,指甲剪得很秃,陆允明轻笑,除了白皙纤细,这哪里是女儿家的手? 被他握着手,还有刚才这一笑,程平心里一阵悸动,甚至比那晚拥抱,情绪还要强烈些。 程平觉得自己的心理天平越来越歪,终于幽幽地叹一口气:“陆相,你以后莫要这样对人笑,便是个郎君,也让你掰弯了。” 陆允明不知道何谓“掰弯了”,但总体意思却是懂的,笑容便越发深了:“那为何不见你心动?” 程平:“……”我不只心动,肝脾肺肾都动了,好吧? 想到“肾”,程平眼里带上一抹促狭笑意,不知陆相的腰到底伤到没有?真想跟他走个肾啊。 一看她神情,陆允明便知她没打好主意:“想什么呢?” 程平惯常口是心非的:“说到心动,门生便想起六祖慧能禅师的那句偈子,‘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每次去寺庙,她都是观光客一般,陆允明没想到她竟记得本朝某位高僧的偈语。 程平伸出另一只手摘下陆允明肩头的落花,轻轻叹一口气:“风吹幡动倒没什么,但风吹花落,就格外让人感慨了。”程平想起清末民初著名学者王国维的那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来,很多事真的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陆允明浅笑着把她这只手也攥住,上一句还是大和尚,下一句就成了伤春悲秋的文人骚客了,原来我的阿平这般心思细腻。 程平突然道:“陆允明——” 陆允明一怔,看向她。有些年陆允明没听人叫过自己的名字了。幼时家里人叫“阿明”“五郎”;稍长,便早早地取了字,以方便与朋友、同年们交游;再后来入仕叫的便是官称“陆舍人”“陆侍郎”“陆尚书”“陆相”…… 程平的称呼比较特别,她叫“座主”。陆允明一共知贡举一年,录取的人有限,后面又有殿试,真正总称呼自己“座主”的只有她,以至陆允明总觉得自己只是她一个人的座主,没想到她突然叫起了名字来…… “——我确实对你有情,但我们没缘分。”程平看着陆允明,神色很是认真。 程平以为陆允明会如上次在中军大帐中一般黯然伤神地作罢——至少是暂时作罢,谁想陆允明竟隔着矮几,伸过双臂拦腰把她抱了过来。 程平瞪大眼睛,双手无所适从,只好攀住他的脖子。 陆允明把她横放在腿上,低头吻了下去。 程平有点呆,竟然还伸手帮他摘下掉在鬓发间的花瓣。 陆允明肆意地品尝着惦记了好久的柔软甘甜,过了一会,终于抬起头来。 两人四目相接,看程平似乎还没回过神来,陆允明轻笑,又嫌弃地搓去她的“小胡子”。 程平想说什么,陆允明却再一次吻了下来,这一次更加温柔绵长。 程平终于闭上眼,用心地回应他。 陆允明把她搂得更紧,良久,在她耳畔说:“阿平,以后再莫说没有缘分这样的话了……” 程平皱着眉,分析这件事诡异的走向,陆相在感情上不是一直属于隐忍绅士挂的吗?怎么突然转了画风?但想想他一直以来的做事风格,盐政的强行整改,大水时被分层处置的江南官员,被调整的运河沿线诸藩,还有裹挟十数万兵马奔袭回鹘……他一直强势霸道,只是掩藏在温和含蓄表象之下而已。 面对这样的陆允明,程平负罪感倍减,对强势的人,负罪不起来! 137.户部新时代 窦峻是在七月的一个大雨天过世的。 消息传过来, 户部氤氲起一片悲哀之气, 大家聚在大堂里, 互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的时候, 大家怨他甚至恨他, 他走了, 却又有些苍凉哀伤。 程平举着伞,冒着雨往宫城方向走去。 孟郎中在廊下拉住她的袖子:“悦安,你去哪里?” 程平平静地说:“我去问问窦尚书的封谥。” 孟郎中松开手。 听说户部侍郎程平求见,皇帝对陈相、邓相、陆允明、礼部尚书谢亭及其他几位重臣道, “是为了窦七的事来的。”然后便吩咐宦者:“让他进来吧。” 仗下议政刚结束, 便传来了户部尚书窦峻过世的消息。重臣们都在,皇帝脸上带着些哀伤,让大家也议一议给窦峻的封谥。 程平进来便肃穆着脸行礼, 行完礼,皇帝赐了座,程平便开门见山地说:“臣来问一问给窦尚书的封谥。” 这哪里是来问封谥, 分明是来讨封谥的。皇帝抿抿嘴:“悦安看该给窦尚书个什么封谥好?” “臣当年初入朝, 便在窦尚书手下, 现在又是其佐官,按说此时当避嫌——” 皇帝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也知道当避嫌啊? 程平面容哀伤:“然窦尚书去了, 臣内心惶惶, 若驹马失其群首, 此来一则是问问窦尚书封谥,等见了他身后的孤儿寡母,也不至于无词答对;再则也是请圣人指点迷津。” 程平停顿一下,目光清正:“至于具体的,不管给窦尚书什么追封谥号,俱是君恩。以窦尚书为人,不会争这些,臣等自然亦无二词。”程平说完郑重地稽首行礼。 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她的哀兵之策,众重臣都是插上尾巴就能飞升的狐狸,岂能看不出来?然而还是被她带入了情绪,一则是她委实说话情真意切,再则众臣也实在没想到程平会不惜自贬,说没了窦峻便“内心惶惶”…… 便是陈、邓两位老相公也有些动容,别看如今一呼百应,若一日倒首,是否也会有人这样来圣人面前给自己挣封谥? 皇帝缓缓地叹一口气,“自先徐尚书的时候,户部便主官佐官上下相得,如今还是这样,户部的风气正啊。” 这话涉及别人,程平不好谦虚,只好施礼。 皇帝又道:“适才诸公正在议此事,陆相建议追赠窦尚书太子少傅,谥号‘肃’,你也别避嫌了,说说看。” 程平看陆允明一眼,道:“刚德克就,执心决断曰肃,臣以为陆相公所拟甚合窦尚书为人。1”程平很现实,窦峻虽是三品尚书,但他不是科举及第的,这些年主要在户部,名声不显,与皇帝的私交也一般,这样的大臣不少是没有谥号的。若能得这个“肃”字盖棺定论,他在天有灵的话,想来也是愿意的。 实际上,刚才工部尚书等几个便认为只给追封即可,再谥佳号,则“加恩太过”,没想到程平半路插进来,不惜自贬,使出哀兵之策,打动了皇帝和众人心肠。也罢了,窦七都死了,还克扣他什么…… 皇帝点点头:“朕也觉得合适,那便是‘肃’吧。着礼部为窦尚书置办丧仪。” 仗下议事也已结束,程平随着众议事大臣一块出来。 陈相、邓相走在最前面,陆允明本是错后他们半步的,却停下来等程平。 其余诸臣经过陆允明时略行礼,便超过他去。 礼部尚书谢亭在陆允明身前略驻足,微行一礼,看看陆允明,又看一眼错后两步的程平。 程平走上前,行个颇正式的礼:“窦尚书的丧仪,全拜托谢尚书了。” 谢亭微弯凤目:“某分内之事。” 程平客气地笑一下。 谢亭再对陆允明和程平颔首,然后便拐去了礼部的方向。 程平与陆允明各自举着伞一同往前走。 “我是真摸不清谢尚书。”看着谢亭的背影,程平轻声道。 陆允明点点头,“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2” 程平觉得对曹操的这个评语用在谢尚书身上确实合适,又想起在汴州时与谢亭的相处:“但谢尚书却是个好郎君,与夫人鹣鲽情深得很。” 陆允明脚下略停顿,看程平一眼。 程平抿抿嘴,陆相你也太敏感了吧?我真没暗示什么,就是随口感慨一句。我就是觉得吧,好些时候男女私德和大义和别的政治成就,真的不挂钩。 陆允明接着往前走,程平跟上。两人在通往政事堂和户部的岔路口停住。 陆允明轻声嘱咐:“虽是盛夏,但下雨了,莫贪凉。”几次握程平的手,她的手都似比常人的略凉一些,想来是阳虚体弱。 程平弯下嘴角,行礼拜别,陆允明再看她一眼,当先走回政事堂去。 接下来的几天,上午正常上班,下午程平便去窦家帮忙。 平心而论,礼部对窦峻的丧礼还是很尽心的,但有程平一个户部侍郎在此坐镇,到底不一样。有程平带领着,户部诸人多来窦家“加班”,所以窦尚书的丧礼很是井井有条,像模像样。 丧礼结束之日,林夫人带着儿子亲自给程平等户部诸官行礼致谢。 程平温言道:“下面居丧三载,夫人带着大郎过日子,若有什么事,尽可给我等送信来。” 又严肃地对窦大郎道:“汝父做事最为勤力,这三载要好好读书,莫要辜负他的期望。” 窦大郎虽年岁小,个子却不矮,已经有程平肩膀高了,学着大人的样子给程平行礼:“侍郎放心。” 程平拍拍小正太的肩膀,缓和了表情:“你以后是顶门立户的郎君了,家里的事要担起来,还有孝顺令堂。” 窦大郎再行礼,林氏却红了眼圈。 窦峻过世,户部正式进入程平的时代。 关于是让她以左侍郎身份领户部,还是直接升户部尚书,朝中也有不同看法。如今她的邓党身份已经很明显,之前又与张尚书等有冲突,此时自然就有人跳出来反对,理由是现成的——资历不足。 又有人翻旧账,拎出她在米南时对那桩杀夫案的“草率”处理,还有在云州杀回鹘可汗次子引起边患的事,虽然事情最后都平息了,但至少说明程平年轻气盛、处理事情不够圆融,还需要再磨炼。 邓党这边多数人对她观感倒不错,一则有周望川的善缘,再则她对窦峻的维护,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人,交起来,大家放心。 邓党便也翻旧账,说起她米南治水、在汴州救援陆相、在云州以区区数千人马抵抗回鹘数万铁骑等功绩,特别是云州保卫战,邓党一向是鸽派,能把这样铿锵的事摆在朝上的时候不多,说起来,大家不免热血沸腾。 皇帝在心里叹口气,问三位宰相。 陈相微不可察地看陆允明一眼,竟然点点头道:“程侍郎虽年轻,有尚需历练之处,但明敏坚韧,于财政也擅长,堪为户部尚书。” 众人俱是一怔,再想不到陈相会这般评价程平。 邓相以擅品评人物著称,能得邓相之品赞,于士人官员是件很荣耀的事;陈相没有什么擅品评人物的名声,因为他极少说这样的话,他一向只言事,而不说人。 他上一次品评人物,还是十余年前,说的就是现在他身边的陆相,说他“强贞坚正”。当时陆相才入仕,一副风流样貌,大家虽不便说什么,却也觉得这评价有些溢美了。如今看来,评价甚当。再对比程平的“明敏坚韧”,他一个邓党后生,竟能得陈相如此夸赞…… 皇帝又问邓相。 邓相笑道:“程侍郎是周侍郎爱徒,圣人也知道,周侍郎是臣的门生,臣还是避嫌,不说什么了。” 皇帝看一眼两位老相公,又问陆允明。 陆允明面容严肃,就事论事:“‘名不正,则言不顺’,程侍郎以左侍郎身份领户部,于行文、朝议等到底不方便,早些正位也好。” 虽分两党,但党内并不时时通气,有一贯的政治主张在,大家也有“默契”,谁想到这次默契碰了壁。适才表示反对的陈党们都在心里“握草”一声,觉得越来越看不懂大佬们了。 同样表示看不懂的还有皇帝,怎么一到程平这儿,党争就变样儿了呢? 程平就这么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神奇地穿上了紫袍,成为朝廷三品大员。 程平自己都觉得有点梦幻,恍惚记得当初职场目标是到退休能混个尚书,竟然现在就实现了……后面的那些年我还怎么混?这是不是老天爷在提醒我,让我尽早退休? 在升云州刺史的时候,程平的履历就在吏部广为流传,后来不过一年多的工夫就回朝任户部左侍郎,左侍郎才做了几个月,干脆就升了尚书…… 以致有人觉得程尚书这履历怕是有什么“加持”,小吏们没有机会也要制造机会地摸一摸这份金光闪闪的履历,希望能沾一沾喜气。 程平却没什么化身锦鲤的自觉,连“烧尾宴”都没办3——毕竟离着窦尚书去世时间尚短,若他是老了致仕的,自己庆祝一番倒可以,现在这样,不合适。 即便没有这些仪式化的东西,朝中还是明显察觉出程尚书主事的户部与窦尚书主事的户部有着明显的不同。 138.做做选择题 原来窦尚书的时候, 大家觉得户部忒不通情理, 像元正祭祀完放在外面冻了三天的祭肉, 死眉塌眼, 又冷又硬。不过,大家抱怨一下, 偶尔下个黑手,告个刁状,倒也不担心对方打回来。 如今程尚书接掌, 户部一下子由冻肉变成了炸年糕圆子,看着香甜,若是不注意, 却保不齐会烫了嘴, 而且吃多了心口疼。 就拿工部与户部之间的扯皮来说, 户部新制了若干表格, 事项、类别、数目、时间等都列得清清楚楚, 上面又有经手人和两部长官的签字,每月都汇总了来与工部复核, 复核结果作为报表之一,送交皇帝及政事堂。 张尚书一口老血卡在喉咙, 户部不但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还顺便“帮”自己汇报了进度。吃了暗亏的张尚书只好泡去工程上, 万不能让皇帝觉得花费与进度不相称。 户部又有一种所谓“统计表”, 有各部的, 有总体的, 有不同时间段的,外行人看这些数,只觉得繁冗头大,但户部的人却能说出些道道儿。 就比如上次仗下议事,兵部方尚书言军屯所得粮草有限,请求停边塞军屯,戍边物资皆从户部调拨。程平竟让人取来整理的本朝前期军屯统计表,一项一项地分析军屯的合理性和娄师德等名将屯田的成功之处。 与别的普通户部官员不同,程尚书不只擅长分析,还很擅长“畅想”:军屯兴起后,“饷军廪师,处勤余裕”“军城戍逻,万里相望”“不烦和籴之费,无复转输之艰,军队足食,则圣人无后顾之忧”1,给皇帝和方尚书画得一手好大饼! 方尚书还能说什么?只好对皇帝表决心,不但现有军屯不撤销,还要在更多地方试行。 众臣都是经过户部几位尚书的,对比陆相那隐隐的“威”,窦尚书直眉瞪眼的“严”,现今程尚书的“滑”,不由得感慨,还是老徐尚书最厚道啊,当时怎么就觉得这老货招人烦呢? 看看那边宝相庄严的前户部尚书陆相,想想去了的窦峻,再看看总是微翘嘴角、眯着月牙眼的程平,众臣都有点一言难尽。 程平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不但颇得皇帝的称赞,邓相也很是欣赏,其寿宴上甚至当众慨叹,“见悦安,如见当年公隐。” “公隐”是主持“元和改革”的吏部尚书李义山的字。李尚书比邓相稍微年轻几岁,是邓党中的二号人物,先帝曾赞他“通敏廉勤”,可惜天不假年,死在任上。 邓相与李尚书本是同年,政治主张相似,品味爱好相合,朝堂共事、歌诗唱和、惺惺相惜,是顶要好的朋友,被合称“邓李”。邓党诸人实在没想到邓相竟会拿后生小子程平与李公做比…… 程平自然连忙谦虚地表示“惶恐”。 坐在邓相另一侧的礼部尚书谢亭看一眼出尽风头的程平,微笑着端起酒盏抿一口酒。 处在这样的名利场中,程平如今已经很泰然自若。当年在东市被陆相抓包,他教诲说,莫要“总想暖日熏风地混朝堂”,还说“不遭人嫉恨的是庸才”,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却觉得他说得挺对的。朝堂这种地方,但凡想干点事,就无法避免冲突和矛盾。 想到那日在东市自己的家书被陆相看到,他那单身汉对单身汉的心灵拷问,程平慨叹,那时候哪里想到两人的关系会进展到现在这样。 程平抹一下嘴,邓相的唇很柔软啊,就是胡须有点扎人。那胡须的形状还是当初在汴州逃难时自己给修的样子,他一直留着。陆相啊……程平在心里悠悠地叹一口气,不知道是现在悬崖勒马对他来说好一点,还是一鼓作气干脆睡了他更好。 陆允明给的选择题却不是这样的。 冬至正午宫中大宴,宴罢,各人归家。 细雪中,侍卫给程平撑着伞。要上车时,看看不远处正翻身上马的陆允明,程平客气道:“天气不好,陆相又饮了酒,要不要坐下官的车回去?” 陆允明看看她有些红彤彤的脸,微笑道:“没有几步路,我骑马便好。” 程平点点头,便钻进车子里,陆允明骑马在她车旁,一起往永兴坊走去。 程平在车内嗤笑,怎么感觉像是请了陆相当侍卫一般。有当朝宰相押车,今天这待遇真高。 陆允明不惧风雪,随着车不紧不慢地走着。看看车窗帘,陆允明想起那些有家室的郎君们来,接送归宁的娘子,或者陪娘子出行上香,好些都是这样的,一个骑马,一个坐车。 两个想法不在同一车道的人同时在程平家门前停住。 程平撩开车帘,“陆相——”对上陆允明的眼睛,程平把“就此别过”吞了下去,“要不要进来坐坐?” 陆允明笑得温煦煦的:“也好。” 程平畏寒,冬季日常都在暖阁中坐卧,因此也在暖阁中招待陆允明。 陆允明在暖阁外略停脚,舔一下嘴唇,到底走了进去——这还是第一次真正进入她的闺房。 程平的闺房实在没有什么闺房的样子,外面是一间小厅,粗大的檀木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长条大高桌上放着灯台、笔筒、笔洗、镇纸,另有几本随意散放的书,左手边还有个铜果盘,里面放着柑橘。桌旁是高脚靠背胡椅,椅上放着狼皮坐垫和桂布隐囊。想来她日常看书办公,都是在这里。 陆允明笑着看程平一眼,平时在外面装规矩人,回来了便如此放诞,一点也不愿意委屈自己。 程平不知道自己不喜欢规矩正坐、偏爱垂着腿坐高脚椅的前世习惯已经暴露,请陆允明去另一边的大坐榻上坐了,自己也隔着小桌案盘膝坐在榻上。 陆允明仔细打量程平,紫色官服把她的皮肤映得越发地白,脸似乎也稍微圆润了一点,因为喝了酒,面颊红扑扑的,只那一抹“胡髭”讨厌! 陆允明道:“我找出来两张药浴方子,常用对体弱阳虚、手脚寒凉有好处,你可以试一下。”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两张纸递给程平。像陆家这种传承久远的大士族,都有些调养的验方。 程平笑着道谢。 “其实配合汤泉最好。元正时若无事,我们去骊山别院住几天。”骊山有好温泉,除了皇家的华清宫,权贵们在那里也多有别院。 想到华清池,程平就想起“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艳句子,不自觉地带上了两分贼忒兮兮的笑意,一起去泡温泉……陆相这是想献身了? 看着她的笑,陆允明抿抿嘴,微瞪她一眼,女郎家……尽瞎想! 看陆允明似羞似怒的神色,程平到底真笑了出来。 陆允明却又拿她没有办法,到底也无奈地笑了:“你啊……” 婢子捧上新烹的解酒热饮来,程平亲自斟给陆允明,又随意地说些天气之类的闲话。 陆允明从氤氲的热气中抬起脸,“阿平,你嫁给我好不好?” 程平呆住,这是——求婚?你要不要这么随意?不是,你是认真的吗,陆相! 陆允明握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 是认真的?过了半晌,程平到底笑了:“宰相娶户部尚书,本朝开国以来,这还是头一桩吧?” “我等着你,等你官做倦了的时候。”陆允明平和地说。 那也不行啊,我倦了,你呢?难道也要跟我一起归隐?放弃奋斗小半生的仕途前程?我真的承担不起,也不敢这样设想。 彼此都懂的事说太明白了没意思,程平歪着头轻声笑问:“我上次说没缘分,你亲我;这次再说,你想怎么着啊——” 她的笑脸还有这大胆·赤·裸的话,挑逗得陆允明脸一热。陆允明却没有被她明显的顾左右而言他拐跑思绪,“阿平,我们现在说的是婚姻大事。” 呵,果然是禅心坚定、宝相庄严的陆相……程平收起戏谑,“你不怕将来会成怨偶?” 陆允明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问:“你是看轻自己?还是看轻我?” 对上他的目光,程平心里一窒,别开眼去,往后靠在隐囊上,笑道:“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好不容易才穿上紫袍,我还得一展抱负、留名青史呢。” 陆允明轻叹,她到底是不信自己。也罢,慢慢走着就是了。 “陆相,你还记得那个酒令吗?就那个‘因何而的藕,有杏不需梅’那个。” 陆允明抬眼看她。 “我们也没必要弄那些繁文缛节嘛。你看《诗经》里那些士与女,多自由奔放……” 陆允明咬牙,她不想嫁给我,却想…… 陆允明用手指虚点程平。 程平绷着二皮脸笑嘻嘻的。 陆允明安慰自己,她这是醉了,跟喝醉的人没法讲理,“喝这么多,醉醺醺的,成何体统!”说着从榻上下来,走了出去。 139.邓相的案底 程平以为或许能在新年元正去泡温泉的时候把陆相仔细调戏一番,却不知还未到新年, 朝中就起了大变化。 先是陈相病休了十来日, 他回朝的时候,面色蜡黄, 步履蹒跚, 不说与几年前那个龙行虎步的威武老者判若两人, 便是与前些日子比, 也显得孱弱了许多, 以致于皇帝关切地连着问候了两遍。 就是他回朝的这日, 御史于樽参奏多年前的“赵王谋反案”系邓相栽赃,并且呈上了不少陈年旧证。 这种皇家的案子, 里面牵扯太多, 当年是不曾三司会审过的。 因确实从赵王府中翻出了违制之物及与藩镇不清不楚的书信, 赵王又在监狱中自杀身亡, 与赵王关系密切的一批大臣尽皆贬官外放——陈相出任河东节度使,当时是中书舍人的陆相更是被贬为边城小吏,先帝本就枯槁的身体,遭此打击, 彻底透支了生机, 很快就去了,这件事再无人查, 也便葫芦着过去了。 先帝过世, 传位于邓相拥立的韩王, 谁知韩王继位不过四载, 竟然在一次马球赛中坠马而亡,也无子嗣留下,于是魏王继位,便是今上。今上起复了不少旧臣,陈党、邓党再次并立朝堂。 现在于御史呈上的这些人证物证,都指向邓相,认为是他和另外几个大臣为了一己私利,构陷赵王——至于这一己私利,虽一笔带过,众人也都明白,为了拥立韩王嘛,混个从龙之功。韩王毕竟也算“先帝”,于樽为避尊者讳,只能含糊其辞。 自程平入仕以来,陈邓党争一直以一种温和理智的形式进行着——大家朝堂上斗斗嘴皮子,既有竞争,又有合作,内耗也没耽误干活儿。到此时,才露出狰狞的面目来。可以想见,先帝末年的时候,是怎样的残酷。 时过境迁,这些物证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已经不好查证,恐怕皇帝也不愿意去查证,毕竟牵扯太广,毕竟今上是既得利益者。 而于御史此时爆出针对邓相的证据,用意非常明显——陈相身体不好,恐怕没法再长期立足朝堂了,于是,便想和邓相做个了结。 听了于刺史的话,举朝震惊。程平下意识地抬头看陆允明。陆允明面沉似水,没什么表情。 两人昨日还一同吃饭,他没提这件事——是也不知道,还是信不过我? 程平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冷,政治斗争真是个魔鬼,我竟然连他都不信了吗? 邓相当即自辩。一桩当时就疑云笼罩的陈年旧案,早已是罗生门,不管是陈党的证据,还是邓相的辩解和反攻,都只是貌似平顺,却禁不得细究,也无法细究、不能细究。 邓相自辩后,又更多的陈党和邓党的党羽加入进来,若不是皇帝当机立断地退朝,早朝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程平随着众臣一起往外面走,看看又飘起雪花的天,算算,已经快腊月二十了,今年这新年元日,难过啊。 邓相为了避嫌,从今日起在家闭门谢客,姿态做得很好,倒是陈相门前越发热闹了。 程平这后进的“邓党”,掺和不上,也不想往里掺和,便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但陆允明不一样,他是曾经的“当事人”之一。 程平想了想,到底让孟襄去陆府打听,看陆相回来了没有。直到关了坊门、宵禁开始,陆允明都没有回来。 说是不掺和,但这么大的事,如何能不想?程平拿出一张大纸,把今天知道的信息,在上面做思维逻辑导图。琢磨了半宿,到底掷了笔,逻辑链不全,有些证据本身可信度就有问题,推也是白推! 程平洗漱完将睡的时候,陆允明却来了。 程平只好又穿上外袍,束上头发接待他。 掀开帘子,室内一股温暖的香气扑面,陆允明硬了一天的心,突然松了下来。程平迎了上来,她穿着宽大的鹿皮袍子,没束腰,脚下趿拉着式样古怪的毛毡鞋,头发只用一根簪松松地挽着,眼中闪着关切,似等着晚归夫君的小娘子。 婢子们都下去了,陆允明牵着程平的手,两人坐在榻上。 程平因为自己的身份,一时不知当问不当问。 陆允明微微一笑,抬手帮把鬓边散下的头发放在耳后:“担心了?还是——瞎想了?” 什么叫瞎想?程平瞥他一眼,身处敌对阵营,我这时候怎么想你都正常好吧? 陆允明的手落在她的脸颊上,又温软又细腻,陆允明禁不住用手指肚轻轻地摩挲。 程平抓住他作乱的手,似笑非笑地道:“陆相这是想对我使美人计?” 今天一天下来,陆允明心力交瘁,又怕她担心,也怕她多想,故而虽这个时候才回家还是过府来看她。 听她如此说,陆允明把她揽到怀里,用脸蹭她的头发:“我们夫妻一体,没什么要瞒着你的。” 这种事避不过去,程平便真就问了个明白——听到后面,程平只能叹一口气,政治斗争,分的是胜败,而不是对错,这里面,没什么洁白的羔羊。 程平猜想,这或许就是陆允明再次起复以后,更多专注实事,刻意淡化党派身份,与周望川、窦峻等一干邓党相处愉快的原因。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1”陆允明轻叹一口气。 程平从他怀里仰起脸,陆允明微笑着亲吻她的额头,还是我的阿平好,做的都是正事,是实事。 程平解除了心里的疑惑,又想起刚才他说的“夫妻一体”来,合着你求过婚,就当求婚成功了?我们陆相这么独·裁·霸道的吗? 程平踢了鞋子,用手臂攀上陆允明的脖子,把自己全窝到他怀里。 陆允明高大,程平娇小,这样抱着,倒是刚刚好。 程平却又不老实起来,用牙齿磨咬陆允明的耳垂:“陆相,我那日的建议,你考虑了没有?” 她这样,陆允明只觉得头皮发乍,半边身子都是麻的,搂住她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真不愿意啊?”程平吐气如兰,在他耳边轻笑。 陆允明缓缓呼一口气,低哑着嗓子道:“阿平,莫要捣乱。你这样,我受不了。” 程平到底还有点底线,知道这一天他过得不容易,这时候趁虚而入,把人家酱酱酿酿了,不地道!再说,这种时候,确实不合适再拿男女私情打扰他。 流氓耍得有张有弛的程平轻叹一口气,从他怀里下来,在旁边坐好:“行吧,不捣乱了。” 陆允明怀里空了,却又怅然若失起来。看程平带些红晕的脸、发亮的眼睛、嘴角噙笑欠欠的小样儿,还有略有些散乱的头发和衣服,陆允明强迫自己站起来,不然今晚真的不想走了…… “时候不早了,你早点睡。”陆允明摸摸她的头发,温声道。 程平趿拉上鞋子,站起来送他:“你也早点睡。这件事总会有个了结的。” 陆允明点点头。 陆允明披上大氅,程平难得温柔地帮他系带子。 系好了,程平抬头看他,灯光给陆允明的轮廓打上了阴影,显得格外英俊。 “陆相,我真是觊觎你的美色很久了。” 陆允明到底忍不住,低头吻住她的唇,过了好一会子,才放开她。 程平被他亲得有点意乱情迷。 陆允明温柔中带着点诱惑:“阿平,只要你嫁给我,我的美色便任你采撷。” 对着他似含着无限春色的桃花眼,又听了他这样的话,程平几乎都想点头答应了,却到底留了最后一丝清明,把万千情思化成一声悠悠轻叹。 韩秀在外面悄悄地翻个白眼儿,阿郎和程尚书是真能忍啊…… 在后面的几天里,朝中一片乱战,卷入的大臣越来越多,牵扯的事也越来越多。党争就如一只巨怪,本来只是在水面上露出一些脊背,如今水声哗哗,露出了它吓人的头和部分庞大的身躯,人们不敢想象,若整个都露出来,它是什么样,关键是,它还会再安静地蛰伏回去吗? 皇帝实在不敢冒这个险,只好乾纲独断,刚过完年,便按照本朝优待宰相的旧例,把邓相外放为剑南节度使,而参奏其他大臣的奏表都留中不发,强行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邓相离京时,程平和其他邓党一样,也去送他。 众人都知道,以邓相的年纪,想等到再次回朝,恐怕是难了。 送行的人中既有老部下,也有新人,既有白发苍苍者,也有青年郎君,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户部尚书程平和礼部尚书谢亭。两人都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都政绩卓著,官声甚好,是以后拜相的热门人选。 邓相看看程平,又看看谢亭,微笑道:“以后朝中事就看你们的了。”说着拍拍程平的肩膀。 后来程平成为寒族党魁的时候,有人对邓相这一“拍”做出解读,认为当初邓相就属意程平接自己的任了。 当然,那不过是马后炮的笑谈。这件事发生得太急,自李义山去后,邓党没有明确的二号人物,现在山头众多,其中最高的是已经拜相的周望川和礼部尚书谢亭。至于户部尚书程平,作为崛起势头迅猛的后起之秀,自然也算个山头,关键,他与周相是师徒…… 大家不知道,此时还潇洒骑马而行的邓相会逝于今夏,半月后,陈相也与世长辞,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140.嗑·药的问题 陈、邓两相的突然离去, 让众臣都有点恍惚,那两位跺跺脚朝堂乱颤的人物, 竟然就这么走了。众人又把目光投向政事堂的方向,周相长期在江南, 现在政事堂只有陆相了啊…… 皇帝也在为这事犹豫不定。现在算是四海升平,中枢单陆允明为相, 倒也忙得过来,但本朝一向是群相制, 再则——想到他短短时间调的十几万精兵, 想想运河沿线的布防, 想想他在群臣中的威望……皇帝皱皱眉,陆允明,还是值得信任的,但…… 那么选谁入政事堂呢?三省六部的朝臣?把外面的某个节度使或刺史调回来? 皇帝首先排除了后者,然后排除了够品级的朝臣中老朽的、无能的、空谈的、专爱挑毛病的, 在能干实事又知情识趣的里面,再排除与陆允明同属陈党的,真是不剩几个了。 皇帝用笔写下几个朝臣的名字, 尚书左丞章令仪、礼部尚书谢亭、户部尚书程平、吏部侍郎宋敏、兵部侍郎冯襄、刑部侍郎甄太初、中书侍郎韩捷…… 章令仪少些决断力, 若陆允明不在朝, 他恐怕顶不起来;谢亭, 样样都是好的, 但野心太大, 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在汴州时瞒了多少事;程平——也样样都是好的, 但资历太浅,他与陆允明、周望川都关系匪浅…… 犯了选择恐惧症的皇帝几乎把头发揪秃。 程平却不是很上心,自己资历太浅,况且老师周忘川拜相,皇帝不会让有师徒关系的两人同时拜相的。 政事堂一直“寂寞”着,每日只陆允明自己。也因为“高处不胜寒”,每日上朝下朝,他都形单影只,程平想起前世听过的一首英文老歌《stardust》,he''s the leader of the band,he is a lonely man。当老大的代价啊…… 程平也就是感慨陆允明一句,她自己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待得很舒服,很有点如鱼得水的意思。 前面几年漕运的疏通、盐政的变革、晒盐法的改良、和平的环境带来的稳定两税,让户部日子过得很宽松。与艰难的老徐尚书、锐意开拓的陆允明、跟在陆允明身后苦苦支撑的窦峻比,程平当的是太平尚书。 当然她也确实会偷懒。窦尚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崇尚的是夙兴夜寐、事必躬亲,程平不然,她主张的是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层次管理,分工合作。 之前的,不管是徐尚书,还是陆允明、窦峻,都是个人风格很明显的人,他们用个人影响力驱动着户部的运行。 与他们的“人制”不同,程平是“法制”派,她致力于让户部各岗司职责制度化,户部就如一架机器,各个零件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职能,制度赋予他们权力,他们也接受制度制约。 开始,对这种“直来直去”风格以及突然多出来的规制,大家不是没有怨言的,但经过了初期的磨合之后,这帮日常与数字打交道的理科男竟然觉得这样其实挺好,什么都明明白白的,省了多少扯皮的工夫,也很方便。 而程平只需要做好她“尚书”的职责就好。 对比憔悴的先窦尚书,程尚书面色红润,眉眼含笑,每日不紧不慢的,说话总是耐心十足,甚至还有空在下值后去东市闲逛,但户部却什么都是有条不紊的…… 又是大朝会的日子。程平与在门口遇到的户部右侍郎邢斌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 两人说的是日常公事,邢侍郎汇报,程平微侧着头听着。 见到一袭紫袍、一袭绯袍过来,外围等候上朝的官员们纷纷行礼。程平都和蔼地微笑点头答礼——她有点轻微的脸盲症,日常不打交道、只大朝会上混脸熟的,分不大清谁是谁。 陆允明扭头看她,面如冠玉,风姿秀雅,把制式官袍竟然穿出了几分洒脱,突然想起她第一次参加大朝会的样子,找不到地方,贼忒兮兮地乱看,到现在转眼已经五六年了…… 程平来到他近前,叉手行礼,笑着打招呼:“陆相早啊。” 陆允明笑着还礼,“悦安。” 程平站在他旁边,随口聊两句大朝会的事,又问户部送交政事堂的报表签批了没有,与和普通的上司同僚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陆允明耐心地陪她闲聊,也偶尔问两句户部的事。 刑侍郎只在旁边恭谨地立着。 每次大朝会大多就是走过场,程平说完公事就露出来本来面目,“今晨只吃了几口糕饼,现在饿了,只盼着朝会快点结束,吃两口饭垫补垫补。” 陆允明有些责备地看她一眼,这不好好吃饭的毛病是改不了了,却到底不好在这种场合说她什么。 然而今天的大朝会却有点不大一样的东西——皇帝册封了一个道士为“清微太和真人”,称吃了他献的丹药以后“身轻体健”,又表示今年寿诞,不再请僧人入宫讲经,改派太子去终南山道观致祷祈福。 皇帝这是要作死的节奏?程平看那道人,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面色红润,凤眼长眉,三缕美髯,倒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长得太猥琐也骗不了皇帝。 大朝会上实在不方便说什么,但其后的仗下议事中,程平还是尽了自己的本分,向皇帝进谏,说了“嗑药”的危害,里面的雄黄、石钟乳、丹砂……都有毒好吧? 皇帝耐下性子跟程平解释,这些东西经过炼化,已经危害尽除,且真人有办法行化它。 …… 对上铁了心的皇帝,程平铩羽而归。 下朝后,程平去找陆允明——自从搬家,程平还没去过陆家呢。 看程平气鼓鼓的样子,陆允明笑起来。 程平瞪他。 陆允明摸摸她的头:“你啊——” 到底给她解释:“圣人尊道是不假,但这回大张旗鼓的,估计是要抑佛。”陆允明本人尊重佛道,但他是一个政客,透过表象,看到的是佛道之争背后的经济因素和政治角力。 程平皱皱眉,作为户部尚书,作为一个虽然穿越但却是无神论者的户部尚书,程平其实是赞同一定程度地抑制宗教产业的。如此多的僧尼不事生产,不纳两税,寺庙又占有大量土地,真的不利于大唐封建主义建设。但,抑制佛教,没必要嗑药啊? 看程平还纠结丹药的问题,陆允明又笑了起来。 程平看着他,再次感受到了一千多年的代沟。从秦汉到魏晋南北朝再到唐,炼丹嗑药始终在贵族们中间流行着。尤其魏晋南北朝,士族们谁要是不嗑点药,简直都不好意思在士族圈混了。便是本朝,有这爱好的也不少。陆允明作为一个“古人”,对这个司空见惯,视为平常。 程平斜睨陆允明,似笑非笑地道,“陆相莫非也爱来两口五石散?” 不待他回答,程平又道,“听闻服用了五石散,可夜御十女什么的,果真吗?” 这种话也说得……陆允明抿起嘴。 程平对他行叉手礼,“下官告退。” 陆允明上前拉住她的手,“阿平——” 也不过这么一瞬的工夫,程平已经后悔刚才发脾气,回头对陆允明勉强笑一下,“我真累了,先回去。” 陆允明松开她的袖子。 程平对他挥挥手,径直走了出去。程平有些沮丧地觉得,即便没有现实的阻碍,两个人恐怕也不很合适,毕竟背景和三观有一光年那么远呢。 141.明君与诤臣 这位清微太和真人姓荀, 据说出身颍川荀氏。颍川荀氏是汉末魏晋的大士族之一, 至唐则没落了。这位真人论样貌气度也确实有两分旧族风范, 听闻还擅长清谈,每天出入朱门华族, 与诸公谈玄说道, 是现今京城最热门的人物。 本来佛道之争与士庶之别是不对应的,寒族信道的、士族敬佛的都大有人在, 但因为这位荀道士的出身和作为,这场宗教之争竟渐渐变了味道——原来邓党中人太府卿刘煦与之偶遇,当路问玄,那道士竟以其无“道根”傲慢地拒绝了。 众寒族官员似都被骂了无“道根”一般,对这道士敌对起来, 除了程平——她是第一天还懵头懵脑的时候就已经出了手的。 在皇帝再次给荀道士加尊号称“玄妙清微太和真人”并颁布敕书要求有异行和不守清规戒律的僧尼还俗时,礼部尚书谢亭上表, 认为道宗佛法各有法礼,无分先后, 不应过多干涉,很有点唐代版宗教信仰自由的味道。 谢尚书的奏表写得高屋建瓴、颇有气度, 寒族诸官应者甚众。 原陈党的一些官员则言“佛教乃夷狄之教, 华夏人不当信从”或说“道于东生, 为木, 属阳;佛从西来, 属金, 阴也;阳尊阴卑, 故而佛不如道”1……佛道论战再次兴起。 在朝上掀起口水战的时候,这些日子一直闷头不吭声儿的户部尚书程平则直接砸下了大雷——这位玄妙清微太和真人的履历。她找刑部的人把这荀道士查了个底儿掉。 皇帝及众臣一时都失了声——原来还能这样? 说来这位“真人”身世竟然有些堪怜。他本是陇州地方人,姓邱,因家贫,入赘岳丈家,改姓荀。年轻时久试不第,后来有一日去道观为再一次赴试求符,竟被观主点化入了道门当了道士。 荀道士出外游历多年,再回去,便声称得了“仙人法箓”,然后便来到京中,在终南山修行,认识了不少权贵,终于被引荐给了皇帝。 刑部侍郎甄太初,本人名字虽然道气冲天,却可能因为在这种地方任职的原因,对超自然力量没什么敬畏之意。程平去找他的时候,他考虑的就是政治投资和回报的问题——是不是要上程尚书的船?还有,即便这道士真有问题,查出来,皇帝恐怕也不一定高兴,但这又是一个积累声望的机会,要有所作为,总要冒些险的。 等了两天,甄侍郎告诉程平,干了! 人生存于世,总会留下痕迹,更何况这又是个户籍管理相对严格的时代,若真想查谁的底儿,哪有翻不出来的? 这位玄妙清微太和真人便被程平和甄太初扒了皮! 程平给皇帝留了面子,大朝会上没说,常参朝会也没说,在人数参加有限的仗下议政时把证据抖搂了出来。 看了这些证据,皇帝脸一阵青一阵红,对上程平的“忠臣脸”,却又说不出什么。 程平行正式的稽首礼,声音沉痛地谢罪,“因臣等之不察,使圣人被此等奸人蒙蔽,食其毒丸,身处险境,请治臣等之罪。” 程平此言一出,其余诸臣只能都行礼请罪。 听程平直接给这件事定了性,皇帝也确实没什么说的,只好让人把那道士羁押起来。 程平把不会看眼色的“诤臣”角色扮演到底,请求对这道士公开处刑,以儆效尤——我就不信你,前面杀了一个,后面还有来献丹的! 甄太初咬咬牙,也附议。 皇帝岂愿意把自己的蠢事公之于众,恨不得拿起案上的书把这两个没眼色的东西砸出去,却到底顾忌颜面,勉强说了两句场面话,结束了仗下议政。 陆允明被留了下来——皇帝与他相识有小二十年了,年轻时候的黑历史彼此都知道,皇帝倒不怕在他面前丢人,当然,也是实在没有人能说道说道了。 皇帝指指刚才程平的座位,气咻咻地道:“程平这个小子,怎么这般愣头青?枉朕拔擢致名位,竟对朕如此无礼……” 陆允明也想不到程平会在这件事上死磕,但仔细想想,她的圆只是“外圆”,其实拧得很。当年刚上任米南县令,就能跟上司把官司打到朝堂上,现在一部尚书,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干的? 至于这 “釜底抽薪”的计策,倒在情理之中了——她一向又狠又机灵。想到她那日问“陆相莫非也爱来两口五石散”还说什么“夜御十女” 那凶巴巴的样子,陆允明脸上泛起一个无奈的笑来。 “不瞒圣人说,那日朝会后,她便去找臣了,说这药于身子有害,让臣劝劝圣人。臣也跟她解释了这里面的缘由,她当时便不悦起来,话里话外指责臣于公未能尽到宰辅之责,于私有负圣人之爱重……” 皇帝有点暗搓搓地幸灾乐祸,诚之有些年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了吧? 陆允明抿抿嘴,轻叹,“如今看来,程悦安说的竟是对的。”说着站起身来,郑重谢罪。 皇帝赶忙拉他,“这怎么怪得你?”又埋怨道,“他这个犟脾气啊……” 陆允明却颇为公允:“她对臣有成见,对圣人倒是一片忠心。” 有被指着鼻子骂的陆允明做对比,皇帝心里好受了不少,想了想,倒也是,“他的忠心,朕自然知道的……” 看陆允明的样子,皇帝却又反过来劝他,“他就是年轻,脾气急,倒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不知不觉便被拐到了“自己宠出来的人,还能怎么办”这条路上。 陆允明轻叹:“但愿吧。” 皇帝突然笑起来:“这个小子也确实有办法……你说他哪来这么多主意?” 陆允明也无奈地笑了:“大约是天生地长的吧?” 说到程平的这些主意,陆允明又跟皇帝说起程平守云州时把城墙浇成了冰城,城墙头儿上一排人头,又道:“便是城破,还想着用自己的头再骗那桑格略一回……” 皇帝当初收了长史吴昆关于云州保卫战的秘奏,得知程平这样的安排,不是不感慨的,也因此在她回朝以后,礼遇日隆、赏赉丰渥。 跟陆允明聊了一阵子,皇帝彻底散了郁气,“君有诤臣,不亡其国”,就这样吧…… 皇帝在自认为朝着“明君”道路大踏步前进的时候,程平也收到了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敕书,正式拜相。 众臣一脸蒙圈:“……” 不管大家是怎么想的,反正在史官笔下,这又是一段明君忠臣的千古佳话。 从江南回京述职的周望川围着程平转一圈,“你这个小子竟然也拜相了!且是尚书职,老夫还是侍郎着呢。” 程平嘿嘿赔笑。 周望川负着手,“也是宰辅了,莫要再做这般模样!” 程平赶忙郑重了脸色:“谨听老师教诲。” 周望川倒笑了,又问起朝中事。程平把一些邸报中没有的事和书信中不方便说的话都跟他说了。 周忘川看程平,眼中精光四射:“你是想好要当这个党魁了?” 程平面色平和安静,“若老师在朝,学生自然唯老师马首是瞻;然老师无心于此,对上谢尚书和其余诸公,学生愿勉力一试。” 她说话时的语气,让周望川想起年轻时的邓相。 周忘川看了她半晌,“也罢!年轻人,总要有点这劲头儿才好。”便是摔倒了,只要不太狠,总能再爬起来的。 周望川政事堂的饭没吃几顿,述完职,便请命继续去江南督导完善漕运。 对这位长相猥琐内心伟岸的老臣,皇帝很是信重,为其加“太子少保”及“光禄大夫”衔,算是解决了周望川和程平这学生反比老师职衔高的问题。 周望川再次匆匆离京,政事堂只剩了陆允明和程平。 陆允明终于达成了与程平朝朝暮暮的心愿——虽然跟他原来想的不大一样。 程平用的是原来邓相的廨室,那是个雅致讲究的老头儿,他走时,留下了一些书画摆设,程平都原样未动地“继承”了下来。 程平把自己的书还有厚垫子、大靠背、小茶壶茶盏、瓦罐兰花、瓷盆乌龟都挪进来,原本的雅致上立刻就混搭了几分烟火气。 陆允明很喜欢程平的乌龟——凶得很,给它一块不比它脑袋小多少的碎肉,张嘴就吃了进去,陆允明用手指逗它,差一点被咬到,这便是所谓的“物类其主”吧? 当然这话陆允明也只敢腹诽腹诽,自那日程平拂袖而去以后,她便生疏客气起来,很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 看陆允明又逗自己的乌龟,程平忍无可忍,“陆相莫把它撑着!” 陆允明看她一眼,放下喂食的木夹子,走过来坐在程平旁边的榻上,一边用茶盏盖子刮茶叶末一边轻声道:“悦安对它倒是心软。” 程平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允明,他的桃花眼尾上挑,嘴角微翘,语气里带着五分勾引,三分委屈,两分轻佻——陆相终日严肃,这般形容真是难得一见。 “陆相言下之意是某对谁心硬了?” 陆允明看她一眼,你自己明白! 程平被他这一眼勾得乱了心,放下拿在手里从他进来就没看进去一行的书,也学着他的风流样子:“陆相莫非对那日某的提议心动了?” 142.深入谈恋爱 这个话题在晚间陆允明去程府蹭饭时来了个升级版。 程平用手撑着头看陆允明, 脑子里构思起《和同事兼邻居谈恋爱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这个帖子。 这真的是除了不晚上睡一个被窝, 成天泡在一起的节奏了。 关于睡被窝这个问题, 程平是很想统一化了的,不知陆相的腰到底有没有问题?用不用吃点五石散…… 自己能拜相,多亏了陆允明,程平知道,但就是想跟他耍耍脾气, 摆摆样子, 程平在心里笑话自己,这就是所谓的“恃宠而骄”吧? 已经将入秋了, 天气却还热, 程家晚饭简单,槐叶冷淘。槐叶冷淘者,就是用槐叶捣汁和面,做成面条,煮熟后过冷水,后代所谓凉面的。槐叶冷淘不管在宫廷还是民间都很流行,差别就是浇头了。 民间吃冷淘,简单的可能只浇一点盐卤, 宫廷冷淘就奢侈得多, 鲈鱼鳜鱼、鸽肉雀肉,乃至鹿唇驼峰、熊掌天鹅之类传说中的珍品都能当浇头。 程府的浇头介于两者之间, 鸡肉菌子的和虾子青豆的, 前者香浓, 后者清爽,再加上三四样时蔬小菜,简单美味。 陆允明自带滤镜,觉得便是阿平家的面,也比别处好吃几分。这样的面,陆允明能吃两碗,程平则吃半碗,加上各种菜蔬,勉强把碗堆平。 陆允明是知道她的,“晚间你又喊饿。” 程平挑食是老毛病,哪里听得进去?晚上一起在书房“上自习”的时候,果真又饿了。 好在婢子们都知道她的毛病,除了常煮汤汤水水的送来,各种小食是常备的,松子核桃类的干果,桃子梨子类的水果,芝麻糖、杏仁糖之类糖果,都放在盘中,盘子则在案上她随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陆允明便看她一边看卷宗,一边伸手抓吃的,即便垂着腿坐高脚椅也不老实坐,时常把一条腿收起盘坐在椅上,又爱托着腮咬笔杆,坏毛病罄竹难书。想想她在政事堂廨房正正经经的样子,也是难为她了…… 看她抓起一把松子又是手剥又是嘴嗑的,陆允明抿抿嘴,“拿过来——” 程平抬头,怔了一下,才知道陆允明说的是松子。 程平嘿嘿一笑,转移阵地,拿着卷宗和盘子挪去大榻上,坐在陆允明旁边。 陆允明便剥了松子仁给她放在小碗中。陆允明剥一个,程平吃一个。程平又拿卷宗上的问题问陆允明:“军器监虽号称有十三种铠甲,但每年做的主要还是明光铠。锁子甲明明更轻便,防护效果也差不多,为何倒做得少?”又言制式步兵甲规定斤数是不是太重了?程平自己在云州时也穿过铠甲,真的很沉啊。 陆允明给她解释各种铠甲的优劣点,军中对明光铠的推崇,也说军器监每年的款项和制作能力…… 程平点头,把手伸向小碗,里面是空的。 陆允明直接把松子仁放进程平嘴里。 程平衔着松子,笑着看他一眼,嚼着吃了。 陆允明剥完了手里的,便不再剥:“晚间不要吃太多这个。” 程平听话地点点头。 陆允明摸摸她的头发。 自那日为了五石散的事程平拂袖而去,两人好些天没这么亲近了。 程平实在不是什么矜持性子,干脆枕在陆允明腿上,翘着二郎腿看书。 陆允明轻笑着责备:“成什么样子?”却又调整坐姿,让她枕得更舒服。 “你不让我睡,还不让我枕一会?”程平嘟囔。 陆允明:“……”阿平真是“语不惊人死——”陆允明到底不是百无禁忌的程平,哪怕只是套一句诗,却还是不愿把这个字用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 陆允明拔下程平的发簪,让她的头发都散在自己的腿上,手在她丝滑的长发中穿过。散着头发的程平有种带簪带幞头时没有的妩媚,又是这样的姿势,很容易就让人想歪了。 陆允明只觉得身上燥热,“阿平,你应了我好不好?” 程平搂住他的腰,“陆允明,你应了我好不好?”却不提防发现了陆允明身体的异样,怔一下,嗤得笑了。 陆允明俊脸一红,一不做二不休地抱着她吻了下去。 程平则干脆把手伸进他的领口。 陆允明只觉得头皮发麻,喘息着道:“说,你会嫁给我,阿平。” 这种时候还讲条件……程平不理他,直接去拽他的腰带。 陆允明翻身压住她,亲吻她的嘴角面颊眼睛,却依旧记着要保障,“阿平?” 程平叹口气,下半身支配上半身地点头:“如果要嫁人,我就嫁给你。” 陆允明终究少了平时的理智冷静,没挑出她话里的漏洞,任情感和欲望燃烧了起来。 韩秀退得远远的,又截住来送汤水的婢子,婢子们互望一眼,退了回去。 一夜微雨,半宿缱绻,陆允明第二日是从程府出门去上朝的,程平则“病休”了一日。 程平虽看着娇弱,身体却不错,极少生病,请病假就更少了。 两位宰相住同一坊,帮着请假倒也正常。皇帝问陆允明:“悦安这是怎么了?” 陆允明微沉吟:“约莫是太累了。” 皇帝点点头:“诚之你多分担着些。” 陆允明施礼称是。 皇帝看陆允明,“诚之倒越发滋润了,颇有春风得意之感。” 陆允明面不改色地微笑道:“圣人过誉。” 陆允明回到政事堂,先帮程平喂上她的乌龟。这只龟鬼头鬼脑地看看陆允明,毫不客气地吃了肉,看他不再继续投喂,便把尾巴对着陆允明趴在瓷缸里的石头上休息。 陆允明坏心地把它翻过来,乌龟先是缩回头脚,过了一会子看没什么危险,便伸出来,试图翻过去。 陆允明失笑,却到底帮它翻了过来。 看着充满程平气息的廨室,陆允明不由得回想起昨晚,我的阿平啊……真是又娇又凶。 143.朝堂上对立 头一天还耳鬓厮磨、缠绵缱绻的陆允明和程平, 第二日却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了起来。 程平休了一天“婚假”刚回到朝堂,便收到两个重磅消息当新婚礼物——淄青节度使齐弼病重,其子齐晖不请而自继为节度使;南诏愿意弃吐蕃而归化于唐, 请求下嫁公主。 两件事一内一外, 处理不好, 都可能会产生极恶劣的后续问题。 朝中对前者争论又更大一些, 部分臣子认为应采用怀柔之策, 干脆授予齐晖旌节让他节度淄青兵马,然后再徐徐图之;部分则认为不可, 此风不可长,不然淄青就是下一个河朔三镇, 而未来会有更多的淄青。 对南诏事, 分歧要小一点——和亲自来便是一项惠而不费的外交策略,本朝对突厥、吐蕃、回鹘都有不少和亲公主,若能以和亲换来外族归附、边关平和, 是一桩划算的买卖,便是不行, 唐损失的也不过是个公主罢了。 皇帝沉吟半晌,问陆允明:“陆相以为如何?” 陆允明道:“臣以为此时当派使者前往青州,一则探节度使之病, 一则探淄青军之实,战与不战, 不宜妄作决断。然——”陆允明话音一转, “淄青军邻近河朔三镇, 不得不防,请圣人诏令周边地方严加戒备。” 陆允明所言倒也是老成谋国之道,皇帝点点头:“南诏求娶公主一事呢?” 陆允明微皱眉:“臣以为可。”却没有多说什么。 皇帝再点点头,看向程平:“程相以为呢?” “去岁陆相带兵却回鹘、救云州,淄青军也曾出兵,虽不多,却也是听朝廷诏令的意思——”程平道。 皇帝点点头。 “臣同意陆相先派使者去青州的提议,一则探察虚实,二则实行劝说,淄青之军是我大唐的兵士,淄青之民是我大唐的百姓,能不动干戈还是不动干戈得好。”程平对在国内用兵始终持谨慎态度,藩镇痼疾,不是凭着哪里失火就去哪里灭火来解决的。 粗听起来,陆、程两人建议相似,细听却大为不同,甚至可以说意见相左——分明一个主战,一个主和。朝臣们不着痕迹地互视一眼,都说陆相与程相相得,曾有过命的交情,可如今看来却仿若陈相、邓相重生——便是政治主张都那么相似。 皇帝又问程平关于公主和亲南诏的看法。 “臣以为不妥!”程平直接说。 程平入政事堂,与陆允明稍微分工了一下,礼部恰是她分管的,最近没事就倒腾整理民族关系,又去陆允明那儿找来边患的战史研究,对南诏的事门儿清,“天宝末年,南诏脱离大唐而转投吐蕃,侵犯云贵等地,建中时,剑南节度使韦皋招降之;先帝时,南诏复叛,侵犯我西川,郑陶夺回西川,与之再次订立盟约;后不久,南诏先后攻陷我邕州、交趾……” 程平历数唐中后期与南诏的外交关系,这才几十年,打了好几回了,他们能信吗? 程平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答应着呗,不就是损失个公主吗?万一管点用呢? 程平看看众人,正色道:“守国门、死社稷是我等文臣武将当为之事,岂能把此重责压在一个小娘子身上?”这话实在太掷地有声,呛得众人脸青一阵白一阵,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云州保卫战相去不远,程相临破城时的安排,大家也是知道的。 陆允明看着挺然而立的程平,她的肩背虽瘦削却笔直,总是微弯的眉眼端正严肃,直到此时,陆允明才真正觉得,那个曾经在齐州湖边啃藕的小士子,我的阿平,已经是一朝宰辅了。 皇帝一向以豪爽敢担当自诩,看看程平和众臣,颇有些讪讪的,“主要是怕淄青军这边有变……” 程平懂他们的意思,陆允明这么强硬的人,能答应和亲,一则是政客思维加上大猪蹄子思想,一则也是怕淄青军有变,万一南诏再反了,朝廷则面临双线作战的问题。 程平道:“所以,臣以为,于淄青事,要谨慎。” 陈相与邓相后来争执的焦点便是“安内”和“攘外”,如今陆相与程相还是如此…… 礼部尚书谢亭表示附议程平,然后有更多先前的邓党也表示附议。 党争简直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模样。 皇帝看看陆允明和程平,又看看众臣,“便按两位相公所言,派使者探看,也伺机规劝,同时着周边各州及节度使小心戒备。南诏事——再议。” 皇帝拐回内廷,大臣们则回各部司。 陆允明和程平侧着头在说什么,众臣在后看着,两位相公倒不似剑拔弩张的样子,终于,陆程二位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政事堂的长廊拐角处。 陆允明不知道该如何跟程平解释,其实自己要说的,她都知道,她想什么,自己也明白,只是选择不同而已。陆允明不由得反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了阿平这样的赤子之心?会不会有一天,阿平在长期的朝廷斡旋争斗中,也这样权衡取舍,再无这份可贵的孤勇? “阿平——”陆允明舔舔嘴唇。 程平轻叹一口气:“我知道,我又幼稚了……” 陆允明停住脚看她一眼,“不是幼稚。” 程平无奈笑一下,知道自己今天这份争论很可能是徒劳的,“圣人年轻,没有女儿可以下嫁吧?或许宗室女?” “圣人有一幼妹,约莫及笄之年。” 程平作为朝臣,虽然对皇帝的兄弟们更熟些,但对公主们也大致有所了解——比如陆允明的前追求者安阳长公主,却从未听过这位公主,想来是不受宠的。 出生在帝王家,可能没享受多少公主的特权,却要承担公主的责任,程平缓缓地叹一口气。最近叹气越来越多了,可能是因为发现无可奈何之事太多。 陆允明让她叹得心软了,其实平心而论,如果他自己是质子、公主,舍一己之身可保社稷若干年太平,陆允明是不会犹豫的,但把这种责任强加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身上……就如阿平说的,实在是自己这些人的失职。 五日后,关于南诏求公主下嫁之事有了定论——皇帝幼妹玉宁长公主自愿许嫁南诏。 玉宁长公主要求见程相公一面,皇帝答应了。 程平第一次走进内廷。 144.公主与宰相 宫女把程平引入殿内, 一个着浅绯色宫装的女子往前迎了几步。 程平敛容垂目行礼。 “程相公无需多礼,请坐。”玉宁长公主的声音颇为娇柔, 听起来倒不哀婉。 程平心里一松, 若是心思太过敏感悲婉的, 如何熬过去这未来漫长的异国生活?虽同情这位公主,但程平有二十多年不曾与女孩子打过交道了,又君臣“男女”有别,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便秉持着外臣的身份静静地坐着。 玉宁却歪着头打量程平, 听说朝中陆相公最是英俊,阿姊安阳当年很是为他发了几年痴病, 便是如今有了驸马, 提起陆相公还偶尔长吁短叹的。后来又听说, 程相公更为年轻, 样貌清秀,现在看来, 倒所言不虚,程相公果然是个芝兰玉树般的年轻郎君——便是这位年轻的宰辅在朝上为自己说好话的。 玉宁与安阳不同, 安阳幼时在一众皇子皇女中也不出挑, 但到底有高位份的娘亲, 有当今圣人这个同胞哥哥护持, 也算是宠着长大的孩子。 玉宁之母只是普通的宫人, 因为生了公主, 才封了个才人, 还是以后再无宠的才人。对这老来女,先帝实在谈不上看重,过年过节家庭聚餐见几次罢了。玉宁才几岁,先帝就驾崩了,换了哥哥们当家。先后为帝的两位哥哥固然不会虐待幼妹,要说多疼爱也谈不上,玉宁便在皇宫大内,小透明着长大了——直至她到了及笄之年,被发现了和亲价值。 “听闻近日相公在朝上为玉宁和亲之事殚精竭虑,儿便想着见相公一见。”玉宁一句话便把目的说了。 面对这么清澈如水的小姑娘,程平的一颗大叔心越发柔软起来,却也不能说什么,“臣等不过是尽为臣者的本分。” 玉宁轻叹一口气,又笑了:“听闻相公还建议册封那南诏国主,并让其宗室子弟等入长安太学?” 程平想了想,到底跟她解释:“册封南诏国主,则南诏可与吐蕃并列,此为制衡之术;让其宗室子弟入学,使其修习中原文字礼仪,则年轻一代更亲善大唐。” “我还只道是相公要让我嫁得好看些,又要让南诏宗室为质,保我平安呢。”少女娇憨的声音。 程平无奈地笑了,公主聪慧是聪慧的,只是这性子也太直了些。跟朝上那些说话拐三个弯都嫌太少的大臣们说话习惯了,面对这样单纯的少女,程平倒有点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公主是大唐的公主,他们等闲不敢把公主怎么样的。”程平温言安慰道,又比出纳音的祖母、和亲回鹘的恒泰公主的例子。 程相公这安慰……难怪没娶上新妇!玉宁长公主笑起来。 程平挑眉,看公主一眼,又垂下眼。 玉宁收敛了嬉笑容色,站起来微施一褔礼,“多谢程相公为玉宁做的。” 程平也站起来郑重回礼:“臣不敢当。” 玉宁又笑了。 用眼睛的余光,程平看到少女的笑容如二月春花,烂漫娇柔。本来程平以为那句“自愿和亲”只是一个官方说法,见了这位小公主,倒觉得这恐怕还真是“自愿”,这是个天真但聪明豁达的女孩子,知道躲不过,便干脆笑着接了下来。 关于玉宁长公主到了南诏该如何行事,实在不是程平这个身份能教她的,婚礼嫁妆之类细节,也不是一个宰辅该关心的事,程平只能祝福她:“愿长公主平安喜乐。” 最近听多了“要贤德贞良”“要莫忘母国”甚至“尽快诞育麟儿”之类的嘱咐,程平这句单纯的“平安喜乐”让玉宁红了眼圈。 时候已经够久了,程平再施礼,退了出去。 宫女过来轻轻地帮玉宁换下放凉了的饮子,“公主喝些热杏仁牛乳歇息歇息吧?一会儿礼部的人也该到了。” 被这么一打岔,玉宁红了的眼圈便恢复了正常,点点头,笑叹道:“礼仪繁复至此,嫁人真是麻烦。” 宫女抿嘴一笑。 程平回府,便看到等候着的陆允明。 程平对他一笑。 陆允明走过去,牵着她的手,打量她的脸:“笑里都带着忧愁。” 程平这回是真被他逗乐了,手攀上他的脖子,颇有自知之明地道:“你的阿平不是那种婉约的人啊。” 陆允明揽着她的腰,用下巴轻轻地蹭她的头发,“我的阿平最是温柔和善。” 这滤镜厚得……程平仰起头亲他一下,“我在朝上跟你针锋相对的时候,恐怕不是这么想的吧?” 陆允明与她额头对着额头,认真地说:“你有自己的政见和主张,我很高兴。我们程相在朝堂上是个有担当的宰辅。” 程平本意只是调笑一句,没想到他认真了…… 陆允明收紧手臂,亲吻程平的眼睛、面颊、嘴角,在深吻之前,轻声道:“我们程相在床第之间也特别可怜可爱。” 程平被堵住嘴说不出话来,陆相这一言不合就开黄腔儿的技能是什么时候习得的? 然而陆允明也不过就是抱一抱亲一亲罢了,青天白日的实在不合适做什么,他也有顾虑——怕程平怀孕,虽相熟的太医说那避孕丸药对身体没什么危害,但是药三分毒,能少用还是少用。 陆允明就如贪吃的孩子,吃不到嘴里,却还要捧着碗,明明忍得难受,却还是抱着程平不放手。 程平跟他说起玉宁长公主的事,“小娘子很是清澈柔和,惹人生怜,偏要作为‘国礼’被送出去……” 陆允明目光变得深沉,脸也严肃起来:“总有一日,我们不再用和亲之策换取边关和睦。” 程平擅长自省,也擅长自我宽慰,“我们这些大臣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平心而论,现在形势可比圣人刚即位的时候好多了。都有文人吹嘘现在是‘中兴’呢。”程平对陆允明睐睐眼睛,半欣慰半自嘲地道,“陆相,我们都是中兴之臣啊……” 陆允明到底让她逗笑了。 程平却又正经了神色,“‘治大国若烹小鲜’,文火慢炖才好,心急了,肉不鲜嫩还好说,烧漏了锅子就麻烦了。” 陆允明微笑着看她,对比那在湖边啃藕的无赖样子,不无感慨地道:“我的阿平也老成谋国起来了。” 程平把他扑倒:“陆-允-明,你是什么意思?莫非在说我原来幼稚?我一直很成熟的,好不好!” 陆允明呵呵地笑:“是,你一直成熟,所以才配我这个老人家。” 程平趴在他身上,摸摸他的胡髭,“我还是觉得你不留胡子好看,这样威仪太重,倒真像个阿叔了。” 陆允明于胡髭倒没什么执念,留着主要是因为这是程平帮他修的,当时那点连自己都不好承认的小心思便藏在这留起的髭须中。如今佳人在怀,这胡不胡髭的,也就无所谓了。 陆允明不在意自己的胡髭,却在意程平的,每次下嘴之前都下意识地把她的假胡须搓掉,不过他离着不费这回事的时候不远了——程平的胡须液已经快见底了。虽经常去东西两市逛,却再未见那位卖药的老人。 对程平的困扰,陆允明点点头,“倒是我疏忽了,我也认识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回头寻一寻看,还能不到再得些这样的法门。” 程平笑着道谢。 陆允明觉得有点荒诞,想办法把妻子扮成男人……我这是全天下独一份的吧? 两人也说正事也胡天胡地地混到吃晚饭的时候,陆允明却站起身要走。 程平颇为诧异:“你不留下来吃晚饭?” “今天早早就过来等你,还有公事未完,”陆允明抿抿嘴,“况且——我吃了饭就更不想走了……” 程平笑起来。 陆允明无奈地走过去,恶狠狠地又亲了她一回,才逼着自己转身出去。 程平的笑容渐渐淡下来。陆允明为何强忍着,程平知道。他这般情深的样子,若有一日渣了他……程平的心有点扎扎地疼。 145.去赴赏菊会 程平看手里公主府送来的帖子, 略有犹豫。 荣乐大长公主是先帝胞妹,今上的亲姑姑, 如其封号般, 大半生尊荣喜乐, 虽几番皇室动荡, 都未被波及,又据说与驸马恩爱情深, 育有二子二女, 都颇为出色——这位大长公主拿的妥妥的是人生赢家剧本。 大长公主最好热闹,每年都在其城南的悠然台办赏菊盛会。悠然台, 虽名台,其实是园,以菊著称, 据说有名品千种。这赏菊盛会受邀的主要是长安城豪门大族、俊才风流的年轻郎君和小娘子们——程平觉得有点像后代的豪门舞会, 又有点相亲会的意思, 朝中上年纪的老臣们是不大出现在这个社交平台上的。 往年程平没收到过赏菊会的帖子,估计是因为出身不够,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没有才名。这回收到——约莫是朝中自己替玉宁公主出头,刷了一波公主们的好感度, 大长公主就开后门, 把自己塞进了嘉宾名单。 荣乐大长公主代表的是闲散而尊贵的宗室力量……还是去吧,没什么危害, 也算修个善缘。 驸马薛勖亲自接待程平。这位老驸马约莫四十余岁的样子, 是个长相儒雅、举止洒脱的大叔。 薛勖虽无实职, 身上却有二品开国郡公的爵位,程平先向他行礼。 薛勖托住她的臂,笑道:“相公能来,给小园增色不少。” 程平笑着客气回去。 薛勖请她去堂上吃茶,程平自然客随主便。虽还是前院,不是盛景所在的后园,已见了不少精品菊花开得真好。程平不懂花,薛勖耐心地给她解释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两人且赏玩且走。 然后便有小郎君们上前行礼。除了已经纳入国家公务员系统且在三省六部混出头脸的以外,程平对这些年轻的郎君们都不大熟。 听了他们的自我介绍或者薛勖引荐,程平笑着颔首,有的能把他们与朝中某张老脸对应起来,便赞一句“郎君风仪轩轩,颇类令尊”之类的客套。 看着这些年轻人,程平想起《红楼梦》里贾母说的,大家子的孩子们,养的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丑的,看去都是一样齐整。果然是,这些小郎君们长得都不错,风度也好,一个个看着赏心悦目的。 薛勖笑道:“早就听说程相爱提掖晚生后辈,如今看你对他们形容,果然是。” 自程平回了朝,确实常有去她门上投书投文的,程平抽空都看了,捡着自己觉得靠谱的,见一见,考一考,有的推荐给礼部侍郎,有的推荐地方,有的虽未推荐,却给出些考试或仕途意见,故而在士林名声不错。 程平笑道,“郎君们一个个风华正茂,看着就让人心里舒爽。” 看着程平年轻的脸,薛勖想说你自己也风华正茂着呢,却到底碍于她的身份,便笑着点点头,“程相所言甚至。”又伸手把她往正堂请。 主客二人在堂上坐下,聊一聊秋来的天气,说一说菊花,扯两句风雅典故,倒也轻松。程平计划着,喝两盏茶,说会子话,就托辞离开,也省得老让人陪着,谁想到大长公主却派人来请。 程平看看薛驸马,笑道:“下官来了还未曾去拜见大长公主,实在罪过。” 虽大唐开放,却也有男女大妨,一般都是男主人招待官客,女主人招待堂客的,程平此言不过是个面子话。 薛勖笑道:“说什么罪过的话,某陪程相一起过去。” 程平笑着点头道谢。 没想到后堂坐着的不只荣乐大长公主,还有她同辈的肃贞大长公主、寿康大长公主和安阳长公主、柔嘉长公主。 对此,程平倒也有些预料,上前庄重严肃地给公主们行礼。 到底对着的是当朝宰辅,荣乐等虽好奇,却不能失礼,客气地请程平坐了,又说了主人家该说的客气话。 程平笑着与公主们应酬着。 肃贞大长公主笑道:“我只道陆相公已经算年轻的了,谁想到程相更年轻。古代贤士有十二岁拜相的,我们现在的宰相们啊,也不遑多让。” 程平微笑道:“长公主谬赞。” 听肃贞姑姑拿眼前的程相与陆允明相比,安阳再仔细打量程平两眼,终究觉得不及陆郎,但一则这是长辈说的,一则对面坐的到底是宰相,再则这位程相在朝上说的做的,倒也确实让人敬服,安阳便按下了反驳的话,开口道:“多谢程相公为舍妹和亲之事操劳,对此,我等姐妹俱铭感于心。” 程平笑得温和:“这是臣分内之事。” 安阳微笑,眼睛里却有些诧异,不知怎么的,似从这位程相身上看到些陆郎的影子——大约他们这些权臣气度上都有些相似吧? 寿康大长公主是做媒爱好者,笑道:“程相如此年轻,可有家室没有?” 程平抿抿嘴,略不好意思地笑道:“尚无。” 寿康来了兴趣,正要说什么,被荣乐大长公主一个横眼给横了回去。 程平只笑笑。 薛勖适时地插了两句话,气氛便圆了回来,然后薛勖便带程平出来。薛勖不便代寿康道歉,便笑着亲自带她去赏菊,因为有这个茬儿,程平倒不好说走了。 前面郎君们正在亭子里作诗,见薛勖和程平来了,便都起身,又请他们评一评。薛勖固然风雅,文采却一般,程平明经出身,作诗的本事更菜,但两人的眼力还是有的。 程平有千年的积淀在,随口说便是高屋建瓴的话:“作诗作词还是要因时因事有感而发才好,若只以西风、东篱乃至金玉香冷之类词句堆砌,纵然精致,到底落了下乘。”程平又勉励他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郎君们青春年少,要多读书,多出去走走,多做些实事,于仕途经济又益,于诗文亦有益。” 对程平这种文学创作要有生活经历做底子的看法,薛勖亦点头,“程相公此言精到得很。” 小郎君们领头的是王仆射之子。小王郎君对程平施礼道:“杜工部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适才程相又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敢问程相,是读书更重要些,还是行路更重要些?” 程平正给小伙子们解释理论学习和实践的关系,一个仆人走过来对薛勖说了一句什么。程平停住嘴,薛勖笑道:“是陆相来了,某去迎一迎。” 陆允明来了?程平坏心地想,他过年龄了吧?约莫也是长公主给开的后门? 程平这道也不布了,只笑道:“陆相最精作诗,一会儿他来了,我们一起听他说,某就不班门弄斧了。” 众人眼神乱飞,看程相这表情说法,与陆相之间实在不像水深火热的样子,但又听说两人在朝上针锋相对……又听说,陆相多年不赴这赏菊盛会了,怎么的今年倒来了? 亭中一群年轻郎君,陆允明一眼便看到了程平。 她日常不是官服便是士子白袍,今日却着一件蓝色锦衣,头上不戴幞头,而以碧玉冠束发。难得见她鲜衣华服的样子,陆允明眼前一亮,我的阿平真是面容清朗、气度高华。 程平带着众人往前迎几步,“陆相。” “程相。”陆允明笑着与她答礼。 对陆允明,众高门士族的小郎君们明显更热情信服些。陆允明入了座,众人就有把议题报上的,陆允明看程平一眼,笑道:“程相所言极是。文辞字句,艺也;感悟道德,实也。若无实,文辞再美,终究只是虚言……” 程平含笑听陆允明在这里讲“文以载道”——他是这种主张倒也不奇怪,他一直是个实际的人,又有点古板…… 程平在心里埋汰陆允明古板,众士子却觉得陆相与程相所言,颇有相通之处,两位政见不和,没想到于诗文之道,倒是相合的。 今天或许实在不是个适合搞文学评论的日子,“讲课”再次被打断,皇帝派来宦者请两位宰相入宫,有紧急政务要处理。 陆允明、程平互看一眼,估计是淄青军那边有信儿了。 146.陆允明出征 果然是淄青军的事, 淄青节度使齐弼已然身故,其子齐晖掌握军权, “请”朝廷册授其为新任淄青节度使。 程平想象着,若在戏台上,齐晖当是这样的道白:“朝廷若是答应,还则罢了, 如若不应,某便带兵反了, 啊呀呀呀呀……” 陆允明问起淄青军高层的情况,又问青州、淄州、密州等淄青军控制的各州百姓民生和几州兵力分布。 程平知道, 陆允明的基本方向还是打。淄青节度使控制六个州郡,毗邻河朔三镇, 离着长安说近不近, 但也并不很远, 这么大的地方, 不能放任它自治。 然而让人纠结的, 除了淄青藩镇的实力,还有这个齐晖,辅助其父掌管军队民政已有几年, 在军中和民间都颇有人望,淄青等地也算百姓富庶安乐——除了想着搞个国中之国自治, 齐晖还是很称职的。 更让人担心的是, 若淄青反了, 河朔三镇会不会出兵帮忙?一个弄不好, 整个北地战火尽燃。 皇帝问各位重臣的意见,陆允明和程平意见依旧相左。 如程平预料的,陆允明明确表达主战,趁着齐晖还未全然站稳脚跟,现在就拿下淄青,不然,拖下去恐怕癣疥之疾会变成心腹大患,且如今朝廷的军事和财政也禁得住这场战争。 程平依旧主张用政治的办法解决淄青军的麻烦。对上这样实力强地盘大的藩镇,朝廷全力以赴,固然能打赢,却也伤筋动骨,况且淄青之民也是大唐百姓,淄青之军也是大唐兵士,是胜是负,损失都是大唐的,能和平解决还是和平解决的好。对淄青等地,可以像运河沿线那样重新规划改组,齐晖可依旧在军中掌管部分淄青旧部,只要限制在可控范围内就好——中间怎么改组法,谈判桌上慢慢磨嘛。 两个宰相各执己见,听来都很有道理,却又没法融合。 礼部尚书谢亭、刑部侍郎甄太初等邓党旧人旗帜鲜明地站在程平这一边,原陈党们自然支持陆允明。 皇帝有些感慨,当初程平拜相时,还有点怕他与陆允明个人交情太好,相权集中,对君权造成威胁,如今看来,个人交情再好,政见该不合还是不合——只是淄青之事,该如何决断呢? 这件事从仗下议政争到常参朝会,又从常参朝会吵到仗下议政,两党激烈地唇枪舌战了好几轮,开始是就事论事,后来渐渐便开始了拉踩和攻讦。陆允明、程平便如当初的陈相、邓相一般,倒还稳得住,没撸袖子开干。 朝中这般情况,主意只能皇帝自己拿。他在收到新一轮关于淄青军的报告、又盘算了兵马粮草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征讨淄青。 因为陆允明在藩镇中的影响力,又一力主张用兵,他做招讨使是最合适的,但那样的话,政事堂便只剩了程平独立支撑。 皇帝的内书房。 “你出去了,则朝中大事、粮草马匹等后方事宜悉委于程相……”皇帝看陆允明一眼。 “无妨。程相先前当了不短时间的地方长官,于军、民、财、刑等都不生疏,他揽总没有问题。”陆允明道。 “这倒不是最要紧的……”皇帝固然怕程平业务生疏忙不过来,更怕她因政见不合,扯前方后腿——陆允明处理运河防务以及北抗回鹘时,是老陈相公在后面处理这些问题的,饶是这样,因陈邓党争,依旧多有掣肘之处。 陆允明神色淡然:“亦无妨,程相有分寸。” 即便这种时候了,他仍然信他……皇帝有点弄不懂自己这两位宰相了。不过陆允明向来谨慎,况且前线带兵的又是他自己,皇帝点点头,“也好,政事堂一时也不宜有大变动。” 马上要有大战,整个中枢系统都动起来。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程平作为户部尚书,大军所用的钱粮都要从她这里走,又要和陆允明做一些必要的交接,接下他在朝中的常规工作。 因着忙,也因着身边总有属官吏人,当然更多的还是因为政见不合造成的尴尬,直到大军启程前夜,两人都没说几句私房话。 吃过晚饭,程平坐在书房里,本来还要批些公文,却如何也做不下去,到底轻叹一声,不再挣扎,披上夹氅衣,走了出去。孟襄带着另一个侍卫默默地跟着她。 听说程相来了,几个来提前践行、顺便请示事情的原陈党大臣一怔,都看陆允明。 陆允明对仆役道:“请程相进来。” 几位大臣互视一眼,“下官等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陆允明点点头,“也好。”然后对在书房伺候笔墨的僮仆道,“带诸公去北书房奉茶。” 陆允明站在院门口迎接程平。微微的灯笼光中,裹着宽大暗色氅衣的她比平时显得愈加纤弱。陆允明很想拥她入怀中,然到底不是私室,只轻声道:“悦安。” 程平则正经行礼,笑称“陆相公” 。 “明日陆相便要远行,某来看看。”程平道。皇帝明天会亲送大军出征,程平作为宰辅自然也出席仪式,但那种场合,实在说不了什么话。 陆允明点点头,“进去说话。” 进了屋,程平还没脱下大氅,已经被陆允明搂进怀里。 程平放下解颈间系带的手,转而搂住他的腰,把头埋在陆允明的肩窝上,之前因为政见之争产生的那点怒气和尴尬早没了,这会子只剩了不舍和惦念。 陆允明轻轻地抚摸她的背,“我很快就回来了。” “陆允明,我舍不得你去……”话音里带着两分女儿家的娇气。 程平撒娇撒得太少,也所以,陆允明格外扛不住。 陆允明细碎而温柔地吻她,从发到额,从眉眼到面颊,最后落在娇嫩的唇上,似用亲吻勾画心爱之人的轮廓。只是这吻到了唇上便变了味道,热烈绵长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陆允明才停下。深呼一口气,看着程平酡红的脸和略带迷乱、似含了一汪春水的眼眸,陆允明强忍着没做进一步的事,只是紧紧搂住她的腰背,“阿平,我的阿平啊——” 两人久久地抱着,体会着这小小斗室内的地老天荒。 在北书房等候的大臣们灌了一肚子茶水,互看一眼,程相此来,莫非有什么特别的事?两位相公可是议了不短的时间了。 147.政事堂程相 秋风猎猎, 战马萧萧,皇帝亲自把鱼符、节钺授予陆允明, “诚之, 朕等你凯旋!” 陆允明神色郑重地行战将礼:“臣必不负圣人所托。” 皇帝身后不远处,程平静静地看着陆允明。与他相识七八载, 一直聚少离多,这次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陆允明目光扫过皇帝身后, 目光与程平对上,略停, 便心硬地扭头转身,军乐奏响, 大军出征。 骑在马上, 陆允明再次回头, 在人群中搜索那个着紫色官服的纤弱身影。她正与礼部尚书谢亭在一起说什么,两人脸上都挂着微笑,似乎相谈甚欢。 自己出征,周望川亦不在京中,辅佐皇帝、统领群僚、总揽政务之责,便都在阿平的身上了。如今朝中事繁芜丛杂,两党纷争不断, 况且又有前方的大战, 可以想见, 她未来的日子是不好过的, 但陆允明信她, 我的阿平能处理好。 “离别总是让人惆怅啊。”谢亭略带感慨地笑道。 程平玩笑道:“谢尚书不即兴赋送陆相公出征淄青诗一首?” 谢亭笑着看她一眼:“要赋也是程相来赋,下官岂敢掠美于前?” 程平亦微笑,“谢公明知道某明经出身,还这么多,不厚道了啊……” 谢亭笑着赔罪:“下官不敢。下官只是觉得程相与陆相交情深笃,此时或许格外感慨。” 程平一笑,不再说什么。 程平与谢亭不少政治主张都是相似的,两人在朝上时常联手,外人看来他们是同党,实际的关系,就不好说了。 送走了陆允明,程平回到政事堂。 属官和吏人们都在,程平却觉得政事堂冷清不少。 程平拿夹子给乌龟夹了一块肉屑,乌龟一口吞掉,摇头晃脑地盘桓不去,等着程平接着喂它——这是陆允明惯出来的毛病,程平自己每次只给一块。 程平想到总是一脸严肃、其实内心柔软的某人,到底也软下心来,又夹了一块喂给乌龟,轻声抱怨:“把我的龟都给惯坏了。” 二十余日后,朝廷大军到达淄青界,双方交战。消息不断地用快马送回长安,收到消息,录事们丝毫不敢耽搁地送往政事堂及宫城内。 这样的大战,才开始,实在也看不出什么,程平的心主要在朝中事上。 看人挑担不吃力,原来看陆允明自己在政事堂支撑着,还有空去自己那里勾搭勾搭,不觉得宰辅这个活儿这么重,后来自己也入了政事堂,虽也承担了不少,但到底前面有陆允明这个识途老马顶着,如今什么都是自己来,程平才觉出担子的重量来。 程平性子虽急躁,但颇有韧性,也知道分寸。众事中,最麻烦的还是党争。对原陈党众人,程平把对人和对事分开,有原则地退让,有分寸地回击,有诚意地合作,很有点后世“有理有利有节”的样子。没有陆允明压着,“陈党”们开始确实有点燥,颇多试探之举,但都被程平半软不硬地摁了下去,后面也就慢慢消停了。 对原邓党,程平知道自己虽名义上是“党魁”,其实很多人都在观望,能不能赢得这些人真心拥护,只能用时间和政绩了。 相对比,具体的政务倒容易些,有不知的,或搁下面子询之各部司,或查阅旧资料,实在不行了,还能去请教皇帝“座主”。 与程平坐而论政,皇帝是高兴的。程平虽然不似陆允明是少年相识的朋友,但却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是自己真正的嫡系。他于政之一事,颇有天赋,总能给人些启发,他能把疑惑和想法摊开来,也说明与自己是真亲近。 渐渐的,皇帝发现自己这位“门生”处理政务越来越得心应手,他对大军的后方支持也果真如陆允明先前说的,很是尽心尽责。或许是因为他领“邓党”,而“陈党”又不拆陆允明的台,朝中对前线的支持似乎比当初陆允明处理运河防务时还要顺一些。 程平从皇帝的内书房出来,出宫城,朝政事堂走去。路上经过的官吏看程平走过来,都在路旁拱手敬立。这位年轻的宰相,明经及第,制科授户部度支主事,后升任米南县令,以治水之功擢汴州别驾,汴州任上,对抗宣武判将刘良,再升云州刺史,然后便是举朝皆知的云州保卫战……对这位传奇式的当朝宰辅,众官不无好奇,但更多地是敬畏。 程平回到政事堂,坐在政事堂那张著名的食案前,仆役摆上饭来。 政事堂这张餐桌很是神神道道,据传说,不能动,谁动了,当时的宰相就得罢相,多少名相都不敢惹它,从唐初到现在,绝对是政事堂一霸。1 原先陈相和邓相在时,陆允明不好动,后来单他自己在政事堂了,便让人清理了一下这张桌子,下面扫出好几簸箕的垃圾…… 那日程平恰巧来政事堂碰见,很是调戏了他两句,被陆允明含笑瞪了一眼,又在政事堂蹭了一顿饭。 后来程平也搬来政事堂,两人每日都在这张食案上一起吃饭——政事堂有传统,宰相会食,要等齐了,一起开动的。 对程平挑食,陆允明开始还忍着,后来就各种似有意似无意地念叨,什么 “稻、黍、稷、麦、菽五谷于人皆有益”什么“菜蔬五色润养五脏”,程平全当听不到,照旧挑食偏食得厉害,陆允明只好指明,“程相尝尝这个……” 程平慢慢地嚼着米饭,心里升起无边的寂寞,还真是想他啊。 148.皇帝是情种 过了一个其累无比的年, 又是一年春天。 其实对忙年这种事,程平已经有点习惯了,入仕以来, 好像只有头一两年元正还算轻松,后来过年都忙得脚后跟踢后脑勺, 但这个新年元正尤其忙。 新年, 不说对朝中各部司工作汇总和明年工作安排的批示,单说元日几万人的大朝会, 作为朝会的主持者,一套繁复的礼仪走下来, 就累得够呛, 而且还不能出错——前面不是没有因为念错皇帝新加的尊号而被罚俸的宰相。罚一季工资没什么, 关键是丢不起这个人啊。 好赖算无波无澜地把这个形式远远大于实际意义的活儿忙完,程平松一口气。 若别人知道程平怎么想的, 得酸她“得了便宜还卖乖”。主持元正大朝会非宰相中第一人不可, 若说封相是文臣们的梦想,那么主持元正大朝会则是大唐群相制度下宰相们的奋斗目标。 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活儿都是陈相和邓相轮流的,陆允明资历浅,且轮不上。后来两相贬的贬、死的死, 才轮到陆相。对于程相才入政事堂一年就主持元正大朝会,众臣能说什么?只能叹一句, “有福之人啊。” 其实“万国”使节、“四夷”宾客们也有点懵, 尤其不是每年都来的, 看着上首念贺词的年轻面孔,恍惚记得一直是白胡须老大臣主持的,大唐这是——改仪制了? 忙完了年,各部司新的工作安排、人事调动也终于最后敲定了,程平以为终于可以歇几天了,结果淑妃死了。按说只是皇帝的一个妃子死了,对朝臣们不是什么大事,但皇帝非要辍朝五日,又要追封她为皇后,这就是大事了。 淑妃的出身低微到不可说的地步,一说是别人送的歌舞伎,一说干脆出自教坊司,于潜邸时便颇得宠爱,后来一直盛宠不衰,但命中无子,故而位份落后生两子的贵妃一步。 自元后去世,中宫之位一直空虚,这会子要把这个位子追封出去,又是追封这样一个妃子,不管注重家世的士族官员,还是科举及第的寒族官员,不管是一心正直维护大唐礼仪颜面的,还是想着个人利益、提前投资未来君王的,谁都不同意! 皇帝气苦。 面对钻了牛角尖,情圣附体的皇帝,程平也很无奈。以程平个人来说,她是觉得没什么,英雄还不论出处呢,对吧?但作为当朝宰相,必须不能让皇帝这样折腾——皇帝家没私事,你今天以嬖封皇后,明天会不会“尊嬖臣而匹上卿”?后天会不会根据个人喜好随意废立太子?事实上,朝中已经有很杠的御史表示这是“乱政之兆”了。 皇帝本就忧伤,让大臣们一气,再感于时气,竟然病了。得,这回不辍朝也得辍朝了。 外面是等候着的大臣们,程平作为“百官之首”,只能来趟这个雷。看着脸似乎有些瘦了的皇帝,程平不是不感慨的,但还是要劝,话又说回来,怎么劝呢?出身帝王之家,在位十几载的皇帝,能不知道这些道理? 坐在皇帝床边小凳上,程平轻叹:“您这又是何苦呢?” 许是程平这一叹泄露出了些同情之意,皇帝倒也不似先前那般强硬了,看着程平年轻的脸,也叹一口气,“你啊,没经历过,不懂情。” 程平:“……” “若是诚之在……罢了,他也是个不知情为何物的。”皇帝摇头。 程平:“……” 既然被扣上了“不懂情”的帽子,程平也就不挣扎了,干脆跟他说起朝中事,江南漕运,南诏派来的宗室子弟,吐蕃使团……当然还有淄青前线的情况。 “陆相又打了胜仗了,照着这进度,入夏的时候估计就能班师回朝了。”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甚好,甚好啊。” …… 程平出了内殿。大臣们围上来,“程相,圣人如何了?” “操劳成疾,让圣人歇两天吧。”宰相愿意给皇帝遮掩,把这一病官方定性为“操劳成疾”,大臣们自然也不会揭老底儿。 “只是,淑妃事——”到底还是有较真儿的。 “无妨。”程平轻声道。听了皇帝那幽幽一叹,程平便知道,他已经愿意妥协了。因为一个后妃,与全体大臣对上,皇帝硬抗到底的,不多,至少今上不是。 皇帝的身体一向不错,病症也不过就是着了凉,程平以为不过几天就能好的,谁知道缠缠绵绵二十余日还没痊愈,中间甚至一度起了高热,朝中空气变得敏感紧张起来。 作为唯一在朝的宰相,程平经历几番生死历练出来的那点气度起了作用,每日沉稳应对,要么在禁中安皇帝之心,要么在政事堂稳朝堂之势,生生撑住了朝堂局面。 看到程平,不管是皇帝,还是大臣们,哪怕是原陈党众人,不自觉地都把心松一松。 程平陪着皇帝的时候多,他也确实看重程平,病人心思重,皇帝甚至一度丧气地吐露出托孤之语,又让程平教导太子处理政事。 看着十岁出头的小太子,程平颇有点无奈。十岁在后世是小学还没毕业的年纪,但在唐,已经是半大小子了,而皇帝也不过三十多岁。现在皇帝满心哀凄,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故而让太子习政,与宰辅亲近,回头他好了,想起这个茬儿来,恐怕心里就膈应了。 但这件事既不能挑破,又不能推却,程平想了想,便把课堂安在了皇帝卧房的外间,上课时间是太子来侍疾的时候,理由是,自己的资历浅,于如何教导储君没底,皇帝虽然病中,不能亲自教导,但可以把关。 程平也不能真拿某部的政务来让小孩练手,于是便扯出太宗皇帝的“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来,给他讲史。中国史,很大程度上便是帝王史,里面多的是当皇帝的经验教训,其中帝王心术不能讲,但就伟光正的一面也足够程平给他讲到皇帝病好了。 如此又熬了一个月,天气一天一天和暖起来,皇帝的病也渐渐好了,小太子看皇帝气色,露出真心的笑来。 皇帝摸摸儿子的头,“大郎与程相公学史,和与学里的师傅学史,可有什么不同?” 太子想了想道:“程相公不讲疏义学问,只讲政论道理。” 皇帝笑起来,“让程相给你当师傅好不好?” 程平赶忙站起来,做惶恐状行礼,太子却笑道,“甚好!多谢阿耶。” 太子确实喜欢听程平讲课。程相不纠结于一词一句,肚子里有无穷的典故,又能参照时事,那些道理便不再漂浮在半空中了,听来格外真切易懂。且程相不爱板着面孔做夫子状,说话和蔼,从不训斥,最多只是皱眉道,“太子此言,有些意思。太子是不是觉得……”然后又比出一些例子来,若是之前理解有偏差的,这会子自己也就悟出来了。 皇帝对程平笑道:“你便兼了这个太子少师吧。” 其实到如今,太子“三师”“三少”已经是赠官的虚衔,太子又还不到参政的年纪,程平揣摩着,这大约就是皇帝为酬自己这阵子的辛劳,特意给的“奖金”。 程平谦虚几句,也便受着了,倒是小太子挺高兴。程平感慨,皇帝儿子少,这孩子啊,让皇帝保护得太好了……好在年纪小,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皇帝再回朝堂,包括程平在内的朝臣都松了一口气——能不换老板还是不换的好,换老板固然代表着新机会,但换个中二年纪的小孩上来,不可控因素太多。 大约是疾风知劲草,经过皇帝非要追封皇后以及生病这件事,朝中众臣对程平的认同感增加了不少,即便是原来陈党的,虽政见不同,却也认了她这个宰相。 程平终于可以按时下班回到自己永兴坊的家里休息休息了,却又有不速之客到访。 这位不速之客还是一位故人,原汴州宣武军节度使身边的幕僚常瑄之。 149.掉马与“掉马” 程府外书房, 常瑄之打量如今已经贵为当朝宰辅的程平。样貌上与旧时似没什么不同, 还是那般年轻清秀,他嘴角噙着笑,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圆领袍子, 微靠凭几,姿态随意悠闲, 很家常的样子,然而常瑄之还是感受到了眼前之人那种属于高官权贵的威势。 “汴州一别,已经四载, 再见程相, 风采更胜往昔。”常瑄之恭维道。 “常公亦是如此。”程平笑道。当初汴州算是“和平解放”,朝廷为表示优容安抚, 对原宣武军节度使的属官幕僚一概没有加罪。程平自知必会调任, 对这个政治妥协的葫芦僧葫芦案中的众人,除谢亭外, 她都没有再关注。 况且,从前程平与这位常瑄之也是不熟的,对他的印象是话少,似并不很受刘·氏·父·子·器重。这会子,他来——用意何在?以其年龄资历,关键是以自己与他曾经的对立身份, 应该不是来求推荐的吧? “这几年, 常公在哪里高就?”程平目露一丝恰到好处的故人关切。 “落拓江湖, 后在青州落脚。”常瑄之微笑道。 程平眼睛微眯, 笑着看他:“青州——近来不大太平啊。” 常瑄之端坐,面容整肃:“不瞒相公,瑄之便是受齐公托付而来。” “哦?”程平往凭几上又靠了靠,让自己更舒服一点。 “于汴州时,瑄之便知道,程相是爱民如子的。如今淄青等地百姓苦甚,求程相公解民于倒悬。”常瑄之站起行礼。 “齐公降了就是了。”程平淡淡地道。 常瑄之微微一笑,撇开降不降这个话题,转而说起朝中党争来,“……若陆相一举拿下淄青之地,则旧族之党气焰更高,只怕再无寒族官员容身之处矣。” 程平微笑。 常瑄之从袖中取出齐晖的亲笔信,双手递给程平,“齐公是很有诚意的。” 程平展开看,诚意确实很足啊,以整个淄青六州每年赋税的五一之数入相府……古来朝臣与地方势力大约便是这般勾结的吧?朝臣做地方势力的保护伞和耳目,地方势力提供朝臣资财。 常瑄之接着游说。程平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位先生竟然长了这样一张巧嘴,若生在春秋战国时候,保不齐于纵横家中也能混得一席之地。陆允明啊陆允明,若不是我定力好,真就要对你不住了。 看着程平波澜不兴的脸,常瑄之的心往下沉,果真如谢尚书所言,今天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程平听他说完,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反而问:“常公在汴州时,也是这般为刘都督鞠躬尽瘁的吗?” 常瑄之正色道:“昔日刘公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而今齐公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1 这是自比漆身为厉、吞炭为哑的刺客豫让了……程平脸上的笑几乎淡得看不出来,“某与常公是一般无二的。某田舍汉出身,圣人不以某鄙薄,屡次拔擢,爱重有加,君恩如此深重,虽万死难报。”程平平静地看着常瑄之,“于朝廷不利的事,某是不会做的。” 常瑄之抬头,对上程平清平庄重的目光,终究低下头,“既然如此,瑄之告辞。” 按照惯例,这种说客是不能抓的,且又是故人,关键是,来的肯定不是他一个,抓他一个意义不大,敢进宰相府,便是做好了“舍生取义”准备的。程平对他点点头,“常公,保重。” 常瑄之退出去。 程平对侍卫孟襄点下头,孟襄马上带人跟了出去。 然而时候不很大,孟襄等便回来了:“属下愚笨,于崇仁坊附近跟丢了。”然后跟程平详细汇报了跟踪过程。有几拨人打掩护,一看便是提前安排好的路线。 “无妨。”程平道。作为一方封疆大吏信重的谋士,能顺利脱身倒也在意料之中,程平让人跟去,也不过是尽人事。 这样一队人来到长安,除了游说自己,还想干什么? 其实长安城内,各国各地的探子细作多了去了,程平倒不怕常瑄之等做出什么治安事件——小打小闹的,对朝廷造不成什么危害,更近水救不了淄青的远渴,常瑄之不是那做无用功的人;大打大闹,他也得有那实力啊。所以,估摸着,常瑄之还是要奔走权贵之门,走上层路线的。 程平想了想,给刑部侍郎写了个条子,让侍卫送过去。 常瑄之来到新昌坊一家寺庙,推开禅房门,小窗下,长身玉立的一个背影。 “仁方回来了?” 常瑄之行礼:“谢公。” 谢亭负着手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如何?” “事情不谐。果真如谢公所言,程悦安强硬得很,不留丝毫余地。” 谢亭笑着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那下面——”常瑄之皱眉。 谢亭来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一盏茶,又亲自给常瑄之倒上。 常瑄之赶忙双手接过。 “你观程相面色如何?” 常瑄之疑惑地看他:“气色——程相虽文弱,但气色还不错,且比汴州时更添威仪。” 谢亭微笑:“当初他与陆相离开汴州,我曾去他房内搜查。程相画技一般,平时也甚少见他动笔,却有不少画画的笔墨和瓶瓶罐罐。我当时觉得奇怪,认真查探,发现其中有两瓶颜色,甚是有趣,但当时并未深想,后来汴州事了,也就干脆把这事放下了。” 谢亭微微凑近常瑄之,“那两瓶颜色,似是易容之物。” 常瑄之到底正经文人出身,对这江湖伎俩还不如谢亭知道得多,“谢公的意思是?” “仁方不觉得程相有些女儿相?” 常瑄之瞪大眼睛,“程相——这样的才气作为,这样的气度威仪,岂能是女郎?” “我亦不敢确定,毕竟太匪夷所思。”谢亭笑道,“故而,你们可以试一试。” 常瑄之皱眉,“当朝宰辅,如何试来?若不是靠着‘故人’这个身份,我今日都不一定能见到他。” 谢亭微微冷笑,“仁方若做此语,也就罢了。反正是你淄青军的事,与某何干。” 常瑄之连忙站起施礼谢罪:“还请谢公教瑄之。” “也罢——”谢亭做礼贤下士状扶住常瑄之,把计谋说与他听的。 常瑄之思谋了一阵子,决定干了。实在是淄青已经到了紧急关头,也顾忌不了太多了,若果真如谢尚书所说,当能扰乱前线陆允明之心,即便程相不是女儿身,朝中一乱,后方补给也受影响。至于袭击当朝宰辅的代价——难道此时收手,淄青又能落到好?当年的汴州刘家便是例子。 于是,程平以为不可能发生的治安事件便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早晨去上朝时,一出坊门便遭遇一群歹徒,程平很不幸地被劫持了。永兴坊就在皇城边儿上,住的都是朝中大员,平时治安好得不得了,再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此袭击宰相卫队,劫持刺杀宰相! 程平捂着肩膀的伤,看车里的常瑄之,半晌,突然笑了:“常公真是走了一步臭棋。” 常瑄之看着程平从破裂的衣服露出的些微白嫩肌肤还有因疼痛格外白的脸,“我为程相裹裹伤吧?” 程平看着他,不说可,也不说不可。 “程相真想让我自己验证吗?”看着依旧镇定的程平,常瑄之伸手做去触碰她脸的样子。 “放肆!”程平沉下脸来。 常瑄之虽已经八成确定了她的身份,却还是被这句“放肆”斥得心里一颤,她毕竟是当朝宰相。 “程相所作所为,瑄之佩服得很,无意为难。只要程相答应与淄青合作,某担保,此事必不会外传。待此间事了,瑄之——听凭程相处置。”常瑄之到底不敢造次,反而态度恭敬地做起交易,说到后面神色更加凝重。 不惜搭上命……还真当自己是古代义士了。程平笑哼:“常公以为本相就那么爱惜自己这一命?” “程相就不怕身份暴露,累及尊亲?” “常公大约不知道,我父母早亡,又无子女,我便是全家了。”程平有些感慨地道。要说唐代律法还是很不错的,即便是“谋反”那样十恶不赦的大罪,也不过是正犯斩首,父亲以及已成年的儿子绞刑,三族受牵连的被没收财产什么的,就没有诛九族这种刑罚。程平在钢丝上跳舞,为防止自己身份暴露,在有一定权利之后,就给阿姨另立了户籍,所以,能被牵连的,真的有限。 常瑄之一怔,实在想不到程平是这般身世,当然也想不到她态度这般光棍。 后面有车马追上来。 刑部与金吾卫联合行动,反应很快——一则有程平原来的嘱咐,再则,这毕竟是发生在皇城之侧的宰辅被袭击案件,太骇人听闻了。 常瑄之轻声道:“我等出了城便放程相回来,程相莫妄动。” 程平点头,然而下一刻她竟然一推常瑄之,从窗户蹿了出去。 常瑄之实在想不到一个女人,一个受伤的女人,会有这种骚操作——关键是,这窗户,一般人也出不去啊。 程平从快速行走的马车上跳出,被狠狠地摔了一下,又差点被旁边的马踩死以及被常瑄之的人捉回去,但好赖刑部甄侍郎靠谱,金吾卫这次也超常发挥,程平才捡回一条小命。 甄侍郎让她吓得不轻:“程相——” 程平面色沉静:“让人送我回府。” “你的伤——”甄太初看程平神色,不再废话,直接扯了自己一块衣襟给程平勒紧肩膀,“我送你回去。” 若说程相遇袭的事传来,朝臣们是震惊的话,那稍后传来的流言,举朝则是直接震一跟头,程相是女子? 这事真假一时又不好核查,程相被刺,在府修养,皇帝派出禁军守卫相府,即便那流言兴起,禁军也没撤——当然这没撤,是不是还出于保护之意,就不知道了。参与营救程相的刑部侍郎甄太初是程相的人,根本问不出什么。 150.陆允明归来 仗下议政。如今政事堂无人主事,不少事情便只能直接让皇帝定夺了, 故而议政的时间长了不少。 不管是之前的陈相、邓相, 还是后来的陆允明、程平, 朝政经过他们的手, 摆在御案前面的, 都是大事要事, 且是条理分明、带有宰相“小纸条”的。如今事情便如一锅糊涂粥, 被直接端到了皇帝面前。 让皇帝烦心的还有党争, 前面没有人压着,两党乱拳纷出, 弄得朝中乌烟瘴气。至此皇帝方悟出,不是邓相、陈相或者陆允明、程平一定要党争, 而是形势如此,两党必须有个头目, 不是陈邓陆程, 也会有张王李赵。 兵部方尚书奏请继续拨钱粮运往淄青前线, 户部侍郎邢斌从节约人力物力的角度建议以东部各州县税粮直接调拨过去,方尚书认为还是直接从长安运过去更稳妥。 “你们程——”皇帝停住嘴。 邢斌体察上意的功夫不错,“程相本也是安排这一批粮草从东部各州县调拨的,行文都着臣拟好了。” 皇帝点点头,懒得再听邢斌和方尚书争论, “既然如此, 就按程相的意思办吧。” 方尚书也没有再说什么——自淄青一战开始, 程相对前方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 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他安排好的,应该便是可行的。方尚书在心里一顿,到底是“他”还是“她”? 政事堂这个样子不是办法,皇帝让尚书左丞章令仪、兵部尚书方辛、礼部尚书谢亭一起代掌政事堂,计划着过一阵子,从其中拔擢一二人补入。 程平啊——皇帝无奈地摇摇头。仗下议政结束,朝臣们都走了,小太子进来。 自病时听程平给太子讲史,颇有些意思,皇帝也动了“教子”之心——这孩子被养得太娇了,以后如何承担起大业来?况且有些心术方面的东西,不是大臣们敢教能教的。面对才到自己胸口的儿子,皇帝且没兴起什么防备之心,于是决定自己每日议政后抽空教导一会太子。 太子看着皇帝脸色,舔舔嘴唇。 “我们父子,有什么不能说的?莫学那小家样子!”皇帝笑斥。 “学里有人说程师是女子……” 皇帝看向儿子,停顿了一下,温言问道:“告诉阿耶,若程相真是女子又如何?” 太子沉吟了片刻,看着父亲正色道:“韩非子《说疑》中讲:君主选拔人才‘观其所能,或在山林薮泽岩穴之间,或在囹圄缧泄缠索之中,或在割烹当牧饭牛之事。然明主不羞其卑贱也,以其能为可以明法,便国于民,从而举之。’与这些人比,程师正经科考及第的士人,入仕以来,于国,忠而有谋,于民,爱护有加,岂能因其女子之身,便要嫌弃?” 皇帝脸上露出笑容来:“这是提前想好了,来给你老师说情?” 太子不好意思地抓抓耳朵。 皇帝抬手拍儿子后脑勺一下,“还抬出韩非子!平时不爱诵书,难为你怎么背下这么一段来。” 太子憨笑起来。 “那程师?”太子是孩子,又是皇帝最爱的长子,在皇帝面前没多少顾虑,继续缠问。 “你阿耶是那般翻脸无情的人?”皇帝刚才摸着儿子后脑勺的手感不错,又想来一下了。 “真好!那·儿还能常向程师请教。”太子也不是全无计谋的,直接把皇帝本意的生命安全替换成了继续为官。 他这点小心思在皇帝眼里哪里够看,皇帝一边想着儿子到底宅心仁厚,也算明辨是非,以后即便没有大成就,做个守成之君也好,又觉得都十岁了,到底是太天真,还要好好教导。 关于程平被刺一案以及她的身份,两党各有思量,原陈党的人固然想借此打击掐掉一拨政敌,但陆相不在,没人总领,再则皇帝对此事又遮遮掩掩、讳莫如深——朝中议政,皇帝提起程平,叫的依旧是“程相”,围住程宅的金吾卫领的命令是“保护”,给刑部的敕旨则是“审理宰相被刺案”。程相,至少目前依旧是程相。 原邓党就更复杂了,有怀疑的,有纠结的,有琢磨着回头若皇帝治罪如何救她一命的,有暗搓搓琢磨换山头的,当然也有大佬已经另立了山头。 刑部侍郎甄太初是上了程平“贼船”的人,刑部的人本来眼就贼,给程平缠伤时,甄太初已经发现不妥,还是亲自护送她回来。程平没交代他什么,甄太初把后续事宜都办得妥妥的。 这几天,甄太初都在牢里耗着。刚开始让首犯常瑄之等几个跑了,因为有之前还算周密的布置在,后来到底都抓了回来。甄太初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撬开一干人犯的嘴巴,有的确实撬开了,但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而知道重要信息的常瑄之等几个要犯却嘴巴严得很,甄太初又不能这会子就把他们弄死,双方便这么僵持起来。 所有人中,处在风暴中心的程平倒是最舒服的——如果伤口不疼,还能更舒服一点。伤口说大也不算大,就在上回的伤口上面一寸的地方,但这回伤得比较深,程平让自己那干这活一回生二回熟的婢女给缝的,后来太医来了,也只是切过脉,留了药,没再缝二回。 太医来的时候,还没听到程平是女子的消息,皇帝只是派他们来“医治程相公之伤”,程平知道身份已经瞒不住,很老实地让他们医治。 一诊脉,头一位太医当即变了脸色,乍着胆子仔细打量程平,然后抿抿嘴,请自己另一位同僚诊脉。 这一位胆子大些:“程相——” 程平无耻心发作,似笑非笑地调戏两位太医:“二位还要看一下伤口吗?” 太医:“……” 程平收了嬉笑神色,温言道:“二位据实回报圣人便是。” 两位太医互望一眼,躬身行礼,“是。” 太医们对这位程相颇有好感,当初淑妃病重,没有救回来,气急败坏伤心过头的皇帝颇有迁怒之意,还是程相出言相劝,才让给淑妃医病的那几位同僚免于被罚——给淑妃治病的虽然不是自己,但到底物伤其类。 但这事太大,太医们实在不敢隐瞒。好在,程平也没有让他们隐瞒的意思。回去的路上,两位太医虽不方便交流太多,还是叹了一句:“程相,真是可惜了……” 程平彻底暴露了,心倒放下了,每日在家吃饱了睡,睡醒了玩,玩累着吃,把自己当狗子养着。整个府里她最大,愿意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奴仆婢子们似是觉得她原来累得狠了,补偿般的纵着她玩,竟没一个规劝的。 到程平肩膀上的伤拆线、差不多好了时,她竟然还胖了一些。 刑部甄侍郎来看她,顺便通报牢里的情况——有金吾卫守着,别的大臣不方便进程府,甄太初负责案件,倒是没问题。 已经入了夏,程平穿着月白杭绸圆领袍,头发只用一支碧玉簪挽着,因为少出门,脸闷得越发白皙了。她笑着与甄太初在外书房门口说什么,扭头便看见大步行来的陆允明。 看陆相的气势,甄太初有点犹豫,要不要替程相挡一挡? 甄侍郎犹豫的空儿,陆允明已经走到程平身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甄太初:“……” 陆允明身后跟着的小宦者:“……” 金吾卫和奴仆婢子:“……” 倒是程平最淡定,轻声安慰他:“不必担心,且死不了呢。” 对程平这种满嘴没个忌讳的,陆允明早就习惯了,只低头看她的左肩:“伤好了吗?” 程平点头:“好了,都能打拳了。” 陆允明放开程平,回过头来时,面色已经平静如常。程平表情也自然得很,倒是甄太初满脸尴尬:“陆相、程相,下官先告辞了……” 陆允明点头:“有劳甄侍郎。”又替程平送了甄太初两步,俨然把自己当程府男主人的意思。 两个小宦者则奉上今夏皇帝赐给程平的扇子、解暑丹药、香囊、席簟等端午礼,又是一年端午到了。 皇帝这时候竟然专门送端午礼来……程平有点摸不准他什么意思了。 皇宫里,听小宦者绘声绘色地描述,皇帝摸着下巴,见面就抱上了?啧!啧!看不出来,陆五这般生猛……陆五是不是早就跟悦安…… 程家内书房。看到小宦者,程平便知道陆允明回来先进宫了,还在心里调笑,我们陆相啊,真是凭实力单身这么些年的……但这会子开口,问得却颇为正经:“于我的事,圣人怎么说?” 151.陆相骚操作 淄青事进展一片大好的时候, 突然听到京中消息,程平遇刺、身份暴露,陆允明五脏俱焚,然而作为主将, 身上担着十数万人的身家性命, 却是不能动的。虽不能动, 陆允明还是加快了讨伐战的步伐,把原来给淄青节度使留的两分余地收了起来, 既然派人去京中刺杀当朝宰辅, 便是不想善了了,既如此,我又何必客气。 淄青战事一了, 陆允明把战后事宜分派完,统领总揽的职责交给副手辅国大将军张寿, 便马上带亲卫回朝——到京不比六百里加急的战报晚几天。一进京,便直奔宫城。 看着风尘仆仆、眼睛有些眍䁖的陆允明, 皇帝突然把这些年心里始终提着的一块放下了,陆诚之到底也是凡夫俗子啊…… 程平暴露了性别,皇帝对此始终讳莫如深, 固然是因为她在朝中的地位和曾经的功绩, 也因为陆允明。 他们从汴州到徐州一起逃难多日, 皇帝不信陆允明不知道程平的身份, 再想想他们固然政见不合, 却又互相维护信任, 此时再回忆陆程二人眼角眉梢的默契、偶尔的言语机锋……于男女·情·事颇精通的皇帝如何还能猜不到?这两个小子,有奸情! 这会子见了陆允明,皇帝更确定了,就这胡子拉渣地跑回来,必须不是为了别的。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允明:“星夜驰还……陆五啊陆五,你也有今天。” 被皇帝讽刺打趣,陆允明嘴角抿出个略带无奈的笑:“这大约便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吧。”这是某次与程平一起跑马,她笑话自己的,陆允明此时拿来用,觉得倒也恰当。 一句话说得皇帝倒感慨了,想起当年五陵年少裘马轻狂的日子,陆家五郎让多少闺中仕女爱慕,夺了大家多少风头,关键他还眼高于顶,当时真是恨不得套他麻袋揍他一顿!后来他与柳家女郎定亲,也算才子佳人一段佳话,可惜……后来再回来,陆五郎便是庄重严肃的陆舍人、陆侍郎、陆尚书、陆相了。回不去的旧时岁月啊……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身份的?”皇帝探问。 “汴州落难之时。”陆允明实话实说。 皇帝用手虚点陆允明,行,你们可以的…… “求圣人看在她一心为公的份上,恕她欺君之罪。”陆允明神情严肃恳切地行大礼。 便是当年下狱时,陆允明也不曾这样求过谁。看他这般样子,皇帝竟然有些吃味,前阵子痛失淑妃,自己还在病榻上说程平“不懂情”,说陆允明“不知情为何物”呢……想到自己梧桐夜雨、衾冷夜长,这俩人却情投意合、双宿双飞,皇帝便不想让他们轻易过了关。 但对他们这样的身份地位,“欺君之罪”其实扯淡得很。身处这样的位置,与皇家牵掣如此之多,谁还没做下些欺君的事来?便是先帝在时,二十来岁的今上和陆允明便做下不是一桩两桩,故而对着陆允明,皇帝也摆不出什么义正言辞的嘴脸。 “恕不恕的,等刑部那边出来结果再说吧。”皇帝拿乔。 陆允明看皇帝一眼,垂下眉,“是。” 啧啧,为了程悦安,装出这般顺从样子,也是难为我们陆相公了。皇帝在心里哼笑。 程平听了陆允明带来的“取保候审”结果,摸摸鼻子,笑了,也罢,那就等着吧。 虽然不知道皇帝想什么,但看这阵子的作为,不像是要为难自己的样子。皇帝这人,有点江湖豪气,又有点儿女情长,不是那种明得不得了的明君,却是个性情中人。这样的人,念旧,不狠,程平觉得,摊上这么个皇帝,真是人生幸事。 陆允明看着程平的脸,光洁的额头,聪慧的眉眼,挺翘的鼻子,能言善辩的嘴,若不笑,颇有几分威仪。她若是生在能女子当政的时候多好,或真能成为一位留名青史的女相呢。 因本朝出过一位女帝还有她掌握权柄的女儿儿媳们,对女人执政这事,朝野上下是很能理解的,同样,也是最不愿提也不能提的。以阿平之才,真是可惜了…… 跟程平说完要紧的事,饭都没吃,陆允明便匆匆地走了,刚回来,要处理的事太多,朝中事,淄青事,刺杀事——当然还有私事。 当日晚间,陆允明便去了刑部大牢,第二日,常瑄之便吐口·交代了,礼部尚书谢亭、光禄寺卿郑蔷、南阳侯世子赵凌牵涉进宰相被刺案,皇帝震惊,着三司对涉案官员会审。 这边审理着,陆允明的私事也忙得差不多了。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一队打扮鲜亮的队伍抬着更加鲜亮的聘礼从永兴坊出去,在朱雀大街上绕了一圈,又转回永兴坊,停在程相公府门前。 程府的阍人是再想不到还有收聘礼的一天的,捡了捡掉在地上的下巴,飞奔进宅去报告。始终没撤的金吾卫也被陆相公的骚操作惊呆了,都没想拦一拦,便让聘礼进了门。 程平嘴里嚼着米糕,趿拉着拖鞋就出来了,看着陆允明的大管家,程平抿抿嘴,威严起脸来,“简直胡闹!抬回去。” “奴——”大管家行礼,还不待说什么,便被打断了。 “怎么是胡闹呢?”陆允明负着手缓缓走进院子。 对他,程平就硬气不起来了,讪讪地笑道,“陆相,我这种时候这种身份,岂能收这个?” 陆允明对抬聘礼的众家仆摆下手,众人都退下了。 站在程平身前,陆允明颇为温和地笑问,“那程相何时能收聘礼呢?” 程平哽住。 “还是——程相想对允明始乱而终弃?”陆允明凑近她,轻声问。 贴身侍卫和婢子们都赶忙缩起脑袋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程平咬咬牙,“你跟我来!”抓着陆允明的袖子往室内拽。 陆允明笑着跟她进屋。 韩秀与婢子们互视一眼,都退到院外。 “陆允明,你想做什么?”程平神情严肃地问。 “想娶你。”陆允明嘴角噙着笑,桃花眼微眯,斜睨程平。 看他这不酒醉时难得一见的风流浪荡样子,程平往下压压火气,用对小太子讲史的语气跟他讲道理:“陆相,你看,我还戴罪之身着呢,对吧?你就是不顾及自己的仕途前程,总得为你的家族想想吧?再说,我们士庶有别,不合适——” 陆允明直接吻住那张说话不中听的嘴,给“程老夫子”消了音。 程平开始还想挣扎,后来到底闭上眼,把胳膊攀上陆允明的脖子。 这么久的相思,只一吻如何解得?陆允明连婚礼的日子都算好了,就不愿意再继续忍着,抱起程平绕过屏风,把她放在大榻上,便欺身压了上去,“阿平,不许说不合适的话了……” 程平想说什么,又被堵了嘴,只好无奈地继续享受着,我其实就是想提醒你,这是外书房! …… 管家请示程平:“阿郎,这聘礼怎么办?” 看着一院子的金碧辉煌,本来不服后来被睡服的程平抿抿嘴,还能怎么办?“且收到库里,以后再理论。”又无奈地指着叫得欢实的那对大雁,“把这俩货先养起来!别饿死了。” 婢子们在后面抿嘴笑起来,管家也笑了。 程平也有点没意思地摇头笑了,转身走回书房去。 152.结局 陆允明为什么挑这个时候送聘礼来, 程平是懂的。他并非是向皇帝施压, 而是向自己表明态度。长久以来, 自己一直不信两人有什么未来, 他便用这种近乎决绝嚣张的方式来表示诚意……然而表达完了呢? 晚间,陆允明来陪程平一起吃饭的时候, 到底心平气和地说了自己的打算。 “我们婚后便退居洛阳吧?”陆允明一边帮程平把烤羊肋排切成小段,一边道。 “陆允明, 你这样,我真心惶恐。”程平咽下嘴里的菜叶子, 轻轻叹一口气。 “其实是我对不起你,我本也有归隐之意,反倒让你承担这个由头儿。”陆允明把分好肉的盘子放在程平面前。 “我其实不是什么好人, 也做下多少坏事,先帝末年时被下狱贬谪,算不得冤枉。尝了几年真正的民间疾苦, 方悟今是而昨非。”陆允明眼睛错开程平的脸,有点难堪地道, “你若见到那时候的我,定会鄙视讨厌的。” 程平静静地看着他。 “太史公说,‘士无贤不肖, 入朝见疑。’我倒是觉得,人一旦进了朝堂, 想不‘争’, 却是难的, 而一旦争起来,想秉持本心,手脚干净,就更难了。”陆允明皱着眉,想起那些前尘往事,缓缓地道,“个人抱负、利益危害、师友情分……相互纠缠,人在其中,便如在潮水里,不想走,也会裹挟着你走。一句‘身不由己’,虽有避重就轻、洗脱自己的嫌疑,却也算实情。” 程平想想自己不明不白就成了邓党,后来越陷越深,甚至成了“邓党”新党魁,再想想,古来多少名臣贤士,因为朝中争斗手段有欠光明,饶是政绩卓著或文采斐然,终究留了污点,也感慨地点点头。 “宦海沉浮近二十载,我做过不少错事,也做过一些正事,边城飘零过,也煊煊赫赫过,有我负人,亦有人负我……阿平,我累了,想歇一歇了。”陆允明为自己斟一盏酒,“况且,自古权臣多不得善终,也到了适可而止的时候了。” 看陆允明仰脖把酒饮下,程平微笑一下。她如今也不再是齐州小食肆中被陆允明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小士子了,他厌倦官场或许有之,怕功高震主也有之,但以陆允明的年纪和现在朝中的形势,还远不到急流勇退的时候,说来说去,到底有自己很大原因。他愿意七情上面找这些理由,自己承他的情。 程平看着跳动的烛火,半晌道,“也好,那我们以后就退居洛阳吧。” 陆允明微笑着看程平,只觉得此时心满意足。 陆允明在淄青事了之后,便以伤病请辞相职,皇帝不允,越明年,再次请辞,终去相职,加中书令,在东都洛阳任职,充任东都留守。后一直处于半隐半仕状态。今上驾崩后,太子即位,朝廷不稳,陆允明五十五岁再次拜相,后又曾以六十四岁高龄带兵远征吐蕃,一生坚贞忠勇,八十六岁卒于洛阳府邸中,赠太傅,谥号文贞,配享庙廷。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皇帝知道陆允明的骚操作,开始生气得很,后来却皱起眉头,过了好一会子,终究叹一口气。 三司会审完毕,谢亭等与淄青节度使勾结证据确凿,以谋反罪论处,淄青战后事宜也陆续展开。对程平,皇帝也终于下了敕旨,只模糊地以才德封程平“韩国夫人”,至于原来的尚书之职、宰相之位以及欺君之罪,都提也未提,就仿佛程相从来没有出现过。若不知底细,只看敕旨,再也想不到这中间的种种纠葛。 陆允明身上有魏国公的爵位,皇帝却封程平韩国夫人,且言明是因“才德”……真是让人不想多都难。1 对皇帝给的这点小反击,陆允明笑着受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星半点儿的小事如何能惹得了他。 为了陆允明的婚事,陆大伯和伯母专门从洛阳来长安代为操持。对娶程平为陆家妇,陆大伯是与陆允明恳切详谈过的,谈过之后,便回去交代妻子,“时间虽紧,礼仪上却不可轻忽怠慢。” 程平知道自己平安了,便紧着让人去河西把阿姨接过来,当然老家的亲戚也得通知一声。 陈邓两党在经历了两位宰相投的一波又一波天雷之后,刚从蒙圈的状态里回过神儿来,就得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对此,原邓党众人明显兴致比原陈党大臣兴致要低一些——也难怪,自家党魁变成了女郎,而且是对方党魁的妻子,这事,真是不好接受啊。 刑部侍郎甄太初属于最早被震的那个,也是接受最早的那个,俨然以娘家人自居,帮着操持起婚礼来。有他带领着,便有越来越多破罐子破摔的加入进来,以致催妆时,险些成了两党赛诗会,而其后回门打女婿的“下婿”环节差点发展成两党互殴——幸亏程平有先见之明,请皇帝派金吾卫帮忙维持治安,不然回头朝中得一半带伤的。 外面传来隐隐的喜乐声,姜氏看着铜镜中大妆的程平,眼里含着泪笑道:“真好,真好!” 程平回身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153.番外一 程平对自己的新妇子生活适应得很好, 其实, 也没什么太需要她适应的, 毕竟就连陆宅的庖厨都早知道“程相”喜甜,要往她的酪浆樱桃里多放半勺糖。 或许唯一需要程平适应的,便是新身份。 比如遇见陆允明在书房见其他大臣怎么办? 程平做了醪糟圆子拿去与陆允明分享, 却在外书房门口见到多出来的奴仆侍卫。 奴仆侍卫们对她行礼, 韩秀低声道, “是兵部方尚书和中书韩侍郎来了。”程平点点头,犹豫了一下, 到底走了进去。 看程平进来,方尚书和韩侍郎站起来,待要行礼称呼,却犯了难, 称呼陆夫人?韩国夫人?看着程平那与旧时无异的笑容,二人这句“夫人”实在叫不出口, 只好选择了旧称——“程相” 。 方尚书和韩侍郎还是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女装打扮的程平——婚礼时有障子扇子什么的遮挡,只见个身影罢了。许是因为熟识, 方、韩二人觉得, 程相这女装和男装扮相似乎也并没什么大不同的,她相貌清秀,并没因为穿衫裙就变得丑了或成了绝世美人。 程平让人再多取两个小碗来, 把圆子四人分食。 方、韩二人听闻这是程相亲手做的, 很有点惶恐——关键是怀疑, 程相做的, 真能下口吗?但看陆相已经下了口,便也乍着胆子尝一个,居然很是香甜……来讨论事情,竟然有小食招待,对着的又是陆、程二人,恍然有朝会后吃廊下食的感觉。 陆允明吃完圆子,对程平笑道:“正好有事情要问你。四月间户部往陇右道调拨的军屯粮种是从哪里得的,能查出来吗?” “不用查,那是我专门从河北道调拨的,怎么了?”程平挑眉。 …… 几个人说起正事来,方、韩二人这会儿觉得不像廊下食了,倒像又到了政事堂。 对比程平,倒是陆允明需要适应的地方比较多——比如适应媳妇的睡姿。 新婚第二日清晨醒来,陆允明先看到青庐的顶子,然后扭头看到新婚妻子的脸,然后后知后觉地觉察出身上有点沉,程平把一臂一腿搭在陆允明身上,呈大字型睡得正酣。 陆允明笑一下,把程平的胳膊和腿轻轻抬起放好,谁想到程平翻个身,把另一侧的胳膊和腿搭在了陆允明身上,嘴巴还似不大高兴地抿了抿。 被娇妻这样“搂着”,陆允明有点蠢蠢欲动,但怜她昨晚太累,便决定忍着,又怕弄醒了他,只好轻轻侧侧身子,与程平面对面,把胳膊也轻轻搭在她腰上,借着熹微的晨光,用目光勾画她的眉眼鼻唇。或许是幸福涨得太满,竟然有些酸涩——余生有你陪伴,真好。 后来陆相时常遭受这种“幸福”的胳膊腿袭击。我们程相到底是做过宰相的人,睡姿霸气得厉害,偶尔是正面的大字形,偶尔是反面的大字形,热一点便要踹被子,冷了则把整床被子都裹在自己身上,偶尔还打滚转圈——睡觉的毛病罄竹难书。 陆允明时常醒来发现自己被挤到床边,身上没有被子,干晾着,当然更多时候是被压醒了。 陆允明到底忍不住了,对穷凶极恶的程相公反应了一下这个问题。程平一脸的“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陆允明只好自己想办法——搂着她睡。程平虽没反对,心里却不大愿意,两人搂着睡,虽然甜蜜,到底不如自己一个人睡舒服。 后来这个问题在他们的孩子出生以后自动解决了——为方便喂母乳,程平让女儿睡两人中间,她那些抢被子之类的坏毛病再也没犯过。 虽然睡觉有这么些毛病,我们程相也不是没优点的,比如擅长讲睡前故事。 天气渐渐冷了,程平手凉脚凉,陆允明便充当了人肉手炉脚炉。偏程平还要卖乖,“凉吧?”又调笑,“今夕何夕,见此凉人。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 陆允明哪里禁得她这样挑逗,翻过身来在她耳边轻笑,“自然是‘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这句诗还能这么解吗?越想动态感越足……陆相的不健康思想很深重啊,随口就是黄段子。 程平却推他,“累,不要,我给你讲个跟‘凉人’相关的传奇吧。” 陆允明哪愿意轻易放过她,一边轻轻亲吻她的脖颈,一边笑道:“你讲你的就是,我听着呢。” “有一位王郎,夜宿兰若——” “你讲过了,美女蛇……” “那回是美女蛇,这回是鬼和狐狸。” 陆允明:“……”到底笑出了声。 程平抓住他乱动的手,“来了一个美人,自荐枕席……又来了一个美人——”1 程平被堵住了嘴,又黄又诡异的鬼故事就这么烂了尾。等真正要睡觉的时候,程平打个哈欠,嘟囔道,“我还没讲到‘凉人’那一段呢。” 陆允明搂着爱妻的腰,笑道:“且睡,明日晚间再讲。” 就这“凉人”的故事,程平讲了三天…… 154.番外二 退休老干部程平终于过上了喝喝茶、下下棋、赏赏白海棠就是一天的日子。有前面跌宕起伏的近十年仕途生涯和更早的艰难求生的日子做底, 程平觉得现在还不错, 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绚烂之后归于平静,挺好。 但说不无聊也是假的,这个时代对女人的限制太多,而别的夫人、女郎们还能闺蜜凑堆儿一块玩,程平的朋友们——都在各部司加班呢。 程平也试着交点女性朋友, 但每次去宴会, 只要自己一出场, 就仿佛自带了肃穆镇场buff,原本谈笑风生的夫人女郎们都慎重起来, 把派对搞得像开会,程平只好识趣地早早离开。 好在程平本来也宅,宅人便是自己一个人也能找到无穷乐趣, 比如陆允明的大书房那若干架子的书。在这个印刷术还不发达的时代, 书可是奢侈品, 而且有不少还是有钱也买不到的。陆允明的书房里就充斥着这么一大批让无数读书人疯狂尖叫的高奢。程平成为“当家夫人”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在大书房铺陈了个专座, 但其实她更喜欢拿个蒲团坐在书架边儿的地上, 倚着书架看。 要说世界上顶有意思的事,就莫过于不以考试为目的的读书了。捧着一本好书, 感受先人的智慧,参悟哲人的理论,享受文字带来的美感, 就仿佛跨越时空, 在与一个个著作者当面交流, 真好啊…… 有数次,陆允明下朝回来找不到爱妻,都是去大书房书架间挖出的程平,她坐在蒲团上,半盘着腿,正看得物我两忘。 程平还把看不完的书带到床上接着看,看得入神时,便把陆某人忘了。陆允明只好来跟自己的书争宠,玩她的手指,搂住她的腰,亲她的鬓发,然后便越发不老实起来。 程平推开他的大头,似笑非笑地斜他一眼,你一个有钱有资源的学霸,来打扰好不容易闻着书味的山区贫困生读书,真的好吗?要是被我前世的中学班主任知道,得喷你一脸茶叶沫子! 陆·学霸干学渣的事·允明在程平耳边轻笑,“你今天看的这个在洛下老宅书阁里有郑玄手书做注的善本,明日让人去取了来,对照着看才有意思。” 早就听说洛阳陆氏有个藏书阁,藏书万卷,里面有各种孤本珍本,程平眼睛冒光,也不在心里骂陆学霸了,反而在他脸上左右各吧唧了一口,奖励告密之功。 陆允明翻身压住她,“这可不够……” 程平手摸着陆允明腰上的旧伤痕,又娇又坏地笑道,“陆相老想着‘辗转反侧’,真的没问题吗?” 陆允明从来都是实干派,直接吻上她的唇,手却去扯衣带。 …… 第二日,陆相的腰如何不得而知,程相却觉得腰酸腿疼。为了一卷珍本,读书人程相也是拼了。 后来拼了的程相不再满足于只读,竟然也开始自己写,好在还知道自己的斤两,没朝着经书史籍、诗词歌赋下手,只是写传奇故事,并取笔名“樱桃斋主人”——她构思的时候,婢子恰捧上樱桃酪浆来。 程平主攻武侠小说,一度生出豪情,要写出唐代最传奇的传奇。 每次写完都要让陆允明当第一个读者。陆允明惯常捧娘子臭脚的,一味说好,什么“叙述宛转,文辞华艳”1,什么“波澜起伏,不忍释卷”……程平的豪情便又放大了数倍,已经想象自己的小说可以开宗立派了。 程平很不要脸地让人把自己的小说刻印了一些,让东西市的书肆代卖——然后就被现实狠狠打了脸。 陆允明皱着眉,满脸疑惑,把媳妇“大作”不受认可归结为“这大约就是曲高和寡吧?” 他这理由……连程平自己都笑起来,真是难为我们陆相了啊! 到退居洛下时,程平到底找到了自己可以终身从事的事业——不为良相,便为良师。 这还得从那些登门投行卷的士子们说起。陆允明虽退居二线了,但名声在外,登门拜访的学子不知凡几。陆允明去衙门,程平便替他把这些投来的诗文、策论、行卷看了,有看着实在欣赏的,便见一见。 听说夫人召见,即便再迂腐再头巾气的儒生也没什么为难的——韩国夫人不是别个,那是当过宰辅的人。 程平寒族出身,科举及第,从地方亲民官一路爬到朝廷重臣,于科举事,于朝政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就任中枢那几年,也时常提掖后进,在读书人中颇有美誉,这时候重操旧业,倒也便宜。 她态度和蔼,对那些求推荐的也很坦诚,“郎君明而能断,某可荐去刑部试试;郎君若想入大理寺,则要等陆相回来,与他谈过再说” …… 也有单纯讨论学问的,这种程平更喜欢,切磋出真知嘛。 一时洛下读书人言必提“韩国夫人”,又觉得“国夫人”这个官方称谓与程平似不相称,但称“程相”又不合适,便有走得近的士子称呼她“程师”,别的士子觉得这个称呼不错,便也跟着这么叫,弄得程平颇有桃李满天下的意思。 “程师”也确实有把这个名头坐实的想法。 安史之乱以后,官学衰败,即便不衰败,官学也不是面向各个阶层的。教育资源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均衡公平的,即便在程平穿越来的前世,都时常有人说“寒门难出贵子”,更何况士庶分别犹存的唐代。 程平有心建立私人书院,但又怕对陆允明影响不好——这个时代,师生关系捆得太紧,自己与陆允明刚从党争的坑里爬出来,又弄了这么一大帮小尾巴……再说,也怕朝中人攻讦陆允明收买人心。 陆允明却笑她,“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一个书院能有多少人?再说,你是你,我是我,圣人还有朝臣们,分得清。”陆允明目光柔和起来,摸着她的头发,“莫要看轻自己,在大家眼里,你不只是陆夫人,你还是程相公。” 程平到底给皇帝写了奏表提前报备这件事,又亲自去长安面了一回圣。程平是皇帝的嫡系,在皇帝心里一直是“忠诚坚贞”“一心为公”的存在。皇帝后来在朝上遇到麻烦的时候时常慨叹,要是悦安没有被拆穿身份该多好,这会子见她还愿意为大唐封建主义建设发光发热,哪有不赞成的?不用程平提,就亲赐了“洛下书院”题额。 回来以后,程平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折腾。以程平现在在洛阳士子中的号召力,生源是不缺的;校舍也好办,院址就选在龙门山的陆氏别墅,风景秀丽又幽静,适合读书;最难的是请老师,老师才是一座书院的灵魂。 程平对自己的斤两很了解,偶尔开个学术沙龙还行,但开坛讲学就压不住秤了,所以拿出刘备礼贤下士的劲头儿,从各地延请名师宿儒。 书院采用分院分科学分制,颇有点后代大学的影子。程平主张学术自由,对各位老师的教学内容,只要不反动,学院就不加干涉。又成立洛下书院印书馆,除了把老师们的教案集结成册刊印以外,也印制其他学术书籍。 一时洛下学风大盛。 皇帝及继任之君都曾数次来书院,给程平当过几天学生的继君甚至感慨,“朕亦为程师弟子,却不得入书院读书,惜哉!”当然这都是后话。 对书院事,陆允明因为官方身份,开始是不掺和的,后来卸任后实在眼馋,便想走媳妇后门混入人民教师的队伍。 程平皱着眉想了想,“有个骑射助教老父病重,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 于是陆相便当了这个体育代课老师。 155.番外三 陆赤奴小朋友四岁的时候开始思考“我是谁, 谁是我”“名可名非常名”之类终极哲学问题。她背着小手, 满脸严肃, 截住刚从衙门回来的陆允明:“耶耶为何给儿取名赤奴?” 陆允明蹲下身,省得女儿的小脑袋仰得难受,抚摸着她头上小小的鬏鬏, 眼中溢出笑来:“因为赤奴生下来时, 满身赤红色啊。” 陆赤奴疑惑地撩起自己的袖子, 看看白嫩嫩圆滚滚的小胳膊,明确地用眼神表达了半信半疑。 陆允明用跟皇帝议政时的端正表情跟女儿保证:“真的, 耶耶不骗赤奴。” 鉴于陆允明一贯的信誉,小娃勉强点点头。 敢这么明显对陆允明表示“你是不是在蒙人”的, 整个大唐也没几个, 陆小朋友位列其中。事实上,一直到长大出嫁,她都没觉得自家阿耶多么威严,倒是阿娘更……些。 比如同样的问题, 陆小朋友也问过程平。 程平搂着女儿的小胖身子,满脸的后怕,“你刚出生的时候,可把阿娘吓了一跳, 红红的,皱巴巴的, 活像剥了皮的狸猫。阿娘本来想给你取名叫阿狸的, 还是你阿耶说阿狸不雅相, 才改成赤奴。” 陆赤奴也满脸后怕,幸亏阿耶靠谱啊…… 到六岁入学的时候,陆赤奴小朋友才摆脱了这个颇有“典故”的小字,正式取了大名“陆清宁”,陆允明和程平也识趣地管女儿叫起了“阿宁”,至于奴仆和外人还是按排行称九娘的多。 陆清宁是在长安出生的。她出生后,陆允明再次请辞相位、一心一意地老婆孩子热炕头。皇帝沉吟再三,到底应允了,陆清宁便随父母退居洛阳。后来陆允明再任朝官,陆清宁又跟随父母来长安呆了一段,后来再次回洛阳……便是在东都西都地倒腾中,陆清宁从一个小狸猫长大到一个能质疑爷娘的小萝莉再到一个窈窕少女。 都说女肖其父,程平对女儿的相貌本来有很大的企盼,但奈何陆清宁在遗传这方面实在算不得乖巧,有随爹的地方,有随娘的地方,还有基因重组或者突变不知道随了谁的地方,相貌好看是好看的,但要说多么美貌惊人是没有的。 当然,这是程平的看法,陆相是不以为然的。他认为这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娘子莫过于小陆九娘了。在陆清宁的样子还没完全脱离剥皮狸猫阶段的时候,陆相便看着女儿对程平感慨:“以后赤奴不知要美成什么样!你看这眉眼,这嘴,这鼻子……” 程平:“……” 两口子意见不一致的还有女儿的智商。自认颇通相人之术的陆相觉得小陆九娘是天底下顶聪明可爱的孩子,从事教育事业的程师不敢苟同。平心而论,赤奴也算聪明,但只是普通水平的聪明,绝不到逆天的程度。 对长女的教育,程平很重视,但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教育出一个既不泯灭她的个性又基本符合时代规范的士族贵女,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看着女儿被妻子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女红针黹拳脚棍棒地操练,特别是小娃举着被扎的手指头来让吹吹,对着瘪着嘴要哭不哭的小脸,陆允明的心实在硬不起来,去跟程平求情,“阿平,这针黹也要学的吗?” “与众不同是要吃苦的。1”程平平静地说。 陆允明思索了半晌,喟然长叹,第二日专门去集市买了女儿喜欢的糖画回来。 隔不了多少日,这种事就会再发生一回,差不多每次都是陆相铩羽而归。对上父亲歉意的眼神,陆清宁还能怎样?只能大气地表示:“算了,儿再忍忍。” 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以致后来陆清宁在外面听说陆允明的丰功伟绩时,根本没法把那位功勋卓著、铁血刚正的陆相和自己的阿耶联系在一起——毕竟,她对幼时最深的回忆就是,坐在阿耶的膝头,吃着糕糕,听阿耶用轻柔的声音唱诗。 相对比,对母亲的真面目,陆清宁认识得要早得多。虽然自家阿娘会做糕糕,会讲故事、唱儿歌,会玩挠痒痒的游戏,但陆清宁知道,与别的夫人比,自家阿娘是不同的。比如别人阿娘都是理家务、掌中馈,自家阿娘却管着一个书院;别家阿娘只管招待登门的女客,自家阿娘则男客女客都见的,而且男客居多;旁家阿娘在外面的称号都是随着夫主,但自己阿耶封魏国公,阿娘却是韩国夫人,当然,也有叫程师的。 所以七堂兄拿着一卷《水患救荒议》,说那是阿娘当年在江南当县令时写的,又说阿娘怎么救万民于水火,甚至还说起阿娘抗击回鹘驻守边关的功绩,陆清宁倒没那么惊讶,这世上,我阿娘不会的东西少——比如作诗,哈哈。 几位堂兄对阿娘都崇拜得很,不只堂兄们,外面很多年轻士子都以能进入洛下书院成为“程师”弟子为荣。曾有士子为了拜会阿娘,在门外等着,头上肩上积了一层雪。每当看到这帮学子,小陆九娘就反省自己,然后回去把本来想糊弄过去的“作业”重新认真地做一遍。 来拜会阿娘的,除了士子们,也有朝中大臣,比如刑部甄尚书、户部孟侍郎,还有那日来的相州刺史杨叔父。 据说杨叔父是阿娘当年科考时的同年。这位叔父长相很英俊,杨婶母也年轻貌美,听闻写得一手好诗,两人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陆清宁曾听得阿娘与杨叔父一句半句话:“你可算成婚生子了。你再不成婚,周通家的孩子都该在你前面娶新妇了。” 杨叔父却只是笑。 看他们形容,确实是很好的朋友。 难怪能当夫妻,陆清宁后来的夫婿裴参也觉得岳母符合她一贯的人设,倒是岳丈让人跌破鼻梁。 裴参出身河东裴氏,却在长安长大,也曾在洛下书院挂过一阵子的“单”,对这位院长还是了解的。及至成了“程师”的女婿,也没见她大变脸,程师是个温和大气的女子。 而岳父魏国公则不然。从来就听说魏国公少年状元,惊才绝艳,改盐政,定运河,平回鹘,征契丹,并数次平定藩镇事,是个顶强贞坚正的人。事实上,婚前几次拜会,魏国公也确实庄严得很。在他的注视下,裴参颇有点战战。 然而婚礼时,裴参却看到岳丈眼中含泪,拉着阿宁的手说“我儿一定要好好儿的”…… 等带着阿宁回了长安,每隔个把月,岳丈必定有信至,什么“耶耶忆奴欲死”“夜来梦奴幼时事,再不能睡”“霜落风寒,得无犯旧咳疾乎?耶耶忧甚”……2 胡噜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想想少年老成、允文允武的小舅子,裴参心里还有一点点侥幸地问妻子:“岳父对内弟也是这般——慈爱吗?” 陆清宁挑眉:“自然。” 想想自家严肃的父亲,裴参在心里仰天长啸,别人家的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