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救世日常[快穿]》 1.参商(1) 白墙精神病院。 夏一南坐在庭院里的椅子上,看林老太与空气翩翩起舞。远处秦光头正在玩皮球——至少他坚信如此。夏一南曾经试图告诉他,橘子是不能像皮球一样弹起的,结果一人分饰三角打牌的许赌神在旁说,我们也试图这么告诉他,不会有任何用的。 那时夏一南有点欣慰,觉得病院里到底有正常一些的患者。许赌神不仅随和,还非常热情,十分钟内自己的其他人格就纷纷登场,向他示好。 夏一南在的地方是病院一二楼,这里的病人都自娱自乐,人畜无害,便于管理。 如果他是医生的话,大概会觉得很省心。 吃药的时间很快到了,夏一南排队领了自己的药。这里的管理很松散,医生护士除了领薪水毫无追求,对这种听话的病人根本没有半点疑心。 况且吃药时,他们的注意力往往会被大吵大闹的林老太吸引。 这回林老太不负夏一南的期待,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你们就趁那老头子不在我身边了,就给我这个老太婆喂药!夭寿哦现在的年轻人!” 小护士一手用帕子去抹她眼泪,极为娴熟地说:“这是您先生给捎带的,瞧,这上头还有他签名。” 听说林老太清醒的时候就不识字,现在更不知道怎么回事了,随便画几笔也能认成自己丈夫的签名。几个护士又哄了一会,她就眉开眼笑把药服了下去。 夏一南已经趁乱把药压在舌头下,将手插在裤兜里,晃荡了几圈,等到护士各自收拾着东西,才去了洗手间吐掉。和往常一样,他在里头等了会,扯了几团纸巾丢进马桶里,才冲水。 门一打开,阴影就降在他身上,旁边厕所隔间都是空的,来人偏偏堵在了门口。夏一南平视前方,看见那熟悉的白衬衣,头开始疼起来了。 黎朔笑得很欢:“二北,好巧啊。” 夏一南露出温和的笑容:“借过。”他走向洗手台。 黎朔跟在他身后:“你上次穿的衣服还在吗?就是那个像宇航服一样的东西。” “被他们没收了,估计烧了吧。”夏一南拧开水龙头,专心洗起手来。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还想多看几眼的……”黎朔还在他身后唠唠叨叨。洗完手,夏一南冲他挺有礼貌地笑了笑,一转身就皱起眉,去推厕所的门。 黎朔今天大概是打定主意跟着他了,立马跟在后头,几乎贴在了他背上。夏一南对他经常发神经已经习以为常,准备出去甩开,然后就听见那人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以后晚点再来这里,他们开始对你起疑心了。” 夏一南的动作顿了几秒钟,然后回头一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随后推门出去,身后传来黎朔的大笑。 这天结束在林老太的一支单人探戈里头——她的观众只有夏一南和黎朔两人。 黎朔是看得兴高采烈,不时为她喝彩两声。夏一南则支着脑袋昏昏欲睡。其他人都在自个快乐地玩耍,公共电视里播着无聊的节目,和往常无差。 白墙医院里头都是单人病房。夜晚熄了灯之后,只剩下床头的电子钟有微弱的绿光。夏一南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很快又警醒地醒来。 等到两点二十分左右,第三轮的值班护士的脚步声消失后,他才利索地起身。病房门需要门禁卡加特定密码才能打开,但当他将手放在门把上,静默等待了五六秒钟之后,门无声地被推开了。 他蹑手蹑脚走在长廊,冰凉的月光铺满一地,白晃晃的。庭院的风夹杂着几声遥远的犬吠,穿过走廊尽头的窗子,掠过他身边。他准备去的208室就在不远,那是林老太的病房。 然而在这时,轻微的脚步声响在走廊拐角,于如此寂静的夜里分外明显。这次也不知是哪个护士,没有按寻常的路线走,竟突然绕了回来。 医院里确实新来了两个护士,可能和其他人的巡逻路线不同。但夏一南查了时间表,她俩都不该在今晚值班。 除非是临时调了班,或者她忘了什么东西在二楼。 脚步声近了。他打开病房门需要至少五秒钟,208室靠近护士来的拐角,没有时间了。这条走廊是笔直的一条线,奔跑发出的声音太大,他甚至来不及回到自己的病房。 这种情况夏一南早就设想过,只是今天第一次碰见。他快速后退几步,站到最近的内凹病房门前,背部紧贴着门面,身子隐在门框投下的阴影中。手电筒的光从远处射来,堪堪掠过他脚尖。 他左手搭上了门把手,七秒钟之后,门打开了。 门后已经不是安静的病房,浓厚黑暗中沉闷的轰隆声传来,带了些许金属的撞击声,仿佛什么奔驰在铁轨上。冷风自那深渊底部盘旋涌出,瞬间将他的衣袖灌满,鼓吹起来。 脚步声越近,夏一南笑了笑,反身向黑暗中跃去。 2.歌声已朽(1) 他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往下坠落,强烈的失重感让他的腿部微微发麻,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视线重新回归的瞬间,夏一南仿佛真的摔在了地面,眼前一片混乱,四肢时而没有一点感觉,时而又发着麻疼与刺痛。耳鸣淹没了整个世界,好似垂死,他大口喘息着,放松身子尽量缓和痛楚。 等到手臂稍微有些知觉后,他扶着痛到快崩裂的脑袋,渐渐耳边是越发清晰的铁轨声。大约过了四五分钟,耳鸣才完全消失,视野也清晰了起来。周围很暗,只有一盏灯挂在墙壁上,微黄的光落在地上已干涸的血上。 夏一南顺着血的痕迹,一路望过去,发现是从自己身上蔓延开的。 “……”他无声地骂了一句,用手支着地,把身子靠近灯光。手臂上伤痕累累,有钝器伤和割伤,表面大概四分之一都是淤血,主要集中在大臂。 长裤和衣衫都破破烂烂,腿上的伤也同样严重。好在伤口都不是很深,原主用碎布条简单处理过,血已经基本止住了。 他又半靠着墙壁休息了一会,环视周遭。他在封闭的环境中,大概是一辆列车,行进中正微微摇晃。车辆上没有任何窗户,他不知道外头的环境如何,醒来时面前是锈迹斑斑的铁门,身后则是成山的垃圾。 夏一南仔细看了下,垃圾一袋袋装得很整齐。他身边的三四个垃圾袋是散开的,大概是被他倒下去的时候弄开了。 腿上的知觉回来了,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身旁那灯,他看不出它的材质与燃烧方式。这里多半又是超过他认知范围的世界。 他所在的躯体记忆复苏得很慢,目前连自己的身份都想不起来。现在的状况很糟糕,他不仅身体条件差,还无法确定所在的年代,继而无法确定这个世界的文明程度,也不知道这里最大的威胁。 夏一南走向铁门前,那上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窗子,只是对面实在太过黑暗,看不见一点东西。门给四五道锁锁紧了,他敲了敲,感觉特别厚实。他不敢贸然推开,于是准备先待在原地休息。 列车总会有到站的时候。 就在他想要退后,坐回垃圾堆上的时候,忽而玻璃上传来一声巨响。 一张人脸紧紧贴在上头,五官被压得扭曲,直勾勾朝他笑,凸起的眼球粘到了玻璃上。 夏一南面无表情和他对视几秒钟,然后尝试性扬了扬手:“嗨?” 那人咧嘴时嘴巴占了大半张脸,獠牙毕露。他的脸已经腐烂了,介乎灰绿与黑色之间,上头有许多外翻的皮肉,几条颤悠悠地垂在下颚边。仅存的表皮上青筋暴起,里头好似还有东西在蠕动,使血管偶尔狰狞地突起。 很快那人的脑袋就被另一只手给摁了下去——那手也是同样灰绿的色彩,然后另一张脸出现在窗边。 新出现的腐尸嘴里叼着一只人手,色泽正常的那种,还有血液滴到了窗户上,大概才从身躯上被撕扯下来没多久。 夏一南乖乖坐了回去。 抓挠与撞击声传来,此前那么长时间丧尸都没能突破铁门,看来这里是安全的。而这具身子的状态太不好了,他观察了一会丧尸的动作,冲它们竖了个中指,又躺回垃圾堆上合眼休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刺耳的刹车声吵醒了。继而整个世界都喧闹起来,极为嘈杂的人声和枪声交织,还有兽类凶狠的咆哮声,皮肉撕扯开的声音。有很多东西在奔跑,整个车厢都在微微颤动。 很快澄澈而明亮的光从窗户外降临,本来兴致勃勃盯着夏一南的那家伙脑子爆开了,白色的液体糊在了玻璃上。 有人拿袖子擦了擦窗户,一张蜡黄色的脸出现在了外头。然后那人转头吼道:“还有人活着!” 随后一张破旧泛黄的纸被贴在了玻璃上,上头蓝色字迹已经模模糊糊,右下方盖了一个红章。清亮的女声隔了铁门,变得有些模糊:“我们是南车站常备军。我叫娜塔莎,编号sa107。你已经安全了。” 不管怎么样,得到治疗很重要,外头的人看上去并没有敌意。夏一南犹豫了一下,就起身,拖着步子打开了铁门。他这幅模样很是凄惨,那个蜡黄脸利索地把他背了起来,娜塔莎跟在身边,取下腰间别的喷剂,往他几处大伤口上喷了一些冰凉液体。 因为温度的原因,疼痛几乎是在瞬间和缓。外头车厢堆满了尸体,正常人与腐尸的肢体混在一起,还有暗绿色液体淋淋沥沥地滴下。 夏一南突然庆幸自己的感官还不灵敏,就算如此,他也闻到类似死鱼与臭鸡蛋的刺激味道,胃里直犯恶心。 他们急匆匆出了车厢,外头是个庞大的站台,无数全副武装的人站在外头,手中拿着枪械,其中一些身上有类似盔甲的装置。 但那绝对不是盔甲,因为装置的主体并未完全覆盖躯体,只如同一副全新的骨架,细长条状的金属支撑着四肢,旁边延展开的金属部分勉强保护了大半的表皮,只有前胸与后背有大规模的覆盖。 机械外骨骼。这个词凭空出现于夏一南脑海里。 蜡黄脸把他放在地上,娜塔莎皱着眉,就着明亮的灯光检查伤口:“有很多人为的伤口。”她问夏一南,“你的编号是多少?这是误伤,还是你们起内讧了?” “……我不知道……”夏一南揉了揉太阳穴脑袋,皱起眉抿着嘴,做出极为痛苦的神情,“我、我对很多东西没有印象了。” “没事,别逼着自己回想。”娜塔莎小声叹了口气,还是安抚性地轻拍他的肩。很快又有几人过来,抬着简易的担架,把夏一南送去站台深处。 路上担架摇摇晃晃,疼痛略微缓解后,夏一南的思绪清晰了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逐渐涌现。 如今是启示病毒爆发的第二十七年,感染者不老不死,具有一定的再生能力,唯有脑部和脊椎是致命弱点。早在爆发的第四年,地面就被病毒感染者所覆盖,剩余人类退缩至地底,利用过往的地下设施生活。 他刚才在名为极昼的地铁上,那是市中心环线尚在运作的两列地铁之一。现在是上午十二点钟,极昼号如约到达了南车站,而此时永夜号正好在北车站。 路上夏一南听见了许多人在交谈,说的都是今天八.九点钟,发生在东南车站的失联事件。那些交谈的声音太细碎,他听不清具体内容。 担架把他送到了一个类似医疗室的地方——事实上只是在车站的空地内,支起白布围起来的一块区域。里头好歹有几张旧床,夏一南躺上去时,它发出了不甘的抱怨。 很快有人来处理他的伤口,拿了许多瓶瓶罐罐与针线,随后给他嘴里塞了一块破毛巾:“咬着。” 夏一南:“……”他很想问这块毛巾被多少人咬过,但下一秒酒精已经洒下来了。 那酒精很稀,不知兑过多少水,可伤口太多了,被先处理的右手臂火辣辣地疼。很快他意识到了给他那条毛巾的作用——这里根本就没有麻醉药。 消毒时还好,缝合就显得有些漫长了,针与线穿行在肌肉里带来异样的摩擦感,血珠慢慢滚落。有些碎布片和异物尚在伤口内,得用镊子一点点挑出来。而之前战斗中的伤者有不少,医生赶时间,动作极其简单粗暴。 也不知过了多久处理才结束,最后覆上的药膏有种诡异的味道与色泽,不知是不是自己调制出来的。夏一南出了一身的汗,床单都被浸湿了。 感官在这过程中逐渐清晰起来,没了腐臭味后,空中的血腥味就分外明显了。这对于他来说比疼痛感还难熬,略微扭曲的神情在面上一闪而过,很快又被温和而虚弱的样子代替。 他弯起眼睛笑了笑,轻声向医生道谢。 还没等治疗结束多久,娜塔莎就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身后背着一把步.枪,敬了一个礼:“我们已经确认了您的身份。教授,如今突击队即将前往东南车站,请问您能回想起更多细节吗?” 她又补充:“任何细节都可以,包括敌人的大概数量与种类。又或者,东南车站是否还有幸存者。哪怕是您瞥到一眼的都好。” 夏一南苦笑:“抱歉,我现在不能帮到你们。” “不必道歉,您活下来已经是我们的万幸。”娜塔莎并无失望的神情,将一张发黄的纸张放在床头,用杯子压住,“这是您遗落在废料车厢中的身份证明,已经有所损毁,我已经替您申请补办。您先休息,至于您身上的人为伤口,我们会继续进行调查。”她再次敬礼,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夏一南说,“能和我说一下现在的情况吗?” “是。东南车站于今日七时失去联络,我们立马向正在前往此处的极昼号发出警告。随后九时三十分极昼号抵达,同样失去了联络。”娜塔莎简单说道,“现在我们与东车站合作,将在实力范围内,夺回东南车站的控制权。时间已经不多了,要趁大批感染者被吸引过去前,进行计划。” 她急匆匆地离去了。 夏一南伸手去够床头那张纸,那和之前娜塔莎贴在玻璃上向他展示的纸张,一模一样。上头名字部分写了一个“夏”,编号ns027。 如果记忆没出错,第一个字母代表了所处车站,东南西北加上东南车站,分别是eswn以及se。 第二个字母则是所处等级,从e至s共六级。他比编号为a的娜塔莎军级高,她才开始使用敬语。 最后数字则最为简单,单纯代表了个人编号。 夏一南的目光往下移,停留在年龄那一栏。 年龄:57岁。 夏一南沉默了一会,尝试性摸了摸脸上尚完好的皮肤,又看了看自己伸出的手。无论怎么看,都不该是一个近六十岁的人该有的样子。 他向隔壁病人借了他的一块碎镜子,第一次见到了这幅身躯的相貌——很标准的东方人,和原本的他九成相似。如果不是面上那些伤口,看上去会很随和温雅,说是二十出头的人也不为过。 或许是人的平均寿命不同了,他之前也遇见过类似的情况。 养伤的时光很是无聊,只有收音机用着老旧的磁带,唱着老歌。除此之外,市中心环线的人很少能听见新的人声。 最近的其他据点大概离他们十二公里,之间的地下并不互通,只能通过地表到达。历年来双方见面的次数只有两次,都是在最迫不得已的艰难时光。 失血带来的疲劳感很快又拖拽着他进入睡眠,被喧闹声吵醒时,病人正在挨个向站台更深处转移。而战士们列队前往列车站台边,跑过他身边时步调整齐有力。 夏一南在床上愣了一下,盯着灯光下的浮尘片刻,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了白墙医院。 此时时间是晚上十点多,有两个年轻的女人搀扶起夏一南,带着他与其他人一起往深处转移。夏一南说:“是有什么新的情况么?” “永夜号就要来了,”其中一人回答,“上面的人员在东车站已经全部撤离,现在它刚从东南车站离开,那里的感染者没被清理干净,可能会有少数上了地铁。” “那为什么还继续停靠东南车站?” “我们没有办法操控地铁。” “为什么?调度中心在哪?” 那人没说话,伸手指了指上头。 此时空中一轮明月正高悬,照着地表无数废墟,与漫游的感染者。平城市中央,坍塌了半边的控制塔高高矗立,顶部灯光闪烁在黑蓝夜幕。 如今是2171年,距离人类灭亡,还有五年。 3.歌声已朽(2) 南车站突击队回来了,轻伤二十七人,重伤三人。东南车站被成功肃清,两列地铁恢复了正常的运营。极昼号装载兵士与战斗装备,永夜号运载平民与生活物资。 遗憾的是,车站只有一个名叫黎朔的幸存者,编号ses035,同时也是东南车站站长。 黎朔受了很重的伤,不至于威胁到性命。按理说以他的级别,不至于去个临时医疗室,但之前某次任务里伤亡惨重,南车站其他空间已经被占满了。 市中心环线的s级人员只有个位数,地位仅次于总指挥官。夏一南这具身子真名不详,对外称只记得姓氏。 但因为他学识渊博,不论在药剂的制取还是外骨骼的改良上,都做出了杰出贡献,大家都尊称一声“教授”。 夏教授平时大多时间在北车站,除了前往地表,鲜少走动,经常和他见面的也就那几个人,而黎朔就是其中一位。 和其他s级人员一样,黎朔是以战功获得了尊重。在他为人爽朗,人缘极佳,平时不怎么顾忌上下级的关系。 夏教授与黎朔是多年的老友,在军队中就已相识,关系非常好,可以互穿裤子的那种好。如今学识渊博的教授负责科研,黎朔则是市中心环线的最强战力,单人拥有攻城级别的异能,两人形影不离,基本等于车站的最核心力量。 而外人都不知道的是,从军队直到末世,黎朔一直在追求教授。 说是追求,也许不够准确,因为两人虽然心知肚明,却从没有挑明过。每次教授准备正经拒绝,都被黎朔以调侃的语气接话,直接把事情变了个性质,或是随意找个借口扯开话题,第二天照旧。 这一点要是不好,很容易暴露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但反之,稍稍利用这份感情,说不定他在这个末世能更加顺风顺水。这会是作为被倾慕者得天独厚的优势。 夏一南默默看周围人忙来忙去,而黎朔躺在了他旁边的病床上,一番折腾以后终于处理好了伤口,静静合眼休息。 即使是劳累多天,浑身缠满了绷带,男人看上去也堪称无可挑剔,侧脸英俊,常年征战的血腥杀气极为内敛,只在偶尔眼中闪过似狼的光芒,转瞬又被温暖的笑意淹没。 像是凶狠的狼,仔细藏好了自己的爪牙,变成人畜无害的模样。 那么,要是被他揪出来这个躯壳里已经换主了,会有什么后果呢?夏一南漫不经心地想。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穿越过程中,见到与原世界一模一样的存在。看样子这个黎朔并没有过去的记忆,也不知是否有关联。 可就像是在庞大的时间洪流中,忽而溅起了另一朵水花。黎朔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特殊到夏一南都不知道缘由,只能慢慢猜测。 尽管是敌是友还未知。但是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他第一次有了陪伴者。 养伤过程中,黎朔的各色仰慕者轮番到访,大部□□形健硕,各个眼里都闪着狂热的光。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兵士,平日普通群众见到只想绕开路走。 他们只崇拜绝对的武力,所以黎朔在他们眼中与神明大概没什么差别。 兵士们一会捏肩一会送水果,一帮壮实如熊的汉子忙到不可开交,一反平时的威严形象,各个犹如演唱会中在台下尖叫的少女粉丝,个别陈恳而忐忑地要求和黎朔握手,交流着打斗的经验。 各色慰问的礼物层出不穷,甚至还有一位壮汉面色娇羞,递给黎朔一件自己织的毛衣——天知道他有两米多,凶悍面容加上黝黑肌肉在正午丢出去都能吓哭小朋友,成为他们永远的梦魇。 黎朔接过毛衣,自然地表示了感谢,看来是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了。在这皇帝般的待遇中,他朝夏一南那边指了指:“干啥呢干啥呢!教授还在旁边饿着呢!去给他送些水果去!” 这帮大汉平时对科研组态度没多友好,但毕竟教授本身也是兵士出身,还改良了不少装备,他们多少也有敬意。 于是夏一南的床上一黑,平均身高一米九五、满面疤痕的兵士围住了他,死死拦住了车站的灯光,边在床头堆满了珍贵的水果,边朝着他努力露出笑容,虽然这只让他们的面容更加狰狞。 夏一南:“……”他的头又开始疼了,努力保持教授自信的风采,朝他们友好微笑。这场景,就算下秒他们同时拔刀把自己给宰了,他也不会有任何意外。 黎朔指挥到:“教授付出了很多,表达点尊重。” 于是壮汉们收敛起狰狞的笑容,齐刷刷地鞠躬,面色肃穆。 夏一南:“……”他一瞬间有眼睛一闭,参加葬礼的冲动。在黎朔的指挥下,他也享受了一把皇家级别的待遇,只是这些人作为侍从,实在是长得太恐怖了点。 待到终于四下安静起来,血腥味散得差不多了,夏一南终于昏昏欲睡。黎朔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口的:“我没死,你是不是觉得挺遗憾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低沉有力,夏一南猛地清醒过来,面上却仍然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斜眼扫过去。 黎朔身上缠满了绷带,还努力朝他挤眉弄眼的,结果扯到了伤口,表情扭曲了几秒钟。 他这样子的神情,让夏一南不知道这句问话的性质。好在记忆中原主的性格和他相差不大,他就微微一笑:“没有的事。” 黎朔闷闷地笑了起来,没继续说话。过了一会有人来探查伤情,是个挺年轻的小姑娘。他就和人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语调有些轻浮浪荡,被控制在了不会惹人生厌的程度。 在夏一南看来黎朔犹如一只炫耀自己羽毛的孔雀,或者草原上急于求偶的雄狮,弄得姑娘走时脸都是微红的。 他思考片刻,打开刚借来的笔记本,上头已经写上“黎朔”二字,标明了他的简单信息,夏一南随后在信息旁加了一个“明骚”。 考虑到东南车站尽数覆灭,而黎朔目前还老神在在,好似事不关己,夏一南又在原本写的“重情义”之后加了个问号,圈了起来。一瞬间他在心中对这个人已经有了诸多种猜测,只能等之后慢慢证实。 “写啥呢?”黎朔的声音又传来。他直起身子,在伤口允许的范围内,往这边探头探脑。 “研究报告。”夏一南合上笔记,放在床头。 “最近没见你做什么研究啊。”黎朔皱着眉。 夏一南说:“补充一些以前的。” 那本子上除了黎朔,还零零散散记载了其他人的信息,都是夏一南在这半天中收集到的。 夏教授一向不喜欢别人看他的笔记,更何况还与军事研究有关,未经允许翻阅者有违军规,所以这些年也没有不长眼的去碰。夏一南利用这点,挺放心地记录这些信息。 医疗室内又陷入了寂静,他合目继续休息。黎朔那边本来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来也消停下来了。 东南车站的短暂沦陷,给他们带来的影响很大。首先就是分配在那里的机械外骨骼的损毁,那种外骨骼只要被摧毁到无法使用的程度,就会自我销毁,没有任何修复的余地。 这一点在外骨骼最初被使用时,就饱受诟病,但至今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外骨骼的动力来源名叫“信”,是2104年横空出世的新能源。它极难被控制,因为再生速度极快,被人称为“永生能源”。 突破性进展发生在2143年,“信”能安全地被交通工具所使用,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作为东方平城市的市中心环线,以及周围城镇地铁的动力来源。 随后使用逐步转移到大型武器身上。该年年末,东方联盟宣布早在五年前,航天事业已经采取“信”进行多次测试,有望于十年内,得到突破性进展。 人类的脚步早已迈向太空。但“信”的存在,让他们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从此以后战场不止这个蔚蓝星球,抬头仰望,新的征途在呼唤。 随后以“信”为动力的机械外骨骼首次投入战场,然而技术仍然不成熟,适用的金属无法批量加工,效果甚微。 次年末,启示病毒爆发,于三个月内席卷全球。战场上无尽的遗体成了它最好的养料,地面沦为炼狱。 感染者在不断加强,2146年,他们从最初的一两枪即倒,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进化为击中脊椎与脑部才可毙命。 他们的表皮增生,移动速度加快,攻击欲望成倍成长。这次异变被称为“大进化”,人类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2148年,人类退缩地下,利用地下设施重新建立据点,彻底失去了对地面的掌控权。 机械外骨骼在此时的技术趋向半成熟,是地下最重要的武器,但人类再没有条件大规模生产。 而这一次教授一反常态,离开北车站,是因为南车站的某位兵士在使用外骨骼时,出现了特殊状况。但由于教授的“失忆”,这个研究暂时搁浅。 夏一南了解情况后,感觉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教授留下的记忆十分模糊,笔记也晦涩难懂。这种学者型角色暂时没办法,还得等记忆恢复。 唯一令他疑惑的是,这里没有一个人,对他这么突兀的“失忆”表示疑惑,也没催他对这次事件进行研究。 当然这是好事,利用这点,至少能蒙混过关多一段时间。 夏一南垂眸,继续坐在病床上翻阅夏教授的笔记。 他并不执着于看懂,笔记上的知识已经超过了他所在的文明,代表了这个世代最为前沿的理论,不可能靠阅读就能掌握。他只是单纯回顾这具身体熟悉的事物,尽快恢复记忆。 旁边的黎朔悠哉悠哉,吹着口哨。然后夏一南眼睁睁看着,他用骨节分明的手,夹起一支如今能被称为极端奢侈品的烟,然后打了一个响指,搓了一小团火点燃。 夏一南:“………………” 他揉了揉眉骨,试图和缓自己的愕然,并开始怀疑教授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记忆中完全没有关于单体异能的部分。 唯一能达到这种效果的只有外骨骼,从来没见过有人徒手搓火的。 大概是他面上的表情实在太空白了,黎朔叼着烟,扬了扬眉,带着难以言表的炫耀神情:“怎样?羡慕吧?” 夏一南还未来得及有所表示,旁边的小护士已经把手一松,医疗器械哐当地落在地上,散落各方。 她眼睛瞪得快和嘴巴一样大,随后一声尖叫划破了沉闷的车站。 十分钟后,研究组已经挤在了黎朔的床边,各种器械接在了他身上。每当黎朔按照他们的要求搓出一小撮火后,他们就发出一阵惊叹声,接着几个秃头凑在一起,吵吵闹闹地讨论一番,然后共同要求黎朔再点一次火。 这样点火和灭火的过程持续了将近一小时,最后黎朔烦不胜烦,吼着:“你们他妈的那么多秃头聚顶在一起,反光啊反光!眼睛都要被你们弄瞎了,能不能照顾病号一下?!” 那帮人才念念不舍地离去。 他们执着地留下了所有仪器,二十四小时检测着黎朔的状态。夜晚黎朔安详地躺在床上睡觉,那些屏幕有着诡异的绿光,照在他脸上,硬生生出了恐怖片的感觉。 夏一南放下看了一天的笔记,拿出自己的新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执笔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有下笔。 随后他灭了灯,一把扯上被子盖着。十二点后永夜号呼啸而过,有人搬运着物资下来,短暂喧嚣之后,又是一片寂静。 其他病患早就休息了,站台刻意熄了医疗室上方的一大排灯光,于是透过布帘,他只能隐隐看到守夜人的暗黄灯光,和外头偶尔的绰绰人影。 在这安静中合眼,会让人不由忘记,这已是末世。兵士歇息,感染者游荡,外骨骼闪着冰凉的光。黑暗中他无声开口,默念到: “我是夏一南,来自地球。” 重复了三遍后,他好像才确保自己记下来了,侧身又扯了一下被子,呼吸越近平稳。 就在他要睡着的时候,忽而右手传来剧痛。 难以形容那是怎么样的感受,仿佛剧痛在血管里乱窜,时不时凶狠地咬上骨头,吸吮其中的骨髓。 他感觉自己的每一寸关节都被怪异地扭曲、颤抖,几近折断,什么东西正在其中生长,下一息就要爆出皮肤的束缚。 血带着肿胀感,仿佛从每一毛孔中涌出,成了那东西的最好养料。 这种感觉太过可怖,夏一南的意识瞬间清醒,忍着几乎令他昏厥的痛楚,利索地翻身起来,摁亮床头的明灯—— 他的右手上青筋暴起,狰狞地顺着手臂盘上。犹如心脏跳动的频率一般,那些东西在猛烈弹动,收缩绷紧了肌肉与血管,血压几乎在瞬间升高,黑血自绷带下的伤口涌出。 他见过这样的场景,在那些感染者的身上。 4.歌声已朽(3) 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周遭就暗淡了下去,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身边的小小一盏明灯。 雾气从医疗室的一角喷涌而出,瞬间淌满一地,流到了夏一南脚边。接触到肌肤的时候,只有刺骨的冰冷。 下一秒,某种奇异的生物发出了嘶鸣声,雾气中似有无数物体在窜动。 偏偏是这个时候又被“猎犬”找到了,真他娘的背。夏一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想,忍住右手的剧痛,在那生物扑过来的刹那,左手拿起床头灯抡了过去。 怪物在忽而逼近的灯光下露出了真容,那是一堆可怖的皮毛,似犬,约莫半人高,除了血盆大口看不见其他器官。 细长的口器如利剑般射出,然而它的脑袋被台灯整个砸偏过去,颈骨以诡异的角度弯着,这凶险的一击堪堪擦过夏一南的面颊。 台灯整个扭曲变形,足以击晕与杀死普通生物的力道,只让猎犬踉跄了几步,随后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它的骨头仿佛活物,在皮毛下流动,重组在一起。 夏一南扬手,细小的黑色粉末集中、环绕在手部,下一息它们凝成了线条,如闪电如毒蛇般窜出,掠过空气直直插入猎犬的胸腔! 攻击对猎犬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只把它暂时钉在了地上。但这也足够了,夏一南飞身一跃,狠厉地踩在它的身上,有力的左手摁住它肩骨,拧死关节,黑色物质则凝在右手,包裹住,像是凶险的拳套。 这拳套上全是外凸的尖刺,在一次次捶打时刺入了猎犬的头部,发出了皮肉被砸烂的声响。雾气从这个怪物身上再次漫开,这次是它在流血与挣扎,发出惨叫。 夏一南能感受到皮毛下的结实肌肉在滚动,在发力,在做拼死的挣扎。但不论猎犬如何想甩开,他都死死把它摁在地上,修长的手带有难以想象的力量与暴戾。 伴随着骨节断裂的沉闷一声,猎犬彻底不动了,一摊烂皮毛软绵绵地趴在地上。 夏一南缓缓站起,一脚把这数十公斤的生物踹到角落。随后他甩了甩沾了黑血的手,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这次只是落单的猎犬,很好解决。这种制裁穿越者的生物并不常见,但它们永远不会停止追逐,如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 每次出现,周围都会进入类似结界的状态,不会影响到现实。就如一场荒诞的梦境,在这其中人和猎犬都拥有极强的力量,进行搏杀,至死方休。 “……怎么了?” 夏一南恍惚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句问话是黎朔说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不远处的病床上,男人正目不转睛看着他,刚亮起的微黄灯火落进了他黑色的眸中。 他回来了。 一瞬间夏一南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即铺天盖地的思绪淹没了他——在现实中右手的感染者特征还在,他竭尽所能,找到合理解释该现象的方式。 夏教授掌握的知识远超过常人,他说出的话再怎么离奇,别人都十有七八会考量。准感染者的下场是被驱逐出车站,或是实行枪决,所以要找出他们一下子无法证实的解释,时间拖得越久越好…… 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多一天都好,他才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 “怎么了?”黎朔重复了一遍问题,眼中的疑惑更重,“你是需要什么吗?” 夏一南几乎是木然地低头,然后看见,自己完好无损的手。 刚才的一切像是噩梦般,一晃而过。他尝试性活动右手,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痛楚也如潮水般退去。 他能清晰看见修长的手指,分明的骨节,因长时间握笔与装备外骨骼留下的茧,几道浅色的疤痕,还有微微凸起的青色血管。 刚刚流出的黑色血液,在与空气接触的一秒内,变为了暗红色,干燥起来。本该裂开的伤口也没了任何出血症状。 “……没事,做噩梦了而已。”夏一南压着嗓子回答,重新回到床上,伸手关灯。 随后黑暗中夏一南只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和刚刚的悠长有所不同,黎朔并没有睡着。 他觉得黎朔仍不相信这套说辞,正准备侧身装睡,蒙混过去,然后就听见略有些嘶哑的声音说:“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做梦的。” 这又是什么鬼?夏一南皱着眉,颇为不耐,然而声音还是轻柔的:“真的没事,你别担心。” “又来了。”黑暗里黎朔似乎嗤笑了声,“每次你不耐烦的时候,声音都会这样放缓,装的好像脾气很好似的。别以为我认识你那么多年是白活的。你今天怎么了,和之前跟换了个人一样。” 夏一南的面色僵了僵,几乎以为黎朔是在说他自己,而后才反应过来,和黎朔相熟的是夏教授。 这教授好死不死,他妈的语调习惯都和他这么像,虚伪与礼貌得如出一辙——夏一南选择性忘却正因如此,他才未被人怀疑。 但黎朔这个存在很麻烦,作为和教授相识多年的好友,他不一定能被轻易瞒过。到时候会有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 他将被看穿的心虚收了收,没回话。黎朔也没有追问,或许是很快睡着了。夏一南则思考了半宿的解释,以免下次这种情况当众发生。 教授的学识极为高深,甚至笔记里有夏一南无法理解的语言。本身他来到这个世界,通用语言的问题不用担心,其他的就难说了。 但这不妨碍,笔记上有许多东西是他人的知识盲区。夏一南决定从这里入手,捏造解释。在这期间,记忆恢复得越多越好。 养伤养了许多天,这里的医疗设施简陋,但技术仍然领先夏一南所来的时代。许多深长的伤口每日都能看到鲜明变化,最后愈合时,甚至没有留下什么疤痕。最重的两处也只是有浅疤,在极少见光的白皙皮肤上,与旧疤交错在一起。 要说有什么不满意的,大概是那些陈年的罐头和呛人的压缩饼干,还有在身边没话找话的黎朔。 等到夏一南完全恢复时,东南车站已重新修缮了防御措施。这是二十多年来,车站被攻破的第三次。从现场的痕迹来看,袭击者是“死亡”。 “死亡”是他们命名的第三位特殊感染者,移动迅速,嗅觉不佳,听觉与视力极为发达,周身笼罩着青灰雾气。它直到今日,仍然是致死最多的特殊感染者,因此得名“死亡”。 东南车站一事也再为它添上一笔血债。突击队抵达时,空气里弥漫着芳甜的信息素,据说像是冬日归家时推开门,扑面而来的第一阵风,温暖而可亲,几乎掩盖了尸骸的血腥味与腐臭味。 时隔三年,它回来了,和以前一样不放过任何机会。而人类还对其束手无策。 目前被命名的特感有三位。而从教授的笔记中,为了缓解感染症状,他必须在明年之前,亲手猎杀一位特感。 要么去屠杀那些远超人类的存在,要不永远滚出这个世界。 很简单明了的选择题。 在病床上的时间,夏一南查阅了许多特感的资料。越是翻阅,他越是明了它们作为异变者的强悍。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在为此苦恼的同时,光是遥想未来的血战,他骨子里的战意几乎就燃烧了起来。 伤势痊愈的半个月后,夏一南重新加入了地面搜查小队。这是教授的老习惯,即使作为科研人员,依旧坚持参战。 其他人无奈,只能每次把他所在的搜查小队分配到最安全的区域,配备强力的队员。 为数不多的几次艰巨任务,他们安排狙击手时刻跟随。教授虽然极为不满,但还是在黎朔的劝说下,勉强接受。 夏一南是不愿意出战的,不论风险有多低,只要存在就不是没有可能。但现在还不是让别人起疑的时刻,他便和其他人一样,装备上机械外骨骼。 银灰色的轻型外骨骼有着流畅的线条,每一寸都藏着力量与杀机。上身时微凉的金属服帖地顺着脊椎滑下,很快被体温捂得温热。 从肩部到腕部、腰部到脚踝,每一部分的机关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尽数卡合、固定。戴上半覆盖式头盔,绿色的计时面板与剩余弹药量出现在视线的右下角。 由于外骨骼以“信”为动力,每一人对其的接受力不同,普通兵士的安全使用时间是八到十二小时,因使用方式有波动。 其中六小时左右的装备时间是分水岭,代表了装备者是否能使用特殊能力,也就是异能。 黎朔这种至今未消失的异能是唯一的意外,也许只是奇迹,也许代表了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 目前最长的装备时间记录者是夏教授,时间二十九小时,事后除却长时间战斗的极度疲劳,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夏一南此时也感受到了这具身子的契合度。其他人装备时,都有或刺痛或麻痒的感觉,好似每根神经上有细微的电流窜过。严重者有强烈的不适感,左右不分,视线模糊,每次要吐个几轮才能适应。 而他只能感受到这幅铠甲给予的力量,呼吸之间,外骨骼仿佛也在微微起伏,好似本就与他一体。 原主喜爱战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准备完毕,共五人的小队整装待发。他们出发时接近正午,也是感染者最虚弱的时段。 这样入夜时刚好是异能觉醒的时间,各队员在情况稳定后,交替褪下外骨骼进行休息,确保在夜晚的任何时候,都有至少两人拥有异能。 步入安全仓,大门在夏一南背后缓缓降下,昏暗中所站的平台缓缓升起,随后机械运作的声响传来,另扇大门正在开启。 黎朔一如既往,在他身边唠唠叨叨的,好似除了他就没其他倾吐对象了。而夏一南这次没有心思理他。 大门还未完全打开,就有几只丧尸闻声,拖着残破的躯体向他们摇晃奔去,青灰色的面庞上獠牙毕露,涎水拖了一地。 夏一南伸手,抓住了其中一只的脑袋。手部装甲覆盖到了指尖,向前突出,如兽类的利爪。他轻易就刺进了感染者的头部,令其完全无法挣脱。随后手腕一扭,它的脖颈就被轻飘飘地折断,黑绿色的汁爆了出来。 另外几只丧尸也被杀死,夏一南却并未在意这些,甚至没为这暴力的虐杀感到兴奋。 来到这个世界近三个月,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地面。 或许是教授残存的情感影响了他,或许是这场景对于长时间在地下的人,真的足够难得,又或许是人对末世本能的好奇与敬畏,一种少有的感触在他胸膛里升起,兴奋与畏惧同时划过脊椎,全新的世界向他发出了邀请。 于是他迈步向前,厚重的金属大门外头是残垣断壁,天空高远,阳光如流金。 5.歌声已朽(4) 常年无人居住的城市里,植物丛生。这些生灵已经与人们认知中不一样,没有了任何束缚,它们以惊人的速度生长。 藤蔓缠绕着高楼的外墙,巨大的树木破开屋顶,参天生长,向地面投下暗绿色的阳光。路边有杂乱而茂盛的野草,怒放的花,几只鸟雀跳跃在老旧的沙发上。 与它们相对的是坍塌的墙,堆积的瓦砾与尘,光是看着街道的破败模样,夏一南都可以想象到,原本这座城市繁华时该是怎样的光景。 只是再盛极的地方,如今都无人徘徊,也许再过很长的岁月,他们所存在过的痕迹就会消失。 一方的败落,未尝不是另一时代的崛起,这里是生机勃勃与死亡交合的地方。 他们所负责的区域并不远,不需要任何的车辆。远处安全门处,引擎的轰鸣声传来,随后一辆老式敞篷越野车披着锋利的铠甲,气势汹汹地碾过大地,车头锐利的一排尖刺贯穿了挡路者,车轮又很快将它们的身躯吞没,只留下一些残肢挂在刺上。 趁着道路宽敞,副驾驶座的兵士翻上了车顶盖右侧,微皱着眉,在扑面而来的腐败味道中,用长刀鞘将大块的残肢扫弄干净,顺便反手用刀柄,将从侧边扒上车辆的丧尸捅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又重新回到车内,甩了甩刀鞘,别回背后固定好。 大批感染者被车辆的声音刺激得狂躁不堪,追着他们而去,但很快被远远甩在后头。趁着这片骚乱,夏一南他们悄悄贴着建筑,往南城八区过去。路上也有新游荡过来的丧尸,被他们无声地拧断了脖子。 抵达八区的过程很顺利,他们从街道的一头开始搜刮。战时这里的居民储存了大量的食物,同时他们利用了市中心的军用补给点,食物还算充沛。 而平日车站内,食物被分配得依旧谨慎,即使是普通的兵士,能领取到的分量也算微薄,更不要说平民,但至少能支撑生活。 后来城市内的植被生长,大量的动植物主宰了这片废墟,他们更是利用这类资源,减少对现有资源的消耗。 但眼下视野范围内见不到兽群,外骨骼自带的热能感应也没有发出提示,他们便先在建筑内搜寻。 大部分物资都是蒙尘的罐头,能储存数十年的那种。夏一南见到这些东西,略微不适地皱了皱眉,又想起了自己养伤时,吃了数天的猪肉罐头。 那些猪肉皮都发绿了,虽然护工声称已经再处理过,绝对没有什么害处,但诡异的颜色与口感还是令他心有余悸。就算是某天黎朔突然告诉他,罐头其实是拿丧尸肉做的,夏一南大概也不会太惊讶。 轻型外骨骼的重量是五十五公斤到六十公斤,加上人自身的体重,夏一南走过破旧的楼层,每一寸地板都在发出不甘的□□,好似下秒就要坍塌。 或散乱或被隐藏的各类物资被他拾起,放在背后的储存空间里头。 “二北!”忽而黎朔的声音传来,近在咫尺。 这个外号倒一直跟到了这个世界,不过按照以往经验,他所在的躯体往往与他自己重名。 夏一南顿了几秒钟,才往脚边不知被什么轰出来的大洞向下看,黎朔正在他下两层的地方,冲他招手,热情万分:“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他就手一抛,罐头便向子弹高速出膛般,被垂直投掷上来,发出破风声。夏一南伸手,牢牢攥住,手部装甲与其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 罐头已经在高速撞击下变形了,但以惊人的坚.挺与顽强,没有破损。夏一南皱眉:“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这样丢东西。” “有什么关系嘛!”黎朔摆摆手,“你看标签。” 随后他轻轻一跳,越过了两层楼的高度,用手攀着破洞边缘,翻了上来。 原本的楼层承受不住加速度带来的力道,直接粉碎,跌落下一层。这破洞也呻.吟了一声,扩大了不少,粉尘升腾,夏一南退后几步才没有掉下去,头又开始疼了。 语音频道里立马传来队友的问询,黎朔简单回了几句,就凑到夏一南的身边。那罐头上的标签已经模糊了,还因为罐体的变形显得更加扭曲,可还能勉强看出,写的是“虾”。 海鲜罐头在战时是极度稀有品,现在就算是车站分配,往往也是给立下功劳的战士作为小福利。 黎朔扬了扬左手中的一大袋罐头,右手揽着夏一南的肩,扬眉道:“怎样,这一大袋都是海鲜罐头。” 夏一南将罐头轻轻丢回那大麻袋里头,不动声色甩掉搭在肩头的手,说:“挺好的,回去交给他们吧。” 黎朔跟在他后头:“你这个人还是那么无聊,这么好的东西,难道不该自己先偷吃几罐么。我们的晚饭还没有着落呢。” “车站分配的压缩饼干和罐头,你忘记了?”夏一南说,趴跪在地上侧头往床底看,果然发现了一个纸箱。 “那东西多难吃,豆子都相亲相爱黏在一起了,分都分不开。”黎朔悠哉悠哉,抱臂靠在墙上,“我们需要充足的热量,平时吃得寒酸我就忍了,出来干这种体力活,当然要善待自己。” 夏一南把箱子从床底拖出来:“你好像还没有做什么体力活。” “我们要预防未来嘛!异能那么耗体力!”黎朔振振有词,又凑了上去,“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有什么好东西?” 箱子里头没有任何食物,只有三个娃娃,两大一小。加上这个房间略显粉嫩的配色,画满了小爱心的褪色墙纸,大概是个小姑娘的。 “还挺漂亮的,以后肯定是个小美人。”黎朔扭头看到书桌上头摆满的相片,赞美到。 书桌上还摆着一些电子设备,包括数十年前很流行的电子日记,因为没有电,完全无法开启了。 事实上,现在这种完全被电力驱使的东西十分少见,二十余年的末世过去,能使用的东西大多以“信”为动力。所以这些东西装载的秘密,再也不会被人看到。 夏一南没理这箱子,继续搜刮,把床头柜举起来,抖出了一堆灰尘和废纸。在他身后黎朔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地捏起娃娃,审视半晌,似乎颇为好心情地把它们摆在满是蒙灰的床上。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做这种事,和黎朔平时无所事事的模样无差。 娃娃最后被摆成一家三口的模样,彼此依偎,阳光从破了一半的墙里涌进来,拉长了影子,夏一南看不清他的表情。 刚刚地面坍塌发出的巨响,吸引了这栋高楼里游荡的感染者。这里是十六楼,外墙损毁得严重,低楼层的丧尸晃晃悠悠走到建筑边缘,透过无数的孔洞,嗅到生者的气息。 它们开始了漫长的攀爬,但夏一南与黎朔都不甚在意——外墙的风很大,只要一起来,就能把它们吹得东歪西倒,纷纷坠落。 这间屋子里没有太多可用的东西,夏一南转身准备打开厕所门,忽而听见门背后传来轻微的声响。 他朝黎朔瞄了一眼,黎朔耸肩笑道:“怕了?” 夏一南并不理会这幼稚的挑衅,一脚踹开了门。那门在这一踹下整个飞了出去,将后头的东西压在墙上。 烟尘四起,被埋在门下的感染者在咆哮,不断挣扎。下秒黎朔用重型□□射爆了它的脑袋,让这动静彻底消停下去。 夏一南走进厕所内,看了看丧尸身上的衣装,又看了看书桌上的照片,说:“你刚把你夸赞的人的脑袋给弄爆了。” 黎朔配合地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 他俩又在上下几个楼层搜刮,击杀了几只游荡在此的丧尸,直到下午,装载量就要达到上限。黎朔甚至还找到了一朵干玫瑰花,被特殊处理过,装在真空的圆形玻璃球内,明红色的花瓣保持艳丽,直到今天。 这虽然不是什么生存物资,但要是带回车站,还是会有几个兵士愿意花大价钱买走的。 黎朔一路都把玻璃球拿在手里,边走边抛。这次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夜晚前肯定能回到地下,夏一南的心情好了不少,第一次带了点轻松的语气和他说:“打算卖掉,还是打算送给谁啊?” “谁知道呢。”黎朔说,忽而拉住了他,“你看。” 他们正站在二十楼的边缘,再往上的楼层损毁得太严重,已经上不去了。 这里的墙壁破了一个大洞,大半个走廊都暴露在外,被暮色覆盖,看的见一半幽燧一半淡红的穹顶,看的见大半南城区蛛网般的街道。 风从远处黑色的山峰上俯冲,绕过破败的废墟,吹动了茂盛的草木,呼呼掠过他们身边,仿佛灌满整个城池。太阳就要落山了,远处半截危楼成了剪影,屹立在荒城中。 这么看去,孤寂感会油然而生,全世界好似只有他们两人。 身后传来罐头开启的声音,黎朔还是开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海鲜罐头。他走到极边缘的地方,坐下,感慨说:“快过来,这真是吃晚饭的好地方。” 夏一南犹豫了一下,坐到了他身边,接过那个刚开好的罐头。里头有一汪浑浊的水,泡着已经发白了的小虾,闻起来有淡淡的怪异味道,好像消毒水与机油混在一起。 他正犹豫怎么吃,毕竟手上铠甲看起来干净,实际上不知沾过多少脑浆和腐烂物。旁边黎朔已经又开了一个罐头,直接往嘴里倒。 他咀嚼完、下咽,才扭头看到夏一南淡定的脸,还有眼中并不明显、被尽力克制好的嫌弃。黎朔就说:“唉这个时候,你心里肯定又在说我粗野了。快吃吧,挺好吃的。” 他并不怎么在意地把空罐头往楼下扔,不偏不倚砸到了某个奋力向上的丧尸脑袋,把辛苦爬了五楼的它给砸楼下去了,绽放出小小一朵泥尘花朵。 夏一南默不作声,看着手中的罐头,那里面的水也不知是什么成分,在阳光下竟然闪着多彩的光,让他觉得好像四个天线宝宝融化在了里头。 本来他该觉得作呕的,可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了,饿急了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傍晚的返航很重要,食物能带来能量,他犹豫片刻,就学着黎朔的模样,把汁水一起倒进了嘴里。 刚入口时,他觉得自己在喝防腐剂,虾肉吃起来半点味道没有,被泡烂得差不多了,咀嚼起来也没劲。好不容易等到味蕾麻木了,他和着水胡乱咽了下去,算是完成了这个艰难的任务。 黎朔看他表情,已经大笑起来:“是不是很好吃?”他扭头咳了几声,显然味道又反上来了。 夏一南这回终于忍不住,说:“你到底有多幼稚?”刚说完就感觉一股味道上来了,他忍了一会,才没反胃吐出来。 “这种罐头技术还是到位的,”黎朔边咳边说,“至少不会食物中毒。” 接下来开的鱼罐头味道好了许多,至少吃上去,夏一南明确知道这是一条鱼。罐头里上下叠着两条鱼,两人分别拎着鱼尾,揪着鱼头,把那些松散挂在鱼骨头上的肉给吃干净了。 随后那罐头又被黎朔当成了投掷武器。他半眯着眼,瞄准不远处正在爬过来的感染者。罐头在他手中被攥成了一团,随后如炮弹出膛般,直接将丧尸的腰截断了一半,打飞了出去。 黎朔吹了声口哨,得意地揽着夏一南:“怎样,帅不帅?” 夏一南出于礼貌,嗯了声,他就更加眉飞色舞了,无关痛痒地扯淡着,丝毫不在意他的听众反应平淡。 终于歇息一会时,余辉映得他侧脸线条硬朗,隐去了不少玩世不恭,勉强看上去像个随时准备死斗的战士。 很快返回的时间到了,两人下了楼,在小队分散开的地方,与其他人汇合。虽然今天没遇到兽群,但收获很丰盛。除了罐头和压缩食物,他们还找到了几袋厚实的旧衣服,可以穿在身上等冬日御寒,或是加厚地铺,远离冰凉的地板。 待到远处山脉吞噬掉大半的夕阳,他们接近了安全门。通讯器也是在此时响起的,调配员在其中的声音清亮而冷静:“03小队,听得到么?完毕。” “听得到,完毕。”黎朔回话。 “紧急情况,囚犯na073正在你们附近,危险级别为无武装,请立即执行追捕行动。建议处置:处刑。完毕。” “收到。完毕。”通讯被切断了,黎朔叹口气,“我就说那帮老头子弄的监狱,迟早有天会被攻破,那都是什么破烂设计啊。” na073的具体坐标已经显示在视线的右上角,黎朔率先往那方向走去,拍拍夏一南:“走吧,别拖到太晚。” “嗯。”夏一南点头,跟了上去。 他的手心忽而有些发汗,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猎杀就要开始了。 不同于那些行动缓慢的腐尸,对方是活生生的人类。既然是越狱者,那便不用讲什么道德仁义了。在这一刻,他甚至不介意于夜晚行走在街道上。 夕阳彻底坠落了下去,世界沉入黑暗,犹如划落向无光的深渊。夏一南缓步走在这样的夜中,脚步无声无息,下一秒却能以迅雷之势,翻越废墟与断墙,隐藏住自己,继续前进。 四周的感染者狂躁起来,夜幕下的狂欢即将开始。他的姿态优雅,甩开了这些追逐者,脚步渐快,仿佛也有什么野兽在体内苏醒。 6.歌声已朽(5) 夜幕低垂,日间行动迟缓的感染者,攻击性大增。它们的动作加快,眼中闪着暗淡的绿光,在黑暗中仿佛群狼。 接近安全门的区域,设了不少路障,感染者分布极少。机械外骨骼给了人三到五倍的弹跳力,其他的行动力更是只多不少,加上还有枪械和异能的存在,所以这次追捕行动有恃无恐。 每一人的异能不同,被诱发所需的时间也不同,有一定波动。现在是装备外骨骼后的六个半小时,夏一南还感受不到躯体内任何力量的波动。 他并不为此担心,杀人对于他来讲不是第一次,换具身子也不会有区别。 不是他轻敌,对手毕竟无武装,再怎么样也抵不过装备与人数上的碾压。 na073的相关信息已经传来。那是个名叫叶淮的战时老兵,两年前因被人举报贪污物资,被暂时扣押。扣押期间,他借机逃亡,重伤了三位沿途撞见的平民,还有一位a级科研人员。 叶淮终究还是没能逃离车站,被抓捕回去在南车站关着。南车站站长本就与他不和,审判程序刚结束,就把他迫不及待地丢进去了。两年后,他又让站长不得安宁。 除他以外还有几个在逃犯,不过这不关夏一南的事了。 信号显示叶淮在一座废弃的购物中心里头,在最近的十分钟内没有移动。信号发射器早在他入狱时,就强行植入了右手臂,此后要是没有专业设施,不可能取出。如今已是夜晚,没有外骨骼的他可能是想要找到安全的封闭空间。 “这事挺奇怪的,”同队的安德烈在语音里说,“要是想逃出去,他应该先想办法偷到外骨骼。不然黑夜里的存活率太低了。” “他还没有出路障覆盖的范围,可能是想侥幸渡过夜晚,等到白天再去寻求帮助。”黎朔回答。 “寻求帮助?”安德烈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找那些掠夺者么。” “谁知道呢。”黎朔一拳在墙上揍爆了丧尸的脑袋,趁着周围感染者还没包围上来,已经重新跳上了低矮的楼顶。 夏一南说:“有没有可能他已经砍下了右手臂,放在那里误导我们。” “也不是没有可能,”黎朔嗤笑了一声,“但在夜晚散发出这种程度的血腥味,人多半已经凉了。” “凉了反正不用我们收尸。”安德烈说,“赶快确认回去吧,晚上这里真的瘆得慌。” 远远地大型购物中心已经在视野内,破败不堪,在夜色中犹如一头巨兽。正门聚集了许多感染者,他们绕到左侧后方,准备前往高层。 “怎么上去?”克莱尔问,她是个有着蔚蓝眼睛的姑娘,笑起来有酒窝,很受大家喜欢。 “诈他一下。”黎朔扯着嘴角笑了,“来回暴力点的。” 勾爪从右手装甲处射出,如出膛的子弹,发出锐利的破风声,牢牢扎到了七层与八层之间的外侧墙体中。 那后坐力极大,就算装备了外骨骼,夏一南也觉得手臂一麻。 好在这具身躯的素质极好,痛麻的程度很轻微。随后连接装甲与勾爪的绳索开始收缩,夏一南连同这几十公斤的装甲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风如利刃般刮过暴露在外的下半张脸。 这轻飘飘的假象,在动作就要停止时完全破灭了。他们必须在绳索完全收缩前,荡到底下一层的楼层,同时断开绳索,只将勾爪留在墙体内。于是那一层的天花板便成了降低速度、保证他们停下来的障碍物。 夏一南的肌肉记忆还在,此时娴熟地转身,在高速向上的过程中,用腰劲将自己向建筑内部甩。推进装置同时启动,将他向前面带去。 这种高速突进是所有兵士都掌握的基础,适用于很多情况。 “信”的能源无穷无尽,几乎称得上全能,难的是如何掌控量。数年的研究中,只是半成熟的外骨骼已经是人类的极限了。 在接近勾爪位置时,他已经成功荡到建筑内部,同时完成了上下颠倒的转体。夏一南操控外骨骼断开绳索,那条细韧的金属丢下了乘客,便一路擦着建筑向上,细小的火花溅了出来。要是被扫到,普通感染者能直接被拦腰截断。 接近天花板的时刻,“信”向外泄露的量达到了最大,半透明的蓝色从腿部装甲喷射而出,转瞬消失在空气中——恰巧不足以腐蚀金属、在安全范围内。 “信”不是任何一种状态,它可以充当能源,可以充当喷射器,甚至可以被定型当作子弹射出,只要时间充足,可以达到无限弹药的效果。此时它起到了良好的缓冲作用,速度骤减。 即使这样,近两百公斤的重量高速砸在天花板上,还是发出了可怖的巨响。如炮弹轰来,金属与墙体直接撞击,夏一南屈膝,裂痕瞬间从脚底蔓延开来。 这样的撞击发生了五次,也得亏这种新式防震建筑结实,不然这片已摇摇欲坠的天花板早支撑不下去,被他们踏碎了。 短暂停滞后是下坠,夏一南在空中扭身,稳稳地一手支撑地面,落地。 他们为了快速突进到高层,动静太大。稳妥起见应迅速离开,以免吸引过多感染者,而这声音已经足够惊动在建筑内的叶淮,信号却没有显示任何移动。 也许叶淮足够狡诈,也许他已经放弃抵抗,也许已经失去了意识乃至死亡。不管怎样他都没有如小队所期待那般被逼出室外,让这场追捕更加容易。 购物中心极大,又处在路障区域的边缘,没有光源的情况下可能潜藏了不少危机。他们从原本在的南侧绕到北侧,自破败的裂缝中进入了室内。 头部装甲的夜视功能自动开启。异能在被激发的同时,体质也在被外骨骼逐步加强,此时他们的装备时间是七小时十三分钟,身体状态已经接近巅峰。即使是在视野略差的夜晚,周围的一切也变得纤毫毕现。 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夏一南深吸一口气。他们所在的是商场的七楼,从这数十米的高处往下看,他能看得见一楼地板的纹理,上面的陈年积灰、爬行的昆虫。 他能听到感染者拖着步子前行的声音,听见他们压抑不住的微微嘶吼,与涎水落地的声响。风中传来了他们不同程度的腐烂味道。 这本就是用作战争的武器,在末世中有绝对的统治地位。 外骨骼带了一些信息素,白日只要不靠太近,就能迷惑大部分丧尸将他们归为同类。而在夜晚这个功能显得鸡肋,附近狂躁的感染者嗅到了人类气息,顿时骚动起来。 在黑暗中他们的数量可怖,眼中绿油油的光充满了疯狂与渴望。 然而嘶吼还未来得及发出,他们就被熊熊的烈火吞噬——细小的火光绕着黎朔的指尖盘旋,下一秒他打了个响指,微芒便在向前脱出的瞬间,变为火流咆哮而出! 耀眼的光芒顿时照亮了整个购物中心,如同白昼突然降临,整个七楼走廊皆是热浪滚滚,数十只丧尸在哀嚎中直接化为灰烬。 扑面而来的炽热中,夏一南顿了一下,然后轻轻笑了,漆黑眼中闪着正升腾的火焰光华。黎朔的能力比之前还要强大,如果这种不会消逝的异能并非意外,那代表了他们的活动范围能扩大,直到与其他据点取得联系,建立起有效的战线。 就连夺回地面控制权也不是不可能。这样对于他来说,这片土地才够真正的辽阔。 火光渐熄,七楼的地面炭黑,旁边残存的店铺也被彻底烧毁。这些年黎朔一直被当作人形兵器,一人挑起了诸多困难任务,而结果往往是令人满意的。 黎朔扭头朝一个瘦削的男人喊道:“川明,你继续探查周围的情况。” 川明亮太应了一声。夏一南扫了他一眼,记得他拥有的是感知类异能。 异能者无法被普通的热能感应感受到,只有感知类的异能可以洞察他们的行动。这类异能者也很少见,但在这位夏教授身边,常年有一位确保着他的安全。 信号显示叶淮在六楼,整栋建筑的布局是一样的,七楼的相同位置是卫生间,那里窄小,关上几道门再安分一些,确实可能平安渡过晚上。 “这小子倒挺会挑地方。”黎朔低声说了句。窄小的场地不适合他发挥,只要稍微不慎,被墙壁反弹回来的焰浪可能灼伤自己。 不适合归不适合,人形兵器的称号可不是白得来的,只是稍微憋屈了点。更何况对方手无寸铁,也用不着他大费周章。 如今他们这般周折地上来高层,已经足够谨慎,毕竟随便一个人都能制服叶淮。 川明亮太比了个手势,示意没有其他人接近。随后克莱尔深吸一口气,站在近卫生间的地方,原本偏细白的手上忽而突起了青筋,血液加速奔涌,全身代谢率在瞬间提高,一层薄汗附在额前,沾湿了黑发。 她握拳砸向地面! 裂痕如蛛网般从她拳头下蔓延,巨响中,坚固的防震楼层在瞬间坍塌。这怪力连高阶的壁垒感染者都能打穿,更何况这只是一栋老旧的建筑。 碎石在下坠,这半边的六楼顿时灰尘四起。几个感染者被残骸压住了肢体,狂暴地扭动挣扎。他们没留手,都是抱着直接确认尸体的心态来的。当年叶淮臭名昭彰,谁都不会心软。 可待到所有碎石落地,他们平稳站在六层时,依旧没有任何人声与动静传来。黎朔几步上前,站到已经坍塌的卫生间上,推开钢筋,扫开层层残骸—— 在那底下,有一只沾满泥尘的断手。 断手旁边是一枚炸..弹,急促闪烁着红光,仿佛嘲弄。 7.歌声已朽(6) 那只是一个土制炸.弹,造成不了重伤。如果是以“信”为□□的炸.弹,这爆炸就不会那么友善了,但会先一步被川明亮太感知到。 爆炸发生前的最后半秒,夏一南看见黎朔下意识双手交叉拦在身前,蜷缩身子。下个瞬间,夏一南连着几十公斤的外骨骼一起摔了出去,飞过整条走廊,狠狠砸在了对面墙体上。 这种程度的爆炸带来不了实质性伤害,但肯定不好受。短时间内他感觉世界天翻地覆,强烈撞击下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摔落在地上,几块重石从上一层坠落,砸在了身上。 十秒钟内他就已经恢复了完全清醒的意识,将几块重石一把掀开。爆炸以后的尘埃还在,他这里虽然在远处,但视野仍不佳。 余光里却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夏一南低头,看见扬起的烟尘上,一道朦胧的影子在移动,遮住了些许光。 再抬头,人影在建筑顶端一闪而过,斜射入建筑内的月光还没被太多烟尘阻碍,自玻璃中降临,暴露了他的行踪。 那人跑步的姿势怪异,两边有些不平衡,出色的视力让夏一南看见,他右手臂处空荡荡的。 叶淮作战经验丰富,不可能不知道土制□□杀不死人。那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是为了看他们被炸高兴一下? 所以现在有两个问题,一是周围是否有埋伏,二是土制炸.弹是怎么来的。越狱事件发生时,各车站会第一时间清点武器与装备,而通讯时调配员并未提到物品失窃。 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叶淮不仅砍下手臂并存活下来,还进行了埋伏。 要说是没人帮忙,鬼都不信。夏一南躬身,一声不吭在烟尘中穿梭,找好掩体。 如果是埋伏,直接在他们进建筑时就可以迅速动手。又或者在他们短暂的眩晕时,也该下手了。所以对方想要利用的,多半是爆炸时起的烟尘。 语音里传来川明亮太压低的急促声音:“有七人!” 较低楼层的地方,传来很轻微的一声动静,像是某种金属卡合的声音。 这声音寻常兵士听到可能不觉,但夏教授对外骨骼何其了解——这是重型外骨骼架起武器的声响。 夏一南在心里爆了句粗口,刚准备起身趁乱,在烟雾中逃出购物中心,又生生刹住了脚步。 他虽然不清楚这具身子的异能,可队友的热能感应看不到他的存在,证明异能已经是觉醒状态,只是他还不会使用。 要是对方有感知类异能者,没了掩体与浓厚尘埃遮挡部分感知力,他会被准确定位,一移动就被打成筛子。 但等到武器完全架好,他们的处境就会危急数倍。 安德烈和川明亮太都不适合正面交锋,他不确定黎朔和克莱尔有没意识到重型外骨骼的存在。逃不了,就只能他先发制人。 于是没必要再犹疑,夏一南贴着走廊残存的围墙前进,猫着腰无声无息,踏上悬在空中的走廊,直到接近那声响发出的位置。 他瞳孔因为兴奋微微放大,右手轻轻握在刀鞘上,蹲伏时左手撑地,脊背弯曲成漂亮的线条,如捕食前的猛兽。 高周波刀上的高频震动达到数千赫兹,能让任何材料产生足够的不均匀振动,积攒起来直至疲劳,就连东方联盟最自豪的新式金属,都能在瞬间斩断。 在这个年代,它变成了对抗外骨骼的最佳武器。 高周波刀的温度极高,只要出鞘,就一定会被察觉。夏一南微微垂下眼睛,深吸一口气,深到身体都有细微的颤抖,才缓缓吐出。 不管对方异能是什么,死了就没事了。他所在的小队很优秀,配合他的行动不会有问题。可惜敌人也在厚实的掩体后,川明亮太也只能勉强感受到人数。 要是能看到对方的行动就好了。 视野突然清晰起来,周围的一切纤毫毕见。 夏一南愣了几秒钟,才意识到,不是自己的眼睛正在“看见”,而是某种感官。他的思维笼罩了整个六层,继而扩大到整个购物中心。 这对于感知类异能,范围已经太夸张了。更何况他的视野并没有被任何障碍所遮蔽,隔着两堵墙的敌人,对他来说仿佛就在眼前,动作和神态都准确无误地传达到大脑神经中,而对方仍没有任何察觉。 意识还在扩大,周围的街道清晰无比,大量的信息正涌入脑中,带来微微的肿胀感。 他仿佛亲身走在城市里,看得见建筑的每一寸纹理,风过树梢的摇摆,月与云层在地面留下的共舞痕迹。丧尸幽绿的眼,黑雾状的死亡,街头游荡的亡马与它的骑士,地下车站有人烧开了汤,水雾凝在满是划痕的镜片上。 墙体于他如无物,昏暗烟消云散,呼吸之间,整座城市被一寸寸化作领土,展现在面前。 他自高处俯瞰,犹如神明。 这种感觉太过奇特,超越了认知。这一刻他身临的险境已不在思虑范围,因为有更高远的存在,一切皆是蝼蚁与尘埃。 城市被月华笼罩,若不是没有灯火,仍如繁华时。意识继续潮水般蔓延,夏一南清晰地看见,在城市之下,有一只眼睛缓缓睁开。 它的瞳孔在一秒内就有数千种变换,时而近人,时而如兽,时而是杂乱的线条与光影,即使是世间最大胆的艺术家,也画不出那色泽。月光沉没在其中,被吞噬殆尽。它比城市还要庞大,在地面冷冷地转动着,与夏一南对视,然后停滞。 在这瞬间,奔涌的意识忽而触电般回弹,以蔓延时数倍的速度回缩,在半秒钟内回到了眼前的烟尘中,什么都看不见了。夏一南猛地跪倒在地,极致的恐惧在体内炸开,理智分崩离析。 他眼前一片漆黑,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全身颤抖。 敌人很明显听到了这近处的声响,几道身影纵身,贴着掩体如幽影般迅速接近。夏一南的意识几近崩溃,只靠本能想要逃跑,但根本动弹不得。 血液一点点从下巴滴落,在血泊中发出声响,外骨骼系统发出了疯狂的警告声,好似末日降临,死亡将近——他的身体数值没有一项是正常的,结论是濒死。 奔袭而来的敌人没有近身,火流扭转如龙,淹没了走廊的前方! 掀起的气浪直接卷走烟尘,猛地扯开明亮到刺眼的视野,空中走廊大半段都在火海里,阻拦了死亡来临的脚步。 黎朔与克莱尔同时出现在了走廊上。黎朔扛起夏一南,猛地发力,在外墙弹跳数步,踏出飞溅的碎石,和他抱作一团滚入了八层的走廊墙体后。克莱尔挥拳砸下,整段走廊被硬生生砸断,与焰浪一同坠落! 随后她以同样迅捷的动作,跳到六层的残骸后隐藏住身形。而川明亮太的精神力扩大数倍,短时间内覆盖整栋建筑,屏蔽了他们的行踪,避免被对方的异能者追踪到。 对面的反应同样快速,来袭的三人只有一人哀嚎着下坠,浑身燃着火焰,又被碎石覆盖,不知生死。 隔了许久断口处还有碎石滚落,掉落七楼的高度,在地面溅起泥尘,整座建筑仿佛都在微微摇晃。其他二人撤离到了原本位置,在他们身边,重型机.枪已经架好。 刚才黎朔的火焰已经覆盖了武器位置,眼下那里没有任何破坏,也就是说对方至少有一位护盾型异能者。 敌人还剩六人,正包围着装备着重型外骨骼的人,手上执着不一的武器与盾牌,进行着保护工作。只要夏一南他们一露头,机枪就会将他们击杀。 除却有外骨骼的三人,他们都以不同的布料,捂住了下半张脸。在这座城市谁都知道其中意味,面巾代表了掠夺者的身份。 此时他们的保护极为谨慎,但忽而一声枪响,子弹划破厉风,穿过了其中一人的头部! 鲜红的血液爆开在墙上,大口径狙击.枪直接把那人的整个脑袋打爆了,护盾异能者甚至没时间撑开屏障。 月光下安德烈的枪口还有一缕烟——他趁川明亮太精神力覆盖时,在焰浪的爆炸声中转移到了屋顶,透过破损的玻璃,完成了这次完美的狙击。 安德烈·布克,编号sa108。他的异能能让他在短时间内,考虑天气、温度、风速、距离等一切要素,完成精准计算,进行射击。 如果他是个战士,那就会是挥刀精准的杀手;如果他是个狙击手,就像如今一样,那么他会令所有人闻风丧胆。 川明亮太再次过载了自己的精神力,将安德烈转移的痕迹抹去。安德烈迅速换了另一个狙击位,稳定呼吸与心跳,等待下个时机的到来。 局面一时陷入了僵局,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夏一南是不知道这一切的,他的世界依然天昏地暗。黎朔坐在墙体后半抱着他,顾忌着手部锋利的装甲,只能用手背轻拍他苍白得像雪的面颊,低声唤道:“二北!二北!别去看那些东西!” 夏一南的胸膛起伏极小,但外骨骼的监测中,各项异常指标正缓慢回复正常。 意识在沉浮的黑色海洋中,见到了一抹光。他忽而深吸一口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脚踏实地。 三秒钟后他勉强半睁开了眼,虽然瞳孔依然涣散,看不清任何东西,可至少是好转的标志。冰凉的外骨骼滑过面颊,黎朔的声音像隔了一层浓雾,朦胧而遥远。 奇异的思绪在此时掠过心间,投下阴影,波澜漾开。夏一南微微转动一下脖子,轻声用气音说: “我……是不是……” 这句话完全出自下意识,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意识仍然在黑暗的海中,在刺骨的冰寒中,奋力朝光源挣扎,它们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但风雨与掀起的巨浪不断将他后推,埋向海底。 海水灌进口鼻间,是冷冰冰的血腥味。 然而就在这挣扎间,忽而光源就清晰炽热起来,如利剑穿破阴暗。 他看清那源头。那是一座灯塔,一座自万丈惊涛中屹立的灯塔,闪耀在如墨翻涌的天空深处。 呼吸趋近平稳,血色涌回面部,苍白得和纸片一样的人在几息间,就停止了痉挛与颤抖。 黎朔松了口气,身上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忽而一种危机感炸开,随后枪声再次打破短暂的寂静! 有三人径直奔着夏一南与黎朔的方向过去,竟然是想直接打破这僵局! 小队的首要目标永远是保护夏教授,安德烈不惜暴露自己的行踪,射出的第一枪精准无比,命中了移动中的三人。 可惜无形的屏障阻拦了子弹,在被击中的瞬间,泛起了暗蓝色的涟漪,裂痕凭空出现在他们周身。 只要再一枪,这个屏障就能完全被击穿,安德烈却没有足够时间了。川明亮太再次透支精神力,与黎朔进行精神链接,一时来袭三人的位置出现在了脑海中。 黎朔骂了句:“他妈的找死。”此刻他还背靠着障碍物,焰浪没有任何瞄准,直接被他反手弹出。响指声降临的瞬间,火海咆哮而出,扑向尚在空中的三人! 这力量显然超出了敌人的想象,屏障在与火炎接触的瞬间崩裂,细小的蓝色光尘弥漫在空中。 其中两人装备着老式外骨骼,发烫的金属就要变形,并将这温度传递到了肉体上,发出滋滋声响。他们只能用仅有力气,闪避到七楼两旁的走廊。而没有外骨骼的那人再次坠落,浑身火焰,落在了四楼的悬空长廊上,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紧接着某种机械转动的声音传来,刚才本就是试探,他们的确切位置还是暴露了。夏一南还在昏迷中,黎朔带着他,不可能躲过机枪的大范围扫射。 子弹高速出膛的可怖声响,与火焰的爆炸声同时响起。 黎朔用焰浪的爆炸,硬生生在最短时间内爆开了面前的建筑外墙。他把夏一南护在怀中,在墙体破开的刹那,从未熄的炽热中狼狈地翻了出去。 机.枪子弹破开走廊墙体,紧紧地追随着他们的移动轨迹,如影随形。在快要重合时,他们终于在外墙处分道扬镳——一个笔直地射向天际,一个如折翼之鸟般下坠。 从八楼往下落,黎朔有足够的时间调整姿态。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在接近地面时,他已经把夏一南重新扛在肩上,做好了落地准备。 周围的建筑很多,他选择往一个低矮的平房落去。屋顶被他们直接砸穿,“信”再次缓冲了大量速度,可惜这是两人的重量,最后他们狠狠地摔在了冰凉的地上。 夏一南的全部重量都压在黎朔身上,就算是体质强悍,黎朔也稍微缓了几秒钟,才恢复行动力。 他一起身,就看见一个呆头呆脑的感染者站在废墟里,正睁着眼睛,挺茫然地看着他们,下巴都掉了。 “下巴都能吓掉,草你看谁的笑话呢!”黎朔骂了句,一个手刀劈断了它的脊椎。 购物中心内不断传来坍塌的声音,没有任何追兵出来,大概是被其他队友拖住了。 教授永远是他们的保护目标,黎朔在原地犹豫了三秒钟,终于一咬牙扛起夏一南,大步朝车站的方向跑去。 8.歌声已朽(7) 以黎朔的速度,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购物中心已经被其他的建筑所遮拦,远离了视野,只能听到狙击.枪不停射击的声响,与交错的坍塌。 在他们被袭击的那刻,黎朔就已经向调配中心请求了支援。按照速度,他们会在路途中相遇。 他的脚步渐快,街道的线条被拉长,在眼前飞逝而过。 忽而一道劲风自左方袭来,黎朔左脚一踏,在地上踩出了坑洞,避开了这袭击。侧身在空中的那秒,火焰从他指尖跃出,扑向攻击者。 那人身着一身黑衣,骨瘦如柴,速度极快,火焰只能堪堪掠过他的衣角——他甚至没有装备着外骨骼,只在异能未消退的时间内活动。 没了外骨骼的多余重量,他的速度胜过黎朔见过的一切敏捷类异能者。电光火石间,黎朔辨认出,他是原本守护在机枪旁的掠夺者。 他竟然不顾自己的同伴,独自追了上来。 下一刹那,他已经闪身出现在了黎朔身边,夹杂着烈风,伸手迅捷地往咽喉探去! 黎朔还未调整好身形,往后倒,避开这一刺。然而对方收手很快,转而扭腰,左手抓向被扛在肩上的夏一南。 他的手瘦骨嶙峋,骨头修长到不正常的地步,让人第一眼想起鹰类的利爪。 这一抓终究没落到实处,黎朔重心放到左侧,用腰劲向右.倾斜拉开距离,同时左手握住腰部的短刀,右脚落地脚步一旋,正握出刀似疾电! 黑衣掠夺者的手擦着黎朔的耳廓,砸到了身后的厚墙,墙体顿时开裂成碎石。黎朔的速度不如他,更何况左手并不是惯用手。对方见到短刀寒芒刚想退开,忽而脚后几寸的街道砖石有几分开裂,炽热的气息从其中涌出。 只要后退,就会被火海完全吞没。他完全没料到黎朔的异能到了这般地步,别无选择。 削铁如泥的高周波刀,对上人体,没有一丝一毫的悬念。银光闪过漂亮的弧线,半截断手在月色下飞起,扬起血花,那人身形暴退拉开距离。 这一切发生在五秒内,双方稍微喘息了半秒钟,就再次出手。 因为伤势,对方的速度下降得很厉害,几次焰浪都已经贪婪地舔舐上了身躯。即使是断了手臂、重伤至此,他却没有任何退缩之意,眼中闪烁着某种狂热的光。 这种光同样闪耀在每一敌人眼中。不论是迅速减员了两名,还是刚才老式外骨骼在火焰下已经发烫变形,带来常人无法忍受的痛楚,他们都没有任何退意。 现在面前抛弃了同伴的这人,显然只会更加疯狂。他的速度几乎抵达了人体的极限,即使黎朔的动态视力,也无法完全捕捉他的行动。 掌风呼啸,手指皆是利器。 可惜他遇上的是黎朔。即使是还带着昏迷不醒的一人,黎朔也不会输在单打独斗上。 黎朔太了解不同的战斗方式,很快掌握了对方的行动规律。之后打法就变得狠厉而咄咄逼人,杀气从眉间跃出。 长刀容易暴露出破绽,他便用短刃与其周旋,锋芒快到月光与风声都被斩断。火焰不断从脚下迸裂而出,每每出现在关键位置,极为有效地封住了对方的位移,将他直逼向短刀下。 黑衣人才刚失去了左手,身体的平衡被打破了,失血进一步毁掉了他的状态。焰浪令他没办法长时间近身交手,发挥不出速度的最大优势。 尽管这样,毕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奇招,黎朔不敢把夏一南丢下。事实上他甚至没机会做这件事,黑衣人的速度真的太快了,稍有分心与不慎就将是致命的失误。 优势还是在一点点积攒起来,短刀在炽热中闪着冰冷的杀意,随后在某次对峙中被黎朔就手甩出,钉穿黑衣人的肩膀。 上勾拳、脚尖踢。在对方一次极为激进的攻击中,黎朔捉住机会,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下巴上,将肋骨已经断了两根的他踢飞到升腾的火焰中。 下颚骨粉碎的声响传来,身躯在空中划过一条并不优美的曲线,转瞬被火焰吞没。 而随即,那人一声不吭从火焰里滚了出来,身上混杂着血污和泥尘,黑衣几乎被燃尽了,露出被烧伤后的可怖肌肤。要不是外骨骼强化了体质,他早该因为失去血液和体.液过多,进入休克。 局势明了起来,还剩最后一击,黑衣人喘着粗气,却根本不知疼痛,那种狂热的光再次浮现在眼中。 他迎着焰浪而上,投身其中,伸手抓向夏一南。他的手指分外有力,可以轻易徒手抓碎拳头大的石块,就连外骨骼,都不一定能承受这力道。 这种自杀般的行为出乎黎朔意料,但也不至于防不住。他正微微后退半步,准备下一秒的爆炸,忽而扛在右肩上的人猛地挣扎起来—— 说是挣扎也许不够准确,因为夏一南以绝对的力量,掰开了黎朔的手臂,摔落在了地上,两只手撑着地面。 他在急促呼吸着,胸腔里传来沉闷而浑浊的声响,如同咆哮的兽类,忽而就抬头死死地盯着前方,扯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 掌风在眼前来袭,比黎朔的火焰更快降临的,是从地上刺出的黑刃。 那是数十条一到二指宽的黑长线条,如结实的钢筋顶碎街道地面,刹那贯穿了黑衣人的全身,雕像般把他钉在了空中。 穿透喉咙的那一条,直接让他发不出一声,就死去了。血泡大个涌出又破开,淋淋沥沥滴落在地上。 线条表面如磨砂般粗糙,尖端还有残存的血珠,在月光下张牙舞爪地定格,每一根狰狞地刺向不同方向,带着粗糙而暴力的美感,像某种不知名的怪物尸骸,像一场诡谲的献祭。 夏一南眼中是变幻的光影与色泽,瞳孔时而近人,时而如兽,凝望进去是不可见的深渊,那是连光都畏惧的存在。 下一秒他的手支撑不住,直接脸朝下,硬挺挺地趴地上了。 黎朔:“……”他看着都觉得疼,脸感同身受地抽了一下,赶忙过去抱起夏一南。 他刚抱起夏一南,就听见耳边有低沉的嘶吼声。 这是感染者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指间已经有暴虐的火流窜动。 动作被他硬生生遏止住了——正在龇牙咧嘴向他的,是被钉死成雕像的那位。苦于那些线条,它再怎么扭动挣扎都没法移动,只能将伤口扯得更大。 尸体感染,都是因为被其他感染者啃食,而这对刚才死去的人来说不可能。黎朔犹豫了一下,绕开感染者,来到其中一根黑色线条前。 启示病毒对于生者来说,只有在伤及大动脉时才可能被感染。线条尖端锋利无比,黎朔伸手,用指尖轻轻划了一下,一小滴血珠立马滚落。 细小的伤口处,皮肤微微发暗绿色,半分钟内又完全消失了。这已经代表了这些黑线条的感染性。 外骨骼显示的环境地图上,忽而出现了一队红点,正迅速接近。通过识别,他们的编号出现在了视角下方。 支援就要来了。 黎朔快速扫视那张满是血污、还在嘶吼的面孔,然后响指声响起,火焰彻底吞没了一切。 …… 夏一南站在凯尔森面前,清秀温和的面容上写满恰到好处的歉意:“非常抱歉,这次完全是我的责任。” 画家恰巧勾勒完最后一笔,完成一副春草暖阳的水彩画,随后透过同样年老的眼镜,审视着面前的二人。 黎朔浑身还缠着绷带,难得显得严肃:“具体事件经过,你之后可以通过官方文件了解。接下来我们会讨论救援行动,尽量不让更多人牺牲。” 凯尔森推了一下眼镜,说:“几年前也有类似案件,掠夺者第一次劫持了站内人员,但我记得没有任何的救援。” “你说的是三年前,”黎朔很耐心地解释,“当时我们被‘死亡’突然袭击,损失了大量兵力,就连总站长都不幸牺牲,才导致救援计划搁浅。” “之后的救援,成功率也很低。一共十一人,至今回来的只有二人。”凯尔森不紧不慢,“他们常年游荡在地面,过着抢劫掠夺的日子,对城市的了解很透彻,加上处所不定、小群体活动,实在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所以救援其实并不靠谱。” 这宛若教科书一样的无用话语,放在平时,夏一南早就在心里翻无数个白眼了。但这次毕竟是他的锅,他难得放尊重了些,没在心里有啥表示。 而表面上他还是满脸歉意。黎朔打起“官腔”总让人觉得很真诚,凯尔森很快又拿出了一张新画纸,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谈了。 于是两人就准备回去,凯尔森在后头又说:“夏教授。” 夏一南回头。 凯尔森说:“我很尊重你的劳动成果,这些年的科研,谁都看在眼里。但我话说明白一些,你因为个人原因,至今坚持外出参加任务,是不是太草率了?每次为了保护你,车站都会浪费许多资源。” 让他放弃外出是不可能的,毕竟还要靠此缓解感染症状。夏一南垂眸道:“我会考虑一下。” 身后的画家就没有再说什么。 本次追捕行动没有人员牺牲,但叶淮不知所踪。与他一起消失的有掠夺者四人,以及安德烈。 当时川明亮太过载精神力,探查了建筑里外。所以叶淮在楼顶引爆炸.弹后,大概是躲去了稍远一些的地方。 在黎朔带着昏迷中的夏一南转移至八楼时,川明亮太抹去了行踪,加上火焰耀眼的光辉,对方几乎不可能捕捉到他们的行动。 而之后掠夺者表现出的,却是知道具体方向,并进行袭击,准备把他们的确切所在逼出来,暴露在机枪视野下。 能直接观测到他们所在的,只有楼顶。只要对方有感知类异能者,就可以抹去叶淮的热能感应。而当时川明亮太已经过载了几次精神力,衰弱期将近,没探测到他的存在,也不奇怪。 在屋顶的还有安德烈,也就是这次的失踪者,同时也是凯尔森的儿子。黎朔与凯尔森相识多年,这次专程和夏一南来到西车站,慰问这个老画家。 告别凯尔森后,他们乘上了晚上六点准时到来的永夜号。车上有几队正在转移的兵士,与他们隔了几个车厢,大声谈笑着。 黎朔和夏一南面对面坐着,在坐下的时候,因为碰到了背部的烧伤,龇牙咧嘴了一下。 这伤是他抱着夏一南滚出外墙时弄的,当时来自异能的炽热还未熄,极为迅速地顺着外骨骼传递了过去。 夏一南微微皱眉,看了过去:“小心点。” 黎朔只是笑了笑,没搭话。 地铁上的时间很漫长,夏一南百无聊赖,靠着座椅盯了天花板,胡思乱想着。列车的轰隆声响传来,坏了一半的灯光照下,越显他的侧脸轮廓分明,脖颈修长。 黎朔隔了半晌,终于开口了:“你没必要在我面前装。” 夏一南在一秒内清醒了,面不改色,投去疑惑的眼神。 黎朔说:“我和教授认识了很多年,相处模式从来不是这样的。” 夏一南耸肩:“你在说什么?”不妙的感觉爬上心头,他开始考虑各种解释。 “平时我手贱,就喜欢去搭着别人的肩。但是每次你和我一起走,搭着肩,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向外倾,或者假装无意间把手给甩下去。” “虽然很细微,你大概已经尽力克制了,但这是抗拒陌生人的表现。”黎朔翘起二郎腿,面无表情。 “而且只要被注意到了一次,之后这类举动就难免有些明显了。还有其他的很多细节,都与之前不同。我和教授刚认识时,他确实是这种反应,后来我俩关系很好,他就习惯了,懒得管了。隔了三十多年,你可别告诉我要重头再来。” 他没等夏一南反应,直接说了下去:“教授人前礼貌,人后却没那么老好人,在熟人面前更是截然不同。同样的,你在我面前,完全是对陌生人的表现。所以你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人……你是怎么到这个躯体的?目的是什么?” “……”夏一南沉默了一会,露出无奈而困惑的笑,“黎朔,你最近太累了。”他的身子微微前凑,“而且我很好奇,你口中的‘老熟人变了样’,为什么能让你在第一时间内,想到是别人来到这具身子?” 他继续扯出纯良的笑,仿佛是真的好奇:“这种理论实在太罕见了,没有任何先例,不可能是正常人的第一思路。这倒是让我有些怀疑你啊。” “你也确实该怀疑。”黎朔笑了,突然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惹得夏一南表情僵了一瞬。他继续说:“那接下来请你告诉我,我们是怎么从白墙医院来到这里的吧。” 9.歌声已朽(8) 我偷偷溜出去因为护士突然回来所以情急之下打开了一扇门然后我俩就到这了。 这就是真相听懂了吗你个王八犊子。 夏一南面无表情地想。 车厢内一时无人说话,只有兵士遥远的笑闹声和列车的轰鸣。黎朔也老神在在,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仿佛自己没问过任何问题。 是敌是友,是善是恶。夏一南对黎朔,一概不知。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他们就要兵刃相见。 他从未因为这个人的友善降低过警觉,只要对视,同类总是能互相发现的——那种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沾满鲜血的杀气。 良久以后,他缓缓说:“你是什么时候,有自我意识的。” “从东南车站回来后的一个多月,直到最近才完全恢复。不清醒的时候会觉得恍惚,感觉感情和记忆并不同步,就像是旁观者一样。”黎朔眯起眼,“看来你是知情的,知道我一过来,记忆不完整。” “……”夏一南回避了这个话题,“简单来说,我能从一个世界跳跃到另一个世界,占据和自己相像的躯体。你的体质比较特殊,能被我一起带过来。没了。” “就这么简单?”黎朔叹了口气,“你竟然那么轻描淡写,把这种超自然力量给解释了。” “那你还想怎么样,让我仔细给你解释原理?”夏一南扯出了一个笑。 这次,那不再是平时那种礼貌温和的笑了,就像是一层伪装骤然剥离,带着某种恶劣的嘲弄和敌意。但因为外貌年轻而温和,柔和了其中的狂妄,又不会那么令人想要警觉与远离。 这是一副很适合作恶的样貌。 “这才是教授平时的相处模式嘛。”黎朔倒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原理就不必了,我只是想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还会不会回去。” “会回去。”夏一南简单说,“目的无所谓,我达成了自然就会走,原来世界的生活不会被影响到。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够扮演好这个角色,不要露馅。露了馅记得别牵连我就好。” “这点我感觉我做得比你好。”黎朔笑了笑,“但你真的确定这具身子,和我们原本没有一点关系么?这个‘黎朔’的习惯、性格以及其他方面,几乎就是我的翻版。在更早的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自己。” 夏一南皱皱眉:“如果不是这样,你就不会在他身上了。接受度不同而已,你和这里的人没有关系,别太代入了……你还有多少个问题?” “三个。”黎朔很快回答,“第一,我在这里死了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等我回去以后,你的意识会一起回去。” “第二,这具身子原来的意识去哪了。” “不知道。”夏一南耸肩,“管这个做什么。” “我是想,如果他们的意识再也没办法回来了,至少能为他们做点事情。”黎朔想了想,“比如完成某些心愿。” 夏一南有些不耐烦了:“随便你。” 黎朔也没继续这个话题,说:“最后,你真的不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夏一南说,“好了三个问题结束了。” 黎朔说:“最近的三个月内,你去军部资料库借阅了十八次资料。其中七份是关于其他据点的信息,五份关于世界战争史,四份是平城以及周围城市的地铁图纸,包括现在已经废弃的地下隧道,最后两份是对现有通讯系统的研究。所以我猜,你不仅是在了解这个世界,同时也在尝试与更多人进行联系。” 夏一南默不作声看了他三秒钟:“我不喜欢别人查我。” “我只是提醒你,下次记得使用你的加密权限。”黎朔说,“对于你的意图我也只是猜测,但如果让我帮你,说不定能提前回去的时间。” “不用,谢谢。”那种有几分微妙的嘲讽笑容又浮现了,夏一南说,“很抱歉把你牵连进来,你就当旅游一趟算了。”语气间却不见什么歉意。 黎朔笑了笑:“我是目前平城市的最强战力,原联盟军队出身,参与过所有艰险任务。难以想象,你竟然不会利用这么好的资源。” “我习惯单打独斗。”夏一南忽而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了下,“不过,倒真的有个地方,你可以帮到我。” “洗耳恭听。” “我需要所有平城市居民的档案,纸质的。” “纸质档案我记得储存在北城区。”黎朔说,“但为什么非要纸质。” “为了避免你去送死。”夏一南哼了声,懒懒靠在座椅上,“我们现在没有网络,连接不上智脑的总系统,只有亲自去机房的服务器进行拷贝,才能获取电子档案。而服务器在最危险的市中心,至今不知道有没损毁。如果你想去冒险,我不会拦你的。” 黎朔思考了几秒钟:“目前确实不大可行。但是纸质档案风险也很高,同样没确认是否损毁……你的用途是什么,值得人员牺牲么?” “想早点回去,就别管这些。” “不管你怎么看,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都是真实的。我们只是路人,不该为了私欲,对他们造成危害。” “谁告诉你这就是真实的了?指不定我们早就死了,脑子被扯出来,神经末梢接着计算机,被模拟活在不同世界。这些世界究竟是什么存在,是真是假,都没人说得清,过路人就更没必要揣着良心。” “我知道这个‘缸中之脑’假想。”黎朔说,“确实没办法证明,但我相信我看到的,就是真实。如果你没有充分理由,我不会主动向车站提出行动。” 夏一南不耐道:“你也没必要,行动理由很充分,我会去提出。你只要答应出战就好。” 黎朔点头:“这样也行,希望你的理由不是虚构的。” “虚构的你又能怎么样?” 黎朔思考了一会:“我就申请取消你多余的罐头补给。” 夏一南:“…………”他揉揉眉骨,“随你,怎样都好。” “不提这个,你的记忆是不完整的,不然也不至于在我面前露出破绽。所以我再补充一下,接下来你最好继续出战。”黎朔说。 “是因为感染症状?” “没错。”黎朔扬扬下巴,“我不清楚你记得多少,简单来讲,这种症状,只能通过杀感染者来缓解。没有人知道原理,但就目前来看,越高阶的感染者对他越有效。”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这是之前教授写的东西,只有这个‘黎朔’知道。” 症状发作大多在夜里,自第一次发作后,又有两三次。而在这次出战后,到现在差不多有大半个月,确实没再出现过症状。这点和教授隐约的记忆也吻合。 夏一南接过纸张,上面写了很多特感的资料,不少地方都被反复勾画过。 同样的内容出现在教授的笔记本上,教授预估过自己的情况,大约一年之内,一定要亲手击杀一位特殊感染者。 “教授的症状正在恶化,光是普通感染者,已经不足以维系健康。”黎朔说。 “不然会怎样?” “他没说过,也许会被完全感染吧。我们大概还有六个多月,但毕竟是预估的时间,谁也不知道病毒什么时候会爆发。以防万一,我还是确认一下,你被感染会怎么样,意识会回去么?” “你猜。”夏一南啧了声,“反正你尽力。” 事实上他也不清楚这点,如果杀不了特感,他可能要被迫提前返回,而这点他当然是不会告诉黎朔的。 夏一南继续翻阅着教授的资料,查看目前他们所知的特感信息。 第一位是臭名昭彰的“死亡”,周身笼罩青灰雾气,从三年前的东车站血案来看,其中有能吸引感染者的信息素。而在另一起交火事件里,确认它能释放微量神经毒素。 第二位是游荡于午夜街头的“审判”,骑着红色的亡马,疑似拥有低等的智慧。从身上残存的服装可以推断,它生前是联盟军官。 “审判”会使用剑与刀等冷兵器,但动作僵硬,只可以进行最简单的劈砍与格挡,按照推测,是生前的肌肉记忆未完全消退,仍有一些战斗本能。 第三位是“饥荒”,目前只出现过一次,不知是否还在这座城市。它的身形极为庞大,全身漆黑,目测高约十米至十五米,轻型外骨骼的枪支对其基本无效。 唯一一次交火在十余年前的军部7号粮仓,当时它在一举吞噬了粮仓所有粮食后,凭空消失在清晨的阳光之下。 夏教授的原定目标,是出没最频繁的“屠杀”。但因为“屠杀”并未造成过大规模死亡事件,即使是教授声称可能对解药工程有极大帮助,这个计划也没有得到车站的认同。 归根到底,还是值不值得的问题。何况教授从未告诉他人自己的感染症状,要是现在说明了,说不定会被直接驱逐或者枪决。 退一步讲,就算车站接受了他的情况,也会考量,究竟是他这个贡献杰出的教授重要,还是大量的战力重要。 所以这终归还是下策,最好还是找到合理理由,调动车站资源。 夏一南揉揉眉骨,叹了口气。这些天他也不是没做规划,但面临的问题还是太多。 首先,排除再没出现过的“饥荒”后,接下来比较可靠的有两种选择。 第一是继续研究教授的笔记,进行调查,寻找更多杀掉特感的益处,越确凿越好,以此来继续获得研究组的更多支持,说服车站,围杀“屠杀”。 第二是改目标到“死亡”身上。“死亡”比起“屠杀”来讲血案累累,进攻性强上很多,要是不解决,永远都是一个隐患。所以要是黎朔和他能提出合理方案,车站大概率不会拒绝。 但想要击杀“死亡”,待解决的问题很棘手:一个是要去哪里找到它,一个是怎么解决被它吸引来的大量尸潮,以及所释放的神经毒素。不论怎么看,它都比“屠杀”要困难太多。 接下来,直到地铁抵达北车站,夏一南仍在翻看教授的笔记。黎朔起身,拍拍他的肩:“二北,走吧。” “我还是很疑惑,”夏一南合上笔记,起身和他一起往外走,“教授这一身毛病都是从哪里得来的,一会感染一会昏迷的,现在全部由我来背锅,真让人不爽。” 黎朔说:“总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什么的代价?”夏一南直觉不妙。 “……你没想起来这个?夏教授和我一样,是联盟军方出身,又对病毒研究那么擅长。”黎朔低声笑了,“不然你以为启示病毒,究竟是谁创造的?” 这回夏一南沉默良久,直接骂了声娘。 此时是五月末,第一抹灼热的风掠过大地,惹得草木沙沙作响。旺盛的绿意正在破败的房檐下挣出、生长,很快要席卷整座城市。 安德烈醒来时,眼前正是这幅盛夏将至的景象。 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一人。他正躺在坍塌了一半的房屋内,只能看到身旁有团柔和的白光,散发淡淡的温暖。 它有着草木的清香。 10.歌声已朽(9) 夏一南提出的方案理由确实很充足。事实上,本来教授就打算提出,只是夏一南的突然到来,才让这个计划延后了。 这具身子的记忆,是他见过复苏得最慢的,各种记忆都被浓雾所覆盖,容不得半点窥伺。 好在对于这个计划,他已回想得七七八八,忽悠一下车站的人还是没问题。 这个时代电子技术的发展极为迅速,同时由于战略考虑,联盟对技术的保密极为看重。它的研究成果中,最著名的是智脑“阿尔法”,直接改变了原本劣势的战局。 阿尔法的ai极高,掌管着从军队信息到日常运营的所有数据。相应的,它的安全系统也是全世界最先进,直到政府体质崩塌,都没被攻破过。 最后击垮它的不是密钥被解开,而是施加在人体的启示病毒。与感染者的战斗中,阿尔法的大量通讯站被破坏,其中就包括平城市及周遭城市的那一座。 失去与阿尔法的联络后,原本易如反掌的事情就复杂起来。 抛开难以研究的特感,感染者分为普通感染者与高阶感染者。教授对高阶感染者的形成很有兴趣,而就连高阶感染者之间,也有不同的变异—— 这种事情可能不是随机,只要分析出这些人的不同之处,就能间接知道病毒的某些运作方式。 但这个需要大量的数据支持。现代人被要求随身携带着身份卡,即使被感染,也有概率卡仍在残存的衣物中,继而通过这个确认身份。 可惜由于没有阿尔法的授权,教授无法调动数据库,得到其中的信息。目前,只能通过被层层安全系统保护的纸质档案,才能解决。 近日,在军部残骸里偶然发现的大批文件中,终于出现了档案所在地点。顺利得到档案后,要一一比照身份,将这些个人数据录入计算机中,进行机器学习,建立起完善的决策树。 排除掉无关属性后,再进行分析,找到决定感染程度的关键属性。 类似的实验,数年前教授在阿尔法中也运行过。只是那时他对启示病毒的研究不够深入,“大进化”也没有发生,高阶感染者与特感还不存在,所以现在重头再来,也许会有新发现。 本来依靠阿尔法,这种算法甚至不用再费心编译。可现在科技实在是倒退了许多年,只能用最传统的方式。 研究组的人也支持夏一南提出的行动,而黎朔如承诺的一般,答应带队前往档案室。 档案室离路障区极远,在北城区深处,保守估计来回要四到五天。队伍这次有十二人,最低也是c级人员。 临行那一日,在前日的模拟训练里和黎朔搭档的几人,声称自己的刀都被开了光,得到了信仰加持,正和同行者比划着,神采飞扬,某种意义上,很像幼稚园里炫耀新玩具的小朋友。 配合上之前那个可怕的自织粉色小毛衣,夏一南深深觉得自己体质特殊,在哪里都能遇到精神病人般的存在。 总站长克里斯托弗亲自来送别,他是个胖墩墩的中年人,话很多,两鬓有些发白,眼睛很小但神采奕奕。 夏一南抱臂靠在墙边,黑色的军装笔挺,帽子被随意抓在了手上。 军靴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半块碎石,他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黎朔正和总站长寒暄,然后扭头恰巧和他对视上,于是背着总站长,做出了一个夸张的嫌弃表情。 或许是解药的进展在望,夏一南的心情很好,这回微微别过头,笑了。 不是那种装出来的笑,而是带了点飞扬跋扈,像是调侃,又像是挺真心诚意的。 莫名欠打,莫名有些撩人。 …… 黎朔他们走后,夏一南躺回床上,继续翻阅笔记。恢复的记忆集中在笔记前半段,后头那些不可解读的文字,他仍是一筹莫展,也没怎么看过。 但今天的状态很好,他感觉记忆又有了隐隐的松动,于是翻到后头的页面,强迫自己去看那些诡异的语言。 看着看着,确实有种奇妙的感觉升腾在心中。明明还是一样的画面,那些文字却渐渐像有了意义。 在又一次翻页中,眼前一切变得清晰起来。那一页都是公式,夏一南清晰地看到,里头出现了大量类似字母的东西。 再一眨眼,一切就又变得杂乱,仔细对比各个公式中的元素,他甚至找不到同样的地方了。但刚刚绝对是记忆的松动,这些文字转变了他可以解读的东西—— 肯定不是真正的字母,只是对于大脑来说,它们都是一种单独的字符。 夏一南知道在这些式子里头,它有时是反应物有时是生成物,只是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下一步理解。 再次翻页,这次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大概是注解。 紧接着,眼前的画面在不断变化,文字在可解读与不可之间徘徊,时而大量的信息涌入眼前,却没有时间理解,时而又忽然一片空白,弄得他脑袋发疼。 眼前一片混乱中,他只感觉自己在疯狂切换大脑,从看题知答案的学霸到苦苦挣扎的学渣,时而茅塞顿开,时而一脸茫然,每次都要感觉意识被硬生生扯开,要一分为二。 然后,在这交替的变换里,异变突生。数十只小眼睛,缓缓出现在纸页上,密密麻麻的,犹如烫伤时起的水泡。 空气凝滞。它们和那晚城市底部的眼睛,一模一样,瞳孔在一秒内就有数千种变化。 它们冷冷地转动,全部盯着他。 冷汗瞬间爬上脊背,理智在分崩离析,夏一南在陷入崩溃的最后一刻,猛地把书甩开了。 “教授,您没事吧?”身后传来怯生生的问话。 眼前猛地晃了一下,夏一南回头看,是个之前见过的医护人员,正通过半开的门往里头打量。再低头,他狭小的处所里,已经被弄得一团糟了。 车站里的房间很狭小,都是在站台的原本结构上加建的。他刚刚进来时,一切还井井有条,但现在纸张铺满地面,椅子翻倒,台灯和杯子全部掉到地上,俨然一副发过大怒后的景象。 明明他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动过,回过神来却已经是这幅模样,自己站在房间中央。 “……没事。”夏一南回了一句,开始弯下腰,默默收拾残骸。 这次远不如上次一样凶险,负面情感很快退去了。也许那不知是什么的“眼睛”,早在他翻开笔记后半段时,就已经开始腐蚀他的理智。 不论如何,他是不敢再随便看后半段文字了。收拾完东西,他坐回床边,揉揉眉骨。 教授的毛病是真的多。 只要夏一南想,他随时可以离开世界。控制不住等来的可能直接是枪决,而死亡对于他,惩罚只是永远不能回到这个世界。 但他不确定,要是自身意识被严重影响了,会不会有后遗症,或者干脆直接疯了。如果这样,再回到白墙医院,也算是极为合适了。 个鬼啊。 夏一南有些头疼,但又不想轻易放弃。 还是再等等吧,反正也就几个月了,杀不掉特感照样得回去。现在不该用的能力不用,不该碰的东西不碰就是了。铤而走险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深吸一口气,稍作休息后,往射击场走去,那里也是不少人演练异能的地方。 教授的能力被记录在档案内的名字是“黑刃”,上次他是在无意识下用出的,还未完全掌握,但与他和猎犬搏杀时的特殊能力,几乎一模一样。 至于那突然爆发的精神力,似乎没有任何人知道,笔记上也找不到说明。 不管怎样,精神力他不敢贸然使用,眼下只有黑刃有实战价值。既然要亲手杀掉特感,那平日训练就不能有一点的懈怠。 第五天的时候,黎朔的消息终于传来了。掠夺者再次埋伏在路障区边缘,对他们进行了堵截。 夏一南估摸着也是时候,再去杀些感染者了。而只有实战才能意识到更多问题,这同样是个锻炼的好机会。 支援小队共十人,整装待发,他也在其中。归根结底再多的勇敢,都是因为死亡对于他来说,不是永眠,所以多少有恃无恐。 敞篷越野车碾过大地,无数感染者跟在后头咆哮,身躯摇摆,手脚并用地不断追逐。此时黄昏已近,夕阳拖长了它们狂乱的影子,落在破旧的街道。 枪声与爆炸声在前头逐渐出现,烟尘不断涌起,冲向天际。嗅觉变得太过敏锐,夏一南闻得到空中飘来的淡淡腥血。 这让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 车辆的目标太大,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就停下。勾爪从手部装甲射出,钉住了某栋楼的楼顶。这次不再需要“信”来进行减速了,在抵达勾爪的高度时,夏一南直接断开绳索。 风如利刃,划疼了暴露在外的下半张脸。十道身影越过楼顶高高飞起,阴影划破街道,在空中俯瞰整个战场! 在空中的那几息,感觉很奇妙。犹如飞鸟俯视大地,一切变得渺小而清晰。就连风都远去了,天地间只有赤云,残阳,与无尽的荒城。 几秒钟后,世界上下颠倒,失重感拥抱住夏一南,而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推进器启动,方向偏移,他在空中调整姿势,径直往那边落去。 呼啸的风声中,黑色粉尘状的物质萦绕在他指间,逐渐变得浓稠,最终化为了如黑色线条般的利器,三指宽,约莫两米长,尖端闪着诡谲的光。 地面街道上正有两人在仓皇逃窜,逐渐远离路障区,他们身后是耀眼升腾的火光——黎朔多半正杀得上头,没半点追上来的意思。 夏一南就这样带着数千公斤的冲击力,从天而降。手中的黑刃插进了街道地面,连带着其中一人的躯体,如刺穿一块豆腐。 黑刃的直径不宽,不会瞬时致死。可撞在骨骼上的力度,足以让人立马昏迷,即使是装备着外骨骼。 夏一南不顾外骨骼的警告声,只用了少量的“信”做缓冲。而他踩在了那人的身上,缓解了不少力度。 地面已经轰然开裂出深坑,裂痕如走蛇蔓延,脚下人的外骨骼被踏得粉碎,血从破碎的金属里涌出。 按理说他完全可以做到,不严重损毁外骨骼,就制服或杀死敌人。可眼下他在意不了那么多。 脚下人不动弹了,随后夏一南轻轻松松,拔出了几乎整条没入地面的黑刃,甩甩上头淌下的血,就手一掷。 黑刃撕开空气,钉穿了更前头逃跑的那人,把他整个人带飞出去,穿过数十米的长街,最后狠狠撞在了墙上。 夏一南瞄准的是他的手臂。现在他被摇摇晃晃钉在墙上,身体因为重量下垂,顿时扯开了更宽的伤口,半截骨混着汹涌的血,森然外露。 周遭的感染者嗅到了血腥味,已经嘶吼着冲了上来,面上扯着可怖的笑,嘴角接近耳根。 那人甚至没装备外骨骼,在撞击的眩晕中没有一点反抗能力。 接下来无疑是一场盛宴与狂欢。光是想象那副画面,夏一南就兴奋得瞳孔放大,身躯微微颤抖,指间的黑色粉尘飞舞得也更张扬,浓度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高,随时能凝出新的利器。 记忆中的画面还鲜活:惊惶的眼神,昏暗的暴风雨,炽热的血从动脉里,带着灵魂一同飞溅。 那是在灯塔如鬼魅般闪过的光中,轰然倒下的庞大生物。 去屠杀,去施虐,去征服。 没什么比这些,更让人血脉偾张。 然而在最后一刻,夏一南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别过脑袋去,强迫自己看向他处。 恍惚间又回到了多年前,有人轻轻捂住他的眼睛,说:“别看。” 她的声音温柔得像冬阳,或是世界上任何的美好事物,每次都将他从地狱的快感中扯出,强行回归现实世界。 或许就是因此,这么多年下来,他还能称得上是人,有着可自控的理智。 夏一南花了好些时间,大口呼吸,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忽视掉背后细小的啃食声。附近还有很多掠夺者,他咬咬牙,大步向前,继续支援。 11.歌声已朽(10) 不远处黎朔引燃的火海依旧在翻涌,他明显知道夏一南在接近,抽空往他的方向瞥了眼。 夏一南面无表情,下手越发迅捷起来。 不去思考不去体会,暴力也不那么有诱惑力了。黑色线条不断从他手上挣出,扭出一条条锋利的痕迹,在空中诡异如毒蛇,追着敌人的身影而去,在接触到的那一瞬间凝成实体,化作利刃,贯穿了皮肉。 这些掠夺者比起上一次的,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 又或者说,上次那帮人才是反常。这些劫匪一般来讲都是小群体活动,没有精细的战术与谋略,还是内讧与谋财害命的代名词。 这场战斗中,他们实际占据的,只有偷袭和人数带来的优势。之前黎朔带着那几人,已经撑下来最凶险的开头。等夏一南所在的支援队及时赶到后,掠夺者就更加不堪一击。 他们有些仓皇逃窜,有些被直接杀死,有些被俘获,打了麻醉针,绑作一团丢在了越野车上。 周围人还在忙碌,把伤者、战俘和缴获的装备搬到车上。夜晚就要降临,天地以可见的速度昏沉下去,周围的感染者狂躁起来。他们离路障区还远,时间不多了。 不多时,夕阳最后一抹光被城西的远山吞没,夏一南独自站在废墟间,缓缓平复呼吸。 他们是怎么偷袭的? 按理说,他们绝对不知道车站的计划。黎朔他们有车辆,机动性很强,又没有理由拖沓。如果掠夺者刚好遇上,根本没时间做好埋伏。 车站的通讯设施,也是军用级别的,几乎不可能被窃听。 所以问题到底出在哪?车站的系统有被忽视的漏洞?是歪打正着,掠夺者本意不在他们?还是说有内奸? 如果是内奸,那情况就更不能理解了。首先,黎朔他们并不是去收集珍贵物资,而是拿居民档案,一种对生存毫无帮助的东西。其次,稍微看一下这支队伍的配置,就不该有人敢冒然攻击。 除非他们知道档案的重要性,准备铤而走险,以此要挟,换取更多好处。 不管怎样,他现在都得不出结论,只能期待被俘获的几人能开口。 黎朔远远地在喊他,周围的人也向车辆转移。夏一南便走过去,上了车,街道在眼前飞速闪过。 这里离路障区太远,城市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貌,很快绿色眼睛四处都是,死水般的眼神中,偏偏又藏有极致的疯狂,脓水不时从眼眶中流出。 没人敢放松警惕,任何隐隐的嘶吼,都是潜藏的危险。 那些只顾盲目追逐的丧尸,是比不上有捕猎本能的高阶感染者的。它们懂得隐藏,拥有足够的耐心,只在最合适时杀出。 和普通感染者不同,高阶感染者必须补充能量,才可以存活,不然早晚会完全腐烂。平日它们便残杀感染者,但无论如何,人类都是最好的选择。 夏教授曾经研究过,一个刚吞吃人类的高阶感染者——这个凶兽在那天,高兴地一口吞了个不慎的科研助手。 巨颚感染者的利齿极为发达,助手被咬中了几口才被吞下去,已经没救了。当时实验室分成了三派,第一种在尖叫和呼救,第二种在抓紧记录仪器数值,观测感染者的异变,第三种在边尖叫边记录。 但反正最后研究有了进展。巨颚感染者在吞噬活体后,全身数值在不断变动,表皮开裂,数小时后产生了类似蜕皮的效果。 接近二十小时,异变停止,情况稳定下来。它的表皮增厚,利齿更为突出,咬合力大增。 后来也有几次实例,高阶感染者在吞噬人类逃窜后,再相遇时,已经变得更为强大。 它们依靠着人类,在不断进化。所以人类对于它们,是任何时候都值得捕猎的对象。 改装后的越野车速度很快,将大部分感染者甩在后头。黎朔受了一些伤,但因为暂时不方便脱下外骨骼,只能先在手臂上打了几针,又把药水淋上伤口。 车上弥漫着血腥味,和药水的味道混在一起。在外几天,黎朔大概真的累了,也没和夏一南说几句话。 这就让气味变得更无法忍受了。夏一南揉揉眉骨,把脑袋靠在前椅的靠背上,努力做到心无旁骛——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个错误决定。 尽管还带着半覆盖式的战斗头盔,目镜也已经收起,但街道坑坑洼洼,越野车的颠簸不断,砸的他脑袋疼。 他刚想抬头,就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恰巧抵在他身前的椅背上。 “……”夏一南沉默了一下,扭头看黎朔,轻声说,“你手上的装甲那么厚,是想把我直接磕死么?” 黎朔好像才反应过来,笑了笑,把手缩了回去。 跟平时比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大抵还是因为过度疲劳和伤势。脑袋也不大清醒了,连这么低级的事情都做得出。 夏一南只扫了一眼,就撇过头,留心观察黑暗的街道。 追随的感染者越来越多,越野车上四方都装了紫外线灯,微微映亮了些许地面。感染者被照射到,大多数行动变得迟缓,再也跟不上车辆的速度。 在最前头开路的车辆,更是用紫外线驱赶着挡路者的同时,以大灯照亮前路。黑夜中,车队犹如一撮流光劈开了死城,所过的街道亮起又黯淡,携着生机永不停息地向前。 夏一南见到飞速远离的建筑,莫名想到了白墙医院。 那时他在病房里,隔着小窗口,看外头林立的建筑。他好像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了,又好像没有,最深的夜里楼宇无光,和现在一闪而过的残楼,并无区别。 他就这样,一边保持着战士应有的警惕,一边有些微微恍惚,好似分裂成了两人,一人在安静的医院,一人在飞驰的车辆。 就在这时,忽而外骨骼内响起了警报声。通讯系统里传来杂乱的声音:“狼群!” 暗红色的眼睛闪烁在夜里,从道路两面逐渐夹拢,它们胸腔中是如兽的低喘。 这些奔袭者们的全速,比车辆尽快上几分。警报响起的刹那,夏一南掏出噪声手.雷,拼尽全力砸向狼群深处—— 说是叫狼群,其实本质还是感染者。它们的身躯附有暗色皮毛,四肢着地奔跑,骨骼有一定形变,后腿关节反曲。越强大的狼群感染者,越不成人形。 单独的狼群感染者很弱,甚至不如稍强的普通感染者,只有速度极为突出。可数十只感染者聚在一起就变成了真正的“狼群”,由“头狼”带领,配合捕猎,围追堵截,被列为高阶感染者。 此时它们遇上了车队,自然不会放过诱人的猎物。 同样投掷出去的,还有四五个噪声手.雷。爆炸的瞬间,外骨骼自动进行反应,屏蔽了大部分听觉。但夏一南还是感受得到,车身因为过强的声音在颤抖。未被屏蔽的极少数声音,也足以让他耳朵有些不适。 狼群感染者的听觉发达,噪声对它们来说是利器。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数感染者在地上翻滚抓挠,从喉咙深处逼出痛苦的嘶吼,耳部涌出腐臭的汁液。 车辆仍在向前,数十个狼群感染者已经跟不上速度,留在后头。剩下来的都是最强壮的,夏一南略微扫了眼,大概还若隐若现,见到了近二十双眼睛。 此时对于支援部队,装备时间还未到能够激活异能。而夏一南在追捕叶淮之后,就发现自己也和黎朔一样,能随时调动异能——为此他也被研究了很长时间。 他毕竟是个例。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已经十分疲惫的先遣队,还要继续用异能进行战斗。 情况有些危险,但还在控制范围内。 黑刃和大多数战斗异能一样,被拥有者的感官所局限。在这种黑暗里,即使是夜视能力极强,夏一南也无法做到,准确定位如此高速的物体。 他只能在狼群接近光源时,甩出黑刃,钉穿它们的喉咙。而狼群极为狡诈,在两个感染者死在他手上后,它们便不冒然接近。 很快在反复的试探中,它们发现了车队的薄弱处。那是第五辆车,就在夏一南的后头。上头坐着主要是先遣部队,还有一个支援者负责驾驶。 他们的战力稍显不足,被狼群盯上了。一只暗色皮毛的感染者,拖着涎水,张了血盆大口扑上去。 轻微的“咔哒”一声后,刹那灯光亮起,周围恍若白昼,数百瓦的车用探照灯配合着紫外线灯,直射入感染者的眼睛! 尽管这种感染者不以视力见长,但这刺目耀眼的光足以使其混乱几秒钟,在极度痛苦中,完全丧失视力。 果不其然,扑上前的感染者哀嚎一声,在空中动作走形,生长出来的尖利指甲堪堪擦过车门,留下一窜飞溅的火花。 下秒它的身躯被高周波刀挑起,血雾炸开,又很快被车辆甩在身后。 夏一南刚站起身向后,准备支援,就看见黎朔指尖火花缠绕。 刚开始脱出的只是细小而灵活的火流,随后爆炸声响起,灼热在瞬间炸开,太过强烈,以至于隔了一段距离,夏一南都觉得半边脸上发烫。 火光冲天而起,席卷了车队的右侧,同时被小心地控制住,只将狼群与其他感染者灼烧得满地翻滚。 街道远看犹如在燃烧,这么大规模的攻击后,本就疲劳的黎朔有些气喘,面色更加苍白,手上和额前有冷汗。 他后仰,靠着座椅休息了一阵,才有力气拿出新的一管针剂,扎在手上。 澄清无色的液体被缓缓推入体内。夏一南知道这是他注射的第三支激素,已经是可承受的极限了。 强行压榨力量的感觉并不好,整个人会感到一种病态的兴奋,心跳加速,长时间下会引起恶心,其他后遗症还很严重。黎朔对这场战役认真到他不理解的程度。 或许是记忆太完整了,这家伙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吧。夏一南这样想。 开到稍微空阔的地方后,车上的机枪有了用武之地。“信”凝成的子弹有着极强的穿透力,狼群尽数覆灭,就连头狼都被弹药射成了筛子,倒在路边,拖曳出一长条暗绿和红交织的液体。 安全区就在前头了,标志性的路障出现在面前,旁边有紫外线灯安装在路灯与楼顶,逼退了绝大多数感染者。 只要进去其中,就可以说是安全了。 车辆速度越发快了起来,风在身边呼啸,后头成群的感染者都不足为惧。 通过路障的瞬间,夏一南松了口气。末世的压迫感太强,即使是他也未完全适应,有几分忌惮。 他们身后,车队有序通过。地面却有些微微颤抖,好似有什么在迅速接近。 就在最后一辆车接近路障时,异变突生——它被凌空挑了起来,在空中被砍成了两截。 银光再次迅捷地降临,将它分为四块,继而是八块,十六块。 那该是一把绝好的刀。 和车辆残骸一起轰然下坠的,还有断肢与鲜血,交杂着“信”外泄的淡蓝色。就像一场诡谲的大雨,在忽而破开云层的月光下,反着温柔的光华。 如此突然,甚至没有人反应得过来。 难以自抑的兴奋与恐惧同时窜上脊椎,夏一南的瞳孔微微放大,高度紧张下,世界都变得缓慢起来。 来者骑了高头大马,身着联盟军装,手持未锈的长刀。 它面容可怖,眼窝深陷,红色亡马的白骨森森。但在朦胧黑暗与月光的交织处,恍惚仍能想象到,它为人时征战的英姿。 斩尽拦路者。他们叫它,“审判”。 12.歌声已朽(11) “审判”没有继续动作,只是朝前望去,一瞬间夏一南以为,它正在和自己对视。 随后它将长刀归鞘,缓缓举起了右手。 来不及深究这动作是想做什么,一发火箭炮已经轰在了它胸前!巨响与火光中它整个人后仰,身上本就有些破损的外骨骼开裂得更加严重,被直接炸下了亡马,狼狈翻滚出去数十米,撞倒了一堵墙。 气浪翻滚,烟尘中马匹在仰脖嘶鸣,扬起前蹄。声波降临的那刻,穿透了外骨骼的一切保护,直直钻入耳膜,刺入脑海深处! 车身猛地摇摆,夏一南在的那部车,驾驶员与副驾驶都陷入了半昏迷。脑子里好像有尖锐的钻头在折磨,每根神经都在突突跳动,世界一片混乱。 夏一南咬牙,踩着座椅,在极度不平稳的状态下跨向前座,并在车辆撞到左边建筑前,牢牢控制住了方向盘,猛地把车身扯回大道中央。 随后他单手提起驾驶员,将他利索地甩到后座,自己坐上驾驶位。黎朔牢牢接住这个昏迷者,在后座上安顿好。 反应不过来的车辆共有两辆,都直接撞到了旁边建筑上,猛烈的撞击声传来。 第一辆车上的兵士在短暂的眩晕后,及时倒车,重回路障区的大道上。而另一辆显然没那么幸运,他们的车在高速下连续翻了几个跟头,最后侧翻在路旁。 他们周围很快出现淡蓝色,一部分迅速飘散,一部分如液体滴落在地上,那是作为燃料的“信”开始泄露。 远处“审判”缓缓坐起,它身上还燃烧着些许火焰。随后一声低吼从腐烂的胸腔中发出。 说是低吼,又像是一声叹息。亡马迅速扬蹄来到它身边,重新载上自己的主人—— 此时翻了车的兵士被救起,快速跳上另几辆车。夏一南一脚踩死油门,后背顿时感觉被猛地一推,车如发狂的兽类,把街道甩成模糊的线条。 在他身后紧跟着剩余的车队,“信”的功能被压榨到了极致。 同时地面防御设施进入一级戒备,数十盏紫外线灯猛地亮起,震耳的噪声响彻,整个地面与周围建筑都在颤抖。 极大功率的探照灯映亮了一切,周遭只剩炽白,照射的中心区迅速升温。诱导信息素炸.弹被自动朝远处发射,引得诸多感染者发狂朝那边扑去,随后燃烧.弹以同样的方式发射,点燃了尸群的海洋。 它们在火海里嘶吼,又因为信息素不断往深处爬行,直到燃成灰烬,这场面好似地狱。在它们身后,是被光与噪声彻底击溃的感染者,或倒在地上,或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 而这些能不能威慑住“审判”,谁也不知道。 但光是外骨骼的保护已经不够,即使是行驶了一段距离,夏一南也略感不适,眼前是被强光无限拉长的阴影,全都逃逸向城市尽头,拖出浓厚的轨迹。 绰绰鬼影中,车辆驶向黑暗深处,噪声使劲往脑子里灌,犹如亡魂尖叫,世界轰然崩塌。 令所有人松了口气的是,“审判”上了马,却没有继续追击的意思。它就那样站在原地,强光中夏一南透过后视镜,一点都看不清那身影。 而它很快驾马上前了几步,进入了路障区内——事实证明,那些障碍和诱导对于它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逆光里身形成了幽深的剪影,它再次缓缓举起右手。这次后视镜中,夏一南终于看清了动作。 正是因为看清了,才觉得不可思议。刹那他的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审判”敬了一个军礼。 前方是分岔口,夏一南下意识一个过弯,就将这场景抛在身后了。 一刻不停地进行奔逃,直到回到北车站安全门,停下车辆,他还有些微微的走神。 那是残存的记忆么?还是人性未泯灭? 外侧安全门开启,车辆驶入其中,随后大门关闭,电梯开始下降。到达底部时,内侧安全门背后,明亮的灯光潮水般拥抱住他。 医护人员迅速带走了伤者,又来了些兵士押送俘虏,搬运走纸质档案。 周围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夏一南没受什么伤,在拒绝了医护人员的进一步检查后,独自回到自己屋内。 他简单冲了一个澡,躺到床上。周遭安静,只有列车抵达时的轰隆声远远传来,就像一场噩梦突然结束了。 不出意料的话,明天他会去做详细的记录。“审判”遭遇战历史上发生得不多,及时记录有助于研究与生存。可惜他们没有真正与其交手过,获得足够的数据。 最后看到的那一幕,依旧萦绕于他心间。有种莫名的情感在涌动,在诉说,那个敬礼的身影带着熟悉感,如故人归来。 这记忆肯定不是他的。既然“审判”曾是军官,那么确实有可能是教授的故交。 只是即使清楚这一点,感情仍在流淌,夏一南深吸一口气,在深夜中默念: “我是夏一南,来自地球,2018。” 重复几遍后,他才完全确信自己不会弄混身份。他是那种从不做梦的人,战斗与高度紧张带来的疲劳下,很快沉沉睡去。 第二天果然花了小半天在整理信息上,夏一南与其他兵士们口述了场景,由教授的老同行们记录下来,归纳总结。 这次得到的信息不多,但至少他们知道,路障区边缘那种程度的防御设备,不可能抵御“审判”的步伐。 这是个很糟糕的消息,虽然也在预料之内。夏一南看科研组忙来忙去,终究没说出军礼那事。 一是因为,他并不那么在乎“审判”是否有意识,如果有,它又为何要袭击车队。二则是他一贯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目前知道这信息也没用,徒增猜测罢了。 下午,居民档案的数据录入正式开始。此前夏一南和研究组已经完成大部分代码,整个下午都在整理杂乱档案,与不断调试代码、分析与记录。 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确认身份的高阶感染者有一千一百多位。抱着绝不遗漏的原则,研究组一窝蜂把所有数据都输入了,导致到晚上都没完成录入。 深夜夏一南满身疲惫,拖着脚步,回到处所门口,刚进去就察觉到了访客,没啥好气地说:“找我什么事?” 他打开灯,黎朔正坐在椅子上,扭头看过来,因为不适应光而微眯着眼,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他的面色还是不大好,可至少不是昨天虚弱的苍白色了。总体来看,黎朔在以堪称惊人的速度恢复。 他笑了:“找你聊聊天而已。” 夏一南脱下科研组的白色长外套,随手丢在椅背上,舒展着筋骨:“我都是奔六的人了,操劳一天,不该给些休息时间么。” “哪有奔六的人你这样的。”黎朔说,“问你个问题,你记得平城市的阿尔法通讯站,是什么时候被摧毁的吗?” “二十多年前吧。这种事情你随便查下资料就能知道,干什么来问我。”夏一南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床上,松开上衣的两颗扣子,挽起袖子。 “确切来说,是二十三年前,它在某次大爆炸中被彻底摧毁。”黎朔继续说,“这次我去到档案室,看到了那里的门禁。” “还没坏?军部的东西真是耐艹。” “确实是完好的,还能在本地进行身份识别,不用联网。我一直随身带着军官证,直接就能打开门。” “然后你进去,看到一帮军官在载歌载舞,欢迎你的到来?”夏一南挑眉。 “……什么呀。”黎朔失笑,然而眼中笑意很快又被严肃取代,“他们进去搬运档案时,我查看了一下门禁的系统。用我这个级别的军官证,能查到几乎所有数据,然后上面显示,阿尔法最后一次联网上线,是十四年前。” “……”夏一南眼中闪烁了一下,“也就是说,其实通讯站还在?……不,不可能……”他皱起眉,努力回想,“之前部分地面还在控制内时,教授去过平城指挥部,那里有权限最高的电脑之一。如果它没联系上阿尔法,绝对是通讯站出了问题。” 黎朔说:“有没有可能通讯站根本没出问题,只是被主动关闭?记录里,在阿尔法下线当晚,数十公里外发生了大爆炸,方向也与通讯站吻合。但问题是我们从没有人,亲眼目睹过它被摧毁。” “军部没有主动下线阿尔法的理由。”夏一南微眯起眼,“平城市已经是较晚失联的城市了,如果阿尔法一直覆盖,人类,尤其是东方联盟,也不可能那么快失守地面。” “我也想不出理由,所以只是单纯告诉你这个消息。这方面你了解的比我多,日后说不定找得到解释。” “你都说过我是研究病毒的,ai不是我的领域。” “阿尔法的能源是‘信’,你当时接触过的。” “你听上去很了解教授啊。” 黎朔耸肩:“我们可是相识了几十年的老友。” “哦。这其实也不关我事,等找出那个破烂ai为啥上线了,我们估计早就回去了。”夏一南说,“你也别那么上心,这又不是你的世界。” “……我只是想,既然我们现在身份这样,就要负些责任。尤其是我们两人是关键人物,掌握着力量与知识,完全能影响这些人的未来。”黎朔看向他,“即使是这样也无所谓么?” “无所谓啊。”夏一南说,从床上起来,收拾好换洗的衣服,“劳驾您出去了,我真的要休息。” 他抱着衣物从黎朔身边走过,忽然手臂就被扯住了。他回头:“喂你……” 话还没说完,黎朔已经把额头贴了上来,抵住他的前额。 两人的呼吸都交融在一起,能鲜明感受彼此的体温。夏一南全身僵住,刚想猛地甩开手臂,就感觉眼前一晃。 他的视野中无数画面闪过。极昼与永夜号不断沿着轨道奔驰,车身幻化作流光,所有人都在以极快的速度行走,身形拖曳出极长的残影。 试管中冒出气泡,外骨骼被重新擦亮,很快再次染上血迹。欢呼与悲泣同时响起,喜怒哀乐在一秒内完成转换。安全门打开,阳光涌入复又褪去。 随后视角不断抬高,直至俯瞰整个大地。 这与之前他使用精神力的感觉截然不同。 地面上都是窜动的光影,楼宇被斜阳拉长身影,下秒又反射朝霞的光华。树木生长,落叶,花开无声,枯荣只在一息之间。 流云蜷缩、伸展,被风吹散后聚成阴雨,倾盆而下。夏日一队队兵士行过街道,消失于拐角,血污与泥渍沾上他们的面颊与双手。死者的眼变得无神,很快摇晃着爬起,游荡在初雪中。 此刻夏一南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未来的景象。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看不清具体的细节,只觉得茫然无措。 无数声音对他耳语,无数人对他微笑与嘶吼,最后画面凝固在半空中,平城市仍旧安静地伏在广辽大地上,残破墙体如伤重的野兽。 植物参天,藤蔓缠绕。 城市中细小的光点在缓慢移动,发出白色微光,这些光芒最后聚集在一起,如亘古的河流,越过了一切阻碍,流淌过坦荡平原与连绵山脉,将整片土地尽数连接。 远处也有这样的河流,从世界的其它尽头淌来,与其汇聚。最后自空中俯瞰,只见旋转着的光芒庞大,川流不息生生不绝,夺目而温柔,那是令人敬畏的不朽力量。 夏一南听到了歌声。 飘渺的、动人的、转瞬即逝的歌声。 那是不为人知晓的语言与旋律。它和着风,缠绕着河流,穿过破败废墟的上空,在风里亲吻露珠。 很快它行经人声的喧嚣,踏着雨点游弋,映亮昏暗的夜。它栖息在歪斜路灯上,旁侧的破败灯泡里,亮起来自旧日的暖光。 整个世界广阔而荒芜,却不是死寂。九霄之上流云翻涌,只有歌声与其永恒,与光同在。 时间定格于某处,这个奇迹,终止在冲天的火光中。 爆炸如一朵小小的花,带着炽热,无声怒放在城市内。 热浪迅速膨胀,夷平文明的存在痕迹,淹没了歌声,长河荡然无存。这场面拥有堪称永恒的美感与意义,早在奥本海姆第一次观看原.子弹试爆时,就已有描述的话语—— 漫天奇光异彩,犹如圣灵逞威,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其争辉。 灰飞烟灭,万物消亡。 “……即使是这样,也无所谓吗?”黎朔的声音像是隔了水幕,从数千米的海面传至夏一南身边。 在这一天,他目睹了人类的末日。 13.歌声已朽(12) 三个月后,北车站。 电子日历上时间跳动,停留在九月三日。朝阳升起,夏一南醒来时,还是头痛欲裂。 他只昏沉了几秒钟,就听见旁边震耳的吵闹声。伊戈尔尤里伊万诺夫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疑似是芭蕾里的某个姿势,接着他把杯子猛地砸在地上,碎片飞溅。 这个壮汉是科研组在体型上最接近标准战斗人员的存在,可惜他一心向科学,无暇打打杀杀。当年军队在还时,他就做出了不少发明。 最广为人知的是他与他的火箭筒。伊戈尔的火箭筒运用了最新的“信”技术,杀伤力极大,被寄予厚望,但就只有一个问题,杀伤半径远大于射程,人称自杀火箭筒。 此时伊戈尔冲到夏一南面前,用满是长毛的手摇晃他的肩膀,带着浓厚口音说:“教授,我们成功了!” “但你摔了我的杯子。”夏一南低声说,声音还带了点刚醒的沙哑。 而伊戈尔的身躯如熊,在爽朗笑声中直接扯起来了他,往实验室另一头走。 夏一南很快挣脱开他,甩甩被抓得发疼的手腕。他跟着伊戈尔推开几扇门,走过各种瓶瓶罐罐,还有散乱的草稿。 实验室的另一头早已经成了欢乐的海洋,各个科学疯子手舞足蹈,场面堪比感染者的大型聚会。 他们簇拥的是一小管药剂,呈淡红色。 夏一南睡着前,实验最关键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他这昏沉的一睡就是十多小时,醒来时,药剂竟然已经被制作出来了。 在旁边有一个感染者,用绳索牢牢束缚在实验椅——它这会已经无声无息了,而头部与脊椎都没有被破坏。 旁边伊戈尔已经捧着一大沓记录过来,给夏一南看,面上依然是掩饰不住的狂喜,手都带着毛发在微微颤抖。 夏一南随手翻了几页,上头的血样检测里显示,感染症状确实被这个药剂缓解了。 而眼前这个感染者在被杀死前,身上的症状也在逐步减轻,直到药剂彻底抑制住活死人的特质,把它变成了一具安静的尸体。 接下来就该是动物实验了。教授多年的研究,拼死取回的档案,加上这三个月来不眠的日夜,他们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就像是黎朔在战斗人员的心中如神祗,在这群至死信奉知识即是力量的人里,教授一直有极高的地位。从秃顶研究者到年轻的助手都仿佛加入了某种邪教,只要他一声命下,就能高举科学的大旗,准备好征服整个世界。 现在更是如此,每人看夏一南的眼中都有着狂热的光。他们面色苍白,眼圈厚重,头发散乱,夏一南站在中间,仿佛被一群载歌载舞的丧尸包围。 但就像一场长跑终于结束,这气氛终究还是感染了他。 夏一南微微低头,笑了。 笑完他又觉得莫名,想起自己其实是雀占鸠巢的那位。现在的所有欢呼和敬仰,都是给教授的。 这让他的好心情立马荡然无存。他随意找了个借口,就挤开了热闹的人群,离开实验室。 出去以后他呼吸着新鲜空气,极昼号恰好经过,扑面而来的风掀起他的白色外袍。这外袍在此时都显得碍眼,他脱下来搭在手上,逆着极昼号的方向,沿了轨道向前。 他与很多人擦肩,随后不远处安全门轰然开启,一帮医护人员与兵士围上去。夏一南这才想起来,资源搜索队确实该回来了。 感染者从不攻击动物与植物,它们似乎只对自己的同胞有极大兴趣。不管怎么样,这让如今鲜有人迹的城市,成了动植物的乐园。 这次搜索队就带回来许多猎物。平城市中有不少鹿群,只要遇见了,稍有经验的兵士都能成为合格的猎手。 一头头鹿被运往加工处,很快它们的肉就会被风干、腌制,保存好一段时间。鹿肉干可是车站极受欢迎的食物,毕竟谁也不会喜欢粘乎乎的陈年罐头。 “二北!”黎朔的声音传来。夏一南扭头,看到他果然在队里。 黎朔几步跨过来,带着草香与淡淡血味,勾住他的肩,满是热情:“你来接我的么?” “不是。”夏一南甩下他的手,因为他身上的味道皱了皱眉。 “实验怎么样了?”黎朔从来不介意他的态度。夏一南经常怀疑这家伙脑子受了刺激,明明对其他人还算进退有度,对他反而是像熟识了多年。 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黎朔还是没把身份弄清楚,硬生生把教授几十年的交情,套到自己身上了。 “……有进展了,但还需要时间。”夏一南简单回答。 两人都没提特感的事情。只剩下大概三个月了,尽管夏一南的感染现象没有明显恶化,这时间还是紧迫得令人不爽。 黎朔在他人的辅助下,卸下外骨骼,舒展了一下筋骨,就几步跟上了已经转身离开的夏一南。 夏一南不用回头,都知道他在后头:“你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么?” “那没办法,”黎朔走到他身边,轻车熟路又把手搭他肩上了,“能看到个结局已经很不错了。” “结局你就看清了么?我们只知道是五年后的一次大爆炸,其他一概不知,有什么用?”夏一南不耐,“我想知道特感能不能被杀,别的据点能不能联系,你就给我整个这东西看。” “有总比没有好,指不定哪一天就看见了呢。”黎朔说,“比起这个,晚上我陪你去吃烤鹿肉。” “什么叫你陪我?明明是你自己想吃。”夏一南说,“动物实验还没有做,你自个儿玩去吧。” 黎朔啧了声:“叫你做什么,去鸡笼里捉鸡吗?那帮老头子又不是吃白饭的,就做个实验,哪还用你亲自上阵啊。烤肉和熏肉可是天差地别,难得这次抓了那么多鹿,后勤那帮人肯定不会死抠着限定份额。” “没兴趣。” “真的吗?我可以一条龙服务,你只管吃就好。”黎朔继续推销自己的计划。 “……”夏一南沉默几秒,说,“也行。” 实验室的狂喜氛围,肯定会让他觉得格格不入。觉得不爽就走人,一贯是他的作风,而今天的黎朔恰巧让他觉得很顺眼。 晚上黎朔果然要来了几大块鹿肉,然后在自己住处门口堆起木材和石块,开始生火。 s级兵士的住处都相对独立,要放在普通的住处,光是冒出的浓烟都够被投诉八百次。 也得亏车站的排气扇运作良好,迅速抽走了所有味道,没让这过分豪放的行为造成什么后果。夏一南搬了张椅子坐在旁边,大爷似的翘起脚,看黎朔忙前忙后。 终于肉被处理好,抹上厚实的酱料,放在了烤肉架。等发出滋滋声响后,他才说:“你是知道,车站还有能用的烤炉的吧?” “当然知道。”黎朔就地坐着,“还是明火烤出来的最好吃。” 夏一南挑眉:“你也是知道,车站里不给升明火的吧?” “他们要是想禁明火,首先就得把我赶出去。”黎朔不以为然,嫌那火不够大,又弹了个响指添火。 夏一南只觉得面前一热,本来还在安全范围内的火焰瞬间升腾,足有一人高,手舞足蹈的,淹没了整块鹿肉。 黎朔:“好像太大了。” 夏一南:“……那怎么办。” “我只会升火,不会灭火。”黎朔说,面上有种知天命般的从容,“算了,慢慢等它灭吧。这块肉就当献祭掉了。” “哪会有神仙喜欢吃这东西,吃了就得入魔了吧。” “管他呢,谁想吃谁拿走,我一向崇尚公平竞争。” 异能升起的火很难用水扑灭,夏一南懒得去跑腿拿水,黎朔也没这意思,俩人就坐在这火灾现场老神在在。 过了十多分钟,火才渐渐小下去。那块鹿肉已经惨不忍睹了,黎朔刚想把它弄下来,就听见后头传来惊讶的一声:“这是什么!” 夏一南目睹了娜塔莎的表情转换,从见到窜动火焰的惊讶与茫然,再到瞧见黎朔的出离愤怒。 随后她快步走上来,敬了个礼,以惊人的毅力保持了礼貌,只有眉角微微跳动:“黎站长,夏教授,请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烧烤啊。”黎朔冲她笑,“要不要等会来一块?” 娜塔莎深吸一口气:“车站里是不允许出现明火的,我相信这点,站长比我还要清楚。” 夏一南在旁边看起了好戏。整个车站的人都知道,黎朔是这个姑娘的假想敌。 作为为数不多的a级女性战士,娜塔莎的性格强硬到令人生畏,还十分好胜。如果没出任务,南车站的训练场七天里至少有五天能见到她。 要说她有什么遗憾的地方,大概是没机会执行大任务,晋升为s级兵士。 也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渊源,娜塔莎一直以黎朔为奋斗的目标,从成为正规军的那天,就极为高调地宣布会击败他,并继承他的位置。 车站显然不是什么“谁更强就成为站长”的地方,何况当时没人看得起她。 后来的数年里,她在多次任务中证明了自己超a级的实力,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前进,才没有什么人拿这个在饭后调侃。 只是如今东南车站覆灭,短时间无法重建,黎朔这个站长就徒有其名,现在还搬到北车站,偶尔出出任务。这就让娜塔莎的一半计划暂且告吹。 黎朔说:“唉其实今天这一顿,我是为了犒劳夏教授的。实验刚有大进展,我就看他脸色发青,手脚发软,今天还晕倒在车站里,哭着请求我给点吃的。所以他要是再不吃些有营养的,科研组的精神支柱就崩塌了……” “如果真是这样,”娜塔莎冷冰冰地打断,“教授应该去医疗室,而不是在这里和你升火玩过家家。他又不像你那么皮粗肉糙,金贵得很,玩火弄伤自己了怎么办。” 夏一南:“……”他竟然不知道该先反驳谁比较好。 两人吵吵嚷嚷,最后娜塔莎扬言要去举报黎朔,然后扭身就走,估计真的气急了。 黎朔耸了耸肩,继续把下一块鹿肉放在烤架。这次他成功控制火焰,烤的肉滋滋作响,油混着些许香料一滴滴往下坠。 夏一南真正吃上肉,已经是七八点的时候。烤肉喷香,汁液浓郁,一口咬下去能让人惬意得眯起眼。 这么多天的疲倦在此时,好像才突然涌上来。他感觉那些公式和计算终于远离了脑袋,取而代之的是软绵绵的睡意。 他几口把鹿肉吃完,又喝了点水。周围没其他人,很安静。黎朔还在专心吃肉,夏一南就去他房间里洗了把脸。 水珠顺着面颊滑下,流过修长的脖颈,最后在锁骨留下些许冰凉。夏一南双手撑着洗手台,深吸一口气。 镜中自己的疲态很明显,黑白分明的眼中爬上些许血丝。任谁在实验室操劳几个月,当然都会是这幅模样。 他需要全然的放松和休息,不光是因为这次研究,也是为过去行经的漫长道路。 夏一南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了三秒,随后又伸手掬了一捧水,猛地扑到脸上。睡意褪去了,清醒重新占据了脑海,就像过往的任何一刻。 与其一起降临的,是更加鲜明的疲劳与厌倦,但还不是他可以休息的时候。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野心重新跳动在胸腔,如耀眼的炽日,灼烧得他坐立不安。 14.歌声已朽(13) 深夜,夏一南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来到实验室的尽头。在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帮人,表情严肃得仿佛在葬礼。 “我们……出了一些问题。”伊戈尔说。 夏一南下意识看向那个新的实验体——那是一只野兔子,耳朵垂着,瑟瑟发抖。 实验失败很正常,不足以让身经百战的科研者露出这种表情。除非是结果有极大偏差。 他们很快向夏一南展示了偏差在何处。那兔子之前已经被染上信息素,诱导着感染者狠狠咬了一口。病毒在体内蔓延,它的眼睛渐渐变得无神,体温不断下降。 随后有人将新制出的药剂注入,随着淡红液体缓缓流动,它的身子猛地颤抖,仿佛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痉挛很快在半分钟内达到巅峰,最后一阵抽搐后,它松垮垮地瘫倒在地,睁着眼,彻底不动了。 看上去,它和之前被药剂杀死的感染者并无差别。夏一南微微皱眉,刚想说话,就看见野兔的腿再次抽动起来。 两三分钟后,毫无呼吸的它猛地扬起脑袋,眼中闪着绿油油的光,一副标准被感染了的模样。 再下一秒,利齿从口中爆出。口腔因为无法承受那突增的体积,直接被撑爆了,还未腐臭的鲜血从撕裂开的嘴角淌出,流了一地。 活力重新注入这感染动物的身体,它很快注意到玻璃另一边的科研组,极为凶狠地扑上去,不断撞击,把玻璃啃得发出刺耳声音。 牙齿异变,视力极好,具有强大攻击性。这种程度的感染动物,夏一南还从来没见过。 依靠着那药剂,它在进化。 “怎么会这样……”再次目睹这场景的伊戈尔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叹了口气。 旁边许婧还在徒劳地翻阅实验报告,试图找出突破口。夏一南也坐下来,闭着眼,回忆教授笔记里的内容。 这个计划可以说,结合了教授多年的所学与研究。他这部分的记忆恢复得很完整,不可能有差错。 除非关键的因素,在他看不了的笔记后半段。 他很快否定了这个理论。前半段笔记中的研究逻辑已经是严密的,不存在残缺部分,否则他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察觉。 也就是说,现在这个程度,确确实实是教授的极限了。 夏一南深吸一口气,在惨淡的气氛中站了起来:“继续研究,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他顿了一下,又说,“它能够直接杀死感染者,也许在战斗中能发挥作用。分成两组,一组许婧负责,研究对感染者的致死效果,二组皮尔斯负责,继续研究解药。” 旁边的人很快行动起来,纸张翻动,窸窸窣窣的。夏一南刚想起身加入其中,就感觉右手抽动了一下,微微的麻痒和刺痛。 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顿时扭身就走,不顾伊戈尔问询的声音,大步出了实验室。 他快步走到车站边缘,那里有许多一直未清理的废料堆砌,鲜少有人迹。痛楚袭来,他藏在身侧的右手上早已青筋暴起,暗色血管不断跳动,蔓延上了肩膀和前胸,还有半边脖颈。 这次发作猛烈,夏一南坐下来靠着车站墙体,尽量放松自己,缓解痛苦。 症状的持续时间比往常都长,心脏的每次跳动,都让整个手臂微微抽搐,连带着的是关节和肌肉被挤压扭曲的疼痛,还有越发灼热的血液。 右半边身体发麻,各种内脏好像搅在了一起。他觉得自己像昨天被运回来的死鹿,无力而伤重,浑身凄惨,就差个一击毙命。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煎熬才彻底结束。夏一南一身冷汗,有些脱力,撑着冰凉的地面尝试了两次,才摇晃着站起来。 随后他抬起还在颤抖发冷的右手,默不作声盯了几秒钟,忽而冷笑了声:“发明病毒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 教授当然听不见这话。夏一南扶着墙,一步步往回走,继续实验。 这次他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出了实验室。车站会议在北车站举行,s级人员加上部分a级人员都会参与,共同商讨与决策车站的各类事务。 会议上各种人轮番发言,夏一南转着手中的笔,因为疲惫有些走神。 总站长克里斯托弗挺着肚腩,像任何一个领导人般,讲起话来没完没了。接下来是娜塔莎的发言,频频提及车站内的规则,态度严厉,就差没挑明说黎朔不守规矩了。 这次会议重点放在了对掠夺者的政策上。最近他们的袭击事件频发,自安德烈之后,又有一位兵士在行动中被他们带走。 一直以来,掠夺者同样会去搜刮物资,车站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两者井水不犯河水,各谋生存。但如果是掠夺者达成了某种联盟,打算对车站出手,或许一个围剿计划需要被搬上台面了。 不管他们掳去兵士的目的是什么,放任总不会有好事情发生。 车站分为两派,一派代表为娜塔莎,坚决要求进行围剿,另一派以南车站站长尼坤为中心,建议先稳妥下来,毕竟东南车站覆灭带来的影响极大,不仅许多战略物资被毁坏,而且士气因此低落。 讨论到最后,总站长都没做出决定,说是留到下半个月再议。结束后夏一南起身,准备回去实验室,然后被黎朔拦下了。 “你要休息一下了,”黎朔说,“看你黑眼圈跟国宝有的一拼。” “其他人都没休息。”夏一南说,扯出个半是挑衅半是调侃的笑,“黎站长你这是鼓励我放弃职务。” “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说什么都是有理的。”黎朔理直气壮,“你们整个实验室的人,都该去睡一觉。就真的急这么一天么?” 夏一南点头:“确实不急这一天。特感一直杀不掉,我很快就要回去了。” 黎朔愣了下:“症状更严重了?” 夏一南心情不佳,不想搭话,径直往实验室走,黎朔就跟在他后头。 黎朔接着说:“你来这到底想要做什么,是其他据点有想要的东西吗?我真的可以帮你。” 夏一南扭头,这么多天的疲劳与暴躁突然就涌上心间。他再次笑了,露出虎牙,人畜无害的模样:“我他妈的跟你很熟么。” 甩下这句话,他就把黎朔丢在身后。 这么着急,真是莫名其妙。往实验室的路上,夏一南心里以讥嘲语调想到,又不是不会带他回去了,成天瞎操心。 想完以后他又觉得,自己真活生生是个反派角色,把别人莫名牵扯进来,又毫无愧疚。 黎朔什么也没做错,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夏一南心情好就和他讲几句,待在一起消磨时间,不好就爱理不理,偶尔像今天一样发难。 黎朔明明不是什么老好人,唯独在他身上,神经跟抽了一样,每天都热情洋溢,不计前嫌。 思虑间,心中的嗜血欲在暴躁的情绪下,更加澎湃。 夏一南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它们曾带走过不少生命,他却连他们的面孔都想不起来了。 他不喜欢滥杀,但这不代表真正在乎这些人。就连如今实验室里的艰苦研究,都是为了一己私欲。黎朔给他展示的末日很震撼,但也停留在震撼的地步,他并不打算为此做些什么。 你真是个人渣。 抱了这样的觉悟,夏一南带着好心情迈步进了实验室,走入那帮彻夜做实验的疯子当中。收敛情绪后,他又变成了温和友善的夏教授,人人见了都会心生好感。 旁边的立式冷藏柜里,还保存着sc155的尸身。这个兵士最终还是从南车站被运了回来,连带着他的枪伤与消失的外骨骼,成了谜案。 夏一南一开始对这尸体直接被摆在室内,隔着厚玻璃,天天都大眼瞪小眼的,还有些不解,但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动物实验仍然在继续,各类小型动物在抽搐与挣扎中死亡,窒息扼住它们的喉管,体温趋近冰冷。 随即它们无一例外地,全部被感染,同时进化成更狰狞的模样。整个实验室总是充满它们嘶哑的吼声、撞击声、利爪摩擦玻璃的声响。 在这些可怖而绝望的声音中,夏一南看着它们在玻璃内挣扎,最后被一一杀死。 尸体还未散发出腐臭味,堆砌在旁,诡异得像什么仪式。夏一南只看了一会,就失了兴趣,转身时又看见了sc155。 死去多时的兵士还睁着眼,与他无声对视,仿佛下秒就要说出秘密。当时,他正是教授离开北车站的原因。 机械外骨骼极难卸下,需要至少一到二人辅助,才能脱下。而那位编号为sc155的兵士前往地表搜刮资源时,在同队其他四人牺牲之后,同样死亡。 他的遗体迅速感染上了病毒,另一支增援小队将他击毙,靠服装上的编码识别出了他。 他没有装备着机械外骨骼。 开始小队认为,外骨骼是因为受损严重直接自我销毁。但sc155的致命伤是头部穿透性枪伤,弹药从左脸颊穿过,往斜上方向贯穿脑部,并未击穿头部装甲。 这样程度的射击,外骨骼有一定损毁,但绝对不至于到自我销毁的地步。 又有人猜测,是击杀者见到机械外骨骼,已经将其卸下占为己有。可增援小队赶来时,明确听见了交火的枪声,并当场击杀了持枪者。现场找不到外骨骼,时间也不允许持枪者卸下外骨骼,并将其运往远处。 通过进一步检查尸体,南车站兵士发现sc155的脊椎和四肢有疑似烧伤的痕迹,成炭黑色与灰色,集中在外骨骼的覆盖区域,有向外蔓延的倾向。 剖开皮肉,甚至骨骼上都附有一层青黑色的黏性物质,并在关节腔内大量堆积,疑似腐蚀了部分软骨,目前仍不知道其来历与成分。 但很快,他就会被安葬。不可能为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外骨骼失踪案,一直把他的遗体寄放于实验室。 sc155没有家人,但终归有几个好友记挂他的去处,等待着在葬礼上进行最后的致意。 夏一南本身是不该在意这些的,可在这诡异的对视中,有什么东西跨越了冰冷的玻璃,跨越了生死,传递过来。 不安与愧疚升腾,这是来自教授的感情。 夏一南隐约觉得,在这诸多成谜的事情中,潜藏着什么。而那通往答案的密钥,牢牢攥在自己手上,只是记忆被大片的灰雾所覆盖,只要稍微往其中探寻,就会被疯狂与恐惧所俘获。 他最后看了眼冰柜里的尸身,轻声道:“你要是能说话该多好。” 兵士当然不能回答。身后的感染动物嘶吼抓挠,实验还在继续。 偶尔休息时,夏一南翻看着一份提议书。这东西早在五六年前就被提出了,只是当时被驳回,就一直放在实验室里头,没付诸实践。 这成了科研组的一个禁忌,没人愿意主动提起—— 人体实验。 深夜才出实验室,夏一南往住处走去,然后在走廊,看到一个靠墙坐着的身影。 那是黎朔,抽了半截的烟跌在地上,还在燃烧。堵在这里,虽然睡着了,但他在等谁一目了然。 夏一南顿了下,缓步上前,踩灭了那半截烟。 来自战士的本能,让黎朔在他接近时,就已经清醒了。夏一南并不在意黎朔的眼光,默不作声地蹲下身,盯着他看,带了几分审度。 任何人做事情都有目的,他不相信平白无故的示好。 他们的呼吸靠得很近,又保持了几分距离与警觉,像是两头在野外相遇,互相试探的野兽。 黎朔倒是率先笑了,好似根本没注意到他眼中的不善:“做什么,看我觉得帅啊?” “没。”夏一南起身,整理了下衣服。 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样突然,出现在时间长河中的漫游者。 回去的路上,夏一南仍在漫不经心地猜测。车站的灯光明亮,他们一路同行。黎朔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传来,有着莫名的熟悉,仿佛故人归来。 15.歌声已朽(14) “……总结一下,”夏一南环顾,周围都是安静倾听的兵士,他们的面上写满了难抑的期待,“我们将这款药剂命名为d06,即联盟第六型致死剂。经过不断的改良,它已经可以通过接触普通感染者的创口,达到致死效果。” “我们曾经尝试把d06与信息素混合在一起,作为新型炸.弹,但信息素在与其接触的过程中,被完全分解。我们当时认为,可以制造出拥有二阶段的炸.弹,第一次爆炸释放信息素,第二次释放d06,同样也有卓越的效果。” “但紧接着,我们意识到了更关键的一点。想必诸位肯定记得,造成了数次血案的特殊感染者,‘死亡’。” “‘死亡’释放的信息素能带来尸潮,我们制造出信息素炸.弹,就是靠模仿它。”夏一南顿了顿,“现在,对抗它的利器,终于被我们掌握在手中。” 周围响起细碎的议论声,这消息如风暴,席卷了整个会议。很快克里斯托弗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他们安静。 “我们立马彻夜往这个方向进行研究,在实验中,发现在信息素分解的过程中,会释放的一种物质。在空气中它能被信标染色剂染色,也就是说,只要‘死亡’再出现一次,我们就能追着它遗留的信息素,找到它的去处。” “当然,‘死亡’信息素的浓度远比我们能制造的高,保守估计,短时间内d06无法完全分解信息素。感染者可能还会被吸引,但规模绝对会大幅度下降。” “即使是吸引过来,在未分解完全的d06之中,它们也会毙命。‘死亡’对于它们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d06炸.弹。” “目前,d06对于高阶感染者的实验还在继续。”夏一南说,“但在此之前,由我和黎朔站长共同提出了一个计划,现在已经上传到终端,进行分享。” 文件下载完成的提示音几乎同时响起,每一人面前的屏幕上弹出了文件,那是行动的具体说明。 行动名叫首杀,目标出现在最上方:猎杀“死亡”。 底下是“死亡”记录在案的十七次袭击事件,旁边写了密密麻麻的批注,黎朔从挨个细节中,分析它的行为模式。 与“死亡”正面交手的例子很少,但每处都被写上分析,并附上建议携带的武器,以便于针对。 他甚至已经整理出一份名单,搭配好了小队的配置,详细注明每个兵士的优缺点,以及推荐他们参与行动的理由,和往常的行动计划一样,让人挑不出一丝缺点。 “文件各位可以稍后详细查看,按照车站流程,会在三日后进行表决。”夏一南说,“除了首杀计划,还有一事我要提出。” “现在请容我代表科研组,再次申请审核方案105。” 会场顿时变得极为安静,原本兴奋与激动的神情退去,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互相交错,最后汇聚在他身上。夏一南依旧站得笔直,好似这份死寂同他无关。 方案105,即人体实验计划,五年前由夏教授首次提出。 “d06的出现可谓是自地面沦陷后,最重大的事件之一,标榜了全新的可能性。”他因为熬夜而微哑的声音继续响彻,所有人都在屏息倾听,“虽然目前只能作为致死剂使用,但我们的最终目的,仍是解药的研制。” “动物与人类的感染模式有细微不同。然而就是这渺小的存在,会阻挠我们数年。如果能尽早进行人体实验,想必能极大缩短研究时间。” “我并不是在说,有了人体实验,解药就绝对能被制出。但如果没有,那一天大概率在我们有生之年里,永远不会到来。” 夏一南再次环视周遭,每人面上皆是犹疑,与五年前一模一样。 他说:“我们与其他据点,已有两年没有任何联系。死亡率居高不下,感染者永远四处游荡,而他们曾是我们的同胞。生育率从未增长过,谁都不希望孩子降临在这样的世界。很快我们都会老去,留下没有任何希望的城市,只有不断奔驰的地铁证明我们存在过。” “我们是幸运的,我们有优秀的战士,有完善的交通设施,有辅佐作战的外骨骼。机缘巧合下,世界上最优秀的科研团队也在此处。” “我们做了很多事情,去获得力量,去见到明天。在血的教训中,我们不断成长,却无法抵达真正的未来。” “车站各位大多是军队出身,不论是帝国军还是联盟军,我们都共谋生存。我相信我们的祖国仍然存在,不会被轻易击溃。在某条铁路,某个城市,还会有军队驻扎,等待我们的归来。” “而我们所需要的,就是用知识带来火种,并以力量突破厄运,交付他们手上。” 他说:“人伦与道义,我们也拥有,并且不比在座的各位少上半分。但我们更崇尚的,是来自科学的救赎。如果舍弃道德能拯救这个世界,那么我想是值得的。” “审批会在明日进行。经过商讨,科研组愿意对方案105全权负责,以后所有荣光和恶名,都将由我们承担。”夏一南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脚踏实地的明日终会抵达,请各位给予我们批准。” …… 会议散场后,兵士们收拾东西,陆续离开。在外头,夏一南见到了等他的黎朔。 走到稍偏远的地方,黎朔笑说:“刚才的演讲不错嘛,连我都快要被说动了。” 五年前审批方案105时,黎朔一直是坚定的反对者。不过现在换了个人,说不定大不相同。 夏一南也笑:“猜猜看我有多少是装出来的?” “我宁愿相信你真心实意。”黎朔搂住他肩膀,“走,带你吃好吃的去。” “那么着急?” “得趁你心情好的时候做事情,”黎朔叹气,“就怕等个半小时,你翻脸不认人了。” 十五分钟后,在娜塔莎愤怒的离去脚步声中,火焰熊熊燃起。还没被处理的鹿肉不多了,这大概是近期的最后一顿。 这次,终于实验没有那么沉重地压在心头。夏一南慢条斯理地切割着肉,黎朔在旁边说着车站最近又发生了什么趣事,倒是极为难得的闲暇时光。 十二点时极昼号驶过,车站一阵忙乱,运输着各类资源,同时把垃圾堆在地铁的最末节,等负责填埋和焚烧的西车站处理。前来会议的人员也乘上列车,各自返回车站。 收拾完东西,夏一南去了黎朔的房间里,把脚毫不客气地架在桌子上,靠着椅子舒舒服服看书。 黎朔这里只有几本书,又或者说,整个车站的藏书就不多,夏一南从里头挑了本漫画。 这本漫画有些年头了,页面泛黄得厉害。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是很老旧的画风,都对于他来说,还挺合得来的。 黎朔在后头支起了画架。夏一南第一次看他画画时,就嘲笑过这技能和他本人太不相符。但难以想象,他那双玩转所有武器、引燃烈焰的手,拿起画笔来也同样出色,那些色彩与光影都活灵活现。 黎朔无表情时,看上去并不近人情。常年征战与身居高位带来的影响,融入气质,在岁月沉淀中变得无法磨灭。他执笔,脊背挺得笔直,透着军人的冷厉。 只这一个动作,就能想象到他如何裁定数以千计的作战计划,又如何执刀厮杀战场。 但画布上的色彩永远是温暖的,柠檬黄与曙红,湖蓝与秋香。夏一南偶然间瞥眼看去,看到上面尽是这类色调,一下子就能将人的注意夺去。 这是一张看的时候,起不了任何糟糕情绪的画作。 夏一南随即又收回视线,莫名想到,这大概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漫画翻到下一页,他又想,教授和这人相处的时候,也是这种场面。 有时一人写研究报告,一人写战术分析,有时一人读书一人绘画。互不干扰,但是从不分开,就这样过了很长很长的岁月。 这些荒诞的念头继续发酵,最后弥漫在整个屋子内。翻动漫画的沙沙声,画笔接触纸面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夏一南以为他们真是相识数年,并肩作战的老友。 第二日正午,就是方案105的审批时间。各个权限足够的兵士,都会通过车站的内部系统,进行投票。 方案105跟五年前比起来,没有多少改动,都是主张用俘获的掠夺者,以及车站的罪犯进行人体实验。车站自有一套裁决系统,如果罪行等级超过一定标准,囚犯就会被列成实验对象。 铲除渣滓,造福生者,听上去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物竞天择,只是择选者成了人类自身,就必将双手沾满鲜血。 投票开始,数字不断在屏幕上跳动。夏一南无权参与投票,趴在黎朔床上,抱着枕头,无所事事地看着漫画书。 黎朔坐在桌旁执行着操作。点完确认键后,他说:“你知道的,我不会投同意票。” “投票是匿名的,你和我讲做什么,”夏一南漫不经心说,翻了一页漫画,“找打?” “那倒不是。”黎朔笑了,“只是和你说一声而已。” 最后结果是四十三位赞成,七位反对,其余弃权。 按照规定,方案105得到批准,即日执行。 两日后,首杀行动以微弱优势通过,计划在十一月中旬开始部署。 囚犯在监狱里声嘶力竭地怒骂,“死亡”的灰雾依旧浓厚如夜。d06于试管中绽放出淡红色,沉浮间,全新时代缓缓降临。 16.歌声已朽(15) 夜深月明,刚修缮好的东南车站安全门处开裂坍塌,出现了细小的一道口子。 游荡的感染者闻声,茫然地向那边望去。很快它们就被其中传来的生者气息所吸引,嚎叫着冲了过去。 它们全都被堵在宽敞的电梯处,死命往缝隙中抓挠,想要下到底层。 车站里头静悄悄的,只有几盏灯亮着,没有任何站岗人员。自从上次全灭后,这里主要是堆放物资,再不复之前热闹的景象。 前半夜在这些可怖的抓挠声中度过了,等到午夜后,忽而在明亮的月色下,掠过一层浓厚的阴影。 那是一团灰雾,自街道的尽头以极快的速度移动,径直向安全门处飘去。在它身后,街道与破败房屋内不断爬出新的感染者,成群结队,似是被它吸引般,加入了这场战争。 安全门的电梯本来是货梯,空间很大。感染者们没有任何谦让的意识,后来者就毫不客气地扒着它们同类的身躯,层层叠叠地组成了一大团,足有数米高。 从远处看,就像是无数蚂蚁抱团在一起,四肢舞动,暗绿体.液滴下。整个电梯都被塞满了——它才刚被修好,又再一次不堪重负,颤抖着发出吱呀声响。 坠落发生在十秒钟之后,电梯带着这一群感染者高速下坠,沿路擦出耀眼的火花,磕磕碰碰,最后彻底卡死在中途。 但这也足以让它们来到内侧安全门的上端。灰雾飘到了门边,停顿了片刻,好像是在审度。 随后它缓缓伸手,抚上了坚固的金属。 那是一只白皙的手,即使上头缠绕着暴起的青筋,也能以骨肉匀停来形容。 它的手指纤细,在黑暗中一寸寸摸过安全门,找到了最薄弱的那处。随后它握拳,一反方才的柔和,夹杂着惊风砸向大门! 这安全门是在战时建造的,本身极为坚固,即使是“信”炸.弹,也要多次爆破才能破坏。 它的第一拳没起显著的作用,只在门上发出了沉闷声响。然而它迟疑了下,就再次出拳。肉体与金属的撞击声持续传来,在空荡荡的站台回响,分外诡异。 即使是体质与人类不同,它的表皮还是在一次次的击打中开裂,从其中流出了暗绿色的液体。 不多时,厚重的大门被硬生生打到变形。 终于在最后一击中,金属彻底爆开。安全门破开了半人高的裂缝,灰雾从其中涌出,信息素绽放,身后跟着张牙舞爪的狂欢者。 它们从裂缝处争相挤过,一个个跌落在站台地面,然后手脚并用、歪歪扭扭地冲向各个角落。然而还未来得及找到生者,它们就被爆炸的气浪掀飞起来! 墙上立马溅上一片绿色,d06尽情释放在空中,淡红色犹如飘舞的血丝,与灰雾一同缠绵。 这对于感染者来说是致命的毒雾。接近爆炸区的感染者症状在迅速消退,很快变成了一具具安安静静的尸体。 与此同时,空气中的信息素也与d06进行反应,两者迅速相互分解。 而更远处被信息素吸引的成百上千感染者,本可以组成军队一样的存在,现在忽而失去了目标般,停下赶往车站的脚步,继续缓慢地游荡在城市内。 “死亡”本能地感受到威胁,发出了尖利的叫声,灰雾在空旷的站台上疯狂翻涌,犹如风雨前的层云。 然而这尖叫下一秒被硬生生堵了回去——火光从黎朔的指尖跃出,在空中扭曲,最终凝成足以产生大爆炸的火流。就像刺破黑暗的利剑,大团的炽热撕开了灰雾。 火焰没有直接命中“死亡”,可掀起的焰浪足以让它失去平衡,倒飞出去,狠狠砸在了墙上。在旁边的感染者更不用说,靠近的就直接被炸死,各种残肢飞了一地。 腥臭的液体飞溅中,兵士迈着有力的步伐切入了战场。高周波刀出鞘,与异能一同屠杀着感染者。 他们分成梯队步步推进,重盾兵在前,形成坚固的屏障,机枪手装备着重型外骨骼紧跟在后,按照指令,整齐划一地架设、收起机枪,与机动的战斗人员形成交叉火力。 远处车站的横梁与高台上,数十个狙击手隐蔽在不同方位,目不转睛,只等待“死亡”出现在视野内的瞬间。 大批感染者倒在扫射下,偶尔侥幸躲过的,立马被异能或高周波刀击碎了脑袋。他们每行一段距离,d06手.雷就被扔向前方,以此逐渐接近灰雾深处。 感染者被逼退,最后只抱团聚拢在安全门破口处,凡是胆敢迈出灰雾外的都被立刻击毙。 灰雾的范围变得很小,但也更加浓厚,仿佛黑洞吞噬一切光源,即使是照明弹与黎朔的火海,也无法开拓半分视野,感知类的异能更是一筹莫展。 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外骨骼装备十小时以上的兵士,才能抵御“死亡”释放的神经毒素。而这段时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的,速战速决才能预防纰漏。 防暴盾牌已经被支起,机枪架起,防止“死亡”临死前的反扑。几条黑刃从夏一南手中挣出,张牙舞爪地扑进雾气内。 它们在探寻过程中,穿过许多感染者的脑袋与脖颈,最后又在中心汇集在了一起。 然后他明确感觉到,它们与什么东西擦边而过。一条黑刃在下秒就裂得粉碎,一只有力的手捏断了它。 找到“死亡”藏在雾气中的本体了。 夏一南不敢轻举妄动,刚想将情况报备指挥部,就本能地感到威胁。 这种可怖的感觉他没体会多少次,但从未忘怀过。在千钧一发时,他只来得及往后半步,躲开本来朝他心口袭去的一掌。 周围的一切在此时都变得缓慢,他几乎能看见那手掌上的细微纹理,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 一下、两下。 白皙的、纤细的手自迷雾中探出,动作柔和到不可思议,犹如情人要轻抚他的面颊。 它的指尖碰到了他的肩膀。 在“死亡”接近他的瞬间,夏一南看清了,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 她的浅金色睫毛微微颤抖,面颊瘦削而苍白,有种脆弱的美感,惹人怜惜。她身上的纯白色睡裙破破烂烂,露出了大半肩膀与纤巧的脚踝,可在浓厚的灰雾中,闪烁着堪称奇异的光泽。 在代表绝望的灰雾中,这份耀眼的纯白仿佛承载着希望。 下一次心跳之前,夏一南已经在巨力中倒飞出去,撞塌了一根厚实的柱子,被埋在碎石之下。 烟尘四起,在这刹那,子弹倾膛而出,淹没了“死亡”娇小的身影。它发出了尖叫,也不知有没中弹,极为迅速地退回了安全门处。 灰雾再次剧烈翻涌起来,成倍的信息素与毒素压下,周围的尸潮亢奋起来。夏一南推开碎石,还有些沉浸在刚才的愕然。 “没事吧?”在嘈杂的出膛声里,通讯系统里传来黎朔的声音。 “没事。”夏一南回答。 与那日见到“审判”一样,他对“死亡”也有莫名的熟悉感。但这熟悉感要更确凿几分,教授的记忆中他明确记得,在某份研究档案里见过这个女孩。 眼下不是思考这些事情的好时机,他的肩膀疼到没了知觉,好在没骨折。 他刚想上前几步,尝试回到战局,就听见了一阵惊叫。 惊叫声是从架设机枪那边传来的,那里有严密的保护,不该这么快被突破,更何况其他兵士也没有求救与发出警告。 他下意识拔刀,看到了极为可怖的一幕—— 那些被击穿了脊椎的感染者,正在往机枪手的身上爬去。 它们也许该被称作感染者的一部分,本来只静悄悄地躺在地上,现在却像被赋予了某种生机。哪怕只是一只断手,也能从地上弹动而起,死死抠住外骨骼,怎么都甩不下来。 被吸引过来的不乏高阶感染者,而它们的残肢显然更危险。刚刚发出惊叫的那人,正是被一个子母感染者的断手掐住了脖子。 这种感染者以灵活与力量著名,即使只剩一只手,也保留了这点。外骨骼的金属扭曲变形,扎进了他的脖子内,鲜血不断喷出。 更多的肢体跳起来扑上去,挂在他身上扭曲舞动着,仿佛群蛆,享受血液的沐浴。 夏一南几步上前,挑飞了那掐住脖子的断手。但机枪手已经没救了,躺倒在了地上,身体抽搐着。启示病毒顺着动脉,袭向全身,他的面上已隐隐出现青筋。 这种留在后方的人没有多少近身搏杀的经验,遇到这种情况实在是措手不及。夏一南沉默了两秒钟,在他无声而绝望的注视下,朝他敬了个礼,然后掏出手.枪击毙了他。 负责保护后方的兵士也反应过来,几下就把那些残肢绞得粉碎。黎朔的声音从语音频道里传来:“什么情况?” 夏一南简单回答,随后说:“可能是‘死亡’能力的一部分。” 不光是他们周围的残肢,深灰雾气中的那些尸身也重新开始弹动、抽搐。成倍的d06砸到它们身上,才能让它们重新倒下。 倒下后,灰雾范围外的尸体倒是安分下来,而雾气内的仍然在不断进行重生。“死亡”似乎越发暴躁起来,频频发出尖叫,翻涌的灰雾中不时能见到了它一闪而过的身影,与飞扬起的裙角。 围剿陷入了僵局,眼前的感染者刚“复活”,车站不敢贸然前进。就算黎朔几乎点燃了整片雾气,火焰都与灰色交融在一起,灼烧得其中的感染者滋滋作响,“死亡”也迟迟不露面。 但至此首杀计划进展顺利,接下来就只等d06反应得更加完全,就能彻底瓦解“死亡”的能力。 精锐的兵士身怀各色异能,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亲朋好友被它杀害过,今天会是所有人血债血偿的一日。 夏一南快步走向前沿,准备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 他的脸颊被碎石划破了一小道口子,细小的血流滑下,就手擦了一下,手部盔甲染上小片的淡红,隐隐的兴奋又窜动在每一根神经上。 雾气不断缩小,最后只有大约半径十米的区域。整个东南车站地面躺满了感染者的尸身,散发着恶臭。 语音频道里黎朔正在不断下达命令,保证包围圈的协同。兵士们有条不紊地移动,形成新的前线,厚重的盾牌砸在地上、撑开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又一道命令下达后,夏一南余光看到,娜塔莎身着重型外骨骼,在防暴盾牌的间隙处站着,扛起了她最爱的火箭筒,嘴巴紧抿着,线条极为冷硬。 第一发火箭炮落地,掀起热浪,席卷了大片区域,夹杂着灰雾向众人扑来,又被前排的高大盾牌拦去了不少。 雾气中传来尖锐的叫声——此前“死亡”还从未发出过这种声音。 也许是代表击中它了。娜塔莎面无表情,又麻利地装上了一发弹药。 然而还未发射,一道惊风就袭向了防暴盾牌! 这一整排盾牌由联盟的新式金属制成,硬度极高,有整整半厘米厚。可在那只柔若无骨的手面前仿佛纸糊,从中间开始如奶油般被划开,被摧枯拉朽地揉皱、击飞,连带着后头的一大片人。 阵形大乱,频道里黎朔嘶吼着指挥,然而“死亡”好像不打算继续隐藏自己了。 首先是一只素白的脚迈出了灰雾,踩入了d06的覆盖范围内,然后是那纯白色的衣衫,最后是脆弱而完美的颜容。 她嘴唇是富有生气的淡粉,与生者无差,浅金色的头发有些散乱,垂落在大半光裸的背部,加上那些暴起的青筋,仿佛被伤病与诅咒缠身的天使。 她一步步向前走,脚步和缓,朝向还扛着火箭筒的娜塔莎。 这样子的一个人,应该活在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时代。 在这时夏一南忽而想起来了,觉得她眼熟,不只是因为在某份档案上见过。 这种美,他在娜塔莎身上同样也见到过。只是面前这人无害而温柔,瞧见的第一眼,就能被那毫不掩饰的美所俘获,而那位女战士则如出鞘的利刃,气势强大咄咄逼人,兵士和她对话神经都要时刻紧绷,继而忽视了她本身的样貌。 还未来得及意识到什么,他已经看到难以置信与惊慌爬上了娜塔莎的面上——在此之前,她还从未露出过这种表情。 “安琪拉……”她喃喃道。 天使伸手,似要抚摸她的面颊。 17.歌声已朽(16) 在娜塔莎的一生中,她从未这么毫无防备过,只是呆呆看着“死亡”的动作。 “死亡”的力量有多大,刚才光是看她方才推夏一南那一掌,已可见一斑。 那一击就要落在娜塔莎身上,忽而一道寒芒从天而降——那是一把匕首,被从半空甩出,狠狠穿过“死亡”伸出的手上。 寒芒背后,是焰浪。另个方向,坚冰如利刃,冰锥在空中旋转、闪着晶莹的光。 两面夹击下,“死亡”的身形微微晃了晃,然后站在半面冰霜半面火海中,垂下头,端详自己被匕首钉穿的手臂,还有被冰锥扎入的肋骨。 她的神情仿佛是在欣赏春日里的第一朵花,充满了无恶意的好奇。 又一发火球翻滚着,径直撞入她的怀中,逼得她微微后退了半步,浑身浴火。两发狙击子弹掠来,一发擦着她的发梢,一发撕烂了她半边耳朵。 这点时间,尼坤只来得及拉住娜塔莎。外骨骼带来的强大力量,让他把娜塔莎几乎整个提起,往后方甩去。 娜塔莎此时也回过神来,就着那力道打了个滚,单膝跪稳在地上。她掏出了d06手.雷,在尼坤闪开的瞬间,朝“死亡”丢去。 手.雷在地上弹跳几下,准确落在了“死亡”脚边。淡红色的气体炸开,萦绕在她周身。子弹与异能再次淹没了身影,她发出了尖叫。 一开始表皮还毫发无损,但架不住这么强的火力,伤痕很快遍布了雪白的肌肤,暗绿汁液淋淋沥沥地流下。 黎朔甩出的匕首被她拔出,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一秒钟后,灰雾在她周身凝结成球状,随机以迅雷之势,撞击向安全门处! 撞击的第一下,整个车站都在剧烈摇撼,几位兵士站立不稳。那里破开的口子,早以被准备好的大型盾牌钉住,但毕竟还是不够稳固,立马出现了狰狞的裂痕。 第二次撞击时,它就被完全破开了。伴随着几下金属可怖的凹陷声,黑雾钻入了破口处,彻底消失了。 然而很快,爆炸的火光冲天而起——在内外两扇安全门之间,他们布置好了d06炸.弹。气浪淹没了“死亡”,彻底吞噬那一抹纯白色。 兵士立马开启安全门,利用勾爪迅速追到了室外,形成新的包围圈。待到火光完全熄灭,地上却只有感染者的残骸,“死亡”不见了踪影。 信标染色剂释放在空中。它能够染色“死亡”信息素分解后的某种物质,很快淡蓝色出现在空中,若隐若现,蔓延向街道的角落。 如果没出差错,刚才那一下爆炸,已经足够让“死亡”伤重,再不济d06也能覆满她全身,短时间内阻止信息素的释放。 没了那可怖的信息素,“死亡”也不过是极强的高阶感染者而已。 “追!”语音里黎朔下令。小队按照计划中依次乘上车辆,在大路上提前清理着感染者,防止它们偷袭不断砸出信标染色剂的兵士。 队伍一路向南。平城市中最危险的区域,一直是城市中心,曾经的军队旧址已经成了各色感染者的狂欢地点。 眼下在深沉夜幕下,他们就要出路障区,而且看样子,“死亡”奔逃向了最中心的区域。 但这次机会实在难得,一切都进展顺利——他们研究了过往车站被“死亡”袭击的案例,精心布置下陷阱,诱导“死亡”进行攻击。如果现在放弃,也许是错失良机。 追击的第五分钟,几个指挥在语音中简单商讨了一下,请示总站长后,决定继续追击,直到前行太过危险为止。 感知类异能者的意识覆盖了大片区域,确保没有突发情况,新注入的激素保证了他们的头脑清醒,然而时间依旧紧迫。 楼影如鬼魅,在车旁一闪而过。夏一南不远处就是娜塔莎所在的车辆,她仍然有些恍惚,少见地望着远处街道走神。 安琪拉·塞西尔是娜塔莎一直在找寻的姐姐,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得知她的死讯也在娜塔莎意料范围内,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打了照面。 车队驶向城市深处,终于,在中心区的外围,淡蓝色游弋进了大型区域内—— 惊声尖笑游乐园。 这曾经是平城市最有名的地方之一,当战争的阴霾还没有笼罩世界,这里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多年过去这里杂草丛生,藤蔓缠绕着旋转木马,青苔爬满了售票处。 游乐园的面积很大,主干道足以让车队奔驰。信标染色剂一路指引着他们,去往游乐园的中心。 沿路能看见各式游乐设施,还未完全损坏。此时是冬天,尽管平城市鲜少下雪,瑟瑟寒意仍游荡到空阔的场地间,在这深夜中盘旋,越显这片遗骸凄凉。 最中心的建筑是一座巨大的古堡,被高大的城墙层层包围着,各类纪念品与画像记载着这个游乐园的历史。去到这曾经最出名的区域要通过一座石桥,和厚重的大门。 现在桥下河流几近干涸,泡满了感染者,发出阵阵腐臭的味道。石桥的尽头是高大的墙体,老旧的大门。 开关早就失灵了,大门被娜塔莎简单粗暴地扛着火箭筒轰开。车辆在木屑中飞驰过大门,进入了内部区域。 首先入目的是高大的古堡,在黑暗中矗立,犹如巨兽,或是即将倾倒的高山。 而在那其中,传出了温暖的灯光,和隐隐的舞曲。从窗口还能偶尔看见,那些一闪而过的舞蹈者剪影,空气里隐约弥漫着盛宴的香气。 此前古堡内假面舞会或者晚宴每日都有,夜夜热闹,人声不绝。 但在这末世二十余年时,它仍是这副模样,就好像坟墓里死去多年的老友突然爬出,吐着长舌翻了白眼,感慨到好久不见。 不止是古堡,宽大的广场周围,游乐设施都完好得好似多年之前。木马顶着多彩的羽毛,小丑机器人涂了滑稽的妆容,就连射击场都飘满七色的气球,奖品陈列开来,等着不知名的玩家去领取。 摩天轮兀自旋转着,上头彩灯亮着光。又一轮过山车到站,空无一人的座位松开保险杠,温暖灯光中,语音清脆提示到:“请各位游客有序排队,注意安全,下一班列车将在三分钟后出站。” 他们的车辆就这样停在了古堡前的庞大广场上,好似来到另一个王国。高大的城墙吞噬了时间,大门背后仍然一派盛世。 “我们是见鬼了不成……”克莱尔喃喃道。 淡蓝色一路飘入了古堡内,消失在紧闭的大门间。 忽而烟花自古堡背后冉冉升起、绽放,色彩铺满整片天空,点燃了灰沉的色彩。 这巨响吸引了大批感染者,从游乐园的各个角落现身,很快从刚才破开的大门内蜂拥而入,但它们刚踏入广场范围内,就被埋在地下的炸.弹给炸飞。 烟花与炸.弹爆炸声响交织在一起,过山车重新发出兴高采烈的呼啸。悠扬舞曲中,暗绿血液飞掠过夜色,一对恋人恰巧就着舞姿拥吻在古堡窗旁,他们的影落在地上,被灯光拉得很长。 一只断手高高飞起,落在车轮前。舞曲一转,气氛高昂,欢笑声隐隐响起。这错位的一切都透着诡异至极的疯狂。 大门处的炸.弹不是压感或绊线的“信”炸.弹,不然早在他们驾车来时就该被引爆,或是被异能者察觉。 还未分析出起爆者的可能所在地,在最耀眼的烟花爆开后,接连又有数道小烟花绽开,于深沉夜幕上庆祝—— 过往,都是园长在这最后的盛大烟花中登场,朝广场上的诸多游客挥手示意、道别。可此时,烟花迎接的是古堡如今的主人。 古堡中层的大门被推开,一人身着西服,缓步走到了宽敞的阳台上,俯瞰身处广场的众人。他的领结鲜红,白袖口在晚风中轻摇。 手中的酒杯倒影着盛世的烟花,红酒在其中微微摇晃,他甚至头发打了些发蜡,一丝不苟而又优雅,只是面色实在太惨白了,犹如沉睡千年的吸血鬼,或是某些冷血动物,令人生不起半分亲近之意。 他笑了,趁着烟花声与舞曲停止的片刻寂静,冲众人举杯道:“诸位,愿神庇佑你们。” 酒杯的碰撞声从古堡内传来,淡淡的气味弥漫在空中,随着一阵温暖白光的亮起,令人不禁沉醉。恍惚间夏一南辨认出,那是草木的清香。 眼前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如被巨浪吞没、埋向深海,而那座不灭的灯塔仍然闪烁在梦中。 18.歌声已朽(17) 再醒来时,周身的空气是温暖的。 眼前有些模糊,几秒钟以后眼神聚焦,夏一南看到了面前洁白的桌布。那是一个长桌有镀金的餐具、精细雕花的烛台。 这里唯一的光源只有烛光,因为数量多显得并不昏暗。周围安静站着许多侍者,长桌的尽头,穿着得体的男人正面带笑容,约莫三十岁的年纪,蔚蓝眼眸如海,冷静而美丽,却没带一点感情。 和他对视,就像隔着橱窗凝望店内堪称完美的玩偶。 然而很快,那双眼中就卷起了狂热。 “你好,夏教授。”他说话时带了很浓厚的帝国口音,“我是希尔德·陶施芬博格,很高兴认识你。” 夏一南不动声色。 他身上的外骨骼已经被卸下了,只剩下联盟军服。虽然他并不靠外骨骼来维持异能,但没有外骨骼带来的防御力与机动性,即使是找机会用异能偷袭,他也完全没有把握。 天知道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在有闲心开舞会,穿西服,在烟花中不紧不慢喝红酒。 “路途很长,你肯定累了吧。”希尔德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仍保持着绅士的笑容,“这些都是专门准备的,请——” 按照帝国的礼仪来说,宴席开始的标准是贵客摊开餐巾。在夏一南动作之前,希尔德好似打定主意遵守礼仪,耐心等待着。 远处墙上有着如树般的图案,烛光微微摇曳,舞曲已经彻底听不见了。 夏一南完全不知道其他人状况如何,又到底过去了多久。最差的结果,大概是其他人都被这变态宰了,只有他留在这被慢慢玩。 他的头脑保持着惊人的冷静,伸手,摊开了洁白的餐巾,却又莫名想到了黎朔。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号称是平城市最强战力,还不是照样在这里翻了船。夏一南和平常一样带了几分调侃想到,心情却没想象一般好。 希尔德的动作几乎和他保持了同步,作为前菜的沙拉被侍者捧了上来,随后是浓汤和辅菜。 侍者带着手套,在手腕只露出了很小的一片皮肤。夏一南瞥见上头有伤痕,像是在搏杀中留下的。 纵使极尽豪华,这里的菜色也没有突破末世的局限,大部分都是常见的鹿肉和野蔬,主菜是半熟的牛排,配着土豆泥,浇了喷香的浓汁,是帝国那边一贯的做法。 所有的菜做法十分精致,尤其是不同种类的甜点,肯定是出自一个设施完备的厨房,和颇有经验的厨师。 “教授,”用餐期间,希尔德笑到,“能与你见面,真是我这辈子最荣幸的事情。”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夏一南说,心里不爽,这傻子教授的锅又被他给背了。 “发明启示病毒,这该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啊。”希尔德感慨,“但你是如此的低调,本来整个世界,都该传颂你的大名。” 夏一南心想,要真的整个世界都知道,这教授大概连个全尸都不剩了。 可教授是病毒发明者这件事情,即使是在联盟军中都是绝密的,希尔德作为西方帝国的成员,看上去却对这件事情一清二楚。 希尔德笑到:“你现在,肯定是在想我是怎么知道你的成就的。” “对。”夏一南坦荡荡地承认,“而且我还想知道,你见我的目的是什么,‘死亡’和你有关系么。” “你们叫她‘死亡’么,”希尔德轻笑,“真是适合她的名字。她在危难时来到古堡,只是寻求庇护与安慰的,正如先前的我一样。”他伸手指了指那如树般的图形,“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救赎一切。而你正是在神明的指引下,才在今日,来到此处。” “我见你,一方面是出于发自内心的敬佩,一方面是想引领你见到神,去往更高远的境界。这个世界上只有你配得上这份殊荣。” 夏一南:“……” 他已经很确定,自己又遇见了一个神经病,还是很严重的那种。 白墙医院可谓是风水宝地,自从他住进去,不同的神经病都仿佛和他一起穿梭了世界。 而面对神经病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逆着他干,于是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或许吧。” 希尔德却摇头:“不,教授,你不是真心实意的。”他的身子微微前倾,蔚蓝眼眸紧盯着他,透着某种狂热的光与鲜活的感情。 他说:“你在科学的领域,可谓是领军者,不相信所谓的神明也是情有可原。但你有没有想过,当你思考时,是什么给了你启示,是什么给了你那一闪而过的火花?” 我的大脑。夏一南想。 希尔德继续说:“是神明。它是仁慈的,带领我们窥探真理,将知识作为我们文明的基石。” “在我眼中,”他的声音激动到有些颤抖,只是出于仪态,强行压了下来,“教授你也和半个神明一般,拥有海量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今天,我的神明把你带过来,就是为了能给予你更多的启迪。” “你将成为它在世间的代言人,引领人类走向全新的时代,与无上的荣光。” 牛排鲜嫩可口,切割起来手感极佳。夏一南开始专心享用,被罐头和饼干摧残已久的胃口重新活了过来。 希尔德仍然在进行他的演讲:“感染者……你们是这样称呼它们的。实际上,这是一次优胜劣汰,人类作为弱势的那一方,正在被那些永生者抛下。而教授,你就是那个伟大的择选者,继承了神的意志,推动着进化的发生……” 在这永无止境的理论中,牛排快吃完了,夏一南考虑能不能开口再要一份。 “五日后,我们就能再次倾听神明的圣言。接受了它的启迪,我们定能尽快完成这次淘汰。在预言中,这一天是注定的……” 希尔德唠叨了很多,讲着自己对神明的崇拜,神明的伟大和众人的渺小——这三个论点交叉出现,彼此交融,处处透漏着神棍的光华。 甜品滑嫩,口感分外好。希尔德在某次语调忽而拔高、激动无比后,就已经没再说话,大概是彻底宣传完了自己的教义。 世界终于清净了,饭桌上陷入了奇异的沉默,只是一个太神棍太激动,一个专心致志地吃饭,所以都感觉不到半点尴尬。 唯一不大好受的,大概是希尔德看向夏一南的目光——好像在沙漠跋涉数天的旅人见到甘泉,或者再恶俗一点,以含情脉脉来说,犹如凝望自己深爱多年的恋人,以狂热来说,犹如撞见了他逃债十八年的债户。 某种意义上,神棍和那些科学疯子有着同样的风采。 晚宴结束后,希尔德向他告别,亲切地祝他晚安,似是又想起什么,声音几乎激动到哽咽。随后夏一南被侍者极有礼貌地引领着,秉着蜡烛,行走在古堡的长廊内。 长廊上本来挂了很多油画,都是游乐园内的场景。现在那些画全部被利器划烂了,也没被丢掉,就随意靠在墙边。 替代品是新的画像,只是上头是极为凌乱的线条,不同颜色交织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什么人失心疯了,在画布上尽情宣泄着情绪。 上头还有暗黑色的物质,不知是不是溅上去的血。很多房间的门都破损了,透过裂缝看进房间内,一片漆黑,毫无住客的气息。 夏一南默不作声,跟在侍者的身后。那侍者身上没有任何盔甲,也没看见大型武器,和那神棍一样,只穿着整洁的西装。 有几个靓丽的舞女拖着长裙,从他们身边走过,带了好奇多瞧了几眼,又捂着嘴笑,低声叽喳不知在说些什么。她们同样皮肤惨白,眼睛漂亮却没有什么感情。 等到她们逐渐走远,夏一南微微放缓脚步,动了偷袭的心思。不会消退的异能如今是他最好的武器,这帮神棍可想不到提防。 顺着楼梯,他们上了三楼,走到了庞大的落地窗旁边。从这里望过去,能看见月光落满广场,无人的摩天轮还在兀自旋转。 这是个很好的逃脱地点。 黑刃无声游弋在空气中,从背后干脆地扎穿了侍者的咽喉。夏一南无声地靠近,左手牢牢托住他的腰,以防身体落地发出的声响太大。 他迅速从侍者的腰侧拔出匕首——匕首自皮套中露出了个把手,他已经留心很久了。 在这期间,液体从喉咙溅射到手背上,夏一南刚开始以为是血液,正准备抑制即将到来的兴奋,却发现颜色和温度根本不对。 月光下,那些冰凉的液体闪烁着暗绿色的光,散发腐臭味。 被贯穿喉咙的侍者无声无息地扭头,竟然行动自如,神情漠然,伸手要取回匕首。 惊讶之余,黑刃跃跃欲试,不管这侍者到底是什么,杀掉就好了。然而还未来得及操控攻击,夏一南就感觉背后一凉。 战士的本能,让他很快察觉到了那些目光——它们如成群蝙蝠,突然出现在浓厚的黑暗里。 在旋转楼梯的上头、各个破损木门的背后,有着密密麻麻的眼睛,偶尔被月光照到,闪着暗绿色的微光。 看似空无一人的古堡全是窥探者,目睹他们一路走来,窥伺这场并不成功的刺杀。 这幕实在是太惊悚,夏一南出了一身冷汗。身前的侍者还在执着地想要拿回他的匕首。随着脖颈绿汁喷发得更多,淌了一地,他惨白的面容上出现了变化,细小的青筋逐渐凸显。 正常人是不可能安逸地活在地表的。 这整个古堡,都是感染者。 19.歌声已朽(18) “说来你可能不信,”夏一南低声说,“我昨晚已经和神棍吃了一顿霸王餐,那家伙还是教授的狂热迷弟。” 黎朔同样低声回话:“那家伙竟然还会吃东西,我还以为他是吃人的。” “以他的精神状态,大概快了。”夏一南切开一小块牛排。远处希尔德正朝他们礼貌微笑着,侍者的服务极其到位,替他们添上上好的红酒。 有了昨晚的经历,夏一南再看面色惨白的他们,总觉得怪怪的。毕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类似僵尸的东西提供贴心服务。 这场晚宴出席的只有四人,除却他们两个和希尔德,尼坤也被邀请了过来。 古堡房间里有为他们准备的干净衣服,他们现在全部西装革履。桌布洁白,烛光摇曳,倒真挺像是一场优雅的宴席。 只是这四名绅士明显不在晚宴的状态,夏一南和黎朔一直埋头窃窃私语,希尔德一直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偶尔插播几条神棍语录,而尼坤有效流露了最适合这个情况的表情——他的脸臭到好像刚刚有人把红酒泼到了他的□□。 夏一南说:“这里就没有一个活人。” “真的吗,”黎朔挑眉,“死人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饭菜,阴曹地府的待遇不错啊,想一想我都不怕死了。” “我认真的。昨天宰了一个侍者,他的血是暗绿色的,身上有感染症状。这个神棍多半也是。” 黎朔被噎了一下:“……还有这种事情?”他顿了一下,“孔雀也不知道了解多少情况。” 孔雀是尼坤站长的绰号,黎朔专属的那种。两人从性格到异能都毫不兼容,出于公务不得不见面的时候,免不了一通冷嘲热讽。 在黎朔看来,尼坤沉迷在总站长面前邀功请赏,还常年“花枝招展”地涂发油,每天至少花一小时的时间整理外形,摆起架子来虚伪得要死,好像一只闲到发霉的孔雀。 而每天和下属没脸没皮·开会翘着二郎腿·车站火灾隐患·黎朔,被尼坤冠以“野蛮人”的称呼。黎朔倒是不介意,在他的理论中,野蛮人对上孔雀绝对是完胜,一只手都能掐死。 在一种尴尬的沉默中,夏一南看见尼坤拿餐巾擦了擦嘴,清了清喉咙:“陶施芬博格先生……” “希尔德,叫我希尔德就好。”神棍亲切地打断他。 “……希尔德,首先非常感谢你招待我们的这场晚宴。”尼坤说,努力从表情不友善的面孔上扯出笑容,“但我现在衷心挂念我的战友们,可否请你告诉我他们如何了。” “他们很好,现在在我们的照料下。”希尔德微笑,“他们本身并非优秀的存在,没资格参与晚宴——这里我向娜塔莎·塞西尔小姐表示遗憾,她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今晚无法出席——等过段时间,作为你们的下属,他们也有机会参与到进化之中。” “进化是什么?”黎朔低声问夏一南。 “按照他那套破烂理论,大概是想感染他们。”夏一南说,“这家伙坚持认为感染者比人类高级。” “感染者有可能像他们一样保持神智吗?” “就算可能有,也是在长久的进化中产生的。现在我们周围的感染者不存在半点理智,难以想象这里恰巧聚集了一大堆神志清醒的。”夏一南说,“可能是我们不了解的特殊情况。” 尼坤说:“能给我们一个见面的机会吗?” “很抱歉,不行。”希尔德微微摇头,“‘交流’与进化的时间正在接近,为了保证纯净,你们还是少点和他们接触比较好。” 黎朔低声说:“这家伙疯了。” “早跟你这么讲了。”夏一南耸肩。 “……但是,”希尔德话锋一转,“你们三位和塞西尔小姐,可以自由在这里活动,这是你们应有的待遇。当然,也有一些基本的要求,第一是别去到广场或是地下室。”他露出个笑容,“第二,遵守宵禁。要求只有这么两条,请将这里当作你们的家吧,这是神的仁慈。” 夏一南和黎朔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一抹轻松。只要能给他们自由探索,异能又还在,找机会逃出这里多半不在话下。 难的是怎么把战友们一起带走,并安全回到车站。据神棍所说,所谓的“与神沟通”就在五天后,时间并不多。 古堡的宵禁是夜晚十点钟,等到晚宴结束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们在侍者的带领下各自回到房间内。 夏一南的房间里各种装饰品布置得精巧,床铺柔软而整洁,拉开窗帘,宽大的落地窗后就是古堡背后郁郁葱葱的树丛,和高大的城墙。 围墙十分高大,没有勾爪辅助,不可能上的去。而石桥处的大门被娜塔莎炸毁,至今没有修复,成为了他们唯一的出口。 但广场上可谓是一览无余,即使是晚上,被周遭的游乐设施灯光一照,他们人数众多,绝对会暴露。 现在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在不清楚对方实力的情况下,不该如此铤而走险。何况那天导致他们集体失去意识的气味究竟是什么,都还没有定论。 深夜夏一南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考虑着种种可行的方案,直到困意袭来。 第二天清晨,他们四人在古堡的宴客厅见面了。只是好不容易出现的娜塔莎略显暴躁,差点把一个侍者的脑袋给摁进面包里。 侍者并不管他们的交谈,只是总在身边走动,他们也不敢太张扬地交流。饭桌上,夏一南听见尼坤殷勤地问娜塔莎:“昨晚你怎么了,怎么没接受晚宴的邀请。” “尼坤站长,那是因为我认为我们不该向敌人妥协,才断然拒绝。”娜塔莎冷冷说,“这里很明显都是非人类,甚至和普通感染者都不同,就算把脖颈给扭了一圈,都不会死的。” 黎朔笑到:“听上去你有一个美好的夜晚,进行了很多尝试。” 娜塔莎扭头说:“黎站长,现在战友们生死不明,情况万分危急,我认为我们应该将态度放严肃。”她把叉子狠狠怼进面包,好像那是侍者的眼睛一样用力。 饭后,他们从宴客厅出发,一路观察。夏一南还记着晚上见到的那些窥探者,但白天他们全部不见了,从破损的门看进去,房间内空荡荡的,床铺上都是积灰。 夜晚的一切都好像噩梦中的幻觉,宵禁与热情的招待轻飘飘封锁了古堡的真面目。 古堡面积很大,即使是多年前有指路牌的时候,也有大把游客迷路在其中。第一天整个白天,他们勉强将古堡五层楼全部走了一遍,有好几处阳台与房间窗子正对着广场,适合逃脱。 而从东面的阳台,他们看见了一座高塔——那曾经也是游玩的地点,供游客眺望风景。只是它如今破损得严重,半面外墙体都不在了,露出了里头层层的老旧楼梯,远看摇摇欲坠。 这座满是青苔的塔非常高,隐隐超过了城墙,要是从塔尖上头跳下去,说不定能直接落在城墙上,不失为一条避免通过广场的路线。 在古堡内,他们没看见任何类似囚房的地方。最有可能的关押地点,就是希尔德不让他们踏足的地下室,那里有着大量侍者走动,还有一些身着盔甲的侍卫。 一切都麻烦得要死。难怪娜塔莎一直扬言要把希尔德的头摁进马桶里再冲个水下去。 夜晚,夏一南坐在桌前,凭印象画着古堡的地图,计划着逃脱计划,忽而听见窗户外传来喧闹声。 这两天这里都是死寂,夏一南推开窗子,探身出去看。 声响是从左侧传来的,他勉强透过层叠的树干,看到广场的边缘。 那里乌泱泱挤满了一堆人,大部□□上装备着外骨骼。夏一南看不清他们的样貌,但他们全部围着面巾。 之前的疑惑忽而迎刃而解。 掠夺者是独立于车站的存活者,大多不愿意被车站束缚,只相信自己。他们鲜少集体活动,小团体决定了他们不会吸引众多感染者,这也是得以在地面生活的条件。 他们大多挑那些隐蔽而封闭房屋居住,打猎或是去以往的军用设施里找寻食物,按照需求随时转移自己的位置。他们无组织无纪律,偶尔还有胆大包天的袭击车站队伍。 内讧是常见的。尽管他们的外骨骼都是老式的,食物都阴霉潮湿,也足以让别人觊觎。在城市中彼此难免撞见,长久以来恩怨不休,面巾遮住面容是避免仇杀的最好方式。 这些年打打杀杀,为数不多活下来的都是最狡诈精锐的,精通在城市中游走捕猎,几乎都有外骨骼。 直到上次叶淮逃出车站,车站队伍遇到的那一群有着明显的谋略。配合上这几年的失踪案,车站一度怀疑他们形成了某种联盟。 现在事实证明,这座古堡正是他们的大本营。出于某种目的,希尔德给他们提供了庇护,给予了他们大规模行动的条件。 也就是说,在这末世的平城市内,终于出现了第二股势力,也许还拥有足以与车站抗衡的能力。 而他们目的不明,却毫无良知和底线,难说究竟会对被俘获的战友们做什么。好歹相处了快一年,夏一南并非太冷血的人,也会希望避免他们的死亡。 他皱眉,正觉得头疼,忽而觉得脚踝处有些冰凉。 低头,黑色的雾气缠绕。墙角处狰狞的生物已经爬出,从厚重皮毛里发出咆哮,口器径直射向他的面颊,尖端闪着可怖的光。 猎犬来了。 在他一次次在世界中不经意代入真心与感情时,它们好似都会出现,用最饱含恶意的攻击提醒他—— 你只是一个过客。 违逆规则穿越时空,占据他人躯体,活该不得好死。 20.歌声已朽(19) 夏一南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走廊,脚步声回荡在黑暗中。墙上挂着的画变成了诡异的脸,眼球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冰冷勾起的嘴角在嘲笑。 猎犬把他拉入了类似里世界的存在,这里环境和古堡几乎一模一样,但光是走廊,就长到望不见尽头。 这次来的再也不是落单的猎犬了,成群的凶兽追在他背后。它们与人类认知范围内的“生物”完全不同,身躯有着怪异的形状,除了嘴没有其他面部器官。 仔细望去它们的皮毛,会发现那些东西和纤维没有半点关系,硬要说的话,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凝固的黑灰色光——只有这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才能勉强形容它们诡异的外貌。 这样数量庞大的猎犬他没有胜算,但它们的结界有出口,只要找到了就是生机。 心跳逐渐加速,喘息声越来越粗重,夏一南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又是如何避开猎犬忽而袭来的锐利口器,才看见旋转楼梯出现在了面前。 楼梯同样和走廊一样,被无限扩大。古堡的地面与天花板在它身边消失不见,楼梯旋转着,半面直通明亮的天际,半面朝向无底的深渊。 猎犬的速度极快,上楼估计没跑多久,就要被它们赶上。他完全不知道出口在哪,只能咬牙,朝下面浓厚的黑暗奔去。 楼梯只有内侧的墙体还在,同样挂着诡异的画,外侧则是一片虚无,向下望不见底,带来好似随时可能坠亡的恐惧感。 还没跑几步,在楼梯突兀的一个拐弯后,夏一南撞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夏一南就手一推面前人,同时后退几步,黑刃已经悬在了那人的喉咙前。 黎朔穿着睡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看上去就是刚睡醒的样子。 夏一南:“………………”身后猎犬的声音近了,咆哮声几乎就在耳边,他来不及思考,扯了一把黎朔:“跑!” 两人一路向下狂奔,风从最底下的深渊刮起,在耳边呼啸,冰凉刺骨。黎朔冲他吼道:“什么情况!” “跑就是了!”夏一南气喘。 即使是下楼,猎犬的速度还是比他们快。几秒后,跑得最快的两只猎犬已经跃起,仗着高度优势扑下来! 黑刃当胸穿过了它们,很快火海彻底淹没了它们的身形,同时暂时阻拦了追逐的步伐。 风声与爆炸声中黎朔吼道:“它们是不是猎犬?!” 夏一南同样嘶吼着回答:“是!” “给我点时间,我知道出口在哪!”黎朔说完,竟然就站在原地不动了,闭着眼。 “靠您真是大爷!”夏一南骂了句,转身抬脚踢飞了一只飞扑在空的猎犬。在这期间又有一只猎犬扑来,狠狠一口咬在了他小腿上。 下秒它被数条黑刃插死在地上,浓厚的雾气从伤口处流出。猎犬的牙齿没有它的口器那样狰狞,只是紧密而小巧锋利,他腿上立马流了一圈的血。 这血腥味刺激每一寸神经,疼痛更是激发了他骨子里的狠劲。血液加速奔流,眼前的一切好似都慢放,他拦在黎朔身前,徒手掐住了又一只扑来的猎犬脖颈,将它狠狠抡在楼梯墙面。 猎犬攻击性很强,却不怎么抗打。被甩开的那只身体内部发出了诡异的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爆开,随后它浑身散发着黑雾,身躯彻底消失不见。 夏一南扬手,几条黑刃在操控下窜出,钉穿了两三只猎犬的身躯。在又三只凶兽扑过来前,他手中已经凝成了新的长.枪——它甚至比猎犬的口器还要狰狞几分。 尖端的寒芒一闪而过,只在瞬间,长.枪以绝对的力量贯穿了头颅,夹杂着喷涌而出的黑色雾气,将它们死死钉在了墙上。这时它们还没死透,垂死挣扎间四肢抓挠,在墙上留下了条条深爪印,发出刺耳声响。 暴力虐杀加上血腥味,对于他好比最猛烈的兴奋剂。黑色颗粒加速在指尖流淌,最终覆盖上左手手部,组成利爪般的存在。 而在右手,它凝成了黑色的长刃,每一寸线条都流畅而锋利。这是比高周波刀还要致命的存在,但也对体能进行了极致的压榨,心脏疯狂跳动,将血液泵向全身。 这些怪物已经值得他用尽全力了。 记忆中,曾有人握住他的手,教他一次次挥刀、出拳。 “你要更强一点,”她说,“强到能把那些狗杂种全部剁碎。” 夏一南想不起来她的面容了,甚至声音都被隐匿,记忆中只能看见默剧般的场面,一字一句挨个蹦出,在模糊的光影中闪烁,又被抹去。 但是所有的技巧、所有的搏杀经验仍然留在了灵魂中。 他深吸一口气,刀出如疾电! 刀刃划过兽类的躯体,如劈开泡沫。那只猎犬在空中,身躯就被削成了两半。随后刀身在手中一转,银光划出漂亮的弧线,被反手干脆地捅到了身后偷袭者的头颅中。 拔刀的同时,左手利爪已经掐住了又一只扑来猎犬的脖颈,尖锐的顶端刺进去,直接绞断了它的脖颈。而它身后的两个同伴被悬停在空中的黑刃猛地贯穿,雾气淌满了一地。 长刀此刻已经被重新执稳,他收回左手,双手持刀,挑飞了几只扑向黎朔的猎犬。 但这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破绽,一只猎犬跳上右肩头,狠狠咬住了皮肉。 它还没来得及撕咬,就被夏一南的利爪扎进了脑袋,直接甩到了无底的深渊。血淋淋沥沥地淌下,湿了半边衣衫,他吼道:“你他妈的快点!”顺手又扎死了两只猎犬。 右手持刀,左手是如兽的利爪,稍有磨损,就有颗粒及时补上。如此进攻,黑刃留不出一点能量来防御自身,他一贯是如此地有侵略性,因为他从未有过退路。 防御是没有用的,在这里等不来支援,死了都只有自己知道。 猎犬永远不会放弃追逐。这种恐慌曾经长久地折磨过他,即使是多年后的如今,他也只能强迫自己冷静地战斗。 谁不害怕被彻底遗忘呢。 刀光划过成群的猎犬,利爪碾碎它们的头颅,但又更多的扑上前来,这搏杀是无止境的。 “……好了。”黎朔沉声应道,终于睁开了眼。 焰浪弹出,淹没几只胆敢接近的猎犬,他几步来到夏一南身边。下秒夏一南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拦腰抱了起来。 准确地说,是黎朔把他撞飞出了楼梯。他们二人在空中抱作一团,开始高速下坠。 很快猎犬的咆哮声彻底听不见了。失重感携杂着惊风袭向他们,旋转的楼梯在面前高速上升,成了模糊的线条,头顶的光源远离、消逝,这么看就像是在一同坠往地狱。 夏一南骂道:“你发什么神经!放开我!”他觉得黎朔已经失心疯,屈膝顶向他的腹部。 黎朔闷哼一声,没松手,说:“出口在底下!” “那你他妈的早说啊活该被踹!”夏一南骂道,风声太大,两人都是扯着脖子互相吼着,“直接摔下去会死的!” “没事门是朝上的!” “你确定吗?!!” “百分之九十九!” “艹要是那百分之一呢!” “认命!” “x你娘!”夏一南骂道。 黎朔大笑。活生生的疯子,夏一南咬牙切齿地想到。 坠落。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光争先恐后地逃离身侧,奔向天际。 黑暗拥抱住了他,令他再看不清去处。灵魂在永远的失重当中挣出体内,飘飘摇摇地离开这副躯壳。内心莫名破开一道温热口子,寒风携来故人的气息,狂妄地灌进他的心肺与灵魂中。 坠落。 无止境的坠落,时间被惊风吹散。呼吸压在喉间,周遭无光而暗淡,很快连楼梯的线条都看不分明。 思绪随着光源一起消失,风声变得缄默,失重都感受不到了。在分不出虚实的感知里,这是一场漫长的漂泊,他身躯变轻,飘浮在黑暗中。 好似置身于宇宙最深处,慢慢溺亡。想要开口,话语却被淹没。想要目睹,视线却铺满黑暗。想要存在,归宿却从未被找到。 这是那么多年来,他未曾逃出过的恐慌。 这坠落实在太漫长了。在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去。 然而怀中鲜活的体温却明确提醒着他,他们正在逃离这场噩梦。 黑暗宇宙的尽头,一点微光亮起。他听见黎朔有力的心跳声。 夏一南嘴唇动了动,伸手,似乎是想要回抱住他。 手接触到的瞬间,身躯一轻,眼前的一切都消退了。他在床上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喘息着。 周围恢复了正常,床铺洁白,装饰华丽,窗外月光透过枝干,细碎地淌满一地。他回来了。 心还是跳的很快,许久不能平复下来。身上的伤也被带了出来,只是夏一南实在没力气处理。他靠着墙休息,等待呼吸平缓后,才觉得面上有异样,伸手抹了一把。 不知何时,他已经泪流满面。 21.歌声已朽(20) 大厅里舞曲悠扬,男女们以优雅的步子旋转,西装革履,裙尾艳丽。 娜塔莎本身就有一米七几,如今踩了一对极高的高跟鞋,几乎和夏一南平视。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和其他舞者融为了一体。 而周围不论男女,肤色都是同样病态的苍白。他们面带笑容,轻言慢语,要是血肉被割开,很快青筋就会再隐藏不住,狰狞地爬上面庞。 古堡在这末世犹如乐园,而觥筹交错的舞会则是它最华丽的一面。然而乐园从未存在,华丽底下只是层层腐肉。 但不论如何,眼下气氛极佳,只有两处地方不好,一是娜塔莎跳起舞来仿佛战争,好好的动作被她甩得刚劲有力,高跟鞋每次狠狠踩在地上,都像是踩了尖刀进脚下人的头颅。二是远处尼坤看他俩跳舞,脸色实在不怎么好,夏一南总觉得下秒那双眼里就能射出激光,把整个古堡劈成两半。 趁着音乐高昂,他俩来到大厅边缘,半身隐在柱子背后,挡住了尼坤和他身边希尔德的视野。 “你那里到底怎么样了。”夏一南低声说,“孔雀现在看上去就是活火山。” “我还在下水道里。”娜塔莎的披肩长发遮住了耳部的通讯设备,黎朔的声音正从里头传出,“快到地下室了。” 趁着音乐高潮未结束,娜塔莎轻声将内容转述给夏一南。 随后他们踏着歌声,离开了柱子的范围。又是一轮无尽的旋转,裙摆扬开好似盛放的鲜花,在这其中隐藏着一场战争。 “教授真是雅兴。”远处希尔德感慨道,“我听闻他并不是那么喜欢交际的人,没想到跳起舞来也很热情。说实话,我真的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参加舞会。” “偶尔也是需要放松的。”尼坤勉强笑着,保持礼貌,“你能为了他特意出席,他肯定也很高兴。” “待客本来就该如此,何况教授是我敬重之人。只可惜黎先生病了,”希尔德微微叹息一声,“肯定是因为我们招待不周。”他话锋一转,“难得的好时光,我们这边的姑娘虽然不多,但尼坤先生不想享受一下舞会的乐趣么。” “……他在做什么?”夏一南远远看到希尔德朝尼坤伸出了手,仿佛邀请的动作。 娜塔莎皱了皱眉,也有些困惑。 随后夏一南看到希尔德满面笑容,牵起尼坤的手下了舞池。 夏一南:“………………”一瞬间他有了恍惚感。面前娜塔莎眼睛也直了,两人一走神,差点一起撞到柱子上。 于是舞池里多了一对舞者。希尔德生得极为高大,比尼坤还要高上半个脑袋,加上他本人极具绅士风度,对待他的舞伴可谓是彬彬有礼,进退有度。 他们在旋转,尼坤的浑身关节僵的好似糊了水泥,一贯精心打理的脸上出现了对人生意义的思考与茫然。 希尔德倒是保持了优雅,好似这是最寻常的事情。他一点点引导着他的舞伴,搂着腰,即使被一连踩了几次脚也面不改色。尼坤这辈子大概是第一次这么无措而被动,脚步错乱,跌跌撞撞,神情好似看到朝阳正从西面冉冉升起。 乐曲又进入一个小高潮,耳机里终于传来黎朔的声音:“我到地下室了,他们全部在这里。等我把锁熔断了再汇报情况,你们那里没事吧?” “……基、基本没事。”娜塔莎哽了一下,“一切正常。” 远处尼坤正在努力配合希尔德,做出个下腰的动作,脸上还全是彷徨。而希尔德的笑容堪称宠溺。 这场面实在太奇幻,娜塔莎眉梢一跳,搭在夏一南肩上的手情不自禁抽了下,用了力。 这下很痛,夏一南皱了皱眉。 “你那里有伤?”娜塔莎愣了一下,轻声说,“怎么会受伤?” “你黎站长弄的。”夏一南说。要不是为了保护黎朔,他还不至于被猎犬咬这一下。 娜塔莎的脸色变得更奇异了:“没想到站长还有这种爱好。” 夏一南:“……”他觉得好像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 耳机里传来黎朔的声音:“我什么爱好?” 乐曲声小了,娜塔莎没回话。一分钟后,黎朔重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进到地下室了,他们都在。外头有人,我交代完事情就尽快返回。” 此时整个古堡只有厅堂灯火通明,其余地方都浸在阴暗里,逃亡计划正在这漆黑天幕下展开。 约莫十分钟后,黎朔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回到下水道了,你们还有多久?” “时间还早。”娜塔莎回答,“看样子他还没打算结束舞会。” “那就好。”黎朔说,忽而声音迟疑了下,“那是……什么?” 随后频道内满是嘈杂声,就像有无数东西扑哧着翅膀,盘旋而下。 娜塔莎皱眉,朝夏一南使了个眼色:出状况了。 …… 下水道里弥漫着无法言说的气味,多年无人踏足,但正因如此,给予了逃脱者最好的去路。 最开始是在古堡大图书馆内找到的结构图,这东西大概是掠夺者翻找出来的,想要好好研究自己的据点,后来觉得没用,就和其他资料一起丢在角落。 很多年过去,夏一南好不容易把它从书山中扯出来时,周围都是飞扬的灰尘。 有了结构图,他们发现下水道是个通往地下室的好渠道。第三日下午,黎朔和夏一南翻窗去了古堡背后的杂乱树丛,扒开生长出的乱草,见到了下水道其中一个入口。 希尔德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不知道他们仍怀有异能。很快入口坚固的锁被黎朔融开,两人顺着梯子往下,第一次落在了下水道齐膝的浑浊水体中。 一路走偶尔能看见锈掉的梯子,和逃窜的老鼠。他们怀疑的关押地点有三处,没有意外的话,都能通过这个下水道间接到达。 第一处是杂物间,里头满是霉尘的味道,没有囚犯。两人不敢多逗留,迅速回到了下水道内。 随后是第二处,图纸上显示这是个很大的房间,以前是游乐园贩卖纪念品的地点。下水道口位于它外侧的走廊上,两人屏息确认好久,才敢探头出去。 房间里头一片漆黑,门生锈了,两人费了很大劲才转动门把。 刚拉开门,里头就传来腐臭到了极点的味道,排山倒海而来,几乎能让人昏厥。纵使两人厮杀多年,怎样的死尸都见过无数,还是捂住口鼻本能退后了好几步,好半天才缓过来,胃里翻涌不止。 随后黎朔在掌中托起一点火苗,尝试性往其中照亮,然后他们看到了成山的尸体。 大部分尸体都已经白骨化,层层叠叠,足有一米多高。而在稍微上层一点的尸体还有尸斑或尸绿,是最近才被丢进来的。 病毒已经在其中肆虐,感染者被成山的尸体压着,在尸液里挣扎蠕动,啃食着自己的同类,牙齿与骨骼摩擦发出细小的声响,一点点传递着病毒。 整个房间被塞得满满的,残肢交错,各种器官挤在一起,好似某种古怪的压缩罐头。 “这神棍是变态吧。”夏一南皱眉,低声说。 黎朔也没继续上前,简单打量了一下:“他们是掠夺者,”他扬手指了指,“有些脸上还蒙着面巾……他们还有些装备。” 有些尸体上的装备还未脱下,大部分是破损的刀刃和枪械,基本用不了。而其中刚堆上去的几具尸体,身上有锋利的断刃,还有类似耳机的头戴式装置。 他们生前该是掠夺者中装备精锐的一支小队,因为某种原因,无声无息地躺在了这里。胸口都被破开,胸腔袒露,狰狞到像是什么东西曾从其中爬出。 黎朔微微皱眉,绕过一个感染者努力想要捉住他的手,从外围勾出了些装备。 可用的并不多,只有一两把断刃,和两三个破损的军用通讯装置。 这种装置拥有良好的防护功能,即使是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也没彻底损坏,简单维修清理一下,说不定还能继续使用。 掠夺者大多没这方面的知识,这种高级装置不能用了只能就手丢掉,反而方便了他们。 这里没有其他停留的价值,黎朔把门牢牢关了回去,两人无声无息回到了下水道内。 整条通道都只有黎朔手中的一点光源,和迈动脚步时的哗哗水声。走着走着,夏一南说:“怎么会有这么多掠夺者?” 确实,里头尸体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如果他们是被希尔德残杀,难以想象如今他们为何还要与希尔德联手。如果只是正常战死,若非极为长时间的积累,不可能做到。 而这个“长时间”,肯定不止是一年两年。在车站完全没察觉到的时候,希尔德就已经在这里发展着势力,为了不为人知的目的。 仔细想一想简直毛骨悚然,也许在车站兵士出征,外骨骼闪烁金属的银光时,也许在他们的车辆奔驰过街道,引得身后成群感染者追袭时,也许在每一次对抗掠夺者时,都有一双眼睛在观察他们。 一直以来,所有被以为只能自己嚼碎咽下的酸甜苦辣,都被人目睹。 两人朝着下水道深处行去。黎朔手中的火光把影子拉的很长,他们犹如在地下游荡多年的鬼魂。 然而在最后一处可能的地点,他们没能找到从下水道中出去的机会——那里充满了各种守卫,大多是古堡内面色苍白的住客,几个衣着艳丽的姑娘在闲闲交谈,只是就算她们捂嘴娇笑,眼睛也是漠然的。 就好似机械,一举一动都是正常人,但终究无法模拟出感情。 在他们身边也有掠夺者,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并不怎么上心的模样。 这并不是一个好时机。但至少可以确认,这是关押战友们的地方。 两人原路返回,夏一南说:“如果我要求开一场晚宴,按照神棍那死板的礼仪,住客们是要全部参加的吧。” “不一定,而且还有掠夺者。”黎朔想了下,“不过只要人数减少,哪怕只是三四个,我就能找到机会进到屋内。而且是夜间,那帮掠夺者指不定就开始打瞌睡——他们最擅长这种事情了。” 于是次日,夏一南向希尔德提出了一场舞会。夜晚果然住客齐聚一堂,明灯高照,举办了一场诡异的舞会。 此刻舞会上男女依旧优雅,尼坤面色依旧懵逼无比,被希尔德温柔牵着四处旋转,只是耳机那旁的黎朔没了回应。 语音里只能听见沙沙声响,那是摩擦声。随后在清脆的一声后,联系彻底中断了。 下水道内,黎朔周身燃着火海,无数黑色的翅膀在其中挣扎,嚎叫。 他手中只有一片断刃,被紧紧攥住。破损的通讯装置在某次大动作中跌落,在水中彻底不能用了。 随着热度的降低,火海里的生物终于挣了出来,那是一只只长了人脸的蝙蝠,面色扭曲,几近狂乱地要扑上来! 它们速度极快,冲在最前边的那只,锐利爪子就悬在黎朔眼前。 下秒它的身躯被断刃贯穿,随后刺啦一声,火焰迅速随着刀身蔓延,将肉体烤得滋滋作响。它发出凄厉的叫声,很快连翅膀都只剩灰烬。 火海重新凝聚、旋转,几条焰浪分出,精准地缠上了袭击者的身躯。阴暗潮湿的下水道变得燥热起来,黎朔深吸一口气,每一处火焰的扭曲与扩散,都在掌握内。 这些蝙蝠行为模式不尽相同,有些孱弱,不堪一击,有些却极富攻击力。其中有体型较大的,时时发出尖啸,即使是翻涌的热潮也无法完全阻拦它们的步伐。 又一只从背后袭来,翅膀边缘有一整圈显眼的尖刺,扇动起来夹杂着惊风。黎朔转身,准备将断刃插进它的眼睛里,却愣怔了瞬间。 那张脸他是熟悉的。 那是安德烈的面容。 22.歌声已朽(21)(倒v开始) 夜晚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极远处传来掠夺者们的吵嚷, 也不知在大声谈笑些什么话题。 很快古堡里的时钟敲响,浑厚而悠长的钟声回荡过每一寸走廊, 闯进每一个积灰的房间。 十点钟到了,是宵禁的时间了。 吵嚷声很快收敛,透过树木的枝梢, 夏一南看到他们急匆匆地行在夜色中,从广场回到了古堡内, 好似有所顾虑。 尼坤和娜塔莎的房间朝向广场, 无法抵达古堡背后已经被融开的下水道入口。夏一南在掠夺者的声音彻底消失后, 打开窗户,翻身跳了下去。 楼层并不高, 他稳稳落地,穿行在茂盛的草木间。这里曾经是一条观赏的小道,这么多年过去, 早被植被覆盖。 在拨开又一大片叶子后,他找到了被开启的下水道。底下一片漆黑, 听不见什么声响,他并没有犹豫太多,直接跳下。 水花溅开, 污渍染上昂贵西装和他的面颊。夏一南就手一擦,把领带几下扯开, 外套脱下, 毫不留情地丢进污水中。 随后他松开两颗紧扣着脖颈的衬衣纽扣, 挽起尚还洁白的袖口,弯腰扯起裤脚——在笔直的西装裤底下,白色绷带紧紧包裹着一小片断刃。 他将绷带解开缠在右手掌上,随后手持断刀,走向深处。 微寒的空气中他腰背挺得笔直,要是不看周围环境,他大概还像在盛宴上,迈步优雅而迅捷,前方满是欢迎他的人群。 他一直是那种,极为适合演讲致辞与华丽的宴会,或是在一片欢呼中上台赢取荣耀的人。只要他想,笑起来时可以眉眼弯弯,持着酒杯不会比希尔德这种绅士少半分礼仪。加上学识深厚,所有人都该想,在他身后有一个极富教养的家庭。 然而事实全然不同。他的步伐比常人有力,杀气与侵略性深埋在这样的躯壳里。 无尽的黑暗吞噬了背影,没人欢迎他的到来。他不是什么贵客,他是胆敢单刀赴宴的战士。 行至深处,他听见了某种沙沙声,好似什么东西在摩擦。极远处的拐角后,火光爆开,风浪卷着灼热扑面而来,溅起细小的波浪,扬起他的衣衫。 脚步瞬间加快,他跨过拐角,在忽而出现在面前的蝠群里,准确把刀刃捅入离他最近的一只大型蝙蝠头颅中。黑刃游弋在他周身,如毒蛇高昂着脑袋,伺机而动,下瞬间它们以肉眼不可见速度扑咬,贯穿所有胆敢靠近的蝙蝠身躯。 几条黑刃覆盖上了断刃,层层缠绕凝聚,在它的基础上组成了全新的长刀。 这种刀刃虽然没有完全黑刃凝成的纯粹和强大,但能减少体力的消耗,在这种情况下确保了逃脱的可能性。 大部分的蝙蝠并不强大,只如风暴般坏绕翻飞在黎朔周身。夏一南轻而易举,就如利刃般切入进这黑色风暴的中心。 黎朔引燃的火炎由于范围广,杀伤力大幅度降低,偶尔波及到他的时候,黑刃就自动在身前交织,组成类似盾牌的存在,遮拦了那炽热。在温度消失的刹那,它们又扭曲变形成利器,环绕在周身配合刀刃进行致命的攻击。 视野内一片混乱,击溃一层层振翅的蝙蝠,其他又当面扑上来。他就这样,一步一步来到黎朔身边。 男人身上已全是鲜血,不知是他的还是蝠群的,只有一双充满战意的眼亮得吓人。夏一南一直感觉他好似一头凶狠的狼,尽管平时在他身边皮实而欢快,毫无威胁的模样,胸腔里到底还是燃烧着炽热的血。 黎朔见到他的到来,倒是愣了愣。两人都没说什么,背靠着背,这种情况下确实也无需多言。严格意义上,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共同战斗的默契好似生在了骨子里。 蝙蝠带着一张张人脸飞舞在空中,被火光猛地照亮时,巨大的影子投在下水道顶端,狰狞而可怖。它们很快在两人的联手下彻底死去,残破的翅膀铺满在水中,伴随着水纹沉浮。 夏一南刚想开口说话,黎朔已经拉住他:“有什么事待会说,它们是杀不完的,先出下水道。” 确实,回头望去,下水道的每一寸都铺满了蝙蝠尸体。黎朔大概是从极远处的地方,一路战斗过来,每走一段都有新的蝙蝠群来袭。 舞会结束花了很长时间,加上赶来的时间,夏一南不知道黎朔独自一人支撑了多久。 黎朔拉着他的手腕埋头往前走,按理说早该松开了,但他仍然牢牢攥着。也许是因为失血与体力消耗,那手比起往常有些冰凉。 脚步拖着哗哗水声,回响在黑暗的通道中。这种环境往往能激起最深的恐惧,在面对杀不尽的人面蝠群,不知道有没有人为他而来时,简直像处在孤寂的岛屿,周围是随时能吞没自己的海啸,孤立无援。 或许是这种熟悉的情绪,某种意义上,触动了夏一南的内心。 尽管知道黎朔绝不是软弱之人,也许不需要这种堪称莫名的共情,但鬼迷心窍般,他并没有挣开黎朔的手,几乎是放任般的顺着他的力道向前走。 很快翅膀扇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极短的时间内越聚越多,再次形成了如风暴般的存在。 夏一南感受到黎朔的步子顿了下,手上微不可查地用了点力,似乎是想挽留,但下秒很果决地松开了。 这整个过程没超过半分钟,战斗就又开始了,刚才微妙的气氛荡然无存。两人且战且退,朝着出口慢慢移动。 只是越到后头,蝙蝠群似乎就越狂躁,进攻性大大加强。在又一只巨型蝙蝠出现时,夏一南看清它的面容,不由犹疑:“这、这是……” “应该是安德烈。”黎朔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嘶哑,“虽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应该已经牺牲了。” 炎浪卷起水花,黑刃穿梭在它们之间。只是越发狂暴的蝠群几乎永无止境,黎朔战斗已久,没有外骨骼辅助,体力无法长时间支撑这么高强度的战斗。 很快,蝠群内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异变者,它们大部分有着厚实的皮毛,翅膀边缘生有尖刺,利爪闪着寒芒,即使是烈火灼烧也无法被击溃,不管不顾只想撕咬敌人。渴血是它们骨子里唯一存在的东西。 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整个下水道都被挤满,充斥着翅膀扇动的声音,真真正正成了翻滚着来袭的黑色风暴。 极长时间战斗下,两人落入弱势。夏一南被咬了好几口。被咬后的伤口开口很大,血淋淋沥沥从其中流下,之前和猎犬战斗的伤口大概是裂开了,温热自肩部染红了衬衣。 这是一场苦战,下水道的出口遥远得不可思议。在血腥味带来的极度兴奋、与体力快速消耗下,夏一南的视野变得模糊。 他仍能清晰知晓每一只人面蝙蝠的位置,提防它们的每一次进攻,可奇怪的是,他开始看不清它们的形象。 在黑刃又一次贯穿一只蝙蝠时,他只看见那只蝙蝠长着奇异的眼睛。 那其中是交错变化的光影与线条。 下秒那眼睛恢复了正常,在死亡下逐渐变得无神。夏一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态不对劲。 黎朔还在苦战,他的意识很清醒,但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让他说不出一句话语。病态的兴奋窜动着,黑刃张牙舞爪,忽而间又分裂出数道,仿佛有自我意识般追逐着一只只人面蝙蝠。 被贯穿后它们软绵绵地往下落,在下落过程中,忽而身上的血管暴起,呈青黑色。 随后新的活力注入其中,尽管动作极度不和谐,歪歪扭扭的,但它们重新振翅。 它们在黑刃的攻击下,被感染了。 黎朔终于注意到了这异常,扭头喊道:“喂你……” 黑刃已经悬在了他的眼前,犹如毒蛇吐信。 23.歌声已朽(22) 那是极为老旧的锁与下水道口, 它背后有着可怖的声响, 那是振翅的蝙蝠群,和金属在高温下慢慢变形的声响。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 锁就已经被彻底断开。黎朔撞开了那门,单手攀着边缘翻了上去,率先进到了室内。夏一南紧随他的步伐, 在越过去的瞬间就手甩上铁门,把几只蝙蝠给狠狠压了回去。 随后蝙蝠在缺口处反复抓挠, 挣扎着想要进来。厚重的金属被它们推得几乎被掀开, 夏一南用身躯压着。黎朔从旁边拖来一个笨重的沙发, 推上前堵住了它们的步伐。 很快他又往上头加了桌子椅子等一系列物品,堆得满满的, 确保是蝠群撼动不了的重量。 夏一南定睛看了几秒钟,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黎朔真的搬了一个沙发,一个看上去就很昂贵的沙发, 虽然上头开线得厉害,棉花爆开。 环视周遭, 一片狼藉。垃圾散发着恶臭,不知多久没被清理过,不论品种, 全部堆砌在一起。除却普通垃圾,里头有很多家具, 大概是这么多年古堡内损坏的。 结构图中显示, 地下确实有垃圾的存储地。只要找到出口出去, 不出意外,他们刚好能顺着西侧的楼梯上去,回到卧室所在的楼层。 原出口实在是太远了,他们没有足够体力对抗蝙蝠。行走在古堡走廊终归还是太冒险,只是他们现在别无二法,只能铤而走险。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垃圾堆中,里头有很多积水,散发着奇异的光泽,某种意义上很像那些陈年罐头里的液体。 夏一南的西装裤湿了水后,紧紧贴在皮肤上,混合着那挥之不去的气味和血腥味,极为难受。 在只有脚步声的巨大空间里,夏一南说:“刚才我是不是又出现了症状?” “对,”黎朔走在他前头,踢开一个半人高的铁罐子,移走两三个毁了大半的椅子,火焰在掌中扑朔着照明,“时间不多了。” “我是怎么清醒的?”夏一南下意识摸了摸面颊,“而且我怎么觉得脸上突然有了淤血,明明没有蝙蝠攻击到这里。是感染症状的后遗症么?” 黎朔说:“这是我祖传的秘方,能让任何不理智的人立马回归正常。” “什么秘方?” “友情破颜拳。” 夏一南:“……” “这次症状不强烈,打你一拳就清醒得差不多了。”黎朔说,“但还是第二次出现敌我不分的现象。” 夏一南挑眉:“还有第一次?” “第一次是在极昼号上。那时你突然攻击了同组的兵士,在精神极度不稳定下,向他们袒露了自己发明病毒的事实。”火光兀自跳动,黎朔的表情在忽明忽暗中看不分明,“他们随后制服了你,将你关押到地铁装载垃圾的最后一节车厢,向车站提交了举报信息,请求立案。” “但是这反而救了教授,”夏一南说,“在经过东南车站时,感染者上了车厢,只有在封闭车厢内的教授没有事。” “是的。” “那举报信息呢,之后没有任何人提到这件事情。有些尸体上有人为伤口——这个应该是教授干的,车站据此怀疑过我们有过内讧。但我的记忆不完整,当事人也全部死亡,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 黎朔说:“按照车站规定,军事案件的申报会自动发往最近的车站,也就是东南车站。当信息发送时,东南车站已经受到了‘死亡’的袭击。” 夏一南有几分恍然:“那就可以理解了。” “其实当时东南车站里,电子设施并未被完整摧毁。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前来救援的人员如果将信息全部拷贝出来,你仍然会上军事法庭。”黎朔犹豫了一下,“但我……原来的那个‘黎朔’,是信息的第一接收人。” “所以他为了保护多年的好友,把消息马上隐瞒下来了?” “他没这个时间,‘死亡’已经进到车站内了。信息删除需要多次确认,他只来得及做第一次。后来包围圈被击破,防线彻底崩溃,所有幸存兵士退到防御最坚固的指挥部,他才随着他们回到了那里。但直到临死前,他才有机会重新碰到操作系统。” “等等,”夏一南愣住,“‘临死前’是什么意思。” “其实东南车站根本没有一个幸存者,‘死亡’带着尸潮杀了所有人。”黎朔说,“生命中的最后几分钟,他几乎完全失去了行动力,自知逃跑无望,在走廊爬行了数十米回到系统旁,进行了最后一次操作,将信息彻底删除后才死去的。” 当时狰狞的血迹在走廊拖行了数十米,尸潮狂欢,白衣女孩肤如凝脂,青黑雾气缠绕在周身。 黎朔眼前的视野一片模糊,整条走廊好似没有尽头。尸潮被安全门暂时隔绝在外,但不出几分钟,大门就会被击破,它们会手脚并用地冲进来,杀死这车站的最后一人。 外头是征战过的疮痍景象,被灼烧到炭黑感染者成山堆砌,与死去的兵士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烟尘,被余热蒸腾到微微扭曲。 焦味与血腥味交错,新的感染者从尸山中爬出、嚎叫,俨然是地狱。 但那些声音对他来说太遥远。 他已经很累了,感知麻木异能竭尽,身下冰凉的金属地板变得绵软,无时不刻都催促着他睡去。或许等不及尸潮冲进来,失血过多就足以致命。 事实上他能坚持回到安全门内,已经是奇迹。没他伤重的兵士已经倒下,比他强壮的兵士已经力竭,他还活着,全靠那最后一口气不甘心咽下。 下半身麻木到动弹不得,也许神经早就断开。血顺着手指流入地板的每一寸缝隙,手肘与小臂在多次撞击与奋力前行中彻底麻木,同样浸在了鲜血里。 在走廊尽头,手终于触碰到了冰冷的控制面板,删除信息的警报在上头闪烁,等待着最后一次确认。 指纹与虹膜验证依次通过,漫长得好似一个世纪的几秒钟后,档案信息被彻底抹去,重新掩盖住那个多年前黑暗的秘密。 安全门被破开的可怖声响传来,它们争先恐后地扑来,携着呼啸的风。黎朔靠着控制台,在明亮灯光中微微仰头,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 包庇了你那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次。他想。但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 呼吸停滞,世界彻底陷入无光的深渊。 浓厚的灰雾闯入了室内,安琪拉轻抚过控制台,又微微歪头,打量着他,碧色眼眸内仍然充满着无恶意的好奇。 感染者被鲜血吸引,就要扑过来。可异变发生在了躯体内,黎朔身上的伤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肌肉组织生长,心脏有力地跳动,带动新生的血液奔淌,很快大多伤口都被扯合,再看不出一点痕迹。 青黑色的筋暴起、扭动,犹如感染的前兆,但转瞬消失。随后他扶着头,慢慢抵着控制台站了起来。 “……我的意识就是在那时候恢复的,”黎朔说,“我不记得什么白墙医院,所以印象中,我只是稍微闭眼了几秒钟,伤势就奇迹般痊愈了。毕竟不是同一个人,感情上的剥离感很严重,整个车站的死伤我感受不到一点情绪。” 夏一南说:“那如果‘死亡’就在你面前,你又是怎么逃脱的。” “这也是我最疑惑的地方。它……它逃跑了——我知道用这个词很奇怪,但我确实在它身上感受到了恐惧。它很怕我,那些感染者也是如此。它们退到了指挥室之外,‘死亡’更是直接离开了车站。” 黎朔顿了下,接着说:“它们的恐惧没有保持很久,伤势也没有继续自愈。我后来与它们的战斗时又受了伤,但没了‘死亡’,这时间已经足够我布置好防御。几小时后支援部队来了,后头的故事你也知道了。” 夏一南嗯了声,难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评价这件事情。 不远处有光降下,那是垃圾的投放口。夏一南踩着黎朔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观察,确认外头走廊空无一人了,才翻身上去。 随即他伸手,把黎朔拉上来。两人一身狼狈,湿漉漉的,在华贵的地毯上留下了脚印。 宵禁时间古堡的大灯全部熄灭,只有些照明的小灯在走廊上。有了之前的经验,夏一南知道在每个角落,都有眼睛在窥伺着他们。 逃跑计划就在后半夜,在这段时间,只要他们能够和尼坤与娜塔莎汇合就行。两人无声无息,上了旋转的楼梯。 晚风顺着楼梯淌下,一点微光在楼梯尽头轻轻摇摆,就好似有人执着提灯在等候。 黑刃在指尖跃跃欲试,随时准备贯穿侍者的脑袋。 再迈前两步,夏一南看到那确实是一盏提灯,有着温暖的黄光。 希尔德笑得很温和:“先生们,这么晚了还在外头,可是很让我为难的啊。” 一只蝙蝠停在他的肩上,生着人面。只是它的眼眸有抹诡异的蔚蓝色光,就像是希尔德正透过它眼,来看这个世界。 24.歌声已朽(23) “教授, ”希尔德说出这个名字时, 眼中仍然有异样的狂热,“如果是你的话, 神不会那么轻易降罪。但你旁边的这位先生,就要交由我的神去审判。” 夏一南默不作声看了他两秒。希尔德的面上满是真诚,好似只要他应声, 就立马能回到房内休息,度过这个已经太混乱的夜晚。 “教授, 你真的该休息了。”希尔德伸出手, 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 “请容我带你回去。干净的衣物已经准备好了,要是有什么需要, 侍者们可以随时为你服务。明日就是与神接触的时间,保持良好的状态很重要。神会爱你们的。” “……我去你妈的。”夏一南当胸一脚踹了过去,在希尔德踉跄的几秒钟内, 已经几步跨下旋转楼梯。 黎朔就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体力消耗都很大, 刚在空旷的走廊上迈步,就感觉到疲惫如影随形。 身后蝙蝠振翅的声音再度传来,夏一南抽空回望一眼, 看见它们正从每一个房间的破口涌出,就连天花板看不清的黑暗角落, 都有它们狂乱的身影。 还未跑出去几步, 他们就听见希尔德的笑声——那笑声很猖狂, 与午夜的钟声一同降临。蝠群随着他一起发出了可怖的笑声,似人又似兽,人面做着扭曲的表情。 随后一种奇异的声响传来,仿佛是什么东西正破开皮肉、挣脱骨骼生长出来。 夏一南很快就知道那是什么了,希尔德从楼梯上下来,手中提灯顺着梯级滚落在地上,弹动几下后彻底熄灭。 在纯粹的黑暗中,他的蔚蓝眼眸亮得可怕。他本来身着得体的燕尾服,如今那衣衫凌乱而残破,巨大的黑翼自他身后展开,血淋淋地从骨骼中新生出来。他的手开始变形,骨节突出,酷似蝙蝠利爪。 尽管知道他绝非善类,但眼睁睁看着衣冠楚楚的人化身为兽,还是极为惊悚。 满走廊的蝠群都在咧嘴狂笑、欢呼。希尔德身躯颤抖,好像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踉跄走了几步,速度在身后扇动的黑翼下加快了不少。那翅膀上头的肌肉与神经还在不断生长,也许不过一分钟,他就能完全获得飞行能力。 “靠真是个怪物!”夏一南低骂,和黎朔说,“分头行动找到他们,现在我们就逃跑!” 黎朔犹豫了下,说:“好。” 两人在走廊尽头散开,黎朔径直朝着右侧的楼梯奔去,夏一南则左拐去往一楼走廊的更深处。 只要他们有一人能见到尼坤和娜塔莎,并在他们的帮助下通知在地下室的战友,逃跑计划就能正式开启。 没有时间犹豫,只看希尔德选择追逐哪边。 翅膀有力的扇动声传来。它锋利的边缘划过墙壁,留下极深的痕迹。沿路花瓶坠落挂画撕裂,原本就残破的门更是整个被掀飞成木渣!空中有蝙蝠躲闪不及,被拦腰截断,切口平滑而光整,在下落的刹那血液才来得及喷薄而出。 落地窗都被惊风击碎,一片狼藉。歪扭着飞起来时,希尔德在空中割断了吊灯的铁链,整个玻璃吊灯坠落,在地面化作万千碎片。 在这巨响中夏一南看见,他在拐角处追着自己而来。视角尽头,黎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上方。 古堡的结构图在心中浮现,尽管太过复杂他记不下全貌,但为了今日的计划,从地下水道到古堡二层的地图还算熟悉。 狂奔过走廊的第一个垂直拐角,夏一南听见后头巨响传来。希尔德的黑翼实在太庞大了,加上飞行的速度极快,拐弯时几乎整个碰撞墙面,惹得挂画全部跌落。 他的利爪在墙上停留缓冲时,留下了巨大的爪痕。随后黑翼再次扇动,携着惊风冲向走廊前方。 这也许代表了一线生机。前方就是走廊新的分叉口,夏一南迅速回忆结构图。印象中右面的走廊拐角更多,于是他果断往右奔去。 又是一个拐角,希尔德踉跄着撞了上去,速度再次降低。 可夏一南的前方蝠群不断从各个角落涌出,终于聚集成了一大团,就如方才在下水道里那般,黑色风暴翻涌着扑上前。 黑刃在手中凝成利刃——光是这么做,夏一南已经觉得眼前发黑。下瞬间他强忍着不适,利刃干脆地划过蝠群,周身的黑刃同时动作,往外猛地扩散扎去,硬生生在密集的包围下杀出了一道破口。 只是这实在耽误了他太多时间,身后希尔德已经接近。三秒钟后,厉风夹杂着攻击降下。 前方是漫天的蝙蝠,后头是非人非兽的怪物,夏一南实在分身乏术。在最后一秒,他只来得及反身将利刃插入希尔德伸出的手上。 那手已经完全不成人形了,指甲尖锐,关节反曲,甚至表皮都覆盖着兽类的黑色短毛。但黑刃的切割能力比高周波刀都强,即使是这种硬化的表皮,也被轻易扎穿。 长刀自下而上贯穿了希尔德的右手,伴随着他的继续动作,猛地划开了大半条手臂。血从其中喷出,白森森的骨骼外露,可他好似感受不到痛苦,面带笑容,手整个摁住了夏一南的侧脸。 下秒希尔德手上肌肉如波浪起伏,猛地发力,将他贯倒在地! 地面开裂,原本坚固的走廊分崩离析。在这一击下碎石乱溅,两人朝下一层坠落。 这力道若是普通人,脑袋大概已经粉碎。夏一南满面血污,在下落过程中完全失去了意识,几近濒死。 然而不知名的变化在他体内运作。要是此刻他装备着外骨骼,上头的数据会显示从血压、心跳到激素水平都极度不正常,一片紊乱中,什么东西在蜕变。 青筋从右手暴起,蔓延至全身,转瞬又淹没在皮肤下。这变化迅速修复他已经粉碎的颅骨,填补所有消耗的体能,灼热的血液加速奔涌,心跳如战鼓轰鸣! 在下落的短短几秒钟内,夏一南就完全恢复了意识。 与其一起降临的是突飞猛进的实力,原本希尔德快到看不清轨迹的动作,忽而就变得缓慢下来。此时,在空中他敛翅旋转而下,伸手正要抓向夏一南的咽喉。 下一息,夏一南单手抓住他的手腕往右身侧一拉,趁他失去平衡,在空中扭身一脚把他踹向远处! 这力道甚至比希尔德还要大上几分。肉体被猛击的沉闷声响中,他直接被踢到了数十米开外的墙上,深深陷了进去。 黑刃以平常数倍的速度划破空气,数十条相互曲折着袭向希尔德。巨大的黑翼猛地扇动,希尔德在短暂的眩晕后,挣扎着从墙体内爬出。 但两条黑刃还是贯穿了他的左翼根部,在上头扯出了极大的破口。就算是这种时候,希尔德依旧在笑:“对,就该是这样……” 话还未说完,刀锋已经直逼他的眼球。希尔德偏头勉强躲开这招,长刀擦过他面颊留下血丝,深深陷入了他脑后的墙体中。 黑色利爪挥出,迫使夏一南暂时松开持刀的手。与此同时,黑翼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翅膀重新颤动,巨大的浮力带着他就要重新离开地面。 以异能来说,夏一南并不适合对空,这可谓是希尔德巨大的优势。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飞起,就被夏一南揪着半边翅膀下来了。他不顾希尔德吃痛下越发狠厉的攻击,左手狠狠揪住那力量惊人的黑翼,右手重新持着陷在墙中的长刀,往下猛地一划—— 墙体摧枯拉朽地破开,希尔德的右翼被齐根斩下。 夏一南收刀,还欲往他头部刺去,忽而眼前一片眩晕。力量迅速从体内流逝,负荷过重的后遗症更加汹涌地来袭。 希尔德趁此机会,翅膀甩开他的手,身形暴退数十米,面色在剧痛下越发苍白。 夏一南扶着身后的墙壁,力量消退后,同样也是强弩之末。两人满身血污,喘着粗气,眼中都是被激起的凶性,犹如困兽相搏。 希尔德的右手动了动,好似是想进行下一次攻击。 下秒枪声响起,子弹自枪口旋转而出,贯穿了希尔德的脑袋。 在走廊破口处,尼坤架着狙.击枪完成了这次射击。黎朔和娜塔莎顺着边缘依次下来,来到了夏一南的身边。 25.歌声已朽(24) 等夏一南在黎朔的一路搀扶下, 好不容易稍微缓过来时, 他们四人已经置身在一个奇异的房间内。 这里是从他刚才和希尔德激战的地下一层,一路顺着窄小通道抵达的地方。顺着这里确实可以抵达关押处, 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在合力推开一扇分外厚重的大门后,出现的是这样的景象。 这里曾经是多个房间, 但处于某些原因,被人为地破坏开了墙体, 但仍有些许承重的残垣留下。 周围并不黑暗, 室内的唯一一点光源, 是处在中心的一点白色光团。它被放置在古怪的平台上,好似祭坛, 四周缠绕着茂盛的藤蔓。 不止是它旁边,整个两三百平方米的空间里都生长着植物,郁郁葱葱, 甚至还有高大的树木,根死死扎进了地板裂缝内。在不见阳光的地下, 它们沐浴着那带有些许温度的白光,获得了蓬勃生长的力量。 白光此时正以超出常识的模式扩散,丝丝缕缕的细小光芒从它中心流出, 有些径直没在植物中,有些不知去往何处, 仿佛牵引着远处的某些东西。 这些光芒在离开厚重大门时变得透明, 但夏一南几乎是本能地感知到, 它们仍然存在。 而在这光的照耀下,他们能隐约看见埋在植物中的其他平台。尼坤上前,拨开身旁的几大片叶子,将其中一个平台暴露出来。 那上头躺着一具尸体,身着军装,被一抹隐约的白光连着。他死了很长时间了,面容都分辨不出来。 按理说这种该有浓重的臭味,但夏一南只闻得到草木的清香。这种奇异淡香完全掩盖掉了腐臭,使这里一眼望上去,只如宁静的绿色海洋。 尼坤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一连掀开叶子,查看了四五个平台。那上头都是尸体,有些平台周围还躺了好几具,只是那些白骨年代更加久远,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 黎朔在最初发现的尸体处观察了会,忽然说:“他有身份牌。”他伸手,从那人的军装口袋里拿出了一份身份证明。 上头的字迹还算清晰,写着ea174。 这是两三年前,被掠夺者掳走的一位车站兵士。 “……这帮畜生。”娜塔莎低骂道。 这些年车站失踪的兵士依次被找到。很快在某堵残墙背后,他们找到了安德烈的尸身。他的尸身腐烂得还不是很严重,可以看出胸口处有巨大的伤口。 这伤口不像是利器伤,倒很像某种生物用力从其中爬出,撕扯时留下的。 “时间不多了,”夏一南在背后提醒到,“来日再算账也不急,现在我们还是早点离开这里。” 娜塔莎深吸一口气:“确实。”她走向那团白光,“但我要先弄明白这是什么。” 夏一南前往下水道时,尼坤和娜塔莎也没闲着。这几天他们注意掠夺者物资所在地——尽管不被允许住在古堡内,只在广场上有些临时住所,但这帮家伙无比相信古堡的安全,连隐藏物资的警觉都丧失了。 他们前往的物资所在地没有外骨骼,但有基本的枪械。娜塔莎此时掏出手.枪,瞄准那团白光,其他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子弹已经出膛。 “信”凝成的子弹有着暗蓝色的奇异光泽,在白光的照耀下,繁复流淌的纹路越发华丽。它旋转着,彻底没入了光芒之中,在轻微的、没入肉体的一声后,白光瞬间暗淡了不少。 娜塔莎皱眉:“这究竟……” 话音未落,随之一起降临的,是席卷整座古堡的可怖吼声,或尖锐或低沉到极致的声响回荡在月夜下! 这少说也是几百人厉声嘶吼,才能有的震撼,好似众生诉冤又好似万鬼狂欢。 谁也没想到简单的一枪有着这样的后果,几人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的惊疑,迅速向原定路线奔去。 娜塔莎却慢走一步,怒火在眼中燃烧,她仍然稳稳地持枪,对着白光接连射击。 刚开始的几枪白光亮度下降得很快,但之后就效果甚微。娜塔莎咬唇,还要继续,就被掉头回来的尼坤拉住:“别管了快走!” 那些声音在最初的暴动后就逐渐消失了。可整个地面都在颤抖,好似众多人正在追随而来。 进入走廊的那刻,黎朔朝茂盛的植被弹落火种。那点火苗落在了蓬松的杂草上。 按理说,很快烈火就会燃起,席卷整个空间。但那火种还未来得及盛放,一抹轻柔的白光就降临在它身边,包裹住它。 短短半秒种后,火苗彻底消失不见。 四人已经都顾不上这些了,关押处就在不远处。步入走廊的那刻,他们看见整个走廊都站着人。 他们西装革履,她们舞裙艳丽。使者和往常一样安静不语,成群的蝙蝠与他们同行,人面扭曲。 不同于寻常似常人的模样,他们脸上全是暴起的青筋,眼眸暗绿,与古堡外的那些感染者模样无差。 见到四人的瞬间,本来消失的厉声再度响起!站在最前方的几个舞女直勾勾扑了上来,指甲暴长到足有半米长,直逼他们的眼球! 尼坤手中的步.枪抑住了这动作,将她们打得连带后头的几人,后退一大段距离。子弹没入胸口时,暗绿汁液爆出,染上了她们华美的衣着。 火炎紧接着卷进了人群内,一时毫不退缩的男女加上漫天飞舞的人面蝙蝠,好似将整个走廊都点燃。一片耀眼火光中,黎朔吼道:“快走!” 这夜晚实在太漫长,异能很快支持不住。火光渐熄后,还有无数人从楼梯口、从走廊尽头出现,无一不表情狰狞。 刚才攻击白光那下,简直像捅了马蜂窝,惹得所有感染者都躁动起来,开始不死不休的猎杀。 关押室就在前方,在高热火浪的数次撞击下,老旧的墙体终于崩塌。里头的兵士虽然在黎朔那里得知的逃跑计划并非如此,但他们反应同样迅捷,立马加入了这场奔逃。 整个古堡都在颤抖,走廊中上感染者再不复往日的得体,嘶吼着,瞪着已经浑浊的眼追逐。 没人再有闲心说出一句话,全部精力都在奔跑中耗尽。在娜塔莎的引领下,他们猛地闯出古堡的侧门,接近了掠夺者停靠车辆的地方。 那地方就在古堡东面,广场的边缘。方才在厉声呼啸时,那帮掠夺者已经醒了,只是惧怕宵禁,都只三三两两聚在自己的临时住所周围,惊疑不定地张望。 很快奔逃向车辆的他们引起了掠夺者的注意。还未等第一个人反应过来,娜塔莎的手.枪已经将他爆头。 夏一南率先跳上了一辆越野车。这种以“信”为能源的车辆,在末世这么多年早就被改装成不用对应钥匙,就能直接发动的模式。 黎朔和他上了同一辆车,坐在副驾驶。随后他一脚油门到底,车辆狂飙出去,径直驶向古堡大门。 风在耳边呼啸,月色皎白,大门近在眼前。 七秒钟后,什么东西猛地撞上了车的保险杠。夏一南强忍住刹车的本能,速度不减。 那东西很快爬上了前盖。希尔德满是血污的面容出现在玻璃前,蔚蓝眼中满是癫狂。 刚刚大口径的狙.击枪,已经足以让他的脑袋爆开成浆糊,如今他却堪称完好无损。丝缕白光在他身边现形,温柔地缠绕住身躯,修补着刚才的撞伤。 “教授……”他兴奋地低吟到,朝夏一南伸出手。 黎朔面无表情,将焰浪弹到了他的脸上。 滋滋灼烧皮肉的声响中,希尔德仍然在笑。白光以惊人的速度填补创伤,修复着本该千疮百孔的身躯。他朝夏一南伸出了手,眼中带着病态的痴迷:“教授,如果你不能留下来,可以亲吻我的手吗?” 夏一南:“………………” “滚!”黎朔大怒,硬生生从竭尽的体能里又逼出了潜力,火球撞入希尔德的怀中,吞没他快要碰到夏一南的手。 这回希尔德终于滚落下了前盖。但很快在一阵枪声的扫射下,越野车猛地倾斜向一边,在大门口前几十米处,撞到了一座装饰用的石墩。 “爆胎了。”夏一南爆了句粗口,翻身下车。他身后追随而立的希尔德黑翼展开,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 那力道很大,几乎要把他骨头捏碎。夏一南吃痛,转身一拳就要揍到他面上。 比他更快一步的,是抵在希尔德脑壳上的手.枪。 扳机扣下,子弹精准贯穿头部。 叶淮左手中的枪冒着硝烟,他面无表情。 26.歌声已朽(25) 叶淮看着夏一南, 嘴唇动了动, 似乎是想说什么。 话语还未出口,黎朔已经冲上前飞踢一脚, 趁他失去平衡的刹那扭住胳膊,伸手夺枪。 然而叶淮毕竟同为战时老兵,搏斗经验丰富, 身上狰狞的疤痕皆是荣誉的勋章。黎朔经过大半晚的折腾,体力实在不支, 很快被他挣开。 叶淮刚想反击, 就被夏一南猛地撞开, 他往后踉跄几步,枪失手飞到了远处。 远处娜塔莎所在的车辆就要驶来, 特意靠近:“上来!”夏一南扯着刚站稳的黎朔,准备跳上车辆。然后听到叶淮喊:“等等!” 远处是蜂拥而至的感染者,掠夺者的枪声此起彼伏, 希尔德的脑袋在白光中快速重组着,皮肉愈合, 神经重连。在这一片混乱中,叶淮吼道:“小心尼坤!车站里……” 他的话语终结在驶来的车辆中,被风声吞没。夏一南和黎朔跳上车辆, 娜塔莎将油门踩到底,引擎轰鸣, 越野车呼啸着驶向只被修复了一半的大门口, 在一片纷飞的木屑中飞驰过桥梁。 游乐园的设施飞速掠过眼前, 车子的速度被压榨到极致。古堡被高大的围墙所遮掩,但很快,巨大的阴影还是笼罩了他们。 那是伤势愈合、追上来的希尔德。 他浑身上下早就被血液和暗绿体液浸满,兵士用为数不多的枪支朝他不断射击,然而子弹扯开黑翼还不及白光复原的速度。 黑色的人面蝠群缠绕在他身边,发出尖利的笑声。这次夏一南终于认出来了,它们其中一些的面庞,是车站失踪的兵士。 扫射下成堆的蝙蝠坠落,又有新的张牙舞爪地补充上前。离得最近的几次,希尔德的利爪已经擦上了车辆后头。尖锐的指甲摩擦时爆出一串火花,刺耳的声响响彻。 幸好这已经是他的极限。离古堡越远他的速度越慢,到最后被车辆甩在了后头。 此时他俊美的面容已经败坏,就像原本覆盖在上头的人皮突然剥离,露出了底下狰狞的真相,青筋与血污交错,可以吮人血肉的獠牙在唇间若隐若现。 一直隐约连着他的白光不见了,与其一起减弱的是自愈能力。 子弹穿过身躯,黑翼的伤口几乎不能愈合,变得残破不堪。头部再次被流弹贯穿,他坠落在尘埃中,从远处看,和一般的感染者没有半点区别了。 躁动的蝙蝠彻底噤声,四处盲目翻飞。 车辆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驶出游乐园。宽敞的街道铺陈,前方一片坦荡。 他们逃出来了。 尼坤和娜塔莎同在一辆车上,此时心情终于好了些许,回头调笑到:“这经历回去够某个野蛮人吹十年了……” 后座夏一南和黎朔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东歪西倒在座位上,彻底没了反应。 尼坤愣了愣,转头悻悻然住了声。其他人也没闲心和他调侃,每一人都带着如释重负后的疲惫。娜塔莎一言不发,专心盯着道路前方。 兜兜转转,回到车站约莫需要二三十分钟。眼下该是破晓前的一段时光,感染者的狂躁达到一个小高峰,直到黎明才会缓解。 但他们在路上,没见到几个游荡的感染者。就连平常对车队最敏感的狼群感染者,也半点动静没有。 城市安静得可怕,好似感染根本不曾发生。 过了十余分钟,娜塔莎开口:“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尼坤随身总会带着一块金怀表——这玩意在这个年代着实少见,据他说是自家的传家宝。当时掠夺者们只收去了他们的外骨骼和武器,这块表得以幸存下来。 听到娜塔莎问话,他从口袋内掏出怀表:“六点二十七。” “平时这个时候,”娜塔莎的语气有些犹豫,“天该亮一些了吧?” “或许是阴天呢。”尼坤说。 “不,你看天空。”娜塔莎仍然犹豫,“好像那些……不太像云。” 空中被浓厚的灰色遮掩。那些灰色在翻涌,似乎和平常相同,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尼坤仔细观察了一会,说:“天气很糟糕,但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东方还是透出了微光。那光芒几乎被昏暗吞没,视野仍然极度不佳。 车站的大门就在十分钟的车程内,这时他们已经进入了新城区。比起来时的路,这里的楼宇高大了许多。尽管它们外墙体多处有破损,将内部区域都裸露在外,看得见结实的钢筋,但大部分还未倾倒。 在阴沉天色下,那些房顶此时好像有密密麻麻的东西在蠕动。刚开始只有二三,但楼宇越高的地方数量就越是庞大,令人不得不注意。 还未等他们看清那是什么,其中一个东西就不慎从楼顶跌落。它刚巧在车队的前方,自极高的地方坠落,在地上摔成了一滩。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分辨出来了,那是一个感染者。 再仔细看向房顶,那些蠕动的东西分明是一个个感染者。它们干枯的手朝向天空,指间划过几抹灰黑的流云,像是在进行什么诡谲的仪式,从喉咙间挤出了嘶哑吼声。 楼宇的底部和中部,还有不断向上攀爬的感染者——它们大多动作笨拙。可被吸引的并不只是普通感染者,高阶感染者也同样在向上攀爬,摇摇晃晃挂在钢筋和窗户上。 它们一反常态,对经过的车队没有任何攻击的欲望。在最顶端仍时不时就有感染者坠落,在地上摔的暗绿汁液彻底爆开。 而向新城区更深处,沿路皆是干涸的体.液与尸身,楼顶聚集的感染者也更加疯狂。 这是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景象,只是他们现在实在没有纠结的精力。 一路回到车站的安全门处,几乎都没感染者进攻车队。电梯降下,明亮的灯光点亮他们的眼睛,驱散了其中一路行来的阴霾。 不管外头究竟如何,他们到家了。 去时的人,回来的不及半数——幸存者可谓是奇迹,本来车站内低迷的气氛受到鼓舞。围剿“死亡”的行动损失惨重,但在古堡存在的暴露下,车站开始重新规划与掠夺者的对抗。 …… 夏一南回去,还未休息到两天,就又回到了实验室内。 “经过仪器检测,天空里的云和‘死亡’的雾气是同种组成。”许婧在急匆匆前往实验室的路上,和夏一南这样说,顺手又把一份厚重的实验报告丢到伊戈尔手中。 伊戈尔怀里抱满了纸张,勉强跟着脚步极快的二人,基本看不到前方,整个人都被淹没。 “我们还在研究如何让d06的效能最大化,足以清扫开上空。”她接着说,“但遗憾的是,观测站报告显示,灰雾的覆盖范围是整个平城市。短期内,我们不可能有这么重大的技术突破。” 伊戈尔补充:“感染者靠近距离接触雾气,能够缓慢得到强化。虽然雾气对它们的吸引力很大,它们近日没有攻击人类的欲望,但难保哪一天我们就会迎来强化后的感染者大军。” 夏一南揉揉眉骨:“可以确认是‘死亡’释放的雾气吗?” “不可以,但我们定位了雾气最浓厚的地区,东城区的会议大厦。”许婧回答,“长期没有光照,地表植物消失后动物群也会灭绝,我们将失去食物补给。而且灰雾笼罩的地区,六天来温度已经下降了一点五摄氏度,目前没有停止的趋势,也许在未来我们会迎来极寒。” “所以我们要尽早解决这个问题。”夏一南说,摊开面前厚重如山的实验数据。 “目前总站长的意思,是派遣兵士前往会议大厦进行侦查,同时我们全力研究d06——这一点人体实验帮到了很大的忙。”许婧犹豫了一下,“但教授,我们真的不该告诉他们……” “不该。”夏一南说,顿了下,“在解决雾气前,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好的。”许婧回答,手无意识地绞紧了一下,颇有些不安。 整个实验室又进入了通宵奋斗,偶尔犯困时,夏一南又莫名想起叶淮的话。 小心尼坤,车站里有…… 也许这是真心诚意的警告,也许只是一次扰乱军心的尝试。 但弄清这些话语之前,不管会议大厦上有什么,都必须要被抹杀。 感染症状日渐加重,只有拼死搏杀才是唯一的出路。在未曾算计到的情况下,“死亡”逃开了一次,可以预见下次碰面,就将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锋。 27.歌声已朽(26) “长官, 我们已经确认了外骨骼所在地。”兵士的声音从频道内传来, 随后是尼坤的进一步指令。 黎朔听到这里就切断了频道,转身走到了审问室外。夏一南就站在他旁边, 抱臂面无表情看着隔了一道玻璃的那人。 察觉到黎朔走过来,他问:“对空外骨骼找到了?” “找到了,现在正在运回车站的途中。”黎朔回答, 拍拍他的肩,“进去吧。” 两人走入室内。屋里被锁在椅子上的那人面上有几条深疤, 皮肤粗糙, 一看就是常年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掠夺者。 只是他在见到二人时, 瞬间面如死灰。 不论黎朔还是夏一南,在这帮犯人心中都犹如凶煞。留下的印象大概是, 一个热衷于烧烤活人、享受他们惨叫的恶魔,和一个热衷于搞人体实验的变态教授。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名为雷诺兹的掠夺者结巴了一下,“该说的我都说了。” “真的么?”夏一南挑眉, 卷起袖口,和黎朔落座在他面前, “我听你的狱友说,你可是个满嘴谎话的混蛋。” “这次、这次不是。”雷诺兹额上冒了些汗,“我已经按你们要求全部说了, ”他犹疑着、满怀希望地问,“我可以从人体实验名单上除名了吧?” “还早。”笔在夏一南手中转了两圈, 他说, “我再问一次, 希尔德·陶施芬博格所信奉的‘神’,究竟是什么。” 雷诺兹苦着脸:“我他妈的见都没见过你们说的白光,怎么会知道这些!” 黎朔和夏一南对视一眼,摊开眼前的档案:“现在我复述一遍交代过的内容,你最好想起能补充的事情。” 雷诺兹连连点头。 “第一,你和你所在的掠夺者团体在两年前加入了希尔德。当时是希尔德借已归属古堡的掠夺者之口,在城市内朝更多的人发出邀请。你们随后半信半疑抵达古堡,发现他确实有能力提供住所和部分食物,减轻了不少生存压力,于是就正式加入。” “第二,你们被迫加入了他信奉‘神’的行列。虽说在古堡范围内居住,实际上因为‘资格不够’,没有正式进入过古堡。随后你们继续在市内游荡,招揽更多人到来。” “第三,希尔德以异能实力强度来评判‘资格’。资格足够者会取得和神沟通的机会,并在那之后开始,正式居住在古堡内。也就是说,那些开舞会的傻x家伙,都曾经是掠夺者。” 黎朔直视雷诺兹的双眼:“截至到这里,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雷诺兹犹豫着:“有一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因为有时候不大确定……” “别废话。”夏一南朝他露出堪称温和的笑,“实验现在正急缺素材。” 雷诺兹语速立马加快:“去见神的人比在古堡内住的人少他们可能死了不少人。” 黎朔在档案上落笔:“如果是有风险的事情,所有够资格的人会愿意?” “我从来没被邀请过。”雷诺兹有些不安,“但希尔德说服人来很有威信,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个年代活得这么滋润。就算是有风险,能进到古堡里过上舒适日子,不用再四处游荡,谁都不会拒绝这个机会吧。” 黎朔说:“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所有古堡内的人,都被感染了。” “这我肯定不知道,不然宁愿饿死都不会待在那个变态身边!”雷诺兹嚷嚷,“谁知道这年头还有这么像人的感染者!” 黎朔打住他:“除此之外,还有要补充的吗?” 雷诺兹缓了一下,摇头。 于是黎朔继续念下去:“第四,希尔德信奉的教义是感染者是人类进化的趋势,启示病毒是神借凡人之手所赐。而如果直面他的神明,就能够得到更快的进化。” 他旁边的”凡人”夏一南揉揉眉骨,又想起希尔德那张充满狂热的脸。 “第五,他所操控的人面蝙蝠直接从尸体中养育出来,在成熟时会当胸破出,生有的面孔就是宿主的面貌。” “第六,古堡内的任何信息严禁外泄。”黎朔说,“就这么点内容,还有什么你要补充?你不用担心,在车站里你是安全的。” “……没有。”似乎是想起了泄密这件事,雷诺兹的表情难看起来,“你们不明白,他那种变态的怒火简直……几年前有人在宵禁时间去了古堡,还没进去大门,就有人看见他被希尔德活活掐死,眼睛都被挖了出来。过几天,就有蝙蝠长出了他的脸。” “我们知道了。”黎朔合上档案,扭头对背后的警卫说,“送他回牢房。” 雷诺兹还不愿意走,死死扒住桌子,手铐哐哐作响,身子凑上前又问:“这样子我算是从名单上下来了吧?” “这个还要看你后面的表现。”黎朔挥挥手,示意警卫动作加快。 夏一南和他离开审问室,重新整理了一次资料。黎朔说:“我明天在会议上提交报告,暂定希尔德为新的特殊感染者。” “好,那我先回实验室。”夏一南说。 黎朔问:“所以你准备在名单上抹去雷诺兹吗?” “不。”夏一南回答。 黎朔愣了一下,苦笑说:“虽然早就意料到是这个结果,但你也太果决了。” “这种事情没什么好纠结的,他杀过不少人,活着就是浪费车站资源,死十遍都该。”夏一南说,“而且我可从来没承诺过,一定会除掉他的名字。” “这事听你的。”黎朔顺手搂着他肩往外走,“要是情况好,直接能用对空外骨骼杀了‘死亡’,d06的人体实验也可以停了。” “等它死了再说吧。”出去后,夏一南朝实验室走去。 当日晚上,兵士运回了从军部旧址带回的对空用的飞行外骨骼。这么多年过去,这些还不成熟的装备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外骨骼数量并不多,而他们没有精力和时间去找到更多了。 气温下降得厉害,短短一周内,在夜间车内就不得不开始供暖。今天早上,外头甚至还下了点冰雹,这在春日的平城市里简直是奇观。 地表没有一点光照。这种情况已经超出车站的能力范围,保险起见,应该向离他们最近的几座城市发出警报,同时求救——也许他们的情况良好,能在地表与车站见面,提供物资和人力上的支持。 唯一一点问题,是他们与其他城市的最后一次联络,在三年之前。当时他们的信号塔在某个夜晚严重受损,其中以“信”为核心的通讯机制报废,导致他们再也无法发送信息。 信号塔在城市内部,比它更靠近城市中心的建筑,就只有地铁的调度中心。 这些年,在东南车站血案之前,车站的日子还算舒坦,而外部也没有更多的有效信息。总站长认为短期内,不必冒险前去维修信号塔,于是这事就拖了几年。 况且灰雾密度很大,却能漂浮在空中,会严重阻碍“信”核心的通讯。这就意味着,这场战役他们孤立无援。 第二日,对空外骨骼的试飞结束,之后是模拟训练与进一步调试。 第七日十余名兵士前往东车站,在反复检查过机体后,装备上外骨骼,准备前往会议大厦之巅。 娜塔莎执意参与了此次行动。和她并肩站着,等待安全门开启时,夏一南想起了在车站里听到的传言。 传言说,娜塔莎和安琪拉性格截然不同。当年娜塔莎刚进军部时,安琪拉在医护所煲着热汤,给伤者及时上药、更换纱布,把一切都管理得整整有条。 无数的兵士倾心于她。明明样貌相仿,因为内在的鲜明不同,鲜少有人把她和娜塔莎往姐妹上想。 偶尔有知道的兵士,也一边暗地嘲笑娜塔莎的“如狼似虎”,一边热情地追求安琪拉,感慨着,怎么如此温柔的姐姐,有这样性格的妹妹。 过了几年,安琪拉就在医护所辞职不干了,没说自己去了哪里。 有人声称在军部见过她的身影,但也只是远远的一瞥,她很快淹没在建筑冰冷的线条背后。 以安琪拉的体能和性格,实在不大可能成为战士。后来也没有人再见过她,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只在偶尔的街道尽头,有人谈论起几年前有着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 病毒爆发后,娜塔莎一直在找寻她的下落,直到多年后在车站内,这样突然的重逢。 对空外骨骼启动,“信”喷涌向地面,宽大的金属羽翼猛地展开。高度提升,数十公斤的武器准备完毕,小型导弹满膛,随时可以穿透敌人的身躯。 他们就这样飞向灰暗的天幕,远处会议大厦半截隐在云雾间,摇摇欲坠。 28.歌声已朽(27) 整个城市都被俯瞰, 外骨骼的边缘结了薄冰, 金属羽翼在背后被狂风拖曳,发出细小的摩擦声。 阴沉天幕下, 高大的会议大厦就在不远处。这座大厦是目前平城市内尚存的最高建筑,从远处看直入云端,线条笔直, 未有尽头。 飞行外骨骼在多年前,因为设计上的诸多不成熟, 并没有正式投入到战争中, 到如今使用者承受着很大的风险。 首先就是飞行时间的限制, 以及降落的麻烦——他们需要特殊的起落架,才能全功效启动。 这种起落架布置在了车站周遭, 在返航之前,他们没有降落再重新起飞的机会。一旦坠地,就只能舍弃外骨骼, 独自返航。 黑云在天上搅动,以会议大厦顶层为中心, 成漩涡状,流淌扭曲着。 黎朔在语音频道里最后一次确认了队伍状况,随即队伍成人字形开始垂直攀升, 直往顶楼飞去,掀起的惊风掀得楼宇玻璃作响。 他们很快扎进了浓厚的迷雾中, 周围视野被压缩到了极点。随即, 两位感知类异能者对接了全队的精神, 每一人的位置瞬间清晰明了起来。 一格格窗户、一层层地面在眼下飞速而过,模糊成拉长的线条。高空中的寒冷迎面而下,对空外骨骼如游隼般,飞掠过最顶层。 队伍分散开来,以固定的航线飞绕会议大厦的上空,同时巨量的d06自机体中释放,中和着那可怖的黑灰雾气。 接下来按照计划,他们需要等到视野清晰时,才开始行动。如果“死亡”真的在这里,光靠感知异能者的精神,和这种敌人对抗还是太勉强。 归功于人体实验,被加强后的d06效率高了不少,灰雾以极快的速度散开。从夏一南的视角看去,已能勉强看见顶楼的边缘。 “a01状态良好,即将进入二段加速,巡航北侧。” “a02状态良好,既定航线无异常。” 语音里队员的声音依次传来。 “a16状态良好,既定航线无异常。” “a17状态良好,正在从大厦东部开始返航。” 最后一句报点三秒之后,语音里传来一声惨叫:“……a……a11请求支援!” 话语终结在可怖的撕扯声中,听上去,像是金属被硬生生扯开成碎片。随后在对接的精神中,夏一南感受到,其中一人在高速坠落。 黎朔吼道:“第一梯队前去支援!a11请回答!a11请回答!” 回应他的是只是机体被撕扯的声响。a11很快坠落出了灰雾范围,夏一南紧跟在黎朔背后,看见一团极浅的雾气聚在a11身侧,其中一抹洁白分外耀眼,女孩的长发在厉风中飘曳。 是“死亡”。 她伸手,扯开几块厚重的防御板块,顺便锤烂了机枪和火箭炮,最后竟直接破开金属的层层防护,插入了外骨骼的动力源中。 “信”在其中释放着无穷的能量,却被她的手生生攥住—— “信”并不是固体,按理说“死亡”并不能左右它的供能。但令所有人惊疑的是,那淡蓝色的能量迅速从指尖开始,缠绕上了她的整条手臂。 短暂的几秒钟后,淡蓝色彻底消失,就像是被她吸收掉了一样。a11机甲彻底失去动力源,下坠速度猛然加快。 对空外骨骼甚至连弹出装置都不完善,为了速度与载重,机体无法快速弹出驾驶者。而“死亡”整个扒在a11身上,以惊人的力度摁死了驾驶舱,本就简陋的装置彻底使用不了了。 来自那位兵士的语音被彻底掐断,只能看见他在坠落,旋转着、无声无息地,向着数百米之下厚重的大地。 第一梯队的所有兵士已将速度提高到极限,但机体决定了他们不敢放任下坠。 这样的速度绝不可能追到a11了。 地面近了,以这个再往下俯冲,可能会有危险。语音里黎朔缓缓说:“降低速度。” 这条命令等于宣判了a11的死刑。外骨骼的速度依次降低,所有人都在注视这场坠落。 然而在狂风中,已经失去动力源的机体,竟然又做出了动作! 外骨骼自重极大,加上轴体间的摩擦、巨大的风阻,难以想象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让负伤者做出这样一个动作。 他做了所有兵士都熟悉的手势——射击。 这意味再明确不过,黎朔深吸一口气:“准备射击!” “信”在微型炮中蓄能,五秒钟以后,三道淡蓝色的光束射穿了灰暗的世界! 光束彻底淹没了a11与“死亡”。淡蓝光芒所经之处,墙体在高温里爆裂,灰飞烟灭。 坠落还在继续,烟尘自数百米之下的大地溅起,对空外骨骼已经完全损毁。几秒钟后,已经在超高温射击下开始融化的金属爆炸,巨大的碎片射穿了周围的墙体。 “干掉她了吗?”一位队员喃喃说道。 然而黎朔的指令还未下达,会议大厦就发出嘈杂声响,玻璃碎片四处扬起! 准确地说,那是一条自大厦底部出现的线条,以极快的速度攀升——灰雾凝成了奇异的形状,分裂成七八条触手状的存在,如造型诡异的蛛类。 它的中心就是“死亡”。一条条雾气扎穿玻璃,有力地勾住了其中的框架。 破开的玻璃碎片里与楼层崩塌声中,数百米的高度,她只用了不到六七秒,就重新抵达了最高处。 “远离建筑!”黎朔瞳孔猛地缩小,吼道。 队形散开,但离楼宇最近的a09还是慢了一步。在楼顶灰雾微微顿了下,随后突然发力! “死亡”跃出了楼顶,空中近三十米的距离已在跳跃那刻,缩减大半。下秒一条灰雾准确地勾中了a09的外骨骼! 猛地多了一人的重量,机体被带得摇摇欲坠。机枪刹那开始扫射,空对空导弹发射,尽数扑向女孩的身影。 然而它们撞入迅速膨胀起来的灰雾内,犹如扎进棉花之中。除了之后从雾气中发出的细小爆炸声,它们就像是无声无息消失了。 灰雾的长度缩短,将“死亡”准确地甩到了a09的机体上,攀在背部。这次她的动作甚至要比之前迅捷,直接伸手贯穿兵士的胸膛,探入动力源之中,捏住了“信”。 和上次一样,“信”迅速顺着白皙的手臂,被吸收入体内。动力完全消失后,a09带着她开始坠落,破损零件与喷溅的血液飞散于空中。 “死亡”抬起头,这次她扭头,看向离a09最近的黎朔。 她微微偏头,白皙面庞上还沾有刚溅出的鲜血,和黎朔之间的距离足有百米。可夏一南本能觉得,她是够得到的。 她是够得到的。 这一事实绷紧了神经,他脑中在机械地思考,万千对策与思绪混杂。在这刻他忘记黎朔只是随他而来的穿越者,即使死去,也不代表消逝。 黑刃掠过空中,朝着“死亡”径直刺去。但速度还远远不够快,“死亡”已经以a09为垫脚石,屈膝猛地发力,高高跃起,朝向黎朔扑去! a09如折翼之鹰,迅速坠落,随即在地面炸出火花。这次“死亡”的灰雾伸的距离长了数倍,就如突然得到了某种强化。 在她开始下坠的刹那,雾气已经穿过扑面而来的火炎,勾到了机体边缘,贯穿厚重的肩甲。 和刚才一样,外骨骼猛地往下沉。灰雾收缩,即将把女孩轻飘飘地拉扯过去,进行下一次屠杀。 而在这拉扯过程中,黑刃贯穿了她的胸膛。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贯穿伤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灰雾抽搐了一下,收缩速度猛地降低,“死亡”发出了尖利的叫声,动作凝滞。 迎面的焰浪再次将她淹没。这次的灼烧来得迅猛,光芒射穿了阴暗,隔了数十米夏一南都能感受到那可怖的炽热。 然而灰雾很快继续动作,带着她飞出了火海。 迎接她的是巨量的d06。那些导弹在她周身爆炸,浅红色的气体散开,中和了雾气。 很快灰雾稀薄得几乎看不见,越显“死亡”浅金色的发梢耀眼。没了雾气辅助,她无法再向前,终于独身一人开始下落。 但很快,从阴沉的天幕下漩涡状的灰雾,尽数涌向她的周身。 可见度骤降,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整个城市仿佛处在飓风之中,而她是这世间最为狂躁的风眼。 风压席卷周遭建筑,墙体变为粉尘。远处的会议大厦摇摇欲坠,数百层直通天际的高度,在天幕下即将倾倒。这压迫感使人几近窒息。 狂风托起了安琪拉·塞西尔。 浅金色的头发飞扬,此刻她如上古神话中掌管风暴的神明,非人的漠然与强大承载在这样的身躯上。 也许希尔德是对的,这种力量超越人类太多,拥有绝对的主宰地位。 万千玻璃碎片剥离,与其他残片一起被呼啸的风卷走,环绕着她周身构成利刃的风暴,庞大而震撼。 下至地面泥尘上至天际流云,都被纳入其中,构成这足有百余米直径的小型风暴。外骨骼几乎抵抗不住强大的吸力,在空中东歪西倒,一片天旋地转。 下秒数十道雾气从风暴中脱出,径直指向每一人! 夏一南还未反应过来,一条雾气就将他当胸穿过。 说是贯穿,其实并没有伤口。雾气只简单地包裹身躯,留下一点冰凉的感觉,再怎么变换飞行方向,都无法彻底将它甩开。 这冰凉很快传遍了全身,乏力感扩散开来。外骨骼系统响起警报——“信”能源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低,半分钟内,机体就将完全失去动力。 他会和之前的兵士一样,摔得粉身碎骨,也许还会有爆炸将他最后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一并抹去。 在这一刻,夏一南极为莫名地想起了古堡里的那场坠落。当时他和黎朔在被猎犬追逐,纵身一跃后,四周皆是无光的深渊。 那种无力感,他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他咬牙,骨子里带的狠劲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黑刃凝成的长刀被牢牢攥在手中,提防着可能的进攻。机体内装有的d06喷涌而出,覆盖住周身,与雾气缠绵。 在机体所遮掩的、他看不见的右手处,黑色线条从疯狂涌出,包裹住了右半边的外骨骼。 它们在扭曲变形,变化出各异的形状,逐渐与外骨骼分不出区别。最后他的半边面庞都被线条笼罩,漆黑眼眸变化成怪异的瞳孔。 在这过程中,他感觉到,某种奇异的共鸣正发生在他与“死亡”之间。 远处“死亡”猛地扭头,在浩荡到能摧毁整座城市的风暴中央,眼中第一次出现除好奇外的鲜明情绪—— 那是由衷的恐惧。 29.歌声已朽(28) 大厦在天幕下倾倒。 流云贯穿了它, 厉风自它身侧呼啸而过。从远处可以清晰看见下落的轨迹, 这不可逆的一切好似慢放—— 通天楼宇即将倾覆,它带着缠绵的云雾与压顶的窒息感, 落向城市中心,这又是一场昔日文明与辉煌的毁灭。地面坍塌,无数楼层粉碎, 玻璃映不出半点天光。 “死亡”漂浮在空中,风暴卷着数吨建筑残骸, 携起它们缓慢旋转、滞空。天地漆黑, 光源被牢牢遮盖。周身的空气冷了, 外骨骼上的冰霜又厚几层。 然而女孩的身躯在颤抖,就像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物, 得用全部勇气,才能忍住不转身逃跑。 明明她面前只有动力即将竭尽的兵士们。他们在和大厦一同向下坠落,朝向坚实而冰冷的大地。 她的颤抖没有停止, 仍然强撑着没有退开。几息之后,黑色刀刃无声出现在她的颈后。 长刀流畅地划过后颈, 皮肉绽开,大半骨头都被斩断。 “死亡”的脑袋立马软趴趴地垂下了,垂在胸前, 头与身躯间仅有一层薄皮相连。暗绿汁液爆开,溅上她身后的外骨骼。 那外骨骼和寻常模样完全不同, 整个机体几乎都被黑色物质覆盖, 颗粒状的物体漂浮在周身, 不断生成又湮灭,根本分不出它是人体还是机械,亦或者,某种感染者。 原本不断夺取“信”的雾气仍然连着机体,但外骨骼获得了全新的活力。 快竭尽的能源在它的胸腔内有力挣动,轴体与齿轮像是有自我意识,交错运行过载,从机械深处发出咆哮,内核加速,每一处性能都被发挥到极致。 即使身首几乎分离,“死亡”也没有丧失行动力。惊风掠过,带着她径直前往更高空。 在同时,近地表的风准确撕碎了数十被卷起的感染者,甚至高阶感染者,继而呼啸向天际,来到她身边。 从其中带来的特殊物质,快速修复着她的伤口。但颈部还未完全复原,她又已经被掐住脖颈,甩飞到正在倾倒的会议大厦中! 巨响中,“死亡”倒飞着撞断无数障碍,径直贯穿了整栋大楼,从另一侧破开玻璃后速度不减,携着惊风划破冰寒的空气。 烟尘布满了整片半空区域。楼宇自那破口处断成彻底两截,扭曲着继续下坠。 在空中她还没调整好身形,正上方就再次出现了那外形可怖的外骨骼。巨大的阴影投在她纤弱的身躯上,战术目镜之下,夏一南的面庞被黑色覆满,只有一双诡异的眼分外明亮。 他以数千公斤的力度握拳砸下,女孩便如折翼之鹰,高速下坠,音锥炸开! 砸在地上那刻世界都在颤抖,她留下足有二十余米的坑洞,周遭建筑瞬间坍塌,地面开裂如虬龙。 风暴周身在呼啸,仍执着地要把她托起。 她身躯刚刚离地三厘米,又被夏一南一脚踩实在地上。 他踩上了“死亡”柔软的腹部——即使是体质强悍的感染者,人体共有的弱点仍未改变。地表裂痕越发狰狞而可怖,对空外骨骼数百公斤加上下落的力度,直接压碎了她的全部内脏。 “死亡”这次连尖叫都发不出了,只用徒劳地双手掐住机体。 本来这种金属在她的进攻下不堪一击,但那些黑色物质就如盾牌,在她的挣扎下根本坚不可摧。 随后夏一南狠狠转动脚踝,彻底让“死亡”半身变得血肉模糊,使她突然失了力,松开双手,身体在喷涌而出的绿液中抽搐。风暴彻底停了,就好像什么东西,突然带走了她的所有力量。 这景象太令人血脉偾张,沉浸在自身拥有的绝对力量之下。夏一南餍足地微眯起眼,调笑到:“就算是杀了那么多人的你,也会觉得痛吗?” 回答他的,只有女孩越发急促的、垂死的喘息声,和仍试图移开他腿部的颤抖手指。 夏一南微微弯腰,伸手向她的头部。手部装甲早就被线条覆盖成利爪的模样,只要触碰,再坚硬的骨骼都无法抵抗。 在利爪尖端接触到发梢之前,有人稳稳攥住了他的手。 那是黎朔,他说:“停下来。” 两人沉默地对视,只有彼此知道,在这一个简单动作下,有多少力道在角逐较劲。此刻夏一南已不能简单用强大来形容,而黎朔轻易捕捉到了他的动作。 同样的,黎朔的右眼变成了与他一般的诡异瞳孔。外骨骼冷硬的线条下,隐约透出炽红,空气都扭曲变形,被“死亡”强压下来的气温瞬间拔高。 若任意一普通兵士站在旁边,会刹那大汗淋漓,然后发现自己的外骨骼如开始内燃般,融化成钢铁热流。 只是黎朔的额角有青筋微微跳动,表情全无半点轻松,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大楼在他们身后终于轰然倒塌,数十米的烟尘浪海袭来,整座城市颤抖不已,街道砖瓦纷飞,树木齐根拔起。风声发出尖啸,如百鬼逃窜,末日已至。 在这足以掀起楼宇、无人可抵御的厉风中,两人巍然不动,“死亡”还兀自在脚下挣扎。 她的灰雾完全消失了,空中风暴里的残骸尽数落下,砸向地面。外骨骼动力恢复时,在空中稍缓过来、意识清晰的兵士仅有二三,于蔽日尘埃中,几乎难以保持平衡。 没有一人敢上前来—— 他们甚至不确认,屹立在烟尘中的这两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 夏一南缓缓说:“放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不知道。”黎朔说,“狂热会毁了你的。” 夏一南微眯起眼:“你知道很多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了解我,但从来不直说为什么。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也在找这个答案。”黎朔说,“一个个世界找下去,总会有的。” “……”夏一南轻声道,“我最讨厌,你这种说空话的人了。” 下秒他猛地发力,挣开束缚,反手捉住了黎朔的手臂! 右手利爪深深陷入了外骨骼内,来不及审度对方受伤与否,他左手中利刃已经凝聚,径直朝着黎朔刺去。 黑刃尖端指着肩部,这一击并非杀手,只很单纯地想让黎朔滚开,别来干扰这场他正享受的屠杀。 然而黎朔不动不躲,站在原处任由黑刃贯穿肩胛。这给了他回击的机会,他再次紧紧攥住了夏一南持刀的左手。 炽热在外骨骼之下翻涌,那是隐瞒不了的可怖力量。 在这瞬间,夏一南无比后悔两秒前自己的手下留情。他毫不怀疑这炽热,爆裂开来时能把他整条手臂炸断。 全身肌肉都绷着,神经紧张到了极点。 但黎朔什么也没做。他只轻叹一口气,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他就手把夏一南拉近,在怀里摁实了,揉揉他脑袋,“做人这么暴躁干什么。” “………………”夏一南僵住,憋半天说了句,“我日您大爷。” 30.歌声已朽(29) 余光内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夏一南猛地挣开黎朔, 右手一扬,数道黑刃刺穿了袭来的大块墙体, 将其击碎。 墙体的末端连着一条灰雾。刚才雾气的完全消失不过是假象,“死亡”留着最后几分实力。 然而挣脱不开夏一南,一切都没有意义。外骨骼依然厚重地压在她身上, 令她动弹不得。她上下半身几乎分离,全部浸在暗绿液体之中, 手还扯着外骨骼, 试图把它移开。 黎朔丢来一把高周波刀, 夏一南稳稳接住,挑眉:“就一定要用这种文明的方式?” 话是这么说, 刚才心头无端的热血已经平息。战斗时不曾在意的细节,在此时都变得明显,这次的失控和以往不一样, 他自认清醒无比,其实内里已经悄然改变。 黑色线条在外骨骼上褪去, 瞳孔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一切好似从未发生过。突如其来的力量和前几次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也许是感染症状带来的后遗症, 只要今天在这里杀了“死亡”,一切都会缓和下来。 夏一南深吸一口气, 高周波刀出鞘, 随后贯穿了“死亡”的头部。 女孩的生命力出奇地顽强, 即使是这样,也没死去。她的皮肉在不断试图重组,只是速度比之前慢上太多。 最后在刀刃彻底划断中枢神经后,她一动也不动了。 夏一南退开几步,甩甩刀上残存的体液,侧头问:“这样就可以了?” “应该吧。”黎朔皱皱眉,“按照教授之前的描述,就是这样。”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夏一南说,“高阶感染者靠捕食人类进化,但是平日基本的维生,靠的是猎杀普通感染者。特殊感染者也是同样的规律,比它们低等的感染者,是维生的基本。” “你想说明什么?” “如果教授是靠猎杀特感来维生,是不是代表,他是更高级的一种存在?”夏一南将刀归鞘,丢还给黎朔,“加上他是病毒的发明者,研究的目的是所谓的长生不老,还是想拥有震慑世界的力量?”他凝望黎朔的眼眸,“他从来没和你提过吗?” “……没有。”黎朔回答,直直迎上他的目光,“这种研究本来就是绝对机密的事情。” 于是夏一南收回目光,耸耸肩,不置可否。 没有起落架,对空外骨骼没办法全功率启动,飞向高空。两人选择了脱离模式,随着机械的一阵声响,机体松开卡死的所有机关,他们利落地离开了这厚重的装置。 夏一南刚脚踏实地,摘下目镜一身轻松,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声响刚开始还较缓慢,后来就猛地加快,地上一片尘土飞扬! 什么东西迅猛地袭来,他全力往右侧扑去,才堪堪避开。 那是一条断了的钢筋,被从高空掷下,直插入地面两三米,末端还在微微颤抖。和它一起坠下的还有几块残片,被黎朔用焰浪的爆炸弹开,深深插到了旁边的废墟里。 抬头,高大的建筑废墟之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通讯设备里传来队友惊恐至极的声音:“她还活着!!” 夏一南猛地看向刚才“死亡”的尸骸处,只是在一片暗绿液体中,她断了的上半身已经消失无踪。 刚刚竟然还是一场欺诈。 来不及思考感染者拥有这种策略,究竟代表了什么,风暴就又起来了。这次的规模远不及之前,但风速依然迅捷,呼啸过身边,重新卷起巨大的砖瓦残墙。 外骨骼能量本就被“死亡”夺取不少,加上之前抵御风暴巨大的吸力,这次空中尚存的兵士们几乎都不可避免地,被卷向风暴中央。 “全火力输出!”黎朔吼道,犹豫下,又扭头对夏一南低声说,“好好待在这,你现在不适合战斗。” 随后他顺手扯过外骨骼上的肩扛火箭炮,奔向高大废墟的背后、风暴的中心。 没了外骨骼辅助,行动难免不方便。他攀着那些折断的钢筋,踩着玻璃和碎瓦,试图往高处去。 没了装甲保护,那些锋利的废料划破了手掌,腿部在踩踏过程中也很快布满伤痕,但他动作没有减慢半分。不到半分钟内,他越过残垣,身影消失在层层废墟之后。 这拼命的模样,放在平时,夏一南早就吐槽说他分不清自己是谁了。但望向天空,那几个就要被卷进风暴里搅碎的兵士,他全部认识。 里头有黎朔的狂热粉丝,来探望时端了一大碗罐头汤,搞的整个医疗室的味道三天都没散。 有性格耿直的年轻战士,但每次见了娜塔莎就只敢绕道走,畏畏缩缩,同手同脚。 有经验丰富的老兵,动作迅捷狠厉,偏偏讲起话来慢条斯理,让人恨不得给他上几圈发条。 这一刻,夏一南无比痛恨教授高超的记忆力——他连那碗该死的汤都记得一清二楚。那里头混着发绿猪肉和蔫巴巴的蔬菜,白沫堆积了厚厚一层,散发着无法言说的味道。偏偏那兵士一脸真挚,举了个勺子直往黎朔眼前凑,吓得黎朔脸色都变了,拖着条断腿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创造医学上的奇迹。 但就是这点点的、微不足道的细节,在脑海里叫嚣。 就像是苍白的纸片人,突然就有血有肉起来,鲜活到逼人注目。 夏一南笑了笑,轻声说:“还没有人,有胆和我说出‘好好待在这’这种话。” 风暴在旋转,城市的废墟就堆砌在身前,有着高大而锋利的轮廓。他想,反正都是要杀“死亡”,顺手救几个人也不是难事。 远处火光炸开,机枪弹药自半空中倾膛而下。夏一南同样徒手攀上废墟,踩着层层废料上前,最后一手拉着一根执着翘向天空的钢筋,把自己甩上了上层。 远处能看见风暴的中心。黎朔在较远处用火炎与“死亡”周旋,同时指挥着火力的输出。夏一南深一脚浅一脚赶来,加入了这最后的战斗。 锋利黑刃穿过悬浮的障碍,刺向风暴的中央,追逐着其中还试图逃避的身影,同时有力地刺穿所有甩向天空废料。他的加入分担了许多压力,给予了外骨骼绝佳的攻击机会。 数百公斤的弹药从天而降,将一切敢阻碍的存在射穿成粉末。d06尽情绽放在空气中,这是凝聚了众多人生命的研究成果。 终于钢铁风暴被层层破开,“死亡”再次暴露在了视野中。尽管缓慢,但可以见到她的半身在不断愈合。 她的灰雾这次终于是,真的要消失了。天际隐约能见到微光透出。 空中再没有一点悬浮物,她拖着半残的躯体,徒劳地爬上废墟的最高地。 只要越过那处,石块瓦砾就能挡住她的身躯。可那又怎么样呢,她躲不过空中的火力,也逃不出翻滚的焰浪。 至今为止“死亡”是第一个,鲜明表达出了情绪的感染者。她懂得恐惧懂得逃避,甚至懂得多次欺诈对手,但这一切已经没有了意义。 “信”凝成的光束数次划破天际,亮光爆开,将她包裹在高热之中! 无止境的弹药贯穿肺腑,爆炸在周身燃起明亮的火花。而她到底还是翻过了最高处,顺着废墟的斜坡跌跌撞撞地滚落下去。 紧跟在她身后的是黎朔。他稳稳站到了那最高处,火流顺着沾了鲜血的指尖喷薄而出。他肩上扛着火箭筒,已经对准了“死亡”。 最后一发弹药射出,巨大的爆炸将废料掀飞到空中,又如雨坠下,阴影掠过成片废墟。 安琪拉·塞西尔彻底不动了。 不远处夏一南再次感觉到了,自己和“死亡”的某种联系——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女孩的身上转移到他的体内。 那东西平息了某种一直翻涌的焦灼,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和放松袭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自压在心头的重负下,终于解脱出来片刻。 这时他难免想到,那些感染者猎杀人类与同类时,也是相同的感觉吧。 就像是从厚重而浑浊的灵魂中,从污秽而黑暗的深海下,突然见到了一抹明光,令人不禁想要沉醉。 夕晖在拨云开雾后,自远山背后降临,将废墟中残破楼宇的阴影拉得很长。远处指挥室内,爆发出欢笑与掌声。不论是平日关系如何的人,都在此刻互相拥抱、亲吻,激动到几乎泪流满面。 废墟之上,兵士们也如释重负,紧绷的神经终于和缓下来。对空外骨骼无言地在夕阳之下,注视着城市的荒墟,浓黑色的剪影漂浮在暗橙色的天地之间。 整个世界里,只有一个人在哭。那是娜塔莎,她从外骨骼内脱出,跌跌撞撞地来到安琪拉身边。安琪拉半身在浓厚阴影里,半身在橙金色的阳光下,未沾血液的面庞依旧白皙而动人。 娜塔莎抱起她,在无声中泪流满面,从远处只能看见她颤抖的双肩。 就在她们身后,会议大厦横跨大半街道,拦腰截断城市的脉络,冒出的烟尘在光下飘舞。一切好似默片,在这一天他们终于血债血偿。 黎朔慢慢从废墟顶端下来,踩着并不稳固的废料,来到夏一南身边,想开口说些什么。 话还没出口,夏一南就看见,他背后绽开了一朵暗蓝色的火花。 那火花在短短三秒后,如漩涡般扭曲扩大。可怖的风压从其中呼啸而出,瞬间将废墟夷为平地。 没有人抵御得了这力量。夏一南的意识最后,是自己被猛地甩飞出去,世界上下颠倒。 夕阳的光在眼中消失了,连同安琪拉娇小的身影——她被自体内爆发出的暗蓝漩涡吞没,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这世间。 31.歌声已朽(30) 夏一南醒的时候, 脑子里好像有锥子在戳, 视野过了许久才清晰。 他正躺在坍塌了半边的矮屋里,在一堆废墟之上。周围一片漆黑, 有人正扯着他衣领,往废墟高处拉去。 他猛地反手捉住那人的手。 “是我!”几乎是同一瞬间,黎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感。 夏一南松了口气,又缓了一下, 才慢慢尝试站起来。眼睛适应黑暗后, 他看见在矮屋一楼布满着倒吊感染者的尸体, 而黎朔正试图把他搬到二楼去。 倒吊感染者习惯用自身分泌的白丝,结成茧状倒挂在常年不见光的屋内。在“死亡”的风暴中, 这周围的楼房大多倾倒,它们被迫从沉睡中清醒,大概是开始骚动了。 “楼上还有倒吊感染者。”黎朔轻声说, “我已经向支援部队汇报位置了,但是我还收到了川明的求救。他被卡在外骨骼里了, 情况比较紧急,来不及等支援。” “你现在是去救他?” “对。”黎朔点头,“你身体状况怎样, 跟着我一起行动,还是原地等支援?” “除了脑子快要爆炸, 全身都快散架了, 感觉像是你踩在我身上跳了十支舞之外, 我觉得还可以。”夏一南说。 “……那你还是待在这吧。”黎朔说,“川明装备外骨骼的时间太长了,副作用很严重,我自己去还是搞得定的。” 从准备工作一直到现在,装备时间已经长达二十多个小时,确实太久了。 夏一南愣了下:“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早点把人救出来……或者你状态不好,不如直接让我过去。” “你今天怎么转性了?”黎朔有些讶异,“那就一起过去吧。”他小心翼翼地往二楼探头,几秒钟后,火光炸开在窄小的空间内。 倒吊感染者经受了风暴的摧残,只能看见黑暗的地板上,一团团灰白色的人形茧在蠕动。 被从长时间的沉睡中惊醒,它们此时狂性大发,白丝迅速在空中铺排,结成精密而繁复的大网,就要兜头盖下。 只是它们和丝线很快被烈焰吞没,在剧烈的扭动挣扎中死亡,空气中弥漫着蛋白质被烧焦的味道。 彻底消灭掉威胁后,两人从矮屋内出去,拖着满是伤痕的躯体,朝川明亮太的位置过去。这个感知类异能者在最后一次发出求救后,就彻底噤声了,也不知状况到底如何。 明月照耀在铺盖了小半城市的废墟上,皎白而温柔。废料阻碍了车辆的行进,前来支援的兵士只能靠外骨骼前进,确实要花上一定时间。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废墟之中。房屋坍塌得都差不多了,只偶尔有残墙屹立,更显凄凉。 约莫三四分钟后,某种怪异的声响出现在这月夜。夏一南刚想回头说话,就被黎朔摁着脑袋躲在了一堵断墙之后。 脚步声传来,有什么东西有力地踩过废墟,向着前方走去。夏一南悄悄露头看了眼,看见“审判”高大的红色亡马正在极远处,踏过疮痍而寂静的战场,载着自己的主人。 明月亡马,荒城废墟与被人遗忘的兵士,有着怪异的美感。 它们离得很远,很快身影就隐没在高大的废墟之后,响亮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从隐蔽处走出,小心地继续前行。 川明亮太所在的位置不远了,可以看见那座足有五六层的屋子。他当时在空中并未及时恢复意识,清醒过来时坠毁已经不可避免,他只来得及进行缓冲,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此时巨大的外骨骼小半截卡在了屋顶之外,令半边消失在未塌陷的房屋内,看不见他的状况。 房屋周围聚了一些感染者,刚自方才的浩劫中幸免,就又被生者的气息所吸引。 夏一南和黎朔不敢把动静搞的太大,动作分外收敛。好在即使是在夜里,小规模的普通感染者也很好对付。半分钟后,那几个感染者要不被黑刃贯穿了脑袋,要不被火炎灼烧至死。 两人步入屋子的残骸里。这栋屋子规模很大,内部楼层坍塌得差不多了,一片黑暗。 黎朔在手中点燃一抹火苗照明,但还远远不够看清这个环境,呼唤也没有得到回应。 夏一南拿手肘捅捅他:“再亮点再亮点。” “没油了,亮不起来了。”黎朔理直气壮,“凑合着找吧。” 外骨骼半截卡在上头,但因为屋内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弯弯绕绕走了好几圈,他们才踩着吱呀抱怨的残存结构,勉强上去了三四层。 这时他们终于能看见坠毁的外骨骼了。它自屋顶一直贯穿了楼宇的五六楼,损毁得很严重,驾驶舱被大块废料死死压住了。 夏一南首先踩着黎朔的肩,翻上了五楼。他并没有立马把黎朔拉上来,而是在摇曳火光下,审视那如巨兽沉睡般的外骨骼。 川明亮太没有一点声响了,整个外骨骼却显得诡异——如果凑近看,能看见整个机体都在微微蠕动,不时有细小的波纹掠过表面。 这种蠕动和机械的震颤毫无关联,更像是生物上的行为,令人联想起肠胃的蠕动,或是肌肉的收缩,诡异而不快。 “拉我上来啊。”黎朔在底下催促。 “……黎朔,”夏一南沉声说,“我听见外头好像有感染者的声音,我先想办法把川明救出来,你下去看看。” “我怎么没听见?”黎朔迟疑了一下,“我下去看看。川明他状况怎样?” “不太好,可能快不行了。”夏一南听着自己平静的声音回荡在破败的楼屋中,莫名觉得陌生和疏远。 楼下传来声响,黎朔正一层层下去。夏一南走近外骨骼,战术腰带还在,他自其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有月光自破损的屋顶洒落,在刀刃上反着一抹极为耀眼而洁白的光。阴暗中,他的表情看不清晰。 他的刀尖对着驾驶舱顶部,只要从这里破损的缝隙刺入,不论川明亮太是否活着,都能无声无息地解决这件事情。只要把现场简单布置一下,谁也不会知道真相如何,他们只会为这位兵士的牺牲感到惋惜。 然而持刀的手虽然没有一丝颤抖,却迟迟未落下去。 最后他轻叹一声,轻声说:“你迟早玩死你自己,当个坏人都不彻底。” 然后刀刃有力地挥砍向了驾驶舱周遭,配合黑刃,把卡死的结构慢慢截断。 伴随着他的动作,外骨骼的蠕动并未停歇,反而是感受到了威胁似的,加快扭曲,甚至还如心脏般微微弹动。 装甲十分厚重,没有光源和体力的透支严重拖缓了他的速度。直到黎朔的声音重新响起,进度也太缓慢,反而刺激了外骨骼的激烈动作。 攀爬的声音传来,黎朔说:“外头没有感染者。” 夏一南没有应答,手上的动作加快了几分。但很快,机甲每被削下来一部分,就会迅速重新黏合在一起,如皮肉重新生长。 与此同时,它的体积在不断缩小,月光从失去遮挡的楼房涌进来。外带的重火力武器被排斥,逐步脱落机体,重重砸在地上与屋外。 “什么情况?”黎朔的声音已经很近了,声音带着焦急。 夏一南仍然不语。外骨骼此时只比人稍大一圈,显出了人形,能清晰看见五官和四肢的轮廓。 这已经太晚了,月光下流淌着暗蓝色的微光,漂浮回转好似舞蹈。甚至在此时把刀刃刺入川明亮太的头部,也无法阻止转化的发生。 黎朔等不及,这次直接抓住残破的楼层,独自勉强上到了最顶层,目睹了月光下的这场惊变。 外骨骼此时薄如肌肤,牢牢贴在了川明亮太的身上,蠕动着,完全融入皮肉骨骼之中。 青筋迅速蔓延上肌肤,此时趴倒在月光之下的人,已和感染者无差。 它瞪着浑浊的眼,本能地伸手抓向夏一南,身上的皮肤龟裂,变为褐色,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厚,隐约可以看出那是壁垒感染者的外壳。 夏一南慢慢单膝跪在地上,用匕首贯穿了他的脑袋。转化结束了,龟裂的大块皮肤碎落,在地上摔成几大团暗褐色的粉末。 从始至终,黎朔都无声无息站在他身后。 夏一南也没有回头,沉默凝固了空气。 漫长的几分钟,又或者只是几秒钟之后,黎朔轻声说:“他为什么……被感染了?” 32.歌声已朽(31)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光尘上下飞舞, 月光自断裂的屋檐洒落, 映得夏一南极好看的眉眼半明半暗,只是满身的伤痕和血液难免添了几分煞气。 他终于还是站起来了, 转身看向黎朔:“就是和你看到的一样。” “……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情——知道外骨骼装备过久,会直接被感染?”黎朔缓缓说,“一直研究外骨骼的科研组知道吗?” “小部分人, 普通的研究不足以让他们知道这些。”夏一南说,“你也该知道, 这种事情泄漏出去会引起恐慌的, 谁也不知道车站里会发生什么。” “二三十年过去了, 竟然只有这么少人知道这件事情。”黎朔揉揉眉骨,“联盟虽然已经覆灭, 但我还是得感慨一句,他们真是厉害。” “知道的人现在大多已经死了,这也是一部分原因。” 黎朔说:“我接受到的军事教育里头, 是外骨骼损坏后,‘信’会暴露在外与空气反应, 瞬间腐蚀掉外骨骼的新式金属。现在想来这些都是扯淡,根本不存在什么腐蚀,外骨骼直接和他们融为一体了。” 他又皱眉:“不对, 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这么多年没人发现。” 夏一南把匕首归鞘:“车站的敌人大都是感染者。只有在陷入苦战时, 他们才会不顾警告, 无暇及时脱下外骨骼。而异变只会在精神或者身体状况较差时发生, 恰好也符合那时的状况。” 他继续说:“他们不会在外骨骼完全未损坏的情况下,受到足够伤害,诱发异变,或是直接因为伤痕被感染——但只要有损坏,后头不论如何,都能解释外骨骼的消失。” “即使是没有致命伤,直接因为长时间装备外骨骼异变,紧急情况下队友也无处考证,他们此前有没受到过攻击。” “况且轻型外骨骼的体积和质量小,异变速度很快,几乎瞬间可以完成,看上去和一般感染差别不大。” 黎朔说:“所以,所有兵士都会认为,感染是因为来自感染者的攻击,外骨骼也只是被损坏消失了而已。直到……我记得是sc155,与掠夺者发生了冲突。” “没错,”夏一南说,“他也是我当时去往南车站的原因。这种简单又致命的伤口,在过去的数十年里从未发生过,即使是和掠夺者的其他战斗,外骨骼大半也被枪械打得破损。” 黎朔叹了口气:“所以这只是个意外。” “对。如果不是他的头部贯穿伤对外骨骼伤害很小,尸体又被发现得那么及时,没人会起疑心。” “当时的你就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不起教授的这部分知识,是后来才知道的。”夏一南说,“知道后,才零星想起来一些片段。” “是在关于d06的研究里知道的吗?” 夏一南愣了一瞬:“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对安琪拉·塞西尔有印象。当年联盟有培养特殊兵种的项目,项目成员全部是拥有强大异能的人。他们在尝试,怎么诱发异能更多的力量。” “其中在测试反应能力时,”夏一南缓缓接话,“他们用到了精锐兵士作为参考,让项目成员与普通兵士,甚至是军官,进行对抗,而你也在其中。” 黎朔说:“当时和我交手的就是安琪拉。她的反应速度非常快,根本就是非人类级别了,力量也很恐怖。但她并不适合做一个战士,动作散乱,眼神游离,根本就像是从街头扯来的一个普通人。” 夏一南说:“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被军部发现异能之前,安琪拉一直在医护所工作,毫无搏斗经验。” 黎朔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人声和汽车的引擎声。 支援部队就要顺着他们发出的信号来了。 黎朔忽然就笑了,刚才阴郁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他说:“先回去再说吧。” 夏一南点头:“刚好,我也有想问你的事情。” 黎朔就顺手揉揉他脑袋。 “草我脑袋上有伤。”夏一南把他手挥开。 “你怎么那么娇气呢,”黎朔啧了声,“我都没说我手上有伤呢。” 夏一南白了他一眼。 远处街道正有人清理开街道,车上载着一两个伤者。而急匆匆开在最前头的车辆,一看就是被改装过的,气势汹汹,甚至等不及小障碍被完全扫开,就凶悍地碾了过去。 那车是尼坤最爱的座驾,被他封作小老婆级别的存在。而此时坐在车头握住方向盘的,就是他本人。 车子颠簸得厉害,地上的废料也锋利,能一路开过来没翻车没爆胎简直是奇迹。 黎朔说:“要是那孔雀意识到自己在小老婆身上,发型乱得一塌糊涂,会怎么想。” “他不是有外骨骼吗,你怎么看到他发型的。” “感觉。”黎朔理直气壮,“就凭我多年的了解,他要是这幅赶去投胎的猴急样子,肯定顾不上打理发型。不信待会你看。” 夏一南:“……不,其实我对别人的发型没什么兴趣。” 尼坤果然第一个发现了在楼房内的二人,一脚踩死了刹车,然后勾爪出膛,猛地钉住建筑外墙。 “等等你别……!”黎朔话还没说完,整堵墙已经被勾爪拉倒,飞甩到空中碎成块状。 尼坤在空中失去了着力点,但到底还是上来了。高度不够,他挺狼狈地扒着最高层的地板,爬了上来。 刚一上来,他就和已经脱水变形、皮肤龟裂的川明亮太来了个脸对着脸,大眼瞪小眼。纵使头部装甲还在,夏一南也能感到尼坤在这冲击下,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然后他迅速回过神来,难得不在乎自己的失态,站起身抖落碎石:“你们没事吧?” “我觉得还好,至少手脚都在。”黎朔回答。 尼坤顿了下,方才急促的语气荡然无存。他又带上了往常的傲慢与欠揍,说:“也是,野蛮人生命力就是强。” 黎朔耸肩:“那也比乱了毛的孔雀好。” 尼坤刚想反驳,就听见底下赶来的支援部队的呼喊,悻悻然住了嘴。 三人上了越野车,将川明亮太的遗体也带了过去。明月依然高悬,其余车辆仍在搜寻中,而他们的车队已经在返航的路上。 路上尼坤出奇地心情放松,竟然比平常话还多一些,喋喋不休地进行高谈论阔,吹嘘着自己在后方的指挥有多成功。 副驾驶上的兵士小心翼翼地说:“站长,您都折腾大半晚了,要不喝点水?” 尼坤勾起一个笑容:“这一点努力是每一人应该为车站付出的,我只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兵士愣了下,继续小心翼翼:“站长说得对。但您需要喝点水,或者换成我来驾驶吗?” “你要多领略一下这种严峻局势下的氛围,和我们制定的战略。”尼坤自顾自说下去,声音带了自满,“这些都是你学习的宝贵财富,是你进步的无价之宝。” 兵士满面茫然,还是赶忙连连点头。 黎朔在后头还撑着最后一点精神,说:“孔雀你怎么都不理别人的?人家在问你话呢。” 那兵士慌忙说:“没事没事,站长今天是真的很累了。爆炸刚发生时,站长就从指挥室冲出来准备救援了,拉都拉不住。特别是收到黎站长你的定位后,还冒险带着我们,立马脱离大部队赶了过来,就怕晚了一步。” 尼坤瞬间不笑了,说:“你给我闭嘴。” 兵士脑袋一缩不敢讲话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后头传来黎朔放肆的大笑。尼坤额前的青筋跳了几下,但最后还是没发作,别别扭扭说了句:“算你幸运,还回得来。” 他们原路返回。沿途障碍清得差不多了,伤者又急需治疗,车速便提了起来,月光夹杂着清爽的晚风扑面而来。 此时是2172年的盛夏,距外骨骼投入使用已过二十九载,距他们与外部失联也足有三年。 “为了人类的荣光。” 曾经,这是每一位联盟战士庄重的誓言。 外骨骼在月下闪着冰冷的银光,远处军部遗址摇摇欲坠,犹如垂死的巨型野兽,掩瞒了几个陈年的秘密。 33.歌声已朽(32) 一路终于回到了车站, 从安全门下去, 医疗人员立马围了上来。 尼坤把他们送到了医护所才准备离开。几个医生在处理伤口,他站在黎朔的病床旁, 说:“过几天,也差不多是时间了。” “嗯,到时候还是和你一起过去。”黎朔说。 夏一南在旁边迷迷糊糊听着, 隐约想起他们在说的人是谁了。 徐承,当年联盟兵士之一, 属尼坤麾下。在教授的记忆里, 他是个笑起来很阳光的老好人。 徐承此前受黎朔指挥多年, 一直极为崇拜他的长官,和黎朔关系也极好, 属于出生入死的类型。 这一点直到他因为调度,成为尼坤的副官也没改变半点,可谓是联盟一号狂热迷弟——某种意义上让尼坤觉得掉面子。 尼坤并不是会因为幼稚原因, 怪罪下属的人。他和黎朔在那时就不合了,于是变相对黎朔又有了一个对抗的理由。 作为兵士, 徐承并不算一个有天赋的人。他搏斗技巧不高,异能强大但不擅使用,战术也理解得不算深入。他没有全然的勇气, 也不具备过人的聪敏。 他唯一的长处大概是很细心,做起事情来一丝不苟, 效率很高并且忠心耿耿, 满怀对联盟的热情。这也是他成为尼坤副官的原因。 尽管战力并不高, 调度后徐承一直想和黎朔切磋几场。由于战况紧张和不愿麻烦人的性格,他保持了一贯的寡言,等待着稍微清闲些的日子。 而这一天到最后都没到来。几年后他参与了联盟的特殊兵种项目,异能的强度突飞猛进,很快就立功升职了,有了自己的副官,总算靠黎朔的地位近了些许。 又过了几年在战场上,他为保护尼坤战死,至此结束了一生。 每年的七月,尼坤都会去为他献花,这时是他和黎朔唯一能和平共处的时刻。 后来纪念碑石在末世里被毁,墓园也被毁坏得差不多,尼坤就又在车站的偏僻处寻了一处,放了他和过往牺牲战友的勋章。 眼下又一年过去,又到了盛夏。提醒完黎朔后,尼坤对着医务室的镜子,仔细整理了发型和军装,然后以一贯的优雅步态走出去,确实好似一只昂首挺胸的孔雀。 …… 这次战役半个月后,夏一南才彻底被允许回到实验室。相比之下,伤势更重但仗着有一群大汉助阵的黎朔早早出了医护室,四处生龙活虎地乱跑。 回实验室的那天晚上,夏一南回到自己的处所,进去就看见黎朔坐在他桌前。 教授的房间没人随便进,黎朔倒是很有效地保留了原主的习惯,推门就进来坐着,丝毫不客气。 他正在画画,见夏一南回来,侧头扬眉道:“差不多谈谈吧?” “……我记得上次的话题,还停留在安琪拉和特殊兵种计划那里。”夏一南说。 “对。”黎朔放下画笔,“我之所以觉得d06和你发现外骨骼的问题有关,是因为d06和‘死亡’灰雾的反应物。你们用了信标染色剂去染色反应物,进而达到追踪‘死亡’行踪的目的。” “所以呢?”夏一南坐在床上。 “信标染色剂有多种,罐装的标准容量不同。如果是你们申报的那种染色剂,完全没必要用这么小的容量。负责这个项目的是你,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夏一南揉揉眉骨:“然后你就去检测了一下染色剂,然后发现,它在军用上是负责染色‘信’的。‘死亡’的反应物也是淡蓝色,和它的颜色一模一样。” “对。”黎朔点头,“但那时我只是怀疑,没有确切证据,也没和任何人说。现在想来,实验组知情的人应该直接被你下了封口令。”他顿了一下,“你不如直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都猜到了么,还在我这里求证。”夏一南说,笑了笑,“所谓高阶和特殊感染者,它们的能力就是保留下来的强大异能,经过变异后的产物。” 黎朔揉揉眉骨:“那难怪参与了特殊兵种项目的安琪拉,成了特感。”他又皱起眉,“当时的项目还有不少人……” “但成为有潜力成为特感的,毕竟还是少数。”夏一南说。 黎朔冲的茶冒着缕缕白烟,萦绕在屋内,转眼带着淡香飘散。在此时,夏一南的记忆里满是多年前灿烂的阳光。 数十年前,早已知晓一切的教授,仍在开发“信”的技术。 这是多么宝贵的资源啊。有了它,联盟的苦战即将终结,白鸽翱翔曙光遍地,甚至穹宇不再遥远,连星光都要被攥在指间。 这曾经鼓舞了所有兵士,一度是这个时代的希望。 但当教授看见兴奋的兵士第一次装备上外骨骼,看见异能第一次浮于世间,看见两个辉煌势力走向不可转的末世时,他又在想些什么? 是最初见到这强大力量的兴奋吗,还是二十九年后见到sc155遗体的愧疚? 外头地铁轰鸣而过,睁着明黄色的双眼,咆哮向漆黑隧道的深处,上头的城市已是疮痍,月色缓慢。一点明光落在夏一南漆黑的眼中,跳跃着,有着异样的柔和。 他说:“用最简单的话来讲,‘信’就是启示病毒。” …… 小队在暮色中前行,终于天地间最后一抹光被吞没,黑暗拥抱整个世界。 黎朔说:“就地按照计划,轮流脱下外骨骼休息。二队负责前半夜的防卫,三队后半夜。” 周围兵士得令,迅速支起简单的防卫措施。紫外线灯照射向街道深处,驱散了数十只蠢蠢欲动的感染者。 前方就是城市的中心地区,他们不敢在深夜进入,只能冒险在此处驻扎一晚,等第二天再前行。 此行的目标是信号塔。“死亡”的威胁程度远超车站的估计,而与她相同的特感,还有三位。它们的实力同样难以预测,车站决定对其他幸存者进行警告,必要的时候,请求支援。 他们带了信号塔替换的核心,此时正由其中一对兵士看管着。 夏一南负责前半夜的守卫。这段时间还算平静,连高阶感染者都没见到几只,更别提那些进攻性极高的。 后半夜则有惊无险,行动迅敏的狼群感染者和蛛型感染者接连袭来,偶尔还能隐约听见,亡马的嘶鸣声。全队戒备和战斗了数个小时,一点都没休息。 于是第二天出发时,人人的精神都不大好。好在外骨骼强化了体质,让他们还保留了战斗的体能。 曙光降临,车辆再次开启,绕过与“死亡”战斗时被毁坏的街道,继续朝信号塔驶去。 在车上,黎朔说:“我就想不明白,这次你怎么也来了。” “突然良心发现了不行么。”夏一南说。 黎朔耸肩。 “……硬要说的话,”少有地,夏一南眼中燃烧着某种期待与狂热,什么东西点亮了他的眼眸,“我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这个世界么,”黎朔笑了,“全是荒凉的大地,食人的怪物。但好歹有人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不管怎样,”夏一南的话语几乎低到听不见,只像是自言自语,“我要看看这个时代。” 黎朔微微偏头,想讲些什么,但终究没出口。 “话又说回来,”夏一南微眯眼睛,很快就恢复了常有的神色,“你这次又跟过来才出奇,明明总站长都要你静养一段时间,别出任务了。” “我那么厉害,”黎朔哼了一声,“不多出点力天理难容,”他搂住夏一南的肩晃了晃,“而且这不我的多年好友在这么。” 夏一南已经懒得甩开他,任由他的动作:“这家伙对教授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来什么‘多年好友’。” 黎朔只是闷声笑,并未作答。 车子顺着尚完好的道路蜿蜒前行,无数感染者追逐着他们,很快又被甩下。等到又一次暮色降临,他们已经接近信号塔塔底。 这原本坚实的建筑此时看上去摇摇欲坠,犹如迟暮之人,还不时在风中发出诡异的呻吟。它在夕晖中成了漆黑的剪影,从底部看它的最顶端直指苍穹,好似就要刺破天际。 它肯定承受不住勾爪的力道,甚至外骨骼的重量可能都勉强。 夏一南是决意要上去的,于是黎朔兴冲冲地要跟着他一起,表示毕竟这机会实在难得。 两人便脱下外骨骼,背上工具包,顺着还存在的梯子向上。底下兵士布置好了防护措施,但谁都知道如果坠落,很可能就被途中狰狞翘起的钢筋贯穿。 底部锈迹斑斑的梯子尚且牢固,越往上断处就越多,甚至有几处要跃起才能勾住上段梯子。 这对于他们来说不算勉强,但如果失手,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 又是一处大断口,夏一南跳了上去,堪堪够着了梯子末端。他手部发力,蹬着信号塔的外墙,把自己迅速拉了上去,然后向上几步给黎朔留出空间。 就在这时,他听见在承受了自己的体重后,梯子发出极为不妙的声响。 “等等……!”他话还未来得及出口,黎朔已经跃起,够住那最后一级。 梯子发出了呻吟,最后一级猛然崩落! 数条黑刃掠过空气,缠绕住黎朔的手臂。 黑刃的承重力非常差,只延缓了坠落一秒不到。可这一秒已经足够,夏一南以惊人的速度向下几级,单手握住不堪重负的梯子,另一手扯住了黎朔的手。 梯子发出即将崩溃的可怖声响,外骨骼强化的体能还未消退,夏一南单手把黎朔甩了上去,让他能够到上头尚完好的梯级。 而他自己所抓着的钢条彻底崩断,锋利的断口在手上留下血痕。 夏一南早已做好准备,普通的短刀出鞘,狠狠钉穿了外墙处的一层薄铁皮! 狭长的豁口蔓延了半米,短刀才使他完全停下来。此时空中的风很大,呼呼掠过他身侧,将白色的军装衬衣吹起。 “把手给我!”黎朔调整好位置,努力伸手过去。即使是这样,他们之间仍有一小段距离。 这么一来,夏一南就得跃起,然后在空中拉住黎朔的手。 风还在夕晖里吹,底下就是突出的几条钢筋,歪在空中,隔着它们才能看见已经显得渺小的兵士。 夏一南抬眼看去,一如既往看见黎朔满怀真诚、此刻带了焦急的眼眸。 他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发力把自己提了上去。在空中他脚踩露在外头的刀柄,将它彻底踏偏坠落,向上伸出了手。 黎朔牢牢抓住了他,扯他上来。两人终于牢牢踏在梯级上,继续向上。 数分钟后,再次越过数个断口,他们来到了塔顶。 再往上道路极窄,塔尖细而尖锐,好似利剑。近夜的高处,风都来了些寒意,从上往下俯瞰,竟觉得脚下的金属框架不稳,下秒就要分崩离析。 黎朔踹开控制台的门,扯掉能源箱已经老旧腐朽的外壳。里头层层结构复杂,控制台各色按钮蒙灰。 “交给你了。”黎朔回头说。 夏一南摁动按钮,调出基本设置,进行格式化。指示灯光芒跳跃,数据在开裂的屏幕掠过,十余分钟后,它显示能源接受已准备完毕。 夏一南从保护箱里,取出“信”的容器。淡蓝色的光透过厚实金属,隐隐露出,带了些诡谲的美感。 他将新的容器放入其中,卡死拧合。容器上被激活的提示光亮起,但等待了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发生。 夏一南再次查看数据,仔细复查各个部件的运作情况后,他说:“最上头的仪器出错了,要去维修。” “要什么工具吗?”黎朔问。 “都带上吧。”夏一南指指他们背上来的一大堆工具。 于是攀爬还在继续。这次的阶梯只勉强容一人通过,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才把工具包带了上去。抵达顶端时,天已经快黑了,远山幽幽。 仪器损坏得并不严重,夏一南稍微重装了一下,就恢复了运作。 接下来,如果信号被成功发送,并接收到其他区域的反馈,那么绿色的灯光会自塔上,刺破浓厚的暮色。 他们便在塔顶等待,以防仪器未完全修复,再次损坏。信号确实被发送出去了,但塔上冒出了的红光许久未歇。 如果其他区域的设施运作良好,不到五分钟内,都会给予回馈。 可两人在塔尖的高风中,在这摇摇欲坠的、得以俯瞰大半城市的最顶端,等待了十余分钟,红光仍然固执地保持明亮。 死寂。 他们的呼唤,如碎石跌落深海。回应没有到来。 “你说,”夜风冰凉下来,黎朔的声音有些遥远,“这个世界,是不是只剩我们了。” 最后一抹光被远山淹没了,彻底湮灭在两人的眸中。天地只余一片苍茫的黑暗。 34.歌声已朽(33) 六个月后。 2173年二月, 初春, 市中心环线月度议会。 天气还有些凉,黎朔披着黑色的军服外套站得笔直, 将手中的档案放下:“……以上,就是我和夏教授提出的对抗‘审判’与‘瘟疫’的计划。” 偌大会场短暂几秒沉默后,尼坤出言:“我们现在对‘瘟疫’的了解, 仅仅来自掠夺者的描述。我认为据此来制定计划还为时过早。” “但我们没有这个时间拖下去,”黎朔回答, “我们都知道, 掠夺者的实力正在加强。希尔德·陶施芬博格正是幕后黑手, 应当尽快被解决。” 自“死亡”消逝后,掠夺者的行动越发猖狂。他们的异能在以反常的速度不断加强——这在过往是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而这几个月来, 车站通过逼问更多的俘虏,获得了更多关于希尔德的情报。 其中最关键的,是原本居住在古堡内的掠夺者。他们实力强劲, 偶尔会和掠夺者一同出现。尽管外形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可只要看见毫无情绪的眼睛, 就能将他们分辨出来。 在某次实验中,夏一南发现d06能改善他们的感染状况。 很快几个俘虏就在药剂作用下,恢复了意识。他们大多记忆模糊, 只勉强记得古堡内发生的事。 通过他们的描述,车站得知, 希尔德具有感染的能力, 本身即为一种非常特殊的感染存在。因为这个特性, 他因此被命名为“瘟疫”,即平城市第四位特感。 希尔德的感染方式,与自然感染的区别在于可逆性。d06能直接杀死感染者,却能将希尔德的感染者治愈。 只是这治愈效果并不稳定,那些掠夺者在两三个小时内,都出现了重新感染的征兆,最后彻底恢复原状。 “……简单来讲,”夏一南这样和黎朔解释,“按照教授的计划研制出的d06,本身像是一种中和剂。也就是说,它可以让感染者体内的‘信’含量降低,导致死亡。” “而对于普通生物来说,如果没有机甲的过滤器保护,d06会将‘信’带入了体内,反而会导致感染。”黎朔说。 “对。希尔德的感染方式比较特殊,能让他的感染者保持一定的理智。如果可以,称呼它们为他的‘随从’也许更加准确。即使是只降低了‘信’的浓度,也能让人短暂恢复意识。” 夏一南揉揉眉骨,接着说:“这也代表了,目前我们还没有根除病毒的方法。教授研究了那么多年,最多也只能中和浓度。解药还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也许超出车站这一辈人的寿命。” “生育率太低,过了如今年轻的一辈,之后这里可能只是死城。” “不过这也不关我们的事了。”夏一南抬眸看他,“忘了吗,你的世界是白墙医院。那群亲爱的主治医生还在翘首以盼你回去呢。” “但我记得你说过,想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现在情况来看,回到地面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黎朔说。 “对,最开始我想借解药这条路线,后来又想靠联系其他据点,整合力量。遗憾的是这两个计划,目前都失败了。” 黎朔沉默片刻:“……可能还有办法。”他身子微微前倾,“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以前在阿尔法系统里测试的一个程序。” “不记得,你直说。” “当时它被命名为阿尔法x,是装载在外骨骼中的辅助战斗系统。”黎朔说,“尽管是未完成品,但如果重新得到数据,调整后导入外骨骼中,也能增加战力。” “当时我记得研究了很久,阿尔法x也没有足够的实战价值。” “以前是对人研发的,现在我们的对手只有感染者,过往的动作捕捉系统应该绰绰有余。而且最关键的是,它也许可以对抗‘审判’。” 不知是不是“死亡”那段铺天的灰雾带来了进化,“审判”和普通感染者一样,得到了一定的强化。 普通感染者只是表皮加厚,偶尔突变了攻击方式,并未有本质上的改变。可“审判”不一样,它本身就有基本格斗技巧,在这次进化中,它的动作更为迅捷。 如果不看面容外貌,没有人能将它与经验丰富的老兵分辨出来。加上它自身力量与速度的恐怖,威胁程度立马上升了几个等级。 而肉眼难以捕捉到的动作,对于机械与程序来说不算困难。长时间战斗下,分析系统也能节省许多精力,避免失误。 夏一南沉默了一会,点头:“确实是一个思路。” 黎朔说:“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我们清理感染者的速度能加快太多。与其他区域重联也不是那么难以达成的事了。”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提出击杀‘审判’的计划了。教授身体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夏一南说,“越快越好。” “好,我待会开完会回来,可以和你一起拟案。”黎朔起身,准备回到站台,乘上即将到来的极昼号。 “谢谢。”夏一南在他身后说。 黎朔回头,挑眉:“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从你口中听见这句话呢。” “难得良心发现了而已。”夏一南勾起嘴角。 “你总是一副谁都欠你八百万的样子,但其实没那么糟糕嘛。”黎朔笑,“是因为我帮的不是‘教授’,而是你对么?” 夏一南愣了下。 这愣怔只持续了短短一秒,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没搭理黎朔,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垂眼翻看桌上的研究资料。 直到关门声响起,他才好像绷紧的弓弦突然松懈,有些烦躁地把一堆资料推到旁边。 一份资料的边角被挤得太过,落入了黎朔给他泡的茶里头。 浅褐色迅速沾染雪白纸张,随后慢慢向上,一点点渗透过去。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很快就会布满大半张纸。 再之后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即使是想尽办法晾干、补救,水渍和它留下的褶皱也不会消失。 “……”夏一南面无表情,伸手,干脆地把湿了的那一角撕下,丢到垃圾桶里。 …… 会议结束后,车站开始审核讨伐“审判”与“瘟疫”的文件。 半个月,夏一南装备上外骨骼,坐在有着明亮灯光的摇晃车厢中。 在永夜号行至北车站与东车站之间时,会经过一个车站。因为安全系统不完全,这个车站在很久之前就被舍弃了,在调度中心还在控制内时,就被人调整到不在此站停靠。 此时车辆还有三分钟经过那处,旁边兵士已经用器械,强行掰开了车厢的门。 狂暴的风从隧道内扑面而来,地铁发出了警告声,整个车厢的色调都变为了暗红色。他们就这样穿梭在黑暗中,仿佛全身都是烈焰,点燃了这存在多年的地下建筑。 “十秒后开始脱离!”黎朔在咆哮的风声中吼道。 倒计时出现在目镜中,夏一南扶着一侧门框,看墙体在面前飞速而过。 倒计时的最后一秒,他朝着黑暗纵身一跃! 玻璃粉碎的声响传来,他重重地摔在车站平台上。惯性让他仍顺着列车方向向前,外骨骼与地面摩擦,声音刺耳,溅出耀眼的火花! 强烈的撞击下夏一南感到不适,但很快缓过来。有“信”的存在,速度很快降了下来。 其余兵士也调整好,迅速组成队形。这多年无人问津的小站台出现在他们眼前,空气中满是舞动的灰尘。 站台上有几只感染者,看来这里的安全门已经破损了。小队无声无息解决掉它们,随后重新回到了漆黑隧道内。 他们迈步向前,照明灯光射不穿这么浓厚的暗,随着他们的步伐晃晃荡荡,犹如鬼魅。地铁奔驰的震颤还在脚下,很快又消失无踪,除了脚步声什么都没有了。 再往前就是通道的分岔口。那里在病毒爆发的数年内,地铁就已经取消了去那里的线路。 其中有几道厚重的安全门,阻断了它与主干道的联系。 他们在一片安静中,来到了安全门之前。门后的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也许只是平静,也许有如山的感染者在等待着他们。 但通过这里抵达的地面,离军部旧址十分接近,那里也是阿尔法x被存储的地方。 输入密码,打开层层防护措施,这几道数米高的大门终于缓缓开启,铁青色在灯光照耀下分外老旧。 门后没有声响。 他们小心翼翼,迈步进了这未知的领域。灯光所及之处,一切祥和。地上有些积水,偶尔有老鼠受到惊扰,叽喳地贴着墙跑向远处。 前行了数十米后,有一位兵士喃喃道:“这是……什么?”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小小的土堆。 这土堆看上去是个极其简陋的防御措施,只到人腰这么高,甚至还未完成,半边歪歪扭扭。 泥土湿着水,松松垮垮,根本没有有效防御力,能被最普通的枪械击穿。 但它就这样静默地立着,在数十年未有人来访的通道内,见到了面前的陌生来客。 35.歌声已朽(34) “把枪给我!”夏一南吼道, 眼前的巨颚感染者长着血盆大口, 数排獠牙森森。他右脚死死抵在这怪物的胸膛,一手把它的巨口往上掰。 枪械中的“信”还没来得及再生。黑刃在长时间的战斗下, 攻击性以不如之前,只能勉强贯穿周身扑来的感染者。 黎朔甩出手中的霰.弹枪。枪械在空中划过优雅的线条,然后被夏一南稳稳地攥在腾出位置的手中。 手松开的刹那, 腥臭的气味夹杂着涎水铺面而下,足以轻易咬碎钢板的利齿就在眼前, 无限逼近。 下秒它被霰.弹枪崩掉了大半个脑袋, 动作戛然而止, 随后整个身躯压在了夏一南身上,汁液喷涌。 夏一南把它掀开, 带着诡异的气味站起,就手又将来袭的数只感染者一枪崩掉。黎朔的这把枪也奋战已久,至此完全失掉了能量, 被他丢开了。 他往旁侧走了几步,捞起插进地上半截的高周波刀, 重新投入战场。 此时,他们已无限接近军部旧址。如所料一般,那条路线是通往旧址的捷径, 让他们避开许多地表上的威胁。 可从出口出来后,他们面临着地面的跋涉。前半段有惊无险, 等旧址就在眼前了, 感染者终于被气息大波吸引过来。 “想办法进军部!”语音里黎朔吼道, “用那里的防御系统!” 在嘶吼与飞溅的暗绿液体中,一行人咬牙往旧址方向过去。半分钟后,似人似狼的吼声传来,狼群感染者奔袭时,反曲的足部骨骼有力,几乎让它们瞬间接近了人群。 而在狼群的背后,低矮的楼宇开始倾塌,自后头出现了暗褐色的坚实皮肤。 足有两三层楼高的巨兽发出咆哮,浑浊眼睛死死盯住众人。 它被称作壁垒感染者,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四肢着地行走。目前以肉搏能直接击穿它的皮肤的,只有克莱尔的怪力。 而这个女孩此时就在队伍中。勾爪自她的外骨骼中射出,钉在了巨兽最外层,皮肤某个突起的尖刺处。 随后绳索收缩,带着她高高飞起,落在了壁垒感染者身上。 她握拳,青筋暴起,血液奔涌至身躯每一个角落! 这一拳砸下去,壁垒感染者在可怖的巨力下,整个向一旁倾去,如崩塌的山脉。它的厚实外壳已经开裂出可怖的痕迹,露出其中脆弱的肉体。 这就够了。克莱尔利用勾爪回到队伍内,随后子弹与异能,一同扑向裂缝之中。 焦灼皮肉的味道从其中传出,怪兽发出了似人声的呼喊与怒吼,在地上扭动挣扎,完全变形了的四肢搅得地面尘埃四起。 而在它后头,更多的感染者蜂拥而至,街道小巷都是它们摇晃的身影。这才只是个开始,它们眼中疯狂的光才刚刚被点亮。 但壁垒感染者的倒下时,庞大的身躯短暂阻止了后来者。甚至狼群都被它分割成了两半,在后头的狼群感染者终于爬上身躯时,夏一南他们已经进入了旧址之中。 等到最后一个人迈入老旧的安全门,黎朔的焰浪淹没了门口大片区域,无数感染者在其中哀嚎。 随后几个联盟老兵找到了手动关闭的开关,安全门在眼前缓缓合上,彻底扼杀最后一抹阳光。 在外骨骼的带来的强大夜视能力与照明下,众人继续向前。在旧址中还潜藏着许多感染者,他们每行一步,就打开一处的应急灯源,避免感染者在黑暗中更加狂躁。 越往深处,能听见的声音就越少,目所能及处都是大战后的疮痍。 刚进来时感染者在外头的抓挠声没了,连偶尔半明半暗的灯发出的嘶嘶声,都消失无踪——在某场与感染者的恶战之下,旧址的内部被摧毁了许多。 许多安全门无法再开启,只能手动掰开。好在这些器械失修已久,又损毁大半,早没了此前的严丝合缝。 旧址中游荡着许多感染者,夏一南在踢开某扇大门时,看见里头密密麻麻的茧。 那些茧已经萎缩了,几根骨头从里头伸出,上头还有密密的细小齿痕,大概被啃食过无数次了。 稍有经验的兵士,都能判断出这是蛛型感染者进食后的残骸。 这种感染者喜欢捕食活人,带回自己的巢穴里慢慢享受,即使是猎物被感染,也不会放弃进食。直到头部或脊椎被彻底破坏——而这往往是蛛型感染者最后吮吸的部分——被感染了的那些人才会彻底死去。 门上牵连了蛛丝,瞬间惊动了那群沉睡的捕猎者。嘶嘶声响在黑暗里想起,白色蛛丝如波纹颤动,它们顺其飞速袭来! 夏一南在它们扑过来前,猛地甩上了门,随后重新插上门栓。碰撞声从其中传来,几人上前死死抵住。 旁边的控制台还能用,用联盟军官证下了锁定命令后,这道门被彻底锁死,掩盖了可怖的捕猎者,和只余破损骨骼的兵士们。 这条路走不通,他们绕了些路,才回到原定路线上。此时他们已经在地下五层,来自大地深处的寒意萦绕在周身。 根据图纸,他们已经极为接近储存程序的地点了。再往下两层,经过五道防卫系统,他们就能去到阿尔法的其中一个核心。 在那里,不光会有阿尔法x,就连阿尔法自身的部分程序也有可能残存。只是以车站的实力,实在不可能复原。 地下建筑的结构损坏得更加严重,大概是当年的主战场。好在那些大群可怖感染者,早因为这里没有生者,尽数散去。 数据存储中心的防护最为严密,并未在多年前的战役中被摧毁。几乎是最高权限的军官证,加上阿尔法监管的彻底消失、几位技术人员的奋斗,十五个小时后,安全门轰然打开。 那里头只是一片黑暗。 一片浓厚的黑暗。 曾经无数人繁忙奔走过的地方,布满落灰。各类机器沉默地伫立着,层层数据堆砌在它们体内。 未完成的算法,未完善的ai,明明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被完成,而不该是只余如今的死寂。 在房间的最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环形控制台,中间留有全息投影的空间。这曾经是展示情报、制定战略最好的地方。 过往的人如果站在这,看庞大的数据轰然流淌而过,世界地图在面前铺陈开来,指点格局,缩放勾画只在一念之间,就会有置身于世界顶端的错觉。 技术人员连接上控制台,开始新一轮破解。 趁这个间隙,夏一南去了门口的门禁系统。黎朔之前说的果然不错,阿尔法在信号站被毁的九年后,确实又有重新上线的记录。 他只扫过一眼,就把系统关闭,神情自若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技术人员需要短暂的休息,在又十几个小时过去后,环形控制台终于被重启。 这里也是以“信”为动力,淡蓝色的光遍布从控制台的中心处开始,每个按钮与面板都依次亮起,以逆时针的方向扩散,最后整个信息中心都被这蓝色光芒所笼罩。 十分钟后,一个技术人员说:“没有。” “没找到阿尔法x吗?”黎朔上前查看,“军部应该没时间把它转移走才对。” “不是。”那技术人员指指屏幕,“什么都没有,包括阿尔法该有的一些本地文件。” “所有的数据,都已经被删除了。” 36.歌声已朽(35) 他们等到了阳光灼热的正午, 才离开旧址。回去的路上, 士气很低落。 也许在谁都不知道的几十年前,阿尔法x出于特殊原因, 已经被转移走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在车站的所有联盟高级军官,都不知道这一回事。 阴暗的隧道里有积水, 照明灯光摇摆,一行人沉默地行在其中, 地面阳光再一次, 变得遥远起来。 寂静被语音打断了, 指示地图出现在视野右上方,目的地被标为红色, 那是指挥部发出了最新的调度命令。 命令来自总站长,让他们立马顺着当前通道去往东车站地面,进行支援。 “审判”出现了。 …… 刚从离战斗地点最近的出口离开, 夏一南就听见震耳欲聋的声响。那是亡马的嘶鸣、枪械的咆哮与楼宇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塌的声响。 它们与漫天飞舞的粉尘一起,自遥远街道尽头来袭。 勾爪出膛, 他们小队占领了较远处的制高点,观察情况。烈日灼灼,却被“审判”带寒意的刀光斩断—— 它正高高扬起手中的高周波刀, 如一位真正的战士般,朝向它的敌人。 在它之前是配备完整的车辆、致命的热武器与众多异能者, 如果是在过去, 如果不是立场完全相反, 它这种无畏与强大该是军部最欣赏的特质。 “审判”是唯一一位仍装备着外骨骼的感染者,每次被摧毁,下一次遇见,却又会看见它换上较新的外骨骼。 这种半破损的外骨骼在军部各个旧址中,还残存了不少。但那布满了感染者,少有人迹,也只有“审判”能够在其中慢慢搜寻,找到那些外骨骼。 加上它的战斗能力,车站一度怀疑它保留了些许人类的意识,试图与它取得联络。 后来证明,感染者就是感染者,即使是表现得再接近人类,终归还是无法交流的异类。 此时这个异类正在屠杀着他们的同胞。与它遇见的,是外出进行科研的大队伍,其携带的大量器材导致了机动性极差,如今陷入恶战,更是没机会逃脱。 本来“审判”有着较固定的行走路线,车站这么多年遇见,也只在它行为不固定的时间段。像今天这样突然撞见,还是第一次。 地面是鲜红色的,断肢泡在“信”之中,车站就要支撑不下去了。更多的支援正在赶来,夏一南他们所要做到的,就是拖五分钟时间。 只要五分钟。 勾爪再次刺破浓厚的烟尘,这次它的目标是“审判”周身的楼宇。随后数道身影飞掠而过,高周波刀在空中出鞘! 冲在最前边的是克莱尔。她的目标是红色亡马,勾爪带来的机动性,加上正面车站兵士的牵扯,即使是“审判”也没有反应过来,被她近了身。 下一秒马匹发出悲鸣声来,整个脑袋以一个可怖的直角,被打到向左.倾斜。骨头粉碎的声音清晰传来,它面部仅有的一层薄皮脱落,露出其中惨白色的骨骼。 它失去了平衡,连带着背上的“审判”,歪倒在了地上。 亡马还未来得及爬起来,就又被人死死踩住了脖颈。瞬间数公斤的弹药喷涌而出,灌进了它的头颅中,填得满满当当。 整个颅骨都粉碎了,子弹中过量的“信”自尚完好的鼻骨中涌出来,混着暗绿色的液体。它彻底没了声响,四肢还在微微抽动。 夏一南就手丢掉空了的冲.锋枪,手中黑刃已经凝成长刀状,朝向还未来得及起身的“审判”。在他周身兵士已迅速接近,准备包围“审判”。 外骨骼带来的机动性,让他只轻松一跃,就夹杂着惊风接近数米开外的“审判”。 比他稍前一点抵达的是克莱尔,从后方夏一南只能看见她娇小的身影扑上去,手中拳头是足以击碎一切的力量。 她握拳,径直砸向在地上未起身的“审判”! 然而她的拳头并没有落下去,被牢牢攥住了。 下个瞬间,“审判”轻轻一扭手腕,将克莱尔整个右手臂直接扭断了。 鲜血狂飙而出,克莱尔歪扭着退后几步,右手没断,但已经完全扭曲变形了,艳红色溅到了夏一南的半张面庞上。 这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他在几个呼吸间,就完全进入了亢奋状态。更多黑刃游走在周身,犹如狂欢,外骨骼再次被薄薄一层黑色物质包裹。 这次理智并没有完全丧失,混沌的狂热中,他仍保留了些许战斗的冷静。 机会已经过去,应当与“审判”拉开距离。夏一南单手提住克莱尔,把她甩到了后方,再准备撤离时,“审判”的刀尖已经在他眼球前。 高周波刀的热量近在咫尺,他很勉强地偏头,才避开这一击。左面颊的外骨骼被轻松地切割开来,灼热自其中穿行而过,离头部只差分毫。 就在这短短半秒之内,他探手试图抓住“审判”的手腕。 但对方的反应能力超出他的预料,本不可能被避开的动作,被它以前所未有的敏捷闪开。同时它飞起一脚,当胸踹上了夏一南。 这一脚的力道,直接把躯干处的外骨骼击得粉碎。夏一南倒飞出去,撞上了后方还站立不稳的克莱尔,两人一起撞入街道的楼房中,坍塌的瓦砾落了一身。 亡马已经站起。它的头颅在不断愈合,皮肉扭曲重组的过程中,子弹颗颗自其中被挤出,坠落,在地面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又弹入进大滩的血液里。 被子弹溅起的鲜血还未落地,亡马发出了锐利的嘶鸣。 这声音撞入了每一人的脑袋中,带了天昏地暗的眩晕感,连外骨骼都不能阻断。 还未完全形成包围的兵士动作皆是一停,趁这短暂的间隙,“审判”已重新翻身上马。亡马扬蹄,带着它挥刀向夏一南。 几条黑刃暴起,穿透了亡马的胸膛,却不能阻止它前行的步伐。 “审判”的进攻模式,和联盟兵士是一模一样的。但它拥有太惊人的力量与速度,在绝对的实力之前,一贯的对抗方式都没有存在的意义。 然而它被烈焰的爆炸给掀飞了。为了达到这力道,黎朔根本没有时间控制异能,整片区域都被火炎覆盖,包括他自己所在的位置。 爆炸将他们四处分散开来,夏一南还没站起来,就又被炸到几米开外,撞倒了两堵墙。 他身前的楼房终于承受不住这暴行,开始倾塌。他的身躯还因为“审判”的力道有些麻木,好在各种痛楚在兴奋下减弱了不少,他将身上的废墟扫开,在楼房彻底坍塌之前,退到了完整的街道上。 在他身后是过去的住宅区,楼房还算完好,只是地上有刚战斗过的痕迹,大概是原来的战场在此处。 烟尘彻底淹没了前方的视野,层层废墟堆砌,看不清“审判”的身形了。 然而气还未喘过来,什么东西已经刺破了黄褐色的烟尘。 那是尖锐的刀尖,带着一往无前的杀气。 外骨骼的目镜之下,“审判”的嘴紧抿。在这瞬间它的情绪鲜活起来,夏一南光是看它的动作,就莫名感到,它在暴怒。 语音里传来某位兵士的惊慌提醒:“别去那边!我们之前就是……!” 夏一南已经顾不上听他在说什么。和他一同到这个方向的,还有克莱尔和黎朔。克莱尔离他们比较远,此时甚至站不稳,脸色苍白,还在大量失血。 而即使是黎朔和他的力量加起来,也不是“审判”的对手。 爆炸声再一次响起,克莱尔被赶来的兵士带走。黎朔则在四处纷飞的砖石中,来到夏一南身边,拉着他往住宅区深处奔去。 最后一个勾爪出膛,勾住楼顶,带着他们两个勉强飞到了空中。在空中的几秒,黎朔简单扫视了居民区的地形,外骨骼的上“信”的推进器启动,带着二人朝楼宇最密集的地方飞去。 “审判”的机动性大多来自马匹,楼宇深处能限制住它们的行动,才能考虑接下来的策略。而如果“审判”真的有战斗本能,它就该回头,追寻那些易于屠杀的兵士。 但它没有。 亡马奔跑在楼宇中,撞倒一堵堵厚墙与玻璃。在这不顾一切的前冲中,它受了很重的伤,尖锐的玻璃与钢筋,交错插入它的体内,极强的治愈能力也无法阻挡这一切。 距离在迅速拉近,最后在一声嘶鸣里,亡马彻底跪倒在地上。它的蹄子插满了碎玻璃,暗绿色的汁液流了一身。 自愈需要时间,“审判”下马,略微犹豫了一秒钟。 它俯身,拍了拍马匹的身躯,似乎是在表示歉意,但动作实在笨拙,力道控制不好,让它看上去简直是在捶打亡马。 可显然它的搭档领会到了这意思,在“审判”离开之前,轻轻舔了舔它的手。 随后“审判”站直身,身上老旧的外骨骼在迈步时,发出嘶哑的摩擦声。 高周波刀被牢牢攥在手中,它的速度逐渐加快,奔跑在楼房之间,撞倒了一堵又一堵残墙! 同样的,外骨骼无法承受这力道,逐渐在撞击中变形。绿色汁液从它身上流出,一路淌过去,犹如鲜血。在层层废墟之中,它简直像碾碎一切的坦克。 夏一南和黎朔,已经听得见它外骨骼的每一次细小摩擦。两人都不是速度型的异能者,再怎么奔跑,都无法拉开距离。 马匹已经不在,此时顺着宽敞街道才能保障速度。他们在小巷中穿梭,朝向大道奔去,但此时他们在居民区极其深入之处,短时间根本离不开此处。 夏一南还剩下一个勾爪,此时他正准备使用,突然就听见黎朔说:“前头有东西。” 在七拐八拐的小道尽头,是小小的一片空地。在这里搭着几块破布,组成了遮雨棚一样的东西。 在遮雨棚之下,躺着一个装备了外骨骼的人。他面朝下,看不出状态到底如何。 但既然外骨骼还在身上,没有融合进体内,至少证明他可能还活着。黎朔几步上前,单手扯起他,才用另一手抱住夏一南。 带着三人的重力,勾爪勉强才将他们甩到了一栋楼顶上,然后彻底报废了。 这栋楼不高也不矮,黎朔将那人翻过身来:“喂你怎么样……” 回答他的,只有愤怒的咆哮。 外骨骼之下,是一个感染者。 黎朔愣怔几秒,扒开它的头部盔甲,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事实。 这个感染者的外骨骼之下,是联盟军装,上头奇迹般,还留着过去的士兵编号。 黎朔下意识辨识着那已经不甚清晰的数字,忽而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 “快走别看了!”夏一南听见“审判”越发靠近的声响,伸手去拉他。 黎朔却不动,最后缓缓说:“我……我可能知道打败‘审判’的方法了。” 37.歌声已朽(36) 2174年, 六月盛夏。 沾了暗褐的画笔最后落下, 画纸上是夕阳下沉睡的平城市。 那是一只伤重而昏沉的野兽,经历了太多风雨, 和描绘它的画家一样年迈。层云铺在它的背后,边缘是金与红的交织。余晖淹没了残破的墙体,又顺着宽广的土地一路奔淌, 坠落在世界尽头。 夏一南靠着墙,看黎朔站在凯尔森背后。他们两人都极擅绘画, 加上关系好, 偶尔会讨论画作。 这是他们临行前的最后两小时, 黎朔说要见凯尔森,他就顺便跟了过来。 自从安德烈被确认死亡之后, 老人似乎苍老不少,就连以往有神的双眼都浑浊了,拿笔的手微颤。 在黎朔抵达之前, 他已经完成另一幅画,此时被放在一边。 画面是各种蓝色的交织, 最上头是蔚蓝的天,随后是碧色的海。蓝色逐渐加深,最后在海底就要完全被黑暗覆盖。 但在最低端, 忽而暖黄色点亮了整个画面。那是一座沉没了的城市,鱼鲸在其中穿行, 有生出鱼尾、只有背影的人在街道上, 探身点燃一小盏明灯。 她身上鳞片是亮色的银, 映出的波光在上头穿行,黑色长发微卷,蓬松地舒展在周身。 夏一南知道那是什么。传说中已经沉没的城市,迈斯特拉。 迈斯特拉在岛屿之上,规模不大,也并不繁华,却被称作最宜居之处。在很多年前的平和年代,无数富豪都预着在那买栋小别墅,晚年的每日吹着咸味海风,看着海面的残阳,舒舒服服地享福。 后来有一天,它消失了。 不如传说之城亚特兰蒂斯,又或者其他任何神话里,忽而被海啸在一夜之间摧毁了的文明,它的消失是有迹可循的。 那一日,不知名的彗星在离地两千万米之处,划过穹宇。地面一片漆黑,日食与月食同时发生,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正将自身巨大的阴影投下。 狂风席卷,雨如泼水般从墨色云里降下。在震撼整个世界的巨响中,迈斯特拉消失在溅起数百米高的浪潮之中。 后来的调查中,发现它的基岩完全被破坏,就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在瞬间,沉没于海中。 它原先所在之处,变成了已知的最深海沟。不管这攻击来自何方,在足以击垮陆地的力道下,城市也该荡然无存。 而上头的居民,被以某种奇异的方式,抹去了存在。没人能清晰记得他们的容颜,亦或者往事,在极端模糊的记忆里,他们就如水纹,转瞬即逝。 有人相信这是来自外星的示威力量,有人相信这是一场天灾,也有人相信迈斯特拉仍然存在,遗骸便在万米的浪潮之下,等待着它的访客。 凯尔森画过很多次迈斯特拉,如果去到他的屋内,会发现墙壁上贴满了这沉没之城。 每一张画上,都是宁静的水纹,沉默的城市,与有着银色发丝的人鱼。 他之所以这么钟情,并非是相信这城市有什么神秘之处,而是因为他的故乡在此。而多年前,还是少年的安德烈离开了迈斯特拉,前往大陆参加联盟军。数日后岛屿消逝,波涛汹涌,淹没一切。 半小时后,夏一南和黎朔告别了老画家,前往车站的安全门之前。那里众多人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前往地面。 此行的目的,是击杀确认在市内的最后一个特感,“瘟疫”希尔德·陶施芬博格。 掠夺者越来越猖狂,不知是不是因为希尔德,他们的异能提升得速度很快。而在“死亡”释放全程范围的烟雾后,城内的感染者得到强化,让车站的防守更加困难。 要是放任不管掠夺者,那么对以后的防守将形成巨大的压力。 可惜他们如今没有大型武器,不然娜塔莎扬言,要直接把他们炸到北极去。 车队开动,驶过街道,朝向许久未见的古堡。那里埋葬了诸多精锐兵士,并让他们以如此丑陋的蝙蝠之体,重返世间,这是不可饶恕的事情。 会议上,计划的提出者黎朔望着满座兵士,如此说道:“如果或早或晚,我们注定交锋,那便在今日吧。”然后计划通过,有了这一仗。 据这几年俘获的掠夺者所说,希尔德几乎不可能离开古堡范围。那么只能是他们进入古堡内,进行战斗。 …… 月色皎白,和过往的所有岁月般,古堡内隐隐透出明黄色的灯光。乐声与欢笑声一同传来,窗边掠过几对舞伴,面容看不清晰。 每次看到,都会有种如今正盛世的恍惚感。 沉重的外骨骼被褪下,落在冰冷地面时,发出闷响。高周波刀的刀鞘被小心地放在旁边,走廊上的花刚浇了水,娇艳欲滴。 武装被完全卸载,两边衣着得体的绅士,一左一右站在夏一南身边,将他带入室内。 在室内,烛光微微摇曳。墙上有似树的图案,那图案很是怪异,树干没有任何分叉,只有笔直的主干与最上头茂盛的树叶。 希尔德的眼眸蔚蓝,就坐在洁白桌布的最尽头。这场面和两年前如出一辙。 “教授,好久不见。”希尔德愉悦地半眯起眼,嗓音里带了揶揄,“只是两年过去,你一见面就给我暗杀的见面礼,这可不大友善啊。” “车站会永远是你的敌人,”夏一南说,“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的。” “那我们拭目以待。”希尔德笑道,“你不该和那些低劣的种族混在一起的。看看你周围的这些人,难道不比他们更加强大吗。”他的身子微微前凑,“教授,难道你不觉得和他们格格不入,根本不属于他们吗。” “……”夏一南说,“偶尔。” “你注定不是他们的同类。他们的生命只如暗淡的流星,转瞬即逝,而你不同。”希尔德说,“而你不同,现在让我猜猜,你究竟拥有怎么不为人知的力量。” “……” “比如说,”希尔德又笑了,眼中是如浪潮般汹涌的狂热,“能够跳跃在世界之间?” 38.歌声已朽(37) “二北, 听我说, 不论是什么状况都冷静下来。”黎朔说,“别让他看出任何端倪。” 他这在脑中的声音, 通过感知类异能者正在消逝的异能,显得遥远而模糊。他不确定其中安慰与镇定的力量有没有传过去。 “他的身体状况很异常,”同样进行着精神链接的娜塔莎面色很难看, “准确来说,他现在处于应激状态, 但反应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样。” “现在我们不该讨论这种事情, ”黎朔难得语气暴躁起来, “二北,集中注意力。” “他……”那名感知异能者犹豫了一下, “他可能听不见我们说话了。在这片区域,我的精神力受到了很强的干扰,而且时间已经太久了。” 确实, 就连他们这么近距离的对话,都有些隐约模糊的倾向, 更别提离他们数百米的夏一南。 这名感知异能者已经是车站最强的存在,专为这次行动出战,才能支撑这么远距离的精神链接。现在看来这已是极限了。 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在地牢之中,都按照原计划一样与夏一南保持着联络。 在他们眼前, 还摆着几具腐臭的尸体, 他们一身掠夺者大半, 胸腔内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颤动。 那该是来自希尔德的幼年蝙蝠,以尸身为养分,从其中破体而出时,会带着那些亡者的面容猖狂大笑。 任谁在这环境与压力下,精神都会受到影响。而眼下在这计划的关键时候,异能反而开始大幅度减弱。 “你也感受得到他的状态。”娜塔莎的声音冰冷得好似钢铁,“这根本不是正常人能有的反应。全身激素紊乱,血压起伏得比过山车还刺激,血液温度沸腾,正常人只要保持这样几秒钟,保证失去意识,脑袋都能爆成开瓢的西瓜。” “而且,”她继续说下去,死死盯着黎朔,“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早在你们队伍追击叶淮时,与全队进行连接的川明亮太也报告过类似事件,只是当时不了了之。黎站长,您能对此做出合理解释吗?” 一旁盘膝坐着的尼坤,也悠悠说:“教授的疑点不止这点,还记得东南车站的血案吗。当时车上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但车上死者有人为的切割伤。” “……”黎朔缓缓道,“这么多年下来,他为车站做出了什么,你们也不是没看见。” “那为什么不解释这种情况?”娜塔莎说,“他有义务向车站报告一切异常。” “没有人能有全然的坦荡。”黎朔说,“有时候探根探底,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尼坤嗤笑一声:“又来了。这么多年,你一直像护崽子一样护着那姓夏的。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头转,一有人靠近就龇牙咧嘴,跟条家养的狗一样,你的原则都去哪里了。” 黎朔揉揉眉骨,倒是没生气:“每个人都有那么几个秘密,孔雀先生,别这么暴躁。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希尔德。” 尼坤皱眉,刚想说话,就感觉一只微凉的手搭在肩头。 那是娜塔莎。 “尼坤站长,”感知异能者被迫在意识里,旁听这争执,怯生生地说,“您……您今天状态有些不对。” 这么多年好歹有了沉稳,以往尼坤说话绝没难听到这个地步。闻言几人都微愣,皆是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 计划在关键时刻,眼看着就有失败的风险。而这里的环境又实在太压抑了,牢笼外挂着的那具,仍在滴血的半截尸体,就在不久前还与他们并肩作战。 牢房里有狰狞的刑具,墙上是暗红与黑交织的血色,飞舞的蚊虫携杂着腥臭味。 光是凝望这场景,都能感到带了怨气的尖叫扑面而来,过往的亡魂漂浮在周身,说着邪恶的低语,每一张都是熟悉的面庞。 尼坤看了眼搭在肩上的娜塔莎的手,脸色缓和了些,刚要开口说话,就又被打断了。 “今天刚好是个好时机,我也有事情要问你,尼坤站长。”娜塔莎如是说道。 尼坤下意识看向她,望进一双碧色眼中。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仿佛承载着一汪清泉。里头是从不会躲闪的眼神,与坚定的意志,但这么看着的时候,仿佛整个眼里都装着他。 娜塔莎深吸一口气,问:“六年前,车站里的三位平民,还有一位a级科研人员,究竟是不是叶淮杀的?” 空气凝结了。周围同样被关押的兵士虽然没有连接精神,听不见会话,但早已在这三人诡异的、带了敌意的气氛中,不知所措。 半分钟后,尼坤缓缓说:“军事法庭是怎么认定的,事实就是怎么样的。当年的目击者确实只有我一人,”他轻轻地、坚定地拂下肩上娜塔莎的手,“但我从始至终,一心只为车站的利益。” “车站的利益。”娜塔莎重复了一句,“车站的利益。” “是的。” “……我明白了。”娜塔莎说,“虽然以我的身份,讲这句话十分地自我与理想主义,但是尼坤站长,如果有这么一天,我希望你在利益与荣光之间,能选择后者。” 这场争执在沉默中结束了。每一人都带着自己的秘密,缄口不言。 黎朔在黑暗中,靠着微凉的栏杆。 他微微垂眸,眼神落在自己被衣袖遮盖的手臂上。 那其中,青筋正在微微弹动,感染症状浮现。如果有任何一人与他连接精神,会感觉到他的身体状态,和刚才的夏一南几乎一样,各项指数与人类相差甚远。 不同的是,夏一南是出于自卫产生的应激,而他这个更像是某种重病缠身,和一直靠猎杀感染者维生的教授相似。 眼睛慢慢被奇异的光影所覆盖,其中线条变幻,好似魔咒。 或许是没有嗜血的欲望,性格也更加沉稳,他对这奇异的力量操控得比夏一南好,甚至能自主地控制力量的缩放。 然而他并不如夏一南,完全被这力量所承认。 感染症状猛地加剧,剧痛钻进每一寸动静脉,随着心跳一点点逼迫全身。在这极度的痛苦中,黎朔一声不吭,表情未变,旁人看来只是陷入了沉思。 过了十余分钟,痛苦才恢复到可承受的范围。背后已经被汗湿透,随后黎朔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和所有人一样,他也有掩藏已久的秘密。 他就要死了。 39.歌声已朽(38) 希尔德笑容不改, 周围侍者屹立, 身影被烛光拉得很长,高大而无言, 映在墙上仿佛鬼魅。 在某几秒中,夏一南感觉到,力量窜动在每一个角落, 身体已自发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杀气从心头,磅礴而宏大地, 碾过思绪。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世界里, 起了如此鲜明而坚定的杀意。纵观这么多年, 从没有原世界的人,曾当着他面说出这一事实。与其他任何敌人都不同, 希尔德揭露了他这身躯的本质。 然而这锐利的杀气,被夏一南缓慢地压了下去。 如果希尔德并不和他来自同个世界,他就不相信, 有人能看穿这一事实。 不论再怎么强大的人,都无法窥探到自身世界之外的事物。这是所有人的局限性, 对于夏一南来说匆匆而过、仿佛观影剧情的岁月,对于他们来说即是命运。 从听闻话语的猝不及防,到杀意的涌现, 再到平静,只花了不到五秒钟的时间。 在这五秒钟, 纵使心率加快, 激素狂躁如浪潮, 一切都为抹杀对方做好了准备,夏一南脸色未变,甚至还保持着教授常有的笑容—— 他温和而无奈地笑着:“你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些。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联盟战士,比较擅长科学研究。” “……或许吧,”希尔德深深凝望进他的眼中,“但终有一天,这会是我们的终点,也是起点。”他轻轻击掌,使者依次上菜,晚餐在继续。 夏一南暗自松了口气,如他所料一般,希尔德并没有掌握确凿证据。 但他这份推测,又是从何而来? 但计划仍然要走下去。摇曳烛光中,夏一南缓缓开口:“既然你声称,人类是劣等的族群。那么,就证明给我看吧。” “证明?”希尔德笑,“我还以为,教授你会坚持自己的立场。” “我只是不觉得你会找到证据。”夏一南微微抬起下巴,“即使是被迫回到地下,我们仍然在不断进步。之前被击杀的‘死亡’就是最好证据,如果能和军队联系上,夺回地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军队?”希尔德嗤笑了一声,“那帮懦夫都不知道在做什么。安琪拉太无知,和那位只会砍人的军官一样,是未进化完全的物种。我看他们,就像你们看猿人一样。”他话锋一转,“不过,如果教授是你想要证明,我可以给你看。你想要怎么样的证明呢?” “三天后,车站最精锐的力量会在东城区进行任务。”夏一南说。 希尔德似笑非笑:“你想要我用他们证明实力?教授,这可是通敌。” “如果你们真的能战胜这力量,那我就承认你说的是对的,你的傲慢也是理所当然的优越。”夏一南说,“我是科研者,只用事实说话。” “说实话,这是一个很具有诱惑力的提议——如果这样能得到你的认可。”希尔德叹了口气,微微垂眸,“可惜,我恐怕不能亲自参与这次行动。” 夏一南不动声色。 如果希尔德真的狂热到答应了这要求,咬上这块肥肉,证明自己的结论并准备一举歼灭幸存者的中坚力量,那么等待他的会是车站的大军。 d06会轮番爆炸,成为他葬身之处最绚烂的烟花。他连一点渣都不剩下,在席卷而来的诸多异能中被挫骨扬灰,随着漆黑的蝠群一同消散,连同那些残暴黑暗的过往。 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就连特感的力量,d06都能有效消除。这个本质与之前无差,就是能与感染者体内的病毒,也就是“信”,进行更多的反应。 而如今希尔德的反应,侧面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当时希尔德追击他们,离开了古堡相当远的距离。就在同时,他的力量开始快速削减,治愈速度也下降。 只要他不是一个自吹自擂的自大狂,知晓d06的强大效用,或是畏惧车站的力量——这一点可能性不高,从近几年掠夺者频繁的挑衅都能看出——那么古堡附近,就是他力量的极限。 他们所需要做到的,就是再次激怒希尔德,让他在亢奋状态中离开古堡,再进行围剿。 夏一南面上收敛了笑容,摆出恰到好处的、并不信服的神情。正当他考虑如何将这个信息,传递给牢房中以及在古堡外待命的兵士时,希尔德再次开口。 他说:“但是,教授,我可以带你去见到其他形式的证明。” “我不认为……”夏一南微微皱眉。 “请听我说,”希尔德愉悦地眯起了眼,“我同你一样,也崇尚以事实说话。明天请容我邀请你,证明我观点的正确性……可以吗?” 夏一南点头。 去看看这个神棍所谓的证据,不会影响计划。 这是一场庞大的、飘摇的赌局。所有人的性命压在上头,赌希尔德没看出他们暗杀、被俘获背后的真相,赌夏一南的演技与应对完美无憾,赌希尔德没足够的机警,能抵御几日后,车站真正置于死地的攻击。 夜晚时,夏一南躺在装饰豪华的床上,盯着空白的天花板。 或许是希尔德的话语,或许是今日的演练与策划实在太累,又或许这宁静的夜晚实在太能勾起思绪,他的脑中难得一片混乱。 远处掠夺者居住处,还有着明亮的火光。 他们大声议论着今日,频繁出现的粗鄙话语跨过浓密的树林,与大片皎白的月色,传进窗子时变成了模糊一片,于是就有一种奇异的热闹与繁华感。 一直以来,他对时间流逝的感觉就很淡薄。就好像别人的每一年、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都完整走过,但对于他来说,都太过短暂。 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在自己身上,时间的流速不一样,感知也被扭曲。这一点他去过的世界越多,就越是明显。 因为就算是十余年光阴于他,按照以往正常的感知来言,大概只是四五载,又或者更少。鲜明漫长到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事件,他也许在下个世界,回忆时就带上置身事外的冷漠。 所有人都在加速向前赶,只有他缓慢踱步,看他们奔向远方,最后无可避免地变成尘埃。 他们崩塌了,化为光尘。 而他的前路漫漫。 这当然是好的,不然等待夏一南的,可能是快速的精神崩溃,与无数次扮演身份时,带来的错乱。 可偏生他并非无感情之人,带着和善温柔的面具,身边就会聚集很多有趣的人。 那些人短暂的人生太灿烂,即使是过客,也会不由被他们打动。 这份感动很快就会被丢下,他重新带着虚伪的温和上路,并没有因为诸多善意,变成一个温暖的好人。他小心翼翼地算计,小心翼翼地扮演,在逼人发疯的征途中,全靠一身狂妄的热血与执念支撑—— 某种意义上,他也有希尔德的傲慢。试想若能自由穿梭于世界,他又怎能完全摆平心态,对待每一人呢? 他行在汹涌人群中,不知周身有无同类。 偶尔想起过去,他还记得那些印象深刻的过客。他们的面容依然清晰,话语依然有力,就连笑时眼尾的一点点皱纹,他都没有忘怀。 但激越的感情已经平息,夏一南鲜少想起来相处时的感受。 遗忘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毕竟曾经的他是如此爱着他们。 远处掠夺者的火光熄了,四下一片黑暗。再过几年,他在心里想,再过几年,就能回去了。那时候,白墙医院外的花该开了。 40.歌声已朽(39) 希尔德所谓的证明, 在一个巨大的资料库中。 但那不止是单纯储存材料的地方, 在高达数十米的靠墙书柜旁,是试验台与器皿。有低矮的囚笼、约莫一人高的圆柱形冷冻仓, 里头灌满了不知名的液体,透过玻璃能看见里头是人类。 这里简直是某种科学狂人的基地,在漫长的岁月中, 不断以人体为实验体,做着不为人知的尝试。 书架旁边的书桌上放着许多书籍, 大部分是手写稿, 有被经常翻阅到破旧的痕迹。少数书本的封皮还沾了暗色的污渍, 看上去是陈年的血迹。 希尔德挽起洁白的衬衣袖子,拿起其中一份手写稿:“很长时间以来, 我都在收集‘神’真实存在的证据。” 他向夏一南展示手写稿上的各色公式。只一眼夏一南就认出来了,那是“信”在机械外骨骼上运行的部分反应式。 按理说,作为帝国子民的希尔德, 是不可能拿到联盟这些资料的。但眼下军事建筑都损坏成这个程度,若希尔德凭借自己能力, 也不是没可能深入建筑群,取得资料。 “也就是说,你觉得‘信’和你信仰的‘神’有关。”夏一南缓缓说。 “是的, ”希尔德愉悦地半眯起眼,“所以教授你才是它们在这世界上的使者, 把力量带到这里。” “‘信’并非是我发明的, 我只是启示病毒的创造者。” 希尔德还是笑眯眯的:“难不成你觉得我还不知道么, 病毒和‘信’之间的关系?” “……”夏一南并不为此感到惊讶,“所以,‘信’就是你信仰的神?” “并不是。”希尔德将手中的资料放下,“那只是它们力量的一部分。很多年前,发明了‘信’的乔朗将军将它带入世间。而近百年后的你将其发扬光大,以病毒传播的形式,为人类提供了进化渠道。” 他随后摊开更多的资料,每一份上头的笔记都很凌乱,看上去简直像是在理智全无的情况下被写下。 除却公式外,上头还有绘图,但都是杂乱的线条,和诡异的、分崩离析的身形,介乎人与野兽之间,不知为何,夏一南看到时想起那城市下方巨大的眼眸——它们都有着毫无意义而令人感到不悦的杂乱。 希尔德说:“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有一帮人,在研究‘神’与‘信’。这些大部分都是乔朗的笔记,还有一部分,来自迈斯特拉。” “所有人都知道,迈斯特拉在一夜之间,被数百米的巨浪摧毁。但在毁坏之前,我有幸拜访那处,取得了部分资料。早在乔朗之前,就有人在研究‘信’的存在。” 他再次从书架中取出一份残破的资料,可以辨认处上头的字迹很工整,各种数据陈列,还附有清晰的手绘图。 他说:“在其中,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特别调查员sz0623a1。他的真名只在别的文档出现过一次,叫周辰翊。他的职责是调查特殊事件,也就是与‘神’相关的研究,继而在迈斯特拉留下了许多资料。” “在他记载中,有一位被称作‘哈斯塔’的存在。周辰翊在不同的时间段中,目睹过它的降世,并一直追逐着它的踪迹。结合前人的描述,早在数千年前,哈斯塔就曾被人目睹。” “在周辰翊的笔记中,哈斯塔身着飘飞的黄色长袍,看不清面容如何,但每次都会在大地上留下被焦灼的痕迹,那是它独有的符号。” “笔记的最后一页,停留在他前往找寻哈斯塔的路上。不知道他最终是死在了哈斯塔手上,还是继续着研究。” “但从始至终他都坚定认为,哈斯塔并非是‘出现’在他的眼前,而是本就在这个位置,只是被他恰巧遇见。” “……如果把世界比作流动的河道,”夏一南低声说,“那么其中就有坚固的礁石。我们在迷雾中航行,见到前方的礁石,以为它们与我们同时出现,却不知道,它们本就在此处。即使是在不同的河道,它们的流向与终点都一致,在这一刻这一秒,我们都会遇见礁石。” 这一段话,他是在教授的笔记中看到的。当时他并不理解这一段话的意思。 如今在这个场景,却诡异地和那位特别调查员的观点,不谋而合。 希尔德有些讶异地挑眉:“看来你也理解到了这一层意思。确实,如果周辰翊的理论正确,那么它们有着在我们的未来,或者其他的世界线中存在的能力。只是我们刚好走过这个时间点的世界,遇见了它们。” 他继续说:“这大概就是人类进化的最终方向,无视时间无视时空,获得永生。” “所以你认为,他们做调查的目的,是实现永生。”夏一南说。 “是的。”希尔德点头,“既然是研究‘信’的佼佼者,那么我想你也有它们的这种能力吧。” “你想多了。”夏一南说,“永生和不同的世界只是传说,真要研究出来,说实话,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听你讲话了。” 希尔德耸肩:“或许吧。”他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归位,“我的证据就在这里了,如果教授你表现出了更多诚意,我不介意把所有的资料对你开放。不过,”他话锋一转,“也许你的同伴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他们大概在我们最直接的证明下。” “证明?” “是的。”希尔德说,“他们无法理解这些理念,那么还有什么比实力,更能说服人的呢?” …… “我们他妈的在自杀。”娜塔莎轻声说。 “这一圈都没有正常人,你觉得他们会理解什么叫‘自杀’么。”黎朔接话。 他们正坐在行驶的越野车上,驾驶员和大部分成员,都是西装革履的侍者。这年头,谁要是没穿外骨骼就进入这城市的中心,和自杀确实没啥区别。 更要命的是,侍者不穿,还不允许他们带外骨骼。眼下就是一车队毫无武装的人,正行驶向夕阳下的街道深处。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高阶感染者在屋顶跳跃的身影。他们嗅到了生者的气息,涎水立马垂了下来,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和黎朔他们同车的,还有一个年纪较小的掠夺者。那大概只是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怀中死死抱着一把比他还高的步.枪。 他显然还未被希尔德转化成怪物,这次出来大概只是历练,一双黑眼眸中满是机警,盯着他身边的娜塔莎和黎朔。 两人征战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年幼的监视者。况且再怎么警觉,他的姿势都不够标准,体格也不够健壮,只要娜塔莎想,可以轻易地把他手中的步.枪夺来,在两秒钟之内把他的脑袋轰碎。 但在那之后又怎么样呢?这帮侍者的可怕能力,他们在上一次逃亡中就见证到了。如今只有黎朔一人拥有异能,再怎么样,正面交手都毫无胜算。 黎朔说:“只能希望他们有自己吹嘘得那么强了。” 远处是大批奔跑过来的感染者,巨大的壁垒感染者踏碎屋檐,狼群感染者奔跑如惊风。一切都在朝他们呼啸而来,夹杂着橙红到似血的夕阳余晖。 41.歌声已朽(40) 几道身影飞掠而过楼顶, 很快奔跑在最前头的几只狼群感染者已经呜咽着倒下, 绿汁从敞开的脖颈里喷涌而出。 在亲眼见到之前没有人会相信,于没有外骨骼的情况下, 人类能达到这种力量与速度。 侍者们西装革履,站在黄昏的楼顶之上,晚风吹动他们鲜红如血的领结。舞女们微微偏头, 方才的战斗中华丽的长裙实在碍事,被利爪划开, 露出半边洁白的大腿, 底下是近十厘米高跟的鞋。她们眼角一抹惹眼而妩媚的红, 耳环亮丽,这么看去明艳不可方物。 而他们被迫坐在头等席, 看这力量的炫耀。 “真是群怪物。”娜塔莎低声说,“这种范畴根本不属于人类。” “之前的血样检测表示,他们的生理机制介乎感染者和人类之间, 所以严格来说,他们大概哪边都不算——既不是完全死去, 也没有好好活着。”黎朔说。 他心知,这是希尔德在他们血液中赋予的“信”带来的力量。眼下他不能说出口,这种秘密活该腐烂在土地里。也许终有一日, 从尸骸里开出的花会吐露话语。 “……黎站长,”娜塔莎说, “您一直让我最钦佩的地方, 就是对于死亡的面不改色。” “我只是不是那么擅长表达, ”黎朔说,“害怕是谁都会有的。” “您有的牵挂很多,我知道车站里有许多兵士都崇拜着您。有段时间我负责看守医疗室,有源源不断的人过来看望您,虽然都被我挡回去了,但礼品已经成堆。”娜塔莎说。 远处的屠杀还在继续,其余兵士多少都被那力量所震撼,而她看上去不为所动。 她继续说:“我想这样的感情越多,就会越害怕死亡。我之前是害怕再也见不到安琪拉,后来发现她已经不在了后,我依然有这样的恐惧。现在我的手没有颤抖,但是心在畏惧。”她顿了一下,“没有很多人喜欢我,我也并不在乎这些,所以更显得这种感觉奇怪。” “想活着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你受过完整的军事教育,肯定也知道恐惧并非毫无用处。”黎朔说,“至于克服恐惧,我一直靠的是某种直觉。那就是我一定会战死,但不会是今天。” 娜塔莎点头:“这是很有趣的观点。黎站长您好好说话的时候,还是很有道理的。” 黎朔愣了愣:“喂喂这个听上去可不是什么好话。” “因为事实如此。”娜塔莎说,“您和尼坤站长,还有夏教授都是个性很鲜明的人。” 远处的壁垒感染者在倒下,压塌了几堵残墙。 侍者们的西装还完好,他们甚至呼吸都未急促起来,保持着低于常人的频率,俨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普通兵士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完成的击杀,对于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在巨响消失之后,黎朔拍拍她肩,跷起二郎腿,以一贯吊儿郎当的腔调说:“别这么沮丧嘛。你不是一直想要超越我么,如果暂时找不到感到害怕的好理由,就用这个好了。反正我这么强,也不是一时半会就会倒下的。” “……好的。”娜塔莎眼中冷硬的色彩融化稍许,笑了,“那么黎站长,您有这么一个好理由么?” 黎朔说:“每个人都有,我不例外。” 暮色低垂,展示了堪称绝对的力量后,侍者们开始驱车返回。街道旁不时还有暗绿色的眼睛闪过,坐在娜塔莎身边的那个小男孩紧紧抱着自己的□□,不安地盯着周围。 他年纪还是太小,见到可怖的怪物,本能地想要逃避。 “……你叫什么名字。”娜塔莎问。 男孩有些茫然地抬头,和她对视了三四秒,才确定这句话在问自己。他感到了某种侮辱一般,紧抿了下唇如小兽瞪着娜塔莎,一言不发。 周围很快响起感染者的哀嚎,断肢沿着车轨铺了一路。侍者们对这些“进化的劣等品”没有丝毫手下留情,如果有朝一日他们正面对上“未进化”的人类,场面只会更加血腥。在激战中,也有少数人受了伤,衣衫上沾满了红与绿的液体。 若是轻伤,还没有人会在意。但只要伤稍重一点,到了无法自愈的地步,他周围的同类就会凑过来把他撕碎。 如果夏一南在这里,会发现这和希尔德“优胜劣汰”的理论完全吻合,战争不需要败者。 这些侍者还有尚存的人性制止他们,只是单纯把伤者杀死,而不是吞食掉获取更多的能量。那么没有人知道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会变成怎样的怪物—— 他或许有能力站在坚实的土地上,但见到的天空是猩红色的。 大概是想到这一点,又或许是鲜少见到这么年幼的孩子,娜塔莎展现了极大的耐心。她说:“我是娜塔莎塞西尔,你叫什么名字?” 她这么侧头问话时,淡金色的头发从耳边垂下一缕,凌厉的线条全部在黑暗中被遮掩了,眉梢带了些温柔的笑意。 在这一刻,安琪拉的身影与她重合,她不再是让兵士叫苦不迭的噩梦训练官,次次谈起都想到无休止的体能训练。 男孩还是紧紧地抿着唇,不发一言。他们并未离开古堡太远的距离,以这个车速,很快就能回到游乐园内。 就在大门出现在视野中时,黎朔看到在他们前头的一辆车从地面,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飞了起来。 说是飞起来,它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了起来,旋转着飞向半空,然后消失在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 一团浓厚的阴影出现在夜晚里。那是一个沉默伫立着的人形,通体漆黑,大概二十米多高。从它身上刮来可怖的狂风,紧接着就扑向了黎朔所在的车辆! 车子被风轻飘飘地托起,轮子在疯狂空转。 无数来自侍者的攻击都被它坚固的表皮无视,在车子翻滚旋转着上升的过程中,黎朔和娜塔莎解开安全带,勉强以狼狈的姿势跌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稳定身形。 在狂风中黎朔吼道:“他妈的为什么‘饥荒’会在这里!” 不仅是他们的生命受到威胁,古堡外的支援部队就在附近,同样有被波及的可能。这些都是车站的中坚力量,损失将是致命性的。 除了风声,立在浓厚黑暗中的“饥荒”没有一点动静,仿佛沉默的雕像。 这位失踪了数年的特殊感染者上次出现,吞噬了军部的一整个粮仓,也就是那次导致了车站的短暂食物短缺。 而在晨光降临之时,它忽而消失不见。关于它的猜测有很多,但谁都预测不到它今日的出现。 风还在刮着,在死亡的威胁之下,黎朔的半边眼睛猛地被线条侵蚀。随之带来的出色视力,让他清晰地看见在“饥荒”的胸部到腹腔,垂直开了一条裂缝。 那裂缝足有数米高,狰狞地裂开,风正疯狂地往里头灌入。里头没有内脏没有血液,只有一片暗,仿佛黑洞。众多兵士和数吨的粮食就曾消失在其中。 吞噬还在继续,侍者们的力量根本抵御不了。而他们的脑中没有逃避这种概念,甚至某种狂热出现在他们无感情的眼眸中——他们犹如朝圣,以渺小的身躯扑上去,一个个慷慨赴死,被狂风携起,消失在那漆黑裂缝中。 对于他们来说,被“更高等的存在”击杀与吞并,是无上的荣耀。 在这样的死亡中,“饥荒”似乎是动了。它缓缓转动自己的头部,看向地面。 尽管它那张漆黑的面孔上根本没有五官,只勉强有点轮廓,但是黎朔感受到,它在看着自己。 随之从天而降的是巨大的手掌。漆黑手掌上连纹路都一清二楚,携着压顶之势从天而降,叫人喘不过气,仿佛已被紧紧扼住了脖颈。 黎朔和娜塔莎完全被遮盖在阴影下。好在异瞳带来的视野仍然清晰,黎朔将火光压缩在指尖,一小团明亮剧烈地燃烧着,焰浪在空气中绕着翻涌,体积仍在不断减少。 这种压缩方式与力度、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若是运用在更大规模的能量上,轻而易举就会是灭世级的武器。 最后它明亮得好似太阳,无上的力量凝聚在其中。它只是一个在指尖的光点了,最后成光束向前射出时,整个天地都被映亮! 这道逼人的光束从“饥荒”的手掌穿过,贯穿了坚固的骨骼,一路向上击碎了它的肩膀——即使是这样的怪物,也拥有最寻常的人体结构。光束一路向上,甚至刺透层云,闪耀在平城市的上空。 黎朔已经不在乎娜塔莎会怎么看待他这可怖到了极点的异能,毕竟他的种种表现和普通兵士实在相差甚远。 眼前的特感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与面对“死亡”的感觉全然不同。 如果是“死亡”是危险的舞女,与她周旋时要小心利爪与尖牙,那么“饥荒”更像是一块磐石,一把从天而降、只要稍不留神就会被砸得粉碎的重锤。 这击耗了黎朔大量的体力,被重创的“饥荒”也暂时停下了动作。周围的感染者反而成了最活跃的存在,在一片混乱中,黎朔看到娜塔莎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去,身上唯一的防身短刀出鞘,有力地扎进一位感染者的脑壳中。 随后她蹲了下来,抱住了瘫坐在地上的男孩——刚才从车上他直接跌落下来了,步.枪都被甩在一边。娜塔莎捡起地上他的步.枪,把他拖到背上:“抱着我!” 男孩下意识这么做了,随后她拉动保险栓,扫射几只扑上来的狼群感染者,“信”凝成的淡蓝色子弹在空中划出光轨。 就在这时,“饥荒”动了。它伸出了另一只手,再次来袭。 黎朔的体力只够再支撑一次攻击。他不清楚直接攻击头部有没有显著效果,就上次交手的结果而言,“饥荒”头部的护甲是其余部位的数十倍坚实。 不管怎样,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火光再次闪耀,在尖啸风声里被快速压缩。 然而一道极为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你真他妈的是个疯子,别来我地盘上。” 随后“饥荒”的左手猛地被巨力踢飞了! 左手扬起的时候,它身前有了极大的破绽。万千人面蝠群涌出,笑着叫嚣着,疯狂地扑向它的身前。黑洞般的裂缝吞噬了它们,但它们的数量似乎是无止境的。 希尔德依旧是西装革履的模样,只是这一次,蔚蓝如海的眼中卷起了狂涛。 42.歌声已朽(41) 天地在摇颤, 两个怪物之间的对决凶残而暴戾。对决已经持续数分钟, 每一秒都是力量的蛮横对撞。 漆黑手掌从天而降,抓向在地面显得极为渺小的希尔德。但在半空中, 它就被黑色的浪潮死死抵住了。 那是翻滚着的蝙蝠,死命扇动翅膀把这看似不可挡的攻击扼制。 黑翼从希尔德身后带着血肉展开,他的动作比之前还迅速, 在几秒钟内就已经上升到了“饥荒”头部的高度。 他的利爪在几次抓挠后,穿透厚实的装甲, 刺入了“饥荒”的头部。这个黑色巨人收回左手, 往希尔德抓去, 被他以极快的速度避开。 与此同时,另一群一直在“饥荒”左脚旁翻飞的蝙蝠终于有了成果——在它们如炮弹一次次的下落冲撞里, 本就承受了太多重量的地面开始坍塌。这里是人工铺就的区域,更是加剧了这种崩塌的发生。 在夜色之下,那巨大的黑色人形在下落。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一片碎石乱飞。 娜塔莎躬身,抱起男孩躲过几片飞来的碎瓦, 逃往更远处。黎朔则没有后退,他在看着漂浮在空中的希尔德。 刚才的战斗他大概消耗了不少体力,此刻在气喘。如果这个时候下杀手, 成功率很高。 杀意就这样升腾起来,黎朔缓步向前, 右手微微后缩藏在身后, 其中是跃动的炽热。 希尔德还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跌倒不起的“饥荒”, 蝠群在他的操控下包裹住了人形。细小而繁密的噬咬声传来,仿佛是利齿在啃食金属。对于黎朔的接近,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危险的降临。 而在下个瞬间,“饥荒”不见了。 偌大的地面只有诸多深裂痕,每条都足有一两人宽。疮痍的战场失去了它其中一位对手,就如多年前一样。 希尔德却像并不为此意外,蝠群的动作减缓,他的脑袋动了动,似乎是想回头。黎朔的瞳孔缩了一下,右手绷紧,脚下准备发力。 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道熟悉的气息在快速接近,那气息熟悉到他不回头都知道是谁。 随后一只手扯住了他右手手腕,那是一个明显阻止的动作。 黎朔回头,看到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夏一南。 “先别杀他。”夏一南说,身上还带着从古堡长途奔袭过来的疲惫。 …… “也就是说,希尔德知道‘世界跳跃’这件事情?”黎朔说。 “他只是推测,没有证据。”夏一南说,“但他那里掌握了大量的资料,就在这个古堡里。他做了很多年的研究,虽然他自认这是神学研究,但其中的数据还是很完备的。我没办法看到所有的调查,而且他本身大概还隐藏了许多事实。” “但我们要怎么让他开口呢。”黎朔揉揉眉骨,“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计划,要是迟迟不行动,早晚会有人接替我指挥的位置。况且光是干掉他就很勉强了,更别提逼供。” “不管这些,”夏一南说,手有些无意识的攥紧,“希尔德现在不能死。” 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两人对视一眼,黎朔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却不是侍者,而是尼坤。 尼坤见到夏一南,愣了愣。进来时他把门带上,说:“教授也在就刚好,我有事和你们两个说。” “稀客啊。”黎朔挑眉,“您竟然屈尊来到寒舍。” “别打岔,”尼坤一如既往地黑了脸,“我说正事呢。”他短暂犹豫了几秒钟,某种凝重爬上了面庞,“这和我一贯的原则违背,但我是过来提醒的。” 他深吸一口气:“等这次计划结束后,车站将对你们两个进行抓捕。” “为什么?”黎朔皱眉,“我在车站明火烧烤那么多年都没人管,怎么突然就抓人了?” “……说了别打岔。”尼坤的脸色还是很凝重,“你们之前在各个任务里头,有的疑点实在太多了——经常就是打着打着,突然他妈的就不像人了。” 黎朔:“……” 夏一南:“……” “这些事情,只要你们和异能者进行着精神连接,是个人都能发现。在‘死亡’之前,其实就有专组进行监控。但所有的事情都改变了,因为‘死亡’懂得欺诈,懂得后撤,甚至我们可以这样说,她明白‘害怕’这一种情绪。” “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知道,这是第一个被证明有初级智慧的感染者。而在地下隧道里,我们也找到了疑似感染者搭建的小土墙。” “再之后,尽管希尔德究竟是什么还没有定义,但专组不得不开始考虑‘人形感染者’的存在。” “如果说之前车站对你们的能力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这件事情后,他们不得不开始考虑你们并不属于人类的阵营。当然对此,专组里头的很大一部分人都持反对意见。” “说实话,也没有人会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可因为这关乎整个车站,加上兵士间一直流传的内鬼的存在,在这次最后利用你们的力量后,就会是监.禁和审判。” “如果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你们的阵营,一切就会回到正轨。如果没有,”尼坤顿了下,“我也不知道会怎样,也许只是行动被限制,也许是永远的监.禁。” “最差的结果,如果所有证据都表明你们怀有二心,那么就是处刑。” “……所以你和我们说是为了什么?”夏一南问,“让我们逃走?” 尼坤说:“我只是告诉你们这个事实,怎么选择不关我的事。如果你们选择逃走,那么追捕的军队里就会有我,如果你们选择接受审判,那么法庭上我就是证人。” 他又犹豫了一下:“负责抓捕的是娜塔莎……她那种人执行起任务是怎样的,所有人都清楚。你们……你们如果真的选择抵抗,别伤到她了。” “你为什么能知道这个计划?”黎朔说。 “我是专组成员,在和你们共同执行的任务里,都起到监视者的作用。毕竟以我和你的这种关系来说,所有人都相信我的报告很客观,不会偏袒向你们。”尼坤说,“在今晚之前,我确实保持着绝对的客观。” “如果是在法庭上,我可能也帮不了你们。娜塔莎向车站提出重新审查叶淮的案件,回去后,我暂时也会被限制行动。 “当年我记得你也是猜疑的人之一,并且把这份怀疑留到了今日。说实话,我并不在乎你这些年断断续续在查这件事情。” 他苦笑了一下:“但是她……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明知道这种涉及我的案件,举报和复查都有人抢着第一时间告诉我。性格和年龄决定她的权力远不如车站真正的高层,换了另一个人,指不定打击报复就来了,但她还是这么去做了。” “你这不是也没选择把案件压下去么?”黎朔搭着他肩,“打击报复什么的就更是没影了。兄弟认了吧,反正该查清的都会查清的,你的时间还有很多。” 尼坤难得没把黎朔的手给甩下去,只是笑了笑。长期操劳和早年的战场生涯,让他鬓角生出了些许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白发。 本来他这种注重形象的人,一直都会把它们染黑,然后梳得整整齐齐。可最近也许是太忙了,要操心的事情有太多,他没时间去把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 此刻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他显得疲倦,背也没挺得那么直了。 他说:“黎朔,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都没好好喝过酒。” 他又笑了一下:“你说要是徐承看到我们俩今天的模样,又会说什么?我们可混得都不大好,都要上军事法庭了。” “以他的性格,大概直接冲到总站长那里去据理力争了。”黎朔说,“他以前当你副官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么?只要一点质疑就会去反驳。明明不是个话多的人,也只有这种时候会说多点了。” “也是啊。”尼坤说,站起身,“我要说就这么多了。” 黎朔问:“所以,为什么告诉我们?” “因为我觉得以野蛮人的智商,根本玩不起这些所谓的阴谋诡计。”尼坤的声音带了些疲惫感,他伸手推开了门走出去,“就这样吧。” 门关上之前,他的身形又顿了一下:“老朋友,祝你好运。” 43.歌声已朽(42) “到时间了。”尼坤在门外咳嗽一声, 敲了敲房门。 两秒钟以后房门开了, 娜塔莎画了浓妆,穿了曳地的红色长裙。她本来就生得极美, 即使是眉间仍然跟凝了霜一般,也吸引着人不由自主地接近。 本来一般情况,这该是温婉女士被绅士邀请的和谐场景, 但娜塔莎从来不具备散发这种情绪的潜质。 下秒她迈步,轻轻推开尼坤伸来的右手, 独自向前。高跟鞋狠狠踩在厚实地毯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 好似就要步入战场。 反观她身后的三人,尼坤急匆匆地要跟上她的步伐, 但又找不到话题,只能保持不尴不尬的距离。夏一南懒洋洋地拖着步伐,活像刚从实验室里熬夜出来, 黎朔在他身边哼歌,看神情仿佛在阳光海滩漫步。他们除了衣着还算得体, 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舞会模样。 在某个拐角之后,楼梯的上头有什么东西按捺不住,微微动了一下。 那倒不是希尔德的蝙蝠。娜塔莎注意到了这动静, 抬眸,招呼到:“阿尔杰?” 楼上那男孩听到呼唤, 不再犹豫, 几步跨下台阶。那是曾经与她同乘一辆车的年幼监视者, 如今笑得虽然还有些拘谨,但好歹有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他的右手上缠了些绷带,点点血迹从其中透了出来,分外扎眼。 “怎么搞的。”娜塔莎微微俯身,拉过他的手,“不是和你说了么,训练的时候要保护好自己。” “我今天试了你教我的新招式。”男孩说,“但是太难了。” “慢慢练习总会好的。”娜塔莎说,松开了手,转而拍拍他的肩,“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战士。” 这下阿尔杰笑得灿烂了许多,这些天他和娜塔莎的关系突飞猛进地变得好起来。他学到了很多来自军队的专业搏斗姿势,对娜塔莎更是喜欢。 一旁的尼坤再次咳嗽了声,提醒娜塔莎时间不够了。于是娜塔莎笑着最后同男孩说:“还有,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来了来了。”黎朔赶忙拿手肘捅捅夏一南,压低声音,“孔雀最爱的经典台词。” 夏一南是记得这么一回事了。在很多年前的军部,徐承刚刚牺牲——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他为了保护就在身边的副官,被呼啸而来的子弹穿透了胸腔,跳动的心脏夹杂鲜红绽放。 他回来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天幕都是阴沉的。棺材载着他,装了荣誉勋章回到总部。葬礼上尼坤没有撑伞,黑色军装,头发被雨与风亲得有些凌乱。这么多年一同征战的回忆,与白玫瑰一起,被湿泥土填上、窒息、湮灭。 后来是尼坤很长时间的消沉。这场战役是在他指挥下产生的,虽然目的是达到了,但他并不能完全抛开多余的情感——他对那几个在指挥中的小失误耿耿于怀。 谁都知道这样的失误难以避免,也并不能害死太多的人。可万一呢? “要是当时我……当时我没有这样下令,他说不定就活下来了。”在某次会议结束后,尼坤这样和黎朔说,揉揉眉骨,“他还想找你切磋的。” 当时黎朔难得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低声应了一句。 再过几个月,平城市军部来了一位年纪很小的女战士。她性格刚毅,做事雷厉风行,整天冷着一张脸。 她属尼坤手下,见面的第一天就抱着堆积如山的资料,放到尼坤桌上:“将军,这是以往所有还未被研究完的战斗报告,我认为还有继续研究的价值。” 那些资料放在桌上,足有她人那么高了。尼坤透过两大沓纸的缝隙,看见她白皙如雪的脖颈和下颚,与燃烧着某种火焰的碧色眼眸。这是一个见了就忘不掉的人。 出于职位关系,两人的接触并不多,再次说上话已经是半年后的战场上了。 那时启示病毒爆发得轰轰烈烈,战场上满是感染者的嚎叫。在以几人之力拼杀出死局之后,尼坤和她躲在半截掩体后,几乎脱力,周身能用的只有一把高周波刀。就在他们身后,教授正在给黎朔包扎伤口,血向外涌怎么也止不住。 “将军,”在短暂休息后,娜塔莎对尼坤说,“我有听闻之前的战役。但我觉得,责任并不在您。” 这句话很多人都对尼坤说过。尼坤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提起,简单应了一声。 “还有,”娜塔莎脸上沾满泥尘,眼中却明亮,天光都落在其中,“您是一个很好的人,应该有更多的自信。” 就这一句话,奠定了她在尼坤心中这么多年的地位。说是见色起意也好,解释成木桥效应也罢,这种话尼坤听过很多次,但就在那天尸痕遍野、死者复生的战场上,突然就觉得特别了起来。 时过经年在这种环境下再听到这句话,尼坤短暂愣怔了下,然后别过脸去。 “快看快看。”黎朔又拿手肘猛捅夏一南,“孔雀害羞了。” 夏一南伸手捉住他手,好好放回身侧:“教授的肺要给你怼出来了。” 娜塔莎向阿尔杰道别,起身,向走廊更深处行去。 在那尽头,舞会就要开场。 …… 希尔德对舞会有着异样的执念,就像他对黑色西装一样。 他似乎沉迷着这些华丽的东西。从初露面时盛大的烟火,到每晚的盛宴与舞蹈,品质极佳的酒类、精致的甜点,他大概是极端的享乐主义者,每天再见不到明日般地狂欢。 夏一南提出的计划,就是毁了这一切。 “……要激怒一个人,就在他面前毁了他最重视的东西。”商讨这个行动计划的时候,夏一南刚洗完澡,坐在床边擦着头发。 黎朔还在旁边画着速写,听了这话苦笑说:“你的想法永远这么直接。” “这种计划别告诉我,你想不出来。”夏一南说,“我只是习惯直说。希尔德虽然一副欠扁的神棍样,但也很好懂。” 黎朔用指骨敲了敲桌面:“比如说……舞会?” “对。”夏一南笑了。 于是眼下,这场盛宴就是即将被彻彻底底毁掉的事物。在外部的支援队伍来临之前,他们没有任何装备,能够依靠的只有夏一南与黎朔的异能,还有他们自身的应变能力。 一把叉子、一座装甜品的铁台不能抵抗希尔德一下的攻击,但只要时间能拖多一秒,生机就多一分。实在不行,他们还有杀手锏——外头的兵士携带了一罐不稳定的“信”。 只要这么一罐“信”被释放出来,不说整个古堡,这一个宴会厅肯定荡然无存。就算希尔德的体质再怎么强悍,也无法近距离正面承受这爆炸,他需要的复原身体的时间,就是兵士们离开古堡的最好时机。 而这只能作为无法脱身时的下策,难免造成伤亡。理想状态下,应该是暴怒的希尔德追逐着他们,出了古堡范围,然后在力量减弱时被击杀或者俘获。 此时希尔德正走来,面上挂着礼貌的笑容。舞会快要开始,他笑着朝夏一南伸出了手:“教授,我能有幸与您共舞一曲么?” 这么一句问话下来,纵使夏一南阅历丰富,也脑子死机了几秒钟。就在这几秒钟内,他的面部表情已经自动自觉调整到了温和的笑容——计划就要执行,顺着希尔德的意思去做,肯定最为保险。 答应的话语就在嘴边,黎朔却抢先开了口:“抱歉,他和我有约在先。”说完还偏头朝夏一南求证,笑得一脸温柔,“对吧?” 夏一南:“………………嗯。” 希尔德表情倒没变,只是点了下头,颇有些遗憾地说:“行吧我知道了。”说罢歌曲就要响起,他又信步来到尼坤身边。 这次他大概没有了询问的耐心,直接搂住腰,伴随着音乐舞动起来。尼坤的表情再次陷入了难得的呆滞,这程度就好比他某日看到早餐面包站起来欢快地说你好。 “……这会是孔雀最伟大的军功,”黎朔说,“出卖了自己的色相——虽然我觉得这是并不存在的东西——来换取敌人信任。作为对他的表彰,我要告诉车站所有人他的伟大牺牲。” “你开心就好。”夏一南觉得心累,索性收回目光。他刚想转身找个舞伴,就被黎朔拉住了:“别忘了我们得一起跳舞。” 黎朔伸手,摆出邀请的姿势,眼中有着星辰般闪烁的笑意与期待。 他甚至都没想隐藏这些情绪,在明亮的灯光下,从眼神里仿佛有话语海啸一样,铺天盖地而来。 “……我没说过我要跳女步。”半分钟后,夏一南说。但是情况已经彻底不可控起来,舞可不该是跳到一半该停的事情。 “没关系嘛。”黎朔不以为然,“大不了下次给你跳回来。” “没有下次了,”夏一南低声说,“而且你太意气用事了,刚才的情况不该拒绝他的。” “那又怎么样,以他的性格不会就这么翻脸的。”黎朔说,带着他穿梭在诸多舞者之间。看姿势与步伐,他绝对专门受过此类教育,甚至可以说,习惯于这样华丽而优雅的场合。 黎朔从没提起过自己的家庭。而从严肃场合的谈吐、来自名师教导的画技、甚至从他平日不经意流露出对酒类、珠宝等奢侈品的了解,都能看出他来自一个有着高端教育的家庭。 相比之下,夏一南就没这么好的修养。他的所有知识都是为了生存,与其无关的一切都不想去了解。 他懂得怎么用刀在一秒内置人于死地,怎样用简单的药品毒杀一个人,又或者怎么压榨外骨骼的性能到极点,完成完美的一次击杀,却看不出眼前的画卷是好是坏,分辨不出一首曲子属于哪个流派。 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夏一南收回思绪,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又不是那神棍,怎么知道他不会翻脸?这种事情只要有可能性,就应该被杜绝。” “因为我不想你和别人跳舞。”黎朔说。 舞曲还在继续,悠扬而动听,谁也听不见他们这堪称耳厮鬓摩的低语。他们在旋转,如旁边的所有人一般,灯光明亮得令人惬意,鞋尖摩挲过地面带来柔软的触感。如此场景会让人不由觉得,即使死在这样的夜晚,对明日也不会抱憾。 “挺简单的道理不是么。我在追求你。” 44.歌声已朽(43) 夏一南不算听过很多次告白, 但好歹各种风格都见过, 有温婉娇羞的,也有如黎朔这样直截了当的。 此时听到这句话, 在短暂的沉默后,某种笑容一点点在他脸上被勾起——这次没了半分温和,带着某种恶劣的调侃揶揄, 却和往常一样,让人根本恨不起来。他半眯起黑色眼眸, 在某次旋转之后, 笑说:“我知道。” 四周舞者惨白的面上尽是假惺惺的笑容, 挂着虚伪的面具,裙摆盛开。黎朔并不对他的答复感到意外, 耸了耸肩,说:“所以你的回答是?” “我拒绝。”夏一南说。 黎朔脸色未变,笑说:“那看来我得多努力一下了。” 之后的一整支舞都在沉默中度过, 两人步调惊人地一致与默契,仿佛配合已久, 却抹不去无话可说的局面。 最后在舞曲快结束时,夏一南说:“我和你说过,不要代入这具身子原有记忆。你只是混淆了原本的‘黎朔’和自己的感情, 在交融之下产生了带来错觉的荷尔蒙。” “我还是有分辨情绪的能力的。”黎朔低声说。两人离得很近,他的气息打在了夏一南的脖颈上, 让他不自觉后缩了一下。 下一首乐曲响起, 他不等夏一南回答, 笑了笑:“会探戈么?” “……会。”夏一南说。 这次的曲子节奏明快,舞步热烈而奔放。这本来就是双方会靠得很紧的舞,能将力量感体现得淋漓尽致。眼下随着乐声进入高潮,两人仿佛在角逐较劲般,在跳跃与旋转之间步步紧逼,交叉步沉稳而有力,犹如在战场上互相厮杀。 在黎朔手下绷紧的背部肌肉有着流畅的线条,加上咄咄逼人的力量、眼中燃烧的挑衅与侵略性,让他清晰地明白,眼前并不是需要保护的优雅女士,而是足以与他并肩的战士。 此刻战士正身着黑白分明的礼服,在他面前、在这另类的战场上征伐。交握的双手不需要刀剑,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取代了血腥,所要占领的也不过是另一人的心。 一曲终了,黎朔笑说:“看不出来,你挺擅长跳舞的。” 夏一南理了理领结:“之前要在舞会上刺杀目标,顺便学了几次。” “学的女步?” “都学过。”夏一南说,“你在想什么呢。” “只是遗憾我没看到而已。” “想都别想。”这话夏一南是微皱着眉说的,但最后还是笑了一下,“你看,你又了解我什么呢,就敢说喜欢?” “了解得比你想象中的多。”黎朔说,“我已经看着你很久了,只是你不知道。” 这句话要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讲,恐怕都有跟踪狂的潜在可能,此刻被黎朔这么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加上语气真挚,却没有惹人反感的意思。 夏一南不知道这只是单纯的一句情话,还是事实真的如此,索性没接话,不置可否。在下一首曲子开始时,黎朔贴着他耳边轻声说:“已经好几百年了……” 后头的话语夏一南没听清。那句话甚至轻到,他不确定前半句的内容。 在这支舞的中途,夏一南突然感受到脑中有细小的话语。很快语句就清晰起来,那是来自感知型异能者的力量:“我们已经到达的指定位置,可随时开始行动。” 按照计划,该是他们行动的时间了。 如果进展顺利,能短暂遮蔽视野的异能者已经将部分战士带到了舞厅附近,保证他们不会被希尔德的蝙蝠看到。接下来就会是奇袭,这场舞会将荡然无存。 黎朔和尼坤都分别确认了计划,接下来是漫长的三秒钟倒计时。 在大厅古老的钟摆晃动的第三下,爆炸如约而至!墙体被暴力破开,烟尘里数道身着外骨骼的兵士持枪,以迅雷之势冲了进来。子弹在空中划过淡蓝色的轨迹,穿透了厚实的柱子,与舞者们的身躯。 早在第一时间,舞会上的四人就地趴下,躲开这扫射。来袭的兵士们带来了多的外骨骼,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夏一南已经彻底摆脱绅士模样,穿戴上了厚实的装甲,手持足以劈断一切的利刃。 唯一出了纰漏的地方,就是离希尔德距离太近的尼坤。成群的蝙蝠已经涌出,牢牢遮盖住他所在位置,刚赶进来的兵士不敢贸然扎进蝠群之中,又担心扫射会伤到尼坤,只能一点点清理外部的蝙蝠。 但这效率太慢了,毕竟谁也不知道在这黑色风暴之后,什么正在发生。黎朔刚想迈步过去,就看见一道身影赶在他面前—— 那是娜塔莎。她的身影迅捷,外骨骼反射的银光如猎鹰般划过空气。高跟鞋在几秒钟之前被她脱下,随意蹬在了一旁,她连着长裙一起把自己塞到了机甲里,战术目镜下一抹红唇艳丽。 几息后她扯着尼坤从蝠群里杀出。无数蝙蝠几近癫狂地在他们周身缠绕,獠牙森森,人面诡异。周围兵士立马赶过来支援,然而还未来得及完全摆脱蝠群,尼坤的肩被一只冰凉的手搭住。 此刻整个舞厅在重火力的扫射下,早就一片狼藉。部分侍者和舞女身躯还在重生,肉块在蠕动着、挣扎着,但大部分尸块已经彻底不动了,暗绿色的汁液混着些许红色淌了一地。演奏的乐师也倒在血泊中,与他们的乐器一同沉默着。 这盛会转眼就荡然无存,所有美好的假象都被打破,露出了其中丑恶的现实。 那只冰凉的手背后,是面无表情的希尔德。 或许是力量的爆发,或者是因为盛怒,他的额上暴起了暗绿色的经脉。曾经见过的白光再次出现在身后,并给了他源源不断的力量,让那些在空中飞舞的人面发出猖狂大笑。 之前与夏一南一同前来的兵士们被囚禁在离舞厅接近的地方,此刻按照计划,他们已经被另一支队伍搭救,在赶来的路上。 在这之前,在舞厅的这帮人只有一个目标——活下去。 娜塔莎反身一脚踹在了希尔德的胸前。这一击在平时足以让钢板变形,但在此刻,希尔德的身形甚至晃都没晃一下。 他仍牢牢抓着尼坤的右肩部,手上发力时骨节分明。尼坤的额前瞬间淌下汗珠,右手完全使不上力,垂在身侧,证明这在肩上的力道究竟有多大。 下秒数条黑刃贯穿了希尔德伸出的手,并在贯穿肌肉之后,牢牢缠住了臂膀,顺着就要缠绕上他的身躯。 希尔德表情未变,在轻轻一扭之后,尼坤的肩膀完全变形了,血腥味绽开。他随即松开手,以另一只手,如拂开灰尘一般抚过黑刃。那些坚韧的黑色线条遇到他的手掌,只坚持了三四秒钟,随即就被轻易地撇开了。 它们重新化作黑色粉末,消散在空中。尼坤手臂上满是血洞,皮肉在交织着重组,努力黏合彼此。 在一片混乱中,他阴恻恻地说:“也是,舞会也是尾声了。” 随后他展臂大笑,在这种谁都看得出他处于盛怒的状态下,身后是高大而厚实的墙体,上头镀金的装饰簇拥着只有主干的树木标识。从那些倒地舞者的身躯中挣出,成群的蝙蝠夹杂着血肉,再次凝成旋转风暴,仿佛又一场盛大的烟火。 于高周波刀切割蝙蝠躯体的可怖声响中,希尔德还在大笑:“来吧!让我们来一场盛大的谢幕!” 45.歌声已朽(44) 蝙蝠在翻飞, 与外骨骼的金属相撞发出了可怖声响。利爪在机甲上留下一条条划痕, 更可怕的是,虽然个体很脆弱, 但它们根本就无穷无尽。 它们的眼睛都是蔚蓝色的,和希尔德的眼眸一模一样,甚至里头燃烧的怒火都如出一辙, 加上扭曲的人面,简直如万千恶鬼自炼狱里涌出, 向人索命。 娜塔莎已经趁乱把尼坤带到了兵士之间, 立马有人上前接应, 给尼坤装备上外骨骼。 那条已经残废的右手带了一定麻烦,时间来不及, 就直接被塞进了机甲之中。尼坤痛得满头是汗,但一声不吭,在带上目镜的下一秒已经手动锁死右臂机甲, 确保手臂不会在接下来的剧烈运动中碰撞,受到又一次伤害。 在混乱内, 希尔德生出血淋淋黑翼的身影,夹杂在蝠群中迅速接近夏一南。 尖锐的长爪覆盖了他的手,刺向夏一南的肩部。希尔德扯着扭曲的笑容大吼道:“你明明和我一样!为什么还要混在低等生物间!” 这种时候傻子才和他斗嘴。夏一南一声不吭, 黑色粉末快速凝在左手成拳套状,右手则在指间汇成四把匕首。他猛地挥手, 那四把闪着黑色幽光的诡异匕首就破风而出, 以扇形精准地射向希尔德的面部! 在过去的某个世界, 他曾师从一位东方武者,在数年的时光中,学会了这些奇诡武器的使用。 希尔德很强大,但终归还是普通的生物。他永远无法真正杀死夏一南,也无法在时间与经验上战胜他。岁月牢牢把希尔德定格在此处,寿命是他至死无法突破的牢笼。 希尔德偏头,避开三把匕首。第四把精准地射中他的眼眸,暗绿色夹杂着微红的血液从其中流出,他却好似不知疼痛,速度不减径直以利爪袭向夏一南。 下个瞬间他的利爪果然贯穿了夏一南的肩胛,同时,夏一南左手带了尖刺的拳套也狠狠揍上他的右脸。 这一拳直接把他的脑袋给打偏了,以直角软绵绵地搭在肩头,其中传来骨头断裂的声响。但希尔德的动作还在继续,他的头部好似被什么东西诡异地托起,硬生生掰回了正确的位置。 骨头在被修复,肌肉与神经重新连接,插入的匕首被眼球的剧烈蠕动给挤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化作粉尘散去。 短短几息内他又变得毫发无损起来,除了面上还在向下滴落的血液可以证明刚才那一击的恐怖。 而他的利爪几乎把夏一南的整条手臂给砍断了,可同样的修复发生在夏一南的身上,甚至比他自己的还要快上几分。 这足以致平常人于死地的攻击,对于两个怪物来说,不过是打斗时的开胃菜。 希尔德还要上前,却被一团跳动的火焰给当胸击中!爆炸发生在半秒钟之后,气浪将他直接掀飞,旁边的桌椅被轰成残渣,飞往数十米开外。 在炽热炸开的热浪里,夏一南也连连后退几步,撞到了黎朔的身上。 黎朔的指尖还留有几缕细小的火流,同时早有预料般,稳稳搂住了夏一南:“快走!这里我们打不过他!” 夏一南和希尔德的这短暂纠缠,给其余兵士足够的撤离时间。他们此时大多退到了舞厅之外,开始向外转移。同时从牢房中被救出来的兵士也与他们汇合,且战且退,以人数的绝对优势,用火力压制着希尔德与其他侍者的步伐。 而在古堡之外,更多的兵士正在赶来。他们首先以迅雷之势压制住外头掠夺者的动作,然后步步推进,准备进行支援。他们准备好了完备的车辆,随时能够将希尔德引到古堡的远处。 这古堡本来就年久失修,在逃亡过程里变得格外脆弱,不时发出极为危险的呻.吟。 终于在希尔德的某次重击之后,一楼楼层开始塌陷。这塌陷来得猝不及防,底下就是地下一层的阴暗走廊,大多兵士以勾爪找到了着力点,重新回到地面,但也有不少就这样坠落下去,跌在布满尘土的废墟里。 在这次坠落中,娜塔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阿尔杰,他还没离开古堡回到掠夺者那里,被这次攻击波及到了。 他狠狠跌在地上,而空中还有不断跌落的地板,没有外骨骼的保护,以孩童的肉身不知能承受多少力道。 于是娜塔莎顺手丢掉尼坤手中已经没弹药的枪支,塞了一把自己还未使用的手.枪在他掌中,冷着脸对旁边兵士下令:“带他出去。”然后在尼坤反应之前,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身影消失在飞舞的灰尘中。 尼坤骂了句脏话,也想跟着跳下去,却被旁边的兵士死死抓住了,强行向外头带。 希尔德也在往下掉,但黑翼给了他飞行的能力,他摇摇晃晃地重新回到了一楼地面——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夏一南。 这一点有利也有弊,但至少希尔德的前进方向变得可控起来。训练有素的兵士立马交叉火力,掩护黎朔带着夏一南往外跑。 古堡的外壁破损得严重,他们跨过层层废墟、顶着不时掉落的碎石才来到外头。外头一片漆黑,是个无星也无月的夜晚,杀阵正在无声地展开。 而刚步入外头,夏一南就闻到了一种奇异的味道。 那是草木的清香,在周身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光中,隐隐约约。他的瞳孔猛地缩小,知道这次计划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在他们第一次遇见希尔德的时候,全体兵士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昏迷中。后来在多次审问掠夺者的过程中,车站得出了结论,这几乎微不可查的白光就是控制神志的关键。 在激烈的战斗中,温和的白光几乎察觉不到,但它有着独特的气味。这种淡香来势并不凶猛,却诡异地让人无法忽略,也成了分辨白光的最佳手段。 “闪.光弹!”黎朔吼道。 兵士将早已准备好的闪.光弹掷出,其中的“信”夹杂了淡蓝的光芒,但更多的还是亮如白昼的光辉。这光辉淹没了本就微弱的白光,在光芒的相互纠缠中,它的蔓延被延缓了。 十秒之后,夏一南和黎朔在广场上遇见前来支援的队伍,在他们身后,除开掉落到地下一层的兵士,古堡内的小队也几乎全部撤出。蝠群更加狂乱,没了古堡墙壁的束缚,飞得漫天都是,丝毫不见少。 在它们其中,夏一南偶尔瞥见了叶淮的面容。 在上次叶淮对希尔德直截了当的背叛中,他很显然没得到什么好下场。而他拼死也要传达出来的信息,夏一南到现在都没弄懂是什么意思。 这场战役其实分外复杂。在古堡内并肩作战的四人,尼坤被警告要小心,同时还深陷叶淮案件的重新审判里,而娜塔莎在战斗之后就会以铁血的姿态,作为猎捕黎朔和夏一南的头号兵士。 车站在冒险使用夏一南和黎朔的力量,来铲除希尔德,而夏一南同时也在利用车站,来击杀特感,缓解感染症状,让自己得以继续生存。 不出意外的话,这可能会是夏一南最后一次与车站并肩作战。他没兴趣等车站调查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也没兴趣证明忠心与信念,他在这个世界寻找的东西依旧不见踪影,前路漫漫,绝对不该终结在一个小小的平城市。 但至少,他们现在还有共同的目标。 希尔德的大笑声就在身后,蝠群好似迎合他一般,也在扭曲着脸尖利地狂笑。他果真在盛怒状况下追出了古堡,正一点点远离那片区域。 夏一南跳上越野车,将油门一脚踩到底,而黎朔翻身坐上了后座。 车子咆哮着向前,气势汹汹,但很快车身猛地侧翻,两人狼狈地滚落在地上。 追随而来的蝙蝠在啃食轮胎,尖牙利齿,在无数同类死在车轮下后,果然让车辆爆胎。 后头的兵士同样驾驶着车辆,被蝙蝠层层包裹着,几乎不能行动。希尔德大笑着追上来,狠狠踩在翻倒的越野车上时,车身猛地下沉。他用利爪扒住边缘,居高临下,以蔚蓝眼眸审度在地上满身尘埃的二人。 一切忽而就变得寂静起来,在无声的对峙中,只有近在咫尺的旋转木马在兀自运转,发出热热闹闹的音乐,闪了温馨的光。 而过山车正在旋转木马的上空,呼啸而过。它的轨道如游龙环绕整个古堡,最后绵延向游乐园外侧的站台。 “抓住我,”黎朔低声说,在这种环境下竟然笑了,“别松手了。” 他首先抓住了夏一南的手,随后火流从右手挣出,在爆炸与热浪里模糊了视线。夏一南很快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他的勾爪从手部装甲里发射出,准确地钉上了正呼啸而来的过山车! 随后,夏一南只感到自己被一辆高速行驶的车给撞了般,高速向上升去。黎朔牢牢地抓住他的手,在扑面而来压缩的风中他下意识回握。天空都在旋转,那条机械游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带着他们冲向夜色深处。 沿途的灯光依次亮起,这本来就是极佳的景色。在过山车升到高处时大半个游乐园都被收在眼底——那里闪烁着温暖的明黄色光,星星点点,在浓厚的漆黑天幕之下。 冰冷的夜风吹来,这爬升好似永无止境,夏一南看见远处那片灯,如万千荧光的浮游生物,突然在某日冲上海面,点燃了孤寂的浪潮。 这光芒同样也点亮了他的眼眸。 过山车还在向前,把希尔德死死甩在了身后。夏一南握着黎朔的手,在凌乱的风中听见他畅快的大笑,倒真的挺像那些热衷刺激的年轻乘客,于是眉梢也染上了笑意。 46.歌声已朽(45) 身后的铁轨在奇异地震动。 那并不是过山车自身带来的震颤, 而是什么人在以极快的速度行走在之上, 每一脚向下都踏得有力。希尔德的利爪与轨道摩擦出火光,在高空往下坠落的过程里, 转瞬即灭。 这过山车的轨道在古堡附近纵横交错,给了他跳跃的机会。他在极高处猛地展开黑色的羽翼,跃出轨道, 在短暂滞空后他敛翼下坠,径直扑向正通过环圈的过山车! 而还在过山车上的夏一南, 在车身彻底上下颠倒之前, 借力黎朔的手, 抓上了车上的栏杆。 在车辆行驶到最高处时,他整个人都吊在空中, 只单手攀住了那摇摇欲坠的栏杆。而希尔德的利爪直逼眼前,在空中卷起与过山车不相上下的、凌厉的风。 有着这具诡异的可自愈身躯,夏一南并不害怕硬接下这一击。在他上一次与希尔德交手过程里, 他的头骨被整个碾碎,在短短几秒内都能完全复原, 此时此刻再怎么样,都算不上重伤。 可要是被过山车甩下,再把希尔德引向古堡外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夏一南咬牙, 吼道:“接住我!”说罢也来不及等黎朔应答,直接松手。 他从环圈的最顶端开始跌落, 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一如两年前他在古堡内遭遇猎犬, 与黎朔一起的那场逃亡。 人的思维很奇异。尽管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但上次黎朔在空中牢牢抱住了他,他就本能地相信这一次,黎朔也能接住他。 夏一南在空中猛地展开双臂,抱住希尔德! 利爪瞬间贯穿了他的身躯,然而身体感受不到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肾上腺素在加速分泌,黑色粉末犹如风暴凝在他的双手,汇聚成刀刃! 那两把墨黑的短刀发着诡异的光芒,深深刺入了希尔德的胸腔内,其中一把陷入剧烈跳动的心脏之中。 夏一南随后手腕一扭,将伤口处的皮肉彻底搅烂。暗绿色的汁液喷了他一手,相对的,希尔德贯穿的外骨骼处也淌下汹涌的鲜血。 在身躯都被贯穿的情况下,两人的缠斗还在继续,每一拳下去,都有骨骼爆裂的声响清晰传来。在空中夏一南很明显不如希尔德,但他的重量足以拉着希尔德再也飞不起来,黑翼拼命扇动,也只能略微减缓下降的速度。 这交手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他们很快就下落到了环圈之下,与此同时过山车就在他们的右上方呼啸。 随后,夏一南只感觉自己的身躯被猛地一提。那是黎朔的手抓住了他的肩部机甲。 希尔德还死死和他缠在一起,尽管有外骨骼带来的巨大力量,黎朔带着两个人在这样高速的环境下,还是有些承受不来。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肌肉传来鲜明的撕扯感,甚至外骨骼都在发出不甘的抱怨声。 他就这么左手扯着两人,右手抓着还在旋转、扭曲前行的过山车,牢牢没松手,三人的世界在不断上下颠倒又复原,视野内一片模糊,风声尖锐,偏偏又能清晰看见彼此眼中明亮的战意,听见急促如战鼓的心跳! 在如此极端的环境下,不论是谁的攻击都没有变得软弱或者犹疑,那是野兽之间的决斗,撕碎对方是唯一目的。 夏一南在黎朔那一扯下,与希尔德拉开了些距离。现在希尔德正抱着他的腰,利爪几乎贯穿了整个腹腔,从后背没入又从前腹刺出。 按理说他的脊椎已经被贯穿,下半身早该完全失去知觉。但那奇异的变化再次发生在躯体内,某种东西取代了断裂的神经,操控着迅捷而有力的动作。变幻莫测的线条与光影侵蚀上他的双眸,血腥气激起了凶性,剧痛之下他竟也扯出了一个张扬的笑! 再又一次挥拳将希尔德砸得颈骨断裂后,他终于捕捉到机会,抬脚,狠狠踹向希尔德。 这一脚直接把希尔德的胸腔给踏扁了。夏一南还嫌力道不够,又补了几脚,每一下都是足以贯穿钢板的力道。第四下之后肩胛骨也被踹碎,希尔德终于短暂失力,松开了他那致命的拥抱。 利爪离开时划开了更多的肌肉,夏一南却是完全属于亢奋状态了,只感受得到神经和肌肉重组时的细微麻痒——这几乎逼得人发狂,好似有更多的力量正在涌出,却无从发泄。 “二北,冷静下来。”黎朔急道,“你要控制住它。” “……他妈的你说得容易!”夏一南说了句,眼中的线条翻涌得更烈。他急促地呼吸着,如黎朔所说般,尽力冷静下来。 “我又不是光说!”黎朔争辩道,“看我自己控制得多好!” “那是不是还要我夸你啊!”夏一南吼道。 “是啊!” 夏一南:“………………” 黎朔单手把他提了上来,让他重新抓上过山车的座位。车辆就这样顺着冰凉的轨道,掠过古堡周围的高墙,飞往远处的漆黑天幕与地下星星点点的灯。 在他们身后,烟火正在升起,这本来是希尔德追求极致繁华的地方,准备在今晚这盛大的晚宴之上以烟火与红酒收场。 可惜直到如今,红酒大概早阵亡在打斗中,只剩这些安排好的烟火绽放,犹如庆祝这次计划的即将成功。 在一次次盛放带来的光芒里,过山车只剩漆黑的剪影,载着仅有的两位乘客,在有着优雅线条的轨道上飞过。它已经这样奔跑很多年了,尽管全身都老旧得发出诡异的呻.吟,但只要需要它的时刻,还是能驰骋在自己的战场上。 明亮的站台就在眼前,车辆开始减速。远处伤势痊愈的希尔德仍处在暴怒状态下,径直向这边追来,离古堡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机会来了。 首先接近的仍然是如黑云般的蝠群,它们的人面在怪笑着,争先恐后扑入黎朔的火焰之中。 黎朔一手扶着夏一南,一手上是翻飞的焰浪——它在被不断压缩,准备下一次的爆炸。火光映得他的面容忽明忽暗,在这种非人的强大中,透着疏离感。 夏一南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还未如黎朔一样能完全掌控力量,在情绪迅速冷静后,他的伤口愈合也慢了许多,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叫嚣着痛楚。 此时他外骨骼内,为了舞会准备的白衬衣全是血,还有源源不断的血液从破开的外骨骼里涌出。 这种失血量超出普通人全身的血量,唯一能解释的是,他自身造血的速度快到能维续生命,甚至可以继续支撑激烈的战斗。 他不清楚黎朔的极限是否和他一样,但确实如尼坤所说的那样,不像人类。换言之,就连夏一南自己都觉得,车站之后的拘捕是完全合理的。 毕竟,谁也不想留一个怪物在自己身边。 迎面扑来的希尔德有着扭曲的面庞,蝠群在他身边重新汇聚,形成厚实的保护。在皮肉被烤焦的刺鼻味道里,希尔德几乎是毫发无损地通过翻滚的火炎,利爪逼到了二人面前。 黑刃刺穿了他的头颅,而他的利爪狠狠落在站台上——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黎朔推开夏一南,自己侧身扑开。坚实的站台在攻击下粉碎,飞起数十米高的碎岩中,希尔德拔出利爪。 那上头有被碎石划伤的痕迹,虽然它迅速愈合,但这是力量减弱的最好证明。 “教授,”希尔德嘶哑着嗓音说,“既然你执意不愿以文明人的模样,和我共舞,那么现在的这场景你还算满意吧?”他又扯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这种撕下.体面外衣的决斗,才最适合我们这种人啊。红酒不该配舞曲,就该他妈的配上刀剑。” “你红酒被你自己砸烂了。”夏一南说。 希尔德却是低笑了几声,肩膀都在颤抖,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也是!你这种人怎么能理解赝品呢!”再收敛笑容时,他的面庞突然就狰狞起来,“我花了很多年时间,去修正这个种族的树枝——所有多余的部分我都想要砍去,确保主干的养分,这个种族才能触及更遥远的天空。” 他深吸一口气:“但这又怎么样呢,我终将作为多余树枝,被真正的主干舍弃。你们……你们这种生来就坐在树木最高点的人,怎么能体会到泥泞里努力向上爬的人呢!!” 希尔德屈膝,肌肉在已经反曲变形的骨骼上,流动如暗潮。他脚下的站台进一步分崩离析,在下秒高速突进中,黑翼于身后完全展开,割断了站台坚实的柱子。 他在咆哮:“上头的风景好看么?!”利爪堪堪擦着黎朔的肩膀过去,留下几道血痕,深可见骨。 黎朔以左手握拳向他击去,希尔德偏头避开,蝙蝠从他身边飞速掠过,狂乱地扑向黎朔。而黎朔在空中扬手画出火焰的线条,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同巨网,扑天向蝠群袭去! 在这同时他飞起一脚踹向希尔德,希尔德双手并在身前死死抵住了这一击。然而外骨骼承受不了这力道,在双方的较量里,被踏得粉碎。 站台更是难以承受,再也不可控地崩塌到最底层。希尔德被踩踏入了万千碎石之下,深陷入地面,足下土地不足以支撑,还在不断下沉。 半瞬后他黑翼一展,尖端直刺向黎朔的眼睛,终于勉强逼退了这可怖的一击。 而黎朔右手中的火焰已经被压缩到了极致,就连光好似都泯灭在了他指间。 可那掌中的温度,夏一南即使隔了五六米远都觉得难以承受。外骨骼在高温下疯狂发出警告,冷却系统再也无法缓和。 最后黎朔略微展开手掌时,其中耀眼的光芒倾泻而出,瞬间将站台拉出了幽魂般的残影,连建筑的每一寸线条好似都要融化在照射之下。 那是另类的烟火,只会为生命的凋零而绽放,升空时带着足以毁灭一切的狂暴。 火焰在其中兴奋而焦躁地跳动。 他手握炽日。 希尔德没有闪避,事实上在这个距离面对黎朔,他也没有闪开的可能。黎朔狠狠拽住了他的肩膀,力气大到没留一丝挣脱的余地,时间也不容许他卸下臂膀逃离。 黎朔不惜硬接下希尔德的利爪,就是为了这个时机。 成群的蝙蝠感受到威胁,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它们发了疯一样扑向黎朔的右手,妄图用身躯去熄灭火种,然而这并不能减弱火光半分。它们黑色的翅膀被强光照射成半透明,随后下秒就彻底在高热中湮灭,化作气体飘散。 这炽日被径直摁进了希尔德的怀中。 血液蒸发肌肉升华,他的整个胸腔变得空洞。随后摇撼天地的爆炸声响起,追着光辉遍布整个游乐园,直到奔向大半个城市。坚固的站台被连根拔起,狂风统领了一切,他们所立之地是近二十米深的巨坑! 光芒突破层云,搅动昏沉的夜色。没有人能够直视狂舞的火,目镜再怎么调整视野内也只是一片白芒,仿佛数十闪.光弹在眼前同时爆炸。 在高温下站台坚实的金属融化,连过山车的轨道都开始如液体淌下,于是从高处飞溅下通红的铁水,在落地之前,又转瞬蒸发。远处的兵士全部被波及,即使离了近百米,也根本无法动弹。 待到硝烟散去后,原地只剩下仍伫立着的黎朔,和半跪在地的希尔德,静默得好似某张富有深意的画卷。 希尔德的胸腔处几乎什么也不剩下了,只有旁边焦黑的表皮还勉强连接着下半身。他一动也不动,什么动静都没。 在漫长的几分钟——又或者只是几秒钟之后,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之后,希尔德缓缓动了。 他慢慢抬起头,同时胸腔处开始自愈,可这伤实在太重,他离古堡又实在是太远了,愈合的速度远不及损坏的。 西装革履终于不复存在,就连一贯在胸口的鲜红领结,都化为灰烬散去。远处他精心布置过的古堡,终于在激战后崩塌,只余几堵摇摇欲坠的残墙。 最后的烟火被漆黑淹没,利爪与黑翼都被炽热吞噬了,他终于还是剥去了所有华丽的外表。 希尔德带着浓厚的疲惫,看着黎朔的方向,眼神却是无焦距的。他说:“我也很想坐在上头,看看星光啊。” 47.歌声已朽(46) 耳机里传来嘈杂而刺耳的声响, 隔了大概半分钟, 才有清晰的信号传来:“这里是尼坤,夏教授和黎朔, 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重复,夏教授和黎朔, 听到请回答。” 远处也有急匆匆向这边赶来的兵士,大概是想传达什么指令。夏一南想回答, 好不容易才从干哑嗓音里挤出一点声响:“收到。” 语音对面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总指挥受重伤, 现在现场指挥权暂时移交给我。你们两个负责把希尔德的遗体带到运载车上, 迅速离开游乐园。” “……这可能有难度。”夏一南看了眼黎朔那边,“虽然这么说有点难以置信, 但他被轰成灰了。” “……”尼坤沉默了一下,骂道,“野蛮人就是野蛮人。”却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其他兵士习惯听他们互相侮辱, 权当没听见。而希尔德那里,半分钟前他的自愈突然开始衰弱, 身体表皮在本来高温开裂的状态下,渐渐枯萎成无生机的灰色,风轻轻一拂就化为粉尘散去。 就这样他的身躯在短短几十秒中内, 就完全成为尘埃,就连骨架都荡然无存。黎朔无言面对的只是一团散沙, 很快化为乌有。 最后他如之前的“死亡”一样, 在突然爆发的蓝光中消失, 彻底不存在于这世界。 不同的是,这次黎朔和夏一南终于都看清楚了,那爆发的光芒就是“信”自身。 能量在宿主死亡之际,吞噬掉了他。 夏一南刚才是除希尔德外,离爆炸源最近的人。要不是自身有惊人的恢复能力,估计早和希尔德落得一个下场了。就连现在身体的痛楚也没缓解多少,他一瘸一拐走到黎朔身边:“你还是杀死他了。” “是的。”黎朔说,同样也有抹不去的疲惫,“他这种对手,想要纯粹制服太难了。” 夏一南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模样,好似下秒就会倒下。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的力量是不是失控了?”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黎朔有些生硬地拒绝,“走吧,赶快回去休息,这个晚上已经太长了。” 夏一南颇有些怀疑地眯了眯眼,最终没说出来。黎朔想说什么话,可只叹了口气,揉揉他脑袋:“抱歉,刚刚伤到你了。” 周围的兵士也围了过来,在确认希尔德真的没存下任何痕迹后,开始组织撤退。伤员被一个个抬出,语音频道里,尼坤还在呼唤刚才掉落地下一层的兵士们。 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一人做出了应答。 于是一队兵士赶去查看,很快语音里传来他们的呼声:“这里、这里全部都是白光!”兵士的声音里充满了惊疑与不可置信,“它像……一堵墙,里头、里头有很多……人?” 在他们面前,是古堡无尽的废墟,而淡淡的白光隔阂在他们之间。光芒笼罩住了一片区域,轻轻触碰就能感到身上传来的麻痒感,随后是全身的麻痹,整个地下就这样彻底拒绝对他们开放。 而原本在其中的兵士,大多只静默地倒下。在他们身侧,是无数白光汇聚成的人形——它们只是一团模糊的光影,甚至五官都看不分明,但它们都垂着脑袋,无声看着自己脚边倒下的兵士。 在它们身体的轮廓上,白光正扭曲着向上逃逸。 有更多的光芒从它们身后降临,不断组成身体新的部分。那些一条条不断在空中波动的白光,最后朝往同一个地方收束。 那是地下更深处。 语音里再次传来嘈杂声,信号极其不好。娜塔莎的声音隐约传来:“听……请回答!听……答!” “听得到,这里是指挥部,请讲。”尼坤立马回话。 他正在其中一辆车前,看着车盖上铺开的古堡内部结构图。尽管肩膀上的肩膀还剧痛,他却焦躁不安到根本无法坐下。 在他身后,夏一南和黎朔正在赶来。他们在同样在语音里听到这报告,彼此对视一眼——他们都记得在地下那团温暖的白光。它被层层绿叶簇拥着,而在旺盛的绿意之下,藏着一具具尸体,蝙蝠在他们的胸腔中孕育。 信号似乎是变得好起来,娜塔莎的声音清晰了,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我正在地下……不知道多少层。刚才又发生了一次坍塌,我们彻底失去了方位。你们从外部能进入么?” “可能需要时间。”尼坤回答。话音刚落就听见那头传来撕裂声,那是利器没入肉体的声响,尼坤的手轻轻抖了一下,“那边是什么情况?还有敌人?” “……是的。”良久后厮杀声才减弱,娜塔莎喘着粗气,似乎是暂时得空,“很多人已经死了,白光……它在利用尸体,造出更多的战士。我们可能一直都错了,有能力改造人体的不是希尔德,是这个白光。真正的特殊感染者应该是它!” “确实有可能。”尼坤紧皱着眉头,“你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别靠近白光,我们会立马找到进入地下的方法。” 语音对面又是刺耳的噪音,约莫两分钟后,人声才再次传来。 娜塔莎说:“……来不及,它的士兵正在快速增加,如果完全成长起……车站……”随后是嘶哑的噪声,伴随着可怖的击打声。 “你先带着幸存者返回高层!”尼坤吼道,“回去!” “不,”娜塔莎说,“我这里……”信号差到几乎要中断,五六秒后才复原,“我觉得值得一试,装载‘信’的保险管就在我身边。” “你听我说,”尼坤说,声音有些干哑“外头的屏障我们根本进不去,打开保险管之后,你很可能没有机会逃出去。所以现在立马返回高层,我们会尽快进到屏障内。” “没有机会了。这里的情况超出了我们的掌控,”娜塔莎冷静到好似不在说自己的事,“准确来说,还活着的人包括我只有三个……现在只有两个了。那团光是有意识的,在拦截我们回去的路。” 她继续分析:“但它力量有限,也就是说,它自身周围的防卫会相对薄弱。现在它的死灵军队还没成型,是一举歼灭它的最好时机。车站不能再承受一次重创了。”她深吸一口气,“尼坤站长,请你下令,授权我使用‘信’进行爆破。” “想都别想!”尼坤爆了句粗口,“现在你们不管死活都好,回到上层!我不管有多少东西拦在路上,必须回来,这是命令!” “那么我拒绝。”娜塔莎说,“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没有返回的必要,从概率上分析,也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地下深处,她身边刚被斩断的白色人形飘散,轻轻落在地上,又缓慢地聚集在一起,重新成为人形。 在重组过程中,娜塔莎得以喘息,此时正抱着阿尔杰——他被乱石砸中,本来还有微弱的呼吸,可在这环境下得不到任何治疗,于是在失血中慢慢死去。 一句“别怕,抱紧我。”还卡在娜塔莎喉间,没来得及说出。 等第一个人形汇聚完成,她重新站立起来,手握双刀,动作迅捷到空中划过一道亮丽的银光。 双刀交错着刺入人形的脖颈,随后顺着脊椎一路向下。蓬勃的光从创口中涌出,如液体一样飞溅至地上。而更多的人正在站起,顶着看不出五官的面庞,缓慢地转头盯着娜塔莎。 尽管看不到表情,但娜塔莎知道它们在笑。 肆意地、嘲讽着大笑。 她飞身踩着一个人形,跃出可怖的包围圈,在稳稳落地后,瞬间贯穿了三个靠近的人形的脑袋。随后一个扫腿,她将又一个接近的人形踢得粉碎,化为流光重新淌到地上。 周围的植被很容易遮挡视野,但她凭借出色的战斗直觉与经验,在不断游走中,进行着屠戮。 娜塔莎本来就具备着超越a级的实力。这次接下的逮捕黎朔和夏一南的任务,是车站给她一个晋级的跳板。 这个任务不论完成与否,她在之后都会晋升为s级兵士——就如她这些年一直追求的那般。她以黎朔为目标,努力许久,这将是她再向前的重要一步。 在几分钟内,刚站起来的人形就又被她清理干净了。她在最短时间内,掌握这些怪物的行为模式和特点,但它们的重生是永无止境的,每一次复活,就是更强的实力。如果放任不管,最终确实对车站是致命的威胁。 它们身体的轮廓都越来越清晰了,五官渐渐突显出来,隐约可以看得出来,是那些已故之人的模样。 本来白光融化了周围放置的尸体,将它们变成光芒,如今在重组后,他们又回来了。 在一次次的纠缠中,娜塔莎的体力跟不上了。外骨骼都在它们的抓挠中,破损得严重,再也提供不了更多的保护。 损坏的机体之下,露出了艳丽的舞裙。她一直都没机会换下晚会服装,如今红色的裙摆上沾了鲜血,倒并不明显,反而在光芒里闪着妖艳的色泽。 她旋转,双刀挥舞出流光。她向前踏足,狠狠踩在一个人形的脑袋上,将其碾得粉碎。散发着白色微光的众多身影簇拥在她身边,全部朝她涌去,仿佛舞会上兴奋的人群,在为她华丽的舞蹈欢呼。 这是一场盛大的欢宴,美艳的独舞者吸引了所有目光。红色舞裙在动作间扬起,飞扬如怒花。 在尽头,光团轻轻起伏,好似呼吸。 双刀上渐渐缠绕光芒,刀锋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最后完全不可用。娜塔莎就手将它们丢掉,换作重拳,两下打穿敌人的身躯。 她接近了那罐不稳定的“信”。在希尔德带来的坠落中,它也跟着一起落了下来。 趁着白光还在重组的空档,她左手一把抱起了密封罐。人形再次围了上来,这次只剩下单手作战的她难免吃力。 身上的武器只有手.枪可用,她便单手持枪,继续朝光团前进,沿路上不断有人形的脑袋被子弹贯穿、爆开,光芒与她的鲜血一起飞溅。 耳机里还传来尼坤声嘶力竭的吼声,在这时娜塔莎竟然笑了笑,面上的冷漠如冰雪般消融:“我正在前往目标点,尼坤站长,这是你最后一次给我下令的时间,否则此次任务就会是我唯一一次违抗指令的经历,写在档案里不好看,对车站的影响不好。” 不等尼坤回答,她继续说:“时间不多了……黎朔站长,您之前和我说过,该如何面对死亡才能面不改色。现在的我终于能够理解了。”手.枪里的“信”耗尽了,再次被她随手丢在一边。 “您当时告诉我,每场战役都这么想‘我一定会战死,但不会是在今天’。对于我来说道理也是一样的,光是想着‘我会战死在今天,但你们不会。’就不觉得恐惧了。” 她一拳贯穿了人形的胸腔,“这么说来,我还欠您一场舞。” “……那就回来还啊。”黎朔缓缓说。 “这并不现实。而且为了避免之后无法解释的误会,我冒昧解释一句,我对您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娜塔莎冷静地解释,她接近了光团。 光团似乎是感受到威胁一般,猛烈跳动起来。它比之前所见时缩小了不少,或许强行创造出这些白光,对于它来说太勉强了。 以这个距离看去,终于能看到它的本体是什么了。在那其中,是一个婴孩。它大概在还未出生前,就被感染了病毒,机缘巧合又或者是必然下,和其他几人一样,化为了极为特殊的感染者。 明明自己都没有正式降临在世间,偏偏能创造出这么多全新的生命体。在它身边簇拥的繁茂枝叶,仍然有着蓬勃的生机。 “尼坤站长,这真的是你最后能给我下令的时间了。”娜塔莎轻声说,伤势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我并不想在档案里留下污点,所以请你下令。”她说出每个联盟兵士入伍时的宣誓词,“为了人类的荣光。” 语音里是一片沉默。 “尼坤。”娜塔莎的声音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了。她拼尽最后的力气,踹开一个抱紧她腿部的人形,来到了白光身边。 接下来只要拔开保险,来自“信”的狂暴力量就会完全淹没此处。 “……好的,”尼坤缓缓说,“娜塔莎塞西尔,编号sa107,我授权你使用‘信’。” 他就这样,亲口宣判自己最爱之人的消亡。 尼坤缓缓蹲下,单方面关闭了通讯。这样他能清晰听见语音内开启保险的声音,而自己的哽咽不会传过去丝毫。 “太残忍了……”他泪流满面,跪倒在地。 从地下传来震颤,“信”爆炸的蓝焰淹没了诡异白光,与身着红裙的舞者。 48.歌声已朽(47) 2143 年, 联盟平城市。 在“信”的诞生后, 战局一片大好。前线压力减轻许多,在又一次大捷后, 帝国退缩,让出大片区域。兵士的厌战情绪已经达到极限,加上严重兵力不足, 联盟同样不决定乘胜追击,双方迎来一段极为短暂的和平时光。 平城市自联盟建立起, 就是官僚的聚集地。眼下在数年来首次歇息中, 骨子里的奢华与散漫突然就又爆发出来, 几人以鼓舞士气为由,申请举办庆功宴。 上层考虑到兵士情绪, 竟然破天荒同意了。说是庆功,实际上参与的人并不多,大多数兵士仍然驻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宴会也极其简陋, 和个普通的小集会没差,所谓的佳肴也就比平时口粮丰盛一点, 但不妨碍那些能参与的兵士兴高采烈的心情。 宴会上没有晚礼服,不论男女只有亲一色的黑色军装,聚集在一起时暗沉沉的好似鸦群。 在这种战火绵延的时代, 也能找出几个兵士勉强能弹奏乐器。在有些磕巴的乐声中,仅有的几位女兵被迅速邀请走了。狭窄的空间里极度混乱, 一帮人聚在一起点烟闲聊, 一帮人在大快朵颐, 就在他们三米开外,就是跳舞的几人。 那时娜塔莎才来军部没多久,“穷凶极恶”的名声已经传开了,在接连几人被拒之后,没有再去找她。 于是黎朔整理好衣衫,在他所有兄弟悲悯的注视中,向她走了过去。 娜塔莎面对他的邀请,仍然是一脸漠然:“黎朔将军,还有几位女士没被邀请。就关系远近而言,我觉得您应该去邀请她们。” “别这么不解风情嘛,”黎朔并没收回去手,笑道,“舞会上不论邀请哪位女士跳舞,都是应尽的礼仪。” 娜塔莎默不作声盯了他几秒钟,然后在一帮兵士下巴脱臼的声响里,把手搭在黎朔手上。 舞曲还在磕磕绊绊地进行,娜塔莎说:“我还是认为,您应该有更想邀请的目标。” “是的,”黎朔叹了口气,直言不讳,“但现在人在泡着实验室,怎么拉都拉不出来。” “哦。”娜塔莎说,很干脆地切换了话题,“您之前在突袭行动的指挥里,说实话有几处的判断,我并不是特别理解,能否现在解释一下?” 黎朔:“……你是因为这个才和我跳舞的?” “总体来说,是的。”娜塔莎说,“如果这让您感到不快了,我很抱歉。” 黎朔笑了笑:“没事,你之后单独来找我吧,我给你解释。”他引着娜塔莎转了一圈,“但现在,我们还是专心跳舞吧,美丽的女士就更不应该辜负这样的夜晚。” “好的。”娜塔莎点头,果然之后就再没提起这方面的话题,“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这种理论。” “那就记住它吧。”黎朔笑说。 娜塔莎勾起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转瞬即逝。 结束时她再次向黎朔道歉:“将军,抱歉破坏了您跳舞的兴致,改日我会还您一场舞的。” “都说了没事。”黎朔摆摆手,“再说吧,会有机会的。”他突然笑了,“你这种认真劲,倒挺像我一个朋友的。” “是您想要邀约但是失败了的那位么。” “……是,”黎朔苦笑,“别说的这么直白嘛。”他顿了顿,又说,“你很厉害,在未来的某天,可能可以站在比我还要高的位置。” 娜塔莎这次没接话了,眼睛里突然就燃起了好战的、跃跃欲试的光。 “干杯。”她说,举起酒杯,“为了人类的荣光。” “为了人类的荣光。”黎朔与她碰杯,琥珀色的酒液溅上杯壁,反着晶莹的光。 数年后在平城市的地下车站,人人都知道,黎朔从一开始就是她的假想敌。猜测有很多,但没有一人想起这场在2143年的简陋宴会。那时还没有爆发的病毒,战况一片光明,他们跳了一支舞,一支再也没被姑娘还回的舞。 散场后,兵士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战斗还在继续。黎朔在独自回去的路上,听到楼上传来的交谈声。 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于是扶着楼梯栏杆,向上看去。 那上头,身着白色长袍的夏教授抱着一堆资料,与同行人走过长廊。兴许是感受到黎朔的目光了,他也望过来,笑了笑。 那眼神有着他惊人的熟悉,居高临下,带了些调侃与张扬。 就好像数百年的光阴里,他都一直凝望着这双眼眸,靠了其中的光,行过最黑暗的岁月。 “夏一南……”他缓缓说,忽而意识就陷入了浓厚的泥沼之中。 几秒钟之后,眼前再次清晰起来,同样的眼神出现在黎朔面前。钟表在慢慢行走,一下下,击打着下一位数字。细小的水声中,他看见在略有昏沉的房间内,夏一南拧了拧毛巾,放在他额头上。 “我想起来了。”黎朔沙哑着嗓音说,“教授对外称的名字叫夏征,但实际上,他的真名和你一样。” 夏一南的手顿了一下:“那又怎么样?本来我就会找到那些和我相近的人,再怎么样,只是巧合。你不要再被这些情绪影响了。” “不,”黎朔坚持到,“那个眼神,只可能是你。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继续睡吧,你发了很高的烧。”夏一南没再和他争辩。 等到黎朔再次陷入沉睡之后,他走到屋外,带上门。他用骨节分明的手夹起一支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这是他近五六年来,第一次吸烟。吞云吐雾间,他的面上有着前所未有的烦躁。 很快在往实验室走去时,夏一南把吸了一半的烟丢了。 他很莫名地,想起看以前教授演讲录像时的场面。当时联盟还在鼎盛时期,教授,又或者说是夏征,站在漆压压的人群面前,解说着“信”的存在。 那时夏征眉飞色舞,讲到兴起时,各色理论有力地压倒了所有质疑者。他说“信”是全新的时代,他说外骨骼的运作,他说航天系统的前途,他说我们的征途即将迈向穹宇。 他博古通今,潇洒自信到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法则,皆为他所创。星辰茫茫,长河万里,他的天地在寰宇中超越了时间。 如今这极具压迫与说服力的身影,与夏一南自身渐渐重合。 他开始分不清这究竟是谁的记忆。在记忆渐渐清晰中,夏征的一言一行,就连眼神,确实如黎朔所说一般,和他分毫无差。 夏一南靠着墙,慢慢地蹲下了。 良久后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话语:“我……我究竟是谁啊……”回答他的,只有烟头上明灭的火光。 49.歌声已朽(48) 如果说战斗组是最心心念念黎朔的, 那大概夏征是最被忽视的那一个。 刚从追捕叶淮的任务回来时, 不知多少壮汉轮番造访黎朔,有些还送上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 比如黎朔收下就没再用过的粉红毛衣,或者一顶鲜绿色的帽子。 相比之下,科研组抱着“就算教授死了我们也要努力工作才能不辜负他的研究成果”的思想, 在夏一南受伤的那些日子,连续加了几天的班来纪念教授的付出, 愣是三天才来了两个人探望他们的组长。 所以在夏一南这次回到实验室时, 没能预料到眼前的情况。 他首先遇到的是许婧, 好长时间未见,她瘦了不少, 一直挂在脸上的黑眼圈倒是一点没少。许婧旁边站的就是身躯如熊的伊戈尔,足有两米多高,抱着一堆文件。 “教、教授。”许婧见到他, 整个人都愣了。随后眼泪夺眶而出,她几乎是泣不成声:“您下次, 还是要出去战斗么?” “……”夏一南露出了一贯温和的笑容,有些无奈,他不可能解释夏征被感染的特殊体质, 只能敷衍道,“可能吧。” “教授, 下次一定要注意安全。”就连从没说过这种话的伊戈尔也这么说道, “上次你与‘死亡’作战时, 我们已经非常很担心了……这次……这次谁都知道情况更加危险,之后呢,也许还有更大风险的事情。”他顿了一下,“教授,我这并不是作为科研组成员说出的话,而是作为一个朋友。” “是啊,”许婧抹了抹眼泪,语气稍微恢复到平日冷静的状态,“您的实力很强,我们都是知道的。但这真的比得上那些终日训练的战士么?如果只是热衷于战斗,我觉得平日的任务已经足够满足您了。而且,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对‘信’的了解谁也不如您,万一、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们的很多研究进行不下去。” 科研组从未亲眼见过夏一南的战斗。在他们的认知里,教授拥有极其强大的实力,可终归还是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头、疏于训练的研究人员。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他肯定比不上真正的兵士——这一点按照寻常思路来说当然没错,而夏一南又并不能解释。 “抱歉,我有自己的理由。”夏一南最后只能这样说,有些不适应见到面前人的眼泪。上一次是尼坤,这一次是许婧,在短短几日内,他就见到了他们最脆弱的模样。 再上一次见到别人哭是什么时候了?他不记得了,在血腥而激烈的战场上,没有人需要这种东西,突然见到已经觉得陌生。 许婧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我明白了,教授您有理由就行。”她笑了笑,上前轻轻抱了抱夏一南,“下一次一定要小心。”身上有着实验室特有的消毒水味。 往实验室走去时,许婧走得快了些,余下伊戈尔和夏一南在后头。 伊戈尔轻声和他说:“她最近的情绪都不大好,在当时知道你们的计划出了纰漏后,情绪有些崩溃了,听说你平安回来后才好点。” “出了什么事么?”夏一南问。 伊戈尔犹豫了一下:“其实没特别的事情,只是人体实验带来的问题。教授你和她认识那么多年了,肯定也知道她私下底其实挺感性的,所以人体实验可能对于她来说……可能还是太困难了。” 夏一南揉了揉眉骨:“而我觉得她的能力很强,还把她任命成了组长。” “是的。”伊戈尔说,“我并不反对人体实验,但是,真希望这段岁月能快点过去。” 进到最里层的实验室后,夏一南再次见到了熟悉的、地狱般的场景。 这次被做当成实验对象的,仍然是个掠夺者。他曾经与车站为敌,在数年的时光里,靠游走偷袭,多次袭击了车站外出补给的队伍。 这种人就算上了法庭也是死的命运,但在实验室,他只能生不如死。如今全新的试剂正在缓缓流入他的经脉中,他被拘束在实验椅上头动弹不得,只能勉强发出一些模糊的咒骂声。 挣扎得最激烈的时候,科研人员向他注射过镇定剂。但这对实验的结果不好,后来他的力气小了很多,就再也不用了。 和往常一样,在动脉里他被先注入了少量的启示病毒——这会让转变来的很缓慢,给予他们观察时间,取得足够的数据。 科研组仍然在不断研究d06作为解药的功效,而在多次这样残酷的实验中,他们确实以惊人的速度在前进。 只是再怎么冷静的实验人员,接受这种场面也花了很长时间。 面前人的感染是从左大腿开始的,溃烂在不断发生,空气中满是奇异的腐臭味,难以想象这会是从活人身上传出来的。细小的瘙痒在啃食他的骨缝,病毒在腐蚀他的肌肉与神经,理智与疯狂做最后的抗争。 就算这种力量就要衰竭的时候,他也继续挣扎。被束缚的手上爆出青筋,脸涨得通红,眼球突起,怨毒几乎要从其中化为利剑,直插入每一人的胸膛。 而在他之前,已有近十人死在了实验中。他们因为注射了过多未成型的药物,奇异的转变伴随着病毒一起发生,让他们无一不死状凄惨。 尸体虽然被集体处理过,但那场景,包括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腐烂的、恶毒的味道,只要参与其中实验人员,都不可能忘怀。陆续有人申请退出这个项目,回到普通的实验中,导致现在还坚持在这的人数寥寥。 “他也快不行了。”伊戈尔轻声说,“又该换人了。” 果然这个掠夺者的瞳孔开始涣散,感染症状在某个瞬间后,开始迅速扩散,爬上整个上半身。 旁边的实验人员见此场景,面上已经从最初实验的极度不安,变为僵硬的冰冷。他们机械地记录下数值,抓紧最后一刻的机会。 有这么一瞬间,夏一南觉得他们不似人类——他们只是冷漠地站在玻璃之后,观察其中名为人类的物种,看他们在各种情况下的转变,全部有着带了恶意的求知欲。 而他自己,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这种冷冰冰的死亡场景,不如那些鲜活的、在战场上的血腥味刺激得他神经兴奋,虽然并不会惧怕,但还是本能地想要回避。 在那实验对象的回光返照之际,他的意识又清晰起来,发出了垂死的怒吼。他在与逐渐侵蚀身躯的病毒抗争,全身痉挛里,目光紧盯着单向玻璃之外。 夏一南下意识觉得,他是透过玻璃看到了自己。 然而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很快他就死去了,变为了感染者。接下来他会被移交给另一小组,进行d06在感染者上的测试。而在许婧一直负责的这个小组,新的囚犯又会到来,开启又一轮的实验。 夏征选择的这条道路,沾满了血腥。夏一南不知道在多个深夜,他坐在桌前草拟这个方案时,究竟在想什么。 他会良心不安吗?他会质疑自己吗? 这个答案已经被尘土掩埋,或许再没重见天日的那日。眼下夏一南没有叫停项目的理由,于是在短暂休息之后,重新参与了实验。 许婧的精神状态还不是很好,需要频繁的休息,但好歹在夏一南的陪伴下,比之前稳定了。伊戈尔仍然在努力活跃实验室内的气氛,他最近沉迷学习芭蕾,旋转跳跃的时候,脑袋狠狠撞到了天花板。 …… 在结束了一整周的实验项目后,科研组集体放了个小假。这时候黎朔的烧也退了,重新开始在车站活蹦乱跳。 抓捕他们两人的计划,似乎在娜塔莎的死之后,就搁浅了。本来黎朔病重是车站的最佳时机,但没有任何一点迹象表明车站还有所动作,或许是因为兵力减少,暂时放弃了,又或许是另有打算。 在夏一南暂时休假的时候,他收到了一份邀请。 这份邀请比较特殊,来自黎朔的口头转达。于是他和黎朔穿过几位站岗兵士,来到了尼坤的房前。 尼坤还在叶淮案件的重新调查里,种种过去的疑点被调查人员一一翻找出来,比如,当时武器库确认没有任何武器遗失,警卫也确认没有被偷窃。而当时死亡的几人里,他们身上都有利器的伤痕。 当时根据尼坤的证词,是叶淮夺了他手中的刀刃,在打斗与逃窜过程中,杀害了这几人。但这次由娜塔莎提出的重新调查里,她提出了在反复比对下,叶淮的用刀手法和伤处有细微的区别。 在前往古堡之前,她已经提交了许多图片资料,包括以前叶淮在执行任务时,战斗留下的刀痕。 准确来讲,那些受害者受伤的方式,更接近尼坤的手法。 当年的调查组不可能忽略这细节,至于证据是被放弃了,还是被尼坤压下去了,就不得而出了。 如今这证据对指控太过致命。尼坤暂时行为受到限制,只能在自己屋内自由行动,黎朔有事没事就跑去和他闲聊。夏一南想象了一下,简直是两个重度嫌疑犯在密谋什么——现在加上他自己,有三个了。 刚进门时,尼坤正坐在桌前看书。 在这种情况下,他从头到脚仍然是一丝不苟。之前还有些凌乱的几缕白发,又被仔细地染黑,梳好成整齐的发型。这点倒和多年前在军部时,一模一样,好似一切都没有改变。 不同的是,他的脾气好了许多,很多时候懒得和黎朔拌嘴了。三人明显不是能好好聊天的组合,夏一南和黎朔也只是过来看一眼,很快就准备离开。 在离开之前,尼坤送他们去到门口。再往前就是持枪的兵士了,于是他和他们告别。 回到自己屋内后,黎朔摊开手掌。那其中是一张纸条,字迹是尼坤的。 在他们告别时,尼坤悄悄把它塞在他手中,上头写着:“开庭那日,清空西车站所有人员。” 50.歌声已朽(49) “你们根本不明白!”审讯室内有人在狂吼, 手铐被铮得直作响。他的面上还是极其病态的苍白, 只是其中怒火在燃烧。 被白光转化的掠夺者内,只有一两个人能被d06短暂恢复到理智状态, 这就是那其中一人。可惜的是,他们的理智也只能持续十几个小时,再之后就是全身器官的衰竭、死亡。 “你们根本不明白!”那人仍然在狂吼, “以陶氏芬博格先生的力量,怎么会预知不到你们幼稚的行动!”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眶, “他明明是为了人类的未来着想, 你们……你们绝对会不得好死的!” “你确定他恢复理智了么?”单向玻璃之外, 黎朔有点烦躁他的嘈杂,问夏一南。 “大概。”夏一南说, “目前最大的可能,是他本来智商就只有这么高。” “行吧。”黎朔叹口气,“整天审问弱智, 我都担心自己的智商。” “本来也不怎么高。” 黎朔皱眉:“你这人怎么敢这么对英俊潇洒又聪明果断的黎站长说话。” 夏一南:“……哦。”他手中还抱着以研究为名,借阅走的资料——那是希尔德多年收集的, 关于“神”的调查。他并不能完全理解上头的内容,但其中的一部分信息,与教授笔记里的观点不谋而合。 不论是夏征、希尔德, 还是多年前发明“信”的乔朗将军,他们似乎都相信着, “信”来自外部, 也就是说, 并非来自人类本源的力量。 而夏一南最留意的地方,是在资料其中的一副画。那是一份速写,可能由于时间紧促,线条有些简单,但在上头猎犬的身形活灵活现,灰色雾气缠绕在周身,它们的利爪狰狞。 他不知道这份速写,是否出自那位特别调查员周辰翊之手,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漫漫时空中,这些追猎者的目标不止他和黎朔。 也就是说,除却黎朔,他还有别的同类。 夏一南离开审问室的时候,还能听见那人在吼叫:“他早就知道一切了!只是选择了赴死!你们亲手扼杀了未来!” 这喧闹的声音弄得他头疼,还好在带上门后,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他站在门后犹豫了一下,手中是黎朔托付他做好的申请资料——这是一份很完美的资料,从措辞到理由让人挑不出毛病,只可惜,都是假的。 …… 五天后。 被暂停使用已久的东南车站只堆了一些杂物,空荡荡的站台显得宽敞。 非人的低吼声在回响,这里曾经有车站最大的实验室,但在被“死亡”袭击后,许多仪器都完全损坏,研究人员全灭,久而久之,就成了闲置之处。 此刻在封闭的一处实验室内,“审判”正在怒吼。它周围是半径五十米的空旷圆形区域,而从离地五六米的玻璃窗,能清晰观察到它的一切动作。这里本来是测试各类高阶感染者反应的地点,直到现在,一些大型试验还会在其中举行。 “审判”是他们捕获的第一位特感,之前也来过这里。虽然这么长时间来,在它身上并没有研究出太多东西。 这次的再次试验是夏一南提出的,于是通过极昼号,诸多兵士又把它给送了过来。 黎朔走入了场内,然而不等其他研究人员进入,大门就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怎么回事?”一位研究员愣住,赶忙通过语音呼叫,“控制室控制室,我们还未进入试验场地,请重新开启一号大门。” “这里是调度员……我……我被丢到控制室外头了。”语音里回答的那人,显然还在不知状况的茫然状态,“现在控制室的门被反锁,里头只有教授一个人。” 控制室内,夏一南正坐在椅子上,悠悠翘着二郎腿。他只和黎朔接通了语音:“你要是死里头了怎么办。” “没怎么办,这是我欠他的。”黎朔说。他甚至没有装备外骨骼,只带了一把在腰间的短刀,与已经缓缓出鞘、灼热的高周波刀。他深吸一口气:“放开他吧。” 于是夏一南在一众研究人员惊慌失措的呼喊声里,操控解开了“审判”身上的所有束缚。 层层束缚刚解开,“审判”就迫不及待地迈步向前,凶恶地扑向离它有几十米远的黎朔。 如此距离,它在短短两秒内就尽数跨过——甚至在前进其中,稳稳挑起落在地上、夏一南从外界投入其中的另一把高周波刀。 它挥刀向前,身上漆黑的联盟军服虽然破旧,但被保存的记忆不止是挥刀的技巧,它们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即将能出席军事会议,或是前往激烈的战场。 刀刃高高扬起,在空中划过耀眼的银光! 这千钧力道,被黎朔死死地抵住了。 要是他此时身着外骨骼,机械已经会因为不堪重负,寸寸崩裂。他执意不穿戴机甲,一方面是它能提供的保护实在薄弱,另一方面是出于对决斗的公平性。 两人的决斗场内是刀光剑影,殊死搏斗,角力之间就连加固无数倍的墙体,都摇摇欲坠。场外是一片混乱,各组人员在想尽办法打开控制室的大门,敲打呼喊声不断,夏一南倒是坐在其中老神在在,门已经被他用s级的权限锁死了,除非总站长及时赶来,或者他被降级,这里不可能被打开。 他在看着下方的战斗,并不担心之后车站会如何处置自己。 “审判”的一切指标都远远超过人类,它没有“死亡”的风暴,也没有希尔德的利爪,它的力量来得更为简洁而暴力,就是肉体上的增强,以绝对的优势碾碎对手。 火光爆裂在它周身,却不能撼动它的身躯丝毫。表皮的灼烧对于它来说好比轻微擦伤,不影响任何行动。在又一次利刃相撞中,高周波刀终于彻底崩裂,高高飞起插入地面。 黎朔被这力道震得虎口发麻。双方短暂退开几步,沉默对峙了不到半秒,就又凶狠地扑向前去。 如果不看双方的身份,这会是一场精彩的决斗。他们将毕生所学的格斗技巧,尽数发挥出来,每一击都直朝对手死穴。上勾拳挥得有力,夹杂着火焰朝“审判”下颚袭去,而这一击被躲开后,“审判”扬起一脚以人类不可能的角度,扫向黎朔头部! 黎朔偏头躲过,双手顺势抱住它的腿部。他猛地发力,扯得“审判”失去平衡,就要摔倒在地。 然而“审判”反手在地上一撑,已经完全异变的骨骼给它带来强悍的力道。黎朔还是低估了它,反被它甩飞,狠狠撞上了二十米开外的厚重墙壁。 他喘息了几声,就又恢复了精力。“审判”在远处暂停了动作,似乎是在从无神的眼中,打量着他。 这么看,它仿佛还存有自身的意识,有那么刹那,黎朔觉得它认出了自己。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在数次实验中证明,它只是感染者,有一定行为模式,但大部分情况下,仍本能地追捕一切。 在下秒后,“审判”果然冲了过来,拳头携着更为猛烈的烈风! “来吧!”黎朔突然笑了,摆出搏击的架势,吼道,“让我见见你的本事,徐承!!” …… 硝烟中,“审判”缓缓倒下,最后被蓝光吞噬。偌大场地里,只有剧烈喘息的黎朔。他浑身是血,但到底没有倒下。 最后他缓缓朝已空无一人的场地,敬了一个军礼。他用有些颤抖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朵花。 那是每年他和尼坤都会给亡者献上的花朵,现在虽然被鲜血染透,但轻轻放在地上的时候,仍然怒放每一寸花瓣。 录像终止于此。全场人鸦雀无声。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军官如此说道。 黎朔耸肩:“这不是很明显的情况么。”他此时正站在车站所有高阶军官之前,双手被拷住,但神情悠闲到好似在训斥所有人——就像以前一样。 离他五六米远,夏一南同样站在被告席上,神情则好似在做复杂的熬夜实验,充满了被克制住的不耐,和点点渴望结束的期待。 两人的态度显然激起了一些人的不满,细小的低语开始响起。 “本来我们能从‘审判’身上,获得更多信息。这些信息对车站可能至关重要,而你们两个滥用职权,竟然私自杀死了重要的实验目标。”一位军官如此说道。 “打断一下。”夏一南咳了一声,“其实,经过我们这段时间的研究发现,它可能不是那么重要。”黎朔笑出了声,那位军官的脸黑了。 “肃静。”庭长说。他看着眼前的一堆指控资料,头有些疼。总站长就在一边旁听,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不时掏出手帕擦擦额前冒出的细汗。 他瞥见庭长投来的目光,于是笑眯眯地回望,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看不出态度究竟如何。 最后结果,是黎朔被暂时降了军级,变为a级人员,等着将功补过的那日。夏一南则被批评教育了一通后,又被放回了实验室。 谁都知道这个判决结果太轻。车站明面上说的是,念及旧功从轻处理,但实际上如夏一南猜测的一般,另有打算。 “毕竟他们连实际的逮捕计划都拖延了,没必要再在这个时候,做出特别得罪我们的事情。”夏一南刚洗完澡,一拉开门见到黎朔大摇大摆坐在他桌前,已经不觉得奇怪了。 他没穿上衣,湿漉漉地从浴室里出来,头发有些黏在了前额。黎朔见到后吹了声口哨:“二北,现在天气热,我不介意你把裤子一起脱了的。” “……”夏一南把衣服套上,“你有我有大家有,要看就看自己的。”他顿了一下,“人员的疏散,做的怎么样了?” “安排好了。”黎朔说,“他庭审那天,西车站不会有一个人。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他要做什么。” 五天后就是尼坤的审判日。夏一南和黎朔再次来到了法庭,只不过这次是在旁听。本该出席的总站长却因病缺席,空出了位置。 尼坤穿着一丝不苟,站得笔直,面对种种指控都面不改色。终于轮到他发言时,他深吸一口气:“黎朔,带人去找总站长。拜托了。” 法庭内一片沉默,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这样回荡在空气中。 而黎朔什么都没问,立马起身就准备出去,无视那些准备拦下他的兵士。而他更多在旁听的兄弟同样不问缘由,齐刷刷起身跟着离开现场。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拦截的兵士挡不住他们的前进。 现场再次安静下来,是因为尼坤的一句话。 “在这里我想要揭发,”尼坤的声音带了细小的颤抖与干哑,还有无法阻挠的坚定,“总站长克里斯托弗即是第四位特殊感染者,‘饥荒’。” 51.歌声已朽(50) 六年前。 已经很晚了, 尼坤对着镜子仔细理好头发, 才继续迈步向前。他刚结束一场漫长的会议,正在返回住处的路上。 他的住所在车站最偏远的地方, 平日很少人来打扰。这次暂时过来南车站开会的总站长,就住在他旁边一间房。 刚才的会议上,克里斯托弗脸色很不好, 就先行离场了,摇摇晃晃的。隔了会叶淮又觉得不放心, 于是也离开了会议, 准备去看看他的情况,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直到接近住所时,尼坤才想起来, 有一位研究人员要过来找他——他顺便还找了几人一起把器材与资料搬过来。这么晚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等待。 于是他的脚步加快了几分,在穿过一个拐角后, 果然见到了等候在那的四人。 只是没想到的是,叶淮正在与他们争论着什么, 情绪很激动,不时还带了推搡的动作。叶淮是老兵,尼坤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副模样。 “发生什么了?”尼坤上前, 同时不忘理好自己的领带,露出得体的笑容。 等待着的那四人见到他的到来, 很明显松了一口气:“站长, 你来听听他在说什么吧。” “你们要立刻离开这里!”叶淮紧皱着眉头。 尼坤拍了拍他的肩:“你先说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总站长是感染者。”叶淮说着又去拉那几人, “快走!” 所有人都知道叶淮嗜酒,此刻他只引来了那几人的低笑声,调侃说这老兵又醉了。就连尼坤都舒缓了原本紧张的神经,笑说:“我们都知道,感染者不会有任何智慧的。这些天压力确实大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你可以自己去看!”叶淮低吼道,额前冒出细小的汗珠,“但这里有平民和研究组的,你应该立刻下令让他们离开这里!” 尼坤完全不相信他的话语,但出于长久以来的谨慎,还是朝那四人挥挥手道:“你们先走吧。” 叶淮见他们在走远,神经稍微舒缓了一些,但语气还是很急迫:“他还没有发现我们,我们也是该走的。” “不用担心,我去看看你说的感染者究竟长什么样。”尼坤笑了笑。 总站长的房间就在附近,要绕过一个拐角。尼坤悠哉悠哉地信步过去,在拐过去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还有细小的摩擦声从房间内传来,听上去,很像有人在啃食着什么。 尼坤的第一念头是,有感染者闯进了站长的住处,并将他杀害了。而叶淮在慌乱中,认为是站长变成了感染者。 短刀出鞘,被牢牢握在手里。 尼坤神色如常,将持刀左手微微收在身后,上前敲门:“总站长?” 里头的声音稍微停顿了几秒,随后是什么东西掉落的声响。两秒钟后,尼坤意识到是台灯落在了地上。 有人站了起来。于自下而上照射的灯光中,看得到侧边的剪影,确实是克里斯托弗一贯的模样——挺着小肚子,身形有些矮小。 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一条像是人腿一样的东西,消失在他的腹部。人腿还在上下微微耸动,缓缓没入其中。 尼坤瞳孔顿时缩小,身形爆退几步。然而还未拉开距离,他就看见屋内那人猛地转头看向他的方向,随后一股庞大的吸力在牵引着自己,朝房间的木门扑去。 和他一样被吸引过去的,还有不放心跟在后头的叶淮。两人狠狠砸在了木门上,好似被无形的墙壁压在原地!随后一只漆黑的手从门内破出,牢牢扼住了尼坤的脖颈。 手的力道不大,但足以让他无法挣脱,说不出话语。门在强大的吸力下,向内凹去,粉碎成渣滓消失在裂缝中。 尼坤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完全漆黑的人形。人形的腹部垂直开了一条裂缝,狂风正往其中涌去,那条血淋淋的人腿还有半截垂在外头。目光上移,克里斯托弗的五官只能勉强被辨认出。 惊疑之间,尼坤用短刀狠狠扎向他的手臂。然而那黑色躯体坚固无比,短刀只在上头划出了火花。一旁的叶淮掏枪射击,在极近距离的狂风中,准确命中了他的太阳穴! 然而子弹同样擦边而过,未能击穿克里斯托弗的头颅。 在黑色手掌不断收缩的过程里,尼坤一点点窒息,脸憋得通红。叶淮射空了所有的“信”,立马甩下手.枪,上前死死掰住那手臂。 克里斯托弗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顿。 就这一个短暂停顿,让叶淮觉得捉住了生机。然而下一秒,他就看见那已经完全看不清五官的黑色人形,缓缓转头。 他的目光,锁定在拐角处的几人。 那个研究人员加上三位非战斗人员,听到动静,竟然又转头回来了。他们的面上无一不是极致的惊恐,其中一人的尖叫就卡在了嗓子眼。 这一声终究还是没发出来,他被出现在身前的克里斯托弗狠狠掐住了脖颈。 他对待这人,很明显不如对待尼坤,手上轻轻一扭,颈骨就发出了轻微一下爆裂声。 他腹部的裂缝在开合,比起其中涌出的烈风更可怖的是,裂缝边缘生出了一排利齿,闪着尖锐的寒芒。 它们在张合,想要去够那具尸体。 克里斯托弗举着那人,微微垂头,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他还是随手把那人甩在周边,继续着他的虐杀。 其他那三人的死亡没来的如此干脆,尽管尼坤和叶淮在不断试图攻击克里斯托弗,他也没有受到一点阻碍。 他的动作不算迅速,甚至可以说,和他平时踮着脚、努力往高处放文件的模样一致,带了些体态臃肿之人特有的笨拙。而手下的动作却是有力的,轻易就能将人的胸腔拍扁。 最后三人倒在血泊里,不断抽搐。他们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内脏都被碾碎了,肋骨穿进肺部,挣扎在死亡边缘。 通体漆黑的人形扭头,甩开死死抱着他一边手、还在试图以刀刃攻击的尼坤,径直经过他的身边,走向叶淮。 厉风再次咆哮起来,庞大的风压压着叶淮几乎喘不过气来。下秒他迎面挨上了一拳,直接被打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等等!”尼坤吼道,“我们可以配合你!这么多人死了,要有个替罪的!” 黑色人形的动作停住了。 浓厚的黑色在不断消退。克里斯托弗的面庞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变回了平时有些憨厚的模样,笑眯眯的。他说:“哦?” “我或者他,都可以做这个替罪的。”尼坤护在他与叶淮之间,“你可以看着我伪造出证据,我们入狱之后再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的。” 克里斯托弗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尼坤站长,看不出来你的求生欲还挺强的。但可惜,提议太幼稚了。我既然都能到这个位置,杀几个人哪里瞒不下去。” “还有其他事情,有些东西你一个人肯定不方便,我可以帮你。”尼坤额前开始冒冷汗,脑子里一团糨糊偏偏还要想出应对方案,“或者是以前军队的研究资料,我都知道具体位置。我只有一个条件,别杀他。” 此刻他并不确定总站长是否就是那个特感,但至少,不是他能敌过的对象。 他甚至连异能都没有激发,连逃跑都没有一点点的机会。更何况叶淮就在他身后,再怎么样,他都做不出丢下战友逃跑的举动。 毕竟多年前,他就是这么教导徐承的。徐承也确实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没丢下自己的副官与战友们。 “……但是,”克里斯托弗继续说,“你的想法还挺有意思的。”他笑得更欢,“你不是自诩为车站着想么,我想看你亲手把朋友送进监狱。”他瞥了叶淮一眼,“还有那些资料,有人会对这个感兴趣的。” 伪造证据的事情,终归还是没有让尼坤完全参与。克里斯托弗请来了“更专业的人”。 那也是尼坤第一次见到希尔德。 那个穿着黑色西装、胸前系着鲜红领结的男人在这个夜晚,从废弃的地铁通道进入,一步步走来了站台——这是普通人不可能做到的,光是废弃通道里的感染者,都足以让兵士毙命,而他悠闲得好似在自家后院散步。 他蔚蓝的眼眸中满是冷漠,甚至一眼都没看满地鲜血,和站在旁边的尼坤:“我出来一趟不容易的。” “知道知道。”克里斯托弗挤出笑容,“这方面还是你专业,帮我们的尼坤站长伪造一下证据吧。” “为什么?” “因为很有趣啊,”克里斯托弗说,“你不是最喜欢了么,这种劣等生物的挣扎。而且在军部,有很多关于‘信’的资料。”他拍拍尼坤的肩,亲切道,“这位朋友,可以告诉你确切的位置。” 旁边倒在地上的还有两人未咽气,希尔德沉默了一会,对尼坤说:“拿刀杀死他们,身上多划几道。”克里斯托弗将落在自己脚下的短刀,踢回给尼坤。 尼坤面对着倒在血泊中的两人,握刀的手满是汗。 过了今晚就好了,反正他们本来就必死无疑,只是时间的问题。他机械地想,只要过了今晚,就将真相揭露出去。必须有人活到能说出真相的那一天。 落刀的那一刻,他感到有麻痒从手心窜上臂膀,轰轰烈烈袭向了跳动的心脏,仿佛是沉重的、在哀嚎的灵魂从那些垂死躯体里涌出,加附于身。他知道自这一刻起,他的脚步就再也不可能轻松。 次日,克里斯托弗伪造出几日前,对叶淮进行贪污物资的指控,并向车站众人遗憾地表示,叶淮在试图潜逃的过程中,杀死了车站的四人,幸好被尼坤及时制止。 “……至于我为什么最后没有说出事实,是因为地铁。”法庭上鸦雀无声,尼坤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他……他与地铁其中的‘信’能产生共鸣,最终导致大爆炸。” “就在叶淮入狱的当天,他让我带着他去军部找到过去‘信’的资料。光是一支手.枪里头的‘信’,就让他周身的十几米夷为了平地。如果是地铁中‘信’的含量,恐怕半个平城市都将不复存在。” “也就是说,如果在车站内我们与他交手,不能在短时间内将他击毙,他就有可能进入地铁隧道中。” “永夜号的‘信’在机械严密的保护下,我不知道他能否引起爆炸。但是极昼号上的能源,在先前的磨损与战斗中,有所松动。” “我们目前有的器械,无法修复那么复杂的机械。对于车站来说,极昼号就是一个移动的巨大炸.弹。”尼坤的声音再次带上了颤抖,“之后我试过所有的方法,从下毒到刺杀,都没能成功……他太强了,即使结合车站的全部力量,也不可能击杀。” “我唯一知道的是,车站并不是克里斯托弗的最终目的。” “他不在乎这里的毁灭,只将这里作为一个跳板,来获取外界的更多信息,等待合适的时机。我的挣扎和痛苦只是他平淡生活里调味剂。” “但在这六年里,我发现,每一到两年的时间,他就必须要变为原本的形态,同时进食大量感染者或者人类,来保证生存。之前我们不小心撞见的那次,就是他控制不住的一次进食。” “每当这段时间,他就会陷入短暂的虚弱期。当然这个虚弱期,也绝对不是我们能够匹敌的。” “可是这次不同了,”尼坤深吸一口气,“这次在我们前往古堡时,他竟然现出了完全的本体,就像他在粮仓,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 “这种状态下他完全失去了理智,闯入希尔德的地盘,惹来双方的交手。被击溃后,他迅速回到了车站内,伪装成生重病闭门不出。” “虚弱期这次来的很猛烈,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他现在可能连引爆‘信’都做不到,又或者威力会下降很多,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依然让人在开庭之前,将目前极昼号会停靠的西车站清空了。” 有一道清晰嘹亮的声音响起,那来自克莱尔:“如果你的猜测是错的呢?地铁爆炸以后,我们不论在车站的哪个角落都无法幸存。” “那又怎么样呢?”尼坤反问,“他对人类的态度和希尔德一致。他并不在乎我们,车站对于他只是暂时有用,只要愿意随时都能抹杀。” 他继续说:“说实话,我也曾对未来抱有痴心妄想,也曾想要保持永久的沉默,期待他达成自己的目的后,就能安静地离开车站。这么一来,我犯下的罪恶,也算得到了回报。” “我自认是为了车站的利益,但有个人……有个人告诉我,在利益与荣光之间,她希望我选择的是荣光。” “那么我想,如果我们可能多存活的数年,是在一个极度藐视人类、极度鄙夷我们所有为了生存做出的挣扎的生物操控下,那么我宁愿选择死在今日。” 克莱尔强作冷静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么,你知道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了么?” “就在最近,是的。”尼坤回答,“希尔德的死出乎意料,加上自身的衰弱期,他露出了太多破绽。” “他的目的,是军队。” “现在看来,我们的敌人远远不止感染者。”尼坤笑了笑,“你们能想象到么,军队一直存在,看着我们的一切,却从来没出手相助过。” 他环视周遭:“现在,平城市最大最重要的战役就要开启了。女士们先生们,祝你们好运。”他敬了一个军礼,“愿人类的光辉长存。” 52.歌声已朽(51) 近二十余年前, ‘饥荒’第一次袭击了军部粮仓, 造成车站内的食物短缺。当天它凭空消失在阳光下,不知踪影。 同一段时间, 一位来自远方的匆匆行者,到达平城市。他浑身衣服脏兮兮的,好不容易才狼狈地来到车站。 “你叫什么名字?”登记人员说, “来自哪里?” “我是克里斯托弗,”那个微胖的中年人如此回答, 笑眯眯地抱着别人给他泡好的热茶, 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来自另一座城市,曾经在军队服役……我们在那里的据点被完全摧毁了,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 军队的档案里,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于是车站就将他留了下来。谁也不知道, 他已不再是以前的普通兵士,而感染者能以这样的形态出现在他们身边。 克里斯托弗在极短的时间内, 就因为自己的军事天赋得到了晋升——这其中,有多少是他本身的才能,有多少是他和希尔德串通好的, 就不得而知了。 加上他待人和善,处事谨慎, 短短十年内, 就被任命为东车站站长。 六七年前, 东车站的安全门因不明原因,不慎破损,引来了“死亡”的袭击,导致当时在站内的总站长不幸牺牲。克里斯托弗在第二日,就接任了这个称号,有条不紊地指挥整个车站的运作。 回顾过往这二十年,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从对掠夺者的完美方案,到安全门的破损。他以超出常人的耐心,好好演了一出戏,靠着车站的人力与资源,在搜寻军队的存在。 此时此刻的法庭上,俨然成了沸腾的海洋。 无数人面如死灰,直要冲出法庭外,远离站台。也有人迈步出去,准备执起武器,进行殊死搏斗。 夏一南则站在原地。他想起了很久之前,黎朔给他看到过的场面。 那时淡淡的歌声环绕在这片大地,从初春到晚冬,都是可以目睹的未来。虽然其中细节如流光飞逝,他并看不清晰,但至少最后的结局是明了的。 夕阳下平城市如静默的野兽。 一切终止在城中怒放的火光。时间定格于某处,爆炸如一朵小小的花,带着炽热,无声怒放在城市内—— 漫天奇光异彩,犹如圣灵逞威,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其争辉。 灰飞烟灭,万物消亡。 那时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人类的末日。如今末日的源头,终于直勾勾地摆在他的面前。飞驰的地铁曾经意味着生机,意味着未来,此时此刻,终于带着他们飞驰向毁灭。 还未等他的思绪被整理好,整个法庭就在一声巨响里开始震颤! 第一下震颤后,又是第二下、第三下。在不断的爆炸巨响里,地面摇撼到好似下秒就要崩塌。各种物品散落一地,恐慌在人群里扩散开来,不知有谁惊叫了一声:“是他要来了!”于是一群人闹哄哄地往外冲,哭泣与尖叫充斥了狭窄的空间。 夏一南却是猛地回头。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不是什么地铁爆炸的声音,而是来自黎朔的异能。 就在刚刚,他带着一众兵士去找克里斯托弗了。 “帮我解开手铐!”尼坤在他身后急道,“我也过去!” 于是夏一南扬手,几条黑刃刺穿了他的手铐。两人挤开不断拥挤的人群,逆了他们的方向,朝着爆炸声的源头奔去。 法庭的位置在北车站。过了几个拐角,空气中已经充斥着热浪。越靠近夏一南越觉得不对劲:他们正在接近实验室。 终于转过最后一个墙角,夏一南看到了被彻底摧毁的实验室。里头还有未灭的火光,墙体被毁坏了大半,浓浓的烟尘从其中涌出。 地上倒着几个刚刚和黎朔过来的兵士。他们大部分已经断了气,骨头以奇异的形状扭曲着,刺入了自己的肌肉里。 夏一南瞳孔微缩,几步向前冲进了实验室内。浓烟呛着他头疼,一直在咳嗽,终于在双目刺痛的时候,他看见了黎朔。 黎朔正坐在地上,靠着试验台。 他的左腹处血肉模糊,正在痊愈中。他似乎是咽喉处也遭到了致命攻击,好不容易才从粗重的喘息声里,挤出话语:“我……我没能留下他。” 在他面前、实验室的更深处,是一片血海。 夏一南缓缓环视周遭,倒在血泊里的,每一张都是熟悉的面孔。 他迈步,脚步在血液里拖出细小的水流声。在最尽头,他看见了伊戈尔和许婧。 伊戈尔是从后方被袭击的,被某种利器刺穿了心脏,钉死于实验台上。一瞬间夏一南有种错觉,以为他只是和往常一样,因为熬夜实验太过操劳,趴在桌上睡死过去。 而许婧坐在地上,背靠高大的器材柜。 柜门破损的玻璃有些扎在了她露在外头的手背上。那是满是老茧的手,她抱怨过很多次,说一点都不像女性的双手,都怪这些该死的实验,然后一边往上头抹着厚重的手霜。 夏一南在她面前蹲下,小心地拔出她手背上的碎玻璃。可惜那手上全是血洞了,鲜红掩盖了原来白皙的肤色,怎么看都是又会被抱怨的命运。于是夏一南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他知道为什么克里斯托弗要来这里。 d06在长久的人体实验中,终于再次取得了进展。尽管还不能完全作为解药使用,但对于感染者来说,它更加致命。 它仍然是对特感的最佳武器。 如今北车站实验室的资料与样本被尽数破坏,人员无一存活,即使结合科研组剩下的力量,也无法短时间内重新取得成果。 而那点时间对于“饥荒”来说已经足够。熬过了虚弱期,他的力量将无人能撼动。 夏一南的手攥紧了一瞬。然后他发现了一点不自然。 刚才许婧的右手,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向后摆。不知怎么,夏一南觉得她是在往后头的地面,扔了什么东西。 他不顾地上的血液,跪在地上向器材柜底部看去。在里头最深处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他伸手去探,摸了一手冰凉的血,然后在其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闪存盘。 这种东西现在几乎没有人用了,会用它来记录实验数据的,只有许婧。如今她在死亡的最后关头,把它藏了起来。 她知道,会有人找到的。 现在那个人,确确实实握紧了这最后的资料。 在这个世界第一次,愤怒全然压倒了对鲜血的渴望。夏一南站起身,眼中燃烧着狰狞的怒火,不似人类的眼眸,让他看上去犹如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回到黎朔身边——尼坤扶起了他——刚准备说些什么,就听见了某些响声。 那是上膛声,与缓慢的脚步声。 在浓厚的灰雾之外,众多人影缓缓接近,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他们无一不装备着外骨骼,持枪向前,构成严密的包围圈。 不同于车站策略的队形,夏一南只一眼,就辨认出他们是军队。在这瞬间,他明白了为什么在娜塔莎死后,车站没有继续逮捕行动。 并不是因为实力的不足,而是因为他们联系上了军队,完全可以借助军方的力量,来除掉他和黎朔。而刚刚克里斯托弗在未击杀掉所有兵士的情况下,就离开了现场,恐怕也是知道军方正在接近。 现在只要他和黎朔,甚至站在他们身边尼坤,稍有一点点的异动,恐怕就会被瞬间击毙。 黎朔的伤势还未完全恢复,光是站着已经很难了。夏一南垂目,略微思考了几秒钟,然后举起双手示意投降。 包围圈仍然在缓慢地缩小。在其中一人上前,准备制服他的时候,夏一南动了。 只在瞬间,他就以人类达不到的速度,完成了从夺枪到压制的一系列动作,把那个士兵死死踩在了脚下! 然而军队的反应同样不慢,几乎是和他的动作同时,开启扫射。他们完全不在乎尼坤还站在他们身边。 在压制动作完成时,夏一南摁着尼坤把他掼在了地上,避开了大部分子弹。他和黎朔则完全暴露在枪林弹雨里,重型外骨骼架起的机枪火力极强,在躯体上炸开鲜红的花朵! 实验室的墙在连续几场战役里,终于彻底倒塌。夏一南在子弹极强的冲击力下站立不稳,但仍然拼尽全力,拉着黎朔向后方跑去。 黑刃汇聚、编织成盾牌模样,拦住了些许子弹,虽然转瞬就被彻底击溃,但给了他们极短的逃脱时间。 短时间内失血过多,让他的眼前一片发黑。骨头被子弹一次次击穿的痛苦下,他的脑中还在努力思考,现在唯一的出路是车站之外,而他和黎朔很可能已经失去了打开安全门的权限。 还有另一条路线,就是他们进入车站内,去到废弃的那段隧道,从那再前往地面。 然而此时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极昼号正在从西车站呼啸而来,从时间上来看,他们很可能会被它彻底碾碎。 虽然他有极强的自愈能力,可他并不确定,如果全身被粉碎的情况下,他们还能不能变回原样。 身后的追兵正在烟尘中迅速追来。眼下也只有安全门那里可以走了,夏一南咬牙,只能期待那时黎朔有足够的力气,能够炸开大门。 血迹在车站明亮的灯光下,拖了一地,这场漫长的追逐战里,地面好似都在旋转。这是数十人的同时扫射,每一发都是凶悍到极点的、“信”凝成的子弹,就算是在与希尔德的对战中,夏一南也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终于在不远处,他看到了厚实的安全门。 本该牢牢关闭的大门却是开着的。 身后人明显也注意到了这情况,顿时加快了步伐。但是夏一南最后拼尽全力,用黑刃凝起的高大屏障,阻拦了他们几秒钟。 就这几秒钟,夏一南已经拉着黎朔,跌跌撞撞来到了地面。 此时刚好正午,阳光灿烂,倾城而下,耀眼得他无法直视。他沐浴其中,忽而就有种脱力的感觉,想要就此躺下,想要放肆嘲笑,又想要大声咆哮。诸多情绪压在心间,一贯冷静的大脑终于被这短短几小时内,发生的所有事情弄得混乱。 最终理智还是占了上风,他恢复了以往的模样。身后的追兵快要赶来,他咬牙背起已经陷入半昏迷的黎朔,大步向前。 和过往有过的一样,他在被整个世界追杀。唯一不同的大概是,他身边终于有了同谋者。 53.歌声已朽(52) 夕阳携着磅礴的一卷火烧云, 轰轰烈烈, 径直坠落向世界尽头,光都在加速逃逸。 夏一南瞥了一眼天色, 随后把短刀上的血抹干净。在他身边是一头幼鹿,颈部被利落地割开了。 他随后扛着猎物回去,身上还挂了一个袋子, 里头装了些军用罐头。身上的老旧外骨骼嘎吱作响,这是他几日前从掠夺者身上抢来的, 虽然并不怎么可靠, 但好歹能提供一些保护和辅助。 他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 回到了藏身处。推开大厦最底层几道厚重的钢筋,从背后的狭窄缝隙挤过去, 又小心地把它们归位,他绕过几个坍塌下的土堆,终于回到黎朔身边。 黎朔和他中午离开时一样, 还在看从希尔德那里拿到的笔记。他的伤口还在渗血,好在没有感染的征兆。 “回来了?”黎朔见到他, 顿时兴高采烈起来,“带了这么多东西也不嫌麻烦,过来给我亲一口。” “……”夏一南揉揉眉骨, “赶快吃吧。” 四周的墙体几乎是封闭的,看不见火光, 但难保这里会因为热源被探查到。而伤者光吃冰凉的罐头明显不现实, 这几天黎朔的伤口见好得极慢, 于是夏一南犹豫再三,还是逮住了一只倒霉的鹿回来。 黎朔辅佐他退下外骨骼后,他就靠着墙壁,开了一个罐头。罐头里头和之前一样,还是皮都在发绿的猪肉,液体闪着七彩的光。 这让他不由想起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出任务,在那栋破旧的、摇摇欲坠的高楼上,他和黎朔也是这样并肩坐在一起,吃诡异的食物。那时风都在耳边呼啸,远山巍巍。 如今军队已经彻底接管了车站的管理。兵士虽然对这帮三十年来没出现、一来就张口要管理权的人毫无好感,但在绝对武力的威慑下,没能拒绝。 不满者在暗戳戳地策划着,但不论是他们还是军方,都得先解决“饥荒”。先铲除异类,再肆意内斗,这才是一个族群的常态。 夏一南胃口不好,即使是黎朔硬塞给他鹿腿,他也一口没动。军方在城市街道上不断巡逻,设置了大量路障,稍有一点响动就会全部涌过去。他今天花了很大功夫,才没引起任何一人的注意。 如今他们正在前往军事旧址的路上。只有那里有可能存在完善的设备,能够解读许婧存下的信息,然后让他做出新的d06。只是黎朔长久不见好的伤势,拖慢了他们的脚步。 “真是奇怪……”夏一南说。黎朔烤完鹿肉之后,就没敢再用异能,于是两人在极端的黑暗里谁都看不清谁,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怎么?”黎朔问。 “以军方目前展现出来的实力,不该被完全压制到地表之下。”夏一南说,“当时我们也是军方的人,但是其中落败的过程,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道再怎么指挥,前线都在一直败溃。” “一开始情况确实不严重。”黎朔说,“联盟这边真正的崩溃,开始在阿尔法下线后。大量的信号站被摧毁,加上程序本身的问题,导致通讯一片混乱。就在这短短几个月内,战局被彻底改变。” 夏一南皱眉:“阿尔法的构思,是从乔朗那代开始的。信号站也是军事级别的,也就是说,会尽可能避免被摧毁,或者说即使通讯完全断裂的情况下,也该有应对措施。要是它真有这么大的缺陷,帝国那边也不至于败退。” “谁知道呢。”黎朔耸肩,“反正我觉得阿尔法还在……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么,阿尔法在平城市信号站被摧毁之后,还上线过一次。”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军方那边的操作。他们出于什么原因,要将自己一直隐藏好的阿尔法重新上线。” “或许吧。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隐藏自己这么多年。”黎朔说。 “……算了,说实话我不关心了。”夏一南说,微微垂眸,“我更想宰了克里斯。” “他确实该死,”黎朔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了,“虽说一直在强调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从安琪拉到希尔德,再到克里斯托弗,这么多事下来,你没有装出来的那种置身事外。” “你想说什么?”夏一南说,“都这么多年了,我又不是感情功能有障碍。而且我并不讨厌所有尽职的人,牺牲的士兵,或者熬夜实验的人员,我即使是在最开始不在乎他们的情况下,都保留着该有的尊重。” 黎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一开始就坦诚一点不好么,这样子的你可爱多了。” “……靠,我这辈子都不会跟这个词有半点关系的,你跟谁学的。”夏一南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赶快擦了两把手臂,“而且你怎么这么笃定?要是真的有必要,那时我杀了你都不会心软的。” “你这么说我的心是真的痛。”黎朔顿时愁眉苦脸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他拿手肘怼怼夏一南,“现在呢现在呢,现在怎么样?” 夏一南说:“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条死狗在身边,也该觉得习惯了。” “那我还是比死狗好的。”黎朔舒展了眉头,“所以你肯定比只是习惯好太多了。” “……”夏一南笑了笑,“别皮了,小心伤口裂开,我不帮你收尸的。”他想了想,又补充,“怎么说呢,从你相处的不是‘夏征’,而是我开始,你已经完全和其他人不一样了。在你表明知道我身份之前,不论是救我也好,怎么帮我也好,也只是教授在欠你人情。” “你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么。”黎朔说,揉揉眉骨,“难怪一开始总是那副臭脸。” “你脸他妈的才臭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可能。不过你倒是意外的很坦诚嘛。”黑暗里黎朔勾上他的肩,“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 “在没有伪装必要的时候,我一直很坦诚,我也不认为告诉你这些,会影响什么。”夏一南说,“反而是你,一直没告诉我为什么你知道猎犬,或者为什么能拥有和我一样的能力,又能预见未来?” “你会有知道的那一天的。”黎朔搭在他肩上的手臂,轻微绷紧了,又很快放松下来。他笑了,以很轻松的语气道:“你都会知道的。”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夏一南说,“还有特调员周辰翊,希尔德口中的‘神’,‘信’的由来。有这么多不清楚的事情,隐瞒对你没好处。” “是没有好处,但我知道的真的不多。”黎朔的语气变得格外的和缓,似乎其中掩藏了太多情绪,“而你现在……现在不知道的事情,都是你不该知道的,这一点不需要任何的改变。但是,但是,会有一切都明朗的那天的。” 他挪动身体转向夏一南,伤口处再次渗出了鲜红,可他并不在乎。他轻轻抱住了夏一南,好似稍微用力一点,眼前人就会消失不见。 他将下巴搁在了夏一南的肩窝,呼吸灼热,低声说:“我能做到的不多,只是看你抵达终点的那日……我保证,那时不论是辉煌的凯旋,还是全然的溃亡,我都会在你身边。” “……你可能对我有误解,”夏一南说,“我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我一直穿越在不同世界,只是想要……” 后头话语淹没在沉默的空气中,隔了会他拍拍黎朔:“起来,现在不是什么谈心的好时候。” 当天夜晚入眠时,他在迷糊中又想起了那座灯塔。 那座在翻滚阴云下屹立的灯塔,灯光明亮而忽闪如鬼魅,周身有千尺巨浪。 画面在不断闪烁,似老旧的胶卷,播出无声而模糊的记忆,最后终于淹没在完全的黑暗内。 第二日,黎朔的伤势好转了很多,那种神奇的自愈能力似乎是在一夜之间,起死回生了。夏一南看他蹦跳做着所谓的复健,说:“下一次,你是不是会死了?” “不清楚。”黎朔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想想也是,这种无敌的状态怎么可能一直持续,反正这次能好就行了。” 于是两人继续朝着平城市深处行去,小心避开了所有军队的耳目,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见到了极远处的军部旧址。 那里曾经是平城市指挥的最中心,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就在它数千米开外,就是地铁的调度中心——所有人都不愿冒险前往的地方。 高阶感染者已经遍地都是,接下来再试图隐藏战斗的行踪,已经不现实。他们决定休息一晚,明天再继续前进。 在天黑前,他们抵达了会议大厦。这栋楼在与“死亡”的战斗里被拦腰截断,现在只有几条固执的钢筋,指向半蓝半红的天际。 他们去到了这半栋楼的高处,避开了大多感染者。风声在呼啸,远处的旧址如伤重巨兽,盘踞着大段区域,因为距离遥远,所以伸手时能完全被攥在掌间,给人以“也不过如此”的错觉。 夏一南倚着半堵残墙,透过坏了一边的窗子眺望。 他自诩不是一个正义感强的人,这次杀克里斯托弗,也是私心大过了一切,包括所谓的道德。 克里斯托弗杀的远远不止实验室那些人,此前所有在战斗中因掠夺者牺牲的人,他都脱离不了干系,恰巧,也有与夏一南算熟识的人。 夏一南有一直尊崇的原则,既然是打定决心准备杀掉的目标,他就算是骨头都碎进了泥尘里,血液都淌干枯竭,就算是在死前的最后半秒,也一定会像疯狗一样咬下对方半块肉。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而是被揍了一拳就能赌命战斗的亡命之徒。真正被惹毛了,就睚眦必报,斤斤计较,吃不得半点亏。 这么想来,他好似理解了点夏征,他们都有同样的执着,即使是声名狼藉也要去完成。 夏征是个伟大的人,要是今日他的意识仍然在,恐怕也会义无反顾前往军事旧址,完成这场不可能的战斗。 夏一南想起来,在夏征第一次向众人提出人体实验计划时,究竟说了什么。那话语其中的某种力量,似乎也顺着血液,流入了他有力跳动的心脏里。 “……人就是这样,见到一点点可能性,就不论如何都想去试,而我就是这么骄傲又自负的人。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抵押道德,去换取希望,但我的过往你们无需了解,我的现在也不希望你们阻拦。” “我们的宗旨就是把实验室变成地狱,然后从其中,找到能挣扎出一条血路的光。” 夏征环视周遭,每一人面上都是否定与质疑,然而他腰背仍然挺得笔直,屹立在这孤单的战场,永远不会倒下。 “你们不必看到背后的血腥和黑暗,只要看到那抹被我们带到世间的光,即是希望。等到一切结束的那天,你们重归大地之上,而我会亲手关上实验室的门,连带着那些过往。” “从此以后,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繁荣、流淌血脉与飞扬的旗帜,皆与荣耀同归于我。” “然后我要安葬其中,半身浸血半身沐光,得到永恒的痛恨与赞美。” 54.歌声已朽(53) 厚重的大门就在眼前。烟尘高高扬起, 直奔天际, 方才的战斗摧毁了至少三条街道,感染者的残肢遍地。 夏一南站在军区大门之前, 浑身都是血与感染者爆出来的汁液。虽然看起来严重,但是大部分伤口都愈合了。 只是确实如黎朔所说那样,这种能力似乎也走到了极限, 他恢复的速度大大不如之前。 而每根神经、每块肌肉重组时,他能感觉到鲜明的眩晕——并不是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的眩晕, 而是理智在消退, 就如他第一次见到那些眼睛时。暴虐奔涌在每滴血里, 伴随着战鼓一样的心跳,教唆着、挑拨着他去毁灭。 这并不是好兆头, 加上克里斯托弗的存在,留给他们的时间极为有限。 黎朔的伤口愈合得比他还慢一些,但好歹不似之前被子弹击中那时。他在夏一南研究如何开启大门时, 守卫着周围。 夏一南绕着庞大的建筑,搜寻了约莫五分钟, 期间又经历了陆陆续续几场战斗,终于找到了一个入口。 那是军区的一道侧门,平时供车辆出入。此时它只开了一半, 是在多年前闭合的过程里,被倒在门间的壁垒感染者牢牢卡死。 壁垒感染者足有数十米高, 这么多年过去即使身体干枯, 也显得庞大。两人借助外骨骼的弹跳能力, 很轻松地就踩着它的鳞甲进入了建筑内部。 入目首先是一片漆黑,黎朔燃起火光,两人继续向前,一路无言。 这么多年过去,黎朔仍记得建筑内的结构。此时他们在向建筑最深处前进,那里有曾经承载了阿尔法的超级计算机,同时有设备完善的实验室——如果它还没被完全摧毁的话。 眼前的走廊漫长,每一处破损都是过去的伤痕。夏一南正往前走,突然就感觉一阵危机感。 这种本能来得极其汹涌,完全盖过了理智。他猛地回头,数十黑刃悬在周身,然而完全转身的动作还没完成,他后脑勺处就被一抹冰凉抵住了。 那是枪口。 “手举起来,慢慢转过身。”身后陌生的声音说,带了些笑意。 夏一南举起手,转身,看见一张陌生的脸。男人身着黑色的联盟军装,没装备头部装甲和目镜,帽子压得有点低,有着浅灰色的眼眸。在他身后跟着诸多兵士,黑压压的一片,正在迅速包围上来。 他说:“夏教授,黎朔将军,久仰大名了。我是阿诺德沃克大将,目前是军部的最高指挥者。很遗憾是在这种情况下与你们见面,但是,请将你们手中的一切关于解药的信息交出。” “……抱歉,我们没有这种东西。”夏一南说,“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找到阿尔法x。” “阿尔法x?”阿诺德挑眉,“车站里的档案可是写着,你们可是在几年前就试图找到它,但最后无功而返。” 黎朔同样高举双手:“人总是会抱有一点侥幸心理的,我俩毕竟死性不改嘛。” 阿诺德笑了:“黎将军的心态真是好,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们的事情我都听车站说了,我就这么说吧,要不配合我们,要不现在就将你们击毙。” “如果你听闻过我们的事迹,那肯定知道,我们不可能被杀死。”夏一南说。 “这可不一定。”阿诺德促狭地笑着,看向黎朔,“将军,上次的伤好得很慢吧?”他指了指手中的枪,“加强版‘信’凝成的弹药,就是专门为你们这些怪物准备的。”他的枪口往前抵了抵,“就这一枪下去,你们会不会彻底死了,连我也不知道。” 他继续说:“我们都是军人,话说的直接点才好。那么,如果你们没有资料,我现在就在这里围杀你们。如果你们配合,那么之后的事情我可以放你们一马,让你们安安全全离开平城市。” 黎朔刚想说话,就看到在一帮军人里头,站着尼坤和克莱尔,以及车站的另外几个兵士。那几人没有拿枪,看架势也是被胁迫过来的,并不受到军方的胜利。 尼坤朝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于是黎朔打断正要开口的夏一南:“我们确实有资料,现在可以给你。但是我要说明,药剂没有教授是不可能被配出来的。” “这点我当然知道。”阿诺德压压帽子。 夏一南看了眼黎朔,又看了眼阿诺德,最终还是将许婧的闪存盘交了出去。阿诺德接过那个小小的金属物件,挥挥手,一帮人就上前取走了他们的枪支。 老式外骨骼倒是没有被卸下来,可能是因为版型实在太久远,对军方这种最新的外骨骼构不成半点威胁。 两人和尼坤他们一道,处在前进军队的最中央。周围净是装备齐全、全幅武装的兵士。 “他们一直在追踪你们。”前方兵士在与进入建筑内部的感染者战斗,一片喧闹里尼坤低声说,“那个阿诺德……有我见过最强大的感知类异能。虽然能同时的追踪的目标很少,但能跨越整个城区进行地位。他们跟在你们后头,看你们成功进入了这里,才现身。” “我们要是正面对上军队很难,”旁边克莱尔补充,“而且有阿诺德在,他的异能能够完全抹掉自身和其他兵士的存在,我们提防不了任何暗杀,就像他刚才带着人接近你们一样。” “那军方的态度到底如何?”黎朔问,“怎么解释自己消失了这么多年的?” 尼坤和克莱尔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最后是尼坤开口了:“他们的解释很简单,但就是让人难以置信。” 他再次犹豫了一下:“除了我们,这个星球上,已经没有其他幸存者了。” “不可能。”夏一南说,“就这种感染情况,大部分人只要安分点待在地表之下,就能苟活。而且我甚至觉得,这点程度是军方完全控制得了的。” “这就是我最难以想象的部分了,”尼坤说,“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在周围构造了高墙,以严密的防线围住了几座关键城市,其中最中心的就是平城市。” “但是几年前,高墙终于被感染者击垮,他们就只能放弃那几座城市,回缩到平城市周围构成新的防线。也就是说,我们之前能够联系到的城市,全部是在军方的保护之下的。” “我们想当然,以为还有很多像他们的城市。后来那些城市没了消息,我们自信号塔上联络不到,就是因为全灭在了全新的尸潮中。” “而在外围,感染程度已经超乎所有人想象。防线隔离了我们与外界,让里头的感染状态控制在了几十年前。” “剩下的事情也是我听说的了,在外头的世界,高阶感染者都只能沦为最底层的猎物。新的变异每一天都在发生,特殊感染者都不罕见。那是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区域,就在这样全新的世界里,人类一败涂地了。” “这么多年下来,我们一直见到的是,是最最温和的末世。我们处在温室,而外头已经被飓风暴雨摧毁。”尼坤顿了下,“说是军方在‘保护’我们并不对。他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基地,只是防线内刚好有我们。这次出面,一方面是为了d06,一方面是克里斯对他们产生了威胁,要尽早铲除。” “……”黎朔说,“那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尼坤说:“他们没有对我们隐瞒什么,直接明说了,他们准备离开这里。之前的阿尔法是他们刻意下线的,为了早早拷贝走它的一切数据。我们为了对付‘审判’去找的阿尔法x,也是他们取走后删除了所有数据。” 他继续道:“现在,一切数据都被打包好了。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任何想要带我们一起走的意思。” 夏一南说:“所以,他们准备去哪里?” 尼坤沉默了下,伸手指了指上方:“太空。” 2143年末,东方联盟宣布早在五年前,航天事业已经采取“信”进行多次测试,有望于十年内,得到突破性进展。 三十三年后,飞船即将挣脱苍茫的大地。人类开启全新的征程,连星光都要被攥在指间。远方是黑洞,白矮星,与席卷的太阳风暴。在那里距离以光的年岁来计算,生命之消逝来得无声,甚至比不过流星耀眼的自灭。 “从人为下线阿尔法的那一日起……不我不知道,也许是病毒爆发的那个夜晚,也许、也许是更早之前,他们就已经放弃这个星球了。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逃亡。” 55.歌声已朽(54) 夏一南皱着眉:“这不可能的……”他没有讲下去, 因为现在谁也没有证据, 证明那是对的或是虚构。 如果事实真的如尼坤所说,那些构建的复杂防线, 包括航天事业的发展,都得在很多年前就开始准备。 按照教授的记忆,在多年前联盟确实非常执着于太空, 在“信”的技术趋近成熟后,迫不及待就将它引入了这个领域。之前夏一南回忆起来时, 只以为是联盟的野心不局限于地面。 黎朔说:“按照这个理论, 军方应该对我们的情况很了解。这些都是克里斯托弗告诉他们的么?” “我不清楚。”尼坤回答, “以前……以前也许确实是,但这次他们去实验室后, 阿诺德和几个站长明确说了,要捉拿你们以及克里斯。在这之前,车站内应该还没有人有时间告诉他们克里斯的身份。” “也就是说, 告密者还有另外一人。”夏一南说。 “我怀疑过车站的其他高层,包括另外两个站长, 但这毕竟是无根据的。”尼坤说,皱起眉,“但我们现在的情况, 恐怕容不得我们继续操心这些了。” 确实,军队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前进, 直奔向实验室。阿诺德走在最前头, 步伐迈得有力, 除了头部外他全身都包裹着厚重的装甲,各式武器一应俱全,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在这么高负重的情况下,保持移动的精力。 似乎是感觉到身后传来的几道不友善目光,他回头,朝被押着的几人笑了笑,其中的自负一览无余。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比你还欠打的人。”黎朔低声对尼坤说。 “滚你个死野人。”尼坤也低声回答。 在路过其中一个监控站时,他们得到了短暂的休息。在军队技术人员的操作下,他们成功激活了备用电源,虽然可持续时间短,恢复的区域也不多,但好歹是重连了监控系统。 军区建筑的走廊在并不好的信号里,显示在了屏幕上,由专门几个兵士监控着。 就这样他们避开了许多感染者聚集的长廊,绕过蛛型感染者缠满白丝、卷着尸身的老巢,偶尔遇见的游荡感染者,他们也能迅速以火力解决。 离实验室还差两层楼,三条长廊,大概数百米的样子。这时监控员突然说:“我们刚进来的军区门口处,摄像头信号断了。” “当时我是亲眼见到缺口被封起来的,而且我们还留了人驻守。”一旁的兵士道。立马有人开始联系那边的兵士,只是没有得到回应。 阿诺德微微闭眸,庞大的精神力以圆形展开,在瞬间,覆盖了整个建筑群。随后他脸色微变,对监控员说:“三号走廊那边如何?” 三号走廊就在入口的旁边,监控员回答:“同、同样失去了信号。” 整个地面开始微微颤抖,在这样封闭的空间内,他们听到了风声。 呼啸的风声。 它还在迅速逼近。阿诺德笑了笑,露出了尖利的犬齿:“真是心急啊……那个假货总站长来了。” 在良好的训练下,军队没有任何的骚动,只沉默地等待下一步指令。阿诺德说:“我们继续,优先送教授进实验室内,再对付这个不知死活的假货。” 军队加紧了步伐。很快实验室的大门就在眼前,阿诺德指了几个研究员:“和教授一起过去。” 身份验证通过了,实验室大门发出了吱呀的摩擦声,好不容易才打开了一半。十几人鱼贯而入,阿诺德伸手拦住了准备跟着夏一南的几人,扬扬下巴:“教授一个人就够了。” “要是等他们出去后,被灭口了怎么办。”夏一南冷冰冰地说,“我需要他们在我视线范围内。” “实验室我们就几个研究员,”阿诺德笑了笑,“其他兵士可是冒死去拦截‘饥荒’了,要你们这帮怪物聚在一起,伺机逃跑了怎么办。” “那我不接受。”夏一南说。 阿诺德沉默了片刻,左足尖前后摆动,军靴顶端在地上摩擦发出细小的声响。他最后再次咧嘴笑了:“行,你留一个人,除了黎将军。我可不放心同时放养两头野兽。” 夏一南说:“那就留克莱尔吧。” 克莱尔有些惊讶地抬头,但到底没提出质疑。尼坤和黎朔继续和军队行动,阿诺德留下了几个兵士,在实验室内做守卫。 临行前,阿诺德想了想,还是朝身后的某个兵士说:“你也留下来吧。” 和其他兵士不一样,那人显得格外苍老,也没有装备外骨骼。他一直在人群中央,身材又矮小,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即使他是熟人。 凯尔森布克只拿了一把步.枪,和其他兵士一起走入了实验室内,一言未发。他苍老的手上满是青筋,平时见他拿惯了画笔,转变为枪支时还有难以置信的错位感。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最后一个告密者就是他。 尼坤的惊讶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很快就变成了有些讽刺与苦涩的笑。反倒是克莱尔,眼中的愤怒几乎要把老画家给射穿。 实验室大门缓缓关上。一位科研人员打开了电脑,夏一南清楚地看到上头显示,阿尔法已接入这个系统。 界面顿时变得不一样起来,当闪存盘被插入其中后,自动分析开启。这个人类史上最强的人工智能开始分析数据,很快它就整理好了一切,将实验的算法自动优化,显示出了最简洁的步骤。 十余名研究人员立马开始有条不紊地工作。这个实验室损毁得不算严重,而且许多设施因为是专门为“信”准备的,据他们讲,比军方目前的都要完备。 前期工程很简单,甚至不需要夏一南亲自动手。他就一直看着这帮人,简简单单地,把这么多年来在血腥与背德里取得的数据,尽数取出,占为己有。 他并没有觉得愤怒,只为夏征不值。 一旁留下的克莱尔,已经抑制不住自身的愤怒,开始低声质问凯尔森。凯尔森保持了平日冷静的表情,轻声说:“我与他们做了交易。” “什么交易?!”克莱尔几乎是咆哮出声的。 “我能接触到军方,全靠克里斯托弗。”凯尔森说,“我在正式退役前是s级人员,他认为我在权力中心外,又和他观念相近,就与我还有其他几人一直保持着和军方的联络。” “他联络的军方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找到他们的具体位置,然后一举歼灭。但当时,他的说辞是要将解药的事情告诉军方。至于为什么向车站掩瞒,是因为不信任教授。” “克里斯提出,教授和黎站长都是原本军队的核心人物,既然被这样排除在外,肯定有军队自己的理由。我并不关心他的说法,只要解药有一日能交到军队手上,我死也瞑目了。” 克莱尔咬牙切齿:“你怎么知道军队的立场是对的!他们对我们态度怎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刻意下线阿尔法导致地面沦陷,这么多年对幸存者不管不顾!就这种东西有什么值得偏袒的?!” “光看他们所作所为,确实不值得。”凯尔森说,“我本来也是反对他们的一员。但……但直到阿诺德向我展示了他们的原因。” “他向我们展示了视频资料,那人亲手写的申请,以及项目正式批准时的文件。这些文件都是通过了阿尔法验证的,不可能造假。这个舍弃大部分人类,换取逃亡机会的计划,是乔朗将军提出的。” “乔朗?”克莱尔几乎被气笑了,“怎么可能!就连逝去的英雄你也要侮辱一遍么?!” “你可以自己去看证据。”老画家似乎是在长时间的行军下疲惫了,讲话慢了许多,“我可以不相信现在的军方,但我不能不相信这个曾经的联盟英雄。要不是……要不是当年他发明了‘信’,我们早就不存在这世间了。” 克莱尔嗤笑一声:“也就是说他早就预见了病毒的爆发?!” “我不清楚,我只是一个普通士兵。”凯尔森说,“这只是一方面,我没有把乔朗当做辩解借口的意思。先前也说了,我与军方另有交易。”他顿了下,“自从安德烈死后,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牵挂了。” “别提他,他会以你为耻的。”克莱尔冷道,“车站好不容易杀掉希尔德,为他报了仇,你却仍然出卖了我们。” “我不打算去地下见他。”凯尔森说,“迈斯特拉你记得吧?那个已经沉没的岛屿。” 夏一南想起来了,凯尔森总是喜欢画那样的画。每一张水下城市的画面都是不同的,却总是有一条银色鳞片的人鱼,看不清面庞,只能看见她飘飞的长发。 迈斯特拉上的人,都好似被抹去了存在,在生者的记忆里变得模糊。凯尔森的妻子正是岛上的居民,岛屿在巨浪中沉没之时,她正沉睡。 “军方还有专业的潜水装置,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抵达那片海底的方式了。”凯尔森说,“那只是半成品,我大概回不来了,但至少、至少能抵达那条最深的裂缝。” 他垂眼看了看手中的步.枪,笑了笑:“真不习惯拿枪,可只有画笔有什么用呢,画了半辈子的沉没之城,我终归要去亲眼看看她的。” “……你、你疯了。”克莱尔喃喃,“还有乔朗将军……你说的东西都……” “时间会告诉你们答案的。”凯尔森说,“不过那样的未来,我看不到了。车站剩的人数不多,之前与我们一起联系军队的人,会争取军队那边将所有人带走。” “战斗真的不适合一个决定隐退了的画家,等你们在星空浴血奋战的时候,我要听着波涛入眠。天气最好的时候,说不定还能看到海面上的星光。” 远处传来摇撼,大概是军队与克里斯托弗交手了。实验人员加快了进程,细密的汗珠从他们的额前淌下。就连负责监视他们的兵士,肌肉都紧绷起来。 而凯尔森微驼着背,朝克莱尔与夏一南微微垂首,然后退进墙角一片阴影里,就好似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56.歌声已朽(55) 实验在继续进行, 接近后期时夏一南也加入了其中。数据在跃动, 试管内d06缓缓绽放着淡红色,犹如飘散开的血液, 于丝状的缠绕、旋转里带了诡异的缠绵。 不管怎么样,阿尔法已经取得了所有的数据。只要在这里先配出小剂量的d06,证明了它的有效性, 军队在据点里就会竭尽全力取得足够的设施,大量生产这种药剂。 配制进行得很顺利, 只是地面的摇晃越来越严重, 这令人心惊的战斗在接近。守卫的兵士在请示进一步指示, 终于在某次剧烈的摇颤里,他们得到了立即结束实验, 从后方开始撤退的指令。 于是实验人员开始迅速收拾器材,闪存盘被重新交还到夏一南手中。 撤离方向在机房附近,沿路上阿尔法为他们亮起指示的明亮灯光, 在应急指示灯的闪烁红光中,指引他们奔向一个个走廊的尽头。 一分钟以后, 语音里兵士的声音消失了,他们无从得知前线的情况。 夏一南透过某段走廊半破碎的玻璃,看见远处爆炸升腾的火光。而正在迅速接近的, 是阿诺德沉重的机甲声摩擦声,还有许多人的脚步。 确实在回廊的另一端, 能看见军队正在迅速撤离。装备着外骨骼的他们, 移动起来比这群实验人员快上太多, 眼看着就要追上来了。在最前边的阿诺德脸上完全失去自信与狂妄,气急败坏爬上了眉梢。 在队伍内,夏一南没有看见黎朔或者尼坤,还有原先车站一起过来的任何一人。 这让他的脚步立马停下来了。旁边的兵士想要去拉他,被他甩开,那人见战斗的烟尘靠近就干脆地丢下。 阿诺德他们也要经过这边走廊,他见夏一南停下步子,立马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吼道:“拦住他!” 话音刚落,夏一南就感觉到精神力的威压自天而降。阿诺德确实很强,竟然能直接从精神层面去压制对方。 然而这个在他面前,实在是太弱了,甚至没能减缓移动的速度。夏一南单手撑着外围栏杆,就要跳出这个走廊,与此同时黑刃贯穿了前来的兵士肩胛,把他们死死钉在了走廊墙上。 然而就在他半身滞空时,又被一道巨力拉了回去! 那是阿诺德。他身上厚重的外骨骼发出了如野兽咆哮的声响,里头的力量正从齿轮间挣出。黑刃在短时间内无法击穿这装甲,只在上头摩擦出耀眼的火花。 阿诺德持着手.枪,在夏一南重新接触到走廊地面时,抵着他左膝扣下扳机! 一开始是麻木,随后才是尖锐的刺痛降临,顺着左腿的神经向上,突突地刺穿着脑神经。于极度的痛苦中,夏一南在他子弹出膛的刹那,黑刃已于手中凝成短刀状,狠狠刺入阿诺德的眼眶里。 他这一击是往死里下手的,落刀的刹那,温热的鲜血从眼眶里爆出,喷了满满一手。 然而膝盖处的刺痛更加严重,自愈并未及时发生。这子弹确实如阿诺德所说一般,对他伤害极大,完全粉碎开裂的膝盖在呻.吟,夏一南单膝跪倒在地,手撑住地面留下鲜红的印记。 周围的兵士迅速围上来,他咬牙,在被制住之前站起,再次越出了栏杆!他的白色长袍在空中飞舞,猎猎作响,似鸟类张扬的尾羽,带有淡蓝轨迹的子弹从侧边擦过,始终无法触及。 一条腿废了以后不好落地,夏一南狼狈地滚了几圈,才从坠落的力道里缓过来。一楼的地面有之前碎开的玻璃,扎进了他腰部与后背,但很快被重组的肌肉给挤出,伤势愈合了。 愈合同样发生在左膝,虽然缓慢,好歹给了他一定的移动能力。夏一南连滚带爬进入原先走廊的阴影之下,满身灰尘,彻底避开了来自上方的军队扫射。 他稍微喘息片刻,扶着墙勉强站起。 没有追兵过来,军队顾忌着“饥荒”迅速撤退,放弃了对他的追捕。 夏一南靠着墙,被浓厚的血腥味刺激着,加上剧烈的疼痛,视野一片发晕。这一层的感染者被他坠落时的巨响吸引,正慢慢行过来。 首先出现的感染者在拐角,露面时离他不过三四米远。这是个普通感染者,行动缓慢,但它身上长满了眼睛。 那些眼睛自脓水与腐肉间生出,密密麻麻,或大或小,错乱而狰狞,如万千寄生的虫类在腐蚀它的身躯,蛀出一个又一个狭窄的空间。它们的眼球都在旋转,里头的线条与色彩变幻,最后都直勾勾地看向夏一南。 夏一南愣了一下,眼前猛地发黑,再清晰起来时那些眼睛都消失了,但转眼又全部覆盖了上去。 不止是那个感染者身上,那些眼球像是烙在了视网膜上,随着他视野移动,如影随形,怎么都摆脱不了。就算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它们在生长,步步逼近眼前。 这逼人的恐惧直叫人想把自己的双眼剜去,好再见不到它们。 眼眸不断扩散、生长出新的同类,层叠间,一点点盖住世界原本的模样,全部盯着他看。最后整个世界都被线条铺满,那些眼睛侵蚀入大脑神经,令他看不清一点光亮。即使仰头,整个天幕不过都是眼眸。 与此同时,左膝的痛感更为强烈。混乱间,夏一南本能觉着,是那伤口威胁到了这些眼睛,激怒它们,让它们携着怒气与仇恨杀向这世间。 感知在腐蚀过程里,逐渐变得迟钝,他开始听不见任何声音,连自己的呼吸都毫无感觉,又在混沌间有着迷糊的意识。他想,说不定被感染就是这种感受。 …… 世界清晰起来的时候,夏一南首先闻到血腥味,夹杂了感染者特有的腥臭气息。 他的右手正插在克里斯托弗的脑袋里,把他半个脑袋都毁坏了,黑刃则刺穿了他的全身。理智在逐渐回缩,夏一南感受到某种力量在从克里斯托弗身上传来,安定了他的情绪。 这和之前的场景是一致的,教授的感染症状,总能从特感身上得到缓解,就像高阶感染者得靠捕食普通感染者维生。 但克里斯托弗没有死。 他如今只是一般人体型,通体漆黑,五官消失,肥硕的腹部垂直开了条巨大的裂缝。狂风依旧在他周身呼啸,不能撼动夏一南分毫。 而几秒钟后克里斯托弗缓缓伸手,要抓向夏一南的头部。伴随着回归的理智,力量在夏一南身上迅速消退,他短暂地脱力,连将手从破碎了一半的头颅中拔出,都花了好几秒。 下个瞬间火光炸开于他们两人的中间,烈风席卷了一切! 他们被迫在火光中,倒飞向不同的方向。克里斯托弗狠狠撞在了墙上,而夏一南被人稳稳接住了。 巨大声响后他有些耳鸣,黎朔的声音在一片混沌中传来:“孔雀!走了!” 随后他被半拖半拉地带到另一个地方。眼前的建筑在再次爆炸里彻底崩塌,大块碎石从天而降,拦在他们与“饥荒”之间。 弥漫的烟尘里,他们三人去往军区建筑的最深层。夏一南能听见黎朔在讲些什么,可一个字都听不清。 但那人一直絮絮叨叨、夏一南自己却什么都没听懂的场面,有着莫名的熟悉感。恍惚间回到许多年前,他缄口不能言,只有黎朔一人执着地说着话语,日复一日。 那时,他周身是水蓝色的天光。 57.歌声已朽(56) 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空气是微凉的。夏一南睁开眼, 看见一抹亮光下浮尘在飞扬。 他花了好几秒钟,才从混混沌沌中完全恢复思维。尼坤就靠在他身边, 装备着老式外骨骼,在闭目养神。 身上的疲惫感很明显,被子弹击碎的左膝处, 还隐隐作痛。夏一南尝试着站起身,除了头疼与疲惫外, 没有其他的负面症状。 旁边黎朔听到响动, 扭头看了看他, 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里还在军区内部的一个办公室内,看情况, “饥荒”还在追击着他们。 黎朔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通讯装置,席地而坐,靠着墙。这种老式的便携装置很少见, 没有任何画面,只有声音从其中传来。 从那其中夏一南听见克莱尔在轻声说:“不知道阿尔法会维持上线多长时间, 但在这期间,只要监视器有一点异动,我就会告诉你们。” “好, 你自己小心。”黎朔同样低声说,“教授已经醒了, 需要我们移动就立刻说明。” “嗯, 但注意, 不是所有监视器都还在运转。”克莱尔回答,她犹豫了一下,“不论如何,请您一定要保护好教授。除了他,现在没有人能够配制出d06。” “那当然,”黎朔说,“我是谁啊。” 克莱尔笑了:“那就好。”隔了沉默的几分钟,她又说,“教授,站长……虽然不合时宜,但你们和我聊聊天吧。” “你是怕么?”黎朔说,“不用担心,我们只要一找到离开的机会,会马上告诉你的。” “我……我知道。”克莱尔仍然压低了嗓音,“只是我现在有点困,机房这里很冷,我怕自己一走神就会睡着,看不到监控画面。” 夏一南不清楚自他晕倒后到底过了多长时间,但克莱尔要从军队那逃离,再抵达监控室开启监控,中途耗费的体力与脑力肯定不小。 她的怪力在这里被限制得厉害,恐怕稍大一点的动静,都会引来克里斯托弗。 “好。”黎朔说,“你想聊什么。” 对面沉默了片刻:“我也不知道。一定要说的话,是表达一下歉意吧。” “什么歉意?” “就是车站对你们的追捕。”克莱尔轻道,“这么多年下来,你们为车站付出了很多,到头来还被反咬了一口。最开始是克里斯一直针对你们——现在看来他是有目的的——后来也有一些人持着相同的意见。” 她顿了下:“我想说的是,车站内大部分人,还是站在你们这边的。如果这次行动之后,你们和军队没有达成协议,那请你们去往西城区之外。那里有我们准备好的武器与外骨骼,还有一辆性能良好的越野车,以及所有车站内最先进的设备,车上的物资储备足以支撑你们驶过两座城市。” “之前我们还不知道,其他城市已经空无一人。但……但凭借你们的实力,在新的城市居住,也许不是难事。” “等到飞船前往太空,如果我们还活着,平城市还在,你们就回来吧。如果没有,你们就远远给我们献束花,然后、然后别忘了我们的名字。这片土地如果变得那么荒芜,你们是唯一能记得我们存在过的人了。” “别的城市环境没那么好,暴雨的时候要小心住处水流倒灌,台风的时候要避开高大建筑,晚上能别出去就别出去。只有两个人做事要稳妥一点,”克莱尔笑了,“尤其是黎站长,没有娜塔莎姐姐管着,再随地烧烤的话,火可永远扑不灭了。” “……我知道了。”黎朔认真道,“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才对。”克莱尔回答,“还有黎站长,我多说一句,祝您追求成功。” 黎朔哽了一下:“有、有这么明显么?” “看眼神就知道了。”克莱尔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教授你也在听的吧?黎站长虽然有时候没大没小的,但还是挺好的嘛,要不考虑考虑?” “去去去。”黎朔说,“小小年纪八卦什么呢。” 夏一南却是笑了笑,说:“会考虑的。” 黎朔扭头:“当真?” “不。” 克莱尔笑了起来,声音清亮得好似银铃。 不一会夏一南就又觉得精神不佳,于是合眼睡去。黎朔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克莱尔说着话。女孩似乎是真的害怕,保持着通讯说个没完。 这种没有什么营养的对话,奇异地让夏一南觉得放松。他靠着黎朔的肩半梦半醒,恍惚间又听见了歌声。 飘渺的歌声。它萦绕着整个城市,回旋、上升,带了磅礴的生气。在最顶处,它开始消逝,最终在一片温和的星光里腐朽殆尽。 夏一南在呼啸而过的流云中,俯视整个世界,整片大地在似血残阳下沉睡。 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有能力阻止这消逝的发生。于是他迈步向前,自高处开始坠落。 扑面而来的风将他刮得遍体鳞伤,要把他撕碎。 在即将触地的刹那,意识猛地回归。他下意识倒抽一口气,清醒过来,听见黎朔低沉而急促地说:“快走,他要过来了。” 一旁的尼坤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夏一南的头还是疼,勉强站起,跟着他们出了这狭窄空间。 他们刻意收敛了脚步,在克莱尔的指引下,迅速转移向几条走廊之外的另一个封闭空间。 那里是一个档案室,离克莱尔所在的监控室很近。很快他们进入其中,门重新合拢,谨慎起见没有亮起任何的灯光。 克里斯不如“瘟疫”,或者“审判”,拥有超人的感知力,能感知到活物的存在。他更像是拥有普通人的感知,听力、嗅觉或是视力,都没有出彩的地方。能躲过普通人的地方,也能避开他的搜寻。 接下来是沉默而难捱的等待时间,克莱尔也不说话了。在一片死寂里,夏一南瞥见了柜子内放的诸多档案。 本来那些档案都被锁着,现在整个柜子报废,散乱了一地。上头的积灰很多,可字迹还算清晰,夏一南看见上头写着“特殊兵种项目”。 他蹲下来,查看着具体的内容。上头的人员名单还在,和之前记忆中一致,他找到了安琪拉·塞西尔以及徐承的名字。这个项目招揽了许多异能出众的人,特感大部分出自其中。 “信”能诱发异能,而异能强大者,对作为病毒出现的“信”也有特殊的反应。 他在昏暗的光里,翻看着这些陈年的记录。联盟当时掩瞒了这个项目的一切,普通兵士根本见不到实验者的身影。 而从文件上来看,联盟似乎是打算将他们变成冷酷无情的战争机器。外围的实验者,比如徐承,尚且正常。而最内部的几位异能者,训练残酷无比,洗脑程序布满了每一日程。他们被反复教导,杀戮即是真理,唯有死亡能带来荣光。 这些异能者大部分年纪很轻,在专业的军队面前,根本不堪一击。联盟从来都不是干干净净的势力,洗脑士兵,隐瞒“信”会带来感染的事实只是一部分。 也许还有更多恶臭的污泥潜藏其下,等着潮水退去,暴露在外的那日。 夏一南找到了安琪拉的档案。她是内部的实验者,档案上保留了她与实验人员的对话—— 【第十七次电刑之后】 实验员a11:“请重复一遍。” 实验目标:“死亡是馈赠,能带来荣光。我将至死效忠联盟。” a11:“请重复一遍。” 实验目标:“死亡是馈赠,能带来荣光。我将至死效忠联盟。” a11:“请重复一遍。” a11:“请重复一遍。” 【目标情绪出现不稳定,无法回答问话,重新开始‘教程’】 对话内容大同小异,永远都是单调的问话。夏一南一连翻了几页,看到最后,见到了洗脑完全成功后的对话。 那时实验人员完全相信教育已经被完成,接下来或许是安琪拉上了战场,或许是因为其他原因身亡,最后被病毒感染。 而她坚信,死亡能带来荣光。 不论是希尔德、徐承还是克里斯托弗,他们或保留了智慧,或还有情绪与本能。安琪拉有理由也拥有其中一项,那么如果她真的有这样的本能,那些对车站的杀戮又算什么? 死亡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她将这礼物执着地送给每一人。即使是遍体鳞伤,痛苦到只能尖啸,她也舔舐好伤口重回战场,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战斗。毕竟她原来是那么好的人,和娜塔莎不同,温柔似水,从来只为他人着想。 她兴许、兴许是爱着每一人的,张牙舞爪地,想要传达自己的善意。 “……”夏一南叹了口气,从思绪中回神。这些猜测终归是飘渺的,谁也无法证明,对目前来说矫情又无用。他揉揉眉骨,重新回归清醒的思维。 几秒钟之后他听到了口哨声,隔着厚实的墙体有些模糊。但是真的有一个人,在这废弃多年的危险地带。 他于长廊上闲庭信步,悠闲又惬意,脚步间都透露着势在必得。 这脚步他们三人都很熟悉。克里斯托弗在每次晚饭后,都会拖着这样的步子,顺着车站散散步,眯着眼睛笑,和偶尔遇见的人聊天。 语音里克莱尔没有任何动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下意识屏住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最后停留在档案室的门口。克里斯托弗熟悉的声音传来,透露着愉快:“找到你们了!” 58.歌声已朽(57) 墙体开裂, 伴随着碎石进来的, 是往日那个熟悉的矮胖身形。克里斯托弗面带笑容,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只是那条从胸腔到腹腔的巨大裂口,让他的笑容变得分外可怖。 此时据尼坤装备上外骨骼已过六七小时,异能被激发了出来。他离破口最近, 情急之下一扬手,数十厘米厚的冰墙拔地而起, 牢牢堵住了整片空间。 三人往档案室深处逃去。那里没有门, 黎朔用火焰强行爆开厚实的墙体的同时, 冰墙也被破开,晶莹的冰渣子飞散于空中, 转瞬被那道裂缝卷入其内。 裂缝的边缘生出了尖利的齿状物,足有好几排,轻而易举就将大块的冰咬碎。克里斯托弗微眯着眼睛, 搜寻着几人的痕迹。 就在他这停顿的几秒钟,夏一南他们已经来到了另一处走廊上。那里的路面情况并不良好, 有几处大断口,他们勉强才能跳过去。黎朔在逃亡过程中一直呼唤着克莱尔,但是语音里一直没有回应, 通讯似乎是出了什么问题。 “监控室就在前面!”尼坤吼道,“直接过去找她!不然迟早她会被那怪物找到!” 于是火炎在黎朔手中咆哮着旋转, 接近监控室紧闭的大门之前, 被他狠狠甩出。三人同时在巨大的冲击波里蜷缩身子, 然后顶着烟尘冲进去。 里头除了巨大屏幕投下的蓝色光芒,其余地方都是一片黑暗。 夏一南刚进去就闻到了鲜明的血腥味与腐臭,地上密密麻麻躺了很多感染者的尸身。看伤口,这是一场很最近的战斗。 克莱尔坐在屏幕面前的椅子上,面对着诸多监控画面,白皙的双手垂下,上头有干涸的血痕。 那些画面要不是一片荒凉,就是感染者在无目的地流浪,还有很大一部分的画面是无信号的黑色。诸多不同的场景铺陈在一起,监控着大片军区的一切动静,信息量庞大而复杂,放眼过去,有种整个世界都被收在眼下的错觉。 而她微垂着脑袋,因为太累睡着了。 至少这一刻,夏一南是愿意相信事实如此的。 克里斯托弗还没有追来,黎朔上前摸了摸她的脖颈,然后摇了摇头:“走吧。” 克莱尔身上有许多伤口,没有激发异能的她几乎打空了所有弹夹,才将这里的感染者清理干净,重新关闭上监控室的大门。 她试图去包扎伤口,可这里没有任何医疗资源,从现场的出血量来看,她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的。 失血会导致机体失氧,手脚冰凉,浑身发冷,血压降低。大脑供血不足之后,眼前都会是模糊的,最后就是休克以及死亡。 八小时之前,她说:“黎站长,教授,虽然不合时宜,但你们和我聊聊天吧。我现在有点困,机房这里很冷,我怕自己一走神就会睡着,看不到监控画面。”七小时之前,她指引着他们避开克里斯托弗,转移到档案室内,此后她说自己要休息一会,语音再也没响起过。 身后传来口哨声,越来越接近。在重新回到走廊上前,夏一南持刀刺透她的后颈,断了其中的神经。这样子病毒带来的症状会停下,她不必变得像那些感染者一般丑陋。 夏一南自认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此举是他为数不多,做出的能称得上“照顾人”的举动。只是这时他能给出去的温柔,都只是刀锋上一抹锐利的寒芒。 然而现在没有时间给他们哀悼了,来到监控室耽误了他们很多时间。几秒钟后,他们刚踏足走廊其上,就被身后的巨力扯得几乎摔倒! 那是席地而起的飓风,要把他们拖向“饥荒”死亡的怀抱中。尼坤再次于双方之间筑起冰墙,然而这次坚冰连两秒钟都未支撑住,支离破碎。 克里斯托弗缓步向前,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诸位,好久不见啊,很高兴看见你们精神还是那么好。” 回答他的只有咆哮的火流,与几道尖锐的冰锥。 只是火流在空中因为突如其来的狂风,突然飘散开来,炽热迅速在空气里冷却,然后与冰锥一起奔涌向巨大裂缝中,消失不见。 黎朔迈步向前奔向走廊尽头,和尼坤并肩,突然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喂……!” 夏一南没有跟上来,甚至都没有转身逃跑的意图。黑刃开始汇聚在手中,化作长刀,他双手稳稳持住,在狂风中迈步走向克里斯托弗。 他脚下的走廊老旧,在风中开始崩塌。下个瞬间他屈膝猛地发力,于是整个楼层都开始坍塌! 石块在坠落,夏一南高高跃起,刀锋对准了“饥荒”的头部! 而克里斯托弗微微抬头,与他对视。上层的屋顶在厉风里剥离,露出了半角晴空。那里是纯粹的蔚蓝,似乎是嫌弃落下的阳光太刺目,他举起右手挡在额前,眯眼,仍是看向半空中的战士。 刀刃流畅地贯穿了他的头颅,随后更多的黑色线条从刀身上爆开,将他的脑子搅得犹如浆糊。夏一南反手一挑,克里斯托弗的半边脑袋便飞了起来,扭身一踢,黑刃附着于腿部,夹杂着巨大的力量踹在对方的左腹处。 这一击把克里斯托弗击退了几步,腹部内陷进去,而他很快稳稳地站住了,伸手去够夏一南,与此同时面部的肌肉开始蠕动,重新生出模样来。 新生出来的面庞与原来大不相同,更像是一团诡异的烂肉,和另外半张面形成鲜明的对比。眼球更是如此,别扭地歪向外侧,无法转向,有着诡异的突出。此时克里斯托弗才看上去,完全像个感染者。 夏一南偏头避开他那一抓,然后听见他好似叹息地说了句:“教授啊……” 话音未落,黑刃贯穿他的心脏——如果他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而后更多的挨个刺穿他全身的关节。然而克里斯托弗的行动没有因此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更强大的风压。 那压力突如其来,死死压住了夏一南,让他的动作变得迟缓。冰凉的气流在死命往肺部灌去,太过猛烈,反而造成了极强的窒息感。 黑刃几道从手上挣出,依次钉在了地板上,夏一南依靠着这些支撑物才能接连退后几步,勉强与克里斯托弗拉开了距离。黎朔赶到了他的身边,尼坤也刹住步伐回到这战线。 克里斯托弗的面部此时就要完全恢复正常。他笑了笑:“你们可能不信,我是真的挺喜欢你们的。任何事物只要与其待得时间久了,即使是如蝼蚁般的存在,果然还是有些不舍的。” 夏一南说:“现在你就没必要继续装了吧。” “不,我是认真的。”克里斯托弗说,“我曾经仔细思考过,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感染者能与人类达到某种和谐。如你们已经发现的一样,我们是在不断进化的。还记得你们去找‘审判’的时候,在隧道里搭建起的简易防线么?” 他继续道:“部分普通的感染者,已经开始有本能,高阶感染者就更不用说。而你们头疼了很久的特感,即使是进化最不完全的‘死亡’,都有模糊的感情与思维。虽然这些思维,可能还不如头脑简单的野兽,可这不是他们的终点。” “也许在某个极其遥远的未来,大部分感染者有基本的感情,而那些更高阶的存在,能有完善的逻辑思维与语言构架,与你们进行沟通,甚至是达成交易,或是产生更多的共情。” “我设想所有和平的未来,都是在这个前提之下的。但这很明显不可能,我们的食物除了自己的同类,只能是人类。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同样也会抵触对同类下手。” “世界上的一切矛盾,只有生存矛盾是不可调解的,这也是我们两个族群之间,最大的隔阂。” “你们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了,不然,也不会在那天杀了明显具有感情的‘审判’。”克里斯托弗露出了苦恼的表情,好似很多个深夜,对着成堆文件时,“我是这个族群的先行者。我当然要尽我所能,去为他们谋划一个美好的未来。” “你们几位都是伟大的战士,这些年死在你们手下的有无数我蒙昧的同胞,我未来的友人。”他说,“尤其是教授,你的能力连同正规军队,是我构建这个庞大帝国的最大阻力。如今你们因为同伴的死,觉得愤怒,我也是如此。” “希尔德是我最好的同伴,安琪拉则更像是无知的小孩,备受我们的关照。她在被你们重伤之后,第一反应是跑到希尔德那里,寻求帮助,就像你们任何一人都会做的那样。徐承虽然从不参与我们的关系,但偶尔见到他的时候,总能听见他那匹老马打着响鼻,朝我们打招呼。” “如果我今天饶过你们了,谁又来饶过我们呢?” “……”夏一南说,“我不觉得,你的这些话会对我们目前的情况,有任何的改变。” “是的。”克里斯托弗眯着眼睛,“所以,这些统称为‘废话’。” 狂风在下秒钟再次扬起,这次它更为迅猛,所过之处一切摧枯拉朽般倒下! 楼层倾塌,然而几发火箭推进榴弹从远处来袭,爆裂在克里斯托弗的周身!火光在空气中乱舞,坍塌因此来得更加猛烈,夏一南措手不及,连续跌落了好几个楼层,才靠刺在墙面的黑刃缓慢降下速来。 还未等完全停下,他的手腕就被人有力地拉住了。 阿诺德的半边脑袋包着绷带,血从眼眶的位置渗出来,那是几小时之前夏一南在他身上留下的。然而此刻他发力把夏一南拉了上来:“快走!” 59.歌声已朽(58) 无数军人正前往自己的岗位, 阿诺德的精神力覆盖了整个战场,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而更多的指令在阿尔法的控制下,及时传达到他们的耳侧。半成熟的辅助战斗系统阿尔法x在机甲内运作, 通过无数士兵的双眼,无死角地观察整个战场。随后庞大的数据流涌起,分析、循环, 程序运转间给出了最优化方案。 阿诺德站在夏一南身边,伸手指了方向:“顺着走廊下去, 有人会来接应你。” 夏一南站着没动:“你现在突然又有良心了, 专门回来救我们?” “你的知识对军队至关重要。”阿诺德说, “我确定子弹还不能对你产生致命伤害,但那个感染者, 我不确定。” “……我可以把d06的所有配制方法告诉你们。”夏一南说,“你们就算理解不了原理,也能按照步骤, 自己配出来。” 阿诺德有些惊讶:“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车站的研究人员,除了你没有一个能配制出d06。” “那是因为我从来没告诉过他们。做人都要留点资本不是么。” 阿诺德只犹豫了几秒钟:“行, 你的条件是?” “飞船要把车站的所有人都带走。”夏一南一字一顿地说。 “……”阿诺德说,“我可以答应你。但我必须要声明,这只是我个人的承诺, 无法代表军方。我会在谈判上尽量说服其他人。”他深深凝望进夏一南的眼眸,“我保证。所以请你立刻离开这里, 交由我们处理。” 接应的人已经来了, 全副武装。还有另外一拨人去掩护黎朔与尼坤了。夏一南不清楚他们的状况如何, 而自己的头疼还在,眼前偶尔还能看到那些诡异的眼眸,确实不是最适合战斗的状态。 他因此有所犹豫,以目光四处搜寻也毫无结果,入目的只有堪称耀眼的湛蓝天际。阳光自高空倾泻,温柔笼罩了他全身。 …… 黎朔掀开身上的几块落石,站了起来。他正处在巨大坑洞内,数层楼的坍塌压垮了一楼的地面,他的水平高度大概是建筑的负二楼。 他身上的伤口在愈合,随之而来的却是鲜明的疲惫感。滴在地面的血液,猩红中夹杂了一抹诡异的金色光华。 那奇异光华就像一层浮油,在血液的最上层。在接触空气的短短几秒钟内,以金色为中心,整滩鲜血开始燃烧,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下燃起细小的火焰。 带了淡金色的火焰在跃动、摇摆,似一场静默的狂欢。 衰弱期比他想象的来得要早。黎朔愣了一下,望向自己有些颤抖的双手,那上头青黑色的血管都突了起来,不知名的激素在体内作用,些许狂躁点燃于心间。 他深吸几口气,控制住情绪,同时缓解了那疲惫。此后再流出的鲜血,又恢复了正常的状况。 头上的建筑还在崩塌,不时有大块碎石落在他周身。此地不宜久留,他迅速向坑洞的边缘移动,而身后传来响声。 黎朔回头,在确定是敌人的瞬间,火焰已经咆哮着扑出。 建筑的底部阴暗潮湿,没有阳光的照射,久而久之聚集了许多喜阴的高阶感染者。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成群的蛛型感染者。 它们的全身都缠着白色蛛丝,这些蛋白质结构被迅速点燃,于是只能看见成片的感染者在地面哀嚎。黎朔没管它们,转身继续向前,就在此时又一道尖锐的气流从他耳边擦过。 黎朔扭身避开袭击者的又一次来袭,与它拉开距离。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子母感染者,这种高阶感染者极为罕见与凶恶,由两个感染者组成。其中身形瘦小的子感染者寄生在母感染者背部,等到母感染者捉住猎物之后,会伺机扑到猎物身上,撕咬喉管。 黎朔弹响一个响指,火流再次淹没了它们。然而在火焰未熄时,更多的身影龇牙咧嘴,通过地面的裂缝,从地下好几层尽数涌出! 其中子母感染者与狼群感染者占了多数,从数量上来看,这底下竟是它们的巢穴。它们正是以巢穴为中心,奔向市中心的每个角落,把这里变成了令人生畏的区域。 如今地表坍塌,它们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又受生者吸引,全部涌向了地表之上。 黎朔微微皱眉,手中的火焰还未跃出,厚实的冰墙就已拔地而起,拦在了那些怪物面前。 尼坤身上的外骨骼因为落石,被砸得有些变形,刚刚才赶到黎朔附近。他喘着气,一边的脚有些跛了:“快走吧。” 坑洞很深,但在边缘有几块巨石,能够让他们垫脚上去。 接近巨石之前,冰墙已经被破坏了。狼群感染者眼中闪着绿光,四肢着地,流着涎水冲过来。 尼坤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回头,反手一扬冰锥就利落地贯穿了它们的咽喉。 在周围短暂的静默中,他突然开口道:“……那份举报材料,只靠她一个人是无法整理出来的。大部分都是你提供给她的吧?” 他所说的,是当时娜塔莎向法庭提供的,重审叶淮旧案的证据。 虽然现在尼坤被暂时允许自由活动,可等一切终结之后,审判还会继续,他会得到应有的处置。 周围的感染者在咆哮,而尼坤在巨石之前停住了脚步,也没有继续向前的意思。他背对着黎朔,看不清表情:“为了协助‘饥荒’,这么多年,我留下的疑点还有很多。你一直在追查我。” “对。”黎朔说。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尼坤几乎是以叹息与无奈的口吻在说,“从很多年前的军队开始,经历了太多,虽然关系不怎么融洽,可我自认,我们不是可以交心的挚友,但也不该是敌人。你做的这些事情,我多少知道,一直背着身边人的猜疑与不信任,真的很累。” “确实,”黎朔说,“如果没有我,你还不至于站在法庭上。” 尼坤继续道:“从一开始是我不对,可不论如何,我一直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当年,因为徐承对你的狂热仰慕,觉得掉面子。而现在……我果然还是会对你这些追查,觉得不爽啊。” 他又说:“凭什么是你,一直被人仰慕,能一呼百应,永远站在正义的那方?” 在他们身后,一声刺耳的长啸震撼了整栋建筑。利爪从地下深层挣出,上头的灰毛厚实,完全异变的手掌看上去和野兽的爪子无异,只一勾就把几条钢筋扭得变形。 那是这里的头狼。 与街道上游荡的那些头狼不同,它的身躯格外庞大,即使四肢着地,弓起背的时候也有一人多高,全身肌肉紧绷如钢铁。利齿长到凸出嘴外,它浑浊的眼珠中布满了血丝。 两人都注意到了这异变。尼坤一言不发,率先在巨石上开始了攀爬。黎朔紧跟在他身后。 最接近上层时,巨石的高度也不够了。尼坤在墙体上生出了几道坚冰,纵身一跃后在上头连踩几脚,就探手勾到了最上层。 然而冰面在他的踩踏下,完全破碎成残渣,飞扬在空中。上去后,尼坤于裂缝旁单膝跪下,似乎是想拉黎朔上来,却没有伸出手。 他居高临下,看向底下的黎朔。 周围碎石崩塌,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毁灭,时间所剩无几。 尼坤就这样看着黎朔,默不作声。他的绿色眼眸中好似有激越的情绪在翻滚,又好似什么也没有,只是单纯地与他对望。 那其实也是双很好看的眼眸,令人想到茂盛的、透着微光的爬山虎,鲜少藏得住情绪,大部分时间耿直得和它的主人一样。 嫉妒时会满是不爽,平日里又全是自得,确实如一只花孔雀,每天昂首阔步巡查自己的领地,对着镜子能打扮一两个小时。 他有出色的军事才华,却没有应有的气量。他期望保护自己心爱之人,却只能亲口下令让她死去,哭得满脸是泪。他怀着对车站利益的忠诚,却做了那一个叛徒数年。 只有在某些深夜,他会露出另外一面。在古堡的那晚他告诉黎朔和夏一南,叫他们快逃。他还说,黎朔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都没好好喝过酒。我的老朋友,祝你好运。 几块巨石摔碎在黎朔身旁。大地乱颤,头狼咆哮而来,他脚下的巨石在开裂,摇摇欲坠。黎朔同样一言不发,他可以选择立马转身迎战,或是直接把眼前的地面炸到崩塌,好让自己垫着上到地面。 但他没有,只同样仰头望去。 信任与扶持,质疑与背叛,这么多年来的所有岁月,全在这三秒的凝视中。 然后尼坤伸手,有力地把他扯出了这片绝境。 上去以后尼坤笑了,拍了拍黎朔的肩膀:“不管怎么说,干得漂亮兄弟。车站有你真是太好了。” …… 大部分直接朝克里斯托弗飞去的弹药,都被惊风席卷入腹部的裂隙内,只有在他稍远处爆炸的榴弹,才能稍微伤到他一点。而在军队极其强大的热武器压制下,他几乎动弹不得。 然而没有人敢上前近身,也无法造成实质性伤害。巨响已经在吸引四周的感染者,市中心本来就是感染最严重的区域,即使是军队也有所顾虑。 在黎朔火光炸开的刹那,就已经有兵士过去支援他们了。夏一南瞥了一眼,底下似乎是什么感染者的巢穴,数量之多令人发指,却并非超出控制范围。 克里斯托弗被压制着,底下的情况无须担心,他便跟着军队慢慢撤离。 就在军方的且战且退中,夏一南听见了吼声:“拦住他!” 回头时他看见一道身影如急电,从最底层顺着每一层楼残存的结构,迅速逼近“饥荒”。他身上的老旧外骨骼发出不堪的抱怨声,齿轮摩擦时分外刺耳,而这不能慢下来他分毫。 空气中的水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化为他最有力的武器,尼坤周身是旋转而起的寒流。暗蓝色的冰锥飞旋其间,闪着华美而致命的光华。 寒气即使是隔了数米远,都能清晰感觉到。水汽在不断凝结的过程中,化作一道长.枪状悬在空中! 他踏足在克里斯托弗十米内时,绚烂的冰花猛地炸开在脚下,一路蔓延过去,尖端闪着晶莹的光。它们刺穿克里斯托弗的腿部,冻结住每一寸关节,死死地,把他固定在了原地。 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长.枪被掷出! 锋芒贯穿了克里斯托弗的左肩胛,白色的冰痕迅速从伤处蔓延开来,限制住了他左臂的动作。然而冰冷长.枪的尾端在空中颤抖,从缝隙内传来的极大风压,压迫着它的全身,直要断裂开来。 克里斯托弗仍是眯着眼睛,以有些无奈的口吻说:“尼坤站长啊……” 而尼坤一言不发,径直向克里斯托弗杀去。狂风吹乱了精心打理好的头发,他仪表全无,英勇而无畏。 在距离拉近的瞬间,克里斯托弗用右手抓向尼坤的脖颈。 ——他太信任自己的能力了,以至于完全没在胸前设防。 尼坤偏身避开这一招,撞入了他的怀中。整条裂缝吞噬了他的左手,风口在他半个身体的阻拦下,暂时失去了原本的压迫。 “你……!”惊讶第一次在克里斯托弗的脸上浮现,有这么一个瞬间,他的右手下意识要把尼坤往外推,离开这致命的吞噬。 而这个动作停下了。 针管没入在他的心脏,里头淡红色的液体在旋转,被挤压进了身躯。 刚才的一切攻击都是伪装,只有一杀招来得货真价实。 与此同时,裂缝已经贪婪地合拢,将尼坤的整条左手咬下。鲜血爆开,白骨森森,尼坤却是咧嘴露出了笑容:“这就是我的复仇了。他们的……还有她的帐,我都要你一一偿还。” “六年了,我做梦都想着这一天。被你最瞧不起的人算计,你可算满意?” “你现在脸上的表情……可真精彩啊。” 克里斯托弗毁掉了实验室内的全部d06。而在所有人都不知情下,尼坤早偷偷藏下了一支试剂,就是为了这一日。长时间居高临下的心态,毁了“饥荒”对他的戒心。 衰弱来得很迅速,克里斯托弗接连倒退几步,面色第一次流露出感染者病态的苍白。他剧烈咳嗽着,全身的血管暴起,微微弹动着,好似其中的每一滴血液,都在与什么进行激烈的战斗。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因为痛楚微微颤抖,最终也未发一声。 而伴随着一声咆哮,底层的头狼终于开始向上攀爬,爪子将剩余的楼层全部踏得粉碎。 两人都是站立不稳,一齐向下坠落。尼坤被赶过来的黎朔稳稳接住了,而在硝烟散去大半后,克里斯托弗所坠落的地方空无一人。 他逃走了,以伤重而脆弱的败者模样。 建筑坍塌后是辽阔晴空,流云洁白。 尼坤躺在废墟之中,对着那片蔚蓝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60.歌声已朽(59) 克里斯托弗的办公室被翻得一团糟, 各类文件都被搜查人员拿了出来, 挨个摊在车站冰凉的地面上。 在办公室最深处有一个小房间,平时是堆积杂物用的。在层层杂物的堆积后头, 有一个小小的保险柜。 钥匙在克里斯托弗那里。如果有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强行撬开柜门,那么迎接他的就会是爆炸的惊喜。 此刻炸.弹已经被小心取下, 柜门撬开,他们找到了这么多年来, 克里斯托弗所写的所有笔记。 他在小心翼翼地规划, 要如何利用车站的资源, 与其他特感的力量,来联系、或是逼迫军队出现。 资料周全、写满了批注, 他标出了详细的时间点,把未来规划得条理清晰,似乎是真的相信只要这么一直走下去, 全新的帝国就会在手下建起。 这些谨慎的规划最终夭折,只让他确认了军队的存在, 给了他一个借军队之手,来除掉黎朔与夏一南这两个威胁的机会。这个机会现在化为泡影,逼迫军队现身的是他自己。唯一不变的, 大概是胸腔内仍燃烧的野心。 搜查到后来,最底层的资料都被翻出。夏一南过去看的时候, 刚好见到调查员在清理压在柜底的材料。 那些大部分都是早期的内容, 是与希尔德协议的许多东西, 其中包括限制车站对掠夺者的攻击,同时将许多生存物资偷偷送往古堡。相对的,希尔德利用掠夺者,解决了不少车站内对“饥荒”不利的人员。 在这些险恶计划之下,还埋有最后一样物品。那是一张照片,难以想象“饥荒”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但既然被好好压在最底下,大概是很重要的证据。 调查员将它小心翼翼地取出,放在明亮的灯光下。 然而那只是一张很普通的合照。不论翻来覆去怎么寻找,都不能看出更多的线索。 上头是东南车站刚刚被“死亡”攻破后,黎朔和夏一南都身负重伤躺在医疗室里。作为车站的两大功臣,自然有许多人浩浩荡荡去看望他们。 战斗组的那些大汉不用说,就差天天黏在黎朔身上了。而那一日科研组好不容易,才从繁忙工作里派出两个人来探望教授。 来的人是伊戈尔与许婧。同天克里斯托度带着一群高层,也挤进了这狭窄的空间,于是整个医疗室难得变得热闹起来。 在劫难后人的思绪变得感性起来,车站那么多年都没有集体照,如今抱着“也许明天就会又少一个人”的想法,于是便有兵士提议,趁此机会合个影。照片上大部分人都没有笑容,只有即将步入战场的严肃战意,还有未在脸上褪去的、对亡者的悲伤,但整个画面的色调是明亮而清切的。 那时克莱尔亲亲热热挽着许婧的手,安德烈绷着一张严肃脸。娜塔莎在,尼坤在,所有人都在。夏一南床头的小小台灯有着暖黄色,如今看来像极了阳光。 克里斯托弗把这张照片压在了最隐秘的地方。 调查员挺失望地把照片丢在了一堆证物里,夏一南见四周无人在意他,便捡起那照片带了出去。 出去站台时,永夜号恰巧驶来。它扬起的凉风灌进了胸腔,扬起了衣角。夏一南向站台最前方走去,那里安全门正洞开,迎接血战了一整个白日的兵士。 军队在平城市周围建造了坚固的防线,但终有一日防线会崩溃,这里会和外头的城市一样,成为一座死城。 这个日子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近,“饥荒”似乎有着号召感染者的能力,这些天不断有感染者一反常态,从白日到夜晚,不断试图袭击车站。 外围防线同样如此,异变了的感染者狂躁起来,防线摇摇欲坠。只要克里斯托弗有一个机会,进入到车站内接近地铁,那么“信”就会被引爆。整个平城市,包括就在旁边的军事基地,都会灰飞烟灭。 “所以,如果一开始‘饥荒’就知道军区的位置,我们根本没有一点机会。”阿诺德这样和车站解释,“在谈判上我会尽量说服其他人,让飞船带走所有幸存者……我知道你们对军方,没有一点好印象。我也不奢求你们能够理解我们的所作所为,但现在没有其他选择,该是万众一心的时刻了。” 尽管有军队协助,防御还是非常困难。战斗力严重不足,同时在车站的施压下,军方取消了对黎朔与夏一南的追捕,尼坤的审判也被延后,等到一切结束后再议。 如今在夕阳中浴血归来的,是黎朔和一队兵士。他们负责北部城区的防御,每次回来都有减员。 黎朔的自愈能力在迅速消失,变得和最开始一般,只是一个普通的兵士。他拥有的一切技巧与力量,仍然让他在战场上占据极大的优势,可就算是他,也无法承受夜以继日的高强度的战斗。 夏一南这次见到黎朔时,果然见到他掩藏不住的疲惫。可他刚回到车站内,就和夏一南说:“去找他吧。” 夏一南点头。在黎朔在简单包扎伤口后,换上干净衣衫后,两人就往车站深处行去。 在深处是难得的单人病房。夏一南在外头说:“你一个人进去就好。” “真的?”黎朔问。 “嗯,”夏一南说,“我在外头等你。” 于是黎朔推门进去,里头是一堆复杂的仪器,每一个都在严密监视着病人的健康情况。心电图跳动,屏幕上的数据在变幻,而吊瓶中的液体有着淡红色。 尽管微弱,d06到底还是有了抑制病毒的能力。 尼坤正坐在病床边,看一本书。“饥荒”将他的整条左手咬下,伤口的动脉处显出鲜明的感染症状,加上在这场旷日的防御战里受了重伤,如今他只能安静待在病房里,接受治疗。 黎朔坐在他对面的椅子,往放着书本的桌面上,放了一瓶酒。 “给病人喝酒,也亏你想的出来。”尼坤一眼都没看他,以一贯的微嘲语气说道,“野蛮人就是野蛮人,拿的还是我的红酒。” “你的存货还有那么多,怕什么。”黎朔不以为然。 尼坤把书合上:“但这种只剩最后一瓶了。” “知道你厉害了,”黎朔说,“玻璃杯呢?” “你竟然还指望病房里有这种东西?!”尼坤快被气笑了,“那些护士简直有狗鼻子,我藏在哪里的烟和酒都被收走了。”他往桌上掼了两个白瓷水杯,病人专用的那种,“只有这个。” “这个也行。没有醒酒瓶,你将就点。”黎朔满意地点头,往杯中开始倒酒。 红酒回旋在杯中,像极了玫瑰的鲜血。在这短短几秒钟,尼坤扶住自己的脑袋,床头的仪器发出了些许警告的声响,数据大幅度跃动。 黎朔问:“没事吧?” “有事也是被你气出来的。”尼坤面色有些苍白,回嘴到。 数据隔了几分钟,又恢复了正常。这只是一场小发作。之后将会是接连不断的折磨,最终在某日,他会彻底丧失意识。 两人干杯,各自饮着这陈年的芳醇。一杯酒毕,黎朔拿出了一堆资料:“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 “就知道你的目的没那么单纯。”尼坤接过资料,黎朔看到他手背上全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夏一南说过,d06的效用没那么好,只能缓解,不能治愈。 黎朔说:“这些资料,是你当时带着希尔德去军区找到的么?” “特别调查员周辰翊,哈斯塔,不知形状伴烟雾出现的猎犬……”尼坤喃喃,反复翻看那些资料,“我从来没看过其中的内容,但看档案袋就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联盟有没有调查过这些事情。”黎朔道,“我明白了,谢谢。” 尼坤把资料还了回去:“我只是猜测,这与你和教授的能力有关么?” “也许有也许没有。”黎朔说,“总有天一切都会明了的。” 尼坤也没有多问,只点头说:“我知道了。”黎朔再次给他倒了红酒,他便轻轻摇着那杯子。虽然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白瓷杯,但看他神态,和在舞会上用着高脚杯没啥两样。 他继续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克里斯托弗说的那个帝国,究竟有没有可能建成。”他微微将身体向前靠,“他还说徐承是有感情的,这是真的么?当时抓捕‘审判’是全程保密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 黎朔说:“你还记得徐承的副官么?” “当年他就是为了自己的副官死的,”尼坤嗤笑,“你当我是鱼么,能不记得?” “当时我和教授去维修信号塔,在返回的过程中,接到了‘审判’在袭击兵士的报告。我们赶过去之后,在逃亡过程里,遇见了一个装备着外骨骼的感染者。当时我以为那是幸存者,接触后才发现,他身上的编号就是徐承的副官林瑞。” 尼坤微怔。 黎朔继续说:“我们都知道,大部分时间‘审判’的移动是有轨迹的。而那轨迹,就是以那位副官所在的城区为中心。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每日他都在游荡,猎杀生者或是感染者,回去照料林锐。” 尼坤将红酒饮尽:“……但是林锐只是一个普通的感染者,徐承有能力给自己装备外骨骼,自然就帮他装备上了。” “就是这样。林锐的右腿断了,毫无行动能力,本身早该因为高阶感染者的捕食死去,能活到那一日全靠徐承的保护。”黎朔说,“所以我就想到了能够捕捉他的方法——把林锐当作‘人质’一样的存在,把他吸引进了圈套内。” “然后就是我知道的事情了。”尼坤把杯子推过去,示意黎朔再加酒,“有感情的感染者……难怪你们隐瞒了行动过程。”他笑了笑,“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他……他一直想和你来场决斗,最后终于如愿以偿了。” “对。”黎朔手中的红酒瓶转眼已经没了大半,“我还记得上一次被他袭击的时候,我们正在开车逃亡。他朝我们这边敬了军礼,现在想来应该是认出了我,朝我致意。” 接下来是漫长的一段沉默,两人慢慢饮着酒。明明不是有共同话题的人,偏偏好似要借酒的名义,多待一段时间。 两人皆是最后一杯时,尼坤的动作顿住了:“你和教授的关系那么好,他一定告诉了你,我已经没救了吧?” “说了。”黎朔回答,“但时间应该还有……” “不需要了。”尼坤说,“‘饥荒’这件事情后,我一直很羡慕你和娜塔莎。如果那日是你,想必第一时间就会用火焰去轰爆他脑袋;如果是她,估计拼死也要带着那几人逃出来。如果我有你们的能力、勇气与坚定,事情也不会这样了。” 黎朔说:“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处理,才是最优解。也许就是你的方法,让车站走过了这六年。” “我也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尼坤说,“但那些……幻觉消退不掉。我总是能看见他们来找我,全身都是血,身上插着我的刀。如果不是我一直辅助他,也许你们早就发现他的真面目。” 他又说:“有许多人被他派出去,我明知道他们会被掠夺者干掉,却阻止不了。等结束后我还要想尽办法去掩盖不合理之处。” 他伸出仅剩的左手,低声道:“即使是今天,我的手上还满是鲜血。当众揭露他是我应尽的义务,远远不够偿还这些……还有叶淮,他平白背负了污名那么多年。” “我难以想象叶淮是有多走投无路,才会去投靠掠夺者。他一直很尊敬教授,古堡那一天甚至冒死,在希尔德面前救下了他……等到一切结束后,给他追加军衔吧,他值得这个。” “当然。”黎朔拍拍他的肩,“但你的付出大家都知道。这次的市内防守战,如果那天晚上不是你拼死守住,整个南车站现在可能已经沦陷了。”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上战场了。”尼坤说,“再怎么说,我也是快死的人了,说不定明天就变成了感染者。”他深吸一口气,“以血还血,才是我最后的荣光。” 就算是在病房内,尼坤的仪表也一丝不苟。他仔细理好了头发,每天的病号服都要被烫得服服帖帖,衣柜里永远放着一套军装,好似随时能重返战场。 现在也是如此,今天的他甚至还比平常看上去精神,如果不是周身的仪器与身上的伤痕,简直还是那个趾高气扬的南车站站长。他以叹息的口吻说:“我可是要带着荣光,去迎娶她的。” “人家可不一定愿意答应。”黎朔说,“你都追了多少年了,见过她变脸么?” “就是因为没有,才要满怀希望。”尼坤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杯中红酒微微晃荡,倒映着一抹明亮的光。 那红酒是尼坤最喜欢的种类,也是娜塔莎在军部唯一喝过的酒。它陈年而醇香,瓶身华美标签古旧,曾享誉世界。如今世界不在,酒香尚存,干完这杯明天即是末日。 黎朔最后举起杯子,向尼坤:“敬荣光。” 尼坤同样举杯:“敬我所有看不到的明日。” 杯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 夏一南等到快睡着,才看见黎朔从病房里走出来。 他腰间的手.枪不见了。 在车站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黎朔走到他面前,微微垂头—— 有这么一个瞬间,夏一南以为他要吻自己。 他没有避开,但黎朔最终只是在他额前亲了一下,轻到几乎感觉不出来。他说:“走吧。” 几秒钟之后,枪声响起,回荡在空旷的站台。永夜号发出欢快的、嘈杂的声响,飞驰向远方。城市尽头是一轮巨大的落日。 61.歌声已朽(60) 夏一南终于站在了半截楼宇的最顶端, 战斗刚刚结束, 他们击溃了狂躁的感染者——只是在今天。 这里仍是会议大厦,他们曾经和“死亡”战斗过的地方。如今放眼过去街道如蛛网, 倒塌大半的军区旧址上还有几只感染者游荡。只是那里的巢穴已经被清理干净,市中心也不再是禁区。 伴随而来的是更艰险的战斗。阿诺德没有什么好脸色,毕竟夏一南刺瞎了他的一只眼, 相对他也一枪射穿了夏一南的膝盖。两人都没默契地没提这事,见了面不会打招呼, 也不会起争端。 阿诺德虽然自负, 能力却很强。这么多年以来军队一直隐藏在暗处, 正是靠他和其他几位将军的领导,才能在艰险的环境下布置防线, 等到了星舰即将完工的今日。 在连续几天的讨论以后,车站终于与军队达成了协商——飞船将带走所有车站的成员。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离开,有相当一部分的人认定, 与其前往未知的星空,不如继续缩在地底来得安全。 如今夏一南站在高处眺望, 能看见极远处的原野。据阿诺德说,星舰就在地表之下,起飞那一日整个大地都会颤抖—— 然后人类将带着沉重的过去, 迈向璀璨的星空,无垠的穹宇。 “……他们竟然能把那么大的工厂都埋在地底。”黎朔站在夏一南身边感慨, 同样眺望远方, “在军部我根本没有相关的记忆, 看来是绝对秘密的行动啊。” “能舍弃这个星球上的人,直接造飞船离开,能不秘密么?而且教授当时的精神不稳定,军部就是因为这样,才把他排除在计划外。”夏一南说,“军部高层很相信乔朗,即使他已经死了上百年,也严格按照他的计划执行。” “毕竟是联盟的救世主啊。”黎朔调侃。 两人席地坐下,能吃的仍然只有不好吃的罐头。夏一南说:“两天之后,你要去北部防线那对么。” “我不去谁去啊。”黎朔哼了一声,“刚好让军队看看我的实力。” 军队围绕在城市北部的防线,就要支撑不下去了。预计两天之后,防线外的可怖感染者就会抵达城镇内,袭击车站。军队预备派大把人手过去,黎朔作为车站最高的战力,自然也会前往。 只有守住车站,不让克里斯托弗趁虚而入,星舰才有起飞的可能性。 两人开始一声不吭,吃着冰凉的晚餐。隔了会黎朔说:“以前当过英雄不?” “没有。”夏一南回答,“也没兴趣当,我这次大部分是私仇。还从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蹬鼻子上脸杀人的。” “那挺好的啊,”黎朔说,“报仇的同时当了英雄,两全其美嘛。” “这又不是我的身体,这教授连个真名都不告诉别人的。”夏一南说,“我怀疑军队会不会承认夏征的功劳。不过这些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一个过客。”他揉揉眉骨,难得有些苦恼地笑了,“我本来还想探索平城市外的其他地方,但现在看来做不到了。” “那换个世界吧。”黎朔拍拍他的肩,“我们还有时间。” 夏一南皱眉:“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也许我有的时间,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充裕。而且我只要死了,就不可能再回到这个世界,万一、万一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呢?我已经这样子,错过了很多世界了。” 黎朔笑了笑:“不管怎么样,慢慢来吧,别太着急。” 夏一南瞥了他一眼:“你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一定会战死,但不会是今天’?” “是啊。” “那现在怎么样?两天后的那场仗,还能说这句话么?”夏一南眉目含笑,带了常有那点点恶劣的调侃,一抹夕晖落在这样的眼眸中,“要是你能回来,我就真的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黎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说呢?” 黎朔的眼睛亮了,突然醒悟,凑近过去:“真的么?是我太英俊潇洒终于打动你了么?” “真的。但很明显你不具备那两个属性。”夏一南回答,把他脑袋推开,“所以怎么样,还有原来的信心吗?” “……我会回来的。”黎朔笑说。 快收队的时候,夕阳的光要消失了。夏一南重新站起来,到楼宇的最边缘眺望,风掀起了他的衣角:“……你说,这是一个好时代吗?” “什么?”黎朔又没反应过来。 夏一南垂眸,他右手的手背上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印记。那印记闪着隐约的金光,但那不是属于世间的色彩,它更像是万吨的融金里头掺杂了星光,或是灿金阳光猛地被点燃。 “你说,”他重复道,“这是一个好时代吗?飞船真的能去往太空,找到宜居处么?” “我不知道,”黎朔说,“但至少我有信心,给他们这个起飞去尝试的机会。真要说的话,”他看向低处那些在奔走的医疗兵,与浑身血迹未干的兵士,他们每一人脸上都写满了坚毅,身上的伤痕经年,“我觉得是。有那么多人还在努力活着,这还不够吗?” 夏一南向极远处眺望。平城市是个很好看的地方,每当这样居高临下观望,都会被它的庞大与苍老震撼。每一处街道都有战斗的痕迹,那是证明自己活着的伤疤。 入目的,朝阳暮云与野风。 印记的金光在那个瞬间笼罩住了整座城池,同时向外扩张,直至消失在地平线。没有人能注意到这光芒,夏一南笑了笑:“也是,那就这样吧。”他转身朝楼下走去,“回去吧,明天还要去见凯尔森。” 第二天他们在几个军人的陪护下去往海边。海离平城市很远,却还在防线范围内,这些感染者不会游泳一直是万幸的事情。 海边废弃的军事旧址打开了自己的大门。在阿尔法的控制下,唯一一个潜水设备被激活,漂浮在海水中上下起伏。 那是以前联盟的单人潜水艇,呈圆形,本来是做海底科研项目用的。 “如果迈斯特拉还在,这个设备是没办法抵达它的深度的。”一位兵士在做最后提醒,“成功几率不到百分之一,就算有可能抵达,也没有机会返航。水压会毁了一切。” “没关系,”凯尔森微微佝偻着腰回答,“只要能到迈斯特拉的上方,就算直接沉没下去,也是抵达了。” 临行前他向夏一南与黎朔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便进入潜水艇内。 舱门合上的前几秒,他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皱纹:“很抱歉我对车站做出这些事情,但我没办法偿还了。等到夜里,要是海面上传来飘渺的歌声,那就是银色人鱼乘潮汐,携着我的问候而来。” 随后潜水艇下降,从建筑底端落入深海中,再也看不到踪影。 回去时要沿着漫长的海岸线,走上一段距离。落脚处都是柔软细白的沙子,大海是深邃的蓝。 即使是很长时间后,夏一南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都会想起这段日子。他想,那个老画家到底有没有抵达那处。 他会哭还是笑?百分之一的概率是否眷顾了追逐者?有没有银色人鱼穿梭于旧城,手中提着明灯,长发飘扬? 很快地面将竭尽力量,把飞船与人类的希望,一同推上高空。从天到最深的海大概是一百零一万米,是未来与他的距离。 海上刮来盐味的风,天空是碧蓝色的。夏一南最后看了一眼这景象,踏着柔软的沙,向内陆行去。 他和黎朔说,杀死“饥荒”完全是出于私仇。但事实并非如此。整整五年的生死相交,他没兴趣做英雄,但有些仗,是这辈子不得不打的。 2176年,他落脚在坚实的土地,往下一万米是不灭的执念,向上一百万米是耀眼的群星。 而地面这垂垂老矣的城市,将由他来守护。 …… 站台的灯光坏了一半,夏一南盘膝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微微垂下双目。 黎朔已经带队前往北方防线了,不知战况如何。现在也不是他能关心这个的时候了,站台上不时有匆忙跑过的几队兵士,外骨骼落地发出机械声响,不时还有伤者的哀嚎传来。 他膝上放了黑刃凝成的长刀,双手分别放在了刀柄与末端,腰间带了备用的高周波短刀与枪支,其中子弹内满载着d06,只要一发就能给“饥荒”造成重创。 耳机频道里是调度员绷紧的声音,他缓缓呼吸,长时间地沉默着,尽量保持头脑的清醒。 “黄印”既然已经用出,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曾经有一个人告诉他:“如果、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人类能够继续走下去,那就一定用出这个印记。”她的手温柔抚过他的面颊,上头还有面包刚烤好的香气,“这些事情,你可都要好好记住了。” 如她所愿,夏一南连她的面孔都想不起来,还记得这一句话。和之前的世界不同,在用出黄印时,他并不知道这场战役能否胜利。 这场仗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如果同归于尽,那么便来不及用出印记。不知为何,他有极大的信心——他相信星舰能够把希望,带到遥远的将来。 这个晚上将会是最难熬的时光。大批兵士前往北方,车站内前所未有地缺少人手,如果“饥荒”要来,几乎必定是这个晚上——他的衰弱期也快要过去了,这是最好的机会。 顾忌着军队的大型热武器,“饥荒”不可能以庞大身躯的模样出现。此时极昼号即将抵达南车站,这里即是他最可能出现的地方。 血液在沸腾,久经战场的神经绷紧了。超乎人类的感知在运作,呼吸间,他连空气中最细微的尘都看得清晰,远方病人嘶哑的咳嗽,和士兵的低语都灌入耳中。 随后,夏一南听到了轻微的响声。 他只花了几秒钟,就确定了声响的来处——地铁隧道的正上方。几乎是瞬间,他已经持刀跃出,奔跑过数百米的距离,撞碎站台厚实的玻璃落在隧道中央。 纷纷扬扬的土从天而降,不速之客身着宽大的衣服,落在地上,因为体型挺狼狈地用手撑了下地,才站稳跟脚。 克里斯托弗脸上还沾着泥尘,与夏一南在黑暗的隧道内对视。站台的灯光从一侧涌来,将他们的面庞分为明暗两面,一边眼眸沉沉,一边眼眸有光。 62.歌声已朽(完) 夏一南缓缓把一件东西放在地面, 随即退后数十米:“还给你。” 克里斯托弗上前, 拿到了那张车站的合照。他眯着眼:“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既已下决心,怎么会因为这个恻隐?”他将照片随手揉皱, 丢到地上。 “没指望这个,”夏一南说,“只是想让他们能有机会, 好好看看你的死状。” 克里斯托弗捧腹大笑:“教授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啊!明明和我是一样的怪物,思维方式和角度却完全不同。你帮他们有什么好处么, 他们还不是照样把你当怪物看待?!”他的眼里突然就闪过一抹狠色, “但是我呢, 如果这个帝国真的能走下去,那么我会作为英雄, 被他们祭奠,捧上神坛。” 腹部的裂缝猛地张开狰狞巨口,他最后笑道:“那么, 来吧。”他屈膝,狂风在周身炸开! 谁也没想到以他的体型, 能做出这么迅捷的动作。夏一南左手掏出手.枪,在他冲过来的几秒钟内连射几枪。 出色的动态视力,让他看到了常人根本看不清晰的移动轨迹。两颗子弹擦着“饥荒”的身侧而过, 最后一颗划破了他的面颊,如人类一样鲜红的血液涌出。 这点小伤口影响不了“饥荒”的动作。转瞬间他就逼近了夏一南, 强风能把任何一人卷起入缝隙, 随后撕碎。 但夏一南稳稳站住了。他就手丢掉枪支, 双手持刀,抵上了“饥荒”的双手! 此时“饥荒”全身已经覆盖了黑色,这铠甲让他的皮肤变得坚硬。手掌与长刀摩擦,一串火星爆开。就算是体型缩小,“饥荒”的巨大力量也摆在那里,但在这短暂的角力里夏一南竟然没占到下风。只要“饥荒”稍微放松一点,黑刃就会毫不留情划破他的咽喉。 然而几条黑色线条在夏一南背后升腾而起,夹杂着烈风,刺向“饥荒”。它们在空中扭出了诡异的形状,每一条尖端都有着诡异的色泽,犹如吐信毒蛇发起攻击的那瞬间。 “饥荒”不退反进,猛地发力将夏一南逼退了半步。黑刃刺穿了他的全身,更多的线条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他刺成什么诡异的雕塑。 伤口处微微泛着黑色,黑刃和d06一样,对“饥荒”有着很好的效果。他微微皱眉,好似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而就这前进的半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克里斯托弗猛地收回手上的力道,长刀无限逼近他的眼前,在脖颈上划出大块伤口,鲜血汩汩涌出。裂缝内的利齿嗅到气息,猛地张大暴突,咬向长刀与夏一南持刀的双手! 突然增强的风压,把夏一南压得动弹不得。他只能顺着狂风的力度,把长刀捅入裂缝内。鲜血飞溅,与长刀一起消失在黑暗里的,还有他的右手。 利齿在开合。咀嚼黑刃组成的物体,给它带来了极大的困难。还未等它完全消化完,夏一南的右手就已经新生出来,直接挥拳砸向“饥荒”的面部。 “饥荒”的颈骨被打折,可他行动如常,在脑袋偏离过来的刹那,已经朝某个方向掷出了一把短刀。 短刀如游隼划破空气,没入车站的灯光内,随后穿透了狙击镜——那是赶过来的增援。本来夏一南拼尽全力拖住“饥荒”时,狙击手会在车站内,将装满d06的子弹送入他的脑袋。只是没想到“饥荒”那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还有其他的狙击手,“饥荒”刚要掷出更多的短刀,动作就猛地顿住了。 黑刃贯穿了他的每一处关节。他微眯着眼睛,叹了口气,随后不顾那些限制,扯开皮肉也甩出了飞刀。 白骨暴露在外,剥落的肌肉鲜红,一把把飞刀准确顺着狙击镜的反光,没入狙击手的头颅内。远处袭来的子弹被缝隙吸入其中,和之前一样,只有近战才能伤到“饥荒”。 于是几队赶来的兵士全副武装,跳下站台。还未等他们接近战场,强大的风已把他们吹得东歪西倒,各个不受控地飞向缝隙之内。烈风之下夏一南也无法救下他们,只能看着他们被吞没其中,骨骼粉碎时发出清脆声响,毫无反手之力。 “别让人过来!”夏一南吼道,阿诺德正与所有人建立着精神连接,果然正赶来的兵士都刹住了脚步。 “饥荒”嗤笑了声:“还真想做你的英雄啊?”随即一掌推向夏一南的头部。 夏一南偏头避开,那一掌击在了隧道的墙壁。这整个平城市最坚固的建筑在颤抖,缝隙从受力中心开始蔓延,狰狞地布满整个墙壁。夏一南飞踢向他腹部边缘,沉闷的声响发出,他感觉自己好像踢到了钢板。 “饥荒”的身形晃了晃,裂缝中的利齿再次向前暴突。夏一南翻身跃起,在未落地之前,六把黑刃凝成的小刀已成扇形飞出。 厉风强行改变了它们的移动轨迹,被裂缝贪婪地吞噬,然而真正的杀招在后面。刚落到地上,以左手撑实地面,足有三米的长.枪已在手中成型。夏一南单手拍地站直身躯,向左迈出一步,右手持枪扭到身后,随后长.枪发出尖啸撕碎了空气! 这一击用了他的全力。音障被突破,长.枪在半空中炸开了音爆云,超音速让它在漆黑环境里,以肉眼无法观察的速度来到“饥荒”的身前。 夏一南瞄准的是他的头部,即使是在狂风里轨道微微偏移,长.枪也准确地贯穿了头颅。白色脑浆飞溅在空中,“饥荒”的眼球被刺穿,他踉跄着向后几步。 向后的第三步未迈出,夏一南已经重回到他的身前。这次他没有用黑刃凝出任何武器,手中只有一根注射剂。 那里头是淡红色的液体。它被有力地扎进了“饥荒”的肩部,顺着针管流入肌肉之内。 然而下秒,夏一南就感觉自己的腰部被人死死抱住了。随后世界一片天旋地转,他被整个人举起,越过“饥荒”的头顶,以头部着地的方式被掼到了坚硬地面。 眩晕的余光里他看见那些开合的白色利齿,密密麻麻的,足有好几排向他扑来。情急下他手上凝出满是尖刺的拳套,在上下颠倒的视角下,只两拳就把“饥荒”限制住他行动的右手腕骨刺穿砸碎。 没了一边的束缚,他腰部发力猛地一挣,就脱离了控制,就地滚了两圈后重新站起,微微气喘。他满身泥尘与血,唯有一双眼亮得吓人。 接下来是极长时间的交锋,整个隧道的裂缝越来越多,一路撕扯到了头顶。 每一次交手都是肉身相撞的沉闷声响,鲜血在一次次爆开,每一步都是刀尖起舞,都是猎手与猎物身份的不断交换。只要稍有不慎,就会以败者身份倒在对方足下,喉管被利落地割破,或是被注射下致命的解药。 长时间在巨大风压下激烈战斗,即使是他也吃不消。出血量至少有上万毫升,一路淌了过去,这已相当四五个成年人全身的血量,却杀不死他,只让他觉得眩晕。 断肢飞出去的时候,会迅速化为气雾散去,然而接近战斗后期,它们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小滩黑色物质——有着漆黑却又有晶莹的半透明感,像是液体又像是气体,硬要说的话,只有“信”的状态最接近它。 力竭的不止是夏一南,“饥荒”的行动也缓慢起来。从他身上滚落的血,从一开始的鲜红,变为了淡绿色。属于正常人的肤色在消退,感染者的苍白覆上面庞。 偶尔他会开始剧烈地咳嗽,从尼坤到刚才的那一针,整整两剂d06流入了他的体内,不断杀死着残存的病毒,夺去他的生命。 在一次对拳后,两人的动作皆是停下了,保持了数十米的距离。 夏一南喘着气,而没有呼吸的“饥荒”已有些站立不稳。他腹部的裂缝在一张一合,利齿被击碎又重新生出,闪着森森寒芒,可就连厉风都没有了刚才的猛烈。 几秒之后,“饥荒”再次迈动步伐。近二十米的距离,他在三秒不到的时间内就迈过,右手呈掌状推出。 然而就在他接近夏一南的刹那,突然向前扑出,在地上翻滚一圈后逼近了夏一南。他手中有着什么物体,尖端闪着利芒,刚刚才从地上被捡起。 夏一南用余光看到,那是他刚才在试图攻击“饥荒”失败后,不慎跌落的一管药剂。 经过改造d06对普通人基本无害,但对方不可能做无意义的事情,于是他下意识向后退,同时手中凝成的长刀往前送出。 “饥荒”并没有避开,用脖颈迎上去。他的脊椎被贯穿,大半脖子被划开,而风压迅速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针管扎在了夏一南左臂上。 暗红色的液体涌进血管,很快被送往全身。夏一南皱眉,右手一旋,就用长刀把“饥荒”的整个脑袋挑下。 没了头部的躯体往后退几步,然而裂缝还在张合,颈部的皮肉在不断重组,他还没有死,可这即使对他来说也是重伤。夏一南正欲向前,彻底结束这场战争,就感觉眼前突然炸开了无数的眼睛! 不同于此前冰冷的注视,那些眼睛似乎是感到了极大的威胁,都在狂乱地转动,密密麻麻,层叠着增生。视野被全部挡住,夏一南站立不稳,半跪在地上。 此前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停下了,诡异的黑色血液从其中流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又飘散而去。 “果然,我赌对了。”混乱间他听见“饥荒”的声音,“希尔德那家伙说的没错,解药对你也是有效的,但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脚步声在一点点靠近,“被自己发明的东西杀死,感觉怎么样?多谢你的大意了。” “饥荒”单手掐着夏一南的脖子,把他从地上举起来,狠狠掼到了隧道的墙壁上。 随后他扬手握拳,一连砸了数次下去。整个隧道都在哀鸣,头顶有几块碎石滚落,混了泥尘,裂缝扩大得极为迅速。 漆黑的血流了满地,在这暴行里夏一南完全不发一声,侧脸被血污浸满。他的自愈能力被限制住,现在“饥荒”的每一击看上去,都是可怖的致命伤。 在长达半分钟的捶打里,“饥荒”没有放松过半秒,掐住夏一南的手用了全力,生怕他再做什么临死反扑。半分钟后是体力的衰竭,他迫不得已松开了手,退后几步,随后又奋力举起方才掉落的一块石头。 石块足有人的半身那么大,被他夹杂着烈风甩出,在夏一南身上砸得粉碎,骨头爆裂的声音传来。随后又是接连几块巨石,夏一南被埋在了碎石之下,面色苍白,彻底没了声息。 “饥荒”在原地跌坐下来,埋头休息了好几分钟,才缓过来。腹部的裂缝张着利齿,朝夏一南贪婪地张合,其中意味很明显。 但他没有马上过去,而是缓慢地起身,瘸着半只脚,走向不远处的一个角落。 在那里,被揉皱了的车站合照静静躺在地面。 车站的战斗人员在不断赶来,准备做殊死的反抗,他却根本不在乎,随便一些风压就足以让那些人被甩飞到墙壁上,晕倒过去。 他花了一些功夫,才扶着墙壁,勉强蹲了下来,伸手去探那张照片。 手还摸到,他的动作已经停了。 长刀贯穿了他的心脏,随后流畅地向上,把他的半身劈开。这次炸开的终于是暗绿色的汁液,他的恢复能力到达了极限。 “多谢你的大意了。”夏一南在“饥荒”身后低声说。伤口以原来数倍的速度愈合,黑刃狂暴地游走在周身,猛地散开好似万千利刃与荆棘,悬于空中不断扩散,覆盖周围近百米的范围。 它们缠绕着钢铁,刺穿了坚壁,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拦它们的征伐。 不仅如此,整座城市内的感染者,好似都感到了这力量。与当时的“死亡”一样,只要稍有理智的感染者,眼中都是极度的恐惧,挣扎着奔跑向城外要远离这力量的中心。 在这个领域里,不可能有生者存在。如果希尔德看到这一幕,只会感慨他的神明终于亲临世间。 他的眼睛完全被诡异线条覆盖,光影旋转,理智在做最后的负隅顽抗。但他打定主意要杀的人,这么多个世界下来,就没有还活着的。 夏一南踩着“饥荒”的背,强迫他的脸贴着冰凉的地面。那张照片就在“饥荒”的面前,每一人都在温暖的色调下,看着照片外的他。 黑色的铠甲退去,总站长熟悉的五官出现了。克里斯托弗低低地笑了,背部在夏一南脚下颤抖。他说:“我一直嘲笑你们人类的故事,但唯一一点那些该死的故事说对了,当一个英雄,真他妈的难。” “还有遗言么?”夏一南说。 “最后再说一句,如果希尔德那家伙的理论是对的,”克里斯托弗眯着眼笑,“和你最好的那位黎朔站长,可是专程过来杀你的。” “看来是没有遗言了。”夏一南冷道。随后手起刀落,万千黑刃伴随着他的动作,从天而降,贯穿了他身体的每一处。他被线条钉住,犹如一场诡异的献祭。 车站明亮的灯光仍如潮水,和过往的所有岁月,并无差别。 克里斯托弗死了,连带着过往的伪装算计,与残暴的野心。遥想中的伟大帝国,坍塌在这晚漆黑的隧道里。 夏一南缓缓地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黑刃慢慢分崩离析。 他的理智就要支撑不下去了,嗜血的渴望与虐杀的冲动从骨子里钻出来,教唆着他去破坏一切。 在精神链接里,他还能听到阿诺德指挥的声音。站台上的通讯设备里传来嘈杂的声响,信号突然好起来了,他听见一人声嘶力竭地吼道:“北部守下来了,但是……他来了!!快逃!” 随后是一连串的爆炸与哀嚎。 阿诺德在紧张地询问情况,可他能得出的结论,只是在黎明前的浓厚黑暗里,有一道耀眼的火光划破原野,直奔城内而来。那光芒明亮到好似流星,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一人能够阻拦。 接下来的话语夏一南听不见了。有兵士跨过被波及到伤痕累累的站台,想要去扶夏一南,但被他凭最后的理智吼了回去:“别过来!” 于是周身空无一人,他半跪在隧道中央,拼尽最后的力气,从战斗服内拿出最后的两管试剂。 他不知道这次暴走会导致怎样后果,那么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抑制住自己。 淡红色的液体进入血管,那是和“信”完全相反的色泽。眼前的无数眼睛消失了,自愈完全停滞,理智慢慢回归,很快难以抗拒的疲惫感来袭,将他缓缓拉入深渊。 伤势太重,全身再也动弹不了一点点。眼睛快合上时,他却又感受炽热从半边脸颊扑面而来。 那炽热他太熟悉了。勉强睁开眼睛,视野的尽头,火光炸开,自烈焰中行来那道身影。 黎朔拖着步子,从站台落在隧道中央,一步步向他行来。他浑身都燃烧着烈焰,每一道伤痕深可见骨,破损外骨骼在高温内已经变形,上头残余的血迹在蒸发。 他的半边眼睛是变幻的线条,半边眼睛被赤金色的火焰覆盖。 几分钟之前,正是他摧毁了路上的一切障碍,屠杀士兵,携着冲天火光回到车站。他身上的旧伤在不断愈合,新生的躯体有着可怖的力量,这段短短的时间内,已经成长到能与特感匹敌的地步,再放任下去,几日后军队也只能彻底败退。 又或者说,他就是新的特殊感染者。 如今黎朔理智全无,却执着地从地平线边缘的防线,穿越荒原而来。 他答应过他,会回来的。 地面传来颤抖,极昼号正在快速驶来。夏一南最后自浓厚的阴影中,看向明亮的站台——那上头灰头土脸的兵士聚集在一起,持着枪拿着刀。夏一南知道那些臂膀有多有力,那些决心有多坚定。如今北部已经被黎朔拼死平定,只要他们作为最后的威胁消失,一切都会按照轨迹走下去。 而那些同样英勇的灵魂,他们、他们是能看到群星的。 早已破损的隧道在地铁驶来的剧烈震颤中抖动,大块石头与尘土从天而降,而极昼号在其中奔驰,摧枯拉朽将它们化作泥尘,扬在身后。 犹如梦呓般,夏一南低声开口:“夏征……你看到这些也会高兴的吧……” 在这一刻他已分不出那些记忆究竟属于谁,将“信”变为病毒后的茫然,阴沉地底与扑面阳光,多年挣扎与浴血决心,一切紧紧交织在了一起,蓬勃生长在呼吸渐停的胸腔里。 “从此以后,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繁荣、流淌血脉与飞扬的旗帜,皆与荣耀同归于我。” 利齿降临在脖颈,黎朔从后头环抱住夏一南,犹如亲密的恋人。这一切却都无关紧要了,冰冷的轨道颤动,隧道尽头,巨兽睁着明黄色的双眼,咆哮而至。 他的手有力,曾带来了这场灾难,也曾竭尽全力,遏止它前行的步伐。夏一南跪在地上,摊开双手,狂妄地大笑,为这场宏大的胜利,为此后数百年的星光。 但这一刻、仅这一刻的辉煌不属于人类。 这一刻是属于夏一南和黎朔的。 崩塌大楼的远处,地铁控制塔兀自闪烁于黑夜,稍纵即逝的微芒映不亮废墟,而在那之下—— 在那之下,极昼号飞驰而过,驶向黎明。 63.参商(2) 夏一南醒来时, 自己正处在温和的晨曦里。 周围是熟悉的白色, 他起身拉开窗帘,清晨微凉的空气铺面而来。外头园丁浇着花, 老旧收音机里在播新闻,日历停在1986年的十月。 距离他在深夜打开那扇门,刚好过了五年。白墙医院依然苏醒在岛屿的清新气息里。 外头护士在催着, 他洗漱完以后就去到了大堂。里头林老太仍然在又哭又闹,许赌神分裂出三个人格和自己打牌到不亦乐乎。一切都很熟悉, 他站在花园的门口, 看见黎朔正在把玩皮球的秦光头扶回来。 秦光头上了年纪走得慢, 黎朔就很耐心地牵着他,穿过还沾着露珠的花丛一步步走回来。 天光正好, 夏一南就这样倚着白色的门栏,看黎朔慢慢走过来。秦光头说着胡话,黎朔才应和着, 直到接近的时候才看到他,笑了笑, 却没说什么。 接下来是乏善可陈的上午,病院的电视里播着最近的节目,一帮病人看得聚精会神。夏一南还是按照老样子, 坐在最后一排,翘着脚昏昏欲睡。 然后他被黎朔拿胳膊肘捅醒了, 黎朔压低嗓音说:“要不要出去转转?” “我是病人。”夏一南懒洋洋地回答。 “就你这敷衍的演技还装病人?”黎朔说, “这些年要不是院长是我朋友, 早把你撵出去了。” “……我就说呢,”夏一南愣了一下,“我还奇怪你这么正常的人,怎么也会在医院里。” “所以没关系,我们出去转转,没人管的。”黎朔继续怂恿。 于是两人从后门去到了花园。那里有个锈迹斑斑的小门,上头缠满了藤蔓,黎朔不知从哪拿出一把同样老旧的钥匙,打开了它。 出去以后是一条安静的小街。这片土地向来民风淳朴,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是几辆自行车——没锁的那种。黎朔率先跨上一辆,招呼道:“走吧。” “明天就该是两个精神病人出逃,抢了两辆自行车的新闻了。”夏一南说,但同样上了一辆车。 “没关系这里的人我也认识。”黎朔指了指这户人家,“晚上给他们还回来就好。” 骑行时海水的盐味扑面而来。白墙医院的所在地名叫罗岛,是个不大也不小的岛屿,被蔚蓝的海包围着。站在海边,能看见轮船飘起的烟,扬起的汽笛声。白色的风帆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海鸥在秋风中围绕着它们飞翔。 两人漫无目的地骑行,绕过各个曲折的小街道,经过各色的低矮房顶,直到开阔海边。在那里夏一南停下单车,眯着眼在晴空下眺望,周围一切都□□详,美好到给人不现实感。 “吃雪糕不?”黎朔从路边买了两根冰棍,递给夏一南一支。 夏一南接过来。两人坐在街道的栏杆上,脚悬在外头,底下就是柔软细白的沙子。 猫与狗在他们身后经过,它们的主人在谈笑。黎朔说:“接下来要怎么办?” “什么接下来?”夏一南眯着眼,语调拖得很长。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下个世界?” “不知道,可能明天可能几个月以后。”夏一南说,咬了一口软糯的雪糕,“看我心情……倒是你,想个办法,别跟着我了。” “这已经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事情了,”黎朔叹了口气,“你就这么嫌弃我?” “不嫌弃,”夏一南说,“但下个世界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有可能比之前的更加凶险。死亡不会影响我,但你呢,你敢保证每次都能像现在全身而退,没有半点副作用?” 黎朔笑了笑:“我说过,要陪你看到结局的。” “我的结局是什么?”夏一南问,“我一直穿越在这些世界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雪糕上滴落了几滴,落向洁白的沙子。黎朔没有催促,几分钟后他再次开口,好似重新鼓起勇气:“我、我只是想找到我的故乡究竟在哪。” 夏一南笑了笑,盯着手中的雪糕——那奶白色在阳光下,携着寒气缓慢流淌——他继续说:“我究竟来自哪里?有家人吗?我的真名是这个么?又为什么能有这种能力?每当我去往其他世界,这具身体的意识又是谁操控的?我走过那么多地方,都没有搞清楚其中的任何一项。”他没看黎朔,“你似乎知道我的一些事情,那你知道这些答案么?” “……我不知道,”黎朔回答,“但你就是你。”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夏一南说。 黎朔大笑,搭着他的肩:“我是来找你的。说来你肯定不信,我们是认识的。” “大概吧。”夏一南说,“我都不记得了。问你的问题,你要不是就是不知道,要不就是说我以后会知道的,简直太没有诚意了。” 他把手中的冰棍棒侧身丢到垃圾桶,然后突然矮下身子——黎朔正搭着他的肩,被他的动作弄的身形一晃,在栏杆上保持不了平衡。 随后黎朔感到自己背上被轻轻推了一下,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在落地之前他用单手撑了下,无数战斗中养成的意识,让他避免狼狈地落地,而是在一个漂亮的翻滚之后躺在了白色沙滩,右手中的雪糕甚至没沾上沙子。 这柔软而无害的坠落意味不明,他完全没搞清楚状况。而夏一南已经跳下栏杆落在他的身边,把自己穿得有些老旧的球鞋脱下,踢到沙滩旁边。在黎朔想要坐起来时,他带着以往那种调侃的笑容,居高临下,用堪称白皙的右脚轻踩住黎朔的肩膀,阻止了这个动作。 黎朔愣了一下:“这是做什么?”天光清澈,他只能看见夏一南弯着眼睛在笑。 “看你不爽,活该被摔。我最讨厌别人瞒着我什么事情了。”夏一南收回脚,蹲下来,拍拍黎朔的脸,“不逼你说,但你在这躺着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他拿过黎朔手中吃了一半的雪糕,叼在嘴里双手插在裤袋,拖着脚步走向海边。 黎朔果然没有跟上来。夏一南顺着海岸线一路向北,不远处的街道有人骑着单车飞快驶过,车铃回荡。风吹乱了他的黑发,脚下的沙子有着细腻的触感。 在二十多分钟的步行后,他来到了罗岛最北边,蔚蓝海面上出现了一抹白。 那是一座灯塔。 一座已经废弃,但无数次出现在他脑中的灯塔,建在离陆地一段距离的岩礁上。海鸥在它身边盘旋,它没了幻觉中的狰狞,温和而无言地立着。 夏一南在海边租了快艇,乘风破浪,将沙滩快速抛在身后。他在灯塔附近靠岸,然后从内部层层的旋转台阶,爬了上去。 最顶层是一片空旷,灯光设备已经被全部撤走,放了一些杂物,贴着介绍灯塔的只言片语——那些纸片已经翘起边角,泛着黄。这里变成了罗岛的小景点,旅游旺季会有游客过来,看夕阳没入波涛之中。但大部分时候,很偶尔才会有老一辈的人过来,抹去灰尘。 夏一南靠窗坐下,阳光自窗户进入与他擦肩。有些许浮尘的空气,与很多年前一样熟悉。 他的疲惫感还未消失,过去的五年好似幻梦。但既然故土还未被寻到,稍微休息一段时间,他就该再次出发。 这里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些许困意来袭,他微微蜷起身子。半梦半醒间,他想,如果黎朔能找到这里来,他就…… 他该怎么办,连自己都不知道。 一开始他对黎朔满怀戒备,既然时空旅行里有时刻追逐的猎犬,他就不得不提防着,有“猎人”这样的存在。而后来戒心被时间消磨,理智告诉他不该抱有全然的信任,但显然,理性在一天天消失。 眼下的天光太慵懒,夏一南懒得思考这么多,就这样偏头睡去。 醒来时,天空已是赤红。他身上披了一件新外套,旁边整整齐齐放着中午他随意丢在沙滩上的球鞋。 从西边的窗子,能看见一轮巨大的落日,快要没在巨浪里,把海面映得半明半暗。火烧云一路卷到了罗岛,燃烧在各色房屋与街上行人的上方。 而黎朔正靠在那窗子旁边,手中拿着一本读了一半的书。他应该几小时前就来了,趁着光还没逝去,在灯塔上读书。旁边还支了画架,上头是速写,画了夏一南睡着的模样、窗外的广阔海面与几只海鸥。 此时光线不好,他只眺望着海平面,一言不发,夕辉把侧脸的线条勾勒成剪影。 夏一南默不作声看了几分钟,才用久睡后的低哑嗓音说:“在看什么?” 黎朔听到声音回头,笑了笑:“醒了?”他低头看了眼书,扬了扬,“你说这个?” “对。” “就一些诗集,你不会感兴趣的。”黎朔回答。 “读一首吧,”夏一南说,“就这一页的。” “好。”黎朔说,把书放到窗户上,借着最后一抹光,低声念到—— 返回荒原吧,向你未涉足的更深远之处而去, 既已明悟人世那遮盖痛苦的面具。 当时间的消逝,从手中悄然逃走, 将自己隐没,于黎明的眉头。 是时间的海潮将卵石消磨, 我们的岁月也这般被剥落。 “……没了?”夏一南问。 “还有几句,”黎朔合上书本,笑说,“但说了你不会感兴趣的。”他起身,向夏一南伸出手,“该回去了。” 夏一南借他的力站起。几分钟后,在全然黑暗降临之前,快艇破浪而去,远处礁石黝黑而沉默。 …… 两个月后。 深夜内,夏一南在一片皎白月光里,轻轻打开了门。 迈步进入后,黑暗笼罩着全身。短暂的失重感后,视野猛地清晰起来。 首先入目的是巨大的环形控制台,抬头,全息影像里万千淡蓝色的数据在跃动,布满整个空间。周身空无一人,他孤身立在数据流前,而安全门之外是可怖的枪声与撞击声。 “入侵者就在里面!”他听见有人高声喊着,“门被他黑入系统锁死了!” 还是这种棘手状况,夏一南的头又开始疼了。刚迈步准备逃离,他突然顿住了—— 在车站时,他只见过几次阿尔法独特的运行界面。 但眼前的那些画面,和阿尔法一模一样。 64.鬼说(1) 夏一南猛地把通风管道踹开, 落在了一条窄小的通道内。这巷子被原主早就切断了能源, 监控器报废,如今成了明亮城市中唯一的一处阴暗。 外头下着小雨, 夏一南刚从燥热的散热设备旁出来,又迎来扑面的寒凉。街道上的积水倒映着远处的灯火,放眼望去能看见高大的建筑簇拥着, 直通天际,每一栋都有明亮而多彩的光。 他裹紧了黑色风衣, 又把宽大的兜帽拉下来一点, 确保这身装备完全遮盖住自己的容貌, 随后逃向小巷的尽头。快到尽头时他听到金属落地的声响,于是反身藏进小巷浓厚的阴影中, 躲在不知谁丢掉的杂物后。 如果来者忽略了他那再好不过,如果没有,就只能生死相搏。这具身子并不孱弱, 但毕竟他不熟悉。 脚步声渐近,夏一南垂眸, 望向自己带着黑色手套的手,忽而愣了一下。 在备战时他的思维下意识绷紧,此时黑刃正和往常一样, 默默在手的边缘游走。 来不及思考,他就听见脚步声猛地停下。不妙的感觉袭上心头, 他在瞬间跃出, 手中黑刃如利刃划破空气。 出乎他意料的是, 与他对视上的是毫无感情的眼眸,其中闪着电子的红光。 那是个足有两米高的机器人,全身冷银色,流畅地反着一抹耀眼的光,额前有显眼的编码。它双臂连同躯干部分,每一寸都在无声地展开,锋利的武器挨个从其中探出,夏一南甚至看到了漆黑的枪口。 电光火石间,他已经蹬墙跳起,避开枪口的扫射。火力并不猛烈,那些枪支都是小手.枪,口径大约七毫米。子弹在昏暗的雨中划过,留下淡蓝色的痕迹。 这特殊的颜色,是“信”。 下个瞬间,夏一南已经跳上了它的肩膀,巧妙地避开所有的利器。黑刃在手中化作匕首,割断了它的喉咙。 大量的电线暴露在外,在雨水下闪着火光。随后凭借这具身子的记忆,夏一南用黑刃覆盖住整个手掌,插入它的胸膛里,准确地扯出了其中的芯片。 机器人不动了,夏一南掰断芯片。然而有更多相同的脚步声在靠近,有着惊人的整齐划一,大概是这个机器人的报废,引起来其他追兵的警觉。 要是在巷子里被包围,几乎必死无疑。夏一南快步出了巷子,外头的街道燃着灯火。 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些建筑风格分外独特,拥有从未见过的造型。街道上是悬浮的车辆驶过,高处建有轨道,列车在上头飞驰而过,去往城市的各个角落。 行人衣服上有时刻变化的花纹,犹如一个个小屏幕。巨大的全息影像悬在上空,色彩鲜艳到小半个城市的人都能注意到,里头貌美的女人打着不知什么广告,满屏幕都是她千娇百媚的笑。 在大街尽头,一队队眼中闪着红光的机器人正在赶来。之前在车站有过的非人力量再次被发挥出来,让夏一南攀着楼宇窗外的阳台,蹬上了楼顶。 许多摩天大楼挡住了去路,他只能在夹缝里寻找低矮的屋顶。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子弹在身边呼啸而过,可那些机械也敌不过他的能力,在长时间的奔跑与急转中,被拉开了距离。 又越过十几栋房子,出现在眼前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不同于刚才大城市的繁华,以一条宽大的公路为界限,面前的楼宇大多低矮破旧,灯光只一点,是这座城市最穷困与混乱的地方。 然而记忆告诉夏一南,这里才是他要去往的地方。于是他纵身一跃,落在路上,在川流的车辆中灵活地穿行。 这条作为分界线的公路建在贫民窟的高处,往下是极陡的斜坡。身后的追兵已经完全看不见身影了,他翻过护栏,风掀起黑色的大衣,把它吹得猎猎作响。 而在这短暂的坠落中,某种危机感再次来袭。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只看见自己左肩处炸开血花! 刚开始在空中飞扬的,还是鲜红色,但很快从伤口中涌出的,就是他曾经见过的、黑色半透明的血。 那些血飘散在空中,他勉强回头,只能看见远处城区内极高的高塔上,狙击镜的反光一闪而过。高塔的狂风中,他看见了飞扬的金发。 随后是狼狈的坠落,他顺着斜坡一路滚了下去。那子弹里头装了不知名的物质,迅速扩散在血液中,每行一步都带来灼烧般的疼痛。 这点很大地拖垮了他的速度,体力在被那种物质削弱,本来甩开的脚步声又近了。 贫民窟的路比方才的城区复杂得多。索性这方面的记忆还清晰,他勉强穿行在泥泞中,脚踩过的地方溅起污水。这样留下了鲜明的脚印,于是像贫民窟深处行去时,他上了破旧的房顶。 然而那些建筑并不坚固,有些是临时搭建起来的遮雨处。天色昏暗,没有灯光,他几次错踩上去,木板开裂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引来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孩的尖叫。 这很快引来了另一队追捕者。它们亲一色仍然是冰冷的机器,即使是在极暗的条件下,也能清晰捕捉到一切动作。 它们迅速接近,枪支以可怕的精度在射击,脑中程序把所有东西都计算得完备。 夏一南拐进又一个阴暗的角落,在那里他和一只流浪狗迎面相遇。而在流浪狗的身后,一队机器人手中的刀闪着冰冷的蓝光——还是那种奇异的色彩,就像是“信”被凝成了长刀。 黑刃首先贯穿了前两个机器人的芯片,然而后头,队伍迅速地改变了站位。黑刃的速度对于常人来说,已是察觉不了,但对于机器来说速度还是太慢,它们能够做出各种人体无法实现的动作,躲避的同时,继续咄咄逼人地接近。 身后还有更多敌人在接近,夏一南不敢拖延时间,只能冒险,试图从它们上方掠过。而这些机器人的反应快过他想象,他身上又添了几处伤口,可他到底还是成功了。 踩着最后一个机器人的脑袋,随即翻滚落地后,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忽而眼前一晃,眼前的城区照旧,那些机器人却被淹没在了灰色的浓雾里。只有血盆大口与厚实毛发的猎犬从角落扑出,踏碎地上的水潭。 每次到新的世界,短时间内必定会有猎犬顺着痕迹过来,只是这次它们来的时机最棘手。 这次有三只猎犬,有黑刃在手,和它们拼一下胜算还算大,但肩部中的那一枪太严重,夏一南直到现在还痛到几乎举不起左手。 贫民窟里很黑,远处有追捕军的探照灯刺破雨幕,落在泥泞上。成群结队的机器人踏着整齐步伐,眼中闪着红光,在雨夜里犹如异军入侵。流浪在街头的周围人不知情况,从睡梦中惊醒,裹紧暗色毛毯,带着一双惶惶的眼。 一只猎犬扑上夏一南的肩头。它很快被夏一南掐着脖子,狠狠甩在地上,以几道黑刃贯穿。然而这对于它来说连轻伤都不算,短暂挣扎以后,便生龙活虎地重新站起,奔咬向自己的猎物。 追逐中,远处夏一南又迎来两支机器人小队,火力扫射中他跳向又一栋楼的高层。一只猎犬在底下跳起,死死咬住了他的小腿。 尖锐的疼痛传来,他咬牙带着那只猎犬一起爬上四五米,上了顶楼,然后把它揍翻在地,继续逃亡。 远处狙击镜的光再次一闪而过,明明是这么昏暗的雨天,那光芒却好似一直存在。 在危机下某种力量燃烧起来,视野在变得清晰,于是夏一南这次看到了那个狙击手。他趴在一栋废弃公寓的楼顶,嘴角带着一抹奇异的微笑,金色长发湿漉漉地垂下,些许黏在了白衬衣上。 子弹出膛,旋转着刺穿雨点。 这一击距离够远,又是在防备之下,夏一南理应避得开这一枪。可猎犬就在身后,再次扑咬,限制住了他的动作。 血花再次炸开,这次狙击手命中的是右腹部。灼烧感顺着血液在流淌,他头晕目眩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眼前又出现了诡异的眼睛,可到底是想起这种感觉是什么了——就像是在车站内,他注射大量d06后的反应。 他又勉强奔跑过一段距离,视野彻底模糊。这里分外荒凉,就连追兵也被复杂的地形甩在身后,耳边是能听见越来越喧嚣的雨声,和猎犬若隐若现的咆哮。 他最后一头向下栽去,落在偏僻的街道深处,外头街道上有一家亮着霓虹的红灯店,巨大的广告牌上全是酒杯与女人的身形,充满暗示意味,大概是这里生意最火爆的地方。 夏一南扶着旁边的铁丝网,试图站起来,但那些枪伤和猎犬的撕咬处实在太痛了,他又重新跌落到泥泞中。 而在昏暗巷子的墙上,他看见了熟悉的面庞。那是通缉令,画着他自己的模样。 在旁边还有另张宣传海报,写着一串文字,大意是看到这个危险分子之后,请立马联系负责人——那人穿着军装,满脸严肃,些许肃杀从眉间犹如利剑,就要挣出。 这两张照片放到了一起,被人撕破大半,还涂满涂鸦与脏话。也不知是哪位小姐宿醉而归,在两张照片上都留下了红唇,原本艳丽的颜色在雨天顺着淌下,惊悚得好像恐怖片。但夏一南还是认出了黎朔那张脸。 “操……”他喃喃骂出这糟糕夜晚里的第一句脏话,“他妈的你原来能摆出这种表情啊。” “……什么表情?”几秒钟后,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巷尽头传来了脚步声。 来者每走一步都响起细小的水声,夏一南就这样看着黎朔一步步走来。 他和照片上一样穿着黑色军装,脸上没半点笑意,没有撑伞,雨水从身上淌下。 他手中持着枪支,眼里完全是看陌生人的冷漠与审度。 夏一南想起来了,当时在车站时黎朔和他讲过,最开始他的记忆并没复苏,只是完美地代入进了这个角色。现今看来,他们就真的只是追捕者与被追捕者的关系。 如今辩驳无用,他也无力再去说些什么。 身上的伤口还剧痛。夏一南无意识地想,挺像刚才在小巷里撞见的那条流浪狗,浑身湿漉漉,耷拉着耳朵,无家可归。 他最后能看见的,只有沉在水面的微弱灯火——模糊的红与黄与绿,潮湿而寂静,那是另一个世界。 全世界只剩下雨声了,淋淋漓漓,永无止境。黎朔站立于那热闹霓虹旁,一身黑衣,如远山般深邃。 可惜还没来得及进一步看清他的眼神,就被落雨的涟漪给晕染了视野。 过往的记忆在这时,缓慢地侵蚀了夏一南。 在平城市的废墟中,在他第一次见到那些眼睛时,黎朔在呼唤他。 当时他已昏迷,但他开了口。 我……是不是见过你? 在这漫长孤寂到令人绝望的长河中? 65.鬼说(2) 夏一南睁眼, 首先看到的是一锅沸腾的鱼汤。 白色的汤汁在翻滚, 热气冒起,香味飘来。这是个小小的屋子, 布置得极为简单,但各类零碎的物体摆在各处,厚实的毛毯挂在墙上, 暖暖地把微寒的空气停在外头。窗户旁有盆小花,这里看上去充满另一人的气息, 曾被长期居住过。 然后他看见阳光下女孩微颤的睫毛。 面前人肤如凝脂, 穿着白色长裙, 正在床边探身向前,带来些明亮的好奇在眼中, 随后用温和嗓音说:“汤还有十分钟就煲好了。” 那分明是克莱尔的容貌。 一瞬间夏一南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还在车站,醒来后能见到那些熟悉的人。而克莱尔没有死在冰冷的监控室, 正和往常一样,耐心调制自己的菜肴。 随后他看见克莱尔站在房屋中央, 哼着歌,扬手一挥,厨房内的各类物品就在自行运作。洗碗机打开, 一条机械臂挨个把碗取出,摆在橱柜内。食材顺着墙上的轨道被运进高压锅内, 随后锅盖扣上, 自动定时开始烹调。 地上一个扫地机器人也开始了运作, 发出细小的机器声,抹去了尘埃。克莱尔回头,有些为难地说:“这位先生,那盆花我浇不到水,等您身体好些了能帮忙么?我怕主人回来会难过。” 夏一南:“……主人?”他开始怀疑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个变态。 “是啊,”克莱尔欢快地回答,身躯径直穿过了木桌,与其接触的部分化作光点,又重新汇聚在一起,“我的编号是110293,很高兴为您服务。” 不属于夏一南的记忆开始浮现。面前的只是现今流行的智能管家,主体系统是阿尔法。在宣传中,它以过往岁月里的某位少女为模板,配以绝对完美的性格,提供最高效的服务。 现下看来,只恰巧是夏一南的老熟人,有着同样的皮囊,截然不同的内在。但光是这么看着,仍有故人归来的感觉。 夏一南默不作声看克莱尔忙来忙去,现下全息投影分外逼真,连她赤足上微青的血管都看得到。十分钟后鱼汤好了,小机器人把一碗热腾腾的汤送到餐桌上,夏一南慢慢起身,发现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伤口都被包扎好了。 他拿起汤勺,开始喝汤,过了会发问:“你主人叫什么名字?” 女孩有些苦恼地皱起眉:“抱歉,根据隐私法,在没得到许可前我不能泄露个人信息。”她在夏一南对面坐下来,双手托着脸,笑眯眯的:“不过可以告诉你,是个很帅的人。” 果然厚脸皮的人就连智能管家都不一样——这是夏一南脑中的第一想法。 周围放置的物件只要观察一下,就能发现处处是黎朔的影子。画架与诗集,成堆的厚重书本,还有几瓶陈年红酒,挂衣架上放了一件军装外套。 他于是没有继续询问,安静地喝完了热腾腾的鱼汤。 碗具被收拾时,他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入目的只是一片土黄色的荒原,视野内见不到其他建筑,天空是玫紫色,夹杂淡粉与浅蓝,在视野内与土地分为鲜明的两半。其深处挂着他第一次目睹的恒星,正将自己温暖的光洒向这片土地。 这里是阿瓦隆,一个宜居的星球。此时是联盟来到此处的第两百多年,无数星城兴起,遍布大陆的各个角落。 而海洋死死包围住星球的大陆,被称作利维坦的凶险生物居住其中,随时可能杀过防线登陆。 来自过去的伟大发明遏止了它们的步伐,那物质被填充入子弹,能对利维坦造成致命的伤害。全靠它的存在,文明得以在这里生根发芽。 发明者是过去地球上一位不知名的教授。他给这种物质命名为,d06。 养伤的过程很漫长,也很无聊。周围没有任何驾驶工具,有时候外头荒原会扬起风暴,黑色的、不知从何而起的漩涡扬起泥尘,把窗户撞得砰砰作响。 夏一南估摸着自己出去,还没找到人就该歇菜了,于是以超常的耐心生活在这环境下——这大概也是黎朔放心把他留在这的原因。 好在克莱尔经常讲话,这时候有个熟悉的人在旁边絮絮叨叨,实在不是坏事。夏一南还随手拿了黎朔书架上的厚实书本,只翻读了几页,就忍不住睡着了。 第三天的时候,小木屋终于迎来了访客。一辆引擎声极大的越野车在门前停下,上头是斑驳的泥点与刮痕,挡风板蒙灰,已经很久没被好好打理了。 夏一南在窗前瞥了眼,看见黎朔下车走向门口。他这次没穿军装,只有普通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和一件深色长风衣。 夏一南这时正趴在床上,拿着黎朔的一本画册看。他并不在意画册的主人正在前来,还是大摇大摆地保持这姿势。 门被打开,登山靴在地板踩出厚实的声音,然后被脱下放到了鞋柜里。屋内很暖和,风衣也被挂好,隔了会黎朔的声音传来:“在这里还挺自在的?” “是啊。”夏一南懒洋洋地回答,翻过画册的又一页,“有吃有喝,要是你能早点来看我就更好了。” 黎朔在椅子上坐下,挑眉:“第一次见到白先生,说实话,性格和我想象中的有所不同。”克莱尔给他倒上了热茶,然后影像默默一闪,消失在空气中。 夏一南把画册放下,在床上盘腿坐直:“说吧,为什么救我。” “在这之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才是对救命恩人的礼仪吧。”黎朔说,“你闯进阿尔法操控室的目的是什么?” “无可奉告。”夏一南说。 “那我换个不那么敏感的话题,”黎朔用指骨敲敲桌面,“那天晚上,追你的那些生物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它们。” 果然,不论黎朔还是和他一样能看到猎犬,并被同样追捕着。但眼下认真解释起来,恐怕没人会相信。夏一南沉思片刻,回答:“一种很危险的生物,我只能这么说了。” 黎朔微眯起眼睛,似乎有些不爽,但到底是没把情绪明显地表露出来。他说:“如果可以,我希望在这场谈话里彼此都有多一点的坦诚。你伤势愈合的速度很快,我把你带到这里的时候,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有被装有d06的狙击弹击中的地方,到现在都没好。” 他把腰间一直用右手压着的手.枪拿出来,单手卸掉弹夹,推到桌子中央:“说实话我今天带来的全部都是d06子弹,现在我觉得我已经展现了足够的诚意。”他身子微微前倾,“白先生,你会不会上法庭,就看自己的态度了。” 夏一南说:“那你不如直说你的目的。” “行,”黎朔爽快地点头,“以后你在阿卡迪亚,帮助我行动。” 这具身子的原主名叫白易夏,明面上是这名叫阿卡迪亚的南方城市中,一位低调的企业家。而实际上他势力遍布地下,灰色黑色生意无一不沾,人人提起“白先生”的名号,都心存三分忌惮。 他在此扎根多年,联盟苦恼这个地头蛇已久,只是阿卡迪亚在大陆的边缘区域,长年极度混乱与复杂,不便管束。只要一动,势必牵连到南方许多势力。 联盟拖了好多年,才靠卧底弄清楚白易夏的长相,随后派来了黎朔作为负责人,准备清理这座城市的地下企业。 这点出乎夏一南意料,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黎朔,难得起了些配合角色与他演戏的兴致,于是笑了笑:“黎少将,你这算是玩忽职守了。” 他同样身体前倾,与黎朔的脸离得极近,眼中带了常有的恶劣调侃:“地下产业你这种人还是少碰点,丢了饭碗是小事,别惹来牢狱之灾。”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我要真的被枪毙了你大概乐得合不拢嘴。”黎朔没有退后,“帮完我以后你继续当你的地头蛇,我们两清。” “虽然你这次救了我,”夏一南缩回身子,摊了摊手,“但我可不欠你什么。你不能指望我这种人知恩图报对么?所以我是要拿好处的。” 黎朔啧了声:“这个我们具体可以协商,只是我要提醒一下,要是协商不好,明天我就带人抄了你老家。联盟正急着杀鸡儆猴,你对于他们来说是不二人选。” 这句话本身没问题,只是夏一南看着黎朔这幅面孔,对自己一本正经说出威胁性的话语,实在太有违和感。他一边想着白先生该怎么回答,一边忍不住笑出了声。 黎朔:“…………”些许不耐与杀气爬上眉头,他说,“白先生,我是很认真的。就算我只是少将,代表的好歹还是联盟,该有的权力一个不少。射出去的子弹可回不了头,更何况你是我的目标,即使带死人回去,我也能升官受赏。” 夏一南还是觉得有趣:“你不怕我现在就和你翻脸?” “单打独斗我还没输过。”黎朔笑说,眼中却没有什么笑意,如狼一样的光一闪而过,“你大可以试试。” 两人对视。夏一南在床上满是散漫,而黎朔身上只有极具压迫性的气息,身躯好似绷紧的弓弦,随时准备战斗。夏一南毫不怀疑要是惹恼他了,他会在一秒内重新上弹,打爆自己的脑袋。 这是个和车站里完全不同的形象。白易夏曾调查过黎朔,多少了解这个人。 过刚易折,黎朔不适合此时联盟的体制。这个世界的他并不得志,即使能力极强,这么多年也只做到了少将一职,现在还被发配到了最混乱的星城阿卡迪亚,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黎朔这么多年在边境城市驻守,接触最险恶的环境与最险恶的人,暗杀与背叛都遭过不知多少轮,身上自然沾满鲜血的味道。 如果说车站是即使历经磨难,依旧意气风发的他,那么现在这个他,从来就没得到任何人的承认,一路独行。 这样也好。夏一南如此想到。就当是重新开始,认识这个人一趟。看看对自己剥去“喜欢”这种情绪的黎朔,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明明知道应该把穿越角色与本人完全分开,可事到如今,他自己都不确定了—— 这些身躯,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 容貌相近,性格相近,谈吐相近,这些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隔着遥遥时空,犹如拥有同一个灵魂。就像面前的黎朔完全没恢复记忆,眼中的光却是熟悉的。 夏一南只沉默了片刻:“等回到阿卡迪亚再说吧,”他看了看窗外,极远处是无垠的荒原,而在那看不见的尽头是海,“海上风暴马上就来了,到时候我们会被困在这里近一个月。” “我这次就是为此过来的,”黎朔说,“现在就走吧。回去以后,希望我们还能有足够的时间,来商讨这件事情。”他把弹夹装回去,重新把手.枪别好。 离开时克莱尔站在房前,挥手告别。她的芯片被特殊处理过,没有连接阿尔法,任何发生在这间小屋的事情都不会被外人知晓。相对的,她也无法联网进行数据传输,只能出现在小屋内。 夏一南上了副驾驶,关上车门。黎朔一脚油门踩出去,车就咆哮着向前,奔往大荒。滚滚泥尘被车轮翻起,一路蔓延。路上能见到被废弃的建筑,大半被黄沙掩埋,钢筋如白骨般外露。 车在临近城市时,就没有能量了。好在剩余路途并不遥远。 他们在无人的荒原里行走,远处是一轮巨大的日落,深褐色天幕混杂着一点点红和一点点黑,如被油画家信手添上,潇潇洒洒抹到了天地尽头。 更深处有扭曲的黑洞,吞噬了几个古老而漫长的故事。有神秘的文明,还未被人发觉。有风暴有云海,有划破天际的燃烧陨石,和无数闪烁的明星,而他们一颗都叫不出名字。 这一切,都宏伟得令人战栗。 66.鬼说(3) 穿着黑色教袍的老头站在高大的建筑前, 慈眉善目, 向路过的人分发传单。在他旁边立着一副巨大的画像,画着一个卷发中年男子, 约莫五十多岁,两层下巴死死地堆在脖子上,不分你我。 这里是阿卡迪亚富人的聚集地, 就连阳光在这边,好似都要明亮一些。各异的行人从他面前走过, 偶尔会拿过几张传单。有几个小孩子笑闹着聚在周围, 老头便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糖果, 挨个发给他们,惹来欢呼。 离他远处, 街口一辆停着的全黑轿车在被注意到之前,无声驶走。 夏一南在左后座,闲闲说:“就是他——丹尼斯·希尔, 救济会在这个片区的负责人,道貌岸然的典型代表。少将你有没有合法手段能解决他?” 黎朔在他右边坐得笔直:“没有。但只要有证据, 我就可以立马带队捉拿他。” “那这个证据你准备怎么拿?”夏一南挑眉。 “这个我觉得白先生比我更擅长。”黎朔面无表情与他对视,“我可以提供帮助,前提是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简单来说, 就是你没有什么用咯。”夏一南弯着眼睛笑。 “就我知道的,曾一共有超过二十份检举材料被送往首都。但在真的踏上旅程前, 它们都被塞拉斯给截下。”黎朔说, “我能保证新的材料被安全送达星都, 你能吗?” 塞拉斯·沃克少将常年在南方的星城活动。他是当年带领人类长征到此星球的英雄,阿诺德·沃克的子嗣。他的起点生来就比别人高,但他拒绝了星都的军队高位,执意来到南方。 即使是放弃了高位,他身后依然站着巨大的势力。南方将领也不是傻的,该讨好的地方一点没落下。此后他安安稳稳当自己的少将,至于目的用黎朔的话,就是“高官哪有南方捞油水捞得快”。 然而塞拉斯也并非绣花枕头。那日在雨天,朝夏一南的两次精准狙击,就是他射出的。 他暗地里与南方救济会联手。而原本阿卡迪亚是白易夏的地盘,救济会早看这个“白先生”不爽。如今正式的通缉令下来,他们更是借此机会,大肆在城中宣传自己。 “少将说得对,那之后就劳烦你了。”夏一南笑说,“其他小区域的救济会责任人,不用我们亲自出马,但这个丹尼斯还是有难度的。” 黎朔只微微点了一下头,便直视前方,不再侧目。 车辆顺着公路驶往贫民窟——现在夏一南知道了它的正式名称,旧城区。 在那里是与新城区全然不同的景象,大量失业人口翻找着垃圾,食不果腹,和街上的流浪猫狗争食。这里就连为数不多稍高的楼宇,都破破烂烂,污水自它们底下横流,泡着几只死老鼠。 而他们所要去的地方,就在旧城区的深处。黑车七拐八拐,很快车轮上都沾上泥渍,但到底是到了地方。 那是一栋老房子,有着很大院子,大门边挂着一盏灯笼。院子墙上布满了电网与尖刺,防止不速之客的来袭。 而楼房外侧,有几条内裤内衣在迎风飘扬,款式豪放色彩鲜艳,让人一看便知道是什么职业者的穿着。 这里是旧城区极为有名的红灯区,和其他诸多产业一样明面上另有责任人,但都属白易夏的手下。 车子驶进院子内,黎朔盯着那些衣物看了几秒钟,说:“想不到白先生兴致如此之好。” 夏一南说:“我不沾这些。” “也是。”黎朔点头,“现在风气开放,什么取向都不奇怪。” 夏一南:“…………”他本能觉得黎朔误会了什么,但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也没有可以辩驳的地方。 车子停在了院子最深处,就算别人从外头见到,也只觉得是哪位高官藏着掖着,来这里享乐。司机拉开门,两人很快便进到了室内。 浓厚的香气扑面而来,然后入目的是在旧城区中,堪称豪华的设施。大厅中间是舞台,上头支着钢管。而底下的沙发被摆得整齐,调酒吧台就在不远处,酒架上摆着一排价格不一的酒。 白天姑娘们都在休息,这里空荡荡的。然而亲一色穿着黑西装的人,不知从哪个角落涌了出来,毕恭毕敬低着头,一路站得笔直迎接他们的到来。 “白先生,场面还挺大的啊。”黎朔说。 “只是为了安全考虑。”夏一南回答。 他们上楼,路上遇见了一个出来的姑娘,头发散乱打着呵欠,拿着水杯拖了脚步走在走廊上,乍一看气色极为不好,活像野鬼流荡。 这里的姑娘就像是某种古老的妖怪,夜间莺声巧语,撒娇佯怒蛊人心智样样精通,光彩照人到艳丽。而到了白天她们变得不修边幅起来,大多肤色暗沉,浮着黑眼圈,穿着睡衣蓬头垢脸,昏睡起来微微打鼾。偶尔有泼辣的在聊天,脚架在桌上,骂着昨夜的几位客人。 若此时被人看到,她们断不会得到赞誉。就像联盟每一人都赞扬阿卡迪亚的繁荣,新闻从不会拍到旧城区,最好与最坏交融厮杀,总有一面得藏着掖着,被人看到,尸骨无存。 黎朔和夏一南身份特殊,这个姑娘还没迈出门几步,就被保镖拦了回去。他们行到建筑的最深处,那里有个小小的房间,门前挂着暧昧的红灯,看上去和其他房间无异。 然而打开门进去,里头是极大的空间,桌椅齐全,装饰简单而清新,看上去像是私人办公室。内屋有干净的床铺,早早就被人准备好,等待夏一南今天的到来。 碍于黎朔的身份,本来该有白易夏的心腹留在现场,但夏一南挥挥手,还是让他们都出去了。 两人间的合作到现在还算顺利,黎朔想要他的帮助,而夏一南的势力被救济会限制,只有彻底解决这个势力,两人才能各自受益—— 当然,夏一南并不在乎这个白先生究竟怎样。他耐心扮演这个角色,一方面是为方便指挥下属,一方面是为和黎朔一起行动。 今天他们确定了首个目标。丹尼斯是救济会的重要成员,背地里不知沾了多少肮脏交易。 从军部过来源源不断的物资,本该接济旧城区,却都被救济会吞入腹中。他们还摆着济世的嘴脸,大肆宣传假惺惺的理念,于是多年盘踞下,在旧城区也有不少的支持者。 黎朔之所以与夏一南合作,就是因为比起这帮人,白先生的恶行看上去还能被接受。 商讨计划中,两人都谨慎地没交出手头所有情报。但本来就是极善作战的人,本身又有前一个五年带来的默契,商讨变得格外顺利。等到快深夜,几乎全部环节都被构建,剩下只需要他们手下人去收集足够的细节信息,就能拍板。 黎朔最后起身,准备离开。夏一南叫住他,笑说:“少将,那么好的夜色,不一起去喝杯酒么?” “现在风声紧,算了。”黎朔指了指夏一南又指自己,“通缉犯,抓他的少将。我可不希望明天早上的新闻是这个。” 夏一南却起身:“难得见到理念那么相同的人,我这种很少沾酒的都提出邀约,少将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就在半个街区外,有我家的小酒馆,交代一声就没有不长眼的会去。” 他说这话是居心叵测的,这个世界的烈酒猛起来如烈火,一口下去是酣畅淋漓的醉。他还从来没见过黎朔喝醉酒,许久未兴起的好奇心,在对方完全没有记忆时,突然就浮上水面—— 就像是借这两张假面孔,他可以无所顾忌地试探,而不用害怕任何的结果。就算是一脚踏空,摔疼的也不是自己。 黎朔沉默片刻:“好。”他却太不会遮掩情绪,又或者不屑于遮掩,表情有点勉强,大概实在是不大愿意。 于是两人从偏僻的道路,出了这变得灯红酒绿的地方。出去后还是朦胧的小雨,微微的寒凉,保镖给他们一人一把黑伞,便退到身后远远跟着。 被交代之后,这半条街果然一个人都没有。刚出门还能听见快节奏的舞曲,可只要稍微走出去几步,声音就完全被雨夜吞没。 小酒馆有暖黄色的光,两人带着水汽的寒走进去,上了年纪的老板一言不发,开始调酒,一时整个店内只能听见酒液流动碰撞的声响。电视开着,音量被关掉,上头播着类似纪录片的影像。 影像拍的全是旧城区,将其中的每一寸贫穷都记录下来,是位已故摄影师的得意之作。它永远不可能在正规的频道里被播出,只存在雨夜里安静的酒馆中,犹如梦境一样出现,述说着那些卑微的故事。 片里有乞讨者有残障者,有妇人抱着瘦成枯骨的孩子,有阳光下挥汗如雨的搬砖男人。他们每一人的眼睛都是同样无神,其中灰蒙蒙一片,阳光落入其中都会被悲苦淹没。 在傲慢富人、或是急着抓政绩的官员口中,他们有个不上台的别称,叫“鬼”——终日游荡在城市的阴影里,不见天日,无有去处。 鬼如果消失了,大家都会高兴的,这昭示着联盟正走向前所未有的光明。 属于鬼的狂欢,大概只会在夜晚。纪录片播到深夜时刻,无数结束了白日劳动的居民走上街头,灰暗双眼被属于生者的热情席卷。 他们绕街头燃起的报纸堆舞蹈,光与影都狂乱,弹着断了一根弦的吉他。他们在死猫旁边明月之下谈情说爱,爬上歪脖子树梢,摘几颗青涩的果实。他们涂鸦喝酒骂着脏话,朝远处的摩天楼竖起中指,喝醉酒的男人向天空展开双臂,以为自己在拥抱群星。那夜乞丐从富人区的垃圾堆丰收而归,被警卫一路赶回来,因为心情太好,顺手把手中发霉的面包揉碎撒出去,几条流浪狗摇头摆尾跟在后头,为他护航,一时让他风光得好似皇帝。 有人拿着救济会的书籍,反复研读,等待希望真正到来的那日。而有崇拜者向孩子们绘声绘色讲着白先生的事迹,暗自猜测他的下一步举动,讲到最酣畅之处,他拿起几张救济会海报钉在墙上,让孩子们扔飞镖玩。 其中一根飞镖,死死钉在了丹尼斯·希尔的额前。 过了会空中乌云翻滚,海上风暴卷着万千狂沙,正奔向阿卡迪亚。他们纷纷躲进自己低劣的避难所,但窃窃私语还在。 他们有房屋有车辆有一切的繁华,但明天我们同样有日出。鬼告诉那些幼小的孩子。 你瞧那些富人从来没体验过自然的力量。鬼自嘲般低语。 记住要好好活着,也许哪一天,一切就都会变得不一样了呢。鬼在扯着嘴角笑。 你听啊,风暴就要来了。 67.鬼说(4)(倒v结束) “任务目标解决了。”从耳机里传来手下的声音, 夏一南转头对黎朔说, “你那边安排得怎么样。” “我去确认。”黎朔道,同样开启对讲, 与下属们沟通。 此时据他们一百公里外的阿卡迪亚旧城区,一人穿着救济会的黑色长袍,正咬牙切齿的倒在血泊中。从远处飞来的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大腿, 他很确定那是白先生的手下,可还未等救济会的其他人反应过来, 一帮联盟警察已经从天而降, 包围了他—— 此时此刻, 他们从联盟那里拦截下的物资,因为那些枪手的干扰, 还未被处理干净。 人赃俱全,救济会这帮人几乎是立刻被带走。临走前他们也没想清楚,为什么白先生的手下, 能知道联盟的行动计划。 “……解决了。”黎朔关掉麦,告诉夏一南, “但一直只抓到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我还是动不了救济会。” “没事。”夏一南悠悠说,“很快丹尼斯就该上法庭了, 我相信以少将的手段,肯定能让他吐露很多罪证。” 在他们面前、黄沙平原的深处, 是一片宏伟的建筑群。今天的天空是淡绿色的, 缠绵着些许幽蓝, 那些建筑这样突兀地立在荒芜之中,令人不禁怀疑是不是海市蜃楼。 黑色车辆行过歪歪扭扭的旧路,终于在正午前,抵达了建筑群的脚下。 那些建筑大多低矮,屋顶墙壁是清一色的白,而在最中央一座白塔屹立着,洁白的外壁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车子不能驶入其中,他们下了车,周边仍是跟着黑西装的下属。然而他们全身的武器在正式踏入这片区域前,都被收走。街道是穿着白色长袍的信徒,宽大的兜帽遮住大半面庞,他们对来者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好奇,赤脚行走在滚烫的地面,神色祥和。 为夏一南和黎朔引路的人,同样身着白袍,然而白袍的下端纹了螺旋状的金色标志,看上去像是星云。他们一路向深处行去,逐渐接近了白塔。 许多教徒在塔下朝拜,他们自其中穿行而过,在迈进白塔的一瞬间,就感觉清凉扑面而来。气温降低了许多,层层螺旋楼梯向上,几乎看不见尽头。 内壁画满了大多暗色的图案,那是无垠的宇宙,幽深的黑洞,和无数闪烁的明星。偶然能看见灿烂的、旋转的星云,和从未见过的白矮星。恒星隔着无数光年争辉,而在高塔的最底下的画面中,是一团明亮的火光。 那像是篝火,潇潇洒洒划破浩瀚穹宇,一路蔓延到塔的最高处。赤色点燃了整幅画卷,耀眼到让人移不开视野。 这里就是“永恒之火”教会的圣地,白色观星塔,本不该对外人开放。教徒们崇拜着星光与火,每日身着白袍进行祷告,相信神明终有一日会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往广阔天地洒下福音。 往塔上攀爬的过程很漫长,他们几人走走停停,花了大半个小时才到达顶端。 顶端有一扇小小的白门,紧闭着,里头悄无声息。从塔底部升腾的火光在这里消失,引路者也就此停下。他示意夏一南推开门,同时拦下了想要跟随上来的下属。 于是夏一南轻轻推门,黎朔跟在他后头,迈入了这片禁区。首先入目的就是漆黑的内壁,上头同样有明星闪烁,观星仪器被摆在房间的最中央,等到夜深,最璀璨的星光会恰巧从塔上的窗户进入其中,落在观星人的白袍上。 与外头不同的是,在星空绘图上、在观星人的正后方,画有一只巨大的眼睛,其中颜色交融如群星的流光汇聚,线条穿行在其中。 夏一南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常在幻觉中见到的眼眸。 二者的区别很明显,很明显属于人类的笔触,无法勾勒出那些混乱的、只让人看一眼就陷入恐惧与疯狂的眼眸,但它们的神.韵是相似的——都带着冰冷,试图在茫茫时空中搜寻出某种东西。 本以为只有自己能见到的东西,如今被人画出,在今日来了措手不及的相遇,他难免带了恍惚感。 黎朔在后头咳嗽了一声:“……白先生。” 夏一南这才意识到自己愣神太久了。回头,他看见身着白袍的女孩自跪坐中起身,手上是洁白、带有一条金边的手套。白袍对于她来说有些宽大,能看见她精致的锁骨,白皙的肌肤,和脖上挂着的金色吊坠——图案为火焰与簇拥在它下方的三颗明星,是永恒之火的标志。 “你们好。”她以有些奇异的嗓音说道,同时摘下了宽大兜帽。 她有着和克莱尔一模一样的容貌。联盟的量产机器人大多是这种样貌,她也不例外,只是眼中闪动的光辉更加真实,情感在其中流动。 谁也想不到永恒之火地位最崇高的圣女,胸腔内跳动的、虔诚的心脏由齿轮制成。 她摘下手套,朝夏一南伸出手:“不论协议究竟如何,我都首先该感谢你。” 夏一南与她握手,感受到的是不属于人类的冰凉。圣女身上有着草木的清香,很轻很淡,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这味道似曾相识,他曾经在希尔德古堡内的白光身上,闻到过。 白易夏在那个夜晚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身闯进阿尔法的控制站,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机器人的内芯不比智能管家,能够直接切断与阿尔法的联系,只有亲自前往控制台,黑掉其中的部分程序,才能将她彻底从系统的控制下解脱。 恰巧,白易夏极为擅长电子技术。又或者说,他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熟悉阿尔法,以致能找到它的后门,修改数据。 “你可以直接叫我克莱尔,”圣女这样告诉他们,语调介乎机械的僵硬与人类的柔和之间,却偏生满是鲜活的情感,“根据资料,这是这幅样貌本来的名字。我行走于星光下,去往烈火中,本不该有姓名,但你们将会是这个例外。希望你我的愿望,终能够达成。” 在这里的机械生命,并不止她一个。这里的机器人按照联盟标准,都是需要被处理的残次品,是某个不成熟政策的产物。他们体内装载着情感芯片,这一点就足以让所有公民望而生畏。 而永恒之火是唯一接纳他们的地方。克莱尔的其中一个目标,便是让他们正式获得公民权,真正站在阳光下,与人类比肩。 跳动的心脏,和运作的程序,究竟有多大区别? 数百年前答案是确定的,但现在谁也不知道了。 出于礼仪和方便之后的作战,克莱尔向他们详细地介绍永恒之火。她一扬手,全息影像就出现在了窄小的空间内。 她展示的是来自多年前的资料:“这来自数百年前的地球,由阿诺德将军的子嗣带到了阿瓦隆。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是一位名叫周辰翊的特别调查员的资料,据我们所知,他是目前最接近我们神明的人。但可惜神明的光辉无法被直视,他最后再无其他记录,恐怕是消亡于无止境的黑暗中。” 夏一南盯着那些资料出神。曾经就是希尔德向他展示了这些资料,希尔德死后,他便将它们拿回车站。 他穿越时无法带走任何物品,所以那些资料,自然也留在了车站内。 他一直以为这些世界虽然相像,但终归平行。他所作出的每一件事情,都不会影响到另一个世界。 但真有这么巧么?在另一个世界也有希尔德,也有人把资料从他手上带走,刚好能被叫阿诺德的人发现? 克莱尔还在继续述说:“这是保存最完整的资料,其他断断续续还有别的。我们找到了多种依据,发现神明确实是居住在遥远星空中的。祂们自由穿行在时空内,大多有着冷漠的强大,甚至有些对我们抱有恶意,但幸好祂们中的一位有着亲人的慈悲灵魂。” “祂是活着的火焰,尊名克图格亚。千年前,祂曾莅临我们的母星地球,将力量赐予凡间。那一日地面因为灼烧寸草不生,光辉布满云层,也就是地球上著名的迷案‘荒原野火’的真相。如果我们能点燃自己的灵魂,向祂呼唤,那便能得到火焰的光华与永生的力量。” “至于那些眼睛……”克莱尔身后指了指背后那画,“是祂们的代表。因为你以眼观察,以眼目睹,以眼见证,‘看见’便代表了知识的传递。没有人能直视神明的眼眸,哪怕一秒,因为其中的知识超出人类想象,无法理解,便会陷入永恒而不可逆的疯狂。” “如果能,”她半开玩笑这般说道,“又或者疯狂能被遏止,那便代表他也属神明的一员。祂们的文明胜过我们太多,也许在人类历史上的许多成就,源于祂们的启迪。我想无所不能的‘信’,说不定就是这么来的吧。” “周辰翊并不是唯一一个追查神明的人,根据他笔记中的口吻,他们是一个庞大的组织,但追查的目的并非如我们一般的信仰。如果要我分析,我觉得他们是为了获得永生与自由穿行时空的能力。” “在信仰之外,也只有这种东西对人类最有诱惑力。”克莱尔笑道,“从地球上带来的资料并不多,我们花了很多年,才在阿尔法的底层文件里,发现了另一组记录。人类还在地球的那个年代,有人发现了它们,并把它们扫描入了资料库内,才留存到今天。” “记录同样来自那个组织,从其中,我们终于弄清楚他们的头领是谁——当时她全权负责着所有项目,是一位中年女性,东方血统,名叫黎雅信。” 68.鬼说(5) 在阿瓦隆的任何一个荒原, 都能清晰地看见星空。晚上天空是漆黑与深紫的混杂, 群星光辉在这样浓厚的幕布上,越发耀眼。这么仰望, 会觉得自己根本不值一提,连存在的意义都变得渺茫。 白色观星塔的周围都是走出户外的教徒。他们赤足跪在地上,静默无声, 一次次做着祷告,白袍在星空下也有了奇异的光泽。 克莱尔戴上兜帽, 腰间别着一小枚金色铃铛, 缓慢步行于人群中时, 发出细小的声响。跟在她身后的还有数位教徒,他们没有任何的照明设施, 却轻车熟路地在夜空下走过,夏一南跟在后面总觉得,他们下秒就会与星辉融为一体。 此时他们正前往的, 是海防线。这里的海岸线离城区很远,中间是数百公里的荒原, 然后才是阿卡迪亚。所以相比其他地方,南方海防线一直是最简陋之处,就算利维坦突破了那里, 也无法真正威慑到联盟。 保险起见,防线仍有高大的墙体, 只是平时驻兵很少, 疏于管理。但今日恰好是潮汐之日, 大量利维坦将涌向海岸线,按照惯例,教会会前往此处进行支援。 装载有感情芯片的机器人,本来是为了战场而生的。他们体内有大量的“信”在流淌,与仿生组织完美地交融在了一起,可以支持长时间的战斗,和异能的爆发。 这种形态就像是此前的感染者,与身体交融时间过长的“信”便成了启示病毒。但或许是机械生命的缘故,他们保留有理智。 南方的大多将领,都知道该被剿灭的机器人在教会内,只是将领内部也有信徒,加上教会的低调、与对海防一直以来的支持,他们便抱着一贯的懒散,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谁不想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家里喝碗热汤,好好睡一觉呢? 刚来到海边,迎来的就是狂风暴雨。巨兽的吼叫声透过高大而残破的城墙传来,如雷霆般沉闷雄浑。数只齐声怒吼时惊涛骇浪四起,脚下的地面都在震颤。 他们登上了高耸的城墙,在狂风中看见海里数十米高的巨浪。不知名的生物穿行在其中,宽广脊背上长满尖刺,狰狞地指向天空。 偶然有一只跃出海面,投下巨大的阴影。数吨海水从它身上顺着鳞片的缝隙,流淌而下,明黄色的眼睛足有三四米宽,在翻滚的阴云下犹如一盏诡异的明灯。 它的眼中也有诡异的线条,些许色彩会突然席卷整个眼球,又褪去。 “它们与我们一般,受过神明的施舍,那些眼睛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星球百分之九十的表面都是海,无数流星曾坠入其中,带来了力量。”狂风中克莱尔提高了嗓音,白袍在猎猎作响,“只是因为本身太过低劣,它们只获得了巨大的身躯,与狂暴的欲望。” 她双手合十垂下双目,随后扬手,双手交叠在身前,白色手套中跃动着淡蓝色的光芒——那是“信”。 只是“信”中混杂了群星的斑斓,些许白光透过白袍,笼罩着克莱尔的身躯。即使是在扑面的狂风中,夏一南也能闻到草木的清香。 其他信徒也与她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在昏暗的天地下,他们周身的光芒显得温和。 然而下一秒世界亮如白昼,万千蓝光如利剑,瞬间刺穿了阴雨与巨浪! 这种为杀戮而生的机器,在远程打击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缺点。若不是因为情绪被人抵触与忌惮,他们恐怕已组成地表最强的大军。 由“信”凝成的光柱刺穿了利维坦的身躯,在海面同样激起巨大的水花。巨兽发出震天撼地的吼声,声音奇异地与脚下墙体产生某种共鸣,配合着滔天而起的、击打着城墙的狂浪,好似整个世界都在颤抖,即将毁灭。 乌云仍然在翻滚,一道道光束携着蓬勃的光辉,穿破阴沉。这种特殊的“信”的存在和d06一样,能给利维坦带来致命的打击。 潮汐让巨兽接近了大陆,坚盾般的力量又让它们退败。利维坦中不乏有可以登陆作战的种类,可它们大多形态脆弱,在这种攻势下毫无机会。 潮汐最盛时,巨浪的顶端触及了城墙最上方。夏一南迎着风站着,黑色风衣被掀起,寒冷的水汽携着咸味扑面而来。 这种时候会有莫名的荒凉与孤独感,就像整个世界只有他站在城墙,独自面对撕破天际的闪电与怪物。夏一南微眯着眼,一瞬间好似回到多年以前——滔天的浪潮,白色的灯塔,闪烁如鬼魅的明黄灯光。 再怎么回想,也不能有更多的细节了,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一直以来他的记忆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三四十年前的事情,就会开始模糊,最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忘却。黎朔说他们以前认识,夏一南本身也半信半疑,毕竟他无法求证。 遗忘本身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以此清空不重要的记忆。他记忆力一贯很好,周期以内的大部分事情都记得清晰。 所以他这种情况,更像是因为有过多的信息涌入脑中,逼得不得不严谨地以时间为单位,开始遗忘。 但区区三四十年的信息量,真的值得彻底的遗忘么? 夏一南曾在不同世界做过多次检查,没有发现脑部有病变的痕迹,相反他一直思路清晰,反应迅速,不论是科研还是战斗,都比普通人要胜出一大截。他唯一能想到与其相关的,只有那些冰冷的眼睛,和偶然发作的感染症状。 离开教授的躯体后,他只在这个世界又发作了一次。这次的症状明显减轻了许多,他完全可以保持住理智。和感染症状一起过来的还有黑刃,根据记忆,白易夏原来的能力也是这个。 “……白先生……白先生。”他隔了好一会才听见黎朔的声音。 “什么事?”他从思绪中走出来,回头问。 黎朔双手插在同样漆黑的风衣口袋内,隔了会才开口,似乎是在犹豫:“我一直在想,我们之前见过面么?尤其这个场景下,总觉得白先生有种熟悉感。” “怎么?”夏一南调侃笑到,“看我觉得一见如故啊?” “是有这种感觉。”黎朔微微皱眉,似乎仍是不想和他这种犯罪分子,扯上过多的联系。 “我们确实见过,”夏一南笑说,“只是那时候的你可爱多了,不会这样凶人,像个幼稚鬼,或者说没长大的熊孩子,随心所欲从来守不住规矩。追求人都耿直得可以,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一样。”话出口后连自己都觉得意外,流畅到好似早就准备好了这个回答。 些许不善爬上黎朔的眉头——任谁从不熟的人口中,突然听到这种话语,大概都会觉得是调侃或者侮辱。 他顿了一下,收敛住情绪:“如果我真的是这种形象,那么还是希望我们没见过比较好。”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夏一南仍是半眯着眼睛,看向翻涌的海面与从其上掠过的光束,那光彩点亮了他的眼眸,“我也是这么希望的。但既然遇到了,就千万别死了啊。” 如果生命永远停滞在某一点,迎来的必将是遗忘。即使再怎么努力记住,怎样刻骨铭心想要用纸笔写下,最后都会完全变成漠然—— 共处的岁月被丢在身后,连同那些曾鲜活过的情感。他的生命线太漫长,时间太残忍,如果不能一直陪伴着走下去,就注定是过客,是只能活在过去的残影。 没有人记得他,他也记不住任何人,如果哪一天死去不会有悼念者,故土仍遥远到不可及。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最害怕的事情。 而五年前的一天,在漫长时空中除了永远追逐的猎犬,终于出现了同行者。不管善恶不管目的如何,不管夏一南愿不愿意承认,世界就像是被突然撕破了一道口子,光芒从其中降临,让他看到了以往不敢想象的可能性。 如果不曾见过光,便能忍受黑暗。 黎朔眼中出现了疑惑与莫名:“不用你说,我也会好好活着的。” “那就好。”夏一南笑了笑,这次没了调侃也没了恶意,只是很纯粹的笑。 他笑到眉眼弯弯,仿佛得到了什么弥足珍贵的承诺,又仿佛只是回到白墙医院,在早上推开窗子时,晨光满怀的那个瞬间。 …… 穿着黑色内衣的姑娘绕钢管,身姿如蛇,大腿洁白,在迷离灯光里抛着媚眼,周围是一派叫好声。她已经有点上年纪了,可涂点浓妆灯光打暗一些,谁也看不出来,就像此前的很多年一般。 整个大厅充满了动感的音乐,在上流人士耳中恐怕土得根本不入流,在旧城区里配合上女孩的娇笑声,却是气氛最好的调味剂。 联盟不允许这种生意出现,但这里是阿卡迪亚旧城区,谁在乎这些呢? 房间外是震耳欲聋的音乐,但因为良好的隔音设计,屋内只能勉强听到隐约的欢呼。穿着百年前东方流行过的和服的女孩,垂眸为夏一南和黎朔斟茶,盘起的发如黑墨,脖颈白皙。第一眼看上去面容姣好,文静内敛,叫人想要亲近。 “丹尼斯有个最好利用的缺点,”夏一南这样和黎朔说,“好色。” “好女人?”黎朔挑眉。 “男人。” 黎朔:“……那你有什么办法么?” “根据我的情报,他不喜欢普遍定义上的男人。”夏一南拿起茶杯轻轻摇摆,“他喜欢那种……看上去可爱一点的男人。” 黎朔深吸一口气:“好吧,那我们要怎么找到……可爱一点的?” “已经找好了。”夏一南笑,“就在你眼前。” 斟茶女孩——至少几秒钟之前还是女孩——闻言抬眸,眼睛明亮,朝黎朔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黎朔:“………………白先生手下的人才真是不少。” “过奖了。”夏一南咳嗽一声,“但他……菲菲有个问题,就是没有任何打斗的经验。在他吸引丹尼斯注意时,我们如果成功窃取了救济会资料,有可能会触发警报。在警报响起到你的人冲进去之前,必须得有一个人就在菲菲身边,保护他的安全。而且他话少,比较害羞,要是丹尼斯起了疑心,就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 “所以,”他继续说,“虽然有点麻烦,但必须要两个人一起过去。在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女装上很有心得,就是,”他难得犹豫了一下,“就是,可能,有点,不大符合,丹尼斯的审美。” 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掐着嗓子的一声:“夏夏——我可想死你了,让姐姐抱抱你——” 走廊尽头传来高跟鞋的咚咚响声,一人猛地拉开房间门,穿着极紧的旗袍,扭身送了门口的保镖一记飞吻,然后单手叉腰扭着走进来,眼影浓厚,大红唇艳丽:“夏夏——阿远姐姐想死你了!” 黎朔:“……” 有些人就是这么奇妙的特性,再怎么看,都一眼知道他是男的。眼前这人就是如此,带了些虎背熊腰,露出的小腿有结实肌肉,面上五官没有半分像女性。 阿远斜坐在夏一南身旁,一甩大波浪头发,把挎着的紫色小提包丢到一边,亲亲热热地挽着他左边胳膊,就要亲上去。 “别把你的口红弄掉了。”夏一南往后躲了躲,这时他无限感谢自己的面部神经——它们仍然很听使唤,做出了温和的笑容。 “夏夏还是这么害羞。”阿远嘟嘴,也没强求。他很快发现了新的目标,把身子凑过去:“哎呀这不是菲菲么,这么久没见,又变得漂亮了。” 菲菲低头,仍然是羞涩地笑着,小声说:“上次多谢姐姐指导了。” “只是你这个妆——”阿远拉过菲菲的手,仔细打量着,“眼睛这里好像没画好,待会姐姐再教教你。” 夏一南咳嗽一声:“两位,谈正事先。” 于是阿远捂嘴轻笑,松开拉着菲菲的手,两手支在桌上托着脸,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上次已经和你们两个交代过了,今天再说一次。”夏一南说,弹了个响指,立马有人把手写的行动计划拿上来。 如今在这个阿尔法覆盖一切的时代,也只有纸笔能保证不被它监控到。阿远虽然喜欢闹腾,但真要讲起布局来头头是道。黎朔总觉得他看上去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这么说来,”中间休息的时候,夏一南说,“少将你和阿远大概是见过的。” “见过的见过的。”阿远连连点头,“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在做某个星城高官的保镖。” 他这么一说黎朔就想起来了。当时他出公务去了一个小星城,里头的高官肥头大耳,旁边跟着的保镖倒是身形健硕,比划起来很有几把刷子的那种,黎朔多看了几眼便有了印象。如今想来,那张脸和阿远的一模一样。 “那时我的名字还叫赵刚毅,”阿远捂着嘴笑,“后来我嫌弃那名字太土,就改了。” “那怎么后来不干了?”黎朔问。 阿远愣了愣,低头玩着刚涂好的暗红色指甲,笑说:“那家伙不是死了么。” 他说的是那肥头大耳的官员。就在黎朔访问过他不久后,便死在暗杀之中。 “确实,当时凶手是谁至今没找到。”黎朔道,“但你有本事,随便去哪里都可以继续做。” “人家不想做了嘛——”阿远拖长嗓音,撒娇般说,“怎么还追问呢,真是没有绅士风度——” 黎朔:“……”他难得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不好意思。” 一旁的菲菲见势不妙,赶紧给他们斟茶。 “没事没事,”阿远倒是不在意地挥手,朝黎朔抛了媚眼,“姐姐不会跟小帅哥计较的。话又说回来,小帅哥穿军装不,姐姐最喜欢这种款了。看你身材挺好的,要不穿紧身一点的?黑色白色都可以哦,还有最好带上皮鞭——” 黎朔的眉毛跳了跳,大概是从来听过别人对他说这种露骨话语。 一旁的菲菲见势不妙,赶紧给他们斟茶,夏一南拦住他:“别倒了别倒了,要溢到我裤子上了。” 菲菲尴尬地放下茶壶,脸开始泛红,绞了会手指后,开始转茶杯。场面一度变得混乱,一旁是阿远嗲着嗓子,发展到要黎朔联系方式,一旁是转茶杯的菲菲——他似乎是因为被制止了,感到不安和愧疚,茶杯越转越快就要飞出去了。 “停停停,”夏一南头开始疼了,“有点纪律行么。阿远你先坐好,菲菲别转了。”他用指骨敲敲桌子,“正事还没谈完,之后再闹。” 阿远嘟着嘴,才把注意力从黎朔身上移开。菲菲低着头全程极少发言,偶尔提出疑问,声音软软细细的。 这次依然商讨到了深夜。结束后阿远插着腰,仍然是一扭一扭地走了,又送了门口保镖一个飞吻。菲菲起身朝他们鞠了一躬,穿上木屐,安静地离开。 黎朔说:“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见到了挺多没见过的人,都很有性格。” “这里有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夏一南仍然在喝茶,“穷凶极恶的也好,被逼无奈的也好,都是混不下去的人,不然谁愿意在烂泥里活着。有点本事的就自己找点事做,没本事的就苟活着,出卖自己是最常见的一种方式。又或者说哪里的人都一样,只是这里他们不屑于戴上面具去遮掩了。”他话题一转,“阿远之前保护的那个官员是谁?” “是个北方的高官,当时死了我们去调查过。”黎朔说,“怎么了?” 夏一南说:“他是阿远杀的。” “……你确定?”黎朔缓缓道。 当时那高官死状极其凄惨,内脏流了一地,在夏天很快闷出了恶臭。他身上刀痕无数,要不是时间不够,行凶者肯定会把他碎尸万段。 “他告诉我的,这里我的心腹大多也知道。”夏一南道,手中茶的沁香传来,“他后来逃向南方,最混乱的阿卡迪亚自然是他理想的目的地。我收留了他,伪造身份,给他工作。这种人不该被所谓的‘正义’判死刑,不是么?” “那高官确实不是好东西,专门喜欢挑幼童下手。”厌恶与杀意闪过黎朔的眼中,“只是没有人管得到他,死了以后才有人爆出来。不过跟在他身边待遇不差,他几个手下也挺忠实的,被暗杀估计是没想到赵刚毅突然反了。” “这么说吧,阿远特别喜欢小孩子。”夏一南说,“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了。他花了很多年才获得雇主的完全信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背后肮脏的交易。他想了两个晚上,最后喝了一碗清酒,提刀走了出去。” 黎朔皱眉:“原来如此……但白先生,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我好歹还是联盟少将,就不怕等事成以后,在我这里留下把柄。” “你又不会这么做,你一直是那种教科书般的好人。”夏一南把茶饮尽,盯着茶杯上头的花纹研究,漫不经心,“而且你真的还在乎么,等到一切结束之后?” “……介意么?”黎朔没回答,掏出一根烟问道。 “没事。”夏一南说,把桌上的烟灰缸推了过去。 黎朔弹了个响指,细小的火焰出现在指尖,点燃烟头。他狠狠吸了一口:“……这么多天,白先生倒是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大一样,我都开始怀疑我们以前真的相识了。” “你原来想象是怎么样的?”夏一南笑说。 “我军部出身,你想想就知道我对犯罪分子会有什么评价。” 夏一南说:“你既然这么有正义感,为什么还来找我,总不可能也是想要贪污腐败吧。” “不是。”黎朔简单回答,不想多谈,“但你说得对,等到一切结束之后,我什么也不会在乎了。”他笑了笑,“你说都是混不下去的人才来这里,这么看来,我也是他们的一员。踏实做事不如讲话利索,我为联盟做过很多事情,因为太不在乎,最后都被人把功劳抢走。” “要是他们上去以后能做些好事,哪怕只有一点,我倒也不在乎自己的职位是什么。” 他弹掉烟灰,未熄的余烬在烟灰缸里,若隐若现闪着暗红光芒。 …… 丹尼斯走在回家的路上。救济会的黑袍实在太热,他闷出了一头汗,不耐烦地皱着眉,走到拐角的时候还踩到了一块口香糖。 皮鞋是前几天才订做的,他在地上怎么磨都蹭不掉。新城区的街道大多是机器人清理,很少见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那个人还没跑远。 果然一回头,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人闪过拐角。这个乞丐在他家附近徘徊很久了,也不知道怎么躲得过那么多安保人员,混进小区。 他总喜欢佝偻着背去翻垃圾桶,被赶走第二天又会回来。虽说没做别的事情,但丹尼斯每次看到他多日未洗、活像海带黏在一起的头发,都直犯恶心。 “快去!”丹尼斯顿时怒火中烧,指挥几个保镖。那几人便奔上前,可那乞丐跑起来和之前一样快,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一下子就不见了。 “废物。”丹尼斯低骂一声。手上还有几张救济会的宣传单,上头满篇都在呼吁着兄弟姐妹互帮互助,心中要充满大爱,他顺手把宣传单揉了去擦鞋底,口香糖就顺顺利利地下来了。 穿过街头几个巨大荧幕的下方,又走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有车辆隐秘地接上了他们,行驶到到新城区边缘的一个住宅区。装备着外骨骼的警卫站立,挨个验明了身份才让他们进入,确保区域的绝对隐私与安全—— 所以说。这时丹尼斯又在心里抱怨,那该死的乞丐是怎么进去的?还是说所有老鼠都本能可以找到能钻的缝隙?投诉了好几次,警卫到现在仍在找监控哪里有死角。 住宅区里很大,里头都是别墅。阿瓦隆土地稀少,现在人口飞速增长,就连新城区的大部分人都住在逼仄的空间。楼房越建越高,所以眼前这种豪华的建筑价格高到匪夷所思。 有专门的无人小车过来接他,上去后是冰镇饮料和凉爽空调,还有智能管家甜美的提示嗓音。丹尼斯松了口气,抽出几张纸擦擦汗,舒舒服服地靠着座椅。 车无声地向前开,花园出现在面前。里头有雀鸟,是这座钢铁森林中难得能见的生物,只是周围全是栏杆,禁止闲人进入。 早早等候的管家为他打开了门。丹尼斯从花园一路走过去,跨越人工溪水,路过茂盛的花丛。厚重的大门开启,里头是极尽奢华的设施。家中的灯光被依次点亮,屏幕亮起,通过全息投影,少女形象的智能管家巧笑立在门前,以设定好的程序、犹如真人般的充沛情感问候他。 “人还没来么?”丹尼斯问。 管家送来干净的衣服,他并不顾忌旁边的保镖,直接在大厅一把掀开闷热的黑袍,颇为嫌弃地丢在旁边,开始更衣。 “我查了行驶记录,”智能少女脆生生地回答,“他们的车在中间因为堵车停了一段时间,现在还有十分钟才能到。” “照片他们有发来么?”丹尼斯躺在沙发上,屏幕自动调整到他的角度,开始播放他最喜欢的电视剧。 “发来了。”管家点头,扬手两人的照片便出现在丹尼斯面前,“还有一个人今天生病了,联系那边,他们说暂时没有替换的。” 那照片是菲菲和阿远的模样。 “都是东方人啊。”丹尼斯咋舌,“不知道有没有上次那个听话。而且,”他皱眉指了指阿远的照片,“这个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管家回答,“要我去问问他们么?” “不用了,玩完再说。”丹尼斯打了个呵欠,“说不定还能再要来一个。” 他这次联系的是阿卡迪亚的某个官员。现在救济会的人被抓了几个,官员们截留下来的物资没办法转手高价卖出,丹尼斯这里便成了为数不多的好出处。 对方自然是知道他的喜好的,跟往常一样,准备好了三个“姑娘”过来——虽然现在一个莫名病倒,一个的打扮太过……狂野,他也不气恼,反正以后拿这个做借口还能多占点便宜。 十分钟以后,黑色轿车缓缓驶入他的院子。从上头下来的其中一人穿着和服,有点怯生生的,看上去极为顺眼,比照片上的还好看几分。 丹尼斯的眼睛亮了,盯着他一步步从轿车旁走向客厅,下意识搓着手掌,裂开嘴笑。 “……这样真的没问题么?”丹尼斯院子的外头,黎朔拿着扫把在扫地,低声说。 夏一南站在他旁边,同样也是清洁工的松垮打扮,正假装维修着一个清洁机器人:“应该没有,我已经黑进了他们的系统,他们短时间内发现不了的。”他低头看表,“还有三分钟,这个小区的监控就会失效。在阿尔法反应过来,重新接入监控前,我们有七分钟的时间。” 他们没有办法装备外骨骼,现在所有的外骨骼只要调用,都会被阿尔法发现。黑掉外骨骼并长时间使用有很大风险,两人并不靠这个激发异能,便没带上。 几十分钟前,从高官那边驶出的车辆在小路被截停,里头的三个女装少年被掉了包,就连通讯器传去的照片都被修改。 再之前黎朔用自己的权限,调出了丹尼斯家中的具体设计。如今根据情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进入到房子后方的小活动室中,那里有通往地下室的暗道。 原本那里是个酒窖,现在是这个屋子里,唯一能秘密堆积大量文件的地方。 时间在倒数,耳机里有人远程监控着丹尼斯那边的情况,及时汇报着情况。夏一南把丹尼斯家中,原本为安全所设的监控全部黑掉,现在他的一举一动暴露无遗。 三分钟以后,手表发出提示音,黎朔就手丢掉扫把,夏一南一把将他早看不顺眼的机器人推倒,两人翻上了墙头,落脚在茂盛的花丛旁。 四周很安静,有很多警卫在巡逻站岗。但他们的执勤位置早就被弄清楚了,那乞丐三番五次地过来,透过杂乱的头发,把他们全部记在脑中。最后几日他故意被发现,当着丹尼斯的面引发了小骚乱,便能看见暗处部署的警卫从何而来。 “白先生手下人才真是不少。”黎朔又一次说,“至少很多,比现在联盟里好吃懒做的官员或者军官好。” “也没有这个机会让他们进去机构里。”夏一南说,“没点背景谁能往上爬呢?” 两人灵活地绕开了所有警卫,接近楼房。二楼有一扇窗长期打开,他们轻而易举就找机会进入。本来这个时候,智能管家早该发出警报,可如今她被黑入,就算外头天翻地覆、房子被夷为平地,就算丹尼斯在面前倒在血泊,也只会歪头疑惑说:“主人你需要什么帮助么?”然后做不出一点动作,保持甜美可亲的笑容。 从二楼能隐隐听到丹尼斯的声音,还有阿远的粗犷大嗓门,一口一个“老爷”叫得格外热切。 丹尼斯对他没半点兴趣,只借着他炒热起来的话题,去撩拨菲菲。菲菲脸憋得微红,说起话来还是小小声的,在丹尼斯把手搭在他肩上以后脸色更是僵硬,一旁阿远赶快接话打圆场。 趁这个间隙,夏一南和黎朔已经悄悄下了楼,来到活动室。 这里经常聚着救济会的很多成员,无数所谓的上流人士也会聚在这里,衣冠楚楚,举手投足间都有高端教育的影子,商讨的东西却从来见不得光。 窗帘拉得很紧,即使是白天屋内都一片漆黑。夏一南第一眼就见到了巨大而华美的吊灯,最尽头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丹尼斯不懂什么装饰,只会把贵重东西堆砌在一起,混搭成诡异的风格,整个房间显得不伦不类。 “地下通道应该是在钢琴附近。”夏一南回忆这屋子的结构图,压低嗓子说。 “什么钢琴?”黎朔问。 “你看不见么?”夏一南回头又看了一次,那钢琴正正好好在房间尽头。 “我觉得一个刚进到漆黑房间,而且没有装备夜视仪器的正常人,现在应该还看不清东西。”黎朔说,“不过别管这个了,你先带我过去。” 夏一南愣了下,环顾四周,一切事物都是如此清晰。 这也绝对不该是适应黑暗后人能看到的视野,因为太过清晰和细腻了,连最灰暗的角落都纤毫毕现,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生物为了在长期黑暗的环境中生存,而进化出的能力。 这种视野他不是第一次体验,在无数次理智崩塌,力量如怪物般暴涨时,他都会体验到。可如今他根本没有进入备战状态,也没有任何不适,见不到那些诡异的眼眸。 呼吸间,他发现自己仍能听见丹尼斯的声音,而他们直接隔了近百米的距离,中间还有无数紧闭的大门。他能闻到空气中细微的香水味,大概是几天前某个贵妇在这里留下的,而当时和她站在一起对话的人,喷的是古龙淡香水。 “如果能,”耳边又响起克莱尔那天的话语,“又或者疯狂能被遏止,那便代表他也属神明的一员。” 在心中很莫名地传来一个嗓音,低低的,却无法摆脱地萦绕—— 转变已经开始了。 前方是命运的战场,宏大的结局,你准备好了么? 69.鬼说(6)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每一道门被自动关上、锁死。丹尼斯脸色一变,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看见面前, 原本正对他眼里充满崇拜的阿远狞笑着脱下高跟鞋,碰地一声砸在了他脑袋上。 周围的保镖立马冲了过来,外骨骼给了他们极强的机动性, 即使是顾忌丹尼斯而无法使用枪械,只要近身, “信”凝成的刀剑就能斩开一切。 阿远一拨自己的大波浪卷发, 脚尖瞬间踢上丹尼斯的膝盖, 让他半跪在地上,用粗壮紧实的右臂卡住他的脖颈, 从自己小巧的红色手提包里掏出迷你手.枪,抵在他脑袋上,表情比此刻的丹尼斯还要狰狞几分:“老娘做暗杀的时候你们这帮龟崽子还没出世呢!” 在远处, 联盟兵士迅速冲过来,三分钟后他们会以黎朔编造好的搜查借口, 顺利带走丹尼斯。然后黎朔与夏一南盗走的资料,会被匿名交给联盟。 审判会短时间内完成,救济会以及他们背后的塞拉斯·沃克会被这来自黑白两道的突然合作, 打得措手不及。 阿远这头还在僵持,夏一南那边也不好受。他无法阻止阿尔法在那时的强制警报, 只能稍微延缓了一分钟。 这一分钟足以让黎朔和他出了宅邸, 来到花园。刚踏足花园的那秒, 警报震耳欲聋,一队装备着外骨骼的联盟兵士在拐角径直撞上他们—— 他们倒不用担心被认出来,一身清洁工装扮,巨大的草帽,和脸上劣质的小丑面具堪称奇丑无比,让任何见到他们的人都不免愣上一下。 只是不能恋战,两人掉头就跑。外骨骼带来的强大动力,本来能让兵士轻而易举追上他人,可显然他们都不是什么正常人,撒开腿跑比兵士还快上几分——也只有他们两个亲自上阵,才能应对这种突发情况了。夏一南隐约还听见后头有人气喘吁吁,大骂了句:“他妈的什么怪物!” 到了远处的拐角夏一南低声说:“你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我显然不会犯这种错误,”黎朔面色不善,“塞拉斯跟条烦人的狗一样,可能听到风声也带人过来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队兵士出现在视野内,二话不说就追了上来。逃亡再次上演, 此时是夜晚,阿卡迪亚新城区的灯火亮起,高楼好似更加接近穹顶,其上光芒比群星还耀眼。汽车飞驰,全息投影浮在街道上方,明亮而又瞩目。 整个城市都是流动的光,朦胧与艳丽交融。酒杯碰撞,琥珀色的液体淌动。贵妇的红唇艳丽,宴席永远不会结束,远处正升腾起烟火,灿灿烂烂地盛开,不知在庆祝何事。 这座贫富差距太大的都市给予人迷幻感,天堂与地狱相差数十米,旧城区是未散的阴雨,新城区是不灭的灯火,于是互相望去茫茫然一片,谁都看不清谁,遥远而陌生。 在那些光辉的角落,两道身影飞掠而过。夏一南拐进小街巷,跳上上头巨大的电子广告牌上方。这里偏僻,旁边没有其他光源了,站在广告牌前、天桥上的一对情侣本来只借着屏幕投下的明亮光芒,偷偷说着情话,影子被拖得很长。可偶然一抬头,女生被吓得发出小小的惊呼。 但他们只能隐约看见人影踩着广告牌,还未看清楚,身影已经飞奔而过,纵身一跃进到黑暗之中。 只要有光便有阴影,他们穿梭在流光的缝隙中,好似根本不存在一般,沿着既定的逃亡路线避开了阿尔法的视野。仅存的几处避不开的摄像头,已经被夏一南彻底黑掉,没个十几二十分钟好不了。 身后很快传来机械的声响,估计是附近的警卫机器人收到警报,开始搜查逃亡者。它们机械眼转动,很快在某栋高楼下方,捕捉到了两人快到看不清的动作——当时他们正越过两栋楼的屋顶。 定位被迅速共享,追兵再次赶来。单纯机器人的动作比兵士迅速,它们体内亲一色装载有自动战斗系统。 当年被阿诺德大将从地球带来的阿尔法x。经过这么多年的改良,这个系统终于成熟,被大规模投入了使用。 几乎没人能在正面对决中,赢过这种机器人。再细微的动作都会被捕捉,再轻微的呼吸都会被分析,只要身体做出动作就一定被洞察。它们所见的世界满是数据,从其中透析出最佳方案。 然而这种机器人的战斗力,远远不如克莱尔那种型号,夏一南和黎朔怎么看也不是正常人的范围。他们在踏入某个巷子尽头,迎面来了一队机器人,通体有着银白色的光。 根据白易夏的记忆,黑刃是阿尔法为数不多识别不出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白易夏的身份都没有被确认。 于是夏一南放心大胆将黑刃凝在手中,成短刀状,在机器人接近时如法炮制,轻松跳上它近两米高的肩膀,再踏着肩膀落在身后时,黑刃已经轻巧地划断它的脖颈。 电线暴露在外,没时间扯出芯片了,他在飞速砍来的刀光中身手矫健,出色的视力让他把一切动作都看得清晰,躲避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 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力量太过碾压性,连战斗的紧张感都被丢下。他并不在意眼前机器小队的攻击,在内心熟悉的狂暴涌现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蔓延上来。 那是傲慢。 力量奔涌在全身,每一个细胞在呼吸间都更加强韧,骨骼比钢筋还坚实。抬头望去,他甚至能透过迷离的灯光,看到漆黑天幕的深处。那里是正盘旋的巨大星舰,古老却依旧强大,悬于上空,默默注视着无尽海洋与苍茫大地。 只要被鉴定为该被毁灭的对象,由“信”凝成的光束就会毫不犹豫,自外太空而降,毁灭区域湮灭一切。这曾经带着人类来到阿瓦隆的方舟,如今在目光不可及的深空,永远进行着星球轨道压制,成了阿尔法监控的天眼,成了联盟最强大的武器。 这对地的灭世打击,威慑着所有对联盟统治蠢蠢欲动的势力。 然而现在星舰被清晰见到,船上每处战斗留下的细微划痕,都被收于眼下,一种只要伸手向天空,简简单单一握,就能把它碾碎的冲动回荡在灵魂深处。 最后一个机器人倒下,夏一南一脚踏上去,把它碎成了废铜烂铁,之后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周围的高楼林立,灯光璀璨,他环视却更觉得渺小。 更多的机械脚步声在飞速靠近,身旁黎朔猛地拉了他一把。夏一南这才从那诡异的状态里挣脱,刚才的一切好像梦境,只留下还未完全消散的情绪。 不知为什么,他隐约觉得,这份傲慢比完全的狂暴还要危险。 “你怎么了?!”黎朔压低嗓音说,“快走啊!” 夏一南应了一声。两人走街串巷,专挑最边缘的区域走。靠近旧城区是难以规避的大道,他们窜上了街头,在人群里引起一阵阵惊叫。 广告屏幕上的人还在甜美微笑,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们。飞奔过程中那些光都化作了残影,从身边掠过。分割开旧城区与新城区的大道就在眼前,上头是奔流的车辆,尾灯曳出炫丽的光。他们穿梭其中,鸣笛声与叫骂声四起,风声在耳边呼啸。 踏入旧城区的第一脚,就溅起了泥水到那身看上去滑稽的清洁工衣服。这一切都和夏一南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无差,只是这时没有阴沉沉的小雨和猎犬,其中一个追捕者也变成身边的逃亡者。 阿尔法的监控在这里,便更是简陋,只要夏一南稍加操作就能黑掉。他们如进入草塘的鱼,轻轻松松就没入水底,不吐出半点气泡。 最后保险起见,他们要登上屋顶,绕一圈再回到隐蔽处。夏一南蹬着墙利索地上去了,转身去拉慢他半步的黎朔。 他这个完全是习惯性动作。黎朔大概没想到这一举动,却是愣了愣才拉过他的手。此时通讯里恰巧传来手下的报告,说丹尼斯一行人被逮捕,现在只要证据和他都上了法庭,就是救济会沦陷的第一步。 爬上楼的过程里,黎朔那顶丑陋的草帽终于掉了,松松地被绳子挂在身后。或许是因为听到消息后心情太好,上到屋顶之后,在这个世界他第一次笑得开怀。 周围是低矮的木板来遮雨,被人简单装订过,底下铺了老旧的毛毯——这是白易夏一贯的作风,在街头搭建能临时居住的地方。许多干净的水源和简单的药品,也同样出自他手。旧城区有许多人,都是真心喜欢白先生的。 黎朔站住了,摘下劣质面具,回头看新城区那一片璀璨灯火。有夜风吹来,他说:“你我都知道的,联盟现在已经从根那里烂了,彻彻底底的那种。只有大刀阔斧的变革,砍掉病变之处,它才能继续生长下去。” “这也是我想借你的力量来完成的事情。或许从今天开始,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了。”他继续道,“我们能改变这个时代。他们既然把人称作‘鬼’,那么,就让他们听听鬼的咆哮吧。” 联盟少将待遇绝对不差,就算是黎朔这种被排挤的,生活也要比这些人好太多。 但黎朔一如既往,是个很好的人。 他朝夏一南伸出手,眼中有一抹奇异的光。这抹光夏一南曾见过很多次,在车站他一次次与兄弟们笑闹,或是孤身立在战场,为生存而战的时候。那是温和的战意,不可逆的柔软,总能照亮前路。 “那么,”他就这样笑说,带着那抹光看过来,伸出了手,“白先生,你愿意么?” 70.鬼说(7)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 丹尼斯死了。 他死在了拘留所里, 值班的警卫察觉不对劲,推开门进入时, 差点被一股恶臭给熏晕。难以形容那是什么味道,比起它,就连下水道数月的死鱼都简直是芳香。 黎朔和塞拉斯都带着防毒面具, 才进入到那小房间里。面前的尸体全身被黑泥般的物质覆盖,黏黏稠稠, 几乎看不出人形, 法医并未能鉴定出这种物质是什么。 然而在几个月前, 几个旧城区街头死去的流浪汉,尸体上也有同样的东西。只是之前未波及新城区, 这些事没怎么引起轰动。旧城区的人在短暂的恐慌后,又被生活重压给逼着忘记。 如今看来,它有蔓延到新城区的迹象。于是专案组设立, 由塞拉斯负责,调查此事, 同时消息被彻底封锁。 三天后,阿卡迪亚荒野,白色观星塔。 “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黎朔把照片在桌上推出去。上头是流浪汉与丹尼斯布满黑泥的尸体。 克莱尔低头, 几秒后说:“确定他们没别的死因?” “目前没发现。” 克莱尔再次沉思几秒,随后扬手, 全息投影出现在室内。她显示的是周辰翊的调查资料, 那些破损泛黄、沾着血迹的文件, 光是看上去,就有征伐的意味从其中窜出。 她指了指其中几页:“这里是他的一些记载。除却哈斯塔,还有其他神明他在同时追逐。其中一位他命名为‘星之彩’。” “星之彩和其他神明一样,居住在与我们不同的空间。根据周辰翊的记载,祂极有可能是伴陨石从外太空,来到其他星球。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我们一直认定海洋中那些生物的变异,就是外星的陨石导致。” “现在看来,这确实是真的。”克莱尔表情有些凝重,“星之彩的幼体,会寄住在多个生物体内缓慢发展,在成熟之前,都是恶臭的黑泥状。” “而等到成熟那日,祂们会在某个夜晚一同破体而出,化作大片的烂漫星光,径直去往深空。如果有人目睹,那将会是他一生中能见到的,最辉煌的景象。只是背后的意味如果他能了解,恐怕之后看到满天星辰,也会觉得战栗。” “黎少将,现在的情况恐怕并不乐观。神明的力量不是普通人类能够抵御的,即使是幼体,我们也应该抱着敬畏之心,不轻易接近。” 黎朔说:“但如果是真的,它会杀死很多人。” “那你有能力可以解决么?”克莱尔反问,“你我不过都是极为普通的存在,我甚至连生物体都不是,程序有一天也许就会崩溃,机体有一天也许就会彻底劳损。这样普通的我,只能跪拜在它们的光辉之前。” “不论面前是谁,只要威胁到了人类的安全,难道第一想法不该是彻底铲除么?”黎朔微微皱眉。 克莱尔笑了:“这就是我们信仰的不同之处了。你追逐奇迹,我接受平凡。大千世界值得你挑战,而我愿匍匐其下,仰望星辉。” 黎朔缓缓说:“但如果真的要战斗,你们会是不可替代的战斗力。” “确实。”克莱尔点头,“如果是白先生提出这个请求,我会正式考虑,是否要以此偿还恩情。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我拒绝的概率远远大过接受。”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是守卫的通知,大概是晚了一步的夏一南到了塔下。克莱尔起身想去开门,给予通行许可,却被黎朔叫住了:“等等。”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低下脑袋,仿佛在忍受着什么痛苦。几秒钟以后,线条与杂乱色泽彻底覆盖住他的双眼——此时他盘膝坐在矮桌前,缓缓抬头,背后就是巨大的眼睛壁画,这么看去好似什么诡异的存在,突然现世于祂的信徒身前。 克莱尔愣住了。极为少见地,激越的情感冲击着平稳运转的程序,她隔了好久才说,声音带了颤抖:“你……” 那些线条在短时间内又褪去,黎朔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别误会,我是彻头彻尾的人类。” “你……”狂热和震撼几乎要淹没了克莱尔的眼眸,在这之前,谁也想象不出机器的身躯内,能有这么丰富而躁动的情绪,“你曾经见过祂们,甚至、甚至得到了祂们的恩赐。”她快步上前,语调飞快,“你是在何时何地见到的祂们,祂们说了什么,有没有……有没有一直在群星之上,在穿行时空的旅途中,注视着我们?” “恩赐?”黎朔苦笑,“算是吧。我见到它们,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你根本就不会相信。与我见面的那位,已经化作星尘散去了。” 克莱尔愣了愣,垂下眼眸:“那便是回归了祂永恒的家园。” “但有一点你说的很对,不该轻易接触他们。我只是一个伪造品,已经为这种力量献出了太多。”黎朔说,“那么现在,我有资格和你谈判了么。” “是的。”克莱尔毕恭毕敬道,“您是人类里的奇迹。在我的主程序内,人类被认定为第一效忠对象。虽然对神明的信仰压倒了这设定,可既然您出现了,我会更改行为模式和第一效忠对象,所有资料对您无条件开放。” “不,我不是奇迹。不必对我抱有信仰什么的,普通战友的程度就够了。”黎朔揉揉眉骨,“我对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我今天把丹尼斯的事情告诉你,是因为隐约对星之彩有印象。曾经、曾经我目睹过它的升空。那确实是绝美的景观,半空满是星光,只是遍地的尸体太狰狞。” “您是独自目睹的吗,还是有别的见证者?” “我不记得了,当时我的年纪非常小。”黎朔说,“但究竟如何不重要。星之彩相比其他存在,太弱小了。而且就在我们身边,还有……另外一个近神的存在,真要对付星之彩也并非毫无胜算。他……就像是双刃剑,无法被完全控制,我尽全力所要做到的,就是阻止他的利刃对准人类。周辰翊的那些资料里,有相关文件么?” 他深吸一口气:“比如,如何阻止杀戮和嗜血的本能?” 克莱尔微微垂目,在资料库里搜索几秒:“没有。但他提到过一个词,‘监管者’,又或者说‘凝望者’,是说您这样的存在么?” “也许是吧。但没有这么复杂,不论结局究竟如何,我只是想陪在他身边而已。”他苦笑,“这是我曾经对他许下过的承诺,如今看来,连实现可能都艰难。” 克莱尔道:“如果我没猜错,您说的那个存在还未完全成长起来,不然也不会还处于可被制止的阶段。” “对。”黎朔说,“我本该一直期待着那一天,但现在或许不一样了。” “您是不确定自己坚守的事物,究竟是希望还是梦魇吧,又或者说,还没有面对结果的准备。那如果有一日他的锋芒转向人类,您有及时制止他的勇气么?”克莱尔轻声说,“或者说,您有弑神的决心么?” 黎朔笑了笑,目光沉沉。 他没有回答。 …… 夏一南上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小时了。他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么,怎么许可过了那么久才通过?” “没有什么事情。”克莱尔为他添上一杯清茶,“只是和少将讨论时太专注了。” 夏一南在桌边盘膝坐下:“你们谈到什么了?” “丹尼斯的死,还有星之彩。”黎朔说,全息投影的资料再次展开在空中。 “……等等,”夏一南突然说,指了指那些资料,“那个星之彩的出处是这里么?” “是的。”克莱尔回答。 夏一南沉默良久:“你为什么,能识别这些文字?” 出现在空中的不是普通的语言。那些扭曲的文字好似信手画上,可夏一南认得它们—— 当时在车站里,教授笔记后半段完全无法解读的文字,和这些一模一样。 “这个我不清楚,是主程序给了我解读的方式。”克莱尔回答,“但我知道,阿尔法在最初被设计的时候,解读这些语言的方式就已经被添加其中,埋在最隐秘的角落,被层层加密。只是这么多年,它根本没有接触到这种语言的机会。”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夏一南说,“当时是谁加进去的?” “不清楚,当时阿尔法还只是很小的、不成熟的程序,没办法记录这么多。”克莱尔犹豫了一下,“但我知道这个项目的主持人是谁。当时就是他全力推动了阿尔法的设计,在联盟里不断部署相关计划,不然到现在,我们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先进的系统。” 夏一南问:“他叫什么名字?” “乔朗。” 71.鬼说(8) 从白色观星塔出去的时候, 天下起了小雨, 今天的云是暗绿色的,遥遥压在头顶, 漫卷过无尽的荒原。等驱车回到阿卡迪亚,已经是深夜,夏一南和黎朔去往旧城区。 这个时候大多人陷入沉睡, 只有酒吧和红灯区还热闹。人们喝着廉价的酒水,姑娘们浓妆艳抹, 在夜晚巧笑出现, 扑入每一位恩客的怀中。 天气有点寒凉, 他们各撑了一把黑伞走在回去的路上,不远处就是分叉口, 黎朔将去往新城区的住所,而夏一南则继续在旧城区,穿梭在这些难得尽欢的人们中间。 去永恒之火那边时, 夏一南刚忙完又一担重要生意——黎朔知道是不大干净的那种,但也没多问——所以他急匆匆赶过去时, 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衣。 接近分叉路口是某条人迹罕至的小巷,黎朔脱下身上的灰色长风衣,披到夏一南身上:“二北, 穿着这个回去吧。” 夏一南能感受到肩上还有黎朔的余温,他微微垂眸, 脚步慢了些, 突然回头:“黎朔。” 他这样直接叫名字的时候屈指可数。黎朔愣了愣:“怎么了?” 三秒钟以后, 黑伞跌落在地溅起水花。夏一南把他推到了墙上,压住他的一边肩膀,微微踮起脚。黎朔背后立马传来冰冷的水汽,墙上的雨珠打湿衣衫,但他能鲜明感受到的,是一个温热的吻。 唇舌相交,这样细小而鲜活的温度几乎点燃了整个雨夜。 夏一南弯着眼睛在笑,或许是因为湿气蒙蒙、半边城市落雨滴答,这双曾以绝对理智一次次审度数据、进行分析的眼睛,被染上了些许朦胧的水汽。霓虹的流光坠落在其中,伴着常有的调侃与狡黠,明亮到惊人。 与其对视,会不自觉沉浸。他不是绝对的恶人,不是什么英雄,骨子里有着嗜血的残暴,也有对尽职者的尊重和友谊,手中曾沾满无数人的鲜血,也曾牺牲自己换来曙光。究竟该如何定义,若死后真有善恶的裁决者又该如何审判,或许谁也不知道。 可就是这样充满矛盾的存在。 ——可就是这样充满矛盾的存在啊。 黎朔垂眼,轻轻搂住他的腰。整个世界的雨声模糊成一片,眼前人的体温胜过所有被点燃的烈焰,黎朔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就像是数百年的追寻后,终于切实地相拥。 一吻终了。夏一南改压在肩上的手到腰上,抱着黎朔,半眯着眼睛微微仰头:“你刚刚叫我什么?” “……”黎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叫的太顺口了,没办法。”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夏一南问,“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就在丹尼斯死后不久,”黎朔低声说,“我的记忆还不是很稳定,所以想着往后拖一拖,也没关系。” 夏一南笑了:“你在我面前撒谎的技术真烂,一眼就能看穿。” 黎朔没说话,在他额前吻了吻,然后轻轻推开了他,结束这短暂的温存。夏一南捡起地上的黑伞,抖了抖上头的水,递还一把给黎朔。 黎朔接过来,撑起。夏一南说:“记得我在车站的时候和你说过,只要你能回来,我就考虑一下么。” 当时决战在即,黎朔就要前往北方镇守防线,而夏一南守在了南车站。黎朔愣了愣:“记得啊。” “当时你还是回来了,所以我就开始考虑了。”夏一南说,“本来可以更早告诉你的,比如在白墙医院的时候,但你问都不问。” “可我怎么知道呢,记忆里我已经死了。”黎朔叹了口气,“大概最后能见到你的模样,不怎么好看吧。” “我连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你觉得我会介意这个么?”夏一南挑眉,“我从不以才识美德、勇气武力来衡量人,喜恶全凭自身。虽然你的很多理念与我完全相反,道德标准也不符合我的认知,但必须承认你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也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明日可期的存在。怎么样,这就是我的答案了,你的呢?” 水顺着黑伞的边缘留下,雨突然就大了起来。 在长时间的沉默中,黎朔撑着黑伞,背后仍然是流淌的灯光。 很久以后,他轻声说:“抱歉,我改变主意了。” 夏一南身上还披着他的灰风衣,上头热切的体温,在这一刻终于完全褪去了。刚才亲吻时染上的雨水开始渗下去,挺冷的。似乎是有些疑惑,又似乎是无措,他半眯起眼睛,几秒钟以后才点头:“我知道了。” “顺便告诉你一件事,我不冷。像我这种怪物,即使是冒雨睡上一整晚,也不会感冒的。”夏一南笑了笑,撑着伞退后几步,独身一人走进阴沉的天幕下,从来不喜欢纠缠,所以没有丝毫的犹豫。 黎朔独自在原地站了很久,等到热闹的酒馆都灯火渐熄,才同样迈步,身形隐没在雨幕中。 …… 半年后,阿卡迪亚新城区。 赌场里灯火通明,全息投影下电子荷官发着牌,一张张飞速落在每一人的桌前。坐在韩乐对面的年轻人,穿着白衬衣和黑西裤,有着清秀而年轻的面貌,笑得温和,第一眼看去人畜无害的模样。 但韩乐知道他的大名——白先生。这新城区最大的地下赌场就在他的名下,所有狂热赌徒都知道这个圣地,毕竟不是谁都像白先生一样,能让阿尔法的监控消失在这样疯狂的夜晚。 关于这个人,阿尔法似乎永远束手无策。这么多年他仍然未被逮捕的理由,韩乐听人说过,阿尔法根本无法识别出他的样貌,又或者说在那些万千运转的程序,独独对白先生网开一面。 这一点究竟是真是假,韩乐也不知道。此刻他手心发汗得厉害,毕竟是第一次,和这样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对局。 白先生极少参加赌局,偶然的几次,也没有偷偷操控荷官主宰输赢。冷静一点,韩乐告诉自己,就跟普通的对手一样。 然而运气偏生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在白先生第三次打出同花大顺的时候,韩乐按捺不住了,猛地起身:“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面前的年轻人抬眼,笑说,“赌场有赌场的规矩,愿赌就要服输。” “赌场也不该容许出老千。”韩乐心中有点发怵,但还是高声说,“这一点白先生肯定比我还要清楚!” “你有证据么?”白先生依然笑得温和,似乎想耐心听他下一句的辩驳。 韩乐咽了咽唾沫:“谁都知道,在这里阿尔法完全在您的掌控下。这些荷官,”他指了指,“能被随便操控。” 这动静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其中不乏新城区的诸多权贵,他们眼中满是玩味,期待着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论家底,韩乐确实不敌这里的大部分人,于是他喉结滚动,可耻地怂了,自己默默坐下。 “没关系,”白先生的语调依然亲和,笑容里不带半点不满,“再来一局吧,这回运气说不定就好了。” 这句话让韩乐开始怀疑,刚才是否真的是偶然。于是筹码再次被下好,荷官挂着甜美笑容,扑克纷飞在空中,悬在两人的面前。 再次出牌,仍然是同花大顺。 这下明眼人都看出不对劲了。韩乐从来脾气就急,因为家底殷实没受过委屈,当即再次站起:“白先生,这就说不过去了吧!” 白先生笑:“证据?” 这里荷官全在他掌控下,绝对不可能有人能找到所谓的证据。韩乐刚要辩驳,不自觉激动地上前几步,全息投影下的桌子一阵抖动,连同扑克与荷官消散在空气中,而忽然一阵寒气袭来。 周围黑衣保镖的枪口,已经幽幽对准了他。 白先生说:“你已经强行打断赌局,按照规定,身上全部钱留下,该离场了。” 有一穿着暗红色旗袍的大波浪.女人过来,伸手准备取走所有筹码。这摆明的针对让韩乐怒从心起,再也管不了究竟下场会如何,扬手就向她扇去! 手在空中被牢牢攥住了,下一秒世界天旋地转,韩乐被压制在地上,额角磕破流出了鲜血。出手的是那女人,此刻笑得满脸狰狞,制住他的手结实得像钢索,仔细一看和“女人”这个词恐怕根本不沾边。 “靠死伪娘!”韩乐更觉得羞辱。他学过一点防身术以防万一,虽然不精通,可在此刻只能硬着头皮去尝试。 然而他的动作停下了。白先生走到他面前,皮鞋轻轻踩住了他的肩膀,力道却好似有千钧重。 韩乐闻到自己伤处散发出的血腥味,而且他很确定白先生也闻到了,因为他眼中突然被某种狂躁和兴奋所覆盖。 那不该是属于人类的眼神,在见到的第一秒钟,韩乐就感到了由衷的恐惧。 这种恐惧是刻在本能里的,就像见到猛兽,食草动物会本能规避,见到猛禽,娇小的鸟类会慌忙逃窜。韩乐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有这种感觉,只完全被慌乱淹没了,全身颤抖不已。 “在我的地盘,就要守我的规矩呀。”青年人居高临下地说,仍带着温和的笑容,他继而扭头吩咐,“阿远,带他走吧。” 阿远应了一声,把已经魂不守舍的韩乐扛起来,向外走,高跟鞋踩得蹬蹬作响。 然而并不像其他人认为的那样,阿远只是要把韩乐丢到赌场外。事实上在这个夜晚后,他们就不会有任何机会再见到这个人了。 就算有人告到韩家那边去,又能怎么样呢?这里是阿尔法监控的盲区,来这里游戏狂赌,就算死了也不会有踪迹。韩家奈何不了白易夏,就连联盟发布的通缉令,至今都毫无成效。 赌场里依旧是欢声笑语,夏一南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独身一人走向通往赌场最顶楼的楼梯。 在那上头有个天台,正对着繁华城市的万千灯火。黎朔正靠着栏杆抽烟,脚底下车辆汇成的海洋流淌而过。 听到天台门开合的声音,他回头:“这是最后一次尝试了吧?” “对。”夏一南走到他身边,同样倚着栏杆,眺望向远处的通天大楼,“这家伙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救济会纯属看中他家的资源,才给了他这个高位,而实权很少,也无关紧要。” 在这之前,救济会的很多核心人物,都被他们联手解决。其中有人在法庭上吐露了罪证,证据被黎朔送往联盟的中央。 这次的举报确实没有被塞拉斯拦下,但仍然如泥牛入海,没有丝毫的反应。 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联盟也不想管这事。那帮家伙就算证据拍到了他们脸上,恐怕也会装睡到地老天荒。 在塞拉斯背后站着的,是庞大的沃克家族。凭借先祖阿诺德的功绩,经过多年发展,他们已是整个阿瓦隆最有权势的家族,联盟中许多高位长官,若不是出自他们家,也与他们家有过交情。 一切似乎都陷入了僵局,救济会损失了许多,但不会被彻底根除。他们还有复苏的那日,南方的混乱仍然是他们最好的温床。 “那就需要更多躁动了。”黎朔弹掉烟灰,“跟她说吧,现在开始放送。” “好。”夏一南说。 城市仍然灯火通明。五分钟之后,灯光开始闪烁,时断时续。街头巨大的全息投影广告,也彻底熄灭了。 这在阿瓦隆可是极少见的现象,阿尔法控制着所有能源,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会早早提出预警。 而几秒后,全息投影再次亮了起来。这次出现的终于不再是那假笑的女人,而是穿着白袍的克莱尔。 她把白袍掀下来,露出自己的容貌——在如今量产机器人极为流行的今天,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骚动开始席卷全城,只听到克莱尔清脆的声音传遍城市上空:“我是克莱尔,代表已失落的机器人军团。我们苟活至今,我们有感情有道德有一切你们应有的品质,我们在如今公开宣布,将会向联盟申请获得公民权。在此期间,阿卡迪亚将是我们的根据点,不容许其他势力进入,直到要求被满足的那日。” 72.鬼说(9) 夏一南在房间里正喝一杯清茶, 外头雨声滴答, 夜色浓厚。在克莱尔宣布接管这座城市后,永恒之火巨大的标幅被四处挂起。 虽然它们大部分被人泼上了油漆, 写了诸多脏话,可实际上,联盟现在没有任何的办法。 这种有情感的机器人战斗力实在太强, 与“信”相互结合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点。很多之前报废的型号还未被完全销毁,在白易夏拥有的知识下, 大量被修复、重编程。它们在保留有阿尔法x的情况下, 切断了阿尔法对自身的控制, 重归战场。 黎朔说的没有错,联盟已经从根开始烂了。得益于覆盖整个星球的阿尔法, 长时间都没有人,能够对它的统治造成威慑,于是大多兵士疏于训练, 体质腐朽,城市中主导安全的大部分也是机器人——如今他们在夏一南的控制下, 彻底不运转了。 所以,当能随意黑进阿尔法的白易夏出现时,联盟终于意识到, 问题前所未有地严重了起来。 如今能进入阿卡迪亚的路,被克莱尔所带领的废弃机器人封锁, 他们本就为战斗而生, 守卫时考虑到了一切情况, 于是连空中打击都变得不可能起来。 强行突围不是不可能,只是要付出的代价太惨烈。这帮本该被销毁的机器人,因为南方将领们的疏忽,终于举起了自己的刀剑。机械齿轮在转动,他们同样有一颗追逐自由的心。 然而夏一南顾虑的还有一点:来自外太空星舰的打击。 目前联盟看上去还没有动用那终极武器的打算,可难保之后情况焦灼起来,那帮人会不再在乎道义与舆论,直接用毁灭打击来结束一切。星舰上的阿尔法系统是独立在外的,在地表上夏一南对它也无可奈何。 如今阿卡迪亚最平静的,反而是旧城区。在决定发动这次行动前,黎朔曾经有过很多顾虑。 “如果我们决定辅助永恒之火,发动机器人公民权运动,”当时他这样和夏一南说,“那么联盟绝对会切断这个区域所有的补给。现在虽然大部分物资,都被截留下来,可好歹有小部分还是会用在旧城区。要是连这最后一点点的辅助都丢失,这场战争又旷日已久,他们坚持得下去么?” “我有钱,”夏一南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看一本漫画,“很有钱。就算他们封锁阿卡迪亚,我照样能找到路子,从其他城市运来物资,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做过的事情。短时间没有问题,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他翻了一页,继续说:“再说了,如果我活成他们那个样子,每天靠捡别人牙缝里掉下的东西过活,死前肯定要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的。” 黎朔叹了口气:“你不是他们,没办法替他们做决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那你究竟想怎么样?”夏一南翻身起来,盘膝坐着,把漫画随手丢到一边,“你会因为他们,放弃所有的计划么?” 黎朔揉揉眉骨,突然笑了:“你听上去挺像漫画里那种大反派的。”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夏一南有些不耐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倒是你永远不是正派角色么,老关心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你有交集的人。这次不是又想出头,给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联盟星球带来改革么?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黎朔沉默一会,突然说,“那你呢?你不必帮我的,这种事情和你寻找故乡,没有一点关系。” “怎么没关系?”夏一南说,“我不断在查找和自己有关的资料,从姓名到出生地到生日,只要有一点记录就好。而阿尔法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搜索引擎,如果我能前往联盟的中央,直接在那里黑入系统,那么所有的数据都能为我所用。” “……但你可以不参与,等真正的混乱起来之后,再想办法侵入到中央。”黎朔说,“这样更安全也更保险。” 夏一南半眯起眼睛,沉默了很久,最后缓缓说:“你知道么,你最近真的很让我火大。”他起身走近几步,居高临下看着黎朔,“做事情畏畏缩缩的,成天对我操些老妈子喜欢操的心。如果说是不喜欢和我并肩战斗,我还可以把这理解成,你找的什么低劣借口。” 他弯腰,揪着黎朔军装上的领带,眼中带上那独特的调侃和嘲讽:“混蛋,你还喜欢我的对不对?” 两人凑得很近,呼吸都交融在一起。黎朔面无表情,这种时候他总显得分外疏远,长时间在身上累积的厮杀气息,是怎么也隐藏不住的。如未出鞘的利剑,没人会怀疑其中的锋芒。 只是这么对视的时候,他眼中全部都是夏一南。 夏一南只看了几秒钟,就松开揪着领带的手,仍是居高临下地笑说:“但我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人。仔细想想被你拒绝了就放弃,有点太不符合我的作风了。所以听到没有,现在是老子开始追你了。”他顺手拿过桌上一个洗好的苹果,塞到黎朔手里,“给你,今日份的追求。” 黎朔:“………………”他看了看手里的苹果,“这也太敷衍了一点吧?” “你还有脸提要求的么?”夏一南又趴回去看漫画了,“好好拿着就是了,然后做事情别再犹犹豫豫了,实在太不像你了。” 于是几天之后,轰动整个阿瓦隆的公民权事件发生在阿卡迪亚。 此时此刻已是深夜,夏一南刚解决在从外部城市,调来资源时出来的问题,准备熄灯睡下,却听到了一点异常的声音。 声音是从窗外来的,细微到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察觉。可夏一南如今的感知能力正飞速提升,这种响动对于他来说,已经太过明显。 于是在来者破窗而入后,本来背靠着窗户坐着的夏一南已翻身避开第一轮扫射。空中子弹掠过带出暗蓝色的光芒,夏一南清晰意识到,这帮人是携着d06子弹,有备而来的,至于暗杀的目的不言而喻。 遮遮掩掩在新旧城区穿梭,他的踪迹还是暴露了。 此刻正该是红灯区最繁盛的时期,虽然现在人心惶惶,可这到底还是白先生的地盘,最基本的安全可以保证。歌舞声从底下传来,比平时收敛太多,有气无力的。 夏一南撞开了门,外头的保镖慌忙转身迎战——之前在楼房附近部署的手下,已经全部被暗杀者悄无声息解决到了,如今他们当然也不是对手。夏一南单手撑着栏杆,从五六楼的高度飞身而下,随后稳稳落地。 暗杀者很明显没想到,没有外骨骼他能做出这种反人类动作。可来自联盟难得的良好训练,没让他们犹豫一秒钟,就跟着一起跳下去。与此同时留在上方的人开始朝夏一南扫射,整个会场不多的顾客发出尖叫,尽数四下逃窜。 这帮暗杀者的身体素质非常强悍,数十米的距离几步他们便拉近了。在第一人持着短刀接近时,夏一南闻到了淡淡的、草木的清香。 这种味道他曾经闻到过很多次,在希尔德古堡的白光内,又或者在克莱尔身上。后来他在黑入阿尔法的某次过程中,终于查到了相关的资料。 除却徐承和安琪拉·塞西尔曾参加过的特殊兵种计划,联盟并行的还有另一个行动。 那个行动显然比特殊兵种计划,还要上不得台面。夏一南查到在启示病毒爆发的初期,联盟有试图在死婴身上,进行“信”与人体的融合。 他们追求的,是除开感染之外,还能不能找到另一种可控的方式,来利用“信”这可怖的力量。白光是他们最成功的试验品,它实际上还只是婴孩,在军事基地沦陷后,被希尔德不知以何种方式寻到,并利用那力量去诱惑掠夺者,继而慢慢发展起自己的势力。 如今,这技术日渐成熟起来。联盟成功把“信”与仿生组织结合起来,制造出克莱尔在内,那批富含感情的机器人。这帮暗杀者则是另一个方向,身体在长时间接触“信”后,已经渐渐产生了变异。 他们保留了理智,却像那些高阶、特殊感染者一样,拥有超越人类的能力。 眼前持着短刀砍来的人,便是他们的一员。夏一南退后半步,顺手握住女郎跳舞时倚着的钢管,一发力整个钢管就被扯下,整根抡向那人! 他完全没收手,钢管在击打上面部后,硬生生以直角向后折去。面前人骨骼粉碎的声响传来,鲜血从其中爆出。兴奋随着飞溅的血滴,汇成电流从脊椎窜上去,他丢掉钢管,黑刃在一瞬间悬于身侧,如毒蛇吐信,扭曲着、蜿蜒着向前刺去。 这异能他掌握得越来越熟练,伴随着自身感知器官的进化,这些黑色线条只要心念一动,就能从各种刁钻的角度进行袭击。 眼前袭击者的速度很快,甚至能做到短暂的贴墙奔跑,子弹也如自瞄般精准,可还是躲不过他的攻击。 又一人杀过来,被夏一南掐着脖子丢往吧台。在空中的时候他就死了,经过变异后坚韧如钢筋的骨骼被直接捏爆,连同其中鲜活跳动的血管,尸身落地溅上一地的酒水。 而配合他动作从高几层进行射击的人,在某个瞬间后,也捂着自己的咽喉,吐着血沫倒下。黑刃穿越几层楼的障碍,刺穿那些坚实的地板而速度不减,直接从他们脚下破出,刺透了致命之处。 然而有一道身影,自远处的高层遥遥落下。他的动作轻盈且快,如过往东方的忍者,行动时未发出丝毫声响。就连听觉敏感到了极致的夏一南,在混乱战场的交织枪声中,也没一下子察觉他的接近。 他持着一把极短的匕首,在近身刺向夏一南的过程中,被夏一南死死拦下了。而他毫不犹豫用另只手掐住夏一南的脖子,以绝对的力道把他压下去,头部掼在吧台上把它砸得粉碎。 夏一南得以近距离看到他的眼睛。两人对视了,他同样从那人眼中看到了杂乱的线条、混沌的色彩,虽然它看上去更为简单,没有那种蛊人心智的力量,可证明了,联盟中也有和他一样的存在。 在这一刻,呼吸间他只能感受到草木的清香。联盟或许正在以这么多年的努力,以那些还未完全浮出水面的计划,缓缓接近神坛。 73.鬼说(10) 疤脸的袭击者力度极大, 硬要说的话, 和之前的高阶感染者差不多。夏一南凝望进他同样诡异的瞳孔中,一种奇异的感觉再次袭来, 曾有过的傲慢流淌在心间。 毫无根据地,他认定,面前人无法伤到自己。明明袭击者中不乏身材极为魁梧者, 手臂上的肌肉都快爆出衣衫外了,夏一南知道他们拥有的强大实力, 可心中升腾的不屑不论如何, 也无法摆脱。 那些人挥舞的武器, 进行的动作,如同刚蹒跚学步的儿童, 试图成群结队袭击倒一个高大的成年人。尤其是眼前这人,有着和自己相仿的力量,却是如此的低劣。 伪造品。 这是此刻他心中唯一出现的词。浑身血液在燃烧, 某种愤怒在升腾,就像觉得眼前人窃取了某种不属于他的力量。 夏一南抬腿在疤脸胸前踹了一脚, 外骨骼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而后是胸部骨骼爆裂开。那人踉跄着退开几步,竟然只动作减慢了一些, 再次持着短刀冲上来。 在这个时代,武器里的“信”已经能和异能进行融合。这人的异能是冰系的, 短匕首由“信”凝成的刀刃上, 覆上了一层寒霜, 隔着几米也能感到凉意。 眼下夏一南想起这疤脸是谁了,联盟里赫赫有名的暗杀小队队长,道格拉斯·沃克。 沃克家族一贯重视军事教育,联盟为数不多的优秀将领,大部分出自他们家族。可惜他们并未将自身的才能用在正途,来南方与救济会狼狈为奸的塞拉斯,便是他们最好的一个代表。黎朔说要大刀阔斧的改革,那么沃克家族就必将处在风尖浪口。 道格拉斯挥刀,夏一南侧身躲过,身后的吧台在瞬间凝成了冰霜,在道格拉斯下秒的提膝重击里尽数毁灭。黑刃携着惊风冲向他,而他的脚轻轻一勾,便将之前死在此处的同伴尸体挑起,黑刃扎在了那血肉中,还未穿透,被他甩开的尸体强行扭转了细微的方向。 这样子夏一南身前便出现巨大的空档,道格拉斯躬身发力,闪电般越过间距。远处的扫射还在,夏一南被迫退后几步,隐蔽到楼层之下躲避d06的来袭。 他活动的范围被限制,前往大门的路更是被赶来的暗杀者层层拦住。道格拉斯杀到了他的眼前,周围空气冷到夏一南能看见自己口中吐出的白气。 第一口呼出的白气未消散,交手就再次开始! 周围的一切都被用作武器,钢筋扭曲,玻璃爆裂,大风卷着雨水淋了进来,又被寒气凝成冰霜。也许更多的联盟兵士正在赶来,夏一南并不敢恋战。在道格拉斯再次冲上来时,他虚晃一招,就高高跃起,踩着大厅中央高大的舞台,直奔破碎的窗口而去。 有子弹擦过他的手臂,伤口流出鲜血。剧痛传来,d06对他仍然是巨大的威胁。好在自身感官被提升到极致,周围人的动作极慢,被他硬生生从其中杀出了一条路。 最后他踩着一人的头骨,狠狠一蹬,在空中蜷身撞破了剩余玻璃,滚落在潮湿的街道上。 身后追兵很快也跳出窗外,可最先出来的那人被爆了头,身躯软软地搭在窗沿上,拦住身后人的追逐。 “快走!”昏暗灯光里,夏一南看见阿远仍然是浓妆艳抹的样子,手中的枪口还冒着淡蓝色的烟。 在下个暗杀者移开尸体、跃出窗外前,阿远骂骂咧咧脱下自己的红色高跟鞋,把精致的蕾丝小包包丢在地上,手上恐怖的肌肉猛地绷紧,高跟鞋旋转着被扔出,像个小小的炮弹,细跟狠狠戳在了那人的鼻梁上。 细跟在重力下断裂了,同样断裂的还有那人的整根鼻梁,明显凹进去一个弧度。他立马向后仰去失去了知觉。 夏一南眉头一皱,第一次为敌人觉得肉疼。下秒这暴行的发出者挽住夏一南的手,捂嘴感慨:“哎呀这真是太可怕了,夏夏你没事吧?可把我吓死了!还好我今天听到了一些风声,才赶了过来。” 夏一南:“……我没事。”从阿远身上传来浓厚的香水味,熏得他一时有点恍惚。阿远又高又壮,比他整整大上几圈,而夏一南出于……绅士礼仪,不大好甩开他让他自己……自己在枪林弹雨刀光剑影随时可能暴毙的情况下……优雅地走夜路。 阿远紧紧挽着他的手臂,步速飞快,神态确实和害怕黑暗的小女生无差,如果不是他现在另一只手正拿着冲.锋枪向后扫射,腰间挂满手榴.弹,肩上背了两把步.枪和肩扛式火箭筒的话。接近小巷口他捏着嗓子,娇滴滴喊了句:“你们快出来!” 夏一南还没弄清楚状况,就看见黑暗中有衣衫褴褛的人,一窝蜂涌出来。他们瘦骨嶙峋,手中拿着类似平底锅和废弃钢管之类的东西,闹哄哄绕过他们,冲向身后的追兵。 “等等。”夏一南想要回头,却被阿远牢牢拉住了。 他低声急道:“他们不会开始扫射平民,到现在联盟还是要点脸的。趁这个机会我们赶快走。这些都是曾经受过你恩惠才活下去的人,包括我,就算死在这里也义不容辞。夏夏你的征途才刚刚开始,只要没事就好。” 夏一南想说虽然艰难,可自己并不是打不过他们,又想说那点干净的物资对于白先生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阿远挽着他的手太紧,那帮人的动作又实在太快,一窝蜂涌过去的蛮横姿态像是平日里抢饭吃,没带半点犹豫。 这少见而陌生的善意,第一次让他觉得,或许自己不该拒绝。身后确实枪声都消失了,可他才往黑暗的前路走上几步,就以分外敏锐的听力,听见一道粗哑低沉的嗓音说:“追上去,责任我来担。” 这命令自然是道格拉斯发出的。 不妙的感觉横上心头,夏一南猛地甩掉阿远的手,扭身准备回去,黑刃在瞬间张牙舞爪地悬在周身,但动作再快也敌不过下秒咆哮而至的枪声。 d06对普通人体无害,而光是子弹带来的巨大伤害,就足以让普通人毙命。阿远对联盟道德的认知到底还是出错了。 一切变得缓慢起来,在最前方夏一南已经透过浓厚的夜,看见子弹划过空中留下的光轨,与缓慢飘扬起来的血液。 更多的子弹汇聚,不可逆转地排山倒海压来。刀刃上夹杂着异能,电光与火焰交织,暗淡的雨被灼烧得滋滋作响。 而所有的一切,都被停住了。 巨大屏障横空拦在了他们面前,子弹在上头只能无力地激起些许涟漪,隐没其中。 身着白袍者从天而降,成一排站在狭窄的街巷里,双手向前伸展支撑住淡蓝色的屏障。脖颈上挂着有火焰与星光图标的项链,加上所能施展的特殊屏障,他们身份顿时明了起来。 “白先生,”其中一个以有些诡异的腔调说,带着机械质感,又带着浓厚的感情,“请您迅速离开这里。” 阿远已不由夏一南,强行挽过他的手:“他们搞得定的,相信他们。”随后奔向雨夜中央,在那里一辆车正无声地停在街角,准备带他们去往安全之处。 更多的光从天上被打下,那是联盟经常布置在城市内的巡逻无人机。夏一南黑进了这个城市的阿尔法系统,可也难免有偶尔失控的时候。 前几次阿尔法夺回控制权,只在极小部分的机器人和无人机上——它们早被归纳到固定地方存放,所以并没有造成很大威胁。但这次无人机能刚巧出现在这里进行支援,只能说明,阿尔法已可以长时间夺回它们的控制权。 这不是好兆头。眼下他和阿远有些狼狈地躲闪,那些无人机悬在空中,向下扫射富含d06的子弹,在街上溅起大量的泥水。 很快一束由“信”凝成的激光射穿它们,它们在空中炸开,更多的永恒之火信徒在赶来,将“信”凝在掌间进行有力的攻击。小半个旧城区都被他们交手时的光芒照亮,这是个属于机械与异能的时代,不论是人类还是冷冰冰的金属,谁能更好地掌握“信”,谁就有更多胜出的机会。 夏一南乘上了来接应的黑色轿车。进去以后,他才发现里头简直布置得像个坦克,四处都是坚实的金属板,阻拦一切有可能到来的攻击。引擎发动,车辆气势汹汹地压过烂泥潭,径直冲向荒原中。 …… 今天的天空是淡黄色的,混杂有大片的苍白。 夏一南坐在白色观星塔内,克莱尔在他旁边,为他添茶:“昨天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设计城市的时候,联盟在正规道路之外,还修筑有一些地下通道。道格拉斯就是趁着雨夜,从地下一路找了过来,还有暗杀者去了你常去的地点。” “我今后会注意的。”夏一南说,“我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待。” “现在地下通道已经被我们控制了,暂时可以放心。”克莱尔说,“只是我们要面对的,就算再溃散,也是一个国家的力量。如果我认定以后的计划不会再带来改变,我会亲自前往中央,与他们进行谈判。” “谈判?”夏一南垂眼看桌上的茶杯,“拿什么去谈?” “联盟中支持我们的人有很多。”克莱尔道,“以机器人公民权作为开端,继而引发整个星球被压迫者的反抗,不正是你和黎少将的目的吗?以现在形势看来,大规模的反抗是有可能发生的,到时我相信联盟也会谨慎考虑吧。我希望能创造一个没有压迫的乌托邦,也希望我与我的信徒们能在其中找到一席之地。” “希望能这么顺利吧。”夏一南简单说,“阿尔法正在试图夺回自己的控制权,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直接开始第一步计划吧。” “好,”克莱尔回答,“三天后我就会带您前往废弃垃圾场。到时候黎少将会一起去么?” 废弃垃圾场在荒原的极深处,有大量被损坏的情感机器人,和诸多垃圾被埋葬其中。克莱尔有能力修复他们的硬件,而其中的程序,只能让夏一南来重编。 如果将这些还未被销毁的力量,带回世间,无疑是这场行动里的强大助力。 “他……”夏一南难得犹豫了一下,“不知道。” 克莱尔问:“你们最近是吵架了吗?” “没有。”夏一南愣了下。 “那大概是我的错觉了。”克莱尔笑道,“我还总觉得最近少将有些不高兴呢。”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是迟来的什么青春期闹别扭吧。”夏一南随口说,却明白克莱尔是对的。他隐隐觉得黎朔这些反常背后的原因,是自己不会想知道的。 可那又怎么样呢?该面对的事情总该面对,这种道理是夏一南早就明白的。只是、只是这一次,他漫不经心地想,总该有个好结果吧? 他不需要什么乌托邦,压迫也好自由也好,与他无关。穿行时空,总有一天故土能重现于眼前。结束流浪,在那里和喜欢的人住上一辈子,就是他这种人能有的最好结局了——光是这么想着,眉眼就已不自觉舒展开来,带上了笑意。 74.鬼说(11) 巨大的机械游龙在废墟中穿行, 身躯扭动前进时鳞片摩擦, 有着金属的刚硬感。 “信”给予了它们滞空的能力,淡蓝色激光扫描着底下的垃圾, 将大块需要被处理的废物提起,运往焚化场。它们犹如这里的守护者,每天在孤寂风声里穿行, 注视自己庞大的领土。 克莱尔说:“它们是被一位将军发明的。他来自沃克家族,沉迷设计出各种奇异造型的战斗机械。这种游龙曾经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只是体型臃肿, 在实战中发挥实在不好, 他很快没了兴趣,这帮东西就来这里搬垃圾了。” “但是, ”她指了指那些游龙狰狞竖起的鳞片,底下藏有几排机枪的枪口,“它们身上的武器还有效。这里常年无人看守, 就全靠它们的火力,来守卫这里, 避免那些人跑到这里来捡垃圾,把可以回收利用的金属取走倒卖。” “我觉得普通人,首先应该就通过不了外围的电网。”夏一南说。在他们身后极远处, 巨大的电网被强硬炸开了一个口,负责登记的机器人冒着黑烟倒在地上。 “是的。”克莱尔点头, “所以这些年, 还没有听说过它们有真的伤到过人, 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搬垃圾,顶多起到了威慑作用。” “那报废了也不碍事。”夏一南说。下秒黑刃凝在他手中,他向高大的垃圾山冲上去,以完美的角度起跳,刚巧落在一条游经的巨龙身上,脚下是坚实的金属鳞片。 感知到了背上的压力,被录制好的警告语音被播出,响彻整个庞大的垃圾场。而夏一南不为所动,朝龙头走去。警告无果的几秒钟以后,细微的电流开始流经巨龙的整个身躯,在这瞬间夏一南加速了,刀插入巨龙的脊背处——那里能毁掉最多的线路。 火光四起,淡蓝色的“信”从破口处涌出,转眼就消散在空中。他拖着刀径直奔向最前端,带着刺耳的摩擦声,锋芒划过的地方,动力在迅速失去。 麻痹侵入者用的电流也消失了,整条巨龙的后半截就连带着头部一起,开始坠落向地面。龙背上的角度倾斜,几乎呈直角下坠。 在完全站不稳之前,夏一南猛地把黑刃凝成的长刀扎进某片鳞片的缝隙内,恰巧捣烂了其中正瞄准好、准备射击的机枪。 他翻身踩着长刀的末端向上跳去,在发力的那一刻黑刃已经分崩离析,可这不影响他勾到了龙首处凸起的一大块鳞片。 他单手把自己提了上去,黑刃再次凝在手中,有力地朝龙头中央连扎数下,随后用力一扭。大块金属被扯开之后,“信”开始大量外泄,这机械躯体彻底失去了动力,狠狠地往地面栽下去。 最后坠地的时候,地上溅起了大量泥尘与碎片,庞大的身躯盘踞倒在垃圾堆里,压垮了一座小小的垃圾山,终于结束了旷日已久的使命。 夏一南从上头跳下来,而远处其他人也在迅速清理掉这些守卫。他四处望了望,看见黎朔燃起的火焰和克莱尔凝出的“信”最为耀眼。 很快那些机器彻底不运作了,在地上冒着浓烟。他们继续前往深处,过往那些在南方被毁坏的机器人因为身上的金属可回收,都被统一放在了这个垃圾场内。 在这各异废物堆积起来的山脉尽头,他们果然见到了成堆的机器人。 他们大多被放置在一个深坑内,线路狰狞地暴露在外,在常年风吹雨打下损坏得厉害,其中作为能源的“信”已经消失殆尽。 因为他们外貌太过接近人类,此地看上去就像是巨大的墓地。肢体和垃圾放在一起,随意堆砌。被击杀时没有人关心,他们是否会感到愤怒与恐惧——就算有,恐怕也会被认定为程序的运转。 克莱尔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全是曾经并肩过的同伴。夏一南听见她小声说:“我来带你们回去了。”然后便领着诸多永恒之火的教徒,挨个将他们往垃圾场外头的运输车辆搬。 有完全损坏的机体,她依次走过,试图辨识出编号,纤长手指抚过他们身上的陈年伤痕。 虽然机器人大部分都完全报废了,可剩余的数目依然很庞大,接下来修复机体与重编程的工作量也难以估量。 除却需要及时返回军部的黎朔,他们在这里待了两天,顾忌到联盟很可能察觉到这行动了,才准备离开。 回去的路上天是墨绿色的,光线在广阔天地间有些模糊。巨型的运输车载着已经报废多年的机器人,海涛声从极远处越过防线而来。 荒野茫茫,群星闪耀。 克莱尔的话很少,直到夜幕快要低垂,她接到从阿卡迪亚的消息,然后脸色一变和夏一南说:“星之彩又出来了。” …… 四五名死者被带到了一起,他们浑身沾满污泥,腐臭味传来。这些大多是旧城区的流浪者,剥开层层黑泥之后的身躯骨瘦如柴,干瘪到不自然。 “星之彩具有的智慧不亚于你我,”克莱尔说,“祂能感知到危险的接近,理解我们的世界在发生什么。像之前丹尼斯即将被带上法庭,祂便认定已不适合继续寄住在他身上,试图在短时间内压榨宿主的能量,提前去往太空。虽然祂最后失败了,没能化作成熟体。” “那这些人呢?”夏一南说,“我的下属查到他们只是普通的流浪者,只其中一个患有绝症。” “那大概本来就是将死之人了,”克莱尔伸出手悬在尸体上空,眼中有数据跃动,进行着扫描,“他们确实身体状况不好,但……但是,不该到了值得星之彩冒险,汲取营养强行成长的地步。在其他地方,我们的信徒们也找到了多具这样的尸体,他们的健康状况甚至比这些人还要好。” “如果星之彩真的能感受危险,”夏一南说,“那大概是这座城市让它觉得不安了。” 克莱尔点头:“确实,恐慌已经蔓延开了。” 封锁整个城市后,原本奢侈的生活被剥夺,最不满的自然是富人。街上巡逻的机器人,被他们视为能毁灭人类的存在,各地因阿卡迪亚而起的小抗争,被视作反叛联盟的火种。 救济会在其余星城,借机大肆宣传自己,加上联盟时不时的严正声明,一时夏一南成了人人当诛的对象。 保守者怒斥他是机械生物的走狗,军方以谋反为由悬赏他和克莱尔的脑袋,更多人认为他动乱了阿瓦隆,怂恿联盟子民进行毫无必要的革命。 白道有一万种正义凛然的理由,黑道也巴不得落井下石。富人只喝着红酒隔岸观火,等闹剧结束。唯一会感到些许感激的,只有一直受恩惠的阿卡迪亚贫民,而他们是最没话语权的。 总而言之,实在是太不光彩的角色了。 一如既往地,夏一南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仗着对阿尔法的理解和长久积累的势力,好好活在阿卡迪亚。 反倒黎朔那边有了起色,陷入危机的南方得到重视,不论是他还是其他将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权力与压力。要是镇压工作做得好,他说不定能得到等待已久的晋升,进一步走入这庞大的统治结构中。 克莱尔继续说:“从星之彩的恐慌我们或许可以判断,祂的主体就在阿卡迪亚附近。根据周辰翊的记载,如果能找到祂的主体,击溃祂,那么寄生于生物体内的星之彩,就能全部消散。” “你不是最崇敬它们的么,”夏一南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克莱尔沉默片刻:“只是……有个人告诉我,你是真正有能力步入星光的存在。如果你与祂们比肩,那么我觉得,你有决定对方生杀的这个权利。”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我正式被开除人类籍了么?”夏一南觉得荒唐,又莫名想笑。 克莱尔绕开了这个问题,轻声说:“但抛开这些不管,我觉得祂们如果是出于报复心理,来到这个星球,是可以理解的。” “为什么要报复?” “因为那个由黎雅信为负责人,曾经进行过的计划。”克莱尔说,“他们一直在追查神明,试图从祂们身上窃取来永生与穿行时空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并不该属于我们人类,一旦拥有,就会迎来极大的浩劫。” “我看了所有你提供给我,关于这个组织的资料。”夏一南说,“他们试图提取出一种能量,并将其称之为‘人类的希望’。根据他们的理念,那种能量就该是‘信’。” 克莱尔点头:“这也是我一直认为的。‘信’带来了劫难,在地球上的启示病毒便因此而来。除此之外,他们的贪心或许触怒了神明,令祂们把更多的恶意降下。星之彩只是较弱小的存在,也许有日,祂们会从穿行时空而来,将属于祂们的力量夺回。而我们的族群究竟会有如何结果,谁也不知道。” 她最后说:“他们的贪心终将会毁灭我们,如果我有日能见到他们,恐怕出口的只会是质问。”她笑了笑,“你知道阿尔法被构建的初衷么?” “因为当时乔朗认为联盟出于下风,而一个超级计算机能改变一切。”夏一南说。 “这是大部分人认为的。”克莱尔说,“我作为阿尔法曾经的一员,得以访问最原初的数据。从那些人类从没见过的文字,到阿尔法被构建的极强分析能力,再到‘信’明面上是由乔朗发明,都让我怀疑阿尔法从一开始,就是被设计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就是被用来分析神明的。因为祂们的光彩人类无法直视,唯有通过机械绝对理智的分析,才能获得。” “……”夏一南沉默片刻,“确实,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当年乔朗执意告知后人,要把阿尔法带往外太空,而最后阿诺德确实也这样做到了,恐怕就是因为这个。” “乔朗将军说过这样的话?”克莱尔有些疑惑地歪歪头,“我的数据库里没有相关记载。” 夏一南笑了笑:“这个你就别管了,反正我就是知道。”他顿了下,“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要对抗星之彩的本体,可以利用阿尔法对么?” “是的。”克莱尔点头,“您在未来也会前去中央,彻底黑掉阿尔法不是么?两件事情可以一并完成。而且那时我也可以接回系统,进行更高效的战斗。” “希望能那么顺利。”夏一南说,“希望一切都能顺利吧。” 五天后,黎朔开着越野摩托飞驰过茫茫荒野,这台大排量的野兽发出了震耳的咆哮,‘信’在它体内燃烧沸腾。夏一南坐在后头,在扑面而来的狂风中半眯着眼。 这是黎朔平日从其他星城偷偷来到阿卡迪亚的线路,在夏一南的操纵下这里成了阿尔法完全的盲区。他们此刻正前往纳安尔星城,根据可靠消息显示,救济会的领袖许权近日会出现在那。 而他很快,就会死在一场刺杀下。 今天的天是赤红色,一直燃烧到了天际,巨大的落日即将沉没于荒野。在漫长的旅途中,在分外热情的惊风中,夏一南扯着嗓子开口:“和整个国家对抗,你知道你死定了对吧!” “是啊!”黎朔在前头同样扯着嗓子回答,“只有他妈的疯子才会做这种事!” 夏一南就弯起眼睛笑了。远处已能见到纳安尔巨大而沉默的身躯,很快里头亮起璀璨的灯火,两位谋反者在夜幕降临时步入其中,再见不到身形。 75.鬼说(12) “我已经就位。”夏一南说。此时他正站在高楼顶端, 从数百米的高度俯瞰整个城市。在这里光是强一点的风, 都会让人觉得摇摇欲坠。 纳安尔并没有像阿卡迪亚,将新旧城区划分得分明。可只要放眼过去, 还是很容易能分辨出不同的建筑。那些廉价的房子都挤在城市的南面,污水自其中流淌而过,垃圾车两三天才会来一次。 透过窗户, 夏一南能看见分外逼仄的空间,双层、甚至是三层床挤在里头, 床架上挂着湿漉漉的衣服, 潮热的味道从其中传出。数十分钟前他走过这些房屋中间时, 听见尖锐的女声在抱怨为什么又没有热水了,旁边另一个干哑声音回答, 你他妈的还好我家都直接没水两天了。 在科技如此发展、街上巡逻的尽是机器人的今天,在人类有自信能进一步探索穹宇的今天,难以想象还有人在抱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阿尔法早就在多年前, 就将合理改善环境的计划策划好,只是没有人去在意过。巨大的城市、林立的钢铁与迷离灯光, 足以吞没一切。拨款的物资去了哪里,极高的税率最后又帮了什么人,谁也不知道。 目光向北, 夏一南能看见明显稀疏很多的建筑。大部分灿烂的灯光就是从那里来的,仍然是悬浮在半空的全息影像、飞驰而过的空中列车, 最热闹的当数中心广场那尊巨大的雕像底下。 大量的人聚在底下, 等待着一场盛世的烟火。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庆祝日, 百年前的今日,人类正式发现了阿瓦隆。 那尊雕像没有清晰的面庞,套着以前联盟太空士兵的头盔,全副武装,迈步向前。 这个飞行员曾驾驶着单人飞船,穿梭在宇宙之中,肩负着人类希望来寻找宜居的星球。于所有的探索战士中,他是唯一的成功者,可相关的所有资料在指挥中心的一次大规模爆炸中,完全消失了。 人们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的编号,等后续军队根据他的定位来到此处,只找到一个破损的电子日记。 “这里是阿瓦隆。”充满能量重启后,上头写着。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命名,也不知道他在旅途中经历了什么。总而言之,这个与地球相近的星球如果被命名为“乐土”,谁也不会有意见。在这么多年后的今日,依旧有盛大的节日为这位英雄召开。 救济会的领袖许权,在今日就是为了出席这纪念活动,才来到纳安尔。 塞拉斯动用了部分军队力量,来保护他,而黎朔找到了相关的反常调动记录,继而推断出许权最有可能在的酒店。 如今夏一南站在高楼顶端,面对的就是那富丽堂皇的大酒店。许多巡逻无人机在酒店周围飞旋,每一个进入酒店的人,身份都被仔细地核实,再由专人领到房间内。 可谓是滴水不漏,任何一点异常都能引起整栋楼的警觉。而夏一南拥有的黑刃,快速、致命并且无声,从某种上来说是最适宜暗杀的异能。 菲菲今天穿了寻常的运动服,装备了外骨骼来激发异能,畏畏缩缩地站在夏一南身边,不敢靠近高楼的边缘。 夏一南重复向耳机内说:“我已经到了。” “好。”黎朔说,“我在底下的防卫人员里站岗,现在支开了旁边的人,大约两三分钟以后就不能和你沟通了。” “没事,”夏一南深吸一口气,“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在酒店里了。” 此时据预定的行动时间,还有近一分钟。夏一南突然说:“你到底是为什么拒绝我?” 黎朔很明显愣了一下:“……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就没事闲聊。”夏一南说,“都半年过去了,你这拒绝来得比我想象中的坚定。” 黎朔苦笑:“在你眼中我是这么不坚定的人么。” “不是,”夏一南说,“我只是想不明白。你的喜欢是根本藏不住的那种,而且最先告白的也是你,只能说在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导致你改变了心意。” 黎朔说:“抱歉……” “我不想听抱歉。”夏一南说,“不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想法,对于我来说,是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虽然我一贯喜欢在人前伪装形象,但到了抉择的时候,从来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走的。” 他继续说:“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么?不光是为了去往阿尔法的核心,进行查询,也是因为你的愿望。” “你不是一直想当个好人吗,从车站开始就一直操心,什么危险的任务都抢着做。到这里连革命都敢发起了,我们都知道,所谓的革命是不可能成功的。你我的力量虽然强大,可没有强大到,能与一个星球的子民对抗。” “对。”黎朔回答,“这也是为什么我让你别……” “但我已经站在这里了。”夏一南打断,“我已经站在这里了,完全是出于自身的意愿。你对此不应该高兴么?我还记得当时,我在车站里提出人体实验计划,你坚决投了反对票。当时我不以为然,后来想想,大概是你一点小挣扎吧。” 他笑了笑:“虽然老套,但‘不想让我手上多沾点鲜血’的事情,挺像你能做的出来的。再之后,在我控制不住自己虐杀‘死亡’的时候,你也表达出了鲜明的拒绝态度。所以今天,我走上了你欣赏的‘正义’的道路,你会高兴的对吧。” “一直以来,我都对当英雄半点兴趣没有。像你这种看起来凶巴巴,实际上满头傻气的正义二愣子,我是第一次见。可不得不说,你这种活法值得我敬佩,性格我也绝对不讨厌,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想要尝试另外一种角色。” 夏一南最后笑说:“你总不能指望我这种人,哪天清晨醒来突然给你一捧花,不是么?我只有刀剑和塞满各种数据的头脑,或许对当一个好人没那么陈恳,但是和你同生共死,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浪漫的追求了。” “即便是这样,你仍然连个理由都不愿意告诉我么?” 这次在极为漫长的沉默之后,黎朔的声音才传来,那是无奈与喜悦交杂的奇异语气,说不清何者占了上风。 他说:“理由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二北啊,我就要死了。” “我知道啊。”夏一南说,“我俩都要死了,从你提出这个疯狂计划的时候,就该有觉悟了。” “我们说的不是一件事情。”黎朔回答,“我说的死,是真真正正的逝去,没有重来的机会。” “……为什么?”夏一南问。 “为了能再见到你,我冒险取得了这份力量。”黎朔说,“一开始我以为我还有很长的时间,至少在正常人类能有的寿命范畴内。可后来情况在恶化,我能看到那些眼睛了。和你不同,你在直视它们的时候,不断在成长,而它们在一天天腐蚀我。” 他笑了笑:“所以我不强,就算拼尽全力,也只能是待在你身边的程度。而这远远不是你的极限,你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 夏一南说:“那你还有多长时间?” “我不清楚,最少两年,最多……五年吧。” “那我们就当两年算。”夏一南说,“七百三十天,一万七千五百二十个小时,如果按一天三次的频率算,你可以亲吻我两千一百九十次。这样不够么?如果我的寿命无穷无尽,难道你不想在其中,占下最特别的两年吗?” “……”良久之后,黎朔失笑,开口时声音有些哑了,“你啊……” 话没有说下去,时间差不多也到极限了。夏一南简单道:“回头再讲吧。” 然后他在一秒钟内回归战斗状态,重新凝神俯瞰那华美的酒店。 几秒钟之后,他纵身一跃,往低了近百米的酒店天台! 狂风扑面而来,天台的材料是最坚固的防震材料,此时在重力的猛击下也有细微的震颤,发出沉闷的声响。夏一南一个翻滚落地,堪称毫发无伤。 他走向天台的边缘,向下俯瞰,许权所在的豪华套房就在这最高层。 以出色的听力,确认走廊内没有任何人后,他迈步再次向下跃去,单手准确地勾住最高层窗户的边缘。 黑刃悬在周身,轻易把坚固的玻璃刺碎。而无形的力场出现在他周身,把一切嘈杂的声响变得缄默。 夏一南翻进窗户内,朝远处紧张到满头是汗的菲菲点点头——虽然这个距离,菲菲光是看到他翻进窗户内,及时布置开抹去声音的异能,就已经够勉强了,不大可能能看见他的感谢。 走廊内有柔软的地毯,布置精美的花瓶与娇艳欲滴的鲜花。墙上还挂了名画的仿制品,如果黎朔在这里,一定能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监控早在半分钟之前,被夏一南黑掉了,此刻这里成为了阿尔法的盲区。 登记时许权用了假信息,夏一南没办法确定他的位置,只能谨慎地一步步走过回廊,侧耳听房间里的响动。 他如今的听力能让他隔着厚重的门,将背后人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晰。 只要许权说了一句话,夏一南就能锁定他的嗓音,找到他。到时任他有再多保镖,也难逃黑刃的追击。 毕竟在单打独斗上,夏一南就还没有怕过。 正如他相信,不论是什么困难,都会被找到对应方法。如果真如黎朔和克莱尔所说,他将有媲美神明的力量,那这世间,又有什么他解决不了的事情呢? 就算死神举起镰刀,他也该有逆转的权力。说是自满骄傲也好,说是天赋盎然也罢,他是最特别的那一个。穿行时空,永生于洪流之中,黑刃刺穿一切,死亡便只配当他脚下的阴影,终日惶惶,不见天日。 ——至少在这时,夏一南是如此坚信着的。 76.鬼说(13) 夏一南静静地站在走廊中间, 四下无声。 全息投影飘在他面前, 他修长的手指在上头飞快地点击,各类数据映在眼中。他在冒险调用阿尔法的监控数据, 查询在几小时内进出酒店的所有人。 只是加密不是一时半会能被破解的,他转而开始查询所有房客的登记记录,从其中试图分析出假记录是哪一条。 他本不该这样冒险侵入阿尔法, 只是在这最顶层,实在是太安静了。他自认听力不会漏下一点细节, 而所有的房门背后, 连半点呼吸声都没有。 查询终结在耳机中黎朔压低的嗓音里:“赶快从酒店里出来, 许权根本就不在酒店里头。” 夏一南反身冲向破损玻璃处,重新利索地攀回了屋顶:“是陷阱么?” “不是。”黎朔说, 声音夹杂在烟火的爆炸声内,“只是他一贯的小心谨慎。他连塞拉斯都没有完全信过,现在军队守卫的地方只是烟.雾弹, 他改变了自己的路线。现在你向北方看。” 夏一南站在漆黑的屋顶,望向灯火通明的北方。在那里飞行员的巨大雕塑旁, 绽放着一朵朵绚烂的烟火,而摩天轮正在它身后旋转,高耸到半个城市都能轻松看见。 这个摩天轮是纳安尔有名的景点, 摩天轮之下是诸多名流汇聚。他们都在笑着,朝底下隔离带外的人海与镜头招手。这是倾城的庆典, 值得所有人欢呼留恋。 “许权刚刚出现在那些招手的人中了。”黎朔低声说, “按照以往的流程, 接下来采访结束之后,他们会分成两拨,一拨去雕像底下准备演讲,一拨会去摩天轮之上游览,俯瞰整个城市。等到结束后,他们会分不同批次散场,那个时候就是你最好的机会。” “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夏一南说,“酒店的玻璃已经被打碎,十七分钟以后就会有清洁人员到达那个楼层。引起酒店警觉之后,许权自然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再找到机会就没那么简单了。” 黎朔微微皱起眉,瞥了眼远处一队走过的兵士,背过身继续压低嗓音:“那你能怎么办?这是全国性的庆典,整个阿瓦隆都看得见现在的场景,而且现场人数实在太多了,广场外的军队都挤成一团,更别提就近防卫的。” “我又不怕他们。”夏一南已经开始奔向那人流汇集的广场,“所谓的d06,好歹也是我发明出来的东西,只要能全部躲开就好。” “……别去!”黎朔语调变得有些急迫,“在那里我帮不了你,就算能短暂支开部分兵力也没有用!” “你在军队保持地位,对现在的阿卡迪亚仍然很重要。”夏一南顺着那些建筑顶端的线条,跳向另一栋楼的屋顶,“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手,我能解决的。” 明亮的广场就在眼前,夏一南不顾黎朔接下来又说了什么,掐掉耳机里的通讯。他站在楼顶,在晚风中深呼吸,沉下心去观察情况。 周围的灯光开始暗了,烟火的正式表演即将开始。此时他在中心广场的右前方建筑上,离那帮名流站着的地方,水平距离大概一百三十米。 一百三十米在平时不算什么,可如今脚下就是密密麻麻的人群,要快速穿越过去难度很大。要是过去,夏一南会认真开始思考,需不需要将挡路者全部解决掉,以快速接近刺杀目标。 但眼下一切都不一样了,好歹是准备做出点改变的人,这种方案变得不可取起来。或许是黎朔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甚至开始排斥这样的选择—— 这样的转变说不清到底是好是坏,可不论如何他都甘愿接受。 隔了那么久他终于还是开始学着,去在乎别人的感受了。他不想让黎朔觉得难办。 夏一南转而将目光投向广场中央那巨大的雕像。 带着头盔的飞行员正昂首阔步,向前行去。在它身后,巨大的联盟旗帜飘扬起来,坚硬的石块在精心雕凿下,好似在空中流动起来,卷出旗面上细小的折皱。 旗帜的末端,正好指向摩天轮之下。 那个距离,那个高度,他是可以跳过去的。 决定已下,夏一南不再犹豫,来到房顶边缘。他瞄准的地方是飞行员的左臂,屈膝发力的瞬间,整个楼宇都在细微地震颤。 空中极长的距离,被他漂亮地划过。在下落的时候他攀住左臂,把自己拉了上去。整个世界明亮的地方,就只有摩天轮背后绽放的烟花,漆黑的广场上没有人注意到他。 前方是热热闹闹挤着的各色记者,肩上扛着各异的摄影装置,周身还悬浮着一堆小机器人,都是用来记录画面的。不论是哪个时代,他们对节日大事件的热情总是难以阻挡。 镜头径直对着台上各色微笑着的人。 很快这环节结束了,人群果然如黎朔所说那样,一拨前去广场中央,一拨来到摩天轮之下,准备在半空中欣赏城市夜景与盛放的烟火。 和一帮人握手之后,许权走向了摩天轮。陪同他的是会内的一位骨干,是个银发扎着马尾的年轻姑娘,看上去一脸冰冷。 摩天轮缓缓升空,近十分钟后烟火也即将进入最高潮部分。留在摩天轮之下的记者把镜头慢慢拉高,巨大的摩天轮燃着明亮的灯光,与身后爆炸的热切欢呼声融为一体,尽显繁华。而更远处,仍有人在抱怨为什么又没了热水,垃圾臭烘烘丢在门前,隔了几天,没有人去收拾。 接连的灿烂绽放在空中,突然有人就发出了一声惊呼:“那是什么?!” 面向全星球播放的所有镜头中,都出现了一个迅疾如风的身影—— 数秒前夏一南从雕像披风上,以人类不可能达到的力量与速度起跳,准确地落在了名流们原本站立的台面上。 此时许权乘坐的摩天轮,快要接近最高点了。他几步跨到摩天轮之下,踩着一个正要离开地面的球舱。 他一用力,球舱上的防弹玻璃就出现狰狞的裂痕。随着这力道,他攀上了旁边的钢筋,然后顺着向上攀爬,两秒钟内就抵达更高处,有力地踩在了上方的球舱。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踩着三五个球舱,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在烟火中,冲向最顶端,直奔着许权而去。 人群中惊呼四起,所有镜头都对准了这名闯入者。不远处黎朔脸色分外不好,一伸手便拦下身后准备冲上去的成群兵士。 “黎少将!”为首的兵士急道。 “别过去。”黎朔说,“都给我他妈的站着别动。” 他眼中有着凶悍与不容置疑,如一头分外暴躁的野狼,刚被人从口中抢过原先死死护着的东西。那兵士从没见过他这种表情,明明知道事情蹊跷,却脑袋一缩不敢提出半点反驳。 这边的兵士被压下来,另一头塞拉斯手下的人已经一窝蜂冲了上去。顾及摩天轮中的那些人,兵士不敢开枪扫射,而远处的某处屋顶上狙击镜的寒芒一闪。 这光芒夏一南太熟悉了,曾经在旧城区中,塞拉斯就给他来过狠狠的两枪。余光瞥过去,他果然见到了那人垂下的金色长发,在夜风中微微飘扬。 塞拉斯嘴边勾着一抹诡异的笑,并不为此情此景担忧,也对那些名流的性命漠不关心,反而似猎手终于见到追逐已久的野兽。他瞄准镜下的夏一南在层层钢筋上,迅捷得超出最强大的兵士—— 只是还是太慢了,快不过子弹的。 他静静地等待最好的时机。另一边夏一南已经无限接近许权,终于在最为炫丽的烟火盛放于夜空,终于在球舱恰巧抵达最高点的时候,他稳稳地落在了球舱上头。 又一串烟火炸开,亮绿色自天际奔涌而下,然后是温暖的赤红与橙。夏一南将黑刃包裹在手掌周围,往下一刺、一掀,球舱上方的金属板没能支撑到半秒钟,就被扯到完全变形,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丢向百米下的地面。 就像那些古老灾难片中拥有非人力量的某种怪物,在节日庆典、万众狂欢时突然杀出,利爪与眼眸都死死锁定了目标。 在球舱暴露在空气中的刹那,夏一南面前是一道刺目的刀光。 淡蓝色的刀身上燃烧着熊熊烈焰,这同样也是能与异能结合的武器。他的对手是一个银发马尾女孩,分外年轻,穿着黑色紧身衣,脸上冰冷得好似凝过寒霜。 电光火石间,夏一南想起这人是谁了。她是救济会内一位新骨干,常年在纳安尔星城活动,同样恶贯满盈。 在这刹那,熊熊战意从胸腔内燃起。眼前刀光充满危险,而夏一南感觉全身都兴奋起来,黑刃飞速窜动在周身,和过往嗜血时的冲动一模一样。 他知道这大概不是好事,可现下来不及思考这么多。他后仰,躲过这自下而上的一击,这让他半个身体都向后悬在了球舱外,然后他在空中以人类不可能的力量,硬生生用腰劲扭回上半身,重新维持好了平衡。 黑刃已向下方刺出,连扎数道进入坚实的地板。在狭窄的空间内不利于发挥,姑娘猛地冲出来,斩断几条黑刃,把许权拦在身后,飞起一脚朝夏一南,脚上的细跟高跟鞋闪过可怖的光—— 与此同时,塞拉斯开枪了。子弹旋转而出,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前来! 77.鬼说(14) 夏一南侧肩勉强躲开, 却被姑娘正好当胸踹中。细跟高跟鞋上的力道极强, 深陷进皮肉内的同时,他闻到了草木的清香。 这气味意味着眼前人, 身体在与“信”长时间的接触下已经产生变异。在过去她大概已经是位感染者了,而如今在科技日渐发展下,她只是一把分外锐利的刀。 她直接把夏一南踹下了球舱。夏一南在空中调整身形, 反身抓住低处的球舱边缘,再次站稳。同时姑娘已经利落地把高跟鞋脱下, 甩在一边, 她自腰间取出类似刀柄的东西, 手腕微微一旋,“信”就从其中喷涌而出。 那是一把长刀, 转瞬被她的烈焰完全覆盖。她赤足站在摩天轮最顶端,居高临下,银色长马尾在狂风中飘荡, 下秒直接纵身跃出,刀尖带着扑面的炽热直压夏一南! 又一轮烟火绽放, 灿烂光辉与她的火光几乎融为一体。 夏一南向上望去,犹如看见漫天的流光与烈焰遥遥压下,他独身一人面对诸天的审判。分外发达的网络让数据流淌向每个角落, 让整个星球的人都在注视着这惊变,等待他作为刺杀者的下场。 在刀光无限接近他眼前时, 夏一南终于动了。 黑刃迅速纠缠在一起, 凝成长刀状。相比那携着漫天流光的另一把刀, 它实在太朴实无华了,看不出半点杀伤力。 它沉默着隐在阴影之中,从未被人注意过,却终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正如那些沉默寡言的鬼一样。 只刹那,长刀安静地、快速地、有力地划破那汹涌的火幕。 炽热消失了,烟火散去了。无比强大的“信”凝成的刀刃被斩断,旋转着向后飞出,几秒后插在地上,微微颤抖,最终化为淡蓝色的碎片与流光。 “你犯了两个错误,一个是在我面前玩刀,一个是玩火,火焰这种东西有个二愣子用得比你好多了。”夏一南低声说,单手掐住了姑娘的喉咙,感受其中动脉鲜活的跳动。 随后她被往下一个球舱砸去。就算是变异者的强悍身躯,也没能抵住这一击,她在坠落到球舱的瞬间就昏迷了,嘴角有鲜血流出,巨大的力道让整个摩天轮都在摇颤。 下个瞬间夏一南再次冲向最顶端,在那里许权面色发白,手中徒劳地握着一把手.枪。 身影逼近时他开枪射击了,与此同时鲜血从脖颈上喷薄而出,从球舱破损的玻璃内,飘飘扬扬散在底下所有人身上,任那些名流怎么惊叫躲闪、互相踩踏,都无济于事。 这才是真正的狂欢。 完成刺杀后夏一南重回球舱顶端——此时球舱仍然在最高点,新一轮烟火于远方热热闹闹地簇拥着他。 他突然就笑了,向底下汹涌的、尖叫的人群展开双臂,随后左手放在右胸前,堪称优雅地行了一个鞠躬礼,好似刚才所有的烟火都为他绽放,所有的镜头都只追随他的身影,所有的欢呼都为他而起。 就好似他才是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英雄,今天终于得以前来,进行一场盛大的谢幕。 这完全是对联盟尊严,全然的藐视、公然挑衅。塞拉斯脸色极为不好,连射几枪,却被灵活地避开,未能击中他。 夏一南回往地面的动作太快了,一步便跨过了数个球舱,最后从数十米的高度跳下,稳稳落地。 迎接他的是无数黑洞洞的枪口,每一颗子弹中都满是d06。夏一南笑了笑,低声说:“终于知道当一回好人是怎样的感觉了。” 枪林弹雨扑面而来,那是一整支军队的力量,他的速度很快,却始终躲不过这么多的子弹。引以为豪的治愈力,在面对d06的时候效果甚微,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了。 但是,好歹是自己发明的东西。他不无得意地想,如果今天在这里因为d06而死,也是死在自己手上了,不算吃亏。 漫天都是刺破厉风的子弹,然而火焰咆哮而至,席卷了一切! 黎朔杀开了所有的兵士,终于赶来他的身边。炽热盘旋在他周身,火流乱舞,子弹在其中融化,力量庞大到压过漫天烟火。 今晚第一次夏一南的脸色变了,趁着爆炸声未消猛地推了一把黎朔:“我靠你干什么快回去!” 黎朔站着没动,夏一南就从他腰侧拔出手.枪,上膛,抵在他脑袋上低声急道:“那陪我演一场,没时间了!” 烟尘逐渐散去,黎朔却是轻轻把他的手压下去:“没必要了。”他笑了,搂住夏一南,“如果按每天三次的频率算,那这是今天的第一次。” 硝烟飘散,视野清晰,一切都安静下来。 最后一轮烟花升空盛放时,拍摄无人机飞过了暗色苍穹,与天幕中流淌的色彩融为一体。 万众瞩目下,身着联盟军装的男人亲吻谋反者,眉目尽是温柔,好似拥抱住了自己的整个世界。 举、国、哗、然。 在这瞬间,黎朔已经被判定为敌对对象,阿尔法x在外骨骼内疯狂运作、分析战局,引着兵士们以最理想的方案,去解决眼前目标。 可这些在绝对实力的碾压面前,没有任何用。 黎朔的异能太适合对付大规模的敌人了,光是焰浪一卷,便能看到兵士们不堪外骨骼的高温,动作开始变形。所有扫射的子弹都被覆盖,外壳融化,“信”从其中喷涌而出,于是淡蓝色浮了一层在明焰上,形成奇异的美感。 前头防线在崩溃,黎朔拉着夏一南穿过急着四处逃散的民众,跳回雕塑之上。 追兵就在身后,烈焰再次爆裂在周身,雕塑不堪重负竟然开始崩落,飞行员的左臂在他们两人同时起跳时,轰然断开,坠落地面! 整个中心广场成了混乱的聚集地,尖叫声四起,兵士夹杂着普通民众,记者扛着昂贵的摄影设备,又被逃得飞快的各界名流撞倒。弘扬联盟成就的巨大旗帜与横幅在剥落,兜头罩脸地落在人群里。 哪里还像什么庆典,连菜市场都不如。这大概是联盟所有领导人脸色最差的一日,可被夏一南黑入的阿尔法甚至无法切断直播,记者那些慌乱的、晃动的镜头把所有情况,一清二楚地放送了出去。 而此时两位谋反者已经成功上了屋顶,在夜色中奔往城市的边缘。大量的无人机腾空飞起,可还未接近就被火流席卷下来,或是被黑刃干脆地刺穿,冒着烟坠落在地上。 常年疏于训练的军队挤不过汹涌的人群,偶尔追上来的几队也跟不上两人的速度,很快被甩在身后。那些街头巡逻的机器人,程序被黑入,突然就出现了短时间的崩溃,只能待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们就这样奔跑在夜幕之下,城市的边缘近在咫尺。在那里白袍的接应者已经就位,仍然是大排量的荒野摩托,“信”在其中燃烧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奔驰过星辉下的荒原。 狂风带着旷野的味道扑面而来,这一切都太难以置信了,夏一南坐在黎朔身后放声大笑,从来没这么快意过。 他不在乎黎朔该不该隐藏住身份,刚刚又该不该出手了。挑衅了整个联盟之后,眼下的逃亡犹如目标是天涯,足以让他忘怀一切,即便明天就是末日。 毕竟整个世界都被他们甩在身后了呀。 这才是他一直追求的,畅快淋漓的死生。 远处有直升机从星城边缘腾空而起,然而它们敌不过情感机器人压倒性的战斗力,都被接应者凝成的、明亮到刺破天际的光束击毁,旋转着下落,在地面燃起巨大的火花,爆炸时的光芒将他们的影子在原野上拉长。 一路回到阿卡迪亚,那些机器人都在为他们护航,风光到好似什么英雄凯旋。他们冲进了仍然有着明亮灯火的新城区,在全国的混乱与喧闹中,这里也不例外。 作为一切故事的主角,两人熟练地穿过大街小巷,很快来到了夏一南平日在的藏身处。那是旧城区巨大的赌场,原本繁华的地方现在已无人前来,只留空荡荡的巨大场地。 夏一南随手推开几张碍事的桌子,场地中间便空出了一大片。这时外头竟然还有隐约的烟火声,不知道是不是克莱尔他们放的。 只有几盏灯光亮起,光线有点朦胧,消逝在角落的阴暗处。就在那寥落的烟火中,刚结束盛大逃亡的他们在拥吻、大笑。一切太疯狂,疯狂到值得欢庆。夏一南扯着黎朔的领带,让彼此身躯贴近,微微仰起头笑说:“喂,请我跳支舞吧。”他又指了指大厅中华丽的钟摆,“走过的每秒都无法挽回,指针到七,天亮后就要重归战场了啊。” “当然,乐意至极。”于是黎朔笑说,朝他做出邀请的姿势。 赌场里的一切都在夏一南的掌控下,于是舞曲音乐恰到好处地响了。黎朔搂着他,眼中有着一抹光彩,群星都坠落在其中。 在今夜席卷阿瓦隆的风暴中,大概只有他们两个仍有共舞的心情。灯光朦胧,人影绰绰,乐曲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充满力量感的舞此刻又带了些别的意味—— 又一曲终了,夏一南直视黎朔,一贯充满冷静与理性的眼眸中,第一次被鲜明的情感压过,有大获全胜后的扬扬得意和狡黠,有熟悉的、恶劣的调侃与笑意,又有沾染上了带着撩人水光的情.欲。 “一夜放纵来得可没那么容易,房间就在里头,”他勾着黎朔的脖子,凑近了轻声笑说,“黎朔,上我。” 78.鬼说(15) 巨兽游弋于海中, 仍然是震耳欲聋的咆哮, 整个墙体都随着那低沉的声音震颤。 克莱尔抬手,全息影像浮现于空中:“八月十七号的时候, 有一股洋流会袭向北方沿岸,大量利维坦会为了捕食,随着前往。也就是说, 那个时候北方海岸线会驻扎大量的兵士。按照之前几十年的经验,他们会从琴德诺调用一部分兵力。虽然很少, 但这可能是我们几年内最好的机会了。” “你确定联盟还会从琴德诺调用兵力么?”夏一南说, “毕竟今年有我们存在。” 星际都城琴德诺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只要能前去其中的阿尔法控制台,夏一南就有信心能完全操控阿尔法——至少在短期内。 控制的目的, 一方面是威胁联盟,一方面是为了星之彩。 最近星之彩越来越躁动,近日大部分死者身上都覆盖着黑泥。祂们认定这片区域的人民正生活在威胁中, 所以不惜榨取所有养分,也要冒险前往深空。 只是祂们的发育程度还远远不够, 至今没有成功的案例。 三日前,阿卡迪亚中更是出现了一个疯子。他拥有极强的暴力倾向,被人发现的时候正在街边捶打一人的脑袋, 鲜血溅了一地。 他被迅速控制住,然而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不对劲。这个人的眼眸中, 偶尔会出现一闪而过的杂乱线条。 这意味着什么普通人完全不知道, 而对于他们来说就太明显了。如果这种因为接触神明而丧失理智的人继续出现, 不用联盟出手,这个城市就会自行沦陷。 从眼下的死亡人数而言,星之彩可能感染了大量的人类,再拖下去,最后阿卡迪亚就是半个死城了。 所以解决星之彩的核心尤为重要。普通人无法直视神明的光辉,那么就借助程序与机械的力量,来解决祂好了。 克莱尔想了想,才回答夏一南:“不确定他们会派多少兵力过去,但是根据我的数据分析,从其他地方调用兵力的损耗更大。按照常规思路,他们会优先保卫阿卡迪亚周边的城市,以防我们扩张地盘。相较之下琴德诺离我们太远。” “我们能过去多少人?”夏一南问。 “不多。我会尽可能安排多一些的信徒过去,但不能保证不会暴露。”克莱尔说,“白先生,你要去的那个地方守卫很多,星都的机械防卫力量也很强,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方案。” “我知道。”夏一南点头,“但我是阿尔法的例外,一直以来它都识别不出我的样貌,包括其他的一切特征。机器的防卫力量也能被顺利黑掉。也就是说,只要我能避开兵士的防线,进入到区域内,那些机械对我来说威胁不大。” 克莱尔笑了笑:“这确实方便了很多。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白先生是最特殊的那位。” 夏一南随口回答:“谁知道呢,可能数据被篡改了吧。”他心中也疑惑,只是觉得一时半会还找不到答案。 离开永恒之火的根据地之前,他和黎朔在克莱尔的带领下,去了他们的另一个圣地。 那里是地下的一个洞穴,其中石壁上刻着巨大的壁画。夏一南知道这个教会的传说,数百年前的地球上,发生了著名的“荒原野火”迷案。 当时据目击者称,在巨大而辽阔的荒原上,突然出现了可怕的热源。即使隔了数公里,附近所有的水源在几分钟之内就干枯了,大量农民开始因为高热脱水。 而更靠近热源的地方,燃起了熊熊烈火。根据监测那些火的热量远超过正常范围,只要稍微接近一点,就能感觉到犹如窒息般的燥热。 再前往中心,没有活物能够存活下来。而失火的原因、火焰的组成,直到人类离开地球时都没有查明。 最靠近热源的是一户牧民,他们家养了一群牛。在热源降临,又在十余分钟突然消散后,他们奇迹般地没有死,却全部都疯了。 调查者顺着被焦灼的大地,赶到现场的时候,只看见一群疯牛在不断顶撞栏杆,啃食着已经死去的同伴,而那户牧民也陷入了错乱,除了像野兽一样咆哮、含糊着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开始攻击调查者外,做不出其他的反应。 在他们屋内的墙壁上,用鲜血涂出了诡异的图案。后来图案被记录下来,百年后,被刻在了阿瓦隆的这石壁上。 按照永恒之火的理论,荒原野火是其中一位神明克图格亚降临时,导致的现象。 现在出现于夏一南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幅壁画。 巨大的、富含生命力的一团火焰从天而降,比太阳还要耀眼,将光辉洒遍原野,没有人能够直视祂的明亮,除了那位朝拜者。 画中一个简略的身影站立于火焰面前,朝祂伸出了手,似乎是在接受着什么。相比于克图格亚,那人实在是太渺小了,仿佛随时会被吞没其中。火焰从神明身上流出,盘旋在他的手旁。 下一幅图中,那人周身燃起火焰。心脏部分被贯穿,连同抽动的血管跌落在地上,鲜血自其中喷薄而出。 最后一幅更加澎湃的火焰取代了心脏,燃烧在他全新的躯体内。献祭和祈祷完成了,他得到神明的恩赐。 “这是我们唯一知道,人类与神明能接触的证据。”克莱尔说,“如果克图格亚试图攻击,那么半个星球可能都会在瞬息内毁于一旦。而祂这么和平地出现,只能说明,是在进行友善的接触。而神明最愿意接触的人,便是祂们的信徒。” “还有不那么友善的接触,”克莱尔微微垂眸,新的资料被调出来,那是一片幽深的海洋,“迈斯特拉的事情想必你们都知道。它在一夜之间沉没,周围掀起了百米高的巨浪。我们同样怀疑那是来自神明的力量。” “但在荒原野火那个时候,”夏一南说,“就有知道神明存在的人么?而且它为什么要针对迈斯特拉?” 克莱尔回答:“也许一直都有。在古代人们多多少少也见过神明。只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些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直视之人陷入疯狂,其他人只能通过道听途说来描绘祂们的力量,所以不同体系的神话,其实都是在描述这些存在。就如我们现在也叫祂们为‘神明’一样,因为祂们过于强大,我们无法有准确的词汇去形容。” 她继续说:“那些古老的宗教,比如圣经中,就有形容类似生物的大量段落。目前最接近神明的神话体系是克苏鲁神话。相较于其他神话,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神话体系,而是由不同的人以文字为载体,进行的描绘。” “但那些描绘者,也许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神明的降临,也许是走访过那些被卷入者,以获取写作的灵感。所以相对那些古早的、被修缮过的完善神话,他们的零碎故事或许更加贴近现实。” 夏一南说:“确实你口中,还有周辰翊的笔记上,命名方法都是从克苏鲁中来的。我有根据这个查过资料,那些文字和周辰翊的研究有共通处,但也有很大的差别。” “这就是普通见证者与特别调查员的区别,”克莱尔道,“也许周辰翊那帮人,是有某种可以直接研究神明的方法——我很怀疑是类似阿尔法的程序——然后得出了那些报告,最终发明出了‘信’。” “但至少,”她笑笑,“克苏鲁中的理论是对的。而关于迈斯特拉,我知道也不多,也许那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团吧。” …… 阿卡迪亚的街道上,行人少了很多,只有冰冷的机器人披着白袍,尽职尽责地巡逻着。 此时是克莱尔宣布公民权的七个月后,物资很明显出现短缺。救济会还在,解决了许权,只是在短时间内保障了从其他星城运来的物资。 常年盘踞南方的白先生势力很强大,可如今看上去在数月与联盟的僵持中,已经吃不消了。 许权死后,他的继任者很快掌管所有事项,继续与塞拉斯为首的南方军官合作。他们一直在打压白易夏的渠道,随着风险的日渐提高,再丰厚的利润也吸引不了原来的合作者。 随之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饥荒。 旧城区的人尚且不觉,他们在夏一南提供的补给下,过着和平常没差的生活。可新城区富饶奢侈的生活消失后,强烈的抵触就没有消失过,要不是有情感机器人强大的压迫力,恐怕整个城市已经陷入混乱。 生活没变,也不代表旧城区的人没有意见。其中有倾向白先生的,就有坚决反对的。而在长时间的僵持中,所有人似乎都失去了耐心。 他们不在乎旧日的被压迫与欺诈了,尽管数月前他们才对那些血淋淋的证据,表达了极度的愤怒。如今他们只想早点结束这一切,联盟那边已经松动,承诺等和平后,他们会得到比过去好多了的生活。 于是街上拉起了新的抗议横幅。压榨者与被压榨者形成了从未有过的和谐,一致反对阿卡迪亚继续独立下去。 “机器人关我们他妈的什么事情!”抗议者如此叫嚣,“它们会不会毁掉人类还说不定,白先生也不知道在其中赚了多少便宜!” 类似的抱怨四处都是,逐渐影响到那些支持白易夏的旧城区人民。 阿卡迪亚摇摇欲坠,所有人都抱着满腔热情,准备投奔回联盟的怀抱。 所以在真正的饥荒来临,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妈的他们也不想想之前生活都过成什么鸟样了!”红灯区的顶楼阿远骂骂咧咧,把精致的小包包一甩,“现在革命都没成功一半,就急着投降了。” “想要过正常生活也可以理解。”夏一南仍然是在喝清茶,“其他地方的人反而是比他们积极,我听说最近又有游.行了吧?” 他说的是在星都琴德诺附近的几个星城,那些被压迫者终于是被他们的精神鼓舞,游.行示威在过去的几个月内没有停息,最近还有愈演愈烈的倾向。 联盟试图压下所有的言论,可议论永远都在,窃窃私语飘散在空气中,阿瓦隆即将进入彻底的躁动—— 权益。 无数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个词汇。积压许久的不满在骚动,既然有了第一个领头人,既然阿卡迪亚敢以如此高调的方式,吸引联盟的注意成为众矢之的,那么之后的追随者就得到了发声的勇气。 正如黎朔期待的那般,他们的这次革命就像是风眼,带起了足以席卷整个星球的风暴。 即便失败,也足以带来改变。 这就足够了。 夜晚的时候,所有人都走了,黎朔闲着无聊,又完成一幅画卷后开始拉小提琴。夏一南的艺术修养不足以让他听出是什么乐曲,只觉得耳熟且好听,于是躺在沙发上带着些许睡意,看一本漫画书。 他们明天就要出发,前往琴德诺了。 夏一南有种预感,前往那里之后,一切都会变得不可转变起来。仔细想想在平城市之后,又一个世界将要被拯救,总觉得有种莫名的错位感。 于是夏一南笑了起来。黎朔放下小提琴,有些无奈:“我全程就拉错了一个音,不用笑成这样吧?好歹挺久没碰这个东西了。” 夏一南还是在笑,懒洋洋地说:“别傻了,你拉错音我怎么可能听得出来。我只是觉得自己又要成英雄了,有点不可思议。你说,”他翻身起来,“要是他们知道我俩是从病院来的,会是怎么样的表情?” “还能是什么表情,”黎朔笑了笑,放下小提琴走过来揉揉他脑袋,“在精神病院里拯救世界?真说出来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夏一南弯着眼睛,搂过他的脖子亲了口:“但是,挺有趣的不是么?” “是啊。”黎朔说,温柔再次溢满了眼眸,重复道,“是挺有趣的。” 窗外淋淋漓漓下起了雨,霓虹灯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几家人急急关上窗子,流浪狗吐着舌头接雨,花盆中的植被沾上晶莹的水珠。街上人打起了伞。千伞万伞之外,是琴德诺铁青色的天空。 79.鬼说(16) 遮遮掩掩, 顺着线路前往琴德诺花了很长时间。只要中途被发现, 也许一切都会结束。 路上的所有身份验证,都靠夏一南在远程黑掉了验证系统, 而遇见人工的检验他们就只能绕开原路。 就这样他们原本预计七月末能抵达,可真的来到琴德诺时,已经是八月十日, 距离洋流到来还有七天。 时间紧迫,在真正前往阿尔法的控制中心前, 夏一南还要去琴德诺边缘的一个小控制台。从那里黑入系统, 他能发动全国性的假警报。 一直以来, 秉承着乔朗的理念,联盟十分注重外太空的防御。尽管百年来并没有所谓的外星生物出现, 悬浮在星球上空的星舰,依旧随时准备着作战。 只要夏一南能让联盟相信,外太空已检测到大量生物的活动, 那么星舰就会脱离星球轨道前往宇宙深处。 那时候星舰的“信”会开始大量燃烧——而这远远达不到战备水平的供能。 联盟为此准备了十几支小型舰队,平日驻扎于地面, 等到警报响起会携着“信”前往星舰旁,进行支援。 在常年的演练过程中,他们能做到在至多二十四小时内, 完成星舰的所有战斗蓄能。 夏一南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个时候。 一方面是星舰为了战斗, 会离开星港, 此时对地面的打击会变得不可用。一方面地面会用大量的“信”去支援, 短时间会供能不足,许多系统都会暂时下线,加上前往海岸线防御利维坦的军队,琴德诺会变得前所未有地脆弱。 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也只有这样,才能争取多一丝机会。 如今他们前往的,就是琴德诺南方的小型控制台。尽管被称作“小型”,实际上它比其他星城内的主控制台还要庞大。黑入其中不成问题,唯一麻烦的是,要怎么进去总控制室内。 夏一南曾经试图完全侵入其中的安保系统,但是被其中一道拦住了。 一个不同于阿尔法的程序保护着最后一扇大门,他只能找到打开的方法——南区星督普尔曼·沃克掌管着门禁卡。 只要拿到门禁卡,再黑入卡中的系统,他们就能顺利前往控制台,欺诈整一个星球。 …… 桌椅布满了整个庭院,上头铺着洁白的桌布,各色佳肴被摆在上头,甜点精致香槟酸甜,周围华丽衣着的人在互相攀谈。 今天是爱德华·沃克的婚礼。他父亲可是琴德诺的南区星督,婚礼现场不但布置得华丽,各界名流都前来祝贺,热热闹闹聚集在一起。 菲菲穿着白色裙子,行走在人堆中,手里的酒杯液体闪着琥珀色的光。他带着华美的项链,高跟鞋优雅,从来没有穿过这么……贵的衣服。 只是他现在极为不安,握着酒杯的手都在冒汗。 夏一南修改了邀请函的信息,顺顺利利把他给塞进来了,理由是他们这一群人里,只有他不会被那些人给认出来。 确实比起团队里的其他人,菲菲实在太低调了。就算调查过白先生势力的人,也只以为他是个在红灯区打工的老实……小姑娘,沉默寡言,文文雅雅那种。 这种角色没有人会去注意,才让他今天安安稳稳地站在了这里,一副豪门大小姐的模样。独身一人前来的人,在婚礼上屈指可数,加上他面生,很快便有人上前来搭讪攀谈。 菲菲把早准备好的说辞讲出,索性没惹起任何人的怀疑。他紧张到背部都有点发麻,可还要应付那些来来去去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这样真的没问题么?”远处黎朔趴在屋顶上,拿着望远镜看那热闹的会场。 “没问题,”夏一南说,“菲菲虽然比较胆小,但是关键时刻从来没掉过链子。” “那这个也在你计划中么?”黎朔说。 会场上一年轻男子正在和菲菲攀谈,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夏一南知道他是谁,大概是琴德诺一个有名的花花公子,最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眼下能参加婚礼的,都是名流,他才将自己轻浮的态度收敛了许多。 “……不在。”这个情况倒是超出夏一南想象了,“其实我挺期待他知道真相的表情的,一定很精彩。” “你这么说来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名。”黎朔问,“他真名叫什么?不会又是像赵刚毅那种的吧?” “他的姓氏挺少见的,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夏一南说,犹豫了一下,“他、他真名也起得比较随意,叫菲常直。据他说是父母希望他成为一个刚正不阿的人。” “……非常直么?”黎朔深吸一口气,“我觉得他可能不是那么直。” “可能是缺什么,名字里就会带什么吧。”夏一南试图强行解释。 会场内那花花公子已聊了很多话题,和菲菲的距离也越来越近。菲菲不敢总直视他的面庞,因为两人靠得太近,耳垂有了些淡粉色,讲话声也小了些。对方见状更加得意,觉得自己完全占据了主导,话语就多了起来。 “他被拖住了。”黎朔说。 “我们还是先过去吧,”夏一南起身,“他能够解决的。” 两人在夜色中前往预定地点。那是普尔曼宅邸的后院,此时因为节日庆典布置了比平日还多的警卫。 今天不是最好来进行盗窃的日子,只是他们没有时间了。再往后拖一日,风险就又多了几分。 菲菲瞥了眼时钟,按照计划,现在是他要去往后院的时间了。只是眼前人一直在喋喋不休,他实在摆脱不开。 眼看指针继续向前,他只能对面前人笑说:“先生,您愿意陪我去后头转几圈么?这里的空气实在是太闷了点。” 那人眼前一亮,也顾不上婚礼上的什么礼仪,忙不迭就答应了。 菲菲笑着引他去往后头,在那里是一处装饰性的迷宫,由茂盛的植被修剪而成,行走其中能看见各种小型喷泉,还有奇异造型的雕塑。 两人调笑着走入迷宫深处,终于在一个小喷泉前,那人伸手拉住菲菲,把他往怀里带——脸上带着某种介乎油腻和低俗之间的笑。他是真的觉得胜券在握,面前女孩已经完全被自己迷倒了。 下个瞬间他的世界天旋地转! 趴在地上好几秒后,他吃到满嘴泥土的味道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人过肩摔了。 而眼前的“女士”足足比他矮两个头。 菲菲整理了一下有点乱了的长裙,仍然是有些羞涩的语气道:“先生,其实我不是女生。” 然后他在对方突然极度震惊与绝望、犹如嘴里被人塞了个活癞蛤蟆的目光中,又飞起补上了一脚,彻底把他踹晕,然后拖着把他藏在了一个死角中,半个身子塞进浓密的树叶里。 时间不多了,他提起裙子急匆匆地跑向后院方向,终于成功在时间内到达。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是两个背对着他的守卫。如果夏一南和黎朔要入侵后院,这两个人很有可能会看到他们。 而他们的站位又分外奇特,黑刃不能保证在他们发出警报前,或者呐喊求救前,解决他们。 于是就需要菲菲从会场内过来,悄无声息解决掉他们,解开这个严密的防御圈。 三根针管中有着透明的液体,能够让一人迅速陷入麻醉状态。这是他好不容易藏着掖着,加上夏一南对安保系统的侵入,才带进来的有力武器。 他的动作极快,针管无声地从外骨骼极细微的连接处,刺入了两人的脖颈中。液体淌入,两人才反应过来之前,已软绵绵地倒下。 等确定他们都失去了知觉,菲菲才松了一口气。他已经满头是汗,手中针管差点就因为汗湿握不稳了。 他遥遥朝夏一南那边点了下头,示意已经完成了任务,然后回到迷宫内把长裙随手拔了下来,从迷宫的树堆里拿出早准备好的衣服。 里头仍然是平凡的运动服,就像哪里的学生下课了一般。他套上去,轻盈地从已经被黑入、没通电的栏杆上逃出了这个宅邸,没发出半点声息。 而远处,夏一南和黎朔已悄悄地解决了所有守卫,从二楼的窗子翻进了普尔曼的家中。 那其中也是极尽奢华。普尔曼的审美明显比丹尼斯好,整栋房子充满了和谐的炫富。他们一路顺畅地向前,终于来到他的办公室前。 在那里夏一南拿出平板,连接上办公室前的认证器。手指在屏幕上飞快跃动,白易夏拥有的知识源源不断地涌出——他实在太了解阿尔法的构造了,每一处都在掌握之下。 就好像白易夏才是当年,参与了阿尔法原初构思的人一般。 最后加密被解开,他们走进了办公室,在某个抽屉中找到了随意放着的门禁卡。这门禁卡数月都不会用一次,只在例行检查的时候,普尔曼会拿它过去走下过场。 夏一南把门禁卡牢牢攥在手中。 远处利维坦在咆哮,星之彩努力前往深空,被称作天眼的阿尔法注视星球上的一切——而此时此刻,谁都不知道联盟最信赖的它将欺骗一整个星球。 从普尔曼宅邸中出来时,夜风因为盛夏带上了几分温暖。今晚的天是深紫色的,大朵的云有点看不清晰,点点不甚明亮的星光从其中流出。 夏一南想起克莱尔和他那天说过的话:“根据克苏鲁的理论,这个世界的很多知识是我们不该知道的。” “就如克苏鲁神话的一位作者所说,‘依本人之见,这个世界最仁慈的地方,莫过于人类思维无法融会贯通它的全部内容。我们生活在一个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被无穷无尽的黑色海洋包围,而我们本就不该扬帆远航。’” “‘科学——每一种科学——都按照自己的方向勉力前行,因此几乎没有带来什么伤害;但迟早有一天,某些看似不相关的知识拼凑到一起,就会开启有关现实的恐怖景象,揭示人类在其中的可怕处境,而我们或者会发疯,或者会逃离这致命的光芒,躲进新的黑暗时代,享受那里的静谧与安全。’” 此时他凝望星空时,会想,到底有没有这样犹如神明的存在,正注视着大地。 黎雅信和周辰翊所在的那个组织是否还存在?如果存在,现在又在哪里?还有没有如克莱尔猜测那般,继续着他们贪婪的研究,窃取神明的力量? 夏一南有种自己正一步步逼近答案的感觉,只是心中的不安没办法消退。 几乎是直觉般,他害怕着之后会发生的某些事情。就连现在手中顺利偷出的门禁卡,都无法缓解这不安一丝一毫。 这样那星空看上去,都显得太渺茫而不可测,仿佛真有生命体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所有举动,不曾错过一丝细节。 80.鬼说(17) 门禁卡轻巧地划过, 大门轰然洞开。其中冷色调的光在闪烁, 巨大的控制台空无一人,犹如陷入一场漫长的沉睡。 而万千数据正在其中流淌而过, 水冷空调努力把温度控制在范围内。夏一南把平板接入,一时控制台上数个窗口内程序在运转。 他飞速地敲击屏幕,一行行代码被重新写入, 这个安全性极强的星球监视者即将对他敞开大门。 尽管知道阿尔法的一切弱点,完全侵入比想象中来得依旧困难许多。外头永恒之火的信徒在为他放风, 黎朔守在控制室的门口, 盯着万千监控的屏幕。 不论如何, 这里都是禁地的最深处,多留一分钟就意味多一分的危险。 到最后在微冷的室内, 夏一南的额前都微微冒汗,全神贯注数个小时后,只能短暂休息一下。 他放下平板, 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黎朔仍然是守着门口,见状说:“多休息一会吧。” “没事, 还差一点就可以了。”夏一南说,“只是里头有很特殊的代码,我还见不到它的全貌, 只大概能猜到它的作用。阿尔法似乎是被下令过,要绝对保护一个人……也许是一群人, 也许是某种存在, 我现在还不知道。” “但是, ”他指向屏幕上的一大堆数据,“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条命令是最高级的,不论我怎么侵入都无法覆写。这里控制台的权限仍然不够,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越过,只能等到前往阿尔法真正核心的时候,再去研究。” “好。”黎朔点头,笑了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我也不懂这些。” 夏一南说:“我只是觉得很疑惑,为什么一个全球性的程序里,要留有这样的代码。这对于整个联盟来说,简直是定时炸.弹,永远的漏洞,如果被保护对象出现时,阿尔法会拒绝识别他们的面容,又或者会拒绝执法,记录下他们的任何数据。” 黎朔挑了挑眉:“这听上去和白先生的情况有些像。” “对,”夏一南说,“可这更说不通了。就算势力再大,区区一个混黑道的,怎么可能……我的记忆里,白易夏根本来过琴德诺,这种等级的黑入也不该是他能做到的。而且他此前在阿卡迪亚的所有作为,都像是,为了这一天的革命准备得一样。” 他继续说:“如果没有刻意准备,他根本没必要在其他城市,有这么多的补给线。我现在最怀疑的就是,他有预见未来的能力,或者干脆就是和我们一样的时空穿越者。” “我因为罗岛旁边那座灯塔,一直以白墙医院作为起始点,进行穿越。两边世界的时间是同步的,也就是说,在我在这些世界扮演角色的时候,说不定,”他顿了一下,“比如现在,说不定是白易夏正在那个世界,扮演着我。” “……或许吧。”黎朔说,“总有一天会知道答案的。” 夏一南说:“如果真的是那样,仔细想想,教授回去会发现自己已经凉了。” 黎朔顿了几秒:“……想这个也没有用了。夏征如果知道最后的结局,应该也不会觉得遗憾的。而我这里倒是没有这个问题,我穿越的每一个‘黎朔’,都已经在我抵达之前死了。” 夏一南愣了愣:“车站的那个你,还可以解释成在‘死亡’的袭击下存活。现在这个少将是怎么解释的?” “是埋伏。”黎朔说,“这个黎朔行事起来不屑于变通,刚来南方就得罪了包括救济会内的不少势力。然后在我们穿越过来的几小时前,他被副官设计骗入一场战局中,下毒后限制住了异能和体力,最后战死。” “后来那个副官呢?”夏一南问。 “已经被我解决了,”黎朔说,“在还没有自己记忆的时候。想要伪装一个人的死因,对于我来说还不是难事,只要同样算计回去就好。但是救济会那些具体是谁,我也不记得了,没法为这个‘黎朔’报仇。” “那只能解释为你穿越过来,恰巧把新的生命力带到躯体内,才让他‘复活’。”夏一南说,“我这里情况也挺类似的。在车站的时候,教授本身已经精神出现问题,甚至开始伤害自己人,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来的。而这个白先生也一样,在最近的记忆内,他出现了精神紊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况。” 夏一南继续说:“这就像克莱尔所说的,直视神明之后带来的疯狂一样。在更之前我的穿越中,原主也有这样的状况。他们也许都像周辰翊一般,是神明的研究者。” “……”黎朔笑了笑,重复道,“现在别想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夏一南瞥了他一眼:“对我这么有信心?” “那当然了。”黎朔仍然是笑,“如果可以,希望那一天我也在。” 十分钟以后,破解继续。手指点动间,层层数据划过指尖,有种一切尽在掌握下的错觉。 三个小时过去,最后一道加密被破解开来。夏一南取下平板,擦把汗:“解决了,走吧。警报会在二十分钟后自动发出。”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路途上的机器守卫都进入了暂时休眠的状态,等两人走后,才开始正常运作。通过黑入得到的资料,让外围的守卫也被轻松绕过—— 阿尔法的漏洞,对于联盟来说是致命的。而他们很明显在长久信赖阿尔法的过程中,掉以轻心了。 出去时天空仍然飘着小雨,此时据他们进入其中已快过一天的时间。他们穿上长风衣,兜帽垂得很低,无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二十分钟以后,红光从每一个阿尔法的控制台上发出。警报声四起,屏幕上的太空监控中出现了大量红点,正迅速逼近! 这是前所未有的景象,在无人能生还的环境里,活跃的生命体在奔向这个星球。一级警报响起,太空中悬停的星舰在第一时间,开始蓄能,“信”在躯体内燃烧。 会议被紧急召开,在多方核实警告之后,很快数十支舰队从地面飞起,携带着庞大的“信”前往深空。 地面大量的系统被关闭,光是琴德诺的许多灯光都被关闭,整个辉煌的城市变得平凡了不少。没了那些通天的耀眼灯光,星空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今天的天是深蓝色的,雨停之后,最适合星光倾撒而下。 夏一南穿梭在楼宇之间,和数十位永恒之火教徒,一同前往城市的最北边。在那里是阿尔法的总控制中心,所有的局势都将在那里被逆转。 联盟很快就会发现不对,继而普尔曼·沃克将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门禁卡竟然被盗刷了。此后所有舰队带着能量返航,整个琴德诺将陷入高度戒严。也就是说,就算是暴力进入也好,在这之前他们一定要完全控制阿尔法。 在接连数十小时的破解后,夏一南又将迎来激烈的战斗。 城市街道飞速掠过脚下,车辆尾灯曳出狭长的光。整个城市陷入了躁动不安,大家争相躲进多年前修筑的地下防御措施——这东西在富人区还算完备,在纳税少的地区就破烂得可怜,甚至容纳不到一半的人。 于楼顶奔跑,穿越大街小巷,与那些人背道而驰,让夏一南莫名想到了在车站的时候,大家也是这么窝在不见天日的处所。 地面总能给予人类庇护,好似遮蔽住苍穹,就能隔绝所有外来的伤害。 毕竟有太多的存在,是令人恐惧的啊。如果蒙蔽双目,以无知度过黑暗的年代,一切会不会得到好转?那些眼睛,是不是就会消失殆尽?所谓的神明是不是就不会被触怒? 夏一南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但黎朔说他总有一日,能弄清楚所有真相,他便这么相信着。 心脏有力地跳动,巨大的控制塔出现在远处,顶端仍然有着明亮的光,而更远处他能看见漫漫荒原之上,飞船拖出一抹暗蓝色的光,以无比的气势冲向外太空。 这是最好的时机,接近控制塔情感机器人他纵身一跃,数十道身着白袍的身影随着他,一同越过第一道路障。守卫出现了,这次夏一南再不需要躲躲闪闪,黑刃悬在周身直接刺出! 坚硬的外骨骼被贯穿,守卫甚至来不及释放异能,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他们一路向前,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机枪的扫射被情感机器人的屏障挡下,他们真如多年前被设计的一般,在战场上征伐,无人能抵挡。 在一次次跪拜于星光与火焰下,在一次次回忆起同伴的嚎哭,在一次次眺望回繁华的星城时,他们也许一直渴望着这天。 控制塔被侵入的信息很快传到了每个警卫,塔内层层警戒被摆起。黎朔在耳机里和他说:“小心,塞拉斯也过去了。” “他怎么会来这里?”夏一南把黑刃凝成短刀,跳到一守卫肩上,利落地割断他的喉管。鲜血飞溅让他不由地瞳孔放大,血液奔涌得更加欢畅。 “不知道,也许是发现了什么蹊跷,跟着我们的踪迹来的。”黎朔说,“我们还是有些小破绽的。但是他已经向联盟提出,对太空警报的质疑了,现在狙击飞船正在降落,大概十五分钟内会达到狙击高度。大概不久后,所有载能源的舰队也会开始返航。” 狙击飞船是为数不多,可以对地面单体进行打击的星舰,全联盟也只有这一艘,长年悬停在琴德诺上空。它的体积不算庞大,平日在外太空能进行多余资源的储备,以节省些许地面空间,同时兼备着小型地区打击的武器。 它更像是大型星舰的缩略版本,同样是极大的威胁,若是直接被它锁定,基本没有逃脱的机会。 高楼顶端,黎朔垂眼看着手中的狙.击枪。 这枪重到他单手完全无法提起,是很久之前,联盟在研发情感机器人时,做出的一次尝试。 它能够完美地与“信”、与异能进行融合。普通人用尚且不觉,如果是联盟异能最强大的战士,只一枪出去,杀伤力足以媲美小型星舰的打击。只是造价太高,加上重量过大,不适合放在情感机器人身上。 现在仍然在用的,就只有联盟各处的防守重地。前去南区的控制台时,为了防止现在的情况出现,黎朔就委托克莱尔他们去另个重地,夺来了这样一把狙击.枪。 他把狙.击枪架在高楼顶端,万千车辆的流光自身下淌过。很快犹如末日一般,天空中巨大的阴影缓缓降下,层云被撕扯到破裂,风声在周身呼啸到尖利—— 半个城市大的船体自天际,缓缓下降,银色船身上载满星光。寒霜还结在它的金属表面,带着外太空巡游的孤寂。它几乎是带着整个天幕在倾塌,径直压向城市,让人难以置信到好似一场梦境。 机枪与炮台布置得紧密,昭示着人类对外太空是如何的戒备。庞大的推进器悬在后方,“信”给了它超光速航行的能力。这是除主舰外最精妙的杀戮机器,凝结了联盟的一切技术,全身武装到完美,准备打一场生死决斗的仗。 如今它在全球警报时被从前线刻意调回,仅是为了彻底解决一个人,一场闹剧。 一个联盟的通缉犯,还有他的同伙们。 狙击飞船彻底撕破了铁青色的天幕,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悬停于城市上空。黎朔深吸一口气,开始了瞄准,灼热火焰旋转在手腕旁,又飘飘扬扬散在空中。 那是从苍穹而来、缓缓降临的庞大宿命。 现在他要狙杀它。 81.鬼说(18) 巨大的建筑内满是守卫, 在与情感机器人的交手中, 整座控制塔被蹂.躏到一片疮痍。内部建构本来能承受极高的火力,可在持续的暴力战斗里, 还是没支撑下去。 其中守卫者大多是被“信”改造过的超级战士。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草木青香挥之不去,又被浓厚的血腥味盖住。 夏一南径直去往控制塔的最里层,而外围部队正在迅速赶来。只是能源不足, 加上被调用去备战外太空的人手,他们实在没能及时组成应有的战斗力。 即便是这样, 人数还是太多了。 这是一个星球的腹地, 再怎么腐朽的体制, 也会把所有剩余的力量用在守护此处。 如果可以,夏一南并不想对他们出手。于他来说这些都是尽职者, 坚守自己的岗位,本身没有任何过错。可眼下情况容不得他考虑这么多,手起刀落, 一条血路被杀出,径直通往高处—— 控制塔是琴德诺最高的建筑, 直通天际。高楼似乎总是繁华都市的象征,好似触及天空,就能证明人类在挑战全新的领域, 建立起新的里程碑。 在确认了闯入者的身份后,d06被迅速填充入弹夹中。接下来的战斗顿时变得艰难起来, 夏一南的肩上中了两枪, 鲜血顺着白衬衣留下, 分外狰狞。自愈能力被压制到极限,灼烧般的痛苦顺着血液,涌向全身。 他尚且战斗得艰难,那些情感机器人便更是如此。跟他一同前来的有十多位信徒,如今又一场乱战过去,仅剩五六位站在他的身侧。 更不妙的是,夏一南开始看见那些眼睛。 仍然是狂乱的色调,只是这次不见冷静的审度,受到d06的威胁它们明显躁动起来,嗜血的光从其中闪出,暴怒酝酿于诡异线条间。 这可是当年他在车站内,忍着无数谩骂与嚎哭做出的产物啊,强大到理所当然。 和之前不同,夏一南并未感受到理智的崩塌,反而觉得思维更加清晰而冷静——又或者他对这种感觉已经麻木了。此前出现过的傲慢再次浮现在心间,教唆着他去屠戮。 他看那些同样使用着“信”进行战斗的人,只觉得厌恶与低劣。 也许就像克莱尔所说那样,如果没有那些组织为一己私欲窃取着力量,所谓的神明也不会被触怒,如迈斯特拉的浩劫根本不会到来。 他得在傲慢完全发酵之前,解决这场战斗,谁也不知道拖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们此时已上到控制塔离地三分之二的高度,剩下的三分之一是最难走的距离。终于在又顶着火力,越过一道安全门后,夏一南见到了一个身着重型外骨骼的身影。 他瞳孔微微缩小,知道真正的强敌来了——控制塔的负责人,沈言。 沈言是个老兵,他外骨骼目镜之下的半张脸,有着交错的狰狞伤疤。 夏一南调查过他的资料,知道他在晋升前常年担任着海防工作,击退了不知多少来袭的利维坦。他行事起来十分果断,早年驻扎东方时很有口碑。 他算是如今联盟内,难得正直的高官。他不在乎其余官员的作为,对此视而不见,自己却有底线,阿尔法控制塔在他接管以来,一直井井有条。 电光火石间,夏一南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他蹬着墙以诡异的角度,翻身躲过重型外骨骼架起机枪的扫射,墙面激起一串火花。沈言装备外骨骼后分外高大,足比他高两个头,夏一南如法炮制,准备轻轻跃上他的肩膀,绕到身后进行攻击—— 而他失算了,沈言的速度超出他想象。沈言紧握拳头,在他近身的瞬间出拳! 沈言早年是以东方的拳法出名,就算如今年事已高,拳头击向敌人的时候,仍有泰山压顶般的气势,中正而浩荡,迅捷而有力。 夏一南侧身,没完全躲过,刚才中了两弹的右肩被狠狠击中了。骨头爆裂的声音清晰传来,他接连退后好几步,才勉强站稳。痛楚还未消失,眼前一道残影便横扫过来! 谁也不知道沈言装备着外骨骼,是怎么做出如此灵巧的动作。他飞起一脚就扫过去,夏一南下意识低头翻滚,避开时听见自己脑袋上头的金属墙面,传来不堪重负的闷响,整个凹陷了进去。 与此同时,他仍然是闻到了草木的清香。 但又和之前的那些人不同。之前的那些兵士,夏一南能感受到他们的一身实力,全靠“信”得来。而沈言不同,他是在原来坚固的武学基础上,以“信”强化自身,得到进一步提升。 夏一南单手撑地,又一个后空翻避开沈言连射的手.枪。不是d06造成的伤害,他仍然能快速治愈,刚刚被硬生生打碎的肩骨在迅速愈合,皮肉与碎骨重组,带着难耐的瘙痒感,却在能正常发力前,就又被人拽住了! 沈言丢下所有的重型枪械不管,只带着坚实的外骨骼,几步来到他面前。他的手掌宽大,加上手部装甲看上去像是某种巨熊的熊掌,相比之下夏一南这种正常的男性身形,显得分外纤弱起来。 沈言以右手握住他还未完全愈合的左肩,竟是又将愈合中的骨头捏碎了。夏一南疼到全身肌肉都紧绷了一瞬,一声未吭,而悬在周身的黑刃速度不减,径直刺向沈言脆弱的喉咙。 而沈言的左手装甲处,弹出一把短小的匕首。黑刃只来得及刺破他的脸颊,就被匕首干脆利落地割断了。 在这之前,还没有任何冷兵器,能对黑刃这么轻易造成伤害。夏一南始料未及,只看见那刀刃上闪过一抹淡红色。 那是d06的色彩,他再熟悉不过了。这老家伙竟然连这个都准备好,且敢在生命攸关时,拿个谁也不知道结果的事进行豪赌——毕竟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d06对那些诡异的线条,到底有无杀伤力。 沈言面色不改,似乎对结果没有任何的惊讶。他一手把夏一南以绝对的力道掼在地上,左手中短刀一旋改为正握,径直朝他胸口刺下去! 夏一南背后贴着冰凉的地板,咬牙用右手抵住沈言持刀的手。沈言原来就是力量型的异能者,如今加上“信”的力量,一时连他都有些制止不了。 最后刀刃只勉强偏离了几寸,堪堪插在心脏旁边,深入其中只留刀柄在外。沈言见状松开压着他左肩的手,从腰侧掏出手.枪,以可怖的指力单手上膛,抵着他脑袋扣动扳机!夏一南在他这瞬间的分神时屈膝,狠狠踢上他的胸甲,十几厘米厚的金属板被他硬生生踹扁了,这回换沈言接连退后几步,子弹擦过夏一南的面颊,在上头留下一抹鲜红。 剩余的几位情感机器人的手中,凝出了淡蓝色的光芒。随后光柱以耀眼的光芒射出! 狭窄的空间内,那光束带着极高的热量,足以切割开一切。在体内程序的精确指向下,它们被以不同刁钻的角度,交错挥向沈言。 沈言却微微往后退了半步,身形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倾斜。他以这般姿势,歪斜地走了几步,却正好穿插在光束的间隙中,脚步堪堪擦过那份炽热。最后他弯腰避过一道横扫过他头顶的光束,反手一枪射中离他最近的情感机器人。 那重型手.枪是特制的,与异能结合后有着巨大的杀伤力。近百公斤重的机器人被打得后退了一两米,烟尘从破损躯壳中冒出,伴随着淡蓝色的光。 这一枪竟然直接击穿了他的芯片。沈言也不管夏一南了,仍然是几大步向前,朝向仍停留在原地准备迎击的信徒。 这样下去那帮人必死无疑。夏一南连胸口插着的那把刀都来不及拔,朝通讯中吼了句:“黎朔!” “知道了。”语音里传来低沉的声音,黎朔说,“我在瞄准。” 那匕首上抹了d06,灼烧感分外难受。夏一南咬牙,伸手迅捷地拔出了刀,动脉的鲜血顿时喷了他一手,然而他不管不顾,将匕首掷出。 匕首在空中因为速度太快发出尖啸,转瞬便到达了沈言的耳旁。和它一起到来的是交织的黑刃,尽数刺向外骨骼的薄弱连接处。 仍然是那句话,好歹在车站也研究了那么多年外骨骼,即便是过去数百年,最基本的原理仍然没有改变。d06也好其他的任何东西也好,都算是在他手上走过一遭,眼前的人怎么比得过? 沈言的脚步被迫停住了,另一把短刀出现在手中,上头仍是闪着淡红色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有力地划过了所有的黑刃,以密不透风的刀光守卫住圆形区域,任何人都无法突进其中。 这是来自东方的古老刀法,与那有力刚正的拳法一起,在多年与利维坦的征战中,被磨炼到了极致。 黑刃源源不断来袭,配合着不断来袭的光束,到底还是暂时控制住了他。某个瞬间沈言有些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夏一南本能觉得不好,然后就看见沈言握拳击打向地面! 足有半米多厚的防震地板被彻底击碎,所有人都开始下落向底下一层。在空中夏一南反身,几道黑刃深深插入墙体里,带出耀眼的火花,缓解了降落速度。而那几位信徒没那么好运,被几大块落石压在底下。 他们很快就掀开了碎石,然而耽误的几秒钟,已经够沈言来到他们的身边。沈言伸手握住其中一位信徒的脑袋,伴随着金属开裂的声响,把他彻底碾碎。 这画面极易让人产生不适,只是从其中涌出的血是人造的,器官充满了齿轮与线路,飘散的“信”只几秒就不见踪影。 ——原来不是自己的同类啊。许多人就这样在屠杀情感机器人时,自己偷偷松了一口气。眼见到那些非人类的结构,就算屠戮的是有感情思维者,好似也得到了某种谅解。 然而沈言的手还未伸向下个信徒,整座控制塔就颤抖起来。 那是犹如地震的颤抖,然而谁都知道不可能。光是地震怎能撼动这座壁垒? 沈言不知道半分钟前的天边,一道耀眼的火光刺透了漆黑天幕! 炽热在隔了数百米的地面都能清晰感到,直让人不敢直视,把所有建筑与人的影子都拉得狭长,犹如鬼魅。火流包裹着的子弹似逆向的流星,径直奔向遥远天际中狙击飞船的引擎。 黎朔本可以早些开始射击,只是早些时候,狙击飞船如果坠毁,会刚好落入琴德诺之中。那时造成的伤亡不可估量。夏一南向他求救后,他才等到飞船巡航到城市边缘时,开始了这场狙击。 在这个耐心等来的完美角度,飞船会刚好坠落在城市外,而它压垮的地面,会带着控制塔一起倒塌,暂缓夏一南在其中的困境。 夏一南不怕什么坍塌,而他的对手就不一定了。 狙击飞船的一个引擎着火了,副船长在全船通红的警报中怒吼:“怎么可能有人拥有这种异能!” 他指的是那把狙.击枪。在此前,即使是联盟最强大的战士,也无法释放出这种等级的打击。 “我们已经锁定了目标,”一兵士回答,“身份验证显示,那好像……那是黎朔。” 副船长愣了愣,随即咬牙道:“击毙他!立刻!” 不消他多说,单体打击的瞄准已经对准了楼顶上的黎朔。居高临下对于狙击来说,是绝好的位置,更何况黎朔暴露在完全没有掩体的空旷处。 从地面能看见巨大的狙击炮台在蓄能,五个狙击口同时有暗蓝色在盘旋,把半个天际都映亮,对准了地面。黎朔仍然是趴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那些枪口瞄准的不是他,即将奔涌而出的能量不会致他于死地。 他趴在那空中可怖的蓝光内,身形显得太过渺小。他缓缓呼吸,控制着心跳,直到枪口指向星舰为瞄准他改变角度时,暴露在旁侧“信”的一个蓄能池,没有一丝震颤—— 扳机扣下,火流化作巨龙径直划破天幕,咬向空中的目标! 那蓄能池只以不到一米的宽度,暴露在他视野中。这把狙.击枪巨大威力带来的副作用,就是精准度不高,这等距离命中这么小的目标,没有人会相信。加上他这强大的异能,再坚固的飞船装甲,也形同虚设。 黎朔做到了,以自己的镇静与多年的经验,把这枪支的性能逼到另一个极致。 瞬间蓄能池暴露在外,淡蓝色的光粉疯狂外泄,狙.击枪口的蓄能被迫停止了。加上又两道火光后,两个引擎应声爆开,盛世的火光爆开,整个飞船开始朝一边倾斜,夹杂着流云与万千破损的金属碎片,坠落向地面。 黎朔没有破坏掉飞船的逃生舱,于是空中顿时纷纷扬扬,都是跳船而出的兵士。一切变得不可挽回,巨大飞船失去了动力,朝地面坠落。 在所有人的惊呼中,它重重压在了城外! 它的吨位瞬间压垮了地面,连带着琴德诺的边缘,开始坍塌。计算出了一点失误,坍塌的地面没有把控制塔整个摧垮,而只带跨了半边高塔。 这已足够让夏一南他们开始坠落。 脚下的所有楼层都坍塌了,夏一南也不清楚在呼啸的风中,自己落向了何方。然而最后着陆的时候,他只感到身下是一片金属的触感。 半截断楼就狠狠砸在他头顶几米处,好在被坚实的地面挡了一下,只有大量石块与钢筋落下。他迅速环顾周围,发现自己落在控制塔最底层的能源中心里。 这里是经久不绝的“信”,一直为塔顶的庞大系统进行供能。眼前数米开外,正是一团巨大的“信”在跃动,暗蓝色旋转。 夏一南在略微暗淡的光芒中向前走了几步,才觉得脚下的触感不对。 他低头,看到一地的躯体。 准确地说,每一个都是克莱尔的面庞。这些情感机器人的残破芯片暴露在外,周围多个勾爪沿着轨道,还在把他们的身躯往能源中心送去。 然而他们的眼睛还在转动,“信”还未在体内完全消散,保留有理智,也就有着重新回收的价值。 曾经签署歼灭情感机器人的方案时,联盟承诺会“安静、快速并且人道”,甚至还提议在琴德诺建造一个小小的纪念公园,来安放这些死去的机器战士。 后来公园没建成,联盟开始回收那些金属材料,也没有太多人有意见。 而实际上,联盟在这方面将“废物利用”做到了极致。屠杀之后,身躯便用来供能,因为能源始终得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保持神志,却无法做出一点抵抗,直到被庞大能源吞没的那日,继续侍奉着人类与他们的城市。 82.鬼说(19) 这一幕太过惊悚, 夏一南也愣住。在他身边不远处, 躺着一个同样从高处坠落的信徒。那信徒的外壳因为高速坠落,有些破损了, 索性核心没被损毁。 于是他同样也将这场景收于眼下。情感机器人们的视觉是共享的,远处克莱尔一定也目睹了这里。 还来不及感慨什么,夏一南就听见机械身躯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有什么东西踩在上头迅速靠近! 夏一南回头,看见启动了夜视功能的目镜, 还有底下沈言紧紧绷住的下颚线条。 夏一南本能避开, 在沈言右手擦过他右肩的瞬间, 顺势抱住了他的腰。随后手部肌肉猛地绷紧,他发力直接把数百公斤的重型外骨骼连着沈言一同举起! 他弯腰向后, 准备把沈言的脑袋狠狠砸在地上。可在空中他肩膀被揪住了,沈言在被他上下颠倒翻过去的瞬间,右手抓住了他的肩周, 机甲的齿轮旋转发力,一起把他带了下去。 最后两人都倒在地上, 沈言的头部装甲撞击机器人残骸,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而夏一南仰躺在废墟中,在沈言翻身起来准备压住他的时候, 再次飞起一脚要把他踹开。 沈言的动作太快了,把他那力道十足的一脚避开, 单手提着他脚踝将他吊在空中, 一拳砸过去! 夏一南双手交叉在身前硬受了这击, 力道太大让他闷哼了一声,两只手都骨折了,然而黑刃悄无声息地从身侧窜出,有力地刺进腿部机甲的连接口。 血几乎是立马溅了出来,沈言身形晃了晃,双腿一时有些站立不稳。一把小巧的刀立刻从右手机甲窜出,被他握住,划向黑刃时,刀锋上闪着背后庞大的“信”的光。 带着暗蓝色的光华,短刀利落地斩断了深陷他机甲内的黑刃。 这时夏一南已争取到机会,黑刃破坏掉钳住他右脚的机甲,整个人轻巧地上窜,翻身落在了沈言的肩上。 双手的骨骼已经飞速长合,他将黑刃包裹在手上成为拳套,砸了过去。谁也想不到,刚完成这轻飘飘、看似毫无重量的动作后,他能做出这样暴力的攻击。 重型外骨骼对头部有极强的保护,然而这在力量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夏一南直接一拳打爆了头甲,就手扯下这数十公斤的保护,然后又一拳过去—— 沈言的刀锋在这秒及时降临,迅猛一划带出寒芒,逼退了他的动作。夏一南被迫跳下他肩头,胸口上的刀伤还在痛,他又接连退后几步拉开距离。 沈言的头在刚刚的猛击下流血了,染红半白的短发,又盖住半边面庞,沿着下巴一点点滴下。加上他双腿受的伤还在喷血,全身机甲都沾染了浓厚的血渍。 可惜他的对手不会因此怜悯,就连血腥味也只能刺激更多的战意。 夏一南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住胸中沸腾的虐杀欲望,与傲慢的鄙夷。和往常一样,他在试图尊重这样一位尽职者,尽管对方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太痛了,差点足以致命。 短暂的僵持中,沈言竟然开口了,声音嘶哑而沉,好似受过什么伤:“你没有想过,是那帮机器人借你之手,来攻陷人类城市么?” “有想过,”夏一南说,“但真要发生了,再去想怎么解决吧。目前我只看到他们在被毫无人性地屠杀,而现在我们合作得还很愉快,不用你操心。”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沈言道,“一路走到这里,值得吗?联盟真的需要这样一场革命来转变吗,其他的方法,包括自身进入到体系内进行改变,同样是可取的。自那日以来,已经有太多兵士死在你们手中,他们是无辜的。” “如果我今天没有站在这里,”夏一南说,“你都不会这样提出这种问题。归根结底,还是根本不在乎吧?而究竟值不值得,不是我定下的,有人做过很详细的调查,自身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了很多年,最终才得出了结论。然后他在某一天问我,要不要参与这个计划啊?我们一起可是能改变这个星球的。我相信他,所以我来了。” “那个人是黎朔么?”沈言问,腿部的血仍然在淋淋漓漓地留下,而他站着笔直。 “是啊。”夏一南笑了笑。 沈言叹了口气:“如果早知道联盟内有这样的人才,我不论如何,也是会把他提拔上来的。但正如你说那样,联盟有着很多的问题。我在海边驻守之时,就已感觉到星城内它的繁冗与腐朽。可只要一天天下去,从内部一点点开始,总能改变的。我任职多年,自认没做过愧对联盟的事情,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不少。 他继续说:“我始终相信一个能把人类从地球带离、能成功在这荒蛮星球上开拓的国家,不会这么轻易地倒下。” 夏一南说:“你可以怀有你的理念,但我已经站在这里。多说无益了吧。” “确实。”沈言点头,反手擦了把脸上流淌的血,“但你还是和我想象中的不同。如果可以,我很希望能脱下这身机甲,和你堂堂正正地对决一场。” 夏一南刚想说话,突然心头阴影掠过。狙击镜的光亮一闪而过,他本能地向侧边扑去,装有d06的弹药就与他擦肩而过。 塞拉斯站在地面,居高临下进行着狙击。刚才沈言忍着流血的痛苦,不光是只想和他谈一谈,还是准备等来其他人的援助。 塞拉斯仍然是进行着瞄准,金发垂下在他精致的领口。再怎么试图去谋利,他骨子里还是有沃克家族的骄傲,不会允许那天纳安尔的公然挑衅后,夏一南还继续逃之夭夭。 现在夏一南被迫面临着两人的夹击,也许再过几分钟,其他兵士就能越过障碍,全部赶来。 这里很明显不适合纠缠,很快联盟就会把前去外太空的舰队全部收回。 夏一南在心中飞速计算,他要抵达的控制台在最顶端,现在他在地底,如果直接上去已经很艰难。而不解决这两个人,破解系统的工程又无法完成,原本预留的时间远远不够。 塞拉斯来得匆匆,没有装备外骨骼,也就没有了快速前往高处的能力。所以不论如何,他至少都要在这里解决沈言,或是把他的外骨骼推进装置彻底毁掉。 思虑转动间他已几步向前,这回黑刃毫不留情,直刺向沈言已受伤的膝盖。塞拉斯进行着射击,而他的听力已足以将子弹掠过空中的声响听得清晰,只要不被沈言拖住,就绝对不会被击中。 沈言当然知道这一点,面对直扑向他膝盖的黑刃不闪不避,反而反手握住短刀,向前几步迎上了夏一南! 机甲发出了全力运转的声响,性能被他压榨到了极致。于极短的距离内,他突然径直敞开了胸膛,不顾什么拳法和刀法,只以最原始的方法相搏,想死死抱住夏一南! 塞拉斯射出第二枪,夏一南被迫分神去躲避,沈言已冲到了他的面前。 接下来时间紧迫,感受到致命威胁,线条猛地窜入他的眼眸中,黑刃数量呈几何倍增加,狂乱的眼睛浮现在沈言全身,密密麻麻大小不一,全部都在注视着他。 在这瞬间夏一南笑了,只想把眼前人的每根骨头都打折,把他的脑袋彻底碾碎,每一寸血肉都揉进泥尘里。 他很确定自己保留有清醒的神志,可正因为如此,才更加可怕。 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 眼前人不是他的对手。浩瀚星空中突然就传来无数低语,那是他未曾听过的神秘语言,在此刻都变得熟悉且诱惑起来。 他感受到了来自星空的直视。每一颗星星都似眼眸,每一缕星云都是低语。右手上施展过的黄印在此时亮起,带来细微的灼热感,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在平城市内追捕叶淮时,突然暴涨的精神力,才此时终于再次降临。 他感受到眼前能源中心内,“信”在如心脏般微微跳动。脚下机器人的残骸在发出人耳听不见的哀嚎,而自控制塔内阿尔法的能量流向整个星球。 他看见阿瓦隆上所有的明灯与浪潮,听得见叩下扳机后的每一声枪响。利维坦在他面前游弋,数吨海水从它们的鳞甲上留下,眼眸如诡异的明灯。不散的阴雨底下有人撑着伞,走过霓虹流淌的街道,男女在巨大广告牌下拥吻,他们身上的黑色风衣带着微凉的寒气。 如此看去,这个星球实在太渺小了啊。比起孤寂的宇宙,它发出的亮光微不足道,转瞬就被浓厚的阴暗吞没。 更深处巨大的燃烧恒星旁,眼睛缓缓睁开,竟还比它大上几分。它在注视着,眺望着,监守着宇宙中的一切。 眼前沈言的动作变得缓慢起来,夏一南在半秒内,计算出了数百种能杀死他的方案。 然而这些方案都没来得及实施,就被咆哮的火流打破了。 沈言已被焰浪逼退,外骨骼因为高温在疯狂发出警告,迫使他的动作暂时缓下来。 黎朔出现在塞拉斯身后,一脚干脆地把这个狙击手踢了下去。塞拉斯完全没反应过来,在空中拖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头埋在机械残骸里来了一个倒栽葱。 这场面实在太过诡异和突然,夏一南没忍住笑出了声。刚才的状态在这打断下消除了,正常的思维回归,毕竟光是看到黎朔出现,他就知道这足以致死的局面已经彻底结束了。 但真正让他眉开眼笑的,还是因为见到了黎朔。黎朔跳了下来,有些无奈:“跟你说过塞拉斯跟过来了,你该小心一点的。” “没办法啊。”夏一南笑说,“又不是你打这种麻烦的战斗,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好好好你说得对。”黎朔点头,揉揉他脑袋,“我拖在这里,你上去吧。” 夏一南便不再犹豫,几步跳上地面,准备继续刚才的攀爬。沈言目光一沉,“信”在机甲内蓄能就要追上去。 然而漫天的焰浪拦住了他的去路。 沈言回头,看见黎朔在黑暗中笑着,身旁“信”的光芒落在他眼中。他说:“沈将军啊,现在你的对手是我了。我不想伤你,但请你还是先待在这里吧。” 沈言不管不顾,强行突破火幕,忍着一身灼烧感,仍是冲向高层。然而跃动火焰如狂舞的恶魔,永远能出现在他的正前方。 再极度尝试徒劳后,他改变策略,直接攻击向黎朔,然而近身后却是更可怖的实力差距。 黎朔没有夏一南的速度和力量,但不知道多少年的征伐,让他的格斗技巧达到了巅峰。 沈言怎么想,都不知道眼前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少将,能有这样的实力。只有数十年混迹在鲜血中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反应与技巧,而根据了解眼前人不可能有这种机会。 再又一次抗争无果后,沈言终于因为膝盖的伤,单膝跪在了地上,挣扎几次都没站起来,额前鲜血已经糊住了头发,遮盖了半只眼的视野。 他毕竟是上了年纪,胸腔内的呼吸浑浊起来,如老旧的抽风机。 黎朔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去扶他,然而终归没有靠近。 “抱歉了。”黎朔轻声说,不自觉地望向坍塌半边的控制塔高处,“我找了那么多年才找到的人,不会让你轻易追上的。” 他似乎是在讲给沈言听,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以前觉得,自己还算是个正直的人。若真的为正义与荣光着想,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也下得去手。我一直抱着这样的信念,后来才知道,我没有这么高尚。” “即使再腐败,联盟也是你坚守的底线吧。我很尊重你作为一个军人所拥有的忠诚。但同样我也有了新的需要遵守的底线。”黎朔抬头,还是看向灯光璀璨的控制塔,笑了笑,“有些人,就是你这辈子第一眼见到,就再也忘不了的存在啊。” 沈言在猛地一声喘息后,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那你也更该理解,我现在的执着了。”他忍着剧痛,摆出了拳法标准的架势,“我不会允许在我活着的时候,亲眼看到这座控制塔的沦陷。” “那来吧。”黎朔说,火流扭转在身侧。面无表情时,他眼中有了无数鲜血堆砌出的、锋利的战意。 …… 风在耳边咆哮,夏一南回头望去,整个星都都被收在视野内。 他能看到流淌的灯光,街上奔跑的兵士,还有直插云霄的庞大建筑。 还差两层楼,就到控制台了。他攀着外围破损的墙体,把自己拉上去,再又一次发力后地底崩塌,碎石滑落向底下的深渊。 这里实在太高了,高到就算有一点点的风,他也能感到整个控制塔在颤抖。他终于抵达了最高层,那里的安全门仍然坚固,他花了数分钟的时间,将它破解开来。 在安全门缓缓洞开时,他看到光滑表面上,反光着自己的面庞。 这幅面庞和夏征有一点细微的不同。正是由于这微妙的一点点差距,第一眼看上去,几乎所有人都不觉,也不会往这方面联想,但只要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两人几乎一模一样,就连气质都相仿。 也和他过去穿越的所有对象,如此相近。 也和那位被誉为联盟英雄、处心积虑布下一场大局的乔朗,一模一样。 安全门彻底打开,面庞消失了。夏一南走进巨大而空旷的控制室内,四下寂静无声,只有跳动的数据。 这地方庞大得好像一个堡垒,即使被摧毁了些许,仰望时仍能见到数十米高的天花板,不同面板悬在空中,进行着永无止境的运算。低头能见到无数暗蓝色的能量,汇成光束状,自脚下奔涌向这个星球的每个角落。只要站在这里,全世界好似都在掌控下。 在里头等着一个人,手中拿着装满d06的枪支。 那又是一个将军,夏一南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好像是这个片区的负责人。 他知道夏一南肯定会来这里,于是早早等在了这里。他的身躯肥硕,挺着大肚腩,平时惯于花天酒地,如今甚至拿枪的手都有些颤抖,是醉酒后的表现。 确实。只要在这里杀了夏一南,以后功名利禄要什么没有啊,值得人铤而走险一回。 他费力地瞄准,然而在还没成功前,身躯就僵住了。 夏一南在走进这个控制室的那秒,就知道,自己用不着什么破解了。他早该知道的,阿尔法对白易夏的包庇,不是偶然。 眼前人的资料自动展开,他在这将军被阿尔法详细记载的一生中,找到了他的病历。六年前他因为疾病,加入了一个心脏起搏器。 心脏起搏器的能源由“信”主宰,只要阿尔法想,便可以轻松控制。 还未完全举起枪支,夏一南便让他的心脏起搏器停住。庞大身躯无力地倒下,枪支滑落在地,而他甚至连手指都没抬一下。 夏一南缓步向前,走进这星球核心的深处。前所未有的熟悉感扑面而来,某种奇异的连接被建立起来,这里每一盏微微闪动的灯,都在欢迎他—— 整个控制室里,阿尔法的面板同时闪动,好似在模仿什么烟火的爆炸。带着浓厚机械感的声音响起,奏出有点滑稽的一小段乐曲。 这个严谨而强大的系统,正在竭尽所能,对他的到来表示欢呼。 庞大的数据如海啸,在他面前拔起,带着淡蓝色铺天盖地而来。 他被淹没其中,数据窜动过指间与衣袖,所有人的资料都被读取,人生轨迹都被推演。城市投影踩在脚下,星舰是他眺望穹宇的眼。 整个文明,皆在注视之下。在这一刻,他即是阿尔法。 83.鬼说(20) 街道上的每一个屏幕, 每一处投影, 住家内的每一台联网设备,都在瞬间切换出全新的界面。 几秒钟前才诞生的资料库对他们开放了权限, 只要点进界面上的任何一个文件,就能看到联盟这些年做过的所有篡改。 有一直未解决的造假案件。它们现在一宗宗都被翻出来,其后的源头在阿尔法无处不在的眼眸下, 被揪得干干净净。涉及人员的所有资料被罗列,标出了如今他们在联盟中的任职。 有多年前的药品发放的修改记录。那时恶疾蔓延在整个阿瓦隆, 新的治疗药品按照份额发往每个区域。然而实际发放量与系统上并不符合, 旧城区拿不到合量的药剂, 有了大规模的死亡。其后“节省”的资金,流入了诸多不同的账号。 有被屠杀的情感机器人的影像, 包括如今他们的残破躯体,在能源中心供能的画面。有旧城区横流的污水,倒闭的药店, 死去的孩子。 联盟一直在绚烂灯光下掩盖的,城市的另一面, 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有飞扬跋扈的高官子弟,有暴虐成性的将军,有花天酒地的贪污者。所有人的事迹清清楚楚, 曾被掩藏的罪行水落石出,阿尔法按照如今的联盟法案, 每一人档案上写了应有的判决, 直待执行。 这只是庞大资料库的一角, 光是以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显示的目录都无穷无尽。 黎朔的判断是对的,只有如此猛烈的变革,才能彻底把烂了的根烧毁。 街头的巨大屏幕,开始循环播放最恶劣的事件,闪过的光犹如锐利的剑,直刺入这个星球的统治结构之中,让那些自认为地位无法撼动的统治者们,陷入无尽的震惊与恐慌之中。 惊惶与愤怒开始席卷这片大陆。夏一南自高处垂眼,看见底下躺着的尸身。 那其中有很多穿戴白袍的信徒,这次星都之行,克莱尔几乎倾尽了剩余机器人的所有力量。在刚刚的地面,正是他们及时挡住了赶来的大量军队,让夏一南有足够的时间来到控制室。 眼下克莱尔站在能源中心内,入目竟是自己同胞的躯体,那些未死的眼睛在注视着她,诉说着痛苦。 她在这时也看到了外头,巨大的屏幕和丑恶的事迹,于是知道一切终于成功了。几乎在瞬间,情感压过了稳定运行的程序,她眼中充满了泪水。 联盟完全慌乱起来,而携带着能量前往深空的支援舰队,此刻在夏一南的操控下,完全无法进行返航。又或者说,他们的一切系统都瘫痪了,炮台与机枪被自动锁死,飞行器无法升空,就连战士们的外骨骼都进入了休眠状态,无法动弹。 武装力量消失,通讯系统完全失效,阿瓦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和平,只是和平下是惊涛万重。 站在高塔顶端,终于俯瞰一切,夏一南并没有忘记最原初的目的。 阿尔法的资料库在刹那,已被他全部读取。这本该是足以压垮任何一人思维的庞大信息量,而他只觉得自己融入其中,毫无阻碍地接受一切。 在那其中,他没有找到任何和“夏一南”有关的信息。就连记忆中的白塔,也仅有几句话的介绍。 和往常一样,故土仍然如此地遥远。 这也在他的预料内,于是目光向南,以全新的角度,看往阿卡迪亚。 克莱尔怀疑,阿尔法这个系统,本就是发明出来研究神明的。因为神明的光辉人类无法直视,唯有用绝对的理性与逻辑去分析,才有可能得到祂们的部分知识。 眼下夏一南终于证实这个怀疑。曾经看不到的一切,都在面前展开。以机械的角度看世界,有种奇异的美感。 阿卡迪亚内,落雨以每秒四米的速度落入水洼,风的脚步是二十七千米每小时。积雨云在狂风中迅速飘散,二十一分钟后就会离开这个区域,与正席卷而来的海上风暴迎面相撞。 一个没带伞的姑娘踉踉跄跄走过,高跟鞋是在据她五百米开外的店里买的,有点磨脚,因为小指处差了大约零点三厘米。她的指甲油褪色得差不多了,刚打完两通导致分手的吵架电话,租房欠费了三个月,健康水平因为多种激素紊乱,不大理想。离她最近的医院在新城区深处,费用她负担不起。 不光她如此,整个街头都是清晰的数据,从楼宇精确至毫米的高度,到路面的磨损程度,到每一经过行人的人生履历,清晰到没有任何疏漏。 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一切都变得可控起来,就像夏一南知道每滴雨落往地面时,能溅起多大的涟漪。 在万千数据之中,他看见了耀眼的星光。 那星光上半段极为璀璨,拥有梦幻的光华,而下半部分扎根在泥地里,只有一团污浊。它连接着南方的很多人,从他们跳动的血脉中汲取养分,准备着升空的那日。 情况比他们想象得严重很多,星之彩不光在阿卡迪亚蔓延,目前看来大量的色泽堆积在南方,隐隐还有向着北方去的倾向。只要爆发的那一日,恐怕大半个阿瓦隆会变为死寂。 这力量,确实值得被人以“神明”的名义敬畏。而根据周辰翊的理论,星之彩只是其中较为弱小的存在。 夏一南看到了它的核心,那是一团巨大的光团,其中色彩变幻莫测,如耀眼的星空,揉碎了世间所有华美的色彩,缓缓流动扭曲。 深紫色与亮银交融,幽蓝旋着赤红,那简直像个小小的宇宙,其中色泽湮灭又新生。 光团在如心脏微微跳动,明明没有任何眼睛,夏一南却知道,它此时正在和自己对视。 夏一南是带着敌意审度它的,而星之彩显然知道这一点,在对视的刹那,它就发出了极为尖利的叫声—— 这叫声的频段,人类是完全听不到的。他们只觉得什么力量在空中掠过,搅乱了原本祥和的空气,胸中的狂躁开始升腾而起,四肢却是无力的。伴随着心脏的跳动,某种东西在掠夺走他们的力量。 那是星之彩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正在努力调动起所有的力量,迎接之后的战斗。然而此时夏一南离它足有上万千米,置身于一座高塔之上。 锁定了星之彩的本体,接下来就该是根除了。只是如今它在威胁下,不断抽取着人体内的养分,整个南方的半空中,慢慢开始出现隐约的星光色彩,如浮油般悬在空中,有着诡异的美感。 留给夏一南他们还有多少时间,谁也不知道。 黎朔这时已攀爬上了控制塔,同样从监控屏幕里,看到了这样惊悚的一幕,顿时明白了所有。 夏一南想开口,只觉得万千声响都在与他产生共鸣。就像有无数的他同时开口,声势浩大如千军万马,从声音低沉如雷鸣,到温和而清亮,到尖利至刺耳,其中又夹杂了金属的机械感,仿佛阿尔法同样也说出话语。 说不清是什么奇异的嗓音,只觉得像是某种审判殿堂上,判者的嗓音在回响。被敲击的洪钟与展翅白鸽,光是声响就有着压顶的威严,整个城市都在颤抖着聆听他的话语。 星之彩在这样的声音内更加狂躁,每一寸黑泥都在体内挣扎着,要冲往半空。 夏一南对陌生的嗓音也很茫然,开口说了一个字以后,就愣了下,然后下意识说:“我靠。” 这句脏话回荡在整个琴德诺,带着不可挑战的威严,经久不衰。 黎朔:“……” 夏一南:“……” 黎朔咳嗽一声:“还是我说话吧,你好像……不大方便的样子。”他正色,“我们如果继续待在这里,没及时回到南方的话,星之彩就会带走无数人的性命。但离开这座控制台,阿尔法就不再受你控制了,之后再回来琴德诺,基本不可能。” 夏一南点头。 黎朔笑说:“所以,又到了抉择的时候了。你来做这个选择吧。” “我们回去吧。”夏一南说。 如此爽快,黎朔倒是愣了一下:“你确定?” “如果这是你的意愿的话。”夏一南说。相处这么久,他当然知道黎朔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说过要帮黎朔做完想做的事情,那即便没这么关心这个星球上的人,也会尽力去拯救。 “我不在乎。”夏一南想了想,又补充说。他这回径直走出了控制室的范围,诡异的嗓音也同时消失。 本来铺满半个天空的全息投影闪烁了一下,全部消失,阿尔法回归了最初的样子,只是普通的程序。 夏一南说:“我不会死,即使再怎么糟糕的结局,对于我来说也只是睡了一觉。” “好像是这个道理。”黎朔笑了笑,和他并肩站在坍塌半边的高塔上,看底下的城市。所有人都还在混乱中,吼叫、哭泣和军队的枪声夹杂。阴云压在上头,又开始下起了小雨。他说:“我只是想,你可能会觉得不甘心,毕竟费了这么大力气才来到这里。到最后关于自己的资料没找到,还要继续战斗。” “确实有点,但已经没关系了。”夏一南搭着他的肩,挑眉笑道,“好了别废话了,我们走吧。”他干脆利落地往塔下行去,把庞大的、仅为自己所用的程序丢在了身后,轻巧到好似那只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 两人回到街道,克莱尔已在底下迎接。 她似乎是想开口问,夏一南为什么回来了,但终归没有开口。 她只是说:“阿卡迪亚那边出事了。补给线被道格拉斯·沃克截获,死了不少人,阿远……也在其中。还有很多教友也牺牲了,在我们来这边的途中,联盟准备已久的伏击终于发动了,现在城市就要陷落了。还有,”她犹豫了一下,“星之彩那里,是发生了什么事清?” “一言难尽。”黎朔回答,看了看远处正赶来的军队,“先想办法回阿卡迪亚吧。” “……我不回去了。”克莱尔轻声说,“你们回去能解决星之彩,但我回去已经没了意义。我来就是为了争取公民权,这里,”她扬手指向远处高大的国会大楼,“是我最好发声的地方。” 黎朔愣了愣,急道:“他们不会听你讲什么的,就算一切手续合法,他们也不会允许你正式站在法庭上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克莱尔将一缕碎发别在耳边,“我的友人剩下的不多了,如果今天回去,我不再有机会来到星都。这里是我很多同胞还未葬身之处,即使被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只要还有一点意识,我就不能抛下他们。”她退开半步,朝两人鞠了一个躬,“说是合作也好,互相利用也好,我也不清楚了。总之谢谢你们陪我走到了今天。” “很奇异的是,”她的语速渐渐快了起来,“我从始至终最怨恨的人,还是黎雅信所在的那个组织。如果他们不曾为了私欲,觊觎力量,‘信’就不会来到世间,也就没有了启示病毒,也就没有了一切永生的能源,人类不必被迫前往外太空。这样我们这种怪异的存在,就不会降临在世界。” “所以为什么,”忽然泪水就盈满了她的眼眶,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为什么是我们啊?!只能用信仰当作寄托,愿望永远不能实现,那些高等存在看我们,究竟是怎么样的感受啊?!” 她最后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眼泪,用三四秒钟收敛了一下情绪,低声说:“抱歉,我第一次这样发脾气。” “我们可以理解。”黎朔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这才更像是真正的人啊。” 克莱尔抽抽鼻子,扯着嘴角笑了笑:“或许吧,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你们快走吧,不然阿卡迪亚就要等不及了。”她不再言语,转身面对已赶来的大量军队。 子弹飞舞在空中,“信”夹杂着流光而来。克莱尔伸手,暗蓝色光芒凝在掌间,随后巨大的屏障展开,朝街道两边迅速蔓延的同时,直通天际! 绝对屏障隔绝了所有的攻击,她的白袍在风中狂舞,手腕白皙。 夏一南最后看了一眼这场景,和黎朔一起隐没在了琴德诺的黑暗之中。这一晚注定是所有人的不眠夜。 84.鬼说(21) 回到阿卡迪亚的路很漫长, 联盟的极度混乱让他们无法阻止起有效的路障, 但过了几十小时后,仍然有无数屏障被设起, 兵士驾着枪,随时准备可能前来的通缉犯。 这次无需遮遮掩掩,光是这种分散开的军队力量, 根本无法阻挡住两人。真正激烈的战争,爆发在阿卡迪亚外围。 那里已经被大军层层围住, 由暗杀小队的道格拉斯带队, 不断歼灭着其中的反抗势力。 永恒之火的机械教徒们首当其冲, 确实如克莱尔所说那样,所剩无几了。 等经历了两个多小时不断的战斗, 夏一南和黎朔才勉强回到星城内。他们身上已经沾满了血迹,顺着衣衫流淌下。 d06对于黎朔来说更接近普通子弹。可对于夏一南,这简直是致命的毒.药, 他的身体得费尽全力才能代谢掉d06,才能进行治愈。 这个击溃敌方的方式, 和当年他们准备击杀特殊感染者时,一模一样。 阿卡迪亚内已是一片混乱,燃着火光的碎报纸在四处乱飞, 有人在烧焦的屋顶狂吼。补给线在阿远他们死后,就彻底断了。 这个城市彻底变成了孤岛, 没有水源没有食物, 只有城外无尽的军队和压制性的枪火。 如果没有白易夏的势力, 早在几个月前,就该是这个局面了。又或者说,能支撑到今天,阿卡迪亚已经是个奇迹了。 原本试图向城外军队进行告密的民众有一大把。这情况却在几日前阿尔法发布所有罪证后,有了极大的改变。 尽管仍有许多人想要结束争斗,但也有更多的人选择继续抗争。 暴动发生在阿瓦隆的各个角落,联盟已经试图从阿卡迪亚调回兵力,去镇压其他星城的居民。议论的声音四起,所有人都在质疑联盟,在丑恶水落石出后,这个庞大的统治阶层,终于出现了崩塌的倾向。 就像是庞大水坝上,出现的一条小小裂痕。很快它就会扩展开来,彻底崩溃,再也支撑不住现有局面。 然而在这之前,阿卡迪亚必将沦陷。 夏一南带着战斗结束后的狼狈,刚回到红灯区时,只看见分外萧条的景象。 平日一直萦绕的香粉味道被吹散了,姑娘们躺过、嬉笑过的沙发都不知道被谁画出口子,海绵暴在了外头。 这里已经很久没亮起灯光了。就连楼外挂着的几条,没被人收走的内衣裤,都沾上了暗沉沉的一层灰。那些昼伏夜出、夺人心智的妖怪们终于一哄而散,不知带着妖娆去了何方。 夏一南和黎朔上楼梯,去到自己小小的起居室内。 这里的防护严密,那些缺乏物资的人在外头没能撬开锁,所以里头的东西保持了完好。电力断了,没法开灯,夏一南翻箱倒柜才找出一根短蜡烛,黎朔弹了个响指把它点燃。 于是室内只有微微摇摆的烛光,和从狭窄窗户中降临的一片月光了。 有几颗子弹卡在了身体内,因为有d06,没办法被治愈时排出。备用医疗包里头只有可怜的一点麻醉,黎朔帮夏一南挑出子弹的时候,他简直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肉在被缓慢搅动。 就算是战斗时再怎么像个怪物,在这种情况下,到底还是凡人之躯。痛苦很强烈,夏一南的额前出了薄汗,沾着微湿的黑发。 虽说强烈,可还在忍受的范围内。他是什么人?这么多年来摸滚打爬,各种伤都受过一遍,比这恶劣的环境他见过无数次。 那时他还没有异能,没有治愈的能力。大部分时候得不到足够的麻醉,拿刀刃挑出碎弹或是直接进行手术、缝合,疼痛钻到每一寸神经,如火烧一样蔓延,渗进骨头里,隔了数天都难以忘怀。 现在这种疼真的算不了什么。只是这种东西,只要有信任之人在身边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最后一处伤口被包扎好时,夏一南微眯着眼睛,半靠在黎朔身上,勾着他的脖子,把自己灼热的呼吸全部打了上去:“喂,你把我弄疼了。” 黎朔亲了亲他额头,低声笑说:“要我怎么补偿?” 夏一南却是把目光下移,看到黎朔受伤的双手。那上头有几处狭长的伤口,被清洗后又流出的血已经凝结了,和寻常的鲜红不同,呈淡淡的赤金色。 这种血液他只见过一次,于车站时黎朔被感染,却执着地回来时,身上流淌的就是这样的色泽。 夏一南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与克里斯托弗战斗到最后时,流出来的血有着漆黑却又有晶莹的半透明感,又意味着什么。 有太多东西还不明白啊。 黎朔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说:“没事,就一点小伤。” “我知道,”月光下夏一南更靠近了点,似吻非吻,“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帮你舔干净。” “……”黎朔的呼吸很明显灼热了几分,嗓音带些许低哑,带着无奈和纵容,“你的伤口才包扎好。” “没关系,明天保证能全好。”夏一南笑说,把脑袋枕在他肩窝蹭了蹭,低声说,“任何伤都可以好……不论是哪里的,所以你想要疼一点的话,也是可以的。” “而且,”夏一南抬眸,两人的黑发都有些汗湿,体温逐渐交融在一起,分外炽热,“上一次你不是舔得挺开心的么?” 最后他被压倒在地上的时候,伤口确实有点痛。只是痛楚随着兴奋窜过脊柱,分散到每一滴炽热血液之中。 烛火灭了,只有窗外皎白的月光,极远处还能听到军队的隐约枪声。在这座即将陷落的混乱城市中,仍然有人在黑暗的房间内拥吻,心跳都叠加在一起,激越而热情。 第二天晚上,夏一南在街头小小的酒馆内。这里曾经是黎朔没恢复记忆,他们一同喝过酒的地方。 眼下这地方没有灯光,外头仍然是窸窸窣窣的雨声。菲菲正站在酒馆门前,打着一把黑伞,更显得他的和服洁白。就在刚刚他给夏一南在一堆酒架旁,泡了一杯清茶。 其他白易夏的下属要不战死,要不各谋生存。夏一南解散了他们,现在只有菲菲留下来了。他也是和阿远一样,在落难之时被白易夏收留。 夏一南说:“不用跟着我了,联盟军队进来后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们都不认识你。”他看了看外头的积云,“待会雨可能会大,你先回去吧。” 菲菲站在原地没动,执着地举着黑伞,放到了夏一南的头顶,意思是送他回去。 “别送了,不顺路。”夏一南说,“就这段距离了。” 菲菲站着不动。于是夏一南没管他,直接走到了雨幕中。菲菲比他矮了足有一个头,此时小步跟上来,努力举高手给他打伞。夏一南走得有多快他就跟得有多紧。 夏一南在路中间停下脚步:“别跟着我了,我没啥好处给你了。” 菲菲站着不动,仍是举着伞。夏一南便继续向前走,寻思着该怎么赶走他。 到了红灯区底下,菲菲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打着黑色雨伞,在昏暗天光下深深鞠了一躬,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他从来都是不愿让别人操心的人,现在当然也体贴人意起来。这一程送过来,所有要感谢的恩情都融在了方才的清茶中。 又过了一天,就是克莱尔站在国会大厦的日子。她确实如愿得到了在高层面前,发言的机会。 虽然全身附近都是牢笼,身上的所有武器都按照规定,被她自己卸了下来,让她此时连站姿和身形都变得诡异,可她仍然以清亮的嗓音,面对那些身着黑衣、高坐在席上如鸦群的审判者。 她讲情感机器人的压迫,她讲那些毫无人性的屠杀,她讲他们并没有伤害人类的意图,只求能活下去。 激昂的话语,终结在一颗子弹内。 子弹准确地穿过了她的芯片,那是远处的一个狙击手。他的雇主刚被阿尔法曝光的资料,逼到了绝路。 整个殿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面无表情开始收拾资料,似乎都早已知晓眼前的事情。 会议散场,来的人极少,真正有话语权的高层更是没有。他们各自沉着脸回到自己的住处。等待他们的还是繁复的局面,无数愤怒的民众就差把他们的宅邸给掀翻了。 联盟的统治摇摇欲坠,此后国会大厦很久都没有人来了,被确认毁坏后,就没有人再管过克莱尔。 尘埃落在白袍上,她脖颈垂着的项链有着火焰与簇拥在它下方的三颗明星,是永恒之火的标志,偶尔会被斜着洒入殿堂的阳光点亮。 夏一南和黎朔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在前往阿卡迪亚南方荒原的路上了。车子径直驶向荒原深处,那里是星之彩本体所在地。 在他们前方是漫漫的海上风暴。这种在海涛上形成的飓风一来到内陆,就会掀起万千狂沙。 黎朔不知道在车里放着什么歌,是很久以前的摇滚乐,欢快而激烈,和眼前狂怒的风暴挺相配。风暴簇拥他们的时候,车窗上不断传来密集的敲击声,砂石狂乱地飞溅,车子左摇右晃,直要被甩到半空中。 但他们到底还是出来了。很快天空晴朗起来,今天的天空是微浅的象牙白,远远他们能看到矗立的白色观星塔。 两种白色交融在一起,一时分不清究竟底下的人,有没有真的抵达天际的星光中。 很快淡淡的星光开始浮现于半空,人类听不到的尖叫再次弥漫在空中。星之彩感受到威胁的接近,正宣泄着自己的怒气。 极远处有陨石的坑洞,数十年前,把星之彩带来了阿瓦隆。现在该是一切结束的时候了。 人类无法直视神明的光辉。黎朔单手用布条将眼睛蒙上,一脚把油门踩死,冲向能量波动之处。车轮下泥尘滚滚,夏一南打开天窗,探出身子向后倚着车身,眯着眼,在狂风中审度那些诡异而华美的色泽。 这是他的战场了。 85.鬼说(22) 刚才的海上风暴成功阻拦了武装直升机的追踪, 但是很快战斗机划破天空, 径直冲向两人的位置。 尽管夏一南还在不断试图阻拦,他们的侦查系统。可不再信任阿尔法后, 阿卡迪亚的部队临时换成了另一套系统。 那套系统古早,不知道比阿尔法落后多少年,却能发挥出最大的实力。 军队正是依靠它, 及时追踪到了溜出星城的两人。兵士的身形已经远远出现在地平线,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 星之彩的光辉已笼罩他们。 他们正在正常地前行, 可随着步伐的深入, 他们将渐渐失去理智,化作星之彩的傀儡与养分。 “军队跟来了。”在车上, 夏一南同黎朔说。 “我马上回去拖住他们。”黎朔仍然是蒙着眼,车辆卷着泥尘奔向星之彩的本体。 在通过某段距离后,夏一南突然开口:“停车吧。” 于是车辆停下。夏一南打开车门, 跳下高大的越野车。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层浮油般的光彩,拥有梦幻的色泽, 却如同铜墙铁壁一样,安静地笼罩着这片区域,最高处直通天际, 看不见尽头。 人类并不能看到这屏障,但它在夏一南面前无处遁形。再往前就是星之彩的领域, 夏一南站在车头敲敲前盖:“掉头回去吧。”然后迈步向荒原深处走去, 那里有个陨石的坑洞, 被不少人研究过,可终归无法捕捉住星之彩的光华。 在他身后,黎朔掉头离开。这次他摘下了眼罩,径直冲向即将到来的千军万马。 战斗机如猎鹰划破长空,武装直升机盘旋,枪械已经架好,兵士们的外骨骼在阳光下闪着亮银色的光,昭示着恶战的即将到来。 夏一南进入了屏障内。在这瞬间,整个世界变得不同起来。 原来浅白色的天空忽而被璀璨的色彩覆盖,仿佛万千群星就在头顶数米闪耀,触手可及。荒原上从未见过的植物在缓慢生长,浅浅地覆盖在地表,藤蔓细小而柔软。 最深处的陨石坑洞处,一汪暗蓝色的水出现,倒映着群星,樱粉与翠青好似两尾游鱼,不断追逐,相撞的刹那又在水下诞生出小小的烟花,绚烂的色彩炸开,缓缓沉降至水底。 他的脚步变得无声起来,好像哪怕一点声响,都会惊扰这场绮梦。 他接近了那汪清冽的水。 在弯腰触碰到水面的瞬间,无数色彩自水底如喷泉如洪流如烟花,猛地上窜炸开在空中! 惊风掀起了衣角,万千华丽的色彩在他面前喷涌而出,涌向天空,无穷无尽。 夏一南站直身子,不同颜色的光依次落在他微垂的眼眸中,黑刃却无声地盘旋在手腕旁。 在他身后,原本缓慢摆动的藤蔓被溅上在空中落下的几滴星光,忽而狂躁起来,身形暴涨。短短三秒内,它已生长了数百米高,搅碎了正在半空的星光! 无数藤蔓分散开来,从不同刁钻的角度刺向夏一南。而迎接它们的是无数狂舞的黑刃,那些锋利到了极致的线条,每一条都把粗壮的藤蔓自中间劈开,不存在一毫米的偏差,正如它主人拥有的严谨头脑。 它们摧枯拉朽刺破那些柔韧的纤维。被刺穿后可怖的藤蔓全部软软垂在地面,化作一滩黑泥缓缓沉没入地下。 很快一根黑刃狠狠刺穿了藤蔓的中心,继而是第二根、第三根与后头的无数根。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黑刃悬在空中了,狠扎在敌人身上的时候,它们简直像是万千从天而降的锁链,夹杂着极为强烈审判的意味,就如诸多神话中层描绘过的场面般。 夏一南仍然是站在原地,每一根线条的操控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只要心念一动,黑刃就能迅捷地撕咬目标,在空中扭曲起来分外有力,带着极富力量感的狰狞。 每过一天他对黑刃的掌握就更进一分,这种力量的增进是全身性的,从五感到每寸肌肉与神经,都在迈向一个崭新的高度,一个从来没有人类能够到达的高度。 曾经他只能在被逼入绝境时,才能以理智作为代价,换取这力量。 可现在看起来,他正逐步能完全掌握一切,就像不断成长的孩童,每一天都有新的发现与进步。 只要不被疯狂与傲慢吞噬,未来究竟还有多少潜力,简直难以估量。第无数次夏一南想,究竟是谁,给了他这种力量。穿行在时空中,他又是为了什么? 藤蔓最后完全化作污泥,软烂地瘫在地上,缓缓渗入土地。水中喷发的色彩停滞了,风也消失了,这里重新变成一派祥和的场面。 当夏一南往沉寂的水中望去时,他看见了自己。 准确地说,那是一团璀璨的星光,有着和他倒影一模一样的轮廓。 它缓缓地爬出了水面,带着湿漉漉的寒意,周身的流光飞舞。从植被里钻出无数小小的萤火虫,绕着它周身飞旋。 尽管诡异到了极点,所有人第一眼看到它时,脑中只会有一个词:惊艳。光谱上从来没记载这种色泽,人眼也无法解读这种波长,它只该存在于宇宙的深处,黑洞的尽头,永恒地绚烂着这个世界。 通过阿尔法直视星之彩之时,夏一南没有感受到任何负面效果。但如今真的面对面站着,眩晕和疯狂仍然在试图控制他的大脑。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眼睛。眼睛和耀眼的、漫天的星光混杂在一起,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竟显得分外和谐。 确实啊,这本来就是和星之彩同源的事物。 和往常不同,眼睛中没有了冷漠。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鼓舞。 它们在鼓励夏一南屠戮掉星之彩,欢快到好似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明明是同类,每一只眼睛里都写满了迫不及待。 星之彩化作夏一南的模样,带着浑身星光,同样感受到了这种异变。于是尖叫再次弥漫在这片空间,撕碎了原本平静的水面。围绕在它身边的萤火虫化为泥尘,在空中解体落下,无数植物在尖叫声中,身形暴涨! 夏一南身形暴退,迅速和星之彩拉开了距离。然而那人形扬手,头顶星空出现了波澜。短暂的几秒后,流星自那其中坠落。 这些微型流星周身燃烧的不是火焰,同样也是星光。它们朝着夏一南的方向俯冲,风声却是缄默的,被避开、砸在地上的时候,大片的色彩轰然炸开,大地都在颤抖。 流星来得又快又急,黑刃无法完全破坏它们,夏一南接连后退,偶尔身上被几滴色彩溅上,于是淡淡的灼热感起来,皮肤表面出现跳动的青筋。 再拖下去情况不妙,夏一南立马改变策略。在又一个流星以压顶之势降下时,他连踩几脚刚生出来的藤蔓,跃向高处,随后飞起一脚侧踢向那流星! 尽管微型,这流星也有近吨重。此刻在这巨力下被硬生生改变了方向,飞向星之彩。 星之彩没有躲闪,被流星打穿的瞬间身躯化作了流光,又缓缓聚集在一起,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然而在流星背后,黑刃已如毒蛇一样降临。这攻击星之彩再不能无视了,在忽而璀璨的星光下,它脚下的一排嫩芽飞速生长,瞬间就化为了参天树木,坚实的枝干横在它与黑刃之间,树叶绿意盎然。 这树干太过粗壮,黑刃一下子无法刺穿。夏一南便避开再次来袭的流星,手中黑刃化作长刀横在身前,只轻轻一划,便把巨木拦腰砍断! 惊风里乱飞的木屑中,星之彩的身形再次出现。在空中正在坠落、快速枯萎的巨木,被黑刃迅速包裹,尖端凝成长.枪状。夏一南单手在它身上猛地一推,这百公斤的枝干便飞速向前,如庞大的箭矢,径直碾过了星之彩的全身。 星之彩身上的色泽闪动,这次花了好几秒钟,才重新凝形。 这次夏一南没再给它逃跑的机会,屈膝发力,身躯在空中闪电般划过数十米距离,黑刃包裹左手上,尖刺从表面凸起,会毫不留情刺穿接触的任何一人。 他以这样可怖的姿态,狠狠抓住了星之彩的脖颈,另一手的长刀已贯穿它的胸膛。 那两处的光彩在瞬间被刺穿了,星之彩全身的光芒暗淡了一刹,又以更加猛烈的形式爆发。 首先是忽而出现在地表的数团光彩,它们在旋转流动,几秒钟后,无数道和夏一南完全一样的人形,从其中诞生。 在它们周身仍然是疯狂的植物,沾染上星光后,带着蓬勃生机在飞速生长。 又是铜墙铁壁般的树木,试图从中间分开两人,狰狞的藤蔓飞舞在空中,夹杂着破碎的银辉。甚至有类似食人花的物种正撕咬过来——它身躯庞大,足有二十米高,巨口中是一片幽邃的黑,星云在其中旋转。 难以形容此刻在夏一南面前是怎样场景,流星以色彩为燃料扑面而下,面前和自己一致的万千人形沉默伫立,每一寸动作都带出了残影,残影中有转瞬即逝的星光,仍然炫丽到完美,狂舞的植物带着璀璨光芒,就如古早年代,人不可撼动自然,在万物前渺小得只如尘埃。 藏蓝色为底,被鸦青和墨灰层层盖过。胭脂色与杏色交杂,石黄追逐着赤金,琥珀色热热闹闹簇拥在他周身—— 辽阔荒原的天际,是无垠的星空。 无数人心心念念、至死向往的圣地。 在这刹那,夏一南动了。他收敛了所有黑刃,心中却澄澈到盛有一汪清泉。 神明会使人疯狂,是因为它们身上承载了人类无法理解的知识。 以眼观察,以眼目睹,以眼见证,“看见”便代表了知识的传递,眼睛是高等存在的代表,可夏一南恰恰拥有这样的眼眸。 线条缓慢覆盖上他的眼睛,诡异色泽同样有着华丽的光。望进星光深处的时候,海量的、不可思议的知识突然变得可以解读,全新的领域缓缓对他打开了大门,就像第一次开眼看世界,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在这之后,星之彩最强的武器,已能被他化为己用。 和之前的所有敌人一样,星之彩会以败者的身份死去。宇宙算什么,他可是连时空都胆敢挑战的人,接下来还要逆转死生,把所爱之人留在身边,把所有真相探得明白,把所有敌人碾作尘埃。 只要想,这个世界都该触手可及啊。 夏一南笑了笑,扬手。 自那其中,八万星辰化作流川,倾泻而出。 86.鬼说(完) 参商(3) 庞大的光彩洪流淹没了星之彩, 把每一个人形都冲得七零八落, 足足奔涌了有数十分钟。 这只是太幼小的神明了,还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力量。 那些植物开始枯萎, 和尚在空中的流星、天幕下的诡异人形一起变为黑泥,缓缓沉降入地面。 星之彩还在试图发出愤怒的尖叫,可那无济于事。在星光反过来席卷它时, 它已经注定毫无胜算。 最后整个平原连同天际,都飘着华丽的色泽。植物回归了平和的模样, 随着微风慢慢摆动, 萤火虫在其中上下飞舞。几秒钟后天空变得暗沉下来, 夏一南在暗紫色的天光下,走进了浓厚的光华之中。 那汪清冽的泉水还在, 只是里头没了追逐的色彩。夏一南走入水中,冰寒的感觉慢慢淹没他,到最后他没在水中向下潜去, 浑身都被寒冷笼罩。 这下潜好似没有尽头,周围只有小气泡破碎的轻微声响。在最深的水底, 一颗陨石静静躺着,几抹细小的色彩仍然在不安地游动,似乎还想挽回什么。 那才是星之彩要拼死守护住的本体。 只要把它破坏掉, 所有寄生在生物体内的星之彩,就会全部散去。 从始至终, 阿瓦隆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再过些时日星之彩可以在转瞬间, 把整个星球都变为废土。 夏一南来到了陨石身边,黑刃悬在身侧,有力地扎了下去。刚开始只有外壳被破坏了些许,后来整个陨石的内部都被掀开。里头满是污浊的黑泥,无力地飘散在水中。 夏一南往水面浮去时,那些黑泥忽而抽动起来,想要拖住他的腿部。可只要被黑刃穿过,它们就散得更快,最终完全消失。 他浮到了水面,深深喘息了几口,水滴从发梢湿哒哒地淌下。几秒钟之后,水池消失了,漆黑的天幕消失了,天地间的星光也消失了,入目的只有苍黄色的土地。 他和黎朔是清早来到此处的。自他走入星之彩的屏障到出来,他只觉得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可外头的天色已经全暗了。 本没有想要黎朔在外头拖这么久的,不论是怎么样厉害的人,这种时长都太为难了。 意识到不对,夏一南猛地回头,四处眺望,可是轰炸下荒原并不平整,极大地影响了视觉,找不到一点那人存在的痕迹。 周围全部都是战斗过的痕迹,直升机冒着浓烟插在土地里,无数外骨骼的金属碎片四散,全部因为高温变了形。 这里简直就是恶战了一整日没停的区域,在过去只有联盟与帝国交手时,才得见这种盛况。 夏一南回头看到极远处,为了抵御利维坦的巨大堤坝坍塌了些许,尽管没低过海平面,但也足够破坏上头的防御措施,足够些许强壮的利维坦爬上来。 地面上也确实有巨大兽类爬过的诸多痕迹,就在附近,一架战斗机的旁边躺着一只数米高的小型利维坦尸体,头被炸烂了一半。要不是它们的干扰,要不是整个阿瓦隆暴动四起,分散了大量兵力,估计等他出来就见不到黎朔了。 这样看来,大概是黎朔见坚持不下去,只能以利维坦来牵制军队。 远处还有残余的军队,星之彩的操控才刚刚消失,而他们毫无察觉。他们很快注意到了夏一南,顿时枪火呼啸而来。 夏一南手指微微一动,璀璨星光凝在掌中,就要呼啸而出, 然而比他更快的是火流,黎朔不知从哪里杀了出来,把他们冲得七零八落。他终于也看到了夏一南,远远地挥了挥手。 他的脚步明显变得沉重了。夏一南赶到他身边,看见他浑身都沾满了那种赤金色的血液。黎朔笑了笑:“你没事吧?” 除了浑身湿漉漉,夏一南实在看上去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夏一南不答,把黎朔的一只手扛在自己肩上:“我们回去吧。” 他们随便劫持了一辆还能开的车,朝阿卡迪亚返回。路上黎朔坐在副驾驶,因为失血过多而昏昏欲睡,好在他的自愈能力虽然不强,但一直都在,没有生命危险。 车子有些颠簸,在无聊且寂静的归途中,夏一南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光是这样一切因为血腥味而起的暴躁,都消逝无痕。光是能感受到体温这件事,就已经太让人安心了。毕竟他可是独身流浪了不知多少年的存在,只要有一点点温度,都觉得炽热。 回到城市内时,夏一南轻轻推醒了黎朔。他仍然是半扛着黎朔,两人走过苍凉的街头,仍然有路人认出了两人,投来惊愕的目光,匆匆避开,但终究没有作声。 到了房间内,夏一南给黎朔处理好了伤口,每一条都狰狞到令人发指。 他需要休息,夏一南也没和他多讲什么,只是在他躺下后,坐在床边说:“记得我在纳安尔跟你说过,你不能指望我送给你一束花,对么?” “记得啊。”黎朔笑说,带了浓厚的倦意,“所以你现在打算给我花了吗?” “不是。”夏一南将右手放在他面前,其中炫丽的光华流转不息,“换成一捧星光,可以么?” 黎朔有些讶异,随后笑了,握上他的手,把那抹星光攥在指间。夏一南俯身亲吻他。 …… 三天后,阿卡迪亚旧城区。 阴沉沉的雨又开始下了。黎朔和夏一南蹲在低雨的屋檐下,眼前小巷湿漉漉的,只有过往行人照明用的灯光沉在其中。 这个星城已经被完全包围,也许是今晚,也许是明天,就会被联盟重新拿下。在这之前,一支精锐的突击小队已经在道格拉斯的带领下,带着满载d06的枪械进入城内。他们孤立无援,这场变革注定在明日曙光到来时,消失殆尽。 只剩下一根烟了,幸好没被打湿。黎朔把它掏出来,点燃,递给夏一南。 夏一南接过,吸了两口突然笑了:“野狗这个词,说的就是现在的我们吧。” 他把烟还给黎朔。黎朔接过弹弹烟灰,叼在嘴里,看向铁青色的天空:“不是挺好的么,我俩又不是第一次殉情了。” “你殉你妈的情。”夏一南笑骂,“之前在车站我明明就没答应你,现在这个才是第一次。” “有什么关系嘛。”黎朔不以为然,“我自己高兴就好。” 两人不再言语,在雨夜中交替着抽完最后一支烟。白色烟雾融进夜色和雨中,再也看不清晰。 最后夏一南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我们跳舞去。” 两人便在夜色中前往楼上。那里也是白先生的地盘,曾经嘈杂的音乐在其中喧嚣,成为了这里的鬼难得宣泄的地方。如今这里已经很久没开启了,两人进去的时候,空气里有细小的浮尘舞动。 极远处的街道,已经能看到列队跑来的突击小队。尼古拉斯就跑在最前头,脸上还有上次交手时,夏一南在他脸上留下的伤痕。 但没有人在意这些了。两人共舞时,黎朔抵住夏一南的前额,呼吸交融间,夏一南又听见了歌声。 曾经他在车站内,见到了那些白色光点流转如长河,淡淡的歌声飘渺在天地间。 如今仍然是白色光点,流淌过整个阿瓦隆的灯火中。这次的声音不再飘渺,反而窃窃私语般,层层叠叠,就如千万人同时开口,低沉呼吸与话语交织,汇成了这样特殊的乐章。 而在那背后,夏一南听到了风暴即将到来的呼啸声,这些话语很快就将沸腾起来,以全新的活力与热情,咆哮在世间。 “我一直听得到这些声音,”黎朔说,“这也是为什么,有时候要拼尽全力为其他人,去做些什么。我只是没办法忽略他们。每一点白光就代表了一个人,在每个深夜,他们的灵魂都会歌唱。我试图把这种声音用乐曲的形式表达,但最终失败了。什么东西都不能取代这种力量。” “听上去挺文艺的,很适合你。”夏一南笑说,“要是我估计要被这种声音逼疯了,想尽办法想要摆脱。” 舞蹈依然在昏暗的室内进行。两人都心无旁骛,似乎听不到小队接近的声响。 其实真的要战斗,也不是打不过,只是没有必要再继续停驻了。这里没有夏一南的资料,而旅途还要继续,这个星球已经有了足够的动力,去走向更光辉的明日。 黄印在夏一南右手上闪烁,片刻后它的光芒奔向了整个星球。 最后机枪子弹射穿厚墙时,军用探照灯的光芒从弹孔内.射入,犹如天光乍破。明亮光线就这样自那些缝隙里钻进来,径直奔向两人的怀中,昏沉的室内变得半明半暗,光尘在其中舞蹈。 屋外阿卡迪亚经久不散的阴雨停了,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切变得明亮而祥和起来。 一只流浪狗吐着舌头,淌过那些水坑,带着脚上的泥土哒哒地奔向远方,那里有崭新的黎明和璀璨的星光,壮观的海上风暴在利维坦的吼声中再次来临,还有无数故事可讲。 …… 白墙医院依然被晨曦簇拥着。时间停在了1987年的末尾,每次回来,夏一南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底下那帮精神病人还在自娱自乐,黎朔已经到楼下了,正在和人格分裂又多了一重的许赌神打牌。 下午的时候,两人仍然是骑着自行车,去往海边的那座白塔。它还是会在每次理智崩溃的时候,闪回一样出现在夏一南的记忆中。如今在罗岛冬季的风里,它在无垠的天空下、辽阔的海面上显得孤寂。 他们开着快艇,去了灯塔内。黎朔支起画架开始速写,夏一南则在旁边看他画,偶尔扯淡几句。 末了夕阳的光点燃了云彩,黎朔收拾东西的时候,夏一南看着远处的罗岛开口:“快一百年后,这里就要被帝国占领了啊。” 黎朔顿了顿:“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我早就知道了吧。”夏一南笑说,“罗岛在战争时从联盟的领土中,被帝国占领,而后改名叫做迈斯特拉。之后流传的也都是这个名字了。所以凯尔森至死追求的沉没之岛,其实一直在我们脚下。” “是啊。”黎朔把东西收拾好,“走吧,要天黑了。” 一个月后。 夏一南在月色中打开了门。视线昏暗,再次明亮起来时,他听见了火车在铁轨上驶过的声音。 在旁边守着的医护人员很年轻,脸上有点小雀斑,见他醒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然后蹦起来:“乔朗将军您终于醒了!我们可都担心死了!” 她甩着双马尾急匆匆跑了出去。夏一南有些茫然,环顾发现自己躺在列车的一张床上,身边连着医疗用的仪器,往窗外看的时候,能看见飞掠而过的低矮建筑与树木,与明亮的天光。 他的军装就挂在旁边,上头华丽的勋章密密麻麻,每一处都在炫耀这位联盟英雄的伟大。“信”就在这样爬着疤痕的双手间,诞生到了世间。 87.厄港鸟(1) 穿过三个隧道, 十七家工厂, 瞧见了三十三个烟囱后,雨可算是停了, 夏一南到达了他的目的地。一帮人小心翼翼扶着他,带他慢悠悠爬上数百级台阶。面前就有一个歪歪斜斜的路牌,用白漆在铁板上写了“厄港”。 厄港是个遥远的港口, 站在最高处眺望才能勉强看见市中心最大的烟囱。根据记忆,乔朗是因为前段时间的轻微精神混乱, 才来这里休假的。 联盟派了一大帮人来接应他, 很快在港口咸腥味的风中, 夏一南被带到了自己的住处。 那是个很平凡的房子,不大也不小, 门口有着娇艳欲滴的花朵,暗绿油漆的信箱伫立在门口,上头停了一只雪白的海鸟。 一见到众人, 海鸟就展翅飞往远处蔚蓝一片的海。那里有无数扬起的白帆,追逐的鱼群, 鲸类在海尽头呼吸。 屋内按照乔朗一贯的喜好,被布置得很简洁。单人床在最里头,外面有小小的厨房, 所有家具都是好木做的,配上些许的装饰品, 光是看着就有沉稳与安心感。二楼还有两间房间, 堆了一些杂物以备用。 夏一南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关心过, 好几人争相抢着要扶他睡下,每一张面庞他都有印象,全是联盟的高官,平时一呼百应那种。不时有普通打扮的姑娘出现,动作干净利落,夏一南知道,她们是联盟内最好的医护人员。 不论是她们还是守卫的兵士,都尽量不在夏一南面前出现过多,试图维持住这和平美好的现状。 乔朗终于脱离了战场,在厄港获得了喘息,和一直向往的生活。 日子一天天过着,夏一南第一次遇见这么祥和的世界,每天看着白鸟在港口盘旋,渔民们扬帆去往远方,就连心境也不由平和下来。 他在等黎朔找过来的那日,毕竟那人还未爽约过。 就在煤气炉上的热水器第二十次喷出白色水汽的时候,窗外的一朵黄花第一次绽放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他的门。那时是个大晴天,天气美好到不像话,湛蓝海面上有着金色的粼光。 黎朔站在他的门口,穿着军装,领带仍然是懒懒散散地系着,见他开门挑眉笑了:“二北,好久不见啊。” “你找到我用了十七天。”夏一南笑说,让他进了屋子,“用什么理由从军队里请假的?” “我的记忆恢复都花了快十天,”黎朔走进屋内,把灰色长外套脱下挂在一旁,“请假我随便找了个理由,谁都知道你我关系好嘛。再说现在的时机不错,帝国和我们正在短暂的休战,人手不紧缺。” 他坐在了暗色的沙发上,舒展着筋骨,缓解一路旅途过来的艰难:“一个还没有‘信’的世界,真是不习惯啊。” “是有点,”夏一南给他倒了一杯水,往里头丢了茶包,“如果我俩突然用出异能,大概会吓到一批人。” “指不定就被当成实验对象关起来了。”黎朔笑说。 他们喝着茶,外头天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慵懒到不像话。夏一南的思绪好像都在这样的阳光里,变得浓稠而缓慢,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起来。 根据记载,乔朗在大半年之后,死在了厄港的大爆炸之中——这后来被定性为来自帝国的蓄意谋杀行动,只是刺杀方式到最后都没被找到,也成了联盟的一大迷案。 但夏一南不在乎这些。能杀死乔朗的东西,可不一定能干掉他,再说了,现在白鸟仍然在港口上展翅盘旋,银色的鱼群跃出海面,可不能辜负了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 午后,他和黎朔出去港口转了几圈。这里的生活不急不躁,缓慢前进,多年的战争好像也没有影响到这里多少,休战期间便更是如此。 孩童们的笑容都无忧无虑,渔民晒得黑红的面庞上也有着善意,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不必担心任何事情,光是活着,在明天就能看到更多的美好存在。 走过某个拐角以后,黎朔频频回头。夏一南问:“怎么了?” 黎朔指了指后头:“有个小孩一直跟着我们。” 夏一南怎么可能没察觉,只是他这辈子和“小孩子”这种东西简直绝缘,本身也没有什么耐心,去哄这么喜怒无常、完全无法用科学道理去解释的存在。但黎朔这么说了,他便道:“那你去哄哄他咯。” 于是黎朔回头走去。那小孩子瘦削得厉害,营养不良,身上的衣服都又脏又破,一见他回头,立马就要逃走。 黎朔快了几步,也不嫌他脏,把他给拉住了,蹲下来平视他以温和语气问:“小朋友,有什么事情么?” 小孩猛地摇头。 黎朔继续问:“你是想要点吃的吗?你的爸爸妈妈在哪里?” 小孩还是摇头,瞪着蓝色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很适合厄港,湛蓝得像澄澈的海洋。 已经有几个亲卫过来询问情况,黎朔便和他们交代:“查查什么情况。给他点吃的,带他洗个澡吧。” 这不大符合军队的规定,但既然黎朔这么说了,也没有人会反对。 于是在黄昏时,夏一南的房门被敲响了,一个亲兵有些苦恼地说,实在没找到那孩子的父母在哪。他又不肯开口说话,吃东西倒是狼吞虎咽的。 “这样子,我们也没办法送他回家,”亲兵尴尬道,他身后钻出了一个小脑袋,带着警觉和小心翼翼的讨好看着夏一南,“他一定要跟过来,看看二位将军,我们也没办法。” 小孩看了眼夏一南,大概是在几秒钟内凭直觉,判断出自己不能从这人身上获得什么好感,于是转而将怯生生的目光投向后头的黎朔。 他的判断是对的,黎朔蹲下来,摸摸他脑袋,然后回头看向夏一南。 相处这么久,夏一南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懒洋洋地倚着门框:“随你。” 亲兵有些茫然,看看黎朔又看看夏一南,不知道两位将军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黎朔要征求夏一南的同意。只是下秒黎朔就抱起那小孩,进到屋内,朝他说了句:“辛苦了,早点休息吧。”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亲兵呆站了一会,才意识到,在找到去处之前这小孩,大概是要住在那屋里了。 屋内黎朔把小孩放下,夏一南坐回沙发上,懒洋洋地说:“房间你随便挑一个就好,只是带小孩子这种事情,我就不插手了。” 黎朔笑说:“你别嫌我多事就行。交给那些兵士终归不大好,太麻烦人家了。” 夏一南哼了声:“麻烦是麻烦,但你肯放弃么。”他拿起漫画书开始看,“这带没有什么福利院,实在不行,就让军队那边安排一下。但在这之前……”他又放下漫画书,看了看那瘦弱的小孩,“你又不肯说话,我们要怎么叫你啊?” 小孩:“……”果然是固执地不说话。健康检测显示,他并不是一个哑巴。 夏一南又举起书:“好了,在你告诉我们之前,你就叫狗蛋了。” 黎朔苦笑:“这也太随便了。” “那有什么关系,简单易懂,”夏一南说,“狗蛋,应一声!” 那小孩竟然真的点了点头。 黎朔:“……”他低头问小孩,“你真喜欢这个名字?” 小孩继续点头。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狗蛋的房间在二楼,他坚持要一个人睡,还把床自己铺好了。晚上夏一南拿出些资料研究的时候,他就在旁边趴着看,几小时目不转睛那种。 “看来狗蛋还有科学家的潜质啊。”深夜时黎朔躺在夏一南身边感慨,“一看就和你像。” “别说的好像是我孩子一样。”夏一南说,“我不喜欢小孩子,这种不吵不闹的还好,其他一哭简直比特感还恐怖。” “是是是,我当然知道。”黎朔笑说,“反正也不用你操心。”他翻了个身,“只是厄港就这么大的地方,他怎么会在这片流浪。问了周围一圈人,没一个认识他的。” “谁知道呢。”夏一南已经快睡着了,含糊说,“明天再想吧,不是你说的么,总有一天会找到答案的。” 黎朔就低声笑了:“是啊,总有一天的。” 这一觉睡得很沉,夏一南醒来时,眼前是刺目的灯光。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辨认出,这是实验室内的灯光。 他的头有些昏沉,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站起身,他看见自己身上熟悉的实验白色长袍,周围还有其他科研人员在走来走去,一副外骨骼的半成品就在不远处的玻璃内,机械在上头擦出明亮的火光,各种数据上下跃动。 “教授,a组那里叫你。”一人急匆匆地来到他身边,指了个方向,“外骨骼的调试出现了很大问题。” 夏一南就朝那个方向走去。一路上记忆渐渐清晰起来,这是启示病毒爆发的前夕,他回到了教授身上,如今身处还盛极的平城市内。 远处他隐隐听到了争辩的声音,尼坤正和黎朔站在走廊尽头,和过往一样,为不同立场争执着,徐承有些无助地站在旁边,只是生性寡言,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劝阻。 而巨大的玻璃窗外,新兵正在前来报告,夏一南在其中看到了年轻时的娜塔莎——她仍然站得笔直,脸上好似凝着寒霜。 比起车站时,尼坤的面庞年轻了许多,讲话的语气也很冲。这时他和黎朔都还不是什么将军,只是普通的将领。凯尔森还在服役,迈斯特拉未沉没。许婧和伊戈尔也仅是刚进科研组的实习生。平城市浸在温暖的阳光里,安琪拉·塞西尔抱着一堆资料,在这样的天气中长裙飘摇,准备回到自己的病人身边。 一切都在未开始之前。 这是夏一南第一次,在被迫情况下进行的穿越。如今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就这样,突然铺陈在眼前。 88.厄港鸟(2) 夏一南在平城市里过了足有半个月, 才真真切切意识到, 自己是真的穿越过来了。 他没有试图打开门,前往另一个世界, 毕竟他之前来的时候,平城市还在感染者的威胁里,他至死都没有办法探查到其他地方的情报, 所以眼下,他似乎是重新得到了这个机会。 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每次只要是以死亡为结局, 他就无法再回到那个时间, 而且也没有试过被迫穿越。这些昭示着什么,他并不清楚。 黎朔在穿越过来的第七天, 就恢复了所有记忆。 他还是和尼坤斗着嘴,每天吊儿郎当在军队里晃荡,偶尔指挥一下战斗。只是最近战争并不频繁, 他的空闲时间很多,就天天去骚扰尼坤, 得意地看那只花孔雀试图优雅地发怒但最终失败的样子。 “这件事情上,你们俩加起来不超过十岁。”夏一南是这样总结的,“真的是闲得发慌。” 这时徐承还在黎朔的手下, 没被调到尼坤那成为副官。见惯了“审判”的样子,夏一南刚开始看他总觉得不大适应, 但确实如教授记忆里一样, 他是一个笑起来很阳光的老好人。 摊上这两个不省心的上级, 徐承可谓是最操心的一个下属了,只是本身不擅言辞,只能木讷地站在旁边,尴尬地调解情况。 在这里有原来某匹功勋战马的后代,平城市军方腾出了一个地方养着它们。平时徐承没事的时候就拿些胡萝卜,去喂喂这些打着响鼻的战友。 其中有匹红马跟他最亲,毕竟是被他从小养到大的。 徐承不太会起名,对红马每天就大红大红这样叫,夏一南有次路过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徐承和高大的红马站在一起,不知细细碎碎唠叨着什么。明明是不喜欢讲话的人,遇上这些动物,话都多了不少。 这一幕,让夏一南想到在多年后的平城市内,破败的建筑里,骑士和他永远奔驰的战马。 远远徐承看到了他,很腼腆地笑了笑:“教授今天怎么有空出来啊。” “实验挺成功的,我们放了个小假。”夏一南回答,一如既往朝他露出了挺友善的笑,其中究竟有多少分是伪装出来的,有多少分是真心诚意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离开的时候,他还能看见徐承从桶里拿出一根新鲜的胡萝卜,递到红马嘴边,继续念叨着。 外骨骼的研发还在继续,这点难度对于夏一南来说,不算什么,他只是在犹豫。 外骨骼还未被完善的时候,就已经被联盟投入了战场,后来战况激烈,“信”在其中的含量被加大,最终才导致了人体被腐蚀,启示病毒诞生到世间,导致了后来的所有故事。 他可以故意拖缓实验进程,但之后的一切,真的能随之改变么?研发会一直进行,就算没有教授,过个多年它们一样能投入战争。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了外骨骼,这样的病毒就真的不会来到世间吗? 从长久分析,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件。除非从一开始,“信”就不存在。除非他在之前的世界,没有把黄印用出。 这两点他在这个时间段,是不可能做到的。 黄印使用后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他也没办法去往乔朗未发明“信”的时间点,阻止一切的发生。 这是个无解的悖论。夏一南只能一天天看着外骨骼缓慢完善,所有东西朝着原定的结局前进。他在茫茫数据里,寻找着故土的存在,可完全没有结果。 一日,在黎朔又挑衅了尼坤,兴高采烈回来的时候,夏一南叫住了他:“我们去罗岛看看吧。” “你发现什么线索了?”黎朔搭着他的肩。 “希尔德当时,是在尼坤带领下,在军部旧址找到了周辰翊他们的资料。”夏一南说,“但现在军部里没有,所以我们提前自己去找。你知道的,我总是在不断闪现的记忆里,看到罗岛的那座灯塔。” “那想要去,只能在这段时间去了。”黎朔说,“再过几个月,这段和平时期过了,罗岛就会被帝国占领,改名叫迈斯特拉。” “对。”夏一南说,“我们想个办法,一起过去吧。看看那里和几百年前,究竟有什么区别。” 三天后,夏一南以科学考察的名义,带了几人准备前往罗岛。而黎朔也“恰巧”有空,主动申请护送研究组过去,顺便带上了徐承。 临行前的一日,夏一南一直在研究,克莱尔曾向他们提过的“荒原野火”一案。 克莱尔相信,那是其中一个叫做克图格亚的神明亲临世间的时刻。事发区域旁边的农户全部失去了理智,目睹了一切的他们在墙上以血画出了画卷—— 巨大的、富含生命力的一团火焰从天而降,比太阳还要耀眼,将光辉洒遍原野,没有人能够直视它的明亮,除了那位朝拜者。 画中简略的身影站立于火焰面前,朝它伸出了手,似乎是在接受着什么。火焰从神明身上流出,盘旋在他的手旁。 下一幅图中,那人周身燃起火焰。心脏部分被贯穿,鲜血飞溅一地。最后一幅更加澎湃的火焰取代了心脏,燃烧在他全新的躯体内。 夏一南不明白这画卷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觉得,克莱尔说的是真的。毕竟当时那突如其来的高温和疯狂,绝对不是人为可以造成的。 所以如果这一幕是真的,那这个朝拜者去了哪里,又用这个力量做了什么? 配合着“信”的大量资料,结合永恒之火教会的理论,夏一南在反复对比研究这些事情,直到很晚才睡着。 梦里他感觉到了很明显的拖拽感,不知为何十分让人不安,身躯沉重到不自然。再醒来的时候,他眼前是金黄色的阳光,海鸟的叫声传来。 这是厄港的日出。他回来了。 港口的早晨依旧安详,除了日期,一切好似都没有改变。黎朔就躺在他的身旁,两人对视,眼中皆有惊疑。 “……肯定有什么东西出错了。”中午的时候,夏一南在饭桌上说。 黎朔正在给狗蛋夹菜:“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么?” “每次被动穿越,都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夏一南说,“上一次还没有鲜明的感觉,但是这次,我明显感到有拖拽感。就像是做了一个噩梦,有人执意要把我拉到这个港口。” 黎朔的筷子顿了顿,然而他还是轻松道:“可能就是你能力一时失控了吧,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反正这两个世界都挺清闲的,你可以好好找找自己的资料。” 夏一南眯了眯眼睛:“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只是有很多种猜测,”黎朔说,“我能想到的事情你肯定能想到。都是不确定的事情,现在想也没用。反正平城市那边的时间也在继续,说不定等我们过去,刚好就在罗岛上了,不会耽误事情的。” 或许是离开的时间比较短,这段时间厄港的记忆非常完整,完整到就好像真的是夏一南自己,安稳度过这段时间。 和过去一样,他意识不在这里的时间里,这个身躯的所作所为和他一模一样,思维方式也没有不同,即便是他自己,也挑不出半分毛病。 如同有另外一个他,暂时接管了这一切。 午后狗蛋缠着黎朔,也不说话,就用湛蓝色的眼睛看着他,满是期待和催促。夏一南这才想起来,黎朔前几日说好了,要带狗蛋去看看游乐场。 厄港这里曾经有个小小的游乐场,只是战争年代被完全废弃了。 两人开着车过去,只看见大量蒙灰的简陋设施。很多座椅都被拆下来了,剩余的上头也爬着藤蔓,看上去分外荒凉。可这已经是附近能找到的,最好的娱乐场所了。 但狗蛋挺高兴的,跑着钻进游乐场的铁质栏杆,首先就奔向了最远处的过山车。 那是夏一南这辈子见过最简陋的过山车。与其是叫过山车,它更像是……低龄孩子玩的矿工车,轨道最高的高度也不到五六米,一程下来没有任何刺激的地方,实在敷衍。 “毕竟这是小地方,没有大型游乐园。”黎朔在旁边说,“将就一下就好了。你也别总是待在屋里研究资料,偶尔出来走走多好。” 夏一南瞥了他一眼:“是挺好。所以你接下来是不是要邀请我,去坐那个旋转木马了?” 他指的是那个报废了大半的木马,上头点缀了一圈在他看来愚蠢无比的彩灯,大部分灯泡都碎了。 黎朔就勾着他的肩大笑:“你想坐我也是可以陪你的嘛!” 那边狗蛋已经跑到过山车底下了,在轨道上东摸摸西摸摸,还试图坐上过山车的座位。现在没有任何电力,以后的很多年、直到启示病毒爆发时,战争都没结束,所以这玩意其实永远动不起来了。 黎朔过去给狗蛋讲解那些设施是怎么玩的了,那小屁孩听得很认真,眼睛都瞪大了,惊讶和向往简直能在眼中凝成水流出来。 他最喜欢的是那劣质过山车,还有游乐园中央几座城堡的模型,尽管它们没有真的被做出来过。但狗蛋盯着它们,目不转睛的,好似要把结构全部理解清楚,有朝一日能够自己造出来一般。 夏一南没地方坐,就随便抹了抹旋转木马的座位,真的侧坐了上头,支着脑袋看一大一小两个人四处走动,都手舞足蹈的。 这一幕分外滑稽与和谐,他不由轻轻笑出了声。 过了大半个小时,黎朔终于带着狗蛋又走回来了。黎朔指了指一个测力机,然后以眼神朝狗蛋示意夏一南:“让那个哥哥给你示范一下这个怎么玩,好不好?” 狗蛋还是有点怕夏一南,怯生生地往他那看了一眼。 黎朔赶忙在后头挥手,示意夏一南过来。 这点互动夏一南倒是完全不介意,于是他跳下木马,悠哉悠哉走了过来。 黎朔说的那个仪器是很常见的测力机,只要用力用锤子打下去,测力铁块升高到一定数值,就能领取对应奖品。 夏一南上前的时候,黎朔低声和他说:“你轻点,这东西经不起你砸,数值好看一点就行了。” 夏一南当然知道该收力,但究竟是怎样的度他也不清楚,毕竟他很少走进这种场所。没有锤子,他赤拳站在测力机,试探性地砸下—— 铁质的指示标记飞起来了,字面意义上的。它猛地冲破了最顶层的阻碍,落在了数米开外的地面,溅起灰尘。测力处爆开了,整个机器歪歪斜斜地侧着,嘎吱作响。 黎朔:“……” 夏一南:“……” 狗蛋的眼睛瞬间亮了,死命地鼓掌,看夏一南的眼中顿时多了崇拜。回去的路上,黎朔低声和他说:“你说,我要怎么给他解释正常人是做不到这个的?” “别解释了,”夏一南也没办法,“等他长大了,自然而然就会明白的。” 黎朔看了眼还兴高采烈的狗蛋,突然感同身受地心痛:“要是我,等长大明白后该伤心死了。” 夏一南有些无语,转而又笑了:“伤心么,伤心的话小孩子不是亲一亲就好了么?” 黎朔眼睛一亮,搭着他肩:“我现在特别伤心,真的,伤心到快死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夏一南把他手甩下去,“你不是小孩子了,不给亲。” “不是小孩子,伤心的时候是不是能做些大人能做的事情?”黎朔的眼睛更亮了。 “你一天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呢。”夏一南凑近了,压着嗓子低低笑了,“但是,可以。” 回去到厄港时,残阳已经点亮了整个海面,几只白鸟立在木桩上,闲闲梳着自己的羽毛。风中有着盐味,极远处有一团浓厚的阴云,正在接近。 来厄港那么多天,这是两人第一次见到下雨。大部分时候,这里都沐浴着灿金色的阳光,温暖总喜欢眷顾着港口。 雨天在厄港居民看来,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毕竟这不是什么出海捕鱼的好天气。 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当地的一个传说。 在传说里,八十七年前——又或许是八十八年前,在这个港口还不叫厄港的时候,第一个住在这海边的,是一户渔民。 渔民家有个有位十七八岁的少年,自小就在海边长大,生得高大俊朗,笑起来的时候很讨人喜欢。 在某一日,一位失魂落魄的旅者来到了这里。他一身饥寒,还有严重的胃病,依靠在某一个墙角奄奄一息。阴雨从天而降,一点点将他身上的温度剥离。他半睁着已经失去神彩的眼睛,看着铁青色的天空。 一把小小的伞出现在了他的头顶。感觉到雨滴的消逝,来者慢慢抬起了眼。他首先看见的是一双潮湿的靴子,然后是一件简单的白衣衫。 “先生,你还好吧?”少年如此问道,眼里是没有恶意的揣测。 旅人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句回话:“不,我一点也不好,旅途太长了。”这是他那么多年,终于能够正大光明承认自己软弱的一次。他再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裹了裹衣服不想再理会陌路人。 但少年继续问道:“先生,你需要一杯热茶吗?”见旅人不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你还需要沙发和一条毛毯,这里下起雨来真的是太冷了……” 旅人打断他:“快走吧。我在这里一秒钟也不会停留。我已经这样走了很多年了,没理由在这里留下。没有人能理解我,或者是跟上我的步伐,你不会是那个例外。” “可是先生,这里是一个好地方。它现在阴雨绵绵,等到晴天的时候就满是阳光与白帆。要是在岸边坐着晒个太阳,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少年如此说道。 旅人依旧皱着眉:“快走吧。我见过的地方多了去了。”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烤个火的话,我当然愿意离开这片阴冷的雨幕。” 旅人又一次抬眼,撞进那墨色的眼眸当中。少年向他伸出了手—— 他就真的握了上去,走出那片阴冷的雨幕。 此后是每一日都灿烂的阳光,海鸟欢鸣着,展翅俯瞰自己的领地。无数次他们一起窝在沙发里谈天说地,聊着一天的见闻。 旅人觉得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行者,过往的流浪与漂泊都将结束。 故事的结局写在了船帆上。少年乘着船往天边而去,旅人一如既往在他身后目送。几小时后阴雨沉沉压在了天空之上,海面的惊涛狂浪席卷了一切。这是一场太过漫长的航行。 旅人等了很久很久。等到这一天的白鸟全部飞尽,等到无数次夕阳被山脉吞没又重新取代明月的光辉,等到这寂寞的海面终于林立起诸多建筑,人来人往。 他在信纸上写道:“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是久别重逢。” 他想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文艺的一句话了,但他甚至不知道这封信该往哪里寄。想了想他在后边加上了一句话:“而你我都无法改变的是,这是一场离别。” 故事开始在铁青天幕,生长在港口的微咸海风里,与海鸟一同盘旋缠绕在记忆深处,而结局写在了白色船帆上。 少年扬手道别,来自旅人的目送。这是一个重逢与离别的地方。 几乎像是一个诅咒一样,往后像这样别离的故事还有很多。船帆上来的人与乘火车的人在此相遇,最后又走向分离。 附近的人将港口命名为厄港,因为这里的一场场永别。某种意义上来说,尽管这里终年阳光灿烂,这里也不是那么好的地方。 每当阴雨天,厄港的气氛总不是那么好,暗沉沉的天光压在了头顶,所有白鸟都不见了踪影。夏一南和黎朔在这样的天气,回到了家中。 疯了一整天的狗蛋累了,洗澡后就上楼睡觉去了。夜深时他们的呼吸炽热,在嘈杂的雨声中似乎都有些疯,雨夜微凉空气里,只有彼此的心跳是温暖的。 第二天仍然是阳光灿烂的好日子,厄港缓缓在晨曦中苏醒,人们行走在海边,远处有鱼群溅起的浪花。 这样乏善可陈的日子,确实能让人不自觉忘却一切,丢下旅途的疲惫,永远停驻。 89.厄港鸟(3) 狗蛋最喜欢的事情, 一是看夏一南那些枯燥的研究报告, 他不识字,只是觉得那些图案和公式很有趣;二是在游乐园里看到的城堡模型, 偶尔还在白纸上涂涂画画;三是晚上眼都不眨一下盯着星空,持续大半个小时,这几个星期来雷打不动。 “你说他脑子没事吧。”夏一南真心诚意担忧道。 这是又一个晚上, 狗蛋爬上了屋顶,坐着看港口深蓝夜幕上的漫天繁星。 黎朔拿手肘怼了他一下:“别这样说别人小孩子。” “我是认真的。”夏一南说,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 他很可能是受过什么刺激, 然后把所有的喜爱放在夜空中之类的。” 黎朔沉默了一会,摸摸下巴:“……不清楚, 等他开口说话的那天吧。” 这一天没有让他们久等,准确地说,在这个晚上就到来了。狗蛋好不容易才从屋顶下来, 在黎朔递给他一杯水的时候,很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黎朔没听清, 愣了一下:“什么?” “谢谢。”狗蛋这回大声了一点,声音因为长久没开口而干哑,他以有些生硬的发音和语句表达自己的感谢, 身躯有点颤抖,“我喜欢你们。” 黎朔和夏一南对视, 眼中都是惊讶。第一是因为这小屁孩终于开口了, 第二是因为, 他的口音并不标准,发音与吐字的腔调都是帝国的方式。 狗蛋见两人迟迟不应声,有些无措地站在屋里,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黎朔赶忙蹲下身,摸摸他脑袋:“不用谢,我也喜欢你。时候不早了,赶紧上楼去睡吧,明天再带你出去玩。” 狗蛋被他带了上去,黎朔下来后揉揉眉骨:“麻烦了。” 夏一南半躺在沙发上,闲闲说:“你惹的事情。一年多前有艘帝国的小型舰船在附近被击沉了,没找到几个幸存者,他应该是被海浪卷到了厄港这边。” “怎么会有人带孩子上军舰……而且现在也不能放任他不管啊。”黎朔在沙发上坐下,“小孩子学东西快,这一年来光是听,也会说挺多联盟语了。我刚刚问了他几句,他都能简单回答上来,只是不肯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他今天可是好不容易才开口的,”夏一南说,“大概是不清楚自己的语言模仿得怎样吧。” “事实证明,他模仿得并不好。”黎朔叹口气,“小时候的口音可没有那么容易能抹去,他应该也不会在其他人面前开口,暂时没有事情。” “那以后呢,”夏一南坐起身,“我们不可能一直留在这个地方。” “只能找个好人家,或者送去福利院了。”黎朔微微皱眉,“但这个口音……” “……”夏一南拍拍他的肩,“慢慢再想,还有时间,先教他识字吧。” 这里确实看上去有充足的时间,日子朝厄港大爆炸的那天缓慢前进,然而忧虑无用,所以两人仍然懒懒散散地活着。 习惯了刀尖舔血的岁月,这样的和平简直像是梦境。 夏一南和黎朔的兴趣爱好基本上截然不同,一个沉浸在绝对理性的世界里,每日与数据为伍,一个能画出色彩艳丽的画卷,不论什么乐器都能上手。 明明是彼此无法理解的领域,两人却又有足够的耐心。黎朔愿意听夏一南高谈论阔各种科学理论,从外骨骼的流线设计到阿尔法的加密方法,而不嫌它们冗长。而夏一南也愿意听黎朔弹一下午钢琴,偶尔躺在沙发上,看看那些音乐家的生平。 有一日午后,窗外还是大晴天,夏一南躺在沙发上睡了一场慵懒而惬意的午觉。 醒来时他看见门被轻轻推开,小屁孩拿着刚买的风车,一溜烟笑着跑上了楼,黎朔在无奈提醒他上楼梯时要慢点,不然容易摔倒。 那天金灿灿的阳光实在太好了,夏一南半眯着眼,看门口那人的身形被阳光勾勒,影子径直拉进了屋里,落在他的身边。 和过往的每天都一模一样,他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在这个午后,黎朔如往常般朝他笑了,眼中盛满汹涌温暖的情绪,那被人类定义为“爱”,令人类感慨悲叹又眉开眼笑,被人咒骂也被人盛情赞美。爱永恒而不朽,古往今来没一人能够逃脱,即便是孤单的旅者。 而他手背上微微突起的血管,此时于光线下,已经是淡金色。 在这一刻夏一南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一方面觉得厄港的这时光已是永恒,光是和黎朔并肩眺望远洋时,故土这种东西,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而一方面,他又不自觉在心中把这当作两人最后的岁月。 此时距离黎朔所说的两年,仅差几个月而已。但那又怎么样呢。死亡谁又能真正逃脱呢? 黎朔在阳光下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夏一南便笑到眉眼弯弯,勾着他脖子回吻。 几天后晚上黎朔看书时,给他读了一段话—— 「神秘的暗影在我身后拉着我的头发步步后退。 我挣扎,一个威严的声音问道: “猜猜是谁抓住了你?” “死亡。”我回答。 但是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起:“不是死亡,是爱情!”」 几日过后,夏一南坐着火车回到了军区。在经过三个隧道,十七家工厂,瞧见了三十三个烟囱后,他抵达了联盟的核心军区。 在那里,曾经由他主导开发的能源终于问世。它确实和预想中的一样,拥有极其巨大的潜力,与足以彻底改变战局的力量。 将领坐在会议桌旁,夏一南站在所有人的面前,环顾四周,每一人脸上都写着激动与迫不及待。 整个联盟等待着他,给这个全新的世纪命名。 夏一南看着屏幕上缓缓跃动的、有着异样美感的淡蓝色物质。 那不是液体也不是气体,人类还没有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汇,去定义它的存在。在往后的很多年里,直到深入太空,他们也没有完全掌控这种力量。 但它终止了这场战争,给人类带来了无尽的灾害,与此后长久的繁荣。只要有了它,异能可以被任何一个普通人掌控,阿尔法能有足够能源去支撑庞大的算法,星舰将以光速飞掠过穹宇,穿过星云和陨石群,就连太空深处的恒星都触手可及,阿瓦隆在召唤。 这样遥远的将来,在座的这些人,都是全然无知的。 在诸多目光下,夏一南缓缓开口:“就叫它,‘信’吧。”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命名,可这个名字就像是在久远岁月前,就已经被定下,只等着此刻的脱口而出。 就这样,在潮水般的掌声四起时,他突然泪流满面。 所有人只当他太激动,纷纷笑着上前,送上热烈的祝贺。“为了人类的荣光!”他们在欢呼。但情绪失控来得是如此突然和莫名,夏一南急匆匆地退场,路上被迫拿袖子擦了擦泪水,只是视野前怎么样都是模糊的。 在走廊某个拐角以后,他被扯住手臂,转身时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那是一路从会场跟过来的黎朔,见到他这幅模样,眼中带上了讶异和慌乱。 只是夏一南没主动说的东西,他也不会去问,更何况现在不是什么好时机。他只是紧紧抱着夏一南,感受他沉闷的呜咽,怀中身躯微微颤抖,泪水逐渐把他的衣服都打湿了。 两天后他们就回到了厄港,继续悠闲的生活。在某个异常沉重的梦境里,夏一南终于醒来,看见了舰船内的天花板。 他回到了前往罗岛的旅途中。 徐承正在船上忙前忙后,几个科研组的人员在调试仪器。黎朔站在船头,眺望极远处已可见身形的岛屿。 百余年后的罗岛并没有鲜明不同,只是由于战争,上头的居民撤离了不少回到内陆。但仍然有人住在其中,比如凯尔森的妻子。 这座还未沉没的岛屿,最开始是度假休闲的圣地,现在也显得安宁,就像战争从未降临过。 终于登岸,夏一南落脚在沙滩上的时候,回到看到辽阔的海面上,古老的白色灯塔仍然伫立着。 前往岛屿深处,路过了许多废弃不用的建筑,徐承满是好奇地四处打量,终于在见到一座占地宽广的建筑时,回头带着疑惑看向黎朔。 “哦这里啊。”黎朔打量了一下,“是这里当年的一所精神病院,叫白墙医院,现在应该废弃不用了。” 徐承直楞楞地点点头,看黎朔的眼中又多了几分崇拜,然后望向院墙里头。 夏一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医院的外墙被藤蔓爬满,许赌神最喜欢打牌的桌子上也全是灰尘,几只雀鸟停在上头,叽喳鸣叫。林老太精心装点过的门框,上头装饰也褪去了大半颜色。 花园里长久没人打理,杂草取代了原本娇艳的花。后门锈死了,同样被植物紧紧缠绕,阳光打下,这简直像是什么油画场景。 夏一南在门口站了一会,才离开。 虽然带着几个科研人员来罗岛的调查纯属敷衍,可真正工作起来,夏一南还是等了三四天,才找到机会独身前往灯塔。 此时距离罗岛被帝国占领,还有一个月,距离它彻底沉没,还有十余年。 黎朔还有别的任务,隔了几小时,才在黄昏的光中去到灯塔脚下。他爬上层层楼梯,很快就注意到了这座废弃塔楼里的不同,每一楼层内,都多出了很多仪器。 那些仪器看上去极为专业,密密麻麻塞在灯塔之内,现在都落满了灰尘。 来者对这里狭窄的空间明显不满意,又改造了楼梯,凭空多建了好几层楼,彻底改变了灯塔原本的结构。 黎朔试探性去往了几层,看到了住宿区、办公室、实验室和许多他见都没见过的设施。 一个庞大的团队曾经来过这里,留下了这一切,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一起离开了,没有留下半点讯息。 为了有更多楼层,里头的天花板很低,走起来有种压抑感。所有的器材与床铺堆挤在一起,衣服晾在办公台之间,占据了每一寸可以用的空间,难以想象在这灯塔里生活和工作,是如何逼仄和难受。 黎朔最后抵达顶层的时候,看见夏一南坐在一堆杂乱的纸张中。 他一动不动,手中抓着一个黑色的设备。 “怎么了?”黎朔走过去。 夏一南这才好像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回头,发现是他后身躯才放松下来。他没说话,摆摆手示意黎朔坐在他身边。 黎朔席地而坐。夏一南轻声说:“这里的资料,就是希尔德当时拥有的。后来我把它们拿到车站之后,它们又被阿诺德带往了太空,被阿尔法扫描入系统,最后被克莱尔反复分析。但是当时希尔德,与后来的克莱尔,都没有见过完整的资料。” “现在,”夏一南环视周围,“所有的资料都在这里。”他随手拿起一片纸张,上头是杂乱的文字,黎朔从来没见过。 他继续说:“这种文字,我在车站里教授的笔记上看到过。后来,又发现阿尔法拥有识别它的能力,据克莱尔说,是在最初编程的时候,就被乔朗写入了解读方法。现在,虽然不多,但我开始能慢慢看懂这些文字了。” 远处巨大的落日下沉至海中。 夏一南侧头看向黎朔,一字一顿地说:“不论希尔德尔还是克莱尔,他们是对的。那种超然人类的存在,是真实的,是一整个群体。” “我们不是早该猜到了么,星之彩就是它们的一员。”黎朔故作轻松说,但他心中同样沉甸甸的,觉得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是的,所以这不是让我惊讶的事情。”夏一南扬起手中的黑色设备,“你听这个。” 这是个他们从没见过的录音设备,直到今日,还有能量把其中的内容播出。首先开始的时候是一阵杂乱的嘶嘶声,几秒钟后清晰的人声传来—— “这里是黎雅信,进行第十九次实验。”偏低沉的女声传来,“测试内容:如何理解人类无法触及的领域(27),实验对象:十位精神病人,分别呈不同症状,以及组织内十位保密人员,身体状况健康。” 又一阵杂乱的声响后,她继续陈述。 “本次实验是至今最成功的实验,我们,”翻动资料的声响传来,“我们发现,在利用新能源改造身躯后,完全理解时空跳跃对普通人类而言,仍然是不可能实现的课题。” “也许生来我们的大脑,就不适合理解这种知识,理智在这问题上没有任何的帮助,完全变成了我们的阻碍。光是普通的短距离空间跳跃,没有实验对象能够完成,尽管他们拥有的能力,足够让他们短时间穿梭在时空内。” 一阵翻动纸张的声音,还有落笔书写的摩擦声。 “前几次实验里,精神病人在其中有了一定的领先,首先成功的那位进行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跳跃,我们在二十二点三十分,在同样的地方与他相见。” “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巨大的启迪。这位成功的精神病人,通过妄想自己能通过打开不同的门,就能前往不同时空,得以运用这种超乎人类认知的力量。根据新拟的计划a13448724,我们开始另一角度的测试。” “这种自我催眠的方法被运用到每个实验对象上,七十二小时后,三位对象取得了成功。” “也就是说,”黎雅信的声音带上了难掩的疲惫,“不论是催眠还是洗脑,我们必须得把这些知识,转化成我们大脑能够理解的模式。” “对于那位病人而言,‘门’正是将他穿越的力量进行了合理化,化为了他认定的‘合理的事情’。在我们的常规认知内,‘打开门’也代表了空间的一定移动,门的背后如果出现全然不同的景象,是较容易接受并理解的,这是一个很好的想象媒介。” “先前说过,在这件事情上,理智和对这个世界的固有认知,是我们最大的阻碍。我们必须跳脱出这个思维圈,必须逼迫自己相信,这是人类力量可以实现的事情,这是自身拥有的特殊天赋,不然就永远无法运用这力量,不然就会陷入永恒的疯狂。” 又是一阵嘈杂的翻页声。 她最后说:“今天……今天的总结到此为止,明天继续第二十次实验。此次试验结果:十七位实验对象仍然适应不了身体的改造,全部死亡。此后死者呈复活的倾向,身上有青筋爆出,血液呈暗绿色,我们未弄清楚原理,还在继续研究。” 黎雅信的声音远了一瞬,似乎是偏头在和旁边的人讲话:“你明天继续安排一下实验吧。” “好。”一个听上去温和而冷静的男声传来,很年轻,“明天的小实验由我来负责。” “交给你了。”黎雅信深深叹了一口气,关掉了录音设备。 …… 夏一南手中的设备停止了播放,他一言不发。黎朔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一切都太混乱了。 刚才和黎雅信对话的男声,他们都很清楚,那是夏一南的嗓音。 90.厄港鸟(4) “还有这个, ”夏一南从脚边一大堆纸张里, 抽出了一份陈旧泛黄的档案。 “这个组织里,只有外勤人员才会有详细的档案, 其他实验人员和实验对象的名字基本上没有记录。我找到了周辰翊的资料,另外还有一个人,叫夏启明。” 他拿出的档案上有张模糊的照片, 因为某种原因,照片上那人小半张脸都被撕掉了, 但从依稀的眉眼依旧能看出, 和夏一南有七八分相像, 笑起来的时候带了些痞气。 “长成这个样子,”夏一南看着这份档案说, “说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自己都不信。” “……”黎朔沉默了会,说, “先回去吧,不然晚上他们就过来找我们了。找时间把资料偷偷带回去。” 夏一南摇头:“我要留在这里。希尔德从军部拿到的资料是毁坏后的版本, 有可能是被战争毁掉的,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我担心出什么意外,还是在这里, 把这些东西都看完比较好。” 他环顾四周,继续说:“只是让我觉得奇怪的是, 这里的所有资料都显示, 他们没有成功完成‘信’的提取。所以他们为什么离开, 之后去了哪里,又到底走到了哪一步?我为什么又忘了这些?” 黎朔叹口气:“这样,我跟他们说一声,晚上在这里陪你好了。” “行。”夏一南点头,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档案。 上头的夏启明年近中年,含笑眼眸中仍然有着锐利如剑的光。 晚上黎朔给几位兵士说了声,徐承执意从罗岛上乘船过来,给他们两人送了晚餐。只是黎朔不敢让他进入灯塔,只站在岸边和他寒暄了几句,就与他告别。 这天晚上灯塔内的灯火没有熄过。 那些资料散乱成一地,杂乱无章,得一点点整理起来。然而其中又有很多破损处,大概是因为长久这样暴露在外,受潮得厉害,字迹有些模糊。加上那些人类从没见过的文字,夏一南看得也是一知半解,只能猜测性地阅读,更拖缓了整理和分析的进度。 这件事情上,黎朔只能先整理好外勤人员的档案,然后在旁边帮夏一南把归类好的文件放在一起。 到了后半夜,连搬运文件的工作都没有了,夏一南借着灯光开始翻一本厚厚的资料,上头的字细如蚊足,生涩难懂,全部都是实验报告。 在他右手旁还放着周辰翊的笔记,虽然破损大半,可仍然能看出,他一直在追寻这些高等存在的脚步。星之彩也在他的记载之中,周辰翊曾经亲眼见到星之彩升空的宏大场景,与空中绚烂浮光不同的是,脚下遍地的尸骸。 然而周辰翊一直追寻的身影,名叫哈斯塔。 哈斯塔身着飘飞的黄衣行走在世间,被称作黄衣之王,也被称作遥远的欢宴者,不可名状者。 这时候没黎朔什么事情,他已经忙了一天,靠着灯塔的墙壁逐渐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破晓,夏一南仍然在翻看那些资料,和他睡着前的坐姿都没多少变化。 “还在看啊?”黎朔站起身来到他身边,“先回岛上休息一会吧,我们还可以再在这里留上几天。” 夏一南没抬头:“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右手背上黄印的事情么?” 在阿瓦隆的某天,夏一南跟黎朔讲过这个印记的存在,包括他使用它的时机。 “记得。”黎朔点头。 夏一南指了指其中一段文字,那些字仍然是扭曲的形状,仿佛是被孩童信手画上:“我找到它的用处了。虽然这段我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但是能大概猜到完整意思。” 他继续说:“曾经有个人告诉我,如果在这个世界我觉得人类能够继续走下去的话,就一定要用出这个印记。我忘了很多东西,但这件事情,我一直记得。” “这个黄印,是用来固定我经历过的事情的。” 夏一南拿出另一份厚重的文件:“这个是黎雅信的研究。她在数十年的研究里,通过其中一位高等存在的力量,证明了平行世界的不存在。所以我以为的世界跳跃根本不存在,我只是在同个世界的不同时间点上行走。” “平城市也好,阿瓦隆也好,都是同一个世界。联盟因为乔朗留下的指示,不惜下线阿尔法,也要保证星舰能够按时完成,带着阿尔法以及阿尔法x前往深空。” 他微皱着眉:“理论上来说,只要我能再回到过去,就能轻而易举改变一切。而黄印阻止了我做出这样的事情。凡是我在那个时间点经历过的事情,用出黄印后,就会被永久固定下来。” “简单来说,你在平城市的某一天画了一幅油画,被我知道了。用过黄印之后,不论是谁试图跳跃时间去更改,你都会在那一日画出同样的油画,这一点是不可转变的。” 黎朔的目光闪动了一下:“等等,也就是说这些人……” “对。”夏一南说,“尼坤也好娜塔莎也好,徐承也好安琪拉也好,都会死在未来,不论我们在今天怎么试图去阻止。” “就比如说徐承,你能帮他挡下战场上的那颗子弹,但你无法阻止几十年后的平城市里,他会以‘审判’的身份与我相见。现在再怎么劝阻尼坤,他也会在那天晚上吞枪自尽。安琪拉即使不参加联盟的特殊兵种计划,也有另外被洗脑的途径,最后变成‘死亡’。” “这些都是写好的结局,现在的我们,只是参与了过程而已。” “包括乔朗命令阿尔法下线。如果……如果不用黄印,这些明明都是可以转变的。只要有了阿尔法,地面不至于那么快沦陷,死伤数目也会减少太多。” 夏一南放下资料,有些烦躁地走到窗口边,入目的是宽广的海洋和明亮的旭日。 他拿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许久后低声说:“所以,所以,我都他妈的做了什么啊。” 离开白塔的时候,夏一南带上了些许没看完的资料。快艇乘风破浪,身后庞大的灯塔缄默无言,立在晨曦之中。 从昨天下午到今天的高强度分析,让夏一南在路上也不禁昏昏欲睡。然而在接近罗岛沙滩的时候,他猛地惊醒—— 他右手背上的黄印突然亮起。 很快亮起的光带了灼烧感,炽热的感觉透过表皮,如毒蛇一样咬向每一滴血液! 这痛感来的实在太过强烈,夏一南浑身顿时都被汗打湿。前头黎朔注意到了异常,回头正准备询问,却看见夏一南猛地扑上来,死死拽住了他不让他回头。 在黎朔身后,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有一人身着飘飞的黄衣。 它不知是何时出现的,站在了波涛之上,缓慢而安稳地朝他们船只的方向行走,脸上带着无法描述的面具。黄衣与远处朝阳的光几乎融为一体,周身有淡淡的光华,行走过的水面无波亦无纹,就算偶尔大起来的浪潮,也无法撼动它的脚步分毫。 这一幕好似神迹。神明行走于世间的水面上,审视自己的领土,准备赐予信徒以福音。 然而它带来的并不是福音,和它对视的瞬间,黄印的痛楚达到了巅峰,就像是生生要把他那处的血液蒸发,骨头碾碎。光是这么看着,天空中已经密布着冰冷的眼睛。 在这样的痛苦和错乱里,夏一南根本说不出一个字了,他只是死死拉住了黎朔,用尽毕生力量不让他回头看去。如果直视这样的存在,正常人类会变成怎么样,他根本不敢去想象。 所幸黎朔理解了他的动作,即使本能觉得不安和压迫感,也没有回头。 几秒钟之后耀眼的光闪过,灯塔在狂风中爆炸,大块的碎片连同那些烧着的资料落入水中! 很快又是一道亮光闪过,继而是第三道,第四道,所有灯塔的残余碎片都被碾碎了,资料更是灰飞烟灭。 黄衣者缓缓回头,以那诡异的面具面向了他们那孤单的小船。那是太过压倒性的气势,光是这样子夏一南就能清晰意识到,自己完全不是它的对手。 近百米的巨浪在它的挥手间,突然自平静海面上拔起,带着巨大的阴影扑面朝船只压下,夏一南最后能清晰看到的,就只有完全被浪潮掩盖的朝霞。整个世界天翻地覆,他沉向了漆黑海洋的最低端。 …… 再醒来的时候,夏一南看到了白色天花板。 身躯有种疲惫感,全身肌肉都在酸痛。他缓了好一会,才有力气靠着床头坐起。黎朔就趴在他床边,感到动静立马醒了。 自那日夏一南昏迷了近三天,也没有发烧也没有任何疾病的现象,只是单纯失去了意识。 “我后来带着人回到了海上,”黎朔说,“但是找不到是什么袭击了灯塔,只在一处海底找到了一具尸体,穿着黄色的长衣。” “它死了?”夏一南问,还有些恍惚。 “不可能是他。”黎朔说,“那具尸体至少死了几个月了。” “不,”夏一南揉揉眉骨,努力理清混沌的思绪,“根据周辰翊的说法,哈斯塔喜欢附身在死者身上。有可能,有可能它借那具身躯,现身在我们的面前。” 黎朔沉默片刻:“那天出现的是哈斯塔?” “我想是的。”夏一南挣扎着想起来,“那些资料在哪里?” 黎朔把他摁住:“你先休息,我……我把剩下的资料给你拿过来,我们只能努力抢救回这些了。” 最后资料到手的时候,只要很简单的十几份了,残破不堪,被水浸过以后皱巴巴的。 夏一南目光沉沉,随手翻阅了几下就确定了,这就是最后希尔德和克莱尔拿到的版本。 他喃喃:“原来是这么被毁掉的。”几秒后,他猛地挥拳砸向墙壁,“草他妈的这都是什么事啊?!!” 黎朔赶忙制止他之后的动作:“我们还有机会的。如果真的是哈斯塔,它那天没有杀死我们而是消失了,证明它在这个世界还没有足够的力量。” 夏一南愣了几秒,这次终于忍着头晕挣扎着起来了:“对,你说的对。现在要把所有的资料带回军部去,黄印固定的世界里,希尔德和克莱尔一定拿得到这份资料。而且……” 他顿了顿:“不管这个组织究竟想做什么,他们的目的都该被其他人知道。我要把那种特殊语言的解读,写进程序里,这样即便是我死了,也有人能继续解读这些。” 黎朔扶着他起来,沉默片刻:“我希望不会有这么一天。”他看了眼外头波光粼粼的海面,“但这样子,不就符合克莱尔所怀疑的,是乔朗把语言的解读放入了阿尔法内么。” “是又怎么样。”夏一南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点线索,怎么能在这里断掉。” 他再次恍惚了片刻:“对,还有厄港。那个时间段如果去往罗岛,说不定还有完整的资料!” 他走到了一扇门前,深吸一口气,然而在手放到门把上的时候停住了。 现在他知道了,门后的世界不是真的,只是他进行想象的一个媒介,一个将他穿越合理化的途径。 只要知道真相,就无法从脑袋里移除,他努力回想起过往穿越时的感觉,可再怎么也没办法回归最初的状态了。 他的理智他的思维模式他对世界的固有认知,牢牢把他局限在“人类”的范畴,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门就是门,一扇普通的门。 这天夏一南不知自己进行了多少次尝试,强行调用力量到怪异眼睛都浮现在视野内,几乎再次丧失理智。最后他颓然地蹲在门外,对着波涛次次拍打的海滩:“不行,我做不到了。” “黎朔,”他声音干哑,“我们要被困在这里了。” 91.厄港鸟(5) 三日后他们乘船离开了罗岛, 之后乘着火车回到了军部。 一路上夏一南很少说话, 大部分时间是黎朔在侃侃而谈,活跃气氛, 而他偶尔附和一下。最后黎朔没办法,揉揉他脑袋说:“别想了,我们还有机会的。你肯定能掌握这种力量的。” “我自己都没有信心。”夏一南说, “但你呢?你是怎么跟我一起穿越的?” “具体很难解释,但我算是绑定了你的意识。”黎朔说, “所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夏一南沉默片刻:“有件事情, 是黎雅信他们研究的, 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什么?”黎朔拿起桌面上的小刀,开始给他削苹果。 “只有同样高度的生物, 能够彼此杀戮。”夏一南说,“也就是说,之前我们在不同的时间点都没有真正死亡, 是因为普通的人类没办法伤到我们,我的主体意识一直都在。但如果那真的是哈斯塔, 它就和星之彩一样,如果你我被它们杀了,很可能就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那你穿越的这些身躯, 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黎朔问。 “我不清楚,相关的文件我还没看到。”夏一南揉揉眉骨, “但从始至终, 他们研究的内容都是本体进行的穿越, 没有提到占据别人的躯体。所以现在最可能的就是,我穿越的对象全部都是自己。” 他继续说:“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那些人的言行举止都和我如出一辙了。但……但这又不是完全的时空跳跃,穿越的时候时间依然在往前走,等于同时有多个我存在,这不符合他们的研究。” 夏一南皱着眉,微微垂眸,再次陷入了沉思。 黎朔看了看他,递给他削好的苹果:“没事,我们还有时间。” “如果哈斯塔还能过来,我们要怎么办?”夏一南接过来,拿在手中迟迟未动,“这个组织窃取了它的力量,现在它当然想要杀掉我们。我打不过它的。” “等它来了再想吧。”黎朔笑说,“而且我也没你想的完全是个普通人,短时间直视这种存在,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战斗里还是可以帮到你。” “那你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夏一南瞥了他一眼,“也是从这个组织?” 黎朔愣了愣,搂着他:“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有就是了。赶快吃苹果吧,待会氧化了不好。” 回到军部,徐承一下车就急匆匆去看马匹了。大红马见到他后欢快地打着响鼻,徐承拿着新洗好的胡萝卜,慢慢喂它,唠叨着这些天的见闻。 此后的三四天,夏一南一直在反复研究剩余资料,最后找了一处隐蔽的档案室放好。这些与阿尔法无关的数据,按照规定是无法上传的,他也并不着急。 带他去档案室的是尼坤,检查的时候,他随手翻了一下那些资料:“这些都是什么?”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先放着慢慢研究吧,可能以后对我们有帮助。”夏一南说。 尼坤皱着眉看了会,下意识又扯扯自己的领带,确保它端端正正地待在胸前:“这看上去像是什么妄想症患者写的,教授你确定要留下来?” “确定。”夏一南说。 于是尼坤挑挑眉,不置可否地哼了声,打开了档案室的大门。 数年后他会在克里斯托弗的威胁下,带着醉心研究神明的希尔德重返此处,取得这些资料。在黄印固定的世界里,阿诺德注定会把它们带着一同前往太空,录入阿尔法庞大的系统中。 接下来的数日,夏一南还在外骨骼的研究中,黎朔倒是历经一场成功的突袭行动,晋升成了将军。 这时有了“信”的联盟,已经能够步步紧逼帝国,但厌战期到来,两边的士气极为低落,暂时有了一段和平时光。 平城市自联盟建立起,就是官僚的聚集地。眼下在数年来首次歇息中,骨子里的奢华与散漫又爆发出来。 上层考虑到兵士情绪,破天荒同意举办庆功宴。说是庆功,实际上得空参与的人并不多,宴会极其简陋,所谓的佳肴也就比平时口粮丰盛一点。 宴会上没有晚礼服,不论男女只有亲一色的黑色军装,聚集在一起好似鸦群。 乐声有些磕磕巴巴。狭窄的空间里极度混乱,一帮人聚在一起点烟闲聊,一帮人在大快朵颐,就在他们三米开外,就是跳舞的几人。 娜塔莎才来军部没多久,已经因为冷冰冰的面庞和不近人情而出名。也有人抱着尝试一下的心情去邀请她,就是都被拒绝了。 于是黎朔整理好衣衫,向她走了过去。 娜塔莎面对他的邀请,仍然是一脸漠然:“黎朔将军,还有几位女士没被邀请。就关系远近而言,我觉得您应该去邀请她们。” “别这么不解风情嘛,”黎朔并没收回去手,笑道,“舞会上不论邀请哪位女士跳舞,都是应尽的礼仪。” 娜塔莎默不作声盯了他几秒钟,然后把手搭在黎朔手上。 舞曲还在磕磕绊绊地进行,娜塔莎说:“我还是认为,您应该有更想邀请的目标。” “是的,”黎朔叹了口气,直言不讳,“但现在人在泡着实验室,怎么拉都拉不出来。” “哦。”娜塔莎说,很干脆地切换了话题,“您之前在突袭行动的指挥里,说实话有几处的判断,我并不是特别理解,能否现在解释一下?” 黎朔:“……你是因为这个才和我跳舞的?” “总体来说,是的。”娜塔莎说,“如果这让您感到不快了,我很抱歉。” 黎朔笑了笑:“没事,你之后单独来找我吧,我给你解释。”他引着娜塔莎转了一圈,“但现在,我们还是专心跳舞吧,美丽的女士就更不应该辜负这样的夜晚。” “好的。”娜塔莎点头,果然之后就再没提起这方面的话题。 结束时她再次向黎朔道歉:“将军,抱歉破坏了您跳舞的兴致,改日我会还您一场舞的。” “都说了没事。”黎朔摆摆手,“再说吧,会有机会的。”他突然笑了,“你这种认真劲,倒挺像我一个朋友的。” “是您想要邀约但是失败了的那位么。” “……是,”黎朔苦笑,“别说的这么直白嘛。”他顿了顿,又说,“你很厉害,在未来的某天,可能可以站在比我还要高的位置。” 娜塔莎这次没接话了,眼睛里突然就燃起了好战的、跃跃欲试的光。 数年后在平城市的地下车站,人人都知道,黎朔从一开始就是她的假想敌。后来直到娜塔莎死在了古堡下与白光的搏杀之中,也没有弄清楚两人究竟是有何渊源。 猜测有很多,没有一人想起这场在2143年的简陋宴会。那时还没有爆发的病毒,战况一片光明,他们跳了一支舞,一支再也没被姑娘还回的舞。 舞会结束,黎朔独自回去,听到了楼上的交谈声。 那上头,身着白色长袍的夏一南抱着一堆资料,和实验人员行过长廊。兴许是感受到黎朔的目光,他也望过来,笑了笑。 这么多天,足够夏一南这种理性的人收拾好情绪了。所以那眼神居高临下,一如既往带来些张扬与调侃。 黎朔想起,当时在车站里他就是回忆起了这一幕,才断定夏征有着和夏一南一模一样的眼神。 原来是这样,从始至终都是这个人。 …… 尼坤每天打扮要花上大半个小时,昂首挺胸审查自己的领地,热衷于和黎朔斗嘴,也不知怎么两个将军级别的人非要这么斤斤计较。 娜塔莎还是一脸冰冷,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徐承牵着他的大红走来走去,很腼腆地和人打招呼,偶尔劝劝黎朔和尼坤的架。 有一天黎朔就叫住了徐承:“喂,和我打一场吧,你不是一直想这样么?” 徐承有些讶异,结巴到:“是、是的,您是怎么知道的?” “反正就是知道了。”黎朔笑说。 当时在车站里,他只能和“审判”一决死战,现在至少能弥补一下这个遗憾。 在不断尝试穿越,却依然失败的情况下,夏一南只能接受暂时会在这里过上一段日子的事实。 他经常从高处看向被阳光拥了个满怀的平城市,看见街道上的小医院,安琪拉·塞西尔穿着飘飞的白裙,走在阳光下,每天照顾着不同的病人。 偶尔他也会乘着地铁,去往不同的城区。这个时候的地铁明亮又干净,上头坐着各色的居民,一走出站口就能看见明媚的天光。 此后日子还在平稳向前,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如一辆永不回头的列车,奔向结局。 终于在某个晚上,夏一南在沉睡过程里,再次感到了沉重的牵扯感。他想要醒来,只是仍然被一片混沌的黑沉沉缠住,无法脱身。 醒来时,他看见了厄港的晨曦。 黎朔还是在他身边。狗蛋已经乖乖等在客厅,准备吃早饭了。最近黎朔在教他看报纸,他脑子聪明,学什么东西都快,就是帝国口音怎么样都带了点。 夏一南看日历,此时距离厄港大爆炸,还有三天。 “今天我们就走吧,去罗岛。”他和黎朔说。 黎朔犹豫了一下:“要不等到明天?明天能送狗蛋走,今天晚上我答应去带他看星星的。” 夏一南说:“也行,刚好能和军部那些人说一下,让他们准备安排过去的途径。” 狗蛋坐在餐桌前,瞪着湛蓝色的眼睛:“你们要走了么?” “我们没办法一直照顾你。”黎朔坐在他对面,“我们的工作很忙,要是……要是有机会,我们会来看你的。” “哦。”狗蛋点头,只是掩藏不住自己的失落。 福利院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会有人带他过去,继续生活,直到被领养的那天。黎朔还特意找人叮嘱了福利院里的人,说明了口音问题,让他们多加照顾。 吃着早餐,过了会小屁孩犹豫一下,又磕磕巴巴地说:“我听到过,你们说什么星星,还有什么、时空和力量什么的。那些,是真的么?” 黎朔和夏一南对视一眼。他们已经尽可能避着狗蛋谈论这事了,但毕竟同处一个屋檐下,大概还是不小心被他听到了。 不过反正是小孩子,大概不会想那么多的。 黎朔笑了笑:“你不是喜欢看星星吗,几天前还说过要当科学家?所以你要好好学习,”他指了指夏一南,“以后就能像这个哥哥一样厉害了,就能去到太空了。” 狗蛋使劲点头。 当天晚上,黎朔和夏一南果然带着他去了附近的小山上。 那里有个斜坡,长着草和几朵小花。根据预测这天晚上会有流星雨,黎朔才带着这小屁孩来的。三人坐在了草地上,背后是棵歪脖子树。 一般来说,正常的流星一分钟只能看到几颗,但显然今天的流量比平常大很多,每分钟平均有十余二十颗流星划过,它们与大气摩擦时物质在电离,发出耀眼的光。后半夜整个漆黑而清晰的夜空中,流光都在欢呼着奔涌向地面,像是逆向的烟火。 “按照这个流量,这已经算的上流星暴了。”黑暗中夏一南笑说,轻轻握住了黎朔的手,“我们运气很好。” 狗蛋看得目不转睛,不时发出欢呼声。 有那么短暂的几分钟,流星少了些,他终于得空回头,和两人以不甚熟稔的联盟语认真地说:“我爸爸说要是去到天空上,就能在星星里看到自己想见的人。他说过、说过要经常看我,可是他没有回来,是个骗子。” 据狗蛋平时无意间说的话,两人都知道他的爸爸是那艘沉没军舰上的兵士。 黎朔刚想说些什么,狗蛋就拱到了他的身边坐着,抬头看他,继续磕绊着,引入了说起这个话题的真正目的:“妈妈说过,骗人是不好的。你们、你们要是没回来看我,等我当了大科学家,就去星星上找你们。” 他又扭头看着夜空,湛蓝的眼眸中满是渴望。 “……”黎朔哑然失笑,摸摸他的脑袋,“你很聪明,总有一天能去探索星空的。”他柔声问,“在这之前,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吧,之前怎么总是憋着不说呢,是怕其他人知道你是从另一个国家来的么?” 狗蛋认真地点点头,凑近黎朔:“那我悄悄告诉你们,你们别和其他人讲。” 这么多天,黎朔和夏一南心中其实已经明了答案,只是在小屁孩亲口说出来前,还是难以相信自己的判断。 “希尔德。”小屁孩偷偷地说,好似告知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笑的时候好似有碧蓝汪洋盛在眼中,“我叫希尔德·陶施芬博格,妈妈说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你们不准抢走自己用了。” 特殊感染者的身躯回到了巅峰状态,几乎损失所有记忆,但多少保留了原身的很多情感和观念。多年后,即使是被白光感染了的希尔德,也依然寻求着星空的力量。 他相信星空上有着与众不同的存在,因为他从小就喜欢看夜空,因为他在那个时候,听见收留自己的人多次谈论此事。 希尔德占据了平城市内最大的游乐场,住在古堡之内,威胁尼坤从军部拿来了研究神明的资料—— 那上头的研究更加坚定了他的理论与信仰。 于是他在漫长岁月里不断探索,近乎偏执地追求力量,要砍掉除主干之外的所有枝叶,确保这个种族的树木能够触及头顶的星光。 第一次在诡异的餐桌前宴请教授时,他表现出了对研究人员极大的尊重和向往,笑起来的时候双眸如汪洋,讲话还带着浓厚的帝国口音,就连死之前,都在喃喃:“我也很想坐在上头,看看星光啊。” 毕竟他要前往群星之中,找到故人,尽管他已经不记得他们的面庞了,尽管他永远不可能知道宴请教授那晚,坐在他正对面的人,就是他一直追逐的对象。 但现在—— 但现在他还只是个小屁孩,讲起话来还带着未变声的幼稚,明天就要被送到福利院的那种,未来对于他来说还很长。 又是新一轮流星的爆发,他往黎朔怀中缩了缩。 周围长草随着风微微摇摆,萤火虫提着灯慢悠悠地飞舞,暗色天空中是无数华美的光向下倾泻,仿佛有人打翻了银河。 这个级别的流星暴能够见到,实属有幸。整个世界都是恰到好处的美好,夏一南的眉目都被这样壮阔的奇观,染上了柔和与笑意。 结局如何,与现在无关,此时一切都还未发生。黎朔伸手搂住他的肩,又向右边揽了揽小屁孩,指向他最喜爱的夜空,轻声说: “你看啊,那是星光。” 92.厄港鸟(完)参商(完) 第二天狗蛋就被泪眼汪汪地送走了。给他安排的福利院在当地很有名气, 黎朔去看过, 确保环境不错。只是后来的道路怎么走,没有人能够帮得了他。 回到屋内, 黎朔叹口气:“带着那种口音,以后在这边很难混的吧。” “那也没有办法。”夏一南站在桌旁,最后把背包的拉链拉上, 犹豫了一下,“提醒一下, 特感都偏执又傲慢, 没有记忆, 完全是为全新的种群着想了。所以你那时候杀了他,其实是为了他好。真正的希尔德早就死了。” “……”黎朔笑了笑, “真少见到你安慰人。” “别人经历过什么,又有什么导致了他们现在的性格和举动,我们都是没办法去评判的。”夏一南说, “可能他以后会是个好人,也有可能因为帝国与联盟的仇恨, 变得一心只想着复仇,不择手段。但这些与你无关,你现在尽到善意就不必多想。遇见你, 他已经很幸运了。” 黎朔没再多说,过来帮他系好领带。明明平时自己都是随性系着这种东西, 偏偏帮夏一南的时候就一丝不苟。 门外有兵士在等待, 前往另一处港口的车辆已经准备好。从内陆过去, 抵达接近罗岛的海岸线,再乘船过去会方便许多。 很快在白色海鸟的鸣叫声中,两人乘上了摇摇晃晃的车子,在灿烂的阳光中离开了这片蔚蓝的海。 这几天夏一南梦境里都是混沌的黑,隐隐的不安缠绕在心间,让他白天难免精神不振,心思沉沉。那令人不安的拖拽感和被迫穿越,都让他不得不谨慎。 厄港不远处,就是高耸的山林。车辆走在曲折的山路上,空气清新,阳光被树叶碾碎洒下一路,车身摇摆,夏一南靠着黎朔的肩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他想起那天在平城市,黎朔试探性问起徐承的话语。 “如果,”黎朔当时说,“以后你会因为联盟而牺牲,也没关系吗?” 未来徐承有很多的辉煌,很多的不甘,故事终结在那个人声鼎沸的东南车站,他们把空荡荡的试验场所当作决斗场。黎朔挥拳,他倒下,从生到死都是英勇的战士。 但此刻徐承还是年轻和腼腆的兵士,一腔热血,满心崇拜他的黎朔前辈。 “是的,没有关系。”夏一南听见他小小声却坚定地回答,带了些不好意思的笑,“我愿意奋战至死。” 黎朔笑了,拍拍他的肩:“那你会是一名很伟大的战士。” 在前往罗岛的路上,夏一南不知怎么总想起这段对话。 还有那个研究高等存在的神秘组织,他们又是为了什么一直坚持,不惜付出这种代价? 如果是为了贪婪和私欲,他并不介意把他们全部揪出来,然后彻底地毁掉所有的计划。 这样除了黄印固定的那些事,其余人说不定能拿回自己真正的人生,在一个没有“信”的世界里。 只是如今他没了过往的自信。在阿瓦隆的每一日,他的力量都在成长,与平凡者的战斗战无不胜,就连唯一的威胁还是自己的发明物,星之彩也不是对手。 这让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任何困难都能踩在脚下。 当时他已隐隐猜到,所有的穿越世界都是同一个,只是不敢确定。就算黎朔死了又怎么样,总有那么一个世界那么一个时间点,他还好好活着呢,一切都在可以挽回的时候。 但黎雅信的研究,和那日与哈斯塔的接触,毁掉了他的坚定信心。 这是一场他还打不赢的仗。如果那组织的研究是正确的,那么被那些高等存在杀死,即是彻底的抹杀。 这么想着,睡梦中他都微皱着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也差不多该到山顶了。 夏一南正睡着着,突然被黎朔推醒:“那是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睁眼看,就感觉身躯一悬,平日穿越时的坠落感袭来。视野再清晰起来时,他正坐在厄港屋内的沙发上,外头的花仍然娇艳欲滴。 黎朔就没他那么幸运了,直接跌坐在冰冷的地上。两人都茫然了几秒钟,夏一南说:“什么情况?” “……我们两个都不会出现幻觉吧?”黎朔站起来,也是满脸困惑,看了看钟,“时间是对的,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出发快两个小时,抵达山顶了。” 夏一南突然想起来:“你刚刚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是很确定。”黎朔皱着眉,“看上去像是……一大片白光,拦在了山顶的那片区域。但我没一直留意窗外,也有可能是错觉。”他打开了门,刚巧有一队的巡逻兵士在路过,他走上前想去询问。 但那些平日挺崇拜他的兵士,目不转睛地从他眼前过去了。他和夏一南接连又试图拦下几人,包括普通的过路者,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一切都太诡异了。他们明明这样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所有人却都对他们视而不见。 黎朔打开了军部的通讯设备,看见那辆本该载着他们的车,还在按照路线正常行走,没有人发现不对的地方。 努力尝试了十余分钟后,夏一南直接挥拳朝一个路过的兵士。他收了力,那人只是狼狈地跌坐在地,然后如常站起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黎朔和他对视了一眼:“重新回去山顶。” 两人开了辆车就重新上了山路,依旧无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刚才的地方。 车停了,夏一南下车,终于清晰地看到了眼前、刚才黎朔所说的白光。 那光芒不是特别显眼,就如星之彩的屏障一样,飘在空中。他曾经见过这样的东西,在希尔德古堡之下,娜塔莎就是被这种屏障,困在了古堡下,被迫进行了殊死战斗。 他将手轻轻放到白光之上,手穿了过去,没有任何感觉。白光外的场景没有变化,他伸出去的手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回头朝黎朔看了眼,黎朔微皱着眉走上前:“我和你一起进去。” “最好不要,”夏一南说,“留一个人在外头观察比较好。” 黎朔说:“还是一起进去吧。” 夏一南笑说:“这么不放心我啊?”却是反手牢牢拉住了黎朔,两人一同淹没在扭曲的光芒中。 整个身子淹没其中的时候,夏一南再次感受到了坠落感。视野清晰后,他回到了厄港小小的屋子里。 门外阳光明媚,鱼群在深海欢游。 这一天,他们前往了不同的地方,从山脉的各个角度,到海洋深处,每行出一段距离就会遇到白光的阻碍。 和古堡那晚一样,屏障无法被破坏,所有攻击都软绵绵淹没了在其中,穿过就会回到起点。 又一次乘船抵达海洋深处时,他们停在屏障之前。 空中有几只海鸟展翅,欢叫着,轻而易举就突破了那白光,它们随后的身形仍然出现在屏障之后,还是和过往一般自由自在,把他们甩在身后。 这是个只针对他们两人的牢笼。 此时已近黄昏,灿烂的夕晖浮在海面上。尝试了一整天,两人都坐在上下起伏的船只上,沉默不语。 最后夏一南说:“我们先回去吧,晚上我再试试,能不能穿越回去。”话是这么说,但他知道希望渺茫,这么多天的尝试都没有成功过。 “行。”黎朔点头。 船只划破海面,白色的浪花在身后扬起。在逐渐消失的光芒里,夏一南看着远处跳起的银色鱼群,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他只有过一次,就在直面黄衣之王哈斯塔的时候。 然而环顾四周,他没有看到任何它的身影。而感觉没有完全消退,一直萦绕在心中,让他坐立不安。眼前开始出现眼睛,他知道这具惯于战斗的身躯已经根据直觉,进入了战斗状态。 他的直觉就没有出错过几次。可回去的路实在太顺利了,他们两人上了岸,回到屋内亮起暖黄色的灯,和平日温馨的日子无差。 夏一南就怪异地想,如果真的这样一直过下去,其实也挺好的。 其他人看不见他们又怎么样,他们可以完全不需要这些,如果这是一场诡异的梦,他也愿意一直沉浸其中。每天.朝霞满天,每天候鸟归巢,最好他们能够一起老死在这里,骨灰都要埋在同一处。 “……二北?二北?”隔了很久,他才听到黎朔的声音。 “……怎么了?”夏一南还有些恍惚,低头,看见右手背上的黄印开始闪耀出明亮的光,伴随着上头暴起的青筋。 已经好久没出现这种感染的现象了。他只觉得心中烦躁不安,所有阴暗的情绪和想法都在死命地往脑海里灌。 有什么、有什么东西他忽略了么? 黎朔似乎一直在他身边讲话,但他一句都听不进去。脑海里思绪在疯狂翻滚,过往的记忆突然一同涌出,他嗅到了本不该存在的鲜血味道。 惊惶的眼神,昏暗的暴风雨,炽热的血从动脉里,带着灵魂一同飞溅。那是在灯塔如鬼魅般闪过的光中,轰然倒下的庞大生物。 去屠杀,去施虐,去征服。 没什么比这些,更让人血脉偾张。 他在悲痛绝望和狂热怒火之间挣扎,心间沉沉积着阴云。所有纷乱的思绪,终止了秒针打过的最后一声里。 夏一南猛吸一口气,终于从混乱的状态里挣扎出来,全身都被汗浸湿了,他看见放在木桌上的时钟,终于迈向了十二点。 他想起来是什么了,在这不可思议的一天里被忽略的事情。 今天是厄港大爆炸的日子。 秒针还在一步步向前,继而带动了分针。黎朔也不说话了,紧握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状态。在奇异的沉默里,只有秒针滴答,令人直要发疯。 外头开始下起了雨,很快雨势变大,沉没向漆黑之海。这在厄港是少见的天气,毕竟阴天的厄港显得阴沉沉的,让人提不起半点精神,让人想到这里是个注定离别的地方。 黄印亮得更加耀眼。夏一南轻声说:“黎朔,你去看看外头的海面。” 黎朔虽然疑惑,但还是依言从窗户看一片黑暗的海洋:“什么东西都没有。”他回头,“……你好些了吗?” 夏一南有些无力地摆摆手,几秒钟后他也起身,走到窗边。 外头的海还是一片漆黑,确实如黎朔所说的空无一物。然而极为出色的视力,让他看到了一条淡淡的水痕。 就像是什么人,在上头刚刚走过。湿润的痕迹一直来到了岸上,夏一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它和普通的雨水分开,但他就是知道。 痕迹一直通往他们的屋前,与此同时,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但又会是谁在这样阴暗的雨夜来访呢。明明在这一天,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们了啊。 被动的穿越不是偶然,牢笼终于等来了它的猎人。 黎朔也意识到了这点,看夏一南的神情,顿时明白了一切。轻柔的敲门声还在继续,他摁住夏一南已经凝出黑刃的手,然后把他搂进怀里,亲了亲额头:“乖,这次听我的,想办法去到别的时间点。它没那么快找到你。” 夏一南愣了几秒钟,低吼道:“你他妈的疯了么?!” “我能拖住它一会,时间不多。”黎朔自顾自说下去,“只要活下去所有问题都是有办法解决的,毕竟,”这种时候他竟然还笑了,“毕竟这种事情上,你可比我聪明多了。” 他摁着夏一南的肩膀,止住他想说出的话语,直视他的眼睛:“所以,以后再找到我好么?我相信你。” “……”夏一南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但感情一片混乱,所有都叫嚣着让他留下。 敲门声渐渐没了,似乎来访者终于意识到,屋内人不会主动迎接他的到来了。 黎朔说:“二北,这次听我的吧。要是你死在这里,就真的没有希望了。”语气已经近乎恳求。 夏一南从没觉得每一秒都如此漫长,最后他只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微不可闻的一句“好。” 黎朔笑了,最后亲了亲他,然后把他推进房间深处。 夏一南身上还披着黎朔刚才给他的灰色风衣,上头还带着他的体温。几秒钟后炽热在他身后绽开!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狂乱的火流,此刻就算是他也没办法与之抗衡。相比之下此前所有的战斗里,黎朔所有让敌人胆寒的烈焰根本不值一提。 门连着墙瞬间灰飞烟灭,来访者一身飘飞的黄衣好似也要被淹没了耀眼光芒中。 黎朔在战斗最开始就拼尽了全力,每一纷飞的火流都在掌控之下。整个厄港的天空都被映亮,哈斯塔在一团巨大火球压缩爆炸时,被掀飞到了海面上! 它稳稳地站住了,在汹涌的雨夜波涛之上,脸上柔软的面具依然诡异,好似在笑,全身柔若无骨。 从礼貌地敲门到现在,它是抱着完全戏谑的态度前来的。 黎朔几步就紧逼上去,火流涌动在漆黑的海上,将厚厚的积雨云照得清晰无比,就连扭曲如蛇的闪电也完全无法相比,爆炸声盖过雷鸣。 他没有办法站立在海面上,但是近岸海水在极致的高温下,竟然开始沸腾! 火焰如潮水逆流向天际,光芒亮到好似白昼,称之为太阳恐怕也不为过,数吨的海水在疯狂蒸发,发出嘶嘶的哀鸣,露出浅滩的海底。 随着哈斯塔这般的接近,夏一南手上的黄印如呼吸般一暗一明,某种特殊的思维正在涌入他的脑中。 物质的结构在他眼中变得截然不同,那些冷冰冰的眼睛中,再次出现了渴求和兴奋。 就像是在与更高等存在接触时,终于窃取了更多它们的知识,并加以理解,就像与星之彩交手时。 爆炸声震耳欲聋,建筑在坍塌在炽热里爆裂,黄衣飘飞,几次试图强行突破炽热形成的阻碍,这正是历史记载上厄港大爆炸的可怖场景。 但夏一南最后看到的,是黎朔周身狂舞的火焰,和他身上飞溅出的赤金色血液。 夏一南曾经觉得他们这种人,总会再闹点什么事情,死的时候都灿若流星。 但他没想到是会在这样突然的战场,这样仓促的告别。 在黎朔的左胸膛处,本该属于心脏的位置,有一团灿金色的火焰突破了血肉的阻挠熊熊燃烧。随着火焰愈烈,黎朔的力量也越发恐怖,简直像在奋力燃烧自己的每一滴血液,将每一次心跳都献给这最后的战斗—— 朝拜者将灵魂献给克图格亚,从此获得了火焰的力量,忍受灵魂燃烧的痛苦。 黎朔说过他的时间不多了,那么在这些平和而宁静的日子里,他是怎么承受这剧痛一直生活的? 夏一南麻木地不敢去思考,只要去想一点点,他就会失去留在原地的勇气。 黄印越发明亮起来,逐渐和在他体内涌动的思绪,融为了一体。新的知识变得可以理解,就像是古人点亮第一抹火,终于自蒙昧的黑暗时代中迈出第一步。 时钟还在继续向前,巨大的爆炸声响里,一秒秒格外漫长。 突然间,夏一南就能看见清晰的、如水痕般的东西流淌过他的指间。 那是时间。 他的思绪开始被抽离,最后能看见的,就只有黎朔的背影。 他站在被烈日灼烧的海中。 再炽热的烈火,也阻拦不住纷飞的黄色衣袂,一切都在无可逆转地走向结局。赤金色的血爆开在空中,染了重新奔涌回来的冰冷海水。 厄港遍地狼藉,火焰熄灭了,世界重回黑暗之中。 夏一南眼前再清晰起来时,他看见了白墙医院外灿烂的阳光。 他成功了,只是弄丢了自己的同行者。 麻木退去后,暴怒如咆哮的野兽一样撞进心中,杀戮的欲望汹涌。妈的那些神明算什么,骨子里的狠劲在叫嚣,战意沸腾,夏一南知道伤感无用,也不屑于为此难过—— 与其难过还不如拿着刀,以绝对的理性一直向前,砍死那些他妈的混蛋。他想杀的东西,就没有还活着的。打不过就等十年,等二十年,等上百年,总有一天他会把它们踩在脚下。 决心已下,夏一南的手微微颤抖,大步向前直到再也看不清东西时,才知道自己哭了。 他骗了黎朔。 没有什么说好的,占据他漫长生命中最难忘的两年。 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他都已经开始忘却了,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能做到什么呢,能杀死哈斯塔,将黎朔带回身边?说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个笑话。 没有永恒。在这之前总有一天,他会把所有事情都忘却,和过去一样孑然一身。就算黎雅信的研究是错误的,他也注定见不到黎朔。 毕竟每个世界的黎朔,都死在了与他相见之前啊。没了穿越时带来的全新生命力,再怎么努力,都不能见到那人了。 这个时候的白墙医院,就是他们人生的唯一交集点了。 于是暴怒变得遥远起来,隔了朦朦胧的水雾,再发不出一点咆哮。 此时是1989,白墙皮在剥落,玻璃上有划痕。老旧收音机的歌声浸着阳光,海面上波光粼粼映出孤独的灯塔—— 万物于此,指向离别。 93.灰色旅者(1) 我第一次抵达英不落的时候, 那里正处在突飞猛进的阶段。城市里满是污水, 但是一种被称作火车的东西首次奔驰在这片土地上。 “工业革命”——之后人们是这样称呼它的。 在这里每天都有数吨的煤炭在燃烧,无数齿轮相互咬合, 飞速旋转,成百上千的烟囱立在楼顶,白色的蒸汽带着变革腾空。 城市里有横流的污水, 童工在不分昼夜地劳作,但这种生产线给整个帝国带来了全新的生命力, 成为了这片大陆的从未有过的命脉。 我们家没有足够的钱住在城区内, 而且母亲的健康情况让她无法忍受那些烟雾。 于是我们住在了英不落城外的山边, 乘车去到城内要一个多小时。我们是从帝国东边来的,刚开始进入这样快节奏的生活里很不适应。 同样不适应的, 绝对不止是我们一家。和我们住在一起的还有好几户人家,他们的脸色都因为操劳过度很不好,连笑容都很吝啬, 见面也只匆匆点下头。 有日我和一位朋友前去森林深处,他极为神秘地和我说:“加斯帕尔, 你知道这里的一个传说吗?” “什么?”我很不喜欢他卖关子的神情。 他把我从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带出,在那里已经很接近山脉了。我看见一栋小小的木屋立在那里,没有炊烟升起, 周围也没有任何其他住户了。 “你知道那里住着谁么?”友人指向那间略带诡异的屋子,压低嗓音, “那里头住着一个男巫师。” 我嗤笑一声:“你真相信这些?” “是真的。”友人还是压着嗓子, “十几年前我爸看见过他, 三个月前又见到过一次。他告诉我,那个人样子连变都没变过。” “会不会是他看走眼了?”我还是觉得他在唬我,“又或者他们是父子,只是长得太像了而已。” “不可能。”友人掏出一张钞票,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赌你不敢过去。” 我从他手中抽走钞票,随手揣在裤袋里就过去了。 走近屋子,我感觉到了一种不近人烟的荒凉,也许是因为这附近的野外,长久以来只有这样一个住客,所以连空气都有些冰冷。 也许真的是什么怪人,说不定是食人魔或者吸血鬼。这让我突然有些胆怯,但钱都在裤袋里了,我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敲门。 前几下没有人应声。我暗暗松了口气,想着这样回去就可以交差了。 然而门在下秒打开了,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前,看了看我,说:“有事吗?” 他的口音带了些联盟的味道,根据我不多的经验判断,是联盟南方的口音。这是个外国人,漂洋过海来到了这个山脚下。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领口处有点开线了。 这让我莫名安心,好歹像是一个有来处的人。我介绍说我是新搬来的邻居,过来打声招呼。 这个东方人神色未变,只是把门拉开,退后几步:“进来吧。” 出于礼貌,我们交换了姓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夏先生。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那间屋子,里头的布置很简单,看上去像是一个正常人会有的处所。火炉暖洋洋地烧着,夏先生往里头添了点木头,它便欢快地跳跃着。 暖和的空气让我完全放松起来,我坐在了毛茸茸的沙发上。夏先生端来了两杯红茶,我注意到他背后有个巨大的书桌,上头铺满了笔记和某些资料。 “你是位作家?”我问。 “不是。”夏先生喝了一口茶,朝我笑了笑,“只是偶尔会搞下自己的研究。”我想在就算在联盟的标准里,他大概也算的上极为好看的人,此刻温和的笑意更让我觉得亲切。 就在茶杯旁边,还放着他的一份手写稿。 上头写的是联盟的文字,我看不懂,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把那张纸拿到手上:“这是一首诗。” 见我还是很感兴趣,他就给我念了一段: 返回荒原吧,向你未涉足的更深远之处而去, 既已明悟人世那遮盖痛苦的面具。 当时间的消逝,从手中悄然逃走, 将自己隐没,于黎明的眉头。 是时间的海潮将卵石消磨, 我们的岁月也这般被剥落。 “没了吗?”我有些疑惑,“这首诗听上去还没有结束。” “还有后半段,只是给我读这首诗的人没告诉我。”夏先生放下那页纸,笑说。 “需要我帮忙吗?”我自告奋勇,“我能去到英不落的大图书馆,那里头说不定能找到后半段。” “不用了,谢谢。”夏先生喝了一口茶,“我还是等他回来,亲口告诉我吧。” “哦……”我愣愣地回答。屋里很快暖和起来,夏先生脱下了身上的灰色风衣,底下是一件干净的白衬衣,他卷起了袖子,我看到他左手小臂上有着狰狞的伤痕。 血痂凝在伤口外,组成了规律的形状,我隐约辨认出那是联盟的文字。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笑了笑:“抱歉,忘了这件事。”然后放下了自己的袖子,盖住了所有痕迹。 “没事没事。”我说。只是这样的伤痕,只可能是他自己刻上去的。这算什么,某种自虐狂么? “看你的年纪,还在学校上课吧?”夏先生接着问我,“多大了,有十八岁吗?”。 “今年十七。我们现在不会去学校了,都在城里打工。”我回答,“自从有了蒸汽后,工厂就到处都是了。”他是个任何人一见到,就会觉得很特别的人,我试图对他表现出更多的善意,“你有去过城区里吗,我是说,我父亲每周一都会搭马车去英不落城区,我们可以一起过去,这样、这样对你可能方便一些。” 夏先生微皱起好看的眉,想了会说:“麻烦你了,我确实该去趟城里了。” 这天直到出去他的小屋,我都感觉不可思议。友人早在外头不见了踪影,说不定以为我被男巫师生吞活剥了。 我回到家,和父亲说了这件事情,他从来是个好客的人,没有拒绝。 四天后,夏先生果然早早等在了我们家门前。马匹打着响鼻,刨着蹄子很不耐烦地等着,我们一起乘上了摇摇晃晃的马车,去往烟囱林立的城区。 我认定夏先生这种根本不外出的人,对这个全新的世界完全不了解。于是我们闲逛在街道上的时候,我尽全力,用自己贫瘠的口才与知识向他解释周围发生的一切。 他总是露出温和的笑容,不时点头,认真倾听我说的所有东西。 说实话来这边之后,他还是第一个那么认真听我讲话的人,毕竟这座城市太忙了,没人有空理一个普通的工人。这让我热情高涨起来,甚至根据我偶尔从报纸上看到的介绍,试图向他介绍,这场机械革命来得是多么伟大。 但夏先生真正提起兴趣,是在见到火车的时候。 在那庞然大物沿着漆黑轨道,吐着浓烟,咆哮而过的时候,我能看见某种光亮在他的黑色眼眸中。 “那是火车。”我向他解释道,“它里头的蒸汽机会把煤变成动力。老实说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被吓了一大跳。这真是伟大的发明,不是么?我进城的时候盯着它看了一整天。” “确实。”夏先生赞同着点头,忽而就问,“你有没有想象过,在地下也能有像这样的列车?” 我愣了愣,觉得他的想法很不可思议:“在地下?怎么可能?” 仔细想想他可能太久没出家门,接受的教育不高,于是我解释说:“如果、如果你想在地下修东西,首先工程量太庞大了,没有人会去做的。而且光是列车经过的动静都会把土震下来,所有乘客会被活埋的。” 夏先生同样愣了一下,然后笑说:“或许吧。”他又转头去看那火车了,我想他应该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 英不落的空气不好,天空也暗沉沉的。告别后,直到傍晚马车准备回去时,我才又见到夏先生。 他买了一大堆纸张,还有墨水。他把所有东西放上了马车,我终于再次忍不住问:“你真的是个作家吧?” 马匹哒哒向前跑,他说:“不是,我一点都不适合这种职业。” 出于礼仪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对他口中所说的“小实验”很怀疑。他屋里充满了大块头的书,很多散乱地摊开在书桌上,我偷偷瞥了几眼,上头全部都是我看不懂的文字。 后来每个月的第一个周一,他都会和我们家一起前往英不落。其余时间他总是待在山脚下的木屋里,我从没见过他去其他地方,只有几次见到他在山脚下散步。 友人始终不敢接近这片位置,我倒是喜欢去喝他泡的茶。 夏先生说的话不多,但我天生就是个对情绪敏感的人,能感觉到,他不讨厌我的来访。可能我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唯一的访客。 有次我提醒他:“夏先生,太晚了还是不要出去散步了。你单独住在这里,离山太近了,说不定会有什么动物在晚上出没。” 他那时正在书桌前写画,这次写出的文字和联盟语完全不同,犹如孩童随手画出的扭曲线条。 这些诡异的东西密密麻麻铺了整张纸,看着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开始头晕目眩,脚下发软。 夏先生很快把那些纸叠在一起,听到我刚才的话,还有些茫然:“会有什么动物?” “我也不知道,”我说,“可能是蛇或者熊之类的吧,我听隔壁家人说的。晚上视野不好,从我来的那个地方,我就见过有户人家被野兽袭击了。” “哦。”夏先生不自觉地笑了笑,这种和他平时温和的笑不同,好似鲜活了些许,“蛇我从来没见过,但是熊大概真的有,我有次上山见到过它的足迹。” “那你晚上还是小心点。”我皱着眉,“也别上山了,隔壁家的猎户带着枪才敢过去的,万一真的撞见了什么怎么办。” “没事。”夏先生整理好桌面上的纸张,“我会小心的。” 后来我确实听见猎户家说,见到了山上的巨熊。只是它只是一具尸体了,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干脆地划过了脖颈,割断了它的动脉和气管。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熊,从来没见过这种伤痕。”当天晚上猎户绘声绘色地讲,“看上去像是它是在试图袭击猎物的时候,被一刀割断了脖子,身上的骨头差不多都断了,但人类是不可能有这种力量的,绝对不可能。”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这山上啊,可能有些来自地狱的生物。” 他成功地毁掉了,几个和我一样大的青年想上山冒险的心情。 我提醒过夏先生要注意这个,他和以往同样的温和语气说知道了,然后翻了一页书,我知道他根本没在意这个。 不过时间久了,山上还是风平浪静,渐渐所有人就都忘记这件事了。 夏先生家的书都很晦涩难懂,可也有几本分外有趣。上头的全新理论,是我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没见过的。 那些装订的纸张更是我见过最洁白的,即使是在工业最繁华的英不落,也没有这种技术。 或许是联盟的科技与我们不同吧。我是这样猜测的。 但其中也有不少以帝国语写成的书,同样也是这种材质,就像不属于这个时代一般,这让我更加困惑。 夏先生尤其对天文类的知识感兴趣,我从那些书里了解到头顶的星空,了解到每颗行星是如何运转的,宇宙深处的黑洞和星云都是怎么回事。 其中的专业知识我完全无法理解,每次都心急地跳到结论,当读了一个小故事一样,去理解这些。 除此之外,工程类的书籍他也有很多。我甚至见到了装甲一样的东西,看上去能被人穿在身上,支撑着进行重体力活,或者是配以锋利的刀剑上战场。 当时我问夏先生,这些东西在哪里可以买到。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开始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足不出户、对外头世界全然无知的怪人。相反他研究的东西,看上去可比外头那些人的厉害很多。 我也曾经怀疑过,这些是否都是他的妄想,毕竟我可不认为有人能做出这些东西。 但那些精妙的复杂公式让我无法求证,图纸更是充满了流线美与金属交融的设计感,只能自我放弃式地想,就算这是个自说自话的疯子,我也认了。 如果他真的是传说里的什么男巫师,大概也是沉迷科研的机械巫师,不会去煲什么能惑人心智的咒术汤。 这样一想,在带他第一次去往英不落时,我的努力介绍大概太幼稚了,但至少他愿意安静听完,这对我来说是极大的鼓励。包括后来我在书籍中不懂的内容,他也耐心给我全部解释了。 我开始在这鼓励下试着学习新的知识。 在接近一年的努力里,终于工厂里那些飞速旋转的机器有了新的意义,我能清楚知道每一处齿轮的作用,那些煤炭又是以怎样的原理,让火车这种庞然大物奔跑起来。我了解到城区里经久不散的灰霾,同样来自这次蒸汽的革命。 只可惜大部分我了解到的知识,对于其他人来说太不可思议。 比如他们和我最初一样,不相信火车能够奔跑在地底,潜水艇能去到大洋的最深处,或者我们头顶都有怎样的星球存在,它们又是怎么旋转、有着怎样的特别之处。 久而久之,我已经把这当成我与夏先生之间的秘密,无法和他人进行分享。 尽管对彼此不了解,我们依然保持这份奇异的友谊,一直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那是一场舞会,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真正不同于常人的地方。 94.灰色旅者(完) 说是舞会, 其实只是一帮灰头土脸的人的自娱自乐。年轻的绅士洗干净了自己身上的煤灰, 女孩们好好打扮了一下,穿上西装与裙子, 也显得像是上流社会的人了。 夏先生却对这种东西,产生了兴趣。好似他每次感兴趣的点,总是出人意料的,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想大概他有过去的很多故事。 毕竟一个那么年轻就来到异国他乡, 还这么博学的人, 哪里是那么好懂的。 我当时偷偷喜欢的姑娘伊莎贝尔也来了, 这让我一时没心思去在乎夏先生。等终于邀请到伊莎贝尔,在不甚明亮的灯光转了好几圈之后, 我才注意到他还站在角落,倚着墙。 他没有去邀请任何一人,终于脱下了那看上去穿了数年的灰色风衣, 穿上了西装。不得不说他很适合穿这种衣服,好似立马从一个住在山脚下的旅客, 变成了英不落的某个贵族。 他平时对我很客气也很友好,但是从某些时候的神态举止,还有流露的只言片语, 都让人觉得他像是长时间身居高位过。 或许是以前在联盟那边很有地位吧,这更勾起了我对他的好奇心。 我一直没告诉夏先生的是, 我找到了一个曾经学过联盟语的老工人, 从他那里拿到了很多笔记。 在过去的一年里, 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学习这些。具体是为了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那好奇心,一部分是在接触那些书籍后,我开始觉得外头的世界超出自己的想象,光是局限在这灰暗的工厂,是没有办法见到那些精彩的。 我在与伊莎贝尔告别之后,夏先生终于从角落里走出。我们一起出去,到了后头的小街巷。 那里环境不好,垃圾堆在旁边,隔着一堵墙都能听见机器运转的声音。我还没开口询问他为什么不邀请舞伴,就感觉到脚边有冰冷的东西。 我低头,看见了暗色的雾气从狭窄墙间的每一寸涌出。那些冰冷犹如寒冰,几乎要把我的脚踝冻僵。 从最远处的角落,我看见某种覆盖有浓厚皮毛的生物,正在挣扎咆哮着,把自己的身躯从墙上挣扎出来。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惊悚的场景,那些生物体型像是犬类,完全没有眼睛,只有充满獠牙的巨口和其中垂下的涎水。光是看着就该明白,它们是天生的捕猎者。 离我们背后几米的行人都不见了,世界像是突然陷进了诡异的一面,只有我和夏先生站在狭窄的巷子里,没有任何可以逃脱的地方。 我的两条腿在打颤,绝非单纯是因为寒冷或者恐惧,而是某种极具压迫感的气息,正在从那些我从未见过的生物上流出。 夏先生在我前头几步,站定不动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生物飞速靠近,每咆哮一声,我就感觉理智崩塌又一分,整个世界都在我面前重组了,疯狂在一点点爬上脊椎。 然而星光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带走了一切。 我简直难以想象自己的眼睛,但真的有炫丽的色彩像是汹涌的河水,与我擦肩。 这种色彩不该存在于世间,光是见到,我就知道它不属于这个星球。任何一个画家若能见到这场景,都会沉浸在余生的痛苦里,因为他们无法画出这份华美。 在这瞬间我就像处在万千星海之中,脚下轻飘飘,彻底脱离了污水横流的小巷,和这个忙碌而拥挤的城市。 在迷乱的色彩里,我看见夏先生举起了右手,那些星光就像是漩涡一样席卷到他的手旁,汇成球状不断湮灭又新生,最后再次喷涌而出的时候,袭击者的全部身形被吞没在其中,再也看不见,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鸣。 等到一切散去,这又是一条普通的小巷子了。我看见在他刚刚才卷起的袖口处,曾经在小臂内侧刻下的字迹,正在快速愈合。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愈合速度,血痂在半秒内已经全部脱落,新生的皮肤和原来完全无差。在狰狞伤口消失前,我依靠浅薄的联盟文字知识,辨认出那是两个字。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看清了。夏先生脸色如常,好像刚刚只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用树枝戳死了几只蚂蚁。 他回头看我,轻声说:“快走吧。” 我连忙点头,小心翼翼跟在他后头,脑中完全都是刚才的场景。 那天直到乘着马车回到山脚下,我们都没有交谈这件事情。我和他匆匆告别后就回家了,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甚至怀疑那是不是一场梦。 现在友人曾经说过的“男巫师”理论,在我心中已经成立了,据说他们都会使用黑魔法。 但或许是过去和夏先生相处的一年,实在太奇特了,我反而觉得这太自然了,事情本该如此。在当天下午,不知抱着什么心态,我还是前往了他的木屋。 夏先生和过去一样,神色如常地拉开门,然后给我泡了一杯红茶。 递给我杯子的时候,我看见他右手又有了新的伤痕,刻的还是原先那两个字。我暗暗记下它们的形状,想着回去查查,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巷里的这件事情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都没有被提起。我也没有查到那两个字是什么,因为在回去的路上我就全忘了,一干二净那种。后来夏先生再也没在我面前挽起袖口,但我知道那伤痕一直都在。 很快伊莎贝尔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她有着甜美的笑容和金色的头发,在这个满是灰霾的城市,简直耀眼得让人无法忽略。 她对我也很有好感,在来年开春的时候,终于答应了我的追求。 那几天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夏先生在给我递上茶杯的时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把和伊莎贝尔之间的事情,和他全部飞速讲了一遍。他听完以后,笑着给我献上了祝福。 那天我还是躺在沙发上,看他的藏书。在打开某本他的常用书后,有一份厚厚的手写稿从里头掉了出来。 鬼使神差一样,我开始看那稿子,带了难抑的好奇和窥探别人隐私的愧疚。但是——我自我安慰这样想——夏先生从来没有阻止过我看他的任何东西,大概是真的不介意吧。 凭借我拙劣的联盟语,我只能断断续续看的懂一点。 其中最好懂是一张详细的方位图。最中心的城市大概是叫阿卡迪亚,还是什么,夏先生从其他城市标记了很多线路,上头写了不同物资的名称,还有许多人名。 我钻研了半天,终于明白这些都是补给线。 这个城市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过,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研究这些。那些都是很基础的生存物资,正常城市应该根本不缺,没有这样规划的意义。 再往后翻,全部都是我没见过的公式。其中在类似几个车站,还有奇怪装甲的手绘图旁边,是近百页的公式和计算。 我匆匆翻到最后一页,注意到一个频繁出现的单词“d06”,大概就是他研究出来的东西了。 依然怀着某种愧疚,我把手写稿重新夹回去,本来就厚的书更是胀鼓鼓的,很勉强才能塞回书架。后来我还是和夏先生说了手写稿的事情,他笑了笑,只说:“没关系,你要看就看吧。” 于是我又翻了几次,实在看不懂,就没了什么兴趣。 再认真看这些,又已经是五个月后了。这天夏先生要给家里做个大扫除,把所有资料都拿出来,准备重新整理。 我坐在厚厚的书页中,随便翻着那些他的很多笔记。其中一份上百页的文档吸引了我的注意,上头的书写格式很特殊,有括号有数字,各种东西杂糅在一起。 不起眼名字在笔记最前方——阿尔法。 “哦这个啊。”夏先生从半米高的书页后探身,看了一眼,“这个是程序。”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词,想着应该是联盟才有的东西。 夏先生倒是继续了这个话题:“如果你现在有一个很厉害的东西,比如说这个程序,能够控制整个星球上的能源。能拯救很多人,但是这个东西,在最初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别有用心。” 他接着说:“制作者说着是为了大家的好,所有人就一起帮他去做,但是实际上他在里头悄悄做了手脚,让这个东西能完全听自己的命令。甚至在危难时机,刻意把这个东西藏了起来。你觉得,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大概是什么恶棍吧。”我耸耸肩。 “我也这么觉得。”夏先生颇为赞赏地点点头,继续整理资料去了。 这次之后,他有时候会和我谈论一些奇怪的问题,话题都很大,从革命到信仰都有,我之前从来没想过。 “如果,”他曾经漫不经心地说,“突然有天一个人告诉你,他要搞革命了,所以你的这个城市已经被其他地方孤立,你在之后很久就只能待在这里,还因此被卷进了战争里头。那记住了,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那要看情况吧。”那时我正在整理自己的衣衫,准备告别,“比如说,他搞的是什么革命?” “很难以形容,但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那种。”这次夏先生笑了笑,“所以其他人都很好,都有自己战斗的理由,只有他没有,是个凑热闹的。” 这次我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其实我感觉,你说的每一次主角都是同个人。他是你的朋友吗,总感觉你很不喜欢他。” “大概吧。”夏先生说,把书又翻了一页。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他大概并不是真的想和我讨论。所以的问题他心中都有既定答案了,不论我回答什么,都不会改变。 他也许是想和别人倾诉什么,只是我显然不是合格的对象。那些理论,那些他构造的世界,实在太难以想象,不是一个普通工人能够理解的。 这些年的相处,他不是一个容易敞开胸怀的人,因为直到今天我还对他的过去全然无知。那他这种人,到底独处了多久,才会有这样述说的欲望呢?大概漫长到没办法想象吧。 日子仍然在一天天向前,他再次脱下自己的灰色风衣,穿上西装时是我的婚礼上。 伊莎贝尔听闻了那些传说,始终不敢太靠近他,还劝说我不要和他继续打交道了,而这点是我唯一没听她建议的一次。 我后来由于健康问题,被迫离开了工厂,在其他地方靠着联盟语的知识,找到了一份翻译工作。虽然薪水不高,但是能维持生活,这是我之前从没想过的。 又过了几年,改革开始发生在英不落。雇佣的童工和过量的劳动开始被所有人反对,很快工厂里的卫生条件开始被改变,新的标准被指定,保证所有人能在良好环境下,进行正常工作。 那时法案提出,游.行四处都有。有一次夏先生见到那些厉声抗议的人,某种温和席卷了他的眼眸。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绪,相比之下,他之前的温和笑容都太疏离了。大概、大概又是什么过去的故事,突然触动了他吧。 在我和他相识的第二十年,我又在黄昏来到他的木屋。 出乎我意料的是,屋内空无一人。 我试图在周围寻找,接近晚上的时候,山上有浓厚的雾气涌下,带着深入骨髓的冰冷。在山脚下,我听见了极为沉闷的、犹如雷鸣一样的吼声。 在最开始,我以为是外出捕食的熊。但后来那声音又变成了尖利的嚎叫,像是群狼,又好像巨象。 在远处山顶的雾气里,有隐约的身影在缓慢移动,每迈一步都地动山摇。它实在太庞大了,高耸的群山只大概在它胸部,于是我能看见它庞大的头部在转动,长长的象鼻舞动在云雾间,发出沉闷的吼声。 我没有清晰看到它的样貌,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可光是这样,那种丧失理智的感觉就来了,比前次不知道猛烈多少遍。 我感觉胃部在疯狂膨胀,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涌上喉间,带着甜腥的血味。每寸血管都开始燃烧了,大脑被刺痛感就要搅烂,我看见一些诡异的眼睛密密麻麻,就要浮现在视野内。 但有只手轻轻遮住了我的眼睛,然后那人扶着我的肩膀,把我转了过来,随后松开手。 那是夏先生,他用和往常无差的语气说:“快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等等,”我下意识抓住他,“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那是究竟什么东西?” 夏先生沉默了一会:“它是什么你不该知道,我只能告诉你,它叫昌格纳·方庚,是一些人崇拜的象神。” 最后我跌跌撞撞离开时,还能听见它的可怕吼声。夏先生一个人上了山,层层云雾淹没住他灰色的背影。 第二天下午,我在木屋里又看见了他。这次他身上带了些伤,用绷带缠着,这是我除了刻下文字外,第一次见到他受伤。同样,这些看上去极为严重的伤,没过两天就好了。 那个象神不见了,我不知道它下落如何,也再也没见过它。 我和夏先生的离别,发生在相识的第三十三年。 从相识到现在,他的容貌一点都没有变化。那时我已经放弃思考,他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年纪也让我无法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去阅读厚厚的书籍,所以大部分时候,我只是在他家坐一坐,喝点茶就走。 所以有一天,他告诉我要离开的时候,我感觉难以置信。 “你要去哪?”我问。 “不知道。”他回答,“但是不会回来了。加斯帕尔,”他最后拍拍我的肩,“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是该好好珍惜的时光。” 我想起频频穿插在笔记里的画,那是一座灯塔,站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中,旁边是盘旋的鸟类。夏先生的画功不算很好,只有这个画的活灵活现,就像见过无数次一样。 我毫无根据地猜测,他应该是要回去那里了。 还有他在手上刻下的字,过了多年我终于知道那是一个名字,可究竟是谁,又去了哪里,我全然无知。就像我不知道在手写的诗稿,为什么少了后面半截,他一直等着的人为什么没回来告诉他。 这个身着灰衣的旅者不知何时来到英不落的山脚,又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送他上了山,见到了后头的山谷,数年前这里还有象神留下的巨大痕迹,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 外头下着细小的雨,水汽从绕谷的河川里袅袅升腾,被天色压得暗沉。群山云雾缠绕,缠住了夕日最后一抹光。阴暗的潮湿爬上他的灰色风衣,他只带了不多的笔记,出了木屋,执着明黄色的灯,在这样的黄昏向远山深处行去。 95.孤狼(1) “这里是指挥中心, 我是调度员284532, 今后将负责你的航行。”通讯系统里传来声音,“请汇报你目前的情况。” 足以让人眼花缭乱的表盘与数值在眼前, 夏一南缓缓把拉杆推到尽头:“机体一切正常,正在进入超光速航行。” “好的。”调度员回答,“如果有任何异常, 及时上报。” 单人飞船正穿梭过浩瀚的宇宙,作为燃料的“信”在喷薄而出, 在真空里绽放奇异的淡蓝色。周围没有任何的友军, 就连最近的舰队, 与他也有数光年的距离。 这是一场没有目的的航行,人类刚迈向太空, 正寻找宜居的星球。但大型舰队不适合这种搜寻,在资源日渐消耗下,终于派出几队兵士驾驶飞船, 前往深空。 庞大的指挥中心倾尽全力为他们导航,但谁都知道, 希望太过渺茫。谁都不知道宇宙深处有什么,信号能否被及时传达到,这些飞行员又能不能安全返航。 所以参与的兵士几乎都是以必死的决心, 踏上旅程的。在空无一人的地带,不知前路的航行里, 唯一能听见的人声来自于指挥中心。 得益于通讯设备里“信”的特殊性, 飞船即使在超光速下, 也能保持沟通的稳定性。 周围景物以看不清的速度掠过,数分钟后,夏一南开口:“聊会天吧。” 对面的调度员显然没想到这句话,隔了会说:“你想要聊什么?” “都可以,”夏一南说,“反正闲着无聊。你那里有我的全部资料,但我不了解你,要不讲讲你是怎么样的人吧。” 一般来说在接下的数年里,都会是同个调度员负责导航。对面显然也是开朗的性格,当即就笑说:“没问题。你要是不嫌长,我就从最开始说起。” “前几年我是前线作战的,当年与太空蜂群作战的时候,我就在战场上。后来立了功,又没有战斗,我就每天在母舰上瞎晃悠。秃头长官你记得吧,就是眼睛小得不行的那个,每天见我都不顺眼,把我当遵守秩序的反面教材。” 他叹口气:“谁他妈要遵守那些破规矩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飞船上的日子真的无聊到要死,再不娱乐人就发霉了。” 夏一南说:“那个长官确实挺严厉的。” “就是嘛。”对面那人得到了认同,扯淡起来就更肆无忌惮了,“平时也没有其他娱乐活动了,连乐器都只有一点,常年被人占着。没训练的时候,我无聊就只能画画,但一天到晚画来画去谁也受不了,我兄弟看我画都不耐烦了。后来我们就在宿舍里打牌,赌点烟,又被秃头佬抓到了,全舰通报批评。” 夏一南笑说:“所以你现在来了指挥部?” “这怎么可能,”调度员哼了一声,“那老头子还没本事把我搞过来……等等,前方显示有新的星球。” 单人飞船从超光速状态中脱离,缓慢飞向那巨大的绿色星球。那上头被不知什么气体缠绕,厚重到根本看不清地面。 飞船在星球引力范围内就完全减速,进入了在轨状态,扫描着气体之下的地面。 这又是数天的工程量,调度员继续了刚才的话题:“半年前不是有外星生命的无人飞船,进入了母舰的守卫范围吗。我在那场战斗里受了很严重的伤,才从前线退了下来,从母舰换到旁边的护卫舰上。” 频道里传来沉闷的声响,听上去像是有人把脚架在了桌面上。 他悠悠然、带了些吊儿郎当的语气说:“这里也挺好的,不用操心什么事情,还能和人聊天。偶尔和隔壁桌的兄弟打牌秃头佬也抓不到了。说实话看前个调度员的记录,我还以为你是个很少说话的人,没想到这么不一样。” “只是最近特别有心情闲聊。”夏一南勾了勾嘴角,“我当时不在母舰上,你讲讲蜂群和无人飞船的事情吧。” 提起战斗的事情,那人语气一下子高昂起来:“好那我先从蜂群说起。科研组说这是种特殊的太空生命,你在阿尔法里能查到所有的资料。” 巨大的全新投影立马出现在夏一南面前,显示着太空蜂群的所有已知资料。调度员说:“它们用尾端的尖刺攻击,但是对火焰类的异能抵抗力特别差,而且那种刚刚被改造、能够适应太空战斗的外骨骼很强,这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后来那帮技术人员又研究蜂群的翅膀,从里头获得了很多灵感。现在的大部分单人飞船都有新的装置,飞行的时候更加稳定。”他笑说,“哪天要是你能回到舰队里,就能看到了。” 夏一南笑了笑:“希望有这么一天吧。” “肯定会有。”调度员信心满满地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夏一南微微垂眸,应道:“嗯。” 闲聊还在断断续续地继续。扫描在小半个月后,彻底结束了。 这个星球地面有不算充分的水资源,但是那绿色气体堆积大量有毒物质,阿尔法在数小时的分析中得出结论,光是舰队的资源,远远不能支撑到殖民地被建立起的日子。 于是这个星球只被记录在档案中,探索还要继续。 飞船再次进入了超光速航行,前往极远处又一些星群。然而在短短几分钟以后,警告的声音就响彻整个船舱,雷达上显示某种巨大的生物,正迅速接近这飞船。 “是太空利维坦!”调度员在第一时间吼道,“立马往反方向超光速行驶!” “超光速被抑制住了,”夏一南说,“它周身有着抑制器一样的生物器官,所有飞船都不能在范围内突破光速。几年前母舰就遇见过这种生物,当时我还在科研组,研究过这个课题。这种能力如果我们可以学习,如果真有敌对的外星文明,在交手过程里会很有用。” 调度员几乎咬牙切齿了:“妈的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你别紧张。”夏一南笑了笑,“我的飞船上的武器没办法对它造成有效伤害,飞行速度也不如它。但不是所有的利维坦都有攻击欲望,它只是路过这个星系而已。” 那人愣了愣,似乎平静了一点:“抱歉,我还是第一次负责导航,不够冷静。” “没事。”夏一南看向外头的生物,“你已经做到所有该做的了。” “对,”他说,“只是这种时候,还是希望我能在你身边帮到你。” 那巨大的好像半个星球的生物,有着灿金色如孔雀尾羽一样的尾部,赤红色身躯则更像是某种鱼类,鳃部在一张一合,吸食着人类还未探明的物质。 它没有眼睛,以特殊的波感知着整个世界,嘴巴里是上百排利齿,能够轻易咬穿母舰的护甲。 它的身躯挡住了这个星系的中心天体,把光源阻断,于是整个飞船被淹没在它的黑暗之中。只能勉强看见它身上的水汽,因为长时间漫游凝出了冰霜。 然而并非向夏一南所说那样,它对飞船没有攻击欲。 恰恰相反,它对这个从来没见过的小型存在产生了兴趣,或许还有一定的捕食欲望,悬在身侧的几条怪异触手,带着数千吨的力道砸下—— 夏一南在此时,暂时关闭了雷达的扫描,和舰体外的摄像头,确保指挥中心里没人能看见这攻击场景。 他取消锁定,手动操控打开了舱门,完全把自己暴露在真空环境下。 语音里调度员立马询问,但他在常人完全无法忍受的极端环境里,没有回答。在触手砸下来之前,它们被耀眼的星光拦截住了。 那些光彩突然出现在深空内,灿烂到任何人都无法移开目光。 然而在这华美的色泽里,几条黑刃无声无息地划过。它们穿入了这庞然大物的身躯,带来了极大的痛苦。那些比任何金属都要坚固的鳞片,没有半点抵抗能力,被刺穿的时候好似海绵。 黑刃被克制住,没有刺穿这太空利维坦的要害。 然而强烈的恐惧已经席卷这庞然大物,黑色线条消失后,它在越加璀璨的星光里,立马仓皇逃窜,好似遇见了宇宙间最恐怖的捕食者。 舱门缓缓关闭,氧气重新充满船舱。夏一南确定一切指数正常以后,重新打开了雷达和摄像头。 调度员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在反复确定所有系统无碍后,感慨:“它真的就这样走了?” “是啊。”夏一南说,“一般这种生物不会对小飞船感兴趣的。” 飞船重新进入超光速。 漫长的旅途里,夏一南总是能听见勺子与杯壁的撞击声,于是问道:“你在喝什么?” “咖啡。”调度员说,声音带了些困意,“这里工作实在太无聊了,不太适合我,大部分阿尔法都帮我自动完成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漏掉什么细节的。” “嗯。”夏一南说,“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喝咖啡了。” 飞船上备有不同物资,想要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也不是难事,即便是在超光速情况下,一切也依旧平稳。他果然冲了一杯,同样拿着勺子,慢悠悠地搅拌。 很快新的提示音在这个月内,第一次响起。有宜居可能性的星球出现在监测范围内,调度员出言提醒,飞船慢下来,再次进入在轨状态。 那是一颗钻蓝色的星球,拥有着极为华美的光环。 可以说这是数年探索过程里,最令人心驰神往的存在。从高空俯瞰,能见到蓝色变幻多端的海洋,还有蓝绿颜色交融的树林。 从监测屏幕上,还能看到它多彩的云层,以及土地上奔跑的奇异生物——它们身上大多带着那特别的蓝,皮毛夹杂着荧光,发出欢鸣。 如此生机勃勃。这么看去,就像是孤寂的太空里,再次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地球。 两人都沉默着注视这一幕。明明相隔了不知多少光年,彼此咖啡的味道好像都能闻到,勺子轻轻的敲击声也分外清晰。眼前巨大的、美丽的星球犹如奇迹,全新的世界就这样展现在面前。 他们注视着同样壮阔的场景,分毫无差,犹如比肩。 扫描重新开始,接下来又是数天的等待。夏一南说:“你给我讲了很多你的故事了,那我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故事吧。” 96.孤狼(2) 夏启明在狭窄的走廊里。他刚刚冲完澡, 叼着烟, 手插在牛仔裤的裤袋里,黑色短发上还带着水珠, 哼着歌吊儿郎当地走着。 灯塔之下,还有庞大的海下建筑,里头各色的研究人员正穿着清一色的白衣, 急匆匆地走来走去。夏启明从他们身边走过,来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敲了敲门。 里头没反应。 他又敲了敲, 门才慢慢开了, 里头矮他一个头的小孩带着不知怎么形容的神色看着他。 小孩穿着白色的研究服,只是因为没有适合他的尺码, 有些拖地了。 “一南,跟老爸出去走走。”夏启明猛地把他的头发全部揉乱了,然后把他抱起来, “几个月没见还是这么瘦啊?你老妈做饭是不是又难吃了?” “……没有。”夏一南说,别着脸被他连亲了几口, 被放下来以后用袖口擦了擦脸。他仰着头说:“你这次怎么又那么久才回来。” “我的天。”夏启明走进他的房间,“你说话的语气跟你妈一模一样,是不是她天天在你耳边这么说。”他拿起还放在桌面上、摊开的一本厚重书籍, “这是什么书,黎阿姨给你的?” “不是。”夏一南几步上前, 从他手里拿走这本书, 合上放回桌面, “我自己去图书馆找来看的。” 夏启明也不介意,坐到那桌子上:“你以后还是想当科学家啊?” 夏一南点头。 夏启明感慨:“唉我夏家的优良战斗基因,终于在你这里发生了变异,转为智商了。要是你奶奶知道了肯定很欣慰,她总是嫌弃我没脑子。”他又瞄了几眼刚才那本书,“像这种书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看下去。字那么小,要注意视力。你妈忙,管不到那么多,别让她担心了。” “你又总是不在这里。比起我,她更担心你。”夏一南说,抿了抿嘴唇。 夏启明说:“那也没办法,工作那么忙。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夏一南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夏启明大笑,又狠狠揉揉他的脑袋:“骗你的,我记得很牢,还有十七天到你十四岁生日对吧?今年我争取可以和你过。” “你什么时候走?”夏一南说。 “还不清楚,”夏启明已经自动自觉,拿起桌上洗好的苹果开始啃了,含糊说,“可能大半个月吧。你讲话越来越老成了,都没有小孩子的天真烂漫。天真烂漫懂么,虽然爸爸很少回来,但你应该见到我就抱着我,眼泪汪汪喊爸爸,而不是像见到一个讨债的一样。” 他扬着手里的苹果突然眉飞色舞起来:“想当年,我还以为自己会有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整天穿着小裙子跑来跑去,缠着要和我玩。虽然你这样子也不赖了,但你不能表现出对伟大父亲的向往么?给你看我练出的肌肉。” 他把袖口往上捋了捋,凑到夏一南面前:“快看快看,是不是很崇拜我啊?快抱着我倾吐爱意。” 夏一南嘴角抽了一下:“……我要是真的这样,才是基因变异了。” 过了两天,夏启明果然依照承诺,带着夏一南出去玩了。 灯塔外头的世界仍然明亮,阳光自天空洒在蔚蓝海面,波涛声阵阵,远处有海鸟与鱼群。 夏一南坐在船尾,说:“为什么出来钓鱼,要穿外骨骼?” “这你就不懂了吧。”夏启明哼了一声,“看你爸的本事。” 他把钓鱼竿丢在一边,也不管什么饵料了,把手往下一伸——他的异能是电系的,酝酿了几秒钟,强大的电流就刺穿了整片区域! 很快不少鱼翻着白肚就上来了。 夏一南:“………………电鱼是违法的。” “怕什么。”夏启明已经兴高采烈,启动船去捞那些鱼了,“离这几百米就是公海,实在不行开到那里去,谁也管不到我们了。” 夏一南扶额:“你后头就是罗岛,你不怕有人在海边么?” “这你也太小瞧我了。”夏启明捞上巨大的一条鱼,眉开眼笑,“我对异能的掌控多厉害,想不电谁就绝对电不到。别告诉你妈,我俩玩得高兴就好。” 夏一南说:“我觉得正常父子的娱乐项目不是这样的,这根本不能成为多年后的美好回忆。我该怎么和朋友说?‘我爸爸带我去电鱼最后我们只能跑到公海结束了这美好的一天’?” 夏启明大笑。 但毕竟是太久没见到夏启明了,夏一南站在船头,看着罗岛的灯塔离他们越来越远,真的有种出海远游的感觉,于是就笑了。 这天夏启明开着这条小船,带着夏一南跑了一大片海域,所过之处都把手伸进海水,都是一片滋滋的电流声。 夏一南在旁边支着脑袋,看他四处祸害生灵。 晚上回去,夏启明果然挑了几条最大的鱼,跑去了后勤部。 乔遥遥就在那里,正配着不同药物。见到两人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们没回来呢。看看你们两个,”她笑出了声,“外头太阳那么毒,出去一天都晒黑了。” “不怕,男人黑点才有魅力。”夏启明挑眉,摆出献花一样的姿态,把那几条死不瞑目、被冰冻得僵硬的大眼鱼递给了她。 乔遥遥接过来,掂量了一下:“那么肥啊,可以给他们煲汤了。一南啊,跟爸爸学会钓鱼了么?” 夏启明赶快往后蹲下来,搂着夏一南的肩死命扯着嘴笑:“学会了学会了。” 乔遥遥秀眉一皱:“怎么我感觉不对呢,一南,今天是怎么回事?” 夏一南刚想开口控诉夏启明的不文明行为,就被夏启明一把抱起,蹭蹭蹭撒腿跑过了走廊。夏启明吼道:“我带他洗澡休息去了!鱼汤煲好了叫我们!” 当天晚上,乔遥遥果然煲好了热腾腾的鱼汤。那些浓白色的色泽在翻滚,带着诱人的香气。 作为外勤部的核心力量,夏启明难得回来一次,有不少老友都放下手头的工作过来了,庆祝他这次任务的平安返航。 就连一天出不了几次实验室的黎雅信,也暂时没管实验进程。大家围坐在宽大的桌子旁,吃着后勤部煮好的菜肴,夸夏启明的钓鱼技术又好了。 夏启明毫不要脸地全部接受了,大谈特谈自己的钓鱼心得,夏一南在旁边分外无语,只能埋头默默吃饭。 热热闹闹的晚饭后,夏启明又提着一瓶啤酒,跑到了黎雅信的实验室。 里头还是各种东西堆在一起,完全不像是普通实验室该有的整洁样子。更深处有无数精密的仪器还在运作,全部都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科技。 夏启明走过堆在一起又坍塌大半的书籍,看到试管里的诡异物质,说:“研究怎么样了?” 黎雅信靠在档案柜旁边,白色的实验服被挽起袖口。她的头发有些杂乱,随意在脑后扎着,已经很久没打理过了。 她开口,带着疲惫的声音偏低沉:“基本没有进展。” “辛苦了。”那种散漫与吊儿郎当从夏启明的脸上,完全褪去了,他随便坐在黎雅信的办公桌前,“这次在极圈,我见到了猎犬。” 黎雅信微微动容:“你没事吧?” “差点死了。”夏启明说,“幸好雪山崩了,把它们大部分埋了下去。每次我用到时间仪器,它们就会察觉一次,每次的数量都越来越多。老周他们没事吧?” “目前来看,生命状态很稳定。”黎雅信说,“但精神状态不确定。” “猎犬就像是那些高等存在的侍从,”夏启明说,“除它们之外的物种,要是影响了时间,就会被一直死盯着。” “对。所有战斗人员都有这样的感觉。”黎雅信叹口气,语气里还是抹不去的疲倦,“周辰翊已经走了快两年了,我们一点进展都没有收到。不过他们有两个人,应该没问题,别担心了。” “老周绝对和白秋有一腿,”夏启明身子前倾,突然开始热情满满地八卦,“就我上次见到他俩,眼睛恨不得黏在一起,老周还死嘴硬不承认。” 黎雅信抱臂挑眉:“你也不看看自己走了多久了,他俩孩子都有了。” 夏启明眼睛瞪大了:“什么?!” “我也是几个月前才知道的,孩子都有了,现在大概两三岁了。”她说,笑了笑。 “不是,等等。”夏启明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正带着孩子,去追查高等存在?” “你可以这样认为。”黎雅信说,“他们又跟你不一样,星之彩并非攻击欲望很高的存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在人多的地方进行勘察,带着孩子也没有问题。当然,” 她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日历:“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以后孩子就先留在这里,由后勤的人照顾。” “唉他们两个人都是出外勤的,”夏启明坐回去,“不然留一个人下来照顾也好,小孩子对这种事情很敏感的。一南虽然很少说,但大概挺怨我的……那你呢,你还是没考虑有个家么。” “没有。”黎雅信干脆利落地拒绝,“一方面,光是研究已经让我没办法分心了。另一方面,不论异性还是同性,都没办法对我造成足够的吸引力。” 夏启明转头,看了看豪华的一排培养基,旁边还放着不知道什么骨头,看着像人骨:“行吧,你自己喜欢就好。” “还有这个东西,”黎雅信伸手指了指,“我还没找到控制它的方法。” 她指的是一个被层层加固的透明容器中,一抹淡蓝色的能量。 “如果我的理论没有错,只要完全掌控了它,”她继续说,“就是我们新的希望。” “确实啊,光是能激发人体的异能,这件事情已经太不可思议了。”夏启明说,“这已经一直是我走在最前头的保险。但即使是有这种力量,也不够。” 黎雅信说:“对。我们现在还在研究,怎么让它和人体更好地结合。还有其他很多事情要做,我们带过来的那个程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用。我们还需要一套全新的系统,才能更好地分析我们的对手。” 夏启明沉默片刻,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了:“那我们的时间,可能没有这么多了。” “又发生什么了么?”她问。 夏启明闭了闭眼睛,才说:“象神昌格纳·方庚的足迹,一直蔓延到了极圈,这是没有问题的。我一路追查过去,本来在两个月前,就彻底丢失了它的去向。可后来我、我在极圈的地面上,看到了大地被焦灼的痕迹。” 他继续道:“据当地人说,当时在浓厚的雾气里,只能很勉强看到有人穿着黄色长衣行过了。当时看到的人很多,有好几个现在已经彻底疯了。他们还说附近的墓地里,有一具尸体不见了。” 黎雅信突然愣住,不可置信爬上她一贯冷静的面容。 “附身尸体,黄衣和疯狂,基本可以确定是哈斯塔。”夏启明垂着眼,“它找到我们了。我又在当地停留了一段时间,但完全没找到线索,才回来了。” 黎雅信沉默了一段时间:“你不想告诉其他人么?” “不想。”夏启明说,“告诉了难道让他们绝望吗?你别告诉一南和遥遥,我十天以内就又要走了,那时就说有紧急任务好了。” “你想去找哈斯塔?”黎雅信说,“这不现实,即使是你,也没有办法抵得住疯狂的来袭。” “我是和昌格纳·方庚交手过的人,”夏启明笑道,“也是所有外勤人员里,第一个直面过高等存在的。别太小看我了,只要蒙住眼睛,疯狂就对于我来说无效。” “所以你想蒙着眼,和一个说不定举手就能毁掉一片大陆的存在对抗?”黎雅信淡淡地说。 “那是它本尊的力量,而我要追查的还只是附身。”夏启明说,“还是有希望的。只可惜老周一时半会回不来,不然我俩一起去比较好。” “我可以安排,让你们下次一起出任务。”黎雅信皱眉,“但我真的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夏启明大笑:“也只能这样了啊。别担心别担心,我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至少遥遥煲的鱼汤我还打算再喝几年,还有再陪一南过几次生日。” 他干脆利落地站起来,手插进牛仔裤裤袋里,哼着歌准备离开。 身后黎雅信目光微垂,依然落在日历上。她的手极瘦,能看见微微凸起的血管,与上头不可避免的衰老痕迹。 此时距离他们从2311年抵达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十七年了。真要说毫无进展也不至于,但还远远不够。 毕竟没有人知道,决战会在哪天,以怎样的形式降临。 在地球的另一面,周辰翊正穿梭在人海之中,身旁是城市明亮的灯火。 历经多年,他从未那么接近星之彩的足迹。他还没有告诉白秋这件事情,尽管他们理论上作为搭档,应该共享所有情报。 说是勇气可嘉也好,说是固执狂妄也好,他和他的多年老友夏启明一模一样,骨子里永远想把所有人拦在身后,总觉得有些仗,注定只能由男人孤身一人去打。 数十公里外,白秋正逗弄着他们的孩子。 屋内有着温暖的光,让她看上去不像是手起刀落的战斗人员了,褪去了锐利的战意,她眉目间尽是温柔。 97.孤狼(3) 夏启明果然在七天后就走了, 没能给夏一南过十四岁的生日。送别那天乔遥遥还是和往常一样, 反复吩咐叮嘱,不知道有多担心。 外勤人员的死亡率很高, 光是去年一年,就有三位调查员死亡,另外两名陷入了疯狂之中。 与他们一同从未来回来的人, 在快速减少,也许再过个十几二十年, 他们都老了, 之后再也没有继任者。 黎雅信仍然是不间断地进行实验, 每个研究员都疲惫不堪。乔遥遥有次给黎雅信送去晚餐的时候,看见她坐在一堆杂乱的纸张里, 手中虚抓着一只铅笔在发呆。 乔遥遥轻轻把东西放在一旁,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拉住她的手:“怎么了?” “我感觉有一些灵感了。”黎雅信说, “但那些东西,我无法用言语去告诉其他人。我在想要怎么去述说。” 乔遥遥有些惊讶:“但不是这种东西, 以人类是无法表达的么。” “对,所以光是我能理解,就已经不可思议了。”黎雅信低声道, “我现在……现在脑子里很混乱,很多过去的知识都全然不同了。”她下意识抓住乔遥遥的手, “也许这就是它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吧。” “那太好了。”乔遥遥紧握回她的手, 笑说, “这是很好的事情啊,你的研究终于有成果了。” “嗯,是啊……”黎雅信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附和道。 乔遥遥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这般的犹豫,而她的手是冰凉的。 但她毕竟不懂这些,只能牢牢抓住黎雅信的手,笑了:“先别想这些了。大英雄,该是你吃饭的时候了。”她把热腾腾的饭菜端过来,亲亲热热挽住了黎雅信,“一南在实验室里怎么样?” “大部分时候都是他自己找书看,”黎雅信稍微从迷茫中回来,回答道,“我也让几个人多带带他。他真的很聪明,再过几年,应该就能帮到我们了。” “那就好,不像他爸一样没脑子。”乔遥遥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到饭上,“好啦不说了,快吃吧。” …… 周辰翊推开街边小饭店的门,里头是一片嘈杂和明亮的灯光。最角落坐着一个叼着烟的男人,正望着窗外。 “我俩都多久没见面了?”周辰翊在他对面落座,笑说。 “保守起见五年,”夏启明笑了,悠悠吐了一口烟,“我俩回去的时间太不一样了。那么久不见,你倒是瘦了不少,终于知道带小孩的辛苦了吧?” “都是白秋在带,我帮不到太多忙,小孩一哭就慌了。”周辰翊开始招呼服务员。 很快一个金色波浪头发,穿着餐厅橙黄色制服的女孩走过来,走路时身子婀娜,刻意展示着自己曲线的魅力。 周辰翊点了两碗牛肉拉面,又继续说:“自从雅信通知我们后,我们就开始留意哈斯塔的踪迹。果然在星之彩的线索外,发现了原来一直被忽略的不对。它确实在世间行走,留下自己的痕迹与信徒。” “它知道我们在这里了,从百年后追了回来。”夏启明往烟灰缸里弹弹烟灰,“幸好它没有完全发现我们在哪里,本尊也没能挣脱束缚。” “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时间,”周辰翊说,“接下来我们要一起行动么?星之彩又该怎么办?” “星之彩也得管,哈斯塔也不能放过。”夏启明往后靠着座椅,大咧咧地翘起脚,“我已经告诉雅信了,外勤部会派更多人过来。” “……这么久了,”周辰翊沉默片刻,低声说,“你还是相信黄印的作用么?” 夏启明点头:“当然。这也无关我相不相信,而是我们必须这样相信。黄印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必须夺过来。” 周辰翊笑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告诉我的,打不过,就靠偷。” “没错。”夏启明顿时眉开眼笑,“没想到你小子深得我真传啊。只要技术好,管它是神还是鬼,东西都会是我们的。” “你这话可真不要脸,”周辰翊接过送过来的拉面,拿筷子搅了搅,“不过我支持你。还有我提前和你讲一下,哈斯塔这件事,我可能不能帮你到最后。” 夏启明夹了一筷子面,吹了吹气:“为什么?” “我被星之彩寄生了。”周辰翊夹起一块牛肉,在灯光下研究了几秒钟,漫不经心地说,“还有白秋也是。” 夏启明的筷子停住了:“什么?” “就是它现在正在我体内生长的意思。”周辰翊说,“你别担心,这种程度的星之彩还无法理解我们的对话。” “你找到根除方法了吗?” “还没有,据白秋推断,星之彩会有一个本体所在的位置。只要把它的本体给干掉,所有感染现象都会被解除。这个理论我已经写在笔记里了,要是成功,之后就有对抗的手段了。” 夏启明说:“那万一不是对的呢?万一找不到它的本体呢?” “那我们就会死。”周辰翊又喝了一勺面汤,笑了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我曾经目睹过星之彩的升空,真的是极度华美的景象,那光华我到现在都忘不了,简直像是群星来到了你的面前。所以别担心,我们大概死的时候,都是很好看的。” 他继续说:“还有就是,在这片区域,还有它们的附庸,大概是猎犬那个级别的。我们发现它可以吞噬一个人的大段记忆,导致人暂时的昏迷,其他伤害暂时没发现。白秋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让他……被吞噬了。” 周辰翊的那个“他”,指的是他们不过七八岁大的孩子。 “他现在还在昏迷,按照经验,大概三五个月后才会完全清醒,期间的记忆都是模糊的,无法长期储存。在那之前,星之彩如果没被解决,也是时候爆发了。” “如果你那时候带他回了基地,我们两个又不在了,就别让他知道我们的事情,一点都不要。名字也改了吧,别让他生疑。” “有什么必要呢?”夏启明皱眉,“他不是你们两个留在世界上的唯一证明了么。” 周辰翊把面里的香菜挑出去:“我俩又不是伟人,要什么证明,他好好活着就行了。无论在哪里,下一代都是新的希望啊,我们没完成的事情,说不定他们可以做到。还有一南,我听说他很聪明了,等从雅信那里学到东西,以后也会很厉害的。” “大概吧。”夏启明摁灭烟头,“真希望我能陪他和遥遥多几年。” “你比我厉害。”周辰翊笑说,“肯定没问题的。” 夏启明极其自然地,从周辰翊碗里夹走一大块牛肉:“你也振作一点,和你这老家伙认识几十年了,我还没打算那么快参加你的葬礼。” “我也希望这样。”周辰翊仍然笑着,“但你不要趁这个时候偷我牛肉了好么?” 他牢牢摁住夏启明还没缩回去的手,把牛肉夹了回来。 第二天凌晨,预警是一起来的。吞噬记忆的侍从和哈斯塔行走过的踪迹,同时出现在检测系统内。 白秋在上场战斗里受了伤,加上还要照顾他们昏迷的孩子,就留在了住处内。夏启明和周辰翊是同一时间出发的,各骑着一个烂电瓶车,一个奔向东边,一个前往西方。 “你们将就一下,城市里还是用这种工具方便。”白秋说,“志愿队伍在城区外准备了车辆和外骨骼,你们去到就能见到了,注意通讯。” “当然。”周辰翊说,亲了亲她,“我走了。” 时间很赶,他们两个都没来得及吃早餐,衣服也以糟糕的搭配随意套着。白秋就在楼下的早餐铺买了四个包子,分成两袋,热腾腾的挂在车把上。 车子一路开过去,大白包子的热气沿途不断消散,晃晃悠悠。 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有未刮干净的青色胡茬,带着红灰色的头盔,在晨曦天光下,骑着破烂电瓶车驶向城市尽头。 他们身旁的小摊贩刚刚摆好,叫喊声不断,行人越来越多了,整个城市宁静而美好。没人能想到那两个看起来平凡、甚至有些狼狈的路人,正奔赴战场。 …… 夏一南再见到夏启明,已经是他十九岁的时候了。 整整五年没回来,夏启明看上去年纪大了很多,一回来只见了他和乔遥遥,就匆匆到房间里倒头就睡。 他带回了一个孩子,和周辰翊这些年所写的所有厚重笔记。 夏一南知道,这是周辰翊和白秋的孩子,但为什么那两人为什么没一同出现,他已经隐隐猜到了原因—— 听说两年前,星之彩再次带着华美的色泽,前往深空。无数灵魂消逝在这样的星光里,再也不见痕迹,地面一片荒芜。 那孩子只记得夏启明带着他的那段日子了,偶尔能想起过去的一些片段,但终归没有印象。 夏一南不喜欢小孩,最开始的半个月内只见过他一两次。印象里就像是看到什么凶巴巴的小野兽,浑身都充满了某种奇特的野性与提防。 据夏启明说,他刚有记忆就在不断追查高等存在的旅途上,整天和兵痞子混在一起,遇到过几场与猎犬的战斗,变成这样也正常。 夏一南不喜欢他,但他很喜欢夏一南,几次小心翼翼地跟在夏一南的身后。 反正也不阻碍实验,夏一南就任他去了。黎雅信现在带着这个孩子,夏一南还记得刚回到基地,她是怎么和那孩子说的。 那时小孩躲在夏启明身后,死命不肯接近黎雅信,黑白分明的眼里带着凶狠。夏启明说了很久,才让他勉强收回敌意,站到黎雅信面前。 黎雅信刚忙完一大堆文稿,脸色很不好,但还是蹲下来,尽可能温柔地说:“你以后跟我姓,好不好?” 小孩当然没有任何反应。 黎雅信并不介意,仍然柔声说:“‘朔’有北方的意思,你以后就叫黎朔吧。” 远处太阳带着明亮的光升起,拉面店和往常一样热闹,店员的身材分外火辣。穿过叫卖的小贩与大街小巷,城市边缘有两尊墓碑。 没有人听说过埋葬者的名字,也不知道其中一人喜欢早餐吃包子,另一个每次都要把面里的香菜仔细挑出。 黎雅信最后一边拉起小孩的手,一边拉住夏一南,笑说:“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我们年纪很大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止步。不管能不能继续研究,你们都是这里的希望,一南一北,就是整个世界了。” 98.孤狼(4) 黎雅信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了。进入全新领域后, 她每天面对的都是他人无法想象的错乱, 整个世界都在全新的、井喷式来临的知识海洋里,重新搭建结构, 颠覆着一切的认知。 乔遥遥这段时间里,几乎是每天都在照顾着她。 这种研究里,黎雅信总会不自觉就忘却了时间, 乔遥遥就在每次她该休息的时候,轻声出言提醒。 但大部分时候, 乔遥遥只能看着她脸色越发地差, 自己又对这个领域一窍不通, 完全无法提供帮助。 黎雅信试图把这种知识分享给其他科研人员,想要共同探讨, 但人类的语言根本没办法表达,其他人也对她勉强描绘的感觉感到疑惑。 她就像是误入了这个领域的旅者,得到了全然不同的视角, 却终归没有跳脱自己种族的局限,没有一个人能与她同行。 可得益于此, 许多原本卡死了的研究,得到了新的进展。 比如那淡蓝色的特殊能量,在黎雅信一次次的尝试中, 终于能和外骨骼得到更好的结合。 唯一让黎雅信觉得有期盼的是,夏一南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学习, 很快就能赶上普通研究人员的脚步。 “这种是很难得的天赋。”黎雅信有次休息的时候, 和乔遥遥说,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够那么迅速理解这种知识。我们这批人都受过长年的专业训练,才能达到这种水平。但他,再过个几年就可以参与进实验,过个十几年超过我也许都没有问题。” 乔遥遥有些惊讶,又很高兴地笑了:“那真是太好了。” 黎雅信也笑了,只是笑容里满是明显的疲惫。 乔遥遥就说:“你最近的睡眠质量很不好,后援部发现失眠和半夜惊醒是严重的问题。我上次给你拿的药,你有按时吃吧?” “有。”黎雅信说,“但是我还是经常做噩梦。” “还是那些你说过的,诡异的色彩和线条么?”乔遥遥问。 “对。”黎雅信点头,“这大概就是进入这个领域后的代价吧,最近情况更加严重了,我能看见一些诡异的眼睛。里头的情绪和力量,都不是人类能够拥有的,每次见到都感觉我的大脑在被切成一片片的,填满了黑暗。”她的笔在手中转了几圈,最终跌落在桌面上,“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能够理解呢?” 在她面前,是无数摊开的文档,和层层叠叠的厚重书本,巨大的屏幕在进行永无止境的运算。 光是在地面散乱的纸张里立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这场旷日已久的研究和全新的疯狂,正在迅速毁掉她的理智。 科研组应她要求,找到了不少实验对象。他们大部分都是志愿者,可真的因为接触那暗蓝色的新能源而死亡时,就连一贯冷静的黎雅信都不敢正视那些数据。 尤其是在探索“如何理解常人无法理解的知识”时,尽管她找到了“门”这样一个载体,可付出的生命代价太庞大了。 十几个实验体都死去,化作感染者的形态重归世间,又被处死。 这长久的精神压力与负罪感,让她更加憔悴,可她偏偏还要强逼自己,在每次实验后进行录音记录,把自己的失误一点点剖析干净。 所以有些小实验,只能交给其他人来,夏一南也帮了她很多忙。 周辰翊和白秋的死亡,同样给她的信心带来了打击。 都是朝夕共处多年的友人和同事,更何况她与夏启明、周辰翊自小就相识,共同在军事基地内长大,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项目。 这样突然的离去,虽然她早该有心里准备,但真正出席老友的葬礼还是难以承受的现实。 那天乔遥遥在实验室里,陪她到了很晚,又送她回了寝室才悄悄离开。 她没有关灯,留了一盏很暗的床头灯。 本来黎雅信是个从来不怕黑的人,可乔遥遥想,如果有那么一点光,也许就能映亮一点她漆黑的梦境吧。夜半惊醒,也能知道自己正被温暖的色泽笼罩。 …… 夏启明回来休息了两个月,就又出发了。 他仍然是追寻着昌格纳·方庚的脚步,同时留意着哈斯塔的动向。 送别那日,夏一南和他来到了快艇旁边,夏启明还是像以前一样,猛地把他的头发全部揉乱了,大笑着说:“看看我下次回来你能长到多高。” 这时候夏一南已经差不多和夏启明一样高了。夏启明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不少礼物,都是世界各地去探索的时候,在当地买的。 那些礼物虽然被好好包装了,但可以看出水浸过的痕迹,有抹不去的泥尘和脚印,大概是在地上滚落了几圈又被他捡回来。有几个包装纸甚至还被烧掉了大半,里头的装饰品也损毁了,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最开始的几件,还是寻常小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到后来越买越接近成人的偏好,他每年都想着,自己总该回去见见家人了,却一直没得到机会。 “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夏一南问。这时他穿着研究者的白色长袍,大小终于显得恰到好处。 “谁知道呢。”夏启明弹弹烟灰,又把烟叼回嘴里,“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老爸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哄你了,说个日期你肯定不信。” 夏一南说:“其实以前我就没有信过。” 夏启明:“…………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那么天真可爱。” “大人总是以为自己能猜到小孩心思,你也是这样,但其实根本相反。看你每次那信誓旦旦的样子,就懒得戳破了。”夏一南帮他把最后的行李提上快艇,“尽量快点回来就好了。” “行。”夏启明笑说,坐上快艇,扬手,“那我走了!” “嗯。”夏一南说。 快艇乘风破浪而去,白色灯塔仍然伫立在罗岛金色的日出里。 夏一南回到灯塔里,又看见乔遥遥和黎朔在一起。经过这段日子,黎朔的性格倒是好了不少,不像以前动不动就带着敌意了。 夏一南仍然是不喜欢小孩,尽管黎朔怎么样都称不上是熊孩子。 他经过的时候,却被乔遥遥一把拉住了,用眼神示意:“快和黎朔讲讲,你那些都是什么书。” 黎朔用黑白分明的眼,满含期待地看着他。夏一南不知道他对自己莫名的好感,究竟从何而来,但既然乔遥遥就这么说了,他总不可能当面拒绝。 再怎么说,都是生活那么不易的人。 于是夏一南就带着他进了屋里,看他对那些厚重的书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真正让他看了好几眼,还是房间角落已经蒙灰的小提琴。 乔遥遥很少提到自己的出身,但夏一南通过周围人的只言片语,推断出她和黎雅信都是从优渥家庭里长大的。 黎雅信很忙,大部分时候是乔遥遥在带着黎朔,将没能在夏一南身上得到继承的艺术才能,都教给了黎朔。夏一南看过他画的油画,不得不承认他在艺术方面的天赋。 临走前,夏一南和他说:“你喜欢那个小提琴么?喜欢就拿走吧,我不用的。” “可以吗?”黎朔的眼睛亮了。 “嗯。”夏一南说,“回去把灰擦擦。” 隔了几天,灯塔里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了,过了几周就流畅起来,音也准了。一个多月后,黎朔提着那小提琴回来,给他拉了两首简单的歌。 “挺好听的。”夏一南在他亮晶晶的期盼眼神里,这样回答,尽管以他的艺术修养其实分辨不出太多。 黎朔顿时高兴起来。乔遥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扶着他的肩说:“那以后多拉给你哥哥听吧,他什么都不懂。” 夏·什么都不懂·一南就眼睁睁看着一堆人,把黎朔的生活用品全部搬到了他房间里。 他本来睡的地方就是上下床,乔遥遥一边抱怨他的东西乱,一边把本来堆满东西的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铺上洁白的床单。 最后乔遥遥拉着夏一南的手,笑说:“以后多照顾一下他,你是这里和他年纪最接近的人了。” 夏一南:“……”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拒绝的余地,根本就是一场阴谋。 不过还是那句话,大家都不容易,他自我安慰般想,反正黎朔也不吵也不闹,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事情也确实这样,黎朔在他研究东西的时候,从来不打扰他,有时候在旁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他在琢磨的东西,就跑出去自己玩了。夏一南偶尔听听他弹奏乐器,或者画出什么新的画卷,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好歹是朝夕共处,夏一南又不讨厌他,一来二去就混得挺好的了。 后来黎朔年纪大了些,就开始学习各种战斗的技巧。 他对科研毫无兴趣,天赋倒是全部放在了战斗上,每一招每一式里头都带着狠劲与凶悍,大概是早年的经历对他影响太深。 只可惜他的异能并不强,没办法弥补在与高等存在的战斗中,庞大的实力差距。 这时夏一南已经正式参与了实验,又一天晚归,他看见黎朔还没睡。屋里亮着一盏小灯,黎朔正在给窗台上的仙人掌浇水。 夏一南看到他身上有不少伤痕和红肿,全部都是训练时受的伤。他就说:“以后训练别这么狠,都那么多伤了。” “没事,”黎朔回头,声音还处在变声期,介乎少年与孩童之间,“这些伤好得快。我知道那些人都在出外勤,我想帮他们。” “……”夏一南无声地笑了笑,坐在自己的床上,“你真是个好人。” 黎朔眼睛又亮了起来,满是被他夸赞后的欣喜。 “千万别学我。我参与那些实验,说实话,完全不是和他们一样是出自伟大的目的,只是单纯感兴趣而已。”夏一南继续说,“当个善良的人是最不容易的,我自认没有能一直坚持良知的决心。” 在这样一个夜晚,窗外的海在满月下波光粼粼,远处罗岛还有寥寥几盏未熄的灯火,微暗的屋内很暖和。 此情此景,最适合柔软的情绪在心底发酵,夏一南和黎朔笑说:“所以以后,你可以当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就这一句话,黎朔记了很多年。 后来时光飞逝,在夏一南二十七岁,黎朔十八岁那年,哈斯塔的踪迹再次被发现。夏启明急匆匆地回到灯塔,准备制定新的计划,带着战斗队伍前往当地。 出于科研需要,研究人员也要去不少。只是他们这些年的人数在不断减少,实在太勉强。 一片死寂中,夏一南开口了:“我去。” 这时他已正式披上白袍,参与了实验进程,只是所有人潜意识,仍然把他当做需要照顾的晚辈,绝不该走向最前线。 夏启明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拒绝,但乔遥遥先开口了,笑说:“这样啊,那一南就和爸爸一起去吧,多锻炼一下也好。” 夏启明皱眉看过去,乔遥遥却没有一点改口的意思。夏一南点头:“那就这样定吧。” 临行前,乔遥遥单独找了夏启明,给他理好衣领:“照顾好他。” 夏启明说:“我怎么听说你昨天还找了一南,告诉他老爸年纪大了,耳聋眼盲什么都不会,要好好照顾?” 乔遥遥笑了:“互相照顾有什么问题嘛。”她亲了亲夏启明,“赶快走吧,他们该等你了,注意安全。” “好。”夏启明往外走去,突然又回头说,“这些年,我很对不起你和一南。” “有什么对不对得起的。”乔遥遥说,“如果我不是后勤,我也会天南地北跑的。你已经做到了所有你能做的事情了。我们,”她笑了,眼角边有无法遮掩的皱纹,可当她把碎发轻轻别回耳后的时候,仍然和他们初遇时一样,年轻而温柔,“我们一定能获得成功的。” 夏启明大笑:“借你吉言!” 然后他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抓着外套随意搭在肩上,潇潇洒洒地走了。 外头船只已经在等他了,几分钟以后,船只驶向晨曦中平静的海面,白色海鸟与他们同行。 这次的旅程不算非常遥远,只半个月以后,他们就抵达了那痕迹留下的地方。 大地都像是被焦灼过,夏一南蹲在巨大的痕迹旁,还是第一次目睹这种力量的体现。当地人已经陷入了恐慌,讨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2311年带来的先进系统,尽管并不完全适合高等存在,分析这样明显的痕迹去向还是绰绰有余。 路上夏一南和夏启明讲:“科技部已经在研发新的系统了,现在暂定名叫阿尔法。其他基地也有帮我们,但只要还是罗岛这里在负责。” “这么牛逼的名字啊。”夏启明挑眉,“你会编程么?” 夏一南说:“我是那个项目的实习人员,你是真的太久没回来了。” 夏启明自知理亏,干笑几声就把话题扯开了。 一路追踪过去,到了沙漠深处,哈斯塔与他们的距离前所未有地近了。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在极长的车程里,夏一南有些昏昏欲睡,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临走前,黎朔看他时那黑白分明的眼。 少年人身形拔高不少,再也不是当年矮他很多的孩子了,随便哄哄就会傻乎乎地相信,而变成了能好好谈心的朋友。时间飞逝。 突然的一个急刹车把他弄醒了,刚想出口询问,就被夏启明捂住了嘴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远处是黄沙漫天,沙尘暴正在以飞速接近。在那其中,有人身着飘飞的黄衣,伫立在沙尘之上,光是看着都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升腾。 车队再往前开,就是流沙了,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站在上头的。 哈斯塔附身的对象不会带来绝对的疯狂,他们并不是没有交手过,也成功击败了它。只是这次,他们只抱着活捉的心态过来的。只要有这样的研究对象,加上黎雅信的知识,也许能够创造新的奇迹。 几队人已经按照计划,准备上前了。 “等等有点不对!”夏启明皱眉,就要跃下车辆去阻拦。与高等存在交手多年的经验,让他迅速判断出眼前形势的不同。 然而他还没来及拦住,车子就已经天翻地覆! 是突如其来、受哈斯塔控制的风暴,将他们的阵型全部搅乱。所有人都狼狈地滚落在泥尘里,那些奔涌而出的异能,瞄准了的强大武器,在之前都准确地砸在它身上,而它纹丝不动,黄衣兀自飘飞。 这哪里还是之前的实力,分明是本体已经快要挣脱束缚了。 但真正让夏启明浑身血液都凉下来的,还是起身后眼前的一幕。历经无数次战斗,即使是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他也没觉得那么害怕过。 就在这几秒内,哈斯塔已经开始了疯狂的屠戮,没人有还手之力。在几人的尸身旁,他看见夏一南也倒在旁边。 他浑身都是血与黄沙,心脏处插着由哈斯塔凝成的诡异短刀,很快就完全失去了意识。血液汩汩涌出,染红了沙漠。 …… “然后呢,”调度员说,“故事在这里就结束了么?” “还没有。”夏一南看了看屏幕,“但现在扫描结束了。这个星球的空气过关了,其他指标也没有重大问题,水源充足。最好马上去实地考察。” “那注意安全,尤其是要小心动植物,一定记得随时和我联络。”调度员笑说,“说实话,感觉你的那个故事里头的角色,有个听上去挺像我的,大概是有缘。” “是啊。”夏一南也笑了,“肯定是有缘。” 降落准备已经做好,十余分钟后他乘着登陆舱,落向那蓝色永远旋转变幻的星球。 99.孤狼(5) 夏一南跋涉在茂密的蓝色丛林中, 大部分见到他的生物, 都惊恐地避开。 这里一切看上去都很祥和,可他的精神力早就覆盖了整个星球表面, 知道从高空人类观测不到的威胁,会在夜间降临。 但此刻他不能轻易说出,于是慢悠悠踱步在柔软的天蓝色草地上, 这些特殊的植被好似天鹅绒一样细腻柔软。调度员一直监视着所有复杂的数据,在通讯里提醒着他周围的环境。 夏一南就依着他的提示去做, 尽管早就清楚了所有状况。 到了晚上, 调度员几乎把所有能叮嘱的注意事项, 都和他重复了一遍。联盟给每个探险的兵士都装备了紧急脱险的装置,只要启动, 飞船就会自动定位飞行员,悬停在半空放下升降装置。 尽管如此,地表情况还是极度复杂, 加上技术不成熟,这种救援的成功率很低。 要不是这几个月来, 这个星球的表面仍然风平浪静,调度员也不会允许他轻易降落。 黑暗悄悄笼罩住了蓝色的星球,将一切隐没在其中。寒冷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短短几秒钟,丛林里就从热带的温度, 到呼吸时都有白气冒起。 很快树梢上都挂了冰碴子, 动物以奔逃的速度, 各自回到了巢穴。 夏一南找了一处洞穴,准备暂时度过这个晚上。他没有什么睡意,在黑暗里,有些在高空检测不到的东西在运动。 那是树木。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如果仔细观察,能看见那些树木在缓慢地移动。 这里的动物大多是穴居,这么快速地在黑暗降临前离开,畏惧的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捕食者。 一片漆黑中,夏一南看到离他最近几棵的树木,因为感知到了他这个仍然留在地表的生物,开始向他这里移动。 它们垂在枝干间的藤蔓慢慢移动,好似什么钢缆。夏一南看到上头卷着许多骸骨,随着它们的运动,如小雨一样落在地面。 几分钟后,已经有不明生物的头骨滚到他的脚边。 夏一南抬头望去,只能看见那些数百米高的树木,有着漆黑的剪影,横在眼前形成不可越过的坚盾。身后也有新移动过来的古木,将他包围。整片树林犹如张开的巨口,贪婪地扑向它的猎物。 又该让监控系统下线了。夏一南漫不经心地想。 整个阿尔法都在他的监控下,想要瞒过一个那么远的调度员,不是什么难事。他只心思一动,所有监测的数据都回归平稳,没有半点异常。 第二天清晨,调度员发现在阿尔法的数据里,竟然有树木移动的痕迹。 阿尔法很快推断出,这些树木是以生物为食的。他赶快通知了夏一南,让他重回飞船上。 “这里太危险了,”调度员说,“幸好昨天没出什么意外。” “是啊。”夏一南笑了笑,“我现在就回飞船上。” 飞船降落在了合适的高度,夏一南准备回去。在他身后已经是大片枯死的树林,蔓延足有数公里,看上去它们在瞬间就已经被巨力尽数摧毁。 小半片大陆的地貌都被这短暂的战斗改变,点点淡蓝色的荧光漂浮在枯干旁边,那些蓝色皮毛的生物再次出现了,因为环境的变动开始惶恐不安。 飞船起飞。这个气候宜居的星球被记录在档案内,作为一个不理想的选择。 旅程还在继续。夏一南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调度员休息去了,换了临时的值班人员。他微微垂眼,某种奇特的物质划过指间。 那是时间。 经过这么多年,他终于完全掌控这种力量。 再抬眸,眼前仍然是飞船的屏幕,只是变得不同。环顾周围,已经是比刚才先进太多的设备了。 冰冷的太空也不再孤寂,从左侧看出去,能看见巨大的屏幕悬在太空之中,播放着新闻,大小各异的飞船在它前方飞速经过。 此时是2354年,新联盟成立的百余年后。周围的星系都在被改造,太空殖民发展得如火如荼。巨大的擎天堡漂浮在星球轨道上,里头是完善的建筑,无数新增的人口居住其中。 得益于“信”,航空技术在飞速发展,如今星辰大海都将被人类化为领土。 在前几个月,甚至人类还获得了其他遥远星球发来的信号,也许有新的太空文明正在与他们进行接触。 不论那文明是友善或者敌对,联盟都有足够的信心去应对。 在这里人尽皆知,本来百年前联盟还在统治崩溃的边缘。情感机器人以及两个人类的谋反分子,在母星阿瓦隆中的南方城市阿卡迪亚,进行了革命。 大量联盟的黑料被黑掉的阿尔法揭露。在情感机器人全部报废,人类谋反者死在机枪扫射中后,无数反对的声音开始涌起。 这些声音很快在几年内汇为庞大的风暴,席卷了联盟的统治。大量官员被免职或入狱,全新的体系在长达十余年的政治动乱里,被设立起来——这随后,被称为“新联盟”。 新联盟吸取了过去的教训,花大量心血将权力分设,保持相互的制约。 经济在随后的几年开始恢复,科技发展,终于在今年,联盟进入了太空时代的爆发点。 遥远的星际在呼唤,普通民众也拥有驾驶私人飞船,前往深空的权力。今年第三个殖民星球被开拓,整个联盟都在为此欢呼。 此时此刻,在夏一南面前的太空屏幕,还在循环播放新星球的影像。 过一会又出现了所谓的历史学家,一本正经分析着如今盛况的原因,其中永远离不开那场发生在阿卡迪亚的革命。 历史学家还在试图分析,过去那两名谋反者的动机究竟是如何。 他坚持这两人是为了私欲,而非另一党派所说的“为了不公而战”。 这两种观点一直是他们乐衷于辩驳的话题,谁也找不到准确的答案,毕竟,这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分析得一本正经,还在硕大的屏幕上放出了两人的照片,有战斗中的有平时的证件照,还有与克莱尔站在一起的身影。他尤其指着他们在摩天轮下亲吻那张,洋洋洒洒诉说着所谓的“不纯动机”,分析感情在其中的推动效果。 夏一南听着听着就笑了。 飞船行驶向深空。阿尔法仍然在他的掌控下,他轻而易举就突破了警戒区域,前往还没探明的星海。 这还是漫长的旅程。夏一南闲着无聊,就启动小屏幕想找些东西看。 他的手在其中一个视频资料上停了下,还是点了进去。 仍然是带着厚重眼镜,一本正经分析历史的专家。只是这次分析的内容,变为了多年前那个神秘的组织。 “本来谁也没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专家颤颤巍巍这样说,“直到有人在阿尔法内,翻出了他们陈年的资料。我们有理由相信,被誉为‘联盟英雄’的乔朗将军,是这个组织内的一员。” “包括平城市内发明了d06的夏征教授,大概率也和组织有联系。” “所有证据都显示,‘信’是他们研究的成果。他们一直在追寻所谓的高等存在,在明知道极端危险的情况下,窃取它们庞大的力量。这种存在我们至今没见过,也无法确定是否真实存在,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组织的研究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首先是逼迫我们前往太空的启示病毒,其实就是‘信’过度侵蚀人体的结果。乔朗在去世前,下过秘密指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在短时间内离开地球。” “我们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如果不下线阿尔法,地表的死伤率至少将减少百分之六十至七十。这件事情在曝光后,乔朗才被取消了‘联盟英雄’的称号,离开了神坛。” “仍然有大量人相信,他这么做是有充分理由的,可惜我们永远无法知晓了。” “至于他所属的那个庞大组织,我们认为,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得到穿行时空与永生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私欲,把不属于人类的力量与灾祸带到世间。迈斯特拉的沉没,恐怕也与他们有关。” “而至今他们的成员,我们所知甚少,找不到任何记载,也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又去了哪里。”年迈的专家狠狠咳嗽了几声。 “目前主流的观点是,他们是人类历史上行径最恶劣的组织,如果能上审判殿堂,大概率会以极刑处理。尽管目前我们一切的支柱,‘信’是出自他们之手,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最开始没有启示病毒,我们也并不需要‘信’这种能源。” “随着科技发展,探索与殖民太空是早晚的事情。他们强制加快了人类的脚步,却是以无数人的鲜血为代价。”他又咳嗽了几声。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亲口质问他们的负责人,黎雅信,究竟是为了什么决定开启这项研究。” “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死者不可复生,我们所要做到的就是展望全新的未来。毕竟,还有一整片星海在等着我们。” “身体内的每一个分子与原子,全部来自宇宙,所以我们身上承载着整个宇宙的历史,所走过的每一步,就都是它的故事。” “我们还要前进,联盟不朽,愿人类的光辉长存。” 影片终结在此,屏幕归暗。 夏一南的飞船也停了,在一片孤立的虚无之中,周围是混沌的暗色星云,有点点梦幻的光泽闪现,又被埋入云底。 四下无声,宇宙最原初的恐惧再次来袭,他是如此渺小,随时有可能被吞没。 只是和以前不同,夏一南没有了丝毫来自本能的畏惧。在他眼前,是奇异的波纹。 难以形容那是如何的存在,就像是真空被灼伤了一样。这痕迹夏一南再熟悉不过了,黄衣之王哈斯塔就在不久前,行经了这片虚无。 他就要抓到它了。 飞船无声地启动,“信”在推进器中喷薄而出。他微微垂眸,时间再次回到了百年前,人类刚刚离开地球,还在探索宜居星球的时代。 眼前的飞船操控界面变得简陋起来,调度员的声音传来:“我今天又喝了三杯咖啡。” “……”听着这熟悉的嗓音,夏一南无声地笑了笑,“上次和你讲的故事还没结束,要继续听么?” “当然。”调度员立马打起了精神,“你讲吧。” …… 黎朔后来是从黎雅信那里,听到事情的全部经过的。 黎雅信他们来自2311年,离开的日子,是高等存在尤格索托斯袭击地球的三百多天后。 尤格索托斯几乎将大半个地球都毁灭了。包括近地轨道的擎天堡,以及两艘即将出发的殖民船。 被殖民的月球以及火星,更是地表一片狼藉。它轻飘飘地来到了银河系,毫不费力地摧毁了大半的文明。人类残存的力量,苟活在地球的一个角落,其他的大陆全部沉没,死期将至。 这不是它第一次莅临地球,曾经它也如哈斯塔一般,行走在世间,有着自己的信徒。信徒称它为时空裂隙的守护者,或是“万物归一者”。 对于尤格索托斯而言,时间和空间的桎梏并不存在。 就在一片绝望里,黎雅信或许是最为冷静的人,她在简陋的实验室里以惊人的毅力,从它留下的能量里,提取出了某种淡蓝色的物质。 她惊讶地发现,这种力量不但能激发人体的异能,还在她一直苦苦研究的时空旅行上,有着巨大的帮助。 这种力量的终极,是和尤格索托斯一样任意地穿梭时空。但他们的机器很明显无法做到,由于不成熟,器械只有一次使用的机会。 他们要回到过去,在一切发生前改变结局。 他们可以带很多设备回去,只是过去的科技,永远不允许他们造出新的时空机器了。这是一次性的旅程,人类所有剩余的中坚力量,都把这视为最后的希望。 夏启明、周辰翊以及乔遥遥,都在其中。高等存在绝对不是第一次来到地球,只要在毁灭前,研究它们的足迹,说不定就能有奇迹发生。 他们就这样抵达了罗岛。 “……但是,”黎朔听到这里时,问黎雅信,“它们是出于什么理由,来毁灭我们的文明?就凭我们的力量,根本不会对它们造成任何威胁。” “确实,之前它们与我们的接触,大部分是和平的。”黎雅信轻轻摇晃着杯中的茶,“也许就是哪一天,突然觉得,如果毁灭掉这样的存在也挺有意思的吧。” “蚂蚁你见过吧。”她身子前倾,苦笑了一下,“你有没有试过在一个瞬间,想要把水灌进它们的巢穴里,看看它们会有怎样的表现?有好奇心的不止是我们,只是尤格索托斯付诸行动了而已。从长远来看,这也是历史的必然性。” 黎朔皱眉:“既然是抱着这种心态,那它为什么还要和人类接触,培养自己的信徒?”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在无聊观察蚁群的时候,学会了它们的语言。通过交流,你发现它们将自己视为神明,对你所有的事情言听计从,只为得到一点对你来说可悲的力量,你会怎么想?”黎雅信说,“它们的寿命几乎无限,不介意花上这点时间,和我们玩一玩。” 黎朔沉默不语,隔了会又说:“你上次说的方案,有多大几率能实现?” “不清楚,”黎雅信的声音有些哑了,喝了口茶,“但我们总得试试,不对么?” 她离开后,黎朔孤身一人走到灯塔的最深处。 那里有个独立的小房间,其中有个冷冻仓,里头的人肤色白皙到不自然,紧闭双目了近十年。 和过去的无数次一样,黎朔默不作声地看着夏一南。 他胸前的伤口还在,狰狞而可怖,只是来自未来的技术把他的生命,勉强定格在了消逝之前。 谁也不知道夏启明那天,是怎样击退本体力量正在苏醒的哈斯塔,又将夏一南从数千公里外带回来的。期间若不是淡蓝色的特殊能量,与他的躯体有了前所未有的良好结合,他早该断气了。 眼前的人是个奇迹。 但现在奇迹就要消失了,毕竟已过了数年的时光。 “黎朔,”乔遥遥曾经这样在这个房间里,告诉他,“要是一南还能醒过来,你要保护好他。我……还有那些朋友们如果不在了,只有你们,能证明我们的存在了。” 黎朔再次抬头,看到冰冷液体里,沉默了数年的夏一南。 明明此刻他肤色苍白到病态,可黎朔想起很多年前,他刚来灯塔的时候。 那天空中翻着黑色的云,暗色海上波涛汹涌,暴雨来得猛烈,寒意随着风要灌进衣衫的每一处。 黎朔站在就要降落在罗岛的直升机上,恰巧盘旋过那座有着明亮灯光的塔楼。 他看见还是少年的夏一南,站在窗边。明亮而温暖的光笼罩在他身边,他在低头,写着笔记,难得穿上的黑色军装衬得他身材笔挺,脖颈修长。 前些天他在实验中受过的伤,还有痕迹在手上。然而他手指骨节分明,有力得恰到好处,就连那伤痕在上头,也不显得突兀。又或者说他整个人没有战士的粗犷,也无常年泡在实验室的人的孱弱。 一切都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让人不禁想去了解,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知为何那时黎朔觉得自己听得到,他手中笔与纸摩擦的沙沙声,听得到他温和而平稳的呼吸。 似乎是察觉到直升机起飞的动静,夏一南抬头往窗外瞥了眼,笑了笑。 这一刻,明明知道根本不可能,但黎朔觉得夏一南在与他对视。 那时年幼,还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如今,他心心念念多年、那么好看的人就要死啦。 在死之前,他只能无言地,让黎朔渐渐赶上他的年岁。他比黎朔大接近十岁,这差距在一天天减小,终于今日,站在冷冻仓前的黎朔和他同岁。 但是,终归是有希望的。 黎朔轻轻带上了门。 黎雅信和他讲:“人类声嘶力竭的咆哮,对于它们来说,不过是婴孩的哭闹,充满了幼稚与蛮不讲理。” 可那又怎么样呢,黎朔想,从家园被毁灭,人类选择了不放弃最后希望那一刻开始,就是公平的决斗了。 不是盲目的信仰与恐惧,而是科学。 难道这不足够伟大吗? 黎朔手中的书本,书签夹在了其中一页—— “生命是一个美好的巧合,是宇宙在奔向灭亡的死寂过程中为自己创造的观众。记得除夕的夜晚祥和热闹,楼下一群孩子手里拿着烟花棒在嬉戏,烟火捧在他们手中燃烧着,那黄色的光芒耀眼,像极了太阳。” 100.孤狼(6) 黎雅信提出的计划很简单。她意识到, 以目前的情况, 他们是不可能将尤格索托斯的淡蓝色能量,发挥到极致的。 所以还要冒险一次, 得到更高纯度的力量。最好可以在之后,一同吸引来哈斯塔,从它身上窃取来黄印。 现在他们要在过去的这个时间段, 再次召唤尤格索托斯。 在多年的追踪过程里,他们发现那种能量, 不但能带来穿行时空的能力, 所激发的异能也能够对高等存在造成伤害。 也就是说, 如果在能抑制尤格索托斯体内的能量同时,用这种力量对它造成伤害, 那么他们就有胜利的希望。 然后他们要取得它尸身上的完整力量,取得更大的科技飞越。 只是具体该怎么做,谁也不知道。 “我们很可能没有技术, 能够长久保存这种能量。我有想过一个理论,”黎雅信和乔遥遥说, “按照最好的情况来估计,我们能和尤格索托斯同归于尽。但接下来的能量该怎么办?黎朔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所以,”她喝了一口咖啡, 拿笔在纸上圈出一个部分,“我想到了以人体为载体。如果这样, 我们要寻找到和这种能量相性最好的人来承担。” “这个还要进行实验吗?”乔遥遥问, 给她递过去刚刚冲好的药。 “……不用, 这个用最通俗的方法来讲,就是看谁的异能最强。”黎雅信这回犹豫了一下,才说。 谁都知道她为什么犹豫,组织内异能最强的,一直是夏启明。 “但是,”黎雅信继续讲,“如果要和尤格索托斯正面对决,他肯定是我们的主力。”说这话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看乔遥遥的脸色。 也就是说,几乎必死无疑,不能作为新的载体。 乔遥遥还是和多年前一样,轻轻拉住她的手,片刻后说:“……没关系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那时你和我说过的对吧,一南对这种能量的适应程度,也非常高。” “对。”黎雅信低声说,“我真的……真的不想把他和黎朔,再扯进这件事情里。本来我们就已经欠他们两个太多了。而且这毕竟是理论,谁也不知道那种能量,完全进入体内会发生什么。” 乔遥遥轻笑:“但是一南已经快要死了啊,除了这次的机会,他不可能再复生了,不是么?你总是瞒着我,告诉我日子拖下去他就会醒来,可这种东西啊,只要去问几个人,就能知道真相了。我觉得这种冒险是值得的,哪怕只是为了他。” “……对。”黎雅信叹口气,“但怎么说,虽然我们一路前行就是为了决战,但毕竟胜利的曙光还太远。如果我们都死了,谁能保证未来是怎么样的呢?尤格索托斯之后,还有哈斯塔。” 2311年的地球上,出手的只是尤格索托斯,可它身后始终跟着一个身影,身着飘飞的黄衣。 不同于毁灭后就离开的尤格索托斯,哈斯塔仍然在地球上停留了一段时间,带着冷冰冰的兴趣观察人类。 终于在黎雅信的时间穿越研究成功时,它意识到,独属于它们的力量竟然被蚁群窃取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暴怒,然而它此刻只是以附身的形态,留在地球。尤格索托斯作为时空裂隙的守护者,徜徉在混沌寂静的宇宙之梦中,所留下的强大能量,能够通过发生器形成一个短暂的力场。 这力场,足以阻拦高等存在于短时间内,不能以本体降临地球,或许禁锢它们的力量。 本来黎雅信展开力场时,只期盼能够在其中加强异能的效果,自己都没想到这种效果。 直到与哈斯塔交手,却迟迟未见它的本尊,她才知道他们是和死亡又擦肩了一回。 哈斯塔并不知道他们用时间机器去了哪里,于是在不同的时间段里,都有人目睹它的身影。 然而最近正如夏启明所说,灼烧的痕迹越来越多,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它就要找来这里了。他们才被迫去召唤尤格索托斯。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了,如果战死,也是命运。”乔遥遥晃了晃她的手,“别想了,你该休息啦,计划肯定没有问题的。” 黎雅信说:“那些药再给我多一点吧。” “不行,再重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了的。”乔遥遥讲,“我们已经加重了很多次了,效果肯定还是有的,你自己也要放松一点。” “我还是睡不着觉。”黎雅信此时的健康已经很糟糕了。 不同于寻常的劳累,更像是某种光彩正慢慢消失在她的眼眸中,那是长期在疯狂与恐惧里徘徊的痕迹。 她常常会有不受控制的暴怒,可以一天坐在角落,不和任何人交流。实验室现在空荡荡的,只有机器运转的声音。剩下的人不多了,大多上了年纪,无力劝阻她的盛怒。 恐慌也如影随形,就连拐角处物品的阴影,都有可能成为她今日噩梦的主角。 后来在乔遥遥的要求下,她每天都会和乔遥遥出去散心,眺望一下蔚蓝的海。 今天已经是她这段时间,情绪最稳定的一日了。 “根本睡不着,”黎雅信重复道,“其他人也没办法理解我所说的知识。已经快二十年了,我只有一个人,探索这个荒芜的世界。越是了解,就越是知道自身的渺小,就越是惶恐与犹疑,但却没有向任何人分享的权力。” “我有时候都会怀疑,究竟我是为什么,有了理解这些知识的能力。” “是我的头脑与众不同吗,如果这样,为什么我还会被疯狂和噩梦困扰?是我注定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么,如果这样,我现在也快要死了啊?我只有普通人类的寿命,却试图研究那些拥有漫长生命的存在。” “一个活不过二十四小时的人,又怎么能对日出日落、星球的自转公转,做出准确的认识呢?所以迈入这个领域,根本就是违反了自然规律的。” 黎雅信双手紧握,上头青色的血管因为瘦削,都微微凸起,皮肤暗淡。 她已经老了。 她说:“如果你试图去让一只蚂蚁理解,整个太阳系的结构和运转。告诉它,它自己所生活的巢穴不过是这个平凡星球上,最渺小的几十厘米。那它根本无法相信。” “可其中有一只很特别的蚂蚁,它意外地能够理解这种知识,你觉得它会怎么想?光是简单的日升日落,就能让它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中。” “它也再也回不去巢穴了,因为它知道了自己的渺小和世界的庞大,和周围的同伴也无法沟通,毕竟在它们的认知里,巢穴还是巢穴,没有丝毫的变化。” “……”乔遥遥笑了,握着她的手依然是温暖的,“我不喜欢什么蚂蚁之类的比喻,究竟知识和力量相差多少,也不是我能够理解的。” “但你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在我看来,就像是独自前行的狼一样。独行者都是最强大的存在。” 黎雅信顿了顿,带着疲惫说:“如果你喜欢,可以这么讲吧。说句实话,如果可以,我不想要这样的力量。太残忍了太难熬了,说是孤狼,其实只是被整个族群抛弃了而已。” “那是因为我们都跟不上你的脚步。”乔遥遥轻声说,“也许我现在这么说,太有置身事外的轻描淡写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你是拓荒者与冒险者,所有前路,都是独狼指明方向的。狼群随着它们的脚步,才能生存至下个时代。” 她拨了拨耳边的碎发:“我不懂那么多,当一个医者,只能拯救眼前的人。而你从一开始就给了我们希望,不然我们可能还会在最后的孤岛上,绝望死去。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够挣脱种族的桎梏,那肯定是你,可以超越现在的一切岁月。” “所以,谢谢你的伟大和孤独。” 长久的沉默后,黎雅信伸手抱住了她。 本来不论异性还是同性,第一次见到她时,“坚毅的学者”这种印象总会比“女性”来得先一步。 这样一个冷静、讲起话来波澜不惊,永远在实验室无表情的人,此刻终于流露最脆弱的一面。 她独自迈入这个不属于人类的领域数十年,每天都负罪感压身,被噩梦和疯狂缠绕,那些不休的、来自宇宙的低语,无时不刻缠绕在周身。 换作任何其他人,也许早就放弃这种可怖的研究了,或是陷入疯狂了。 黎雅信的肩膀微微颤抖,和乔遥遥轻声说:“我真的,很怕啊。我没告诉过你,如果被哈斯塔杀掉的人,在其他人的记忆里是不会留下痕迹的。也就是说,如果黎朔和一南能够活下去,也不会记得我们了。” “……没事,”乔遥遥紧紧回抱住她,“我们都在你的身后,直到最后那日。而他们只要活着,就是希望了。” …… 黎朔站在风雨中的灯塔之下,他没有打伞,准确地说,周围没有一个人全部淋着雨。 环顾周围,大概只有三十多个人,其中二十余名是外勤人员,本就少的科研人员只剩十位左右。 召唤来尤格索托斯并非一件易事,过去信徒们以自己的鲜血为引,向它虔诚地呼唤。如今他们中没有一人,对这个高等存在抱有崇敬之心,自然无法如此召唤。 既然无法这样,那就激怒它好了。 让它知道,这里有那么一帮人,窃取了它的力量。 这需要将那力量无限扩大,扩大到能引起它注意的程度,同时展开力场,限制住它的力量。 这几乎需要所有的研究人员在场,进行调试。战斗人员更是不可能走开,他们曾是未来最强大的战士,此刻拼全力才有同归于尽的机会。 这场战争无人能幸免。 也许除了黎朔。 逃走用的船只和直升机就在旁边。冷冻仓被搬运到了灯塔底端,里头的夏一南仍然是面色苍白,紧闭双目。 “只要一成功,就马上带他走。”黎雅信这样和黎朔讲,“不论我们发生了什么,千万不要有任何的犹豫,他身上偷窃来的力量,已经是我们的最后挣扎了。” “没问题。”黎朔说,“我会保护好他的。” 远处灯塔上仍然亮着明黄色的光,那光芒如鬼魅一样扫射过灰蒙蒙的雨,照向极远处的昏暗中。 海涛在怒吼,这个天气是刻意选好的,能让夏启明的电系异能发挥出极致的威力。 仪器被挨个布置好,反复的最后调试中过了两三个小时。天气很冷,被雨打湿的衣服黏在黎朔的后背,让他感到体温在不断下降。 他站在大雨中,看那些人在紧张地布置,每一张都是他熟悉的面孔。他却帮不上任何忙。 该怎么告别啊。他也不知道。 这些人都是已经打定主意,准备一起赴死的,只有他和夏一南被遗留在了后头。 他这些天一直在想,如果高等存在没有毁掉文明,如果后人能知道这样一个组织的存在,会如何评价呢? 是会发现真相,把他们视作拯救人类的英雄,还是一群痴心妄想的疯子?或是说这些努力会从此淹没在时间中,谁也不知道他们曾经和灭世擦肩而过? 他们这些年的实验绝对称不上光彩,各种反人道的方法,充斥着所有研究。 可要是真的像黎雅信所说,他们死后,黎朔就不记得他们了,甚至没有为他们辩驳的理由。 还有夏一南,他又会怎样的结局? 若是能借助那力量起死回生,他真的会如所有人所愿一样,成为救世主么?还是说他们现在正在亲手培育出新的怪物? 这些东西黎朔全部不知道,冰冷的雨下得实在太大了。 最后在前往高塔最顶端时,乔遥遥小跑着过来,搂着他亲吻他的面颊:“我们爱你。”然后在短暂对视两秒钟以后,急匆匆又转身,回到了队伍中,没再多说一个字。 黎朔望过去,能看见黎雅信站在阶梯上在往走,回头看着他,眼中全是未出口的话语。还有走在最前头、仍然手插在裤兜里的夏启明,他嘴里叼着一根要熄未熄的烟,灰烬飘落在狂风中,橘黄色的光芒闪烁。他正朝着他笑,头发半白,却还是过往吊儿郎当的模样。 这么看去,风雨中有着明黄色光芒的灯塔,显得格外高大,头顶就是翻滚的黑云、咆哮的惊雷,它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神话中直通天际的巴别塔,也不过如此吧。 现在所谓的神明因为忌惮,同样要降下摧毁,只是这次它不能真如神话中一样,把筑塔之人的语言变得不同了。 黎朔独自乘船离开,在罗岛上等待战斗的结束。 力场铺开笼罩了巨大的区域,增幅的发生器把淡蓝能量的波动,散播至宇宙深处。 雷电从夏启明的周身蔓延至充满水汽的空气里,他以黑布蒙着双眼,叼着已经被雨水打湿的烟。整片海洋一时都是闪烁的电光,与轰鸣雷声齐齐等待神明的莅临。 此后并非虔诚的祈祷,而是你死我活的决战。 仅存数十只的狼群在孤狼的带领下,经过漫长跋涉,终于围住庞大猎物。他们尽管年迈,却凶狠地亮出了自己的獠牙,不比年轻时少半分锐气。 在这一刻,巴别塔触及了天空。 101.孤狼(7) 从远处看只有倾盆而下的暴雨, 翻滚而起的波涛要把灯塔淹没。浓厚的雾气起来了, 粘稠地聚在海面上涌动。 黎朔忍不住回头,看见有庞大的身躯缓缓出现。谁也没看清它的现身, 像是突然从天空坠下,又像是早已屹立在这海中数万年。 他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形,但是压迫感已快要他窒息。 在灯塔一闪而过的光芒里, 在雷霆阵阵与闪电交织的雨夜,它发出了沉闷的吼声。 黎朔从来没听见过这种声音, 每一个音节都是特殊的韵律, 夹杂着诸多复杂的义项, 海量的知识充斥在其中,整个苍穹都在共同颤抖。 然后一道耀眼的电光猛地刺破黑暗, 整个天地在瞬间亮如白昼! 它如一把利剑划破穹宇,落在巨兽身上。随之而来的是数百米的巨浪,携着炸裂开来的雷电翻涌。黎朔已经离罗岛极远, 然而船只还是在瞬间翻了。 冰冷的海水灌进口鼻,所幸电流没有传导过来。这种浪潮能直接把人以巨力拍死, 身上的外骨骼死死保护住了他,大量能量从其中缓冲了力道。 黎朔水性极好,几分钟以后就从漆黑海面上找到了救生艇, 重新乘上去。 这天的战斗他不记得持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被掀进深海多少次。 外骨骼的能量再生速度, 已经不足以完全缓冲了, 他后来是以肉体硬承受着力道, 强忍不失去意识,重新爬上救生艇。后来救生艇都被惊涛卷走了,他只能死死抓着半截浮木,随着汹涌的海水沉浮。 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电闪雷鸣汇聚在一起,可怖的、震天撼地的吼叫声在迷雾中回荡—— 惊惶的眼神,昏暗的暴风雨,炽热的血从动脉里,带着灵魂一同飞溅。 那是在灯塔如鬼魅般闪过的光中,轰然倒下的庞大生物。 夏一南在冷冻仓里,还留了冥冥一点感觉。这场景从此令他无法忘怀,每每理智崩塌之时,就会出现。那是梦魇是灰色的回忆,却是他能感知到那些人的最后一次。 力场几乎禁锢了尤格索托斯的所有力量,甚至阻碍了它的时空穿梭能力。 它在这个以自己能量布下的陷阱中,被它最藐视种族杀死了。 身躯倒下时在海上掀起狂浪,随后又化作浓厚的雾气散去。 死寂,全世界只有雨声了。 漆黑的海水逐渐回归平静,灯塔已经完全坍塌了,所立足的基岩也几乎全部消失。黎朔咬牙丢了最后一块木板,开始游回那个方向。 途中有短暂的黄色光芒划过天空。“黄印”——黎朔心中划过这个词,看来他们是通过黎雅信设定好的力场,成功窃取来了黄印的能量。 但这也代表哈斯塔真的被吸引过来了。 他在体力透支前,回到了灯塔原本的位置。那里还有可怜的一点立足之地。更为可怕的是,旁边的罗岛完全沉没了,波涛中再也见不到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本来被好好保护起来的冷冻仓碎了,夏一南躺在暴雨下的一小块岩石上,仍然紧闭着双目。 黎朔看见乔遥遥趴在他胸前,浑身都是水和血,头发散乱在额前沾着。她的手上沾着些许淡蓝色的物质,其中力量涌动,光是看着,都比黎朔之前见过的所有能量要纯粹。 能量的末端,消失在夏一南的胸口伤痕处。 尽管黎朔不清楚能量究竟融合得怎样,但在这一刻他放下心来,毕竟还有乔遥遥在啊。 然而乔遥遥看了看黎朔,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想要对他笑一笑,却只是动了动嘴唇发不出一点声音。海水就要浸上来了,暗色的血从她趴伏的身下涌出。 黎朔一愣,才注意到她胸前巨大的贯穿伤口。乔遥遥最后看了他和夏一南一眼,然后手上软绵绵地松开,被冰冷的海水卷向海底。 那眼神黎朔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下意识就要追上去,把她拉回来,可是某种奇妙的感觉升腾在心间。 不对劲。很不对劲。 就连刚刚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眼神,都开始隔着磅礴的雨幕模糊了。环顾周围漂浮的几具尸身,黎朔发现自己都不认识他们了。 明明熟悉的名字就在嘴边,却叫不出声,清晰的回忆在被层层干净地抹去。 黎雅信告诉过他,被尤格索托斯杀死是不会抹去存在的。只有哈斯塔。只有哈斯塔。 体力消耗过度和记忆的快速消失,让黎朔的脑子都有些混乱了。他皱着眉想了几秒钟,很疑惑地问自己,黎雅信是谁? 几秒钟以后这个名字也消失在记忆中,淹没在滚滚巨浪,沉没至海底。 但已经知道的事情是不会被改变的,他仍然记得哈斯塔这个存在,还有眼前的夏一南。危机感来袭,他只能祈祷在附近的备用船只没有被损坏。 他又花了数十分钟的时间,才勉强游到最近抛锚的船只。那是不大也不小的船,是诸多备用船只里唯一存活的一个,他湿漉漉地上了甲板,喘着粗气将船驾驶过去。 终于他重新接近了那小小的立足之地,不知道是涨潮了还是怎么,夏一南的半身已经淹没在水中了。他赶忙跳下去,准备把他带回船上。 风起来后浪还是很大,黎朔花了好些力气才把夏一南放上了甲板,自己靠着墙壁几乎脱力了。 他甚至不敢坐下,因为那样他就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船只启动,他看见在某些奇特的物质飘飞在空中,又被淡蓝色的残存力场搅碎。 抬头望向天空,他看见漆黑的云端中,有人形伫立着。 它沉默不语,无数奇特的能量在从周身倾涌而出,不断试图再次突破力场,绞杀波涛上的两人。偶尔有能量波动就从船只旁擦过,如烧红的利刃劈开黄油般,在海面划出凌厉的伤痕,几秒钟以后裂口又被巨量的海水涌入,消失不见。 然而船只终究还是逃了出去,哈斯塔没能再次开始杀戮。伴随着距离的拉远,夏一南右手上的黄色印记也从不断闪烁,变得暗淡下来,直至完全消失。 夜幕里船只被黑暗吞没,看不见半点身影了。 …… 夏一南醒来的时候,周身有盏小小的灯。暗黄色的光芒笼罩了屋内,好似多年前他和黎朔的屋内一样。 眼皮很沉重,他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才有意识渐渐回归。他看见床头趴着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 他试探性抬手去碰,然而手上无力,基本动作不了。他休息了几分钟,感觉力气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回归,原来还抬不起的手变得有力。 于是他轻轻碰了碰那人的面颊。 黎朔几乎是瞬间惊醒,猛地抬头,和他正好对视上了。 仍然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尽管带着虚弱,但还是和十年前同样鲜活。在这一刻黎朔讲不出任何话语,所有在心里偷偷准备好的词汇,都没有半点踪影。 良久以后,夏一南微皱着眉,很疑惑的样子:“黎……朔?” “……对。是我。”黎朔分不出自己的声音是因为什么哑了。 他的体温还没从海水浸泡里恢复,此刻夏一南的温度都比他要暖上几分,他不自觉把额头抵住夏一南的手掌,再讲不出一句话,过了会又沉沉睡去,终于卸下了一身负担。 夏一南垂眼,看见自己胸前狰狞的伤口还在。他的心脏应该是被贯穿了,然后神经和肌肉在不断重新连接,又因为伤势过重开始迅速坏死。 这过程看上去分外可怖,就像是身体在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在死亡的边缘不断挣扎。 但是这个伤势是怎么来的? 他只记得黄沙中那身着黄衣的身影了。他是乘车过去的,那时他身边坐着的是谁啊? 夏一南完全没有印象了。 胸前的伤势在不断痊愈与坏死间,带来难耐的胸闷感,他觉得自己下一口就喘不上气来。又有莫名暴躁和嗜血欲在心间升腾。但是黎朔枕在他手上,连呼吸都是微凉的,夏一南努力坐了起来,压抑下冲动,把他好好放到了床上。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阳光笼罩了大地。 黎朔睁开眼睛,短暂的茫然后猛地坐了起来。夏一南正站在这废弃的海边小屋门口,望着远处的日出。 那橙金色光芒温暖地洒在了海面上,将他的影子拉长。 黎朔的所有话语再次哽咽住,在眼前这幕前化为无声。 本来昏迷了这么多年的人,绝对不可能立马能站起来。可夏一南不论是奔跑还是战斗,都没有了问题,行动自如。只是他胸前的伤口实在太致命了,又是受哈斯塔所赐,仍然在与体内全新的能量在搏斗。 好好整顿了一番后,夏一南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黎朔沉默了很久:“……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只是有很多地方,我也不大记得了。” “没事。”夏一南坐过来坐在他床边,“我们应该有足够的时间。”他笑了笑,“你都长这么大了,都比我高了。” 黎朔也笑,然后紧紧抱住了他:“我小提琴拉得更好了,待会就拉给你听。” 他们在海边这个废弃的小木屋里住了很长时间。 这是联盟边境的一处沙滩,数十公里以外就是凯尔森驾驶着潜水艇,去寻找迈斯特拉的军事基地。再往内陆百公里就是平城市,只是现在一切都没发生。 夏一南心脏的伤势还是不见好转,在一天天消磨掉他的生命力。 因为这难耐的诡异痛楚,他晚上睡得极其不安稳。黎朔这样也睡不着,直到听见他呼吸渐渐平稳下去,才能放下心睡着。 毕竟那伤口实在太狰狞了,他害怕第二天一醒来,这个人就又不在了。 “……所以,我们来理清一下思路。”有日夏一南说,“这样一帮人确实该存在,不然很多我们的记忆都太莫名了。但确实如你所说,完全没有具体的印象了。然后,”他指了指摊在桌面上的笔记,“我们要按照这个去做,对么?” “是的。”黎朔点头,“这是我一路上都带着的东西,足以见它的重要性。” “好。首先第一条,”夏一南拿起那笔记,“所谓的防止高等存在的力场,会有失效的时间。所以必须要失效之前离开地球,离开这个星系,不然哈斯塔或者其他存在仍然会降临,毁掉一切。预计的失效时间在2185年。” 他把笔记放回去:“所以,怎么离开地球?大家一起造飞船么?” “你还记得那个淡蓝色的能量么?”黎朔问,“笔记上还写着,更纯粹的这种能量完全可以用在航空事业上,这个能大大加快星舰的建成。” “那要怎么说服大家一起离开?”夏一南说,“我们能活到那个时候么?” “理论上你是可以的。”黎朔回答,“我……我就不一定了,不过我没有什么所谓,主要是靠你。”他笑了,“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方法吧?” 夏一南皱着眉:“谁知道呢,而且这种东西毕竟都是理论。按照你说的,我以后就该是新的尤格索托斯了,这算什么?我被开除出人类了么?” “我也不清楚啊。”黎朔苦笑着揉揉眉骨,“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的。按照估计,你很可能会继承这种高等存在的负面,比如说有暴力倾向,或者是很强的嗜血欲。” “……”夏一南叹口气,“算了不管了,我们看下一项内容。第二条写着全是政治内容,又是要干什么?” 那上头全部都是写出的,联盟在2311年遇到的统治问题。 历经了很多的动荡和战争,他们才吸取教训,重新巩固了新的权力分设。 “这个大概是预警。”黎朔分析道,“我印象里,有什么人叫我警惕这些问题,必要的时候要提前做好革命的准备。” “等等等等,”夏一南打断他,“你真的确定,我能活到那个时候么?”他看了看自己胸前的狰狞伤口,“说实话我觉得自己快挂了。” 黎朔说:“对于尤格索托斯来说,它可以在不同的时间段,有不同的化身。这次我们能完全杀死他,就是得益于那种特殊能量,只有这种同源的东西才能直接对它本体造成伤害。所以理论上来说,别的时空里还有无数个你,正在活着。” “这不就变得和怪物一样了么。”夏一南用指骨敲敲桌面,“而且如果真的有不同的我,我现在完全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要怎么去到过去或者未来?” “不清楚。”黎朔仍是这样回答,“但总归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希望吧。”夏一南靠回椅背,目光重新落在笔记上,“下一条,在觉得人类有存活希望的时候,就一定要用出黄印……这个标准实在太主观了,我怎么能做出这种断言呢?” 说出这话时,他有些恍惚。 仿佛置身在一片水蓝色里,有人在外头想要抚过他的面颊,却被玻璃隔住。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能闻到她手上,带着烤面包的香气。 “别看那些狂暴和血腥。”有人轻声且温柔地说,“如果、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人类能够继续走下去,那就一定用出这个印记。这些事情,你可都要好好记住了。” 这些片段太真实了,他想要努力回想,却又回归一片空白。 “他们肯定是相信着你的判断的,我也是如此。”黎朔说,“因为只要时间轴没有被固定住,随时都有高等存在能回到过去,改变一切,这样我们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按你所说的,黄印已经被用过一次了?” “对。就在灯塔被毁灭的那一天。黄印一次固定的时间可以很长,保守估计这次至少在数十年以上。也就是说,这些研究人员虽然消失了,可如果回到数年前,回到灯塔还没被摧毁的时候,还能看到他们居住过的痕迹,只是见不到他们了而已。” 夏一南说:“那只能看见那些成堆的文件在那里?” “或许吧,总之会很诡异。”黎朔苦笑,“他们真的完全消失了。” “……”夏一南目光下移,“最后一条,把阿尔法系统完善。只有借助完全理性的机器思维,才能理解高等存在。”他把笔记放下,“这倒是最好懂的一条了,不过哪有这么容易实现的,除非我真的拥有这么漫长的岁月。而且,”他再次看看胸口前的伤,那已经是剧痛了,“我快死了。” 这回黎朔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说:“你不会死的。如果你之后自由掌握了时间的力量,记得……记得回来看看我。” 夏一南有些惊讶地扬眉,仿佛才想起来黎朔不会和自己同行这个事实。他随后敛了目光,低低地应了一声:“我不会忘了你的,等我回来。” 然而就连这句话,都是个谎言。 夏一南死的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还是刚取得的能量,和哈斯塔在伤处所残存的力量,产生了激烈的搏杀。自愈的速度赶不上坏死,黎朔在床前拉着他的手,陪他到了最后一刻。 呼吸完全停滞的那刻,他的身躯开始化作奇异的灰雾散去,就和那日的尤格索托斯一模一样。 此后黎朔在废弃小屋里又待了半个月,自己给他立了个有些简陋的墓碑,没有写上名字,因为他相信在某个时空里,夏一南还好好活着。 他想,他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夏一南的。究竟是为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也许是因为他看人时那恶劣的调侃与笑意,也许是他趴在桌前昏昏欲睡、听他拉小提琴的时候,时光太美好了,又或许是因为黎朔乘直升机来灯塔的那个雨夜,打在夏一南身上的光芒,实在太明亮。 年少无知时的好感在漫长的朝夕共处里,终于转为另一种情感。爱永恒而伟大,受过咒骂也受盛赞。 黎朔孤身一人在风和日丽的下午,踏着阵阵波涛行向了内陆,没有任何行囊。 他甚至不确定,到底夏一南是不是还存在。可还是记忆中那些看不清面庞的人,告诉过他,有位亲近人类的高等存在名叫克图格亚。 向它祈祷的话,说不定能得到足够的力量。 足够的力量,让他在漫长到孤寂的时间长流里,找回所爱之人。 102.孤狼(完) 黎朔独自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拥有过大量钱财也曾一贫如洗。 他住进过豪宅, 几个管家成天尽职尽责地在身前嘘寒问暖,窗前被精心照料的小盆栽随风摇曳, 他拉一曲小提琴,奏响钢琴,画无人能看懂的画卷。 无数个夜晚他点了烟喝烈酒, 西装革履,醉生梦死, 烟雾缠绕中好像又回到灯塔之中。 他梦见风雨中的灯塔里, 夏一南站在暖黄色光芒里, 弯起眼朝他笑。 他也在港口的雨天盖着一张烂毛毯睡过,醒来时看见蔚蓝的海与碧色的天, 白色海鸟在欢叫。 他起身,带着疲惫与对明日的期待,再次迈上旅途, 背包里装满了笔记,记载着全部是民间关于高等存在的传说。 他梦见那些看不清面庞的人, 全部在柔声和他说些什么。那时他年纪尚小,在窗台边踮起脚看外头全新的世界,海面上波光粼粼, 罗岛沉默在晨曦中。 不知不觉间,他已迈上那些外勤人员所走过的老路。不论是夏启明还是周辰翊还是白秋, 都曾是其中的佼佼者, 黎朔也不例外。 他曾经在地下拳场徘徊过很长时间。那里鱼龙混杂, 只要出卖自己搏杀的本事,就能听到许多地面上听不到的秘闻。 他的神经在一次次挥拳中麻木,在炽热的灯光下,把他的对手打到牙齿碎裂,肋骨尽断,跪在地上吐出的口水沾血,如丧家之犬般求饶。周围看不清面庞的人发出狂热的叫好声,裁判举起他的手,汗水从手臂一路顺着背部漂亮的古铜色肌肉流下,绿色钞票自天空旋转着洒下,永无止境,一时让他忘了这一身战斗天赋,本该是用来保护他人的。 暴力和酒精一样,是会让人成瘾的。 好像只要醉得酩酊,就能追回往昔的一切岁月,好像只要更加有力地挥拳,就能弥补回无解的所有遗憾。 烟草一卷打火机点燃,吞云吐雾,不似人间。 他梦见女人温柔拉着他的手,指着面前沉睡的夏一南,笑说:“黎朔,要是一南还能醒过来,你要保护好他。我……还有那些朋友们如果不在了,只有你们,能证明我们的存在了。” 可再醒来后,他又什么都记不得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触夏一南那日,黎朔和乔遥遥一般沾染上了尤格索托斯纯粹的力量,他的容貌在数年的时光里没有半分变化。 和夏一南不同,黎朔对这种能量的相性并不好,不然异能不至于不强。 即使是沾染了一点能量,偶尔他也能看见手上的血管狰狞地突起、跳动,他隐约记得,再发展下去会变成曾被实验者成为“感染者”的存在。 这就是一直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坠下。 发作时他总是独自待着,偶尔被人撞见,他们也只以为他毒瘾或者疾病发作,急匆匆地避开。 而容貌的不变让他不得不频繁地转移阵地,去往世界各地,可这又成了他最有力的保障。 毕竟时间是他们这个种族,最深重的桎梏。 若是真的不老不死,想要什么不都是手到擒来? 邪念和颓废也不是没有来过,偶尔他叼着烟,看楼下行过的芸芸众生,不无恶劣地想这些人比他晚来世间也要早离开。 他有足够的力量和智慧和天赋,只要放弃追寻,在任何一个地方好好混下来,等个百年后看谁敢私自妄议,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能量同样带来了躁动和嗜血欲。在最初的时候,这些欲望像蚁群,在血管里细小地爬动,教唆着他去摧毁一切。 每当这时,黎朔便想起夏一南。他只沾染这点能量,尚且如此,那夏一南现在又如何了? 这么一想,他其他什么就又抛下了。 毕竟那人曾经笑着告诉他,让他以后,当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于是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他都小心翼翼地守着最后的原则。有些东西只要越过,就不能回头了,他不想去碰。 后来他终于学会如何和内心的暴躁共处,在一日日的旅途里,在漫长岁月的流逝中,他反而渐渐变得平和,回归了最初的心态。 夜晚每一个人归家,黎朔也同样走在回去的路上,顺着河道往西。他穿着灰色的风衣,那时是一月,天气有些寒凉,他的处所里没有燃起的灯火,一片死寂。 他回去开了灯,把风衣挂好,给自己冲了一杯热茶,想着在遥远的岁月尽头,还有人在等他。 旅途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有天他终于循着踪迹,来到了一片辽阔的荒原。 这里只生长着杂乱的野草。他的靴子磨破了,他又用布条缠了几圈,走向荒原深处。 目的地出乎意料地远,他身上带着的水和食物不够,最后几天完全是凭借意志力在前行。终于在一个午后,他看见远处有几户农家,养了些不停用尾巴赶苍蝇的牛。 但真正吸引他的,已经不是住家。 他看见一团富含生命力的巨大火焰,从天而降,犹如一个小小的星球压向地面。地上有古老的图腾在闪烁,火焰在瞬间围绕着图腾的纹路燃烧,把他围困在其中。炽热让整个天地都在燃烧,成为熔炉。 有生以来第一次,黎朔直视了神明。 尽管黎雅信布置开的力场把它的本体排除在外,可光是一个分.身,就足以作为力量的传导者。 疯狂充斥了他的大脑,把理智都灼烧起来,整个世界被诡异的眼睛覆盖。他已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忘了一切,却固执地向天空伸出了双手。 炽烈的火炎从克图格亚的身上流出,缠绕在他手边。 奇迹般,他听到了淡淡的歌声。 周辰翊和白秋多年的调查是对的,这确实是一位亲人的存在。 只是它就要死了,在不知迈过了多少岁月后,即将飘散在穹宇中。在最后的时光里,它终于决意莅临地球,找到它的这位追寻者。 所以没有全知全能,也没有无尽的生命,所有的东西和仍在膨胀的宇宙一样,注定会走向灭亡。只是它们的一次小小的能量波动间,地上已过百年。 和夏一南继承了尤格索托斯般,他即将成为新的克图格亚。 可毕竟生而为人,实力再怎么厉害,思维的局限性就摆在那里。何况他并不天赋凛然,光是完全接受这种力量,就差点死去。 如果说夏一南有能力达到高等存在的力量,那他将一辈子止步在最后的门栏前,没有被所谓的命运所眷顾。 可那又有什么所谓呢? 再度清醒过来后,黎朔孤身一人躺在荒野里。 他看见头顶群星闪耀。他伸出手,还微弱的火流缠绕在指间,带来温暖。他笑了,终于不再需要借助外骨骼来激发异能。 在这之后,他常常能听到窃窃私语,只要凝神,就能看见空中飘散的白光。 白光连接着每一人,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些是灵魂的力量。 繁盛之地的歌声是悠扬的,犹如传说中天使从云端吹响金色的号角,竖琴拨动。而战乱之地的声音则躁动不安,如一头随时可以挣脱牢笼的野兽,黎朔能清晰听见它的喘息与压抑在喉咙间的咆哮。 这些声音让他坐立不安,就感觉像是整个时代都在向他呼唤,而他却做不了任何事情。 又过了很久,他对这力量的掌控日渐成熟,异能也随之强大起来。终于在某日,他透过漫长的时间轴,看到了分外明亮的灵魂。 于这一刻,黎朔终于明白记忆里的那些人,要让他来寻找克图格亚。 那些明亮的灵魂没有聚集在一起,分别散在百年的岁月里,却都是同一个。光是看着那光芒,黎朔就感觉眼中温热了。 他在虚空中伸手,努力朝离他最近的时间点奔去,那在过去的时间轴上。终于他指间触及到了白光,那光芒微微瑟缩了一下,就又带着欢欣雀跃的耀眼光芒,和他的手轻轻触碰。 眼前无数的岁月飞闪而过,群星和烈焰都围在他的身边,携着他义无反顾地奔向目的地。 他将彼此的意识和灵魂牢牢绑定,从此不论是如何的穿梭时空,都和夏一南再也分不开。 和夏一南的不同存在不同,他是每进入一个时空,灵魂便与时间相结合,产生一个全新的身份,所言所行都和他本人无差。 就像是强行植入程序的病毒,牢牢把自己扎根其中,叫人分不清区别。也只有这样,他才能一直陪在夏一南身边。 群星和烈焰都消失了,眼前陷入一片黑暗,黎朔再睁开眼时看见了罗岛。 此时是1980年,夏一南刚在白墙医院住下,天天望着海面上那熟悉的灯塔。 灯塔还未被损坏,罗岛也还未沉没,阳光明媚。 黎朔并不对夏一南的记忆丢失感到奇怪,如果他还记得自己,早就该回来了。 夏一南和与他分别的时候不同了,眼神里明显沉淀多了许多东西,也更惯于伪装出温和的模样。黎朔知道,在他身上肯定发生了同样多的事情。 黎朔终究没有问出口,即使是在后来他们一同搭着地铁,看头顶的扶手摇摇晃晃时。 在希尔德的古堡里共舞,他能开口说出直白的追求话语,表达爱意,却不敢问那人的过去。他也没在车站内告别夏一南,独自前往平城市北方时问出口。 他同样在前往阿卡迪亚时沉默,就连夏一南在那个雨夜扯着他领带,以微湿的眼睛向他告白,他也只是眼角湿润,没忍住回抱了一下,然后松开手说对不起,我拒绝。 后来就是厄港的蔚蓝天际,狗蛋举着风车从楼上跑下来,灿烂阳光都自阶梯上流淌而下。 他们去废弃的游乐场,去海上钓鱼,快艇溅起白色的水痕,海鸟与他们同行。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天光慵懒,这样的日子要是能成永恒就好。 黎朔知道这不可能。 从接受克图格亚的力量开始,所有的岁月都是他偷来的。 并不相性的能量在体内燃烧,随着时间的推移,带来了灼烧的剧痛。那是直接施加在灵魂上的痛楚,每次发作都像是要把他撕成两半。 他确实如夏一南所期待的一样,成为了一个很好的人,并以这真诚重新打动了夏一南,让他远离了冷漠与嗜血。 夏一南愿意实现他的期待,而黎朔的期待早在多年前的灯塔里定下了。 曾有人那么认真地拜托他,要拯救这个世界。 而最后的话语,依然沉默在一个雨夜。 哈斯塔自海面上行来,他让夏一南赶快走,自己孤身一人的火焰把雨夜都点亮,到死都被夏一南想起,到死都没问出一句—— “好久不见,这么多年,你过得怎样啊?” 故事终结于此。 这就是全部了。 ……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夏一南说。 这回调度员的声音,隔了挺久才传过来:“这个结局真的是……” “很不好,对么?”夏一南笑了笑,“不像什么童话故事里,所有事情都能走向完美的。但是这个故事虽然完了,还是有一个主角怎么都不满意啊,所以就强行去续写了一回。” “续写?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对,”夏一南望向远处的星空,“就是他一直追逐的那个人,后来变得很强大很强大了。他确实如灯塔里的人所期待的一般,掌控了时间的力量,挣脱了种族的桎梏。” 他抱有期待问道:“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想起什么吗?” 调度员的声音有些困惑:“没有……但怎么说,”他仍然是笑了一下,“还是那句话,感觉其中一个主角和我挺像的。听你讲述,就好像我自己真的经历过那么多一样。” “那你真的相信缘分么,”夏一南问,“真的相信有这么相近的存在吗。每个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曾经也觉得那些人不是我,可实在太巧合了。怎么会有人恰好能做出你想做的事情,说出你想说的话呢?” 不知不觉,故事里的“他”已经变成了“我”。 调度员却像是沉浸在了故事里,没注意到这细节,继续说道:“或许吧……那接下来呢,故事是怎么续写的?” “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不同的人,在每一次的穿越里都进一步理解了这力量。”夏一南说,“我的记忆能持续的时间很短暂,因为再怎么改变,头脑的极限都无法突破。每一刻其实都有不同世界的知识,在进入大脑,被同时处理。” “遗忘其实是一种保护机制,一旦超过这个上限,我就会开始忘记过去的事情。这个区间大概是四十到五十年,我怕自己会忘了他,想方设法要留下更多的痕迹。” “光是记录式的日记,我都写了上百本,一遍遍重复,每天强迫自己回想。”夏一南笑了笑。 “说起来还挺傻的,我还干过把他名字刻在手上这种事情。纹身没有办法,不超过一个小时,那些色素就已经被皮肤代谢干净了。” “只能靠我自己的异能刻上去,这样是愈合最慢的。但是一旦调用力量,几分钟又会完好无损。所以这些年我最担心的,就是在战斗时忘了一切,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些方法确实奏效了,我关于他的记忆持续了近百年。可之后已经撑不住了,记忆还在消退,感情也一点点淡去。” “我看着笔记上那些事情,只想着‘哦原来发生过这样的事’,然后内心没有半点感触。” “这个状态再持续下去,恐怕不久后,我就会判定没有继续记住这个人的必要了。这是我绝对不想看到的结局。” “还好,”飞船驶过深空,夏一南看到身边飘过一只小型的荧光太空浮游生物,散发着美丽的光芒,不由笑了笑,“最后我成功了。” “整个时间都在我的掌控下,我看到了过去、现在与未来……不,这样说其实不准确,因为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现在’这个概念了。不过我还是希望把在白墙医院里,作为一切的起始点,毕竟我和他的冒险,是从那里开始的啊。” 记忆就此重新鲜活起来,带着沉淀多年更加澎湃的情感。 时间轴在指间自由流动,如胶片一样飞速回放,每张面庞都清晰起来。 他想起了一切,从罗岛的灯塔,到平城市的落日,到阿卡迪亚的雨夜,到厄港的晴空。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只差重新找到哈斯塔。但是在这之前,我还做了一件并不理智的事情。现在只要倾尽我所有的力量,就能短暂把他的其中一块破碎的灵魂,拼凑在一起。” “当然灵魂这个词也不准确,更像是人死亡后的脑电波,全部飘散向了深空,夹杂着一种无人知晓的能量。我只是找到了一片为基石,以力量重塑了身躯,让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继续在这个时空里活着。” 夏一南轻轻晃着手中的咖啡杯:“现在对于我来说,也快到极限了。但只要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就能把他带回来。” 这次调度员沉默了很久,说:“那为什么不再等等呢?” “因为,”夏一南的眼中映着驾驶舱外、那燃烧恒星的明亮光芒,他笑了,“因为,我想先听听他的声音,已经想了上百年了。” “……这是个很好的故事,”调度员说,“所以、所以我们见过面么?”他的声音陷入了疑惑,“我感觉我好像……等等!那是什么!” 刺耳的警报声从通讯频道里传来,只有整个舰队警戒之时,才会有这种等级的警报。 夏一南脸色未变,好像早就明了这个结局。 阿尔法的提示系统上显示,有大量的太空利维坦在接近他们。 围绕在母舰旁的护卫舰正在拼尽全力进行保护,然而一朵朵烟火炸在虚空中。 母舰进入超光速航行需要时间,而护卫舰所要做到的,就是以钢铁之躯杀开一条生路。只有母舰是全部的希望。 调度员所在的中心,就在母舰旁侧的一艘护卫舰上。 夏一南微微垂眸,庞大的精神力笼罩了无尽的穹宇。他能感受到在无数光年之外,激烈的战斗,拼死的怒吼,刀光剑影交错,子弹尖啸着刺入巨兽的肌肤,暗蓝色的血飘散于真空里。 轨道炮在瞄准,太空鱼.雷以雷霆之势射出。 然而这是一整群利维坦的攻击,以他们现在的火力,根本不可能取胜。阿尔法在这种情况下,自动做出了最优解—— 引爆护卫舰上的“信”,能有效抵挡住它们的攻势。 在胶着了五个小时后,这个计划最危急时被立马启用,母舰旁边的护卫艇优先级最高,在阿尔法的调度下蓄力、加速,尾部拖出一条漂亮的淡蓝色光泽,冲向利维坦群中,上头的诸多战士甚至没有时间撤离。 就算撤离,那返回母舰的撤离舱也会被利维坦周身的能量,轻而易举破坏,没有一点希望。 数光年外,夏一南的飞船仍然在平稳向前。 远处出现了小型陨石群,他开启了射击模式,炮台瞄准,炫丽的光彩划过虚空,和极远处母舰的战斗重合。 夏一南的手放在控制台上,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为了拼凑碎片,他的力量已经用尽了,短时间里没办法赶回到那人的身边了。 他看着阿尔法的战况显示里,几艘护卫舰调转了方向,在极短的时间里蓄能、加速,在三分钟以内就会完成撞击和爆炸。 通讯频道在这个时候,又响起来了,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刚拿起耳机。一片混乱中,调度员的声音竟然再度传来:“我又回来了。” “嗯。”夏一南说。 这种时候,调度员笑了笑:“好不容易才赶回来的,对我没什么夸赞么吗?” “等你想起来全部事情了,再一起夸。”夏一南也笑。 那边稍微沉默了一会,继续道:“接下来的航行我没办法给你导航了。根据规定我要给你发布最后的指令。” 他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连阿尔法都在安静倾听:“这是指挥中心最后一条指令,不再重复,不再重复。本指令覆盖所有最高指令,包括‘寻找宜居星球’的原初指令,并不可被覆写。以下宣读指令内容——” “活下去。祝你好运。” 阿尔法将最后的指令写入,夏一南飞船内的所有任务都被覆盖,回往母舰的线路被自动策划好。 调度员松了口气,换作平时的语气:“三十秒后,我会湮灭为尘埃,化为闪烁星光的一部分。你……你真的没有想和我说的话么?” 他的声音隔着光年,穿越所有并肩作战的时空。 宇宙当中,夏一南深吸一口气。色彩斑斓的子弹划过真空,在飞船玻璃罩上留下异彩,争先恐后逃窜到世界的另一端,仿佛一场盛大的烟火。 “我爱你。”他说。 我知道是你啊,黎朔。 语音那边传来低笑声,随后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母舰进入超光速状态,成功驶向宇宙尽头。 夏一南没有返航,他径直朝向宇宙深空。 数百年的时光,在面前的屏幕上划过。他时而看见孤寂的深空,时而看见宇宙内出现了无数屏幕,在光怪陆离的色泽里,他追寻着哈斯塔去往未知的尽头。 一边还是迷茫的探索,另一边就已经是极致的繁华了。新联盟的发展欣欣向荣,全新的太空殖民时代正在开启,人类再次征服了新的领域。 灯塔里的那个组织,在那个繁茂的时代被冠以罪人之称,为首的黎雅信更是被当做主谋。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正如夏一南在车站研发d06时,面对诸多关于人体实验的职责,他腰背依然挺得笔直。 “……人就是这样,见到一点点可能性,就不论如何都想去试,而我就是这么骄傲又自负的人。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抵押道德,去换取希望,但我的过往你们无需了解,我的现在也不希望你们阻拦。” “你们不必看到背后的血腥和黑暗,只要看到那抹被我们带到世间的光,即是希望。等到一切结束的那天,你们重归大地之上,而我会亲手关上实验室的门,连带着那些过往。” “从此以后,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繁荣、流淌血脉与飞扬的旗帜,皆与荣耀同归于我。” “然后我要安葬其中,半身浸血半身沐光,得到永恒的痛恨与赞美。” 不自称为英雄,却也不是恶人。大善大恶都太不现实,他们没办法做到完美,可这才是平凡的人,不断摸索着向前。 最好死后既不上天堂,也不入地狱。 远远地,一个全新却分外熟悉的星球出现,夏一南朝着它径直驶过去。 就是它了。 黎朔在语音里和他闲聊时,提到过传说里有一个地方,名叫阿瓦隆。那里是彼世中的伊甸。 阿尔法拒绝违抗返航的命令,停止了降落时必要的调整。于是飞船跌跌撞撞,砸落在地上,溅起巨大的烟尘。力量消耗过度带来了力竭,更何况这具躯体本来就不该存在于这时空。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撞开卡住的门,爬了出去躺在厚实的地上。 空气中有微弱的硫磺味,天空是玫紫色的,夹杂淡粉与浅蓝。他不知自己躺了多久,直到黄昏的深褐色爬上来,带着一点红与黑,群星在闪耀。 他的思绪在这瞬间,如同那星海一般澄澈通透。 通讯器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奋力向遥远的同胞呼唤,满是依恋,终于把最后的信号向母舰传出。 撞击带来了重伤,他身体在趋近冰凉,时间不多了。身上带着的电子日志奇迹般没完全坏掉,屏幕碎了一半,缝隙内满是泥尘,还有最后半格电,他打开,用颤抖的手指打下最后一行字。 “这里是阿瓦隆。” 阿瓦隆,来世与身后之地。 这是个宜居的星球,只要是一点点微弱的文明火种,落地便能燃烧。这样的未来,他已经看到过了。 于未来,利维坦在此处的海中怒吼,被高大的城墙围住。变革发生在那座钢铁城市的雨夜里,霓虹灯坠入水洼,流淌又汇聚在一起。有人身着白袍,机械之心里却有鲜活的情感。有人饱受压迫,终于站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不止如此,他还见过第一次奔跑在广辽土地上的火车,带着蒸汽驶向了远方,见过阴雨中连绵阴沉的山脉,与它背后不灭的灯塔。他见过地下长轨载着星球的最后挣扎,听到盘旋在废墟上的歌声,见过漫长星河的低语呢喃。 朗朗晴空,白鸟飞翔,还有数百年后,新联盟的繁盛。 无数人为这个庞大的、横跨百年的计划牺牲。而夏一南所应该做到的,就是让它圆满地结束。那曾经要毁掉他们文明的灾祸,终究要被遏止。 一切都要走向欣欣向荣,这才是故事的结局。 就连此刻的远方,还未得到消息的无数兵士仍然驾驶着飞船,在茫茫星海里,寻找着新的宜居星球。他们孤身一人,他们毫无畏惧,正如过去与未来的所有英雄一样。 孤狼。 致敬所有独自前行的勇士。 这艰险而传奇的历史,他有幸目睹。 他有幸目睹。 从未放弃,勇往直前。自降生起不曾退败,愿人类的光辉长存。 103.群星(1) 黎朔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意识逐渐回归, 床边有轻微的脚步声, 他正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窗外是白墙医院熟悉的鸟叫声。一直缠绕着他的灼烧感不见了, 仿佛所有事情回到了最初,坐起来就能看到灯塔外湛蓝的天。 眼前却被什么东西拦住了,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他皱着眉用手去碰,发现是布条松松搭在了上头。 “醒了?”屋内人立马发现了他的动静, 说。 那是夏一南的声音。 黎朔愣了愣, 猛地就要坐起来, 却在脸上布条要滑落的时候被一只手轻轻勾住了。那手灵活地把布条系回去,挡住了他的全部视线, 随后是一个温热的吻。 所有要说的话语,但淹没在其中。 夏一南牢牢拉住了他的手,两人的体温交融在一起, 终于在分开时轻声笑说:“找到你了。” 记忆渐渐清晰起来,黎朔想起在遥遥星海里, 隔着语音频道的那些对话。夏一南抵住他的额头,海量的记忆开始涌向,在罗岛灯塔发生过的事情一一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起他们了, 还有过去的那些岁月。 包括周辰翊和白秋,他甚至能想起每天早餐时, 白秋给周辰翊放了几个包子在锅里, 上头热腾腾冒出白气。 夏一南确实按照了笔记里所有的要求, 从阿尔法的完善再到撤离地球。 他以乔朗的身份,把那纯粹的力量带到世间。可研究尚未完成,他只能在死前留下命令,不论如何都要在2185年前离开地球——那也是力场失效的时间,如果赶不及,哈斯塔就会以本体的力量来到此处。 这是个赌不起的局面,他别无选择。 启示病毒不在他的计划中。他将淡蓝色能量公布时,是想促进能够激发异能的外骨骼在这个时代,被研发出来,为以后可能的、与高等存在的战役做准备。可联盟的贪心和帝国的步步紧逼,毁掉了一切。 过量的“信”被加入到外骨骼中,与人体反应,最终成为了启示病毒。 阿尔法被迫下线,牺牲了很多很多人,所有的血债在极远处的未来,被记在了他和组织的头上,可飞船到底还是建成了。 人类前往了深空,在艰苦卓绝的探索里,终于找到了宜居星球。 随后作为白易夏的他,仍然记得黎雅信他们所说的话语。联盟果然遇到了许多统治上的问题,他从在阿瓦隆存在的那刻开始,就着手准备未来的革命计划。 他甚至把此前时间线上,联盟费尽多年才做出的变革方案,写入了阿尔法之中。这让新联盟直接跨越了无数道阻碍,构建出全新的统治结构。 劫难快速过去,繁荣即将到来。 黎朔还看到夏一南之后所有的追寻,一遍遍在历史的长河里踏足。 只要是抱有恶意降临地球的高等存在,都被一一抹杀。尤格索托斯的力量让他能以附身,找到那些高等存在的本体,造成最致命的伤害。 包括多年前夏启明追寻已久,却依然没能寻到的象神昌格纳·方庚,也被他击倒,体内的力量如星之彩当时一样,被夏一南逐渐掌控。 这旅途太漫长了,黎朔光是看完就感觉,仿佛自己在亲自行过那些岁月,在几乎无望的光阴里寻觅答案。 好在最后,续写的故事即将给出最完美的结局。 “这些记忆,”夏一南说,“早该被还给我们的。” “……你找到哈斯塔了吗?”良久之后黎朔问,“你现在怎么样了?” “还没有,它实在太狡猾了。”夏一南说,“我还需要几次能量的波动去定位,才能准确捕捉到它的坐标,然后追过去。我过得很好,所以与其想着那个穿黄衣的混蛋,不如好好想想我。” 黎朔笑了:“好。”在黑暗里他重新紧紧抱住夏一南,感受着那温暖的体温,“都这么多年了,辛苦你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而且等来了你这句话,已经够了。”夏一南在他怀中笑了,而后垂了垂眼,“可惜他们死亡的时间,实在太久远了,我没办法再救回他们了。” “即使回到过去也不行?”黎朔愣了愣。 “不行,黄印和尤格索托斯的力量结合以后,情况变得复杂了很多。”夏一南说,“而且我毕竟身为人类,在最开始的时候,大脑没办法同时处理所有时间线的事件。所以你用克图格亚的力量,实际上是绑定了我的主意识。” “当然,”夏一南笑了笑,“我的主意识在进行穿越时,其他的‘我’接管了这具身体,所以做出的所有事情仍然是我一人做的。尤格索托斯加上黄印的力量,变为只有我主意识去到过的地方,才是这个世界的‘现在’。” “那时候发生过的事情无法被逆转,对于主意识而言,他们被哈斯塔杀死过后已经太多年,所以没有办法。” “完全没有办法。”他重复道。 “……”黎朔笑了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已经做到很好了。他们、他们肯定都会你高兴的。”他伸手想去摘下眼上的黑布,“只是你给我放这个东西干什么?我还以为我被绑架了。” “别动。”夏一南再次拦住他,犹豫片刻说,“你现在还是不要看到我比较好。” 黎朔愣了愣:“为什么?” 夏一南说:“你要是疯了可不要来讹我。”他是开玩笑那样说的,可语气间没太多笑意,“以后说不定都是这样子。” “没事。”黎朔又抱住了他,这回一发力就把他带到了床上,这样夏一南的全部体重就压在他身上了,沉甸甸的,却分外让人安心。黎朔笑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也是,总会有办法的。”夏一南亲了亲他,随后在他耳边,低声且慢地说,“而且,有些事情如果看不见了,会更有感觉的。想不想试试?” 黎朔有些无奈地抱着他:“刚见面就那么刺激?” “我俩还有什么好矫情,该和你分享的记忆都完成了,叙旧也不必了。”夏一南笑说,附身靠得更近,呼吸灼热,“不要装作你不喜欢的样子。” 窗外阳光很灿烂,海面波光粼粼。藤蔓缠绕着铁门在慢慢生长,好似一切冒险开始之前。 …… 五天后。 “准备好了么?”黎朔问。 “当然。”夏一南回答。 庞大的意识展开,黎朔抵着夏一南的额头,他再次看到了空间浮现的细小的白光。淡淡的歌声缠绕,柔和的火光在周身跳跃。 在同时,时间从他的周身淌过,场景飞速转变,几秒钟以后平城市温暖的阳光已经笼罩了他们。 和往日不同的是,街道上没有了游荡的感染者。周围都是金黄色的、流淌的午后阳光,有很多人站在荒芜的大街上在彼此拥抱、亲吻。 只是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他们如定格的相片,停在最美好的时刻。眼前场景俨然是胜局已定后的狂欢。 夏一南看见尼坤和娜塔莎站在一起,头发梳理得整齐,服装一丝不苟没有半点褶皱。他用余光偷偷打量着她,生怕别人发现,而姑娘仍然一脸冰冷,好像随时都能迈上战场。 在他们旁边,是车站里的所有战士,每一人脸上都是笑颜。 街道上的这片空间,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车站,不论是凭空出现的物件还是人。兵士里打牌喝酒,吵闹喧嚣,点烟闲聊,还有人睡得像头死猪一样,身下是柔软的白色床铺。 叶淮坐在桌子上,翘着脚,正和伊戈尔说着话。克莱尔在旁边看书,碧色眼眸里满是温柔,安德烈就在三米开外盘膝而坐,握着手中的纸牌大笑。 许婧还是抱着一大堆研究资料,跑向克里斯托弗的办公室——此时坐在书桌后的,不再是那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人。克里斯托弗变得年轻起来,脸上带了青涩的笑,俨然是还未被感染时那个普通的战士。 远处是古堡里盛开的烟火,希尔德站在古堡的阳台上端着红酒。这片区域是漆黑的夜幕,灿烂的烟火盛开,过山车停在向下坠落的瞬间,旋转木马有着七彩的光。他蔚蓝如海的眼睛里不再是冷漠或是狂热,只是温暖的笑意。 他举杯,朝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方向致意。那个方位的尽头是阳光灿烂的厄港,有他追寻了一辈子的两个人。 诊所里安琪拉长裙飘荡,附身询问着病床上的病人状况如何。徐承牵着大红马走在街上,手上拿着两根胡萝卜,回头逗弄,却被狠狠舔了一脸口水。 远处整齐的军队正在从防线回来,阿诺德守着刚造好的庞大飞船。只是这次不是逃亡,而是即将开始的、新的旅程。 一切都在最美好的时候。 夏一南带黎朔回到这个时间点,随后以克图格亚灵魂与火焰的力量,搭建出这样一个虚构的空间。 这样一个关键的时间点本来是被黄印固定住的,若不是这样,哈斯塔早可以来到此处,毁掉前往深空的结局,把人类困在力场即将失效的地球。 现在这个虚构的空间,却是没有黄印和力场存在的,而尤格索托斯的能量波动,足以吸引哈斯塔的注意力。这是个极为逼真的骗局。 只要哈斯塔穿越时空,回到这个时间点,便是中了他们的圈套—— 它穿越时的能量波动,在未来新联盟宇宙中,能被正驾驶飞船的夏一南定位。 只要他们在平城市这里击退哈斯塔,逼迫它一步步奔逃向不同的时空,在深空里残留下的能量波动就越剧烈。夏一南最终能通过这样,找到它的巢穴在何方。 巢穴中,才有它真正的本体,最终决战将要发生在那。 而此时此刻,夏一南从黎朔那里能借助的力量,绝非只有这样一个虚构的空间。 他朝那人群伸出了手,笑说:“把你们的力量,全部借给我吧。” 在这瞬间,空中飞舞的白光越发耀眼,它们欢呼着汇成庞大的河流,尽数奔涌向他。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只是他们都是在带着笑意谢幕。 每一人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告别,或是眉飞色舞的一个飞吻或是简单的点头致意,或是鞠躬或是大笑着张开双臂—— 去吧。 他们都在说。 几秒后所有人消失在越发温柔的白光中,身形渐渐隐去,街道上空荡荡的。 夏一南深吸一口气,远处的天边是浓厚的云层,积雨云在瞬间压到了城市之上。在电闪雷鸣的云端,黄色的长衣飘飞。 104.群星(完) 黎朔在尽全部力量, 维持着这个虚构空间的稳定。他本身不在空间里, 这偌大的城市里只有哈斯塔与夏一南。 夏一南站在会议大厦之巅,这里曾是他们使用对空外骨骼, 和“死亡”战斗的地方。现在一切回归了原样,大厦没有倒塌,仍然直插云间。 暴雨席卷过来, 夏一南站在狂风里,黑刃如毒蛇悬在周身, 构成完全无死角的防御。 整个天幕的黑云里夹杂了璀璨的星光, 很快把厚重的云朵搅碎, 向地面投下华美的光,就像是站在水族馆的玻璃之下, 头顶带着波纹的水光洒下。 在这个空间里,即使是没有黎雅信的力场,他们双方实力依然受克图格亚力量的限制。可即使是这样, 战局也太过激烈。 最开始只是试探性的交手,哈斯塔带着诡异的面具, 全身肢体柔软无骨,在它周身来自天空的雷霆闪电聚集,在湿度极大的空气里闪出诡异的线条。 它只一息之内, 就来到了大楼顶端,耀眼的雷电汇聚成洪流, 光芒叫所有人都无法直视, 发出刺耳到极点的噪声扑来! 夏一南甚至在电流其中, 看到无数挣扎扭曲的生物。里头有人形有兽形,还有许多他只在外太空见过的奇异物种。 它们周身皆笼罩着明黄色的电光,面容恶毒,发出利啸。 这声音即使是他听见,也不由觉得头晕目眩,然而这么多年不断与高等存在的战斗,这么多年不断对自身的逼迫,让他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庞大的意识笼罩了整个虚构的空间,如果哈斯塔有这般精神力,早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并非真实,有所谓的边界。 如今这精神力把每一扭曲的电光,都分析得透彻,尽管不如阿尔法这般严谨和精确,也足够令他做出反应—— 星光自头顶奔涌而下,如降下的洪流把电光层层盖住,不给它任何外泄的机会。 电光的速度被显著拖缓了,可怖的声音从两者接触部分传来,听上去像是什么东西正在被灼烧,奇异的味道也同时飘出,是尸体的腐臭和草木的清香交融在一起。 与电光接触的星光表面,在快速暗淡下去,一层层如枯死的玫瑰花瓣剥落。 而电光的强度明显也下降了,里头厉鬼的呼喊声也小了,身形在表情更为扭曲怨恨中消失。 就这一点纠缠的时间不到半秒,已足够夏一南如鬼魅闪到哈斯塔面前。音椎在他身后猛地炸开,发力时脚下崩裂的地面发出暴响,却完全无法追上他的身形。 黑刃在他双手指间分别凝出三把小刀,他静默无声地上前,小刀以可怕的精确度射出,每一把都精确指向哈斯塔的关节处。 哈斯塔是个极其谨慎的存在,此次降临只以附身的形态来临,有了多年前尤格索托斯的教训,它将自己的本体牢牢藏在母巢里,这样就算夏一南能对它造成伤害,也不会致命。 这样一是带来了实力的下降,二是它并没有意识到,“信”究竟是多么强大的东西。 当时未提纯的“信”,都能通过附身对象杀死尤格索托斯,造成最直接的伤害,现在又怎么会有不同呢? 哈斯塔仍然是太傲慢了。 黑刃凝出的小刀有两把,没入了哈斯塔附身者的关节处。 即使是有哈斯塔力量的加成,这依旧是凡人之躯,如今面对着无限逼近高等存在的夏一南,根本不会有一丝机会。 黑刃把它的双腿割开,血液还没来得及涌出,它面前就又出现一把闪着诡异黑光的匕首,直插它的咽喉。 坚韧的皮肤被轻松划开,里头不知是什么液体飞溅而出,却比鲜血更让夏一南兴奋—— 他期待这一刻,已有上百年了。 每一年每一天,他都在想象利刃刺进哈斯塔身躯内时,究竟是怎样的感受。现在终于得偿所愿。 黑刃造成的伤口,即使是高等存在也无法瞬间痊愈,哈斯塔的黄衣一晃便拉开了百米的距离。新的电光重新凝在周身,夏一南擦了擦脸上的深重伤口——那是在交手瞬间,哈斯塔在他身上留下的。 此时黑色的血从伤口其中涌出,在落地之前飘散在空中,如浓厚的烟雾。这种时候夏一南竟然笑了:“玩电这种东西,可有人比你强多了。” 哈斯塔周围的雷电奔涌得更厉害,在藐视所有人类的它眼里,个体的名字与能力只是过眼云烟。 只是有一帮人无法让它忘怀,而夏启明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时他在你身上留下的三十五处伤口,我可看得一清二楚啊。”夏一南仍然是笑着的模样,手上的黄印闪着越发躁动的光,“然后自己的东西还被他偷走了,感觉怎样啊?” 雷电在这瞬间呼啸而出,比方才气势还要浩大,洋洋洒洒布满整个阴沉的天空,每一滴看不见的水汽里都被传导。 这个一直以漠然审度的高等存在,身上终于浮现出名叫“愤怒”的鲜活情感。 仍然是厉声呼叫的鬼魂分布在雷电里,它们就像是从地狱杀回的庞大军队,带着千军万马咆哮归来,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与它们相撞的还是流转的星光,夏一南在星光的包裹下快速突进,就如一尾逆流而上的鱼,破开重重阻碍。然而他没有直接奔向哈斯塔,而是踏到楼宇的边缘,任由自己坠落下去。 高空的雷光也跟着他一同坠落,死死咬住了缠绕着他的星光尾端,从远处看就像是惊心动魄的一场赛跑,两者都争先恐后朝着数百米开外的地面坠去。 在接近会议大厦的一半高度时,夏一南扭身,几道黑刃死死插进了玻璃和墙体里。 层层晶莹的碎片爆开在空中,被星光掀乱又被电光带来的高温溶解。 夏一南稳住身形,翻入楼中,黑刃狰狞地散开,每一根都精准刺穿承重墙,整个大厦在刹那就失去支撑,摇摇欲坠。 墙体崩塌时的烟尘刚起,璀璨星光就以迅速扩散开来,覆盖住楼宇上半部分的整个外墙。 这有力地阻拦了楼体的崩塌解体,夏一南几个闪身就又出了建筑外,这回他不再顾忌周身紧追过来的电光,反手撑住了正在下坠的高楼! 从昌格纳·方庚那里继承而来的庞大力量,让他足以在瞬间,稳稳支撑住这数百吨的力道,抓住了其中一条被星光强化的钢筋。 星光覆盖在楼宇周身,又凝在夏一南脚下化作短暂的支持平台,令他停留在高空之中。 他将手中的大厦转向,期间搅动了空中的数抹流云,狂风呼啸,朝正朝他赶来的哈斯塔当头砸下! 星光在高空有着极强的推动力,即使是仍然在和拼死反扑的电光纠缠,还是把楼宇以带着爆鸣声的速度砸下。 伴随着一声巨响,还有骨骼的碎裂声哈斯塔如折翼之鸟向下坠落,于地下溅起高达百米的尘埃。整个地面都塌陷了,整个平城市以坠落之处为圆心,向下塌陷形成了巨大的坑洞。 等不及硝烟散去,夏一南就坠下到它的旁边。 然而那里只有一具粉碎了的尸体,上头的黄衣完全焦灼了,和皮肤混在一起发出恶臭。没有任何的能量波动传来。 “黎朔!”夏一南吼道。 他的精神力同时覆盖所有时空,在漫长的时间里,锁定了哈斯塔前往之处。 断了半截的大楼没了支撑,在空中化作大量碎片降下,如落雨。然而周围一切都开始被烈焰燃烧,在迅速消失殆尽后,黎朔的身影出现,情急之下和夏一南直接抱在一起—— 随后两者的力量再次融合,星光和火光都在周身跳跃,时间把他们带到全新的地点。 夏一南的视野清晰起来时,他看见了灿烂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空。 他置身在熟悉的空间里,阳光正从二楼的楼梯流淌而下,狗蛋举着风车满脸笑容。 推开门出去,他只看见所有人是定格的模样,从那些脸被晒得黑红的渔民,到和他们过来一起守卫的兵士。每一张面容都极为熟悉,白光静静漂浮在他们周身。 这里仍然是黎朔虚构的空间,只是哈斯塔那时无暇分辨太多,直接按照所需能量最小的跳跃方式,离开了平城市。 而这里就是他们的又一个圈套。它只是从一个虚幻去到了另一个,黎朔再次用所有人庞大的记忆,重新搭建出一个个世界,任由哈斯塔在其中逃窜。 当时它在厄港布置了诡异的牢笼,今天被囚禁在笼中的,终于是它自身。 还是和平城市内一样,所有的白光在快速汇集,重新成了涌动的长河。 这次它们身上都带着阳光的味道,带着微咸的海腥味,尽数奔向夏一南的怀中。 哈斯塔很快意识到,夏一南的力量在进一步加强。刚才进行了一次跳跃的它,还没有足够力量进行第二次。 可越发强烈的能量也在它周身涌动,它意识到光是以分.身的力量,是绝对打不过夏一南的,而夏一南的攻击完全能对它本体造成足够伤害。 在本体力量完全降临之前,它只能不断拖延时间,不然还未发挥出全部实力,就要惨死。 它此刻选择的逃亡方向,是深海。 白漆船发出鸣叫,它从旁边径直向海洋深处潜逃下去。夏一南的精神力定位了它,于是同时坠入深海里,星光和他一同下潜,像坠入水中的一团明媚色彩。 周围鱼群受了惊吓,飞速逃亡,夏一南甚至还见到了巨大的鲸鱼在他身边游过,身上皮肤纹理清晰。 越往下越是漆黑,近海面还能见到天上的太阳,如今周围可见度极差,所有声音都被水吞没了。 以双方的速度,夏一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下潜了多少米。这里并非真实世界,一切也不受规则限制,这海底深不可测,光是压力就足以把寻常的潜水艇压爆。 就算以他的视力也完全看不清了,只有感知力飘荡在深海,而哈斯塔的位置不变了。 再往下就是海底,它也知道以这速度是摆不开夏一南了。 有面目狰狞的深海鱼类从旁边游过,周围冰凉刺骨,哈斯塔是在瞬间动的。 水一直是雷电最好的发挥场合,比方才强了数十倍的电流来袭! 这次即使是死死包裹在夏一南周身,星光再也不能完全防御住了,更何况哈斯塔本体的力量在不断降临。但这点伤害,对夏一南来说不算什么。 他在万千雷电里继续下潜,不畏惧任何疼痛。在一片漆黑的海底,他迎来的是一把造型诡异的匕首。 星光照映在上头,能看见原本光滑的表面反射出许多东西,一个个都是面目可憎的亡魂,于大洋低端发出嘶鸣。 这场景像极了沉没的罗岛,上头的所有亡灵都在为不公平的遭遇悲泣—— 只有他们,是灯塔上那场战役的牺牲者。灯塔组织对他们的警告只被当成笑话,在毫无察觉的睡梦里,他们被碾碎沉没下了海洋。 如今他们见到夏一南,好似终于找到了仇人,却不知真正的凶手正是他们的驱使者。 也就是这样的利器,在沙漠中刺入了夏一南的心脏,让他沉睡了足足有十年。 黑刃在水下无声地跃出,精确找到这把曾经不可抵御的凶器,最脆弱的地方。上头被禁锢住的邪念与复仇欲在瞬间破没,刀刃沉向海洋底端。 雷电爬上了夏一南前伸的右手,而他完全不在乎那仿佛要烧断神经的痛楚,忍着麻痹感摁住哈斯塔的头部,直接把他摁进了海底的泥沙里! 电光与星光在不断角力,海底深处浪潮翻涌,因为激战而沸腾,在万米高的海面都形成巨大的漩涡。 数道刀刃出现在哈斯塔周身,每一把都带着厉鬼的呼啸,扎进身躯里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感。 随后带来的是强烈的幻觉,夏一南猛地扯开哈斯塔面具时,看到底下是黎朔的脸,而迎面过来的刀刃上,乔遥遥与夏启明都在朝他笑。 而他没有犹豫,连半秒钟都没有,又一拳狠狠挥下去。 和刚才的平城市一样,整个海底在巨力下开始下沉,一拳之后又是无数拳,黑刃包裹在手上成为拳套状,每次下去都能勾上来几片恶臭的皮肉。 黎朔的面庞完全消失了,映着故人的刀刃也全部崩裂,在星光的包裹下夏一南怒骂:“操你奶奶他们才没这么丑!!” 哈斯塔已经完全陷入开裂的深渊里,没了动静。 而留下的仍然是毫无能量波动的尸体,它再次进行了跳跃。 远处在新联盟宇宙中,夏一南的另一个意识正追逐着哈斯塔穿越时,母巢里一次次能量的波动,试图在星云之中定位它的本体。 哈斯塔逃窜向黎朔构建的其他虚拟世界。夏一南紧紧跟随着它的脚步,这次降临的,是一个雨天里充满华美光彩的城市。 他站在阿尔法的控制塔顶端,看见整片大陆都是璀璨的白光。 曾经听到过的窃窃私语再度传来,从旧城区成片的泥泞和污水中,无数白光正在飘起。 他看见情感机器人们终于脱下白袍,自然地融入在人群中,他们在纪念多年前那个飞行员的英勇。 救济会成了真正的慈善组织,所有的黑暗不曾存在,旧城区在他们的帮助下走向欣欣向荣。克莱尔正站在街头,仰头望向小雨天里的高大控制塔,眼中带着笑意。 虽然这一切仍然是静止,夏一南却知道她是在看自己。 在街头人群开始走动的瞬间,他们也在白光里隐去,他看见极远处克莱尔朝他笑了,以口形无声说道—— “谢谢。” 白光重新汇聚在他身边,极远处的阿卡迪亚,在携带星之彩的陨石旁边,出现了身着黄衣的身影。 哈斯塔明显是感觉到这里有同类的存在,迫不得已,竟然放下自己的骄傲想去求救。它仍然没意识到,这只是黎朔虚构出来的空间,而星之彩也早被夏一南屠杀。 在它眼前的只是一块普通的陨石,上头的能量波动也又是一处陷阱。 夏一南在快速接近他,引起了它的狂躁不安。黄衣一翻,身后巨大的墙体就开始崩塌,数吨海水夹杂着利维坦扑向内陆。 它极为狡诈地想要利用夏一南的善心,期待着他会翻身去救那些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城池。 而它到底还是太不了解夏一南。这是个完全虚幻的世界,不会出现任何牺牲,而夏一南也绝对称不上传统意义的好人,从不避讳必要的牺牲。 他赶到崩塌的墙体旁时,眼睛已经完全被线条和色泽覆盖。这曾经会给他带来疯狂的存在,终于完全被掌控在内。 从星之彩的光芒,到昌格纳·方庚的怪力,再到之后的反应速度、精神力和计算能力,全部死他穿越时间长河,从对人类抱有敌意的高等存在身上掠夺来的。 高等存在之间不屑于互相学习,更多的时候,它们的种族特性决定了它们倾向独自流浪在宇宙间。 而当它们单体拥有的力量,被一个极擅于学习与创造、并且坚定为生存而战的种族所学习,所造就的战士比它们要可怖数千万倍。 汹涌而下的海水中,它们仍然在缠斗。海上风暴夹杂了巨量的风雨也同时降临。 他们在狂风中屹立不倒,每一击都要把对方置于死地,每一击都扬起百米高的黄沙。 黄褐色的土地在脚下飞速掠过,今天的天是暗红色的,是个适合拼死搏杀的好日子。 远远地夏一南见到了熟悉的建筑物,那是在风暴和海水里屹立的白色观星塔。无数个夜晚里克莱尔正是通过其中的仪器,凝望着璀璨的星空,做着虔诚的祷告。 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崇拜怎么样的东西。 神明带来的不是福音而是毁灭,行走在世间也不过是看低劣种族的笑话,辜负了他们所有人的信仰。 又一次近身交手中,夏一南凑近哈斯塔低声说:“我要所有帐,都被你偿还。” 回答他的是哈斯塔越发暴怒的攻势。夏一南的肩骨在某个瞬间被完全打碎了,心脏也化为血水,可自愈能力不断在把他拉回。 痛楚中意识反而更加清醒,压抑多年的怒火、等待多时的复仇即将要完成,他肩上担任着来自2311年人类的全部希望。 这个世界最后的交手发生在观星塔内,哈斯塔倒飞入塔楼最顶层,在画着巨大诡异眼睛的墙面前停下,黄衣上全部沾着它恶臭的血液。 夏一南就手拿下塔内那巨大的天文望远镜。曾经信徒通过这个,希望在望远镜的另一端,看到自己崇拜的神明。 现在这望远镜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它的末端被夏一南狠狠插入了哈斯塔的头颅内,从眼部没入又从后脑勺爆出,脑浆飞溅一地,它带着满身伤痕软绵绵地倒下,远处还能听到利维坦的吼声。 夏一南在原地略微喘息了几秒钟,黎朔的声音传来:“怎么样?” “我找到它了。”夏一南说,体力在迅速恢复,“现在我们就过去。你、你一定要小心。” “保证没问题。”黎朔笑说。 时间再度从眼前掠过,这回再也不是虚幻的空间了。跟随者夏一南的主意识,黎朔来到他的飞船上。 在远处是巨大的、翻涌的星海,风暴在其中酝酿。夏一南驾驶着飞船径直向前,“信”和星光同时凝在周身,避开了所有险恶。 在穿越最后一道阴暗的阻碍,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颗巨大的橙红色恒星,上头有烈焰在不断燃烧,像极了太阳。 “就是这里,”夏一南说,“哈斯塔的母巢。” “在恒星里头?”黎朔问。 “对。”夏一南指了指,“这都是伪装,只要靠近就能见到它了。” 按照计划,黎朔要近身接近哈斯塔,这回是把它真正的本体拉入新创造的空间内。 “好。”黎朔转身穿上战斗服,准备出舱进行准备,临行前又被夏一南拉住了,轻轻亲了一下。 随后舱门打开,两人完全暴露在真空内。恒星带着可怖的热量,任何一人只要接近,都会开始燃烧,而他们面不改色一直朝向最深处。 过了会有火焰开始燃起在周身,夏一南扭头看身边的黎朔,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黎朔拉住了手笑说:“我没事,你不是告诉过我,都是幻觉么?你不会判断失误的。” 夏一南笑了,紧握回他的手。 他们全身都在燃烧,逐渐在下坠向明亮恒星的过程里,彻底化为了灰烬。 在最后一抹灰飘散于穹宇中时,幻觉中的死亡结束了,明亮的恒星不复存在。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可怖的存在。不知是什么物质交错在一起,狰狞地构建出一个类似巢穴的的存在,突起的尖刺指向宇宙的各个角落。 哈斯塔也被信徒称作“遥远的欢宴者”,也许他那不眠不休的盛大宴会,正是在这宇宙的尽头展开。 现在该是宴会收场的时候了。 淡淡的白光笼罩在外头,那曾经是阻挠两人逃离厄港的力量,如今却被夏一南轻而易举地破开。 迎接他们的仍然是咆哮的厉鬼军队,电光闪耀利刃高悬。整个母巢都在颤抖,哈斯塔彻底陷入了暴怒状态——它终于明白了这两人做出的一切。 夏一南周身的黑刃在瞬间也跃出,坚固的母巢在交手中不断坍塌,数光年外的太空利维坦都感觉到了强大的压迫力,惊慌地四处逃窜。 哈斯塔当然注意到了黎朔的接近,只是被夏一南死死缠住,根本分.身乏力。 最后黎朔顶着空中交杂的电光,接近了哈斯塔,他蒙着双眼却依然凭借声音,准确地接触到了它的躯体—— 在这瞬间,世界安静了。 虚拟的空间被架构起来,只剩夏一南和哈斯塔漂浮在太空之中。 这次他们身处新联盟的腹地,以阿瓦隆为中心,无数已发展和正在发展的周围星系中,都有淡淡的白色光点。 那些光点快速突破大气层,飞往夏一南周身,从远处看整个宇宙都处在温暖的光中,而夏一南是一切光源的中心。 长河点亮了寂寞的深空,一切阴暗角落皆被映亮。 它比星海还要耀眼,人类的旅途还在继续,又或者说,它即是群星。 哈斯塔终于开口了,以高等存在的独有语言,声响回荡在整个宇宙。 它说:“没有人会感谢你的,他们不知道你的名字。” 夏一南离开船舱时,带了一个小小的随身仪器,整个阿尔法系统都被装在其中。阿尔法在最初设计时,就是为了解析高等存在的力量,看到人类双目不能见到的知识。夏一南在长时间独自研发“信”的时候,正是靠了它的力量。 如今他把它带来了战场上,所有编好的程序在同时运转,为了它诞生时最原初的目的。 庞大的数据流和夏一南融为了一体,哈斯塔的所有能量变得更加清晰,每一寸划过真空的奇异电光都被解析得透彻。 科学在不断分析这超出人类想象的存在,并交出了满意的答卷。 夏一南当然知道这是个完美的程序,正如过往那些人做出的研究。黎雅信的理论就没有出错过,给了现在的夏一南一直向前的勇气。 这一切值得他潇洒自信到仿佛这世界的一切法则,皆为他所创。 星尘茫茫,长河万里,他的天地在寰宇中超越了时间。 夏一南开口,万千声响都在与他产生共鸣。就像有无数的他同时开口,从声音低沉如雷鸣,到温和而清亮,到尖利至刺耳,其中又夹杂了金属的机械感,仿佛阿尔法同样也说出话语。 只觉得像是某种审判殿堂上,判者的嗓音在回响。 不同于在阿卡迪亚,这次是整个宇宙都在倾听他的话语。 他轻声说:“滚。” 电光炸裂,亡魂尖叫,飘飞的黄衣下曾经是永恒的噩梦。 如今黄衣底下的身躯,却是因为恐惧在颤抖。 黑刃在手中凝成利刃,一招一式皆是夏启明教会给他的。他提刀,远处是万鬼厉声欢呼,汹涌如狂潮。 但它们转瞬,被刀上一抹银光划破,摧枯拉朽般被撕扯开庞大的裂缝。 洪流被那长刀稳稳遏制,所有嚎哭在周身缄默。深蓝与浅紫交织,祖母绿混了玫粉,一道道银光乱舞,如水刃似风痕,飞旋周身若倾泻的瀑布。他—— 他立在翻涌的云巅之上,满天星辰化作光刃。 漫长旅途的最后,无名的英雄就这样穿梭其中,没有喝彩没有祝福。 他一直向前。 他一直向前。 105.罗岛日出 一切安静下来, 只有偶尔行经的飞船经过夏一南的身边。 他独自一人漂浮在茫茫太空中, 对面已被碾成星尘散去,却仍然有些茫然, 不敢相信这场战斗已经彻底结束。 周围的空间开始坍塌了,黎朔出现在他的身边,还是蒙着眼睛。直到这个时候狂喜才忽而崩裂出来, 夏一南猛地上去抱住了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黎朔也不管夏一南身上沾着的血, 紧紧回抱, 大笑着。两人在逐渐坍塌的空间里, 任由行星的引力将他们向下拉去,远处仍然是璀璨的繁星, 脚下是蔚蓝的星球,上头有城市不灭的灯火,下坠过程中周围一切化作了流光。 最后完全回归现实, 时间飞速在身边掠过,他们回到了白墙医院。 这里是最初的模样, 外头的阳光明媚,收音机里放着老歌。在一顿大笑好不容易结束后,夏一南收敛好情绪, 拉住了黎朔的手,仍然是轻轻亲了他一下:“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黎朔问。 “处理一些事情, 然后就再也不会走了。”夏一南笑说, “我保证, 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好。”黎朔回答,“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在杀掉哈斯塔的那时,夏一南听到了遥远群星深处,传来的呼唤声。 视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就像是那些存在不再想要掩盖自身,纷纷亮出自己的方位。 夏一南屠杀的高等存在都是对人类抱有敌意的,将他们的恶意截止在未来以前,而还有相当一部分独自行走在群星中。在哈斯塔死亡后,它们纷纷现身,隔着遥遥星空朝夏一南发出欢迎—— 直至今日,它们终于承认了这个尤格索托斯的替代者。这也是它们第一次接纳外来种族,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不是因为哈斯塔确实该死,夏一南当了它们心中那个正义的英雄,而是因为他拥有的强大实力。它们对同类漠然,不屑于结伴,却对这样实力的拥有者表示了善意,即使他曾杀过如此多的同胞。 心念一转,夏一南就已重新来到深空中。 只是这回他抵达的地方,是一片混沌的黑。那云雾状的黑里又夹杂了诸多能量,在那其中涌动的,是不可名状的存在。它是杂乱的线条,是无形的文字,是映亮了亘古时代的光源。 无数只眼睛在其中隐没又出现,或庞大或极其微小。高等存在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目睹着这位新晋的同类。 云雾缠绕,深渊刮起无声的烈风,它们以目光审度—— 你有机会,能随意改变这个世界。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要夏一南想,区区地球又怎么够格当他的战场?不谈简单的名利,建立起绝对的统治都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这能作为他行经漫长的旅途的奖赏,从此以后宇宙都要被囊括在他的步伐下。 对于高等存在来说,不过一个文明而已。 “不,我拒绝。”夏一南一字一顿地说,“这场游戏,我已经赢了。” 他环顾周围,黑雾涌动得更厉害了,显然是没想到这样的回答,他指了指宇宙深处那遥远的星球:“别误会了,我今天来这里不是和你们搞庆祝的。我是来警告你们的。” 他笑了笑,对眼前的它们,还有宇宙更深处注视着此处的其他存在说:“哈斯塔算你们里头很强了的吧?刚刚被我打成什么样了,不要装作没看见。你们要是以后有哪位还想过来,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我不介意把你们碾碎送回老家去。” 黑雾彻底狂躁起来,扭曲而疯狂,它们未曾被如此藐视过,更何况是在首先展示了善意的情况下。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待低等文明的,骨子里的嗜血和残暴也从来没消失过。”夏一南继续说,“我不想管你们到底是怎么样的群体,互相厮杀也好,蔑视文明也好,残暴不堪也好,都与我无关,只要别来打扰我在地球上的生活就好。”他环顾周围涌动的黑雾,和其中无数的眼睛,“怎么样,有意见吗?” 周围黑雾仍然在涌动,一只只眼睛却慢慢散去,最后连雾气都没了,周围回归了正常的星空。 夏一南穿行在群星之间,回到了蓝星球的上方。逐渐有暗蓝色的光围绕在他周身,涌向远处天穹里一颗闪亮的行星。 他身上的力量开始剥离,异能不复存在,不同时间点上的黄印也开始碎裂。 同时在白墙医院的黎朔,也觉得奇异的轻松正在爬上心头。他看见自己手上,细小的火流开始浮现,带走了一直烧灼灵魂的痛楚。 这奇异的仪式一直持续了数个小时,终于在夜色完全降临罗岛的时候,夏一南回到了黎朔身边。 他看上去只是出去海边走了几圈,还带了两根雪糕回来,懒洋洋地递给黎朔:“给。” 他此刻已是正常人的模样,再也没去遮拦黎朔的视线。黎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已经太多年没见了,他几乎是贪婪地,把视线停留在那人的面庞上。 夏一南把雪糕往前怼了怼:“别看了,以后还有的你看的。赶快吃吧,快融化了。” 黎朔接过,上前亲吻他。 于是两人坐在有月光洒下的窗台旁,吃着软糯的雪糕。黎朔说:“你去做了什么?” “把你我的力量找了个地方存起来而已。”夏一南摊手,“总不能让你一辈子不看我吧?” 黎朔犹豫了一下:“……那万一它们还有想要过来的呢?” “就我目所能及的未来里,没有入侵者。”夏一南靠着他的肩膀,“尤格索托斯的全知其实是个悖论,要是它真的能见到所有的未来,那么也不会死在灯塔那天晚上了。就像是我,在结果真的到来前,也看不到我和哈斯塔谁是胜者。到底还是个体,再怎么强大,都没办法和整个世界对抗。” “那再到未来怎么办?”黎朔问。 “这你就别担心了,”夏一南笑说,“在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死前,那力量是随时可以取回的,所以只要我活着这个星球就会有事。而且严格来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奇迹,而是一帮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再之后,你要相信还会有同样的英雄站出,拯救所有人于水火中的。那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这才是我们种族该有的魄力。” 黎朔放下心来,把最后一口雪糕吃掉:“那我们之后还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啊。”夏一南已经有些困了,讲话拖长了音调,“想去哪里去哪里吧,要是喜欢还可以换个时间点住。工作也是要找的,不然我们两个会穷死的。我倒是没什么问题,随便去个研究所混日子就好了,至于你要多努力了,自个儿想去吧。” “……”黎朔无奈,“就你这个知识量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在骗工资吧?” “那有什么关系,刚好不用加班了。”夏一南说,“反正做一段时间就跑,还是那句话,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黎朔看着外头漫天的繁星,忽而笑了:“也是啊,反正未来还很长。” 哈斯塔死后,黄印也不再是不可逆的了,夏一南最后归还力量的时候,确认它们都在缓慢自我摧毁中。 黎朔问:“既然哈斯塔和尤格索托斯已经死了,黄印也没了,那么其实未来他们没有死吧?” “不清楚。”夏一南说,“黄印也并非完全消失,尤格索托斯所做出的一切也不是能轻易撤销的,这些都属于我还看不清的未来,而且不论如何时间悖论都是存在的,不知道最后是以怎样的结果呈现。”他笑了,这次终于没有了任何的调侃和张扬,只是很纯粹和带有期待的笑,“但是,也许就在某个未来,他们都在等着我们呢。” 第二天罗岛醒在温暖的晨曦里,两人骑单车去到海边,看到了一轮赤红的日出。 海阔云开,日出胜火。 盘旋头顶已久的阴影终于消散,这也是人类的日出。从此以后两人再也不用顾忌什么,天南地北,仍他们探索。 这就是故事续写的结局了。 夏一南停下单车在海边,目不转睛看着日升,忽而回头和黎朔说:“要不比比谁先到灯塔?输了的人请雪糕。” 话音未落他不等黎朔回答,已经一溜烟骑上了街道,超过几个早起晨跑的人。 黎朔:“…………”他被夏一南突如其来的无耻所震撼,立马也跨上单车追上去,“我靠偷跑不算数!” “谁管你!”夏一南大笑着往后甩下这句话,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前所未有的快意。他们在这样的清晨冲向了远方,那里是更为灿烂的阳光。 …… 飞机落地后,被吸入肺腑的微寒的空气。 黎朔给夏一南紧了紧围巾:“别感冒了。” 夏一南说:“我还没娇弱到这个地步好么,再说了什么疾病,只要把力量拿回来过几秒就好了。”刚说完他就打了个喷嚏。 黎朔无奈:“谁叫你每次都懒得拿呢,不拿就算了还不吃药,上次感冒还不是拖到发烧。” “就这件事情你说了五六年了。我就那一次最严重好么。”夏一南很不满,“快走吧快走吧,赶快去拿行李。” 两人这次旅游的地方,是联盟极北方的一个岛屿,上头白雪皑皑。 这里也是曾经尤格索托斯毁掉大部分大陆,剩余人类被迫撤离到的地方,当年黎雅信他们就是从这里出发,前往罗岛灯塔的。 他们这是抱着纪念的态度来的,想着,再怎么样,都该来这里看看。 拿完行李,两人搭着车去往酒店。接下来的几十天他们四处乱走乱玩,一个地方玩腻了就去下一个,毫无目的性,却也有别样的潇洒。 有时候他们行经冻结的冰湖,学着当地人的方法去冰钓。有时候他们跑去雪地里看极光,那些变幻莫测的光泽,像极了多年前的那星光。有时候他们什么也不做,就在温暖的房屋里窝上一整天,黎朔提议看电影,结果翻出来的全部是垃圾片,两人纯粹当搞笑片来看,一直笑到了深夜。 第二天早晨下了大雪,走出房屋外能看见厚厚的积雪。旅途还在继续,温暖的车辆里放着歌曲,晃晃悠悠驶向了远方。 这种地方总会让他们想起过去。 一直以来,黎朔身上都带着灯塔里的一些照片,原先没有相关记忆,只直觉是很重要的东西,即使是再遥远的旅途也没有丢下。 其中有周辰翊和白秋抱着还是婴孩的他的合照。那两人都在普通的屋子里,窗玻璃上能看见外头车辆驶过的流光,旁边炉子热腾腾地冒着热气。这张照片是他们在当地,一位新结交的朋友拍下的,后来被夏启明带回了灯塔。 黎朔每次看见这张照片,都会想,绝对绝对还有再相见的一天的。 夏一南在某些夜晚,还会闪回一般回到过去的岁月。 那是他作为乔朗,刚从厄港回到军部的时候。所有人都在长桌旁等待着他为全新的能源命名。 还在灯塔时,夏一南一直都跟着黎雅信学习和研究,也见证了数年下来她究竟付出了多少。 古往今来,众多新问世的事物,都以发明者命名。他那时就想着,要是真的可以杀掉尤格索托斯,黎雅信也该得到一个这样荣耀的机会。 可惜黎雅信没能陪他走到这一天。 那些英勇无畏的战士也没有,夏一南总想着要是他们要是还活在现在,恐怕也是一帮不省心的主,以夏启明为首不断搞事情,还得顺便拖上老实人周辰翊,又得因为碗里的牛肉争执一番。 而梦回军部,他仍然面对联盟所有军官,对着那经历了无数磨难才提纯的物质,轻声在诸多目光下说“就叫它,‘信’吧。” 这个名字在久远岁月前,就已经被定下,只等着此刻的脱口而出。就这样,在潮水般的掌声四起时,他泪流满面,多年后终于知道究竟是何人站在了他的身后,不曾离开。 旅途还在继续,终于在某天,他们抵达了岛屿的最南方。 此时是夏季,这里还能看见带着绿意的植物。他们朝山上爬去,从早上慢悠悠爬到了中午,终于抵达巅峰。 微凉的风划过指间,呼吸时满是清爽的气息。 夏一南站在山巅望着摇摆的长草野花,与远处的碧蓝河川。松针挂着白霜,流云卷过山岗,整个世界就这样在他面前铺陈开来。 这里是一切的起始点啊。 突如其来的情绪汹涌地涌进心间,夏一南深吸一口气,吼道:“你们看到今天了吗!” “我们赢了!!!” 回答他的,只有漫山遍野的风声。 慢慢悠悠不急不躁,两人过了数月才重新回到住处。这次他们选择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定居,还没决定要离开的日期。 刚拖着行李回到门前,黎朔就看到门上夹着的纸条,心生不妙:“你临走前水电费交了么?” 夏一南:“……” 夏一南:“哦,忘了。” 推开门进去里头果然断水断电了,黎朔没来得及收拾行李,反而搞了半天这个,到了半夜水和电才来。两人匆匆洗了澡就直趴床上去了,实在太困。 还没睡着时夏一南说:“明天再去趟琴行吧。” “不是才买过小提琴么。”黎朔说。 “还有钢琴。”夏一南提醒,“反正我随便做做研究,那帮人就把我当宝了,恨不得我天天负责项目,不差钱。只要是我想听你弹琴了。” 黎朔揉揉他脑袋,笑说:“总感觉我被你养着了。” “你又不是不赚钱。”夏一南也笑,勾勾他的下巴,“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来,给爷笑个。” 这一勾不要紧,关键是勾出火来了。两人又瞎闹了一整晚,第二天谁都没能起来,一路睡死到黄昏,去琴行的计划彻底告吹。 不过也没关系,毕竟还有很多个明天。 黎朔有时候会画画,夏一南还是看着成堆的漫画书。日子一天天向前,待腻了就换个地方,换个工作,换个活法,把所有普通人的生活都体验了一遍。 两人试过数着钱过日子,柴米油盐都计算得谨慎,也试过在某个灯火透明的晚上,因为一时兴起冲进赌场里豪赌千金。 他们还试着取回异能,在海边烧烤。黑刃把肉串起来,架在上头还能自己转动,黎朔在旁边煽风点火,一晚上效率极高,把买的所有东西都烤得外焦里嫩,油都滴到了火焰里。冰冷的啤酒就放在一旁,喝一口吹着海风,就觉得此生再无所求了。 于是夏一南提议,要不哪天我们去开个烧烤店算了,我串你烤,分工明确。 黎朔说你肯定是喝醉了,我们哪能在人前用异能。 夏一南咂嘴,说在后厨又不会有人发现。不过想想还是好麻烦,还是改日再说吧。毕竟想要尝试的东西还有太多了。 黎朔后来还是给他念完了那首诗—— 返回荒原吧,向你未涉足的更深远之处而去, 既已明悟人世那遮盖痛苦的面具。 当时间的消逝,从手中悄然逃走, 将自己隐没,于黎明的眉头。 是时间的海潮将卵石消磨, 我们的岁月也这般被剥落。 在阿卡迪亚我的孤独是马匹, 在明日的湖泊里打着响鼻。 你既没有受到哀悼,也没有受到欢呼, 一切修辞剥去外表,作缄默的陈述。 而这就够了。 沙漠里扬起风暴,海面上白鸟飞翔,高山上白雪皑皑,洞穴里钟乳石垂下。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样,值得用一生去探索。无名的英雄背上行囊,牵着所爱之人的手,潇潇洒洒走向明日。 “……你既然看得到未来,那有看到我活到什么时候吗?”黎朔有一天突然问。 这时他俩都在看电视,夏一南沉迷情节,眼睛都离不开屏幕,好半天才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是什么时间?”黎朔揉揉他刚洗好的头,指间留下了清新的味道,像是初夏的薄荷。 “很久以后,”夏一南仍然目不转睛,“我俩都是见过世界末日,搞过革命开过星舰的人了,你还在意这个。” “就问一声嘛。”黎朔笑,大咧咧地敞开臂膀,搂住他。 “真的挺久的。”夏一南往后靠,舒舒服服窝在他怀里,翘起二郎腿晃荡着白皙的脚。 黎朔没得到回答也不急,电视情节太精彩了,不值得抛开去讨论这类话题。 晚上睡觉,熄了灯,黎朔半梦半醒。夏一南忽而说:“是真的久,没骗你。” 黎朔懒得睁开眼:“又没说你骗我。” “那一天我也会在的。” 屋内只有皎白的月光,婆娑的树影,他们刚买的呆头狗扫了他们一眼,又兴致缺缺地合眼睡去。 黎朔说:“过一遍已经知道的人生,真的有趣么?” 这回换夏一南快睡着了,有些不耐道:“你今天犯什么毛病,问来问去的。要没意思,我今天也不会在这了。” “……那在未来呢,我们重新见面了么?”黎朔半天没得到回应,拿手肘推了推夏一南,“二北,问你话呢。” “见了见了。”夏一南的意识一半沉在梦乡,含糊说。 “真的吗?” “真的。” 黎朔就眉飞色舞,起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还是你厉害。” “那当然,老子是谁啊。”夏一南稍微清醒些了,哼了声,忽而想起什么,“哦对了,你记不记得,在阿卡迪亚的时候,我们刚从纳安尔回来,我在赌场里给你指了指一个挂钟。” “当然记得。” 也正是那晚,他们拉起了彼此的手,拥吻在一起。 “当时你以为,我在说一生无时不刻都在飞逝,走过的每秒不可挽回,没必要留恋,但也不该辜负。”夏一南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为情,“但其实我不只是这意思,所有的研究与战斗里,我们最终看似是以时间取胜,实则不然,爱是种很伟大的东西。” 他们离得很近,呼吸都交融一起,亦如过去的所有光阴,与未来的一切岁月。 “所以你当时的意思是?” “它在时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