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 1.第 1 章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今日正是上巳节,这一日是休沐,长安城满城春意盎然,百姓们纷纷偕家外出,踏青抜禊。 平阳公主李述起床晚了,谁知紧赶慢赶到了曲江池,外头却满满当当都是各位功勋世家的马车。她的马车堵了半天这才进去。 在车里头闷了半晌,李述有点不耐烦,下了马车往周围这些车架上一扫,抱怨道:“父皇偏偏要把新科宴开在曲江池,明知今天是上巳节,本来曲江池游玩的人就多,这会儿路都给堵死了。” 三日前,大邺第一场科举落幕,这是大邺第一次凭借才华、而非凭借家世来取士,倒是选拔了不少民间的饱学之士,听说那新科状元便是寒门子弟。 因殿试与上巳节不过三日,故今上决定在曲江池召开这新科宴,朝臣可一边赏景一边谈论政事,倒是非常惬意。 刚抱怨完,就听身后马蹄阵阵,她一扭头,就看到了马上的崔进之。 她的驸马崔进之,来赴今日的新科宴。 纵然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可距离二人上次见面,已过了三个月。 崔进之自然也看见了李述,他跃下了马,马鞭往身后一扔。一身青衣扬起,长眉凤眼,直直地朝着李述走过来:“臣崔进之拜见公主。” 作揖,然后直起身子,天生风流的眉梢眼角,直直望进李述的心里头去。 李述心头疏忽一跳,一时多年感情泛上心间,心里欢喜无比。二人自上次大吵一架后,这三月来都不曾见过一面,不曾说过一句话。到底她还是想他的。 正想主动向他示好,可近前一步,忽然闻见他身上泛着一股极淡的、木樨花的味道。 满腔欢喜,顷刻冻结。 他这三个月,哪里像她一样青灯孤影,原来身边早有红袖添香之人。 李述唇上笑意不减,目光却冷了下来,一出口就是讥讽:“曲江池的游宴可是难得一见的盛景,怎么不带着青萝那个贱婢过来瞧瞧,开开眼界。省得她回回都一副寒酸的模样,见了我的衣裳金钗,脚就挪不动道儿了。” 李述生有一双似垂又似挑的眼睛,形状十分妩媚,偏偏内眼角很尖锐,尖锐到仿佛一下子能刺痛人心,于是整个人就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冷淡来。 崔进之刚才还含笑的脸,立刻冷了下来。 凤眼结冰,“李述,不会说话你就给我闭上这张嘴!” 可李述哪儿会怕他,她冷笑道,“怎么,听惯了那贱婢的温言细语,你倒听不得我的糙话了?也难怪,人家可是风月场里出来的窑姐儿,一张巧嘴什么哄人的话说不出来,我可学不会……” “你!”崔进之大怒。 李述继续讥讽,“别生气啊,气大伤身,你要是被气死了,还怎么跟你家那位解语花巫山云雨?” 崔进之怒极反笑,“我懒得理你!” 长袖一甩,不理会李述,直接进了游宴里头。 又一次不欢而散。 又一次拂袖而去。 真是好熟悉的场景,三月前的那次吵架那是这样子,也是因为青萝那个贱婢,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这样尖酸刻薄的争吵,几乎贯穿了三年来他们的每一次相见。吵到李述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原来是……曾经极喜欢过他的,恨不得把心都剖给他看。 扶着她的侍女名叫红螺,见公主与驸马又是不欢而散,忍不住道:“公主,驸马本来见了您挺高兴的,您何必提那小贱蹄子的事情,只管好好跟驸马温存便是了……” 何必总是一张刀子似的嘴,恨不得把驸马扎无数个窟窿眼儿呢。 纵然是公主,这脾气也没法得男人的欢心啊。 红螺自小跟在公主身边伺候,她本来不叫红螺的,三年前驸马收了一个名叫青萝的青楼女子在身边,公主气的要死,便将她改名叫“红螺”,和青萝配对,意在讽刺那位青萝地位卑微,不过是给人捧洗脚水的货色。 红螺是看着公主如何喜欢崔进之,嫁给他的时候如何欢喜,最后又如何在对方日复一日的冷淡中变成这样尖酸刻薄的模样的。 公主虽然嘴上厉害,可回回见了驸马,将他气走之后,自个儿总忍不住难过一阵。 可骄傲如李述怎么会听进去红螺的话? 叫她跟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笑话! 李述冷笑一声,昂着头进了曲江游宴。 往年上巳节,这曲江池可是最繁华的地儿,这个水榭叫哪个国公给包了,那个廊亭又是哪个世家占了。纵然今年圣上来开新科宴,占了曲江池大半的水榭廊亭,可也挡不住王公贵族们游玩的热情。水榭廊庭进不去,那就在湖上乘画舫游玩,顺带着还能窥见天颜,多有趣。 李述她生性冷淡,不好凑热闹,今日来此只是为赴康宁长公主的席宴。康宁长公主是今上的胞妹,辈分上可是李述的姑姑,李述便是再不愿凑热闹,又怎么能推她的宴会? 早有侍女等在游宴上,见李述进来,忙领着她去康宁长公主飘在湖上的画舫。 李述刚踏上甲板,还没进船舱,就听里头传来笑声,“安乐公主,你再编排长公主,长公主可要生气了!” 热闹得很。 李述却脚步一顿。 安乐竟也在。 也是,长公主跟安乐可是最亲近的姑侄了,上巳节宴会怎么会忘了她? 得了,有安乐,今日这宴会她别想好好过了。 打帘侍女见李述到了,连忙将珠帘掀开。李述进了船舱,对正座上的贵妇人遥遥一福身,“见过长公主。”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船舱,顷刻间鸦雀无声。 满座贵妇人的目光均落在李述身上。 正座上是位三十余岁的美妇人,旁边还坐着位二十岁的少妇,这便是康宁长公主与安乐公主。二人脸上带笑,显然刚说笑地开心。 见李述来了,安乐公主含笑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长公主也肃了脸,只是她不像安乐那样喜怒由心,面上还挂着客套的笑,“平阳来了?来,快坐下。” 李述坐下长公主下首,正挨着安乐,刚坐下,就听她不满地“哼”了一声,满堂的寂静里,她这一声非常明显。 李述抬眼,眼一斜,落在安乐身上,“春日易感风寒,安乐妹妹是否鼻子不畅?我府上有位神医,要不明个儿让他给你瞧瞧病?说起这神医啊,也是有趣,驸马他早年喜欢游南闯北,在山水间偶然结识了这位神医,带回了府。我平素有什么头疼脑热的,让他瞧一眼,开一贴药,什么病就没了。” 却见安乐公主听见李述提起崔进之,面色变得愈发差了,她狠狠瞪了李述一眼,这才憋出今日见面第一句话来,“我好着呢,没生病!生病了也不要你府上劳什子神医。” 声音脆生生的,倒是好听,满满的少女娇憨。 满座贵妇人这会儿还屏息凝神呢,目光都落在二位公主身上。 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那可是水火不相容。 平阳公主李述不过是个卑贱的庶出女,安乐公主却是唯一的嫡公主,太子的胞妹。可偏偏李述厉害得很,会讨圣上欢心,如今竟和安乐公主平分圣宠。 至于两位公主的过节……女人么,还不是为了男人那点事! 驸马爷崔进之,早年可是安乐公主瞧上的,后来不知平阳公主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将驸马抢了过来。安乐公主此后就恨上了她。 哪回宴席了有了她俩,不得闹一个不欢而散?!众人又是担心,又是期盼,真恨不得瞧一场好戏。 李述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一搭眼就将满座人的心思尽收眼底。她虽和安乐不对付,可也不想被人当猴瞧,于是主动偃旗息鼓,不再说话。 贵妇人的宴会,其实也是无聊得很,文静的凑在一堆聊聊天,爱闹的就去钓鱼玩耍。 李述素来冷淡,并无交好的世家命妇。便是有人想讨好她,碍于安乐公主在场,也不敢主动靠过来。于是便落了她形单影只一个。 好在李述也不在意,自己靠着窗赏水,颇是惬意。 谁知窗外三两个小娘子在甲板上一边钓鱼一边说话,声音恰好传了过来,李述听得真切。 一个小娘子笑道,“一会儿到了新科宴,咱们可要好好瞧瞧,我听说状元郎十分英俊呢!” 另一个小娘子忙点头,“不止英俊,而且才华了得,是圣上钦点的状元呢!我祖父阅卷时,本来不喜欢他文章里那股锋锐之气的,于是只评了个三甲同进士。可圣上看了之后,却觉得他的文章漂亮,从三甲直接提成了第一名!” 说话的乃是兰陵萧家的姑娘,她祖父正是这次科考的主考官。 李述闻言,勾出个讽笑,心想你祖父哪里是不喜欢人家文章里的锋锐之气,分明是看那篇文章出自寒门手笔,不想让寒门占了世家的进士位子,故才把人家撸下去的。 父皇“恰好”能看到那篇文章,还是自己惜才,专程举荐的呢。 父皇极欣赏那人的文章,朱笔将他点做状元郎之后还对李述笑道,“若非我儿嫁人早,这状元郎倒是我儿佳配。” 又一小娘子问道,“瞧你们都夸出一朵花来了,状元郎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萧家小娘子便回道:“吴兴人沈孝。” “沈孝?”几位小娘子一皱眉,“吴兴沈家,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萧家小娘子目光不屑,“吴兴的郡望也就一个钱家,还是个不入流的郡望。至于什么沈家,不过就是寒门出身的。咱们当然没听过,平白脏了耳朵。” 小娘子们的目光顿时转为惋惜——世家与寒门,那可是天壤之别,寒门子弟中了举又如何,到底是不入流的出身。 “诶不过……”一个小娘子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康宁长公主似乎……对那位状元郎很感兴趣呢!虽说他出身太差,做不得夫婿,可去做长公主的面首,还是配得上的!” 说罢噗嗤一顿笑,几个小娘子都说她“促狭”,捉住她开始挠痒痒。 李述也听得心里一笑。 康宁长公主爱养面首,那是全长安城出了名的。长公主先后有过两任驸马,只可惜一个战死沙场,一个英年早逝。后来长公主也懒得成亲,干脆在府上养了七八个面首,日子滋润着呢。 这倒也不算新鲜事,大邺本就民风开放,礼教不严。像是今日的上巳节,说是出门踏青,但漫山遍野随便找个地方野合的露水鸳鸯多了去了。也有贵妇人养面首,又或是同人幽会,不过做得都隐蔽,不像长公主这样明目张胆。 这下李述算是明白了——怎么长公主今日不在公主府办宴会,偏偏要来曲江池——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瞧瞧那英俊帅气的状元郎。 至于那状元郎沈孝,愿老天爷保佑他好自为之吧,做面首可不是个光荣的事,若是真被长公主盯上了,他那仕途也算是废了。 李述在心里头默念了一遍“沈孝”这个名字,总是觉得这名字带有一种极熟悉的感觉,然而却始终想不起来何处曾相识。 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个小黄门过来传话,说是那头的新科宴马上要开了,请长公主带着女眷们去赴宴。 新科宴开在曲江池的芙蓉苑里,进了苑里,李述一扫眼,见场上还是那些熟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朱紫高官,乌央乌央一片。 满座朱紫高官里,李述一眼就瞧见了崔进之,他正在和明黄色衣袍的太子说话。女眷到的时候崔进之瞧了过来,同李述短暂对视,但却很快就避过了眼——显然他还生气她方才那一番尖酸刻薄的话。 李述见他如此冷淡,便也故意将目光挪开,不再瞧他。 除了那些熟悉的皇亲国戚、朱紫高官之外,新面孔就是那几位新科进士了。李述略略一搭眼,基本就认出来了。 榜眼是荥阳郑家的二房嫡子,探花则是天水姜家的长房嫡子,还有二甲三甲的同进士,大半都是各地的世家子弟。 他们因家族的关系,在朝廷里面多少都有熟人,此时或站在家族身后,或与交好的同袍交流,十分其乐融融。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那位一身清灰布衣的状元郎了。 他独自一人站在水榭边上,脊背笔直,高而瘦,莫名地叫人脑补起一出寒窗苦读、没钱吃饭的戏码来。 这个人的存在,仿佛立刻将满堂的太平盛世撕开一个口子,非要把那些不受待见的民间疾苦戳到人眼前来。 无怪乎被孤立。 李述盯着他的时候,他似乎察觉到李述的视线,连忙微低着头,叫人看不清面容。 康宁长公主也瞧见了沈孝,低声对着身边的安乐道,“虽瞧着过于寒酸了,不过倒是个清举的。”言语中倒是颇为欣赏。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雅乐,圣上的冠盖到了。 正元帝做皇子时东征西讨,是马背上出身的皇帝,虽如今四十多了,但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风。 他不甚在意什么繁文缛节,听众臣道了“万岁”之后便落座在上头。 一众人按照座次高低依次排开。 落座,上菜,歌舞起。 崔进之是驸马,照例要跟李述坐在一块的。 李述给崔进之斟了一杯酒,亲手端了过去——左边席位上安乐正盯着这边瞧呢,不做出点恩爱的模样来,难道要被她看笑话? 崔进之也极自然地接过了酒杯,将酒一饮而尽——在外人面前,他们总是能扮演成最亲密的一对夫妻。 安乐见状,只得气鼓鼓地收回了目光,身边驸马主动给她夹菜,却被她发泄般地打掉了筷子。安乐的驸马向来好脾气,如此也不恼,见李述望过去,他也回了个灿烂的笑。 场上一时觥筹交错,李述也不好一言不发,不然岂不是被人看出来她婚姻不幸了。李述这个人好面子,再怎么酸楚也要自己咽着,绝不能被别人同情。 于是挂上客套的笑,没话找话地对崔进之道,“我听说太子要你去疏通永安渠?” 崔进之是崔国公家的嫡子,老崔国公当年可是跟着今上南征北讨的。崔进之虽没有上过战场,却早早地由家里荫庇去在兵部领事。 今年关中大旱,永安渠又堵死了,南边的粮调不过来,太子负责处理旱情,便让兵部和工部一块抓紧时间疏通水渠。崔进之便领了这个差事。 见李述主动同他说话,崔进之便也回道:“是。这事不好办,怕是我要扎营在永安渠边上,有两三个月没法回府了。要不一会儿席宴散了,我带你去乐游原上玩一会儿?今日天气好,纵马疾驰想必好风光。” 他笑道。 他天生一双风流的凤眼,不笑时都带着三分潇洒,笑起来更是惹尽了桃花债。 李述险些溺毙在他眼睛里,恨不得他对她笑一分,她就回他满腔的喜欢。 可鼻端总是萦绕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木樨香,提醒着她那个名叫“青萝”的女人的存在。 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一根刺。永远拔不掉。 李述一双似垂似挑的眼斜斜瞟了崔进之一眼,漫不经心地冷笑道,“今日上巳,适合野合,正好是你跟那个贱婢的好日子,别扯上我,恶心。” 崔进之一双桃花眼顿时敛了笑意,再不发一言。 别的座位都热热闹闹的,大家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唯她与崔进之这里冷冷淡淡。 李述忽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真的,她跟崔进之这样子,特别没意思。 她忽然想,兴许像康宁长公主那样养几个面首,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她不可能一辈子吊在崔进之这棵树上。 正这么想着,忽听正元帝身边的黄门扯着嗓子传唤:“新科进士三甲,面圣。” 李述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榜眼与探花就不必说了,都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便是不中这个进士,平日的各种宴席也总能见到皇上的。故他们表现的不卑不亢,非常淡定。 最中间那位状元郎呢,也不知是故作淡定,还是真的从容不迫,一个寒门子弟倒也冷静得很,一身布衣裹着笔直的脊背,平白多了一份风骨来。 三人站在堂中,向正元帝下跪行礼。 起身后,正元帝笑道:“瞧瞧这几位青年才俊,不开科举,真是不知道民间这么多饱学之士啊!” 李述饮了一盏清酒,掩住了唇边的讽笑—— 得了吧,父皇所谓的“饱学之士”,不过就寒门出身的状元沈孝一个人罢了。其他那些出身世家的榜眼探花,都是父皇不得不向世家做的妥协。 李述的目光在三位新科进士身上打转,尤其是中间那位布衣长袍的状元郎——奇怪,怎么离得近了这么一看,越瞧越觉得熟悉呢? 自己莫非从前见过这位? 思索间,三位进士已向皇上行了礼,转身正要退下。 状元沈孝行过李述的座位前,李述擎着酒杯、眉头深锁,一脸疑惑地盯着他,简直恨不得将他盯出一个窟窿来。 察觉到李述的目光,沈孝的身形滞了滞,深眸高鼻,略略侧过脸看了看李述。 谁知这一眼却被李述抓了个正着——李述顿时认出他来。 李述愣在原地,仿佛被一道雷劈在当头,三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一口清酒直直喷出,“咳咳,咳咳咳。” 长眉,薄唇,黑而浓的眼睫,镇日只喜欢垂着眼,盖住眼中晦暗不明的瞳色。 这不就是那个三年前跟她一夜/欢/好、然后被她残忍始乱终弃的面首吗!!!! 2.第 2 章 李述喷了一口清酒出来,吸引了满场的注意力。一旁的崔进之连忙过来扶着她的肩头,一边轻拍脊背,一边给她喂一盏淡茶。 “怎么了?喝酒呛到了?” 声音竟是十分温柔。 可李述这会儿沉浸在震惊里,哪里顾得上崔进之的温言细语。 沈孝叫李述的清酒喷了个满身,站在李述的席座旁,他肃着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不住咳嗽的李述,将她的狼狈姿态尽收眼底。 平阳公主,李述。 这个人沈孝一辈子都忘不了。 三年前,那位大邺最尊贵的公主斜倚着靠垫,高高在上,沈孝跪在地上,姿态卑微。 为了求一个官,他抛弃了男人的尊严,成为了公主的裙下之臣。 他沈孝寒窗二十载,一身气节,却从昨夜起成为了以色侍人的弄臣。 只是为了求一个官。 可那位尊贵的公主却对这一切漫不经心。 她那双尖锐的内眼角泛着天生的冷淡,“虽然昨夜我是答应你了,只要你伺候的好,我就举荐你做个官。你呢,伺候地确实不错,可是……” 红唇开阖,声音轻慢、冷淡,像是对着一只玩腻了的宠物,“可是我今儿偏改了主意,不想举荐你做官了。” 她手指微扬,示意侍女捧上金银,“念着你昨夜的表现,赏你的。” 沈孝跪在地上,不得不仰头看着正座上的公主。层层纱幔遮挡,他唯一记得的是那双尖锐的内眼角,和涂着大红口脂的唇。 妩媚却冷淡。 平阳公主,李述。 这个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沈孝的目光十分冰冷,落在李述的身上,李述刚从呛咳中缓过来,就立刻堕入了沈孝目光所造的冰窖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位状元郎,看起来是个记仇的人啊…… 她活了二十年,就玩/弄了这么一个面首,谁知道自己就走了狗屎运,那位面首他偏偏就能成为大邺历史上第一位金科状元。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概率!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在李述的胡思乱想中,大邺第一场新科宴就这么结束了。 因康宁长公主好游乐,因此新科宴散后,李述和其他世家女又在曲江池玩了半晌。游宴结束时已是近黄昏了,李述早都饿的前胸贴上了后背。 宫宴上的东西看着虽好,但毕竟是给皇帝与王公大臣的,上菜之前一道一道试毒,菜早都凉透了,李述根本没吃几口,后面又被沈孝给吓到了,更是没有胃口。 于是平阳公主的车马拐了个弯,往长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走去。 朱雀大街上的酒楼仙客来,那是长安城一等一的美味。 可马车刚驶入朱雀大街,却见今日的街道不大一样——怎么好几家店门前都排了长长的队?而且那些排队的平头老百姓们,各个都是面带忧色、甚至面有菜色。 * 沈孝换了一身八成旧的灰色长袍,此时提了个米袋子,在丰年粮店外面排队,等着买米。 上午的新科宴散后,其他的进士要么是家里有人,要么是上头有人,下午都有各种宴席要赴。唯有他沈孝寒门出身,朝廷里头半个人都不认识,虽是状元,却根本没有人宴请他——让世家宴请寒门,闹呢! 因此他下午无事,便提了个米袋子来买米。 沈孝祖籍吴兴,在长安城没有什么亲眷,三月前他来赶考,在延寿坊临时赁了个小破房子住着。本就家贫,因此自然也雇不起什么仆人,光棍一条。虽然这几日刚中了状元,但官职还没有授,自然谈不上俸禄,因此还是一穷二白。 他安安静静站在一堆平头老百姓里头排队买米,除了身量高些、相貌俊些、气质冷些,其他地方真叫人认不出来是新科状元。 正排着队,前头几位忽然吵了起来。 “掌柜的,为什么没有米了!” 丰年粮店乃是长安城最大的粮店,店小二一双眼睛翻到天上去,一脸爱买不买,“谁说没米了,这不是米嘛!” 说罢双手捧起店门口的一捧米来,哗啦啦又流了下去。 可百姓却怒,“这是几年前的陈米了?里头这沙子、还有这老鼠屎,你给谁吃呢!你们别拿陈米充数,我们要新米!” 一石激起千层浪,排队的百姓都吼了起来,“我们要买新米!” 店小二不耐烦,“要新米,没有!打从去年冬天起,老天爷就一直不下雨,运河如今还堵着呢,南边的粮根本运不过来,你们还想要新米,做梦去吧!” “呸,睁眼说瞎话,你们丰年粮店屯了那么多粮食,怎么可能没有新米,分明就是故意屯着不想卖!” 沈孝面无表情地听着。 一双深潭般的眼无声地打量着对峙的人群。 关中大旱。 可也只是从去年冬天开始旱的,又不是旱了好几年,要说丰年粮店没有新米,他沈孝是不信的。 商人不想卖新米,无非就是等着囤积居奇。 沈孝抬起眼往天上看了一眼,他读书又杂又多,通一点天象,看得出来这天气只怕还会继续干旱下去。商人想必也知道这一点,时间拖得越久,米价就会越贵,他们打得就是这个算盘。 一两个月后,等市场上的陈米都卖完了的时候,老百姓彻底断粮了,粮价才是最贵的时候——新米那个时候再开卖,那时候就能五倍利,不,十倍利地赚。多好的事。 沈孝想通了这一点,目光从万里无云的天上挪开,正要收回眼,却忽然定住了神。 丰年粮店对面是全长安城最贵的酒楼仙客来。 多少百姓为了一口米而发愁的时候,仙客来门口王公贵族的车马却始终络绎不绝。此时,正有一辆马车停在了仙客来门口。 那辆马车从外表看平平无奇,不过是一个通体黑色、略微宽敞的马车,但马车刚停在仙客来门口,店小二连忙迎了上来,殷勤地就差跪下磕头叫爷爷叫奶奶。 高官遍地走,勋贵多如狗的长安城,店小二什么人没见过,至于这么殷勤? 马车里的人,地位不低。 车帘一晃,一身华服的女子身影露了出来。 平阳公主,李述。 今上最宠爱的公主,地位是真不低。 沈孝的目光顿时冰冷了下来。 李述此时是真前胸贴后背了,恨不得立刻滚进仙客来里头大快朵颐,可她刚掀开车帘,正抬脚准备下马车时,就觉得有一道阴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李述一抬眼。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狗屁缘分,一日之间连续见了两次被她始乱终弃的面首。 而且回回他的目光都冷得仿佛淬过冰。 冷得仿佛要杀人。 李述脚一滑,没踩稳,登时从马车上跌了下来。 幸好身边的红螺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了她,这才没跌个狗吃屎。 隔着朱雀大街宽阔的街道,龇牙咧嘴的李述与面无表情的沈孝对视着。 沈孝生了一副好皮相,那身八分旧的长袍穿在别人身上是寒酸,穿在他身上却是清高。他身材高而瘦,肩宽腿长,站在人群里就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隔着熙熙攘攘排队的人群,沈孝的烈烈眉峰仿佛一柄长而窄的直刀,直直劈到李述的眼睫前。 李述心头疏忽一跳,叫他这身好皮囊摄去了片刻心神。 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沈孝已经收了眉峰,拎着米袋子转身走了。 干脆利落,一声招呼都不打。 李述:“……” 她是当朝公主好不好,便是一二品的大员,见了她也没法当看不见的。谁敢直接转身走? 他沈孝不过是个半只脚跨进朝堂的状元,真当自己是哪根葱了,竟然敢忽视她! 可偏沈孝腿长,三两步就瞧不见人影了,弄得李述气闷不已。 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他还在朝廷里头做官,总有再见面的时候。下回等着瞧吧! 李述收回目光,由红螺扶着,进了仙客来,上了三楼的包厢。 川鲁粤淮扬,无论哪种菜系,仙客来都有长安城一顶一的好厨子。李述是这儿的常客,口味店里都知道。故入座之后店小二殷勤道:“公主,今儿个还上您爱吃的那几道川菜?” 李述嗜辣,最喜欢川菜。 可她却顿了顿,道,“不了,上几道淮扬菜吧。” 沈孝,吴兴人。吴兴以淮扬菜系最出名。 清蒸鲫鱼、冬瓜盅、蟹黄汤包、碧螺虾仁、清汤鱼翅…… 李述胃口虽小,桌上却满摆了八道淮扬菜。淮扬菜清而不淡、浓而不浊,极为鲜美。 可李述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喝着汤,一边想起了沈孝这个人。 * 三年前,她随着崔进之游历到了江南吴兴。 那时候崔进之的大哥还没战死沙场,他们崔家的门楣也不需要崔进之去光耀,因此崔进之镇日只是纵情山水之间。 李述那时喜欢崔进之到骨子里,他去哪里,李述就跟着去哪里。 那时候他们停船在吴兴游玩,有一天崔进之忽然从秦楼楚馆里头带回了一个风尘女子,名叫青萝。对李述说,他想把她收在身边。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们二人正在吃早餐,吴兴的小汤包极好吃,一口一个,咬破纸一样薄的包子皮后,略烫的汤汁就流进了嘴里。 虽然很烫,但同时又很鲜美,叫人欲罢不能。 崔进之眉眼都不抬,一边吃汤包,一边对李述说,他想把青萝收在身边。 他的态度非常自然,自然到好像驸马爷的责任就是纳妾一样。 李述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 为青萝那件事,她和崔进之吵了个天翻地覆。崔进之一步不让,李述也一步不退,他们像一对红了眼的公鸡,在修罗场上恨不得把对方所有的羽毛都啄下来,看一看那身鲜妍艳丽的皮下藏了一个什么样丑陋的灵魂。 李述那时气得不轻,恨不得拿刀砍了名叫青萝的贱蹄子。可崔进之把青萝保护得滴水不进,李述根本没法动手。 后来李述彻底冷了心。 崔进之要养小妾,那她李述就要养面首。 她让吴兴县令给她找吴兴最俊俏的清白子弟过来。 吴兴县令挖地三尺,找了吴兴当地愿意“伺候”公主的、相貌又英俊的二十个年轻人。 在一众谦卑恭顺的面首里,李述一眼就挑中了沈孝——高而瘦、一身半新不旧的布袍,明明是来做面首,可他肩挺背直,仿佛是来殉节。 侍寝的那天晚上,李述才知道沈孝为什么那样有气节——他本就不是来做面首的,他只是想见当朝公主一面,求她举荐他做官。 三年前的大邺还没有科举这回事,一个人要做官,只有被显贵举荐这一条路。可显贵举荐的都是世家子弟,怎么可能让一个寒门来分自己的利益。 沈孝有大才,有野心,有权欲,偏偏没有家世。他要往上爬,只能靠着权贵的赏识。于是他看上了平阳公主。 他并不想做面首,这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是奇耻大辱。但除了混进面首堆里面,他没有其他可以见到平阳公主的法子。 那天晚上李述给自己灌了许多酒,心想:崔进之有新欢了,她李述也有,今夜是她彻底忘记崔进之的一夜。 可那个浓眉乌眼的面首跪在她面前,脊背挺直,双手捧着一沓文章,却说:“沈孝无意做公主入幕之宾,只求公主一览沈孝文章,若文章可入公主之眼,求公主……举荐沈孝为官。” 李述醉的有些厉害,伸手拿起那一沓文章,然后把它们一扔,纸张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面首震惊地看着她,李述发现他有一双极黑沉的眼。 就像崔进之一样。 她含着醉意,对面首笑道:“想要官?好啊,上这张床,好好伺候我。” “若今夜伺候地好,明日就给你官做。” 沈孝的脸上红白交错——伺候?他一个大男人,靠的是自己的才华与能力,岂能做那等以色侍人的弄臣?! 李述见沈孝不动,立刻失去了耐心,“既然你不愿,那就下去吧,本公主也不做强迫人的事情。红螺,叫别人过来伺候我。” 醉了酒的公主斜倚在床上,满床红帐,美人如玉。 沈孝抬起头看着她,一咬牙站了起来,“我……愿意伺候公主。” 裙下之臣、入幕之宾、以色侍人又如何?这是他唯一能被举荐做官的机会,是他不再沉沦于下僚的机会。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抓住这次机会。 一/夜/欢/愉。 可第二日李述酒醒了,却立刻将昨日赏官的话抛在了脑后——李述从一个卑贱的庶女变成大邺最受宠的公主,靠的不是别的,一是聪敏,二是谨慎。 她不可能做卖官鬻爵、权色交易这样的事情,否则就是把自己的脖子往别人的绳索上套。 昨夜不过是一场醉话。 于是李述漫不经心地扫了沈孝一眼,道:“虽然昨夜我是答应你了,只要你伺候的好,我就举荐你做个官。你呢,伺候地确实不错,可是……” 红唇开阖,声音轻慢、冷淡,像是对着一只玩腻了的宠物,“可是我今儿偏改了主意,不想举荐你做官了。” 她手指微扬,示意侍女捧上金银,“念着你昨夜的表现,赏你的。” 沈孝愣在原地。 那双黝黑的、渴盼权欲的、不顾一切向上爬的眼睛,迅速地冷了下来。 像沈孝这种寒门出身的人,不怕仕途毫无希望。最怕的是别人给了他向上爬的道路,可当他抛弃自尊与骨气,拼命地爬了上来,对方却满不在乎地对他说:我逗你玩的。然后一脚把他踢回了寒门的深渊。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李述真恨不得给三年前的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当初就那么渣呢! 如今沈孝高中状元,踏进了官场,以后只怕是要跟自己死磕到底了……暖风习习的三月阳春,李述骤然间打了个寒颤,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未来的悲惨生活。 3.第 3 章 一日之间连见了两回沈孝,弄得李述心神不宁,当天晚上便没睡好,做了半夜的梦。 梦里头尽是……那一夜的风情。 万万没想到,她李述也有做春梦的一天。 因了夜里没睡好,李述本想睡个懒觉的,可偏偏宫里头来人了,说是圣上传召她,于是天还没亮李述就被红螺摇醒,闭着眼睛坐在镜前。 擦脸、梳头、上妆、捧衣……各色侍女井然有序,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李述觉得自己不过打了个盹儿,一抬眼面容与发饰已经好了。 铜镜中是一张清秀的鹅蛋脸,算不上倾城之色,但五官也是小巧玲珑,按说是柔和清秀的气质,可偏偏眉梢眼角、鼻梁唇角都以尖收尾,平添了几分淡漠。尤其是内眼角尖,眼珠偏冷,便总透出股厌世般的疏离冷淡。 大邺妇人以雍容华贵、丰腴凝脂为美,因此李述并当不起“美”这一字。 因今日要面见圣上,故侍女给她将眼尾延长、眼头淡化,面上那股疏离的冷意才柔和了许多。 一套新作的红玛瑙头面与唇色相映衬,愈发显得肤色瓷白。步摇与玉钗相映成辉,可偏偏叫另外一只斜簪的金钗破坏了美感——那金钗十分朴素,通体没有任何雕饰,且成色也十分黯淡,似乎是多年前的旧物。 别说是公主,便是红螺都瞧不起这样的金钗的。 可没人知道为什么向来豪奢的平阳公主,日日都戴着这样寒酸的金钗。 梳妆完毕,七八个侍女一字排开,一人手上捧着一件华服,李述正漫不经心地挑衣服,忽听门外头小黄门弓着腰报信,“公主,驸马爷已在影壁处候着了。” 李述疑惑道,“父皇又不传召他,他等我干什么?” 小黄门道,“东宫传召,驸马爷要进宫面见太子。驸马爷说是既然您也要进宫,他便等公主一会儿,跟您一道走。” 李述嗤笑了一声。 崔进之等她?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怕不是专程为了等她,而是有事要跟她说罢。若非有正经事,他们夫妻二人是不可能见面的。 既然是他有事求她,那便在影壁处慢慢候着吧,反正她时间还多,等着午饭时进宫就行了。 李述慢悠悠地换了衣裳,又慢悠悠地对着镜子瞧了瞧妆面,直到太阳慢慢升起,瞧着快巳时了,她才不紧不慢地叫人准备车马,往外走去。 影壁处崔进之已等了两刻钟,他有些不耐烦,眉皱着,闭着眼似在闭目养神。 李述走近了,看到他眼下微微乌黑,似是近来没有睡好。 李述依稀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时候,那年偏僻荒远的宫殿中,杂草蓬勃生长,她被人遗忘在荒僻的宫殿里,几乎要被杂草埋没。华贵的少年郎走了进来,满院的破败中,他是唯一的蓬勃生气。 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相貌依稀能与记忆中那张少年的脸重合起来,可那股蓬勃的少年生气却完全被消磨。 如今他深锁眉头,像朝堂上任何一个老谋深算的官员一样,在谋略与政事中浮浮沉沉。 十年过去了,李述再也不是偏僻宫殿中不受宠的庶女,崔进之也从一个浪荡少年郎变成了沉稳的模样。 李述回过神来,见崔进之已然睁开眼,他目光深深,定定看向她。 这样的目光寓意很明确——他有政事要与她商议。 李述则冷淡地点了点头,道,“走吧”,说罢迈步出门。 * 车马驶过十三王坊宽阔的街道,声音粼粼,愈发趁得车厢内诡异的静默。崔进之与李述各坐在马车一侧。 他们二人已很久很久没有独处一室了,李述一时竟觉得连他的呼吸都无法忍受。 她打破沉默,开口道,“有什么事,说罢。” 崔进之目光抬起,落在李述脸上,“你知道皇上今日召你是为什么吗?” 李述却没有立刻回答崔进之的问题,她微仰着头,定定看着崔进之,直将崔进之看得些许尴尬,这才露出个淡漠的笑,“为新科状元沈孝。” 崔进之微挑了挑眉,显然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李述淡淡道,“昨日新科宴,新科状元刚正式露个脸,想来近日就要给他授官吧。父皇欣赏沈孝的才华,亲自将他点做了状元郎,想来要给他授的官职也低不了。只是……” 李述冷笑一声,接着道,“只是朝堂上的官职都被世家大族把持,他们如何愿意拱手将好职位让给一个寒门呢?太子靠得就是那些世家大族支撑着,休戚与共,太子自然也不同意父皇给沈孝定的官职。父皇愁啊,身边没个说话的人,只能把我叫进宫里头去哄哄他老人家。” 李述眉微微扬起,“我说得对不对?” 对面的崔进之目光中露出欣赏,他笑了笑,“朝堂上没有能瞒过你的事。” 李述却对他的欣赏与恭维视而不见,别过头去,她语气淡淡,“不止于此,我还知道你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你希望我待会儿在父皇身边吹吹风,劝父皇给沈孝随便封个官就得了,是不是?” 崔进之勾起笑来,“你猜的都对,只是一点错了:这不是我希望,而是太子希望。” “哦……” 李述恍然大悟,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崔进之身上,尖锐而犀利,“真是太子的一条好狗。” 听李述如此形容他,崔进之却也不恼,反而轻笑了笑,“雀奴,你我都一样,离了太子,我们都没法在朝堂上好好活下去。” 他的嗓音低而绵长,像是搁置了多年的沉香水,笑声仿佛就响在耳畔,极好听。可李述分明记得他少年时候,有一幅清亮且不谙世事的好嗓音。 十年过去了,他们彼此真的都变了太多。 听到崔进之的话,李述的脸色慢慢凝住了。 是啊,她还笑话崔进之,她李述不也是太子的一条好狗么。 她靠在车壁上,慢慢地,勾了个无声的讽笑,“我知道了,我会劝父皇打消这个念头的。” 李述虽是庶女出身,母亲不过是低贱的舞女,且去世得早,但她打小就聪明,对朝政有独特的见解,正元帝很喜欢与李述商议政事。 正事已毕,二人相对无言坐在车厢里。李述看见崔进之眼下的乌黑,猜他最近想来政事忙碌,休息不好。到底是有些心疼的,她清了清嗓,状似不经意问道,“永通渠那边修得怎么样了?” 永通渠是长安城城南的一条水渠,连接江南的水运。往年关中大旱,南边的粮都是经由永通渠运进城里的。只是今年实在旱地厉害,永通渠又年久失修,行不了船了,南边的粮没法运入关中。 太子管着工部,修水渠的事全由太子负责,征发了一批又一批的民工,可工期就是进展缓慢,如今都三个月了,永通渠连一半都没修成。皇上天天骂太子无能,太子没法子,只能征调兵部,希望崔进之带兵去工地现场督促工期,务必要在三个月内完工,不然这旱灾可就真无法控制了。 崔进之闻言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永通渠还不就那样子,民工干活慢得很,纵然如今我带兵去督工,甚至还杀了几个带头惫懒的,可剩下的人干活依旧懒懒散散,仿佛根本不怕死。” “哧……”李述讽笑了一声。 崔进之皱眉,“有什么好笑的?” 李述道,“笑你和太子都是蠢人。” 崔进之的面色沉了下来,“李述,有话直说,别阴阳怪气。” 方才有求于她,便叫她做“雀奴”,这会儿不高兴了,便连名带姓地叫。 李述唇上讽笑不减,“你们本来就蠢,怎么,还不能说了?你知道如今长安城的粮价已经飙升到多少钱一斗了吗?” 崔进之摇了摇头。贵族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哪里会关心民间一斗米的价格。 李述道,“百钱一斗。可民工的徭役却也是一月百钱。累死累活干一个月,才能买一斗米,够全家人吃几天?他们怎么可能拼力气干活?” 崔进之皱了皱眉,“可若是早日将永通渠修通,南边的粮便可早日运回长安城,倒是粮价自然便降下来了。” 李述声音却冷,“眼前人就要饿死,谁还管日后的事情?” 崔进之沉吟着,“你的意思是……工部该给民工提高工钱?。” 却听李述又讽笑了一声,“钱?旱灾继续,粮价只涨不跌,今日百钱一斗米,明日可能千钱一斗米,太子涨钱的速度够得上粮价的速度?” 李述将车帘掀开,车外路过一座又一座的王公宅邸,二皇子府的牌匾一晃而过。李述眼底不带一丝感情,漠然道,“崔进之,你说得对,我和你都是太子这条绳上的蚂蚱,太子若是在父皇那里失了宠,你我在这朝堂上也混不下去了。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能不能把二皇子压下去,就在这一举了。” “什么明路?” “四个字:以粮代钱。” “以粮代钱?” 崔进之怔了片刻,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四个字的意思。他眼睛一亮,喊道,“停车,快停车!” 车马停了下来,崔进之掀开车帘径直跳下了车。 车外传来嘶鸣声,很快一阵马蹄声扬长而去。 崔进之纵马走了。他急着去东宫跟太子商量“以粮代钱”的事情。 李述沉默地坐在车厢里,看着崔进之纵马而去。 她半晌没有说话。 没有命令,车夫不敢动弹,可在外头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却还没听到公主吩咐。车夫忍不住请示道,“公主……?” 李述仿佛才回过神来,“继续走吧。” 她将目光从车外收回,对自己露了个无声的讽笑。 笑她自己,她身上也就这么点值得利用的价值了,否则崔进之连话都不会同她讲。 4.第 4 章 从十三王坊到皇城,大概驶了小半个时辰,车马终于到了丹凤门,沿着偏门入了夹道,又粼粼驶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马车这才停了下来。 前面就是含元殿了。 一个小黄门早都在这儿候着,见平阳公主的马车到了,连忙迎上来,“见过平阳公主。公主可来了,皇上念叨您一早上了。” 李述下了车,跟着小黄门往前走。 沿着龙尾道前行几十步,再登上数阶白玉阶梯,就来到了含元殿外头。 殿外廊下每隔十步就站着带刀侍卫,小黄门领着李述刚到大殿外头,还没通报呢,就听大殿里传来一声拍桌子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桌上东西扫落一地的声音,茶杯砚台毛笔,咣啷啷落了一地。 李述眉心一跳,心想父皇今天的怒火可真不小,她还是先在外头等一会儿,别触了霉头。 可谁知李述刚站了一会儿,父皇身边贴身的老黄门刘凑就从殿里出来了,他小心翼翼捧着碎了的茶盏,见到李述在门外头,激动地差点老泪纵横。 “公主您可来了!” 李述低声问道,“父皇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刘凑低声道,“皇上生郑仆射的气呢,郑仆射递了个折子进来,皇上刚看了没两行,气的又是拍桌子又是摔东西。老奴也不知道那折子上写了什么。” 李述却心中了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郑仆射是左仆射,又兼着吏部尚书,想来折子里写的就是人事任免那些事,最近有谁的人事任免能这么大动干戈? 不就是那位寒门出身的新科状元沈孝了。 沈孝啊沈孝,你可真是厉害,这还没当官呢,就把朝堂搞得一团乱,真当了官不得掀翻了天。 李述对刘凑道,“麻烦公公再倒一盏茶来。” 刘凑忙应是,命人赶紧煮了一盏茶来。 小黄门静悄悄将宫殿门打开,李述慢慢走了进去。 含元殿里安静肃穆,正元帝撑着额头,一脸肃沉,他面前的书桌七零八落,可重重帷幕后的宫人都屏息跪在地上,谁都不敢上前去收拾。 李述脚步轻移,上前福了福身,“儿臣拜见父皇。”说罢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见到李述,正元帝的脸色稍有缓和,“雀奴来了?” 李述笑道,“是啊,好久没跟父皇一道吃饭,怪想宫里的御膳的,今日专门来您这儿蹭顿好吃的,父皇可别嫌我吃得多。” 李述这人冷淡,平时就算是笑,也多半是讽笑,甚少说什么俏皮话,今日竟难得娇俏,正元帝叫她这话哄得一笑,“你那个小身板能吃多少饭?” 殿中凝滞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李述见状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伴君如伴虎,纵然她一向得皇帝宠爱,可每回都要打起一万分的小心。李述悄悄招了招手,侍女连忙上前来收拾这一片狼藉。 李述将茶盏往前递了递,“父皇喝口茶,消消气。您平日里气量最大了,今儿是谁这么有本事,竟然能惹您生气?儿臣可要好好瞧瞧。” 正元帝接过茶盏,将桌上一份奏折推了过来,冷笑一声,“谁这么有本事?还不是咱们那位左仆射郑大人!” 按说后宫是不许参政的,这规矩不仅是皇后嫔妃,公主也要守的。但李述自从十五岁开始展现出非凡的政治天赋后,正元帝就极喜欢她,经常和她一起探讨政事,李述也是公主里头唯一一个能接触到奏折的人。 李述将奏折拿起,一目十行,很快阅完了。 郑仆射可真是……厉害啊。 这诏书是父皇今早亲手写的,说新科状元沈孝才华横溢,特擢拔入门下省做给事中。可这诏书到了门下省,郑仆射竟然直接驳回来了,说是门下省给事中乃正五品官职,天子近臣,沈孝一介寒门,受此恩宠实在太过。 郑仆射提议道,岭南道多地县令空缺,不妨让状元郎去地方上历练个三四年再说。 李述看得心里直咂舌。虽说门下省有驳斥诏令的权力,可郑仆射这哪里是驳议?分明就是打父皇的脸! 那门下省给事中一职,虽说只是五品官,可权力却大着呢,审核朝臣奏章,复审中书诏敕,沈孝若是刚进官场就能坐稳了这个位置,以后的官运当真是不可限量。 可郑仆射怎么能允许?他沈孝若是在中书省站稳了脚跟,谁知道以后有多少个寒门还要窜上来?偌大朝堂,难道要让世家给寒门让位子?! 郑仆射不但不能让沈孝进中书省,还要将他赶出京城,随便发配到蛮荒之地做县令,彻底毁了他的仕途。如此才能让世人都知道,纵然如今有了科举制,纵然有寒门沿着科举爬了上来,可没用,他郑仆射一抬脚就能将状元郎踢回尘埃里去。 这封奏章哪里说的是沈孝一个人的官职问题,分明就是世家与寒门的问题。 想到这里,李述不免对沈孝多了几分同情——他一个寒门子弟,想要在满朝的世家勋贵中向上爬,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难怪三年前他愿意抛下尊严给自己做面首,不是他愿意以色侍人,实在是除了这个法子,他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寒窗苦读又如何、心有野心又如何,这世道容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逆鳞。 李述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正元帝道,“雀奴看完了?你怎么想?” 李述却没有立刻回答。 太子的命令明明白白地摆着呢,不可能给沈孝什么好官当的,不然自己就得罪了太子。可父皇的倾向也很明显,他欣赏沈孝,想把沈孝作为启用寒门的典范,以此来对抗世家。 李述应该站在谁那头? 她没法得罪太子,崔家是太子那头的,从自己嫁给崔进之那天起,她已经被绑在了太子这条船上了;可她又不能得罪皇上,她今日的一切恩宠都是正元帝给的,不然她还是荒芜宫殿中那个不受待见的庶女。 李述沉默着,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元帝又道,“雀奴?” 就在这时,殿门忽然被人打开,刘凑弓着腰上前来禀报道,“陛下,郑仆射来了。” 却见正元帝刚被李述哄开心的脸登时拉了下来,但帝王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正元帝的脸色很快隐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深沉的面孔。 李述知道父皇这是要商讨正事,因此就要告退,正元帝却道,“都是一家人,避什么。” 李述听了心中腹诽:这一家人的关系有些八竿子打不着吧。 郑仆射的孙女是太子妃,可虽说李述跟太子是兄妹,可到底是庶出的,哪儿能跟荥阳郑家扯上关系啊。 父皇分明就是让她留在这儿,生怕待会儿他和郑仆射吵得厉害,身边没人劝着,不好收场罢了。 李述只得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思索间郑仆射已走了进来,他已七十多岁了,走路蹒跚,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那身紫袍官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愈发显出暮年的光景来,竟叫人看着有些凄凉。 可谁都不敢轻视于他。 荥阳郑家,绵延三百余年的清贵世家,多少个朝代倒下了,他们郑家依旧屹立不倒;战争摧毁了多少个生命,可郑家依旧绵延生息。本朝创立之初,若非有郑家举族之力全力襄助太·祖造反,这龙椅上坐的未必是他们李家人。 郑仆射看着虽老,可胸腔里可是颗老谋深算、七窍玲珑的心。 郑仆射颤巍巍对正元帝行礼,“陛下”,又对李述道,“平阳公主也在”,李述则回以微笑。小黄门忙端来小圆凳,扶着他坐了下来。 郑仆射端着一张八风吹不动的老脸,嗓音苍老,“陛下,老臣想说说新科状元沈孝的事情。” 正元帝脸色不辩喜怒,只是“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进去了。 郑仆射继续道,“陛下诏书里说的是,沈孝是个有才华的,只是老臣觉得凡有大才者都性子傲,须得磨一下性格。故老臣和门下省同僚商量了一下,觉得若直接让他进门下省做给事中,这实在是恩宠太过了,怕压不住沈状元的傲性子。” “岭南道多地县令空缺,状元郎既有大才,不妨让他去地方上历练一番,将一身筋骨磨出来,三五年后若做出一番政绩来,到时候陛下再将他调回京师,重用于他。” 李述在心里嗤笑一声,官场的人就是有这点好处,甭管心里想的什么损招,说在嘴上都是一派冠冕堂皇。 历练? 岭南道那可是蛮荒之地,不通教化,流放的人才去那儿呢!说的好听是三五年后调回京城,可到时候郑仆射随便使些小手段,沈孝一辈子就交代在那里了。 十年寒窗又如何,抵不过人家一句轻飘飘的话。 5.第 5 章 郑仆射道,“陛下以为如何?” 正元帝显然已经不太高兴了,他目光愈发肃沉,却还是压着脾气,道,“岭南道荒僻,哪里是去做官,分明就是去流放,朕觉得不可。” 郑仆射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正是这种地方才能显出状元的才干来,不然他凭什么做状元呢?” 正元帝冷笑一声,“朕没记错的话,郑爱卿可是把榜眼安排到了京畿道的新平县去做县令,那里紧挨着京城,天子脚下。可你转头却要把状元安排到岭南道去,这是何居心?无非就是榜眼是世家出身,跟你们荥阳郑家有姻亲关系,可他沈孝却只是一介寒门!” 正元帝越说越气,“你何必来问朕的意思!朕想让人进门下省,可你就能让人流放到岭南去。既然这朝堂是郑爱卿你一个人说了算,不如现在就将朕的玉玺拿去,直接在这奏折上盖个章罢!” 皇帝暴怒的声音响彻大殿,宫女太监们扑簌簌跪了一地。 李述忙上前一步搀着正元帝,“父皇息怒,别气坏了身体。” 郑仆射也从圆凳上站了起来,颤巍巍地,声音苍老,“陛下,老臣绝无僭越之心,老臣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朝廷好。” “当初陛下要开科举,老臣就劝阻过,如今科举选拔了几个人上来,陛下觉得满堂人才济济,可老臣却还是心里嘀咕——日后的朝堂上,难道就充斥着那些只会做文章、只会考试的人吗!” “状元沈孝的文章是写的漂亮,臣看了也叹服,可他出身寒微,能中这个状元,无非靠的是寒窗苦读二十载的水磨工夫。臣说句不好听的,只怕人已成了个书呆子,万万担不起政事,如何能进门下省做给事中?” 说到动情处,郑仆射竟咳了几声,“咳咳……陛下,老臣不是要和您做对,老臣是怕这朝廷录用了不合适的人啊!” 李述忙吩咐小黄门道,“没眼色的,还不赶紧扶着郑大人坐下!” 一把年纪了,在殿里出点事可不好交代。 小黄门扶着郑仆射慢慢坐了下来,正元帝怒极反笑,“郑爱卿的意思是,这科举制根本就没有用?选拔/出来的都是废物?” 郑仆射道,“也不能说没有用,到底选出了几个文章漂亮的寒门子弟,写诗唱和、修编经书也是好的。至于做实事,那还是算了。” 正元帝将手中奏疏一甩,竟是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这才是你的心里的话!你就是不想让朕给寒门子弟一条出路!朕今日若是听了你的话,把沈孝打发到岭南道去,下一次再开科举,天底下还有哪个寒门子弟要来赶考?你这是让朕失信于天下学子!” 眼看正元帝越来越气,李述生怕二人闹得不好收场,此时也顾不上什么规矩,忙上前一步扶着正元帝的胳膊,“父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了。” 她将一盏茶端上来,侍奉着正元帝喝了一口,笑道,“人的舌头和牙齿都有打架的时候,更何况咱们都是一家人,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磕碰无所谓,可别伤了感情。” 正元帝冷脸喝了一口茶,忽然道,“雀奴觉得给沈孝什么官职合适?” 竟是将靶子立到李述这儿来了。 正元帝想的是,李述向来聪敏,有政治目光,又超脱事情之外,也许她提出建议能打破目前的僵局。 郑仆射也紧接着道,“愿闻公主高见。” 郑仆射想的是,驸马爷崔进之可是太子的死党,平阳公主肯定站在自己这头。 李述:…… 这夹缝狭窄,任意一边都是刀光剑影,稍有越界就会让自己头破血流。 李述心中瞬间闪过许多思虑,面上还是笑着的,慢慢道,“儿臣愚昧,听了半天,却觉得父皇和郑大人说的都有道理。” 一昧和稀泥却只会惹得两头都生厌。 李述接着道: “父皇喜爱状元的才华,想要让他进门下省行走;可仆射又怕状元是个败絮其中的,想要让他去岭南道历练。儿臣觉得啊……不妨折中一下,让状元他留在京城,可是只让他做个末流小官。若他做得好,父皇再将他升进门下省;若是做的不好,就把他贬斥到岭南道去。” 正元帝紧接着问,“雀奴觉得什么官职合适?” 今早崔进之才传递过太子的命令,自己若是不听话,日后只怕讨不得好果子吃。可又不能让父皇觉着自己和他离心,否则这恩宠日后就没了。 李述慢慢笑道,“儿臣一介女流,不了解朝政,哪里知道什么官最合适呢?……哦对了,儿臣隐约记得有个官名叫什么‘监察御史’,好像是个八品小官,兴许合适呢……不知道父皇觉得如何?要是儿臣说得不好,父皇就当儿臣是一派戏言,可别罚儿臣啊。” 说着李述竟委屈地摇了摇正元帝的袖子,摆出一副小女儿姿态。 监察御史,这是解决困局的唯一方案。 只有正八品,品阶虽低但权限却广,监察百官、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一个低调但有实权的官职,父皇一定会满意的。 可同时……管理御史台的不是别人,正是兰陵萧家的萧降,萧家也是绵延百余年的世家,跟郑仆射一样,萧降对寒门弃如敝履。就算沈孝进了御史台,只怕在那里的日子也不好过,能不能熬出头还要另说。太子与世家对这个安排一定也很满意。 正元帝果然对李述的提议十分满意,点了点李述的鼻子,笑道,“你这个瞎猫,倒是能抓住死耗子!郑爱卿觉得如何?” 郑仆射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萧降可是最重门第的人,谅他沈孝在御史台掀不起什么风浪,再过几年等陛下忘了这个人,再将他一脚踢出京城好了。 于是郑仆射不再争辩,拱手道:“臣谨遵陛下懿旨。” 仿佛在万丈高空中走过了百米钢丝,李述后背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化解了一场风波,正元帝看起来心情甚好,和李述一道吃了顿御膳。出宫后李述又在街上逛了一遭,直到天色将暮这才回府。 李述刚下马车,上了台阶正要往门内走,忽听马蹄疾驰的声音,她转过身去,见一匹鲜红的大宛良马如火一般疾驰而来,在她门前骤然勒马。 马儿嘶鸣一声,还未站稳,马上的人已径直跳了下来。 来人正是二皇子。 二皇子李炎一身正红色皇子常服,手上还擎着马鞭,一跃就跨上了好几层台阶。 李述皱了皱眉,但很快挂上微笑,“二哥,什么事这么急?” 可李炎只是怒视着李述,面容狰狞地仿佛要打人,“你还知道我是你二哥!” 李炎尚武,人又英武高大,还上过战场,此时怒视着李述真真像是修罗在世。 红螺颤着声音,却还是壮着胆子道,“二皇子殿下,您要做什么……” 李炎不耐烦,一把将红螺掀开,上前一步几乎要与李述贴上了,他低下头,咬牙切齿,“李述,你是不是要逼死我才满意?!” 他纵马疾驰而来,身上泛着热气与薄汗,是炽热的男性气息。李述微微偏过头去,淡淡道,“二哥此话何意,平阳不明白。” 李炎冷笑了一声,几乎是咬着牙,“不明白?好,那我提醒你四个字,以粮代钱!现在是不是明白了?你是不是要把我往死里逼!” 听到这四个字,李述便知是今早自己给崔进之的意见已生效了,想来太子下午就给父皇递了折子上去。 李述知道这四个字对二皇子的分量有多重,可她却无一点儿同情与懊悔,仍旧淡漠道,“二哥,你声音小点。此处是我府上大门,多少公卿贵族都路过门外,你若是想在这儿丢人,别拉上我。” 说罢就转过身去,想要往府里走。可李炎一伸手就钳住了她的手腕,隔着衣袖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 李炎怒道,“丢人?我怕什么丢人,我都要叫你逼到绝路上了,我还怕丢人!” “以粮代钱,真真是个好主意!你真是给太子出了个好招!永通渠修了三个月了,可民工就是懒懒散散不爱干活,为什么?不就是粮价飞升,工钱买不了几粒米么!你呢,让太子不要发工钱了,直接以口粮代替工钱,真是个好主意,那头永通渠一定能修得顺畅,太子在父皇那儿能得脸。 可我呢!以粮代钱,粮从哪儿来?最后还不是我户部给! 可关中从去冬旱到开春,全大兴城的粮店都被掏空了,户部就算想买粮都买不到粮食;太仓里虽然有粮,可那是父皇给边关屯的军饷,一分一毫都动不得。户部穷得叮当响,你让我上哪儿找粮去!到时候发不出粮来,岂不是让朝廷失信于民?” “李述,好你个李述,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 6.第 6 章 “李述,好你个李述,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 李炎是能开百石弓的,手劲大的仿佛要将她的手腕捏碎了。可李述却没有一丝求饶,她只是皱着眉,然后慢慢地、极淡地笑了一声。 “二哥,这世上哪有绝路,太仓的粮没法动、民间的粮吃空了,可大兴城这么多世家大族,谁的府上没有粮仓呢?” 李炎怔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述,仿佛不敢相信这是她会说的话:“……那些世家大族都是太子一党,他们怎么可能给我借粮?” 李炎苦笑了一声,慢慢地松开李述的手腕:“雀奴,你是知道的,我爬到今天的位置有多不容易。我费尽心思才从太子嘴里把户部夺了过来,我知道太子恨我,我也知道崔进之是太子的死党,你嫁给他后就算是太子那头的人了。可我以为咱俩就是立场不一样,私下里关系还是好好的……我没想到……没想到置我于死地的主意竟是出自你的口中……” “咱们俩小时候,明明那么好的……” 李炎的母亲冒犯过皇后,被打压得一直不得宠,连带着李炎也受冷落。 寂寂的庭院里生着杂草,隔墙是另一个更不受宠的庶出公主。听说她母亲身份卑贱,又死得早,唯有几个老宫女带着她在宫里过活。李炎翻过墙头,看到隔壁宫殿的杂草更旺,仿佛要将人的一生都埋没。一个头发枯黄的小姑娘忽然从杂草里站了起来,她只比草高那么一点点,迎着阳光,李炎看到她有一双通透尖锐的眼。 不受宠的皇子与公主,在荒芜偏僻的宫殿中一起成长,直到他们开始蜕变,开始耀眼,终于获得了无上的恩宠与权力,却也失去了往昔的情谊。 李述极短暂地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情,但很快就将回忆摒弃脑后。她一如既往地神情淡漠,忽然道:“二哥,你看我这衣裳和首饰好看么?” 李炎不解,“你说什么?” 李述伸手将头上簪着的步摇取了下来,这步摇雕工精致,其上嵌有昂贵的红玛瑙。 李述垂下眼,端详着手中的步摇,声音淡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二哥,你有今天的地位不容易;可我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咱们都是从宫里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今日的恩宠,今日的财富,今日的权力,都是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就像身上这身衣裳、头上这根簪子,小时候我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竟能这样华贵富丽。” 李述忽然抬起头来,紧紧盯着李炎,向来淡漠的目光中此刻却仿佛有火在燃烧着,“崔家是□□,从我嫁给崔进之那天起,我就上了太子这条船。政治斗争中没有输赢,只有生死。太子必须坐上那个位子,我才能维持今日恩荣不变。若是太子输了……” 李述闭了闭眼,语气冷酷而坚定,“为了我自己,我不可能让太子输!二哥,从我嫁给崔进之那天起,你我就已经分道扬镳了。你是知道我的,对付敌人……” 李述抬起手来,将步摇握在手心,然后慢慢地,对准李炎的心口。 她勾起惯有的轻嘲的笑,目光薄凉如刀,“我从不会心慈手软。” 李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张了张嘴,“雀奴……妹妹……” 和太子争斗了这么久,可这是李炎头一次清楚明晰地认识到政治斗争的残酷。它将血脉割断,将情谊击碎,将昔日的一切温情都弃若敝履。 那双尖锐通透的眼睛里,所珍视的唯有权力、唯有恩荣,没有任何属于过去的情谊。 “驸马爷,这边……”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府里传来,李述将步摇收进袖口,转身见是门房领着崔进之急匆匆地往这边赶。想来是方才李炎的表情太过狰狞,下人们生怕李述受委屈,可又不敢拦着二皇子,只能赶紧去请崔进之来救命。 崔进之大跨步走了过来,站定在李述身边,他肩膀宽阔,又生的高大,半个身子挡在李述面前,帮她隔着李炎。 崔进之拱手行礼,声音却冷硬,“不知二皇子来府,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担待。” 李炎自然瞧出崔进之的不待见,他更不待见崔进之。崔进之是太子手下头一个干将,李炎和手下幕僚做梦都想对付崔进之。 李炎冷哼一声,“本王许久没见平阳了,不过叙叙旧而已,驸马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崔进之亦笑,笑也是硬的,“叙旧自是无妨,只是在府门口叙旧,恕下官不知道这是什么礼数?” 李炎冷着脸,“本王不过是正巧路过这儿,见平阳正好要进门,就随口聊了几句。” 他瞟了崔进之一眼,显然不愿意和他陷入口舌之争。李炎将目光落在崔进之身后的李述身上。 “平阳妹妹,我走了。” 李述慢慢地、微微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二皇子跃上马,马鞭一抽,他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分道扬镳,二哥这回是真的走了。 她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默了默,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李述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崔进之握着她的手腕,正小心翼翼地掀开衣袖来。 皓腕上淤青一片。 崔进之紧皱着眉,面上显出十分的怒气,“二皇子弄的?” 李述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手腕是挺疼的,不过她倒不生李炎的气。 以粮代钱这道槛,恐怕二哥熬不过去,三个月后永通渠修好之日,便是户部重回太子手中之时。二哥在朝堂苦心经营多年,好不容易能和太子分庭抗礼,却被她短短四个字打回原形。 这淤青是她该受的。 李述想要将手腕从崔进之手中抽出来,谁知崔进之却抓她抓得紧。不待李述开口要他放手,崔进之已经拉着她的手腕往府里走。 因二皇子一事,李述此时心中本就有些五味杂陈,不愿意和崔进之纠缠。她使劲抽了抽手,崔进之手劲不让李炎,李述叫他抓得疼,不耐烦道,“你带我干什么去?” 可崔进之却显得更不高兴,连头都不回就拉着李述往前走。走过前院,绕过回廊,进了西院。李述的表情有几分不适,抽了抽手,可又没有抽出来,“你带我去你的院子做什么?有正事花厅商量。” 崔进之还是不说话。 直到进了西院,领着李述进了正屋,崔进之这才松了手。回头一看,却见李述长眉皱着紧,极为不悦的样子。 这屋子是崔进之的卧房,十分宽敞,一堂二室。可装饰却十分暗沉,连床帐都是玄青色的,也不怕夜里醒来觉得闷沉。 李述揉了揉手腕,也不看崔进之,目光飘在空中,声音冷冷地,“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自崔进之有了青萝后,府中一分为二,李述再不过问崔进之这头的任何事。她目光飘忽,不知该看向何处,生怕自己一抬眼就看到了这卧房里属于青萝的任何东西。 崔进之也不回答,转身进了隔间,窸窸窣窣不知道找什么。 李述在厅堂里等得不耐烦,粗略扫了一眼,没瞧见什么女人相关的东西,这才稍微舒适一点。便也进了隔间。 “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崔进之从架上翻找了好几个盒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瓷瓶,转身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呢。” 他走了过来,坐在了窗边的罗汉榻上,抬头对李述道,“坐”。 窗外春光漫漫,从薄薄的窗户纸透进来,窗棱几许投在他的脸上,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清贵与蓬勃。 似是鬼使神差,李述听话地坐了过去。 崔进之抬了抬眼,笑意一闪而过,似是很喜欢她这样乖觉的模样。将小瓷瓶打开,他又道,“手伸出来。” 李述不知所以,伸出手来,白皙纤长的一双手,掌纹却是模糊不清的。崔进之将她袖口微微上拉,露出手腕处的淤青来,然后从瓷瓶中滴了些淡黄色的药油上去。 李述这才明白他的目的。 崔进之将瓷瓶放下,宽大的手掌覆在她手腕的淤青处,替她揉开药油,动作轻柔而慢。 窗外春光漫漫,仿佛透过薄薄的窗户纸,要漫进屋子里一样。李述坐在窗下,感受他手掌的力度,一时有些懵了。 崔进之这会儿似乎心情不错,抬眼看了看李述,凤眼含笑,“想什么呢?” 崔进之等了等,没等来李述的回应。便又没话找话道,“听说皇上给新科状元封了个正八品的监察御史官职,这是你劝陛下的?” 听崔进之谈起政事,李述这才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正常了些。她微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 崔进之眉眼含笑,语调也有些戏谑,“那状元郎可得感谢你,要不是你,他早都被发配到蛮荒之地做县令去了。” 李述正要回一句“感谢什么?那御史台他未必呆得长久”,却忽然闻到了崔进之身上淡淡的木樨香味。 漫漫春光骤然退散。 那根叫做“青萝”的刺横在心头,多少个夜晚令她彻夜难眠。 李述默了一会儿,忽然勾起唇角,冷冷道,“沈孝是得感谢我。昔年他做过我的面首,和我云/雨一场,我是个念旧情的人,如今自然要帮他一把。” 崔进之揉药油的动作停住了,愣了片刻,他一把抓住李述的小臂,逼近李述,“你说什么?” 当年李述找面首,原意不过是气崔进之一遭。可她云雨一夜,第二日才发现崔进之已经带着青萝走了,她不过自己给自己做了一场戏。 后来李述冷了心,再见到崔进之的时候也懒得跟他说自己的荒唐故事,故崔进之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看着崔进之扭曲的脸,李述心想,原来让对方生气是这么快意的一件事。 可崔进之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她,在听到这件事后又何必如此惊讶呢?她李述本就不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姑娘,难道他还指望着自己替他守一辈子活寡? 可笑! 李述漫不经心地甩掉了崔进之的手,道,“你惊讶什么?只许你找女人,不许我找面首?” 她尖锐的眼角泛着冷意,直直扎进崔进之心里头去。 * 而那位同李述有过“旧情”的沈孝,下午刚领了监察御史的职位,第二天就勤勤恳恳地履行职务——一封奏疏递了上去。 奏疏中,沈孝声色俱厉弹劾平阳公主—— 骄奢淫逸,贪欲无度,不恤民生! 7.第 7 章 御史台下卯是酉时,可这会儿已经是戌时了。 门牙上悬着两盏风灯,夜风初起,风灯摇摇晃晃,照出檐下静站着的沈孝。这是他在御史台当值的第一天,诸事不熟,因此待到这时候才下卯。 黑洞洞的长街阒静极了,仿佛能听到血脉流淌的声音。 沈孝手里捏着自己的奏章,目光盯着虚空的远处。 这是他今早递上去弹劾平阳公主的奏章,可奏章还没到皇上面前,就被门下省打回来了。也是,毕竟门下省可是郑仆射的地盘,郑仆射是太子的老丈人,而平阳公主的驸马崔进之又是太子的死党,为了这层关系,郑仆射自然也要好好护着平阳公主。 思及此,沈孝忽然冷笑了一声。 这朝堂,可真是官官相护,密密麻麻的网织地密不透风,他一个寒门出身的想要前进一步,太困难了。 就在这时,两个带刀侍卫不知从哪里像鬼一般出现在沈孝面前,他们鹰一样的眼将沈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监察御史沈大人?” 面色不善,语气不善,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沈孝抹脖子扔到乱葬岗去。 可沈孝竟然微微笑了笑,宽袖掩盖下,他紧紧捏着自己那封奏章——虽说奏章被门下省打了回来,没有递到皇上面前,可平阳公主线报多着呢,定然知道自己弹劾她这件事。 若是换了其他不打眼的小官,惹了平阳公主不高兴,她一句话就能将人打压下去。可沈孝不一样,沈孝同她有“旧情”,就为了这遭往事,她也不会悄没声儿地将自己贬下去——起码要先见一面。 步步为营,沈孝心里算得清楚。 世家大族、夺嫡之争,这朝堂上密密麻麻都是不可触碰的网,他不过寒门出身,纵然高中状元又如何,想要往上爬,光是付出比旁人一万倍的艰辛还不够,更需要冒险一搏。 昔年她玩弄了他,莫怪今朝他利用她。 “平阳公主有请,沈大人,跟咱们走一趟吧。” * 沈孝本以为这两个侍卫会将他带去平阳公主的府邸,没想要竟是带自己去了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虽已入夜,但朱雀大街却还是灯火通明。仙客来酒楼红烛高照,门庭若市。 沈孝微微抬头,看着牌匾上鎏金的“仙客来”三个字,想起前几天自己买米时,平阳公主的车架也是停在这酒楼门前的。 看来她对这家酒楼是真的情有独钟。 侍卫带着沈孝进了仙客来,径直上了三楼。三楼都是包厢,比大堂里安静许多,金玉阁包厢门口站在四个侍卫,见沈孝来了,看也不看他一眼,对门里恭敬道,“公主,沈大人来了。” 门悄么声地打开了,室内通明的灯火倾泻到走廊上。沈孝捏了捏掌心,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落脚是绵密的地毯,落地无声,八盏鎏金仙鹤衔烛落地灯立在角落里,映衬着室内的金碧辉煌。透过镂空的隔扇,沈孝看到一个华服女子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 她身后的窗外,是整个长安城通明的灯火。 一个绛红纱衣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迎了上来,“沈大人这边来”,带他绕过隔扇,引到窗边,对着罗汉榻上的华服女子恭敬地福了福身,“公主,沈大人来了。” 可罗汉榻上的人没有一点反应,仿佛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地同自己下棋。 未经允许,沈孝这样的八品小官是不能直视公主的。沈孝垂着目光,看到她华服极长,裙摆拖在了地上,仿佛开了一地金色的牡丹。 极俗、极艳、极华贵。 金线衬着满室煌煌,晃了晃沈孝的眼。他拱手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微臣沈孝见过平阳公主。” 罗汉榻上却无人应答。 唯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脆响。 无声的下马威。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棋盘行了一半,白子黑子陷入僵局,李述目光微瞟,见崭新的深青色官袍笔挺地站在那里,一晃都不晃。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李述将手里棋子往棋盘上一抛,刷啦啦打破了满室寂静。然后这才仿佛看到堂中站了个沈孝,故作惊讶道:“哟,这不是新科状元吗,怎么干挺地站在那儿?没眼力见儿的奴才,还不赶紧看座!” 语气冷淡中带着微嘲,于是那句“没眼力见儿的”,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沈孝。 可不是没眼力见儿么,不过八品小官,朝廷上还没站稳脚跟呢,第一封奏疏就弹劾平阳公主?皇上最宠的平阳公主,崔国公家的嫡媳,大邺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弹劾她?想出名想疯了! 沈孝自然听懂了她的指桑骂槐,他面色变了变,但很快将情绪隐了下来。 城府极深,天生是做官的材料。李述看着他,这样想到。 沈孝坐在了罗汉榻的另一侧,隔着棋盘,二人相对而坐。 李述手里捻了一颗白玉棋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监察御史,沈孝。” “是。”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状元郎好生厉害。” “公主过奖。” “哪里过奖?状元郎确实好文采。‘公主象著玉筷,日食万钱;百姓绳床瓦灶,挂席为门。’” 李述漫不经心地,却将沈孝那封弹劾奏疏一字一句地背了出来。念完后竟是慢慢鼓起了掌,“好文采,当真好文采!” “臣的奏折今早刚递上御史台,晚上公主就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公主才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李述微微挑眉。 这句话哪里是夸她记性好,分明是暗讽她眼线多。 是呢,这样犀利的人,才是昔年那个为了当官,连面首之辱都能忍受的沈孝。 这样的对手,才有意思。 有意思,沈孝到底为什么要弹劾她呢? 为三年前那一夜? 不可能。 沈孝这样聪明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以卵击石、只为报复的傻事。 他刚进朝堂,根基不稳,此时就应当低调做官,努力做事。可他却如此高调地弹劾,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和平阳公主死磕。 为什么呢? 李述只能想到一个原因——有人指使。 谁指使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要打倒她?或者打倒崔进之? 又或是……针对太子? 把玩棋子的手停住了,李述的目光尖锐,直直盯着沈孝。 若不是想知道他背后是谁指使,有何目的,李述今日根本不会接见沈孝。 不过一个一夜侍奉的面首,根本不值当她废一点心神。 “啪”,手中棋子落盘。 “沈大人,可会对弈?” “请公主赐教。” 白子黑子,棋盘上一场暗战。 这残局是方才李述自己同自己对弈后的死局,白子占绝对优势,黑子眼看就要死透了,因此李述才不想再下。 这会儿二人重拾棋子,李述先抢了白棋,沈孝只得执黑子。 公平?李述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个词。她千辛万苦才有了今天的权势,不是为了放低身段和一个八品小官讲公平的。 一盘死局,沈孝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除非他主动向自己投诚。 …… “啪,”一声脆响。 黑子落盘,不过一炷香/功夫,死局逆活,绝地逃生。 “公主承让。” 沈孝道。薄唇勾起一个几不可查的讽笑。 李述一怔,捻在手中的白子一时没抓住,唰啦掉在了棋盘上。李述的棋艺虽算不得大邺第一,可她天生聪慧,斗心眼的事情向来都是一点即通,这棋艺一道还从来没有让对手把死棋盘活的情况。 更何况还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好生厉害! 这样厉害的人,要么做盟友,归入太子麾下。可惜太子背后都是世家大族,根本瞧不起一个寒门。 那么……就彻底将他打压,不留任何威胁! 李述抬起眼,将眼中冷厉藏在打量之后,认真地盯着他。 他今日穿的是朝廷新发的八品官服,正八品的官,官服都是深青圆领长袍。时长安城有句损人的话,说“京官似冬瓜,暗长”,说的就是正八品的官,深青官服套上身,仿佛墙角蹲着的一颗冬瓜。 只是沈孝他高而瘦,脊背挺直,因此他这颗冬瓜倒是赏心悦目。 沈孝是很英俊的,但与崔进之这种世家出身的清俊矜贵不同,他的相貌更偏冷峻沉肃。眉峰锋利入鬓,眼窝深邃,鼻子高挺。脸型瘦长,又因为瘦,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肉。 没有表情的时候,他就那样沉肃着脸,将一切喜怒哀乐都湮在浓稠的瞳孔之下。 李述瞧了一会儿,目光慢慢泛出欣赏来,忽然笑道,“以前倒没好好瞧,今日才发现,沈大人当真是个美男子。” 浓眉深眼,是英俊,也是冷峻。 沈孝刚在棋盘上压了她一头,脑子里正飞快计算着平阳公主下一步会作何反应。掀了棋盘这种场景都在他脑子里过了不止一遍了,可万没想到……她竟然忽然谈论起了男色。 闲闲将手肘撑在棋盘上,李述托着腮,凑近了沈孝,又将他仔细瞧了一遍,“当真是英俊。” 沈孝怔了怔,竟想不通她这是要做什么。都说平阳公主功于心计,此刻哪里是功于心计,分明是……功于男色。 沈孝活了二十五年,生活严谨,读书刻苦,古板地从未有过任何女色之想。若非三年前被李述逼着侍寝,他至今都能是童子之身。 也是为此,那侍寝的一夜在他脑子里格外鲜明。 那是折辱,是摧毁,是因为无权无势而只能像狗一样讨人欢喜的恶心。 李述一边说着,一边竟抬手要往他脸上摸,笑道,“瞧瞧这眉这眼,当真是——” “哐啷啷……” 李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面前沈孝面容骤变,一抬手就将棋盘连带桌子掀了满地,他仓皇后退几步,靠在栏杆边,喘着粗气,如临大敌一般死死盯着李述。 仿佛李述是毒蛇般恶心而可怕的东西。 李述伸出去触摸沈孝的手悬在半空,迎着沈孝厌恶的目光,她慢慢收回了手。 脸色迅速结冰。 她小时候在冷宫长大,不懂规矩、也没有才学,每逢正式的宫宴,她只会畏畏缩缩穿着新衣服坐在宴席上,像是一条狗不小心坐上了人的席位。 宫宴上的人就用这种嫌恶的目光看着她,与此时的沈孝如出一辙。 李述忽然轻笑了笑,站起来向沈孝走了一两步,声音轻柔,而冷。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非分之事呢。” 她笑道,“沈大人放心,本宫对你并无兴趣。不过是想……沈大人这般英俊,深青色的官服倒不大称你白皙的肤色,浅青色倒是适合你。” 李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像凛凛的青竹,是不是?” 沈孝一怔。 八品官,深青官服;九品官,浅青官服。 从八品到九品,不仅仅是品阶的问题。九品小官都是不入流的官,不掌任何实权,做的都是最琐碎繁杂的工作。 多年寒窗苦读,换一朝高中状元;一封弹劾奏折,换一身浅青官服。 那双尖锐通透的眼落在他身上,仿佛一柄柄尖刀,将他钉死在长安城的深夜里。 永世不得超生。 “红螺,夜深了,回府。” 李述转身就走,长长的裙摆拖在地毯上,仿佛盛开了一地金色的牡丹。 开的肆无忌惮。 8.第 8 章 “公主且住!” 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不用转身,李述都能想象到沈孝仓皇的模样。 前途、权欲、野心、金钱……没了官位,一切都没了。他怎么可能不仓皇。 李述停下脚步,却不转身看他,语气十分淡漠,“沈大人还有何事?” 来吧,跪地磕头求饶,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不该妄自弹劾公主,顺便再把身后指使的人供出来。 这样……或许我能原谅你,保你这身官袍颜色不褪。 蛇打七寸,沈孝这种人,昔年能为了求得一官半职委身来做面首,如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仕途被毁? 身后沉默半响,忽而传来轻微的衣衫窸窣声,接着便是膝盖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李述勾唇讽笑,这才慢慢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关于这封弹劾奏章,臣还有话要说。” 李述走了一两步,站在沈孝面前,轻轻地踩上了他的深青官袍。 “你倒还算识趣。说罢,是谁指使你写这封奏折的?” 沈孝跪着,脊背却非常笔直,他一字一句道,“公主盛名,这奏折确实是有人指使微臣所写,专门针对公主您。” 李述追问道,“是谁?” 是二皇子,想借打压她进而打压太子的势力?又或是哪个皇子,也想在夺嫡之争中分一杯羹? 李述在脑子里迅速地将朝廷大大小小的关系网捋了一遍,却始终想不出谁这么胆大包天。 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李述向来非常谨慎。越是深的夜,越是容易潜藏危险。 这背后的深意是什么?为什么要找沈孝弹劾自己?那人是否知道自己曾召沈孝做过面首?可这件事发生在吴兴,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莫非自己身边有人背叛了?是谁透漏的消息呢? 李述的脑子飞快地思索着,沈孝在这时缓缓开口—— “回禀公主,指示臣下弹劾公主的不是别人,正是所有受旱灾影响的……关中百姓!” …… 关中……百姓? 李述愣住了。 饶是李述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此时也弄不清沈孝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怔了半晌,头一次教别人给弄懵了。 见李述如此反应,沈孝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但转瞬即逝。 李述缓过神来,冷道,“沈大人此话何意,本宫竟是不解。这偌大朝廷中,不知哪位官员的外号竟叫做‘关中百姓’?” 沈孝道,“公主说笑了。” “本宫没有说笑!” “噢……那便是公主身处高位太久,只知庙堂之高,而不知民间之苦了。” “沈孝,你到底什么意思?” “下官没别的意思。公主今日召臣本不是为了叙旧,就是想知道臣为何要弹劾您。一个寒门出身的八品小官,做官的第二天怎么就不要命地弹劾当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呢?若是没有人指使,臣怎么敢做这种事。” 沈孝还是跪着的,可灯火灼灼,却将他的身影拉的格外高大。 “可从来没有人指使臣。满朝公卿,谁看得上臣一介寒门?臣是为了受旱灾所苦的关中百姓来弹劾公主的!” “自去冬起,关中就没有飘过一片雪,落过一滴雨。关中大旱已经持续了半年了,眼看着还要继续。米市上粮价持续上涨,多少关中百姓受苦受饿,您去潼关看看,成片成片的流民已经逃荒了!可王公贵族的后院里,却堆满了数不清的粮食。 “公主您是最受陛下恩宠的公主,光是食邑就有一万石。可你有没有拿出一粒米来赈灾?” “天地堂堂,沈孝今日弹劾公主,为的不是私仇,而是关中百姓的公愤!” 沈孝深潭一样的眼盯着李述,在他这番义正言辞的话之下,李述竟忽然觉得有些……羞愧。在权谋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竟是头一遭觉得羞愧,面对这样一个正气堂堂的人。 李述别过身去,带着几许尴尬微咳了一声,“沈大人可真是……天真啊。”她本来想说迂腐的,想了想又觉得这个词不好。 可不是天真么,一腔热血只想为百姓做点实事,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也不管后果是什么。竟然有点……傻的可爱。李述倒对他有点欣赏了。 可欣赏归欣赏,关中大旱、粮食短缺,这已经不仅仅是赈灾能解决的事了。今早她刚提出了“以粮代钱”的法子,为的就是把二皇子逼上思路,让太子在东宫坐得稳如泰山。此刻她怎么可能因为沈孝这一两句义正言辞的话就毁了自己的谋略? 李述不再看沈孝,径直往门口走去。 她站在门口,想了想,终究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沈大人,念我昔年折辱于你,今日这弹劾一事本宫就既往不咎了。” “本宫再奉劝你一句,你一个寒门子弟,能挤进朝堂已是万分不易,以后莫要再做这种傻事了。御史台是个好地方,低调做官,好好做事,总有你熬出头的一天。” 织金牡丹长裙慢慢消失在楼梯上,很快这屋里的所有侍女、侍卫都跟着李述离开了。 沈孝慢慢站了起来,倒不急着走,而是转身走向了窗口处。站在窗边,他看到楼下平阳公主上了车架,马车缓缓前行,最终消失在长安城的无边夜色中。 沈孝在窗边站着,将长安城的满城繁华尽收眼底,灯火通明的夜间,遍地流淌的都是金钱与权力的味道。 繁繁灯火映在他黢黑的眼眸里,仿佛一瞬间爆发出浓烈的火焰——那是野心的渴望。 沈孝微微地,露出极淡的笑容,意味不明。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包厢,官靴踩在白玉棋子上,声音闷沉地仿佛踩过一地尸体。 * 车架在平阳公主府门口慢慢停下来了,红螺扶着李述下了车。 李述叫府门口通明的灯火晃了晃眼,皱眉道,“怎么回事儿,迎接谁呢?” 也怪不得她惊讶,平阳公主府里人不多,也就李述和崔进之两个正经主子。再加上李述不好热闹,往日入夜了,府门口只是挂着几盏羊角灯照明,哪儿像今天这么灯火通明的。 门房忙迎上来道:“禀公主,这是驸马爷让弄的。听说您今夜有事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驸马爷怕您回来晚了,专门点的烛火照着路呢。” 李述却皱了皱眉,崔进之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了?无事献殷勤,莫非太子那头又要让她做什么事? 李述道,“崔进之在哪儿呢?” 门房道,“禀公主,在东院的花厅。” 说话间李述已跨进了大门,她声音冷淡,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那些多余的灯笼都摘下来,像往常一样留两盏羊角灯就行了。” 门房连忙应是,心里却直嘀咕:驸马爷这可是一番好意呐,怎么公主不领情呢。 花厅里头,崔进之已等了半个时辰了。一盏茶叫他喝得从黄变了白,此时已经连味都咂摸不出来了,他端起茶盏来,搁在嘴边又不想入口,末了慢慢放了下去。此时便听见花厅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李述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了。 崔进之不自觉露出个微笑来,待看清李述的穿戴后,忽然又凝了笑。她今日一身华服,遍身都是金线绣成的牡丹。如此盛装,去见谁呢…… 李述和沈孝打了一晚上的交道,这会儿也有些疲了,隔着小桌坐在崔进之旁边,开门见山道,“太子又有什么事?” 不是太子的事,崔进之怎么会主动见她。 崔进之却道,“太子没什么吩咐。”默了默,他又道,“难道除了太子,咱们之间就没有话可说了。”竟是显出一分委屈来。 李述皱了皱眉,不知道崔进之今夜出了什么毛病。今夜刚见过沈孝,什么劳什子“关中百姓”把她弄得有些懵,这会儿实在懒得同崔进之绕弯弯。 李述干脆利落地嘲讽道,“咱们俩之间除了太子,那就是青萝了。那个贱婢又有什么事?” 崔进之方才还含笑的脸便冷了下来。 李述见状,勾了个讽笑,“怀孕了?产子了?还是说重病了?入殓了?”什么话难听,她便捡什么话说,根本不想给崔进之留面子。 面子?他们之间连里子都烂透了。 崔进之的面色越来越冷。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他想好好同李述说些话的时候,李述就像一只刺猬一样,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稍微接近都要被刺得头破血流。 崔进之默了半响,终于消化了李述的讥讽,开口道,“跟太子没关系,也跟……青萝没关系。我听说你今日被人弹劾了,所以来问问。” 默了默,他道,“是新科状元沈孝弹劾的。” 李述无所谓地“哦”了一声,“是他。” 崔进之盯着李述的脸,仿佛要看出她每一分每一毫的情绪,他紧接着问道,“你今夜便是去见他?” 李述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是。”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方才的情景来:遍地鎏金的仙客来,深青官袍的沈孝,贫寒又孤直,脊背笔直地仿佛一根凛凛的竹。 倒是赏心悦目。李述想。 崔进之看出李述的心不在焉,又追问道,“结果呢?” 李述不解,“什么结果?” “区区八品小官,上任第一天就敢弹劾你,若是不教训教训他,以后岂不是谁都认为你好欺负了?” 李述嗤笑了一声,“教训?你自从进了兵部,说话越来越匪气了。怎么教训,打一顿?”她摆了摆手,“不必了,不过一个狷介迂腐之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弹劾就弹劾罢,我若是被一个八品小官弹破了皮,这朝廷我也别待下去了。” 她又揉了揉太阳穴,“若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李述从椅上站起来,向外走去。裙摆拖在地上,仿佛盛开一地的牡丹,金线在烛火的照耀下格外闪烁。 李述其实不喜欢穿太浮华的衣裳,层层刺绣叠在衣服上,衣裳都要重上几分,穿着怪累人。她家常总喜欢穿松江府出产的番布,最是细腻舒帖。 可今夜她去见沈孝,不过一个八品小官,何必穿得如此华丽端庄? 裙摆上的金线晃了晃崔进之的眼,他站起来,语气冷了一分,“我记得你对政敌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顿了顿,他刻意补了一句,“无论官职是大是小。”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李述停下脚步,站在花厅门口回转身去,灼灼灯火下站着她十年相识、五年婚姻的夫君。 无边的夜色隔在他们之间,像是一道永远都越不过去的天堑。 李述勾起笑,“可我对情郎……从来都是温柔相待的。” 9.第 9 章 别了崔进之,李述回了房间,第一件事便是伸开双臂,侍女忙将她外衣解开,那件织金牡丹的华服被轻手轻脚地挂在衣架上,煌煌灯火下灼灼生辉。 李述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脱了那件遍地织金的外袍,感觉自己浑身都轻松许多。 这件衣裳说起来来头可不小,是江南道进贡的最上等的缭绫,去岁进贡的,后宫只得了一匹,皇后当即便赏了安乐公主。安乐公主好穿奢华,于是宫中绣娘不分昼夜,绣以独窠团花对孔雀纹样,安乐公主爱得什么似的,每逢重大宫宴必要穿着。 安乐跟李述一向不对付,于是便总是穿着那件独窠团花对孔雀的华服在李述面前晃悠,晃得李述眼前都是花。怪烦的。 皇帝大约也觉得安乐此举太招摇了,又心疼李述不是嫡女,便特特从自己的内库里赏了匹一模一样的缭绫。于是李述便有了这件遍地织金牡丹华服。 其实李述心底当真没什么羡慕嫉妒,只觉得安乐幼稚。她争的从来不是衣裳首饰,而是这朝廷中的权力地位。 这件衣裳贵重,穿起来又麻烦,李述轻易不怎么穿。红螺小心翼翼地将衣裳理顺,带了几分不解,“公主,不就是一个八品小官么,哪儿值当您穿这件衣裳。” 红螺只觉得沈孝配不上瞧这件衣裳。 李述坐在妆台前,自有侍女上来替她擦脸卸妆,她懒洋洋道,“不过是想给个下马威罢了。”这件衣裳华丽贵重,能唬住人。不然总不能让她穿一件家常松江棉布衣去见沈孝吧。 不过她这个下马威算是白给了,问了半天,结果沈孝背后根本没什么指使的人,他不过就是一个一腔热血、替天下鸣不平的迂腐书生罢了。 红螺将那件遍地织金的牡丹华服小心翼翼地收好,走到妆台前接过其他侍女,开始替李述解发。李述大约是有些困了,此时半阖着眼。没了那双通透尖锐的眼,这张脸看起来倒是清秀柔和许多。那双眼太尖锐了,总仿佛能看透人心。 忽而李述道,“红螺,想什么呢?” 红螺叫李述吓了一跳,“公……公主?” 李述睁开眼,对铜镜中的红螺笑了笑,“一边卸妆一边看我,琢磨什么呢?” 红螺也笑了笑,道,“没什么……就是,就是……”犹豫了一会儿,道,“奴婢只是一直在想方才公主对驸马爷说的话。” 什么“我对情郎向来都是温柔相待的”。 李述笑道,“怎么了,我倒不能找情郎了?” 红螺忙摇摇头,“不是。” 红螺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她跟在李述身边已七八年了,知道李述身边没个贴心的人,驸马爷又因了青萝跟公主有嫌隙。公主若真能找个知冷知热的人,红螺自然是高兴的。 红螺道,“可您对那位监察御史沈大人分明没什么……怎么又那样对驸马爷说?” 李述闻言沉默了下去。 是啊,为什么呢? 到底她心里还是放不下的。若是真放下了崔进之,何必用其他男人来故意气他。 可那是崔进之啊,叫她怎么能放得下。那是荒芜宫殿中唯一的蓬勃少年,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将她带出了冷宫,一步一步教她人情冷暖的崔进之啊,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自己。他是一根长在血脉中刺,如何能割舍呢。 红螺见李述半晌不语,也知道自己这话是戳了李述的心。公主和驸马爷之间的感情,真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她一个旁观者都看不清,更何况身在局中的人呢。 红螺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专注拆李述头上的拆环。那个暗淡朴素的金钗被她最后一个拆了下来,搁在桌上。满桌的红玛瑙、绿翡翠、金钗灿烂,那只金钗暗淡地躺在一旁。 * 又过了几日,这日是三月十五,正是太子妃郑氏的生辰。崔国公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这件大事自然不能错过。只是老崔国公早已不问朝政多年,于是只有崔进之和李述去赴宴。 进了宫先拜见皇后,再往东宫去。小黄门领了崔进之去太子处,李述则由侍女带着去了太子妃处。 此时来人不多,唯有后宫几个不大受宠的公主早早地到了,另有一些世家命妇,众星拱月般围着太子妃坐着。康宁长公主、安乐公主、二皇子妃等都没到。 李述刚进殿门,便听太子妃的声音传了过来,“平阳妹妹来了?”声音倒是热情得紧。 话音未落,太子妃就从正座上下来了,紧走几步迎上来,不待李述行礼就拉着她的手,“你可来了,等你好久了呢!”真仿佛多年不见的姐妹一般。 太子妃郑氏,荥阳郑家出身,当朝左仆射的嫡孙女。七姓十家,都是绵延百余年的世家大族,向来是几家内部通婚,轻易不外嫁女的。太子妃郑氏嫁给太子,是当得起平嫁这个词的。 不知是不是因了太子妃背后的荥阳郑家,太子与太子妃成亲七年多了,太子从未纳过一妃一妾。 其他命妇都向李述行礼,几个不大得宠的公主互相看了一眼,眼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瞧人家,冷宫出身,卑贱庶女,可自从嫁给崔国公嫡子崔进之之后,身价水涨船高,如今竟和中宫所出的安乐公主平起平坐,太子妃都要亲自来迎呢。 这一日过后,多少妇人免不了又要提溜着女儿的耳朵,对她们说一句“嫁得有权郎”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太子妃忙拉着李述的手,让李述挨着她坐下。她打量李述一眼,对大家笑道,“你们瞧瞧,我就说平阳会打扮,一日换一套钗环。瞧她这套头面,当真是好看的紧。” 李述笑道,“这个啊,前几天才做好的。最近新寻摸来一个玉匠人,手艺活当真不错,我特特还准备了一套送你。” 太子妃也不推辞,掩嘴笑,“那感情好,只是我这个做嫂子的反而要小姑子的东西,怪没臊的。” 李述也笑,“你是寿星,今日原是我送你,哪有什么你问我要,咱们俩还分你和我?” 太子妃道,“那我可就收下了。对了,近来要做夏衣,我宫里有一匹进贡的蜀锦,正红色的,云霞一般灿烂,真是好看,我原想给自己做衣裳的,可我比划了一下,觉得穿着不好看,还是你脸色白皙,配正红色才好,改明儿我叫小黄门送到你府上去。” 李述笑着打趣,“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陪着的世家命妇都凑热闹,说平阳公主和太子妃真是顶顶好的姑嫂了。可暗地里目光相碰,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一日换一套头面,平阳公主真是不改暴发户习性。 说李述是暴发户,倒也真不是故意抹黑她,李述是真有个不大拿得上台面的爱好——她爱钱,极爱钱,非常爱钱。 李述有一万石的食邑,在诸位公主中是唯有嫡女安乐公主和她的食邑平起平坐,足见圣上对她的重视。 再加上崔家是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土地田产不计其数,崔进之又是崔家这代唯一的嫡子,所有财产都由他来继承。李述作为嫡媳,崔进之早年又浪荡,是个不管钱的主儿,李述基本是管着崔家大半的家产。 李述聪明又胆大,私下里做着不少商业买卖,这几年来她的私产成倍成倍地增长。 长安城里,最最豪奢的便是平阳公主的府邸。坊间甚至都盛传平阳公主府以金砖铺地,以金箔镶墙。李述虽不爱穿什么华服,但十分钟爱各色首饰头面,便是皇后的首饰怕是都比不得平阳公主府的多。 如今李述头上这套头面,便是前几日新作的一套,红似鲜血的玛瑙雕琢成钗环耳饰,映衬着大红色的口脂,再加上那双尖锐通透的眼,说漂亮也是漂亮,可漂亮之余,总显得有些冷而艳了。 几位后宫不大得宠的公主都瞧着李述的头面,目光里满满都是羡慕。可那几位世家命妇呢,说羡慕也是羡慕的,羡慕里又带了一丝不屑。 瞧瞧她,不就是如今得宠了么,一副暴发户的习性。红玛瑙做头面罢,怎得偏生又斜插了一支金钗,还是那样寒酸的金钗。丢不丢人呢。 世家大族,讲究的是清贵,富贵自然是少不了的,可一昧富贵便是俗了,所以要加个清字,这清贵啊,没有百余年来是养不成的。崔进之便是典型的清贵子弟,平日的吃穿用,瞧着也是半新不旧的,可各个都是旁人买不到的清贵物件。 李述私下也想过,想来也是因了二人的这些区分,崔进之不大喜欢自己,兴许还暗暗在心底嫌她俗气呢。 太子妃和李述又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忽听门口侍女行礼道,“见过安乐公主。” 太子妃闻言,对李述笑道,“安乐妹妹今日来得迟,我可要好好罚她一罚!”说罢放下李述的手,向门口迎了过去。一众命妇都跟着太子妃去迎接安乐公主,又是笑又是闹的。 李述淡笑,坐在原位上没挪动。太子妃极会做人,知道她和安乐不睦,若是贸然撂下李述去迎安乐,怕是得罪了李述。可到底安乐是她嫡亲嫡亲的小姑子,不迎又不好。于是以一句“罚”轻飘飘揭过去了。 众人去殿门口接安乐,李述仿佛才喘出今天的第一口气,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揉了揉脸。跟太子妃才聊了两三句,却仿佛把她一年的笑容存量都用光了,脸颊怪累的。 那头太子妃和安乐笑着闹着,安乐脆生生的声音传过来,“嫂嫂,我来迟了,春困嘛,早晨实在是起不来。”众人听得都笑。 太子妃便笑道,“你呀,惫懒。” 安乐只比李述小一岁,可打小被保护的好,如今虽十九了,行事做派还是像未出阁的小姑娘,一言一行都是不谙世事的娇憨。 李述听了,也露了个无声的笑。虽则大家都传她和安乐不睦,安乐一向也不喜欢她,但李述有时候还是挺羡慕安乐的。 在重重宫闱里能自由自在地表达内心的想法,比什么首饰头面都要珍贵。 10.第 10 章 寒暄罢了,太子妃将安乐公主也拉在身边坐下,安乐刚走了几步,见李述正坐在旁边,刚还笑靥如花的脸立刻就拉下来了。太子妃笑了笑,拉着安乐继续往前走,自己坐在中间,让安乐坐在左边,挡开了安乐和李述二人。 太子妃道,“安乐妹妹风寒好了么,瞧着倒是清减了……” 安乐道,“前几日冷一阵热一阵的,着了凉,近日已经好多了。” 太子妃听得便笑,安乐不明所以,“嫂嫂,你笑什么?” 太子妃便道,“我啊,没笑你,笑咱们的杨驸马呢。”她对众人道,“你们道怎么了?前几日杨驸马忽然来东宫,急匆匆的,我心里一急,还当出了什么大事。结果驸马爷说要借东宫的厨娘一用,说是安乐着风寒了,近几日不大吃饭,他记得上回来东宫赴宴了时候,安乐说东宫做的红枣莲子汤好喝。” 众人听得都笑。 太子妃道,“瞧瞧这伉俪情深的,真是羡煞我了。” 众人便又附和,“是呢是呢。” 可安乐却没什么表情,甚至脸色有几分不屑,到底碍于这么多人在这儿,不好说什么。于是耐了耐性子,转了个话题,“嫂嫂你瞧,我新得的一块荆山玉,做成镯子怪水灵的。” 伸出一双皓腕来,一双脆生生的碧水镯子挂在手腕上,通透极了。 安乐又道,“还有一套头面,同样一块玉琢的,改明儿我给你送过来。” 太子妃还没说什么,金城公主便笑道,“平阳姐姐刚说要送太子妃一套红玛瑙头面,安乐姐姐就要送一套荆山玉头面。两位姐姐真真是心有灵犀呢。” 自安乐公主来了之后一直没说话的李述猛不防叫金城公主给点了名,她抬起眼来,打量了圆凳上坐着的金城公主一眼。 这位妹妹是嫌热闹不够看,非要煽风点火呢? 可仔细一瞧,金城公主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过了时的,衣裳虽是干净齐整,可过于朴素了,满屋子鲜艳亮丽里头,她就显得格外寒酸。 李述的目光一向都盯着前朝,很少关心后宫那些弯弯绕,这会子才想起来,金城公主原是个不得宠的,母亲不过是最低等级的采女。似乎前阵子刚满十五岁,这阵子才有资格出席各种宴席,好寻个好夫君。 金城公主尚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见说完这句话后,平阳公主一双通透尖锐的眼落在了她身上。虽没什么不开心的样子,可她就那样静静地瞧着自己,都让金城公主心里一抖。 李述心中了然:原是个不懂规矩的妹妹。那便罢了。 可李述罢了,安乐公主却不愿罢休。安乐讨厌李述是讨厌到骨子里的,谁在她面前都不敢主动提一句,如今怎么允许金城公主将她和一个舞姬后代的庶女相提并论。 安乐当时就拉下了脸,也不想给金城公主留什么面子,扫了她一眼,“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没规矩的妹妹,我给嫂嫂送礼,嫂嫂还没说什么呢,倒叫你抢了先。” 金城公主一张脸顿时煞白。 安乐依旧不依不饶,打量了李述头上的红玛瑙头面,嗤笑了一声,对太子妃道,“红玛瑙是好看,我府上也有好几棵,只是都是摆在屋子里头的。我不爱用它当首饰,红艳艳地,俗气的很。倒是府里头的侍女喜欢在头上戴些红的黄的乱七八糟的颜色。” 安乐公主其实生的娇艳,声音也清粼粼的,哪怕是嫁了人了,可还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般。可偏偏说的话难听得很。 还嫌不够,安乐继续道,“嫂嫂若是喜欢,我给你送几棵过来,都是二尺多高的,各个鲜红欲滴。摆在宫殿角落里头,当玩耍就行了。” 瞧瞧,安乐公主一出手就是几棵几棵的红玛瑙,这能做多少首饰头面呢。岂不是明晃晃地打平阳公主的脸么。 场上一时静了下来,金城公主睁大了眼,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点燃了火/药桶。脸色煞白煞白的。 李述静静听完安乐的嘲讽,脸上倒瞧不出生气的模样,她笑了笑,“到底是安乐妹妹家底丰厚,我府上到如今也只攒了一棵南海红珊瑚树。” 她笑着,盯着安乐,“去年年底崔进之去江南出差,因缘巧合带回来了一棵,竟有一人多高。我本和安乐妹妹一样,不大喜欢红艳艳的东西,可崔进之说了,红珊瑚有静气凝神的功效,摆在屋里对身体好。没法子,要不是为了他啊,我也懒怠戴这些红的玩意儿。” 于是场上更静了。安乐凝着脸,拧着眉,咬着牙,仿佛李述再提一句“崔进之”,她要么是要扑过来,要么就是要哭出声。 红玛瑙好看,还是翠玉好看,争这些多无聊。李述欺负人,向来讲究个一针见血,正中靶心。 安乐心里的魔障从来只有崔进之一个。 场上正冷着呢,忽然侍女进来禀报,说是康宁长公主来了。气氛稍稍融洽了一点。康宁长公主前脚刚到,后脚太子身边的小黄门也过来了,说是水榭边上席宴要开了,请诸位过去。 于是太子妃忙带着众人过去,左边挽着安乐,右边扶着康宁长公主,路上说说笑笑地聊些花儿草儿。安乐慢慢地叫她哄高兴了些。 李述就站在康宁长公主旁边,却觉得那些说说笑笑离自己很远。 还没到水榭边上,遥遥就瞧见一身明黄衣裳的太子李乾。他正跟崔进之说话。安乐的驸马杨方则离太子较远,跟其他官员在说话。 说来奇怪,纵然杨方是太子胞妹的驸马,嫡亲嫡亲的小舅子,可相比之下,他跟太子的关系明显不如崔进之和太子之间亲厚。虽说杨方尚了安乐公主,基本已经是太子这条船上的了,可杨家在朝堂上的态度总是晦暗不明,党争之中基本不站队。 久而久之,太子便对杨方没那么恩宠了。与杨方明显相反的是崔进之,昔年他未和李述成亲时,对夺嫡之争的态度倒是不偏不倚的,没想到娶了李述这个庶女后,反而成了忠实的太/子/党。 在朝堂上,崔进之简直就是太子的代言人,崔进之的一言一行都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太子意志的反应。 二皇子李炎则一个人站在水边。今日太子妃生辰,来的都是太子一党的人,二皇子在此地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若非那层皇家虚情假意的礼仪束缚着他,他真恨不得甩袖就走。 另外其他几位皇子都来了,不管嫡出庶出,不管平日跟太子亲疏远近,总归是太子妃过生辰,总要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太子妃引着众女眷走了过去,众人行了礼,太子瞧安乐怏怏不乐的模样,笑着走近她身边,“安乐今儿怎么了,撅着嘴?” 跟二皇子李炎不同,太子不好舞刀弄枪,是一副仁慈宽厚的模样。倒真有些仁君的感觉。 安乐也不说话,扯了扯太子的袖子,然后朝李述瞪了一眼。 这不是明晃晃地告状么。 身后众位皇子都瞧着呢,更别提左膀右臂崔进之就在背后,太子总不能偏袒安乐。若是真偏袒了安乐,亏待了李述,崔进之怕是要和他离心。太子一时有些尴尬,笑着打哈哈,对李述道,“平阳妹妹。” 李述则回道,“见过太子。” 安乐瞧着便不高兴了,又瞪了李述一眼,对着太子道,“太子哥哥!”语气几分责备。 太子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了句,“不许调皮,闹性子也要看场合。” 安乐瘪了瘪嘴,但到底也没说什么。她虽娇憨,也不是不懂事。 太子朝太子妃使了个颜色,太子妃便带着安乐并其他女眷先落座到了席上。待人走远后,太子才对李述笑道,“平阳妹妹真是我的四字之师。”说的是“以粮代钱”的事情。 李述很客气,“替您分忧,应当的。” 太子笑着看着李述,当年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个受尽欺凌、他连瞧都不屑于瞧一眼的庶妹,竟有朝一日能得他一个谢字。 二皇子李炎这几年冒头太快了,太子心想,父皇对他颇是喜欢,李炎便因此拉拢了一批人,竟也能和他分庭抗礼了,前几年甚至将户部都夺了过去。太子日夜都焦虑,做梦都想将李炎打压下去,可在朝堂上和李炎拉锯了这么久,就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天可怜见,让关中大旱,又多亏了平阳,给自己提了个“以粮代钱”的好法子。真真是感谢这场旱灾! 至于旱灾中受难的人,从来不在太子的考虑范围内。哪儿有政治斗争不死人的呢。 因李述帮着太子解决了以钱代粮这件事,太子自然也要有所回报。这便是政治,利益纠缠、休戚相关。 太子便道,“听说你前阵子叫人弹劾了?就那个新科状元,叫什么沈……沈孝来着。” 李述点了点头,“是。” 李述抬眼瞧了一眼崔进之,仿佛是怀疑崔进之将这件事捅到太子那儿去的。崔进之则淡淡瞧了过来,目光冷冷的,带着几分不悦——太子的消息广着呢,要他打小报告? 太子便冷笑了一声,“到底是泥腿子出身。”便不说话了。 官场说话,从来只说半句。 到底是泥腿子出身,不懂一点官场规矩,也不想想平阳公主身后是谁?打狗也要看主人呢。把沈孝趁早料理了,算是对平阳的小小感谢罢。 11.第 11 章 泥腿子。 李述默了默,脑子里想的不是沈孝,反而想到了那年她跟崔进之去吴兴,马车行过江南路,那时节正是插秧的时候,田野里遍地都是弯着腰的泥腿子。 关中大旱,不知道如今民间是什么样的光景。 李述有些理解沈孝,寒门出身的人,哪怕站在高高的庙堂之上,目光也是往下看的。不像他们这些人,出生起就飘在天上。 李述笑了笑,对太子道,“可不是么,前脚捧了身八品官服,后脚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这样没规矩的人,我倒是想瞧瞧他能在御史台熬多久。” 太子微眯了眯眼,盯了李述一会儿,才道,“平阳妹妹说的是,那就且看他能熬过久吧。” 倒是奇了,头一次见平阳妹妹替一个八品小官开脱的,且那人还弹劾过她。她话里虽是鄙夷的意思,可分明又是希望太子暂时别动沈孝,让他在御史台慢慢混着。 太子没琢磨出个头绪来,将疑惑先压在了心底。既然被弹劾的李述都不生气,他便不多管闲事了。 李述见太子松口,自己也松了口气,这才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难得她接连两次替沈孝辩解,也算是救了他两回了。 崔进之瞧了李述一眼,见她笑容真切,目光不免暗了几分。 “太子,康宁长公主要您过去呢。”康宁身边的侍女走了过来,道。 李述转头,见水榭边上女眷们正玩投壶游戏,康宁长公主朝这边挥了挥手,要他们赶紧过去。 于是几人便往水榭边走,康宁长公主往前走了几步,道,“你们叽叽咕咕聚在一堆说什么呢?” 太子笑着叫了一声“康宁姑姑”,道,“没说什么。” 康宁长公主虽占了个长公主的名号,可在政事上并没有几句发言权,镇日只是搜寻男色。太子同她说政事,简直是浪费时间。 可康宁长公主却不大乐意,对太子道,“什么事儿还不能让我知道,只告诉平阳?刚安乐还跟我说呢,说在你心里头,如今平阳可是嫡亲嫡亲的妹子,安乐都叫你忘在九霄云外了。我还不信,这会儿一瞧,原来我这个嫡亲的姑姑也被你忘了。” 这话说得不避人,正玩投壶的安乐也听见了,对太子撅了噘嘴,转过去继续玩去了。素日都是被太子宠着的,今日太子忽然偏李述了,她不高兴。 太子忙赔礼道歉,“皇姑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述在一边缄默不语。康宁长公主跟安乐亲近,自然对李述便不友好。刚那一番话,话里话外都是“嫡亲”这两个字,明着暗着讽刺李述的庶女出身。 又听太子对康宁长公主解释道,“刚才就是随便聊了聊,说起新科状元沈孝来。” “沈孝?”康宁长公主挑了挑眉,“哦,就是上回曲江池新科宴里头,那个一身半新不旧的布衣的穷书生?” 太子叫康宁长公主的描述逗笑了,“正是,吴兴沈家,是不入流的寒门子弟,难怪他那天穿成那样面圣。”话语里几分不屑。 谁知康宁长公主却道,“衣裳虽破,瞧着人倒是清举。” 李述瞧了一眼康宁长公主,她眼尖,又见后头玩投壶的一堆小娘子里头,几个小娘子看着康宁长公主正笑得诡秘——自然只有清举的男人,才能入康宁长公主的眼啊。 那边安乐投壶落了空,不开心地跺了跺脚,太子存心要哄她,便走了过去,主动帮安乐投壶。众人少见向来稳重文雅的太子投壶,于是纷纷凑了过来看热闹。 李述站在人群外围,看见二皇子李炎也没有去凑热闹。他一身正红色的亲王服,正盯着这边,显然刚在认真听康宁长公主和太子的交谈。 见李述看着自己,李炎目光冷冷,回望了李述一眼,然后便转过身去,对小黄门说了句“有事先走”,竟是直接离开了宫宴。 水榭上的喧闹声被抛在脑后,李炎脚步匆匆。 他脑子里回响着一个人名:沈孝。 上任第一天就敢弹劾平阳公主的沈孝,寒门出身、跟朝中世家大族没有任何瓜葛的沈孝。 这个人,兴许是破解“以粮代钱”的关键人物。 李述皱眉看着李炎匆匆离去。二哥这是怎么了,仿佛有什么大事一般。 那边太子投壶正中,众人一阵欢呼,打断了李述的思路。李述回过神来,便也挂出笑容,跟旁人一样神情,仿佛将一支箭投入壶中是天下第一值得欢庆的事情。 12.第 12 章 太子替安乐公主投了好几次壶,太子妃又刻意哄着安乐,安乐向来是小孩子脾性,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片刻又喜笑颜开了,在宫宴上和其他女眷玩了个痛快。 给太子妃庆完生辰,已是日头西斜的时候了,安乐已显出了几分疲态,驸马杨方便牵着她先退了宫宴。 众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李述在水榭上站了一会儿,本想等崔进之一道走的,可崔进之却早早地和太子进了书房,不知又在筹谋什么事。 李述懒怠等他,便决定自己先出宫回府。她其实不喜欢这些人情往来、假笑寒暄,每每参加完宴席都只觉得身心俱疲。 红螺扶着李述,出了东宫往含光门走去,穿过御花园的假山,却忽然听前头有几声喧闹。李述停了脚步,不想掺和进去,正想捡别的路走,喧闹声又传进了她耳朵里: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头一回参加宴席,怎么能把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都得罪遍了?” 说话的人语气冲冲,被训斥的人声音细弱胆怯,“母亲……我们还是回去吧,您别……” “别什么别?我要是不管你,以后你就要老死宫中了!你都及笄了,好好去几场宴席,寻个好夫君才是头等大事!学着平阳公主,瞧人家嫁了什么样的人,如今是个什么地位?” 背后说起了李述,红螺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她冷着嗓子,养生道,“谁在背后嚼舌根呢?!” 于是喧闹声立刻停了下来,假山后绕出两个人影来,一个是金城公主,另一个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看衣裳首饰,是后宫的采女。想必便是金城公主的生母了。 金城公主颤颤巍巍地行礼,“见……见过平阳公主。” 连一句姐姐都不敢叫了。 她母亲许是在深宫待久了,久不见圣颜,镇日跟宫女厮混在一起,连规矩都忘了,还是金城公主拉了她一把,她才连忙跟李述行礼。 李述淡淡地“嗯”了一声,“金城妹妹。” 到底是叫了她一声妹妹。 但目光根本就没落在金城公主的母亲身上。 李述声音冷淡,“我刚听了一耳朵,怎么?你们刚好说起我了?” 金城公主连忙摇头,“不……不是……不……” 可她母亲却不知天高地厚,打断了金城公主的话,自来熟道,“公主耳朵真好,刚我还和金城说起您呢!金城说今日在宫宴上见您,真是惊为天人。她一下子糊涂了,不小心说了错话,惹了您不高兴,你可别……” 金城公主忙拉她母亲的衣裳,想制止她说下去。 李述淡笑道,“说了错话?金城妹妹今日在宫宴上说了什么错话?” 金城公主和她母亲都愣了愣,她母亲嘴快,回答道,“就是……说您和安乐公主都给太子妃送首饰的事……” 李述依旧挂着冷淡的笑,“我确实和安乐都给太子妃送首饰来着,这句话哪里错了?” 那采女愣了愣,仿佛觉得李述有些蠢似的,道,“您不是和安乐公主……不太和睦么……” 这话一出,红螺听得脸色都变了,可叹金城公主只是畏畏缩缩,她母亲还为自己的回话洋洋得意。 李述当即便敛了眉,声音登时冷硬起来,“谁说我和安乐妹妹不和睦了?!蓄意挑拨、煽风点火,你是何居心?!” 金城公主当即被吓得一哆嗦,她母亲也一抖,可一脸无知,依旧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这样蠢的人,哪怕是再参加一万次宫宴,只怕得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李述一向是不屑于跟蠢人打交道的,可今日瞧着畏畏缩缩的金城公主和她不受宠的母亲,又有些心软。 从前她也是这样的。 李述敛了脸上冰霜,道,“金城妹妹,你今日说的话没有一句是错的,你不用专门去向谁道歉。” 若是道了歉,那就是将台面下的事情直接挑明到了台面上: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之间势同水火,这是真的,可谁都不能说出口来,说出来,那便是挑拨离间。 “有些话只能憋在心里,永远不要拿到台面上来。” 朝堂上、后宫里,这句话都同理适用。 金城公主愣愣地看着李述,还没想明白李述这句话的意思。 李述登时就不耐烦起来了。她平日打交道的,哪个不是朝廷上的老油条,一句话能听出三声响儿的人。她许久没跟金城这样的蠢人打交道了,竟不知她们能蠢到这种地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金城再听不懂,李述也懒得再解释了,冷了脸就往前走。 眼看李述又一次冷了脸,金城公主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了她,畏畏缩缩地叫了一声,“平阳……姐姐……”声音里竟是带了分哭腔。 听到她胆怯的声音,李述忽然停了脚步。 “崔家三郎,你能不能……再教我一些东西?” 怯弱的少女追在清贵的少年身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崔家三郎君是她认识的这世间最聪明的人,一本书读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还有那些复杂的人情往来、甚至宫宴上旁人的一个眼神,他都能知道什么意思。 他试着教她这些东西,可她总是学不会。 崔家三郎君觉得她笨,懒得再教了,甩袖就走。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只知道他是她通向光明世界的唯一路径,她不能丢失他。于是她只能战战兢兢地向他道歉,从荒僻宫殿里一路追他出去。长长的甬道里,她求他不要抛弃他,再给她一次向上攀爬的机会。 李述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微微叹了口气。 她转过身来,以自己最大的耐心对金城公主道,“你已经及笄了,日后的宫宴还有很多,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记得四个字,谨慎、沉默。” 她昔年是这样熬过来的,金城也能熬过来。 * 次日清晨,御史台。 “哼!” 御史大夫萧降翻开桌上的奏折,只扫了一眼,便“啪”一声将折子扔在了地上。 此时是卯正时刻,刚应过卯,御史台诸位官员们照例聚在堂中,要听上司御史大夫萧降的一番指点,这是各官署每日的例行公事。 萧降扔了折子,又道,“这等字迹,递上去只怕污了圣上的眼!” 摊在地上的奏折,字迹虽算不得风流,却也是端正。沈孝站在堂下,盯着那封奏折,“御史台监察御史,臣沈孝谨言……” 他在御史台已应了十日的卯,可每回写了折子就会被萧降打下来,原因也很简单——萧降嫌他的字丑。 御史大夫萧降五十余岁,出身兰陵萧家,那是百年风流的世家大族,书法文章都是一流。萧降本人也是当世的书法大家,写得一手好行书。 当初沈孝的科举文章便是萧降做主审官,瞧见他的字,不必看内容,便知道不是世家子弟的字迹,恨不得直接将文章揉成团扔进垃圾堆里。 碍眼。 沈孝站在堂中,脊背挺得笔直,半晌不发一言。宽袖下,一双筋骨分明的手掌握紧了,末了又慢慢松开。 沈孝终于弯下身子,将折子捡了起来。 争辩是没有用的,这从来不是书法的问题。 颜筋柳骨、行楷隶草,像是珍贵的书籍一样,那些名家的书帖也不是寒门子弟拥有得起的。 世家和寒门的区别,从来都不仅仅在于金钱。 沈孝见过萧降的字,他递给圣上的折子里,一手飞扬风流的好行书,行云流水一般。这是他这辈子都写不成的字迹,因为萧降身上,是兰陵萧家百余年的风流蕴藉。 萧降坐在太师椅上,见沈孝沉默地像一根柱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下去,先把字练好了,再来写折子!” “……是。” 沈孝回道,然后捏着折子,指尖泛白,跨出了门槛。 他站在走廊上,转头看向东墙上挂着的太阳。卯时明明是日出的时候,可今日天气不好,初升的太阳却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仿佛日落一般。 自弹劾平阳公主李述起,已过了十日,可这十日间除了李述找过他,他希望的那个人却没有任何动静。 是消息滞后,不知道他弹劾李述这件事? 不会的,对方可是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皇子。 沈孝闭上眼,不愿意去想第二种可能性——他想投诚的人瞧不起他,不愿意起用他一介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 这是他改变在朝中命运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该怎么办? 13.第 13 章 这是他改变在朝中命运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他从唇部到下颌都瞬间绷紧了,愈发透出十分的冷峻。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跗骨之蛆一般萦绕在沈孝的脑海中。这日下了卯,他便没有回家,反而去了朱雀大街。 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遍地都是金钱与权力的味道,车马粼粼,锦衣绫罗者数不胜数。沈孝一身寒酸的八品官袍,格格不入地行在喧闹繁华的夜里。 冠盖满京华,落魄的唯有他一人。 不知行了多久,待回过神来,沈孝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仙客来酒楼门口。鎏金招牌闪烁着他的眼,仿佛在耻笑他的寒酸与贫穷。 沈孝抬眼盯了一会儿牌匾,最终又默然地收回了眼。 灯火灼灼的楼上,一双美目恰巧向下一瞟,正捉住了沈孝英挺的面容。楼下沈孝浑然不觉,眼看着天色渐晚,他转身就想往回走,忽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沈大人……沈大人……” 沈孝疑惑转身,见是个总角童子急匆匆地,刚从仙客来里头出来,边走边叫他。 “沈大人……” 童子小跑到沈孝面前,喘了几喘,“您可是新科状元、监察御史沈孝沈大人?” 这童子跑近了,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沈孝叫熏得皱了皱眉,见着童子不过十五六岁,但生的唇红齿白,竟是比小姑娘还要阴柔美丽。 沈孝迟疑片刻,“……在下正是沈孝。” 童子便道,“不知沈大人是否有空,我家大人想请您喝杯薄酒。” 见沈孝皱眉,童子忙道,“我家大人乃吏部朝议郎吴青。” 吏部朝议郎…… 沈孝思索片刻。这是正六品的官职,只可惜品级虽高,却是个不掌实权、不问实事的散官,一般是世家大族的旁系子弟荫庇得的官。 这位吴青找他做什么?别说是素未蒙面了,在此之前沈孝连听都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童子见沈孝不动,又重复了一句,“不知沈大人是否赏脸?” 沈孝道,“还请带路。” 不论如何,到底对方官阶比他高得多,既然主动来邀,自己自然不可能推却。 童子引着沈孝进了仙客来,依旧是上了三楼,童子半步行在前只管带路,忽听得身后沈孝没有跟上,忙回转身,见沈孝停在了金玉阁包厢的门口。 童子道,“沈大人,我家大人的包厢在前头。” 他见沈孝看着金玉阁,好心提醒道,“这是仙客来最好的包厢,平阳公主包下的。” 言下之意便是,平阳公主不好惹,您盯着干嘛呢。 金玉阁房门紧闭,灯火未点,显然今夜平阳公主李述并不在此。沈孝眼前浮现出那日的景象,她穿着一身遍地织金牡丹华服,坐在窗前对弈,身后是整个长安城通明的灯火。 沈孝回了神,跟着童子继续向前走去。 行到走廊尽头,又是一个包厢,童子推门进去,道,“大人,沈大人来了。” 沈孝跟着童子进了门,正座上坐着个一身绯红官袍的青年男子,见沈孝进来了,他笑了笑,“沈大人来了。” 声音竟是十分地温柔,仿佛能掐出水来。 沈孝不曾见过许多女子,当下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拿平阳公主跟这位绯红官袍比较了一番,末了得了个结论:相比之下,平阳公主的女人味明显逊了一筹。 沈孝拱手行了个官场礼,“下官沈孝见过吴大人。” 吴青轻笑了一声,觉得沈孝懂事、有礼貌,虽面相过于冷峻了,但到底是可以□□的。于是招了招手,“什么下官大人的,不妨就以兄台相称吧。沈兄,请坐。” 沈孝走进几步,坐在了吴青的下首。 结果刚坐下,险些又被一股香味熏地背过了气,是吴青身上的香气。 荀令留香,世家大族好香薰,原也不奇怪,只是沈孝不曾闻过这样……甜腻的香味,仿佛将无数香草花朵都揉在了一起。 那位平阳公主就不熏香的,沈孝忽然没边际地想到。 这位吴青不仅香气比女子还甚,便是容貌亦是十分姣好,长睫白肤,体态瘦削,便是跟女子比美,只怕都只赢不输。 吴青斟了一盏茶,动作优美,童子捧到了沈孝桌上,吴青笑道,“庐山云雾茶,沈兄,请。” 沈孝不通茶艺,浅酌了一口,只觉得这茶比别的粗茶香很多。搁下茶杯,他对吴青道,“不知吴大人今日找下官来所为何事?” 开门见山。 吴青又轻笑一声,“我不是说了么,今日没有大人,互称兄台便是了。沈兄直爽,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想和沈兄亲近亲近罢了。” 不及沈孝琢磨“亲近”的意思,吴青又道,“不瞒沈兄说,自沈兄中了状元那日起,我就一直想拜访沈兄,跟你结识一番。” 沈孝目露疑惑。 吴青看在眼里,“吴家亦不是什么郡望名门。” 这句话看似没有逻辑,可画外音却是:我同你一样,都是寒门子弟出身。 满朝文武都是世家大族,混迹其中何等不易,忽然见到另外一个寒门子弟,想要同他结识,这是人之常情。 他乡遇故知,总是人生美事。 因二人同是寒门子弟,沈孝近日在御史台又总是被孤立,此时不免对吴青有了别样的亲近,“今日幸得与吴兄结识。” 终于改口将吴大人叫做吴兄了。说罢沈孝将面前的庐山云雾茶一饮而尽。 吴青又轻笑了笑。 可沈孝却忘了,吏部朝议郎这样的散官,向来都是世家子弟才能被荫庇的,一个寒门怎么能坐上这样的散官位置? 若是沈孝再多通些长安城的人情世故,看出的疏漏想必会更多—— 仙客来酒楼是长安城一等一的酒楼,只有平阳公主这样得圣宠的人才有资格进包厢的。可吴青是谁?不过正六品的散官,又无身家背景支撑,有什么资格占这么一个包厢呢? 再者,庐山云雾茶是江南道进贡给皇室的贡品,吴青一个小官,又是如何随手斟出这样的珍品呢。 这样的人情世故、风俗规矩,沈孝是不知道的,便是想学都无处去学。唯有长期浸润在世家官场之中,才能对这些细微之处都所辨别。 沈孝不懂这些。 吴青又斟了一盏茶,声音温柔,问道,“长安大,居不易,不知沈兄如今落脚何处?” 又问,“监察御史薪俸不高,沈兄同我一样家世不好,入了官场应酬又多,如今怕是捉襟见肘了吧。” 水雾淼淼,升腾在吴青阴柔的面容前,沈孝忽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跟着柔了几分,回答道,“在下住在仁寿坊,捉襟见肘是肯定的,但是也不至于穷困潦倒的地步。” 面前的水雾愈发浓稠了起来,沈孝竟一时觉得有些头晕。这包厢里似有些气闷,沈孝觉得身上忽然升腾起一股燥意。他抬手松了松深青官服的领子,露出里面纯白的中衣衣领,映着一张冷峻的脸,灼灼灯火的夜里,显得分外……秀色可餐。 松了衣领,沈孝仍觉得燥,便对童子道,“还请将窗户开大些。” 童子闻言却不动,吴青见状,对童子使了个眼色。童子这才走了几步,却不是去开窗,而是走到门前,将包厢的房门打开了。 眼前一片云雾弥漫,沈孝看到包厢外站着一位一身华服的女子,金色钗环,红色的牡丹长裙,在灼灼灯火下熠熠生辉。 沈孝记得,平阳公主李述有这样一件绣满了牡丹的长裙。 华服女子走了进来,吴青连忙从正座上站了起来,迎了过去。 “公主,”他谦卑地道,“他已入瓮了。” 华服女子笑了一声,“做得好。想要什么赏,只管说便是。” 吴青却道,“我不要赏,只求公主有了沈孝之后,也别冷落了我。” 声音极柔,极惹人爱怜。 华服女子笑了一声,似是跟吴青亲昵了片刻,许诺道,“我怎么会呢……” 吴青轻笑了声,心满意足地带着童子出了门,包厢的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那一阵甜得发腻的香味终于消散了。只余那华服女子和沈孝二人。 沈孝只觉得眼前隔着一层云雾,叫他看不清那女子的脸,他想要站起来,可只觉得眼前晕眩。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困在座位上,只能静静地看着华服女子朝他走来。 公主……? 沈孝皱紧了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曾弹劾过的李述。她想对付他吗? 华服女子走近了,居高临下地站在沈孝面前,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沈孝……” 她咂摸着沈孝的名字,仔细看着沈孝的脸,似是在打量一件货物一般,满意地点了点头,“当真是个清举的人。” 她坐在了沈孝身边,伸手右手来,摸向沈孝的脸。高鼻深目,棱角分明。她身边的男色有很多,可做面首的人总缺了些男子气概。 她近来想试试沈孝这样冷峻的滋味。 沈孝只觉得她有一双潮湿冰冷的手,无名指与小指戴着尖尖长长的护甲,冰凉地仿佛蛇一般在他脸上游走。 随着她抚向沈孝脸颊的动作,一阵熏香扑向了沈孝的鼻端。 极浓。 云雾愈发弥漫。 沈孝在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这个人并不是平阳公主。 14.第 14 章 是夜。 一辆宽大的黑色马车从延兴门进了城,夜色笼罩了长安城,坊间一片寂静,唯有些晚归的人行在路上。 “到哪儿了?”这一声打破了夜色寂静。马车里,李述靠着双面绣的靠枕,问道。 跪坐在一旁的红螺掀开车帘,道,“公主,刚过都会市。” 说着马车右拐,从都会市开始驶向十三王坊。谁知李述却道,“先不回府,”她摸了摸肚子,“去仙客来。”忙了一天,怪饿的。 红螺忙吩咐车夫,于是马车连忙左拐,沿着宣阳坊往朱雀大街方向行去。 李述今日一大早就出城了。 千福寺的和尚们都说,亡人要以诚心来祭奠,要她每月初一十五都亲自去千福寺上香,这样亡人才能感知到尘世的眷恋,入六道轮回时能有幸再度为人。 李述一向不信这些,可在任何有关亡母的事情上,她都十分听话。于是每月都要出城,上一炷香,顺便吃几口寡淡无味的斋饭。 但因三月十五正好撞了太子妃的生辰,昨日李述没去成,只得今日补上。 在千福寺待了整整一天,直到日暮时李述才离开,离开前又捐了千两黄金,要那些和尚们将佛身金象重塑一遍。 千福寺的方丈拿着这么多钱,也不知是喜是忧,登时觉得自己的佛寺充满了市侩之气。长安城里,佛法最盛名的是大慈恩寺,佛寺最豪奢的则是千福寺了。没法子,谁让他们有平阳公主这么个花钱不眨眼的金主。 李述颇挑食,不喜欢吃素,更不喜欢寡淡的素食,因此一整天在千福寺都没正经吃什么东西。这会子实在是饿了,便想着去仙客来吃顿饭再回府去。 一定要吃很多肉。她在心里默默说。 * 吴青和童子在包厢门外站了一会儿,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大的动静。 能有什么动静呢,下了药了,劲儿都卸没了,就是怕人不从,反抗的时候伤了公主。以前不是没出现过这种事,那些寒门子弟没几个钱,倒是有几分骨气,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于是后来就改了法子,先下药卸了劲,等药效慢慢退了,身上有力气了,正经的药效这时候才起呢。 吴青勾了勾笑。 替康宁长公主干这种勾当已不是一次两次了。长公主身边的面首换的勤,短则三五天,长则两三月,长公主的耐性不好,不喜欢同一张面孔出现太多次。唯独吴青是个例外,从他第一次侍奉康宁长公主算起,满打满算已三年了。 长公主留他在身边这么久,一则是因为他容貌姣好,赏心悦目,二则是因为他善解人意,总能替长公主解苦闷——公主能有什么苦闷呢,不愁吃不愁喝的,不就愁没人陪她玩么。 吴青对着走廊上光可鉴人的廊柱照了照,隐约可看见自己的模样。他将头发捋了捋,心想,不知道里头那位,又能入长公主多久的法眼? 灯火亮堂,光滑细腻的红色廊柱上映照出吴青阴柔漂亮的脸蛋来,可长眉微蹙,似是有几分不安。 长公主一向喜欢漂亮的男人,府中面首都做吴青这样的打扮,脂粉气比女子还要浓。 许是因为长公主前两个夫君都过于阳刚了。长公主私下对他抱怨过好几次:昔年同床共枕时,他们粗鲁得很,不知道疼人。 可长公主最近怎么忽然瞧上了沈孝了,那样冷肃凛然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个温柔解意的性子。 吴青又蹙了蹙眉,兴许长公主换了口味? 他有几分不安地想到,万一沈孝当真受宠了,长公主自此冷落了他,他又该怎么办。 这几年虽从长公主身上得了些钱财,可他自己也奢侈惯了,没攒下许多。若是没了长公主做依仗,他不过一个区区六品散官,连实权都没有,只怕很快又要摔回泥地里了。 吴青正有些不安,忽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吴青目光向下,见平阳公主正往上走,店小二殷勤带路,点头哈腰。 平阳公主极喜欢在仙客来酒楼吃饭,这一点不止吴青,绝大多长安人都知道。 朱雀大街上多少豪奢的酒楼,可生活奢侈、口欲甚挑的平阳公主偏偏钟爱这一家,那这家酒楼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于是多少好跟风的贵族子弟也纷纷涌进了仙客来,生生将仙客来捧成了长安城第一酒家。 康宁长公主私下对吴青抱怨过,说平阳公主极为贪钱,私底下做了多少生意,那仙客来啊,说不定背后就是她做东家。 市农工商,商总是最末流的。无论世家大族还是皇亲国戚,拿钱买土地盖庄子,那是好事,可拿钱做生意……那便是末流了。因此康宁长公主才对平阳公主如此嗤之以鼻。 人人都爱钱,可人人都怕沾上市侩的气息。 吴青见到平阳公主李述的机会不多,统共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且都是在年底的大型宫宴上。 那时他站在一众小官中间,回身望向站在朝堂顶端的人——太子、二皇子、荥阳郑家、兰陵萧家、崔国公,各个都是跺跺脚朝堂都要抖三分的人,连康宁长公主都被排除在权力顶尖之外,可平阳公主却站在那些人中间。 衣香鬓影,金钗闪烁,谈笑风生。 吴青记得自己那时曾经妄想过—— 若是他做了平阳公主的面首,是否如今能攥在手心里的权与钱会更多…… 康宁长公主只靠着每年的公主食邑过活,平阳公主却有那么多来钱的路子。康宁长公主权势不大,只能推荐他做一个六品散官,可平阳公主呢…… 吴青盯着平阳公主,眼里满是炽热的火。 * 李述刚上了三楼,就觉得有人正盯着她看。她抬起眼来,一双尖锐的眼不客气地回望了过去。 女扮男装? 这是李述的对吴青的第一印象。 瞧见那人身上的绯红色官袍,李述很快就认出来了——哦,吏部朝议郎,那种不掌实权的散官,估计是康宁长公主推举上去的面首。难怪长得那样女里女气。 如今朝堂散官数量颇多,这种官只领俸禄,既不必每日早起应卯做事,又不掌任何实权,相当于朝廷花钱养着这些人。这样清闲的散官,要么是世家大族给旁系子弟谋的生路,要么就是各位公主给面首谋的好处。 康宁长公主有三四个面首都做了散官,面前这位“女扮男装”是官阶最高的散官,足有正六品。 想来是康宁长公主身边得力的人。李述想,这位“女扮男装”叫什么来着。罢了,不记得了,反正也不是个重要人物。 脑子有限,李述又不像崔进之那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只去记朝堂里重要的人,那些不重要的、碍不到她的,她连目光都懒得施舍。 李述收回了眼,往金玉阁走去。可李述无意,吴青却有意,他连忙小趋几步上前,拱手行礼,“微臣吏部朝议郎吴青见过平阳公主。” 不知道平阳公主好什么口味的男人,兴许过于阴柔了不好。吴青暗自想到,于是这一声行礼便提高了声音,难得中气十足了一次。 沿着走廊,这一声传入了房门紧闭的包厢里。 * 沈孝在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这个人并不是平阳公主。 然后眼前云雾笼罩,他再也抵挡不住,觉得额前似有千钧力,生生地将他往后推。像一根轰然倒塌的柱子,沈孝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幸得包厢里遍地都铺着绵密厚重的地毯,他摔上去并不觉得疼痛。 沈孝就这样平躺在地上,慢慢觉得眼前的晕眩好了许多,笼罩在他眼前的云蒸雾绕终于消散了,可跟着云雾一起消散的,仿佛还有他清醒的意识。他睁着眼,怔怔地看着绘有华丽纹饰的房梁,勉强捉住了最后一缕理智。 燥意更甚以往,沈孝觉得掌心都在发热,仿佛要将地毯灼透一般。心跳砰砰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仿佛要跳出胸腔一般。从胸口,他的心在叫嚣着某种欲望、渴望着某种触碰。 太热了,他唯一的意识是这个,唯一的理智是想要将衣裳脱去。 太热了。 他试着动了动手,却发现刚才还无法动弹的身体此时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沈孝连忙抬起手来,似野兽一般撕扯着自己的衣领。 深青官袍被扯松,白色的中衣衣领也散开,喘着粗气,胸膛上下起伏。那身官袍下的身体,原来不是平日看起来那样瘦。 “噗嗤。” 耳边传来一声笑。 女人笑。 沈孝好似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般,他偏过目光,看到那位公主正坐在他腰侧,眼含不明意味、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他隐约记得自己见过她,是在那日曲江的新科宴上。可那日有诸多皇室公主,沈孝一时间不记得面前的人到底是哪位公主。 眼前云雾彻底消散,沈孝看清了她的脸。 成熟、风韵、漂亮,这是迅速浮现在他脑中的几个词。 但具体容貌、眉眼高低、年龄几何他此时都无暇去想。他看着她,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欲望暗自生长,那股燥与热终于找到了宣泄处。 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似是不堪忍受这房中的熏香,从沈孝脑中抽离了出来,沿着门缝向外逃窜。 他想要她。那一丝意识消散后,这是沈孝脑中唯一叫嚣的渴望。 沈孝抬起手来,抓住了那位公主的手腕。轻轻一扯,牡丹裹胸外的华服外袍就散落一地。香肩裸露,满室生光。 左手撑地,沈孝慢慢坐了起来,右手却不舍得离开那位公主细白的手腕,甚至一路向上攀沿,仿佛抚摸过最精美的瓷器,最终落在了她圆润的肩上。 康宁长公主笑了。她对此时的境况十分满意。 她喜欢睡/男人,并不喜欢追男人。看上了哪个男人,便用这种法子弄到手,若是识趣的话,那便可以继续入帐,若是不喜欢的话,一次便罢了。 康宁长公主感受着肩头那双筋骨分明的手,觉得沈孝的触碰让她十分舒服。 也许这个人可以在她帐中待得久些。她想。 沈孝凑了过来,闻着她身上的香气,似是有些痴了,他深深地嗅了一口,埋下头来想要在她颈边舔舐。就在这时—— “微臣吏部朝议郎吴青见过平阳公主。” 这一声仿佛惊雷,沿着走廊轰然撞向包厢紧闭的房门,那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方潜逃至门缝,却被这一声直接轰回了沈孝的脑海。 灵台顿时清明。 15.第 15 章(改错捉虫) “微臣吏部朝议郎吴青见过平阳公主。” 这一声沿着走廊,传入了房门紧闭的包厢里。 沈孝骤然清醒了过来,如触电一般将放在女子肩上的手迅速撤回。他喘着粗气,一双黢黑的眼含着暴怒,冷冷望向衣衫不整的这位公主。 这是当朝长公主,今上的胞妹,封号康宁。好男色,好风流,好以权压人…… 沈孝迅速想了起来。 他狠狠握了握右手,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刚才触碰过长公主的触感。其实是极为舒适的,可沈孝只觉得手上仿佛沾满了粘滞恶臭的毒蛇液体,他没忍住,伸出手在官袍上狠狠擦了擦。 沈孝觉得恶心。觉得皇室这些公主都是如出一辙的恶心。无论是走廊外那位平阳公主,还是包厢里这位康宁长公主。 在她们眼中,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无权无势,所以活该像狗一样供她们取乐玩耍。他理应抛却尊严,理应摇尾乞怜,理应弯下脊背。 沈孝的胸腔里燃烧着满腔的怒火,从三年前被李述逼着侍寝的那一夜,灼灼燃烧到了今日。平阳公主李述让他见识到了有权有势的人如何可以践踏他人的尊严,康宁长公主则让他见识到了她们是如何肆意妄为。 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一个寒门子弟! 怒火从胸腔燃烧到全身,与药力相混合,却迸发出更甚以往的燥热。于是面前那张脸仿佛又变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脸。 沈孝用尽意志转过头,咬紧牙关,扶着茶座想要站起来。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否则他将堕入无边地狱。 可沈孝刚站了起来,身后就传来康宁长公主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声音甜腻得有如实质,瞬间将他周身缠绕,逼得他动弹不得,甚至逼得他心里的渴望瞬间超越了理智。 沈孝慢慢转过身去,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康宁长公主。 华服褪在腰间,双肩裸露,正红色的牡丹肚兜红了他的眼。 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推他,沈孝朝着康宁长公主无知无识地走了过去,跪在了她面前。 康宁长公主笑了一声。 这药效很强的,她玩过的这么多男人中,还没有人能抵抗的了。沈孝不可能是个例外。 面前的男人谦卑地跪在地上,弯着脊背垂着头,康宁长公主发现他有黑翼一般的长睫,倒抵消了几分面相上的冷峻,透出分孤苦无依来。 长公主难得有点心疼,心想,日后倒是要好好疼他。赏些钱财,再将他提拔提拔,吴青是正六品,不妨将沈孝提拔为正五品,好让他死心塌地。 细长的手指拂过沈孝的眉眼,沿着他冷峻的侧脸滑了下去,从脖颈没入,纯白色的中衣被扯开,露出一片精壮的胸膛来。 细长的手指下,胸膛的起伏更甚以往。 “来啊,沈郎……”甜腻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沈孝忽然间抬起了眼,痴迷一般望向康宁长公主的面容,然后……目光微偏,落在她满头的步摇玉钗上。 沈孝笑了笑。他一向冷肃,不苟言笑,忽然这样痴迷地笑,反而透出一分冷厉残酷来。 康宁长公主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就在这时,沈孝忽然扬手,猛然将康宁长公主头上的步摇摘了下来。 金色的步摇晃着沈孝冰冷的眼,尖端泛着尖锐冷厉的光,正对着康宁长公主的面门。 “你……你要干什么?” 康宁长公主一片旖旎心思彻底消散,一双美目圆睁,惊恐地看着沈孝,“你……你若是敢伤害我……你们家株连九族!” 她恐惧地声音都拔高了,尖锐至极。 沈孝嫌恶地看着她扭曲的面容,觉得这张脸真是丑恶至极。 药效再起,沈孝又喘了几口粗气,康宁长公主也察觉了,忙挤出一个笑来,想用美人计逼得沈孝再度失去理智,“沈郎,你这是怎么了?” 可她面容扭曲,这样笑起来反而更令人作呕。 沈孝一把推开康宁长公主,猛然站了起来,撞倒了身旁的琉璃落地灯。 步摇扔紧紧攥在他的手中,沈孝心一狠,直接将步摇插入了自己的左臂。牙关紧咬,可他仍嫌不够,竟是拉着步摇生生将左臂划出了一道血痕。 鲜血沿着筋骨分明的双手,落在猩红色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理智彻底回归。 沈孝双眼猩红,冷厉地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康宁长公主,然后推开包厢的门,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 “微臣吏部朝议郎吴青见过平阳公主。” 李述闻言,冷眉冷眼瞧了一眼吴青,倨傲地“嗯”了一声,然后收回目光,连一句话都懒怠说,径直进了金玉阁。 她此时没工夫跟人寒暄,饿着呢。 吴青没讨着好,只能悻悻转身,往走廊尽头瞧了瞧,见房门紧闭,悄无声息,怕是正在成好事,估计还要好一阵子,他便决定先下楼去喝几杯酒。 李述进了金玉阁,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疏散筋骨。 她今日在千福寺吃斋饭实在是吃腻味了,口淡了一整天,方才专门点了好几道荤菜。 她想吃肉。 店小二刚走,忽听走廊外一阵脚步声,十分急促,不及李述反应,只见一个人影猛然撞进了房门里。 他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撞进房门后就栽倒在了地上,捂着左臂,发出粗喘的气息。 正在暗间斟茶的红螺闻声跑了过来,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谁?来人呐,快捉——” 谁知李述却十分冷静,一摆手制止了红螺的叫喊。 面前的人是沈孝,她认出来了。 虽然此刻沈孝他衣衫半敞,露出大片胸膛来;虽然此刻他脸色潮红、唇色苍白,一副吃了春·药的模样。但李述还是认出来了。 李述盯着地上躺着的沈孝,他显然正和某种痛苦做斗争,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李述的目光落在他的裸·露的胸膛上,心想,三年前没认真瞧,没想到沈大人身材倒还不错。平日看着高而瘦,其实还是有些肌理纹路的。 李述揉了揉眉心,没边际地想,自己今日是真的想吃肉,但是老天爷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并不是想吃沈孝这样秀色可餐的“肉”。 这时走廊外忽然传来康宁长公主的声音,“吴青?吴青?”声音尖锐,显然十分愤怒。 却见地上的沈孝听见康宁长公主的声音,立刻就回过了神,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包厢门砰然关上。他靠着房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左臂上的鲜血不停地滴答,沈孝觉得眼前有些黑。 “欲盖弥彰,你关门的声音太大了,康宁长公主肯定听见了。” 房间里骤然响起冷淡的女声,甚至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嘲讽。沈孝一个激灵,猛然握紧了手中金钗。 在他面前,隔着圆桌,正座上懒洋洋坐着平阳公主。 沈孝有些懵了,看了看室内装潢,这才认出来,这里正是金玉阁。一片混乱中,他莫名其妙地跑进了平阳公主的地盘。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这是头一个浮现在沈孝脑中的词。 “这是……被康宁长公主逼/奸了?中了春/药?”冷淡而轻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说起“逼/奸”或“春/药”这样不雅词语的时候,语气并无任何停顿。 沈孝一时摸不清平阳公主此话的深层含义,他只能点了点头。沈孝靠在门上,浑身力气都在勉力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去……或者,不要被身体里那股燥热所压倒。 屋里任何女子的存在都令他心烦意乱,更何况面前这位平阳公主,昔年同他有过肌肤之亲。 “哦……”那冷淡的声音又响起了,“你倒是宁死不屈,有点骨气。长公主用这一招玩了不少人,据我所知,你还是头一个能跑出来的。”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随即便是吴青的声音,“长公主,怎么了?”隔着房门,仿佛能听见吴青倒吸凉气的声音,“沈孝呢?” “跑了!”长公主咬牙切齿。她想玩的人,从来没有跑得过的。她指着金玉阁,“是不是跑进了平阳的包厢里,我听见刚才那里有响动,快去问问!” 走廊上的话传入了包厢,屋内又响起了冷淡而嘲讽的声音,“哦……我结论下早了,你恐怕还是跑不掉的。” 包厢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吴青敲了敲门,“在下吴青,求见平阳公主。” 沈孝喘着气,觉得浑身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他紧紧抵着门口,一双漆黑的眼望向正座上懒洋洋的李述。 若是李述没看错,这双向来冷肃深沉的眼,此时竟然透出了……几分哀求的神色。 沈孝神经紧绷,不自知的是,他此时的模样着实是秀色可餐。那张脸向来是一副冷淡至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十分不好接近,可此时此刻,一半是因为中了药,一半是因为失了血,潮红与苍白交织,趁得他格外……仓皇可怜。 李述别开眼去,不再看沈孝的脸。 门外吴青又敲了敲门,“在下吴青,求见平阳公主。” 金玉阁里仍旧无人应答。 这时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康宁长公主的随身侍卫,共有十个。方才他们都在仙客来门外待着,此时受到传唤,纷纷都上来了。 康宁长公主生气了,今夜便是掘地三尺,都要将沈孝挖出来! 从来没有哪个她瞧上的男人敢跑了的,从来没有哪个面首敢违抗她的命令。 康宁长公主理好了衣衫,从走廊尽头的包厢一路走来,停在了金玉阁门前。 她的声音含着极大的怒意,“平阳,开门,我丢了东西,侍卫要进去搜查一番。” 金玉阁内。 沈孝靠着门,脸色几近苍白。 正座上的平阳公主在听到康宁长公主的话后,懒洋洋的姿势终于变了,她慢慢站了起来,朝着门口走来。 沈孝一双黝黑的眼死死盯着她,慢慢地对她摇了摇头。 这是他头一次露出这样乞求的神色。 沈孝张开口,想要对李述说些什么,可他只是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应该求她吗? 可是昔年她曾折辱过他,那一夜像狗一样讨人欢喜的情景在沈孝的脑海中历历在目,三年都不曾褪色。 他厌恶她。 可若是不求,寒窗苦读十余年,好不容易中了状元,入了朝堂……这么多的努力,就要在康宁长公主的手中化作虚无。 沈孝闭上了眼。 他的权欲与野心,不能断送在今夜,不能断送在这件事上。 他再睁开眼,眼中盛满了孤注一掷的绝望。 李述这时已经走近了,离沈孝不过两臂距离。 沈孝定定地看着她,慢慢地……跪了下来。 金玉阁里满室寂静,他跪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明显。 低着头,他道,“微臣……求平阳公主。” 求什么,他没有说出口。 可二人都知道他在求什么。 他求李述不要开门,让他避过这一劫。 她是最得圣宠的平阳公主啊,沈孝想,和康宁长公主分庭抗礼,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只要她愿意帮他,她就一定可以帮他。 可她愿意吗…… 李述沉默地站在沈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孝。 “沈大人,你挡着我开门的路了。”冷淡而轻嘲的声音响起。 16.第 16 章 “沈大人,你挡着我开门的路了。” 这句话仿佛兜头的一盆冷水,瞬间令沈孝清醒过来。 他猛然抬起头,望向居高临下的平阳公主。 李述看到他的下颌线条瞬间绷劲,目光中瞬间闪过愤怒与失望,但很快所有波动的情绪就被压了下来,那双黢黑的眼现在只是盯着李述,平静地仿佛暴雨来临的前夜。 李述微挑了挑眉。 她以为他会生气的,或者会怨愤,甚至破口大骂。 普通人不都这样么,当你不帮他们的时候,他们就生气,仿佛她天生就是圣人,遇到哪个陷入困境的人就该帮一把似的。 帮他们?笑话,她能得什么好处。 沈孝真是个例外,真是天生适合在官场上厮混。 怎么办,她竟有些不舍得让他今日在此断送了仕途了。 此时屋外康宁长公主不耐烦了,她又喊了一句,“平阳,开门!” 康宁长公主含着怒意的声音传入了金玉阁内,瞬间就打消了李述的念头——罢了罢了,还是不帮沈孝了。 帮了沈孝,她得到了或许是未来的官场好手,可沈孝寒门出身,等他熬出头,怕是要三五十年后了,可付出的代价却是彻底得罪康宁长公主。 虽说长公主甚少涉足朝政,得罪了也无妨,只是在朝中行事,还是步步谨慎为好,敌人能少便少。更何况,康宁长公主虽在朝政上插不上嘴,可到底是父皇唯一的嫡妹,受宠多年,养成了一副肆意妄为的性子。李述若是真的跟她硬碰硬,怕是康宁长公主自此要恨上她了。 为了区区八品小官,犯不着得罪康宁长公主。 天平两端,一端是得罪康宁长公主,一端是毁了新科状元的仕途。 李述在心里思量不过片刻,就做出了决定。 她只推崇精明的算计,向来鄙夷同情这类软弱的情绪。 “沈大人,别挡路了,请起吧。” 李述抬手,对沈孝做了个起身的动作。 沈孝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她,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已褪。左臂一直在失血,此时脸色泛白,愈发趁得那双眼浓似黑夜。他慢慢挺直了脊背,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李述,然后站了起来,主动避让在门侧。 他将凌乱的衣裳理好,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非常笔直。 左袖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深青色的衣袖,一滴一滴落在绵密的地毯上,像是更漏一般,宣判着他即将到来的、彻底绝望的命运。 金玉阁外,康宁长公主半晌听不到回应,愈发不耐烦了。 她肃沉着脸色,对侍卫长道,“撞门。” 侍卫长一愣,“这……” 这可是平阳公主的包厢,岂能贸然撞门。 康宁长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说撞门!” 谁知道平阳是不是和自己一条心的! 康宁长公主是先皇最小的女儿,又是今上唯一的胞妹。先皇在世时,她收到的恩宠比如今的安乐公主只多不少,在长安城里是横着走的。 就算如今权力迭代,她的境遇不比从前,但早年养成的那副嚣张跋扈的性子已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谁若是真惹了她不痛快,她便是不让那人死,也要让对方脱层皮。 侍卫长心一横,手一挥,命令手下两个侍卫撞门。 正当他们要撞门时,金玉阁的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平阳公主今日一身素服,明明没什么威严,却逼得所有门外侍卫纷纷低下了头。 “见过康宁长公主。” 李述对康宁长公主淡笑了笑,“不知长公主丢了什么东西,声势浩大地要进我的包厢搜查?” 李述虽不打算帮着沈孝,可也不乐意康宁长公主这样肆意妄为的行为。 撞她的门?真当她李述还是昔年那个不受宠的庶女? 康宁长公主瞧见站在灯火阴影处的沈孝,脸上怒容半消,对李述解释道,“我丢了头上一只步摇,因此想进平阳的包厢里搜查搜查。” 这话一出口,便见沉默站着的沈孝似晃了晃身体。 手中紧攥的步摇如有千钧重,逼得沈孝攥紧了手掌。他方才自救的武器,此刻却摇身一变,即将成为致他于死地的武器。 康宁长公主又不傻,怎么可能说自己逼沈孝行事、沈孝不从,结果惹了她不开心这种话。哪怕满长安城人都知道长公主放浪形骸,可台面下的话终究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无论公卿贵族还是皇亲国戚,不管私底下烂到什么地步,表面上一层华丽的遮羞布总是要有的。 康宁长公主往前走了一步,瞟了一眼沈孝,冷冷道,“一只步摇丢了也就丢了,我本无所谓,只是这偷盗一事却是大罪。皇兄千辛万苦选拔/出来的状元,原来品行上竟有如此污点,这等人怎么能在朝中做官?” “你说是么,平阳?” 长公主转向李述,问道。 李述不说话,目光落在沈孝身上。 他依旧是肩挺背直,一副凛凛的模样,只是此时长睫垂下,盖住眼中的神色,叫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李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康宁长公主的借口完美,沈孝手里正握着“赃物”,人赃并获,他躲不过这一劫的。 李述收回目光,不再去看沈孝,对康宁长公主道,“长公主说的是。” 尘埃落定。康宁长公主笑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仙客来怎么这么热闹?” 二皇子李炎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他从楼梯上走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穿常服的朝廷命官,还有一大串侍卫,浩浩荡荡,真有些众星拱月的模样。 皇子出行,比公主的排场只大不小。 李炎走上台阶,将场中形势尽收眼底,自然也将一旁站着的沈孝收在了眼中。 沈孝。 寒门出身,做官第一天就敢弹劾平阳的沈孝。 李炎笑了笑,对康宁长公主行礼,“见过姑姑,”又笑着对李述道,“平阳妹妹也在。” 他常年习武,肤色偏黑,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十分爽朗。他笑着向李述寒暄,仿佛前阵子不曾在平阳公主府门口对她咬牙切齿过。 然后李炎目光一偏,落在了角落沉默站着的沈孝身上。 “哟,沈大人也在,今夜原想请你一道喝酒的,谁知道找了一圈竟没找见你。” 场上静了片刻。 八品小官、寒门出身、踏足官场不足半月的沈孝,竟和当朝二皇子关系甚好。 康宁长公主目露惊讶,李述更是惊讶,但场上最惊讶的还是沈孝本人。 他抬眼迅速看了二皇子一眼,他则对他回以微笑。 李炎见众人不说话,仿佛此时才看到围了金玉阁一圈、气势汹汹的侍卫,对康宁长公主道,“姑姑,这是怎么了?怎么你的人围着平阳的包厢呢?” 康宁长公主看了看二皇子,又看了看沈孝。她竟不知道沈孝什么时候攀上了二皇子。但甭管攀上了谁,这朝中还没有她不敢惹的人。 长公主冷道,“没什么大事,不过丢了个步摇罢了。” 她抬了抬下巴,指向沈孝,“谁知那步摇刚好在沈大人手里找着了。沈大人为了逃罪,躲进了平阳的包厢里,我怕平阳出事,赶紧叫侍卫将金玉阁围起来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李述暗地里冷笑了一声。 “哦……原来是这样,”李炎点了点头,笑着对李述道,“平阳没受惊吧?” 李述摇了摇头,冷眼看着二皇子李炎演戏。 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于是李炎又露出爽朗的笑,对康宁长公主道,“姑姑怕是误会了,沈大人跟我相识已久,他绝不会做什么偷盗的事情。想来是姑姑的步摇不小心掉在了哪儿,沈大人碰巧捡了起来。” 李炎对沈孝扬了扬眉,“是不是?” 沈孝抬起眼睫,默了片刻,他道,“二皇子盛名。” 他唇畔勾了个淡笑,仿佛多日谋划,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回话的同时,沈孝将受伤的左臂背在了身后。 二皇子想要将这件事定义为“误会”,那他就要配合。 康宁长公主这才察觉到李炎的意图,她登时就冷了脸,“老二,你的意思是……本宫诬陷沈孝?诬陷区区一个八品小官!” 她冷笑一声,“这倒是奇了怪了,沈孝中状元至今连半个月都不到,你说什么‘相识已久’?!” 李炎忙回话,“‘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侄子确实和沈大人相识不久,但巧了,我们就是投缘。” 他笑了笑,“实不相瞒,沈大人家贫,我又佩服他的才学,实在舍不得他生活落魄,刚送了他一些小物件补贴家用。虽说那些小物件不值钱,但要说拿去买什么金钗首饰,那也是能买不少的。有如此家财,沈大人再去偷,那岂不是失了心智了?因此,侄子想,这步摇一事,想必只是个误会……而已。” 李炎对康宁长公主拱了拱手,“你说是不是,姑姑?” 康宁长公主脸色黑得仿佛活吞了一只苍蝇,她狠狠盯着李炎。 好!出息了,老二竟然敢跟她对着干了! 长公主半晌不语,最终冷笑了一声,“老二既然说是误会,那便是误会了。” 老二近几年在朝廷里风光无限,就连太子都拿他没法子,他既然执意要保沈孝,康宁长公主也没法子。 但这件事她且记在心里呢,早晚有一天要报复的! 康宁长公主怒气冲冲,径直下了楼,身后的吴青并其他侍卫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一众人等瞬间走了个干净,金玉阁外的走廊上终于空旷了起来。 李炎目送康宁长公主的身影消失在楼下,这才转过身来,便瞧见李述正盯着自己。 李炎方才还爽朗的脸顿时就失了笑容,他肃着脸,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冷道,“平阳,夜已深了,你该回府了。” 说罢便抬脚往自己的包厢走去,他走过李述身边时,李述忽然叫住了他。 低声道,“二哥,你今日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李炎侧脸看向李述,冷笑了笑,“原来你也有看不透的事情,这倒是难得,莫非‘以粮代钱’这计谋将你的脑力耗尽了?” 李炎低头,俯向李述的耳边,似是极为亲昵的兄妹模样,“你做事要权衡利弊,我也不是见人就帮的圣人。我帮沈孝,自有我的道理。” 17.第 17 章 次日。 朝堂上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待李述察觉过来时,一切已是尘埃落定了。 先是早朝时候,二皇子李炎说起“以粮代钱”的事情,说这件事重大,户部近来所有官员又都忙着救济旱情,户部人手不够,得挑些人进户部,留的职位都是些□□品的小官。 太子明着暗着嘲了几句二皇子不会管户部,但也不觉得二皇子此举有什么异常,于是也没反对。 正元帝便批准了。 于是到了下午,二皇子就紧接着递了封折子上去,写着户部的人事变迁,其中之一便是沈孝。 从正八品的监察御史,到正八品的户部提举。官阶上没有升迁,但户部到底是最肥的部门,因此也算是小小地升迁了一把。 正元帝当即便朱笔一批,同意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太子正在练字,眼也不抬,嘲讽了一句,“老二近来用人是越来越……不拘一格了。” 没有家世背景的寒门都叫他笼络到户部去了,看来“以粮代钱”这件事着实是让老二手忙脚乱起来了。 于是太子也没将这件事当做什么大事。 于是沈孝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正八品的户部提举。 他在御史台交割了工作后,刚出了皇城的朱雀门,便有侍从迎了上来,十分热络,“沈大人安,二皇子请您过府一叙。” 说着手一挥,四人抬的轿子就凑了上来。 态度虽热切,可轿子抬上来之前却也不问问沈孝有没有空。 沈孝轻颔首,道一句“有劳”,掀起长袍便坐上了轿。 大邺的规矩,皇子公主成年后出宫,都在皇城右侧的十三王坊里头开府。十三王坊离皇城近的很,从朱雀门右拐便是。 沈孝将轿帘撩开,看着一座又一座的朱红大门闪过,这都是皇亲国戚的府邸,蓦然他目光一滞,看到朱门上悬着“平阳公主府”几个字。 他微微皱眉,迅速将轿帘放下。 没过多久,轿子便停了下来,侍从弓着腰打开帘子,压下轿子,“沈大人,请。” 李炎在正厅接见了沈孝。 沈孝先向他跪下行礼,问了安后道,“微臣多谢二皇子举荐。” 他起身时,左臂仍有些僵硬。 李炎便主动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然后一路握着他的小臂,将他带到了主客的茶座上。 他笑道,“沈大人,坐。” 礼贤下士的意头做得十足。 若是普通的八品小官,此时怕是已经受宠若惊了。但沈孝脸上却无任何愧不敢当的情绪,甚至显得过分沉静了。 侍女给沈孝端了一盏茶,二皇子坐在主座上关切地问道,“左臂的伤怎么样了?” 沈孝左臂垂在身侧,回道,“没伤到筋骨,养一阵就好了,大夫开了几服药。” 沈孝拱了拱手,“还要多谢殿下府上的医官。” 李炎则爽朗地摆了摆手,“谢什么。唉,康宁长公主到底是本王的姑姑,便是行事再不妥,本王到底不好说她的不是……你这伤本王目下没法替你伸张正义,心里实在是愧疚。” 沈孝忙道,“殿下昨夜肯替微臣解围,臣已是感激不尽了。日后殿下若有驱使,臣定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说着便站了起来,朝着李炎直直作揖。 李炎笑了笑。 尽心竭力,鞠躬尽瘁。这八个字才是今日会面的主题。 李炎就是要沈孝感激他,就是要沈孝死心塌地,这样才能替他解了“以粮代钱”之困。 心里虽如此想,话到底不能这么直白地说。 李炎便道,“什么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本王举荐你,是让你为朝廷做些实事,又不是为本王谋私利。你便是鞠躬尽瘁,也要为朝廷鞠躬尽瘁。” 沈孝垂着眼,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讽笑,但很快掩下了,道:“臣知道。” 于是宾主尽欢。 沈孝今日才变迁了官职,户部之事一概不通,李炎便也不急着让他做事。于是他接着随意说了些官场闲话并书本知识,又留沈孝吃了一顿饭,顺便送了套三进的宅子,并丫鬟小厮等伺候的仆人,以及丰厚的钱财。 沈孝那张脸依旧是沉肃的模样,作揖道了一句,“微臣多谢殿下。”然后便坦然接受了这些财物。 李炎见他如此冷静,不免深深瞧了他一眼。 沈孝走后,李炎贴身的长随收拾他喝过的茶盏,有些不大高兴,道,“殿下,奴怎么觉得沈大人他……有点不知好歹呢。您又是礼贤下士,又是赏宅子赐丫鬟的,一般人都该跪下磕头、感恩戴德了,可沈大人却端着脸。就仿佛……仿佛那些东西是他应得的似的。” 李炎默了片刻,忽然道,“他跟平阳很像。” 长随没听懂,想要问,却又见李炎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便连忙噤声。 “十五岁时,雀奴在太子那儿开始露了头角,那时候太子赏她什么东西,她就跟沈孝方才的表情一样,冷漠又淡然,从来没有受宠若惊的模样。” 那时候,他们兄妹的感情极好。李炎不能接受李述帮助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位皇子,哪怕他那时在朝堂上连一丝地位都没有。他将此视为背叛。 他那时气急了,骂她是太子脚底下的一条狗,摇尾乞怜就为了让太子赏她点狗屁金银珠宝。 李述非常冷淡地看着他,道,“这不是赏赐,二哥,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我用计谋,来交易那些财富与权力。” 这是一场交易。 李炎想,沈孝和雀奴一样聪明,清晰地认识到了政治的本质。无非就是用自己所拥有的才能、智慧、甚至是生命,来交换无上的财富与权力。 明码交换。 他们在自己额上贴着价格,站在政治的天平上,等着别人来出价。 长随在一旁静站着,看到素来以勇武坚毅著称的二皇子,此时目光中却流露出了一种名叫……怀念的情绪。 * 沈孝出了二皇子府,轿子早在外头等着,轿夫躬身请他上了轿。可轿子前行不到一炷香,正要左拐时,忽听前头传来马车粼粼的声音。 拐弯处不宽敞,更何况前头的马车又宽大,必然要有一个后退的。 马车旁随行侍卫喊道,“让路,这是平阳公主的车架!”气势汹汹。 轿夫自然不敢和平阳公主抢车道,连忙抬着轿子缩到一旁,留够了空间。 轿子里的沈孝闻言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 平阳公主的车架向前行驶,高大的马车行过轿子旁边,掀开的车帘里,李述和沈孝四目相对。 李述一扬手,车马骤停。 李述冷着脸,“原来是沈大人,还未祝贺沈大人进了户部,”她扬了扬眉,“进了户部就是不一样,立刻就坐上了轿子,好排场。” 沈孝静静看了她一眼,掀帘出了轿子,站在马车旁作揖,“微臣见过平阳公主。” 李述俯视着他,见他左臂十分僵硬。 她想起昨夜一事,脸上的冷意稍减。不管怎样,沈孝没有被康宁长公主毁了,她其实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李述道,“不敢当沈大人的礼。” 李述扫了一眼轿子,认出那是二皇子府里的,于是道,“沈大人真不愧是状元郎,果然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拿本宫当垫脚石和投名状,入了二皇子的门下。” 李述鼓了鼓掌,“好谋划。” 马车外,沈孝淡淡笑了笑,“公主言重,微臣不敢当。” 他垂下眼,盖住目光中的赞赏。 平阳公主反应当真是快,真不愧是皇室公主里最聪明的一个。 李述冷笑了一声,“不敢当?沈大人真是谦虚。” “长安城里那么多权贵,可你偏偏挑了我弹劾……可笑我当时竟真信了什么‘关中百姓’的鬼话,把沈大人小瞧成了个迂腐之人。” 李述不错珠地盯着沈孝,“沈大人根本不是为了弹劾我,只是想入二皇子麾下而不得其法。于是便挑中了我来做投名状,是不是?” 此时再装傻便无用了。 沈孝道,“公主盛名。” 李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沈大人,你利用了本宫,本宫若真想对付你,便是二皇子都救不了你。可是……” 她对沈孝招了招手,让沈孝走近马车车窗。 李述探出头去,低声道,“你放心,本宫不会对付你,本宫想看你自取灭亡。你要知道,得了二皇子青眼,是件好事……可也是件坏事。” 她虽说着如此冷意的话,可一股热气却直冲沈孝耳畔。沈孝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抬眼见李述对他笑了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双通透的眼难得没有透出任何嘲讽或冷意,于是有着像猫儿一样的狡黠。 马车开动,扬尘而去。 * 李述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路边站着的沈孝,将车帘放了下来。 沈孝。 这个名字被她无声地念出,冷意之余,带了一分赞赏。 沈孝若想向上爬,爬到足够高的地方,要么攀附太子,要么攀附二皇子。 可太子身后都是世家大族,眼睛长在头顶上,不屑于和寒门为伍。 于是沈孝的选择只剩了二皇子一个。 近来二皇子正为“以粮代钱”一事烦心,关中无粮,摆在二皇子面前的只有向世家大族征粮一条路。可征粮是件得罪人的差事,派谁去做才合适呢? 正在这时,八品小官沈孝竟公然上书弹劾太·子·党麾下的平阳公主。 于是沈孝这个名字进入了二皇子的视线。 上任第一天就敢弹劾平阳公主的沈孝,这样的胆气才有能力去征粮;正好又是寒门出身,与世家大族无任何牵扯。 他是征粮一事的绝佳人选。 沈孝是当真聪明,弹劾的时机选得好,弹劾的对象也选得好。 而李述,从头到尾不过是沈孝进入二皇子麾下的垫脚石而已。 沈孝聪明,可朝廷里谁不是人精。 二皇子起用沈孝自有他的深意。 若征粮成了,是他有识人之明;若征粮不成……那沈孝就是关中动乱的罪魁祸首! 李述向后靠在了靠垫上,懒洋洋的。接下来的三个月,她可以静静看好戏了。 * 轿子一路平稳,将沈孝带到了一所新宅子门前。 此处是崇仁坊,除了十三王坊,就数崇仁坊离皇城最近,也就数崇仁坊的地价最高。 面前这宅子虽只有三进,跟王公贵族的府邸是比不得,可却也是五脏俱全,花厅书房、正屋厢房一应俱全,更难得的是环境清幽,假山池水、花园亭阁全小巧玲珑。 二皇子送来的仆人早早地将此处拾掇好了,此时管家站在门口的石狮子边上,对着轿内的沈孝恭敬行礼,“见过大人。” 轿帘一晃,沈孝出了轿子,对管家点了点头。 微微仰起头,沈孝的目光落在宅子上崭新的“沈府”二字上,沉默良久,他终于收回了目光,抬起脚,极慢却极坚定地跨过了新宅院的门槛。 命运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可沈孝知道自己今日所得,是因为明日将有所付出。 他将被人利用,在粘稠困顿的朝堂上充当一把利刃。 可是没关系,他愿意被人利用——只要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他终将会向上爬去,爬到众人的头顶,站在朝堂的巅峰。 18.第 18 章 一晃眼就是三月末。 今年天气反常,不过三月末,可天气却已经热得仿佛进入了六七月份,更兼关中大旱,一滴雨都不下,干而燥热,平白叫人心生烦闷。 近来朝中也无事,二皇子那头,以粮代钱一事始终没有进展;太子这头,崔进之一直忙着修永通渠,已有小半个月没回府了。 一切都陷入了沉闷之中。 李述畏热,天一热就格外贪凉,这样的时节她难得清闲,镇日只是躺在府上,闲来读读书、纳纳凉,倒真有些岁月静好的错觉。 这日正午,太阳高悬,侍女搬了个美人榻在后院湖畔的水榭上,李述穿着件家常薄衫,捡了一本史书,靠着美人榻懒洋洋地看着。 湖上微微吹来一阵凉风,侍女上前来轻声问道,“公主,午膳已摆好了,您——” 李述眼睛从书上抬都不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吃,这会儿没胃口。” 于是侍女又悄么声地下去了。 可还没过一炷香,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又传了过来。 李述看书时最厌烦别人打扰,“啪”一下就将书合了起来,转身皱眉斥责道,“不要吵!” 可这么一转身,隔着竹帘才发现来人竟然是崔进之身边的一个随从,名叫崔林,他满头大汗,在水榭外一脸焦急地跟红螺在说什么。 被李述一斥骂,崔林立刻缩了缩脖子,红螺对他说了句话,然后掀开竹帘走了进来。 红螺皱着眉,十分担忧的模样,“公主,驸马爷受伤了……” 李述立刻坐直了身子,“什么?!” 红螺见状忙道,“公主别急,驸马爷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右臂被划了一道。” 李述闻言,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了松,这才觉出自己对崔进之太过关切了,于是冷言道,“没死就行。” 可嘴上虽如此说,可她右手却将手中书卷握得极紧,手指都泛起了白。 道,“把崔林叫进来。” 她要听细节。 怎么就能受伤呢。 崔林是从永通渠一路骑马疾驰回来的,满头大汗,后背上都叫汗浸湿了。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道,“禀公主,今早民工干活儿的时候,驸马爷照例巡逻,可谁知道巡逻到一半,一个民工忽然掀起锄头就袭击驸马爷。变故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驸马爷抬起右臂一档,胳膊划了一道,幸好没伤到筋骨。” 崔进喘了口气,又擦了擦汗,“我是回来找府上医官的,您知道,工地上没什么好大夫。” “哦……” 李述听了具体伤势,迅速做了决策,转头对红螺吩咐道,“去叫薛医官,他治外伤在行。让他将府上贵重的药都带着,以防万一。” “是。”红螺点头就要走,李述又叫住了她,道,“别叫马车,叫侍卫骑马带薛医官过去。” 一道一道吩咐地极有条理,确保医官能最快地去给崔进之治伤。 红螺领命退下了。 崔林站在下首,这会儿终于觉得凉快了一些,他这才有空抬眼觑了觑平阳公主,暗自皱了皱眉。 心想,丈夫受伤了,换了旁的妇人,此时怕是都哭出来了。可公主却连说话都不打个磕绊,还是跟往常一样的冷静模样。 公主对驸马可真是冷淡! 怨不得当初国公爷不想让平阳公主进崔家的大门。 她庶出的身份又不能给崔家带来助力,就连感情上都没法好好照顾驸马。 崔林暗暗撇了撇嘴,心想,当初若驸马爷尚的是安乐公主,那如今崔家的地位、驸马爷的感情生活,肯定都比如今这模样好太多。 原本崔林还想问一句,看李述愿不愿意去工地上看望一下崔进之。虽没有原因,可崔林就是觉得,驸马若见了公主,估计会开心些。 可瞧着她如今这冷淡的脸色,这话不用问出口便知道她肯定会否认。 于是崔林将话头咽回了肚子里,躬身道,“公主,那我也先下去了,驸马身边没贴身的人,还要我照料。” 李述脸色凝肃,点了点头,“好,你记得快马回去。” 崔林走后,李述在美人榻上静坐了片刻,脑子空空地不知道要做什么,许久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有些酸。李述松了松手,发现书卷已被她捏地不成模样。 她很少有什么软弱的感情流露出来,譬如担忧,譬如思念。这种情绪被李述称为无用的情绪。 可此时…… 李述抿着唇,猛然站了起来,脊背挺得笔直。 迟疑片刻,她忽然道,“备车。” 换衣、套马、登车,往日出门要半个时辰的功夫,今日不过一炷香就齐备了,车马粼粼,一路疾驰往城南驶去。 如今是正午,路上行人不少。马车夫一边赶路一边挥着鞭子一边扬声叫到,“闪开闪开!” 车马疾驰,只见一股扬尘。 出了明德门往西走,终于到了永通渠。 车马不减速,直直进了永通渠边上的营地,又激起了一阵尘。 此处乱糟糟的,沿着水渠两岸密密匝匝都是灰扑扑的营地,此时是正午,一天中太阳最热的时候,这时候民工是不做活的,工地上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 马车从两旁营帐中间传过去,听得鼾声如雷声一般,连车马行进的声音都遮住了。 马车直直往最大的主营处行去,车马刚刚停下,车帘就掀开了,紧接着一个人影跳下。 “公主小心!” 李述径直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唬得红螺小声惊叫了一声,自己也连忙跟着跳下去。 李述抿着唇,表情凝肃。站在主营门口。 因为在马车里闷了半晌,此时她脸色微微泛着红。这时节炎热,李述又畏热,正午出门实在是折磨人。 李述微微皱起了眉,刚跳下车时还是急迫的模样,此时站在主营帐门口,却迟疑着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不知该不该进去。 更不知进去之后,怎么跟崔进之说她是专程来看望他的。 她不想对他留有情谊。 或者说,不想让他以为她对他仍留有情谊。 守门士兵只见一辆宽大马车横冲直撞而来,刚绷紧了神经,紧接着就见驸马爷的公主跳了下来,十分急迫。两个守门士兵连忙收了手中长戟,齐声道,“见过平阳公主!” 李述叫他们喊回了神。 她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将所有关切的情绪都掩藏下去,又是平日那幅冷淡的模样。 道,“崔进之在里面吗?” 士兵点了点头,主动掀开了帐子。 李述走了进去。 外面太阳正烈,相比之下帐子里就暗得多,李述的目光短暂地致盲,一时看不清帐中细节,只看到一个挺拔笔直的人影站在帐中。 她一瞬间以为那是崔进之,向前走了一两步,脚步里有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急迫。 李述走近了,道,“你受伤了怎么不坐下?薛医官看过了吗?他怎么说?现在伤势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足见问话人的关切之情。 可帐中站着的人却没有回应。 而右侧忽然传了一声,“雀奴,”声音带笑,“我在这儿。” 这才是崔进之的声音。 李述眯了眯眼,目光终于适应了营帐中的光线。 帐中的人一身深青色官袍,高而瘦,转身看向她,目光带着诧异,但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肃。 他看着她连珠炮似的发问。 这是沈孝。 李述把沈孝错认成了崔进之。 19.第 19 章 李述立刻就收了声。 似做贼心虚一般,她连忙偏过头去看向右侧崔进之的方向。 崔进之正坐在行军榻上看她,含着笑。他右臂衣袖高高卷起,薛医官正在给他包扎伤口。 李述道,“沈大人不是高升入户部了么,来永通渠做什么?” 她脸朝着崔进之的方向,可却是在对沈孝说话。 正含笑的崔进之立刻就冷下了脸。 沈孝看到李述侧脸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天气燥热,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他微微挑了挑眉。 跟平阳公主打了几次交道,他从没见过这样……焦急不安的平阳公主。方才她冲进帐子,一连串地问句。跟平时的她大相径庭。 她永远是一副冷漠精明的模样,对人不是讥讽就是蔑视,仿佛一颗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某种精密的仪器。 原来她还有这样丰沛的情绪。 但既然她对崔进之这样关切,为何当初又要……召他做面首呢。 沈孝想不透,他移开目光,淡淡对李述行了官场礼,“微臣见过公主。” 他解释道,“崔侍郎天天向户部催粮,于是二皇子今日派臣来看看,户部到底该给永通渠派多少粮。” 崔进之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 沈孝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崔进之受伤的胳膊上,语调中带着冷意。若是目光有重量,此时他的目光怕是能将崔进之的伤口压崩了。 行军榻上,崔进之的目光从李述身上移向一旁的沈孝,冷眼望着沈孝,道,“沈大人方才也瞧见了,民工修永通渠,久不得粮,已经闹到要砍本官的地步了。” 此时薛医官包扎完毕,崔进之抬起胳膊,对沈孝晃了晃。 “户部再不发粮,永通渠怕是要动乱了。天子脚下动乱,想必二皇子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崔进之的目光锁定沈孝,语带威胁,“我知道沈大人做不了户部的主,那就烦请你回去告诉二皇子一声,让他快些给永通渠派些粮来,若是发粮的日子再迟一些,怕是兵部……也压不住永通渠了。” 说罢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沈孝。 永通渠问户部要粮,户部派人来查核,这是常例。可崔进之没想要今日户部派来的官是沈孝。 区区八品的户部提举就想来巡查永通渠的用粮情况?笑话。二皇子当他崔进之是叫花子呢! 沈孝直视着崔进之,八品深青色官服笔挺,他思索片刻,没有和崔进之纠缠粮食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慢慢开口道,“既然崔侍郎提起了今早的动乱,不知那位伤了崔侍郎的民工现在何处?” 崔进之回答地干脆利落,“逃了。” 逃了? 不止沈孝诧异,连李述都惊讶了。 崔进之带了一千士兵督工永通渠,更何况他本人武将世家出身,手上功夫亦是不错。 一个手拿锄头的民工,从兵部的眼皮底下逃了? 李述看着崔进之,皱了皱眉。 沈孝如今已不是他自己了,而是二皇子的一支势力。崔进之偏偏在二皇子的人在场的时候受伤了…… 这件事并不只是简单的民工动乱,更像是……崔进之的有意谋划。 为的是从户部手里尽可能的多要些粮,尽快地把户部掏空了。 李述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一旁站着的沈孝亦想通了。 他今早来永通渠的时候,刚跟着崔进之巡查了片刻,就碰上了民工行刺的事情。 那时他就觉得这件事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就像是故意给户部的人演的一场戏似的。 崔进之是想替太子将户部逼上绝路。 可人逃了就是逃了,接下来追查凶手、满城通缉等事是刑部和兵部的事,偏这两部又是太子的地盘。 到底是不是崔进之故意安排的民工动乱,真相是查不出来的。 于是沈孝不再去想,又道,“微臣还有一事不明,请崔侍郎指教。” “半月前,太子刚提出‘以粮代钱’的法子,户部就给永通渠拨了粮。按照计算,那批粮起码够吃一个月的。可如今不到半月,粮食就用光了。” 崔进之回道, “哦……这有什么不明的?沈大人今早刚来,本官就将账本都给你过目了,钱财流向都清清楚楚的。” 说着他拍了拍面前案桌上厚厚的一摞账本子,“怎么?提举大人认为……这些账本有问题?还是认为本侍郎贪墨了钱粮,私造了账本?” 他从行军榻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沈孝面前。凤眼微展,崔进之冷眼瞧着沈孝,带有无形的压迫。 沈孝拱手,回答地一板一眼,“微臣不敢,账本微臣看过了,账目上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崔侍郎未免也太慷慨了。” 沈孝道,“户部给永通渠拨了一个月的口粮,可崔侍郎却半个月就将粮食放完了,微臣查了账本才发现,崔侍郎一天就能给民工发两三天的口粮,因此这粮食才入不敷出。” 沈孝清楚崔进之这么做的目的。 他用起粮来是毫不客气的,早用完,就能早日/逼着户部再派粮。可户部的存量是有限的,早晚有一天要被崔进之掏空了。 到那时户部无粮,而永通渠若是还修不好……天子脚下动乱,罪魁祸首便是户部的二皇子。 这才是太子和崔进之的谋划。 沈孝继续道,“如今关中大旱,朝廷吃紧,粮食是有定数的,还请崔侍郎以后省着点用。若是崔侍郎真想体恤民生……” 他冷道,“想必您府中亦有不少屯粮,莫要用户部的粮来做人情。” 刀剑交锋。 崔进之闻言冷笑了笑,讽道,“沈大人真不愧是寒门出身,说起话来真是精打细算。” 听到这话,一旁的李述皱了皱眉。 崔进之早年是崔家的浪荡子,跟三教九流的人都厮混过。他是世家大族里唯一一个不会用身家背景来评判人好坏优劣的人。 可今日他是怎么了。 崔进之余光一直关注着李述,见李述皱眉,似是不悦的样子。 她不悦什么? 就因为他嘲讽沈孝是寒门出身? 莫名其妙地,崔进之心里的邪火越来越盛,看着面前的沈孝也愈发不顺眼起来。 沈孝安静地站在帐中,听了崔进之的嘲讽,他一张脸波澜不惊,连眉梢都不动一下。 类似的话他听得多了。 见沈孝如此冷静,崔进之又道,“本官知道户部粮食吃紧,可你们户部算账的时候别忘了,修永通渠是件苦活累活,你们发的粮能填饱肚子,可能让民工好好干活吗?每日实际耗费的粮比你们计算地要多得多!” “永通渠修了这么久,却还没有修通,这到底是为什么?粮食给少了,没人愿意干,皇上要怪罪;粮食给多了,工期能赶上,可转眼户部又指责本官浪费!” 崔进之拔高了声音,“沈提举,你可知道,本官是给太子立了军令状的:到六月底的时候,一定要彻底将永通渠修好,这样南边的粮才能调进来,关中的灾情才能缓解,而你们户部……也才能松一口气。” “短短三个月,如此艰难的一道工程,要想让民工加紧干活,除了让他们吃饱喝好,本官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他瞧着沈孝,嘲讽道,“沈提举若有什么不费粮,但同时又能赶上工期的高招,不妨指教指教本官。毕竟……你可是大邺头一个状元郎。” 沈孝沉默着,他能感受到崔进之巨大的敌意,并且这敌意似乎不仅仅来自于朝堂。 片刻后,沈孝开口,“微臣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别的法子。 关中大旱要想彻底缓解,要么指望老天爷下雨,要么指望南方大量调粮。 崔进之嗤笑了一声,抬起右臂来,漫不经心地将纱布扯了扯,“哦……原来这就是大邺的状元郎。” 李述又皱了皱眉。 崔进之今日的脾性明显不对。 李述了解他,他是典型的世家清贵子弟,早年浪荡过,但一旦进了官场,那层清贵矜骄的皮还是会牢牢地套上。 可他今天表现的非常暴躁,很不耐烦。 就像是故意针对沈孝似的。 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崔进之一展眼,又将李述的皱眉看在了眼里。 帐中李述和沈孝站成一排,而他则站在他们俩的对面。仿佛他们俩才是一起的,而自己像是他们共同对抗的敌人般。 崔进之不喜欢眼前的景象。 昔年他做过我的面首。 我对情郎从来都是温柔相待的。 这两句话近日一直回响在崔进之的脑子里,连带着李述对沈孝莫名其妙的宽容,都仿佛一根刺一样,逼得崔进之浑身不舒服。 崔进之懒懒站着,微低着头,又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右臂上的绷带。仿佛已彻底忽视了面前的沈孝。 他已二十五岁了,昔年那段纵马长安道,满楼红袖招的浪荡生涯早被他彻底摒弃。像是任何一个沉稳的官僚一样,他将自己套在绛纱单衣里,规行矩步,听着朝中官员话外音的话外音。 可极其偶尔的时候,李述还是能在他身上看出昔年的风流清贵来。 譬如这时候,他懒散地站着,漫不经心地去扯臂上的纱布。 帐中站着的沈孝则表情肃穆,脊背挺直,同崔进之形成的鲜明的对比。 终于将纱布扯松了,崔进之这才抬起头来,对沈孝道,“沈大人,今日来永通渠,该看的你都看了,该查的你也都查了,若是无事,还请早些回去户部,早日调些粮来。” 崔进之笑了笑,往营帐门口走了几步,站在帐口,对着沈孝伸手一请,“沈大人,请。” 崔进之既下了逐客令,沈孝也只能走人。他转过身,对李述拱了拱手,然后往门口走去。 沈孝与崔进之先后出了营帐,门帘在身后落下,沈孝听到崔进之轻声说了一句。 “离她远一点。” 沈孝转过身去,看到崔进之凤眼含冰,冷冷地盯着他。 说完这句话,崔进之便转过了身,掀开帘子进了营帐。 沈孝看到营帐里平阳公主正俯身拿起案桌上的账本,然后帘子落下,挡住了他的视线。 一道帘子隔开了帐内帐外,仿佛两个世界。 他本来就离她很远。 沈孝想。 20.第 20 章 出了永通渠大营,沈孝上了轿子,准备回户部。 正午闷热,沈孝将帘子掀开透风。他坐得笔直,心想回户部后要怎么给二皇子交代。 崔进之摆明了是在故意消耗户部的粮食,可偏偏永通渠是是南方运粮的唯一通道,是解决关中大旱的唯一方法。永通渠一旦断粮,工期就要拖延,工期一旦拖延……关中就要生动乱。 所以户部就是砸锅卖铁,都不能断了永通渠的粮。 崔进之手里捏着永通渠,就是捏着户部的把柄,就是捏住了二皇子的命门。 这盘棋二皇子输了,只能被太子牵着鼻子走。 正当沈孝陷入深思的时候,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马车声。 透过轿窗,沈孝抬起眼,看到一辆低调的马车同他的轿子擦肩而过。 车内坐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子。长眉微蹙,透过马车窗不住地往前行方向看去,似是极为担忧的模样。 她前进的方向正是永通渠。 * 营帐内。 李述随手翻了翻账本,没看出账目上有什么漏洞。 崔进之送走沈孝后走向李述,道,“这账目是真的。” 李述随手翻了翻账本,回道,“我没说你做假账。” 崔进之又不蠢,怎么会在精于计算的户部眼皮子下做假账,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将自己的把柄往二皇子手上送。 李述合上账本,将账本撂在了桌上,说道,“你们这是把二哥往绝路上逼。” 话里似是透着些感慨,但崔进之展眼望去的时候,李述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她并不是心软,事实上她很少心软。 过往的感情和眼前的利益如果发生了冲突,李述顶多会犹豫片刻,然后会选择利益。 她有着一颗极冷的心,崔进之从一开始就知道。 崔进之道,“夺嫡之争,你死我活。二皇子输的那一日,也将是你在朝堂上再上一层的时候。” 李述的右手放在厚厚的账本上,无意识地抚摸着封面,她道,“我知道。” 她会踩在二哥的肩膀上,往更高的地方爬去。谁让他们一开始就选了截然相反的路。 李述垂眼不语,营帐内有短暂的沉默。 见她如此,崔进之走近了,似是想要走到她身边去,但走到案桌旁,终究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坐在了案桌的另一端。 隔着宽大的案桌,一人在这头,一人在那头。 崔进之看着李述。 李述沉默片刻,抬起眼来正对着崔进之的目光。她很快转过眼,不去和崔进之四目相接。 李述一直不喜欢崔进之的眼睛。 他生有一双凤眼,眼眸深邃,凝神望着人的时候总似多情的模样——偶尔会让李述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在喜欢她。 李述不喜欢这样的错觉。这很容易让她沉沦进去,容易让她自作多情。 她和崔进之的婚姻已成了一桩笑话,她不能让自己也成为一个笑话。 她避过崔进之的目光,看着他的手臂,没话找话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崔进之依旧看着李述,随意地对她摆了摆手臂,无所谓道,“好多了,本来就不是大伤,划了一道口子而已。” 医官的纱布缠得极紧,崔进之始终觉得胳膊被勒得不舒服,这会儿叫李述一说,又觉得胳膊处勒得痒,于是他低着头,又开始专心地拆绷带。 李述微叹了叹气,“别拆了,薛医官刚包扎好了,别被你弄坏了。” 于是崔进之听话地停了手。 可纱布早叫他拆的松松垮垮,不成样子。 李述差点翻了个白眼,在案桌后坐了下来,伸手拉过一头纱布,将崔进之的胳膊扯了过来。 崔进之叫她扯了一个趔趄,连忙将左臂撑在了桌上才没摔下去。他右手悬空,李述低着头正替他绑纱布。 对着李述的头顶,崔进之忽然笑了笑。 李述一边缠着纱布,一边问道,“那个伤你的民工是你安排的。” 这不是一个问句。 “是。” 没有外人,崔进之利落地承认了。 “要想让二皇子放些粮,我总得先出点血。事情不闹大了,怕二皇子拖着不放粮。” 李述点了点头,又道,“那人被你杀了。” 这也不是一个问句。 崔进之的笑忽然凝固了,他慢慢道,“不是。” 一直低头缠纱布的李述这下终于抬起了头,她皱着眉,眼中透出不解。 斩草除根,不留把柄,这是政事谋略上第一原则。 李述皱着眉,一脸不赞同的模样,对崔进之道,“你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把柄。” 若是那个行刺的民工不慎被二皇子捉了去,将是个麻烦事。 崔进之看着李述,眼中所有的情绪慢慢地褪了下去下去,他想起了几件往事,目光结成了冰。 他收回右臂,慢慢从案桌上站了起来,对李述道。 “我没有你这么狠心。我不像你,你永远只会杀人。” 这更不是一个问句。 它陈述了过往某种不容置疑的事实。 永远。杀人。 这是李述第一次听到崔进之对她说这句话,这并不是李述最后一次听到这句话。 李述不解地皱着眉,微微仰头看着崔进之,“你什么意思?” 崔进之看着李述,冷笑了一声,不做回答。 李述被崔进之这种避而不谈的态度激怒了。 什么叫她永远只会杀人?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李述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崔进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进之依旧不说话,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李述。以沉默来面对李述的质问。 李述被他这种态度彻底激怒了。 这算什么?抛下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根本不向她解释,仿佛已经宣判了她的罪恶。 李述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往帐中走去,站在崔进之面前,仰着头,“我不喜欢重复,这是最后一遍问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如果不说,以后就永远不要说。” 崔进之冷峻着一张脸,沉默地盯了李述半晌,正当李述以为他再不会说什么的时候,崔进之忽然开口。 “青萝。我在说青萝。” 他说。 说出这句话后,他迅速转过了眼,不想再面对李述。 某种更沉重的往事压在崔进之心口,可他不想说起那些事。 他唯一能向李述控诉的,唯一能说出口的,只有青萝的事情。 “五年前,你差点杀死了青萝。你以为瞒住了所有人。可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崔进之说。 李述闻言,眼睛睁大,后退了一步。 青萝。青萝。这个名字像梦魇一样缠着她。 缠了她整整五年。 长乐坊是长安城最浮华的地带,满楼红袖招摇,多少浪荡子弟流连其中。崔家三郎,浪荡子崔进之,是长乐坊的常客。他不喜欢名利,不喜欢朝堂,不是在外留恋山水,就是在长乐坊偎红倚翠,他是世家子弟里最特立独行的一个。 他每回去长乐坊,只会叫青萝一人作陪。 她是崔进之的红颜知己。 崔进之一路浪荡到了二十岁,该是成亲的时候了。太子看上了崔家在军中的势力,想要拉拢崔家,于是想将胞妹安乐公主嫁给崔进之——安乐公主一向倾心于崔进之。 可李述也喜欢崔进之。 没有人替李述筹划,李述只能替自己筹划。 李述那时远不如现在得宠,一个庶出公主想要嫁入当朝最有权势的崔家家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 她知道崔进之浪荡,可崔进之的荒唐事被崔国公一直压着,陛下一无所知。 于是李述暗中搜集崔进之所有偎红倚翠的证据,包括那个叫做青萝的红颜知己,递到了父皇面前。 于是安乐公主和崔进之的婚事就这么黄了。 消息传到青萝的耳中,她惶惶不可终日,认为自己是破坏崔进之婚事的祸首。 消息再传来时,便是青萝从崖上跌落的死讯。 李述认为青萝是在惊惧之下自杀的。 李述利用她破坏了安乐公主的婚事,但却无形中将她逼上了死路。 她没有想过要杀谁,可青萝却是因她而死。 很长一段时间,李述都因为青萝的死而日夜愧疚。这个名字像梦魇一样缠着李述,逼得她夜夜难以安眠。 后来李述嫁给了崔进之,崔进之却对李述十分冷淡,那个名字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彻底将他们二人的关系隔开。 李述想尽了一切办法讨好崔进之,可他却始终不接受她的示好。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再然后是三年前,他们二人同游吴兴,崔进之重遇青萝,才发现她并没有死,惊喜之余重拾旧情,将她收在了身边。 那个名字终于不再成为李述的梦魇,可却将李述的感情生活彻底打乱。 从那日起,她和崔进之之间就没有任何可能了。李述清醒而绝望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原来她才是闯入这段感情的第三者。 从那日起,她再也不会去讨好崔进之,再也不会对他表露一丝一毫的喜欢。 从头到尾,她的喜欢、她的谋划,都是一场笑话。 21.第 21 章 “五年前,你差点杀死了青萝。你以为瞒住了所有人。可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崔进之说。 营帐中有长时间的沉默,崔进之看到面前李述脸色微微泛白,抿着唇不说一句话。 忽然她转过身去,脚步匆匆就往营帐外走,似是再也不堪忍受,想要逃离此处。 想要逃离他。 李述几乎不会表现出任何脆弱的情绪。 此时看着她脚步踉跄的背影,崔进之竟觉得心中有几分痛楚的快意。 仿佛是旧伤刚愈,然后将丑陋的痂全都撕去。 痛之余,带着几分快意。 崔进之追上前去,一把抓住李述的手臂,将她拧了过来,“你走什么?” 他贴近李述。 “你在逃什么?你做过的事自己不敢认吗?还是说你也会愧疚,也会自责,你也不敢面对自己?” 旧痂撕开。 李述猛然被崔进之拉住,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近似复仇般的快意,狠狠地将她困住。他的目光蕴含的东西很多,不仅仅是为了青萝,但只能以青萝作为宣泄点。 李述没有见过崔进之这样子,她下意识地开始挣扎,“崔进之,你发什么疯,你放开我!” “我在问你话!” 崔进之忽然吼了一声,他一双浓墨般的眼紧紧盯着李述,将她抵在营帐边,“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你不敢认吗?” 李述停止了挣扎。 面前的人就是她追随了十年、仰慕了十年、喜欢了十年的人。他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将她的感情弃若敝履。 李述彻底冷静了下来,她迎着崔进之的目光,忽然笑了一声。 “我敢认,我为什么不敢认。我承认青萝当年差点被我逼死。所以呢?你今天要为了她逼死我吗?” “崔进之,驸马养外室,这是打皇室的脸。我若是将这件事告诉了父皇,你知道后果是什么。你大可以在崔家和太子的庇佑下继续风光,可青萝呢?赐死一个风尘女子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钳在手臂上的力量慢慢松了下来,李述冷冷望着崔进之,“昔年我能逼死她,今日我就能正大光明地杀了她。” 崔进之最恨李述这样平淡地说起死亡一事。 他喘着粗气,慢慢松开了手,然后转过头去,似是再也不想看李述一眼。他嫌恶她。 “蛇蝎心肠,李述,你是蛇蝎心肠。” 崔进之转过去的一刹那,李述的目光闪了闪,似有一道水光闪过,但很快不见踪影。 她冷笑道,“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崔进之,这三年来我没有动青萝一根毫毛,你不要以为我是没法子,只能容忍她的存在。我有很多方法可以让她彻底消失。” 李述将手臂从崔进之的掌下抽出,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被他抓皱的袖口,她仰着头,露出惯有的讽笑。 “我没有动她,只是因为我不想动她,只是因为我懒得管你们。如今你我各过各的,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们互不干涉,这样很好。日后除了太子的事情,我不会和你再说一句话。” 李述说完这句话,觉得心里痛了一下,却又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如果能和离的话,三年前她就会选择和离,然后再也不和崔进之见面。可是不行。 太子、崔家还有她,他们牢牢地结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她没法从这条绳子上解脱下来。 李述说完这句话,营帐里安静了一瞬,只能听见崔进之喘气的声音。这声音如有实质,压得李述有些不安。 崔进之再次一把抓住了李述的胳膊,力量更甚之前。 他欺身上前,气息就喘在她的脸上。 手腕处被他钳地生疼,李述听到崔进之咬着牙道,“什么叫各过各的,什么叫你的生活?” 他说,“你的生活?你的生活不就是去找那个沈孝!” 崔进之咬着牙吼出这句话,瞬间就将营帐轰炸地死寂一般。 李述愣住了。 崔进之也愣住了。 一瞬间胜负逆转,风水倒流。 李述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对着崔进之,倏而笑了一声,崔进之偏过头去,不敢和李述对视,却还是紧紧抓着李述的手臂。 “你说得对……我的生活,就是去找沈孝。” 李述往前走了一步,尖锐而通透的目光仿佛直直看进了崔进之的内心,逼得他后退了一步。 崔进之默了片刻,哑着嗓子道,“可他是二皇子的人。” 李述又往前走了一步,崔进之再次后退。 “沈孝入二哥麾下,不过是想求官而已。我若能给他官,他就会转投我的麾下。” 李述浮起笑,“对我而言,政治立场不重要。” 崔进之负隅顽抗,拼命地寻找着理由。 “沈孝太有野心,只会利用你来获取权力。” 李述紧紧盯着他,再往前走了一步,崔进之再次后退。 “我不在乎。” 她说。态度轻描淡写。 崔进之骤然转过头,狠狠盯着李述,终于被李述逼出了一句,“可我在乎!” 层层防线终于被打破,压抑已久的话吐了出来。 可李述闻言,只是后退了一步。 她盯着崔进之看了片刻,然后慢慢道,“崔进之,你真让我恶心。” 什么叫“他在乎”。 他有什么权利在乎?! 这段婚姻如今成了这种模样,她如今成了这副尖刻的模样,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却如今装出一副不舍的模样对她说——我在乎。 他在乎什么? 在乎她的目光终于不紧紧追随着他,而是开始看向别人。 可他的目光什么时候看向过她! 面对崔进之,李述头一遭觉得恶心。 崔进之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将心里话逼了出来,可转眼间就被李述弃若敝履。 一股耻辱与愤怒同时冲上他的心头,崔进之吼道,“我让你觉得恶心?” 他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向李述,“那你呢?身为妻子,你却背着我找面首,你才让我觉得恶心!” 所有的礼仪与客气全都被撕碎,所有鲜艳亮丽的外衣全都被撕碎。 他们毫无保留地站在对方面前,看着对方未经装扮过的、最丑陋的模样。 你让我觉得恶心。 李述被这句话砸的眩晕,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她开始微微颤抖。 崔进之看着李述瞬间苍白的脸,那股痛楚而快意的感受又重新占据了他的内心。 他紧紧握着拳头。 “李述,你是我的妻子,你凭什么背着我去找别人?” 李述不想再和崔进之纠缠,她迅速转身,冷厉决绝地往营帐外跑去。 可身后的崔进之不想放过她,他向前冲了几步,在营帐门口前又将李述拉住了。 他仿佛执意要将李述摧垮,追问她,“凭什么?” 你是我的妻子,凭什么背着我和别人在一起。 凭什么。 李述狠狠地推开他,不顾一切都要往帐外冲去,她受不了这里,她要离开这里。 可李述刚将帘子掀开,外面炽热的阳光下,她撞进了一双凄惶的女人眼眸里。 面前的女人看见她,迅速地跪了下来,道,“见过平阳公主。” 她跪在地上,低着头,态度谦卑而顺从。李述看到她有曲线柔美的脖颈,令人生怜。 就在这一瞬间,崔进之骤然松开了李述的手。 阳光毫无保留,暴晒在李述身上,她看了看地上跪着的青萝,然后慢慢回身看向崔进之。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在空中,虚无缥缈一般,“你刚不是问我……凭什么?” 李述笑道,“就凭这个。” * 平阳公主的马车如逃离一般迅速驶离了永通渠,崔进之站在原地,马车扬起的灰尘扑了他一身,他站着半晌没动。 忽然一双手轻柔地拍了拍他身上的灰,接着是昔年长乐坊最动听的歌喉道,“三郎,进去吧。” 崔进之抿着唇,直到再也看不见李述的马车,然后便也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进了营帐。 他脊背绷地挺直,仿佛下一瞬就要绷断了似的。 青萝紧跟着崔进之进了营帐。她扫了一眼,见这营帐虽宽敞,但处处都是临时拼凑睡人的痕迹,想来三郎近日在这里舒服不到哪里去。右侧的行军榻旁的圆凳上搁着一碗药,青萝走过去,伸出手指碰了碰碗沿,察觉药早都凉了,想来已经在这里放了许久。 青萝端了起来,对案桌后沉默的崔进之道,“这药早都凉了,我端下去重新热一遍。” 她声音甚是轻柔,似是无意地闲话了一句,“公主方才在帐中,怎得不记得提醒三郎喝药。” 崔进之抬了抬眼,看了药碗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李述才不会管这种小事。 青萝端着药正要往帐外走,崔进之忽然道,“不必了,端过来吧,天气热,喝凉药就行了。” 于是青萝听话地端着药走了过来,放在了案桌上。 崔进之这才看了她一眼,见她鬓发微散,额上微微出汗,终于将心神从李述那儿挪开了,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语气虽关切,但又带了几分不悦。 这里是永通渠,做正事的地方。李述过来无妨,她本就是当朝公主,又频繁参政;可青萝过来算什么道理,这让旁人怎么想他。 青萝敏感地察觉到崔进之的意思,她没有正面回答,踟蹰了一会儿,反而蹙起眉来,低声道,“我原不该过来的,方才公主是不是因为看见了我……所以才那样急地离开了。” 不待崔进之回答,她便自言自语地替自己答了,“都怪我来的不是时候……我听说你受了伤,怕你身边没有照料的人,急慌慌地赶过来了。早知道公主会来照顾你,我便不过来惹她不痛快了。” 说着她将药碗往前推了推,“先喝药吧。” 崔进之垂眼看了面前的药碗。 照顾? 他端起药碗,心想,李述连药都不会提醒他喝,能有哪门子的照顾。 她今日来此的唯一目的,不过是跟他吵了一架。 他们每一次相见,不是在公事公办地谈论政事,就是在歇斯底里地争吵。从来没有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说话的一天。 崔进之气闷地按了按眉心,喝了药,才想起来青萝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青萝又不似李述那般有能耐,眼线遍布朝野上下。 崔进之眯了眯眼,忽然觉察出一种被监视的感觉来——她收买了他身边的随从? 青萝收起桌上的空药碗,避重就轻道,“我……我在家里的时候心里忽然不大舒服,七上八下地,好像你出了什么事一样。所以我就赶过来了……” 她垂着眼,不敢和崔进之对视,纤长的睫毛在细白的脸上投下微微的黑影,颤了颤。 明显是在撒谎。 崔进之皱了皱眉,他刚和李述吵过架,心中的火气还未消减,此时又见青萝撒谎,登时不耐烦起来。 崔进之冷道,“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青萝刚将案桌上的药碗端起来,一下子被崔进之吓得手抖,药碗登时摔碎在地上。 一声脆响。 “我……” 她站在碎瓷片旁边,踟蹰着,依旧不敢同崔进之对视。 “我……我今日带了丫鬟出门逛街,正巧看到崔林骑着马疾驰而过,我连忙叫住了他,才知道你受伤的事情。我一听就急了,怕你在营地这儿没人照料,于是强求崔林把我带了过来。” 营帐外崔林正掀开一条缝往里看,崔进之一眼就瞧见了他。 崔林被逮了个正着,只能麻溜地滚了进来。 青萝见崔林进帐了,忙道,“我知道我不该来永通渠的,女眷在这儿待着不合适,崔林本不想带我过来的,可挨不住我强求。” 崔林瞧了青萝一点,麻溜地对崔进之点了点头,“对……青萝姑娘担心您,一定要过来,我也没法子……” 崔进之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青萝又道,“看到三郎没有大碍,我也就放心了,我一个女眷在营地里待着到底不合适,旁人看了会嚼舌根。我这就走了。” 说罢莲步轻移,就要往帐外走。 她额上薄汗未消,又要去赶闷热的回程路。 崔进之揉了揉眉心,叹道,“不必了。” “外面太阳正毒,等下午凉快了再走吧。” 说罢他闭上了眼,靠在椅背上,不知是不是喝了药的缘故,他此刻非常疲惫。 受伤,沈孝,李述……这一上午根本没有一刻空闲,所有的事情都缠着他,让他寻不出任何空档来喘息。他觉得自己要被政事压垮了。 一阵木樨香移近了,接着一双轻柔的手按在他额上,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 崔进之紧皱的眉慢慢地松开了。 他仿佛才摆脱了朝中所有政事的束缚,在梦中重温昔年那段不问朝政的自由时光。 * 伺候崔进之睡下之后,青萝轻手轻脚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碗,出了营帐。 刚走一两步,崔林不知从哪个拐角冒了出来,对着她连忙拱手。 “多谢青萝姑娘替我瞒谎。” 青萝浅笑了笑,低声道,“没什么。我若说我主动来看望他,他总不会怪罪我;可若是你主动带我过来,他怕是要怪罪你。” 崔林去平阳公主府请了医官,本想请李述去永通渠照看一下崔进之,可李述那张脸总是淡漠,叫人看不透她到底是关心还是不关心。 于是崔林回程路上拐了个弯,把青萝带了过来。 没成想青萝和公主却碰上了面。 崔林此举是擅自行事,这是做仆人的大忌。若被知道了,崔进之定会罚他,世家大族管束奴仆的规矩都严得很。 万幸青萝姑娘替他瞒了谎,叫他躲过了这一劫。 真真是要感谢她。 22.第 22 章 从永通渠回城,经由明德门,从朱雀大街一路行到底,沈孝的轿子在含光门外停下,步行进入皇城,回到了户部。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了。 户部一片忙碌景象。 自关中大旱以来,户部从上到下都绷紧了一根弦,生怕出现一点错处以至于酿成大祸。三月初“以粮代钱”这个政策落到了户部头上,更是加重了户部的负担。 沈孝刚进了厅堂,还没坐下,就见二皇子身边的侍从跑了过来,道,“沈大人,二皇子请您过去。” 时间卡的准,简直就是专门在等他。 官署内忙忙碌碌的声音静了片刻,一时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新近的八品提举身上。 二皇子近来十分看重这位寒门出身的沈大人。 沈孝只当察觉不到这些目光,跟着侍从便出了正厅的门,沿着走廊往后一进院子走去。 为增加政事经验,成年后诸位皇子一般都会挂着各衙门的差事,权算作是名誉指导。许多皇子也纯粹是挂名而已,一年到头都不来官署一趟。 但二皇子却不同,他几乎是天天来户部,直接管着户部的大小事宜。无论能力如何,这份勤政的态度亦是难得。 沈孝跟着侍从过了走廊,进了后一进院子,入了正厅,二皇子李炎正在左间窗边主桌旁坐着看折子。 沈孝进来,先行了个礼,然后直起身子。 李炎搁下折子,看了沈孝一眼,笑道,“去永通渠一趟折腾你了。” 声音十分亲切。 沈孝一本正经道,“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他后背一层薄汗未消,但屋里四角都摆着冰盆,他的燥热也慢慢散了。 沈孝不喜欢那些你来我往的寒暄,浪费时间。他顿了顿,将言辞理顺,然后将今早在永通渠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炎。 李炎听罢冷笑了一声,“为了逼我,崔进之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手掌握拳,指节轻敲桌面,一下、两下、三下,似是陷入了思索。 片刻后李炎抬头,问道,“沈大人,你有何看法?” 沈孝道,“从去年夏天起,关中降水便偏少,民间收成不好,陛下仁慈,去年秋天收税已少收了一成,因此户部余粮一直不多。如今关中大旱,处处都在向户部讨粮食,户部更是捉襟见肘。再加上崔侍郎奉命修永通渠,粮食耗费巨大,而且……” 沈孝顿了顿,继续道,“永通渠那头怕是个无底洞,永远都填不满。” 李炎点了点头,心想沈孝当真是个通透人。入自己麾下不过短短数日,就已将太子和他之间的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无底洞么,太子手里攥着永通渠这张王牌,就等着把他拖垮呢。 李炎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本王都明白,可崔进之问本王要粮,本王总不能拖着不给。可本王若是给他拨粮,他总有法子消耗粮食。” 这是个两难境地。 沈孝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没有拖着不给粮这个道理。所以户部给永通渠拨粮,势在必行。” 李炎盯着沈孝,“可叫崔进之这么耗下去,不到三个月,户部就会被他彻底拖垮。沈大人,你有什么法子?” 不过片刻,二皇子李炎就向沈孝问了两次“怎么办”。 沈孝微微垂着眼,目光凝在光滑的青砖上。黑羽般的长睫遮住了他的眼神,浓郁的目光里,盛着孤注一掷的野心。 片刻后,沈孝抬起眼来,一字一句地说,“臣有一个法子——征粮。” 李炎目光一亮。 沈孝道,“按户部如今的存粮来算,就算接下来三个月内其他各官署不来要粮,可也万万撑不住永通渠的消耗量。更何况崔侍郎那边一定会想尽法子问户部要粮,不把户部耗空不算完。钱粮一事,无非就是四个字,开源节流。可如今‘节流’是不可能了,各部门都向户部伸着手,永通渠那头更是怠慢不得,那就只剩下‘开源’二字。” 沈孝素日是言辞稀少,此刻说起筹划来却是条理清楚,不急不慢,显然他心中已谋算多时了。 “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名下的土地田产数之不尽,只要户部能从他们手中征些粮出来救急就好。太子给皇上下了军令状,三个月后一定要修通永通渠。三个月内,永通渠工期不顺,是户部的错;可三个月后,永通渠再修不通,那就是崔侍郎的过错了。” 只要户部能撑过这三个月,那二皇子就是撑过了太子的施压,还能牢牢将户部握在手里,与太子依旧是旗鼓相当。 夺嫡之争,胜负仍未定。 沈孝抬起眼,目光坚定地望向李炎,慢慢地跪了下来,“下官不才,愿替殿下分忧征粮。” 沈孝说罢,李炎仿佛等了许久一般,立刻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极激动地绕过书桌,直奔沈孝而来。他连忙扶起沈孝,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背,“好!本王没有看错你!” 沈孝顺势站了起来,听李炎又道,“陕西清吏司的郎中快致仕了,此事做成,本王定会推你上去。” 沈孝笑了笑,轻道一句,“臣,定不辱使命。” 户部陕西清吏司的郎中,这是正五品的官职,管的是关中一带的税收钱粮,虽不如江浙一带的清吏司差事肥,但关中到底是天子脚下,管着天子脚下的税收钱粮,就是掐住了多少豪门世家的命脉。钱不多,但权却极大。 这将是他应得的,沈孝想。脊背挺得笔直。 李炎亲自将沈孝送出了门,站在正堂檐下目送着他一身深青官袍沿着回廊越走越远。 他眯了眯眼,忽然笑了笑。 “二哥,这世上哪有绝路,太仓的粮没法动、民间的粮吃空了,可长安城这么多世家大族,谁的府上没有粮仓呢?” 李炎的脑海中回响着那日在平阳公主府门前,李述对他说的话。 他闭了闭眼,仿佛看到李述那张冷淡而轻嘲的面孔就在他眼前。 征粮?笑话。 大邺立国百余年,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在关中盘根错节地扎了根,向他们征粮,就是明着割他们的肉,谁会愿意?此举无疑是和所有的功勋贵族结梁子。 再者,大半以上的世家大族都投靠了太子,小半中立的,也不敢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给二皇子放粮。 这是个得罪满朝文武的任务,更是个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炎早都想通了这一点。 从头到尾,沈孝他不过是一个弃子而已。 李炎利用沈孝,给皇上做出一副勤恳征粮的模样来,只等三个月时间一到,然后将征粮不利的罪责全都推在沈孝身上。 到那时他虽免不了会脱一层皮,可沈孝却会替他去死。 要熬过以粮代钱这道坎,必须有人被送上祭坛。 这才是李炎启用沈孝的真正目的。 23.第 23 章 当天下午沈孝刚提出了征粮的事情,次日户部尚书就叫他写了封折子递上去,到下午时,折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正元帝案头。 正元帝看罢拊掌叫好。 当时郑仆射也在,正元帝便叫他看了一遍折子,末了道,“朕记得郑爱卿当初说……科举选拔的人才怕是书呆子,做不了实事。朕看这沈孝便是个做实事的人。关中大旱,户部短粮,征粮一事正是解决之法。” 语气中不无显摆。 郑仆射笑了笑,也不否定,顺着正元帝随意夸了几句。 心里却不屑一顾。想得到法子,跟能不能施行法子,这是两码事。这位状元郎是自取灭亡,二皇子让他征粮,想必也是走到绝路上了。 夸赞之余,正元帝心中也知道征粮的难处,他当场大笔一挥,亲自给沈孝写了一道征粮诏,要他捧着诏令去征粮。对八品小官来说,这已是无上的荣耀了。 但正元帝明显低估了征粮的难度。 从三月底提出征粮的法子,如今已是六月初了,两个月的时间内,沈孝捧着诏令征粮,关中各郡县的乡绅大族拜访了不止三五遍,可三十万石粮至今才征了不到十万石,且大半的粮食都是跟二皇子交好的世家贡献出来的。 而永通渠那头,崔进之拿着户部发的粮给民工做人情,修永通渠如今成了长安城一等一的好差事,吃香的喝辣的,一人干活,街坊领居都不会饿着。二皇子气得牙痒痒,就连二皇子身后的世家如今也微词阵阵——沈孝这是拿他们的粮食去帮衬太子呢,他到底是二皇子这头的,还是太子那头的? “沈大人如今可好,捧着陛下的征粮诏在长安城处处碰灰。就剩一个月了,还差二十万石粮食的缺口,据说他天天守在各个世家大族的门外头,可根本没人愿意见他。不过二皇子好像一点都不着急,连个征粮的助手都不给沈大人派。” 随从躬着身子,对李述汇报近来的情况。 昨日是六月初一,李述照例去了千福寺给亡母祈福。刚从千福寺回到别苑,便见府里的侍从已等在门口了。 自二皇子那边提出征粮这件事后,李述自知自己也逃不过被征粮的命运,因此借着避暑的名头搬到了城外别苑住着。到如今已住了两个月了,朝堂里的大事小情都靠府里随从随时禀报,幸得近两个月来无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都比较安生,朝中无大事,忙碌的唯有沈孝一个人。 这别苑坐落在山腰上,山顶上便是千福寺,山里还有清泉,到了夏季凉爽又舒适。李述年年夏天都会来此避暑。 随从跟着李述进了别苑,沿着曲折的走廊,他弓着腰将近日朝中的事情都禀报了一通,尤其是沈孝的近况。 李述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多说。 她没有什么好说的。朝堂之事不是过家家酒,笔墨纸砚下藏的都是刀光剑影,稍有不慎就会尸骨全无。沈孝想要爬上去,可也得看他有没有本事爬上去。他既然入了二皇子麾下,走错了路,最后跌下来粉身碎骨,那也是他自己受着。 李述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侍从哈着腰又禀报道,“公主,匠人将羊脂玉石雕好了,一人高的玉观音,没一点瑕疵,如今在库房里搁着。管事的说看您什么时候回府瞧一瞧,皇后的生日将近,近来府中为这事不敢松懈。” 李述听了就点了点头,“明日就回。” 侍从放了心,又请示道,“还有崔家那头,前几日您说给崔国公还有两位嫂嫂下帖子,看崔家这回要不要去宫里赴宴,可至今都没有回应。驸马爷两个月以来又一直在永通渠督工,奴才们都不敢去问。” 李述听了,没什么惊讶的表情,道,“崔家不理便不理罢,当初给那头下帖子,也是随手提醒一下。” 崔进之有两个嫡兄,都是跟着老崔国公在军中打拼的。五年前出征南疆平乱,两位兄长相继战死,打那之后崔家的势力就一蹶不振。老崔国公晚年连丧二子,自此退隐家中,再不过问政事,两位遗孀嫂嫂镇日吃斋念佛,从不赴任何宴会。 崔家在长安城如今就像不存在一样。 若不是崔进之靠着太子硬生生撑起了崔家的门楣,怕是所有人都要忘了昔年崔家在长安城是如何呼风唤雨的。 李述跟崔家那头的人关系都不熟,她们不愿去赴宴,那她也不强求。无欲无求过日子也挺好。 皇后生辰在六月初八,李述此时才回府准备已经算是晚了的,毕竟那可是皇后,从人情往来到生辰寿礼,再到身上穿的戴的,是一丝一毫疏忽不得。幸得她府上最不缺的就是各色奇珍异宝,寿礼早都准备好了——从新疆运回的羊脂玉,命匠人雕成了等人高的白玉观音,花了近一年的时间。 这礼物也说不上有心意,无非占了个贵重,算是中规中矩。 若是礼物送得出彩了,压过了安乐公主,安乐她小心眼儿一生气,皇后看李述便也没什么好眼色了。这种事她经历过,如今已不会自讨苦头了。 当夜红螺忙命丫鬟们收拾行装,次日一早趁着天气凉爽,平阳公主的车架起行,沿着官道往城里行去。待行到十三王坊时,已是将近中午的时候了。 马车里热了起来,李述也没心情再看书,合上书打开了帘子,透透气。 车马拐过最后一道弯,前面就是平阳公主府。朱门大开,正等着迎接公主回府。台阶下左右立着两个硕大的石狮子,石狮子旁……竟然站着沈孝。 李述微微皱了皱眉。 自己在山里待了两个月,刚回府他就凑上来了。沈孝这几个月的官也是没白当,消息倒是广。 车马稳稳当当地停在府门口,李述下了车。她知道沈孝来此要做什么,因此她并不想理他。 她只当没看见沈孝,径直略过他就往府门口走,可她刚上了一两级台阶,身后沈孝就叫住了她,“户部提举沈孝,见过平阳公主。” 声音还是肃冷,只是夹着些沉哑,听着像好久没喝水了似的。 李述停脚,转身,看着沈孝。 站在两阶台阶上,她发现自己竟然才和沈孝平视。平日里远远瞧着,倒是看不出来他原来生的颇为高大。大抵是偏瘦的原因,因此不显身量。 李述将沈孝打量了一遍,他还是一身深青官袍,愈发趁得眉目浓郁,只是脸色泛红,唇色泛白,这等毒辣天气,不知道在他酷日下等了多久——李述御下有方,下人没有主子的命令,从来不敢放任何闲杂人等进府。 沈孝见李述停下,忙道,“下官有事与公主相商,不知公主能否——” “沈大人,”李述笑着打断了沈孝的话,“本宫刚从别苑回府,此时有些疲累。若有要事相商,不妨日后再说。” 沈孝见李述拒绝,坚持道,“下官长话短说,不会占用公主很长时间。” “短说?” 李述笑了笑,“短说就不必了,你若是短说的话,全长安城的人都猜得到你要说什么。” 李述竖起两根指头,晃了晃,“两个字,征粮。” 沈孝目光骤然一缩,旋即又明了了。也是,平阳公主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猜不出他要说什么。 李述又道,“本宫累了,沈大人,今日无暇见你;后几日本宫还要忙着给皇后准备生辰礼物,也没时间见你。沈大人若真心想求见本宫,那不妨等到……六月末……” 六月末,那是沈孝征粮的最后期限。那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再求见李述还有什么用?她这分明是不想借粮的托辞。 李述说罢便转身往府门口走去,再不管沈孝。她只当沈孝讨了个没趣,早都灰溜溜地走了。 她回房先换了身轻薄衣裳,凉快了片刻,然后把府里各色管事叫到花厅听他们汇报府中情况,处理了几起府中大事,又查了查上个月各种生意的往来账本。 这期间前院的小黄门屡次探头探脑,一脸着急,可偏偏所有能说得上话的管事都在花厅里给公主汇报事情,公主身边的侍女又都忙着伺候。他半天找不到空隙。 直到李述去库房亲自瞧那尊白玉观音,小黄门终于逮到了机会,连忙把红螺拉到了一旁。 “姑奶奶!”小黄门跺着脚,“那位沈大人至今还在府外站着呢,你说这可怎么办?侍卫叫他走,他非说要见公主;侍卫又不能把他撵走。” 红螺瞪了小黄门一眼,“你急什么,吵到公主了!”她想了想,道,“不管他了,他愿意等那就等着吧,公主的态度你刚又不是没瞧见,摆明了不想见他。” 可小黄门却急道,“这……可您瞧外头这太阳,站半个时辰就能叫晒懵了,沈大人从正午等到这会儿,这都叫晒了两三个时辰了。再这么下去……在咱们府外头出了事可怎么办。” 瞧沈大人直挺挺站的那个模样,简直是不见公主誓不罢休的架势。万一真叫晒出个三长两短,他一个看门可担不起责任,还叫他活不活啦。 小黄门迟疑道,“要不……要不红螺姐姐还是给公主说一声,该怎么着让咱们心里有个数。” 红螺瞪了他一眼,“说什么说,你没看公主这会儿忙着呢。” 谁知此时李述已从库房里出来了,见他们二人躲在廊柱后,李述皱眉道,“红螺,你们在说什么?” 24.第 24 章 沈孝在平阳公主府外已站了近三个时辰了。 无论如何,他今日一定要见到李述,并且劝服李述。 距离交粮的日子还有一个月,可缺口却还有二十万石,长安城里能一口气拿出二十万石粮食的人凤毛麟角,平阳公主就是其中之一。 但这不是沈孝盯着李述不放的原因。 纵然豪奢如平阳公主,一口气掏二十万石粮也是件伤筋动骨的事,况且她和自己又没有交情,怎么会做这种事。 沈孝从来就不指望李述能捐多少粮,重点不是她捐多少,重点是她捐不捐。 哪怕是捐一万石,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信号—— 李述的身份十分特殊,一方面,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之一,她若是愿意捐粮,那就相当于皇亲国戚这头松了口;另一方面,她又是崔国公家的嫡媳,虽说崔家如今没落了,但昔年那可是关中世家的领头人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崔国公家的嫡媳都捐了粮,那就相当世家大族这头松了口。 可以说平阳公主的态度稍微变一下,整个长安城的形势都会逆转。 二皇子与太子的夺嫡之争在征粮一事上彻底爆发,而征粮能否成功,关键点只在平阳公主身上。 不是沈孝非要盯着李述不放,而是他只能盯着李述不放。 短短一个月内想要征够二十万石粮食,唯一的突破点就是李述。只要李述一松口,那些皇亲国戚、世家大族也大半都会松口。 不仅是沈孝,长安城如今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平阳公主府。李述这两个月躲到山里去,不单单是为了躲沈孝一个人。更是为了躲避各方的劝说与游走。 日头酷辣,可沈孝站在府外一动不动。 他下了决心,今日一定要见到李述。 见不到李述,征粮结束后他只有死路一条,沈孝心里清楚。 可是……她到底愿不愿意见他,这却是个未知数。 平阳公主这样的人,算计的只有权力与利益,手狠心冷,是典型的政客模样。沈孝唯一见她透出一丝人气的时候,还是那日在永通渠,她急慌慌地冲进营帐里关心崔侍郎受伤的时候。 他这么干站着求见真的有用么? 正当沈孝自我怀疑的时候,紧闭的朱红大门忽然吱呀一声,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模样机灵的小黄门探头看了看,见沈孝还直挺挺站在台阶下。 小黄门哀叹了一声,恨不得去撞墙,认命般地从门后钻了出来——得了,这位沈大人真是有耐力,简直是拼了命都要见公主。厉害厉害,他赢了,公主还真没法看着他在府外暴晒。大热的天气,要是晒出个三长两短来,平阳公主虐待朝廷命官的脏水可就洗不清了。 小黄门垂头丧气地下了台阶,对沈孝弯了弯腰,无奈道,“沈大人,公主有请。” 小黄门领着沈孝进了平阳公主府邸。 头顶上太阳正烈,再加上二十万石粮食的缺口沉甸甸地压在沈孝心头,他闭了闭眼,觉得眼前有些眩晕。 沈孝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继续迈着脚步往前走。 平阳公主的府邸十分宏阔,雕廊画栋连绵成片,若是有好事者给全长安城的豪宅弄个排行,平阳公主府邸就算入不了第一,却也绝对跌不下前三。 沈孝当了三个月的官,耳朵里也飘进了不少小道消息,譬如李述的母亲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舞女,出身卑贱,早年她在宫里头的日子颇为悲惨。故如今得势了,似是为了弥补早年贫困,平阳公主的日子过得十分豪奢。 豪奢,换句话说,也就是又有钱、又俗气。 沈孝从前还不信,毕竟皇家贵胄,哪能像暴发户一样。可此时打眼一瞧,竟然真觉得……李述的审美堪忧。 廊柱上的画饰是以金粉绘成,在六月如火的太阳光下一照,晃得人眼睛都要瞎了。还有那游廊拐角处摆的绿植,栽在硕大的青瓷花盆里,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官窑烧出来的上等瓷器。 沈孝没忍住,嘴角浮起个淡笑来。心想,没想到平阳公主看起来冷眉冷眼,生活作风上却是……跟长相不大相符。 这么个反差,反而倒是透出些别样的有趣来。 更有些人气了,沈孝想。 胡思乱想间小黄门已带着沈孝走过了曲折的回廊,眼前是一倾波光粼粼的湖泊,隔着湖水,沈孝看到对面的凉亭上隐约有个人影。 小黄门对着凉亭方向一伸手,“沈大人,请吧。” 沈孝走过湖畔的抄手游廊,来到了凉亭外头。 他呼吸吐纳了一回,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又将言辞理顺,然后抬起头来准备行礼,可摆好了姿势的拱手、到了嘴边的问安却骤然间都停住了。 沈孝的大脑瞬间空白。 凉亭的四周拢着薄如蝉翼的纱帘,平阳公主李述今日未穿华服,只是一件素薄单衣拢在肩头,里头穿着件浅色的诃子。透过素纱单衣,隐隐可见瘦削的肩膀,算不上丰腴莹润,却透出股玉质的清淡来。 头上亦没带首饰,唯有一只朴素的金钗斜斜簪着,几缕发丝沿着耳侧垂下,顺着脖子一路滑在胸口处,余下的风光便被诃子挡住了。 从前竟未察觉,原来她生得极白。 大邺民风开放,女子好坦胸,一件抹胸诃子外罩一件极薄的纱衣,是如今流行的装扮。可沈孝素日见李述都是在正式场合,她总是一身严谨端整的衣裳,并不喜欢显露身体,难得像今日这般随意模样。 沈孝做官这三月间,跟着二皇子也出入了不少贵族宴席,见惯了席上的歌姬舞女。可纵然那些女子言行更放浪、衣着更暴露,可他一向都不为所动。 但此时此刻,骤然间看见平阳公主一身纱衣,随意坐在凉亭石凳上的模样,沈孝不知怎得,忽然觉得有些……晕…… 头顶的太阳愈发炙热,眼前忽黑忽白,恍惚间面前出现了三年前自己被逼着侍寝的画面——满床红帐,美人如玉…… 沈孝咬紧牙关,想要将思绪拉回来,可忽然觉得唇上湿哒哒一篇,他伸手一摸,却看到满手的血。 鼻血。 “咣几”。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晕在了李述面前。 李述:“……” 她心里正琢磨着怎么赶紧把沈孝赶走,最好让他彻底打消了从她手上征粮的妄想。谁知道沈孝以不变应万变,直接来了个五体投地的见面礼。 沈大人真是……好客气啊。 凉亭上顿时一片忙乱,红螺连忙叫一个手脚麻利的小黄门去请医官过来。 沈大人别是死了吧? 红螺一下子就慌了,他要是死在了府上,公主可是有口难辩。平阳公主谋杀朝廷命官,真是年度好消息。 红螺慌张张地看向李述,李述脸色也变了变,连忙蹲下身子,伸手探向他鼻端。 呼,还活着。 李述放了心,见沈孝面色潮红,鼻血横流,估摸着他是晒太阳太久了,中暑了。她吩咐道,“把他抬去客房躺着,房间里多摆几个冰盆。” 这算什么事,一句正事还没说呢,自己反倒要腾间客房来帮他治病,他沈孝今天莫不是专门来碰瓷的。 * 沈孝猛然睁开了眼。 他记得自己方才明明是晕倒了的,可此时他却好端端地站着,面前依旧是那座凉亭,凉亭前是波光粼粼的湖泊,微风吹过,吹起凉亭四角悬着的纱幔,露出里面一个素白纱衣的人影。 那人坐在石凳上,单手斜支在桌上,撑着额头似是睡着了。 这里是平阳公主接见他的凉亭,沈孝确凿无疑地想,可为什么周围没有人,那些侍卫、黄门、侍女,都去哪儿了。 怎么就只剩下凉亭里的那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桌旁。 他俯下身子,看到那人已经睡熟了。素白纱衣从她肩头掉落,半敞半掩地露出玉质般莹润的肩头。 透过她的肩头,沈孝看到她胸前遮挡的诃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呼吸落下去时,诃子没有那样服帖,便与胸前有了一道空隙。 倘若目光可以流动,那么便能随着那道缝隙往下探寻。 沈孝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忽然间那人睁开了眼,冷淡而通透的目光抬起来,直直望着他,“沈孝,你在干什么?” 是她惯有的淡漠语气。 沈孝猛然回过了神,连连后退几步,“我……我……微臣……” 结巴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像样的话,“禀公主,下官没有……没做什么。” 平阳公主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眼睛微眯,怀疑地看着沈孝。 她好似没有察觉到,自己刚睡起来,此时的模样着实不算是端方。 发丝有些乱,肩头的纱衣亦散开了,沿着双臂无知无觉地滑到了地上。于是在沈孝面前,她此时便只剩了一件裹胸的诃子,及下身一件盖过脚面的长裙。 无论是诃子还是长裙,皆因方睡起的缘故,显得松散散的,仿佛……仿佛随手一扯便能扯掉。 这念头在沈孝心里一起,忽然就如着了魔一般生根发芽。 隔着几步远,沈孝将她从头到尾地看在眼里。 他以为她永远是满头钗环闪耀、一身华服端方、高高在上,冷淡矜骄的模样。那样的她就仿佛高坐在万层台阶之上,永远永远都触碰不到。 可她原来不是那样的。她也有如今这样素衣单薄的模样,原来不戴钗环、不穿华服,她看起来竟有些……瘦弱。 这豪奢府邸,亭台楼阁绵延不断,她此时站在其中,像是误入了宝藏之地的稚儿,好似拥有了一切,但其实又对这一切格格不入。 沈孝恍惚之间,竟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她可怜什么呢,她明明什么都有,权力、财富、地位,她什么都有。可是她还是一副不痛快的模样,七情六欲都进不到心里去。 他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想,不知她抱起来是什么滋味。 于是他便走上了前去,一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25.第 25 章 沈孝看着李述裸露的肩头,想, 不知她抱起来是什么滋味。 于是他便走上了前去, 一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出乎沈孝意料的是,原来她触起来并不柔软, 不知是不是穿得单薄的缘故, 她的皮肤上带着些许凉意,但又带着几分润泽。这种触感奇怪且矛盾,就仿佛她被抱住的时候, 又想把人赶走,又想把人留下,是一种疏离而谨慎的模样。 怀里的人懵了一下,然后立刻伸手将他推开,她一张素白的脸因生气而微微泛红, 冷声道,“沈孝,你大胆!” 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虽然衣裳不同, 可还是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于是沈孝刚升起来的那股、觉得她可怜的情绪便荡然无踪了。 他看着她那张冷淡而高傲的脸, 心里忽然冒起了一股火。他突然问了一句,“为什么?” 李述皱了皱眉,“什么为什么?” 沈孝盯着她, 仿佛要将她盯出个窟窿,“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三年前你戏耍于我, 不久前你又冷眼看着康宁长公主戏耍于我。” 他嗓子沉了下去, “为什么?” 那股不平之气一直在沈孝的胸腔里憋着, 从三年前一直憋到了今天。 他不是圣人,许多次寒窗苦读的夜里,他也有过想要放弃的时刻。可每次闭上眼,平阳公主那双冷淡而倨傲的眼睛就在他面前——他憋着一股气,想一直往上爬。爬到把她也踩到脚下的那一天,然后俯视着她,说,不用靠你赐官,我也能爬上来。 然后再冷眼质问她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样对他。戏耍他。侮辱他。 他那时不过只是想求一个官罢了,她若是不愿,可以赶他走。可不该在他放弃一切尊严之后,以一种戏谑的态度再把他一脚踹下去。 她不该那样对他。 李述闻言,却一点没有后悔的模样,她嗤笑一声,“为什么?世间事哪有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比你地位高,所以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微微仰着下巴,“你若不服,那便等到有一天将我踩在脚下的时候,再来报复我。” 她是一副高傲的表情,但因为衣衫不整的原因,那双眼睛反而透着一股挑衅意味。明明是很瘦弱的,偏又做出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像是等着惹怒别人,然后被人摧毁。 沈孝陡然便怒了,她这样的态度,可笑他方才还觉得她瘦伶伶的模样看起来可怜。哪里是可怜,分明是可恶。 他靠近了李述,将她逼到了凉亭一角。她退无可退,脊背靠着柱子,因为害怕而微微喘着气,沈孝看到她锁骨微凸,有一种冷淡又脆弱的美感。 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恶意,猛然将她抵在廊柱上。他垂眼看到她纤细的锁骨,目光向下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胸部。 沈孝冷着声音,“那么我现在便想做什么,也就可以做什么。” 李述怔了怔,似是不敢相信这话是沈孝说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处于底层的沈孝,敢对她说这样的话。 她不免有些害怕,却还是勉力装作镇定的样子,仰头同沈孝对视,“沈孝,你若是敢动我一分一毫,日后本宫将你——” 沈孝却只是笑了笑,凑近李述耳畔,轻道,“那就日后再说。” 他根本不必等到将她踩在脚下那一天。 她是女子,他完全可以将她压在身下。 * 李述处理完这两个月堆积的一些事情,日头已经西斜了。 书房里红木桌上堆着小山似的拜帖——她在山里躲了两个月,府里收了无数的拜帖。自三月末征粮开始后,长安城有无数人都想见她。 李述一个都没见,一个都不想见,一个都不能见。 谁知道她的规矩竟然今日叫沈孝给打破了。 不仅是被他打破了,而且是打碎了。沈孝是正午进的府,外头的人不知道他中暑晕倒了,只知道他进府了,且在府上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李述倒不是怕别人说什么男女关系的闲话,她怕的是这背后的政治意味。 她将桌上的拜帖随手一推,皱紧了眉,心情有些烦乱。 三个月前她提出以粮代钱的法子时,本意只是想彻底击败二皇子,巩固太子的地位。可朝局变数太多,征粮这件事如今的走向已经非常复杂了。 按照李述原本的计谋,以粮代钱一事仅仅是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的争斗,朝中官员站两派,要么选太子,要么选二皇子。太子的胜算是很大的。 可她没有料到沈孝为了向上爬,甘愿做二皇子征粮的一柄刀;更没有料到父皇会给沈孝下征粮诏令,亲自支持二皇子征粮。 父皇不满太子的表现,亲自将二皇子撑了起来。 毕竟二皇子征粮,征的是世家的粮,归根结底为了百姓好,而太子阻止征粮,却是为了巩固权力而不顾民间死活。 征粮一事,如今已经演变成了太子和父皇之间的事情。世家大族若是抗拒征粮,那就是和皇上作对;可要是听话交粮,那就是和未来的皇上,太子爷作对。 除了崔进之和郑仆射那种铁杆的太/子/党,没几个世家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交粮还是不交粮,站在皇上这头还是站在太子这头,每个人都在琢磨。 看不清时局的时候,一定要找一个风向标。于是满城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了平阳公主身上。 平阳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之一,可同时她的驸马崔进之又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平阳公主身处皇上与太子的夹缝之间,她会怎么选择? 她怎么选,剩下那些态度不坚定的朝中官员就会怎么选。 可偏偏平阳公主超脱世外,皇上刚介入征粮一事,她就远远地躲到了山里头,想找都找不见。 如今好不容易回府了,可回府第一件事竟然是接见了沈孝,更严重的是,沈孝竟然在平阳公主府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们商量什么商量了这么久?平阳公主这次是不是要站在皇上那头,要给沈孝放粮了? 李述不用想,都知道那些大小世家的眼睛此时都盯着她的府邸。她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被沈孝往死胡同里逼。 沈孝,沈孝!他真是她的克星! 李述猛然从桌后站了起来,冷着脸就往门外走去。 今日就不该让沈孝进府,就该让他晒死在外头! * 小黄门远远见平阳公主从游廊上走了过来,连忙哈着腰小跑过来。李述道,“沈孝呢?” 小黄门回道,“禀公主,医官给他喂了降暑药后,沈大人一直睡着,还没醒来。” 李述抬起下巴指了指客房的门,冷声道,“敲门,把他叫醒。” 小黄门缩了缩脖子,“诶”了一声,跑回去敲门。 “沈大人?” 没反应。 “沈大人?” 还是没反应。 李述走了过来,不耐地推开了小黄门,嗓子里像是含着冰,扬声道,“沈孝!” 还想在她府上赖着过夜不成。 * 屋里沈孝猛然睁开了眼,喘着粗气。为了给他降暑,屋里摆了好几盆冰盆,如今已半化了,房间里十分清凉,可他却出了一身的汗。 他坐了起来,伸手扯了扯衣领发汗,放下手时,目光却落在了上面。 梦境如有实质,依旧残留在他的脑中,与他的手上。 他还记得她触起来是什么感觉。 并不柔软的身体,带着凉意的肌肤,触摸她就像是在触摸一块玉石,看似冷硬,其实有着柔和的内里。 沈孝猛然捏紧了手,双手撑着额头,慢慢将梦境的全部碎片拼凑整齐。 他是不是被人下咒了,怎么就……怎么就能做这种梦! 那种荒唐的梦! 沈孝素来冷静自持,可此时却恨不得一头撞在床柱上。 一定是中暑的原因,他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找了个借口——他中暑前最后一眼看的是她,因此梦见了她,这是非常正常的。 哪怕是梦见了和她……那也是正常的。 他在心里默念了几声,终于冷静了下来。 屋外半天没听到动静,于是含着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沈孝!” 李述的声音传入屋内,仿佛一道闪电般猛然劈在沈孝的头顶,他做贼心虚,径直从床上蹦了起来,生怕李述会读心术,隔着房门都能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一把掀开薄被就要下床,可是—— 沈孝看着床上乱七八糟的一片,自杀的心都有了。他怎么就……怎么就这样了呢! 屋里的响动传到了屋外,小黄门耳朵尖,忙喊了一声,“沈大人是不是已醒了?公主要见你,还请将门打开。” 沈孝一把将被子堆在床上,盖住了满床狼藉,“……是,已醒了。” 夕阳的余晖从屋外投射到屋内,透过紧闭的门,沈孝看到外头走廊上隐隐有个人影,正站在他门外。 素薄纱衣,一双雾蒙蒙的眼泛红,她躺在身下,含着屈辱与恨意盯着他。就像三年之前,他含着屈辱跪在她面前一样。 沈孝忙将脑中形象驱赶出去,听外面小黄门又叫了一声,“沈大人?” 沈孝忙道,“我……刚睡起,不便见人,麻烦请公主稍等。” 门外李述恨不得翻个白眼。 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衣冠不整,他们俩又不是没有坦诚相见过。 她不耐烦地对小黄门挥了挥手,“叫人进去伺候他,赶紧的,本宫不喜欢等人。” 在自己的府上,她反倒还要等别人穿衣洗漱,真是新鲜。 小黄门忙哈了哈腰,小跑到院里叫几个粗使侍女去准备洗漱的东西。 李述抱臂转过身去,靠着廊柱,等着屋里头的沈孝把自己拾掇好。 她一边等沈孝,一边推算今日的事情。 朝中三大势力,无非就是父皇、太子和二皇子。 李述不想投靠二皇子,纵然她昔年和二哥感情甚笃,纵然近几年来父皇对二哥愈来愈看重。 可李述清楚,父皇看重的根本不是二皇子,只是想用二皇子和太子争斗。 太子在东宫的位置上待了十年之久,半个朝堂的世家大族都聚在他麾下,父皇老了,这几年愈发控制不住他了,只能扶持有野心二皇子来和太子争斗。 二皇子的一切都是父皇给的,一旦父皇要抛弃他,他就会立刻跌入深渊。 这朝堂里磐石般永远不会倒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皇上,一个是未来的皇上。李述只有靠着他们,才不会跌下去。 她最开始从冷宫里往上爬,一边讨好正元帝,一面又在替太子做事,短短几年间青云直上,终于有了今日的地位。 可是她两头都要攀着,受到的压力也比旁人多了一倍。太子要用她,父皇也要用她。以前她还能在两人之间游走,可征粮这件事不行。 父皇和太子拧起来了,她找不到中立的选择。她必须做一个选择。 她今日放沈孝进府,不是因为可怜他,而是因为沈孝捧着父皇的征粮诏。 李述正思索着,忽听身后红螺小小惊呼道,“公主,驸马爷来了。” 李述抬眼一看,见崔进之正从走廊尽头往这边走来。 她皱了皱眉,此时天色尚早,永通渠今日这么闲么,他这么早回来干什么? 自从上次二人闹翻了之后,李述躲到了山里,崔进之忙着督工,二人又是两个月不曾见面。 李述看着他大步走近,发现自己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再没有过去那种惊喜的感觉了。 崔进之似是很急,大步地朝李述走过来。他绷着脸,一脸不悦的模样,一把抓住了李述的胳膊,“为什么沈孝在我们府上?” 没有多余的话,两个月不见,他单刀直入,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李述冷笑了一声,“这是我的府上,不是‘我们’的府上。我想让谁进,谁就可以进。” 崔进之亦不客气,“旁人都可以进,就是沈孝不能进!” 他冷脸转过头去,对身后的侍从道,“撞门,把里头的人给我扔出府!” 他身后是七八个侍从,闻言就往客房门口冲过去,红螺被他们挤在一旁。 “都给我站住!” 李述忽然扬声喊道,“这是本宫的府邸,谁敢动本宫的人!” 崔进之骤然捏紧了手,狠狠掐着李述的小臂,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掐碎一般。 她的人? 李述被他捏的生疼,使劲地挣扎想要抽出手臂。崔进之一晃神,叫李述逃了出去。 她后退了一两步,薄纱掩盖下,左臂上赫然一道红印。 崔进之被那道红刺得清醒了过来,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会那样暴怒。他绷着脸摆了摆手,命侍从退下。 他找李述有正事,不想和她正面冲突。 屋里沈孝出了一身冷汗,望着自己身上和床上的狼藉,脑子一片空白。 屋外。 崔进之勉强将心里的火气压了下去,“李述,你不要跟我闹性子,你也犯不着拿沈孝故意气我。” 他沉下嗓子,“我今日不是来跟你谈感情的,我要跟你谈朝事。” “你中午刚在府里见了沈孝,太子下午就听说了这件事,直接把我从永通渠叫回了东宫。太子问我,平阳是不是扛不住压力,要向父皇低头了。” 崔进之看着李述,“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替我答一下。” 李述垂眼看着臂上的红痕慢慢消散了,但她知道第二日会转为淤青。她淡淡道,“我没有。我没有要向谁低头,更没有想给沈孝借粮。” 她垂着眼,不去看崔进之。 面前的人不是崔进之,他只是太子的传声筒而已。她低着头,向太子传递出一种屈服的姿态。 “那你为什么要见沈孝?还让他在你府上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你知道那些犹豫不定的世家会怎么想——平阳公主见了二皇子的人,她可能要放粮了。他们也会跟着放粮的!” 李述解释道,“我没想接见沈孝,只是他在府外一直坚持,赶也赶不走。若是他在我府外出了事——” 面前的“太子”嗤笑了一声,“那就让他出事好了!不过一个八品小官,一点身家背景都没有,值当你这样废心思?” 李述伸出右手,覆盖住了左臂上的红痕。她的声音轻轻的,为自己的行动解释。“父皇支持沈孝征粮,我若是对沈孝做事太绝,父皇会怎么想我?” “那你也不想想太子会怎么想你?!”崔进之骤然提高了声音。 李述闻言,右手一下子捏紧左臂,狠狠箍着那道红痕,一阵疼痛。她忽然笑了笑,抬起目光来看着崔进之。 “太子怎么想我?” 她也拔高了声音,“崔进之,以粮代钱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站在太子那头,为了太子我已经把二哥逼上了绝路。如今就因为我在府里接见了沈孝,太子就认为我背叛了他?” 李述冷笑了一声,“你给我记住,这么些年我是靠着太子上来的,可我不是太子的一条狗,不是太子让我做什么,我就一定要听话地做什么,半分自己的行为都不能有。” 崔进之因李述骤然而起的怒意楞了一下,他能感受到李述对太子似有怨言,可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心里浮现出一个猜测——李述在征粮这件事上,可能会偏向皇上,而非偏向太子。 他不允许李述和他阵线不同。 “没有人说你是太子的走狗。李述,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我和太子休戚与共,利益相关,帮太子就是在帮我们——” “——那是你,不是我!” 李述打断了崔进之的话, “帮太子就是在帮你,不是在帮我。崔进之,你似乎忘了,除了太子,我还受着父皇的制约。我有今天的地位,一半是靠着太子撑起来,一半是靠着父皇的恩宠。当初沈孝封官一事,太子要压低沈孝的官,父皇又想给他高官做,我在父皇和太子的夹缝里,一边都不能得罪。 几个月过去了,如今在征粮这件事上,我也站在父皇和太子的夹缝里。” 李述的目光骤然尖锐起来,“崔进之,你知道站在夹缝里是什么感受吗?左边是刀光剑影,右边也是刀光剑影,一刻都不敢放松,一边也不敢得罪。” “你开口闭口都是太子,拼了命地想把我拉到那边去,可我到了太子那边,父皇又会怎么想我?崔进之,我没有那么果断,能彻底抛弃父皇,永远站在太子那头。我在尽我自己的力量权衡着,尽我自己的力量帮助太子。” 她偏过目光,声音轻轻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替我着想一下,想一下我的难处。” 崔进之怔了怔,看着李述瘦削的模样,“你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谋划,这没关系。可你的筹谋不能和太子相抵触。” 他知道李述吃软不吃硬,尽量让声音软下来,“征粮这件事,谁都没想到父皇会那么果断地站在二皇子那头。如今虽然沈孝还有二十万石粮没有征上来,可你我都知道,长安城有多少墙头草,摇摆不定,一会儿怕太子,一会儿又怕皇上,他们指不定会在最后关头一股脑地把粮交上去。到那时候,二皇子还在朝中蹦跶,甚至因为征粮有功会更上一层楼,更加威胁太子。” 崔进之伸手握住了李述的双肩,低下头道,“今天下午你前脚刚让沈孝进府,后脚就有人慌了,连忙捐了几千石粮过去。雀奴,征粮一事你是关键,你……不能行差踏错,否则太子、还有我,该怎么办。” 崔进之握着她的肩,将朝政时局掰开揉碎了给她字字句句地讲明白。 李述晃了晃神,犹记得那年她还不受宠的时候,宫里没有人看得起她,唯有崔家三郎愿意在她身边,教她看书识字,教她政治道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帮她,只知道他是全皇宫里,唯一一个会对她好的人。他对她好,不求任何回报。 那年他穿一身华贵的衣裳,随意地坐在荒僻宫殿外落满了灰尘的台阶上,他偏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问,“我方才讲的,你听懂了没。”李述仰望着他,点了点头。 崔进之见李述不说话,但态度却已软了下来,微微叹了一口气,“太子拼了命都要把二皇子踹下去,征粮这件事他不能输。若是太子失势了,你我都没有好日子过。你和皇上、和太子的关系比任何人都紧密,所有人都在猜你怎么做。你稍微动一下,对朝局的影响不是一分两分。” 李述回过神来,像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一样,对崔进之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没有想背叛太子,我也不会给沈孝借粮。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做得圆滑一点,不想彻底得罪父皇。” 崔进之伸出手来,迟疑了片刻,轻揉了揉李述的后脑勺,就像从前鼓励她时的那样。李述没有避开他。 崔进之道,“让沈孝开门吧。” 崔进之的随从刚被吼了,这会儿不敢再肆意妄为,李述对小黄门挥了挥手,小黄门连忙哈着腰又去敲门。 “沈大人?” 忽听屋里一阵唰唰的水声,接着是“苍啷啷”的声音,似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可依旧没人来应门,小黄门看着李述,李述也不知道沈孝到底要干什么? 他征不到粮,所以不准备走了,决定在她府里生根发芽吗? 侍从们得了令,正要上前准备撞门的时候,门忽然从里头打开了。 沈孝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水,落汤鸡般地站在门后,从前襟到下摆,浑身都湿透了。 他身后满地水渍,床上似乎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房间里几个冰盆此时都空了。 李述皱了皱眉。 沈孝这是干了什么?闲着没事在她府上还洗了个凉水澡?真是好兴致。 崔进之看见屋里狼藉也怔了怔,但很快就冷了声色,一副官场模样,“沈大人怎得如此狼狈,下人招待不周吗?” 沈孝对崔进之作揖,“不是,下官……下官不慎打翻了水盆,崔侍郎见笑了。” 他抬眼,看到平阳公主依旧穿着那身家常的素薄纱衣,她抱臂站着,脸色冷淡,锁骨微凸,与他梦里的行状一模一样。 唯一不一样的,是她身旁早有别人站着。 崔进之看到沈孝的目光落在李述身上,目光一冷,向前行了半步,遮住了李述半个身子。 然后冷道,“既然沈大人身体无碍,时辰也不早了,若无要事……请回吧。至于征粮一事,不瞒沈大人,我与雀奴确实想给沈大人借粮,只是这两个月来,户部给永通渠的粮断断续续的,难免有断粮的时候,我们只能拿自家的粮食填补空档。” 崔进之笑道,“府上实在是没粮了。” 李述听着崔进之信口胡扯。 谁知道沈孝听了这明显的谎话,竟也不争辩,沉默了片刻,末了“嗯”了一声。 李述微皱了皱眉,觉得沈孝……不太正常。 这位仁兄可是能在太阳下晒半晌,就为了逼她见一面的人。好不容易进府了,一句征粮的话还没提,就像落汤鸡一样走了。 沈大人中了个暑,是不是将脑子烧坏了。 不过他不提,李述也松了一口气,不然还要和他扯半天。 李述看沈孝浑身都往下滴水,忽然道,“红螺,去取身驸马的衣裳来。” 隔着崔进之的肩膀,李述看了沈孝一眼,“换身干衣再走吧。” 谁知崔进之闻言立刻便冷了脸,“我没有多余的衣裳。” 李述看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他的想法,“最近府上新做了夏衣,本要给你送到永通渠去的。只是我想着青萝那边应该给你准备了不少……” 她笑了笑,偏要和崔进之作对,转头对红螺道,“取一件来。” 崔进之哑口无言。 沈孝湿哒哒地站着,看到平阳公主说起“青萝”这个名字时,有别样的情绪。 红螺抱了件夏衣过来,沈孝换衣的空档,李述和崔进之在廊外站着。 沉默了片刻后,崔进之忽然道,“府里的夏衣我都有穿。” 李述冷淡地“哦”了一声。 崔进之还想说什么,可身后的门已打开了。沈孝抱着自己湿哒哒的官袍,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鸦青色带暗纹的衣裳,眉目深邃,看了看李述,然后很快收回目光。夕阳余晖下,他身上有一种并不温和的沉静。像深潭水,像深山木,带着一种看不透的沉默。 是与崔进之截然不同的气质。 崔进之惯穿浅色衣,因此红螺专门挑了一件深色的衣服给沈孝,就是怕他抢了驸马爷的心头好。 他抱着官袍,不便作揖,便对李述和崔进之点了点头,“今日……给公主添麻烦了。”然后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往府外走去。 脊背绷的笔直。 沿着回廊拐了个弯,直到确定李述再也看不见自己后,沈孝才放松了下来,叹了口气。 他今日算是白费了,原本是想劝她借粮的,可自己做出那等丢人的事情后,他实在无法和李述面对面地交谈。生怕她看出一点异样。 * 崔进之站在李述身边,看着沈孝穿着他的衣裳走远了。他只觉得沈孝抢了他的东西,哪怕那是他平日里不珍视的东西。 他终究是没憋住,带了几分瓮声瓮气,“那件衣服我挺喜欢的。” “哦……”李述冷淡淡,“我记得你不喜欢穿深色衣。” “可那件我喜欢。” 李述翻了个白眼,不想和崔进之讨论衣裳的问题。 很幼稚。 她道,“我不是想给他借衣服,只是他湿哒哒从我府上走出去,旁人都以为我故意为难他,泼了他一盆水。沈孝是替父皇来征粮的,我可以找尽借口不给他放粮,可我不能那样待他。” 李述微叹了口气,“传到父皇耳里,他会以为我和他离心了。” 在夹缝里如履薄冰是什么感受,崔进之体会不到,也不会替她感同身受。 昔年他教她时,说在朝中做事,第一要务便是谨慎,如今她在夹缝之中学会了谨慎,可他站在夹缝之外的坦途上,质问她为什么这样胆怯。 他好像看不到她身侧都是万丈深渊。 崔进之闻言,知道李述只是出于政治考量而给沈孝借衣,这才高兴了一点。 他笑了笑,凤眼似是多情,“雀奴,”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抓住了李述的小臂,“时辰晚了,我们去吃饭吧。” 可李述却立刻将他的手拨开,她似是避之不及地后退了一步,看了崔进之一眼,眼里不带任何感情。 “我不饿……我先回房去了。” 说罢转身就走,留下崔进之一个人,伸出去的手空落落的。 “雀奴。” 他忽然叫了一声,可是李述没有听到,她沿着抄手游廊越走越远了。 * 沈孝跟着小黄门走过湖畔,马上就要出外院了,小黄门看他一直抱着湿衣,好心道,“奴才给你拿衣裳吧。” 谁知沈孝连忙道,“不必了。” 小黄门腹诽了一下,不就一件衣裳么,沈大人反应这么激烈干嘛呀。他长得像偷衣裳的贼么。 二人对话间停了片刻,正要继续前行,沈孝忽然看到湖泊对面,李述慢慢地走进了凉亭。隔得太远,他只能看到她的轮廓。 雀奴…… 他想到崔进之刚才这样叫她。原来她的小字是这个。 旁边的小黄门催了一下,沈孝收回目光,继续往府外走去。 * “雀奴。” 李述站在凉亭的栏杆处,想起崔进之方才是这么叫她的。 这个名字是她母亲起的,因为冷宫院子里经常会跑来一些小麻雀,李述没有玩伴,只能和它们玩。 他高兴的时候、求助于她的时候,就会叫她的小字。其他时候都是叫她的名字。 今天这一声“雀奴”又是她用什么换回来的?哦,是因为她听了他的话,依旧站在太子那头。 她想要得到一些温情,总是要先付出一些什么。就像是等价交换一样。 李述抬眼,看着湖对面沈孝的背影越来越远。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沈孝很像,他为了做官,为了权力与野心,可以用自己身上的很多东西来交换——譬如身体,譬如头脑,譬如性命。 他肃冷的好像一柄刀,无论被谁利用都好,无论有没有被砍出缺口都好。只要有人愿意利用他,那他就可以抓住机会往上爬。 李述靠着柱子,心想,他被人利用的时候,会不会也很难受呢。 26.第 26 章 自那日在府上中暑之后,沈孝消停了一两天, 没有再来平阳公主府上说什么征粮的事情。 但也顶多消停了一两天, 第三日的时候门房又来报,说沈大人又要求见公主。 李述托病不出门, 那几日崔进之在府上, 便一直是他出去交涉。崔进之态度强硬,说不借就是不借。 转眼就到了六月初八,这一日是皇后的生辰, 马虎不得,一大早李述便起床梳妆,出门时崔进之亦刚到影壁。二人没有什么多余的话,李述乘车,崔进之纵马, 一路往宫城行去。 到丹凤门后下车,宫女太监都在这儿候着,周遭不少马车, 都是各个世家的。安乐公主比李述晚到半步, 驸马杨方小心地扶着她下车,却被安乐不耐烦地甩掉了手。 李述瞧了过去,杨方则略带羞赧地对她笑了笑。他似是想要走过来打个招呼, 但安乐远远地瞪了李述一眼,自己闷头往后宫方向走去了。 杨方便连忙跟着她。 崔进之站在李述身边, 带着几分不满, “安乐公主这么多年了, 怎么还是这一副骄纵的性子。” 安乐公主自小受宠,做事随心所欲,小时候没少欺负李述。十五岁那年崔进之进宫做伴读,与后宫诸位皇子公主均来往密切。尤其是安乐经常常缠着他,他便是那时候认识李述的。 一个小黄门上前来行礼,带着他们往中宫方向走。李述道,“她再骄纵都有人宠着。” 她没给人说过,她一直都很羡慕安乐。 崔进之闻言停了停脚,刚想说什么,忽听身后有人道,“平阳公主!”李述转身一看,知道是含元殿跑腿的小黄门。 小黄门长得讨喜,笑道,“给公主请安。” 李述微点了点头,听小黄门又道,“公主倒有两个多月没进宫了,陛下念叨了公主好几回,今儿个公主好不容易进宫了……” 李述闻言,和崔进之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神色。崔进之微皱着眉。 中午就要开宫宴了,到那时陛下不就能见着李述了。非要这会儿召她过去?分明是有什么话要私下嘱咐。 李述亦想到了,对小黄门笑道,“我也一直惦记着父皇,在千福寺时日日都替父皇抄经祈福。既如此,还请公公带路。” 她看了崔进之一眼,“你先去吧,等我见过父皇再找你。” 崔进之点了点头,目送她走远了。 * 李述进含元殿的时候,父皇正在左侧明间里看折子,李述屈膝行礼,正元帝从折子里抬起头来,“这两个月都去哪儿了?把父皇都忘在脑后了。” 声音虽威严,语气却带着笑。像是寻常人家里,父亲对子女那般,又严肃又疼爱的模样。 李述闻言笑了笑,带着些许小女儿的姿态,“父皇恕罪。” 她走上前去,见正元帝正在批折子,便走到书桌一侧,轻撩起宽袖替他磨墨。 “母亲去世整十年,我想着今年该多祈福些时日,因此去千福寺念了两个月的佛。” 正元帝听了却不太赞同的模样,“你要是想祈福,在大慈恩寺就可以。何必专门跑到城外去。” 李述执墨的手顿了顿,“千福寺清净,母亲喜欢。” 其实她也不知道母亲喜欢清净还是热闹,她从有记忆起就在荒僻的宫殿里,那里安静极了。她们并没有选择清净或者热闹的权力。 千福寺是李述自己出钱建造的,佛寺不对外开放,只供着母亲一人。大慈恩寺虽佛法盛名,到底是大寺,人太多了,祭奠起来不诚心。 正元帝闻言“嗯”了一声,不怎么关心的模样。 平阳的母亲长什么模样,他完全不记得了,那个女人也许曾经在他脑海里留存过一夜,但很快就消散。 后宫里女人很多,女人生的子女也多,人太多了便不值钱了。不被重视的人像是野草一样,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都不会入别人的眼。 正元帝继续看折子,宫殿里一时只剩李述磨墨的声音。于安静中各自酝酿着不同的打算。 静默了一炷香的时间,正元帝忽然放下折子问道,“朕听说你和户部的提举沈孝走得近?” 李述手一抖,手里的墨汁差点溅出去。 什么叫她和沈孝走得近。她还当父皇知道自己召沈孝做面首的私事。 旋即便缓过神来,知道父皇指的不是私事。 沈孝为征粮跑遍了长安城的每一户朱门,这几日他一直在自己的府外徘徊。父皇问的是这个。 李述敛神笑道,“儿臣和沈大人没什么交情。就是前几日他忽然来拜访儿臣,说是要替户部征粮。” “儿臣知道灾情严重,倒是想给沈大人借粮,可父皇知道,驸马督工永通渠,这几个月没少拿府上的粮食补永通渠的亏空。儿臣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 正元帝沉默了片刻,见李述不上道,脸色慢慢沉了下去。“雀奴,你知道这旱情还要持续多久么?” 他挥了挥手,叫所有人都退下。 含元殿的大门悄然关闭。 正元帝道,“钦天监的人推算过,旱情怕是要持续到八/九月份。” 他叹了一口气,带了几分无奈,“这话朕没跟谁提起过,今日跟你交了底了。” 李述垂着眼,不说话。 正元帝见李述不接话茬,不免皱了皱眉,“雀奴,你说怎么办?” 李述回道,“往年无论旱涝蝗灾,都是户部出面赈灾。今年也不例外。” 她回答地避重就轻。 正元帝自然知道户部赈灾,他不是让李述说这个。他皱了皱眉,还是决定把话挑明了,不然雀奴嘴利,只怕能和他绕一天的弯子。 “你是不知道,你二哥天天跟朕哭穷。朕叫他缠得烦,昨日刚骂了他一通,朕把他分到户部去,他反而跟朕哭穷,那其他五部岂不是要饿死了。可朕一查账本,才发现户部的存粮是真的快断了。怨不得你二哥这几个月来着急上火。” 李述心想,二哥要是不着急不上火,自己那“以粮代钱”的谋划不就白出了。 正元帝叹道,“这里没外人,朕也不和你绕弯子了。沈孝征粮,是替户部征粮,也就是为了赈灾征粮。可三十万石粮食的缺口,他捧着朕的诏令却只征了十万石,剩下的二十万石怎么办?” “雀奴,”正元帝看着李述,“朕要你主动给他借些粮。” 正元帝今日召见李述,不为别的,什么多日不见甚是想念都是托辞。 他真正想说的只有这一句话。 他道,“你若是都借粮了,旁人也自然要跟风借粮,户部的问题就算缓解了。” 他见李述沉默地站着,软了声色叹道,“若是有法子,朕也不会让你借粮。可你在诸位公主中食邑最多,就是借出几万石粮都不影响。” 这句话仿佛戳中了李述的心思,打破了她的沉默,她忽然道,“父皇,儿臣的食邑和安乐妹妹一样。” 她说话的时候,抬起眼看着正元帝。正元帝才发现,原来她有一双通透而尖锐的眼,仿佛能直视人心。他从前都没有仔细看过。 正元帝迟疑了片刻,解释道,“你知道安乐,她镇日只知道玩耍,哪里懂这些朝政。” 李述闻言,看了正元帝很久。久到正元帝几乎都想要避开她的目光,李述才移开了眼。 她微微低着头,轻笑了一声。 不是安乐不懂事,只是父皇想保护安乐罢了。 太子在朝中势力坐大,麾下又有无数的世家大族,各个都硬挺着不给借粮。此时谁借了粮,谁就是背叛了太子,就是背叛了那些世家大族。 这般得罪半个朝堂的事情,父皇怎么舍得让安乐去做。 * 含元殿的门槛高,进门出门的时候都要小心,稍不注意就会被绊一下。这不,平阳公主出来的时候就差点被门槛绊倒。一旁守着的刘凑忙扶住了她。 公主偏过脸,对刘凑轻道了一声“多谢公公”。 她面色算不上好。刘凑便忍不住多瞧了一两眼。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异状,平阳公主笑了笑,将一切情绪都掩去,道,“时辰不早,我还要去拜见皇后。” 她沿着朱红长廊走远,不知是不是错觉,刘凑觉得她向来挺直的脊背却有些塌陷。 像是被重担压迫,不知该向哪边屈服。 27.第 27 章 李述到了皇后宫里,侍女引着她进了殿门, 拐进明间。 罗汉榻上坐着一位四十出头的妇人, 朱红华服,九尾凤簪, 这便是皇后了。皇后旁边紧挨着安乐公主, 安乐一边说什么一边笑着,满是小女儿姿态。 满堂都是人,皇子皇子妃、公主驸马, 另有许多命妇小姐,笑着看安乐公主撒娇。金城公主也在,只是缩在后头人堆里不起眼。 李述进屋时草草扫了一眼,金城公主朝她怯怯地笑了笑,李述对她淡淡点了点头。 末了她皱了皱眉。 怎么不见崔进之。 皇后见李述来了, 对安乐那种慈爱的模样便消失了,虽仍是笑着的,只是笑得客气, “平阳来了, 来,快坐。你父皇也真是的,这大热天, 偏把你叫到含元殿去,有什么话不能待会儿宫宴上说。” 这话听着像是抱怨父皇大热天不知道疼人, 但细品起来, 总能咂摸出些许话外的意思。 李述笑着回道, “儿臣两个月不曾进宫,父皇专门把儿臣叫过去训了一顿,说儿臣只顾玩耍,倒是忘了他了。” 安乐靠着皇后,闻言轻哼了一声。父皇就该训平阳呢,好好训训她。让平阳总是抢她的父皇母后还有太子哥哥。 旁人没听见,可皇后和一旁站着的杨方听得清楚。皇后轻拍了拍安乐的背,让安乐别这么肆意妄为。 皇后虽也一向不喜欢正元帝看重平阳,但后宫都讲究个面子情,心里不管怎么想,脸上都要笑着。 说起来其实皇后也不是不喜欢平阳,她对庶出的公主都是一个态度——既然没身份,就该在后宫静静待着,别出来乱晃,碍人的眼。 安乐叫皇后暗自训了,撅了撅嘴,抬头又见旁边站着的杨方正对李述笑,笑容里带着抱歉,似是在对安乐方才的行为致歉。 李述也回以淡笑。 安乐登时就不乐意了。抢了崔进之还不够,还想抢杨方不成。安乐立刻就瞪了李述一眼。 李述别过眼,今日懒得理安乐。 她叫安乐三天两头地瞪,早都习惯了。安乐那个脑袋瓜又想不出什么法子对付她,也就只能不疼不痒地瞪瞪她了。 太子见李述进来时左右瞧了一遭,知道她在找崔进之,解释道,“永通渠那头有点急事,他赶回去处理了。我让他快去快回,应当赶得上待会儿的宫宴。” 李述闻言点了点头。 太子妃同太子对视了一眼,走过来拉着李述的手,“不就一会儿不见么,你还到处找他。你们感情可真好。” 李述客气地笑了笑,将手从太子妃手里抽了出来。她心里装着父皇说的事,此时不大想摆什么虚情假意的寒暄。 安乐听得眼睛都瞪圆了。 太子妃知道她的心病,这么多年来她就是放不下崔进之。向来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崔进之和李述的关系,可这会儿太子妃反倒恭维起李述了。 这是凭什么?就像故意讨好李述似的。 在屋里待了片刻,李述觉得有些气闷,寻了个借口出门。刚站在廊上透了会气,便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述不必回头,知道是太子跟来了。 她心里微叹一声。 太子走近了,“平阳,父皇刚找你做什么?” 真是时时刻刻不能让她安歇。 李述将脸上烦躁掩去,默了片刻,知道自己瞒也是无用的,瞒着反而会让太子更起疑心,还不如说实话。 “二哥还差二十万石粮食,父皇想让我主动给他放些粮。” 太子闻言冷笑了一声,“父皇还真是疼老二!” 他明明才是嫡长子,凭什么父皇这几年偏要扶持老二跟他对着干。不过一个庶子,有什么资格跟他争。 太子怒了片刻,没什么好声色地问道,“那你怎么回的?” 他此时不是人前那幅仁君模样,盯着李述,在急迫之余带了分不耐烦。 就仿佛对一个下人奴才一般。 李述听出来了太子的语气。 这才是真正的太子,什么仁君什么宽厚,都是摆出去装样子的。他从来没学着去尊重她。 可那又怎么样。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她是攀着他有了今天的地位。 李述将不满咽了下去,“我没答应父皇放粮的事情。” 太子怀疑地看了李述一眼,似有些不信。 前几日平阳刚从山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在府里见了沈孝。太子当时便一惊,觉得平阳怕是要和自己离心。后来还是崔进之打了包票,太子才勉强放了心。 平阳这几年翅膀越来越硬了,太子对她有些不放心。 她早年又听话又聪明,没少替自己出主意,投桃报李,太子也相应地把平阳捧了起来。 可这几年平阳却慢慢有了自己的小算盘,如今连太子都看不懂她了。幸好还有崔进之,崔进之对平阳的影响很大,太子要让平阳做什么事,通过崔进之去传话,八/九成都能成功。 昔年平阳刚从安乐手上把崔进之抢过去,太子还不高兴,明着暗着没少替安乐出气。如今看来这门婚事倒是个好事,若是没了崔进之,怕是他如今也笼络不住平阳了。 正说着话,皇后身边的小黄门来叫,说是宫宴要开了,圣上马上要到。于是二人连忙回去。 众人刚落座,正元帝就到了,坐在上首往下扫了一眼,见李述一个人坐着,皱了皱眉,“崔进之呢?” 太子忙站起来回道,“永通渠出了点事,他赶回去处理了。” 正元帝:“永通渠?” 太子瞟了下首的李炎一眼,冷哼一声,“那还得问二弟,户部这几日又给永通渠断粮了,没粮吃自然要闹事。” 李炎闻言忙站了起来,对正元帝道,“儿臣今日刚筹措了一笔粮食,下午就派人给永通渠送去。” 说着他面露为难之色,“不瞒父皇,为了不断永通渠的粮,户部如今都被掏空了。父皇之前不是下了征粮诏,可户部的人捧着诏令,却没征来多少粮……” 李炎瞧了李述一眼,“这几日户部有人去平阳妹妹府上拜访,本想从平阳妹妹那儿讨点粮出来,只是却吃了个闭门羹。” 场上目光一时都落在李述身上。 李述执酒杯的手一顿,慢慢将酒杯放了回去。 目光如有重量,从四面八方压在李述身上。父皇的逼迫,太子的威胁,二哥的不满,还有多少王公贵族、世家大族的窥探……全都压在她身上,将她困在座位上,根本都动弹不得。 左右支绌,前后皆困。她一个人坐在喧哗的宫宴上,周遭都是人,可只是觉得孤立无援。 头一次,李述希望崔进之能在她身边。哪怕不说任何话,只是坐在她身边都是好的。她就能从他身上吸取力量。 可他此刻没有。 只能靠她自己。 李述捏紧了手里的酒杯,指尖泛起了白。默了半晌,她强打起精神,笑了笑,“二哥知道我,我向来畏暑,天气一热就不大舒服。这几日都没看拜帖,都是驸马替我打点。” 李述将皮球踢到了崔进之身上,也就是踢到了太子身上。 太子一滞,没想到平阳这回倒是不替他挡着了。他愈发觉得李述和他如今离心了。 不成,待会儿崔进之从永通渠回来,一定要让他去劝劝平阳。一定不能让平阳站到父皇那头去。 太子没法子,只得回答这个问题。他看向二皇子,语气几分不耐烦,“崔进之忙着督工永通渠,哪儿有时间见你们户部的人。” 正元帝闻言看了看太子,目光中似有不满。 宫宴上凝滞着,都知道唇枪舌战下藏着刀光剑影,各个都不敢说话。 唯有安乐听了个半懂不懂,她看了看父皇,又瞧了瞧太子哥哥,末了又扭头看了看下首的李述。 怎么忽然都不说话了。 她疑惑地看向身旁的杨方,杨方轻对她摇了摇头,让她不要乱动。 皇后似嗔似笑,“好了好了,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个饭,你们倒好,又说起朝堂上的事儿了。” 凝滞的气氛这才稍有缓解,皇后和太子妃说了几句家常话,将这件事岔了过去。 宫宴跟往常一样无聊,无非就是众人捡好听的话对皇后说。李述的心思不在这上头,一晃神席宴已撤了,外头戏台班子搭好了,要去听戏。 李述有些透不过气,本想自己清净片刻,可太子妃却连忙过来搀着李述的臂弯,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带着她往戏台子那边走。 “平阳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太好。今天怪热的,是不是畏暑?” 她忙吩咐身边的侍女,“快去给平阳公主端碗莲子汤来。”她转过头来对李述道,“昨日刚摘的莲子,最是解暑。” 李述叫她搀着,想推开又没法推开。 安乐本站在李述旁边,还以为太子妃是过来找她的,刚摆了个笑脸,没想到太子妃竟直奔李述去了。 凭什么,今日怎么人人都盯着平阳瞧,把她忽视了。 安乐一跺脚,气哼哼地走了。 太子妃将李述拉到了戏台上,挨着皇后坐了下来。看戏的间隙,皇后忽然道,“我记得你母亲去了十年了。” 李述一愣,没想到皇后竟记得。“是,十年了。” 皇后叹道,“她有生育之功,这些年倒是忘了她了。改日我给陛下提一句,死者为大,该给她提提位份。” 今日李述头一次感到惊喜,“多谢皇后。” 母亲生前一直盼着这件事。 身旁的太子妃见李述高兴,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 李述这才省过来,这原不是皇后的主意,想必是太子的主意。太子怕她站到父皇那头,要给她点甜头尝尝。 众人见皇后对平阳公主忽然热切起来,便都来同李述说话,安乐坐在一旁自觉受了冷落,咬了咬唇,悄么声地跑开了。这会儿子大家都围着李述,没人注意到她。 待看完一整场谈容娘,太子妃起身更衣,李述终于寻了个机会出来透气。刚走进御花园的假山堆里,忽听外头小径上传来一阵疾走,接着是安乐公主怒冲冲的声音,“不要你管,我要回府!” “安乐,站住!” 太子在后头喊住了安乐,“今日是母后的生辰,你这是要干什么?宫宴还没完就要离席?叫母后怎么想!” 安乐却喊道,“她是平阳的母后,不是我的母后!还有你,你也是平阳的哥哥,不是我的哥哥!父皇也是平阳的父皇,不是我的!” 太子:“你这是什么话!” 安乐简直带了一万分的委屈,“凭什么你们今日都对平阳好,父皇要单独找她,母后也跟她说话,嫂嫂也跟她亲热。你们都不理我,我还待在席宴上做什么?” 头顶上太阳又晒,征粮这件事又不确定李述的态度。太子此刻也有些烦了,难得对安乐摆出一副训斥的面孔,“你看你说的话,哪里像个大人?” 谁知道安乐也不服软,“平阳像大人,你跟她说话去,别管我!” 太子真是要被安乐给气死,这个妹妹真是被纵容坏了,他心情正差,又见周遭无人,便对安乐道:“你跟平阳争风吃醋干什么?她不过就是我养的一条狗,如今她正是有用处的时候,我自然要给她些甜头尝尝。不然怕她不替我办事。” 太子难得对安乐吼了一声,“你怪我们今日宠着平阳,你怎么不想想,你要是有平阳一半的能力,杨方若是有崔进之一半的能力,朝堂上我的助力能增多少?我还用得着去讨好一条走狗!” 28.第 28 章 安乐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种话是太子说出口的。太子哥哥明明……明明素日最疼她了。 他怪她没用, 不能在朝堂上给他添助力。 那他去找平阳做妹妹啊! 安乐眼眶里含着泪, 面前的人太陌生了,她再也不想见他了。 她转过身去就跑, 一边跑眼泪一边落了下来。 太子见状正要去追, 可这时他贴身的小黄门忙赶了过来,“殿下,崔侍郎刚从永通渠回来了。” 太子脚步顿时就停下了。 他转头看了看安乐跑走的方向, 见她身后跟着一串侍女黄门,便收回了目光。 目下安乐不重要,重要的是征粮这件事。他得赶紧去找崔进之。 太子便对小黄门道,“你去找杨方,让他过来劝劝安乐, 别让她乱跑。” 说罢他就匆匆走了。 一切声音远去后,假山里仿佛才有了呼吸声。 红螺终于敢喘气了,有个蚊子一直在她面前晃, 可她连动都不敢动。这会儿太子走了, 她连忙挥了挥手把蚊虫赶走。 太子……太子怎么能这么说公主呢! 红螺连忙看向李述,却见李述只是站着,一动都不动。她目光仿佛失去了焦点, 不知在看向何处。 红螺慌了,连忙搀住李述的手臂。 “公主, 您……” 红螺怕李述听了方才的话想不开, 心里郁结, 也管不了什么规矩,连忙晃了晃李述的胳膊,“公主?” 李述叫她晃得回过神来,她转头看了看红螺,慢慢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红螺一时看不出来她的情绪。 事实上她此时什么情绪都没有,她连愤怒都没有。 她早该想到自己在太子眼里是个什么东西。只是这几年她被身边的财富权力迷了眼,以为自己跟从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以为自己爬了这么高,地位这样尊贵,在别人眼里已经不一样了。他们该重视她了,该看得起她了。 可原来没什么不一样。这么些年过去了,她其实还是那个荒僻宫殿里无人在意的小女孩。 正午的蝉鸣聒噪,愈发趁得周围安静极了。李述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那年她母亲刚去不久,空旷的庭院里,老宫女坐在廊下打盹,她站在高高的门槛上,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长日漫漫,一天的时间那么长,空落落地好像永远都熬不过去。 她从宫殿里悄悄跑了出去,也不知要去哪儿,迷迷瞪瞪地迷了路,最后叫困在御花园的假山石堆里。那个中午那样漫长,她等了好久都没有人经过,最后终于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那个人听见假山里的动静,探头往里一瞧,“嘿,你在这儿蹲着干什么呢。” 他笑得潇洒又明快。 他牵着她,把她带出了假山。带她到不远处山丘上的凉亭上避暑。李述站在凉亭上居高临下,才发现原来困住她的假山不过是小小一堆。 她困在小小一片天地里,最终是他把他带了出来。 李述抬头看着他,认出他是近来刚入宫的伴读,崔国公家的嫡幼子崔三郎。 这么些年过去了,权力与财富都握在掌心,幼年时那种长日漫漫的无助感已经好久不曾感受到,可却在这时忽然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李述握了握掌心,她看似将很多东西抓到了手,可其实手心里什么都没有。 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身边只有崔进之陪着。无论他对她有没有爱情,可他总是陪着她的。 李述闭上了眼,此时忽然很想念他。 * 好容易处理完永通渠的乱子,崔进之快马加鞭赶回了宫里。刚进宫,气还没喘匀,小黄门见了他就凑上来,“驸马爷,您可算回来了,太子有事找您呢!” 小黄门说得急切,崔进之知道肯定不是小事,连汗都顾不得擦,跟着小黄门就往前走。 先去拜见了皇后,皇后跟着众位女眷在听戏。崔进之上前行礼的时候扫了一眼,没看见李述。 也不知道今早父皇私下召她,到底同她说了什么。崔进之总觉得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崔进之给皇后行了礼,“永通渠那头催得紧,今日是母后生辰,我中途离开了,实在是不敬。” 皇后见他额上还薄薄一层汗,难得体贴几分,“你是为正事奔忙,我怎么会怪你。快下去凉快凉快,擦擦汗,天气热,可别中暑了。” 皇后早年其实不大喜欢崔进之,她觉得崔进之没本事。 不过一个浪荡的世家子弟,虽然比别人聪明些,但聪明总是不用在正道上,镇日在外头胡混。这样的浪荡子长安城一抓一大把,没了家族做支撑,他们什么都不是。 因此后来平阳代替安乐嫁给崔进之的时候,皇后还松了一口气。 可皇后到底是看走了眼。 五年前,崔家两个嫡子相继战死南疆,老崔国公一病不起,昔年在长安城跺跺脚都要抖三分的崔家,地位一落千丈。 崔家不是第一个遭遇如此境遇的世家。自正元帝登基以来,已经有好几个世家从权力顶层跌下去了。他们再也没站起来过。 可谁都没想到,那位看似浪荡不着调的崔进之却一夜之间转了性子,以极快的速度接过了家中所有的权势,立刻攀上了太子,硬生生地把崔家的门楣撑了起来。 满朝世家,哪个不是嫡系支系都在朝中做官,叫一声“萧大人”、“郑大人”,小半个朝堂的人都能回头应一声“嗯”。可叫一声“崔大人”,如今只剩了崔进之一个。 崔进之对皇后行了礼就退下了,却不急着去更衣,寻了个没人的凉亭站着凉快了会儿,就见太子从御花园那头走了过来。 太子匆匆走过来,二话不说就先发脾气,“你去给我好好劝劝平阳!” 崔进之这会儿才喘匀了气,见太子劈头盖脸地发脾气,他却也不生气。 太子向来如此,人前装得太仁厚了,人后总要发泄发泄。他跟了太子几年,早都习惯了。 崔进之:“雀奴怎么了?是不是今早陛下叫她过去——” “可不是!”太子打断了他,“你知道父皇叫平阳过去干什么吗?” 太子暴躁地走了一两步,“他让平阳给老二借粮!哼,你看看,父皇可真是疼老二!今日让平阳给老二借粮,明日是不是让我把东宫的位置给他腾出去!” 太子今日憋了一肚子气,偏无处发泄,若是对着李述发脾气,怕李述在征粮这件事上不向着他;对着安乐发火,可安乐脾气比他还要大。此时见了崔进之,这才将今日一肚子火泄了出来。 不管他怎么对崔进之,崔进之是不可能跟他离心的。太子笃定。 崔进之左右环顾了一圈,冷声道,“殿下慎言!这种话日后不可再说!若是被人听了去,传到陛下耳朵里……” 他没再说下去,深深吐出一口郁气。 若是太子再睿智冷静些,他辅佐起来会更轻松,也不至于如今在朝堂上被一个庶出的二皇子打得措手不及。 可太子之所以成为太子,靠的又不是脑子,靠的是皇后的肚皮。 崔进之没得选择。 太子闻言果然恨恨收了声。 崔进之将心头不满收了起来,“那雀奴是怎么回陛下的?” 太子犹带了几分愤愤不平,“她说她没答应父皇。可是我分明觉得平阳态度不坚定。” 崔进之闻言微叹了口气。 她怎么可能坚定的起来,那可是皇上的命令,便是太子站在父皇面前,他也坚定不起来。 雀奴说她没有答应放粮,崔进之就相信她。他从来不怀疑她。 和父皇相抗衡,想必她今日的压力很大,怨不得方才没跟着众人一道听戏。 她压力一大就喜欢一个人躲清静,估摸着这会儿在假山堆里蹲着呢——李述从小就这个毛病,有事没事就往御花园的假山堆里躲,以前崔进之找不见她,十回有九回都能从假山里把她揪出来。 太子道,“你去找平阳,把她给我劝回来,万不能让她在征粮这件事上跟我离心了!” 十足十的命令口吻。 崔进之闻言,也不因太子的语气而恼,只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见崔进之答应,太子这会儿才觉得心里头松快了许多,转头就往戏台子方向走。 很多事他都不用去做,只要把崔进之找过来,跟他说一声就行了。崔进之能替他做成很多事,好用得很。 * 跟太子说罢一番话,崔进之背上余汗仍未消散,可他也没工夫凉快,循着小路就往御花园的假山堆里去了。 她此时想必很无助。他心里想。 劝她别背叛太子反而是次要的,找到她陪在她身边才是最主要的。 可绕着假山找了一圈,却没找见人影,崔进之又沿着湖边僻静地方找去,忽听前头传来“噗通”一声,谁把一块石头扔进了湖里,溅了他好几滴水。 崔进之抬眼一瞧,见安乐公主正坐在湖边一块大石头上。一串侍女黄门远远地站着,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生怕公主不高兴,做出什么傻事来。 崔进之正要避开,可安乐已经瞧见了他,圆圆一双眼睛落在他身上。他心中一叹,只能上前去行礼,“见过安乐公主。” 行礼罢直起身子,见安乐眼眶似是红的,大抵是刚哭过。崔进之瞧得真切,嘴上却不说一句关切的话——昔年他和安乐差点成婚,这几年他都在刻意避嫌。 可到底一句话不说也不好,崔进之便道,“不知公主有没有看见平阳,我半天没找见她。” 谁知这句话仿佛点燃了安乐的□□桶,她一下子就怒了,“平阳平阳!你们都在找平阳。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儿?” 可这话说完,眼眶比方才更红,她抱着膝盖蜷坐在大石头上,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副孤零零的模样。 “我讨厌平阳……你不许在我面前提她!” 29.第 29 章 “我讨厌平阳……你不许在我面前提她!” 安乐公主又是生气又是委屈。 崔进之听得无奈。 今日这又是怎么了, 十回宫宴上有九回安乐公主就因为李述闹脾气。开开心心地来,怒气冲冲地走。 李述私下还跟他说过, 说安乐像个河豚一样, 一戳就要炸。 崔进之叹道, “公主何必总是跟平阳过不去。” 崔进之知道李述,她性子冷, 若非安乐主动撩拨,李述一般都懒得理安乐。 她嫌安乐幼稚。 “什么叫我跟她过不去?” 安乐一听更恼了, 红着眼从石头上蹦了下来,“谁稀罕跟她过不去!明明是她惹我, 凭什么你觉得是我跟她过不去?” 崔进之听得忙拱手, “公主息怒, 是臣失言。” 跟安乐没什么好争执的, 就像没必要跟小孩争执一样。争不出个对错。 他急着去找李述, 此时不想跟安乐纠缠过久, 拱了拱手, “臣还有事,先告退了……” 安乐见他果断就要走, 仿佛跟她多呆一刻都是煎熬, 愈发觉得心酸。没忍住, 蹲在地上又开始呜咽,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都喜欢平阳……凭什么?” “她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 崔进之无奈, 转过身子, 见安乐蹲在地上怪可怜的。他亦蹲下道, “公主……你这是什么话,平阳她什么时候抢你的东西了?” 安乐见崔进之回来,抬起脸,脸上犹挂着泪痕,一脸委屈,跟平素里那个嚣张骄纵的公主完全不一样。 “她把父皇抢走了……” 她向崔进之告状。 崔进之:“皇上怎么可能会被她抢走——” “她就是抢走了!” 安乐打断崔进之,“父皇原来最疼爱我了,可今日呢,他都不理我,还把平阳单独叫过去说话。” 崔进之揉了揉眉心,心想你是不知道你父皇跟平阳说了什么。 抱怨的话一出口就止不住,“还有太子哥哥,从前都对我很好的,可今日就是因为平阳,他、他骂我没用……他怪我不如平阳聪明,没法在朝堂上帮他……” 崔进之又腹诽,心想你是不知道你太子哥哥要平阳做什么。 安乐越说越来气,“还有你!她也把你抢走了!” “当初……当初明明是我先喜欢你的,要嫁给你的人也是我,才不是平阳。” 她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五年,但安乐至今都无法释怀。 谁知崔进之闻言却立刻冷了脸,他站起来道,“公主慎言!” 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若是被别人听去了,传到杨方耳朵里,让杨方怎么想!以后还让他们怎么同朝为官?! 幸得此时周遭无人,下人们早被安乐轰地远远的。 但安乐才不管什么慎言不慎言,见崔进之吼她,她登时就不高兴了,腾一下也站了起来,“我不要慎言,这本来就是我的心里话!” “我喜欢你,她把你抢走了,这本来就是事实!她把我身边所有的东西一样一样都抢走了,我讨厌她!” 安乐几乎是尖叫着喊出了这句话。 她就是讨厌李述。 时至今日,她都无法释怀崔进之与李述成亲的事情。 说不清是因为对崔进之的喜欢太过深切,还是对李述的怨念太过强烈。也许这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时间的推移下,让她对崔进之的喜欢越来越深,对李述的怨意也越来越盛。 崔进之是李述从她这里抢走的第一样东西。 那年她十四岁,和崔进之的婚事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只等她及笄就能嫁过去。可一夜之间,父皇忽然就下了旨意,要让平阳公主择日和崔进之完婚。 天翻地覆。 时至今日安乐都不明白李述使了什么手段,好像她勾勾手指,动动嘴皮,就轻轻松松地把崔进之抢了过去。 她好厉害,她也好可怕……安乐明明比她出身高贵,可却在她面前却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一年一年过去了,她先抢了崔进之,又抢了她的父皇母后,抢了太子哥哥,还抢了她的地位。如今说起大邺的公主,第一个想起来的都是平阳,而不是她。 她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抢过去了。 那么总会有一天,李述会把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都抢过去,到那时候,她自己什么都不是了。安乐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于是她每次见到李述的时候,只能摆出一副声色俱厉的模样,恨不得把她立刻赶走。就像是……像是守着最后一点财产的小狗一样,没有反击之力,于是只能装出凶巴巴的样子去吼人。 她讨厌她,害怕她……也嫉妒她。 讨厌她抢她的东西,害怕她抢的东西,也嫉妒她有能力抢她的东西。 这么多年的怨气积攒在心里,安乐咬了咬唇,看着面前的崔进之,冲动之下做了个决定。 她一下子扑进了崔进之怀里,把他紧紧抱住。 她也要把崔进之抢过来,让李述尝尝这是什么滋味。 崔进之没料到安乐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李述可是她的庶姐,算起来他是安乐的姐夫!崔进之就算是再浪荡,都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崔进之连忙伸手就要去推安乐,此时却听身后有人道,“杨驸马?” 声音遥遥地传来过来,崔进之一时没有听真切,那仿佛是李述的声音,可缥缈的……仿佛又不是李述的声音。 他推开安乐,转过身去,见远远的小山丘顶上的凉亭里,隐约有个人影。 从那个角度,湖畔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 杨方刚走进御花园,找了半晌安乐,没找见她在哪儿,正要往湖畔走去,忽听身后遥遥有声音传来。 “杨驸马。” 他转过身去,见远处凉亭上有个人影。 隔得远,他看不清,只是看着那身织金牡丹华服,估摸着那是平阳公主。 李述站在山巅凉亭上,看着杨方往这边走过来。杨方涉阶上来,李述也下了几阶,在山腰处和杨方会和。 站在这里往湖畔看去,视线恰好被假山与树挡住。 ——不知为何,她并不想让杨方看到那些事。 杨方笑了笑,“见过平阳公主,公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杨方相貌并不出众,只能算得上是端方持正,他在礼部行走,主司典乐礼教等事,与人斗心眼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候都钻进故纸堆里。 大抵是礼部与世无争,不磨人,杨方笑起来的时候还带一分少年的青涩。 李述对他回以微笑,“我不喜欢看戏,太闹了,所以一个人到这儿来躲清静。” 杨方闻言就笑了笑。 平阳公主和安乐真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安乐素日是哪里闹腾就往哪里跑。 想起安乐,杨方忙问道,“不知公主有没有看到安乐,她一个人跑出来许久,我半天没寻到她。” 李述的目光落在湖畔,很快收了回来,“我方才倒是没注意。” 她对身旁红螺道,“你下去找找,看安乐公主在不在这儿。” 红螺似有些不大乐意,闻言迟疑了片刻,看了看湖畔,又看了看杨方。 安乐公主明明……和驸马爷在一块呢!公主干嘛替他们瞒着?就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杨驸马,看安乐公主还有什么脸面! 红螺愤愤地想。 李述见红螺不动,冷声催促道,“还不快下去找找。” 红螺闻言只能点头,心知公主是要自己去提醒一下驸马爷和安乐公主,别搂搂抱抱了,该擦眼泪的擦一擦。 杨方对李述道了声谢。 李述道,“不必客气。” 她看了看杨方,忽然道,“你对安乐真好。” 杨方闻言笑了笑,他向来口拙,这样的话也不知该怎么附和。 幸得平阳公主也并不想跟他聊天,她目光空落落的,似乎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安乐有时候骄纵,难得你宠着她。若是换个人,怕是都不能这样好好待她。” 杨方便道,“我比她长几岁,总是要让着她些。” 他语气虽无奈,但那股喜爱之情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 李述听了只在心里微微一叹。 叹安乐不知福。 当年她能搅黄安乐和崔进之的婚事,崔进之做过的风流荒唐事自然是一个原因,可并不是根本原因。 根本原因是父皇疼爱安乐,要给她找一个好夫君。 不必是百年世家出身,不必是家财万贯,也不必是英俊潇洒。只要是真心喜爱她,能一辈子待她好的人就行。 于是正元帝挑中了杨方。 正元帝待安乐才是一片慈父心肠,可惜安乐始终觉得杨方比不上崔进之,这么些年了心里仍旧有怨言。 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叹安乐刚还和太子抱怨,说人人都不疼爱她。其实人人都疼爱她,李述能从安乐手里抢走的,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 二人随意说了一会儿话,就见红螺引着崔进之和安乐往这边走来。 杨方连忙下了台阶,李述却站在原地不动。 隔着十几层台阶,她冷淡地俯视着崔进之,然后偏过眼去,不屑再看他一眼。 崔进之见杨方过来,忙解释了一句,“安乐公主在湖畔,我正巧路过。” 杨方没有怀疑他的话,他全部心神都在安乐身上。她眼眶似有些红,刚想问问怎么了,安乐就瓮着鼻子道,“我被风迷了眼。” 不许他再多问一句。 于是杨方只得住嘴。 众人都上了台阶,崔进之路过李述身边时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想要牵着她,跟她一道上去。 可李述好似没有看到,径直忽视了他。 于是崔进之只能收回了手,自己往凉亭上走。 杨方牵着安乐往上走,安乐却在李述身边停了下来,她绷着一张脸,“我有话跟你说。” 听着语气不善。 于是半腰的台阶上只剩她们二人。 安乐咬了咬唇,看着李述,“你是不是都看见了?” 李述冷淡地瞧了她一眼,“我方才看见的东西多了,你问的是是什么?” 李述比她高半个头,于是安乐不得不仰望她。这让她心里不大舒服,安乐上了一阶台阶,犹嫌不够,又上了一阶台阶。 这样才俯视着李述。 她微仰着下巴,“我不管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反正……反正都是真的。” 她盯着李述,“你把他抢走了,我现在要抢回来。” 这话理应说得有气势,可安乐眼睛红得像兔子,于是怎么听怎么像是外强中干。 李述只是轻笑一声,不屑一顾,“噢……你想抢便抢=吧,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于是安乐像个被戳了一下的河豚一样,登时又生起气来。 她要是抢得过……要是抢得过,当初李述就不可能嫁给崔进之! 她根本就抢不过。她连怎么抢都不知道。 方才她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去抱了崔进之。可崔进之立刻就把她推开了,不仅推开,还厉声呵斥她。 “安乐公主,你今日糊涂了!” “我是个大活人,没有谁能抢得走我,若是要抢,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从头到尾,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李述她又何谈抢走一说?!” 她从没见过崔进之那么冷厉过。 李述见安乐哑口无言,又轻嘲了一声,“安乐妹妹,你要是想抢走崔进之,那就快些动手。不过……” 她挑了挑眉,往凉亭上的杨方身上看去,“我今日才发现,原来杨驸马是个周正人。咱们俩不妨打个赌,是你先把崔进之抢过去,还是我先把杨方抢过来?嗯?” 安乐登时就急了,喊了一声,“你敢!你不许打他的主意,杨方是我的人!” 杨方正在喝茶,不知道安乐怎么忽然蹦出这么一句,登时一惊,喷了一口茶出来。 杨方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崔侍郎,我失礼了。” 崔进之坐在他对面,默默抹了一把脸。 安乐三步作两步跑上了台阶,站在杨方面前,护食一般紧紧瞪着李述。 李述慢慢走上了台阶,瞟了安乐一眼,又瞟了杨方一眼。 行了,瞧着还是有点感情的。不枉她说方才那番话。 知道李述对杨方“有意思”后,安乐再也坐不住了,恨不得把杨方的头脸罩住,不让李述看他一眼。 她拉着杨方就往台阶下走。 杨方不明就里,只得临走的时候朝李述歉意地笑了笑。结果安乐跑得更快了。 李述目送着他们远去。 她不是想帮安乐,只是想帮杨方一把。 那样一往情深的人,她总是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结果……别像她自己一样,这么些年了,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凉亭上一时只剩李述和崔进之二人。崔进之走了过来,站在李述身边。 他知道李述看到了方才的一切,有心想要解释,却不知话要从何说起。 于是开了口,谈的又是政事。 “太子说,皇上要你给二皇子借粮。” 他们之间好像只能谈政事,除此之外,就是无穷无尽的沉默。 李述点了点头,也不看崔进之,只是“嗯”了一声。 崔进之道,“你是怎么想的?” 李述闻言这才抬眼看了看崔进之,今日头一遭正眼瞧他。 她是怎么想的? 崔进之站在太子这头,她原本没得选择。在父皇那里咬着牙没松口放粮,逼得父皇脸色铁青,对她万分失望。 可是到头来,她也不过是一条狗。 “我的态度,已给太子说过了。父皇让我借粮,我没有答应。” 李述冷淡淡地看着崔进之,“你问完了?还有什么话要替太子问么?没有的话,我累了,想一个人呆一会。” 说罢她转身就往阶下走去。 崔进之看着她走了几步,只觉得口齿生涩,半晌忽然开口,“我跟安乐没有什么。” “真的没有。” 这句话带着一分难以察觉的仓皇与惶恐,重复了两遍,怕李述不相信。 李述停了停脚,却没有转身。湖上送来夏风,将她的声音送了过来,缥缈又冷淡。 “我不在乎。” 无论他们有没有关系,如今她都已经不在乎了。 李述再不管崔进之,挺直脊背走下了台阶,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她终究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崔进之站在高高的凉亭上,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一句都说不出口。 李述最后一次仰望他。 是他教她读书识字、人情世故、朝堂谋略,从前她用这些替他谋划,今后她将用这些与他抗衡。 今日她站在凉亭上,仓皇无依地等着他来,可他却忙着安慰别人。 无论是不是一场误会,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他,可他却没有出现。 那么从今以后,她再也不需要他了。 长日漫漫,她可以自己熬过去。 从前李述站在太子那头,一半是为了崔进之,一半是因为太子能做未来的皇上。 如今她已不在乎崔进之了,至于太子…… 李述冷笑了一声,原本是因为太子能做未来的皇上,所以她才想攀附他。 可是…… 太子就铁定能当皇上吗? 她李述是一条狗。可太子别忘了,狗一旦咬起人来,蚀骨见血,毫不留情。 “红螺,”李述吩咐道,“一会儿你趁着无人注意,去找含元殿的刘凑公公。” “你就给他说:雀奴听话……只是怎么借粮、何时借粮,雀奴有自己的法子。” 既然逃脱不了被人利用的命运,那么被父皇利用,总好过被太子利用。 * 一场宫宴,最终在各怀心思中散去了。 太子犹不放心,散场时又叫来崔进之质问,“你问平阳了么?这件事她到底打算怎么做?” 崔进之:“她会站在您这头。” 太子怀疑,“当真。” 崔进之心里有几分不耐烦,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太子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当真。” 虽然他与雀奴在感情上难以言说,但是涉及到政治,崔进之总是无条件地相信李述。 他相信李述,她不会背叛他。 于是太子这才放崔进之走了。 崔进之匆匆出了宫门,想去找李述,可却发现她的车架早已经离去了。 她根本没想等他。 崔进之按了按眉心,只觉得一团一团的政事在他脑子里搅着,让他不得安生。 他不想回府。回府之后他只能一个人呆着,便是去找李述,同她之间除了政事也不知该说什么。 政事一件一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只想有一个能彻底逃离的地方,哪怕是片刻也好。 崔进之上了马,犹疑了片刻,没有往十三王坊的方向走,反而从含光门右拐,进了延康坊。 他给青萝买的宅子就在延康坊。 30.第 30 章 从宫宴回来的那天晚上, 李述披衣在檐下站了一宿。 她睡不着。 借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怎么借粮, 什么时候借粮都有讲究。 正大光明地把粮食给户部送过去,是最蠢的做法。这样无异于公然背叛太子, 太子心胸向来狭窄, 日后一定会倾尽全力对付她。 她是想脱离太子, 可不是用这样愚蠢的方式。 更何况, 这样给户部借粮,除了能得到父皇一句嘉奖外, 她什么都得不到。李述从来不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她要从太子处全身而退, 并且……最好能让太子吃一个暗亏。这样才不枉自己当了太子那么多年的狗。 可是到底要怎么借粮, 才能让太子不记恨自己,同时也让父皇满意呢? 李述披衣站了一宿,却毫无头绪,直到太阳高升, 这件事还是压在她心头, 一团乱麻,让她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随意吃了几口朝食,正沿着后院湖泊散步, 正在想事情,红螺就匆匆走了过来, “公主, 沈大人又来了……” 红螺迟疑着, “您要见他吗?” 经过宫宴一事, 公主的态度已经变了,红螺如今也摸不准李述对沈孝的态度。 李述闻言脚步停了下来。 某种灵光,在听到沈孝这个名字后乍现。昨夜的种种乱麻忽然有了首尾,借粮之事迎刃而解——只要沈孝能为她所用。 沈大人可真是好人,她正愁着呢,他就专程送上门来了。 李述勾唇笑了笑。 “自然要见。” * 沈孝随着红螺进府,依旧是上一次的路线,绕过影壁后朝东院走,曲折漫长的一条抄手游廊,将他引向后院的湖泊边上。 只是这次不在凉亭上。 湖畔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李述坐在树下阴影处,正在钓鱼。 红螺将沈孝引了过去,然后又悄么声地离开了。 沈孝站在李述身后,拱手道,“下官见过平阳公——” “嘘……” 李述忽然偏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把我的鱼吓走了。” 说罢她提了提鱼竿,果然竿上空无一物。她目光怨念地看了沈孝一眼。 沈孝连忙闭嘴。 于是沈孝在李述身后站定,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钓了半个时辰的鱼,可是别说鱼了,那个鱼竿动都没动。 也不知是湖里没鱼,还是这位公主的钓技太差。 沈孝等得有些急躁。 征粮的时间越来越短,可二十万石的粮食缺口却一点不见减少。 更何况他此时又着实分不清,李述是真的在钓鱼,还是故意在消磨他的时间。 她的时间多,可他的时间却不多。 沈孝管不了许多,什么鱼啊鸟啊的,他再次开口,“公主,下官今日来找您,商量征粮的事情。” 却见李述懊恼地“哎呀”了一声,鱼竿刚动了动,结果沈孝就开口了,她偏头过来瞪了他一眼,“沈大人,你又把我的鱼吓跑了!” 沈孝叫李述一瞪,剩下的话头一噎。 原来平阳公主还会这样瞪人?她不是只会嘲讽人么。 这是沈孝脑子里冒出的头一个想法。 他立刻将这个想法驱散走,觉得自己真是叫李述晾得无聊,竟然连她瞪人这等小事都要关心。 李述把鱼竿扬了起来,然后重新甩入一片水域,继续钓鱼。 如是又是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了,可鱼竿依旧没有咬动的迹象。他就算等一天,怕是李述都钓不上一条鱼。 沈孝心一横,也不管她钓鱼了,“陛下的征粮诏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关中大户都要纳粮,臣来拜见公主数次,可公主屡次三番抗拒纳粮。” 沈孝语气中带了一丝威胁,“公主这是在和陛下做对。” 李述闻言,目光这才从鱼竿上挪了过来,她嗤笑了一声,“和父皇做对?沈大人这顶高帽子扣得我真是愧不敢当。” “既如此,那还请沈大人说说,本宫现如今要怎么办?根据征粮诏,本宫要交多少粮食?” 沈孝一怔,继而忙回答,“根据诏令,公主应当缴纳三万石粮食。” “三万石?” 李述扬眉,“沈大人,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沈孝解释道,“这数目不是臣随意定下的,这是根据公主的食邑田产等数计算而来。公主家产丰厚,自然比旁人缴纳的粮食要多些。” “本宫家产丰厚?” 李述看着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仿佛在心疼她的粮食,“沈大人,本宫一年的食邑也只有一万石,你一开口就是三万石,相当于要了本宫三年的家底。” 李述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莫非你觉得这是本宫欠你的?三年前沈大人一夜侍寝,如今要向本宫讨三万石粮食做补偿?” 沈孝听得身形一滞。 李述“啧”了一声,“三万石……沈大人的身价可真是高。幸好当初本宫就召了你一夜,若是多召你两三夜,本宫如今可真是消受不起了。” 沈孝闻言,脸色忽青忽白。 鼻子到下颌的线条绷紧了,宽袖下手掌紧握,沈孝冷肃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身价? 平阳公主当他是秦楼楚馆里卖身的么! 他此时真有一种甩袖就走的冲动。 他沈孝一向冷静沉稳,唯独在李述面前屡屡破功。 良久,沈孝吐出一口郁气,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 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 他今日是来征粮的。 沈孝道,“三万石粮食对公主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征粮这两个月以来,类似的话听得多了,那些人不是抱怨征粮数目高了,就是说家里穷了。 反正好说歹说,就是不给他借粮。 沈孝道,“公主向来富有,征粮的数目都是户部计算的,公主理应缴纳这么多。” 他顿了顿,“公主若是有空,可以去城外看一看,就知道如今的灾情有多严重了。穷者面黄肌瘦,抛田弃地的逃荒;可是富者……” 沈孝瞟了一眼李述手上的钓竿,目光隐有不屑,“……却镇日不做正事。” “既然灾祸对贫富而言不平等,那么征粮对贫富而言,也是不平等的。贫者少纳粮,而富者多纳粮。公主,因此——” “——嘘!嘘!……” 李述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她低声警告,“别说话!” 似乎有鱼儿上钩了。 沈孝真是被李述的态度气到了! 他说了这么多话,平阳公主根本就没进到耳朵里!她摆明了就是在消遣他。 钓鱼,这有什么好钓的! 李述正在专心地扯鱼竿,忽然觉得斜刺里伸出一双手来,一把从她手上抢过鱼竿。 沈孝脸色沉似铁,将鱼竿往旁边一扔,“公主恕罪,只是……还请公主听臣把话说完!” 说着躬身作揖。 语气十分强硬。 李述看了眼沈孝,又看了眼被他扔掉的鱼竿。 好你个沈孝,竟然敢呵斥她,还敢扔她的东西! 当真是胆子肥了! ……她喜欢。 若是沈孝没有胆气,自己的谋划不就白费了。 李述看着自己手心,被鱼竿划出来了几道红印,无奈地摊了摊手,“行行行,你说。” 她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抱臂站在沈孝面前,“你说,本宫听着。” 她那双通透的眼睛落在沈孝脸上,似乎也不怒。只是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沈孝看到她的眼眸非常浅淡。 沈孝冷着脸同她对视,“公主,根据征粮诏,您要缴纳三万石粮食。” 李述无奈,“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就为这句话,你就把我的鱼竿扔了?” “可是公主还没有给下官一个明确的答复。” “你要答复是吧?” 李述道,“先把我的鱼竿捡起来。” 沈孝咬了咬牙,弯腰把鱼竿捡了起来,伸手递给李述,李述却抱臂站着,就是不接。 “原本有三条鱼都咬竿了,可是却被沈大人吓跑了。”她用下巴指了指湖面,“你给我钓三条鱼上来。” “我——”沈孝不忿,正要反驳。 他又不是她的仆人,钓什么鱼! “三条鱼,换三万石粮食……” 李述勾唇笑了笑,“这买卖如何?” 沈孝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她这是松口放粮了? 往日一提征粮,平阳公主都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恨不得让人把他一轰十丈远。今日这是怎么了? 沈孝皱了皱眉,直觉似乎昨日的宫宴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使得平阳公主的态度有所变化。 沈孝握紧了手中鱼竿,“公主此话当真?” 李述却不正面回他的话,依旧指了指湖面,“钓鱼。” 她伸出三根手指,“三条。” 沈孝不依不饶,一定要得出一个确切的承诺,“三条鱼,换三万石粮食?” 李述点了点头,“三条鱼,换三万石粮食。” “可公主若是后悔怎么办?” 沈孝才不相信李述能君子一言。 三年前他去伺候她,上床前她说赏官,下床后就翻脸不认人。 沈孝不信李述。 李述见他一脸凝肃,却笑着摇了摇头,“你若是再拖延不钓鱼,我可就真后悔了。” “沈大人,不过三条鱼,便是我真后悔了,你又没有什么损失。更何况……” 她勾唇,“无论我后不后悔,你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沈孝听得心口又是一滞。 是,他没有别的选择。 李述不放粮,别的世家也不可能放粮。他沈孝能做的唯有等死一条路。无论这三条鱼能不能换来粮食,他没有选择。 就算李述存心要戏耍他,他也没有选择。 李述见沈孝兀自皱眉思索,催促道,“沈大人,本宫等着喝鱼汤呢,你到底钓不钓?” 沈孝忙回过神来。 如今是她占优势,他只能听话。 鱼线一甩,落入水中,沈孝站在树下,身形笔直。 他钓鱼的姿态很娴熟,不愧是江南人。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鱼竿就动了动,有鱼上钩了。 沈孝正要收竿,身旁李述忽然道,“多日不见,沈大人似乎比上次又瘦了。” 她扫了沈孝一眼,“也黑了。” 鱼立刻被吓跑了。 沈孝咬了咬牙,不知李述是故意还是无意的。 他偏头看去,李述就坐在他身旁,树荫落在她身上,斑斑光点,落在她脸上与脖颈上,仿佛有玉质般的触感。 李述坐在马扎上,托腮偏头,看着沈孝。倒是一脸无辜的模样。 沈孝忽然想起了那日的梦,他连忙移开目光,专心看着湖面,鱼竿重新一甩,继续钓鱼。 不到半刻钟时间,鱼竿又动了动,沈孝正要收竿,身旁又传来声音。 “沈大人府上没有女眷么,也不知道照顾你。” 鱼又一次被吓跑了。 沈孝的手握紧了鱼竿,下颌紧紧绷着。 李述她就是故意的! 他冷肃着声音,“没有。多谢公主关心。” 若不是君臣上下等级之分,沈孝此时真是要生气了。他活了这么多年,冷静了这么多年,唯独被李述屡次戏弄。 深呼吸一口气,沈孝再次甩竿。 一炷香后,鱼竿浮动,沈孝再次收竿—— “沈大人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府上连个女眷都没有?啊,莫非沈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述忽然往沈孝下身瞟了一眼。难道是三年前侍寝,她给沈孝留下的阴影太大了,以至于他彻底丧失了对女人的兴趣? 第三次,鱼被吓跑了。 “公主!” 沈孝骤然转身,眉峰烈烈,“您能不能安静片刻,等臣钓上三条鱼再说话?!” 李述被沈孝一训,竟然不生气,她笑了笑,“可是你刚才把我的三条鱼吓跑了啊……” 不允许她报复一下吗。 沈孝听得简直要炸。 当他眼瞎是不是,她刚才钓了半晌的鱼,根本就没有鱼来咬竿。 沈孝再不想看李述,他拎着鱼竿和竹篓,寻了个离李述远远的树荫下站着。 幸好李述也没有追过来,她依旧坐在垂柳下,目光跟着他过来,然后又转了过去。 沈孝不再看他,专心致志,很快就钓上了三条鱼。 这湖泊里养的大都是鲤鱼,生活优渥又没有天敌,随便钓上三条均是个大肥美。 沈孝终于松了一口气,拎着竹篓往李述方向走去。 可等他走近了,却忽然发现李述竟……竟然已经睡着了。 她坐在马扎上,膝盖弯在身前,身子半侧靠在树干上。斑斑点点的光影落在她身上,她今日穿着一件素色的松江番布做成的短衫,露出来的地方唯有脖颈与手腕。 她生的极白。 沈孝愣住了,左右瞧了瞧,见侍女在远远的地方站着。主子说话,下人不许在旁。 沈孝想走过去叫侍女过来,可刚动了动身,李述似有些察觉,皱了皱眉。 但终究是没有醒过来。 于是沈孝不敢再动。 她睡着的时候显得很安静,眼皮阖上,盖住了过于尖锐而通透的目光,整个人便显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安静模样。 沈孝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种模样的她。 31.第 31 章 李述实在是困。 她昨夜一宿没睡,早晨的天气不热又不冷, 湖畔凉风吹来, 实在是睡觉的好时节。 再加上她心头已有谋划, 心里没有事情堵着,外加上沈孝钓鱼的时候站得就像一根柱子,半晌不动一下,李述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犹有些懵, 下意识地便问, “红螺, 什么时辰了?” 正在钓鱼的沈孝愣了愣, 听见她嗓音略带含混与沙哑,从耳里一路钻进去身体去, 让人有些心痒。 忽然间他想起来,三年前的那一夜,她也是这样说话的。 沈孝很少刻意去回想,将侍寝整件事囫囵地存在脑子里, 拢在一团雾中, 于是各色细节都看不清。 这样才不会让他过多分神。 此时她的声音却仿佛从雾中悄然伸出的枝丫,将他的衣裳勾住, 逼得他走动不得。 沈孝定了定心, 回道, “快午时了。” 李述听见他的声音, 顿时一个激灵, 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坐在湖畔就睡着了。 沈孝此时正站在她斜前方, 他手里依旧拿着鱼竿,细细的鱼线垂在湖面上。 他还是那身深青色的官袍,笔挺地犹如青竹,偏过头看着她。 李述揉了揉眉心,口齿尚有几分含混,“我竟睡了这么久……” 这都午时了,按理说太阳早都该晒过来了。 李述抬眼一看,见沈孝脊背笔直,正好站在她前头,不知有意无意,替她挡着阳光。 他的背影正好拢在她身上,竟有几分守护的意味。 太阳晒得他脸上出了一层薄汗,面色微红,反而比平日不苟言笑的模样好看一些。 李述醒过神来,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正想说一句“本宫失礼了”,沈孝忽然有所察觉,他立刻转过身去面朝湖面,掌心一动,快速收竿,不过片刻功夫,又钓起一条鱼。 鱼身扬起的水珠在太阳下折射出闪耀的光彩,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后,落在了沈孝脚下的鱼篓中。 沈孝这才收起钓竿,看着李述。 “公主,鱼已钓完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当真是……好看呢。 沈孝目光向下,瞟了瞟脚旁鱼篓,“公主要我钓三条,可下官不小心钓了二十条。” 听着这语气,隐约地透出一点得意来。 李述看了看满满当当的鱼篓……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条,想一条来换她一万石粮食么?想得美。 李述咬牙夸赞,“沈大人好手艺!” 沈孝淡笑了笑,“公主过奖。” 他很擅长垂钓,也很喜欢垂钓。 未做官前家贫,有时候断粮了,他就背着书卷去寻少有人去的山溪,一边默书一边钓鱼。 一日下来能钓许多,赚够好几日的口粮。 平阳公主府里养的鱼,活得无忧无虑,呆头呆脑的,咬了吊钩也不知道躲。这二十条鱼还是他克制着钓的,给他一个足够大的鱼篓,他可以将府里的鱼全都钓光。 偏平阳公主一早上在这儿坐了半天,一条鱼都没钓上,还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嫌他吓跑了她的鱼。 分明就是她不会钓鱼。 这世上怎么会有不会钓鱼的人。 笨。 李述对着鱼篓大眼瞪小眼,觉得这二十条活蹦乱跳的鱼正在赤/裸/裸地嘲讽她不会钓鱼。 于是她招招手让侍女过来,“抬到厨房去,留三条。剩下的……” 李述对着沈孝一笑,“……都送到沈大人府上去。瞧沈大人瘦的,喝点鱼汤补补身子。” 沈孝愣了愣,还没说什么,听李述又吩咐道,“对了,别忘了问沈大人府上的管家要钱。本宫府上产的鲫鱼,十两银子一条,少一分都不卖。” 李述对沈孝一笑。 让你钓三条就钓三条,没事钓那么多条干嘛,全天下就你会钓鱼吗。 沈孝咬了咬牙,当了这个冤大头。 一百七十两银子,若是能换来她三万石粮食,那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沈孝皱了皱眉,总觉得李述今日并不想真的借粮,她仿佛是存心逗他玩的。 一会儿让他钓鱼,一会儿又跟他卖鱼。 他跟李述打了这么多次交道,心里对李述的评价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政客。 平阳公主是个彻头彻尾的政客,无利不起早,做每一件事都有更深远的谋划。 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孤立的,不可能是闲得发慌,专门跟他闹着玩。 他觉得李述今日在府上接见他,是有更深的谋划。 沈孝想到这里,目光沉了沉。不管她有什么谋划,只是不能挡了他征粮的路。 沈孝拱手,“公主,下官已钓上了三条鱼,不知公主的三万石粮食在哪里?” 李述见沈孝满脑子尽想着征粮,无奈道,“沈大人,你知道三万石粮食有多少么?一个粮仓三千石,十个粮仓三万石,你在本宫府上找找,看府上有没有十个粮仓。” “十个粮仓,这又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本宫要放粮,可也不是这会儿就能给你放的。” 沈孝浓眉愈皱,觉得李述在故意拖延时间。 “那到底什么时候能放粮?还请公主给下官一个准话,下官好调集人手去运粮。” 李述道,“沈大人别急。” 她招手让一个小黄门过来,吩咐道,“去把录事叫到书房来,本宫有话问他。” 小黄门得令忙去了,李述自顾自向前走,沈孝连忙跟上她。沿着游廊穿过门洞,又一进院子,这院子开阔宏大,一排六间,青石板平整。 洒扫侍女在庭中见李述来了,纷纷都停下手中活计,屈身行礼,屏息凝神,直到李述走过去,她们才继续做事。 侍女打帘,李述进了正屋。沈孝才发现原来这里是她的书房。 书房宽阔宏大,不设隔断,一眼望去,满目都是书卷。李述在案桌后坐下。 沈孝站在堂中,朝案桌后的李述看去。 书架高耸,汗牛充栋,换了任何一个女子,坐在正座上都会有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可李述虽瘦,坐在那儿就有一种矜骄的气质,仿佛满屋书架,尽能为她所用。 沈孝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看到过这样的气质。 侍女捧来茶盏,沈孝在客座坐下。 片刻后,小黄门引着一位小吏进了书房。这是公主府的录事。 录事对李述行了礼,李述问道,“哪个庄子上有三万石粮食?” 录事听了,沉默了片刻,似在回想,然后开口道,“禀公主,三万石粮食不是小数目,城外的几个庄子加起来才不过几千石。” 李述听得不耐烦,“本宫问你哪个庄子上有三万石,不是问你哪个庄子上没有。” 声音虽不大,录事听得却连忙告罪。 沈孝看着李述,忽然发现她其实是很有气势的一个人。从前只觉得她冷淡。 他今日见到了李述很多不同的方面。熟睡安静的,威严气势的,还有往日那个轻嘲讥讽的,冷淡寡言的,以及三年前那一夜,慵懒散漫的。 很奇怪,这样多方面的特质,竟然都是平阳公主。 录事想了想,“万年县的田庄上粮食最多,只是具体数目还要下去查查。三万石应该是够的,只是万年县离得远,不知公主什么时候要?” 李述瞧了沈孝一眼,“沈大人,你什么时候要?” 沈孝听得目光一亮,瞬间就高兴起来,忙站起来对李述拱手,“多谢公主,下官——” 他还没说完话,就见红螺急匆匆地进了书房。 红螺脸色焦急,“公主,东宫的陈公公来了。” 说罢红螺有意无意地瞧了一眼沈孝,“陈公公瞧着脸色不大好,想必是……领了太子的意思过来的。” 李述的脸色立刻就凝重了起来,她皱起了眉。 沈孝看得真切,忽然想到她方才靠着树干睡着的时候也是皱着眉的,仿佛在梦里都被那些政事困忧,得不到一刻清净。 为何太子来人,平阳公主是这副神情? 沈孝想,怕是太子派人来府,是因为自己。他上午刚进了平阳公主府,后脚太子就派人来了。而太子对征粮是什么态度,沈孝心里清楚。 太子派人来,分明是怕平阳公主给他放粮。 自己在逼她放粮,有人也逼着她不放粮。 沈孝看着她,忽觉得她有些可怜。 她看起来风光,可实际上却是站在夹缝里,过得并不如意。 李述对红螺道,“我知道了,换身衣裳就去。” 她抬眼看了沈孝一眼,“不巧,府上有客,有劳沈大人稍等片刻。红螺,你带着沈大人在府上逛逛。” * 陈公公虽然是个阉宦,但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东宫门下的阉宦。伺候地稍有怠慢,回去拨弄口舌,叫人有口难言。 因此侍女都陪着小心地伺候着。 他坐在花厅里,侍女捧来一盏茶,陈公公掀开茶盖闻了闻。 这是江南道月前才上贡的雨前龙井,陛下赏了些给几位得宠的皇子公主。 用这样的茶来招待,可算是非常周到了。 这花厅角落都摆着冰盆,纵然外头是酷夏,里头却清凉如夜。陈公公坐着刚酌了一口茶,就见平阳公主进了花厅。 陈公公忙搁下茶盏,站起行礼,“奴才见过公主。” 李述对陈公公笑了笑,“公公客气。” 她坐在主座上,“府中有事,让公公久等了。” 见陈公公面前茶盏半空,李述问道,“这雨前龙井如何?” 陈公公笑着点头,“公主真是客气,奴才一个粗人,哪里喝得来茶香。” 李述亦笑,“本想给公公上明前茶的,可明前的龙井搁到现在已失了味,所以没法子,勉强公公用雨前的茶。” 陈公公笑了笑,“公主客气。” 谁说平阳公主冷淡来着?这不是待他挺尊敬的。 他见李述态度客气,知道李述不敢惹他,面上也带了些傲慢,“刚公主说府里有事?不知是什么事?” 李述闻言,脸色沉了沉,立刻收了笑。 陈公公这话问得实在是不客气,这分明是窥探私事。哪个敢这样跟公主说话? 他无非是仗着身后的太子。 李述看了陈公公一眼,目光瞬间尖锐,但很快将情绪藏了下去。 继续笑道,“也没什么事,户部的提举沈孝今早来拜访我,如今还在府上没走呢。” 陈公公抬起眼,“哦……征粮的那个沈孝?” 李述应道,“征粮的那个沈孝。” 陈公公抿了盏茶,靠着椅背,声音尖细,“不知公主……怎么想的?” 李述又看了陈公公一眼。 原也不过是伺候人的阉宦,因奉了太子的命令,就敢在她面前拿腔捏调。 她喝了一口茶,将唇角冷笑咽下。放下茶盏时,又是一副客气模样。 笑道,“陈公公这话问得多余。昨日在宫宴上,本宫就给太子说过。本宫不会松口放粮。” “可是公主为何……” 陈公公指了指外头,“……要接见沈提举?太子爷不解,专门让奴才过来问问。” 李述在心里冷哼一声。 太子还真是关心她!但凡她做出一点界外举动,太子就要派人过来警告。 李述捏了捏手中茶杯,茶杯微烫,烫了她的手。 她将茶盏搁下,目光落在花厅外头,过了片刻,似是看见了什么,然后回过眼对陈公公客气笑道。 “是我的错,做事之前没先跟太子通通气。” “父皇昨日要我放粮,我一片忠心向太子,自然是不会放的。只是若是果断地拒绝了父皇,以后我的日子也不好过,还请太子见谅。” 陈公公闻言便冷了脸,“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奴才没听懂,回去也不知怎么跟太子回话。” 李述道,“我的意思是,我先向父皇服个软。在府里见见沈提举,对他松个口风,他要多少粮,我便答应给多少粮。只是……” “只是本宫的庄子分散在关中各处,粮食调拨要好一阵时日,待粮食调拨到一起了……怕也到了月底了。” 陈公公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平阳公主这是缓兵之计。 表面上看是向皇上软了声色,口头上说会借粮,陛下也因此没法催她。可截止日期没几天了,公主一直找借口拖着不放,一直拖到六月底,这件事就了解了。 如此一来,既没有背叛太子,又没有明着跟陛下做对。 陈公公拊掌,“公主聪明。” 李述笑着饮了一口茶,“公公过奖。” 她搁下茶盏,看到花厅福寿延年的窗棂外,似是隐约透着一道影子。 李述挑眉笑了笑,继续对陈公公道,“至于沈孝么……公公也不必担心。本宫这几日会常接见他,左右近日闲得发慌,不妨以借粮为引子逗逗他。不然长日漫漫,日子怪无聊的,您说是不是?” 这口气,仿佛是在说一只宠物。 陈公公闻言笑道,“正是正是。奴才回去给太子爷说一声便是。公主闲来无事逗弄逗弄,也是找个乐子耍。” 陈公公对此深有体会。 深宫的日子总比外头长,他有时无聊了,也会去寻那些小宫女小黄门的乐子,看着他们卑躬屈膝,怪有趣的。 32.第 32 章 正事说毕, 又闲闲说了几句话,陈公公便要走了。 为表客气, 李述专程送他,沿着走廊出了跨院, 一抬眼就见沈孝一个人站在园子里,极认真地观赏着……一丛草? 平阳公主府除了有钱, 是真没有什么可看的景致。 当年皇帝刚下诏令命崔家三郎尚平阳公主时,这府邸就开始修建了。李述当年是满心喜悦, 她在宫中住的地方荒僻, 母亲又去得早, 始终觉得自己没有家。因此十分看重成亲后的府邸。 李述是亲自督工看着工匠修建的。 修建完毕后, 她不无得意地领着崔进之进府显摆,崔进之却看得嘴角直抽抽,末了没话说,硬着头皮夸了一句:“这个府邸……还是挺闪耀的。” 金箔快闪瞎他的眼了。 净教她朝堂谋略了, 怎么就忘了教她审美呢! 陈公公见了那身深青官袍面露疑惑, 转头看向李述,“这位是……?” 沈孝闻言好似这才听到身后有人, 转过身来,见李述对身旁的老宦官笑道,“这位是户部提举沈孝。” 说罢她抬眼看着沈孝, “沈大人, 这位是东宫的陈公公。” 沈孝迎着她的目光, 总觉得她眼里似有嘲弄。方才在花厅里那一番话还响在他的脑子里, 余味未消。 沈孝闻言走上前来,作揖行礼。 行罢礼直起身子,陈公公那双尖利的眼在他周身扫了一遍,末了转头对李述道,“公主好眼光。” 说罢就笑。 他嗓子尖利,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刮着骨头一般的阴刻。 可不是好眼光么。 这么萧萧瑟瑟的一个人,生了一张肃冷的脸,透出股子凛然不屈来。怨不得公主方才说“逗弄逗弄”,陈公公本以为是逗弄小猫小狗那般,如今一瞧,怎么觉得这“逗弄”里夹了些情/事意味在里头。 他是阉人,越缺什么,就越爱往什么事情上琢磨。 沈孝见陈公公一双眼透着恶意的揣摩,只顾往自己身上打量。这目光十分粘腻,令他心头竟泛起一分恶心来。 原来这就是太子手底下的人? 奴才都这样,想必主子好不到哪里去。 沈孝虽没有跟太子接触过,但先是素来冷静的李述因太子而皱眉,又是这老宦官目光粘滞。 沈孝对太子着实没有什么好感。 正元帝这么多皇子,平阳公主怎么偏偏挑了太子投靠。她这样聪明,要争一份从龙之功,也该挑一个低调但聪敏的皇子。 沈孝目光略深了深。 李述自然听出陈公公话里的别样意思,她嫌恶地暗自皱了皱眉。 谁像你一样,遇事只往下半身瞧。 幸好她也不会跟这样的人相处太久了。 李述又问,“沈大人怎么一个人在园子里?可是下人招待不周?” 不及沈孝回答,忽然小径微动,就见红螺小跑了过来。见李述与陈公公都在,喘了喘气连忙行礼。 李述沉着脸,“不是让你带沈大人四处逛逛么,你怎么把他一个人撂着?” 红螺连忙告罪,“方才那边小丫鬟们吵嘴皮子,奴婢过去训了几句,让沈大人一个人待了会儿。” 说着就向沈孝福身,“大人莫怪。” 沈孝眼眸在李述与红螺身上转了一遭,然后慢慢道,“无妨。” 他嘴角浮起微微的笑,透着别样的意味。 训罢红螺,李述又恢复了一副客气模样,对陈公公道,“下人没规矩,公公见笑了。这边走。” 沈孝站在原地,看着李述走远。 一会儿是怒斥,一会儿是恭敬,一会儿是调笑。 她有许多副面孔,有许多种模样,亦有许多种谋划。 但每一种都不可相信。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政客,沈孝想,跟政客谈感情,是这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 李述送陈公公出去的空档,沈孝被侍女迎进了花厅里。 方才陈公公坐过的位子上,雨前龙井还没凉透。侍女将茶盏收拾了,重新给沈孝上了一盏茶。 不多时李述便回来了。 因为要见客,李述方才换了身正式的衣裳,裙摆拖得极长,眉眼亦重新描画,眉长而淡,目尖而冷。 与今早那个一身素衣,安静靠着树干睡着的模样判若两人。 也与中午那个狡黠扬眉,强行给他卖鱼的模样判若两人。 于是沈孝待她的态度也同今早判若两人。 他站了起来,十分客气,但也十分疏离,“公主。” “请问公主,什么时候能给下官放粮?” 声音冷硬。 李述坐在了主座上,背靠着太师椅,“放粮?” 她笑了笑,“沈大人在说什么,本宫怎么听不懂。” 沈孝神情愈发肃冷,“今早在湖畔,公主说过,只要微臣钓上三尾鱼,公主便放三万石粮食。” 这话一出口,却见李述陡然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沈大人,一尾鱼换一万石粮食,你也不想想,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买卖?” 她笑了笑,“本宫逗你玩的。” “沈大人还真是有趣,这种话都能当真。莫不是寒窗多年,读书读傻了?” 沈孝猛然抬起眼来,烈烈眉峰仿佛一柄刀,直直劈到李述眼睫前。 李述见他的怒意陡然而起,勾唇笑了笑,非但没有悔意,反而又道: “沈大人,本宫此时改主意了,不想给你放粮了。” “对了,沈大人钓上的那些鱼,本宫就不收你钱了。就当是本宫……赏你的。” 赏什么? 赏他逗了她开心么! 宽袖下沈孝握掌成拳,手臂上青筋暴起,下颌的线条紧紧绷直,仿佛下一瞬就要爆发出来。 “可是我今儿偏改了主意,不想举荐你做官了。” “念着你昨夜的表现,赏你的。” 三年前,平阳公主就是这样侮辱他的。 三年后,她还是这样侮辱他。 沈孝的目光迅速冷了下来。 沉默良久,他一句话不说,忽然转身就走。 李述见他要走,忙道,“沈大人走什么?本宫也没说一定不放粮给你。其实吧,放不放粮,全看本宫的心情。” “沈大人若是还想要那三万石粮食,那就不妨……把本宫哄高兴了。” 沈孝在花厅门口停脚转身,方才还肃冷的神情,此时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透着些许冷意,又透着些别样的意味。 “公主想要下官怎么哄,才能高兴?” 他嗓音冷而沉,官话说得标准,只是尾音偶尔会略略上扬,透出分改不掉的南方口音。 佐上他这个“哄”的字眼,落在李述耳里,总听出了分缱绻的别样滋味。 李述皱了皱眉。 这场面方才明明是自己主宰,怎么此时仿佛换了风水。 李述冷下嗓子,“沈大人,你到底还想不想要粮食了?” 沈孝站在花厅门口,冷硬的声音传了过来,“自然是想。只是不劳公主大驾。” 他笑了一声,“下官有自己的法子。” 说罢转身便走。 * 沈孝从平阳公主府出来时,太阳已到了西半边天空了。 他从朱门出来,站在台阶下转身看着公主府的牌匾。片刻后,目光中透出分孤注一掷的冷意,长袍一掀,上了轿子。 平阳公主是不可能给自己好好借粮的。 沈孝直接回了户部。 户部如今愈发忙了,又忙又慌,仿佛没头苍蝇一般等着六月末的到来,就像是死刑之人看着自己的脖子套上绳索一般。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粮仓里没粮,可到处都伸着手问户部要粮。户部上下都急,对着征粮的沈孝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沈孝刚进户部的门,迎面就走来一位同僚,见沈孝两手空空,冷嘲了一声,“沈大人,粮食呢?” 沈孝抬眼,见他脸上满是讽意。 自征粮开始后,李炎就格外看重沈孝,引得户部大小官员对沈孝十分不满。如今见沈孝进户部快三个月了,什么事都没干成吧,征粮这件事眼看着还要搞砸,自然免不了落井下石。 沈孝瞧了对方一眼,忽而笑了笑,“明日就有粮食。” 这句话轻,却斩钉截铁。 同僚一惊,正要细问,沈孝却不理他,兀自往前走,很快转过转角身影就看不见了。 那官员见他走远了,暗呸了一声。 明日?做梦呢吧。 能征粮的人家都征了粮,剩下的那些人都不能动,个个都是太子手下的硬将。谁能给他们借粮? 沈提举怕不是得了癔症! 沈孝一路进了正厅,行礼后开门见山,对案桌后的户部尚书道,“下官请借五百侍卫。” 户部尚书听得皱眉,“做什么?” 沈孝顿了顿,从口里蹦出两个字来,“运粮。” 斩钉截铁地砸在地上。 五百侍卫去运粮? 户部尚书听得心惊,这说明粮食绝对不是个小数目。起码有几万石。 征粮能征到几万石的,那都是跺跺脚长安城抖一抖的人物,各个都是硬茬子,且各个都和太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沈孝怎么能从这样的人手中借到粮食? 户部尚书身子前倾,“运谁家的粮?” 谁背叛了太子,准备投靠二皇子? 这样大的朝堂风暴,为什么他没有嗅到一丝动静。 谁? 沈孝冷笑一声。 隔着福寿延年的窗棱,他听到花厅里传来李述的声音。 “左右近日闲得发慌,不妨以借粮为引子逗逗他。” 沈孝捏紧了拳。 她想逗弄,可也要看看自己逗的是一条狗,还是一头狼。 “尚书不必多问,下官也不会多说。只要下官有五百侍卫,明日便能运粮回来。” “一切后果,下官自己担着,绝不会牵扯别人一分一毫!” 33.第 33 章 戌时末刻, 夜已深了。 今夜天气颇是阴沉,天上星子也看不见几颗。仿佛棉被一般沉沉压在死气沉沉的田野上。 农户作息规律, 天刚擦黑就睡了,一片寂静,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 忽然间, 田埂上响起了马蹄声与车轮声,仿佛一队人马正在疾行。车轮声回响在寂静的夜色里, 像是天边响起了隐隐的雷声。 看门的正睡得打鼾, 忽然之间就醒了, 心惊了片刻,仿佛今夜要发生什么事,但很快又在浓浓睡意中继续睡了下去。 可脑袋刚沾到枕头上—— “砰,砰, 砰。” 大门被人狠狠砸响。 砸门的声音响彻田庄, 一时惊起不少家丁。 看门的连忙起身,一边披衣, 一边扯着嗓子喊, “谁啊?” 深更半夜, 谁来田庄上?除了府里定时来查帐收粮, 田庄素日是无人往来的。 可砸门的人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答, 一句话不说, 依旧在狠狠拍门。 看门的一边喊着“来了来了”, 一边出了门房, 鼓着劲把门闩卸了下来。 门闩刚卸下, 他还没开门,门就从外头被掀开了。兵丁瞬间如潮水一般涌了进来,人人手上都擎着火把,照的夜色如白昼一般通明。 台阶下还有数百兵丁,簇拥着最前方一道深青色挺拔孤冷的身影。 那人负手看着门牙上的灯笼,见大门开了,目光落在门房身上。 他一双眼比天上的星子还要冷。 他声音很沉,虽然是八品官袍,但却透出十足的气势,“户部提举沈孝,奉皇命征粮。” 看门的叫这位爷浑身的肃冷气势给镇住了,没忍住后退了一步。 沈孝抬脚往门内走,数百侍卫簇拥着他,真是好大的威严。 看门的叫涌进来的兵丁挤到了一旁,这才反应了过来。 征粮? 庄子上可没接到放粮的消息。 火把组成了一条河,游到了粮仓处。夜色笼罩下,高大的粮仓成堆,细细一数,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垛粮仓。一垛三千石,十垛三万石。 沈孝负手看着粮垛,薄唇勾起一个笑。 数量刚够。 他手一挥,兵丁就涌向粮垛去搬粮。几袋粮食刚搬到粮仓门口,忽听一阵骚动传来。 “你们在干什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知道这里是谁的庄子吗?!” 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带着二十余个家丁,气势冲冲地冲了过来,从兵丁手上直接夺走了这几袋粮。 这是田庄的刘管事。 得知户部来人,他匆忙之间只顾得上抓起一件外衣,连鞋都来不及穿,急赤白脸地冲进了粮仓。 兵丁见他抢粮,直接吼了回去,“户部奉命运粮,不准阻拦!” 刘管事破口大骂,“运粮?你们这是抢粮!”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们就敢来这里撒泼。这里是平阳公主的田庄!” 刘管事话音刚落,就听一道冷硬的声音带着怒意骤然而起,“平阳公主?哼!本官闯的就是平阳公主的田庄,抢的就是平阳公主的粮食!” 一个深青官袍的高瘦身影分拨人群,站在刘管事面前。 刘管事一愣,旋即怒斥道,“这位大人好大的口气,惹了公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孝脸上带着冷笑。 她惹了他这么多次,风水轮流转,也该还他惹回去了。 沈孝懒得再跟这管事费嘴皮子,手一扬,几十个兵丁上前,直接将管事同家丁控制住了。 “继续搬粮。” 刘管事叫兵丁把手从背后钳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运粮,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岂有此理,敢抢公主的粮! 田庄里本来有百十来个护院的,这庄子是公主最大的庄子之一,自然要好生看管,怠慢不得。可偏偏今儿中午时公主派人过来,说别的庄子有事,将庄上大半护院都调走了,如今只剩下二十几个。 若不是公主把他们调走了,此时便是硬拼上一场,户部未必能抢到粮食! 刘管事气得急赤白脸,觉得浑身都抽抽地疼。他低声对身旁家丁吩咐,“快!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公主!” 抢粮这件事大了,他刘管事担不了责任,更挡不住户部的人。除非公主亲自过来,否则这场面没法收拾! 家丁领命便悄悄跑走了,刘管事迟疑了片刻。 这位沈大人瞧着气势汹汹,还带着兵,公主一介女流,就算来了怕也挡不住他们抢粮。 不行,除了公主,还得叫别的救兵过来。 刘管事又对另一个家丁吩咐道,“赶紧去把驸马爷叫过来。驸马爷手底下有兵,我就不信拦不住这帮强盗!” * 平阳公主府。 此刻已是亥时末了,往常李述到了这个点也该睡了。但今夜却一直在书房里百无聊赖的翻着书,红螺站在一旁都打起了哈欠。 连声劝道,“公主昨夜就没睡,今儿个还是早些睡吧。” 红螺知道李述在等什么,她道,“若是万年县庄子上来人了,奴婢立刻就通知您。您先去睡,犯不着专门等着消息。” 李述却只是摇头。 这次的谋划能不能成,全在沈孝身上。他若是有胆,后续的环节就能扣起来,李述也能把他捧起来;可他若是无胆,不敢去抢粮,李述这谋划就白费了。 她一般不做如此变数大的筹谋,可这回……她却相信沈孝,甚至可是说是盲目的信任。 她虽跟沈孝打的交道不多,可他的一腔孤勇却着实令她刮目相看。 为了求官,甘心做入幕之宾。 为了入二皇子麾下,做官第一天就敢弹劾她。 为了往上爬,敢冒着得罪满朝文武的风险提出征粮的谋划。 李述看上了他身上这股子孤注一掷的勇气,她欣赏他,所以才要利用他。 只希望他别让她失望,顺顺利利地把粮食抢走。 沈孝一旦去抢粮了,万年县那头一慌,定然要派人过来搬救兵的。李述等的便是这个消息。 夜深了,眼前有点花。李述将手头书卷搁下,没心思再看。 她眼前浮起沈孝愤怒的模样,那烈烈眉峰劈在她眼睫前,仿佛真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沈孝甩袖走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有点……愧疚。 出身微寒的人一般都极有自尊心,可李述在陈公公面前那一番话,却是将他的尊严往地上一扔,踩得稀烂不说,末了还吐了口口水上去。 在朝堂里尊严不值一分钱,要想往上爬,尊严一定要舍弃。就像她李述一样,在太子那里抛弃尊严,做了这么多年的狗,换来了今日的地位。 不知为何,李述总觉得自己跟沈孝像。她虽然是公主,可早年的日子跟沈孝也差不多,都是出身卑贱,一步步靠着自己爬了上来。愿意被人利用,愿意抛却一切,只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 她不想让沈孝走她的老路。 又等了好一阵子,眼见着子时都过了,李述也有些昏昏欲睡,支着胳膊搭在桌上,眼睛眯上。 刚眯了一会儿,外头就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侍女来通传,“公主,万年县来人了!说有大事求见您。” 李述骤然清醒。 “快,让他进来。” 家丁疾驰了一路,满身大汗都来不及擦,进了书房就跪下,“公主,户部来人抢咱们庄子上的粮食了!” 也顾不上什么说话礼节了,家丁急得就差吼出来了。 “户部一个八品官带着五百兵丁,直冲进了粮仓。刘管事想拦他,可他仗着有皇上的征粮诏,直接就开始抢粮食!” 他放炮仗一般吐出这许多话,本以为桌后的公主会愤怒地拍桌而起,然后立刻调集府中侍卫赶往万年县,把那帮子强盗打一顿。 毕竟平阳公主可不是个软性子。 可没想到他说完话后,书房内却十分安静。 良久听公主旁边的侍女道,“公主,这下您可以去睡觉了。” 怎么听着这口气竟有点如释重负。 李述点了点头,“嗯,倒是真困了。” 家丁听得直懵,“公主……庄子上人手不够,挡不住户部的人,您要不要派点侍卫过去?” 却听公主声音懒懒的,“不必了。户部捧着父皇的诏令抢粮,我难不成还能跟父皇对着干?你回去罢,告诉刘管事,不用挡他们了,让他们抢,本宫明日自有筹划。” 家丁没反应过来,公主的话他只听了个半懂半不懂,反正只得了一个意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户部要抢粮,都是拦不住的,也没必要拦。 家丁忙道,“那……驸马爷那头怕是已经点兵去万年县了,奴才要去拦着驸马爷吗?” 李述听得顿时一惊,“你说什么?怎么跟崔进之扯上关系了?” 家丁忙解释,“刘管事说户部带了兵,还是请驸马爷过去稳妥一些,镇得住场子,不然——” 话没说完,就听李述咬着牙蹦出了一句话,“红螺,备车,去万年县!” * 一个时辰过去了,月上中天。 沈孝负手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待最后一袋粮食被抬出去后,他转身便走,袍角一荡,是一股决然的气势。 刘管事气得心口疼。 公主将田庄交到了他手上,可他……可他办事不利,怕是明日要被公主撤了职了! 刘管事冲上来抓着沈孝,“沈大人,你抢了公主的粮食,你就不怕公主报复吗?” 沈孝对他冷笑了一声。 报复? 她要报复,那就尽管来吧。 反正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征不到粮,二皇子要拿他开刀祭祀。征到了粮,李述要拿他大做文章。 他没有退路,还不如孤注一掷地拼一把。 沈孝袖子一震,甩开了管事的手,大步往门外走去。 可刚出了门—— “沈大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官的庄子上抢粮。你有征粮的兵,本官手下可有杀人的兵!” 火把将田野照的如同白昼,沈孝带来的人都守在车旁,警惕地盯着崔进之。 崔进之衣衫烈烈,骑在马上,身后是二十骑亲兵,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崔进之是一路疾驰过来的,走得急,来不及调度更多士兵,只带了二十个亲兵。但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若沈孝真的不识好歹要跟他硬着来,他们崔家的兵还没有怕过谁。 沈孝站在高阶上,目光冷冷扫了崔进之一眼,“崔大人说错了一句话。” “这是平阳公主的庄子,不是你的庄子。下官抢的是平阳公主的粮食,不是你的粮。” 崔进之听得目光一缩。 沈孝这是什么意思?他与雀奴是一体的,容得上他一个外人置喙?! 沈孝对着呆若木鸡的兵丁道,“推车,开始运粮。” “谁敢动?” 崔进之喊了一声,猛然拔出腰畔窄刀,紧跟着他身后二十骑兵仿佛一个人般,立刻抽出腰畔窄刀,直指沈孝。 “谁再敢动一分一毫,休怪本官的刀不客气!” 说罢他冷冷看着沈孝。 崔国公一脉,是在战场上拼搏出来的,崔进之虽不似父兄进过军营,但他可没有丢崔家的传统。 二十一柄刀锋遥遥指着沈孝,反射着火把的光芒。沈孝眯了眯眼,下颌绷紧,直视着崔进之,薄唇中吐出两个字来。 “运粮。” 34.第 34 章 迎着崔进之的刀光, 沈孝丝毫不惧。 可沈孝不惧, 不代表别人不惧。兵丁只是运粮的, 又不是来打架的,见到刀光剑影,登时就再不敢动。 崔进之径直从马上跳了下来,他身后的二十个亲兵也下了马。刀锋锃亮,指着呆若木鸡的兵丁。 崔进之走到一辆运粮车上,一把将守在一旁的兵丁掀开, 窄刀一扬,直直插进了粮袋里。接着他猛然拔刀,粮食从口子里哗啦啦地流出来,就仿佛鲜血从身体中流出来一样。 “本官的刀没长眼,谁再敢乱动,下一次捅的就不是粮袋了!” 五百兵丁闻言, 仿佛被下了蛊一般,所有动作都凝住了,就连呼吸都停了片刻。 这可是崔国公的嫡子,血脉里流淌的是纵横沙场、杀人如麻的种子。没有人敢动。 崔进之见状, 抬眼望向高阶上的沈孝,冷笑了一声。 就带这么些连刀都拿不稳的东西,就敢在他手底下抢粮? 当他崔进之是念佛的! 高阶上沈孝站着, 半晌一动不动, 只是静静地看着崔进之。就在崔进之以为他也被吓到了的时候, 沈孝忽然一掀袍角。 他迈步走下了台阶, 来到了崔进之面前。 “下官动了,崔大人,你要杀了我吗?” 瘦削的一张脸毫无表情,没有显出一点惧色。 崔进之一愣,握刀的手便是一紧。 他没有想到沈孝竟然这样有胆色。 沈孝见状冷笑了一声,“崔大人,你既然不敢杀我,还请让路,别挡了下官运粮的道!” 说着沈孝手一挥,扬声命令,“继续运粮。” 那五百个兵丁方才还呆若木鸡,这会儿见沈大人竟如此有胆色,且崔大人也不敢动他,胆子大了,一个个也都活泛了过来,装粮的装粮,推车的推车。 二十个亲兵握着窄刀,却不知道要不要阻止他们。亲兵犹疑着看向崔进之。 崔进之脸色铁青。 好你个沈孝! 崔进之咬牙冷道,“沈孝,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就让你手下的人把粮食送回庄子里去,今夜所有的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沈孝闻言不说话,只是冷笑了一声。 火把映照在他瘦削的脸上,透出股宁为玉碎的狠厉。 崔进之见状,声音愈发冷了,“沈孝,我最后问你一次,今夜这粮你是一定要抢?” “一定要抢。” “哪怕如此,你都要抢?” 崔进之抬起手中窄刀,直直地抵在沈孝心口,将他深青色的官袍微微戳进去一个凹陷。 沈孝再动一下,刀锋就能划破衣裳,刺入他的心口。 方才得了胆气的五百兵丁见状,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再也不敢动弹了。生怕自己再动弹一下,下一个被刀指着的人就是自己。 沈孝垂眼,看着自己胸前的窄刀。刀锋泛着银芒,刺进他眼睛里。 他忽然抬起了手,慢慢地夹住窄刀尖端,往上移去。 他将崔进之的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沈孝抬眼,对崔进之笑得冷酷。 “哪怕如此,我都要抢。” 崔进之握刀的手骤然抖了一下,旋即被他握得更紧。 他从来没有见过沈孝这样不要命的人! 沈孝毫无惧色地直视崔进之,“崔侍郎,你有两个选择:要么你要了我的命,要么……我要了你的粮!” * 一辆轻便马车疾驰在乡间道路上,速度快得扬起了一阵烟尘,可驾车的人犹嫌不够,马鞭狠狠往马儿身上抽去。 驾车的竟是两匹大宛良马!脖子上留下的汗都是血红色的。 这样的马放在军中都是最精良的战马,此时竟然套上了缰绳,用来拉车。 马儿吃了马鞭,身体一痛,疯了一样地向前疾驰。 乡间道路不平整,马又跑得飞快,颠簸地车内人连坐都坐不稳。 李述伸手紧紧握着窗棱,来不及感受颠簸,满心都是焦灼。 是她的错,她没想到田庄管事慌乱无措之下,竟然去叫了崔进之。 崔进之带了多少兵过去?他将沈孝的粮食重新抢回去怎么办? 又或者,沈孝不敢和崔进之正面抗衡,直接软了膝盖怎么办?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她的一切谋划就白费了,接下来的事情也是空谈! 征粮这件事废了,她给父皇的承诺落了空,父皇会对她失望;而且……她再想从太子处全身而退,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李述攥紧了手。 沈孝啊沈孝,你可千万要硬气一点,跟崔进之抗衡地久一点。 只要等着她到场,她就一定能阻止崔进之,让沈孝带着粮食安稳地离开。 “再快一点!” 公主的命令从车内传来,车夫狠狠扬了一鞭子,马儿又一次嘶鸣,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 “公主,快到了!” 李述闻言透过车窗向外看去,浓如墨色的夜里,田庄前有无数火把,仿佛要将夜色烧出个窟窿。 无数个静站的人影里,李述看到崔进之的刀泛着银芒,正架在沈孝的脖子上。 马儿嘶鸣,车夫以鞭子驱赶兵丁,一路冲进了人群中。 不待车马挺稳,李述掀开帘子就跳了下来。 “住手!” 她太急了,跳下车的时候将脚都崴到了,可李述感觉不到疼,她直奔崔进之而来,站在了沈孝面前。 刀锋映照着她那张素白的脸,眉长目冷,她站在沈孝身前,替他挡着锋芒。 “崔进之,你疯了?!” 他竟然想杀人? 崔进之没想到李述忽然来了,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她一路冲了过来,然后直直地挡在了沈孝面前。 她同沈孝站在同一个阵线上,同他对峙。 崔进之的怒意陡然而起,他扬声斥道,“李述,你让开!” 他握刀的手一动,刀锋贴近了沈孝的脖颈,瞬间就划破了皮肤。 李述骤然转头,见鲜血沿着沈孝的脖颈没入他的衣衫,圆领官袍下是他纯白的中衣领子,瞬间被鲜血染红。 但沈孝只是皱了皱眉,一声不吭。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李述没怎么见过血,她登时就慌了,不知道沈孝伤的到底是轻还是重,连声喊道,“快,快来人给他治伤!” 李述连忙从袖中取出自己随身的手帕,囫囵地塞到了沈孝手上,“你……你先止血!” 沈孝若是出了什么事,一来她的谋划落空,二来……二来崔进之也完了!杀了平民尚且都要喝一壶,更何况杀了朝廷命官。 李述竟难得透出一分慌乱来。 沈孝接过她的手帕,见她脸色慌张。 想起上一次见她如此慌张失措,似乎还是……两个多月前崔侍郎在永通渠受伤的时候,她慌慌地冲进营帐,劈头盖脸地就是关切。 原来她也不只会因为崔进之而慌乱。 沈孝不知怎么,思绪忽然就飘到了这里去。他以手帕按着脖子,对她轻道了一句,“无妨。”话中似透着一股安抚的味道。 刘管事站在大门内看着外面的事情发展,听见公主吩咐,连忙喊人去叫大夫。 一片忙乱,兵丁见沈孝如此,一时也群龙无首一般地慌了。 李述见沈孝还能说话,貌似那伤口也不疼,看着他不像要死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手一扬,她自己带来的一队侍卫拔刀赶来,将崔进之的亲兵迎面拦住。 崔进之见李述如此维护沈孝,眼眸骤缩,怒意拔地而起,“李述,你给我看清楚了,是他沈孝抢了你的粮食!我是在帮你!你到底是向着谁的?” 李述扬声道,“我没有向着谁!” “杀害朝廷命官,崔进之,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重则以命偿命,轻则流放充军。 崔进之疯了! 便是不让沈孝抢粮,也不能这样对他拔刀相向。 崔进之盯着李述看了半晌,然后猛然收刀回鞘。 他本来也没想杀了沈孝。 沈孝再不济也是皇上钦点的新科状元,朝廷命官,又是二皇子麾下的。他若是公然杀了沈孝,别说皇上了,就是二皇子都能把这件事咬死了,让他以命偿命。 他怎么会干这种蠢事。 原本拔刀,只是想吓唬吓唬沈孝,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沈大人真是有胆识有魄力,拼了那条命不要,也要把粮食抢回去。 崔进之抬眼看去,沈孝正站在李述身后,他拿着李述的手帕按着脖子,头微微偏着,正看着他。 目光里似有说不清的挑衅意味。 崔进之目光一缩,一抬手直接抓住了李述的手腕,一把把她拉回了身边。 “可是难道就让他这样把粮食抢走了?”崔进之脸色铁青,低声对李述道。 这种亏他们怎么能咽的下去。 李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李述站在崔进之身旁,定了定神,面对着几步之外的沈孝。 “沈大人好胆气。有胆子敢在本宫府上撒野的,你还是头一个。今夜本宫心服口服,这些粮食沈大人尽管运走,本宫绝不阻拦。” “只是……”李述冷笑了一声,“三万石粮,本宫怕沈大人消化不了,到时候还得给我吐出来!” “擅闯宅院,纵兵劫掠,欺辱公主,以下犯上……这些罪名够沈大人喝一壶了。” 沈孝迎着李述的目光,微微笑了笑,“那下官等着公主的弹劾。” 她做了一场局,他自然要奉陪到底。 他看到灯火映照下,平阳公主发髻有些凌乱,大抵是因为路上赶得太颠簸了,碎发沾在脸颊的薄汗里,她微微喘着气。 像是三年前那一夜,她的模样。 沈孝忽然移开了目光。 他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起那种事情。 沈孝猛然转过身去,手一挥,“运粮!” 五百兵丁连忙开始动作,一辆接一辆的车沿着田间小路走远了。沈孝翻身上马,回望了一眼。 平阳公主和崔驸马站在一起,崔进之一直握着她的手臂不曾松开。二人站得很近。 沈孝回过头来,目光看着前方深而无边的夜色。 他将手帕随手塞进袖中,双腿一夹,马儿开始奔跑。 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35.一更 长安城里藏不住秘密, 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昨夜沈孝刚抢了三万石粮食,一早消息就传遍了大大小小的朱门高户。 “听说沈提举带着五百兵丁去抢粮, 平阳公主和崔驸马都没拦得住他,公主还崴了脚。” “不是, 公主明明是跌折了腿, 就是被沈提举推了一把,摔在了台阶上。公主受了好大的惊吓。” “听说沈提举抢了三万石粮食。” “放屁,我听说抢了十万石粮食。” “我听说他将平阳公主的粮仓都搬空了。” 大大小小的消息在耳目之间传播着,到后来已经与事实相差甚远了。 但无论消息如何变形, 总归是平阳公主吃了亏,沈提举抢了粮。 无论外人这件事商量的多么沸沸扬扬,一只手搅翻了朝堂的当事人沈孝这会儿却十分平静。 他站在宫城的承天门外,巳时的太阳刚升起没多久, 倒不特别热。 沈孝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长袍,半新不旧,领口与袖口处洗的微微泛白,头上亦摘了进贤冠, 腰间也没挂鱼符,蹀躞七事等腰间饰物一概没有。 整个人乍一看是贫寒, 可又透出一股赤/条/条的干净利落。仿佛无甚牵挂,所以再无畏惧。 他笔挺地站在承天门外,身上唯一与朝堂相关的, 就是手里一封奏疏。 沈孝等着皇上的召见。 昨夜抢粮, 今日长安城都炸了锅了, 陛下迟早是要召见他的。退一万步讲,就算陛下有心将这件事掩过去,可崔进之和太子那头怎么能善罢甘休。 沈孝刚站了一会儿,忽听身后马蹄阵阵,他转过身去,一匹大宛良马刚刚好停在他脑勺后头,马背上的人骤然勒马,跳了下来。 二皇子李炎,面色极为不善。 沈孝抢粮的消息传到李炎耳朵里的时候,李炎当时就掀翻了桌子,把户部尚书叫过来痛骂了一通。 可谁知户部尚书对抢粮这件事也是毫不知情,只知道沈孝信誓旦旦地做了保,承诺说是五百兵丁去运三万石粮食。谁知道他不是运粮,而是去抢粮。 李炎手里擎着马鞭,大跨步冲到沈孝面前来。 “沈孝,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昨夜到底做了什么?本王是让你去征粮,又不是让你去抢粮!” 到底顾忌着这里是承天门外,不好弄出大动静,李炎只是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 只是脸色铁青,仿佛要杀人一般。 沈孝被二皇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脸上表情也不见变,还是非常沉静。他道,“抢粮是下官自己的主意,后果也由下官一人承担,殿下与户部尚书均不知情,下官不会拖累你们的。” 李炎听得怒极反笑,“你怎么承担后果?就凭你今日摘了乌纱帽,脱了八品服?我告诉你,你抢的不仅仅是平阳的粮,得罪的也不光是平阳一个人。太子要借着平阳受委屈的名头闹事,矛头从你身上直接能挪到本王的身上!” “你信不信,这会儿父皇案头上起码能摆了好几十封奏章,各个都是东宫指示的,各个都要把本王置于死地!你还说你没有拖累我?” “沈孝,你是我提拔入户部的,本王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李炎性子一向刚愎又急躁,说到后面再也耐不住脾气,直接就拔高了声音。 承天门外守着的侍卫瞧了一眼,又连忙别开眼去直视前方。 神仙打架,小鬼要避远一点。 沈孝还是一脸冷静,“殿下,您说的各种利害下官都想透了,想明白了,才敢去抢平阳公主的粮食。毕竟抢粮失败了,殿下要受牵连,下官也是在刀锋上走,稍有不慎就要失了性命。” “下官不会用自己的命去博,还请殿下信我,弹劾您的人越多,殿下越不会出事。” 他严肃地看向李炎,目光中竟透出威严,“下官说了不会牵连殿下,就一定不会牵连殿下。” 可李炎一把松开沈孝的领子,将他推了个趔趄。他根本不信。 弹劾他的人越多他越安全? 放屁。 沈孝得了失心疯了。 他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怎么就看上沈孝这么个玩命的人,还将他招到了自己的麾下。 李炎还要斥骂,却见身后三三两两走来了不少朱紫高官,五寺六部三省,叫得出名号的官都在这儿。 他们一边走,眼风往李炎身上瞟了一眼,略行了行礼,“见过二皇子殿下。” 然后又看了看一身布衣的沈孝,目光中微有惊讶,又有轻蔑——昨夜刚抢了粮,今日就想辞官谢罪么。 这些人都是太子麾下的,李炎不消想,就知道他们肯定也替太子出了一份力,弹劾沈孝的时候顺带了给自己身上泼了一盆子脏水。 李炎跟那些人一样,也是被正元帝召进宫来的。 李炎不想跟他们一道走,待他们都进去后,他才掸了掸袍子,朝沈孝冷哼一声,也进了宫门。 沈孝在外头略站了站,不多时承天门里走出了一个黄门,直直朝沈孝走了过来。 宫中内侍素来矜骄,眉梢眼角都是一股阴冷,斜睨了沈孝一眼,“陛下口谕,宣户部提举沈孝入朝觐见。” 沈孝作揖,“还请公公带路。” 黄门却又斜睨了他一眼,本想提醒他去换身官服再面圣的。可转念一想,沈大人犯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桌子上都能叫弹劾奏章淹了,他这区区八品官袍还能保得住? 得了,布衣就布衣吧,省得他们待会儿摘乌纱帽了。 进了承天门,沿着龙尾道一路向前,上了汉白玉阶,便是含元殿。这是陛下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殿外伺候的黄门见沈孝来了,连忙进去禀报皇上,沈孝便先在殿外候着。 没等片刻,就见几个黄门抬着一副轿辇正往这边走。 在宫中做轿辇,好大的排场。 进宫后要下轿下马,这是铁打的规矩,除非陛下额外赏赐了轿辇。如今朝中有如此恩荣的也只有郑仆射一个,这还是因为郑仆射年逾七十,老态龙钟、腿脚不便,才得了如此赏的。 可轿辇里的人瞧着分明是个女眷。 沈孝盯了片刻,见黄门将轿辇停在阶下,他才看清了——来人原来是平阳公主。 她脚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显然是因为不良于行,没法子走路才额外开恩被抬了过来。 沈孝微皱了皱眉,这会儿才隐约记起来,似乎她昨夜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着急忙慌,没站稳确实崴了脚。 可崴了脚而已,至于这么夸张么。那绷带缠得,仿佛她腿骨都碎了一般。 也是,不表现地惨一点怎么给陛下告状呢。 刚进殿去通报的小黄门这会儿子刚出殿门,见平阳公主来了,略过沈孝连忙点头哈腰就小跑下了台阶,殷勤地像只哈巴狗。 “奴才见过平阳公主。公主,您这腿……怎么了?” 李述叫黄门扶着,一瘸一拐地上了台阶,走近的时候,沈孝看到她脸色苍白。 只是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而通透,她斜睨了沈孝一眼,“腿?这都是托了沈大人的福。昨夜沈大人抢粮,真是给了本宫一个好大的惊喜……” 沈孝亦回眼望她,不说话,只淡笑了笑。 正如李炎所想,正元帝一早就收了一案桌的奏折。没细数,粗略估计着能有百十来封,写的内容都大同小异。 “户部提举沈孝纵兵劫掠平阳公主田庄,其心可诛!” 一看落款,各个都是东宫那头的人。 上折子的人太多了,正元帝也没这个闲工夫把他们都叫过来,只是挑了正五品以上的官,即便如此,含元殿里还是站定了二十余个,都是各官署里独当一面的好手。 东宫好厉害呵,昨夜刚发生的事,一个早上就能召集这么多官,若是再多给几天,是不是满朝文武的折子都要将含元殿给淹了! 正元帝脸色肃沉,不辨喜怒,沉沉地坐在案桌后,看着抢粮一事最后的两位正主也进了殿。 众官员亦回头,见平阳公主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面色苍白,竟是透出十足十的可怜模样。 平阳公主素来是以聪敏多智出了名的,从不像一般女人家那样以柔弱的性格或是姣好的面容来取悦别人。柔弱可怜这种词跟她永远沾不上关系。 如今这么一瞧,才发现她原来颇为瘦削,这么乍然露出柔弱的模样来,反而更是让人觉得可怜。 这么一对比,旁边站着的沈孝就愈发面目可憎了。 纵兵抢粮,欺辱公主,好大的狗胆! 正元帝端坐在案桌后,喜怒哀乐不外露。只是见李述一瘸一拐的模样,还是透了些慈父心肠,专门给她赐了座。 李述行罢礼就不说话,坐在圆凳上,腿叫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她垂着眼,愈发显出一种可怜神色。 沈孝则跪下行了大礼,多余话不说,双手捧了封折子。刘凑连忙拿过来放到了案桌上。 正元帝扫了一眼,然后看着沈孝,也不叫他起来,道,“沈孝,你知道朕今日召你所为何事?” 沈孝跪的笔直,灰色布袍下隐约竟显出一分桀骜来,“微臣知道,是因为昨夜臣征了平阳公主三万石粮食。” 话音未落,便听崔进之冷笑一声,“征?沈大人说的可真好听,你分明是纵兵劫掠!” 36.第 36 章 崔进之站在太子身后, 面容冷峻,率先向沈孝发难。 “禀陛下, 昨夜沈提举率五百兵丁闯入了公主在万年县的庄子,仗着征粮诏, 直接抢走了三万石粮食。” “沈大人, 我就不明白了,你不过一个区区户部提举,怎么能调动这么多兵丁?” 崔进之展眼望向李炎身后的户部尚书,眉眼带刀, “想必是户部尚书给沈大人拨的兵,是不是?” 又一斜眼,落在了李炎身上,“二皇子殿下管着户部, 怎得纵容下属做出如此有违法度之事?” 崔进之意有所指地冷笑了一声,“若臣没有记错的话,当初沈大人明明先在御史台当值,后来不知怎得, 偏偏被二皇子调去了户部,如今竟犯下这等事来。臣就不明白了, 到底是二皇子殿下您用人不明,还是说……沈孝他就是受了您的指使?” 李炎听了就脸色铁青。 崔进之的一番话像是万箭齐发一般,将所有矛头从沈孝身上直接对准了户部, 对准了二皇子。 昨夜崔进之没能阻止沈孝抢粮, 短暂的愤怒过后, 他很快就省了过来——正如李述说的,沈孝敢抢粮,可三万石粮食怕他不好消化,最后还得吐出来! 沈孝敢抢,他崔进之就敢弹劾。不仅是他一个人要弹劾,更要纠集太子麾下的官员一起弹劾。弹劾的也不仅仅是沈孝,更是沈孝背后的二皇子。 这件事如今已经与沈孝无关了,他不过是点燃火/药的一个引子,战火从沈孝开始,一路烧成了一片天。 拔出萝卜带出泥来,崔进之纠集了太子麾下大半势力去弹劾沈孝,有两个目的。 一来,自然是针对二皇子。 沈孝可是二皇子手底下的人,甭管二皇子知情不知情,底下的人犯了事,二皇子这个做主子的也别想逃脱干系。最好能通过弹劾沈孝,让二皇子脱下一层皮来,再不济也要狠狠地打击户部。 二者……却是崔进之想得更加深远,连太子都模模糊糊都没有明确感知到的——寒门与世家之争。 正元帝自登基以来就想打压世家,扶持寒门,收拢皇权。皇上跟世家争斗了这么多年了,皇上也狠,世家也不弱,拉锯战一般各有输赢。 昔年纵横军中的崔家被正元帝狠狠地压了下来,这是正元帝赢了。 扛着压力开了科举,试图选拔寒门子弟,这也是正元帝赢了。 可是科举一开,除了新科状元是寒门出身,三甲进士里头哪个的家族说出去不是绵延百年的。这是正元帝输了。 皇上想要打击世家,可是太子却未必这么想。想保住百年恩荣不灭,世家紧紧地抱住了太子的大腿,簇拥在太子周围,把太子捧得与天比邻。 说句大不敬的话,世家大族们擎等着正元帝早日殁了,太子上位。太子又没有什么才干,上位之后还不是由着他们来摆布。 逼得太子与皇帝离心,这也是正元帝输了。 如今崔进之纠集了太子麾下所有的世家去弹劾沈孝,哪里是为了弹劾他一个人,分明就是想把寒门彻底从朝堂上踢出去。把正元帝扶持寒门的政策掐死在摇篮里。 一者去了沈孝这个眼中钉,二者狠狠打击了二皇子,三者打压了寒门。 崔进之一石三鸟,谋划的清清楚楚。 崔进之这一番话响当当地砸在地上,含元殿内静了片刻,连呼吸都听不到了。绝对的寂静中,李述坐在圆凳上垂着眼,一句话都不说。 她仿佛已经不存在于殿中了一般,崔进之那一番话也不知有没有进到她耳朵里去。 静默了良久,正元帝才开口,仍是不动声色,声音沉沉,看不出来任何情绪。 “崔进之,你是平阳的驸马,平阳受了委屈,论理你是该说几句话。那你说,沈孝纵兵抢粮,要如何惩处?” 崔进之闻言,目光在李述身上落了片刻,见她依旧垂着眼坐在圆凳上,倒是十足十的静默与苍白。往日说起朝事来,李述一双眼都是焕着神采的。今日崔进之总觉得她有些怪。但细想又觉不出来。 许是她脚崴了,昨夜又奔波,这会儿真不大舒服吧。 崔进之将目光挪开,朗声道,“沈孝纵兵劫掠,欺辱公主,违反法度,三罪加身,罪不可赦。户部尚书纵容下属,也逃不了罪责。至于二皇子殿下……识人不明,御下无方;永通渠三个月来屡屡断粮,足见二皇子管理户部无度……哼,二皇子怕是当不起户部的职责。” 正元帝坐在案桌后,向后靠在椅背上,面容顿时就隐在暗中,只听他沉沉地又问了一句,“还有呢?” “还有,沈孝做官不过三个月就做出如此荒唐事情,他可是新科状元,可同榜的榜眼探花却都做出了不小政绩。微臣以为,沈大人这样的寒门子弟,怕是不宜在朝中为官。” 崔进之话一出口,静了片刻,正元帝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到了众位官员身上,“众位爱卿怎么看?” 朱紫官袍仿佛有预谋一般,齐声道,“崔侍郎说的是。” 方才还乱糟糟的含元殿,此时所有人都站在了太子身后,二皇子那侧的人,除了一个户部尚书外,竟是再无别人。 唯有李述坐在圆凳上,沈孝跪在地上,似乎与众人割裂开来,好似两头都不沾,竟有种超脱世外的感觉。 如今场上,太子与二皇子谁赢谁输,几乎已成定局。 太子也看出来了,恨不得脸上摆出一万个得意的表情。他盼着老二失势盼了那么久了,没成想最后老二竟然是栽在了他自己人的手上。 报应! 崔进之目光冷厉,眼带警告望向太子,太子立刻就将所有表情收起。 也幸得正元帝这时没看太子,只是偏头看着二皇子,问道,“老二,沈孝是户部的,你是他主子,如今这情况,你有什么话说?” 李炎站着,闻言却半天没回话。 他也不知道该回什么。 他当初启用沈孝,是看中了他敢弹劾平阳的胆气,这样的人才有胆子去征粮。只是李炎没想到,他沈孝的胆子大如斗,竟然敢公然去抢粮了! 太子如今逮着抢粮的事情大做文章,恨不得把他一巴掌拍回地缝里去,让他永世都再不能爬上来。 怪谁? 怪他自己瞎了眼,识人不明,用了沈孝这么个白眼狼。 李炎半晌不说话,正元帝便又催,“老二?” 李炎忙抬起眼,看了一眼正元帝,收回目光时,他看到殿中跪着的沈孝忽然转过头来,皱眉盯着他,他眼中似要表达出千万种意思,但都无法传达,落在李炎眼中,便只得了一个警告的意味。 沈孝警告他?笑话,警告他干什么,不要把他推出去么! 李炎目光一冷,心中主意已定—— 太子那边是不可能放过沈孝的,他自己如今也处在不利地位,若是贸然去保沈孝,不仅落不着好,反而要跟大半的朝中官员相抗衡。 他好不容易挣扎了这么多年才有了这么点家业,犯不着为了一个沈孝把自己都打进去。 沈孝本来就是他用来做祭品的。 李炎下定了决心,抬眼看见沈孝已转过头去,正背对着他跪着,他身影笔直,好像什么都不怕。 他不怕,可是二皇子怕。 他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他拥有了很多,所以更怕失去。 李炎道,“沈孝纵兵劫掠,欺辱平阳,胆大包天,其罪可诛。儿臣以为崔侍郎说的对,沈孝自然是要罚的,罢了官还不够,应当流放去边塞,好让他彻底得到教训。” 弃卒保帅,只有自己也表现出大公无私的模样,才能彰显出他的无辜来。 李述闻言直接抬起了头。 二哥太狠了。 沈孝可是他提拔上来的,换句话说,这是千里马和伯乐的恩情。可如今情况稍有不对,二哥竟然恨不得将千里马给宰了。 夺嫡之争拉拢的是势力,靠的是朝中官员,下属要有才干,主子也要有恩情,这样才是君臣不相负。 虽说沈孝抢粮行为太过,可他到底是拼了一身官袍不要,甚至有可能拼上那条性命,都在替户部做事。可是结果稍微不对,二哥就拉人来替他挡刀。 如此行为,也不怕他下头的人就此寒了心么! 李述闭了闭眼。 夺嫡这条路,二哥是走不远的。 正元帝问了一圈,无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给他的话风都是一模一样。 仿佛殿下跪着的沈孝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人人都想除之而后快。 可沈孝是他亲手阅卷,选出来的状元。 也是他当初保驾护航,才能留在京城的寒门。 更是他亲手写的征粮诏,让沈孝捧着诏书去征粮的。 这桌上小山似的奏折,哪个奏折最后的落款,姓氏拿出去往上追溯八辈祖宗,都是多少个朝代前的大官。 他们得势太久了,瞧不起寒门。顺带着……连寒门背后站着的皇帝也瞧不起了。 正元帝登基三十余年,一辈子都拼了命跟世家做斗争,这辈子也算是做了点实事,把崔家那等招摇的门楣都打压了下去。 可老了老了,没想到背后捅刀子的人竟然是他的儿子,是他嫡亲嫡亲的儿子! 东宫的椅子上像是长了针,太子坐不稳,生怕自己掉下去,于是在身边拉拢了那么多人,全都是他想弃之不用的世家。 正元帝心中转过许多种思绪,父子之间争权力,寒门世家争地位,皇子之间争龙椅…… 人人都在争,皇家无情啊。 正元帝捏着案桌一角,浑身都绷了起来,声音出口,话极慢,又极稳。 “沈孝听旨,你纵兵抢粮,罪不可免,论例该罚。” 沈孝闻言,立刻绷直了身子,听正元帝的声音道,“朕罚你,从户部提举升为门下省给事中,即日便行。” 沈孝一怔,旋即立刻看向李述,她抬眼亦看了他一眼,但很快转过了目光。 众官员听得脸色顿时就变了,二皇子当时就怔住了,愣愣地看向正元帝。 门下省给事中,正五品的官,天子近臣,审议百官奏章。正元帝把沈孝提拔进了门下省,就是往世家的心脏里插进了楔子! 正元帝不管别人想什么,继续道, “平阳听旨。朕的征粮诏颁下去有两个多月了,沈孝捧着征粮诏在你府上求见了不是一天两天,可你呢……” 正元帝今日头一遭露出情绪来,冷笑一声,“你手里攥着几十万石粮食,却连区区三万石都不想借。你这是看不起沈孝,还是看不起朕的征粮诏?!” 正元帝拿起桌上一封折子,展开来读,“关中大旱,饿殍千里,流民遍地。然平阳公主囤积钱粮,纵情享乐,不顾民生……” 他手上拿的正是方才沈孝递上去的那封折子。 正元帝道,“沈孝弹劾你,弹劾的句句都在理,他是为了关中百姓征粮,为了朕征粮。可你是为了什么在违抗?” 正元帝看着满朝朱紫高官,声音猛然拔高了,“征粮诏是朕下的,沈孝抢粮,也是因为你们不交粮!满朝公卿,各个都不知道民间疾苦,反而要把这么一个做实事的人给打压下去!” 37.三更 正元帝道, “平阳公主违抗征粮诏,论罪当罚。三日之内, 再交五万石粮食!” “平阳,你回府去给朕好好反省反省, 这件事你到底哪里做错了!” 正元帝这句话虽然是给李述说的, 可目光盯的却是太子。 杀鸡儆猴之意昭然若揭。 一番话说罢,满朝文武俱噤声不言。 正元帝素来喜怒不行于色,众人还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隐约中才想起了这位皇帝做皇子时南征北战, 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三十余年的帝王生涯磨平了他的脾气,可是一旦有人敢触及底线……虎豹虽老了,獠牙却还在。 正元帝那双眼像是鹰隼一样盯着太子,太子顿时脸色煞白, 身体几乎是肉眼可查地颤抖了起来。 父皇从未跟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他是嫡长子,父皇与母后又向来亲热,都说皇室无情,可太子打小就感受到的是父慈母爱。 这么些年的东宫生涯, 他几乎都要忘了,原来太极宫里坐着的不是他的父亲, 而是这天下之主。 太子觉得自己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在父皇面前跪下的时候,暗中却伸来一只手, 将他的胳膊稳稳当当地扶住。 崔进之绷着脸看向太子, 他面容严肃, 扶着太子,不让太子软下去。 感觉到崔进之扶着他,太子一下子就不慌了。 对,他身边还有这么多世家,这些人都拱着他,他怕什么。只有这些人在他身边支撑一日,他就在东宫里一日不会倒。 * 沈孝抢了粮,所有人都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来时器宇轩昂,去时垂眉耷眼,往含元殿外头走。 李述腿脚不便,刚从圆凳上站起来,就听正元帝道,“老二,你留一下。平阳,你在殿外等会儿。” 又吩咐道,“沈孝,你去换身官袍,再来见朕。” 太子刚跨上含元殿的门槛,闻言差点被绊倒,崔进之一双手像铁钳一样生生地稳住了他的身形。 太子回身看去,正元帝叫住了老二,可偏偏没有叫住他。这是什么意思…… 崔进之使了暗劲,几乎是将太子抬出了殿门。 李述一瘸一拐往宫殿外走,刚才还点头哈腰的黄门这会儿却迟疑着,不敢来扶她。 如今平阳公主是触了陛下的霉头,仿佛碰她一下,那霉头都要连到身上来。 世人功利,无过于此。 李述出了殿门,太子方才还苍白的脸色见到她后,瞬间仿佛就被怒火点燃了,他立刻将自己今日所受的委屈都迁怒到李述身上去。 平阳,都怪平阳! 要不是平阳被人抢了粮,他怎么会让下头的人去弹劾沈孝。要不是为此,他怎么会在父皇那里吃了挂落! 太子狠狠剜了李述一眼。 没用的东西! 崔进之见李述独自出来,站在廊下扶着廊柱,似是脚腕依旧很疼。 他没想到皇上的态度如此强硬,不惜跟朝堂所有的世家对着干,都要把沈孝保下来。 他在这件事栽了跟头,雀奴也栽了跟头。 雀奴今日是彻底没脸了。虽然皇上给的惩罚并不重,不过是多交几万石粮食,可这却意味着皇上对平阳公主态度的转变。 失了圣宠,一介庶出的公主能走多远? 李述向来要强,如此当庭没面子的事,也不知她此时心里有多不好受。 崔进之看她面色依旧苍白,心里微酸,刚松开太子的手,想走过去安慰一下她。 李述见他一动,抬眼看了过来。 可太子却忽然拉住了崔进之,“先回东宫,今日吃了这么大的亏,你得赶紧给我想个对策出来。” 崔进之被太子一拉,登时心神又回到了政事上。 他看了一眼李述,犹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过了身,跟着太子往东宫走了。 李述看着他走远,漠然转过了眼。 孰轻孰重,崔进之分得清楚。 她永远是天平上轻的那一头。 * 众人去后,含元殿里十分安静,李炎静静地站着,听上头正元帝忽然叹了一口气。 一封折子被皇上扔了过来,“老二,你瞧瞧吧,这是沈孝给朕递的折子。” 李炎不知正元帝要做什么,只是木木地弯下腰捡了起来。 他此时脑子还是乱的,今日的变故太大了,他前脚刚将沈孝一把踹了出去,后脚父皇就要重用他。 李炎捧着折子看了半天,眼神却始终无法集中。 正元帝见他如此,也不逼他,只是道,“沈孝的折子上写了三件事。一是弹劾平阳囤积钱粮,不顾民生;二是自认抢粮有罪,自请辞官;三是与你撇清了关系,说抢粮一事皆是他自己所做,与二皇子殿下毫无瓜葛,让我不要迁怒于你。” 这些话慢慢钻进了李炎耳朵里,他没有回正元帝的话,反而想起了方才在承天门外头,沈孝说的话。 下官说了不会牵连殿下,就一定不会牵连殿下。 弹劾您的人越多,殿下越不会出事。 沈孝都算到了结局,也跟他说清楚了。 可叹他竟然没听懂。 正元帝又叹了一声,李炎抬起眼来,看到父皇的目光中流露出失望。 李炎弓马娴熟,英武勇敢,跟正元帝年轻时颇为相似。后宫有许多庶出皇子,正元帝可以扶持的人很多,但他偏偏挑了老二。 他心中其实也是喜欢老二的,虽不如对太子那般的父子之情,但相较其他皇子而言,已是给了二皇子太多。 可惜老二原来也是空有勇武之名,可真到了朝堂上刀光剑影的时候,他也要向世家大族低头。 他不是一个好的继承者。 正元帝一念及此,开口似有喟叹,“沈孝是忠臣,你却不是好主子。老二,你下去吧。” 二皇子失魂落魄地出了含元殿,廊下站着的李述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眼看了一眼。 目光中微微带着怜悯。 李炎此时却连一个目光的重量都无法忍受,连忙避过眼去,逃一般地下了台阶。 李述看着洞开的朱红雕花殿门,默了片刻,这才拖着脚往里走去。 对于别人而言,含元殿里的事情结束了,可对她而言,单独面见父皇才是今日真正要打的硬仗。 她答应了父皇要放粮,可父皇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法子放粮。 经此一事,她虽然吃了挂落,可是她不仅能从太子处全身而退,还让太子吃了一个暗亏。 这笔买卖做得值当。 李述的谋划瞒得过所有人,唯独瞒不过父皇。更何况,她从一开始就没想瞒着父皇。 正元帝坐在桌后,方才一直是九五之尊,身姿威严,可这会儿众人走后,李述再看他,却发现他其实十分疲惫。 父皇老了。 见李述进来,正元帝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李述,直把李述盯得慢慢跪了下去。 “儿臣向父皇请罪。” “你有何罪?” “儿臣罪在不知道‘投鼠忌器’这个道理,想要帮父皇提拔寒门,打压世家,可是在打老鼠的过程中,却不慎伤了花瓶。” 正元帝听得目光一凝,良久,他喟叹了一声。 自从将崔家打压了下去,为什么这五年来他没有再动其他世家。还不是为了东宫着想。 自从崔家三子攀上了太子,保住了崔家门楣后,所有的世家都知道太子跟皇帝态度不同,太子是向着世家的。 他们如蝗虫一般涌到了东宫去,生生将太子捧得越来越高,也将太子与皇上拉得越来越远。 皇上要打压世家,可太子要依靠世家,如今皇上稍微动世家一根毫毛,那就是在动太子。 投鼠忌器,这几年来正元帝就是被这四个字限制住了手脚。 “父皇,刮骨疗伤,剜脓治命,雀奴今日的罪过,只是把那些烂透了的伤口戳在了您的面前。” 李述挺直了脊背,“您若是不想疗伤,任由那伤口烂下去,直到最后芯子底子都烂透了,那雀奴今日就做错了,任您处罚,绝无怨言。” “可您要是想刮骨,想剜脓……”李述目光坚定,直视正元帝,“雀奴会是您手上的一柄好刀。” * 不知平阳公主在殿内跟皇上说了什么,刘凑只知道她出殿门的时候神情轻松了许多。 刘凑想过来扶着她,可李述却只是摆了摆手,自己走得慢,却走得坚定,一阶一阶地往下走去。 这时候沈孝已换了身官袍,也正涉阶而上。 正五品的门下省给事中,一身绯红色圆领官袍,腰间玉带,蹀躞带上悬着银色的鱼符。 仿佛石中璞玉乍现,沈孝素来是沉默坚韧的,此时竟忽然迸发出一种凌厉的权势感来。 薄唇高鼻,望向人的时候仿佛都带着刀。 李述慢慢走下台阶,沈孝则往上走。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斜刺里伸出一双筋骨分明的手来,忽然扶住了李述。 沈孝见李述跛着脚下台阶,好似不小心就要跌倒一般,他鬼使神差地就伸出了手。 碰上她的袖子后才觉不妥,想要抽回手来,又怕李述站不稳跌了去,正犹疑着,李述先反应了过来,将胳膊一闪,躲过了他的手。 李述偏头,转眸,看着沈孝。 沈孝比她高不少,此时则低眼俯视着他。 往日都是她高高在上,而今日却是他俯视着她。原来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并没有那样不可逾越的遥远。 沈孝将空落落的手掌收回,眼眸深深,他微微低头,轻道一句,“多谢公主……” 谢她昔年折辱他,逼得他寒窗三年苦读,一朝高中状元; 谢她让他孤注一掷,率兵抢粮,以官身、以前程相搏,最终绝地求生,鲤跃龙门。 没有李述,就没有今日绯红官袍加身的沈孝。 李述听懂了沈孝的意思,她抬起眼来,亦原样回了一句,“多谢沈大人……” 谢他胆气过人,以前途、以性命为赌,替她圆了整场局,若不是他孤注一掷,她至今亦困顿东宫,无法挣脱。 话不必说透,二人仿佛极有默契一般,彼此都明白。 * 沈孝登上最后一阶阶梯后,却不急着先进含元殿。他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看着平阳公主越走越远。 良久后,他的目光抬起,落在远处的宫墙上——琉璃瓦、朱红墙,有一只雁从灰沉沉的天空中缓缓飞过来,越过琉璃瓦顶,极清唳地叫了一声,响彻皇城。 沈孝的视线一直跟着那只雁,良久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锋利地仿佛一柄磨砺了十年的刀。 李述走到龙尾道尽头,听到一声雁唳,忽然停下了脚,转头看去。 隔得太远,她只看到绯红官袍站在白玉阶上。 含元殿黄色的琉璃瓦上,是灰沉沉的天空,天气暗的,好似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 不必钦天监,李述也看得出来,关中大旱快到尽头了。 长安城,要变天了。 38.第 38 章 崔进之跟着太子回了东宫, 交好的几个官员也都跟着来了。 众人叫皇上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遭, 分座在宫殿里, 各个垂着头都不说话。 太子在上头又急又慌,“你们说说,接下来要怎么办?” 于是殿中七嘴八舌地就说开来了。 皇上这次雷厉风行,态度强硬,一向得宠的平阳公主都叫皇上狠狠骂了一通,罚了一通。平阳公主都如此, 若是别人再跟皇上对着干……怕是后果更差。 可难道就这么把粮食放出去?到时候赈灾的功劳又不会记在他们头上,不会记在太子头上, 还不是给户部、给二皇子做嫁衣裳! 便有人说,“训了平阳公主又如何,公主在朝中又没有实职。咱们若是都扛着不交粮,我就不信,难道皇上还能把咱们都贬下去?” 说话的是御史大夫萧降的嫡孙, 如今任着正五品的御史中丞。向来是个傲性子。 不仅是他傲,满朝就没有几个不傲的世家子弟。上朝的时候对皇上弯腰弓背, 说是敬着皇上, 可到了真拧起来的时候,不一定弯腰呢。 龙椅上的人来来去去,赵钱孙李轮流坐, 可五姓十家就这么几个, 哪个论起祖上来, 不是比如今龙椅上的祖宗显贵得多。 脸面荣耀了几百年了, 如今大事小事都不想吃亏。 还是崔进之力排众议,“依我看,户部要征多少粮,我们就放多少粮。如今再跟陛下硬扛着有什么意思?别的不说,我这边马上就要修通永通渠了,便是你们不交粮,户部光凭着从平阳那里得来的八万石粮食就能把永通渠的嘴塞满了。我没有拖延工期的理由。 “等水渠修通后,南边的粮成千上万地运回来,粮食多寡已经拿捏不住户部了,到时候就是你们想交粮,户部都不惜得要。还不如趁着如今陛下发怒了,赶紧把粮食交出来,好让陛下松松心。” 萧家嫡孙听得皱眉,“可是——” “——没有可是。” 崔进之盯了他一眼,“各种利害,我都说得清楚,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跟陛下犯轴。” “现在的重点是户部吗?重点明明是沈孝。他凭着征粮长了脸,进了门下省,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寒门还要进朝堂,把咱们挤下去。把眼睛往这上面盯着才是正事。” 崔进之说罢,对太子拱了拱手,就出了门。 他走了几步,站在廊下停了脚,透过檐下往外看。 天色刚暮,可是这会儿却灰沉沉得像是深夜一般。 要落雨了。 关中大旱持续了半年之久,太子与二皇子各出方法,想要在这件事上给对方一个难堪。可是鹬蚌相争,没想到最后得利的却是沈孝这个渔翁。 崔进之目光一冷。 如今朝中剩下的世家都没经过大事,可他们崔家,可是差点遭了正元帝灭顶的人家。 崔进之知道正元帝的手段有多狠厉,因此才对皇权更怀有敬畏之心。 也更怀有恨意。 皇上想把朝堂里所有的世家都撸下去,让他们给寒门腾位子,崔进之冷笑了一声,想都不要想! 崔进之一路出了皇城,崔林牵着马就过来,“爷,永通渠那头刚来人,说户部拨了一批粮食过去。” 崔进之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他犹疑了片刻,论理是该一路纵马沿着朱雀大道出城,直接回了永通渠的。 沈孝替户部抢了那么多粮,户部如今的粮食管够,可永通渠却还没修完。 这几天要尽快赶着工期,赶紧把永通渠修好了。这是一件实事,陛下一向喜欢做实事的人。 有了永通渠这个政绩,太子好歹能在陛下那里夺回一道面子。 可是…… 崔进之握紧了缰绳,他这会儿却根本不想去。 昨夜阻止抢粮,今晨殿上对峙,一茬又一茬的政事层出不穷,事赶事,话赶话,一天又一天,他连个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朝事如夜色,滞得让人喘不过一口气来。 他只觉得累。他想回去看看平阳。 崔进之拨转马头,就往东边的十三王坊走。 崔林忙骑马跟上,“爷,不去永通渠了?” 崔进之做事有多拼,旁人或许不知道,崔林是他的贴身长随,自然是知道的。 督工永通渠三个月,大事小事从不假手于人,昔年是个没有高床软枕就不睡的贵公子,如今却跟个苦行僧一样在工地上熬。 三个月下来,叫太阳都晒脱了几层皮。 今儿反倒要休息了? 崔进之只道,“平阳今日受了委屈,我先回府去看看她。” 一路纵马,下马时天已经全黑了。他进了府就往东边拐,进了后院,来到李述的正房门口。 门口守着红螺和另一个侍女,声音压低了正细细碎碎说着闲话。廊下的宫灯隔一盏点一盏,照的夜色朦朦胧胧的。 红螺见崔进之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府里的两位主子王不见王,纵是见面也是在花厅商量事情,甚少来卧房。 崔进之许久不来公主内院,红螺瞧着他都觉得陌生了,一双眼盯着他,倒有些防登徒子的意思。 红螺道,“驸马爷,公主睡下了,您……” 崔进之却道,“我不吵她,我只进去瞧瞧她。” 红螺迟疑着。 公主虽没明说,可红螺是伺候人的,自会察言观色。公主近来对驸马爷冷了心了。 如今驸马爷贸然进公主卧房……怕是公主醒来了不高兴。 崔进之见红螺迟疑不动,当下便冷了眉,“怎么,我们夫妻要见面,倒要经过你这个奴才的同意?” 红螺忙摇头,“不、不是。只是……驸马爷要不稍等片刻,奴这就进去唤公主起身,公主梳妆后再召驸马。” 谁知崔进之不听,一把将红螺推开了,自推开门进了房。 红螺急得连忙跟了进去,生怕崔进之做点什么事。 崔进之见红螺要说话,凤眼一展就压住了她的话头。 他可是一抬眼能压得住太子的人,红螺到底是个奴婢,不敢跟主子硬着来。当下只能噤声不言。 崔进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红螺下去。 红螺看着崔进之拨开帐子进了内间,她不能出去,公主睡得熟,万一驸马要做点什么呢。 于是红螺一步一步踅到了明间,慢吞吞地点了一盏灯,又慢吞吞地端茶倒水,看似忙着,实际上一只耳朵竖起来,一直听着里头的声音。 万一有点什么事,她好立刻就冲进去保护公主。 崔进之又不聋,自然听见了红螺在外头,他也懒得再撵她。 他只是心头一叹,如今连李述的奴才都待他这样生分了。 他掀起袍子就坐在了李述床边。 李述喜欢睡极软的床,刚坐上去,整个人仿佛都要陷进去,动静便有些大。 李述皱了皱眉,似有所察,只是睡得熟,到底还是没醒过来。 廊下的灯笼影影绰绰,从雕花窗棱里投射进来,暗暗地照在屋里。李述睡觉时不爱落下床帐,她觉得那样沉闷。 灯笼的光是暗黄色的,细细地落在她薄被上,以及薄被下她露出的手上。 便显得她一贯白如玉、冷如冰的手有了些温度一样。 崔进之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李述的掌心。 崔进之进宫做伴读时只有十五岁,最是少年浪荡时。他又是家中幼子,受父母宠、受兄长宠,养成了一副荒唐的性子,最是受不得规矩羁绊。 做皇子的伴读烦得很,没法出宫去耍,书房里太傅教的书他全都能倒背如流,也不想上课,逮着空子就往书房外跑,整日价在宫里闲逛。 有一回他甩着袖子乱逛,刚钻进御花园的假山石堆里准备躺着睡一晌,结果就碰到一个小姑娘。 她的衣裳瞧着不像是宫女,可寒酸的也不像是公主,有些四六不沾的尴尬。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双眼抬了起来。她有一双眼睛通透的眼睛,显得有些尖锐,但更多的,却是眼里的空旷寂寞。 崔进之在宫中闲得能把纸折出花儿来,这会儿见了小姑娘自然也不会撒手不管。 他拿出那套浪荡子招猫逗狗的习性,“嘿,你蹲在这儿干嘛呢?” 她一双眼盯住了他,仿佛他是救世主一样,道,“我找不见回去的路。” 声音里似带着分哭腔,又坚强地咽了下去。 于是崔进之就把她从假山里带了出来,领着她上了高处凉亭,指着她刚蹲过的地方,“瞧见没,你刚就蹲在那儿,本来左拐再右拐,你自己就能出来了。” 她点了点头。话倒是很少。 崔进之便又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她犹疑了片刻,指着东北边,“望云殿。” 崔进之展眼看去,知道那边宫殿荒僻,都是打发不受宠的妃嫔住的。于是他心中了然,估摸着这位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公主。 怨不得穿得这样寒酸。 也怨不得他进宫这么久了,竟然连面都没见过。 崔进之闲得慌,正愁没事干,便主动说,“你认得回去的路么?我送你回去?” 她仰着头看他,不知是断了吃食还是冷宫里晒不着太阳,整个人又瘦又小。 她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谁知道望云殿确实偏僻,崔进之这等善于识途的人都叫东一道甬道、西一个夹缝给闹晕了,说是他把她送回去,没成想倒是她把他领了进去。 刚跨进门槛,就见一个老宫女急腾腾地冲过来,一把把她拉了过去,“哎呦,公主,你跑哪儿去了?跟你说了别乱逛,冲撞了哪位贵人,咱们都要跟着遭殃!” 数落了一通,才瞧见门槛里站着一位落拓不羁的少年,瞧着浑身贵气,比皇子都不逊色几分。 老宫女忙道,“给大人请安。” 甭管是不是官,叫一声大人总是没错的。 老宫女拉过她,低声问,“这是哪位爷?你招惹谁了?” 她闻言,通透的眼在崔进之身上一扫,冷静道,“这是崔国公家的三郎君,新近给七皇子进宫做伴读的。” 崔家的郎君?崔国公可是朝堂里权势熏天的人,他的儿子怎么跑进了冷宫里。 老宫女连忙慌里慌张地行礼。 崔进之却听得一挑眉。 他还没介绍过自己呢,没想到这位寡言少语的公主倒是把他的身份瞧了个通透。 可至今他还不知道她是谁。 崔进之是家中嫡出庶出诸位郎君中最聪明的一个,便是进了宫做伴读,功课都压着诸位皇子一头。 他倒是头一遭生出被人压下去的感受。 崔进之正要问她具体是谁,可老宫女只在一旁道,“这儿荒僻少人,不是郎君该来的地方。奴婢这就送您出去。” 老宫女说着就带他往外走。 崔进之的话头就咽进了肚子里。 临走前他瞧了一眼这望云殿。 宫殿自然都是宽敞宏大,差不到哪里去。只是不受宠跟受宠的相比,差的最多的是人气。 青砖缝里长着青苔,遍地都是寂寞的绿,柱子上朱漆斑驳,院子里除了一棵老树,树下石桌石凳,竟是再无旁的装饰。 怨不得她那双眼睛显得空旷寂寞,原来她住的地方这样空落落。 长乐坊里千金一掷,江湖场上泼天豪赌,五陵原上纵马疾驰,长安道里呼朋唤友。少年的崔进之意气风发,做尽了天底下有意思的事情。 他还不知道,原来富丽堂皇的宫里头,竟然有人过得这么……寂寞。 他跟着老宫女就往外走,最后收眼时,看到她站在门槛里一直盯着他。好似他就代表着外头那灿烂光明的世界,他一走,就将她一个人留在了漫漫无边的空旷里。 崔进之携着这一点无稽的念头,慢慢走远了。 这是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往后就生出了无边无涯的羁绊。 39.第 39 章 防火防水防盗文。 平阳公主李述起床晚了, 谁知紧赶慢赶到了曲江池,外头却满满当当都是各位功勋世家的马车。她的马车堵了半天这才进去。 在车里头闷了半晌,李述有点不耐烦,下了马车往周围这些车架上一扫,抱怨道:“父皇偏偏要把新科宴开在曲江池,明知今天是上巳节, 本来曲江池游玩的人就多, 这会儿路都给堵死了。” 三日前,大邺第一场科举落幕,这是大邺第一次凭借才华、而非凭借家世来取士,倒是选拔了不少民间的饱学之士, 听说那新科状元便是寒门子弟。 因殿试与上巳节不过三日, 故今上决定在曲江池召开这新科宴, 朝臣可一边赏景一边谈论政事,倒是非常惬意。 刚抱怨完,就听身后马蹄阵阵, 她一扭头, 就看到了马上的崔进之。 她的驸马崔进之,来赴今日的新科宴。 纵然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可距离二人上次见面,已过了三个月。 崔进之自然也看见了李述, 他跃下了马, 马鞭往身后一扔。一身青衣扬起, 长眉凤眼, 直直地朝着李述走过来:“臣崔进之拜见公主。” 作揖,然后直起身子,天生风流的眉梢眼角,直直望进李述的心里头去。 李述心头疏忽一跳,一时多年感情泛上心间,心里欢喜无比。二人自上次大吵一架后,这三月来都不曾见过一面,不曾说过一句话。到底她还是想他的。 正想主动向他示好,可近前一步,忽然闻见他身上泛着一股极淡的、木樨花的味道。 满腔欢喜,顷刻冻结。 他这三个月,哪里像她一样青灯孤影,原来身边早有红袖添香之人。 李述唇上笑意不减,目光却冷了下来,一出口就是讥讽:“曲江池的游宴可是难得一见的盛景,怎么不带着青萝那个贱婢过来瞧瞧,开开眼界。省得她回回都一副寒酸的模样,见了我的衣裳金钗,脚就挪不动道儿了。” 李述生有一双似垂又似挑的眼睛,形状十分妩媚,偏偏内眼角很尖锐,尖锐到仿佛一下子能刺痛人心,于是整个人就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冷淡来。 崔进之刚才还含笑的脸,立刻冷了下来。 凤眼结冰,“李述,不会说话你就给我闭上这张嘴!” 可李述哪儿会怕他,她冷笑道,“怎么,听惯了那贱婢的温言细语,你倒听不得我的糙话了?也难怪,人家可是风月场里出来的窑姐儿,一张巧嘴什么哄人的话说不出来,我可学不会……” “你!”崔进之大怒。 李述继续讥讽,“别生气啊,气大伤身,你要是被气死了,还怎么跟你家那位解语花巫山云雨?” 崔进之怒极反笑,“我懒得理你!” 长袖一甩,不理会李述,直接进了游宴里头。 又一次不欢而散。 又一次拂袖而去。 真是好熟悉的场景,三月前的那次吵架那是这样子,也是因为青萝那个贱婢,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这样尖酸刻薄的争吵,几乎贯穿了三年来他们的每一次相见。吵到李述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原来是……曾经极喜欢过他的,恨不得把心都剖给他看。 扶着她的侍女名叫红螺,见公主与驸马又是不欢而散,忍不住道:“公主,驸马本来见了您挺高兴的,您何必提那小贱蹄子的事情,只管好好跟驸马温存便是了……” 何必总是一张刀子似的嘴,恨不得把驸马扎无数个窟窿眼儿呢。 纵然是公主,这脾气也没法得男人的欢心啊。 红螺自小跟在公主身边伺候,她本来不叫红螺的,三年前驸马收了一个名叫青萝的青楼女子在身边,公主气的要死,便将她改名叫“红螺”,和青萝配对,意在讽刺那位青萝地位卑微,不过是给人捧洗脚水的货色。 红螺是看着公主如何喜欢崔进之,嫁给他的时候如何欢喜,最后又如何在对方日复一日的冷淡中变成这样尖酸刻薄的模样的。 公主虽然嘴上厉害,可回回见了驸马,将他气走之后,自个儿总忍不住难过一阵。 可骄傲如李述怎么会听进去红螺的话? 叫她跟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笑话! 李述冷笑一声,昂着头进了曲江游宴。 往年上巳节,这曲江池可是最繁华的地儿,这个水榭叫哪个国公给包了,那个廊亭又是哪个世家占了。纵然今年圣上来开新科宴,占了曲江池大半的水榭廊亭,可也挡不住王公贵族们游玩的热情。水榭廊庭进不去,那就在湖上乘画舫游玩,顺带着还能窥见天颜,多有趣。 李述她生性冷淡,不好凑热闹,今日来此只是为赴康宁长公主的席宴。康宁长公主是今上的胞妹,辈分上可是李述的姑姑,李述便是再不愿凑热闹,又怎么能推她的宴会? 早有侍女等在游宴上,见李述进来,忙领着她去康宁长公主飘在湖上的画舫。 李述刚踏上甲板,还没进船舱,就听里头传来笑声,“安乐公主,你再编排长公主,长公主可要生气了!” 热闹得很。 李述却脚步一顿。 安乐竟也在。 也是,长公主跟安乐可是最亲近的姑侄了,上巳节宴会怎么会忘了她? 得了,有安乐,今日这宴会她别想好好过了。 打帘侍女见李述到了,连忙将珠帘掀开。李述进了船舱,对正座上的贵妇人遥遥一福身,“见过长公主。”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船舱,顷刻间鸦雀无声。 满座贵妇人的目光均落在李述身上。 正座上是位三十余岁的美妇人,旁边还坐着位二十岁的少妇,这便是康宁长公主与安乐公主。二人脸上带笑,显然刚说笑地开心。 见李述来了,安乐公主含笑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长公主也肃了脸,只是她不像安乐那样喜怒由心,面上还挂着客套的笑,“平阳来了?来,快坐下。” 李述坐下长公主下首,正挨着安乐,刚坐下,就听她不满地“哼”了一声,满堂的寂静里,她这一声非常明显。 李述抬眼,眼一斜,落在安乐身上,“春日易感风寒,安乐妹妹是否鼻子不畅?我府上有位神医,要不明个儿让他给你瞧瞧病?说起这神医啊,也是有趣,驸马他早年喜欢游南闯北,在山水间偶然结识了这位神医,带回了府。我平素有什么头疼脑热的,让他瞧一眼,开一贴药,什么病就没了。” 却见安乐公主听见李述提起崔进之,面色变得愈发差了,她狠狠瞪了李述一眼,这才憋出今日见面第一句话来,“我好着呢,没生病!生病了也不要你府上劳什子神医。” 声音脆生生的,倒是好听,满满的少女娇憨。 满座贵妇人这会儿还屏息凝神呢,目光都落在二位公主身上。 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那可是水火不相容。 平阳公主李述不过是个卑贱的庶出女,安乐公主却是唯一的嫡公主,太子的胞妹。可偏偏李述厉害得很,会讨圣上欢心,如今竟和安乐公主平分圣宠。 至于两位公主的过节……女人么,还不是为了男人那点事! 驸马爷崔进之,早年可是安乐公主瞧上的,后来不知平阳公主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将驸马抢了过来。安乐公主此后就恨上了她。 哪回宴席了有了她俩,不得闹一个不欢而散?!众人又是担心,又是期盼,真恨不得瞧一场好戏。 李述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一搭眼就将满座人的心思尽收眼底。她虽和安乐不对付,可也不想被人当猴瞧,于是主动偃旗息鼓,不再说话。 贵妇人的宴会,其实也是无聊得很,文静的凑在一堆聊聊天,爱闹的就去钓鱼玩耍。 李述素来冷淡,并无交好的世家命妇。便是有人想讨好她,碍于安乐公主在场,也不敢主动靠过来。于是便落了她形单影只一个。 好在李述也不在意,自己靠着窗赏水,颇是惬意。 谁知窗外三两个小娘子在甲板上一边钓鱼一边说话,声音恰好传了过来,李述听得真切。 一个小娘子笑道,“一会儿到了新科宴,咱们可要好好瞧瞧,我听说状元郎十分英俊呢!” 另一个小娘子忙点头,“不止英俊,而且才华了得,是圣上钦点的状元呢!我祖父阅卷时,本来不喜欢他文章里那股锋锐之气的,于是只评了个三甲同进士。可圣上看了之后,却觉得他的文章漂亮,从三甲直接提成了第一名!” 说话的乃是兰陵萧家的姑娘,她祖父正是这次科考的主考官。 李述闻言,勾出个讽笑,心想你祖父哪里是不喜欢人家文章里的锋锐之气,分明是看那篇文章出自寒门手笔,不想让寒门占了世家的进士位子,故才把人家撸下去的。 父皇“恰好”能看到那篇文章,还是自己惜才,专程举荐的呢。 父皇极欣赏那人的文章,朱笔将他点做状元郎之后还对李述笑道,“若非我儿嫁人早,这状元郎倒是我儿佳配。” 又一小娘子问道,“瞧你们都夸出一朵花来了,状元郎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萧家小娘子便回道:“吴兴人沈孝。” “沈孝?”几位小娘子一皱眉,“吴兴沈家,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萧家小娘子目光不屑,“吴兴的郡望也就一个钱家,还是个不入流的郡望。至于什么沈家,不过就是寒门出身的。咱们当然没听过,平白脏了耳朵。” 小娘子们的目光顿时转为惋惜——世家与寒门,那可是天壤之别,寒门子弟中了举又如何,到底是不入流的出身。 “诶不过……”一个小娘子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康宁长公主似乎……对那位状元郎很感兴趣呢!虽说他出身太差,做不得夫婿,可去做长公主的面首,还是配得上的!” 说罢噗嗤一顿笑,几个小娘子都说她“促狭”,捉住她开始挠痒痒。 李述也听得心里一笑。 康宁长公主爱养面首,那是全长安城出了名的。长公主先后有过两任驸马,只可惜一个战死沙场,一个英年早逝。后来长公主也懒得成亲,干脆在府上养了七八个面首,日子滋润着呢。 这倒也不算新鲜事,大邺本就民风开放,礼教不严。像是今日的上巳节,说是出门踏青,但漫山遍野随便找个地方野合的露水鸳鸯多了去了。也有贵妇人养面首,又或是同人幽会,不过做得都隐蔽,不像长公主这样明目张胆。 这下李述算是明白了——怎么长公主今日不在公主府办宴会,偏偏要来曲江池——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瞧瞧那英俊帅气的状元郎。 至于那状元郎沈孝,愿老天爷保佑他好自为之吧,做面首可不是个光荣的事,若是真被长公主盯上了,他那仕途也算是废了。 李述在心里头默念了一遍“沈孝”这个名字,总是觉得这名字带有一种极熟悉的感觉,然而却始终想不起来何处曾相识。 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个小黄门过来传话,说是那头的新科宴马上要开了,请长公主带着女眷们去赴宴。 新科宴开在曲江池的芙蓉苑里,进了苑里,李述一扫眼,见场上还是那些熟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朱紫高官,乌央乌央一片。 满座朱紫高官里,李述一眼就瞧见了崔进之,他正在和明黄色衣袍的太子说话。女眷到的时候崔进之瞧了过来,同李述短暂对视,但却很快就避过了眼——显然他还生气她方才那一番尖酸刻薄的话。 李述见他如此冷淡,便也故意将目光挪开,不再瞧他。 除了那些熟悉的皇亲国戚、朱紫高官之外,新面孔就是那几位新科进士了。李述略略一搭眼,基本就认出来了。 榜眼是荥阳郑家的二房嫡子,探花则是天水姜家的长房嫡子,还有二甲三甲的同进士,大半都是各地的世家子弟。 他们因家族的关系,在朝廷里面多少都有熟人,此时或站在家族身后,或与交好的同袍交流,十分其乐融融。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那位一身清灰布衣的状元郎了。 他独自一人站在水榭边上,脊背笔直,高而瘦,莫名地叫人脑补起一出寒窗苦读、没钱吃饭的戏码来。 这个人的存在,仿佛立刻将满堂的太平盛世撕开一个口子,非要把那些不受待见的民间疾苦戳到人眼前来。 无怪乎被孤立。 李述盯着他的时候,他似乎察觉到李述的视线,连忙微低着头,叫人看不清面容。 康宁长公主也瞧见了沈孝,低声对着身边的安乐道,“虽瞧着过于寒酸了,不过倒是个清举的。”言语中倒是颇为欣赏。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雅乐,圣上的冠盖到了。 正元帝做皇子时东征西讨,是马背上出身的皇帝,虽如今四十多了,但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风。 他不甚在意什么繁文缛节,听众臣道了“万岁”之后便落座在上头。 一众人按照座次高低依次排开。 落座,上菜,歌舞起。 崔进之是驸马,照例要跟李述坐在一块的。 李述给崔进之斟了一杯酒,亲手端了过去——左边席位上安乐正盯着这边瞧呢,不做出点恩爱的模样来,难道要被她看笑话? 40.第 40 章 防火防水防盗文。  官署内忙忙碌碌的声音静了片刻,一时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新近的八品提举身上。 二皇子近来十分看重这位寒门出身的沈大人。 沈孝只当察觉不到这些目光, 跟着侍从便出了正厅的门, 沿着走廊往后一进院子走去。 为增加政事经验, 成年后诸位皇子一般都会挂着各衙门的差事, 权算作是名誉指导。许多皇子也纯粹是挂名而已,一年到头都不来官署一趟。 但二皇子却不同,他几乎是天天来户部, 直接管着户部的大小事宜。无论能力如何, 这份勤政的态度亦是难得。 沈孝跟着侍从过了走廊,进了后一进院子, 入了正厅,二皇子李炎正在左间窗边主桌旁坐着看折子。 沈孝进来,先行了个礼,然后直起身子。 李炎搁下折子,看了沈孝一眼, 笑道,“去永通渠一趟折腾你了。” 声音十分亲切。 沈孝一本正经道,“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他后背一层薄汗未消,但屋里四角都摆着冰盆,他的燥热也慢慢散了。 沈孝不喜欢那些你来我往的寒暄, 浪费时间。他顿了顿,将言辞理顺, 然后将今早在永通渠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炎。 李炎听罢冷笑了一声, “为了逼我, 崔进之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手掌握拳,指节轻敲桌面,一下、两下、三下,似是陷入了思索。 片刻后李炎抬头,问道,“沈大人,你有何看法?” 沈孝道,“从去年夏天起,关中降水便偏少,民间收成不好,陛下仁慈,去年秋天收税已少收了一成,因此户部余粮一直不多。如今关中大旱,处处都在向户部讨粮食,户部更是捉襟见肘。再加上崔侍郎奉命修永通渠,粮食耗费巨大,而且……” 沈孝顿了顿,继续道,“永通渠那头怕是个无底洞,永远都填不满。” 李炎点了点头,心想沈孝当真是个通透人。入自己麾下不过短短数日,就已将太子和他之间的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无底洞么,太子手里攥着永通渠这张王牌,就等着把他拖垮呢。 李炎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本王都明白,可崔进之问本王要粮,本王总不能拖着不给。可本王若是给他拨粮,他总有法子消耗粮食。” 这是个两难境地。 沈孝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没有拖着不给粮这个道理。所以户部给永通渠拨粮,势在必行。” 李炎盯着沈孝,“可叫崔进之这么耗下去,不到三个月,户部就会被他彻底拖垮。沈大人,你有什么法子?” 不过片刻,二皇子李炎就向沈孝问了两次“怎么办”。 沈孝微微垂着眼,目光凝在光滑的青砖上。黑羽般的长睫遮住了他的眼神,浓郁的目光里,盛着孤注一掷的野心。 片刻后,沈孝抬起眼来,一字一句地说,“臣有一个法子——征粮。” 李炎目光一亮。 沈孝道,“按户部如今的存粮来算,就算接下来三个月内其他各官署不来要粮,可也万万撑不住永通渠的消耗量。更何况崔侍郎那边一定会想尽法子问户部要粮,不把户部耗空不算完。钱粮一事,无非就是四个字,开源节流。可如今‘节流’是不可能了,各部门都向户部伸着手,永通渠那头更是怠慢不得,那就只剩下‘开源’二字。” 沈孝素日是言辞稀少,此刻说起筹划来却是条理清楚,不急不慢,显然他心中已谋算多时了。 “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名下的土地田产数之不尽,只要户部能从他们手中征些粮出来救急就好。太子给皇上下了军令状,三个月后一定要修通永通渠。三个月内,永通渠工期不顺,是户部的错;可三个月后,永通渠再修不通,那就是崔侍郎的过错了。” 只要户部能撑过这三个月,那二皇子就是撑过了太子的施压,还能牢牢将户部握在手里,与太子依旧是旗鼓相当。 夺嫡之争,胜负仍未定。 沈孝抬起眼,目光坚定地望向李炎,慢慢地跪了下来,“下官不才,愿替殿下分忧征粮。” 沈孝说罢,李炎仿佛等了许久一般,立刻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极激动地绕过书桌,直奔沈孝而来。他连忙扶起沈孝,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背,“好!本王没有看错你!” 沈孝顺势站了起来,听李炎又道,“陕西清吏司的郎中快致仕了,此事做成,本王定会推你上去。” 沈孝笑了笑,轻道一句,“臣,定不辱使命。” 户部陕西清吏司的郎中,这是正五品的官职,管的是关中一带的税收钱粮,虽不如江浙一带的清吏司差事肥,但关中到底是天子脚下,管着天子脚下的税收钱粮,就是掐住了多少豪门世家的命脉。钱不多,但权却极大。 这将是他应得的,沈孝想。脊背挺得笔直。 李炎亲自将沈孝送出了门,站在正堂檐下目送着他一身深青官袍沿着回廊越走越远。 他眯了眯眼,忽然笑了笑。 “二哥,这世上哪有绝路,太仓的粮没法动、民间的粮吃空了,可长安城这么多世家大族,谁的府上没有粮仓呢?” 李炎的脑海中回响着那日在平阳公主府门前,李述对他说的话。 他闭了闭眼,仿佛看到李述那张冷淡而轻嘲的面孔就在他眼前。 征粮?笑话。 大邺立国百余年,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在关中盘根错节地扎了根,向他们征粮,就是明着割他们的肉,谁会愿意?此举无疑是和所有的功勋贵族结梁子。 再者,大半以上的世家大族都投靠了太子,小半中立的,也不敢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给二皇子放粮。 这是个得罪满朝文武的任务,更是个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炎早都想通了这一点。 从头到尾,沈孝他不过是一个弃子而已。 李炎利用沈孝,给皇上做出一副勤恳征粮的模样来,只等三个月时间一到,然后将征粮不利的罪责全都推在沈孝身上。 到那时他虽免不了会脱一层皮,可沈孝却会替他去死。 要熬过以粮代钱这道坎,必须有人被送上祭坛。 这才是李炎启用沈孝的真正目的。 跪坐在一旁的红螺掀开车帘,道,“公主,刚过都会市。” 说着马车右拐,从都会市开始驶向十三王坊。谁知李述却道,“先不回府,”她摸了摸肚子,“去仙客来。”忙了一天,怪饿的。 红螺忙吩咐车夫,于是马车连忙左拐,沿着宣阳坊往朱雀大街方向行去。 李述今日一大早就出城了。 千福寺的和尚们都说,亡人要以诚心来祭奠,要她每月初一十五都亲自去千福寺上香,这样亡人才能感知到尘世的眷恋,入六道轮回时能有幸再度为人。 李述一向不信这些,可在任何有关亡母的事情上,她都十分听话。于是每月都要出城,上一炷香,顺便吃几口寡淡无味的斋饭。 但因三月十五正好撞了太子妃的生辰,昨日李述没去成,只得今日补上。 在千福寺待了整整一天,直到日暮时李述才离开,离开前又捐了千两黄金,要那些和尚们将佛身金象重塑一遍。 千福寺的方丈拿着这么多钱,也不知是喜是忧,登时觉得自己的佛寺充满了市侩之气。长安城里,佛法最盛名的是大慈恩寺,佛寺最豪奢的则是千福寺了。没法子,谁让他们有平阳公主这么个花钱不眨眼的金主。 李述颇挑食,不喜欢吃素,更不喜欢寡淡的素食,因此一整天在千福寺都没正经吃什么东西。这会子实在是饿了,便想着去仙客来吃顿饭再回府去。 一定要吃很多肉。她在心里默默说。 * 吴青和童子在包厢门外站了一会儿,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大的动静。 能有什么动静呢,下了药了,劲儿都卸没了,就是怕人不从,反抗的时候伤了公主。以前不是没出现过这种事,那些寒门子弟没几个钱,倒是有几分骨气,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于是后来就改了法子,先下药卸了劲,等药效慢慢退了,身上有力气了,正经的药效这时候才起呢。 吴青勾了勾笑。 替康宁长公主干这种勾当已不是一次两次了。长公主身边的面首换的勤,短则三五天,长则两三月,长公主的耐性不好,不喜欢同一张面孔出现太多次。唯独吴青是个例外,从他第一次侍奉康宁长公主算起,满打满算已三年了。 长公主留他在身边这么久,一则是因为他容貌姣好,赏心悦目,二则是因为他善解人意,总能替长公主解苦闷——公主能有什么苦闷呢,不愁吃不愁喝的,不就愁没人陪她玩么。 吴青对着走廊上光可鉴人的廊柱照了照,隐约可看见自己的模样。他将头发捋了捋,心想,不知道里头那位,又能入长公主多久的法眼? 灯火亮堂,光滑细腻的红色廊柱上映照出吴青阴柔漂亮的脸蛋来,可长眉微蹙,似是有几分不安。 长公主一向喜欢漂亮的男人,府中面首都做吴青这样的打扮,脂粉气比女子还要浓。 许是因为长公主前两个夫君都过于阳刚了。长公主私下对他抱怨过好几次:昔年同床共枕时,他们粗鲁得很,不知道疼人。 可长公主最近怎么忽然瞧上了沈孝了,那样冷肃凛然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个温柔解意的性子。 吴青又蹙了蹙眉,兴许长公主换了口味? 他有几分不安地想到,万一沈孝当真受宠了,长公主自此冷落了他,他又该怎么办。 这几年虽从长公主身上得了些钱财,可他自己也奢侈惯了,没攒下许多。若是没了长公主做依仗,他不过一个区区六品散官,连实权都没有,只怕很快又要摔回泥地里了。 吴青正有些不安,忽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吴青目光向下,见平阳公主正往上走,店小二殷勤带路,点头哈腰。 平阳公主极喜欢在仙客来酒楼吃饭,这一点不止吴青,绝大多长安人都知道。 朱雀大街上多少豪奢的酒楼,可生活奢侈、口欲甚挑的平阳公主偏偏钟爱这一家,那这家酒楼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于是多少好跟风的贵族子弟也纷纷涌进了仙客来,生生将仙客来捧成了长安城第一酒家。 康宁长公主私下对吴青抱怨过,说平阳公主极为贪钱,私底下做了多少生意,那仙客来啊,说不定背后就是她做东家。 市农工商,商总是最末流的。无论世家大族还是皇亲国戚,拿钱买土地盖庄子,那是好事,可拿钱做生意……那便是末流了。因此康宁长公主才对平阳公主如此嗤之以鼻。 人人都爱钱,可人人都怕沾上市侩的气息。 吴青见到平阳公主李述的机会不多,统共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且都是在年底的大型宫宴上。 那时他站在一众小官中间,回身望向站在朝堂顶端的人——太子、二皇子、荥阳郑家、兰陵萧家、崔国公,各个都是跺跺脚朝堂都要抖三分的人,连康宁长公主都被排除在权力顶尖之外,可平阳公主却站在那些人中间。 41.第 41 章 永通渠。 崔进之正盯着劳役做最后的收工, 到处都是一片热火朝天。 忙了三个月, 永通渠终于要修完了, 好歹是给太子做了一件实事。 崔进之负手站在渠边盯着劳役干活, 心想:大概再过几个时辰就能收工了,今夜他便连夜写一封折子递上去,上报永通渠的事。皇上明日看了高兴,想来就不会这么冷着太子了。 忽然崔林匆匆跑了过来,“爷, 青萝姑娘来了,这会儿在外头等着。” 崔进之听了就皱眉, 心有不悦。 这里是他正经做事的地方, 青萝过来算什么事?她就该好好地在府里待着, 没事别乱跑。 崔进之斥责道,“没看见我忙着呢,没功夫!” 崔林叫这么一训, 缩了缩脖子。 可确实青萝姑娘看着脸色着急, 仿佛真有什么大事。到底他受过青萝的恩惠,这会儿也不好晾着她。 便又道, “爷, 她说是特别特别重要的事。” 崔进之声音更冷,斥道, “我说话你不听了?让她回去!” 崔林没法子, 见崔进之这会儿确实是忙, 刚转身想往回走, 忽然想起来,忙又对崔进之道,“青萝姑娘说,她要说的事跟公主有关,您看……” 崔进之忽然转过身来,“跟李述有关?” 青萝有什么大事能跟李述有关? 他招手命一个下属替他督工,自己则跟着崔林就往永通渠外走。 出了辕门,见一辆轻便马车停在树下,车夫见他来了忙行礼。 崔进之径直走了过去,一把掀开帘子便问,“你到底有什么事?还能跟李述有关?” 青萝正坐在车里,皱眉细想李述的事情,冷不丁叫崔进之掀了车帘,他语气又不耐烦,青萝叫吓了一跳。 缓了缓神,她道,“确实跟公主有关。但是……我也不敢确定。” 青萝探身到马车外,以极低的声音道,“我觉得……抢粮这件事情背后,仿佛有公主的影子。” 崔进之听了,顿时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他反应如此之大,周遭躬身的下人都叫吓了一跳。崔进之忙挥了挥手,命他们都远远退下。 他眼中放着寒光,甚至都带了些凶意,“你说什么胡话?你不要诬陷她!” 话里满满都是警告。 青萝没想到崔进之会是这样凶狠的反应。 诬陷? 他还没有听她说完所有的猜测与证据,就无条件地认为她是在诬陷,而公主则是清白的。 他简直就是无条件地信任公主。 青萝心里顿时黯淡了许多,她勉强压下这种情绪,咬了咬唇,用自己一贯的轻声细语解释道,“我只是有一些猜测,未必是对的,你先听我说完。” “户部去抢公主粮食的那天晚上,庄子上的几百护院却被调走了。我觉得这有些凑巧。” “还有,公主最近在清理府中的下人,赶走的都是跟你相关的下人。就像是她要跟你划清界限一般。” 青萝一边说话,一边皱眉,她虽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两件事似有关联,但因为见识被限在宅子里的一方小天地,始终想不明白具体的问题出在哪里。 不然她也不会来找崔进之了。 她抬眼看着崔进之,却见崔进之闻言脸色骤变,伸出手紧紧地握着车沿,仿佛要生生将车沿掰断一般。 仿佛线串起珍珠,那些奇怪之处瞬间全都串了起来。 抢粮当日,李述忽然将庄子上的护院调走。 那晚李述拼了命都要保护沈孝,如今想来,仿佛她就是专门让沈孝抢粮的。 那天在含元殿上与沈孝对峙,她从头到尾都沉默寡言,似乎是受了惊吓,可实际上呢…… 被父皇当庭训斥丢了面子,她那样好强的一个人,回府后却睡得酣然,根本不为此事担忧。 如今又将府中所有与他有关的下人都撵了出来,要彻底跟他断了联系。 这么多的古怪,他其实一直都看在眼里,他早就该想到李述在抢粮背后的角色的…… 只是他根本就没有往那个方面去想过。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李述会跟他站在不相同的政治立场上。 雀奴她……怎么会呢? 青萝见崔进之半晌不言,脸色差到了极点,连忙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摇了摇,“三郎,你——” 崔进之被她一唤,立刻省了过来,一双眼盯住了青萝,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青萝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手腕生生拗断。 声音冷酷,凤眼结冰,“这件事你还告诉过谁?” 青萝被崔进之的模样吓到了,惊恐地摇了摇头,“没……我谁都没告诉。你知道的,我很少出门,根本接触不到几个外人。有什么事,我都是第一个跟你商量的。” 她声音里甚至都带了分哭腔。 崔进之闻言,目光中冷意稍减,松开了青萝的手。 谅她也没这个胆子乱说,更没这个途径乱说。 青萝揉了揉手腕,见崔进之脸色铁青。 她跟他相处太久了,又善于察言观色,对崔进之表情所代表的意思了如指掌。 她轻声道,“所以……那些都不是巧合,是公主有意的谋划……” 崔进之下颌绷紧,良久,慢慢点了点头。 所有谋划都隐在暗处,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都是浑然天成。暗线背后,是她在拨弄丝线,操纵人心。 这是典型的李述手段,他了解她,错不了的。 她谋划了一切,以自己为饵,做了一个局,把太子算了进去…… 她对人心的把握简直是精准到可怕! 她算准了他面对沈孝抢粮,会做出什么反应:他一定会借题发挥,联合百官弹劾沈孝。 算准了皇上与太子之间的微妙关系:陛下仍健在,可太子却有本事拉拢百官当庭威逼陛下,陛下心里怎么想? 更是算准了皇上提拔寒门的心思:世家越是要打压沈孝,陛下为了彰显对寒门的关照,越是要提拔沈孝。 看透人心,然后操纵人心。这才是雀奴呵,这是她真正的本事。 还有那个沈孝,他在雀奴的谋划中又是什么角色。他是被雀奴利用了,还是说……他在跟雀奴合作? 想到这里,崔进之脸色愈发青了。她和沈孝合作一起来谋划着对付他! 崔进之怒到了极点,反而慢慢地笑了一声。 她是他教出来的啊,如今却成了一柄插向他心脏的刀。 青萝见崔进之怒极反笑,也想通了背后道理。 她虽不似公主,知道许多朝堂大事,但是崔进之是铁杆的太子/党,这件事她还是知道的。 可如今平阳公主的所作所为,却分明是背叛了崔进之,坑害了太子。 当政治立场与感情两相冲突,崔进之会怎么选? 青萝看着崔进之,心想,他应该会和公主彻底决裂吧。 决裂。 这个词让青萝心中一烫。 如果公主彻底退出了三郎的生活,她岂不是在三郎的心中就能占有更多的位置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青萝一双清水般的眼往日都是温柔的,此时却忽然变得极为热切。 她不奢求什么名分,更不奢求什么财富,一切身外之物她都不要。她只希望能得到他更多的感情。 多年前崔家三郎君第一次来长乐坊的时候,她就爱上了他,这些年一直无怨无悔地追随他。 可崔进之只是不言,良久后,他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刚才你对我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透出去,听见了没?” 青萝一怔,忙问道,“那公主那边……” 崔进之打断了她,“我会去找她。” 他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会问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 然后,他会努力把她劝回来。 她不能和他站在相反的方向。 青萝刚才还热切的目光顿时就变得暗淡了下去。 崔进之的意思很明确——他不愿意和公主决裂,哪怕太子如今在公主身上栽了跟头。 青萝怔怔地想,其实三郎与公主的羁绊,比这世间的许多情感都深得多。甚至这种羁绊都与男女之情无关,更像是长久的陪伴与共事,酿成的长久的信任。 以至于公主如今想要脱离这种羁绊时,他都还想留住她。 青萝不甘心地追问道,“那……那你会把这件事告诉太子千岁吗?” 如果太子知道了公主的谋划,他一定会很生气,然后逼着崔进之和公主断开的。 没人希望手下干将与敌人纠缠在一起。 谁知崔进之闻言猛然看向青萝,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过了,这件事你不许往外透露一个字。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气得狠了,眼睛里都是恶意。 青萝被他这样的神情吓得往后一退,她迟疑了片刻,慢慢地点了点头。 公主背叛了太子,甚至是坑害了太子,可崔进之还要替她把事情瞒下来。 他是有多离不开公主啊,才会愿意冒着违抗太子的风险,都不想和她走上分道扬镳的路。 崔进之再没有心思督工永通渠了,将事情交给可靠下属后,他翻身上马,直接就往城里疾驰而去。 雀奴这件事谋划得精细,可却没有收好尾。青萝能凭刘管事几句话看出古怪之处来,别人说不定也能。 崔进之扬鞭,狠狠抽向身下的马。 先要把刘管事控制起来,不能让他那张嘴再乱说话。 然后再把万年县庄子上所有的下人都控制住,把这件事情彻底瞒下来。 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否则消息传到太子耳朵里…… 太子有多么心胸狭窄又暴躁易怒,崔进之最是知道的。天之骄子,高傲自大,最容不得的事情就是背叛。 崔进之握紧了马鞭。 若是被太子知道了,雀奴就完了。 * 青萝坐着马车往延康坊走。一路上车马行得慢慢的,正如她晦暗难名的心。 有时候她以为崔进之喜欢她,毕竟他会常来这里看她。 可有时候她又觉得崔进之根本不喜欢她,只是将她这里当成一个安静的避风港。 他最喜欢的人、最想保护的人还是平阳公主。 青萝觉得心里一酸,可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酸。他们夫妻二人,原是天经地义。 那她到底又算什么呢。 车马慢慢行到了延康坊,青萝刚下了马车,门房就迎了上来,“姑娘,半个时辰前崔大人忽然过来了,径直把刘管事给拎走了。奴才瞧着他脸色不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青萝听了只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他找刘管事有些事要说。” 她正想进门,忽听身后又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马上的人下了马,大步走过来,青萝认得这是东宫的侍卫,经常被派出来给崔进之传话。 太子常有急事找崔进之,偏崔进之狡兔三窟,公主府、崔家老宅、官署里、军营里、各个别院,能住的地方很多。以前有好几次太子派人找他,可满城都找遍了,就是没找到崔进之的影子。 太子为此发过好几次脾气。 后来崔进之就把自己每一处常去的地方都通报给了太子,包括青萝在延康坊的院子,好让太子有急事的时候能找到他。 太子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崔进之养外室的事情的。只是一来他重用崔进之,二来平阳又不是太子的正经妹子,因此太子对外室的态度也是无所谓的。 那侍卫问青萝,“崔大人在这儿么?太子有事。” 今夜永通渠就能修好,太子想明日拿这件事讨正元帝的欢心,因此找崔进之商量一下。 青萝闻言摇了摇头,“他不在这里,走了好一阵了。” 侍卫又问,“知道崔大人去哪儿了么?” 青萝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默了片刻,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慢慢开口道,“我隐约记得,他是去找平阳公主去了。” 如果太子知道了公主做了什么事,一定会逼着崔进之和公主彻底分开的吧。 “三郎临走前说什么……什么抢粮都是公主的谋划,他要去找公主问罪。兴许他是去了平阳公主府罢,您去那儿问问。” 青萝的话说得极慢。 她只希望自己能在崔进之的心里,再多一点位置。 42.第 42 章 七月初一, 惯例是李述去千福寺上香的日子, 这规矩雷打不动。只是这回在寺里要多待几日。 毕竟如今清闲。 从前她想在千福寺多待几日, 可奈何府里门庭若市, 都想来拜访她,皆因她在父皇与太子处都说得上话。那些人看重了她的权势地位,套近乎的、送礼的、求办事的,全都有。 如今倒好,她挨了父皇的骂, 又被太子弃若敝履,从前喧闹的门庭顿时就冷落了下来。 这样也挺好。她从前站在前台, 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瞧, 做不了一点出轨的举动。如今却是站回了暗处, 可以仔细地盯着别人瞧,反而做事更加自由。 李述一早出城,中午就到了千福寺。 千福寺修在半山腰, 长长的阶梯沿着山形一路往上, 李述没有细数过,估计着能有几百阶。 马车在山脚停下, 下人们抬来滑竿, 沿着阶梯一路将李述送了上去。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佛寺门口,李述刚下了滑竿, 就听旁边红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她一路爬上来的, 差点没累瘫。脸上汗流如注。 今日天气实在是闷热, 天上暗沉沉的, 连一丝风都没有,让人有点喘不上气。总像是一场骤雨的前兆。 朱门铜钉,千福寺正门大开,方丈带着一众和尚都站在门外迎接李述,排场摆的极大。 李述叫这么多光头闪了闪眼睛。 千福寺是李述一人出资供奉,方丈自然要给金主留着最宽敞的别院,纵然公主基本不来这儿住,也是日日叫小沙弥洒扫,干净地一尘不染。 红螺吩咐下人去放置行礼,收拾院落,李述则由方丈领着就往大雄宝殿走。 一路走来,只见到三三两两的香客。 千福寺并不是大寺。它比旁的佛寺偏僻的多,上山的路又极难走,因此香火并不鼎盛。 这倒是省了李述的事,免得她让侍卫封寺清人。 她近来在朝中到底不必从前,还是低调行事的好。 方丈领着李述进了大雄宝殿,迎面就是一尊巨大的释迦牟尼金身佛像,金光闪烁,这佛像做旃檀佛像姿势,手势做“施无畏印”,意在能满众生愿,除众生苦。 李述才不相信。 愿要自己去博,苦要自己去熬,佛祖帮得上忙么。 若不是为亡母,她一辈子都不会来寺庙一趟。她这人非常实际,从来不去想任何虚妄的事情。 李述跪在佛前蒲团上,上了三炷香。 然后方丈领着众和尚跌坐在蒲团上,众口一词,纷纷念起了往生咒。声音嗡嗡地响成一片,在雄阔的大殿中回响。 这也是每回来上香的惯例,她虽不懂佛经,却也能这么听和尚念一下午的经。直到红螺过来说该吃晚饭了。 李述便回院子吃了几口斋饭,只随意动了两三下菜就搁下了筷子,心想千福寺的厨子怎么还没有被撵出去。 吃罢斋饭,李述沿着回廊就往佛寺后院走,出了后门,沿着一个曲曲折折的小径继续向山上走,不多时就登上了一座平台,眼前是一个精巧的佛塔。 红螺没有跟李述上佛塔去,只是站在平台下面等着,踮起脚能看见公主的身影便可。 佛塔里放着长明灯,公主一向习惯独自进去待一会儿。 一个汉白玉石质做成的灯楼矗立在佛塔正中央,约二十尺高,比两个成年人加起来还要高大。通体洁白,雕刻着许多佛祖故事,细看都是精巧的浮雕。 灯楼的顶部,一盏莲花托盘上有一根粗大的灯芯,连接着灯楼内部的灯油,燃着灼灼的灯火。这便是长明灯。 长明灯不灭,油尽才灯枯,就像人一样。方丈说这长明灯能燃百年,李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她供奉了这几年确实没见它灭过。 灭不灭的,也就是个心意。死去的人未必能知道,只是活着的人一个念想罢了。 李述收回目光,迈步就出了佛塔。 这佛塔建在高台之上,三侧都是密密匝匝的古树,一侧则靠着山崖,以栏杆围住。 李述走过去站在栏杆旁,目光向下,看到漫山遍野笼罩在暮色中,蒙蒙一片。 从这高台上正可以将佛寺大半收在眼底,李述看到做完晚课的和尚们从殿里走出来,他们站在檐下摘下灯笼,点燃蜡烛后又挂了上去。 从李述的角度看去,仿佛是神灵的手轻挥了一下,于是所有灯盏就依次燃起,点亮了整个佛寺。 重重屋檐,巍巍殿宇,怒目金刚,低眉菩萨,都叫灯火照出了温柔神色,仿佛染上了世间凡俗的烟火气息。 不知道母亲喜不喜欢,反正李述是很喜欢千福寺。 李述的母亲是宫中的舞女,生的有几分姿色,一朝承宠,又侥幸怀了孕。 这原是后宫里数不清的普通故事中的一个,好几个庶出的皇子公主都是这么来的。可唯有李述和母亲进了冷宫。 母亲不够聪明,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愚笨,不懂得在后宫的生存之道是安静低调,反而仗着自己怀孕,没少犯蠢事,屡次争宠,惹了后宫许多妃嫔不痛快。 因此她生育李述后没多久,皇后就不耐烦再看见她在眼前蹦跶,寻了个错把她打发到冷宫去了。 李述不喜欢蠢人,可是能因为她从一出生起,就一直承受着母亲愚蠢所带来的恶果。 那样空旷的宫殿,静的能听出血脉流动的声音。那种安静让人心里发慌。 就像此时漫山遍野的静一样。 忽然见,李述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吸。如此清晰可闻,就响在她背后。 李述心惊了一下,猛然转身,可仓促之间只来得及捕捉一个带了面罩的脸。 她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甚至连呼救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那人伸出手,一把将她向后推。 失重的感受令李述十分慌乱,她伸出手去乱抓,想要抓住栏杆,可却只抓住了那个人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一个小巧玉饰。 骤然落崖。 寺里的夜钟于此时忽然响起,声音雄浑,瞬间就传遍了山野。 于是平阳公主“不慎失足”,坠落山崖的声音就被盖住了。 蒙面人向崖下看了看,对自己的活计很满意。 刚才平阳公主猝然转身时,那双眼那样通透而尖锐,仿佛瞬间就就看穿了他的身份。 他当时心里就惊了一下,幸好最后成功将她推了下去。 早前那个消息传回东宫时,太子几乎要将宫殿都给砸了,花瓶茶盏碎了一地。 太子一双眼因愤怒而泛起了嗜血的红,“崔进之说,这一切是她谋划的?” 太子咬牙切齿,“好,真是好一条狗!” “咬了人的狗,你知道是什么下场么?” 侍卫摇头。 太子狠笑了笑,“咬过一次主子的狗,要趁早打死,不然它能咬第一次,就能咬第二次。” * 一顶四人抬的轿子沿着东边的官道正往延兴门方向走,轿子旁另有两个随从步行跟随。 暮色越来越深了。 一个随从催促轿夫,“快些走,不然待会儿城门都要关了。” 这时山上忽然传来一声钟声,遥遥的,却十分雄阔深厚,惊起了满山夜栖的鸟。 轿中人闻声将车帘揭开,绯红的袖口趁着他的手,显得十分白皙且筋骨分明。甚是赏心悦目。 “这是什么地方?”沈孝问。 他一早就因公务出了城,忙到这时才往回赶。 自从被陛下擢拔进了门下省,事务比在户部时只多不少,门下省众位同僚又试图撵他走,什么跑腿出城的活儿都分给他做。 做给事中的日子十分繁忙。 但每当他踩着汉白玉阶梯去太极宫上早朝时,迎着初升的朝阳,站在高高的宫殿外俯视一切时,这一切都显得非常值得。 他想往上走。这是他一直的野望。 透过暮色,沈孝看到一座郁郁葱葱的山。只是夜色深了,满山碧色就显得影绰绰的,反而有些噬人的可怕意味。 随行侍从听见他问话,忙回道,“禀大人,这儿是东岗山,山上有个千福寺,刚就是千福寺的和尚在敲暮钟。” 沈孝闻言,抬眼往山上看去,只见半山腰一片灯火灼灼。想来那就是佛寺了。 沈孝道,“那佛寺看着倒是灯火繁盛。” 侍从也往山上瞧了一眼,看着满寺的灯火“咦”了一声,“千福寺往常都清净得很,没几个香火,今儿这么热闹?” 话音刚落,侍从自己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差点忘了,今儿是七月初一,平阳公主每逢初一十五就来千福寺上香,怪不得满寺都点了灯。” 便是佛门中人都不敢怠慢公主呀。 沈孝听了,愈发盯着千佛寺看。 自上次含元殿后,他倒是有半月之久不曾见到平阳公主了。 她费尽心思布了一个局,他只是配合了她,于是就被她捧上了正五品的高位。 那日含元殿外一声“感谢”,总不能道尽沈孝的心意。 且他至今都不知道,她与崔进之都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为何她从头到尾谋划的抢粮一事,最终却是太子吃了大亏? 她看透了他的性情,知道他有胆气孤注一掷,可他却始终没有看透她的所思所想。 平阳公主……平阳公主…… 三年前侍寝,她答应赏官却言而无信,那时沈孝对她是刻苦铭心的恨。 可如今跟她接触的越多,她的聪明与智谋,甚至是偶尔流露出来的伶仃,都让他心中的恨意无法继续维持。 她是他见过的最不一般的女子。 沈孝收起漫无边际的思绪,目光正要从千福寺收回,却忽然想到——那日她崴了脚,不知如今好了没。 于是一句“继续往城里走吧”,还没有出口就被咽下。侍从听到轿子里沈大人清冷冷的嗓音道,“天色晚了,怕是赶到延兴门,城门就已经关了。” “不妨在千福寺借宿一宿,明早再进城。” 于是轿子在夜色中拐了个弯,在山脚停下,石阶陡峭,轿子上不去。沈孝下了轿子,抬眼看着满寺灯火,迈步向上走去。 43.第 43 章 李述没有想到有人竟敢杀她! 人在朝中, 不可能没有政敌, 可是素来都是唇枪舌战, 阴谋诡计, 什么时候敢公然杀人了! 她到底是一直长在冷宫里,没经历过下毒暗害的宫斗,更不似男子那般有能力上战场。她再怎么聪明都是女子心性,没有见过血,更没有见过死人。 她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要置她于死地! 李述猝然跌落山崖, 眼前的景色快速向上撤退,快到她根本看不清, 千福寺建在山腰, 但山腰也很高了, 跌下去是必死无疑的! 在濒死的慌乱中,李述却迅速地镇静了下来,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她不能死! 她拼了前半辈子, 怎么甘心就这样死了! 眼前闪过生长在山崖上的层层叠叠的老树与藤蔓, 李述猛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一颗悬着的粗大藤蔓。 但下坠的势头是在是太猛了, 纵然她拼尽了全力抓住藤蔓, 整个人还是止不住地往下坠。掌心仿佛被刀砍火烧,李述疼的几乎都要晕过去, 却还是死撑着一口气, 死死地抓住藤蔓。 下坠的过程似乎很长, 又似乎很短, 那双手仿佛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末了李述终于耗尽了全身力气,再也抓不住藤蔓,松开手,跌了下去。 她只觉得自己昏天黑地地沿着一道斜坡一直朝下滚,然后就不省人事。 …… 她再睁开眼时,不知是夜色太黑,还是她已经瞎了,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到噼里啪啦的雨点劈头盖脸就往她身上砸。 旱了半年之久的关中,终于在此夜迎来了第一场雨。 倾盆暴雨。 什么都看不见,李述也不知道她到底晕过去了过久。但估计应该没有过夜,否则下人们发现她不见了,定然会倾尽全力搜山的。 李述躺在地上,迎面感受大雨浇在她身上,一动都不想动。 这滋味自然不好受,仿佛挨了一顿老天爷的揍。但她庆幸自己还能有这种淋雨的感受。她熬过了坠崖这一劫,活了下来。 李述那么躺了半晌,待她终于缓过来之后,这才试图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双手刚撑在地上,就觉得钻心刺骨的疼。 她惊叫了一声,立刻就摔回了地面,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一路攀扯藤蔓下坠,这双手怕是要废了。 不止是手,她浑身都一片火辣辣的疼。 但是……她不能躺在这里坐以待毙。有人要杀她,她一定要躲起来。直到她的人找到她! 李述咬牙,挣扎着站了起来。万幸的是身上没有骨折的迹象,她还能走。 多亏了那颗藤蔓。 是不是佛祖给她安排了一棵藤蔓。等她回去一定要再捐千把两金子,把千福寺的佛祖金身再塑一遍。 再派人把东岗山上所有的植物都好生照料着。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让各种无稽的想法充满大脑,就是怕自己身体吃不消,破罐破摔地晕过去。 李述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可她什么都看不到。她只能一步一步地数着步数,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走了二百多步,没提防,忽然被脚下一颗横倒的树枝给绊倒了。 她一下子扑到了地上,满脸都浸在泥水里。 泥水灌了她满鼻腔口腔,李述呛得咳嗽了几声,正要撑着身子挣扎着起来的时候,却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 有人在叫她。 “平……” “平阳……” 那人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传不远,李述方才又一直忙着赶路,所以才没有注意到。 来者是敌是友? 可能是自己的侍卫,可能是千福寺的和尚,但也有可能是……要杀她的人。 李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将脸埋在泥水里,仿佛已经死去,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为防万一,她慢慢抓起刚才绊倒她的那根粗大树枝,不顾手上的伤,悄然地攥在掌心。 那个人呼叫的声音慢慢近了,李述甚至都能听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深山夜色中奔跑。他也看不清路,跑的过程中好几下险些被绊倒。 “平阳公主!” 他的声音离得近了,大约是喊了许久,嗓子都扯哑了。李述一时没辨认出来他的音色,只觉得有些熟悉。 他往她这边跑过来,越来越近,一时不查,直接被李述的腿绊了一跤。 沈孝跌在地上,正要挺起身子,只觉得自己身上猛然扑过来一个人,接着是一个粗糙的东西抵在他喉间。 他听到身上的人咬着牙,“你是谁!” 她半俯在他身上,一双眼有愤怒,有狠绝,深处藏着一丝无望。夜太深,伸手不见五指,可沈孝却看到了她的眼。 比他见过的所有星子都要亮。 沈孝悬了半夜的心就这么松了下来。 她没事。 “公主,是我,沈孝。” 身上的人明显楞了一下,喉间硬物松了片刻,但很快又抵了上来,“你怎么知道我坠崖了?你为什么来找我?只有你一个人?” 一连串的问句,足见她的满心怀疑。 沈孝皱了皱眉。 千福寺的和尚和李述的下人都说公主忽然就不见了,在佛塔外的山崖边找到了她的脚印,猜测是她不小心落下了崖。 可沈孝此时听着她一连串的问句,却觉得她根本不像是失足坠崖。 更像是……被人谋害。 李述没听见沈孝的回话,一双手将树枝攥得更紧。 她不信任沈孝。 除了她自己的人,她此时谁都不信。谁都有可能杀她。 “快说!” 李述整个人几乎都横跨在沈孝腰上,半俯着身子,声嘶力竭,沈孝觉得她呼出的气都扑在自己脸上。 沈孝其实一动身子就能把她掀下去,更何况喉间这个东西……感觉像是一根树枝?没有一点杀伤力。 但沈孝还是没有动,只是微微偏过头,耐心地解释道,“我今夜正好留宿千福寺,听说公主坠崖,于是来找你。不止我一人,公主的侍卫回城搬救兵去了,其他留在寺中的人也都下山在找你。只是山太大,搜救的人又不多,我与其他人分散了。” 倒是侥幸找到了她。 幸好是他第一个找到了她,沈孝心想。 沈孝刚说完,就觉得脸上落下了一颗带着温度的水滴,沿着他脸颊一直滑到唇畔。 有一股咸味。 他一瞬间几乎以为身上的人落泪了,可咸味之余,又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沈孝立刻伸出手,一把将喉间的树枝拨开,他猛然坐了起来,追问道,“你受伤了?!” 李述正跨坐在他身上,猛不防沈孝忽然坐起来,她差点仰头倒下去,幸得沈孝反应快,一把抓住李述的手。 可刚抓住她的手,却听李述忽然大叫了一声,十分痛苦。 沈孝一愣,这才觉出自己的掌心里都是粘腻。血与肉黏在一起。 他连忙松开手,“你的手……怎么了?”话出口都带了几分嘶哑。 李述咬着牙把剩下的痛楚咽进了肚子里,脑子里还惦记着要盘问清楚,沈孝到底是来救她的,还是来杀她的。 她痛得整个人几乎要缩成一团了,从沈孝身上跌下去,坐在他腰畔,却还是撑着强硬的语气,“沈孝,你为什么来找我?是谁派你来的?” 她的声音从齿缝里一字一句的蹦出来。 李述说着就要去拿方才被沈孝打掉的那根树枝。 若他真是来杀她的,就算她要死,可她也要在死前拼命地博一番。 谁知手刚碰到树枝,沈孝却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你拿什么?你的手受伤了!” 他抓着她的手腕,刚用了一点力又连忙松开,不知她身上有多少伤口,他只怕伤到了她。 沈孝忍着怒气,没见过这么不知道心疼自己的人! “没有谁派我来,我自己来找你的!” 却听李述冷笑一声,“我凭什么相信你。” 沈孝被她这句话顿时就激起了怒意,只觉得自己洒了漫山遍野的担心,到她这里都成了图谋不轨。 “你爱信不信。” 沈孝压着嗓子回了一句。 可话出口,却又觉得自己说重了,她到底跌下了崖,又受了这样严重的伤,身边无人可信,不得已只能自保。 他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是来救你的。” 他尽量将一贯冷硬的声音软下来,偏过头去低声道,“你身上还有哪里伤到了?能走吗?” 怕李述不信,沈孝又补了一句,“我们不能待在外头,我带你找一个避雨的地方。” 李述挣扎了一下,手腕从他掌间脱离出去。 她坐在他身侧,似乎也是接受了如今她只能依靠他这个事实。 况且,沈孝与她如今并没有政治纠葛,应当不是要杀她的人。 李述安静了片刻,末了老老实实地回答,“能走。身上只是擦伤,没有大伤。” 沈孝听了就松了一口气。 能从崖上跌落还活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能活着,且没有骨折等大伤,更是万里挑一的幸运。 她可真是老天爷眷顾。 可等他寻到一处干燥山洞,点起了一堆火,看清了李述的模样后,才知道她口中所谓的“只是擦伤”,已经可怕到了令他都不忍再看第二眼的地步。 那身衣裳在滚下斜坡时已经烂的不成样子,手臂、后背、小腿……皮肤没了衣服的遮挡,被山石与草木七零八碎地割破,蹭出一大片一大片的血皮,红得触目惊心。 更可怕的是她的手,皮肉外翻,掌心几乎是深可见骨,因为被雨水浸泡太久了,此时连血都没了,泛着浮肿的白肉。 可一路上她跟着他,只是拽着他的袖子引路,也不要他搀扶,就这么咬着牙撑了过来。 连吭都不吭一声。 她是不需要别人拯救的那种人,哪怕是跌下了崖,生死困境,她都能靠自己博出一条血路来。就算今夜他没有来,她也有本事自己找一个山洞,等着侍卫找到她。 可是沈孝看着她那张惨白的脸,脸上的划痕,心里却想,她或许不需要别人去救,可是她未必不需要别人的陪伴。 他总可以陪伴她一宿,让她把心里的那些凄惶都驱散掉。 44.第 44 章 就在沈孝盯着李述看的时候, 李述忽然转过了头, 朝他看了过来。沈孝被她抓了个正着, 连忙别过眼去, 可李述紧跟着也偏过了头,盯着火堆看了半晌。 她眨了眨眼,然后又扭头看着沈孝。 然后才道,“原来我没瞎。” 沈孝:……??? 李述见他不解,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我跌下来的时候晕过去了,醒来后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道是夜色深, 还是自己眼瞎了。” 说着她又转过去盯着火光看, 感叹道,“原来我没瞎。” 脸上这才显出劫后余生的庆幸来。 沈孝难得见她这样……呆呆的模样,不免露出了一丝笑意, 走近火堆道, “你这是话本子看多了。” 他语气里带了一丝调侃。 什么跌下山崖,不是失忆就是失明的。 他又道, “不要盯着火看, 看久了伤眼。” 李述这才将目光从火光上收了回来,转而打量着山洞。 这山洞窄而长, 只是却不高, 沈孝站起来的时候都要半弯着身子。里头唯有一块大石头, 勉强算是干净, 李述坐着,沈孝便只能蹲着。 他一膝跪地,半蹲在李述对面,拨了拨火,火苗蹿得更旺了。 外面是倾盆大雨,反而愈发显得山洞阒静,唯有火苗哔哔啵啵的声音,衬出一种静谧的气氛。 李述看着山壁上沈孝的影子在火苗的映照下摇摇晃晃,竟莫名有了些安心的感觉。 “你的手……怎么了?” 沈孝忽然问。 李述低头看了看。 她一向是见不得血的,看了一眼就连忙别开眼去,自己被自己恶心到了,不忍心再看白肉肿胀、掌心露骨的模样。 她道,“跌下来的时候我抓着一根藤蔓,所以就这样了。” 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但很快被她掩下去,“多亏了这双手,不然你找到的就是横尸山崖下的一具尸体了。” “那……你是怎么跌落山崖的?”沈孝又问。 她将手翻转过去,手心朝下,不让自己看见那残忍的模样,掀起眼皮看着沈孝,反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如此之大的一座山,偏偏是他找到了她。 沈孝闻言,从怀里取出一个玉饰,递给了李述,然后才道,“我在山崖下找到了这个,不像是普通人戴的起的。我猜是你落下的,于是就在附近找你。” 谁知李述见了玉饰,目光一亮,立刻伸手越过火堆要去拿。 沈孝却将玉饰收在掌心,“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跌落山崖的。” 李述看了沈孝一眼,“沈大人倒会交换情报。” 她冷道,“那不是我的玉饰。那个玉饰的主人,将我推下了山崖。” 沈孝听了一惊,摊开掌心,见玉饰上有一个复杂难辨的字符,想来是某种记号。只是他不认识。 “谁?” 李述盯着沈孝,摊开手掌,“我还没盯着瞧过,我怎么知道是谁。给我。” 沈孝看到她的掌心伤痕,忽然从对面站了起来,绕过火堆走到了李述身边,在她身边单膝跪下,将玉饰捧到她面前。 火光反而更趁得他手指瘦长,中指食指侧生了一层茧。李述看了一眼他掌心的玉饰,旋即就冷笑了一声。 东宫的人。 看来她谋划抢粮的事情已经被太子知道了。 沈孝见她表情如此,就知她已经知道了,他追问道,“是谁?” 李述却冷眼瞧了他一眼,警告道,“沈大人,不该问的事情不要多问。”知道的越多,越不安全。 沈孝被她疏离的态度弄的心里一噎。但他很快也想明白了,“是个大人物?” 不是大人物,怎么敢杀平阳公主。 朝中的大人物……沈孝垂下眼想了一遭,也就那么几个。近来又是谁和平阳公主有过节,又是谁吃了她的亏。 沈孝很快就推测出来了。 他目光亦冷了下来,东宫里坐着的那位……并不是一位仁德之君。 只是……她的驸马崔进之不是东宫的核心人物吗,为什么她却会落得这般境地? 李述没有回答沈孝的话。 大人物?东宫里椅子上坐着的,自然是个大人物。 只可惜也是个蠢人物。 太子以为让她得一个“失足坠崖”的就能洗脱自己谋杀亲妹的嫌疑了?笑话。 李述伸手,一把将玉饰从沈孝掌心夺了过来,目光极冷。 等她回去,将玉饰往父皇案头一摆,自己再哭诉一番,看太子要怎么自处! 东宫的位置,怕是要空一段时间了! 好啊,她落了崖,倒是换来太子倒台,真是天底下最合算的买卖。 李述一边谋划,一边将玉饰攥在掌心,可刚动了动手掌,一阵剧痛袭来,她手一松,玉饰就落在了地上。 李述连忙低头要找,却见沈孝伸手过来,从地上捡了起来。 他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手……当心一点。” 说着又要递过来,却看了看李述的手,迟疑了片刻,不知自己该将玉饰放在哪儿。 李述便道,“麻烦沈大人,系在我脖子上。” 这可是绝好的证据,千万不能弄丢了,否则她今夜的罪可是白受了。 沈孝闻言一愣,可李述已经转过了身子,只留一个后背给他。 沈孝站了起来,迟疑了片刻,伸出手将绳子绕过李述脖颈。 这玉饰原是挂在腰间的,绳子不够长,沈孝尽量不去触碰李述,可李述的湿发却让他没法缠绳子。 他伸出手,将她后颈的湿发撩起,手指节触着她渗着凉意的脖颈,他的手微微颤了颤,然后很快打好了一个结。 沈孝忙松开手,逃一般地后退了一大步,谁知一时不查没顾着弯腰,后脑勺直接撞在了山洞顶,他闷哼了一声。 李述转过身来,看着他如此模样,愣了片刻,很快笑了一声。 就是那种平常人脸上露出的很普通的笑容,可沈孝看着她,却发现,这种笑容在她脸上都是难得见到的。 鬼使神差般的,沈孝捂着后脑勺,对李述也笑了一声。 轰隆隆,天边传来一声响雷。外面的雨越发大了。 湿气从洞外直扑洞内,李述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沈孝忙道,“你……你冷不冷?要不要穿我的衣服?” 李述闻言却微皱了皱眉,不语地看着他。 沈孝叫她看得微红了脸,只以为是自己的提议太过唐突,也是,到底男女有别。 他声音低了下来,也急了起来,带着一些辩解意味,“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到底是个男人,身体比你强壮,你又受了伤,衣裳也湿了,再着凉就更不好了。” “况且今夜雨这么大,怕是其他人很难找到我们,既然要在外待一夜,还是保暖些为好……” 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说毕,李述还是不说话地看着他。 沈孝只觉得自己那点糊涂心思在她通透的目光下都无所遁形了,他几乎就要逃避似的转过身去,就见李述挑了挑眉,“……沈大人,你的衣服也是湿的。” 她倒是想穿,她穿得了吗她。 沈孝嘟囔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到点子上。 李述:“沈孝,你是不是叫雨淋傻了。” 颠三倒四的模样,哪里像那个把长安城掀翻了天、一身孤寒胆气的沈大人。 沈孝忙否认:“……不是……” 他迟疑了片刻,看着李述一身破烂衣裳,大片肌肤都渗着血,也多亏了雨,冲刷掉了那些泥沙,伤口如今倒不脏,只是实在是严重。尤其是她那双手,伤口翻得可怕,若是今夜没有药敷上,怕是明日获救后再敷药,只怕也要留下病根了。 沈孝冷静了下来,恢复了惯常的沉肃模样,只道了一句“稍等”,不及李述反应他忽然就出了山洞,片刻后夹回几个较粗的树枝来,三两下搭成了一个木架。 他盯着李述,“……公主先转过去。” 李述:“啊?” 沈孝迟疑了片刻,偏过眼避开李述的目光,“……你转过去,我要把外袍脱下,等一会儿烤干了,你就可以换上我的干衣了。” 李述:“哦。” 就为这就让她转过身去? 他以为她会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瞧吗。 就算她想瞧,他官袍下莫非没穿中衣,是裸着的? 李述看着沈孝,直看得一片红从他瘦削的脸上蔓延到了耳朵根,这才省过来:原来沈大人竟然是在怕羞。 他脸都红透了,可还是紧紧绷着严肃的表情,故作深沉。 李述将身体转了过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衣服搭上木架的声音,等沈孝说“好了”的时候,李述转过身来,却没在山洞里看见他。 他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和着雨声,喊道,“我出去找一些草药,你的手,伤很严重。”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时间会比较久……” 所以你可以散发晾衣,不用忌讳我。 李述一愣,连忙扬声喊道,“可是外面在下雨!” 沈孝没有回应,他已经冒雨走远了。 李述愣愣地坐在山洞里。 外面的雨是真的很大呀。 直到这时她才没有一丁点怀疑地确认,沈孝是真的来救她的,而不是受了谁的指示,来伤害她的。 他不会伤害她。 她坐在不甚舒服的石头上,浑身都是疼的,可是看着火光旁他那身湿哒哒的官袍,忽然笑了一声。 沈大人真的是……很可爱啊。 45.第 45 章 沈孝一去就是许久。 身上衣服湿哒哒的, 穿着确实极不舒服, 李述将外袍脱了, 只穿着中衣靠在火堆旁。 头发也湿透了, 一缕一缕贴在她脸颊、脖颈上。她手受了伤不方便,只能慢慢地将头发散下来。 也幸得今日来千福寺拜佛,因此只梳了简单的高髻,头上钗环亦不多,只随意簪了一根—— 李述正散着发, 顿时就是一愣。 …… 也不知沈孝去了多久,久到李述的头发从里到外都被烘的干干透透的, 她坐在火堆旁都打起了盹, 却又不敢熟睡过去, 终于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和着雨声响了起来。 李述一激灵就清醒了过来,听沈孝的脚步声却在山洞外停住了,从洞口看不见他的身影, 只听他喊道, “公主?” 李述微皱了皱眉,他怎么不进来。 “嗯。” 又听沈孝还是没有挪动, 李述仿佛能听到雨点砸在他身上的声音, 听他又喊了一句,“我找到草药了。” 李述:“……好。” 找到了就找到了, 犯得着在外面说么。 沈孝站在外面迟疑了片刻:“……那我进去了?” 李述:“……好。” 想进就进吧, 这一个破山洞又没有主人。 于是沈孝这才迈步进去。 他其实是怕李述仍在晾衣散发, 衣衫不整, 他不打招呼贸然进去,恐见到什么不该见的,因此刻意迁延了片刻,只等她将自己收拾好。 可谁知刚进山洞,看见李述后,沈孝抱了满怀的草药差点要掉在地上。 李述那件被磨得七零八落的外衫早被她脱了,随意地挂在木架上。她将他那身烘干的官袍披在身上,可因为手伤了,因此没有系扣子,只敞着怀,都能看到她里面穿的那身中单,长至齐脚。 于是一件本该规行矩步的官服硬是被她穿出了落拓不羁的模样。 见他进山洞了,李述偏过头来看他,火光照着她半张脸明、半张脸暗。眉长眼挑,敛了那股眉眼中的尖锐冷意,平白生出一股水波潋滟来。 沈孝忙收回眼来,也不知自己是该出去还是该进,但李述却好似并不觉得自己衣衫不整,她盯着沈孝就问,“沈大人,你一路找我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根金钗?” 面色竟是十分焦急。 李述想,连玉饰那么小的东西沈孝都找到了,兴许他会看到金钗。 沈孝皱眉,慢慢摇了摇头,“没有。” 他能找到玉饰,纯粹是凑巧,那玉饰被树枝勾住,正好在他眼前晃。 李述的目光顿时就暗淡了下来。 沈孝看着她,见她乌发随意地散在后背。 他想起来,每次见她的时候,不管她衣裳首饰或妆容怎么变,总会斜簪着一根金钗。 朴素而暗淡,根本不像是她那样身份的人会戴的东西。 沈孝问,“很重要?” 李述犹疑了片刻,旋即摇了摇头,“不重要。不过是……旧物而已。” 谁知沈孝却道,“旧物才重要。” 李述听了就笑了笑,不想再谈论金钗的事情。丢了就丢了吧,她能活命已是万幸了。 她转了个话题,看着沈孝满怀的草药,问道,“你抱的是什么?” 沈孝便回,“鲜黄连,能止血消肿。” 被李述这么一问,沈孝也想起来,如今紧要的是她手上的伤。他将金钗的事情暂时搁置脑后,抱着满怀的草来到火堆旁,蹲下来将它们搁在了地上。 就着火光,李述看到那些草都湿透了。也不知外面那样黑,沈孝是怎么找到这些药的。 她道,“没想到沈大人还通药理。” 沈孝正翻检药草,也不抬眼,道,“只是看过一些书,常用的药草都记得。” 他到底是摸黑找药,只知道鲜黄连长在灌木从湿润处,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拔了许多草。这会儿才趁着火光翻检,将无用的杂草都扔出了洞外。 然后他将叶子都撸了下来,攥在掌心拧了拧,一些绿色的汁水立刻就从他手指缝间渗了出来。 沈孝忙道,“手。” 李述连忙伸出双手。她实在是不忍心看自己的伤,看一眼就觉得难受,偏过头去盯着火,觉得双手掌心有汁水留上来,有些蛰,但尚在她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就在这时,李述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沈孝整个人都被雨水浇透了。 李述心里一动,转过头来,看到沈孝正半跪在她面前,低眼正仔细的将药汁挤在她掌心伤口处。 李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的睫长而黑,鼻挺而直,只是唇偏薄,又常紧抿着,身上那股冷厉迫人感就是这么来的。 他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身上湿透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衣服下的肌肉纹理。 他在男子中算是偏瘦的了,但因为肩宽腿长,倒不会显得畏缩,反而有一种不屈的孤傲感。 水沿着他的发髻滴滴答答的顺着脸颊就往下流,他又从地上捡了一捧鲜黄连,忙着脱不开手,只用手背随手抹了一把脸,将水珠甩在地上。 李述盯着他,忽然想,康宁长公主当初挑中沈孝做面首,倒是难得有眼光了一次。 李述是浑然不觉自己的目光有多么肆无忌惮,可沈孝作为被看的人,只觉得她的目光把他从头扫到了脚,他整个人浑身都紧绷着,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有心想对她说一句“别看了”,可又觉得自己太刻意了——好似显得她的目光对他有多大影响一样。 这时忽听李述道,“此番我落难,若不是沈大人相救,此时我怕不知是什么境遇。” 语气非常真诚。 沈孝闻言淡笑了笑,竟然不大习惯这样认真道谢的李述。她看着外表冷,芯子里还是有些软和的。 沈孝想。 李述又道,“这样的大恩,无论说几句谢都是虚话。等我获救之后,一定赠你大量金银。” 世上最实用的东西,无非是金钱或者权力。 他如今是五品官,李述也送不了他更大的官了,那便只剩送钱了。 她想,沈孝出身寒门,纵然做了官,但官员俸禄又不高,他在长安城怕是过得捉襟见肘。 她以为自己的感谢是投桃报李,谁知沈孝闻言,手上动作立刻就停了下来,他抬起眼来看着李述,一双眼里的淡笑顿时就不见了。 “金银?” 他漫山遍野地跑遍了,到头来只是为了得她的金银? 沈孝攥紧了掌心的药草,嗓子绷紧了,透出十足十的冷硬,“就像是三年前,侍寝后公主赏了金银?” 山洞里仍是火堆与影子,什么都没有变,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李述没想明白沈孝为何忽然就冷了下来,她皱眉,“你什么意思?” 赏钱有什么不好? 沈孝薄唇紧紧抿了起来,后退一步,站了起来,低着头俯视着她,“公主,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有些东西,你用金银赏不了。” 金银赏不了他三年前被践踏一地的尊严,更赏不了他今夜漫山遍野的担心。 用钱来衡量这些东西,是最大的侮辱。 李述仰头,看到沈孝眉目极冷,与方才那个跪在她面前安静上药的模样截然不同。 二人一个俯视,一个仰视,均默然不语,仿佛某种沉默的对峙。 最终还是沈孝看着她手上的伤,自己先败下阵来,默然无言地李述面前又半跪了下来。 他捡起地上最后一捧鲜黄连,将汁拧出来,滴在李述手上。 只是相比刚才,他脸色明显要冷得多。 李述看着掌心绿色的药汁,忽然开口,接着沈孝方才的那句话,“沈大人,你那句话说错了。这世间事,除了权力,所有东西都可以用金银去换。” 他到底是刚入官场,还是显得有些理想的天真。 李述抬眼看着沈孝,“金钱,还有权力,是绝好的东西。可以用一切去换,也可以换一切东西。” “我知道沈大人这种人,孤寒又清高,视金钱如粪土,却最是看重什么劳什子尊严。想必三年前我逼你侍寝,后来又言而无信反悔,你一直深恨于心。” “可是……” 李述附身过来,凑近了,她的一双眼紧紧盯着沈孝,低声道,“……尊严有什么用?” 咫尺之间,沈孝黝黑的眼看着李述,默然不语。 李述勾起一个极凉的笑,“三年前你丢了尊严不假,可与此相对,你也从我这里得了一大笔钱,足够支撑你寒窗苦读,让你高中状元。” “权能通神,钱能御鬼。沈大人,在朝中混,这八个字别忘了。” 沈孝只是安静地听完她这一番话,也没有反驳。 他方才那股因“金钱”而起的怒意很快就消散了下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述,忽然问道: “权能通神,钱能驭鬼。既如此,公主为何要在征粮一事上背叛太子?跟着东宫,您的权力之路只会走得更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山崖之下,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那双黝黑的眼,就像利剑一样直直刺过来,劈开所有话语编织成的伪装,沈孝直指李述的内心。 李述立刻就偏过了眼,她甚至都不敢跟沈孝对视。 为什么要背叛太子?为什么要放弃一条无比顺畅的权力之路,反而让自己走得更艰辛? 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被人当做一条狗。 因为她也想要尊严。 沈孝见李述避过眼不看他,知道自己戳穿了李述的伪装。他淡淡一笑,“所以,你是错的。” 权力与金钱是这世上极宝贵的东西,但是并不是最宝贵的东西。 他也一直在追寻它们,但他并不会为它们所奴役。 李述不喜欢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她有些恼,绷着脸,下意识就要攥紧手掌。 可沈孝眼疾,见她手刚动,一把伸过手来就按住了她,“别动,刚上了药。” 他的手潮湿而冷,但很宽大,覆在她手上,短暂的手掌接触后,沈孝很快就觉得自己的动作太唐突,一把撤回了手。 李述看着沈孝满手都是绿色的药汁,身上还往下滴着水。他忙着给她上药,竟是连自己都顾不上了。 李述忽然道,“你的衣服湿透了,你要不脱了,烤干了再穿。” 沈孝一愣,忙摇了摇头,“不……不必了。” 他只穿了身中衣,再脱就裸了。 因了这句话,沈孝方才冷肃的神情又散去了,李述疑心自己仿佛看到了他泛着红的耳朵尖。 红的让她……有点想揪一下。 那一番权力金钱的沉重话题被抛在脑后,李述看着沈孝的耳朵只笑,“你到底在害羞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光着身子。” 他们俩是上过床的啊。 这也是李述在他面前衣衫落拓、行止不拘谨的原因。都坦诚相见过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大邺开放,崔进之又浪荡,再者李述一直在宫里长大,多少皇子没成年就有教习嬷嬷送过侍寝宫女去暖床,多少公主出嫁后都养起了面首,男女之间的事她见得太多了。 在情与性上,她根本不知害羞是什么模样。 谁知沈孝闻言,只觉得一股热气轰一下就冲上了头,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烧起来了。嘴半张着,半晌不知道说什么。 她怎么能这样就……就那么随意的说那种话! 于是耳朵尖更红了。 李述只恨自己的手怎么偏受伤了,不然去揪一下多有意思啊。 沈阎王刚上任,就把门下省弄得人人自危,官官头疼,谁见了他都想绕道走。 如果最后这位阎王被她揪了耳朵……想一想就很有成就感! 李述一念及此,也不管自己的手了,一把伸出去就要去揪沈孝的耳朵尖。 沈孝猛不防被她冰凉的手指一碰,恨不得一蹦三丈高,直接就向后窜去,靠着对面山壁盯着李述。 仿佛她是欲行不轨的登徒子一样。 哎呀,只是摸到了,没有揪到,有点小失望。 李述收回手,见沈孝如临大敌地盯着她,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但他还是绷着脸强装一副镇静冷肃模样,掩盖到,“……蹲久了腿麻,我站一下。” 李述挑眉,看着沈孝如此模样,一个猜想忽然浮上了她的脑海。 她怕不是夺了沈大人的童子之身。 而且看他这样子,估计她还是他唯一接触过的女人。 自己当年也是……有点渣啊。 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罪过罪过。 沈孝到这时候浑身都滴着水,李述怕他再不烘干衣服,估计就要生一场风寒。 她道,“你还是把衣服烘干了吧。” 为了沈阎王的面子着想,李述忙转过身去,背对着火堆,面朝粗糙的石壁,“我不看你,你随便脱,我保证不看。” 他们俩到底谁是男的谁是女的啊。 沈孝见李述转过身去,愣了片刻,终于决定去解中衣。李述那样大方,他再拘谨就不像男人了! 可他真的是从小埋头读书,几乎从没有接触过任何适龄的女性。更没有接触过李述这样……对男女之事毫不在乎的女性。 况且中衣黏在身上确实不舒服。 沈孝便脱了上衣,用一根树枝挑着在火上烤,一边看着对面李述面壁思过。 火柴吡啵作响,山洞一时变得非常安静。 沈孝看她乌发散了一背,忽然又想起她那个金钗的事情。 她方才追问的时候脸色焦急,大抵那金钗对她确实极为重要。 沈孝忽然道,“是崔侍郎送的……那个金钗?” 除了感情,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旁的原因,能让她那样看重一个一文不值的金钗。 46.第 46 章 李述的背影明显怔了一怔, 旋即她就摇了摇头, 满背的乌发都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沈孝一时想起江南的春水, 也是这样泛着微微的波澜。 许是面对着墙壁, 令李述有一种四下无人,终于可以将往事掏出来晾干净的错觉。 她顿了顿,道,“是我母亲的遗物。” 沈孝没想到原来是她母亲留下的东西,一时觉得自己戳了人伤疤, 只能道,“听说公主母亲去得早。” 她是在冷宫里长大的, 他听说过。能有如今的地位, 着实是不容易。 因此话出口就带了十足十的柔软。 谁知李述闻言就一笑, “你别用那种语气说话,仿佛我留着金钗是睹物思人什么的。我没那么多愁善感。” 她语气普通,甚至算得上是非常轻松, 带着笑, 看着山壁上粗糙的土块。 “我小时候身体不大好,多病。可我们住在冷宫里, 生病了也没有太医来。每回我病得重了, 我母亲没法子,就拿她的首饰出去贿赂守门太监, 让他们去跑个腿, 去中宫里说句好话, 求皇后派个太医过来。” “就这么一年一年, 我长到九岁,一共生了二十三次大病。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母亲的首饰匣子里只有二十三个首饰,九岁那年那个匣子已经空了。” “我一直都很怕生病。倒不是怕吃药扎针,我……怕她。每回我生病,她总要抱怨,上一次发烧了,花了她一根玉搔头。上上一次风寒了,花了她一对翡翠耳坠。” 李述说罢这番话,忽然轻笑了一声,带着些许调侃,“幸好沈大人给我治病,没有跟我算账。” 她语气是轻松的,沈孝不必看她神色,甚至都能想象到,她脸上是带着笑的,那种无所谓的笑容。 沈孝的声音慢慢响了起来,“我今夜找你帮你,并不需要任何回报。” 李述听了又笑了一声。 怎么会有人不带任何图谋、不带任何利益地去帮一个人。 就连至亲都不会这样。 她的母亲,每一日都在她面前抱怨,怨她为什么那么爱生病,怨她为什么把她的钱都花光了。 有时候李述觉得她是爱她的,因为她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了,都要替她治病;可有时候她又觉得,她的爱是有代价的,她好像只是想跟她算清楚一笔一笔的帐,等她长大之后要把那些都还清。 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过着这样的苦日子。 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了,你为什么还要顶嘴。 是我把你拉扯大的,你能不能听话一点。 她是她幼年唯一的仰赖,是她所有无条件的爱的来源,可是她却只觉得自己接受到的那些爱,是亏欠。 原来至亲之间,是没有纯粹的爱,也是要牵扯到利益与金钱的。 她只觉得自己欠了母亲很多钱,多到她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李述很爱钱,非常爱钱。 她府邸装修的富丽堂皇,金箔闪耀,她有了无数的珠翠玉钗,无数的锦衣绸缎,她积累了无数的财富。 她只是想把那些债都还清。 还清之后,也许她就能得到母亲非常纯粹的……爱。 沈孝看着她忽然就沉默了下去,心想,原来这就是她给他赏钱的原因。 她怕接收旁人的好意,总觉得心有亏欠,仿佛欠了债。 人情债太重,她选择用金钱去还。好像这样自己就能跟旁人划分清楚界限,落得干干净净。 李述默了半晌,又接着道,“我后来得势了,想法子去找那些首饰。可大多数都四散找不到了,找到的唯有这根金钗而已。” 她将金钗日日戴在头上,不是为了缅怀什么人,甚至她怀疑自己对母亲都没有任何感情。 她的血是冷的。 她戴这个金钗,只是想日日提醒自己,要一直往上走啊,她没有爱,所以她要用其他的东西来补偿。 李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对着沈孝就能说这么多话,她很少跟别人去讲过去的事情。 其实人活一辈子,多少都会遇到糟心事,她这么点往事,不过是深夜里一些微不足道的辛酸情绪,天明之后收拾心情,一切都会忘在脑后。 也唯有今夜这样的环境,火苗摇曳,倾盆大雨,夜宿荒山,这样的孤寂时刻,天生适合将心事拿出来翻检一番。 李述伸手,随手扣了扣石壁,落下些许土渣,她道,“沈大人,虽然你年长我几岁,但我在朝中比你多待好几年。我说的话,也算是过来人的忠告——” “——能攥在手心里永远都不会丢掉的,一个是权,一个是钱。如果为了旁的什么东西,比如尊严、气节、感情,反而去牺牲这两样东西,那真是天底下最蠢的事情。” 身后沈孝默了片刻,才道,“所以这就是数月前,公主向康宁长公主低头的原因。” 沈孝说的是他险些被康宁逼成面首的事情。 那时李述冷眼旁观,不愿出手相助。 李述闻言“嗯”了一声,“想必沈大人一定觉得我冷漠,心中仍有怨言。” 这么一回想往事,李述竟是才发现,其实她数次三番对待沈孝,态度堪称恶劣。 没想到她落难之时,竟是他出手相救。 沈大人真算得上是以德报怨的君子了。 谁知沈孝却轻笑了一声,“公主看错我了,某不是那样心胸狭窄之人,对那件事我并没有怨言。天平两端,每一端在不同人心中有不同的分量,那是你的选择,我没有指责。” 她只是为了权力,选择不去得罪长公主而已。 这无可指摘。 但沈孝望着她后背披散的乌发,却总是忍不住想起那根朴素暗淡的金钗。 如果能有更多的选择的话,她未必是如今这样冷情冷心的模样。 二人一时就安静了下来。 李述不必回头,都能感觉沈孝一直在盯着她看,许是她自尊心作祟,总觉得自己讲完故事后,他目光里都是同情。 她不需要什么同情。 李述忽然开口,“沈大人,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沈孝听了忙道,“自然。” 李述一下子就转过身来,一双眼含着狡黠,笑道,“我手伤着了,没法扣扣子,你能不能过来,帮我扣一下官袍的扣子……” 沈孝没提防李述忽然转了过来,就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样,一下子没蹲稳,跌到了地上,“你……” “你说你不会转过来的!” 他语气里竟带了分不满的怨气。 李述见沈孝如此,在对面笑得打跌,“我言而无信,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火光趁着她的脸,一双眼眯得细长,倒像是狐狸一样。 于是方才因往事而起的沉重氛围,就这么被她岔过去了,倒是有了些滑稽气氛。 沈孝看着她,不说话,只抿了抿唇。倒没见过她笑得这么……开心过。 李述还当沈孝生气,她敛了笑就解释,“开个玩笑而已。” 又没真让他扣扣子。 便是他想扣,伸出手别怪她剁了他的蹄子! 沈孝敛了眉,将木架上的中衣取下,三两下就套在了身上。中衣单薄,已经干透了。 他不说话,拨了拨火。 他自然看出李述是在开玩笑,她把话题岔过去,是不想让自己显得过多软弱。 夜已深了,二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李述的困意慢慢浮了上来,侧坐着,头抵着墙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才没睡多久,就听身边有人一直叫,“公主……公主!” 李述睁开眼,目光眯了眯,这才发现洞外竟然已经天亮了,雨声也渐渐小了,只是淅淅沥沥的。 沈孝叫了李述半天,真是没见过这么难叫醒的人。 不过也难怪,她经了这么生死一夜,换了平常人早都精疲力尽了,难为她硬撑了大半夜,还有闲心逗他玩。 沈孝道:“公主,你的人来找你了。” 沈孝这么一说,李述才听到外面远远的传来漫山遍野的呼喊声。一声声“公主”此起彼伏,估计能有好几百号人。 李述听了就松了一口气,这一夜她好歹是熬过去了。 多亏了沈孝。 谁知这时沈孝却道,“既然公主的人来了,您已经安全了,下官这就先走一步。” 李述听了就一愣。 下官? 昨夜事急,未听他这么自称过一次,这会儿他说起这个词来,李述竟觉得十分不习惯。 就仿佛昨夜山洞夜话不过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她还是高不可攀的公主,他也只是一个沉沦下僚的下官而已。中间有天堑之隔。 李述忙问,“你走什么?” 沈孝半跪在她身侧,垂着眼,“我们到底在山洞里独处了一宿,虽说是事急从权,可若是被旁人看见了,传出去对公主的清誉不好。” 李述听得一愣。 她根本就没有朝那个方向想过。 她满不在乎,“这有什么的,我又不在乎。” 清誉算什么东西? 她要是在乎的话,昔年又怎么会想找面首。 可沈孝却忽然抬起眼来,极认真地盯了她一眼,“可我在乎。” 若是因他而让她传起了流言,他心里会过意不去。 李述被沈孝认真的神色弄得一怔,旋即回道,“沈大人,昨夜是你救了我,你要知道,救了当朝公主可是大功劳,父皇一定会好生嘉奖你。” 她又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救了她,能得的赏赐海了去了。一大笔银子都算是赏的轻了,重点是能在父皇处落下好印象,这对沈孝日后的仕途而言是极大的助力。 可沈孝却只是摇了摇头,“我说过,我救你,不需要任何赏赐。” 他是想要更多的权力,可他不需要以一个女人的清誉为代价来获取。 李述愣愣的,沈孝拎起官袍一角,就把官袍从她身上取走了。他随意套在身上,一边往外走一边系腰带。 漫山遍野都是人,他随便在哪儿待一会儿就行。若有人看见他,他只说是也跟着过来找公主,只是没找到罢了。 就能搪塞过去。 沈孝的身影被天光在洞口勾勒出一个晦暗不明的剪影,他回过头来,淡淡的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就大步不见了踪影。 没过多久,就有侍卫搜到了这片地方,李述披着自己的破衣裳站在洞口,侍卫看见她连忙大喊,“公主!” 他极兴奋地喊出了声,“我找到公主了!” 说着就朝李述跑过来。 这个侍卫因头一个找到李述,后来没少得赏赐。这是后话。 * 崔进之是后半夜才知道李述坠崖的消息的。 他前半夜先去了万年县,一直忙着替李述收尾巴,子时过了才纵马去了千福寺,准备去质问她抢粮的事情。 可没想到听到的却是她坠崖的消息。 崔进之自问也是将门世家出身,在兵部没少见过生死,可“坠崖”这两个字好像一记闷棍,当即就把他打得神志不清,整个人都懵了半晌。 李述怎么……怎么可能会坠崖! 她素来是最谨慎的人了,怎么会坠崖! 崔进之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一把拽过红螺,几乎要将她的脖子掐断,“你是奴才,你怎么不好好看着她?” 本来李述落崖,红螺哭得几乎都要昏过去了,这会儿被崔进之一逼,当即一口气没喘上来,径直就晕了过去。 崔进之却一把将红螺扔在了地上,连她看都不看一眼,冷道,“来个人看着她,若是李述出了事……我让她偿命!” 说着崔进之就出了大殿。 檐下灯笼在漫天风雨里被吹得七零八落,照得佛像都透出一股可怖。 崔进之站在檐下,身体绷得极直,仿佛下一秒整个人都要绷断了。他的脸色却比怒目金刚更可怖。 他将腰间鱼符解下,扔给了一旁的随从,“去兵部调兵,把所有能喘气的都给我叫过来,谁来迟了一步,本官废了他!” 他带来的侍卫都站在大雨里,沉默地不发一言,崔大人生的风流,做官也不大发脾气,谁都没见过他这样狠厉的模样。 崔进之迈步下了台阶,整个人立刻就被雨打湿了,他一挥手,“跟我搜山!谁先找到了平阳,赏银万两。” 崔进之几乎是不要命一样冲下了山,可夜色太深,雨又太大,火把都点不着,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有几个侍卫没看准路,磕磕绊绊的,不少人在找人的过程中都受了伤。 冰凉的雨浇在身上,可却只是让人更加焦灼。崔进之脚步都趔趄了,下山时候一个不防,脚一滑整个人就滚了下去。 幸好身边的侍卫一直跟着他,堪堪在崖畔抓住他。 崔进之趴在崖边,只觉得一股冷风从崖下直直劈进自己的心头。 她就是这么滚下去的么。 这瓢泼大雨,便是一个健康的人在雨中待着都受不住,更何况她…… 崔进之不敢再想更坏的可能性。 找了半夜,可却一无所获,直到雨渐渐弱了,天边开始亮了起来,侍卫这才能铺撒开去。 一个个消息传过来,东边山涧没找到,西边的河流也没找到,这山那样大,她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如果让他用一切来换,他都愿意换李述好好的。 崔进之几乎要陷入绝望,整个人全凭一口气在山里跋涉。直到侍卫跑了过来,道,“大人,公主找到了!” 崔进之闻言身体晃了晃,好似这消息有千钧重,他一时承受不住一般,身旁侍卫忙过来扶他,可他一把推开侍卫,几乎是踉跄着就往前跑。 沈孝已经混进了人堆里,没人觉得他的出现奇怪,毕竟千福寺所有能动弹的人都下了山。过不多时,沈孝就听见漫山遍野响起沸腾一般的欢呼声,便知道已经有人找到李述了。 他笑了笑。 他刚爬了一会儿山,已经站得比较高了,远远地可以看到山洞口簇拥着一堆侍卫,李述就站在洞口,披着那件破烂的华服,在晨光与山雾中,她显得细条条的。 虽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沈孝觉得自己可以想见到她的模样——她在人前总是一副冷淡神情,抱着臂,冷着眼,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他知道,其实她坚硬的外壳下,藏着柔软的内里。 他又笑了笑。 沈孝遥遥地看了李述片刻,正要回过眼去,却见有人一路拨开侍卫,朝着山洞跑了过去。 那人站定在李述面前,怔了怔,然后冲上去,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 三品紫袍,那是崔进之。 47.第 47 章 崔进之拨开侍卫, 几乎是踉跄着跑了过来, 一把冲过来就抱住了李述。 侍卫没想到崔大人竟这样深情, 一个个忙别开眼去, 只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李述猝不及防地就被崔进之抱了个满怀,他的手臂勒得极紧,几乎要将她嵌进骨肉里去。 他好像……还没有这样用力地抱过她。 这样的感觉太陌生了,李述不习惯。 她使劲推了推崔进之,终于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然后立刻后退了一步。 李述微微偏过身子,伸出手迅速将挂在脖间的玉饰掖进了更深的领口。 崔进之虽被李述推开了, 可他这会儿却连她的疏离都觉察不到了, 他只是紧紧地盯着李述。 太好了, 她还活着,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 崔进之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她就是一个幻影, 下一秒就要消失了。 “你受伤了?严重不严重?” 他的眼睛空落落的, 除了李述,周围任何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 她的衣裳破的七零八落, 露出的肌肤都是擦伤, 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带着血肉的纹理。 崔进之连忙就脱了官袍, 将李述身上的破烂外袍一扯一扔, 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他将她牢牢地包在了怀里。 李述又开始挣扎, 崔进之便又问,“我弄疼你了?” 他只把李述的疏离当成了伤痛,手下就松了松,被李述逃了出去。 崔进之伸出手还想扶着李述,可李述却又退了一步,这才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我没事。” 语气很冷淡。 崔进之伸出去的手就悬在了空中,他捻了捻掌心,低下眼才看到李述的一双手——竟然伤的如此严重,已经深可见骨了! 崔进之一把就抓起了她的手腕,嗓子都哑透了,“你……疼不疼?” 他好像只能问这句话,他只恨言辞的匮乏。 十指连心,自然是疼的,只是昨夜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会儿李述只觉得双手木木的,没什么感觉。 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崔进之见多了伤,自然看出了李述手伤的严重性。 他脸色瞬间一变,咬着牙就暴怒地喊了一声,“快!快把滑竿抬过来!” 若是不及时治疗,她这双手就要废了。不说拿笔,以后便是正常的抓握都会非常困难! 侍卫恨不得长翅膀,飞也似的把滑竿就抬了过来。李述就要走过去坐上,可崔进之一弯腰就把她横抱了起来,然后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滑竿里。 “好好抬!一点颠簸都不能有!” 他冷声命令。 抬滑竿的是两个最身强体壮的侍卫,听了心里只叫苦。 山路这样崎岖,怎么可能不颠簸! 可看崔大人这脸色铁青的模样,他们怎么敢抱怨。 崔大人跟别的官不大一样,别人当官都威风凛凛,极有官威,可崔大人倒是有些世家子弟的不羁,上官署都被他上出了一股子潇洒的意味。 可如果谁真惹了他怒,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他有时候就像个笑面虎。 一队侍卫在前开路,一队侍卫在后守护,好几百号人,可俱都鸦雀无声,生怕吵到了公主。 李述的滑竿行在人群中间,侍卫果然抬得非常稳当,一点颠簸都没有。 雨已停了,朝阳的光透过山中薄雾,慢慢地显了出来,照在李述脸上,有点像是……昨夜的火光。 昨夜种种譬如一场梦,迎着晨光,李述竟开始怀疑,自己昨夜是否真的和沈孝待了一夜。 她低下眼,看到双手可怖的伤口上,都是绿色的汁液,提醒着她昨夜是真的。 李述微微浮起一个笑意。 从前竟不知道,原来沈大人是那样性子的人。 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呢。 崔进之紧跟在滑竿旁边步行,他伸手扶着滑竿,尽量给李述减轻颠簸。 他抬眼看了看李述,就见她望着自己的手掌,浮出了一个极温柔的笑意。 她想起了什么,竟笑得这样温柔? 他已经好几年没见她这样笑过了。 方才他去抱她的时候,她都只是一脸避之唯恐不及。 她手上都是绿色的汁液,鲜黄连味极苦,崔进之闻得出来。 李述并不通药理,况且……她双手都伤成那样子了,不可能研碎药草给自己上药。 那山洞中有火堆,也有晾衣服的木架。 她昨夜……似乎有人照料。 那个人呢? 崔进之一念及此,忽然开口,“雀奴……” 李述偏过头来,“嗯?” 崔进之抬眼看着李述,“昨夜是不是有人救了你?” 他微笑了笑,“回府之后我一定要重重赏他。” 李述闻言,目光稍顿。 她看到崔进之跟着滑竿一路在走,昨夜下了雨,山道非常滑。他身上都湿透了,脸上发上都是泥,估计找她的时候没少摔跤。 他一向是世家贵公子,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刚才冲过来抱着她的时候,身体也明显在颤抖。他也从来没有这样惊慌过。 可李述将一切看在眼里,却只是转过头去,不再看崔进之。她目视前方,声音冷淡,“没有,昨夜是我一个人。” * 一路沿着山道,终于到了千福寺。 早有侍卫通报了公主获救的消息,千福寺里一片忙碌,侍女将厢房收拾的整整齐齐,洗澡水烧好了,斋饭也做好了,干净的衣裳备好了,绷带药膏都齐备了,常用的祛风寒的药都熬好了。 公主想要什么,登时就可以得到。 滑竿送到千福寺外头的时候,老方丈正站在门口等着。 饶是出家人五蕴皆空,可老方丈只觉得昨夜自己七情六欲都经过了,惊惧恐慌、绝望无措,直到得知消息后的喜出望外。 公主若是真出了事……看崔大人那模样,怕是他们寺里所有人都要陪葬! 老方丈看着滑竿过来,真恨不得大声念一句佛祖保佑,正要上前去给公主请罪,却见驸马爷一双凤眼含着冰,直直将他的身形逼了回去。 老方丈这才看清,原来公主靠在滑竿上已睡着了。 侍卫轻手轻脚地将滑竿落在了地上,李述未醒,崔进之跨过滑竿,一手绕过她背后,一手搁在她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双手非常稳健,他迈步进了千福寺的大门。 老方丈忙让开了路。 千福寺是公主的私家寺庙,全由公主一人出资供养。故老方丈跟李述是很熟的了。 公主为人非常实际,只考虑眼前抓得住的利益,对佛法、善恶、来世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向来不信。旁的私家寺庙,方丈天天给主家讲佛,唯有他们千福寺,和尚们除了往生咒,就没念过别的经。 她唯一一次显露出些微的迷信时,是刚和崔侍郎成亲不久,她专程来求了一支签。 求的是姻缘。 求中了下下签。 她也不要人解签,只苦笑了一声,“大抵我这是命中注定了。” 她擅权谋,又聪敏,对所有事情都成竹在胸。 那是她唯一流露出对事情无法掌控的时刻。 老方丈那时就知道,公主与驸马,过得并不如意。 * 滑竿纵然再不颠簸,可上山的路都难免有些微的摇晃。这种摇晃倒也不让人讨厌,反而有些催眠,李述坐着坐着就眯上了眼。 可过不多时,她忽然觉得那阵令人舒适的摇摇晃晃感不见了,反而是自己靠着一个坚实的身体。 李述察觉到不同,睡意立刻就被驱散了,她一睁开眼,入目是雨水洗过的天空,然后是崔进之绷紧的下颌。他双目直视,正往前走,将她抱得极稳。 可李述却只觉得被崔进之抱在怀里,浑身都别扭,她立刻就动了动身子。 崔进之忙停了脚步,低下头来看她,“你醒了?” 李述只道,“放我下去,我腿没断。” 崔进之还要再说,可李述眉眼只是冷淡,他默了默,只得将李述轻手轻脚地放下。 李述这才看清自己已站在了别院的外头。 昨夜一场大雨,院子里叫水洗了一遭,遍地青砖都透着股亮堂堂的湿润。 满院子侍女都忙忙碌碌,可有个人却笔直地跪在院子正中,浑身是湿的,显然是跪了一夜,可还是一动不动。 那是红螺。 侍女见李述来了,高兴地立刻就叫了一声,“公主回来了!” 所有忙碌的人都停下了手中活计,几个地位较高的侍女忙走了过来,伸手就将李述扶住。 红螺听见别人叫“公主”,连忙转过身来,看见李述就眼前一亮,可眼睛里立刻就流出了泪。 红螺膝行着就往李述这边走,一边走一边哭,就这么一路用膝盖磨了过来。 她跪在李述脚边,想给李述磕个头,可崔进之的官靴却走了过来,红螺听见他声音极冷,喊道,“把她给我带下去!” 李述落崖,头一个要罚的就是红螺! 还有跟着李述来千福寺的所有侍卫,一个个都逃不了干系! 主子出事了,全怪奴才没照顾好。 崔进之昨夜忙着找李述,此时怒意才彻底泛了起来。 崔进之的下人听了令,忙过来拖着红螺的胳膊就往外拽。红螺被他们拖得只哭,却不敢求饶。 公主跌了崖,不管什么原因,她一个做下人的都是错。 李述登时就冷了脸,扬声喊道:“慢着!” “谁罚红螺跪着的?” 崔进之:“是我。” 李述闻言转过脸来,语调冷冷的,“崔进之,你是不是忘了,红螺是我的下人,不是你的。” “我的人,只有我能动。旁人都不准动一根汗毛!” 他罚红螺? 他有什么资格罚红螺! 她李述是为什么坠崖的! 48.第 48 章 李述冷笑了一声, 昨夜忙着生死, 对太子的怒意还来不及泛起来, 崔进之倒好, 这会儿上赶着逼她发脾气。 崔进之见她忽然生气,愣了愣。 李述见状咬了咬牙,将满腔怒气咽了回去。 目下还不能打草惊蛇,昨夜坠崖的任何事,都不能让崔进之看出一点端倪。 她信他没参与这件事, 可她不信他会坐视自己弹劾太子。 李述收回目光,径直就往前走去, 抓住红螺的侍卫叫公主斥责了一通, 手一松, 红螺就逃了出去,踉踉跄跄连忙跟上了李述。 所有侍女都跟着李述鱼贯进了主屋,扶着她就想把她安置在床上。红螺想过来服侍, 又觉得自己没资格, 只能缩在角落里。 李述对侍女摆了摆手,“我先不躺, 浑身都脏了, 先把衣服脱了。” 侍女连忙就伸出手,轻手轻脚地将李述身上披的外衣脱掉, 正要脱中衣时, 崔进之进了屋。 “先别急着沐浴, 等太医看过你的伤再说。” 他早派人回城叫太医去了, 估计过会儿就能到。 李述中衣刚脱下肩头,听见崔进之的声音,连忙将中衣重新拢起,盖住脖间玉坠,这才转身看着崔进之进了里间。 “你来干什么?” 崔进之只来得及看到李述肩头半裸,满是纵横交错的划痕,深深浅浅不一。 他只觉得心里一痛,此时根本顾不上李述疏离的态度。 他声音很软,“我怕下人伺候不好你。” 他是丈夫,要照顾她。 他走近了,可李述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崔进之看到她一手放在胸口上,捂着脖子。 她道,“不必。” 崔进之却道,“还是我来,她们没见过这样严重的伤,怕是一慌手就要抖,太医还要一会儿才来,我先替你把伤口——” “我说不用!” 李述忽然就提高了声音,神色里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出去。” 侍女见公主生气,连忙都低下头来,静静站着,只装作没听见。 崔进之一愣。 满屋子都是下人,她就这么急赤白脸地下了逐客令,一点脸都不给他了。 话出口,李述就察觉到了自己的语气实在是太过了。 不管再怎么样,在下人面前公然给他没脸,都是最差的行径。 可她实在是怕崔进之看到那个玉饰。 李述缓了缓神色,“你浑身都是泥,先去沐浴换身衣服吧。这会儿太医没来,我也不会随便上药,只是先换身衣服,清洁一下。” 崔进之听了,面色这才缓了过来。他点了点头,叫来打头的侍女,低声吩咐道:“脱衣的时候轻一些,别扯到伤口了。伤口千万别见水。她虽好洁,这时候可不能纵着她。” 侍女忙应诺。 崔进之又看了李述一眼,见她只穿着中衣站在床榻前看他,手仍是放在胸口,非常警惕的神色。 直到崔进之出了屋子,房门关上后,李述这才放下了手。 她冷声吩咐道,“红螺进内间,其他人都在外间伺候。” 她差点丢了命,才换回来这个玉饰,这是她打赢这场仗的根本,在送到父皇案头上之前,不能出一点差错。 公主的命令一向是说一不二,侍女一个个都退出了内间。 红螺本以为公主再都不会用她了,没想到公主竟然还是让她贴身伺候。她跪了一夜,腿都木了,却还是拖着脚步就进了内间。 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李述面前,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抱着李述的腿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昨夜照常地守在佛塔的高台下面,只是错眼了那么一会儿,公主就从高台上不见了。 李述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红螺,“别哭了,先给我换身衣服。” 这件事不怪红螺,说到底是她疏漏,以前没有太多注意自己的安危。这次的教训她吃了,往后她不论去哪儿,一定都让侍卫寸步不离,再不给太子任何机会! 红螺这才抽噎着站了起来,知道公主向来不喜欢人哭哭啼啼的人,忙咽了眼泪。 旁人都说公主性子冷,不通情,可若是真性子冷,换了别的主子,早都把她打死了。 公主其实心里很软的。 红螺刚咽了泪,忙服侍着李述脱了一身脏污的中衣,可衣裳刚褪下,李述裸站着,却听红螺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怎么这么严重呢! 红螺还以为公主福大命大,坠了崖都胳膊没断腿没折的,应当没什么事。没想到她身上竟然有这么多暗伤! 她简直不敢想,昨夜大雨,公主到底遭了多少罪。 红螺连忙服侍李述躺在了床上。她这会儿惊慌都过去了,又是平日那个条理不乱的大丫鬟,指挥着外间的侍女送水送药,仔细地将李述身上没伤的地方都擦了干净。 李述躺了一会儿,忽然吩咐道,“叫人去备车,待会儿就回府。” 夜长梦多,这玉饰多一刻在她身上挂着,就多一刻被人发现的风险。 她一定要赶紧进城,回宫去向父皇状告太子! 李述想到这里,望着帐顶的暗纹,目光中都是冷意。 太子没有将她斩草除根,那就等着她的报复吧…… * 崔进之草草沐浴,换了身衣,正要往李述房里走,忽听崔林来报,说太医已来了。 是太医署最好的医官,陛下钦点让他过来给公主治病的。 昨夜崔进之几乎把兵部都抽调出城了,这样大的动静,次日自然传到了正元帝耳朵里。他当时就急召太医署,不知李述伤的深浅,只能命太医带了内库里最好的救命药赶过来。 崔进之忙道,“快把太医请进来。” 既然太医要来,他便先出了别院,站在门口等着迎接。 这时忽见李述的下人忙忙碌碌,似是在收拾东西。崔进之皱了眉,叫过来一个人就问,“你们做什么呢!不好好伺候公主,倒有功夫收拾!” 下人忙跪下解释,“禀驸马爷,这是公主吩咐的,说待会儿就要回城去。奴才们怕一会儿忙乱,这才赶紧收拾的。” 崔进之皱了皱眉。 她急着回去干什么,满身的伤! 正想着,就见崔林躬身已领着太医往这里走过来了,他忙迎了上去。 崔进之带着太医进屋时,李述身上已清理干净了,她换了一身干净中衣,正靠着床头软枕,侍女一口一口给她喂水喝。 太医行了礼,侍女端来圆凳,太医刚坐下,就听崔进之道,“烦太医先看看她的手。” 不知道还能不能治。 崔进之也坐在了床头,几乎是半抱着李述,将她一双胳膊扶了起来。 太医凑近一看,当即也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没见过伤得这样严重的手,伸出手就捏了捏李述的指尖,“公主,手还有感觉么?” 李述皱了皱眉,微微点了点头,“本来没有感觉,你这么一捏倒是有了点疼,但疼得不厉害。” 太医听了就松了一气,“疼就好,疼就好。” 疼就说明还有救。 他忙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瓷瓶来,刚打开瓶塞,室内就充满了一股烈酒味道。“有点疼,公主忍着。” 李述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心就传来一阵刺痛,她痛的都缩起了身子,下意识就要抽回手,还是崔进之死死将她半抱着,钳着她,她根本动弹不得。 他只感觉她整个人都缩在他怀里,虽然咬紧了牙关,却还是能听到她喉间压抑的痛楚声。 崔进之真恨不得自己替她受这样的伤。 她昨夜……她昨夜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述痛的一切浑然不觉,她的手不是都快没知觉了么,怎么还能这样痛!她只觉得浑身出了一层一层冷汗,等她终于熬过这阵痛的时候,双手已经缠好了纱布。 太医擦了擦满头的汗,叹了一口气,““臣也不瞒公主,您这双手伤得太重,又没有及时处理,本来是要废的。幸好您及时涂了鲜黄连的汁,这才消了不少肿。这几个月一定要仔细养着,千万要仔细,轻易不能动手。” 李述想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医嘱,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听到头顶传来崔进之的声音,“多谢太医。” 太医又问了红螺几句,李述身上是否有其他的伤。红螺回答说有不少擦伤。 太医了然,擦伤虽疼,但不算是大伤,每日坚持擦药就是了。 崔进之跟着太医去了外间,看他写了内服外敷的方子,听他道,“外伤好处理,只是怕公主会发烧,不论是感染还是风寒,都要警惕。这药要赶紧拿去熬着,熬好了之后先喂一帖,不让病症来得那样凶。” 崔进之接过方子又道了一声谢,送太医出了门,然后叫红螺过来,让她赶快去熬药。 然后他轻手轻脚地就进了内间,在李述床畔坐下。 她刚才痛得厉害,这会儿靠在迎枕上,也不知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了,她脸色非常苍白,又很安静,显得非常脆弱。 脆弱。 这个词语,此前崔进之从来没将它与李述联系起来过。 昨夜他差点就要失去她了。 人好像只有到生死攸关的时候,才知道某些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原来比平时以为的要重得多。 他压抑了五年的感情、逃避了五年的情绪,都在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这时候爆发了出来。 崔进之慢慢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李述的脸。 她脸上有不少划痕,但幸好都比较浅,养一阵子就能好。 可露出的脖子上却有一道划痕,看着颇深,看伤口是被树枝狠狠划了一道。 崔进之看着那道伤口,想到方才看到她半裸的肩膀,肩颈处似乎都是伤。 一定很疼吧,可她自从被他救了回来,一句疼都没喊过,都是自己咬牙忍着的。 她就是这种人,所有的难过都藏在心里,对外总是一副冷漠又尖锐的模样。 崔进之手下动作非常轻柔,沿着李述的脸颊就慢慢地下滑,滑到她脖间,微微将领口掀开,想要看看她到底伤得多重。 49.第 49 章 双手上了一遭药, 李述整个人就失去了力气, 昏沉沉地就那么半晕半睡地躺在床上。 忽然间她觉得脸上酥痒痒的, 像是一片羽毛拂过, 倒是挺舒服。李述正要陷入更深的睡眠,却察觉那片羽毛飘向了自己的脖颈。 她瞬间就清醒了,一下子撑起身子就坐了起来,伸手就去捂着自己脖间。 崔进之见她骤然醒来,又这么大动作, 忙按着她的手就道,“你当心手, 快躺下!” 可他越按李述的手, 李述反而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越是抵抗。但李述到底是女子, 又伤得不轻,怎么能跟崔进之抗衡。 崔进之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将她的手从她脖间拿开了。 李述闪避的幅度太大,再加上她刚才又在躺着, 中衣领口本就松散, 于是一根黑绳悬着的玉坠就这么晃了出来。 但她立刻就将玉坠掖回了领下。 纵然只有一瞬间,但崔进之是习武之人, 眼睛尖, 更何况……更何况那玉饰上的记号,他是最熟悉的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崔进之登时就愣住了, 他的嗓子都绷紧了, 问, “那是什么?” 李述冷着脸,“没什么。” 崔进之却紧紧盯着她,逼问道,“你回答我,那到底是什么?” 她素来最谨慎小心,这么多年来千福寺多少次了,从没有出过事,为什么偏是昨夜坠了崖。昨夜……偏是他刚发现她背叛太子的时候。 还有,为什么自她被救起后,她一直有意无意地掩着脖间。 崔进之不蠢,沿着蛛丝马迹就能拼凑出全貌。他甚至恨他这么聪明,这样快就将整件事想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他只是抗拒着,不愿意相信。 崔进之嗓子都哑了,“雀奴,你告诉我,昨夜你是怎么坠崖的?” 他在寻求最后一丝根本不可能的希望。 李述的声音很冷淡,“是我脚滑。” 这明明该是他最想听到的回答,这样他就不用面对一个残酷的抉择。 可是……可是他怎么会信! 崔进之忽然抬腿就跪上了床,他俯身凑近李述,鼻息就呼在她的脸上,“你跟我说实话。” 李述微微后仰,抬眼看着崔进之,表情非常冷淡。 她沉默着不说话。 崔进之忽然就暴怒了起来,咬牙一字一句道,“你说啊,你到底是怎么坠崖的?!” 李述见他怒意骤然而起,忽然就笑了一声。 她看向他的目光甚至都透出了一丝怜悯。 “你已经知道,又何必再问。” 在李述的笑容面前,崔进之溃不成军地后退了一步。 他脸色瞬间就苍白无比。 是太子…… 太子要杀她…… 他效忠的太子,要杀他的妻子…… 崔进之忽然就笑了一声,旋即笑声就像开了闸一般,他连连后退,又状似癫狂地笑。 他效忠的太子,要杀他的妻子。 这时有人进了门。 红螺淋雨着了风寒,太医不让她来伺候,怕过了病气。因此送药的是另一个侍女,她跨进门槛,端着药就道,“公主,您快趁热喝药。下人们已收拾好了,只等您休息好,咱们就能回府去。” 侍女看到内间的驸马爷,十分惊讶。驸马爷这是怎么了?竟有点癫狂的模样。 脸上神情似是痛到了极点,可偏偏又在笑着。 “回府?” 崔进之闻言,立刻就省了过来。 她为什么那么急着回府,她明明可以在千福寺多养几天的伤的! 崔进之猛然转头,紧紧盯着李述,“你是要回府……还是要进宫?” 那个玉饰……那可是太子谋杀亲妹的证据。 她急着要把玉饰送进宫里。只要皇上看见了证据,那太子…… 手足相残,正元帝一定会废了太子的! 她一直掩着胸口,就是怕他看见! 可是,可是太子要杀她啊,他怎么可能指望她以德报怨…… 可是……如果太子被废了……他们这些世家要怎么办?难道就等着皇上拿刀将他们一个个砍了去! 不,太子不能被废,他是世家立起的一杆旗子,他一定要登上帝位! 崔进之就那样死死盯着李述,脸上神情剧烈变换。 良久后,他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 “雀奴,”崔进之的嗓子是哑的,“把玉饰给我。” 李述冷冷地看着崔进之。 这就是他的选择。 纵然她心里早都想到这种可能性了,可到他真正做出抉择时,她竟还是有一种……难过的感觉。 她难过什么呢,她早该死心了。 从此时此刻起,她与崔进之之间,只是政敌,除此之外,再不可能有任何关系了。 李述将目光从崔进之脸上挪开,盯着侍女就喊,“快叫侍卫!” 那侍女不明所以,可最是听话,见李述脸色如此凝重,驸马爷又如此行状,她将药碗搁下就要往外跑。 崔进之转过头去,看着她跑到门口,忽然就扬声喊了一句,“崔林,把她给我逮住!叫兵部的人,把公主的侍卫都控制住!” 然后他慢慢转过头,逼近床畔,伸出手来,“雀奴,把玉饰给我。” 李述一双眼几乎要把崔进之千刀万剐了,她坐在床上后退一步,手捂着胸口。 崔进之抬腿跨上了床,又逼近了一步,“给我。” 他的身形如此高大,窗外晨光透进来,影子都拢在李述身上。像是一个无法逃离的阴影。 李述退无可退,背抵着墙,紧紧攥着脖间的玉饰。 她抵抗不过他,外面都是兵部的人。 她从来没有示弱过,可是此时却希望崔进之能看到她的软弱。 她差点就要死了啊。 她仰着头,以一种几乎是求饶,亦或是绝望的姿态看着他。 “崔进之,他要杀我。” 崔进之闻言,身形明显滞了滞,他立刻回道,“以后不会了,他不会了,真的不会的。” 他连说了三个“不会”,承诺地如此急促有力,“我会保护你的。” 等他回城后,一定要跟太子讨账!这是他的妻子,他以后不许动她一根汗毛! 他俯下身来看着李述,声音压低了,满脸都是温柔神色,“把玉饰给我,我一定会给你讨一个公道。” 李述所有的期盼瞬间湮灭,她看着崔进之,目光彻底冷了下来。 昨夜种种生死之间的愤怒,全都在此时涌了上来,李述扬声就喊,“你能怎么给我讨公道!你是他的一条狗,你有胆子咬他一口吗!” 她抓起枕头就往崔进之身上砸。 崔进之一把拨开枕头,也冷硬地扬声回了一句:“可那是你背叛在先!” “你为什么要谋划抢粮的事情?又为什么要背叛他?如果不是这一切,又怎么会发生昨夜的事情!” 崔进之盯着李述,“你明明是跟我站在一条线上的。” 李述冷笑了一声,“你愿意做狗,可我如今不愿意了!” 崔进之愣了一下。 此时此刻之前,哪怕李述谋划了抢粮的事情,可崔进之却还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只要他劝她,他就能把她拉回来。他们还是一个阵营的。 可此时当他看到李述的神情时,那样冷的神情,他才彻底确认了——不可能了,她是不可能再站在太子那头了。 他的妻子要毁了他的上司,他的上司要杀了他的妻子。 左右两面都是墙,就那么直直地朝他挤了过来,将他狠狠地夹住,要将他生生困死。 前胸后背都分别被人捅了两刀,像是有凛冽的风贯穿而过,身体空落落的,仿佛血都流干了。 他面临着这样两难的抉择。 趁崔进之怔愣的片刻,李述立刻就爬下了床,光着脚就往外跑。 崔进之立刻回过神来,跨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臂。 太子不能被废! 他将李述一把拽了过来,掐在怀里,“雀奴,我说最后一遍,把玉饰给我。” 李述仰头看他,毫不示弱,“我也说最后一遍,他要杀我。” 崔进之眸色立刻就深了起来,像是掀起了滔天巨浪的海面,他咬着牙,“你不要逼我。” 李述立刻伸出双手就捂住了脖间,可崔进之伸出右手,极慢极慢地将她的手掰开,将她的手腕钳在背后,然后慢慢伸出左手,捏住了李述脖间的玉饰。 李述绝望地看着崔进之的动作,她只能重复一句话,“他要杀我,崔进之,他要杀我。” 为什么他不能站在她这头啊。 为什么他不能帮她啊。 崔进之不说话。玉饰的绳子很短,所以他的手就贴着李述的肌肤。 他一双多情凤眼就那样深深地看着李述,然后将玉饰握在掌心。 粉末就从他掌心散了出来,落了一地。 仿佛有风将粉末吹进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眶是红的。 他看着李述,一眨都不眨,以一种许诺的态度对她说,“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会保护好你的。” 钳固在李述腕间的力量终于松开了。 李述后退了一步,盯着崔进之,然后忽然抡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十分响亮,崔进之被打得偏了偏头。 他偏着头,看着地上散了一地的粉末,淡淡地说了一句,“打得好。” 李述于是又抡起手,又狠狠扇了崔进之一个耳光。 脸上有些潮湿,崔进之伸出手摸了摸嘴角,摸到了一手血。 李述又抡起了手,就要扇第三个耳光,可刚扬起手,崔进之就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不是他的血。李述手上的伤已经崩了。 李述看到他脸上沾着自己的血手印,明明应该是很狰狞的,可他还是那样清贵的模样。一如那年他站在荒僻的宫殿里,对着她微笑。 崔进之握着李述的小臂,“等你手好了,随便打。” 太医说她的手要精心养着,不能乱动。 李述闻言只冷笑了一声。 她几乎连命都没了,他现在却让她养手! 她忽然张口,“崔进之,如果我死了呢?” 如果我摔下山崖死了,在面对这个玉饰时,你会作何选择? 崔进之仿佛被一只箭射在了心窝,瞳孔登时就痛得缩了起来,他咬着牙,“你没死。” 李述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钉死在这里,“如果……如果我死了呢?” 如果她死了…… 崔进之骤然转过身去,不再看李述的眼睛。 如果她死了…… 他拒绝去想这种可能性。 可李述的声音哑的就像是追魂索魄的鬼差一样,穿透他的躯体,直插他的心脏,“如果我死了呢?” 崔进之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你没死。” 李述骤然就拔高了声音,“我问的是如果!如果我死了呢!” 她执拗着,一定要一个答案。 崔进之骤然握紧了拳,他站了许久,却始终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 他绷紧了身体,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他打开门,迈出门槛,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答李述的问题。 50.第 50 章 李述当夜就发起了烧。 太医说她手上感染, 又淋了雨,两病交加,因此这烧来势汹汹。 崔进之都不用软禁她,她自己已经先动不了了。 幸得太医带的都是名贵药草, 又医术高超, 连夜灌了好几副药, 扎了好几针,到后半夜的时候,李述的烧已退下去了。 只是彻底没了精力, 仿佛白天那一场对峙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她苍白着脸,在床上沉沉睡着。 崔进之只等李述彻底睡着后, 才敢进房, 她是再也不想看见他的,若是趁她清醒的时候出现, 只怕她又要生气。 崔进之在床畔坐了一会儿, 想探手摸摸她的额头,却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忽听外头有侍卫轻敲了敲门, 低声道, “大人, 人带过来了。” 崔进之将李述手放入薄被下, 目光瞬间就变冷, 起身出了门。 * 青萝被人一把扔在了地上, 头狠狠磕在青砖上,只觉得眼前嗡一声就黑了半晌。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人走了进来,一双黑色绣有暗福纹的靴子就停在了她面前。 那福纹用的是与靴子同色的黑线绣成,若不细看根本看不见纹饰。靴子布料沉厚,针线轻易难扎进去。当初她绣这万福纹,手上叫磨了许多水泡。 丫鬟都说,这样的地方旁人又看不到,何必要费心思呢。 可她愿意为他费心思,哪怕他根本就不在乎。 青萝痴痴地盯着那双官靴。 平阳公主昨夜坠崖,兵部为了寻人倾巢而动,这消息满城都传遍了。 青萝再后知后觉,这会儿都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过来了。 可是她没有想杀平阳公主的。 她只是以为将这件事告诉太子后,公主就能和崔进之彻底决裂了。 她不知道政治斗争原来是生与死的残酷。 一半是愧疚,一半是害怕,青萝整个人趴在地上,忽然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她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崔进之站在青萝身前,低头冷眼看着她。她是一路被侍卫扛在马上带过来的,衣裳与头发被颠簸地凌乱不堪,灯火照着她细细一条影子,看着颇是惹人怜悯。 崔进之却看着她,目光中只是冷酷,他向前轻轻走了一步,一双官靴不偏不倚地就踩在青萝白皙的手背上。 崔进之使了暗劲,脚只是轻轻地磨了磨,可青萝只觉得一阵刺痛就从她手上只钻进心口。仿佛有一柄匕首直直插进了她的掌心! 她一双手瞬间就扣紧了地面,长长的指甲都嵌进了砖缝里。她忍不住痛,疼的直叫了出来。 “三郎……我……” “……嘘。”崔进之忽然道,声音很轻,但却有极冷酷的意味,”你不要喊,她睡着了,别把她吵醒了。” 他的一边说着话,脚下的力道一边加重。 更大的一股痛意又袭了上来,青萝瞬间都痛到了极致,下唇都被她咬出了血,可她却强忍着,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她一向是最听话的了,从来……从来不会给三郎添麻烦的。 她一双眼含着泪,仰望着崔进之,满满都是愧疚,“我不是故意的……三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崔进之闻声,脚下力道更甚,脚尖向前,轻轻地踩在青萝手腕上,一用劲,传来一声闷响。 腕骨已裂了。 青萝再想忍都忍不住了,登时就疼得大叫了一声。她痛得几乎都要晕过去了。面前的崔进之慢慢蹲了下来,伸手抬起青萝的下巴,昔日那双多情凤眼,此时却满满都是嫌恶。 “这双手,我给你废了。” 夜里起了风,从门和窗里刮进来,吹得室内的灯火一跳一跳,崔进之的脸忽明忽暗,显得十分阴森可怖。 “我警告过你不要说出去的……” 青萝拼命地摇头,她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声音含混着眼泪只是道,“对不起……对不起……”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置平阳公主于死地。 她甚至连嫉妒的情绪都没有,公主太高高在上了,她只能仰望她。公主是天上的云,她只是地里的泥。 可是就算她这样污浊,这样不堪,她也有喜欢一个人的权力,她也有想和一个人厮守一生的奢望。 “对不起,三郎……我只是……我只是喜欢你。” “你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也配喜欢我!” 崔进之骤然就暴怒了起来,他伸手就将青萝提了起来,一双眼里都是愤怒的红,“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他怎么会面临这样两难的选择,怎么会和雀奴走到今天的地步! 崔进之浑身都开始颤抖,一把将青萝就扔在了墙角,她的身体将椅子都撞翻了,躺在地上不住地咳。 青砖上洒下斑斑点点的血迹,青萝只觉得肺部都是疼的。 她的肋骨大约已断了。 青萝仰着头,看着崔进之慢慢朝她走过来。他像是血腥的罗刹一样,他眼神太冷,像是不准备留下她的命了。 她看着他那样残酷无情的模样,忽然就笑了一声,非常凄凉,“我不是什么东西,我连个东西都算不上。” 她知道的。 他家族败了,昔年的荣光不在,他不喜欢朝堂争斗,可却不得不进行朝堂争斗。 他需要一个逃避的地方,能让他在重重朝事下喘一口气。公主给不了他,公主满心想的都是朝堂。 所以他才经常来找她。 他并不是喜欢她。 他甚至都很少跟她上床,很多时候他只是沉着脸,躺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她便也静静地不说话,安静地伺候他。 直到他将所有事情消化后,他立刻就会走,一点都不留情。 公主一直因为她的存在而心有芥蒂,公主为什么有芥蒂呢?她不过是一个玩意儿罢了。 青萝看着崔进之的冷酷模样,只觉得一颗心都是冷的,“我知道我罪有应得,你就是杀了我,我都没有一点怨言。可是……” “可是当初是谁把我收在身边的?这三年来公主因为我日日不得安宁,日日都在痛苦,又是谁没有早点将我处理掉的?” 青萝每说一句话,就觉得肺部抽得只疼,她大口喘着气,眼前雾蒙蒙的,可她还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崔进之。 “我是不配喜欢你,可是……可是你就配喜欢公主了吗?” 青萝盯着崔进之,那双总是温柔与凄惶的目光里,竟头一次也有了直插人心的尖锐。 连崔进之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对公主的喜欢,可青萝早几年前都知道了。 他喜欢公主,他只是拒绝承认这件事。他利用她来仇恨公主,可最终却是落得两败俱伤。 “这件事,我是一个导·火·索。你杀了我罢,我毫无怨言,可是……” 青萝又笑了一声,看着崔进之的目光,竟然都是怜悯,跟李述如出一辙的怜悯。 “可公主成了如今的模样,这背后真正的罪人是我吗?或者……是太子千岁吗?都不是的……是因为你啊。” 爱到了极致,反而看着他痛的模样都觉得快活。 崔进之身体立刻就绷紧了,他握紧了拳,旋即就在青萝面前跪下,伸手狠狠掐住她的咽喉,那张清贵的脸上青筋暴起,竟是无比的狰狞丑陋,“你给我闭嘴!” 青萝被掐得眼前一片黑,下一秒仿佛就要失去了意识。她喉间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声,她伸出手去,像是要挣扎推搡,可其实只是想触碰崔进之最后一下。 她爱他。 她不配爱他,她没有资格爱他,可是她还是爱他。 哪怕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爱过她。 两行清泪从青萝眼中滑落,十分炙热,落在崔进之的一双手上。 崔进之仿佛被这两滴泪烫到了一样,忽然就松开了手。 青萝倒在了地上,彻底晕了过去。 崔进之跪在地上,影子被拉的长长的,在夜里显得非常孤寂。他跪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今日种种这一切,罪魁祸首,都是他自己。他有什么资格去指责青萝。 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笑话。 * 李述次日烧退,醒来后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崔进之派人过来传话,说青萝如今已被他废了。 “往后驸马爷身边再没有任何人了。” 传话的是崔林,跪在地上非常谦卑。 李述靠着迎枕,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情绪,侍女给她喂了一口药,她轻笑了一声,懒洋洋的,“那多可惜,身边怎么能没有伺候的人呢。叫人去长乐坊,多买几个窑姐儿回来,好补上青萝的空缺。” 崔林听得脸上就是一白。 崔林走后,李述就百无聊赖地靠在床头。 昨日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那时或许有一些情绪,可是如今已经彻底消散了。 只是她没想到,崔进之会对青萝也那样狠。她以为他喜欢青萝的,甚至是深爱。 直到今日她才看透了崔进之,他心中或许为谁留有一块位置,可他真正看在眼里的,却只有权力。 李述笑了笑。 沈孝说,这世间上权力与金钱或许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可他说错了,对于崔进之而言,那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为了权力,他可以舍弃一切。 那就不要怪她,以后要从他手上争权夺利了。蛇打七寸,崔进之的七寸就是太子。 李述目光冷了下来,东宫的人太久没换了,老的都要发霉了,是时候扶持一个新的皇子上去了。 * 李述在千福寺又休息了一天,期间崔进之就像不存在一样,只是外面层层的侍卫提醒着她,他还是阴魂不散。 次日一早,李述就命人收拾东西,说要回城去。 崔进之终于在这时露面了,李述正站在屋里看着下人收拾行装,崔进之站在屋外檐下,叫了一声,“雀……平阳。” 李述转过身去,看到崔进之满脸都是沧桑,他整个人都是憔悴的,似乎好久没有睡觉了,眼睛里都是血丝。 李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收回目光转过身去了。 身旁红螺就走了上来,拿出了府里女管家的气势,“见过驸马爷。律令有云,未经传召,驸马不得面见公主;未经允许,驸马不得直呼公主名讳。” 红螺一板一眼,“驸马若要拜见公主,还请退下,递了拜帖,公主同意了您才能过来。” 崔进之听了就脸色一白。 公主是有这些权力的,只是尚公主的不是世家子弟就是朝中官员,都是有头脸的人,因此这规矩也没哪个驸马认真遵守过,更没哪个公主认真执行过。 可李述今日偏要给崔进之一个没脸。 这已算是很屈辱了,可崔进之却没有抗争,竟有些逆来顺受的态度。 他只是压着嗓子道,“你身体还没好,回去的路颠簸,怕你吃不住。” 李述没理他,红螺又道,“跟公主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加上‘禀公主’这三个字,对公主要称‘殿下’,您要自称‘臣’,要低眼不能直视公主,否则就是在蔑视皇家威严。” 李述听了就笑了一声,“看来我得告诉父皇一声,崔驸马没规矩,是时候换个有规矩的驸马了。” 说罢再不理崔进之,下人很快收拾好了行装。来千福寺不过短短几日,可变动如此之大,却好像是过了几年。 红螺扶着李述登上马车,她回眸看了一眼森森山岗。 陌生人救了她,亲近人害了她。造化原来如此弄人。 李述上了马车,红螺将靠垫拿过让她靠着。她的手如今伤得厉害,连书都翻不了,只能百无聊赖,看着窗外闪过的山间风景。 红螺见她如此,便解闷儿道,“公主,那个贱婢被驸马、呸,昨夜被崔大人撵出去了。听说没少受折磨,一双手都废了,肋骨也折了,就剩一口气吊着。” “让她这么多年膈应人,如今早该有报应了!依奴婢看,就该派人把她乱棍打死,扔出去喂狗!” 红螺很是生气。 这几年公主每一回和驸马吵架,都要牵扯到青萝,她简直就是一个梦魇。公主的所有不幸都起源于她,如果不是青萝,公主怎么会和驸马走到今天的地步。 李述听了,却只是淡笑了笑。 她这几年确实都盼望着,有朝一日那个叫青萝的女子能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然后到那一日,她和崔进之之间就再无隔阂了。 但她到今日才非常明晰地确定,其实她与崔进之的隔阂根本就不是青萝。就算没有青萝,就算崔进之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他们俩还是要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这是政治立场的不同,与之相比,感情真是太不值一提的东西了。 李述甚至都有些怜悯青萝。 那个女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其实心里跟她是一样的,她们都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落到了如今的下场。 昔年是长乐坊里一曲琵琶不知数的头牌,如今废了一双手,又失去了男人做依仗…… 以后的日子,只怕过得像人间地狱。 让她活着,比让她死了更折磨。 李述微微叹了口气。 * 沈孝抱了一摞折子,沿着龙尾道正往前走。 今日的天气也是阴沉沉的,大抵到了晚间还要落雨。自前几日落了长安城今年第一场雨后,这雨势就没有收过,而且基本都是瓢泼大雨。 天气实在古怪,前半年旱灾,后半年怕是要有涝。 想起落雨,沈孝的思绪便飘到了李述身上。那日她落崖,就是长安暴雨的开端。 她凄惨惨的模样,蜷在火堆旁靠墙睡觉,倒是像一只卧在火堆旁的猫。是真的像,都有一双通透的眼,能看透人心,有利爪尖齿,也有温柔毛发。 从前他在吴兴老家,街巷里有一只老猫流浪,到处乱窜叼食,因此经常挨石子,毛发都乌秃秃的,又是凶狠又是可怜。 他寒窗苦读,经常熬到深夜。每到夜里,大约是屋里比外头暖和,那只猫就来取暖。刚开始卧在门廊下,后来就得寸进尺,一只爪子一只爪子地从厚厚的门帘下伸进来,末了尾巴一缩,整只猫就都进了门。 一来二回,一人一猫就熟了,沈孝钓鱼时会刻意给它留几条吃。 那时他一边摸它,一边低头看书,听它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他觉得很有意思。 别人都只能看见那只猫偷东西吃,唯有他知道那只猫还会撒娇。像是某种独属于他的秘密。 沈孝刚上了汉白玉阶,来到含元殿外,殿外守着的小黄门见他来了,打个千儿就道,“烦沈大人稍等,陛下跟平阳公主说话呢。奴才带您到偏殿去坐坐。” 态度十分恭敬。 如今满朝文武,便是暗地里再怎么瞧他不顺眼,可当面见了他都总得道一声“沈大人”。他因征粮一事立了大功,缓了关中旱灾,是科举选拔寒门的典范,如今在正元帝面前十分得脸,说是御前红人都不为过。 沈孝听了就点了点头,跟着小黄门往偏殿走。 她从千福寺回来了。不知伤的如何了?那玉饰应当会交给陛下吧?太子怕是要有苦头吃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她那一身伤。 沈孝漫漫地想着。 51.第 51 章 正元帝正在含元殿里批折子, 听见刘凑过来禀报,说是平阳公主来了。 正元帝搁下手中朱笔就忙道,“快让雀奴进来。” 小黄门扶李述进了侧间,李述二话不说, 竟扑通一声, 直接跪在了地上, 她仰着脸,脸色苍白,划痕犹未消, 十分凄惨。 “父皇……儿臣,儿臣……” 她激动地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全了,声音里竟然都带了哭腔。 正元帝听得心中一颤, 也不要小黄门, 自己忙走过来就将李述扶了起来。 李述几乎是跌在正元帝怀里,一场劫波, 好像将她整个人的坚强面具都击碎了。 正元帝从没见过李述这样脆弱过, 她跟别的女儿不一样,别的女儿为了讨他可怜,有事没事就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 唯有李述总是淡漠, 连强烈的情绪都很少有。 也是因此, 正元帝看着她如今这样子, 反而内心更加怜惜。他只觉得自己眼前都有点糊了, 叹了一口气, 拍了拍李述的背,“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刘凑站在一旁,偷偷别过身去抹了一把泪。 李述缓了片刻,终于将情绪缓了过来,抬起头来看着正元帝,“都怪儿臣,让父皇担心了。父皇快坐下。” 她伸出手,有心要搀着正元帝坐下,却不小心牵扯到了手上的伤口。李述轻“嘶”了一声,旋即又压下疼痛,勉强笑道,“儿臣不中用了,都没法搀着父皇了。” 正元帝看着只是心疼,“快别说这种话。” 刘凑端来圆凳,直接摆在了案桌旁,好让二人能近距离的说话。 正元帝叹道,“你进宫做什么?怪折腾的。如今紧要的是先养伤,等伤好了再来给朕请安不迟。” 李述却摇了摇头,“儿臣怕父皇担心,所以想进宫让您看看我,我没缺胳膊没少腿的,能说话能走路也能吃饭,父皇看了就不担心了。虽有太医向您禀报,可那到底是隔了一层,儿臣只怕不能消您心中的担忧。” 她看着正元帝,一双眼满满都是孺慕之情。 正元帝听了就心中一暖。 这孩子也太体贴了。 看见李述活生生地立在他面前的模样,确实比任何太医转述一句“公主无碍”要让人欣慰的多。 她拖了满身的伤,进宫只是为了让他消一消心中担忧。 李述如果愿意的话,是可以非常体贴的。她很善于揣度人心,知道别人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因此投其所好这件事,对她而言是轻而易举。只是她不喜欢那样温柔小意罢了。 此刻她温柔小意,其实并不是真的对正元帝有很多父女之情。她受了一遭难,总不能白白受伤,便是利用伤势在正元帝这里得到一些怜悯,也是聊胜于无。 正元帝面上都是慈父模样,对刘凑就吩咐道,“朕的内库不是有颗千年参,上次高丽进贡的,去拿过来。皇后那儿不是有些血燕窝,都拿出来给平阳。” 他转过头来就一脸慈爱,“你伤了元气,要好好补补。” 李述听了就拜谢。 赏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赏”这个动作。 因上次征粮一事,在外人看来,就是平阳公主被皇上训斥,失了圣宠,因此她门前骤然就冷落下来。 如今陛下重新给公主赏赐,显然是说明陛下并没有厌弃公主,甚至比往日更加疼爱公主。 冷落的门庭,想必明日就会重新热闹起来。 但这只是个附加条件,李述拖了一身伤来拜见正元帝,主要目的并不是此。 正元帝摸了摸李述的发髻,“千福寺建在山上,又在城外,去得次数多了难免会出事,往后可别去千福寺了。要上香,就在城里的寺里。” 李述闻言默了默,片刻后忽然起身,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她表情非常严肃,“父皇,儿臣不是失足坠崖,儿臣是被人推下去的。” 正元帝立刻就愣了,“你说什么?!” 声音顿时就严厉起来。 “是谁?!” 他一双眼直逼李述,可李述却摇了摇头,“儿臣……不知道。” 没有证据,不能随意攀扯,否则就是诬陷。 李述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崔进之也知道。 父皇对太子的感情比对任何一个子女都要重,为了太子,他甚至都愿意容忍卧榻之侧有世家的存在。 随意攀扯太子,只会引得父皇厌烦。 打压太子的关键,一定要先让父皇对太子慢慢失望,而失望的开端,就是埋下怀疑的种子。 李述跪在地上,眼眶慢慢又红了起来,仿佛刚压下的惶恐情绪又冒了起来。 “父皇,有人要杀儿臣……” 她说这话时,竟是膝行几步上前,跪在正元帝脚下,趴在他膝盖上哀哀地哭,“有人要杀儿臣!” 正元帝只感觉到李述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惶恐。 殿中一时只有李述低声的抽噎声。 很快李述就将眼泪咽了回去,从膝盖上抬起脸来,“儿臣失礼了,父皇为朝事操心,儿臣反而把自己的事情杵在您面前,让您分心了。” 她一双眼泛着红,又是脆弱又是坚强,到这时候还在替正元帝着想。 正元帝慈父心肠泛滥,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这是什么话,女儿受了委屈,原该就向父亲来说。” “你到底怎么坠崖的,一五一十都告诉朕。” 这件事非常严重! 李述红着眼,点了点头,将自己坠崖始末、如何获救都告诉了正元帝,只是将玉饰与沈孝隐去了。 “父皇,儿臣没有证据,原不该把坠崖的事情拿出来乱您的心神。可是……可是儿臣只觉得奇怪,儿臣在朝中自然是有政敌的,可这几年来除了受些弹劾外,从没有危急生命的事情。怎么偏偏是最近出了事?” “儿臣最近并没有得罪什么人啊!” 最近。这两个字落在正元帝的耳朵里,他摸着李述发髻的手就是一愣。 最近,雀奴新得罪了谁呢…… 怀疑的种子轻轻落在心间,李述会慢慢地给它灌水施肥,早晚有一天,就能长成参天大树,将东宫的地板掀破了。 君子报仇,十年都不晚。 含元殿里长久都没有声音,一片安静。 良久后,正元帝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一切不过是他的怀疑,做不得真,雀奴乖巧,一切也都没有明说。 他缓过神来,安慰道,“朕会彻查这件事,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他拍了拍李述的发,“你身边的侍卫本就不多,朕身边有几个人,都给你拨过去。” 李述听了忙道,“多谢父皇。” 父皇身边的禁卫军,都是可信又可靠的好手,他们虽不会全心全意为她所用,但是与此同时,却也有震慑太子的意思。 有了父皇的保护,她往后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正元帝又安慰道,“你受了委屈,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出来,朕都答应你。” 赏赐金银财宝什么的,总是隔了一层疏离,偏李述平日里也没有表现出对什么东西有格外的热爱。正元帝有些头疼。 李述闻言,忽然抬眼看了一眼正元帝,“父皇,儿臣什么都不要,可唯有一件事想要求您。” 她神情非常严肃,甚至有了些绝望的感觉。 “儿臣想和崔进之和离。” “和离?为什么?” 正元帝听了就一愣。 崔进之早年浪荡,但婚后却稳重许多,倒像是收了心。二人平素出席宫宴,看着也是相敬如宾,并未听说过有什么不和。 因此正元帝听到这番话十分惊讶。 为什么要和离。 李述默了半晌,跪在地上垂着头,都没有说话,原因有太多,政治上的,感情上的,最终不过一句话,“父皇,我累了。” “我与崔进之成婚五年,外头看着是花团锦簇,其实里子都烂透了,感情不和,甚至经常争执。” 李述闭了闭眼,想起崔进之这个名字,只是将他当做白纸黑字上一个政敌的名字。 “他这几年一直纳了个外室,名叫青萝,昔年是长乐坊的头牌。为了家庭和睦,这五年来我一直忍着这件事,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可是……” “可是您知道吗,我坠崖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在我身边,反而是跟那个外室在一起。夫妻之道,原在于互相依靠扶持,可他根本就没有做到,甚至经常让我伤心。” “父皇,这样子下去还有什么意思……雀奴求您了,让我跟他和离吧。” 李述说罢,深深扣头,额头抵着冰凉的大理石,她让自己装出微微颤抖、伤心欲绝的模样。 可其实她脸上并没有任何情绪。 是时候撕破脸了,无论什么肮脏不堪的证据,只要能在他脚下做绊脚石,她都会拿出来的。 扯出青萝,其实也是在打她自己的脸。外人知道后,还会笑话她无力笼络夫君。 可这又如何,旁人怎么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付政敌,要下死手。 正元帝听了,愣了片刻,旋即就暴怒,“你说什么?外室!” 他的声音响彻大殿。 驸马养外室,这是瞧不起公主,还是瞧不起皇家! “你怎么不早告诉朕!” 李述抬起头来,似是悲伤的笑了笑,是十足十的可怜模样,“儿臣……儿臣总以为他会迷途知返的……” 正元帝将李述一把拉了起来,气得恨不得摔桌子踢板凳,“亏朕还以为他婚后就洗心革面了,没想到……没想到还是一副风流的性子!” 正元帝一拍桌子,“崔进之呢?去把崔进之给朕叫过来!” 宫人领命连忙去了。 过了片刻,正元帝的心头怒这才平静下来,这才开始细想李述所说“和离”一事的可行性。 公主自然是可以随意和离的,本朝有不少公主都如此,改嫁十分频繁。况且崔家如今就崔进之一个人支应门楣,只要正元帝下令,他们没有力量跟皇室抗衡。 可是…… 正元帝看着李述,却忽然道,“雀奴,朕一定会罚崔进之,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朕全都给你清理干净,往后让他再不敢胡闹!” “可是你知道,崔进之不是崔进之,他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世家网络。朕需要一个人在他身边,替朕盯着他。” 沈孝被刚提拔不久,正元帝还想提拔更多的寒门子弟,这势必会遭到世家更激烈的反抗。那帮将死之人,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谋划。 如果雀奴在崔进之身边,他对世家的了解也会更深一层。 李述听得一愣。 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崔进之已经是那样的人了,可父皇却还是……要让她继续呆在火坑里。 他方才什么慈父心肠,全都是假的!就连父皇在权力与亲情面前,选择的都是前者! 李述忽然就冷笑了一声。 父皇和崔进之又有什么区别。 “父皇,算儿臣求你了,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和崔进之在一起了。” 可正元帝的声音却冷,“雀奴,你忘了那日你在含元殿对朕说过什么?剜脓治命,刮骨疗伤,有人要做这柄刀。” 李述跪在地上,正元帝看到她闭上了眼,盖住那双通透而冷冽的眼,正元帝仿佛才发现,原来她也只是一个小姑娘。 跟安乐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却比安乐承受了太多重担。 李述闭上眼,只觉得浑身发冷。良久,她听见自己说,“父皇,好,我不和他和离。” “儿臣身体不舒服,先退下了。” 说着就站了起来,甚至都没有看正元帝,转过身就往外走。 她走到侧间外,好像忽然有些站不住了,扶着柱子缓了缓神。 正元帝看着她的身影,忽然问了一句,“雀奴,你怨朕吗?” 沉默了很久,李述才转过身来,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她甚至浅笑了笑了,看着正元帝道,“我没有,父皇。” 这就是她的命运,她一直都知道。没有人爱她,他们只想利用她。 52.第 52 章 沈孝在偏殿坐了许久, 才听小黄门过来禀报,“沈大人,陛下得闲了。” 沈孝就道一句“有劳”,跟着小黄门出了偏殿, 沿着走廊往含元殿走。 李述刚从含元殿出来不久, 她站在殿外廊下, 沉默地看着檐外灰沉沉的天空,身形十分萧索。 沈孝看见她,脚步一顿, 对身旁小黄门轻道一句“稍等”,让小黄门替自己抱着折子,朝李述走了过去。 “下官参加公主。” 李述偏过头来, 看着沈孝轻笑, “沈大人,好久不见。” 其实也不过才两天, 可中间隔了好多事, 真的像是隔世一般。 这几天唯有在山洞里,她才是真正开心的。出了山洞,一切都身不由己起来。 沈孝看她脸色十分灰败, 甚至眼眶都微微泛红。他皱了皱眉, 只觉得在含元殿内, 似乎公主并没有如愿以偿。 他压低了声音, “您坠崖的事情……还有那个玉——” 李述打断了沈孝, “——全都没了。沈大人, 无论那夜你看到了什么东西,我都劝你忘记,不要往外说。” 说了,就是污蔑太子。 沈孝一愣,那玉饰怎么会没了? 旋即他就想到了崔进之。 那可是太子·党的中坚啊。 崔进之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沈孝也可以理解。只是这对公主而言,未免太过惨烈了。 沈孝轻叹了一声,“你……” 他有心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到底平素寡言,也无从开口去说。况且便宜话就算是说了,其实也并帮不了她什么。 沈孝默了默,从袖间取出个东西,然后摊开手掌,递到李述面前,“我偶然找到的。” 那竟是李述那根金钗! 李述看得眼前一亮,也不顾自己手上的伤,一把就抓了过来,紧紧攥在掌心。 她十分激动,神情似哭似笑,“你……你怎么找到了!” 沈孝看她如此,微微浮起一个笑意。 她方才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寥落,让人看了就不忍心,恨不得将全天下所有的好物都堆在她面前,能得她笑一下就满意了。 他轻描淡写道,“那天早上我出山,正好天晴了,视野好,一眼就瞧见了,没费什么功夫。” 可李述又不是三岁小孩,没那么轻易被骗过。若金钗那么好找到,那日的满山侍卫又不是眼瞎,早都能瞧见。 偌大一座山,也不知他怎么一寸寸翻过去的。 李述竟觉得眼前有些湿,她忙转过头去将情绪压下,只是声音微微哑,“你……其实不必的,我说了,这不过就是一个旧物。” 沈孝却道,“我也说了,旧物都比较重要。” 李述听了默然片刻,忽然就叹了一句,“是,旧物都比较重要。” 她看着龙尾道尽头,有一个人影慢慢走近了。 “可是旧人却再也不重要了。” 沈孝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身三品紫袍,知道那是崔进之。 不能让陛下久等,沈孝只跟李述说了几句话,小黄门就在催。他忙接过折子就进了含元殿。 正元帝坐在桌后,面前摊开一份奏折,可他却没有在看。目光沉沉的,看着竟有些沉郁。 沈孝走近,将今日门下省他核过的折子放在了正元帝案头,汇报道, “禀陛下,关中各县上了折子,都说自户部拨粮后,各地赈灾颇有效果,各县如今忙着收拢流民回乡,准备今年的秋耕。只是秋种夏收,要等到来年这时候才能自给自足,赈灾怕是还不能断。幸好工部上了折子,说永通渠已修好了,南边的粮正在运,太湖一带今年收成好,应当补得过关中的粮缺。” 正元帝“嗯”了一声,“这就好。” 顿了顿,沈孝又道,“禀陛下,臣有个忧虑。今年天气怪,旱了之后立刻下暴雨,听说河南道近日雨也不小。虽目下尚没有郡县报水灾,可臣觉得还是要未雨绸缪为好。” 他心里颇是担心。 略读史书就知道,往年稍微多下点雨,黄河就容易生灾。今年先旱后涝,各地都忙着赈灾,粮食都快耗空了,官员的精气神只怕也要断。 若是黄河再出事…… 正元帝听了就叹了一口气。 他何尝没想到这件事呢。 “朕知道了,难为你目光放的大,不局限在门下省。朕会问问太子工部修河堤的事情。” 太子管工部已管了好几年了,虽不出彩,但也没出过错。 想起太子,正元帝心头就是一叹,他忽然就问,“沈孝,听说平阳坠崖的时候,你也在千福寺?” 沈孝眉心一跳,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他如实回答,“是,臣那日误了进城的时间,城门关了,就去千福寺借宿。谁知正好得知公主落难,忙就派人去找。” 正元帝看着他,声音沉沉,“崔进之那日不在?” 沈孝敏感地察觉到,正元帝的语气中……似有不满。 联想到李述说的那句,“旧人已不重要了”,再联想到陛下召见崔进之,却一直在殿内跟他闲扯,总好像是要故意晾着崔侍郎。 沈孝心念微转,回道,“是,那日崔侍郎并不在千福寺。听寺里和尚说,公主常来礼佛,崔侍郎并不陪同,因此那日不在也是正常。” 正元帝听了,心中不满却愈胜。 安乐出门,杨方都是常陪同的! 沈孝觑了觑正元帝,想起李述说起那玉饰时寥落的神色,还有她满身的伤,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对她不公平。 他忽然道,“没想到公主竟遇到了这种事,身边奴仆众多,怎么会不慎坠崖呢。臣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件事背后的古怪。 正元帝也不必瞒沈孝,说,“不是失足,平阳说有人推她下去。沈孝,你说说,你觉得会是谁要害她?” 沈孝听得心头一跳。 虽相处时日不多,但正元帝对他算得上是颇为看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是孤臣、直臣。 他因征粮一事,得罪了满朝世家,没人要跟他扎堆。他只能做孤臣,正元帝也喜欢孤臣。世家的姻亲关系密密麻麻,牵一发动全身,就是沈孝这种孤身一人的才能受皇上的重视。 他既然利益不相关,那么说出的话,就有了些不偏不倚的力量,分量颇重。 沈孝很快将腹中言辞理顺,道,“臣也不知是谁要害公主。” 他先退了一步,不表明态度。 “所谓‘利害’一词,有利益纷争,便有合作与陷害。因此臣想,大约近来公主是得罪了什么人,跟谁有了利害冲突罢。” 他亦强调了“近来”这个词。 近来有什么事呢,不就是征粮那一件事。 正元帝其实心中也有猜虑,李述一向谨慎小心,并不是乱玩乱闹,以至于失足落崖的人,因此她说有人要害她,正元帝是信的。如今“近来”这一词被李述与沈孝两个不相干的人同时提起,某种答案仿佛就近在眼前了。 那一团黏黏糊糊、阴暗庞大、交错横叠的势力,打头阵的就是崔进之。 正元帝忽然有些心软,想起李述走出宫殿的模样,背影坚韧,但是其实非常瘦削。 他这是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呢。 一念及此,正元帝看着沈孝,又问,“朕听说你母亲在吴兴得了块贞节牌坊?” 沈孝略皱了皱眉,怎么忽然问他的家事。 他只点头道,“是。臣是遗腹子,出生起就未见过家父的面,是寡母将臣拉扯大的,她一直没有改嫁过,乡里便赏了这块牌子。” 正元帝又问,“江南不是颇尚改嫁之风?倒是难得你母亲坚贞。” 江南富裕,绣工又发达,因此婚姻习俗也颇为开明,女子改嫁、或不嫁,都能维持生计,不似中原一带,女子一人难以生存。 沈孝淡笑了笑,“多谢陛下夸赞。其实不瞒陛下,臣其实劝过母亲改嫁,只是她对亡父感情颇深,心里容不下别人罢了。后来她去的早,很大原因是因为这些年来太过操劳。” “改嫁不改嫁,只与夫妻感情相关,什么贞节牌坊,这都是外物,不重要的。” 沈孝轻道。 正元帝听了,心中有所感触。 就连民间村妇都知道情之一字,他如今再逼迫雀奴和一个不想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对她又是何种折磨。 其实他一直对李述颇为愧疚。 昔年崔家势大,他早都怀了打压的心思,一直在暗中做手脚,只是怕打草惊蛇,因此才让崔进之尚公主,好让他们放松警惕。 李述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政治的牺牲品。 到底是他的女儿,这些年也没少替他梳解政事,如今再牺牲她,他还有脸再听她叫一句“父皇”么。 皇权与世家之争,成败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 都说天家无情,还不就是因为有了权力在其中阻挠。可是再为了权力,也不能牺牲了亲情。 那总归是他的女儿,还是让她解脱出来吧。 正元帝下了心思,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方才李述寂寥走出宫殿的样子,一直沉沉压在他心头。 正元帝让沈孝下去,沈孝走到门口时,听到正元帝吩咐道,“刘凑,去叫个小黄门给公主传话,就说……刚才她求的事,朕准了,让她别担心这件事,好好地养伤。” 然后声音一冷,“把崔进之叫进来!” 53.第 53 章 沈孝走出含元殿时, 崔进之正好被正元帝召进去。 他二人在门槛处擦肩而过。 沈孝官阶低,因此先出声问好,“崔侍郎。” 他二人身量一般高,只是沈孝更瘦更冷, 而崔进之因近日事情, 面色更加灰败, 竟都显得有些佝偻了。 沈孝在他面前,虽官阶比他低,却反而更有了些胜者之姿。 崔进之不回他的礼, 甚至连眼风都不给沈孝一个。沈孝也不恼,跨出了殿门。 殿门在他身后紧闭,沈孝心中微忖——陛下对崔侍郎的驸马身份很不满意。 他一路往丹凤门外走, 刚被陛下派去给平阳公主传话的小黄门也跟他同路, 只是小黄门走得急,一路小跑地就往外赶。 沈孝刚走出丹凤门时, 小黄门已经给平阳公主传完话了, 跑了一路的汗还没消呢,却满脸都是笑,手上惦着上好一块玉佩——看样子是传了个好消息, 因此得了个肥赏。 沈孝虽不知具体是什么好消息, 但也微微浮起一个笑意——她大抵是开心的。 他抬眼往前看去, 平阳公主那辆宽大的黑色马车就停在几十步外, 看这样子是要回府。 有侍卫朝沈孝走过来, “沈大人, 我家公主有请。” * 掀开帘子,李述看着沈孝走近。 从含元殿走到丹凤门外,不过一刻钟功夫,可李述只觉得心情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波动。 她以为自己会永远陷在崔进之的火坑里,谁知转眼间父皇就已允了此事。 天子一言,轻易不会废弃,否则天子就失信于臣下了。父皇能改主意,这当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她从含元殿出来后,父皇只立刻就见了沈孝,是沈孝影响了父皇么? 沈孝这时已走近了,隔着一道车窗,他同李述对视,“见过公主。” 沈孝略略抬眼,看到李述发上已簪上了金钗,虽朴素,但其实颇是好看。李述相貌偏冷,目光偏淡,很适合金钗等华耀的饰物,因为压得住浮华,反而更显得尊贵。 沈孝盯了李述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公主心情很好。” 李述闻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自己并没有露笑。 但她心情确实好。 在苦涩面前,喜悦总是会被放大,她刚才绝望,父皇就给了她希望,这希望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能从父皇那里得来一分爱,她都觉得有十分好。因为缺少,所以她更珍惜旁人的一点好意。 不和崔进之和离,她确实能给父皇带来更多的好处。可父皇在权力与亲情面前,最终还是选择了她,她非常感念。 李述问:“我表现的这么明显?” 她自认城府不浅,情绪不会轻易叫别人察觉。 可沈孝比旁人敏锐的多,他点了点头,“公主眼睛带笑。” 李述听了就笑,“眼睛带笑?”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这么形容她,旁人不形容她眼睛带刀子都是口下留情了。 她瞧了沈孝一眼,他还是那张冷峻的脸,没什么表情,但李述也觉得他心情好。 于是她有样学样,“沈大人心情也好。” “沈大人眼睛带笑。” 竟是直接原话送回了。 沈孝被自己的话噎了回来,不免失笑,笑意从眼睛荡开,就漫到了整张脸上。他笑起来有一种云开月明的感觉。 李述亦笑了笑。 很奇怪,跟沈孝在一起,她好似还挺容易笑的,心情觉得非常轻松,明明沈孝生了一张阎王脸。 李述缓了心神,这才说起正事,“沈大人帮我,我还没正经谢过你,有空的话,赏脸喝杯薄酒?” 沈孝没有推辞,点了点头,“好。” 于是马车在前,轿子在后,一路从丹凤门出去,来到了仙客来酒店外头,二人上了三楼,进了金玉阁包间。 侍女簇拥着李述进了包间,沈孝却站定在外面没有进去,一时有些失神。 这是他第三次来金玉阁。 第一次是他弹劾她,她一双眼冷如冰,质询于他。 第二次是他逃离康宁长公主,她将他置于绝路。 斗转星移,第三次,未曾想到今非昔比,他们二人竟然有同席喝酒的时候。沈孝再一次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非常小了,小到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李述回身,见沈孝在外面不进来,她略作思索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两次来金玉阁的经历于他而言都不是好事,自己挑了这地方,反倒是故意戳他伤疤。 李述是真心要谢沈孝,暗恨自己失策,忙道,“今日换换口味吧,去别家吃。” 说着她就要往外走,“我记得前面有一家还不错,安乐那等挑食的都常去吃。” 沈孝却上前一步,站在门口堵住了她的路,“不必了,就这里。” 她喜欢这家酒楼,不必为了他迁就。 她能有为他思虑的心意就够了。 于是二人落座,应当是刻意吩咐过,上来的菜都是淮扬菜系,汤汤水水都是清淡。李述手伤着了,拿不了筷子,更兼对清淡的菜没什么胃口,竟是一口都不吃。 倒是食指中指勉强夹着一杯酒盏,红螺捧着壶石冻春给她斟满,她慢慢地喝了下去。 沈孝见她如此,夹了几筷子菜便也放下了。 旁的侍女都退下,唯有红螺一人服侍,因此有什么话也都不用避讳。 李述再举起酒杯,这回却是给沈孝敬酒,“先谢沈大人抢粮一事。” 沈孝陪了一杯。 李述再敬,“再谢沈大人那日崖下救我。” 又是一饮而尽。 沈孝极少喝酒,酒量不好,入了官场后因为孤直,也没多少宴会要参加,酒量是真没锻炼出来。更何况石冻春也烈,对新手而言并不友好。 他有心要停酒,便道,“公主不必多谢,征粮不止是帮你,也是在帮我,更是帮所有受灾的人。这件事,本就是合理之事。” “至于崖下救你,换了旁人也是如此,这是人之常情。” 李述靠着椅背,闻言轻笑了笑,“征粮合理,救人合情,沈大人说的是。所以换了旁的任何一个人,你也会帮她么?” 沈孝闻言一怔,只是李述好似也只是随意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又举起了酒杯,“第三杯,谢你替我找到金钗。” “第四杯……” 她迟疑片刻,接着道,“我不知你方才在含元殿里说了什么话,总之你出来后,父皇就改了心思,同意我和离的事情。” 大抵是喜悦过去了,那些难辨复杂的情绪才慢慢浮了上来,李述又饮了一盏酒,目光落在眼前方寸之间,重复了一遍,“我与崔进之和离了。” 沈孝听得一愣。 他只想到皇上对崔侍郎不满,没有想到已经到了和离的地步。 沈孝不知该说什么,说是恭喜,又看她神色漫漫,说是节哀,又看她并不伤心。 那其实是一种对过去的缅怀之情。 其实也不用沈孝说什么,李述酒劲慢慢上来了,自己就打开了话匣子,“我十岁那年认识他,到如今都二十岁了。这十年里,前五年不曾有过感情之想,反而相处得开开心心,后五年成了亲,谁知却郁郁寡欢。”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长安城里第一号的贵公子,多少姑娘都想嫁给他。我在宫里没人疼,唯有他不计得失地对我好,一点回报都不求。我要看书,他给我带;我要练字,他教我;我说我要走出冷宫,他说好,就把我带出去了。” “所以我也想嫁给他。他身边有很多人,我用了手段,把那些人都赶跑了,最后他娶了我。可是……到底是强扭的瓜不甜,原来感情并不能强求,如今我们彻底撕破了脸,别说朋友,就连陌生人都算不上。” 一壶石冻春转眼就见底,红螺把最后一滴酒倒入李述杯中,然后出去叫酒去了。 李述端起酒杯就站了起来,她脸色因酒而有淡淡红晕,但脚步并不虚浮,她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长安城靠北的坊间绝少高大建筑,因这里靠近皇宫,高大建筑容易掩了天家威严。因此如今她虽只身处第三层,但视野却颇是开阔,向北看,可以看到红墙黄瓦,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宫殿。 李述指着宫城,“我小时候就住那儿。” 沈孝走到她身边,顺着看过去,但重重叠叠的宫殿根本就分不出来哪个是冷宫。 李述道,“我从冷宫走到含元殿,崔进之帮了我许多。可如今我们到底是分道扬镳了。” 她目光漫漫,“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要看我自己了。” 能走的更高,还是会被重新打回冷宫去,甚至是丢了命,都靠她自己了。崔进之再帮不了她,还会拼命把她踹下去,和她生死缠斗。 东宫不会放过她的。 她亦不会放过东宫。 李述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喝得急了,前面的酒劲加起来,一时之间有点晕头。 她酒量算是不错的,不少世家命妇都比不过她,因此只是暂时靠着窗畔闭了闭眼,缓缓劲儿。 怎么对沈孝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话。李述闭眼想,他这个人是不是修习了什么“让人瞬间敞开心扉”的巫术。 明明她今日叫他喝酒,其实只为了说一句话—— 她想跟他合作。 前路漫漫,要对付东宫,她一个人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她再怎么都只是女子,能给正元帝吹吹风,可朝中很多事情还是要靠正经官员去做。 太子靠着世家,要把太子打倒,就要把世家打倒。沈孝是寒门,是最好的同盟人选。 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 头晕劲儿终于下去了,李述正要睁开眼问沈孝的合作意向。忽然觉得—— 沈孝伸出手,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动作非常轻,其实只是微微碰到了她的头发顶。若是她真有了醉意,根本就感觉不到。 他带了几分安抚的味道,竟然还用掌心蹭了蹭她的头发。 李述靠着窗棱,一时都愣住了—— 不是这算怎么回事儿啊?她拉拢的合作对象摸她算什么事儿啊,她又不是猫! 她这会儿是该装醉睡过去还是该醒来啊!李述都有点懵了。 她倒不是害羞,她是觉得沈孝会害羞。 她若是忽然睁开眼,沈孝怕是能直接窜上房梁去,又或是径直从阑干跳下楼就跑! 她是为沈大人的性命着想啊。 54.第 54 章 李述脑子里转了半晌, 愣是没转出个一二三来,自己到底是该睡还是该醒啊。 幸好这时红螺重新端酒又进了房里,于是头上那只手立刻就缩了回去。 李述心里就是一松。 红螺走过来要给李述倒酒,见李述靠着窗闭眼, 以为她酒劲上来了, 忙过来就扶着李述, “公主?” 李述这才慢悠悠睁开了眼,装出被红螺吵醒的模样,由她扶着, 晃晃悠悠走了几步跌在一旁矮塌上。 一分醉意都被她演出了九分,她容易么。 红螺知道李述酒量,只一壶石冻春, 根本就不会醉, 不然她也不会又取一壶回来。今日这是怎么了? 红螺正想着要不要倒一盏醒酒茶来,谁知李述坐在榻上, 又指了指酒杯。红螺对上公主一双眼, 才看到公主眼里是清明的,她连忙斟满酒。 李述灌了一口。 别人都是借酒消愁,她倒好, 竟然借酒消尴尬。 再一杯酒要入喉的时候, 斜刺里伸出一双手, 将她酒杯夺了去。 “酒乃发散之物, 不利伤口恢复, 更与大多数药物相冲, 公主还是莫喝了。” 沈孝擎着酒杯,站在矮塌旁。 李述这才抬眼看了沈孝一眼。 他还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沉肃脸,说教地非常认真,仿佛刚才把她脑袋当猫脑袋摸的人不是他。 以前没发现,沈大人还是个道貌岸然之人! 可耻。 李述暗暗腹诽。 也不过叫摸了一把毛,李述倒是无所谓。估计是他觉得她和离了,心里头难受,想安慰她吧。 其实她的难受劲已经过去了。 她是当断则断的人。 李述道,“沈大人坐。” 隔着榻上矮桌,二人分座两侧。 李述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淡模样,这是她说正事的标准表情。 沈孝见她如此,无意识地捻了捻掌心,好似还残留着她发间的触感。嗯,头发很软。 沈孝忽然就笑了笑。 李述刚摆出一副正事脸,就见沈孝那头笑的诡秘,而且还是瞧着她笑。 她皱眉,“你笑什么?”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又伸手摸了摸脸,“有什么不对?” 沈孝摇头,忙收了过于明显的笑意,只是浓黑眼眸带笑,看着竟难得有几分温柔神色。 他觉得李述真的是很有意思,变脸变得很快。 那头李述已说起了正事,“沈大人今日赏脸,听我絮絮叨叨了一席话,倒是浪费了你半日时间,你如今可是御前的红人,想来耽误了不少事。” 沈孝回,“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至于耽误。” 李述笑了笑,“你多次助我,我也该有所回报。沈大人,我有一句话要警告你。” 李述盯着沈孝,唇微微勾起,显得一份胜券在握的胜利姿态,“沈大人,你有危险,恐危及性命。” 谁知沈孝闻言,却丝毫不惊讶,他一双黑黢黢的眼回望着李述,就一直沉默着,等李述继续说。 李述皱眉,“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危险?” 沈孝很平静,“公主若要说,自然就会说。公主若不说,我再问都没有用。” 沈孝猜出李述要说什么,只是他不能表现的太急迫,谁先开口,谁是输家。 政治与感情不同,政治牵扯的是未来几十年的前程,甚至是身家性命。 涉及政治,他从来都非常冷静。 李述向后靠着靠垫,看着沈孝一脸冷肃,就那样不骄不躁地回望她。 沈孝真是个天生的做官材料,他入朝堂才不过三个月,可是城府深的已经像是浸淫多年的人了。 他入朝堂,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得一个五品官。他有更大的野心。 有野心就好,有野心,才有合作的可能。 李述看着沈孝,“沈大人是聪明人,你我也算是患难之交,接下来的话我也不和你绕弯子。” “你的性命之危,就在于你自己。” 她一双眼有看透人心的力量,“一个孤臣直臣,能在朝堂上走多远?” 他将满朝文武都得罪完了,在朝中唯一的立身根本就是父皇。若是有一天父皇厌弃他了呢?一旦他失宠,他立刻就会被踩到泥里去。 可沈孝好似浑不担心,他笑了笑,“陛下喜欢孤臣。” 太子与二皇子争权夺利,满朝文武都在站队,可别忘了,皇上一日健在,站的队就有垮台的可能性。还不如站在皇上这条队里,有了圣宠,何愁前途。 平阳公主跟太子彻底闹掰了,公主如今势单力薄,要找人合作。所以,严格来说,她想求他合作。 沈孝笑了笑,他喜欢这样子,因为这样子才令他感觉,自己与平阳公主之间是平等的,不是侍寝时为了求官而卑躬屈膝,不是抢粮时无路可走要被她利用。 如今他们是平等的,棋逢对手一般的关系。 平阳公主是政客,能入政客心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与她实力相当的政客,另一种则是在她幼年尚软弱时给过她温暖的人。 崔进之是后者,沈孝要做前者。 李述听到沈孝说“陛下喜欢孤臣”,便知道沈孝对于与她合作这件事,并不是很热衷。他毕竟如今正是炽手可热的时候。 她要加大砝码。 李述忽然叹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皇祖父天命之年就去了。” 未说出口的话是,陛下今年也四十多了。 满打满算,沈孝有十年做孤臣的时间。十年,他能熬到多高的位置?官位越往上就越难走,多少人混到乞骸骨都只得了个五品官,这已经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了。 等新帝登基后,身边自有从龙之功的属臣要封赏,一朝天子一朝臣,沈孝还能有今日的前途么?甚至他今日得罪了满朝文武,那时候怕是要被报复的。 因此李述才说,沈孝有生命危险。 沈孝闻言,骤然就捏紧了手中酒杯。他已爬上来了,就不能允许自己再掉下去。 他下颌线条绷紧,良久,忽然一扬手,一口将酒灌入喉中。 他不会背叛皇上,搞什么谋权篡位的小动作,平阳公主求合作,也不会是这么低级的计谋。大道直行,他们二人要共同推一个有才干的皇子上去。 李述盯着沈孝饮酒,眉毛忽然挑了挑,张了张嘴似想说话,却又被沈孝打断了。 沈孝道,“我有一事不明。” “什么?” “您是公主,一个孤直的公主不是缺点,甚至还是优点。日后无论哪位上位,都不会亏待公主的。为何要这样殚精竭虑?” 其实她一开始就不用站队,根本就不用攀着太子,就安安生生做一个普通的公主就可以了。肯定不会像今日这般有权势,但相比普通老百姓,也是泼天的富贵。只要不作死,一辈子都能活得无忧无虑。 为何要趟这个浑水,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呢。 李述闻言,默了片刻,想起后宫里的金城公主。她如果不争,最好的结果就是金城那样子。 她道,“这世间的活法有很多种……可我偏要最好的那一种。” 哪一种都能活,安乐活得好,金城也活得好,甚至在冷宫里都能好好活着。可她就是不甘心,小时候越缺什么,长大了越要什么。 这是她的执念,也是她的心魔。她就是想站在权力顶峰,哪怕付出一切。 可是……心里最深处隐隐有个疑问的声音。如果为了站在权力顶峰,将一切都舍弃的话,她和崔进之又有什么区别呢。 李述从前从未思考过这件事。 她被自己的念头弄得怔住了,回过神来看着沈孝,反问道,“你呢,沈大人,你又是为什么?” 沈孝默了默,忽然轻笑了一声,“说出来恐公主笑话。” “因为这世道不公平。”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1。这世道不公平,有人垄断了底层向上爬的路,想让贵的永远是贵的,贱的永远是贱的,这不公平。 沈孝从小就有超人的读书天赋,可没有人赏识他,反而是高座在官位上的人,各个都是一副迂顽痴相。 李述挑眉,“这理由好高尚。” 沈孝摇头,“不高尚,我也有私心,只是私心与公心恰好合一罢了。” 他也有权力欲·望,这世间谁又没有权力的欲·望?可他不会被纯粹的欲·望牵引。 沈孝做孤臣直臣,一半原因是因为他没得选择,世家没人要他;另一半原因却是,他觉得正元帝是明君,他愿意跟随皇上。皇上想要削弱世家,想要提拔寒门,无论皇上的目的是什么,可他能让世道更公平。所以沈孝愿意效忠他,做一柄肃清世家的刀。 李述耸了耸肩,“与你相比,我倒是显得小家子气。” 她是纯粹为自己,沈孝还心怀天下。这是二人出身决定的。 李述再怎么不受宠,再怎么长在冷宫,可都比民间老百姓要好一万倍。身份的差异决定了观点的不同。 不管日后会不会为了这一点而纷争,至少目前他们二人是可以合作的,那就够了。 既然可以合作,那就开始谈合作的下一步吧。 从龙之功,谁是那条龙呢? 沈孝看着李述,“公主可有人选?” 李述却不回答,反而回望沈孝,“沈大人主动问我,想必心中已有人选。” “让我猜猜。” 李述将酒壶倾倒少许酒液,蘸了蘸酒,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两横。 二皇子李炎。 沈孝摇头,“看似勇武,实则怯懦。以势力较小的世家为依仗,并不能成大气候。” 确实,太子拉拢了大半世家,二哥为了和他抗衡,只能捡太子瞧不起的小世家拉拢。可小世家其实根本掀不起风浪。 李述连“你是不是为了私怨”都没问,二哥什么性子,她心里是知道的。可以做武将,做不了君主。 李述皱眉继续思索。 父皇子女不少,但嫡子只有太子一个,且太子出生后七八年才有了二皇子,多年独子地位,宠爱远非他人可比。 庶出皇子数量不少,但有本事的不多,且不少都在太子麾下站队。 跟太子没关的,除了二哥,就是五皇子七皇子了,自然还有好几个奶娃娃,屁股还光着,自然也站不了队。但这种小屁孩自然不在考虑范围内。 于是李述蘸酒,写了一个五字。 沈孝道,“飞鹰走狗,耽溺享乐。” 五皇子跟二哥一样都尚武,只是五皇子吧,爱养什么猞猁豹子,成日价纵马狂飙,每回他纵马出城打猎,街上老百姓都好一阵心慌,生怕被他撞到了。 李述道,“沈大人入朝三月,消息倒是掌握了不少。” 沈孝笑了笑,“官不是白当的。” 他在御史台和中书省都官,这俩地方是弹劾奏章最多的地方,普通官员没事都要被弹劾几下,谁官袍没穿整齐,谁上班路上边骑马边吃早饭,这等闲事都能写折子弹劾,更何况皇子的事情。皇子的缺点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沈孝道,“公主猜了两个人,都没猜到点子上。” 他蘸酒写了一个七,然后很快抹去。 七皇子是个好人选。 中立到非常低调,低调到几乎都不存在了,难怪李述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他。 七皇子管着古旧刻板的礼部,是六部里最不吃香的一个。可安乐公主的驸马杨方不也是窝在礼部翻故纸堆。 陛下能将最疼爱的安乐公主嫁给如此低调的杨家,就说明陛下喜欢低调不争的人。 不争才是争。 沈孝写罢“七”字,向后一靠,靠在美人靠上,抬眼望着李述。 他姿态闲闲,眼睛带笑,细细看去,竟然能从那张冷脸上看出一分得意来。 “公主需加强识人能力。” 李述听得心里一噎。 沈孝是在讽刺她吧!投靠了这么多年的太子要杀她,夫君崔进之也跟她成了政敌。 她可不是识人不明么,她眼睛都是瞎的。 李述不是天才,因情因势因时,会做出不同的判断。沈孝如今评判,也只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去看,自然比她明晰许多。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比她目光犀利,更有识人之明。 李述这么多年聪敏,一时棋逢对手,甚至还隐隐被对方压了一头,心中气闷,决定报复回去。 她咬了咬牙,忽然身体前倾,隔着小桌,一双眼定定瞧着沈孝,对他招了招手,“我有话对你说。” 沈孝皱眉,要说什么悄悄话么。 他听话地凑过去,李述的眼睛就近在咫尺,很通透,但是带着浓浓狡黠。 “你刚才喝的那杯酒,用的是我的酒杯。” 沈孝一愣,然后肉眼可见的,他的脸刷一下就红透了,一路红到了耳朵尖外加脖子根。 他身体猛然后缩,见鬼似的盯着桌上那盏酒杯。 方才李述饮酒,沈孝不欲她多饮,抢了她的酒杯,顺手就一直握在手里。 沈孝只觉得那杯酒好像都带着沸腾的温度,这会儿在他胃肠里都烧起来了。他登时就咳嗽了起来,仿佛那杯酒就卡在他喉咙里,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李述靠着迎枕,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谁让你得意来着,还讽刺我没有识人之明。 哼。 沈大人是有识人之明啊,可怎么识不出她爱作弄他这个本性呢。 李述摊了摊手。 沈孝咳得气都要喘不上来了,怨不得她方才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酒杯瞧,可恨他竟然没看出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用了她的酒杯好不好,她那时候就应该制止他啊啊啊! 沈孝真恨不得去撞墙。 李述见他咳了半天都没有缓解的迹象,连忙收了笑——沈大人别是要被呛死了吧。 明天袛报上就能写,新科状元为官三月,平步青云,可惜一朝呛酒,竟被活活噎死。丢不丢你们沈家的脸啊。 李述探身越过小桌就要去拍沈孝的背,可刚碰到,沈孝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蹭一下就蹦了起来,站在三丈远外盯着李述。 李述无辜地扬了扬手,“我只是给你拍拍背。” 别一副她欲行不轨的模样行不行。 沈孝掐了自己一把,觉得自己都没脸见李述了。刚塑造起来的睿智聪敏,城府深沉的形象,全被那一杯酒给毁了。 他又咳了几声,这才缓了过来,“天色晚了,我……我先回去了。具体细节日后再议。” 今日再不能议了,他得缓一缓,慢慢习惯李述这样彪悍的作风。 沈孝逃一样就走了。 李述靠着迎枕,看着他的背影只笑。 红螺走过来给她端了一碗醒酒茶,“公主今日心情真好。” 她本担心公主和离了,会郁郁寡欢好一阵子。没想到公主见了沈大人后,满心郁气都被驱散了。红螺细细想去,竟是好几年都没有在公主脸上看到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容了。 嗨呀,以后沈大人来府,可好好好招待着。 55.第 55 章 东宫里。 太子已经一上午心神不安了。 侍女过来斟茶, 太子将茶盏送到唇畔,却一不留神手抖,将茶水就洒了满身。侍女忙过来就要给他擦茶渍,可太子却登时就怒了, 一把将茶盏掼到了侍女身上。 “滚!” 平阳进含元殿了, 崔进之也进含元殿了! 太子心里慌着呢。 他们分别跟父皇说了那么久话, 到底说了什么内容?是不是在告状! 太子恨自己那夜怎么就一时冲动,怒急攻心,没跟任何人商量就要派人过去杀了她……他太莽撞了, 太莽撞了! 太子坐在椅子上,觉得一阵冷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去,全身竟都开始微微地颤。他面前浮现出平阳那双眼, 尖锐又冷漠, 像是一柄刀一样,下一瞬好像要直插他的胸口。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时忽听宫殿里传来了脚步声, 轻轻的, 有个人像是雾一样就飘过来了,伸出手扶在他肩头,“殿下, 您怎么了?” 是太子妃郑氏。 “你们都下去。” 她吩咐道, 下人立刻都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太子偏过头来看着郑氏, 没有说话, 但郑氏分明能从他眼睛里看到惶恐。 她目光深处闪过一丝不满, 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若他不是太子, 她是万万瞧不上这样的男子的,没有谋略,冲动易怒,做事不计后果,不会御下。可这有什么办法,她是东宫的女主人,祖父把她送进宫是要扶持太子的,她没有别的选择。 “平阳,” 太子说,“平阳进宫了。父皇会——” “——父皇不会!” 郑氏道,“那个人,我已派人处理掉了。”她语气非常冷酷,“平阳就算有心告状,可她没有证据。” 她比太子都杀伐果断的多。 太子这才松了一口气,郑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就像是拍一个小孩那样抚慰。宫殿里刚安静了片刻,忽听外面的小黄门就喊,“崔侍郎,奴才先进去禀报一声太子……诶您别闯啊!” 小黄门话音未落,殿门已经从外面被骤然推开了。 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郑氏看到崔进之走近了,他面色非常灰败,双眼都是血丝,就那样盯着太子,从殿门口直直走了过来。往日是芝兰玉树的一张脸,这时看着竟有了狰狞的感觉。 不必说太子这样无能的,便是郑氏素来冷静,看见他都觉得有些怕。 小黄门跟在后头还要拦他,郑氏一瞪眼,小黄门立刻就下去了,还将殿门都贴心地关上。 平阳遇难这件事,是东宫对不起崔进之。无论她心里暗骂几句“太子蠢货误事”,都消不了崔进之的怒。那到底是他的妻子。 郑氏有心要讨好崔进之,按了按太子的肩,让太子不要妄动,自己带笑就迎上去,“崔三郎来了,快坐快坐,正好宫女刚泡好一壶雨前,我——” 崔进之一双血红的眼直直将郑氏的话逼了回去,他转过头去又盯着太子,根本就不行礼,问了一句,“您为什么要杀她?” 他的声音非常哑。 太子叫崔进之血腥的模样吓到了,可越是怕,反而越是要声色俱厉,斥道,“崔进之,你是怎么跟孤说话的!” 可崔进之却好像已经魔障了,死死盯着太子,一定要一个答案,“我跟着殿下这么久了,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我就想问一句,她是我妻子,您为什么要杀她?” 他说了要替平阳讨一个公道,就要替她讨一个公道。他不会食言,哪怕她已经不信他了。 太子冷笑了一声,“你问这句话之前,怎么不先问问,她为什么要背叛孤!” 皇宫里最得宠的嫡长子,天下所有好物都是他的,最是忍不了背叛一事。 谁知崔进之闻言更怒,当即就喊道,“可她罪不至死!” 平阳在征粮一事上背叛太子,是对不起东宫,可她罪不至死…… 李述一句句的质问如今还响在他脑子里:如果我死了呢。 如果她真的死了呢?在太子和她之间,他又会作何选择。 他根本就不敢想这个问题,他都要将自己逼疯了! “可她罪不至死!” 崔进之几乎是绝望地又喊了一声。 “崔三郎!”一旁的郑氏忽然就拔高了声音,声色俱厉地警告了一句,“你想把这件事喊的满城皆知吗?” 崔进之一双眼就直直地朝郑氏射了过来。 郑氏咬着牙,迎着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努力装出镇定的模样。 “崔三郎有什么不满,冲我来就好,太子身份尊贵,当不得你吼。” 郑崔二家,昔年都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世族,大邺没有男女大防,崔进之与郑氏自幼也常在各色席宴上见面。二人算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故郑氏不以官职称呼他,反而以排行。 仿佛又是昔年,满城世家交游,花团锦簇的时候。 “平阳的事情,你怪我,我承认。可是你说错了一句话……” 郑氏上前走了一步,靠近崔进之身旁,轻声道,“她已不是你的妻子了。” 陛下让人拟和离诏,消息长了翅膀,阖宫都传开了。崔进之从含元殿出来时满脸灰败,身上都是墨点子,显然在含元殿里没少吃陛下的骂。 和离。这两个字轻,力量却有千钧重,仿佛一记铁锤,直直就朝崔进之砸了过来,他根本就无力闪避,硬生生地以血肉之躯迎了上去。 是,她已不是他的妻子了。五年婚姻,最终是这样的下场。 崔进之晃了晃身体,仿佛都站不住了。 郑氏见他如此,知他对平阳公主留有旧情。 旧情有什么用,他既然已经在权与情之间做出了选择,又何必再摆出恋恋不舍的面孔。这样不仅平阳生厌,东宫看了也会觉得他不忠心。 郑氏盯着崔进之,决定再敲打他一下,让他彻底定了心思,既然与平阳断了,那就是断了,好好地在东宫待着吧。 于是郑氏又朝崔进之走近了一步,声音像鬼魅一样就围绕在他周身,“这次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代太子给你赔罪。你方才无礼冒犯,太子也不会追究。” “可是以后,三郎还是要注意一下你的语气。否则崔家的门楣……就凭你一个人,你撑得起来吗?” “你两位兄长是如何战死的,崔家是怎么败落的,老崔国公一病不起,如今还在床榻上神志不清,靠药续命。” “崔三郎,你离了东宫,还能走到哪儿去?” 郑氏的声音很冷,钻进崔进之耳朵里,将他的心脏都冻成了冰,“你没有退路,你唯一的路就是我们。” 郑氏长得温柔,但到了关键时候,她一双眼亦可以非常尖锐。郑仆射的嫡亲孙女,嫁入东宫来扶持太子的,都是顶尖的闺秀。 崔进之的身体明显颤了颤,仿佛肩上重担太重,他都要扛不住了似的。 郑氏看着崔进之,目光中不免露出怜悯。 与李述如出一辙,与青萝如出一辙的怜悯。 郑氏不想将崔进之逼得太狠,他是很有才干的一个人,能干实事,东宫离了他要伤筋动骨的。 更何况……世家还要用崔进之这把刀来对付皇上呢。 崔进之因家族败落,对正元帝扶持寒门的政策是恨透了,他从根上就是世家这头的,又因为家族故事,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厉,拼了命都要维持崔家、维持世家的尊严。 他是一把非常好用的刀,世家挥舞着他,可以和皇权对抗很久。 崔进之捏紧了拳,半晌,忽然笑了笑。“太子妃,您说得对,我没有退路。” 雀奴有退路,离了太子,她还是公主,还能得陛下的宠;可他没有退路,他有家族要振兴,他有仇要报。 正元帝想要打压世家,好啊,那就让他睁眼瞧着,他自己的儿子是怎么被世家裹挟的,他除非杀了自己的儿子,否则就不要想把世家打下去。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把太子拱上帝位,让儿子将父亲在位时所作的一切努力全都摧毁,让正元帝在九泉之下都难以瞑目。 这才是复仇呵。 * 正元帝很利落,次日宫里就下了和离的诏书。 其实公主和离,若是两厢情愿,往常根本就不必皇上下什么诏书,只是知会一声,皇帝同意了便可。 今次这和离诏书,反而像是休书——公主要休了驸马,只是留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对外称是和离。 这消息骤然传出来,满城都叫惊着了,外室一事正元帝自然没有光明正大地在诏书里说,不然李述的脸也就丢尽了,诏书里只是打官腔,说了几句“感情不睦”就算了了。 可越是含混,满城风雨就越是谣传。 到最后甚至传出了崔进之身有隐疾的流言来——平阳公主成亲五年都不孕,自然不好说公主肚子有什么问题,于是流言就传到了崔进之的身上。崔进之昔年也有不少荒唐事,于是什么得了乱七八糟的病啦,再不能人道啦,荤的黄的传了满城。 他的脸也算是丢尽了。 重磅的消息一个接一个。 陛下又下诏,说公主坠崖,乃是被歹人所害,因此要满城戒严地搜查歹人。 自然是查不到什么的,郑氏的手脚干脆,不会留把柄的。只是戒严的声势十分浩大,弄得满城不得安宁,人心惶惶。 就这么查了半个月,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正元帝爱女心切,一怒之下将兵部连带南衙十六卫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们都是酒囊饭袋之徒,正事都干不了! 天子一怒,后果严重:兵部愣是被从里到外,来了次大换血。 从前正元帝信任太子,兵部有崔进之坐镇,那是铁打的太子地盘。如今兵部直接被陛下收回去了,崔进之因办事不利,被夺了兵部的官职,幸好太子与其他世家都保着他,最终结果则是将崔进之罚俸一年,平调去他部。 太子与世家这么多年在兵部苦心经营,一朝就被正元帝收了回去。 指东打西,杀鸡儆猴,正元帝以爱女之名行收权之实,手段不是一般的高。 56.第 56 章 李述坠崖再和离的消息传遍满城, 旁人怎么想先不论,安乐公主反正是惊讶万分。 她怎么忽然就坠崖了!怎么又忽然跟崔进之和离了! 安乐一刻都坐不住,一定要去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乐风风火火,说做就要做, 一早吃了朝食就让人备车马。 杨方忙劝, “平阳公主受了大惊, 伤得也不轻,如今正是清净休养的时候。你若是担心她,待过几日她身体有所好转再去探望。” 安乐不听劝, 做事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闻言摇头, “御医不是说她只是手伤得厉害么, 又不是神智不清,我怎么不能看她了?我又不会吵着她。” 杨方听得恨不得拍额头。 甭管平阳公主伤得重不重, 人家好歹是受了伤, 你跟平阳一向不对付,谁知道你今日是去探病,还是去添堵啊。 平阳这都够可怜了, 咱就别落井下石了吧。 杨方心里如是想, 只是嘴上不能这么说。 又劝, “天气阴沉沉的, 一会儿可能要下雨, 要不你还是不去了。正好我今日休沐, 你要实在担心,我替你去探望一下平阳公主吧。” 谁知安乐闻言,正在理钗环的手一顿,登时就板了脸,更加不高兴:“她是女眷,于情于理都是我去看她,你能怎么探望她,你还要去她内室看伤不成?” 自李述说了对杨方感兴趣之类的话后,安乐对此事就非常警惕,生怕李述真暗中动手脚,把杨方勾引过去。此时再听杨方主动说要去探望李述,安乐自然要生气。 他去看李述做什么!哼! 二人说话间下人已备好了马车,安乐就往府外走,杨方连忙跟上去,“我陪你一道。” 这要是真跟平阳公主吵起来了,他在旁边好劝架啊。 谁知安乐见杨方死皮赖脸跟来,却更是生气,一张俏脸拉得长长的,似是想发火,可偏偏找不到发火的点。 她总不能说怕平阳勾搭他吧。 于是安乐只能忍着,没好气道,“你想来就来吧。” 说着就登上了马车,留给杨方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杨方见她如此,略略苦笑,跨上了马。 那是他的妻子,二人日夜相处,安乐又素来喜怒由心,城府很浅,他怎么看不出来安乐的目的是什么。 她根本不是去关心平阳公主,而是去……关心和离的事情,去探问崔进之的事吧。 杨方知道安乐喜欢崔进之,可他往日不在乎,那是他的妻,只要他天长日久地待她好,她总有一天能忘了崔进之的。 杨方从前笃定这一点,今日却不确定了。安乐会不会同自己和离,然后转而嫁给崔进之呢。 他脸上都是敛不去的苦涩笑意。 初见安乐公主,他还是少年,宫宴上她一身淡黄宫装,鬓边步摇晃啊晃啊,就晃进了他眼里。她虽长在宫里,可那样天真稚嫩,就像是春日雏鸟一般,让人看了就从心里生出笑意来。 他人品不算出众,家世更比不上崔家那等百年世家,只将安乐公主当成一个触不可及的痴念。谁知朝事变化太快,他接到赐婚圣旨时,一双手都微微地颤。 成亲四年,仿佛是一场大梦。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安乐,他比不得崔进之英俊,更比不得崔进之才干,安乐与他同食同饮,可心里想得却是另外一个男人。 如今这场梦终于要醒了,他连陪伴她的资格都要没有了。 * 公主府邸都在十三王坊,平日从安乐府上到李述府上,也不过一刻钟。可今日却走得极慢,这都两刻钟过去了,路才走了三分之二。 没别的原因——平阳公主府前门庭若市,停满了世家命妇,大小官员的车架。各个都想进府探望公主一眼。 李述受了一遭难,圣宠更胜从前。 这几日宫里时不时地派人去李述府上,也不赏什么贵重东西,要么是陛下遣人问几句公主的身体如何,要么就是赏几盘子菜——皇上午膳晚膳但凡吃了什么合口的,都要吩咐一声,“这个不错,给平阳送一份去。” 赏金银财宝多疏离啊,最能体现天子宠爱的,不就是天子的手边物么。 由此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陛下如今心疼平阳公主,心疼的跟什么似的。 陛下越心疼,平阳公主府外就越喧嚣,探望病情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各色大小礼物并贵重药品流水一般往公主府上送,十三王坊的道路最是宽阔,可近日车架却将道路几乎要堵死。 无论大小官员,心里想的都是,陛下这样宠公主,甭管往日跟公主关系怎么着吧,反正如今都得打好关系啊,再不济也给做个样子给陛下看。 安乐就是因此被堵在了路上。 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见车马满满当当,都望不到头。她撅了撅嘴,恨恨地放下了帘子。 她府外都没有这么多人来拜访过!平阳总能压她一头。 最终还是杨方骑马去交涉了一番,叫前头的人腾路,安乐的车架终于进了平阳公主府。 侍女领着安乐往后院去,杨方则由府里大管家招待着——和离后崔进之搬回了崔家老宅,公主府如今没有男主人。 管家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多少官都来探望,多少礼要收,入账入库,根本就怠慢不得。公主身上不利索,这等劳神的事做不了,都压在管家身上。 管家才陪着杨方往花厅方向走了几步,就有小厮小跑过来汇报,“大管事,门下省给事中沈大人寄了拜帖,说来探望公主,送了一盒子冬虫夏草。您看要让他进府么?” 还不待管家说什么,一旁杨方就有点好奇地问,“可是那位新科状元沈孝沈大人?” 小厮点头。 管家忙吩咐,”快把沈大人请进来。“ 公主专门吩咐过,若是沈孝来见,千万不要阻拦,公主有事要见他。 只是这会儿公主在后院被各世家命妇缠住,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幸好杨方对沈孝非常感兴趣,”早听说沈大人之名,倒是一直无缘深谈。“ 管家就忙道,”快把沈大人请进花厅。“ * 李述自早上起床开始,屋里就没一刻安静过。 每过一会儿,侍女就要带来几个世家命妇进屋,略坐一会儿,说几句关切的话。 虽然每个人坐的时间都不长,只是略说说话就走。可李述一上午却什么事都没干,就坐在罗汉塌上一刻不停地见人,没法子,谁让来拜访的人太多了。 这会儿侍女刚将门口竹帘落下,又送走了一批客人。 红螺端过药碗,给李述喂了一口药,劝道,“这一上午您累着了吧,御医还让您好好休息的。公主要不托病不见客罢了,不然这样吵闹,您可没法好好养病。” 李述却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药,“不用了,甭管大官小官,几品孺人,最近来探病的,我都要见一面。“ 李述说着皱了皱眉,就将胳膊搁在桌子上悬空搭着。 如今正是伤口长肉的时候,手心又疼又痒,可偏偏还挠不得。如今是夏天,不敢缠太多纱布,不然伤口要化脓,若是她一不留心去挠手心,就要碰到伤口。 李述所有的耐心都用在忍疼一事上,其实根本就懒得见什么客人。 可没办法,最近一定得见客,而且还不能挑,甭管大官小官,都要抽空接见一下。 都是为了沈孝。 七皇子是她弟弟,又素有兄友弟恭之名,如今她伤了,七皇子一定会亲自来探望她的。这是绝好的商量正事的好机会。 可问题是沈孝不好处理。总不能正大光明地把沈孝叫过来吧,那司马昭之心也太明显了。 正巧近来探望她的人多,沈孝可以随大流来拜访她,不会有人怀疑。她大官小官都见一面,到时候再召沈孝说话,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跟太子对着干,一定要步步谨慎。 没法子,忍着疼继续见客吧。侍女又领了一波女眷进屋。 安乐进屋时,看到的就是满屋子都世家命妇,宫里头的金城公主也来了。 一屋子珠翠闪耀,李述坐在罗汉榻上,懒洋洋靠着垫子,穿着一件素色家常衣服,面色苍白,神色淡淡。 安乐没进来之前,屋里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讨好平阳公主,给她解解闷。安乐刚进来,屋里嗡嗡的声音立刻就停下了,众人端整着脸对她行礼,”见过安乐公主。“ 祖宗诶,安乐公主怎么来探望平阳公主了? 怕不是探病,是来添堵的吧。平阳公主刚和离,安乐公主揣着什么念头,谁猜不到啊! 每个世家命妇心中所想,跟杨方是一模一样。 今日可有好戏看了。 57.第 57 章 # 57 见安乐来了, 挨着李述坐在罗汉榻上的金城公主连忙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见过安乐……公主。” 金城犹豫着,没敢叫一声“姐姐”。 后宫里的庶出公主, 就没人不怕安乐的。因她极为受宠, 又喜怒由心, 稍有不快就给人没脸。上次三月中的太子妃生辰,安乐就斥责了金城一通,至今金城都心有余悸。 安乐看都不看旁边鹌鹑似的金城, 坐在罗汉榻上,同李述隔矮桌相对。她看了李述一眼,见她双手松松缠着绷带, 隐见伤口·交错, 掩在宽袖下。 听御医说她一双手险些要废了。 安乐见状,闷声闷气地问了今天第一句话, “你没事儿吧?” 语气虽有点勉强, 但好歹算是关心之语,因此李述听得挑了挑眉——她还以为安乐今日是来找茬的,道, “好多了。” 一句问, 一句答, 二人就没话可说了, 尴尬的沉默迅速在屋内蔓延开。 下首坐着的世家命妇们大眼瞪小眼, 心想这莫非是暴风雨来的前兆? 其实安乐并不想掀起什么暴风雨, 她只是想问问李述和离的事情,偏屋子里都是人,这种话不好问。于是憋了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 而李述本就话少,更兼手疼,更是不想开口。 金城见气氛如此冷淡,犹疑了片刻,还是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问李述,“姐姐手上的伤现在还疼么?” 李述,“比之前好多了。” 说着她的手就动了动,想要去挠伤口,又不慎碰到了伤口,疼得眉心蹙起。 金城见状,忙让随行侍女捧出一样礼来,”我做了个小玩意儿送姐姐。“ 李述看着侍女捧过礼来,一脸疑惑,”手套?“ 金城忙解释,“姐姐的伤在手上,我想着伤口恢复的时候,又痒又痛,人总是忍不住去挠,因此特做了这双手套,好保护伤口。” 这手套是用轻薄的绸子做的,就算套在手上也不会闷热,十个手指头可以露出来,并不影响正常活动。绸面上还细致地绣着几粒细细的梅花骨朵。 李述挺喜欢这个礼,正好解她所需。她让红螺帮忙套上,翻着手看了几下,笑道,“你倒是有心。” 送礼谁不会送,难得的是恰恰送到心坎里。 金城妹妹虽有些胆小怯懦,倒是挺善解人意的,前阵子刚及笄,近来频繁参加宴会,正是在贵族圈里露脸找驸马的时候。 以后哪位娶了她,家宅内想必会被打理得妥帖。 金城抿唇笑了笑,“姐姐喜欢就好。” 上次她得李述教导,后来按着“沉默谨慎”四个字去做,果然再没有得罪过人,甚至参加了几次宴会后,慢慢的也有人夸她贞静淑德。她非常感谢李述。 礼物打了个茬,氛围这才活跃了,几个世家命妇笑着凑热闹,夸金城“女红精湛”,就把安乐公主带来的冷淡氛围压过去了。 谁知:“不就一个手套子,有什么好夸来夸去的!” 安乐忽然冷哼了一声,氛围登时就静了下来。 金城刚还笑着,安乐的话就像浸了寒冰的鞭子,登时就把她抽了个透心凉。她一张脸红白交错,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她又说错了什么话么? 安乐才不管金城怎么想,她转过头来,杏眼瞪着李述,显出几分不耐烦,“屋里头闷死了,我们出去走走!” 她今日是来问和离的事情的,结果那些人絮絮叨叨闲扯淡,她根本没时间开口,耐心早就耗光了。 金城没说错什么话,就是恰好碰上安乐不耐烦的时候,受了池鱼之殃。 还是红螺机灵,一旁笑着圆场,“安乐公主说的是,今儿虽然天气阴,但也没落雨,外头十分凉快,出去逛逛透透气也好。” 几个贵妇人忙符合,“正是正是,公主的园子修得好,一直想去逛逛呢。” 侍女给李述披上披风,李述对红螺吩咐道,“金城和永泰头一次来我府上,别怠慢了,带她们到处转转,多玩会儿再回宫。” 算是把金城的面子找补回来了。 她虽对金城没什么姐妹情谊,但到底这双手套还是挺有心的,更兼安乐是无故发火。 李述自认性子冷,不爱交际,但跟安乐相比,她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圆滑人物。 * 出了主屋,二人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侍女遥遥缀在后面跟着。 脚步声响在回廊上,反而显得两个人之间更加安静。安乐不会什么寒暄委婉,开门见山就问,“你怎么和崔进之和离了?” 李述抬眼,瞟了一眼她,不正面回答,反问道,”听你这话,你竟还喜欢他?“ 少女心思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人戳穿,安乐一愣。 她当然喜欢他啊,那可是崔进之。根本就不用挑词语去形容他,他天生就与众不同。 如林间风潇洒,如山上松挺拔,如天边月疏朗。笑起来的模样,说尽了世间风流事。 安乐怔怔地想起了崔进之,一时陷入了沉默。李述看她脸色,便知道她心思还没有死。 再这样下去,下一个要和离的公主就是安乐,下一个再嫁的公主也是安乐。 李述捻了捻指尖,不想看到安乐走上一条死路,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如果杨方养了外室,你怎么办?” 安乐闻言,心思立刻就从崔进之身上跳过来了,杏眼圆瞪,“他敢!” 杨方要是敢这么做,她……她……她进宫找父皇母后,让他们扒了他的皮! 别说是外室了,就是他敢跟哪个女人说说笑笑,安乐当场就能拉下脸来。 当然这么多年他也没有过。 ”你怎么忽然问这句话?“ 安乐心中警铃大作,”是不是你发现了他什么私事?是不是他真敢背着我找别人?“ 这消息仿佛当头一棍,把安乐当场就打懵了。如果他真喜欢了别人……他怎么可能喜欢别人!他不是一直都喜欢她的么! 被喜欢,被追随,被照顾,被人捧在掌心,这样的感受是天经地义,她天生就该如此。可安乐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任何人,包括父母,兄长,以及杨方,都是有可能离她而去的。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惊慌,旋即这种惊慌就转为了愤怒。安乐心中气结,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她一甩袖,”我这就去找他!“ 他敢养什么外室! 安乐风风火火就往前院跑。 李述简直就懵了。 她本是想引到崔进之外室一事上去,好让安乐彻底对崔进之死心,以后好好的和杨方过日子。 没成想安乐这个脑袋,除了簪钗环外就没有一点别的用处! 李述真是哭笑不得,连忙让侍女追上去,好歹在前院湖泊边上拦住了安乐,这才没生出一场乌龙来。 李述赶过来的时候,只见安乐一双眼竟都微微泛着红,也不知是因为气,还是因为伤心,正朝拦住她的侍女发脾气。 李述扬手让侍女退下,她赶的急,微微喘气,也不耐烦起来,“我又没说杨方养了外室,你急什么!再在我府上乱跑,我让侍卫把你叉出去!” 安乐比李述矮半个头,再加上李述相貌冷,生气训人的时候十分威严。 安乐被李述一骂,带了几分敢怒不敢言的神色,“刚你明明说他养外室了。” 李述不耐烦,“我刚是说‘如果’!下次听人说话的时候别漏字儿。” 李述恨不得翻个白眼,真是懒得跟蠢人打交道。 安乐不忿还嘴,“都怪你说话不说清楚!” 李述懒得跟她争,摆了摆手,进了凉亭,靠着阑干坐下。安乐跟了进来,挨着她也坐下了。 湖畔的风带着凉意,李述紧了紧披风,然后侧眼看着安乐,她一双眼有看透人心的力量,微微俯视着安乐那张不谙世事的脸庞。 “只是听到‘外室’这两个字,你都要气疯了,那你可知,崔进之养了三年的外室。“ 安乐瞬间就愣住了,杏眼圆瞪。 怎么可能? 李述见她脸上表情冻结,勾唇露了个讽笑,“你喜欢崔进之这么多年,真的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到底喜欢的是他那个人,还是只是你心中的一个幻象?你一直说杨方比不上崔进之,可在我看来,他至少在感情一事上,比崔进之要好一万倍。” ”安乐,你这么多年妒恨我,我始终都想不透,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妒恨的。“ 连天风雨,可安乐身上一点都不会沾湿,因为早有人替她将所有风雨都挡住了。她浑身干爽,指着在雨里挣扎地满身泥泞的李述说,“她身上的泥点子花纹很好看,我也想要。”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安乐愣愣地不说话,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一时都被弄懵了。 她不是最厉害的人么,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安乐以为李述应该是天下第一的快活人,没想到原来她也有无可奈何的事情。 她仿佛才看到李述苍白的脸,与瘦削的肩。 厌恶了她这么久,安乐早都在心中将李述妖魔化成了一个强壮无比,刀枪不入的人。 原来卸下盔甲,战神也不过是满身伤痕的普通人。 58.第 58 章 # 58 安乐愣了愣, 忽然问,“你……你的手还疼不疼?” 李述想翻个白眼,“你觉得呢?” 那不是废话。她疼得太阳穴都在抽抽。 安乐咬了咬牙,她是在关心她好不好!就李述这个冷淡脾气, 真是活该单身。 她坐在李述旁边, 伸出胳膊趴在阑干上, 微风吹过,非常安静且温馨。 有朝一日,竟然她也能和李述安静地坐在一起。 ”父皇一定会给你把坏人抓住的。”安乐又道。 谁知李述闻言又嗤笑了一声。 安乐皱眉, “你笑什么?我说错了?” 李述:”抓不住的。“ 安乐:”你怎么知道?” 李述:“我就是知道。” 安乐:“那我怎么不知道?” 李述:“因为你笨。” 安乐:“………………” “李述!你!” 呸呸呸,亏她还觉得李述可怜,刚才真是眼瞎了。 安乐“哼”一声就转过身去, 又开始生气。 真的就跟个河豚一样, 一戳就炸。 李述摊手,安乐本来就不聪明, 还不许她说实话了。 默了片刻后, 安乐不甘寂寞,又主动发问,“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崔进之有外室的事情?” 若她有坏心眼儿, 明天就能传遍全城, 让所有人都笑话李述无力驭夫。 李述闻言, 先是恍然大悟, 旋即就懊悔不已, “哎呀, 我怎么能告诉你崔进之外室的事情!” “就该好好夸崔进之一通,让你离开杨方嫁给崔进之。啧,我怎么就说漏嘴了呢。不然杨方很快就会单着了,正好我也单着的,说不定我们俩还——” “——什么你们俩!” 安乐蹭一下就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瞪着李述,“你不许打他的主意!” 李述摊手,“我凭什么不许?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一直嫌弃他么。怎么,你不要的东西还不许我拿了?” 安乐:“我……你……” 她都被李述气结巴了,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偏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就是不许! 安乐尚看不清自己的心,李述也不介意推她一两步。这世间能成眷属的有情人本就少之又少,当一回月老就算积德了。 李述唇角一弯,露出个笑。 况且安乐这种小姑娘吧,逗起来是很有意思的。你在她鼻子底下挖一个大坑,她睁眼瞎一样就能往里跳。智商堪忧,但幸好她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因此傻得也不让人厌烦。 李述甩了甩手,觉得伤口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朝堂里不缺心眼多城府深的人,跟他们打交道太久了,李述已经被同化。脸上厚厚一层面具,连喜怒都被剥离出去。 安乐这样天真烂漫,喜怒由心的人,反而是最难得的。 她理解杨方为什么喜欢安乐。 如果有选择,她也想成为安乐这种人。 李述也站了起来,走出凉亭沿着湖畔散步,安乐紧紧跟上,气鼓鼓的,犹自不忿李述要挖墙脚的事情。 还没走几步,李述忽然就停了下来,“安乐,过去的人就过去了,你就不要再执念了。眼前人才是值得你珍惜的。“ 安乐顺着李述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不远处一棵垂柳下,杨方正沿着湖畔走,旁边是另一位绯红官袍的官员,二人正说着话。 不如怜取眼前人。1 * 沈孝正跟杨方说着话,忽然间,前头绿竹小径传来脚步声,紧跟着跑出来一个十岁出头宫装少女。 沈孝没提防,险些被少女撞上,连忙闪过身子,谁知那少女身后紧跟着又冲出来一个人,”永泰,慢些,别玩疯了!“ 后者追得急,沈孝没闪过去,二人登时就撞在了一起。 金城从沈孝胸膛上抬起眼,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浓如墨色的眼睛里,非常深沉,以至于好像能将人的魂都吸进去。他眉微微皱起,薄唇抿着,是一副冷峻的面相。 金城瞬间就红了脸,一退三四步,垂下头来,只觉得心如擂鼓,耳畔长鸣。 ”对不住。“声音如蚊呐一般细。 她在深宫里,除了诸位皇子与各位驸马外,从没有见过外男。忽然跟沈孝相撞,只觉得身上都是陌生男人的气息,手都是慌的,连忙就把永泰拉过来,低声训斥道,”你乱跑什么,跌下湖了可怎么办。“ 永泰公主今年十岁,正是好奇调皮的时候,只是往日在宫里,在皇后手底下讨生活,不免压着性子,今日跟着金城骤然出宫,就跟笼中鸟放飞了一般,有点玩疯了。 沈孝略皱了皱眉,看到两位少女身上宫装,身后跟着宫女,便猜是公主。果然旁边杨方就过来解围,”见过金城公主,永泰公主。“ 沈孝便也拱手行礼,“下官见过二位公主,方才失礼,还请公主海涵。” 他说话略略带着一分南方口音,尾音有些上卷,就在沉肃雅正之下显出些别样的气质。 金城愈发低头,不知为何,听得耳朵都要红了。 杨方又问,”二位公主可见了安乐?“ 金城稳了稳心神回道,”安乐姐姐和平阳姐姐在一块,说是屋里闷,出来走走。“ 杨方听了就恨不得撞墙。 祖宗诶,这俩不是在哪个角落里吵起来了吧。 忙问,“可知她们去哪儿了?” 他要赶过去拦架啊啊! 金城摇了摇头,眼一抬,却恰好看到李述和安乐沿着湖畔正往这边走,忙指过去,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身旁那身绯红官袍的男人也往那边看去,虽没有任何理由,但金城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他的冷峻已淡去了,甚至带了分微不可查的笑意。 * 安乐同李述往杨方的方向走去,忽然身旁李述停了脚,她转头一看,见李述目光落远,正往那边看过去。 金城公主乌云鬓发,微垂着头,阴沉沉的天空下,就露出一段细白的脖颈,是十足十的少女娇羞模样。哪怕没戴什么华贵的首饰,但刚及笄的少女,自有妩媚与娇憨的气质。 安乐心里一直琢磨着“不如怜取眼前人”这句话,忽然就问,“平阳,那你有眼前人吗?” 李述的目光从金城身上,略略偏移落在了旁边的沈孝身上。冷峻萧瑟,豆蔻梢头,二人光是站在那里就非常般配。 她将目光移开,落在空荡荡的湖面上,“没有。” 二人继续迈步,往杨方那边走去。 安乐又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看她这么孤伶伶,瘦不拉几的模样,还挺让人心疼的。 安乐虽骄纵,其实心眼并不坏,希望李述能有个好归宿,“你可以让父皇再给你指婚,这次一定要挑个好人。” 李述却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她对感情是没什么指望了,结婚做什么,一个人挺好的。 安乐还当李述心里仍念着崔进之,劝道,“你刚不也说么,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你是个聪明人,总该知道别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犯不着为了他这样子。” 安乐讨厌李述这么多年,李述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安乐安慰的一天。她只觉得浑身别扭,安乐说这种话,还不如瞪她一眼呢。 她一个人自立自强很多年了,不习惯这样骤然的温情,更不喜欢别人同情,开玩笑想要岔过去,“谁说我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康宁长公主没驸马,不也活得开开心心的。” 她们这时已走近了杨方那边,李述的声音懒洋洋就飘过来,”不是还可以找几个面首么。“ 还是那副冷淡的声音,尖刻的内容,慢悠悠地飘进了沈孝的耳朵里。 金城公主站在沈孝旁边,不过几步距离,却明显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一下子就绷直了,气质瞬间肃冷,仿佛一柄骤然开刃的刀,泛着寒意。 杨方见她们来了,忙走上前来拱手,“见过平阳公主。” 小心地觑了一眼二人,脸色正常,并不像吵过架的模样。心里就松了一口气,这才有闲心消化李述什么“面首”之语。 你不要教坏安乐好不好啊!! 李述对杨方笑了笑,“杨驸马。”又对一旁的沈孝略略点了点头,态度淡淡的,“沈大人。” 她顿了顿,笑道,“方才我说的话,杨驸马也听见了吧。若是你有合适的人选,别忘了给本宫介绍一下。” 杨方脸上笑都僵了,分不清李述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他没有朋友要做面首! 杨方尬笑几声,”呵呵“含混过去了。 一旁沈孝目光深深,盯了李述一眼。 几个人凑到一起,就站在湖畔随意说了几句话。湖边有风,将李述的披风吹起,素白长裙落落垂在脚面上。她微微咳了一声。 沈孝闻声忽然动了动,往右边挪了几步,恰站在李述对面,挡住吹来的风。 李述抬眼看了他一眼。 这时有小厮连忙跑过来,“公主,五皇子七皇子十一皇子来了。” 吧啦吧啦一串皇子,就跟报菜名似的。 这几位皇子府邸离得近,应该是相约一起来探病的。 李述闻言,又看了一眼沈孝,二人目光交错,然后很快移开。 李述道,“快请进花厅。” 59.第 59 章 # 59 七皇子李勤, 其实是个很普通的皇子,在皇子堆里找不到的那种,没有引人注目的优点,但也没有引人注目的缺点。 事实上“最普通”才是最不普通的地方。能藏锋, 也能掩拙, 把自己削足适履, 放进模子里不打眼,一般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这说明他是一个聪明且谨慎的人。 李述坐在花厅里,跟几位皇子闲闲说笑, 目光往七皇子李勤身上看去。 李勤比她小几个月,又因为性格低调,二人不常见面, 也就是逢年过节宫宴上见一见, 每次李勤都很恭敬,叫她一声皇姐。他待人素来如此, 不跟谁交恶, 也不跟谁特别交好。 二皇子跟太子都撕逼成那样子了,李勤跟他们俩也都能心平气和说上几句话,就足见他为人处事的能力。 严格说来, 其实在诸位皇子中, 李勤应当是李述最熟悉的皇子。因为崔进之当年入宫, 做的就是李勤的伴读。 那年崔家权势滔天, 树大招风, 老崔国公开始收敛势力, 企图给陛下一个好印象,想得一个善终。 几位皇子相继长大,开始进书房读书,就要挑官员子弟做伴读,崔家适龄的就三子崔进之一个,但老崔国公为了避风头,各种推辞,就是不让崔进之卷进宫里去。 崔家已是眼中钉了,再跟哪位皇子扯上关系,这不是上赶着找死么。 奈何太子那时野心渐起,强行给了崔进之一个伴读名额,想要借此拉拢崔家到身边。崔进之只能硬着头皮进宫,崔家为了表示自己对皇上绝对忠心,就坚持让崔进之跟最不起眼的七皇子一道读书,这才好歹免了太子的心思。 伴读其实就是皇子第一个接触的朝中势力,因此各位皇子都会跟伴读打好交道,哪怕再性情不和,闲来都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将自己的触角往前朝探去。 然而这种景象绝不会存在李勤与崔进之身上。 李勤根本就不跟崔进之有任何私下往来,甚至二人彼此交谈的次数都寥寥可数。那时他才只有十岁,就已经如此谨慎。 几位一同上书房的皇子都觉得七皇子怕不是个傻的,身边有崔进之这样一块大宝贝,硬生生是不闻不问,如入宝山却空手回。 就这样,几年读书生涯蹉跎过后,其他皇子都靠着伴读拉拢了些许势力,唯有李勤仍旧是光棍一条。 七皇子谨慎守拙,坚韧自持,从少年起就可见一斑。 可如今回头去想,当初一同上书房时,那些上蹿下跳拉拢势力的庶出皇子,如今又有几个还活跃在朝堂里?反而是李勤不争不抢,甚是难得,父皇后来把他拨去了礼部。 不争才是争,沈孝说的对。 李述垂下眼,目光中都是赞叹,心想,沈孝那双眼真是厉害,会看人。 和沈孝合作,绝对是她走出的最明智的一步棋。 跟几位皇子随意说了几句话,马上要近中午,李述就命人摆饭,叫来后院女眷,前院男眷聚在一起。没成想她生个病,府里都能办起一场小型宴席。 李述只在上首略坐了坐,也没吃几口,就说身体不适,先下去了。 过不多时,沈孝寻了个空隙,悄么声的也尿遁退出了宴席。 席宴过半,众人谈笑正酣时,一个侍女走过来,悄悄给李勤传了句话,李勤皱了皱眉,却还是跟着去了。 * 花园里,假山上,凉亭中。 李述站在高高的凉亭上,看着七皇子走过月洞门,侍女没有跟他进来,只是站在门口遥遥指路。这小园子各出口都藏了暗卫,确保说话安全。吃了几回教训后,李述如今非常警惕。 她看着李勤沿着石子路走近了,然后涉阶而上,进了凉亭。 他对李述笑了笑,很恭敬地问好,“皇姐怎么把我叫来了这里,这里风大,您当心别着了风寒。” 李述淡笑,“有劳七弟关心。坐。” 桌上摆了一壶茶,并三个茶杯,李勤看了一眼。 还有一个人没来。是谁? 思索间李述伸手要去斟茶,李勤连忙拿过茶壶,给自己和李述分别倒了一盏。 李述如今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半残,还是别乱动手了。 搁下茶壶,李勤道,”皇姐手上有伤,应该留个侍女随身伺候的。“ 话中已有试探之意。 您屏退下人,到底要跟我说什么话。 李述听出了他的试探之意,微微一笑,”七弟若是知道我要说什么,就不会劝我在身边留个侍女了。“ 竟是直接开门见山。 李勤非常谨慎,如果跟他弯弯绕,那要把他劝服,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还不如一针见血,让他避无可避。 李勤闻言果然目光微缩,没想到李述竟如此直白。他在心中快速思索。李述单独叫他,如此僻静如此谨慎,要跟他说什么。 李勤跟李述并不很熟,这几年她在朝堂上借着太子和皇上的东风炙手可热,李勤则沉默低调,一直乖乖缩在礼部,从来不往外探头。 如此得圣宠的皇姐,专门叫他过来说话,一定是因为他身上有某些值得她关注的东西。 她看上了他手上的礼部? 不,如此穷寒酸,皇姐是不屑一顾的。 李勤快速过了一遍近来朝事:皇姐跟崔进之和离了,那么就意味着她跟东宫的关系……怕也是淡了。 礼部确实不可能给皇姐带来任何利益,可是…… 他自己就能给皇姐带来利益。 不过思虑片刻,李勤心中已有了答案。 李勤便笑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话,连下人都要屏退了?只怕那内容惊天动地,我也听不得。“话里都是婉拒。 你不必再说一句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并不想听。 李述抿了一口茶,直指人心,“七弟这么多年藏拙,还没有藏够么。” “打出生起头上有人压着,但凡有一点显眼的地方,都怕惹了嫉恨,给自己带来祸患,因此日日提心吊胆,夜夜小心翼翼。不仅仅是你,连你的家人都是如此。” “你母亲生育皇子有功,你出生时就该晋妃位,可偏偏皇后压着,等你成婚开府了,她才勉强晋了贞妃。这么多年贞妃在宫里过得好么?给皇后伏低做小,委曲求全,这算好日子么。” “你妻子也是中等世家的嫡女,可自嫁给你后,不敢穿过分华服,不敢戴过多钗环。宴饮能推则推,不能推,在席上也是安安静静,生怕说出一句话来,落在别人耳朵里,是你心有野心的证据。” “你儿子聪敏,今年该有四岁了吧,四书五经竟都倒背如流。可他是神童又如何,你怕他太显眼,招来忌恨,不敢让他外出,整日将他拘在府里。他跟个犯人又有什么区别。” 李述一双眼紧紧盯着李勤,“七弟,你想一辈子这么过下去么?” 不仅仅是自己小心翼翼,连累着家人也战战兢兢。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李勤沉默。 李述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伤疤,继续加大砝码。 “只要父皇在位一日,就不会允许手足相残,你可以继续如此小心谨慎。可父皇百年之后呢?等东边的坐上了那个位置,他又不是个仁厚的主儿,到那一日,就算你继续想过这样谨慎的日子,他还能允许你过下去?你的下场,其他兄弟的下场,又将是什么?” 李勤捏着手中茶盏,半天不说话。 平阳皇姐真是个好说客,字字句句都戳在他心上,都是他最痛的伤疤。 她说动了他,可是……他还不相信她。 李勤忽然抬眼,“皇姐,您如今过的很好。” 圣宠在手,门庭若市。为什么要找他合作? 她是吃饱了撑的? 李述闻言,将手上手套取掉,然后将纱布一层一层解开。一双满是伤痕的手就这么暴露在李勤面前。 李述冷道,“是太子推我坠崖。” 她不惜把这个秘密说出口,好让七弟彻底相信她。 李勤闻言果然一脸震惊,太子……竟做出这样残酷的事情!对一个不可能登上帝位的公主尚且如此,那对他这样的皇子而言呢…… 李勤只觉得浑身发寒。 若是太子真入主太和殿,他的下场,只会更惨。 他想活着,有尊严的活着。在皇家,这样的事情都是奢侈。 那就去争,就去抢。 李述甩了甩手,“我比你更怕那位上位。七弟,你如今信我了么?” 李勤没回声,反而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 有一次皇上考较诸位皇子功课,问了一句《尚书》里的话,“势陵于君,权隆于主。” 旁人都答不出来,包括太子。但李勤记得,就很高兴地应答,“然后防之,亦亡及已。” 皇上当场就夸他聪敏好学,然后让太子回去,把《尚书》背透了。 李勤无知无识,还不知道被夸奖原来并不是好事。 自那日起,他母妃在皇后处动辄得咎,经常受到数落。再过一段时间,他养的一只哈巴儿狗,不慎吃了花园子里的老鼠药,口吐白沫死了。 以死亡为代价,李勤终于学会了谨言慎行,藏锋守拙,否则下一条口吐白沫的哈巴儿狗,可能就是他自己。 可是,如果有选择,他也不想做一条蜷缩起来的哈巴儿狗。 皇姐给了他第二个选择,他为什么不抓住呢。 李勤回过神来,慢慢点头,然后道,“皇姐,你要我接下来怎么做?” 他动心了,想要合作。 可是……你们想靠我博一个从龙之功,那么你们,真的有这个本事推我上去么? 若是没有这个本事,我贸然出头,岂不是作死。 这是最后一次试探。 李述不回他的话,目光落在亭下,李勤顺着她看过去,看到一个绯红色官袍的五品官正沿着台阶走上来。 那人就是第三盏茶杯,也是皇姐的同伙。 那人走进凉亭,李勤才发现,来人竟是门下省给事中沈孝,近来在父皇面前正当红的人。 李勤眉头皱起,看了看沈孝,又看了看李述。这俩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能在一块?况且沈孝当初还纵兵抢过皇姐的粮食,二人本该有仇才是。 怎么这年头流行的戏码是仇人合作,相爱相杀么? 沈孝上前行礼,李述对他淡淡点了点头,抱臂站到凉亭一角放风去了。 沈孝与七皇子坐下,多余的话不说,开口就回答七皇子刚才问的“你们让我接下来怎么做”这个问题。 “两句话:” 沈孝的话很简短,“韬光养晦,暗中蓄力。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李勤闻言反驳,”本王以前不也如此。“ 你们让我走以前的老路,那我和你们合作的意义是什么。 沈孝回,”目的不同。以前您是为了藏拙,如今您是为了蓄力。“ “形势也不同。以前太子与二皇子瓜分朝堂,风暴肆虐,您只能龟缩一方。如今太子屡遭皇上斥责,手中势力松动;二皇子也失了圣心,渐渐掌控不住手头力量。“ ”朝廷势力正是重组之时,出头之路很多。“ 李勤反问,”既然出头之路极多,为何不让我一鸣惊人?“ 沈孝微笑,知道这是七皇子在故意考核他。 ”高手过招,切忌主动出击,谁先动,谁身上就先有破绽。您要做的,就是暗中蓄力,慢慢蚕食,等有一日对方再也坐不住了,您再出击,一招制敌,一刀封喉。“ 李勤听罢一番话,看向沈孝的目光已隐隐流露出欣赏之意。 短短几个月,他能平步青云,背后虽离不开父皇刻意扶持寒门的政策,但面前的人,也有本事当得起父皇的扶持。 这样的大才,竟然愿意入他一个不起眼皇子的麾下。 七皇子顿时就生出了伯乐千里马之叹。 李勤饮了一口茶,然后坚定地将茶盏放下,对沈孝道,”沈大人大才。“ 然后又对一旁放风的李述道,“多谢皇姐。“ 他同意合作了。 李述转身走过来,同沈孝对视一眼,然后面露微笑,”多谢七弟。“ 沈孝也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同李述并肩站着。 沈孝沉郁冷峻,李述闲散清淡,他们光是站在一起,就让人有一种天生绝配的感觉。 是棋逢对手,互相倚重的般配,而非一般人所推崇的,男才女貌那样不平等的般配。 看他们俩配合得多好,李述唱白脸,对李勤语出威胁:不合作以后要被太子干死。 沈孝唱·红脸,不急不缓地给李勤指了一条争权的明路。 李勤的目光在李述和沈孝身上盘旋片刻,顿时生出了自己被拉上贼船的感觉。 嗯,而且貌似还是一条夫妻联手开的小作坊贼船。 不过那就是皇姐的私事了,他也不好掺和。 话不可多说,李勤已经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要引人生疑。 因此三人相继从花园不同地方出去,交错着回到了宴席上。 60.第 60 章 # 60 席宴散罢, 又游玩了一阵子,等一一送走诸人后,天色已近黄昏。 李述送五皇子七皇子十一皇子到大门口,七皇子李勤道, “多谢皇姐今日盛情款待。” 李述就笑, “都是一家人。” 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然后李述又送金城与永泰出府回宫, 金城站在大门口有些心神不定,看来看去,像是在找什么人, 但却没有找到。 少女心思藏不住,李述又是过来人,心中明镜似的。她掐了掐指尖, 忽然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下了逐客令,“天晚了, 回宫去吧。” 金城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向马车。 门下省给事中沈孝, 她终于打听到了他的名字,就是前不久那位新科状元,纵兵抢了平阳姐姐的粮, 还让姐姐被父皇骂了一通。 那么平阳姐姐跟沈孝大人应该过节很大, 互相看不顺眼吧。 金城想到这里, 心下稍安。 其他官员并女眷也都相继出府, 喧腾了一天的平阳公主府终于沉寂了下来。于是安乐跟杨方说话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显眼。 杨方有些书生痴气, 见了沈孝学问广, 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拉着他聊到这时候都还没说够。 安乐催了好几次,他都拖延时间,气得安乐不耐烦,冲过来拉着他袖子就往外走。 一边走还一边警告,“这是你最后一次来平阳府上,以后不许你来!” 杨方简直是一脸懵逼,这又是怎么了? “平阳公主府上没有驸马,以后若有什么招待男眷的事情,于情于理我也该来帮忙。”杨方说道。 安乐恨不得都揪他耳朵,“我说不许你就不许!” 她恨不得跳脚,“平阳她……她对你有意思!” 杨方这个呆头鹅,话不说清楚,他就不知道轻重! 啥啥啥?杨方脑子当时就断线了。 他们身后被遗忘的沈孝正在闲闲喝茶,闻声一愣,旋即手指就捏紧茶盏。 半晌。 她还是挺多情的呵。 * 沈孝刻意留在最后,在正厅外头的游廊里站着,看着李述从正门口走过来。红螺将下人驱赶,腾出一片说话的清净空地。 李述招待了一天的客人,此时累了,这会儿懒散散地靠着阑干坐下,还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她斜斜靠着身后柱子,一副精力不济的模样。 但明明沈孝之前很多次见她,她都是华服大袖,妆容严谨。 她人前人后,差距这么大。以前装的还挺人模狗样的,是怎么把那身懒骨头收起来的? 沈孝心想。 淡淡露笑。 沈孝一旁站着,李述看他还是肩背挺直,他倒是好仪表,任何时候后背就跟打了钢板一样,紧绷绷一条,好像都不知道累。 李述不喜欢抬头看人,仰着脖子多累,指了指旁边让沈孝坐下,说起闲话来,“你竟然还有钱买冬虫夏草?” 沈孝今日探病,送了一盒子冬虫夏草。管事的说难得见到上好成色的虫草,因此就入了药房,正好近日补药耗得多。 沈孝听得一噎。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竟然”还有钱? 他挺有钱的啊! 也不怪李述,实在是沈孝就长了一张寒窗苦读坚韧不屈的脸。外加李述对他三年前做面首,那身半旧的灰色布袍印象深刻,总觉他就是那种在家吃糠咽菜,掀起官袍来里头的中衣都摞满补丁的人。 沈孝为自己辩解,“我还是……小有余产的。” 五品官俸禄不低,更何况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花钱道路,还是攒了不少钱的! 李述态度淡淡:“哦。” 在她面前说自己小有余产,他不觉得脸大么。平阳公主如此豪奢,私下里参与了多少桩民间商行。李述不是有钱,李述整个人拿出去,那就是大写的开元通宝。 沈孝:…… 好吧相比之下,他确实是寒酸了点。 沈孝就道,“其实若要来钱,并不是难事,参与几桩生意,慢慢就可以攒上。”对他而言,真不算难事,只是要拨一些心思出去。 但那也好过被她鄙视他穷啊。 李述闻言就皱了皱眉,显得非常不解,“你做生意干什么?有那个心思,还不如去好好琢磨朝堂事。” 她还当沈孝缺钱,好心道,“你不用为钱费心思,你缺的话问我要便是,要多少我给多少。” “哦,你是不是缺宅子?我给你买一套。还有别院什么的,也给你置办几个。丫鬟下人,车马轿子,我都可以给你准备。你不用在这种事情上操心。” 沈孝:…… 他觉得心头一口血要吐出来了。 李述看了沈孝一眼,看他脸色莫名,自己皱了皱眉,“我给你准备的不妥当?” 她觉得自己很贴心啊! 沈孝:…… “很妥当……” 他道,“谢公主美意,我……暂时不需要。” 不需要她给钱。 李述就很奢侈地摆了摆手,“以后要的话,你说一声就是,不用跟我客气。” 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沈孝:“…………哦。” 这明晃晃的包养语气。 二人默了片刻。 李述的披风散散拢在肩头,夜风渐起,吹起她额角碎发,她穿家常素白衣服时,整个人有一种很柔软的感觉。 她在别人面前,也会露出这样懒散而柔软的模样么。 沈孝垂下眼,捏紧了手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如今我们刚和七皇子牵上线,他实力较弱,人脉不多,还需花大力气扶持。“ 李述点了点头,”自然。“ 沈孝就盯着她,”所以公主不要把太多心思放在享乐上。“ 比如说,养面首什么的,多费精力啊。 李述皱了皱眉,看对面沈孝绷着脸,一脸严肃认真,非常古板克制。 好像有点怪怪的感觉,但他说的又合情合理,劝谏的很对,真不愧是做监察御史的人。 李述就从善如流,”好。“ 对面沈孝微微露了个计谋得逞的笑,但很快就用一张严谨的表情盖住了。 李述皱眉。怎么这么怪呢。 她明明是给自己找一个合作对象,怎么现在感觉像找了个管家婆。不让她喝酒,还不让她享乐! 趁李述还自懵逼,沈孝又趁热打铁,”公主很看重杨方杨驸马?“ 李述闻言点了点头。 她心中也在想把杨方拉拢过来的事情。 便回道,”杨方很好。家世中等不显赫,但又有姻亲网,交游甚广。有才学,但性情温和,锋芒不露。” 如果能把他拉到七皇子麾下,自然是很好的。 可沈孝脑子根本没往政治上靠。 他只觉得李述夸一句杨方的优点,那就是他自己的缺点。 家世中等,他没有。 交游甚广,他没有。 性格温和,他没有。 锋芒不露,他也没有! 原来她……偏好这种类型的人么。 那头李述继续道,“……只是,想把他拉过来有些困难。“ 杨方在礼部这么多年,跟七皇子是上下级的关系,可愣是跟七皇子只是点头之交。这就说明了他的态度。 他连太子都不攀附,更何况是七皇子。 不好拉拢。 沈孝闻言就连忙点头,”确实不好拉拢过来。毕竟……他是安乐的驸马。“ 他是你妹夫啊! 李述则认真地点了点头,同意沈孝的话。 虽说杨家一直想明哲保身,可当初安乐下嫁,本身就把杨家拉到了太子那头。不管杨家这几年再怎么保持中立,可跟太子总是断不了姻亲关系。 李述叹气,”是啊,他怎么就成了安乐的驸马。“ 不然的话,如今好拉拢的多。 那声喟叹听在沈孝耳朵里,反而成了李述爱而不得的忧伤。 他觉得心口堵得慌,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了。 “他……到底是你妹夫。圣人云,君子不夺人所好。” 你还是断了念想吧。 李述:“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她要夺谁所好了? 李述皱眉看着沈孝,”杨方不好拉拢,我看今日他倒是跟你相谈甚欢。你可以跟他多接触接触,能拉到七弟这边最好,不行就算了。反正他明哲保身,就算不是朋友,也不会是敌人。“ 沈孝愣了愣。 李述,“你在听我说话吗?” 沈孝这才明白他们俩从头到尾说的都不是一件事。 李述是纯粹的政治念头,他倒好,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表情反倒显出了几分高兴。 李述皱眉,至今都不知道他刚才魂游到哪儿去了。 ”沈孝,你是不是……“ 李述指了指脑袋,”这里有点问题?“ 61.第 61 章 #61 两个月后。 正是秋雨连绵时。 雨从六月底一路洒到了九月初, 期间就没有停过,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湿意里。 一辆轿子在仙客来门口停了下来,随行的侍从忙走上前来,撑起一把油纸伞, 掀开轿帘, 沈孝一身鸦青色圆领常服, 跨进了门槛。 大邺官员好骑马,不管文官武官,上朝去大多是骑马, 这样才显威风赫赫。坐轿子?那是娘们的专利。 但偏沈孝爱坐轿子,轿子稳稳当当,从外面看是闲闲散散, 可掀开帘子, 一双迫人眉眼就直视过来。这样的反差,就更显得他整个人锋锐肃冷, 举手投足间都是在权力中枢浸染之后的威严。 因此他坐轿子, 就一点都不娘娘腔,反而更有了袖手旁观间就拨弄天下大事的意味。 沈孝抖了抖袍上水渍,迈步上了三楼。路过金玉阁的时候, 他微微顿足, 那包厢又许久不曾开启过——李述近来一直窝在府里, 深居简出地养伤。 上一回见她, 还是两个月前去她府里探病, 拉拢七皇子的时候。 如今两个月过去了, 不知她近来如何,手伤也该好了吧。 和李述合作之后,沈孝才知道,原来李述说她自己有钱,那是真不客气。她钱多的,都能养一万个吃白食的面首。 仙客来背后就是她在投钱,长安城很多叫得上名号的酒楼店铺,背后的钱都有平阳公主的影子。 她很爱钱,所以她拼命赚钱。她热爱权力,所以她拼命向上钻研。 正是因为仙客来背后是李述,因此这两个月以来,沈孝都常在这里和七皇子碰头。 毕竟仙客来每日熙熙攘攘,是达官贵人的常来之地,人越多,他们俩混在人堆里就越不显眼。 沈孝将目光从金玉阁收回来,拐了几个弯,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包厢。 推开门,李勤正坐在窗边下棋,见沈孝来了,他忙放下手中棋子就迎了上来,十分礼贤下士。 沈孝对他行礼,坐下后喝了一盏茶,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有件事想对殿下说,所以才贸然同您见面。“ ”户部河南清吏司主事之位如今空缺,您心中可有想推上去的人选?“ 李勤摇头,”并无。太子不是和二哥正在争这个位置?“ 前阵子户部河南清吏司主事因年迈荣养,这个位置就空下来了。二皇子自然要提拔自己的人上来,好把户部抓得更牢,可太子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想推东宫的人进去,好打开户部的缺口。 户部如今是两方势力的战场,朝廷的风暴眼,争斗的正焦灼。 沈孝道,”他们争,是因为这个位置十分重要,所以我们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无论是二皇子还是太子,都任人唯亲,给陛下推荐的人没有任何真才实干。“ 这几日为了这个职位,门下省都能叫折子给淹了,双方下属的官员都纷纷上书推荐,可沈孝纵览一遍,他们推举的都不是什么有才之士。 若他们真推举了大才,那沈孝自认抢不过,这件事也就不让七皇子出头了。可偏他们为了争权夺利,塞进来的人都是些酒囊饭袋。 沈孝抱折子给正元帝看的时候,正元帝眉头皱起,一个折子都没批,就说明皇上对此也很不满意。 不满意,那正好可以推一个满意的人上去,让七皇子在皇上面前第一次露个脸。 李勤就问,“你有合适人选?” 沈孝点头,“京兆尹有一司仓名叫桂直,您可听说过他?“ 见李勤摇头,沈孝就道,“您不知道也正常,他是从六品下,一直京兆尹衙门做琐碎事情。” 李勤:“沈大人与他有故交?“ 沈孝摇头,“臣并不认识这位桂大人。关中大旱后,各县都上折子禀明旱灾情况,其中就有这位桂大人,将粮食耗费情况精确到人头,写得非常详细,数字竟无一点差错。我就是因此对他有了印象。” 李勤点头,“看来是个人才。” “正是。” 沈孝道,“臣认为,这样的人才有能力担起户部主事的位置,他比太子和二皇子推荐的人要好得多。他在司仓的位置上都熬了十多年了,每次考课都是上等,可惜就因为家世不显,因此一直没有升迁,白蹉跎了许多年华。” 像桂直这样的官员,大邺不知还有多少个,明明有才干,可因为没有家世,所以一直沉沦下去。 皇上把沈孝提拔起来,就是为了让更多这样的官员知道,有朝一日他们也会被提拔起来。 “但是,”李勤稍有犹豫,”太子与二哥正为了这个位置争得厉害,我若是贸然举荐,恐怕会招惹他们猜忌。“ 李勤这么多年习惯了小心翼翼做事,骤然让他出头,他便有些瞻前顾后。 沈孝劝道:”殿下,谨慎是好事,可您要记得,韬光养晦只是您的手段,而非您的目的,待时而动才是目的。如今正是好时机,您尽管上书,二皇子失了圣心,成不了气候,至于太子……“ 沈孝看着窗外连天的雨水,冷道,”太子自然会记恨,可恐怕暂时没有心思管您了。关中暴雨,河南道暴雨,黄河怕是安生不了,太子还管着工部,这件事就能把他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 沈孝回过头来盯着李勤,“待时而动,如今正是上天赐予的‘天时’。这样的时机一个都不能错过,在每一个他们无暇顾及的地方,您都要趁机出击,蚕食势力。等他们忙完手头事回过神来时,您已经彻底伸展开来,再不是他们可以随便拿捏的了。“ 待时而动。 李勤这才体会到沈孝谋略的真正意义。他在暗处,他势力小,所以他反而更能专注手头的事。而太子势力太大了,顾不过来很多事情。 那就是他的时机。 李勤谨慎多年,也困顿多年,一朝被沈孝辅佐,真是觉得相见恨晚。 李勤点头道,“本王知道了。可是,本王从未与那位桂直接触过,他也并非你的朋友,我们举荐他之后,他会为我们所用吗?“ 沈孝摇头:”臣举荐他,不是让他为您所用,事实上,桂直多年沉沦,却一直没有攀附权贵,就说明他自有骨气。这等人是不可能为谁所用的。“ ”把桂直推上去,有三个好处,一来符合陛下重用寒门的心思,您是在替陛下解忧;二来,会有更多寒门经过此事,知道您知人善用;三来,太子手下是世家,我们推一个寒门上去,就是在压太子的势力。 ”一件事能有三个作用,已经足够好了,我们再要桂直忠心耿耿,反而是我们贪心。“ 李勤被沈孝劝服,点头道,“你说的是,是我太急了。” 沈孝忙道,”拉拢人心,这是人之常情。以后您有了名声,自然有人归属,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另外,您先不急着上折子。我对桂直也只有纯粹政事上的了解,但他私下到底如何,甚至他是否私下别有党派,这都说不准。“ 李勤明白沈孝的意思,”我知道了,还是要先查一查他,毕竟推他上去,万一他有错,我也要吃挂落。我这就让平阳皇姐帮我查查,她消息网广,暗处人很多。“ 沈孝的长处在明处,善于朝政,李述的长处则在暗处,善于挖坑,善于刺探消息。 李勤清楚地知道他们二人的优缺点,他身上已隐隐显露出君主的特质:知人善任。 沈孝道:“是,让公主先查一查,若无大碍,您再推荐就是。” 听李勤主动说起李述来,沈孝心念微动,忽然问,”殿下近来去看望过公主吗?“ 李勤摇了摇头。 他虽是弟弟,可从前他跟李述关系一般,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因此如今也不好频繁去拜访,不然会招人注目。 沈孝闻言垂下眼,虽脸上并无任何情绪显露,但却隐隐透了分失望。 他都两个月不曾见她了。 二人说是合作,可他到底是外男,跟李述正经见面的机会少的可怜。 沈孝攥了攥掌心,对目前的状况很不满意。 他抬眼看着七皇子道,”您确实不好常去拜访,但七皇子妃倒可以常去平阳公主府。女眷交往,也并不惹人显眼,更何况公主养病,弟媳常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 ”前两个月您都在积攒实力,接触人脉,用到公主的地方不多。可如果推举桂直,那您就开始招眼了。公主聪敏,又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常去听她的意见是有好处的。“ 沈孝的表情非常严肃,非常正经,非常克制,仿佛心里头一点私念都没有,就全是伟光正地为了七皇子着想。 不过——七皇子妃探望完李述,您别忘了给我通通气儿啊,好让我也知道她最近在府上都干嘛呢。 李勤自然从善如流,忙称”是“。 说罢话,沈孝就先离开了。他在朝中事情很多,近来忙得脚不沾地。 沈孝走后,李勤自己在包厢里坐了一会儿,自己跟自己下完了一盘棋。 他很欣赏沈孝,那确实是一个大才,以后若他真能登上帝位,他一定会重用沈孝。 只是,有件事李勤却想不通——沈孝那样的人,怎么会和平阳皇姐合作? 他们二人完全不是一路人。 虽说二人都一样冷淡,一样聪敏,一样谋朝政,目的相同,可他们的手段却完全不同。 平阳皇姐谋朝政,善出偏招奇招,而且手段比较狠辣。之前给太子谋划的‘以粮代钱’一事,利用关中大旱,不顾百姓饥渴,就是要把二皇子往死路上逼。 她的手段都是阴谋,善于给人挖坑。 可沈孝不同。 沈孝讲究大道直行,当初沈孝刚开始做官就弹劾李述,固然是为了出头,可李述不问旱情,也确实该被弹劾。沈孝就是这种人,纵然他要争权夺利,可他做的都是阳谋,给七皇子出主意,也不建议他跟谁结党营私,甚至捧一个桂直上去,都只是因为桂直有才干,而非是为了拉拢人心。 这简直是不可弥合的价值观的差距:平阳皇姐的眼睛里只盯着权力,可沈孝在权力之余,却有更多要坚守的东西。 毕竟李述从出生起就活在暗处,可沈孝却迎着阳光往前走。他们真的不是一路人。 那么……这样毫无缝隙的合作,又能持续多久? 李勤要做君主,自然要更多考虑臣下之间的权衡。这二人以后若爆发冲突了,他又该如何去调和,才能不让这艘船沉下去? 李勤皱紧了眉头,落子棋盘,开始思索。 62.第 62 章 # 62 三日后, 东宫。 自从关中大旱,以粮代钱开始后,太子就觉得自己流年不利,桩桩件件没有顺心的事情。 征粮那件事, 李述背叛了他, 自己也被父皇训斥。 又因为李述坠崖一事, 他也失了兵部,就连崔进之也因和离一事很长一段时间心神不属,经常都不去官署应卯。 如今倒好, 老二还没打压下去呢,老七又忽然窜出来了,把一个桂直塞进了户部。 昨日父皇夸老七的话还响在他耳畔, ”有空你也学学你七弟, 做事沉静一些,别整日想着跟哪家拉扯来往!“ 跟七弟学?他是太子, 他犯得着跟一个庶出的去学! 太子进了宫殿侧间, 伸手端起茶盏要喝茶,可茶到嘴边,却被他一把掼在了地上! 真是流年不利! 太子咬牙切齿, 满心都是嫉恨。 万不能让老七势力壮大, 要趁着他如今刚冒头, 就把他打压下去。不然再来一个老二, 这朝堂上还有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太子目光转为阴狠,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凑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门外小黄门进来禀报,说河南道来信了。 信使一路从河南道疾驰入了长安,日夜不停地赶马,大腿都磨出了一层血泡,身上被雨水浇透了,混着腿上的血泡,稀释的血水就滴滴答答落在东宫的光滑如镜的地上。 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殿下!黄河……黄河出事了!“ 太子蹭一声就站了起来,顿时就把七皇子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黄河出事,那可是流民遍野的事情。若是这样……不用哪个皇子来争,父皇就主动能把他从东宫里拎出去! 信使从怀里连忙掏出一封牛皮纸包着的信封来,小黄门连忙接过,躬身递给太子。 太子接过信封的手都是颤抖的,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然后紧紧捏着纸张,一张薄薄信纸要被他捏碎。他的声音卡在嗓子里,就成了一个恐慌而诡异的音调,”快!快叫崔进之进宫!“ * 李述在府里窝了整整两个月,除了动用暗线替七皇子打听了桂直之外,其他也没费什么心思。 没办法,谁让沈大人太能干。 她本来都做好带伤冲锋上前线的准备了,没成想沈大人袖手之间动风云,先是暗中给七皇子拉了不少寒门的有才之士,然后又让七皇子推荐桂直入户部,这件事让老七在父皇面前长了大脸,还得了百匹绸缎的赏赐。 李述无奈地想,貌似有了沈孝,她什么事都不做,就能安享晚年了。 想谁谁就到,李述刚琢磨着沈孝,没想到目光向下一瞟,就看到沈孝那顶四人抬的轿子正正好好停在仙客来外头。 轿帘一掀,沈孝一身常服,进了仙客来。 李述笑了笑,扬手叫红螺过来,”去看看沈大人来这儿干什么呢?没正事的话让他过来。“ 事实上沈大人今日来此,还真没有任何正事,纯粹来消磨时光的。 一个户部的空缺引起了太子和二皇子的争执,再加上连日的暴雨,门下省天天都是折子,人人忙得脚不沾地,沈孝连轴转了多少天,就连睡觉都在门下省客房里囫囵地睡。 好不容易今日休沐,同僚都连忙回家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疏散筋骨去了,唯独沈孝回了府邸,想说补个觉吧,半天又睡不着;看会儿书吧,也看不进去。 左右都觉得闲得慌。 于是他决定,出门转转。 可长安城这么大,能转悠的地方多了去了,大人您总得有个目的地。咱们是去烧香拜佛,还是去寻花问柳? 沈孝坐在轿子里,对侍从半天憋出了三个字,“仙客来。” 仿佛这三个字是天机不可说,一说出来就泄露了他心里的秘密。 好嘞,大人要去仙客来吃饭。 于是一顶轿子抬着他转过三五街巷,慢悠悠就来到了仙客来。 这会儿沈孝站在鎏金的仙客来大门口,却踟蹰着不想进去。 如今这时间尴尬,是吃午膳嫌晚,吃晚膳嫌早。沈孝暗骂自己,他怎么就挑了个错时候。 这时候她应该不会在的。 他难道要一直在这儿等到晚上? 可晚上她如果也不来吃饭呢? 这一天岂不是白消磨过去了。 沈孝心中转过一万个念头,店小二哈腰躬身地腰都酸了,沈孝这才下定决心往里走。 谁知刚迈步上了三楼,迎面就看见金玉阁外头一溜儿站了七八个侍卫。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瞬间就漏了半拍。 她在府里窝了两个月,可终于肯出门了。沈孝竟有些怨念地想,不是说好要合作的,合作的人不见面算怎么回事。 沈孝正想着,房门忽然从里面悄么声儿的打开,常跟着她的那个侍女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沈大人,公主有请。” 于是方才那点怨念立刻就消散了。 好歹她还知道主动请他。沈孝颇骄矜地想,她指不定也想着他呢。 沈孝进来的时候,李述刚吃过饭不久。 她近来手伤刚好,难得不用被人当成婴儿喂饭吃,故今日来仙客来大快朵颐了一番。 因吃得略饱,沈孝进屋时她也懒得站起来,反正都是熟人,多年前都坦诚相见过,如今还讲究什么礼节。李述斜斜靠在窗边罗汉榻的迎枕上,只懒懒点了点头,”沈大人来了。“ 窗外还是连绵的雨,天气还是阴沉,她就那样懒洋洋地窝在那里,沈孝却顿时觉得天朗气清。 他唇畔带笑,”公主,许久不见。“然后走了过来。 沈孝一张肃冷面庞难得无事就笑,李述因此挑眉,”不就是七弟得了父皇一句夸,你就这么高兴。“ 她以为沈孝是为了昨日李勤推举桂直,被父皇夸赞一事而高兴。 父皇当庭还赏了老七百匹绸缎。 虽说百匹是小赏赐,但对于李勤这样低调的人而言,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了。 好吧,也算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李述举起手中茶杯,以一个敬酒的姿势对沈孝举了举,“这都是沈大人的功劳。” 沈孝看她如今饮茶不饮酒,唇上笑意更浓。 她还是挺听话的嘛,不让喝酒就不喝酒。那估计这两个月也没在府里乱来。 他也不否认李述的猜测,“臣是高兴。” 见到她,虽无事都觉得高兴。 李述动了动身子,靠迎枕更舒服些,问道,“我听说太子被父皇训了一通?” 她虽然消息广暗线多,但手也没能伸进父皇身边去,因此含元殿很多事都是二手消息。 沈孝点头,目光中竟都有几分轻蔑,“太子想往户部塞世家的人,奈何跟桂直相比,太子举荐的那些人什么都不算。皇上就差把七皇子的折子甩在太子脸上了,训斥太子,说七皇子都能看到的人,太子怎么眼睛就看不到。让太子学一学七皇子沉静睿智。” 李述听了就冷笑一声,“他要是能学就怪了。他出生就是天之骄子,身边都是世家豪门,眼睛都长到天上去,根本不往地下看。” 李述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茶盏,目光很冷,“别人对他而言,不就是他手底下的一条狗。” 沈孝盯着她的手。金玉阁给她供的都是上好的用品,细白的茶盏薄如纸,隐隐透着茶盏内只剩一半的淡黄色茶水。 她摸着茶盏的动作很慢,落在沈孝眼里,反而像是抚摸一般,更兼茶盏瓷胎细腻有如人的肌肤,她的动作就更有了些别样的意味。 沈孝近来总是梦见三年前那一夜。 她坐在他身上,低下头来俯视着他。因喝了酒,她一双眼亮如星辰,可同时又遮了一层蒙蒙的水雾,仿佛是清醒,仿佛又是不清醒。 她凑得更近,呼出的气息中有淡淡酒气。带着醉意,皱着眉,好像在艰难地辨识他究竟是谁,一双手抚摸着他的脸,从眼睫到鼻子到下巴。 沈孝闻着她的气息,觉得自己的神识都染上了醉意。他忽然伸手,握住她一双手,让那双手蜿蜒向下。 …… “沈孝?” “沈孝?” 沈孝猛然回过神来,对面李述皱眉盯着他,”你想什么呢?怎么不回答我的话。“ 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想什么,沈孝轰一声脸都红炸了,连忙捞起一盏茶,热气氤氲起来,勉强掩饰了他的神色,”没……没什么。“ 李述盯着沈孝,没好意思把“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再重复一遍。 可她是真的觉得沈孝脑子有点问题。沈大人确实是聪明人,可就是爱走神了点,在她面前动不动魂游天外。 这种人怎么上朝,难道跟父皇说政事的时候,还要父皇把他叫醒? 沈孝收了心思,忙道,“刚公主问什么,我没听清。” 李述不满地盯了沈孝一眼,沈孝避开她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光。李述这才道,“我说,太子心眼小,恐怕要给七弟穿小鞋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沈孝不急不缓,“不用担心,河南道暴雨,光是黄河就能让太子和工部自顾不暇。” “至于下一步,还是待时而动四个字。有机会就抓住,没有机会就蛰伏。” 说起政事来,他才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正说着话,忽然门口有些响动,红螺连忙过去开门,片刻后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过来了,递给了李述。 李述接过一看,忽然道,“机会已经来了。恐怕太子已经自顾不暇了。” 李述将手中纸条递给了沈孝,沈孝看到上面是草草几个字,“崔午时入东宫,未时离长安。” 李述捏紧了手。 自从和离后,崔进之被夺了兵部的职位,但太子保他,他又因为之前督工永通渠有功,因此平调进了工部做左侍郎。、 工部左侍郎忽然离开长安城,近来就是黄河不安生,崔进之还能干什么去? 但黄河到底出事了吗?兴许崔进之只是去按例巡视,可如果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走的这么急。 一定有事,只是她目前还不知道而已。 谁知道沈孝捏着手中纸条,先没去想东宫或黄河的事,他脑子里第一个反映出来的念头竟然是—— 她竟然还这么关注崔进之! 这念头刚转出来,沈孝的嘴就不受控制一般,“你们不是和离了,你还关心他的动向?” 李述听得就是一愣。 怎……怎么这句话听着有点委屈的意思? 63.第 63 章 #63 李述都有点傻了, 下意识就开始解释:”不,我不是关心他……啊不我确实挺关心他的……“ 她当然关心崔进之,那可是政敌啊! 对面沈孝一双黑沉的眸子直直就望了过来,李述瞬间就有口难辩, ”我说的不是‘那个’关心, 而是‘那个’关心。“ 什么这个那个的。 沈孝听得眉峰皱起, 李述恨不得咬断舌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慌了,嘴跟不上脑子。 实在是沈孝这幅模样怪……可怜的。 他眼睫低垂下去, 盖住瞳中神色,只见一道挺直鼻梁向下,勾勒出紧抿的薄唇。一副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的模样。 李述这才找回自己的口才:“崔进之是太子手下第一号能干实事的人!太子非常倚重崔进之, 所以我才派人盯他。只要盯紧了崔进之, 我们就能知道太子的很多动向。“ 李述话说罢,可对面沈孝还是沉沉不语, 抬起眼仔细盯了她半晌, 然后又垂下眼去看手上那张纸条。 李述被他这说不清喜怒的神态动作弄得不知所措,身子半倾过来,趴在矮桌上, 一双眼不安生地觑了过来。 谁知这么仔细一盯, 才发现沈孝唇角竟然微微翘起。 他在笑! 那么点醋意不过一闪而逝, 片刻之后沈孝就想明白了李述“关心”崔进之的原因。 毕竟是东宫手下的头一号干将。 可是看着对面李述着急忙慌解释的样子, 沈孝低下眼来, 愣是不说明, 就想看李述自证清白的样子。 原来她也怕他生气啊。 这个念头一起,沈孝脸上就没绷住,薄唇微翘,透出心里万分之一的喜悦。 谁知自己就被李述逮了个正着,李述眼一瞪,“你笑什么?” 沈孝连忙举起手中纸条,一副认真阅读的样子,“我没笑。” 李述扬手就拍落纸条,伸手指他,食指就差点戳到他唇角了,“那你嘴巴勾什么?” “……好吧,我刚确实在笑。” “为什么笑?” 沈孝一本正经,“因为七皇子得了陛下的夸赞。” 李述:……!!! 沈孝低眼,就看到李述的食指悬停在他鼻尖下。 她的手伤已全好了,伤痂基本脱落,因此能看到手上新长出来的粉红嫩肉,与周围白皙的肌肤相比,显得格外碍眼。 满手伤疤,看着其实是颇为可怖的,但沈孝却只觉得有些心疼。 许是因为李述听他的话,他说不许喝酒她就不喝;许是他不高兴的时候,原来李述也会被他的情绪所牵动。 这些种种细节交织在一起,令沈孝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李述的手腕。 她身上始终偏冷。 李述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沈孝鼻端的气息沉稳,正好呼吸在她食指上,她觉得手上被他气息喷的微微潮湿,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色彩。 他轻握住她的手腕,手指干燥而温暖。 李述不过愣了片刻,立刻就反应过来,一把将手抽了回来。他的手心很温暖,所以她不喜欢。 温情是世上最可怕的情感,会让人沉溺进去,然后失去一切斗志。 她在崔进之这堵南墙上已经撞得头破血流了,不会在第二个人身上再栽跟头。她不需要谁喜欢她,更不会去喜欢谁。 世上一成不变的绝不会是感情,只会是权力与金钱。 李述冷下目光,缩回身子,又窝回了迎枕上。她别过眼,目光落在地上,没有去看沈孝。 沈孝第一次伸手触碰,就被李述果决的态度打断。 他伸出去的手空落落的,悬在半空,收也不是,伸也不是。 片刻后,沈孝将脸上神情换做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仿佛方才触碰不过是一场意外。他顺手捡起方才被李述打落的纸条,慢慢道,“黄河应当是出事了,而且看崔侍郎这样急迫,恐怕不是小事。” 李述伸手覆着方才被他碰过的手腕,仿佛还能感觉到残留的温度,她语气都是官腔,“我会让人盯着崔进之的。” 沈孝深深看了她一眼,“有事情及时通知我。” 李述点头。 窗外的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室内就显得更加寂静,李述身上拒人千里的冷淡也就更加明显。 沈孝盯着她,却有一种不想退让的坚决。 她身上真的偏冷,拒人千里,因此更显孤单。 他轻咳了咳,道,“七皇子慢慢出头了,以后朝事会越来越多,遇到的绊子也会越来越多。以后如果有事儿……我们还是在这儿见面?” 李述闻言,抬眼就盯了他一眼,沈孝故作不在乎,迎着她通透的目光。 半晌,李述点头,“好。” * 崔进之离京,给正元帝上的折子里,借口果然如李述猜测,说是工部例行去巡视黄河,以防出现什么问题。 正元帝自然不会阻隔。 崔进之骑了一匹快马,身后跟着许多侍卫。 他披了一件蓑衣,但雨水还是兜头盖脸地打在他脸上,他抹了一把脸,甩掉满手雨水,继续河南道方向走。 今天中午在东宫里,太子的吩咐还响在脑海里。 他被太子急召入东宫,刚跨进东宫的门槛,迎面就是一封薄薄的纸,和太子惶恐的脸。 崔进之还以为是天塌了,可拧眉看完信件,神情却并不似太子那样惊慌,反而语气颇为镇定。 “殿下不必太担心,看信上说,黄河暴涨,部分堤坝被冲垮。虽信上没有明确灾情,但我估计顶多会淹几个县。“ 他眉目之间都是和离之后的郁色,但整体还算沉稳,感情没有太影响他的政治判断。 ”上一次黄河出事,淹了整个河南道,中原遍地流民。这次相比之前,灾情并不算严重。“ 谁知太子听了,却显得更加烦躁,他眉头紧紧皱起,一扬手,殿中所有人都退下了,只剩了崔进之。 殿门关闭,殿内光线就显得阴沉沉的,太子如困兽一般来回转了几圈,然后忽然驻足,三两步冲到崔进之面前,“现任洛府郡守,是我三年前给父皇举荐的!“ 这次黄河出事的地段,正好是洛府! 崔进之闻言,目光尖锐直逼太子,“洛府是河南道数一数二的富裕,那郡守这几年没少给殿下送东西吧。” 太子恼羞成怒,“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崔进之盯着太子不语,太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半晌才承认,“也不过是逢年过节孝敬一些……你先别管这个,只说现在这件事怎么办?” 崔进之咬牙,脸色铁青。 洛府郡守是太子拍胸脯举荐给皇上的,洛府出了事,太子肯定会受连坐。若是从前势大的时候,这件事可以不管,大不了被陛下骂一通,反正灾情也没有严重到不可控的地步。 可最近不行。 太子连连丢失城池,正元帝已经明显表露出敲打之意,太子一退再退,地位远不如前。 若是洛府的事情再被捅出来,在正元帝那里,太子又多了一层识人不明,收受贿赂阴影。 说不准那洛府郡守还是拿修河堤的钱来孝敬东宫的! 一定要保着东宫。 崔进之一念及此,目光中已是狠戾,“臣这就赶去河南道。殿下放心,这件事臣给你瞒下来!”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崔进之紧紧握着马鞭。 东宫像是沼泽一样,从他跨进去的那一日起,他就不可能脱身而出,他知道自己在慢慢腐化,可他无法逃离,更不愿逃离。 马鞭高高扬起,猛然抽了胯·下坐骑一鞭,仿佛想借此将满心怨愤都倾泻出来。 马儿吃痛,长鸣一声,闪电一般向前窜去,消失在连天的雨幕中。 * 三日后。 河南道与河东道南北接邻,黄河是这两道天然的分割线,洛府就坐落在河南道偏西北的地方,黄河在洛府郊外,裹挟着泥沙呼啸而过。 此时是凌晨,天色蒙蒙亮,雨水渐渐小了,透出远处地平线一抹隐约的天光。 洛府郡守姓高,骑马赶到黄河边上,见一个黑衣男人正负手站在黄河畔,正望着涛涛黄河奔流而去。 高郡守生的痴肥,从马上滚下来,球一样连忙就往黄河边上跑过去。 “下官拜见大人,崔大人一路来此,想必十分劳累,下官这就给您接风……” 客套话还没说完,黑衣男人猛然转身,伸脚就直踹进了他的心窝子里。 高郡守前半夜还在姨太太床上努力耕耘,这会儿腿都是软的,猛然被崔进之一脚踹过来,登时就滚了极远,被踹得差点厥过去,一口血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半晌才缓过神来,躺在地上看着崔进之走过来。满脸肥肉下,一双细长眼却满是怨恨。 他好歹也是太原高家的嫡次子,虽说跟长安城里几百年的世家大族比不了,可他们家也是河南道说一不二的大族。 崔进之算什么东西?百年崔家又如何,早都被陛下碾碎了,他崔进之不过是一条没了门楣的丧家之犬!如果不是身后有东宫,他崔进之敢跟谁这样横? 崔进之半个时辰前才赶到洛府,他三天三夜赶马,没合眼,一双眼里都是血丝,一身黑衣,愈发显得他浑身都是煞气。 还是那张世家贵公子的脸,可他的气质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从捏碎李述的玉饰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不可能有任何感情的选择了。除了把太子拱上那个位置,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权力,只有权力! “没用的东西!” 崔进之咬牙切齿,马鞭指着高郡守,满脸冷厉,“黄河一路上多少河堤,其他地方都没出事,偏偏你这里出了事!” 高郡守刚还是怨恨,这会儿看着浑身煞气的崔进之,却立刻抖如糠筛,他硬生生咽下一口血,对崔进之陪笑,“崔大人息怒。” 生怕崔进之一个没忍住,将他当场扔进黄河里去。 崔进之声音很冷,”灾情具体如何?“ 高郡守咽下一口喉间血,哑着嗓子开口,”禀大人,灾情其实并不严重,黄河只决了一个小口子,才淹了三个县。“ 崔进之心头一松,这跟他预估的差不多。 他若想瞒着陛下私下赈灾,三个县也是顾得过来的。 崔进之一双眼盯紧了高郡守,声音冷厉,”这几日你赈灾如何?灾民如何?堤坝修补得如何?“ 一连三个如何,问的高郡守哑口无言。 不就……不就三个县嘛,就算不赈灾,灾民还能怎么闹。 崔进之看出他心头想法,一把拎着他的领子,生生将他肥胖的身体提了起来。 “今年黄河暴涨,可其他地方都没出事,偏偏你这里头一个垮了。你信不信我让人去挖一挖堤坝,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黑了心的材料!” 崔进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唬得高进当时肥肉就一颤,“像你这种连人命钱都赚的官,我把你扔进含元殿里,看陛下留不留你的狗命!” 高郡守脖子一缩,刚开始确实被崔进之声色俱厉的模样吓到了,可他很快就明白了,崔进之只是在警告他,其实他也是色厉内荏。 他脸上挤出一个阴毒的笑,“可下官昧下的钱,一个子儿都没留,这几年全都孝敬给了千岁爷。” 你崔大人好厉害,能杀了我,难道还能把太子连根拔起来? 崔进之一下子就被踩到了命门,当时就眼神猛缩,死死盯着高郡守。 郡守一双小眼藏在肥肉里,闪着恶意的光芒。 利益盘根错节,我手上是脏的,谁手上都别想干净。我出了事,你们想保自己,就一定得保住我。 64.第 64 章 #64 良久, 崔进之放开高郡守的领子,将他推了个趔趄。 他就算能把自己化成一柄刀,可也剖不开这层层叠叠的利益网,更何况, 他自己早都深陷网中, 无法动弹。 朝堂粘稠而晦暗, 父亲知道他性子不受拘束,从小也不让他入官场。可阴差阳错,他终究还是进入了这个昔日最讨厌的地方, 并且与之为伍。 崔进之闭上眼,冷厉地吩咐道,”你家里一个子儿都别给我留, 所有钱都拿出来赈灾, 还有洛府的府库,都给我掏空了, 那三个县的灾民好生安置!洛府出现了一个流民, 或者你家里有一个多余的铜子儿,我就把你扔进黄河里去!“ 高郡守低头,却试探地问道, “不用向陛下上折子?毕竟咱们要动府库。” 郡守当然有便宜行事的赈灾权力, 可动用全部府库钱粮, 还是要上报陛下。不然年底户部查账, 对不上账可是大事。 高郡守问这句话, 并不是真想递一封折子上去, 自己向陛下找死。他只是想确定崔进之的明确态度。 崔进之的声音沿着奔腾的黄河水飘散开来,”你要是想拉着东宫一块死,明日你就上一封请求赈灾的折子。” 他转过身来,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直直盯着高郡守,可唇角竟然微微勾起一个笑意,就显得格外残酷,“你少跟我斗心眼,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崔进之捏住高郡守的领子,”若不是为了太子,你以为你这条狗命有多重要?” 高进心头一凛。 黄河泛滥的问题,一直困扰大邺多年,一泛滥就闹流民,流民一多就容易生乱。纵览前朝史书,就是因为不重视黄河流民,最终酿成叛乱大祸才灭亡的。 因此大邺历任皇帝都非常注重黄河,但凡有灾情就要求臣下上报。 可崔进之为了替太子瞒下整件事,决意将灾情彻底捂住。 三个县的赈灾不算特别困难,洛府的府库完全支撑得住,只要把灾情稳住,等年底户部清帐时再想法子把洛府的账做平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他在尽全力赈灾,也在全力修补堤坝,他并不是不管流民,只是缺了向陛下汇报这一个流程。 但……这是欺上之罪。如果陛下一旦发现…… 崔进之捏紧了手,不去想这个可能性。他继续吩咐,“征发劳工修理堤坝,再调拨府库钱粮去三个县赈灾,派人去安抚流民。” “还有,给太子去信,问清楚一件事:黄河沿岸的郡守里,除了姓高的这一个酒囊饭袋外,还有谁!” 太子这么年没少拉拢人,底下的人也没少给太子孝敬。难道姓高的是唯一一个蠹虫? 往往发现明面上问题的时候,私底下已经烂的千疮百孔了。 高郡守不可能是唯一一个蠢货,崔进之就怕其他州郡也有这个问题,只是还不到崩溃的时候…… 他一定要在黄河大范围出事之前,把所有有可能出事的地方都给堵住! 崔进之忙得焦头烂额,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一匹快马已经连夜从河南道往长安城疾驰而去。 * 仙客来。 沈孝推开包厢门,就见李述正站在窗边,背对着他。 听见沈孝进门的声音,李述一下子就转过身来,眉眼熠熠都是亮光,她三两步走过来,“沈孝,近日门下省可收到洛府郡守的折子?” 沈孝摇头。 李述闻言,勾唇露出个讽笑。 她猜出崔进之在做什么了。 今早她收到密报,洛府三县被淹,崔进之连夜赶到了洛府,他为了保东宫,一定会向父皇隐瞒灾情,想私下把这件事遮过去。 他想遮?李述偏不让他遮! 沈孝看着李述神情,思索片刻,推测道,“黄河在洛府决堤了?” 李述目光中流露出赞叹,“沈大人好聪明。” 她递给沈孝一张纸条,“洛府三县被淹”几个字赫然在目。 沈孝眼睛顿时一亮,李述见他如此,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个地方。“沈大人,待时而动,如今这‘时’来了。“ ”太子用人不当,导致洛府受灾,又派了崔进之过去,欺上瞒下遮掩灾情。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捅到父皇面前,太子一定会脱一层皮!“ 李述非常激动,没想到扳倒太子的机会来得这么快,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她恨不得立刻就进宫告诉父皇这件事! 沈孝看出李述的激动,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要轻易动手。“ 沈孝表现的很冷静,他皱眉思索,所以话说得就比较慢,”东宫出错了,这对咱们而言是大好天时,但一定不能着急。” “洛府三县被淹是几日前,公主怎么确定他们要隐瞒灾情?” 李述一愣,“我当然了解崔进之!他为了东宫的位置稳当,什么事做不出来?” 沈孝闻言看了她一眼,淡淡“哦”了一声。 多年夫妻,当然了解对方。 他心中有些酸意,但也知道自己的情绪来的不是时候,连忙压下去,继续道,“猜测不能当作事实。也许洛府上报灾情的折子就在路上,只是被暴雨耽误了路程;又也许崔侍郎那头忙着赈灾,焦头烂额一时来不及写折子。“ 李述听得直否定,”怎么可能?这件事如果捅到父皇面前,太子吃不了兜着走,崔进之一定会瞒住灾情的!“ 沈孝抬手压住了她的话头,不疾不徐,”你别急,我没有说你猜错了,事实上你猜的应该正确。但弹劾仅凭猜测是不行的,一定要有证据。咱们为了保险起见,也不能贸然就去向皇上告状,万一过几日洛府的折子送上来,咱们此举就显得太急迫了。“ 沈孝非常稳重,李述被他感染,头脑也冷静了下来,隔着茶座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 沈孝偏过头来看着李述,太师椅宽大,她就陷在里面,一双眼睛盯着他,整个人很认真地听他说话。 沈孝笑了笑,”我估计一下时间,再迟半个月洛府上报灾情的折子总该到了。咱们等半个月就是,半个月后再上折子弹劾东宫。“ ”刚好这半个月内,咱们先去搜集洛府被淹的证据,以及洛府郡守与东宫的关系,还有洛府境内堤坝的事情。“ 他这番长篇大论,一连说了好几个略显亲昵的”咱们“,仿佛天生已经和李述融为一体了。李述没有察觉这么点细微的言语差异,非但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反而听得点头。 ”你说的是。“ 于是沈孝因为这个称呼一事,忽然就高兴了起来。上次在金玉阁里被李述拒之千里的不快就那么轻飘飘地消散了。 没办法,他也只能给自己找这么点安慰。 沈孝最后总结,”既然要出手,咱们就不能打空拳。一定要一拳到肉,不能让他们有任何闪避的机会。“ 李述盯着沈孝,忽然就笑了一声。 沈孝在她面前有两张面孔,一张面孔沉稳认真,甚至偏向严肃,说起朝事来头头是道。 另一张面孔却略显幼稚,在她面前会手忙脚乱,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李述忽然想,他的第二张面孔,应当只会在她面前出现吧。 那头沈孝不知道李述心里想什么,他将方案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重要的是搜集证据,但李述暗线多,这应当不是难题,只要证据到手,就不怕东宫脱不了皮。 可是…… 这件事一捅出来,旁人不论,崔进之去视察黄河,却欺上瞒下,这罪名可不小。陛下对太子又有父子之爱,可又有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到时候对东宫的满腔怨气就要发泄在崔进之身上。 就算崔进之有东宫和世家执意作保,只怕他从此也要退出朝堂了。 沈孝思虑及此,忽然道:“公主,崔侍郎他……“ 他语气里带着试探,话没说完,一半是为了公事,一般是为了自己。 李述闻言转过头来,眼底不带任何感情,”他跟东宫绑得很紧,不可能脱离开的。“ 李述看出了沈孝的试探,她默了片刻,道,”沈孝,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沈孝捻着手心,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还喜欢他吗?不论政治立场,不论任何外物,只论感情。“ 还喜欢他吗? 如果没有政治立场的不同,没有青萝,没有安乐,什么都没有。她还喜欢他吗? 这是和离之后,李述第一次直逼自己的内心。 她低垂着脸,沉默了半晌,就在沈孝以为她不会开口了的时候,李述忽然道,”不喜欢了。“ ”在很多次选择里,崔进之都选择暂时放弃我,去选择更重要的东西。“ 爱情不应该是那样子的。爱情应当是,无论天塌地陷,无论生死交错,无论左右两端是什么样艰难的抉择,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第一时间选择她。 李述从小就没有得到足够的父母之爱,其实内心非常缺爱,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执念渴望。 可……这样的感情,大抵只存在于话本子里。 李述淡笑了一声,收起自己无羁的想法,“我这就派人去搜集证据。” 说罢她就朝包厢外走。 沈孝转过身,盯着李述的背影,目光很深。 65.第 65 章 #65 这半个月内, 沈孝一直盯着门下省的折子,可别说是洛府了,就是整个河南道都是安安静静,一封折子都没上。 至此沈孝笃定, 崔进之是决议要将洛府三县被淹的事情隐瞒下来。 沈孝刚翻完折子, 此时站在门下省官署的门檐, 看着雨水淅淅沥沥,目光往遥遥的东宫那边望去。 李述跟东宫有私怨,但他没有。他如今做这一切, 固然有从龙之功的本意在,可更多的还是因为东宫里头,坐着的人德行配不上那个位置。 次日是九月二十五日。 李述在府里养伤的两个月里, 养出了一身懒骨头, 作息越来越不规律,晚睡晚起。她的马车行到仙客来时, 午饭的时辰都过了。 李述跨进包间, 不知道沈孝已等了多久,一个人坐在那儿自己跟自己对弈,室内很安静, 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 显然已经厮杀了好一阵子。 今日停了雨, 有日光淡淡从层云里透出来, 照在窗边他的侧脸上, 将他冷峻眉眼就照出了几分温柔神色。 李述盯了沈孝一眼, 忽然就没边际地想:沈孝当年没做官时,怎么就能穷得那么惨?明明他那张脸拿出去,起价起码千两银子起。嗯……再加上年轻力壮活儿好,这价格还能再翻一番。 当然那只是她心里开玩笑的想法。士人向来重气节。 沈孝见李述来了,搁下手中棋子就走过来,“公主。” 他站在李述对面,低眼看着她,“门下省没收到任何洛府报灾情的折子。” 李述点了点头,心思放回正事上,“我都告诉你了,崔进之为了东宫,甘心做任何事情,他肯定会瞒下来一切。” 沈孝问,“你证据搜集的如何了?” 他问话的时候低下头来,隐约能闻到她发间的淡香。 李述闻言,扬手让红螺递上一叠纸,放在桌上。 她解释道,“这是洛府地段黄河决堤的证据,还有洛府郡守贪污渎职的证据。” 崔进之敢瞒着灾情,不过就是因为交通不便,父皇信任东宫,外加上洛府一带都是自己人罢了。 但黄河就在那儿,崔进之再有本事都不可能让那三个受灾的县凭空消失。 因此这些证据搜集起来并不算困难。 李述想了想,皱眉又道,“我还查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太子入主东宫多年,发展的势力很大,这些年来无论京官还是地方官,都尽可能地巴结他孝敬他。光黄河沿岸的郡府里,一大半都是跟太子关系密切的人。” “可是……太子看重世家,所以安插的人都是世家子弟。” 李述嗤笑一声,“世家子弟,除了少数崔进之那样有本事的,大多都是干不了实事只会享乐的货色。 李述盯着沈孝,意有所指,“你觉得那些货色,能修得好黄河堤坝吗?” 沈孝听得一惊,“你是说……其他地方也很有可能决堤!” 李述慢慢点了点头。 千里之堤,洛府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口子而已,洪水轰然而过,这个小口子终将被撕扯地越来越大,直至蔓延整个河南道。 这将酿成父皇在位期间,黄河发过的最大洪水。 如果黄河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中原流民遍野,她就不信太子能全身而退!父皇对太子定然会十分失望,而天下民怨沸腾,只怕废太子就势在必行了。 李述捏紧了手,冷笑了一声。东宫这是作茧自缚! 沈孝愣了片刻,然后立刻伸手就去拿桌上那一叠证据。 “我要立刻将此事上报陛下,黄河灾情即将泛滥,一定要快速调兵调劳工去治理灾情,趁着如今堤坝还能支撑一段时间,要赶紧疏散沿岸百姓。这件事拖延不得!” 他说着就往门外走,非常急迫。 “慢着!” 身后忽然传来李述的声音,沈孝刚伸手要去开门,李述就冲了过来,抓住沈孝的胳膊。 “现在不能告诉父皇!” 沈孝一愣,慢慢地转过身来。 李述仰头看着沈孝,目光里都是冷意,“如果……我们把洛府决堤的事情瞒下来呢?” 沈孝仿佛是听懂了李述的话,又仿佛是没有听懂,又或是不愿意听懂。 他沉下嗓子,“你什么意思?” 她还紧紧握着他的胳膊,就站在他身前咫尺的地方,明明离得这么近,可沈孝却觉得这是他们之间距离最远的一次。 一个计谋在李述脑中迅速成型。 “只要我们再等等,黄河沿岸一定会有更多地方相继受灾。那样大的灾情,崔进之一个人根本就无力回天。到那时中原泛滥,流民遍地……这一切的过错在谁身上?东宫!” 她的语速非常快,仿佛慢一瞬都要赶不上脑中的思绪。 “现在不能把洛府的事情告诉父皇。我们要等,等到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再拿着证据向父皇告状。” “到那时……父皇会直接废了太子的!” 李述的表情变得非常冷酷,甚至都隐隐透着狰狞。 沈孝就那样静静站在门前,低眼看着李述,目光中都是陌生,仿佛今天才第一次认识李述。 这才是李述的真面目,为了夺权,她什么事都能干。 面前的人非常熟悉,很多次都在他梦里出现,可同时又非常陌生。 沈孝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在说什么?” 明知道黄河沿岸堤坝都有决堤的风险,可是李述要袖手旁观,任由洪水横行。 “李述,” 沈孝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语调非常冷,“你轻飘飘一句话,可背后的代价是什么?你仔细想过吗?” 黄河沿岸的百姓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朝堂里争权夺利,所以他们就活该流离失所……甚至失去性命? 沈孝的神色如此冷峻,李述看得一愣。 方才的计谋不过片刻就在她脑中形成了,她根本就没有想过黄河沿岸百姓的情况。 与朝堂里的夺权相比,那简直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沈孝紧紧盯着李述,慢慢伸手,将李述抓在他胳膊上的手扳开。 他的态度很强硬,“我要去将洛府灾情上报陛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沈孝!” 李述急了,“这是扳倒东宫的大好时机!只要我们——” “——只要我们袖手旁观,看着那么多人在洪水下流离失所么?” 沈孝打断了李述,咬着牙道,“别说东宫因为这件事会被废,就算七皇子能靠这件事直接上位,我都不会这么做。” “如果我们这样做了,我们和东宫有什么区别?我们打倒东宫又有什么意思?” 李述冷然回道,“当然有意义!难道获得无上的权势不是意义?!” 沈孝盯着李述,忽然就冷笑了一声,“你眼里除了权势,还有什么东西?” 还有什么能进入她的心里? 沈孝的话仿佛一柄尖刀,直直插向李述的内心。李述有瞬间的后缩,但立刻就开始防御姿态。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 她心狠手辣,她不择手段,她小时候过够了苦日子,如今就是要成为人上人。 世界上所有虚幻的感情都抓不住,能抓在手里的只有权力。 她追逐权力,有什么错? 李述冷着脸伸出手,“沈孝,把你手里的证据给我。” 沈孝慢慢将右手背在身后,面容冷峻。 李述盯着沈孝,继续逼迫,“把东西给我。” 沈孝冷冷同她对视。 李述咬牙威胁,“沈孝,你不要逼我叫侍卫进来。” 沈孝看着李述,“你不要走上偏路。” 他的目光非常陌生,甚至都是失望。 从他黝黑深邃的瞳孔里,李述看到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 她目光中都是狠戾,都是决绝,也都是狂热——对权力的狂热。 李述忽然就愣住了。 时空流转,场景倒换。 那日她坠崖获救后,崔进之索要她脖间玉饰的场景,与此时此刻是多么相似。 崔进之步步紧逼,她退无可退。崔进之为了保东宫权势不倒,将她彻底牺牲。 对崔进之而言,权势永远胜过一切。 今日的她,就是那日狠厉的崔进之;今日的沈孝,就是那日的她自己。 她为了争权夺利,将黄河沿岸无数百姓的性命弃之不顾。 天平两端,一个“权”字,胜过世间所有。 李述神色有明显的怔忪,目光透出迷茫: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崔进之那样的人。又或者从一开始,她和崔进之就没有任何区别。 她在与东宫缠斗,而东宫也在腐化她。若终有一天她真的推举了皇子上位,那也不过是太子换了一层人皮。 李述忽然就松开了沈孝的胳膊,后退了一步。她输掉了这场对峙。 “沈孝,你走吧。” 李述说完话,迅速转过身不再看沈孝。 仿佛她是一个面容无比丑陋的人,逃避着别人的目光。 这就是她,渴盼权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和她要打倒的敌人没有任何区别。 沈孝终于看清了她最真实的样子,也是最丑陋的样子。 他……还会继续选择和她合作吗? 还会继续……留在她身边吗?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半晌,李述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身体骤然就绷紧了,可是脸上偏偏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他走就走吧。 沈孝捏着手中证据,跨出了门槛,想要走,可默了片刻,却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李述绷紧的背影。 他心头微微一叹,主动开口,“我先进宫去。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再来找你。” 还会继续合作,他也还会继续在她身边,只要她愿意的话。 沈孝好似知道李述心里在想什么,隔着血肉,他好像都能看到李述心里的挣扎与惶恐。 他盯着李述头上那根朴素的金钗,忽然说,“李述,你和他们不一样。” 至少她最后放弃了索要证据。 她浑身是刺,她冷淡漠然,她眼中除了权与钱,好像就没有别的东西。 可她会执拗地戴着一根金钗,无望地喜欢了崔进之五年之久,她偌大府邸,拥有了很多东西,但其实手上什么都没有。 强硬的盔甲下,是她最柔弱的内里。 她固然有缺点,也有弱点。 缺点与弱点组成了她,过去与现在凝聚成她,那就是她。 是他喜欢的人。 沈孝盯着李述看了片刻,然后转身下了楼梯。 他出了仙客来,不急着上轿子,抬眼朝三楼看去。沈孝捕捉到李述的身影,但她很快隐到窗后,显然不想被他发现。 沈孝捏紧手中纸张,脸上浮起微微的笑意,然后掀袍上轿。 “进宫。” 66.第 66 章 #66 九月底, 沈孝一封弹劾奏章,揭开了洛府三县被淹的事情,朝堂里登时就乱了天。 洛府郡守高进当场被戴上枷锁,锒铛入狱。派人抄家时, 更是抄出了无数财富, 都是他搜刮的民脂民膏。正元帝大怒, 立刻就下了斩立决的命令。在太原府横极一时的高氏家族就此败落。 工部左侍郎崔进之因隐瞒灾情,欺上瞒下,但又念在他全力赈灾的份上, 功过相抵,正元帝没有把他下牢,只是将他身上的官职一撸到底, 崔进之彻底成了一个白身。 一个洛府郡守高进, 一个工部侍郎崔进之,都是东宫的人。 纵然崔进之咬牙, 一肩把洛府受灾的罪责全力扛了下来, 把太子摘了个干干净净。可太子识人不明,用人不当这个过错是怎么都掩盖不掉的。 含元殿殿门紧闭,正元帝和太子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只知道太子出殿门时满脸灰败, 身体抖如糠筛。 次日就传来消息, 太子被罚禁足东宫, 反省三月, 断了和外界的一切来往。 朝堂大惊。 后宫里皇后替太子求情, 正元帝竟直接就夺了皇后的凤印,皇后脱簪请罪,闭宫反思。 安乐公主也进宫替太子求情,可向来受宠的她,竟然都被皇上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据说公主是哭着出宫的。 自兵部之后,工部再次被大换血,太子安插进工部的人全都被清洗干净。 断了崔进之这个左膀右臂,又相继丢了兵部和工部两大势力,太子如今的地位是一落千丈。 朝中隐隐传言,陛下已生出了废太子的心思。 而酿成这一切风暴的始作俑者沈孝却知道,陛下暂时还不会废太子。 洛府郡守高进抄家时,抄出了不少孝敬东宫的证据。可皇上硬是像个睁眼瞎,将这些证据压了下去。三县被淹,只是换来了东宫三个月禁足。 陛下对太子的父子之情十分浓厚。 东宫的事不能急,沈孝知道,目下当务之急不是争权夺利,打压太子,而是快速赈灾,排查沿岸隐患,减轻灾情范围。 河南道光是洛府一地就暴露出了这么大的问题,黄河沿岸不知还有多少蠹虫在腐蚀着河堤。 可工部大换血,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谁能领着工部去赈灾? 这正是他要给七皇子争取的地方。 * 十月初一。 秋分刚过不久,天气忽然就开始转凉,凉风夹着雨点子吹落了一地的落叶。 平阳公主的马车朝城外千福寺方向驶去。 马车里,红螺伸手将车帘放下,给李述披了一件披风,“天气凉了,公主可别着风寒了。” 李述向后靠在靠垫上,心中琢磨着最近的朝事。 撤了崔进之的官,就是断了东宫的左膀右臂;相继收了兵部工部,就是夺了东宫的权。 一定要趁着太子这三个月落寞的时候,赶紧让老七彻底出头,好好办几件实事。 李述正琢磨着如何扶持七皇子的事情,忽然觉得身体一颤,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幸好红螺连忙伸手扶住了她,她才没跌出去——车外马儿嘶鸣,车马骤然停了下来。 红螺连忙将李述扶好,掀起帘子就斥责,“怎么回事——” 在看到车外来人的时候,红螺一下子就愣住了,“驸马爷,啊不,崔大人。” 车架前,一个黑衣男人骑在马上,拦在路中间。 那人明明是昔日的驸马爷,还是那张清贵的脸,多情的凤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了。 他如今是浑身的冷,与浑身的煞气。 崔进之盯着马车。 李述的车厢宽大且深,纵然掀开车帘,光线都无法将里面照透。崔进之只能看到她一张脸隐在暗处,唯一双眼透亮,冷漠如冰雪,与他遥遥对视。 “崔进之,你想干什么?” 这句问话不含任何私人感情,带着浓浓的警惕。 在和离三月之后,这是他们俩之间的第一句话。 崔进之闻言,身体一翻就下了马,大跨步朝李述的车架走来。 崔进之的脸色不算好,去洛府赈灾,再加上被皇上夺官,他整个人比之前都瘦了一圈,胡茬冒了出来,眼中血丝还没有消,再不复当初的风流潇洒模样。 红螺看得害怕,连忙就叫侍卫围住马车,拦着崔进之,生怕他要对公主不利。 崔进之只一个人,自然对付不了这许多侍卫,更何况他根本也没想硬闯。 他被侍卫拦在车驾旁,“李述,我只问一个问题。” “这一切事情,背后都是你在参与,是不是?” 车厢里,李述轻笑了一声,“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崔进之目光中透出失望。李述的避而不答,其实就是某种答案。甚至他的问句都很多余,他其实根本不用问李述,就知道东宫跌落的背后,一定是李述在捣鬼。 他一把推开面前拦着的侍卫。 侍卫就要拔刀,可李述却道,“不用拦,放他过来”。 她与崔进之对峙的这一天,早晚都要来到。 红螺与侍卫都退到一旁,崔进之抬腿就上了车。 他身高腿长,纵然车厢宽大,可却还是显得拥挤,整个空间立刻就充满了他的气息——从前他的气息是木樨香,那是青萝身上的味道;如今他抛弃了一切情感,身上的气息就仿佛是雨水焠过刀锋一般的冷厉。 崔进之看着李述,忽然问了一句跟东宫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最近怎么样?” 和离三月,你过得怎么样。 哪怕我们已成政敌,哪怕你费尽心思给我挖坑,可我还是忍不住,第一句话想关心你的近况。 谁知李述闻言嗤笑了一声,对崔进之的关心不屑一顾,“有话直说,不要假惺惺的。” 崔进之心口一噎,很快压下了自己的情绪,盯着李述道,“征粮一事,你让太子吃了一个暗亏;坠崖一事,你让太子丢了兵部;如今洛府决堤,太子又在你身上栽了一个跟头。” “雀奴,我不管你和太子有多大的仇,这三件事下来,你总该报复完了。” “你现在就收手吧,好不好?” 他的语气里竟然带了一丝恳求。 他凑近了,半跪在李述面前,“雀奴,你收手吧。坠崖那件事,我替太子跟你道歉,如今太子被你打的节节败退,你应该知足了。” 李述一怔。 她从未见过崔进之这样低姿态的模样,眉宇之间都是颓然,也都是恳求。 李述:“你是在替太子求我?” 太子扛不住了,想求她高抬贵手?怎么可能! 果然崔进之摇头,“不是,我是替我自己求你。” “雀奴,我不想和你走到互相残杀的那一步。” 他们曾是夫妻,就算和离之后再无关系,崔进之都不想和李述走到仇敌的地步。 “雀奴,你要报复已经报复够了。此前你对东宫做过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保着你,我向你承诺,往后绝对不会让东宫再动你一根汗毛。只要你从此收手,退出朝堂。太子上位之后,我保你这辈子荣华富贵。” 这是崔进之的承诺,他绝对可以做到。 他是东宫的头一号功臣,只要太子上位,他就能权势滔天。要保一个李述,绰绰有余。 谁知这话却戳中了李述痛点,她忽然就冷笑了一声,“崔进之,凭什么是我退出朝堂?你既然不想和我厮杀,那你为什么不退!” 崔进之瞳孔猛缩,下意识回道,“因为我不能退!我不想退!” 他如果退了,他们崔家就彻底败了,他没有退路! 李述见崔进之如此行状,笑了一声,道,“崔进之,只要你现在收手,不要和我对着干,等我扶持的人上位之后,我也能保你一辈子平安喜乐。” 她将方才崔进之劝她的话原样奉还,说罢她讥讽地挑了挑眉,“崔进之,你愿意么?” 崔进之一愣。 他怎么可能愿意! 李述见他如此,目光里满是讥诮,“崔进之,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人。” 他自己都不愿意,凭什么指望她同意。 崔进之看着李述,目光迅速冷了下来,声音亦变得冷硬,甚至带上了威胁,“李述,你以为你扳得动太子?” “洛府决堤,三县被淹,这样大的事情发生了,可最终皇上只是罚太子禁了三个月的足。” 崔进之猛然就凑了过来,逼到李述面前,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她,良久,露出一个残酷的笑,“你真以为你扳得动太子?” 他的声音非常低,也非常哑,就响在她耳畔,带着浓浓的威胁。 李述被崔进之逼到车厢一角,她毫不示弱,亦冷笑着回了一句,“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扳不动?” 崔进之被李述强硬的态度激怒了,猛然伸手就钳住了李述的手腕,将李述抵在车壁上。 “李述,我念着我们昔日情谊,最后警告你一次,你收手,不要再和东宫对着干。” 李述:”如果我执意要对着干呢?” 崔进之闻言,忽然松开了李述的手腕,然后他伸出手,以一种极温柔缱绻的神态抚摸着她的脸颊。可他的语调却非常残酷,“那么我以后对你做出的任何伤害……你都不要怪我。” 他扶持的东宫,不允许被任何人拉下去,哪怕是他昔日的妻子。谁拦着东宫前进的路,谁就是与他彻底为敌。 二人离得如此之近,李述能感受到崔进之的体温——他身上是那样冷。他仿佛已经将人世间所有带着温情的情感全都摒弃,从今以后,任何拦着他追求权力的人,他都不会再心软。 崔进之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那个在冷宫里朝她伸出手,一双温暖手掌将她从尘埃里拉起来的人,彻底消失了。 李述竟一时怔住了。 车厢里二人对峙,只闻呼吸的声音。忽然马车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公主。” 透过敞开的车帘,沈孝看到车厢里——李述和崔进之是如此的亲密无间。 他的嗓音就沉了下来,“你们在做什么?” 今日是初一,李述去千福寺上香的日子。沈孝特意出城,就是想要同她见一面。 确实是见面了,只是没想到旁边还有别人。 李述猛然偏过头去,看到沈孝就站在马车。他脸色还是如常肃冷,很难分清喜怒哀乐。可李述分明能感觉到,他一双眼比从前更加暗沉。 他在生气。 李述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虚,这才察觉到自己同崔进之之间实在是离得太近了。她和崔进之做了多年夫妻,身体接触上很难有距离的区隔。 李述一把推开崔进之,自己坐到了窗边去。 沈孝见状,目光中冷意稍减。他盯着马车里的崔进之,“公主是君,崔公子,你如今没有官职,你是民,不可逾越了君臣规矩。” “若有事禀奏,下车再说。” 崔进之冷笑一声,“沈大人好大的官威,管到我头上来了。” 崔进之做了多年高官,岂容沈孝在他面前耍威风。他不过是暂时被夺了官位而已,太子禁足出来后,他照样能回到朝堂去。 寒门子弟,面首出身,就敢跟他叫板。 崔进之眯眼盯着沈孝看了片刻。 这次东宫禁闭,崔进之完全是凭着多年对李述的了解,笃定她在背后推波助澜,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可沈孝却是直接弹劾东宫的人,可以说今日东宫的一切都是他直接造成的! 崔进之看了看沈孝,又看了看李述。 他们两个合作得可真好,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给东宫挖了好大一个坑。 崔进之看着李述,“李述,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从此放手退出朝堂。” “否则……”崔进之看了一眼沈孝,目光中都是残酷的冷意,“以后我做出什么让你痛彻心扉的事,你都不要怪我。” 说罢他再也不看李述,跳下马车,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67.第 67 章 # 67 “无论我以后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情, 你不要怪我。” 崔进之如是说。 李述看着他纵马的身影渐行渐远。 她知道,那是崔进之给她下的最后通牒。 从今往前,他和东宫都处在防守阶段,她则是暗中盘旋的蛇, 偷袭了崔进之数次; 从今往后, 东宫禁闭, 势力紧缩,将开始漫长的蛰伏期,崔进之也将从守势转为攻势。 以后,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李述。”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声音很低, 但咬字很重, 好像说话人满腔心绪无从言说,指望通过这两个字来宣泄情绪。 崔进之都走了, 她还目光不舍地盯着看。 李述被叫回神来, 一个激灵,连忙转过头去。 沈孝不知何时已经走近了,就站在她马车边上。她的马车高大, 沈孝的目光正好平视进来, 深邃的目光有如实质, 将李述紧紧包裹。 一瞬间氛围安静至诡异, 风雨声都不见了, 李述仿佛能听到沈孝的呼吸声。 她忽然就开始心虚了, 没有任何来由地开始心虚。 可她明明什么事都没干,不过就是跟崔进之来了一次分外眼红的仇敌见面。 可沈孝就站在窗边,他的气息透过窗户,撒撒落落都漫到了她身上。 李述觉得手心都虚出汗了,她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末了硬着头皮尬笑一声,“沈大人,好巧,你也出城了。” 沈孝:“……” 沈孝盯了她一眼,“是很巧。” 他专程算好了时间跟过来的,能不巧么,巧到都看见她跟前夫打得火热了。 沈孝只觉得所有情绪都在心里翻腾,憋的他很不得把李述盯出一个窟窿。可偏偏他心中一切都不可说,不能说。 他憋了半晌,轿子一路跟着李述到了千福寺山脚下。 看着李述下了马车后,他专程走了过去,一副偶遇的模样,点了点头,终于将那句话回敬了回去,“公主,好巧,你也来千福寺了。” 李述:…… 沈孝他是故意的吧! 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却是个小心眼! 烧香拜佛那一套流程下来,时间就到了午时后,僧人上了斋饭。 二人相对而坐,红螺照着李述的偏好,给她碗里夹了几样菜,可李述只吃几口就搁下了筷子。 对面沈孝刚端起碗来,见状就皱起了眉,“你不吃了?” 怎么吃这么少。上回在仙客来见她,也是随意吃几口就不吃了。 李述被沈孝今天从头到尾一张肃沉的脸弄得心头正慌,觉得沈大人今日是看她哪哪儿都不顺眼。 这会儿在饭桌上,好似他下一秒就能给她念一首“锄禾日当午”来让她体会民间疾苦。 自从被逮住“奸情”后,李述对着沈孝就格外心虚,连忙抓过碗来,“我吃我吃。” 我吃还不行么。 片刻后。 沈孝碗里都见底了,眼抬过来,这头李述还在数米粒。 别人吃饭是用碗来做计量单位,李述吃饭大概是用粒来做计量单位。 于是沈大人又皱起了一张忧国忧民的脸,“你怎么吃这么少。” 李述:…… 完了完了他要开始背“汗滴禾下土”了。 李述皱起了脸,低声辩解,“斋饭不好吃。” 她一定要给千福寺换个厨子! 沈孝看她一脸为难,声低气弱的模样,就像是被父母逼着吃饭的小孩儿。怎么他有那么严肃苛刻么。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你怎么这么挑食。淮扬菜也不好吃,斋饭也不好吃。那到底什么好吃。” 她隔三差五就去一次仙客来,沈孝还当她是个饕餮,原来这么挑食。 李述皱眉,心想他怎么知道自己不爱吃淮扬菜。旋即就想到上回为了拉拢沈孝,在金玉阁点了满桌子淮扬菜。 没想到他还挺细心的。 沈孝看了李述片刻,忽然心念一动,问,“你喜欢吃鱼么?” 李述被他这个没头没尾的话给问愣了,想了想回道,“还……还行吧。鲫鱼汤还挺好喝的。” 于是沈大人就沉稳地点了点头。 嗯,跟他家猫还挺像的。 幸好他会钓鱼。 * 下午时,整个寺庙都是僧人嗡嗡的一片讲经声,李述和沈孝漫漫在寺里散步,半山腰有一处凉亭,二人走了进去。 自入了秋后,雨也慢慢小了,山风吹起满山枫叶,深深浅浅一片红。 李述叹了一声,“上回来千福寺,满山的叶子还是绿的。” 那次她坠崖,与崔进之决裂。数月过去,人心如何变,在外面是看不出来的。唯有山中草木显露出岁月变迁的痕迹。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漫山枫叶也算是这附近难得的景色,更兼今日雨渐停,因此周围不少村间老头老妪都过来上香赏景。 站在凉亭上,李述俯视着三三两两相伴着爬山的村民。 身在高位,很难看到民间的情况。朝中一句政令,一场党争,可民间要付出的代价却非常大。之前关中大旱,太子和二皇子争,户部因此好几个月都筹措不到粮食,没法赈灾。不知道这些爬山的乡民,在那段日子又是怎么熬过去的。 她在那件事里也没少推波助澜。 李述忽然道,“沈孝,洛府决堤那件事……” 她踟蹰了片刻,还是低头认错,“……你做得对。” 如果真的任由黄河泛滥,七弟靠这件事上位的话,那么七弟跟太子并没有区别。 午后雨渐停了,日光将山间水雾蒸腾起来,半山腰就弥漫出一层雾气。 权力会让人迷失,到最后连自己在追求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一路往上走,其实最初也不过是因为——在冷宫里太寂寞了,没有人关心一个冷宫里的公主,所以她想往上走,爬到够高的地方,让所有人都不敢忽视她。 可到最后都要忘了,自己最初是为了什么。 听见李述的话,沈孝忽然轻笑了笑。 他转过脸,一双眼映着薄雾层后的日光,很黑沉,但是也很专注,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好像是,不论她在浓雾中迷失到哪里去,他都能一眼看见她,然后伸出手来,将她带出去。 崔进之伸手将她拉出了尘埃,但在多年之后却和她一起沉在了浓雾里。就在她即将沉沦下去的时候,却有一个人以身为刃,破开浓雾伸出手来,将她带了出去。 他说,你跟别人不一样。 其实并不是她和别人不一样,是因为他相信她,他牵着她,所以她才能变得不一样。 有一种情感在心里萌生,拨云见雾,从内心最柔弱的地方生长起来。 陌生而熟悉的情绪,令李述有些怕,但也有些盼望。 李述忽然就别开眼去,不敢再去看沈孝。她紧了紧嗓子,用政事来掩盖自己的紧张。 “二哥看上了太子留下的势力,是不是?” 黄河横跨中原大地,一路上流经京畿道,河东道,河南道等多个地区,黄河出事,无论派哪个朝中大臣去,都没有权力协理不同区域之间的官员。 这样大面积的赈灾,只能派皇子去。 前脚太子刚关了禁闭,后脚二皇子就上书自请赈灾。二哥哪里是为了赈灾,明明就是看上了太子留下的工部,还有黄河沿岸那些势力网。 沈孝点头,“是,不仅如此,赈灾最需要人手,偏陛下裁撤了不少东宫官员,如今工部缺人,河南道也缺人。” 哪位皇子揽下了黄河赈灾的差事,就能大肆将自己的人手安插进去,势力定然会一跃而起。 黄河赈灾,可是个肥差。 李述一双眼立刻就亮了起来,“这个机会一定要给七弟承下来!” 沈孝看李述忽然精神起来,笑道,“肯定的。” 他是如此沉稳冷静,李述就问,“你已经有法子了?” 沈孝点头就要开口,谁知李述扬手就止了他的话头,“你别说,我猜一猜。” 她可不想被沈孝比下去。 “上次关中大旱,二哥被太子打得措手不及,后来虽保住了户部,可在父皇那里却没有落下好印象。这次黄河赈灾,沿岸涉及的势力更多,像洛府高郡守那样的贪官也会有更多。可二哥外强内弱,又一直想要靠着世家跟太子抗衡,只怕不敢放出手脚去裁撤官员。” “所以在父皇心中,他不是个好人选。” 沈孝看李述认真思索,面上含笑,好整以暇地靠着凉亭的柱子。 她很聪明,也很独立,从来不依附于人。她所需要的不是一段感情中的被呵护,她更需要有人在旁边与她并肩而行。 沈孝想,五品官是配不上公主的,他走了很高,可还要走得更高,才能和她并肩。 那头李述还在推测,“七弟和太子,和二哥,甚至和其他皇子最大的区别是……他从来不和任何世家交往,甚至前段时间推举桂直,还隐隐有偏向寒门的意思。所以父皇如果要一个能破开黄河沿岸世家势力的人,一个能中立治理黄河灾情的人,七弟是个好选择。” 沈孝笑着反问,“这固然是七皇子的优点,可也是他的缺点。他手下无人,又如何能掌控得了黄河沿岸那么大的灾情?那么多官他如何管得过来?” 李述挑眉,“你这是在考我?” “沈大人你可是寒门典范,能推举桂直,你难道不能给七弟推荐更多的人?” 这句话是在夸他吧。而且是在信任他的能力吧。 沈孝忽然就非常高兴,脸上几乎都要压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却还是故作沉稳地点了点头,矜持道,“确实手上有些人。” 很多沉沦下寮但有才能的人,都可以让七皇子施恩提拔起来。这不仅是给七皇子拉拢势力,也是符合皇上的心思,在打压世家的力量。 那头李述又皱起眉,“可是黄河灾情最难治理,做得好能出头,做得不好,却容易出事。我其实有些担心七弟的能力。” 沈孝用目光止住她,“你要信我识人的能力,七皇子是没做过这么大的事情,但他刚进礼部掌事时就遇到了陛下泰山封禅的大事,他做得非常稳重,挑不出一点错儿,可见他并不是一个无能之辈。” 龙在浅滩,七皇子从前只是没有施展的余地。 李述道,“我不是不信你,毕竟工部和礼部不同,黄河治理了这么多年都不见好过。” 话刚落,那头沈孝的目光就搭了过来。 李述没看错的话,他脸上好像写着三个字:快问我!快问我! 沈大人那张脸难得透出什么情绪来,李述一晃神还当自己看错了。 怎么跟书堂里知道正确答案拼命举手恨不得被老师贴个大红花的小孩儿一样。 李述试探地问,“你有治水患的好办法?” 沈孝脸色稳重,混不在意,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述没忍住,朝他背后看了一眼。 如果人有尾巴,沈孝这张看起来稳重的脸背后,怕是尾巴能拼命摇起来。 我知道正确答案!快问我!快夸我! 于是李述从善如流,怕沈孝把尾巴摇断了,又问,“是什么好办法?” 沈孝正要说,低眼就看到李述那张瓷白如玉的脸。 他忽然就想起来,方才崔进之还摸过李述的脸,那样亲密的样子。陈醋被他闷在心里,这会儿都发酵成了满天酸雨。 他反问,“你刚才和崔进之在做什么?” 李述凭借多年朝堂斗争的经验,敏感地认识到:这是一道送命题。 她回答地斩钉截铁:“没做什么!” 沈孝眯眼:“没做什么?” 他尾音轻轻扬起,就带了一道威胁。 当他眼瞎? 沈孝指了指李述的手腕,又指了指李述的脸颊。 抓她的手,还摸她的脸! 李述瞬间就气弱下来,“真……没做什么。” 本来就没做什么啊!可她怎么像被捉奸捉双一样。 沈孝眼中抹上一层寒霜。 李述手心直发汗,恨不得把方才的情形给沈孝画下来,崔进之如何威逼如何利诱,她如何坚守如何不屈。 末了李述道,“我受了惊吓……我被崔进之威胁了!” 李述瞪了沈孝一眼,“你不关心我,竟然还质问我!” 风水骤变,胜负突转。 沈孝心想:这是一道送命题。 李述拨开袖口看了看,崔进之没用狠劲,手腕上没留红痕。 沈孝低眼看了一眼她的手腕,她肤色很白,腕上透出隐隐的筋脉,有一种脆弱的美感,一掐就能断。 “崔进之不像是只在撂狠话。” 沈孝语气十分担忧,“我怕他会用什么狠招来对付你。” 上次坠崖,这次又会是什么? 沈孝捏紧了手,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都护在她身边。 李述却并不在意,“不用担心,东宫动不了我。” 再暗杀她一次?她身边都是侍卫,自上次坠崖,父皇对她的安危也非常看重。崔进之没这么蠢,敢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动手。 要对付七皇子?不,崔进之应当还没有发现她和七弟的关系。 李述揉了揉手腕,“你放心吧,我出不了事。” 她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可沈孝看着她平静的脸,却只觉得她内心有一种更深的隐痛。 就像是痛过极久,所以到最后已经麻木,最后无论再怎么刺激,她都可以浑不在乎。 沈孝忽然就有一种,想把她抱进怀里的冲动,但终究被他克制了下来。 他只是慢慢伸出手,再次握住了李述的手腕。 带着一分试探,与九分爱护。 沈孝的手放的很轻,只要李述稍微用力就可以抽出去。但手掌下手腕微动,似是透着内心纠结,半晌,却终于没有抗拒。 李述别过头,没有看沈孝,也没有看自己的手,以一种不在意却又紧张的姿态看着山间渐渐消散下去的云雾。 她真的不怕崔进之,无论他要用什么办法来对付她。 她是一个很冷硬的人,从前仅有的弱点就是崔进之一人,如今那弱点却也被磨成了百炼钢。 可崔进之的弱点却非常多:他有崔家要照料,太子还时不时犯蠢,投靠东宫的世家也良莠不齐。 崔进之的弱点比她多得多,真若短兵相接,生死相搏,李述根本就不怕他。 她全身都是刚硬盔甲,没有任何致命伤。 秋日阳光照进凉亭,撒在她身旁的沈孝身上。 她真的没有弱点……吗? 又或者只是她还没有察觉到。 68.第 68 章 #68 翌日。 仙客来一间隐秘的包厢里, 沈孝和李勤隔着茶几对坐。 沈孝靠着一把高背文椅,左手覆在右手上,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掌心,声音很沉稳, “黄河赈灾的机会一定要争取到, 这对您地位的提升非常重要。” 李勤问, “我知道,可二哥也在争取,今天上朝的时候你也看见他了, 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太子禁闭后,有些墙头草转到了二哥麾下。不少官也都上书让二哥主事赈灾。” 沈孝就笑了笑, “官员推举是一回事, 皇上答应是另外一回事。” 他压下李勤的不自信,道, “黄河赈灾这件差事, 相比其他差事更好得到。只要您能提出治理水患的方法,陛下就很有可能考虑您。” 李勤立刻就追问,“你有治理水患的方法?” 沈孝点了点头。 “其实黄河多年水患的原因很好找, 因为黄河水底泥沙太多, 河床不断抬高, 以至于稍有降雨就容易河水暴涨, 酿成祸患。” 李勤虽没有接手过工部的事情, 但也有些明白了, “所以根本在河底泥沙?” 可能怎么清理泥沙?总不能让劳工潜到水下一铲子一铲子地挖吧? 沈孝看出了李勤的疑惑,掀开茶盖,从里头捻了些沉在杯底的茶叶出来,摆在桌上。 “从河南道一路到入海口,黄河流经的都是平原,地势平坦。您将这茶叶想成泥沙,如果水流缓慢的话……” 沈孝慢慢往桌上倒了半盏水,只见桌上茶叶被舒缓的水流略微推动,但却没有流下桌子。 “这样泥沙只会沉积下来。” “但是如果水流很急的话……” 沈孝扬手,就将剩下的茶水泼了满桌子,只见茶叶立刻被迅猛的水势推动,唰啦啦流了下去。 “这样河底泥沙会被急流挟裹,一路冲刷至大海,泥沙少了,自然水位下降,不仅今年的水患会减轻,往后再降暴雨,也不会出现大肆蔓延的现象。” 末了沈孝放下茶盏,“从前治理黄河,重点都在加高加固堤坝,堤坝当然重要,可那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那头李勤忍不住抚掌赞叹,“这可真是个好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了?!” 他愈发觉得沈孝是个宝,得他简直就像是得了一个百科全书。 沈孝淡淡笑了笑,面对七皇子的夸赞,他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来,当然,更没有摇尾巴。七皇子再怎么夸他,那跟李述是不一样的。除了李述,他在其他事情上都非常冷静沉稳。 沈孝道,“其实前朝就有人说过这个道理,只是后来一直没有人施行罢了。‘一石水,六斗泥’,因此水性要‘行急’才能刮泥。”1 沈孝看书多且杂,不仅仅是在四书五经上用功,很多乱七八糟的书,如星相地理等,他都会找来看。他从前家贫,买不起书,常借人的书抄了再还,如今右手上都有厚厚一层笔茧。 这世间天生聪明人毕竟是少数,许多看似漫不经心的才智,其实都是后天勤奋的回馈。 沈孝甩了甩手上茶渍,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来,将手指擦干净了。 李勤正沉浸在深思里,心想着什么法子才能让黄河水流变急,谁知目光就被沈孝手里那个手帕给吸引过去了。 不怪他注意力不集中,实在是那个手帕……那就是个女子的手帕! 白色绸子,四角上细细碎碎绣着红梅,即便李勤不懂绣工和布料,都能看出那帕子的布料极好,绣工极佳。 别说是普通民女了,就是大多数官员家都用不起那种布料。 接着就见沈孝将帕子一叠,珍而重之地放进了官袍大袖里,继续摆起了一张八风吹不动的沉肃面庞。 他道,“如果要说具体的治理法子,其实也很简单,就八个字,‘筑堤束水,借水刷沙。’”2 他严肃的模样,实在让人没法和刚才那个用女人手帕擦手的人联系在一起。 “殿下尽快上一封折子给陛下,说明治理黄河水患的方法,陛下一定会对您刮目相看的。” 谁知李勤闻言,却皱起了眉,迟疑道,“可……这是你提出的方法,论理该你去上疏。” 黄河是悬在父皇心头的大难题,谁能治理黄河,谁就能在父皇处长大脸。 甚至如今工部缺人,沈孝极有可能因为这件事拾起崔进之之前的官位,直接坐上正三品的工部侍郎的位置。 李勤道,“这是你提出的法子,我不能抢你的功劳。” 李勤自问并非小人德行,并不想做这样名不副实的事情。 沈孝淡笑了笑,目光中流露出对李勤的赞赏。李勤是一个值得扶持的皇子。 沈孝看人一向很准,至少比李述要准。 如果沈孝是李述,他一开始就不会和崔进之缠在一起。 崔进之那种天生聪敏的世家子弟,生活的太过顺风顺水,没有被生活淬炼过,因此一旦遭遇巨变,他根本无法克服过来,很容易走上负面与极端。 不过也不能怪李述,感情这种事,总是会让人心盲眼瞎。 沈孝收回思绪,劝道,“殿下,我是辅佐您的人,你能走多高,决定了我的上限。治理水患的方法是不是我提出来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谁上疏能将利益最大化。” “我上疏,顶了天陛下让我进工部,做工部侍郎,负责疏导黄河。可您上疏,您就能管理黄河流域诸多郡县,工部户部甚至是兵部,在赈灾期间都要听您使唤。您在皇上处的地位也会一跃而起。评估下来,您是更适合上疏的人。” 看李勤还不愿意,还要推辞,沈孝止住了他的话头,“我手上的权势没有那么重要。” 李勤默了默,知道沈孝说的有道理。他点了点头,“我待会儿就回去写折子。” 李勤对沈孝已经不仅仅是倚重了,甚至隐隐有了些君臣鱼水的感情。 跟朝中那么多官员相比,沈孝是一个有内心坚持的人。大道直行,他活得坦坦荡荡。 李勤想,他不仅能做一个能臣,也将成为一个名臣。 说罢正事,沈孝也就放松了下来,靠着椅背,左手又无意识地摸了摸右手掌心,然后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就高兴了起来。 那种高兴并没有表现在他脸上,只是他周身的气质陡然就软了起来,仿佛内心被某种温柔占满。 李勤发现沈孝今天这都是数不清多少回摸手心了,他关切地问,“沈大人手上有疾?” 手上起疹子了痒痒? 沈孝连忙就松开手,“没有。” 昨日在千福寺,牵着李述手腕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他手心里。她身上偏冷,又因为瘦,摸起来并不柔软,就像是她的性格一样,非常强硬,但手腕下的脉络又是柔软。 他伸出去试探性触碰的动作,并没有被李述甩开。 虽然她脸色浑不在意,仿佛是触感关闭,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沈孝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但她那时分明身体紧绷。 她或许还在犹疑,还在踟蹰,这都没关系,沈孝有耐心。只要她没有抗拒,他就可以一直朝她走过去。 想起李述来,沈孝又开始无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掌心。 李勤就是再傻,这会儿都叫沈孝的幸福气息给淹了。 李勤无声失笑。 虽说沈孝比他年长五岁,但皇室子弟都成婚早,李勤儿子都满地跑了,沈孝那点初动春心的模样实在是藏都藏不住,眉梢眼角都是笑。 李勤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心想,这贼船上都上了,开船的两个人还不如再深入合作一下,往后也就不会生龃龉了。 李勤放下茶盏,貌似不经意地开始闲聊,“说起来,平阳皇姐的生辰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以前跟皇姐关系平平,也没怎么好好送过生辰礼,如今皇姐帮我许多,我也想表达一下谢意。今年的生辰礼送什么,沈大人帮我参详一下?” 沈孝闻言,耳朵立刻就竖起来了,偏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公主生辰,还是要重视。” 她要过生辰了啊。 于是沈孝又不经意地摸了摸掌心。 * 第二日一早,李勤就递了一封治理黄河水患的折子上去。正元帝看罢,立刻就召李勤进了宫。 具体地商量了水患治理的详细事宜,又考察了李勤这几年在礼部的作为。正元帝对李勤颇是满意。再加上前段时间李勤推举了没有家世背景的桂直入户部,正元帝认为,李勤与太子,与二皇子都不同,老七是行事最符合他心中想法的人,不结交世家,反而提拔寒门。 正元帝看着这个昔日不被他重视的儿子,忽然心中就是一叹。 如果太子能像李勤这样,离世家远一点,跟寒门近一点,做事再低调一点,他也不用为太子操碎了心,愁白了头。 越是费劲心思去培养的人,越容易长歪了。反而那些被撂到一边不闻不问的,却能像野草一样,蓬蓬勃勃地生长。 正元帝当天下午就下了诏书,七皇子李勤聪敏睿智,负责黄河沿岸水患治理,无论赈灾涉及哪个部门,都要全力配合,不可延误灾情。 一个从前低调到不存在的皇子,就以这样一种横空出世的方式,杵在了满朝文武面前。 众人这才轰然发现,这位看似文弱低调的皇子,原来别有一番沉稳冷静。 实在是七皇子承接黄河一事的消息太让人震惊了,与此相比,沈孝因揭发洛府灾情被升了官的消息就悄无声息的过去了。 他也只升了一级,从给事中升到了谏议大夫,还在门下省,但有更大的权力去规劝天子过失,与弹劾朝臣。 洛府郡守贪污渎职一事拉响了正元帝脑中警报,黄河沿岸官员需要彻查一遭。各地御史都撒了出去,但这件事需要有人总领。正元帝就让沈孝接了这个活。 沈孝跟朝中任何一个世家都没有关系,他又极有孤注一掷的胆气,处理这种私底下烂成糟污,一扯就是一大片网的事情,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这件差事,沈孝手头的权力也比往常大了很多。 天气越来越凉,可事情却在朝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数月前李述被崔进之捏碎玉饰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短短几个月,就会迎来柳暗花明的日子。 沈孝因新的差事忙了个昏天黑地,待他终于从重重政事中缓过神来喘了一口气的时候,半个月都过去了。 他悄悄来到了仙客来,可金玉阁大门却是紧逼着的。沈孝很自然地推门进去,也没有店小二来拦他。 豪奢的金玉阁里,什么都没变,唯有靠窗那张棋盘上摆了十几册书。沈孝走进了,看到书册里半支棱出一张纸条。 他抽出一看,忽然就露了个微笑。 “黄河水患治理之法甚好。” 她的字迹疏落落的,并没有一般女子的娟秀,反而显得非常潇洒风流。她只写了这么一句话,只是在纸条一角上,还用朱笔画了一朵小红花。 以示夸赞。 沈孝摸着纸上墨迹留下的微凹痕迹,仿佛都能想象她握笔写字的模样。 眉梢带着点无奈,眼角又带着点笑。 哎呀还是夸他一句吧,在朝堂里都累成狗了。她落笔的时候,大概是这么想的。 那十几册书籍都是前朝的绝版书,有钱都买不到的那种。 但沈孝分明觉得,手上这张纸条分量更重。 69.第 69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哪怕是捐一万石,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信号—— 李述的身份十分特殊,一方面,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之一, 她若是愿意捐粮, 那就相当于皇亲国戚这头松了口;另一方面, 她又是崔国公家的嫡媳,虽说崔家如今没落了,但昔年那可是关中世家的领头人物,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崔国公家的嫡媳都捐了粮,那就相当世家大族这头松了口。 可以说平阳公主的态度稍微变一下, 整个长安城的形势都会逆转。 二皇子与太子的夺嫡之争在征粮一事上彻底爆发, 而征粮能否成功,关键点只在平阳公主身上。 不是沈孝非要盯着李述不放, 而是他只能盯着李述不放。 短短一个月内想要征够二十万石粮食, 唯一的突破点就是李述。只要李述一松口,那些皇亲国戚、世家大族也大半都会松口。 不仅是沈孝,长安城如今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平阳公主府。李述这两个月躲到山里去, 不单单是为了躲沈孝一个人。更是为了躲避各方的劝说与游走。 日头酷辣, 可沈孝站在府外一动不动。 他下了决心, 今日一定要见到李述。 见不到李述, 征粮结束后他只有死路一条, 沈孝心里清楚。 可是……她到底愿不愿意见他, 这却是个未知数。 平阳公主这样的人,算计的只有权力与利益,手狠心冷,是典型的政客模样。沈孝唯一见她透出一丝人气的时候,还是那日在永通渠,她急慌慌地冲进营帐里关心崔侍郎受伤的时候。 他这么干站着求见真的有用么? 正当沈孝自我怀疑的时候,紧闭的朱红大门忽然吱呀一声,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模样机灵的小黄门探头看了看,见沈孝还直挺挺站在台阶下。 小黄门哀叹了一声,恨不得去撞墙,认命般地从门后钻了出来——得了,这位沈大人真是有耐力,简直是拼了命都要见公主。厉害厉害,他赢了,公主还真没法看着他在府外暴晒。大热的天气,要是晒出个三长两短来,平阳公主虐待朝廷命官的脏水可就洗不清了。 小黄门垂头丧气地下了台阶,对沈孝弯了弯腰,无奈道,“沈大人,公主有请。” 小黄门领着沈孝进了平阳公主府邸。 头顶上太阳正烈,再加上二十万石粮食的缺口沉甸甸地压在沈孝心头,他闭了闭眼,觉得眼前有些眩晕。 沈孝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继续迈着脚步往前走。 平阳公主的府邸十分宏阔,雕廊画栋连绵成片,若是有好事者给全长安城的豪宅弄个排行,平阳公主府邸就算入不了第一,却也绝对跌不下前三。 沈孝当了三个月的官,耳朵里也飘进了不少小道消息,譬如李述的母亲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舞女,出身卑贱,早年她在宫里头的日子颇为悲惨。故如今得势了,似是为了弥补早年贫困,平阳公主的日子过得十分豪奢。 豪奢,换句话说,也就是又有钱、又俗气。 沈孝从前还不信,毕竟皇家贵胄,哪能像暴发户一样。可此时打眼一瞧,竟然真觉得……李述的审美堪忧。 廊柱上的画饰是以金粉绘成,在六月如火的太阳光下一照,晃得人眼睛都要瞎了。还有那游廊拐角处摆的绿植,栽在硕大的青瓷花盆里,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官窑烧出来的上等瓷器。 沈孝没忍住,嘴角浮起个淡笑来。心想,没想到平阳公主看起来冷眉冷眼,生活作风上却是……跟长相不大相符。 这么个反差,反而倒是透出些别样的有趣来。 更有些人气了,沈孝想。 胡思乱想间小黄门已带着沈孝走过了曲折的回廊,眼前是一倾波光粼粼的湖泊,隔着湖水,沈孝看到对面的凉亭上隐约有个人影。 小黄门对着凉亭方向一伸手,“沈大人,请吧。” 沈孝走过湖畔的抄手游廊,来到了凉亭外头。 他呼吸吐纳了一回,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又将言辞理顺,然后抬起头来准备行礼,可摆好了姿势的拱手、到了嘴边的问安却骤然间都停住了。 沈孝的大脑瞬间空白。 凉亭的四周拢着薄如蝉翼的纱帘,平阳公主李述今日未穿华服,只是一件素薄单衣拢在肩头,里头穿着件浅色的诃子。透过素纱单衣,隐隐可见瘦削的肩膀,算不上丰腴莹润,却透出股玉质的清淡来。 头上亦没带首饰,唯有一只朴素的金钗斜斜簪着,几缕发丝沿着耳侧垂下,顺着脖子一路滑在胸口处,余下的风光便被诃子挡住了。 从前竟未察觉,原来她生得极白。 大邺民风开放,女子好坦胸,一件抹胸诃子外罩一件极薄的纱衣,是如今流行的装扮。可沈孝素日见李述都是在正式场合,她总是一身严谨端整的衣裳,并不喜欢显露身体,难得像今日这般随意模样。 沈孝做官这三月间,跟着二皇子也出入了不少贵族宴席,见惯了席上的歌姬舞女。可纵然那些女子言行更放浪、衣着更暴露,可他一向都不为所动。 但此时此刻,骤然间看见平阳公主一身纱衣,随意坐在凉亭石凳上的模样,沈孝不知怎得,忽然觉得有些……晕…… 头顶的太阳愈发炙热,眼前忽黑忽白,恍惚间面前出现了三年前自己被逼着侍寝的画面——满床红帐,美人如玉…… 沈孝咬紧牙关,想要将思绪拉回来,可忽然觉得唇上湿哒哒一篇,他伸手一摸,却看到满手的血。 鼻血。 “咣几”。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晕在了李述面前。 李述:“……” 她心里正琢磨着怎么赶紧把沈孝赶走,最好让他彻底打消了从她手上征粮的妄想。谁知道沈孝以不变应万变,直接来了个五体投地的见面礼。 沈大人真是……好客气啊。 凉亭上顿时一片忙乱,红螺连忙叫一个手脚麻利的小黄门去请医官过来。 沈大人别是死了吧? 红螺一下子就慌了,他要是死在了府上,公主可是有口难辩。平阳公主谋杀朝廷命官,真是年度好消息。 红螺慌张张地看向李述,李述脸色也变了变,连忙蹲下身子,伸手探向他鼻端。 呼,还活着。 李述放了心,见沈孝面色潮红,鼻血横流,估摸着他是晒太阳太久了,中暑了。她吩咐道,“把他抬去客房躺着,房间里多摆几个冰盆。” 这算什么事,一句正事还没说呢,自己反倒要腾间客房来帮他治病,他沈孝今天莫不是专门来碰瓷的。 * 沈孝猛然睁开了眼。 他记得自己方才明明是晕倒了的,可此时他却好端端地站着,面前依旧是那座凉亭,凉亭前是波光粼粼的湖泊,微风吹过,吹起凉亭四角悬着的纱幔,露出里面一个素白纱衣的人影。 那人坐在石凳上,单手斜支在桌上,撑着额头似是睡着了。 这里是平阳公主接见他的凉亭,沈孝确凿无疑地想,可为什么周围没有人,那些侍卫、黄门、侍女,都去哪儿了。 怎么就只剩下凉亭里的那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桌旁。 他俯下身子,看到那人已经睡熟了。素白纱衣从她肩头掉落,半敞半掩地露出玉质般莹润的肩头。 透过她的肩头,沈孝看到她胸前遮挡的诃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呼吸落下去时,诃子没有那样服帖,便与胸前有了一道空隙。 倘若目光可以流动,那么便能随着那道缝隙往下探寻。 沈孝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忽然间那人睁开了眼,冷淡而通透的目光抬起来,直直望着他,“沈孝,你在干什么?” 是她惯有的淡漠语气。 沈孝猛然回过了神,连连后退几步,“我……我……微臣……” 结巴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像样的话,“禀公主,下官没有……没做什么。” 平阳公主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眼睛微眯,怀疑地看着沈孝。 她好似没有察觉到,自己刚睡起来,此时的模样着实不算是端方。 发丝有些乱,肩头的纱衣亦散开了,沿着双臂无知无觉地滑到了地上。于是在沈孝面前,她此时便只剩了一件裹胸的诃子,及下身一件盖过脚面的长裙。 无论是诃子还是长裙,皆因方睡起的缘故,显得松散散的,仿佛……仿佛随手一扯便能扯掉。 这念头在沈孝心里一起,忽然就如着了魔一般生根发芽。 隔着几步远,沈孝将她从头到尾地看在眼里。 他以为她永远是满头钗环闪耀、一身华服端方、高高在上,冷淡矜骄的模样。那样的她就仿佛高坐在万层台阶之上,永远永远都触碰不到。 可她原来不是那样的。她也有如今这样素衣单薄的模样,原来不戴钗环、不穿华服,她看起来竟有些……瘦弱。 这豪奢府邸,亭台楼阁绵延不断,她此时站在其中,像是误入了宝藏之地的稚儿,好似拥有了一切,但其实又对这一切格格不入。 沈孝恍惚之间,竟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她可怜什么呢,她明明什么都有,权力、财富、地位,她什么都有。可是她还是一副不痛快的模样,七情六欲都进不到心里去。 他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想,不知她抱起来是什么滋味。 于是他便走上了前去,一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70.第 70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沈大人,你挡着我开门的路了。” 这句话仿佛兜头的一盆冷水,瞬间令沈孝清醒过来。 他猛然抬起头,望向居高临下的平阳公主。 李述看到他的下颌线条瞬间绷劲, 目光中瞬间闪过愤怒与失望, 但很快所有波动的情绪就被压了下来, 那双黢黑的眼现在只是盯着李述,平静地仿佛暴雨来临的前夜。 李述微挑了挑眉。 她以为他会生气的,或者会怨愤, 甚至破口大骂。 普通人不都这样么,当你不帮他们的时候,他们就生气, 仿佛她天生就是圣人, 遇到哪个陷入困境的人就该帮一把似的。 帮他们?笑话,她能得什么好处。 沈孝真是个例外, 真是天生适合在官场上厮混。 怎么办, 她竟有些不舍得让他今日在此断送了仕途了。 此时屋外康宁长公主不耐烦了,她又喊了一句,“平阳, 开门!” 康宁长公主含着怒意的声音传入了金玉阁内, 瞬间就打消了李述的念头——罢了罢了, 还是不帮沈孝了。 帮了沈孝, 她得到了或许是未来的官场好手, 可沈孝寒门出身, 等他熬出头,怕是要三五十年后了,可付出的代价却是彻底得罪康宁长公主。 虽说长公主甚少涉足朝政,得罪了也无妨,只是在朝中行事,还是步步谨慎为好,敌人能少便少。更何况,康宁长公主虽在朝政上插不上嘴,可到底是父皇唯一的嫡妹,受宠多年,养成了一副肆意妄为的性子。李述若是真的跟她硬碰硬,怕是康宁长公主自此要恨上她了。 为了区区八品小官,犯不着得罪康宁长公主。 天平两端,一端是得罪康宁长公主,一端是毁了新科状元的仕途。 李述在心里思量不过片刻,就做出了决定。 她只推崇精明的算计,向来鄙夷同情这类软弱的情绪。 “沈大人,别挡路了,请起吧。” 李述抬手,对沈孝做了个起身的动作。 沈孝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她,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已褪。左臂一直在失血,此时脸色泛白,愈发趁得那双眼浓似黑夜。他慢慢挺直了脊背,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李述,然后站了起来,主动避让在门侧。 他将凌乱的衣裳理好,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非常笔直。 左袖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深青色的衣袖,一滴一滴落在绵密的地毯上,像是更漏一般,宣判着他即将到来的、彻底绝望的命运。 金玉阁外,康宁长公主半晌听不到回应,愈发不耐烦了。 她肃沉着脸色,对侍卫长道,“撞门。” 侍卫长一愣,“这……” 这可是平阳公主的包厢,岂能贸然撞门。 康宁长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说撞门!” 谁知道平阳是不是和自己一条心的! 康宁长公主是先皇最小的女儿,又是今上唯一的胞妹。先皇在世时,她收到的恩宠比如今的安乐公主只多不少,在长安城里是横着走的。 就算如今权力迭代,她的境遇不比从前,但早年养成的那副嚣张跋扈的性子已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谁若是真惹了她不痛快,她便是不让那人死,也要让对方脱层皮。 侍卫长心一横,手一挥,命令手下两个侍卫撞门。 正当他们要撞门时,金玉阁的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平阳公主今日一身素服,明明没什么威严,却逼得所有门外侍卫纷纷低下了头。 “见过康宁长公主。” 李述对康宁长公主淡笑了笑,“不知长公主丢了什么东西,声势浩大地要进我的包厢搜查?” 李述虽不打算帮着沈孝,可也不乐意康宁长公主这样肆意妄为的行为。 撞她的门?真当她李述还是昔年那个不受宠的庶女? 康宁长公主瞧见站在灯火阴影处的沈孝,脸上怒容半消,对李述解释道,“我丢了头上一只步摇,因此想进平阳的包厢里搜查搜查。” 这话一出口,便见沉默站着的沈孝似晃了晃身体。 手中紧攥的步摇如有千钧重,逼得沈孝攥紧了手掌。他方才自救的武器,此刻却摇身一变,即将成为致他于死地的武器。 康宁长公主又不傻,怎么可能说自己逼沈孝行事、沈孝不从,结果惹了她不开心这种话。哪怕满长安城人都知道长公主放浪形骸,可台面下的话终究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无论公卿贵族还是皇亲国戚,不管私底下烂到什么地步,表面上一层华丽的遮羞布总是要有的。 康宁长公主往前走了一步,瞟了一眼沈孝,冷冷道,“一只步摇丢了也就丢了,我本无所谓,只是这偷盗一事却是大罪。皇兄千辛万苦选拔/出来的状元,原来品行上竟有如此污点,这等人怎么能在朝中做官?” “你说是么,平阳?” 长公主转向李述,问道。 李述不说话,目光落在沈孝身上。 他依旧是肩挺背直,一副凛凛的模样,只是此时长睫垂下,盖住眼中的神色,叫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李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康宁长公主的借口完美,沈孝手里正握着“赃物”,人赃并获,他躲不过这一劫的。 李述收回目光,不再去看沈孝,对康宁长公主道,“长公主说的是。” 尘埃落定。康宁长公主笑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仙客来怎么这么热闹?” 二皇子李炎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他从楼梯上走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穿常服的朝廷命官,还有一大串侍卫,浩浩荡荡,真有些众星拱月的模样。 皇子出行,比公主的排场只大不小。 李炎走上台阶,将场中形势尽收眼底,自然也将一旁站着的沈孝收在了眼中。 沈孝。 寒门出身,做官第一天就敢弹劾平阳的沈孝。 李炎笑了笑,对康宁长公主行礼,“见过姑姑,”又笑着对李述道,“平阳妹妹也在。” 他常年习武,肤色偏黑,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十分爽朗。他笑着向李述寒暄,仿佛前阵子不曾在平阳公主府门口对她咬牙切齿过。 然后李炎目光一偏,落在了角落沉默站着的沈孝身上。 “哟,沈大人也在,今夜原想请你一道喝酒的,谁知道找了一圈竟没找见你。” 场上静了片刻。 八品小官、寒门出身、踏足官场不足半月的沈孝,竟和当朝二皇子关系甚好。 康宁长公主目露惊讶,李述更是惊讶,但场上最惊讶的还是沈孝本人。 他抬眼迅速看了二皇子一眼,他则对他回以微笑。 李炎见众人不说话,仿佛此时才看到围了金玉阁一圈、气势汹汹的侍卫,对康宁长公主道,“姑姑,这是怎么了?怎么你的人围着平阳的包厢呢?” 康宁长公主看了看二皇子,又看了看沈孝。她竟不知道沈孝什么时候攀上了二皇子。但甭管攀上了谁,这朝中还没有她不敢惹的人。 长公主冷道,“没什么大事,不过丢了个步摇罢了。” 她抬了抬下巴,指向沈孝,“谁知那步摇刚好在沈大人手里找着了。沈大人为了逃罪,躲进了平阳的包厢里,我怕平阳出事,赶紧叫侍卫将金玉阁围起来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李述暗地里冷笑了一声。 “哦……原来是这样,”李炎点了点头,笑着对李述道,“平阳没受惊吧?” 李述摇了摇头,冷眼看着二皇子李炎演戏。 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于是李炎又露出爽朗的笑,对康宁长公主道,“姑姑怕是误会了,沈大人跟我相识已久,他绝不会做什么偷盗的事情。想来是姑姑的步摇不小心掉在了哪儿,沈大人碰巧捡了起来。” 李炎对沈孝扬了扬眉,“是不是?” 沈孝抬起眼睫,默了片刻,他道,“二皇子盛名。” 他唇畔勾了个淡笑,仿佛多日谋划,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回话的同时,沈孝将受伤的左臂背在了身后。 二皇子想要将这件事定义为“误会”,那他就要配合。 康宁长公主这才察觉到李炎的意图,她登时就冷了脸,“老二,你的意思是……本宫诬陷沈孝?诬陷区区一个八品小官!” 她冷笑一声,“这倒是奇了怪了,沈孝中状元至今连半个月都不到,你说什么‘相识已久’?!” 李炎忙回话,“‘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侄子确实和沈大人相识不久,但巧了,我们就是投缘。” 他笑了笑,“实不相瞒,沈大人家贫,我又佩服他的才学,实在舍不得他生活落魄,刚送了他一些小物件补贴家用。虽说那些小物件不值钱,但要说拿去买什么金钗首饰,那也是能买不少的。有如此家财,沈大人再去偷,那岂不是失了心智了?因此,侄子想,这步摇一事,想必只是个误会……而已。” 李炎对康宁长公主拱了拱手,“你说是不是,姑姑?” 康宁长公主脸色黑得仿佛活吞了一只苍蝇,她狠狠盯着李炎。 好!出息了,老二竟然敢跟她对着干了! 长公主半晌不语,最终冷笑了一声,“老二既然说是误会,那便是误会了。” 老二近几年在朝廷里风光无限,就连太子都拿他没法子,他既然执意要保沈孝,康宁长公主也没法子。 但这件事她且记在心里呢,早晚有一天要报复的! 康宁长公主怒气冲冲,径直下了楼,身后的吴青并其他侍卫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一众人等瞬间走了个干净,金玉阁外的走廊上终于空旷了起来。 李炎目送康宁长公主的身影消失在楼下,这才转过身来,便瞧见李述正盯着自己。 李炎方才还爽朗的脸顿时就失了笑容,他肃着脸,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冷道,“平阳,夜已深了,你该回府了。” 说罢便抬脚往自己的包厢走去,他走过李述身边时,李述忽然叫住了他。 低声道,“二哥,你今日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李炎侧脸看向李述,冷笑了笑,“原来你也有看不透的事情,这倒是难得,莫非‘以粮代钱’这计谋将你的脑力耗尽了?” 李炎低头,俯向李述的耳边,似是极为亲昵的兄妹模样,“你做事要权衡利弊,我也不是见人就帮的圣人。我帮沈孝,自有我的道理。”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了。 户部一片忙碌景象。 自关中大旱以来,户部从上到下都绷紧了一根弦,生怕出现一点错处以至于酿成大祸。三月初“以粮代钱”这个政策落到了户部头上,更是加重了户部的负担。 沈孝刚进了厅堂,还没坐下,就见二皇子身边的侍从跑了过来,道,“沈大人,二皇子请您过去。” 时间卡的准,简直就是专门在等他。 官署内忙忙碌碌的声音静了片刻,一时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新近的八品提举身上。 二皇子近来十分看重这位寒门出身的沈大人。 沈孝只当察觉不到这些目光,跟着侍从便出了正厅的门,沿着走廊往后一进院子走去。 为增加政事经验,成年后诸位皇子一般都会挂着各衙门的差事,权算作是名誉指导。许多皇子也纯粹是挂名而已,一年到头都不来官署一趟。 71.第 71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近来朝中也无事,二皇子那头,以粮代钱一事始终没有进展;太子这头, 崔进之一直忙着修永通渠, 已有小半个月没回府了。 一切都陷入了沉闷之中。 李述畏热, 天一热就格外贪凉,这样的时节她难得清闲, 镇日只是躺在府上, 闲来读读书、纳纳凉, 倒真有些岁月静好的错觉。 这日正午, 太阳高悬,侍女搬了个美人榻在后院湖畔的水榭上, 李述穿着件家常薄衫,捡了一本史书,靠着美人榻懒洋洋地看着。 湖上微微吹来一阵凉风, 侍女上前来轻声问道,“公主, 午膳已摆好了,您——” 李述眼睛从书上抬都不抬, 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吃,这会儿没胃口。” 于是侍女又悄么声地下去了。 可还没过一炷香,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又传了过来。 李述看书时最厌烦别人打扰, “啪”一下就将书合了起来, 转身皱眉斥责道,“不要吵!” 可这么一转身,隔着竹帘才发现来人竟然是崔进之身边的一个随从,名叫崔林,他满头大汗,在水榭外一脸焦急地跟红螺在说什么。 被李述一斥骂,崔林立刻缩了缩脖子,红螺对他说了句话,然后掀开竹帘走了进来。 红螺皱着眉,十分担忧的模样,“公主,驸马爷受伤了……” 李述立刻坐直了身子,“什么?!” 红螺见状忙道,“公主别急,驸马爷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右臂被划了一道。” 李述闻言,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了松,这才觉出自己对崔进之太过关切了,于是冷言道,“没死就行。” 可嘴上虽如此说,可她右手却将手中书卷握得极紧,手指都泛起了白。 道,“把崔林叫进来。” 她要听细节。 怎么就能受伤呢。 崔林是从永通渠一路骑马疾驰回来的,满头大汗,后背上都叫汗浸湿了。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道,“禀公主,今早民工干活儿的时候,驸马爷照例巡逻,可谁知道巡逻到一半,一个民工忽然掀起锄头就袭击驸马爷。变故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驸马爷抬起右臂一档,胳膊划了一道,幸好没伤到筋骨。” 崔进喘了口气,又擦了擦汗,“我是回来找府上医官的,您知道,工地上没什么好大夫。” “哦……” 李述听了具体伤势,迅速做了决策,转头对红螺吩咐道,“去叫薛医官,他治外伤在行。让他将府上贵重的药都带着,以防万一。” “是。”红螺点头就要走,李述又叫住了她,道,“别叫马车,叫侍卫骑马带薛医官过去。” 一道一道吩咐地极有条理,确保医官能最快地去给崔进之治伤。 红螺领命退下了。 崔林站在下首,这会儿终于觉得凉快了一些,他这才有空抬眼觑了觑平阳公主,暗自皱了皱眉。 心想,丈夫受伤了,换了旁的妇人,此时怕是都哭出来了。可公主却连说话都不打个磕绊,还是跟往常一样的冷静模样。 公主对驸马可真是冷淡! 怨不得当初国公爷不想让平阳公主进崔家的大门。 她庶出的身份又不能给崔家带来助力,就连感情上都没法好好照顾驸马。 崔林暗暗撇了撇嘴,心想,当初若驸马爷尚的是安乐公主,那如今崔家的地位、驸马爷的感情生活,肯定都比如今这模样好太多。 原本崔林还想问一句,看李述愿不愿意去工地上看望一下崔进之。虽没有原因,可崔林就是觉得,驸马若见了公主,估计会开心些。 可瞧着她如今这冷淡的脸色,这话不用问出口便知道她肯定会否认。 于是崔林将话头咽回了肚子里,躬身道,“公主,那我也先下去了,驸马身边没贴身的人,还要我照料。” 李述脸色凝肃,点了点头,“好,你记得快马回去。” 崔林走后,李述在美人榻上静坐了片刻,脑子空空地不知道要做什么,许久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有些酸。李述松了松手,发现书卷已被她捏地不成模样。 她很少有什么软弱的感情流露出来,譬如担忧,譬如思念。这种情绪被李述称为无用的情绪。 可此时…… 李述抿着唇,猛然站了起来,脊背挺得笔直。 迟疑片刻,她忽然道,“备车。” 换衣、套马、登车,往日出门要半个时辰的功夫,今日不过一炷香就齐备了,车马粼粼,一路疾驰往城南驶去。 如今是正午,路上行人不少。马车夫一边赶路一边挥着鞭子一边扬声叫到,“闪开闪开!” 车马疾驰,只见一股扬尘。 出了明德门往西走,终于到了永通渠。 车马不减速,直直进了永通渠边上的营地,又激起了一阵尘。 此处乱糟糟的,沿着水渠两岸密密匝匝都是灰扑扑的营地,此时是正午,一天中太阳最热的时候,这时候民工是不做活的,工地上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 马车从两旁营帐中间传过去,听得鼾声如雷声一般,连车马行进的声音都遮住了。 马车直直往最大的主营处行去,车马刚刚停下,车帘就掀开了,紧接着一个人影跳下。 “公主小心!” 李述径直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唬得红螺小声惊叫了一声,自己也连忙跟着跳下去。 李述抿着唇,表情凝肃。站在主营门口。 因为在马车里闷了半晌,此时她脸色微微泛着红。这时节炎热,李述又畏热,正午出门实在是折磨人。 李述微微皱起了眉,刚跳下车时还是急迫的模样,此时站在主营帐门口,却迟疑着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不知该不该进去。 更不知进去之后,怎么跟崔进之说她是专程来看望他的。 她不想对他留有情谊。 或者说,不想让他以为她对他仍留有情谊。 守门士兵只见一辆宽大马车横冲直撞而来,刚绷紧了神经,紧接着就见驸马爷的公主跳了下来,十分急迫。两个守门士兵连忙收了手中长戟,齐声道,“见过平阳公主!” 李述叫他们喊回了神。 她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将所有关切的情绪都掩藏下去,又是平日那幅冷淡的模样。 道,“崔进之在里面吗?” 士兵点了点头,主动掀开了帐子。 李述走了进去。 外面太阳正烈,相比之下帐子里就暗得多,李述的目光短暂地致盲,一时看不清帐中细节,只看到一个挺拔笔直的人影站在帐中。 她一瞬间以为那是崔进之,向前走了一两步,脚步里有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急迫。 李述走近了,道,“你受伤了怎么不坐下?薛医官看过了吗?他怎么说?现在伤势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足见问话人的关切之情。 可帐中站着的人却没有回应。 而右侧忽然传了一声,“雀奴,”声音带笑,“我在这儿。” 这才是崔进之的声音。 李述眯了眯眼,目光终于适应了营帐中的光线。 帐中的人一身深青色官袍,高而瘦,转身看向她,目光带着诧异,但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肃。 他看着她连珠炮似的发问。 这是沈孝。 李述把沈孝错认成了崔进之。 但这不是沈孝盯着李述不放的原因。 纵然豪奢如平阳公主,一口气掏二十万石粮也是件伤筋动骨的事,况且她和自己又没有交情,怎么会做这种事。 沈孝从来就不指望李述能捐多少粮,重点不是她捐多少,重点是她捐不捐。 哪怕是捐一万石,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信号—— 李述的身份十分特殊,一方面,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之一,她若是愿意捐粮,那就相当于皇亲国戚这头松了口;另一方面,她又是崔国公家的嫡媳,虽说崔家如今没落了,但昔年那可是关中世家的领头人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崔国公家的嫡媳都捐了粮,那就相当世家大族这头松了口。 可以说平阳公主的态度稍微变一下,整个长安城的形势都会逆转。 二皇子与太子的夺嫡之争在征粮一事上彻底爆发,而征粮能否成功,关键点只在平阳公主身上。 不是沈孝非要盯着李述不放,而是他只能盯着李述不放。 短短一个月内想要征够二十万石粮食,唯一的突破点就是李述。只要李述一松口,那些皇亲国戚、世家大族也大半都会松口。 不仅是沈孝,长安城如今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平阳公主府。李述这两个月躲到山里去,不单单是为了躲沈孝一个人。更是为了躲避各方的劝说与游走。 日头酷辣,可沈孝站在府外一动不动。 他下了决心,今日一定要见到李述。 见不到李述,征粮结束后他只有死路一条,沈孝心里清楚。 可是……她到底愿不愿意见他,这却是个未知数。 平阳公主这样的人,算计的只有权力与利益,手狠心冷,是典型的政客模样。沈孝唯一见她透出一丝人气的时候,还是那日在永通渠,她急慌慌地冲进营帐里关心崔侍郎受伤的时候。 他这么干站着求见真的有用么? 正当沈孝自我怀疑的时候,紧闭的朱红大门忽然吱呀一声,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模样机灵的小黄门探头看了看,见沈孝还直挺挺站在台阶下。 小黄门哀叹了一声,恨不得去撞墙,认命般地从门后钻了出来——得了,这位沈大人真是有耐力,简直是拼了命都要见公主。厉害厉害,他赢了,公主还真没法看着他在府外暴晒。大热的天气,要是晒出个三长两短来,平阳公主虐待朝廷命官的脏水可就洗不清了。 小黄门垂头丧气地下了台阶,对沈孝弯了弯腰,无奈道,“沈大人,公主有请。” 小黄门领着沈孝进了平阳公主府邸。 头顶上太阳正烈,再加上二十万石粮食的缺口沉甸甸地压在沈孝心头,他闭了闭眼,觉得眼前有些眩晕。 沈孝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继续迈着脚步往前走。 平阳公主的府邸十分宏阔,雕廊画栋连绵成片,若是有好事者给全长安城的豪宅弄个排行,平阳公主府邸就算入不了第一,却也绝对跌不下前三。 沈孝当了三个月的官,耳朵里也飘进了不少小道消息,譬如李述的母亲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舞女,出身卑贱,早年她在宫里头的日子颇为悲惨。故如今得势了,似是为了弥补早年贫困,平阳公主的日子过得十分豪奢。 豪奢,换句话说,也就是又有钱、又俗气。 沈孝从前还不信,毕竟皇家贵胄,哪能像暴发户一样。可此时打眼一瞧,竟然真觉得……李述的审美堪忧。 廊柱上的画饰是以金粉绘成,在六月如火的太阳光下一照,晃得人眼睛都要瞎了。还有那游廊拐角处摆的绿植,栽在硕大的青瓷花盆里,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官窑烧出来的上等瓷器。 沈孝没忍住,嘴角浮起个淡笑来。心想,没想到平阳公主看起来冷眉冷眼,生活作风上却是……跟长相不大相符。 这么个反差,反而倒是透出些别样的有趣来。 更有些人气了,沈孝想。 胡思乱想间小黄门已带着沈孝走过了曲折的回廊,眼前是一倾波光粼粼的湖泊,隔着湖水,沈孝看到对面的凉亭上隐约有个人影。 小黄门对着凉亭方向一伸手,“沈大人,请吧。” 沈孝走过湖畔的抄手游廊,来到了凉亭外头。 他呼吸吐纳了一回,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又将言辞理顺,然后抬起头来准备行礼,可摆好了姿势的拱手、到了嘴边的问安却骤然间都停住了。 沈孝的大脑瞬间空白。 凉亭的四周拢着薄如蝉翼的纱帘,平阳公主李述今日未穿华服,只是一件素薄单衣拢在肩头,里头穿着件浅色的诃子。透过素纱单衣,隐隐可见瘦削的肩膀,算不上丰腴莹润,却透出股玉质的清淡来。 头上亦没带首饰,唯有一只朴素的金钗斜斜簪着,几缕发丝沿着耳侧垂下,顺着脖子一路滑在胸口处,余下的风光便被诃子挡住了。 从前竟未察觉,原来她生得极白。 大邺民风开放,女子好坦胸,一件抹胸诃子外罩一件极薄的纱衣,是如今流行的装扮。可沈孝素日见李述都是在正式场合,她总是一身严谨端整的衣裳,并不喜欢显露身体,难得像今日这般随意模样。 沈孝做官这三月间,跟着二皇子也出入了不少贵族宴席,见惯了席上的歌姬舞女。可纵然那些女子言行更放浪、衣着更暴露,可他一向都不为所动。 但此时此刻,骤然间看见平阳公主一身纱衣,随意坐在凉亭石凳上的模样,沈孝不知怎得,忽然觉得有些……晕…… 头顶的太阳愈发炙热,眼前忽黑忽白,恍惚间面前出现了三年前自己被逼着侍寝的画面——满床红帐,美人如玉…… 沈孝咬紧牙关,想要将思绪拉回来,可忽然觉得唇上湿哒哒一篇,他伸手一摸,却看到满手的血。 72.第 72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此时看着她脚步踉跄的背影,崔进之竟觉得心中有几分痛楚的快意。 仿佛是旧伤刚愈, 然后将丑陋的痂全都撕去。 痛之余,带着几分快意。 崔进之追上前去, 一把抓住李述的手臂, 将她拧了过来,“你走什么?” 他贴近李述。 “你在逃什么?你做过的事自己不敢认吗?还是说你也会愧疚,也会自责, 你也不敢面对自己?” 旧痂撕开。 李述猛然被崔进之拉住,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近似复仇般的快意,狠狠地将她困住。他的目光蕴含的东西很多, 不仅仅是为了青萝, 但只能以青萝作为宣泄点。 李述没有见过崔进之这样子, 她下意识地开始挣扎,“崔进之,你发什么疯, 你放开我!” “我在问你话!” 崔进之忽然吼了一声,他一双浓墨般的眼紧紧盯着李述,将她抵在营帐边, “你自己做过的事情, 你不敢认吗?” 李述停止了挣扎。 面前的人就是她追随了十年、仰慕了十年、喜欢了十年的人。他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将她的感情弃若敝履。 李述彻底冷静了下来, 她迎着崔进之的目光, 忽然笑了一声。 “我敢认, 我为什么不敢认。我承认青萝当年差点被我逼死。所以呢?你今天要为了她逼死我吗?” “崔进之,驸马养外室,这是打皇室的脸。我若是将这件事告诉了父皇,你知道后果是什么。你大可以在崔家和太子的庇佑下继续风光,可青萝呢?赐死一个风尘女子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钳在手臂上的力量慢慢松了下来,李述冷冷望着崔进之,“昔年我能逼死她,今日我就能正大光明地杀了她。” 崔进之最恨李述这样平淡地说起死亡一事。 他喘着粗气,慢慢松开了手,然后转过头去,似是再也不想看李述一眼。他嫌恶她。 “蛇蝎心肠,李述,你是蛇蝎心肠。” 崔进之转过去的一刹那,李述的目光闪了闪,似有一道水光闪过,但很快不见踪影。 她冷笑道,“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崔进之,这三年来我没有动青萝一根毫毛,你不要以为我是没法子,只能容忍她的存在。我有很多方法可以让她彻底消失。” 李述将手臂从崔进之的掌下抽出,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被他抓皱的袖口,她仰着头,露出惯有的讽笑。 “我没有动她,只是因为我不想动她,只是因为我懒得管你们。如今你我各过各的,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们互不干涉,这样很好。日后除了太子的事情,我不会和你再说一句话。” 李述说完这句话,觉得心里痛了一下,却又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如果能和离的话,三年前她就会选择和离,然后再也不和崔进之见面。可是不行。 太子、崔家还有她,他们牢牢地结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她没法从这条绳子上解脱下来。 李述说完这句话,营帐里安静了一瞬,只能听见崔进之喘气的声音。这声音如有实质,压得李述有些不安。 崔进之再次一把抓住了李述的胳膊,力量更甚之前。 他欺身上前,气息就喘在她的脸上。 手腕处被他钳地生疼,李述听到崔进之咬着牙道,“什么叫各过各的,什么叫你的生活?” 他说,“你的生活?你的生活不就是去找那个沈孝!” 崔进之咬着牙吼出这句话,瞬间就将营帐轰炸地死寂一般。 李述愣住了。 崔进之也愣住了。 一瞬间胜负逆转,风水倒流。 李述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对着崔进之,倏而笑了一声,崔进之偏过头去,不敢和李述对视,却还是紧紧抓着李述的手臂。 “你说得对……我的生活,就是去找沈孝。” 李述往前走了一步,尖锐而通透的目光仿佛直直看进了崔进之的内心,逼得他后退了一步。 崔进之默了片刻,哑着嗓子道,“可他是二皇子的人。” 李述又往前走了一步,崔进之再次后退。 “沈孝入二哥麾下,不过是想求官而已。我若能给他官,他就会转投我的麾下。” 李述浮起笑,“对我而言,政治立场不重要。” 崔进之负隅顽抗,拼命地寻找着理由。 “沈孝太有野心,只会利用你来获取权力。” 李述紧紧盯着他,再往前走了一步,崔进之再次后退。 “我不在乎。” 她说。态度轻描淡写。 崔进之骤然转过头,狠狠盯着李述,终于被李述逼出了一句,“可我在乎!” 层层防线终于被打破,压抑已久的话吐了出来。 可李述闻言,只是后退了一步。 她盯着崔进之看了片刻,然后慢慢道,“崔进之,你真让我恶心。” 什么叫“他在乎”。 他有什么权利在乎?! 这段婚姻如今成了这种模样,她如今成了这副尖刻的模样,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却如今装出一副不舍的模样对她说——我在乎。 他在乎什么? 在乎她的目光终于不紧紧追随着他,而是开始看向别人。 可他的目光什么时候看向过她! 面对崔进之,李述头一遭觉得恶心。 崔进之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将心里话逼了出来,可转眼间就被李述弃若敝履。 一股耻辱与愤怒同时冲上他的心头,崔进之吼道,“我让你觉得恶心?” 他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向李述,“那你呢?身为妻子,你却背着我找面首,你才让我觉得恶心!” 所有的礼仪与客气全都被撕碎,所有鲜艳亮丽的外衣全都被撕碎。 他们毫无保留地站在对方面前,看着对方未经装扮过的、最丑陋的模样。 你让我觉得恶心。 李述被这句话砸的眩晕,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她开始微微颤抖。 崔进之看着李述瞬间苍白的脸,那股痛楚而快意的感受又重新占据了他的内心。 他紧紧握着拳头。 “李述,你是我的妻子,你凭什么背着我去找别人?” 李述不想再和崔进之纠缠,她迅速转身,冷厉决绝地往营帐外跑去。 可身后的崔进之不想放过她,他向前冲了几步,在营帐门口前又将李述拉住了。 他仿佛执意要将李述摧垮,追问她,“凭什么?” 你是我的妻子,凭什么背着我和别人在一起。 凭什么。 李述狠狠地推开他,不顾一切都要往帐外冲去,她受不了这里,她要离开这里。 可李述刚将帘子掀开,外面炽热的阳光下,她撞进了一双凄惶的女人眼眸里。 面前的女人看见她,迅速地跪了下来,道,“见过平阳公主。” 她跪在地上,低着头,态度谦卑而顺从。李述看到她有曲线柔美的脖颈,令人生怜。 就在这一瞬间,崔进之骤然松开了李述的手。 阳光毫无保留,暴晒在李述身上,她看了看地上跪着的青萝,然后慢慢回身看向崔进之。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在空中,虚无缥缈一般,“你刚不是问我……凭什么?” 李述笑道,“就凭这个。” * 平阳公主的马车如逃离一般迅速驶离了永通渠,崔进之站在原地,马车扬起的灰尘扑了他一身,他站着半晌没动。 忽然一双手轻柔地拍了拍他身上的灰,接着是昔年长乐坊最动听的歌喉道,“三郎,进去吧。” 崔进之抿着唇,直到再也看不见李述的马车,然后便也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进了营帐。 他脊背绷地挺直,仿佛下一瞬就要绷断了似的。 青萝紧跟着崔进之进了营帐。她扫了一眼,见这营帐虽宽敞,但处处都是临时拼凑睡人的痕迹,想来三郎近日在这里舒服不到哪里去。右侧的行军榻旁的圆凳上搁着一碗药,青萝走过去,伸出手指碰了碰碗沿,察觉药早都凉了,想来已经在这里放了许久。 青萝端了起来,对案桌后沉默的崔进之道,“这药早都凉了,我端下去重新热一遍。” 她声音甚是轻柔,似是无意地闲话了一句,“公主方才在帐中,怎得不记得提醒三郎喝药。” 崔进之抬了抬眼,看了药碗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李述才不会管这种小事。 青萝端着药正要往帐外走,崔进之忽然道,“不必了,端过来吧,天气热,喝凉药就行了。” 于是青萝听话地端着药走了过来,放在了案桌上。 崔进之这才看了她一眼,见她鬓发微散,额上微微出汗,终于将心神从李述那儿挪开了,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语气虽关切,但又带了几分不悦。 这里是永通渠,做正事的地方。李述过来无妨,她本就是当朝公主,又频繁参政;可青萝过来算什么道理,这让旁人怎么想他。 青萝敏感地察觉到崔进之的意思,她没有正面回答,踟蹰了一会儿,反而蹙起眉来,低声道,“我原不该过来的,方才公主是不是因为看见了我……所以才那样急地离开了。” 不待崔进之回答,她便自言自语地替自己答了,“都怪我来的不是时候……我听说你受了伤,怕你身边没有照料的人,急慌慌地赶过来了。早知道公主会来照顾你,我便不过来惹她不痛快了。” 说着她将药碗往前推了推,“先喝药吧。” 崔进之垂眼看了面前的药碗。 照顾? 他端起药碗,心想,李述连药都不会提醒他喝,能有哪门子的照顾。 她今日来此的唯一目的,不过是跟他吵了一架。 他们每一次相见,不是在公事公办地谈论政事,就是在歇斯底里地争吵。从来没有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说话的一天。 崔进之气闷地按了按眉心,喝了药,才想起来青萝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青萝又不似李述那般有能耐,眼线遍布朝野上下。 崔进之眯了眯眼,忽然觉察出一种被监视的感觉来——她收买了他身边的随从? 青萝收起桌上的空药碗,避重就轻道,“我……我在家里的时候心里忽然不大舒服,七上八下地,好像你出了什么事一样。所以我就赶过来了……” 她垂着眼,不敢和崔进之对视,纤长的睫毛在细白的脸上投下微微的黑影,颤了颤。 明显是在撒谎。 崔进之皱了皱眉,他刚和李述吵过架,心中的火气还未消减,此时又见青萝撒谎,登时不耐烦起来。 崔进之冷道,“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青萝刚将案桌上的药碗端起来,一下子被崔进之吓得手抖,药碗登时摔碎在地上。 一声脆响。 “我……” 她站在碎瓷片旁边,踟蹰着,依旧不敢同崔进之对视。 “我……我今日带了丫鬟出门逛街,正巧看到崔林骑着马疾驰而过,我连忙叫住了他,才知道你受伤的事情。我一听就急了,怕你在营地这儿没人照料,于是强求崔林把我带了过来。” 营帐外崔林正掀开一条缝往里看,崔进之一眼就瞧见了他。 崔林被逮了个正着,只能麻溜地滚了进来。 青萝见崔林进帐了,忙道,“我知道我不该来永通渠的,女眷在这儿待着不合适,崔林本不想带我过来的,可挨不住我强求。” 崔林瞧了青萝一点,麻溜地对崔进之点了点头,“对……青萝姑娘担心您,一定要过来,我也没法子……” 崔进之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青萝又道,“看到三郎没有大碍,我也就放心了,我一个女眷在营地里待着到底不合适,旁人看了会嚼舌根。我这就走了。” 说罢莲步轻移,就要往帐外走。 她额上薄汗未消,又要去赶闷热的回程路。 崔进之揉了揉眉心,叹道,“不必了。” “外面太阳正毒,等下午凉快了再走吧。” 说罢他闭上了眼,靠在椅背上,不知是不是喝了药的缘故,他此刻非常疲惫。 受伤,沈孝,李述……这一上午根本没有一刻空闲,所有的事情都缠着他,让他寻不出任何空档来喘息。他觉得自己要被政事压垮了。 一阵木樨香移近了,接着一双轻柔的手按在他额上,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 崔进之紧皱的眉慢慢地松开了。 他仿佛才摆脱了朝中所有政事的束缚,在梦中重温昔年那段不问朝政的自由时光。 * 伺候崔进之睡下之后,青萝轻手轻脚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碗,出了营帐。 刚走一两步,崔林不知从哪个拐角冒了出来,对着她连忙拱手。 “多谢青萝姑娘替我瞒谎。” 青萝浅笑了笑,低声道,“没什么。我若说我主动来看望他,他总不会怪罪我;可若是你主动带我过来,他怕是要怪罪你。” 73.第 73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李述立刻就收了声。 似做贼心虚一般, 她连忙偏过头去看向右侧崔进之的方向。 崔进之正坐在行军榻上看她,含着笑。他右臂衣袖高高卷起, 薛医官正在给他包扎伤口。 李述道, “沈大人不是高升入户部了么,来永通渠做什么?” 她脸朝着崔进之的方向, 可却是在对沈孝说话。 正含笑的崔进之立刻就冷下了脸。 沈孝看到李述侧脸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天气燥热, 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他微微挑了挑眉。 跟平阳公主打了几次交道, 他从没见过这样……焦急不安的平阳公主。方才她冲进帐子, 一连串地问句。跟平时的她大相径庭。 她永远是一副冷漠精明的模样,对人不是讥讽就是蔑视,仿佛一颗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某种精密的仪器。 原来她还有这样丰沛的情绪。 但既然她对崔进之这样关切, 为何当初又要……召他做面首呢。 沈孝想不透,他移开目光, 淡淡对李述行了官场礼,“微臣见过公主。” 他解释道, “崔侍郎天天向户部催粮, 于是二皇子今日派臣来看看,户部到底该给永通渠派多少粮。” 崔进之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 沈孝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崔进之受伤的胳膊上, 语调中带着冷意。若是目光有重量, 此时他的目光怕是能将崔进之的伤口压崩了。 行军榻上, 崔进之的目光从李述身上移向一旁的沈孝,冷眼望着沈孝,道,“沈大人方才也瞧见了,民工修永通渠,久不得粮,已经闹到要砍本官的地步了。” 此时薛医官包扎完毕,崔进之抬起胳膊,对沈孝晃了晃。 “户部再不发粮,永通渠怕是要动乱了。天子脚下动乱,想必二皇子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崔进之的目光锁定沈孝,语带威胁,“我知道沈大人做不了户部的主,那就烦请你回去告诉二皇子一声,让他快些给永通渠派些粮来,若是发粮的日子再迟一些,怕是兵部……也压不住永通渠了。” 说罢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沈孝。 永通渠问户部要粮,户部派人来查核,这是常例。可崔进之没想要今日户部派来的官是沈孝。 区区八品的户部提举就想来巡查永通渠的用粮情况?笑话。二皇子当他崔进之是叫花子呢! 沈孝直视着崔进之,八品深青色官服笔挺,他思索片刻,没有和崔进之纠缠粮食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慢慢开口道,“既然崔侍郎提起了今早的动乱,不知那位伤了崔侍郎的民工现在何处?” 崔进之回答地干脆利落,“逃了。” 逃了? 不止沈孝诧异,连李述都惊讶了。 崔进之带了一千士兵督工永通渠,更何况他本人武将世家出身,手上功夫亦是不错。 一个手拿锄头的民工,从兵部的眼皮底下逃了? 李述看着崔进之,皱了皱眉。 沈孝如今已不是他自己了,而是二皇子的一支势力。崔进之偏偏在二皇子的人在场的时候受伤了…… 这件事并不只是简单的民工动乱,更像是……崔进之的有意谋划。 为的是从户部手里尽可能的多要些粮,尽快地把户部掏空了。 李述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一旁站着的沈孝亦想通了。 他今早来永通渠的时候,刚跟着崔进之巡查了片刻,就碰上了民工行刺的事情。 那时他就觉得这件事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就像是故意给户部的人演的一场戏似的。 崔进之是想替太子将户部逼上绝路。 可人逃了就是逃了,接下来追查凶手、满城通缉等事是刑部和兵部的事,偏这两部又是太子的地盘。 到底是不是崔进之故意安排的民工动乱,真相是查不出来的。 于是沈孝不再去想,又道,“微臣还有一事不明,请崔侍郎指教。” “半月前,太子刚提出‘以粮代钱’的法子,户部就给永通渠拨了粮。按照计算,那批粮起码够吃一个月的。可如今不到半月,粮食就用光了。” 崔进之回道, “哦……这有什么不明的?沈大人今早刚来,本官就将账本都给你过目了,钱财流向都清清楚楚的。” 说着他拍了拍面前案桌上厚厚的一摞账本子,“怎么?提举大人认为……这些账本有问题?还是认为本侍郎贪墨了钱粮,私造了账本?” 他从行军榻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沈孝面前。凤眼微展,崔进之冷眼瞧着沈孝,带有无形的压迫。 沈孝拱手,回答地一板一眼,“微臣不敢,账本微臣看过了,账目上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崔侍郎未免也太慷慨了。” 沈孝道,“户部给永通渠拨了一个月的口粮,可崔侍郎却半个月就将粮食放完了,微臣查了账本才发现,崔侍郎一天就能给民工发两三天的口粮,因此这粮食才入不敷出。” 沈孝清楚崔进之这么做的目的。 他用起粮来是毫不客气的,早用完,就能早日/逼着户部再派粮。可户部的存量是有限的,早晚有一天要被崔进之掏空了。 到那时户部无粮,而永通渠若是还修不好……天子脚下动乱,罪魁祸首便是户部的二皇子。 这才是太子和崔进之的谋划。 沈孝继续道,“如今关中大旱,朝廷吃紧,粮食是有定数的,还请崔侍郎以后省着点用。若是崔侍郎真想体恤民生……” 他冷道,“想必您府中亦有不少屯粮,莫要用户部的粮来做人情。” 刀剑交锋。 崔进之闻言冷笑了笑,讽道,“沈大人真不愧是寒门出身,说起话来真是精打细算。” 听到这话,一旁的李述皱了皱眉。 崔进之早年是崔家的浪荡子,跟三教九流的人都厮混过。他是世家大族里唯一一个不会用身家背景来评判人好坏优劣的人。 可今日他是怎么了。 崔进之余光一直关注着李述,见李述皱眉,似是不悦的样子。 她不悦什么? 就因为他嘲讽沈孝是寒门出身? 莫名其妙地,崔进之心里的邪火越来越盛,看着面前的沈孝也愈发不顺眼起来。 沈孝安静地站在帐中,听了崔进之的嘲讽,他一张脸波澜不惊,连眉梢都不动一下。 类似的话他听得多了。 见沈孝如此冷静,崔进之又道,“本官知道户部粮食吃紧,可你们户部算账的时候别忘了,修永通渠是件苦活累活,你们发的粮能填饱肚子,可能让民工好好干活吗?每日实际耗费的粮比你们计算地要多得多!” “永通渠修了这么久,却还没有修通,这到底是为什么?粮食给少了,没人愿意干,皇上要怪罪;粮食给多了,工期能赶上,可转眼户部又指责本官浪费!” 崔进之拔高了声音,“沈提举,你可知道,本官是给太子立了军令状的:到六月底的时候,一定要彻底将永通渠修好,这样南边的粮才能调进来,关中的灾情才能缓解,而你们户部……也才能松一口气。” “短短三个月,如此艰难的一道工程,要想让民工加紧干活,除了让他们吃饱喝好,本官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他瞧着沈孝,嘲讽道,“沈提举若有什么不费粮,但同时又能赶上工期的高招,不妨指教指教本官。毕竟……你可是大邺头一个状元郎。” 沈孝沉默着,他能感受到崔进之巨大的敌意,并且这敌意似乎不仅仅来自于朝堂。 片刻后,沈孝开口,“微臣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别的法子。 关中大旱要想彻底缓解,要么指望老天爷下雨,要么指望南方大量调粮。 崔进之嗤笑了一声,抬起右臂来,漫不经心地将纱布扯了扯,“哦……原来这就是大邺的状元郎。” 李述又皱了皱眉。 崔进之今日的脾性明显不对。 李述了解他,他是典型的世家清贵子弟,早年浪荡过,但一旦进了官场,那层清贵矜骄的皮还是会牢牢地套上。 可他今天表现的非常暴躁,很不耐烦。 就像是故意针对沈孝似的。 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崔进之一展眼,又将李述的皱眉看在了眼里。 帐中李述和沈孝站成一排,而他则站在他们俩的对面。仿佛他们俩才是一起的,而自己像是他们共同对抗的敌人般。 崔进之不喜欢眼前的景象。 昔年他做过我的面首。 我对情郎从来都是温柔相待的。 这两句话近日一直回响在崔进之的脑子里,连带着李述对沈孝莫名其妙的宽容,都仿佛一根刺一样,逼得崔进之浑身不舒服。 崔进之懒懒站着,微低着头,又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右臂上的绷带。仿佛已彻底忽视了面前的沈孝。 他已二十五岁了,昔年那段纵马长安道,满楼红袖招的浪荡生涯早被他彻底摒弃。像是任何一个沉稳的官僚一样,他将自己套在绛纱单衣里,规行矩步,听着朝中官员话外音的话外音。 可极其偶尔的时候,李述还是能在他身上看出昔年的风流清贵来。 譬如这时候,他懒散地站着,漫不经心地去扯臂上的纱布。 帐中站着的沈孝则表情肃穆,脊背挺直,同崔进之形成的鲜明的对比。 终于将纱布扯松了,崔进之这才抬起头来,对沈孝道,“沈大人,今日来永通渠,该看的你都看了,该查的你也都查了,若是无事,还请早些回去户部,早日调些粮来。” 74.第 74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众人陆陆续续都走了, 李述在水榭上站了一会儿, 本想等崔进之一道走的,可崔进之却早早地和太子进了书房, 不知又在筹谋什么事。 李述懒怠等他, 便决定自己先出宫回府。她其实不喜欢这些人情往来、假笑寒暄, 每每参加完宴席都只觉得身心俱疲。 红螺扶着李述, 出了东宫往含光门走去,穿过御花园的假山, 却忽然听前头有几声喧闹。李述停了脚步, 不想掺和进去, 正想捡别的路走,喧闹声又传进了她耳朵里: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头一回参加宴席, 怎么能把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都得罪遍了?” 说话的人语气冲冲, 被训斥的人声音细弱胆怯,“母亲……我们还是回去吧,您别……” “别什么别?我要是不管你, 以后你就要老死宫中了!你都及笄了,好好去几场宴席,寻个好夫君才是头等大事!学着平阳公主,瞧人家嫁了什么样的人, 如今是个什么地位?” 背后说起了李述, 红螺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她冷着嗓子, 养生道,“谁在背后嚼舌根呢?!” 于是喧闹声立刻停了下来,假山后绕出两个人影来,一个是金城公主,另一个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看衣裳首饰,是后宫的采女。想必便是金城公主的生母了。 金城公主颤颤巍巍地行礼,“见……见过平阳公主。” 连一句姐姐都不敢叫了。 她母亲许是在深宫待久了,久不见圣颜,镇日跟宫女厮混在一起,连规矩都忘了,还是金城公主拉了她一把,她才连忙跟李述行礼。 李述淡淡地“嗯”了一声,“金城妹妹。” 到底是叫了她一声妹妹。 但目光根本就没落在金城公主的母亲身上。 李述声音冷淡,“我刚听了一耳朵,怎么?你们刚好说起我了?” 金城公主连忙摇头,“不……不是……不……” 可她母亲却不知天高地厚,打断了金城公主的话,自来熟道,“公主耳朵真好,刚我还和金城说起您呢!金城说今日在宫宴上见您,真是惊为天人。她一下子糊涂了,不小心说了错话,惹了您不高兴,你可别……” 金城公主忙拉她母亲的衣裳,想制止她说下去。 李述淡笑道,“说了错话?金城妹妹今日在宫宴上说了什么错话?” 金城公主和她母亲都愣了愣,她母亲嘴快,回答道,“就是……说您和安乐公主都给太子妃送首饰的事……” 李述依旧挂着冷淡的笑,“我确实和安乐都给太子妃送首饰来着,这句话哪里错了?” 那采女愣了愣,仿佛觉得李述有些蠢似的,道,“您不是和安乐公主……不太和睦么……” 这话一出,红螺听得脸色都变了,可叹金城公主只是畏畏缩缩,她母亲还为自己的回话洋洋得意。 李述当即便敛了眉,声音登时冷硬起来,“谁说我和安乐妹妹不和睦了?!蓄意挑拨、煽风点火,你是何居心?!” 金城公主当即被吓得一哆嗦,她母亲也一抖,可一脸无知,依旧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这样蠢的人,哪怕是再参加一万次宫宴,只怕得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李述一向是不屑于跟蠢人打交道的,可今日瞧着畏畏缩缩的金城公主和她不受宠的母亲,又有些心软。 从前她也是这样的。 李述敛了脸上冰霜,道,“金城妹妹,你今日说的话没有一句是错的,你不用专门去向谁道歉。” 若是道了歉,那就是将台面下的事情直接挑明到了台面上: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之间势同水火,这是真的,可谁都不能说出口来,说出来,那便是挑拨离间。 “有些话只能憋在心里,永远不要拿到台面上来。” 朝堂上、后宫里,这句话都同理适用。 金城公主愣愣地看着李述,还没想明白李述这句话的意思。 李述登时就不耐烦起来了。她平日打交道的,哪个不是朝廷上的老油条,一句话能听出三声响儿的人。她许久没跟金城这样的蠢人打交道了,竟不知她们能蠢到这种地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金城再听不懂,李述也懒得再解释了,冷了脸就往前走。 眼看李述又一次冷了脸,金城公主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了她,畏畏缩缩地叫了一声,“平阳……姐姐……”声音里竟是带了分哭腔。 听到她胆怯的声音,李述忽然停了脚步。 “崔家三郎,你能不能……再教我一些东西?” 怯弱的少女追在清贵的少年身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崔家三郎君是她认识的这世间最聪明的人,一本书读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还有那些复杂的人情往来、甚至宫宴上旁人的一个眼神,他都能知道什么意思。 他试着教她这些东西,可她总是学不会。 崔家三郎君觉得她笨,懒得再教了,甩袖就走。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只知道他是她通向光明世界的唯一路径,她不能丢失他。于是她只能战战兢兢地向他道歉,从荒僻宫殿里一路追他出去。长长的甬道里,她求他不要抛弃他,再给她一次向上攀爬的机会。 李述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微微叹了口气。 她转过身来,以自己最大的耐心对金城公主道,“你已经及笄了,日后的宫宴还有很多,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记得四个字,谨慎、沉默。” 她昔年是这样熬过来的,金城也能熬过来。 * 次日清晨,御史台。 “哼!” 御史大夫萧降翻开桌上的奏折,只扫了一眼,便“啪”一声将折子扔在了地上。 此时是卯正时刻,刚应过卯,御史台诸位官员们照例聚在堂中,要听上司御史大夫萧降的一番指点,这是各官署每日的例行公事。 萧降扔了折子,又道,“这等字迹,递上去只怕污了圣上的眼!” 摊在地上的奏折,字迹虽算不得风流,却也是端正。沈孝站在堂下,盯着那封奏折,“御史台监察御史,臣沈孝谨言……” 他在御史台已应了十日的卯,可每回写了折子就会被萧降打下来,原因也很简单——萧降嫌他的字丑。 御史大夫萧降五十余岁,出身兰陵萧家,那是百年风流的世家大族,书法文章都是一流。萧降本人也是当世的书法大家,写得一手好行书。 当初沈孝的科举文章便是萧降做主审官,瞧见他的字,不必看内容,便知道不是世家子弟的字迹,恨不得直接将文章揉成团扔进垃圾堆里。 碍眼。 沈孝站在堂中,脊背挺得笔直,半晌不发一言。宽袖下,一双筋骨分明的手掌握紧了,末了又慢慢松开。 沈孝终于弯下身子,将折子捡了起来。 争辩是没有用的,这从来不是书法的问题。 颜筋柳骨、行楷隶草,像是珍贵的书籍一样,那些名家的书帖也不是寒门子弟拥有得起的。 世家和寒门的区别,从来都不仅仅在于金钱。 沈孝见过萧降的字,他递给圣上的折子里,一手飞扬风流的好行书,行云流水一般。这是他这辈子都写不成的字迹,因为萧降身上,是兰陵萧家百余年的风流蕴藉。 萧降坐在太师椅上,见沈孝沉默地像一根柱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下去,先把字练好了,再来写折子!” “……是。” 沈孝回道,然后捏着折子,指尖泛白,跨出了门槛。 他站在走廊上,转头看向东墙上挂着的太阳。卯时明明是日出的时候,可今日天气不好,初升的太阳却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仿佛日落一般。 自弹劾平阳公主李述起,已过了十日,可这十日间除了李述找过他,他希望的那个人却没有任何动静。 是消息滞后,不知道他弹劾李述这件事? 不会的,对方可是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皇子。 沈孝闭上眼,不愿意去想第二种可能性——他想投诚的人瞧不起他,不愿意起用他一介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 这是他改变在朝中命运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该怎么办? 李述喷了一口清酒出来,吸引了满场的注意力。一旁的崔进之连忙过来扶着她的肩头,一边轻拍脊背,一边给她喂一盏淡茶。 “怎么了?喝酒呛到了?” 声音竟是十分温柔。 可李述这会儿沉浸在震惊里,哪里顾得上崔进之的温言细语。 沈孝叫李述的清酒喷了个满身,站在李述的席座旁,他肃着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不住咳嗽的李述,将她的狼狈姿态尽收眼底。 平阳公主,李述。 这个人沈孝一辈子都忘不了。 三年前,那位大邺最尊贵的公主斜倚着靠垫,高高在上,沈孝跪在地上,姿态卑微。 为了求一个官,他抛弃了男人的尊严,成为了公主的裙下之臣。 他沈孝寒窗二十载,一身气节,却从昨夜起成为了以色侍人的弄臣。 只是为了求一个官。 可那位尊贵的公主却对这一切漫不经心。 她那双尖锐的内眼角泛着天生的冷淡,“虽然昨夜我是答应你了,只要你伺候的好,我就举荐你做个官。你呢,伺候地确实不错,可是……” 红唇开阖,声音轻慢、冷淡,像是对着一只玩腻了的宠物,“可是我今儿偏改了主意,不想举荐你做官了。” 她手指微扬,示意侍女捧上金银,“念着你昨夜的表现,赏你的。” 沈孝跪在地上,不得不仰头看着正座上的公主。层层纱幔遮挡,他唯一记得的是那双尖锐的内眼角,和涂着大红口脂的唇。 妩媚却冷淡。 平阳公主,李述。 这个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沈孝的目光十分冰冷,落在李述的身上,李述刚从呛咳中缓过来,就立刻堕入了沈孝目光所造的冰窖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位状元郎,看起来是个记仇的人啊…… 她活了二十年,就玩/弄了这么一个面首,谁知道自己就走了狗屎运,那位面首他偏偏就能成为大邺历史上第一位金科状元。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概率!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在李述的胡思乱想中,大邺第一场新科宴就这么结束了。 因康宁长公主好游乐,因此新科宴散后,李述和其他世家女又在曲江池玩了半晌。游宴结束时已是近黄昏了,李述早都饿的前胸贴上了后背。 宫宴上的东西看着虽好,但毕竟是给皇帝与王公大臣的,上菜之前一道一道试毒,菜早都凉透了,李述根本没吃几口,后面又被沈孝给吓到了,更是没有胃口。 于是平阳公主的车马拐了个弯,往长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走去。 朱雀大街上的酒楼仙客来,那是长安城一等一的美味。 可马车刚驶入朱雀大街,却见今日的街道不大一样——怎么好几家店门前都排了长长的队?而且那些排队的平头老百姓们,各个都是面带忧色、甚至面有菜色。 * 沈孝换了一身八成旧的灰色长袍,此时提了个米袋子,在丰年粮店外面排队,等着买米。 上午的新科宴散后,其他的进士要么是家里有人,要么是上头有人,下午都有各种宴席要赴。唯有他沈孝寒门出身,朝廷里头半个人都不认识,虽是状元,却根本没有人宴请他——让世家宴请寒门,闹呢! 因此他下午无事,便提了个米袋子来买米。 沈孝祖籍吴兴,在长安城没有什么亲眷,三月前他来赶考,在延寿坊临时赁了个小破房子住着。本就家贫,因此自然也雇不起什么仆人,光棍一条。虽然这几日刚中了状元,但官职还没有授,自然谈不上俸禄,因此还是一穷二白。 他安安静静站在一堆平头老百姓里头排队买米,除了身量高些、相貌俊些、气质冷些,其他地方真叫人认不出来是新科状元。 正排着队,前头几位忽然吵了起来。 “掌柜的,为什么没有米了!” 丰年粮店乃是长安城最大的粮店,店小二一双眼睛翻到天上去,一脸爱买不买,“谁说没米了,这不是米嘛!” 说罢双手捧起店门口的一捧米来,哗啦啦又流了下去。 可百姓却怒,“这是几年前的陈米了?里头这沙子、还有这老鼠屎,你给谁吃呢!你们别拿陈米充数,我们要新米!” 一石激起千层浪,排队的百姓都吼了起来,“我们要买新米!” 店小二不耐烦,“要新米,没有!打从去年冬天起,老天爷就一直不下雨,运河如今还堵着呢,南边的粮根本运不过来,你们还想要新米,做梦去吧!” “呸,睁眼说瞎话,你们丰年粮店屯了那么多粮食,怎么可能没有新米,分明就是故意屯着不想卖!” 沈孝面无表情地听着。 一双深潭般的眼无声地打量着对峙的人群。 关中大旱。 可也只是从去年冬天开始旱的,又不是旱了好几年,要说丰年粮店没有新米,他沈孝是不信的。 商人不想卖新米,无非就是等着囤积居奇。 沈孝抬起眼往天上看了一眼,他读书又杂又多,通一点天象,看得出来这天气只怕还会继续干旱下去。商人想必也知道这一点,时间拖得越久,米价就会越贵,他们打得就是这个算盘。 一两个月后,等市场上的陈米都卖完了的时候,老百姓彻底断粮了,粮价才是最贵的时候——新米那个时候再开卖,那时候就能五倍利,不,十倍利地赚。多好的事。 75.第 75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从永通渠回城,经由明德门, 从朱雀大街一路行到底, 沈孝的轿子在含光门外停下,步行进入皇城, 回到了户部。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了。 户部一片忙碌景象。 自关中大旱以来,户部从上到下都绷紧了一根弦, 生怕出现一点错处以至于酿成大祸。三月初“以粮代钱”这个政策落到了户部头上,更是加重了户部的负担。 沈孝刚进了厅堂,还没坐下, 就见二皇子身边的侍从跑了过来,道, “沈大人,二皇子请您过去。” 时间卡的准,简直就是专门在等他。 官署内忙忙碌碌的声音静了片刻,一时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新近的八品提举身上。 二皇子近来十分看重这位寒门出身的沈大人。 沈孝只当察觉不到这些目光,跟着侍从便出了正厅的门, 沿着走廊往后一进院子走去。 为增加政事经验, 成年后诸位皇子一般都会挂着各衙门的差事, 权算作是名誉指导。许多皇子也纯粹是挂名而已, 一年到头都不来官署一趟。 但二皇子却不同, 他几乎是天天来户部, 直接管着户部的大小事宜。无论能力如何, 这份勤政的态度亦是难得。 沈孝跟着侍从过了走廊, 进了后一进院子,入了正厅,二皇子李炎正在左间窗边主桌旁坐着看折子。 沈孝进来,先行了个礼,然后直起身子。 李炎搁下折子,看了沈孝一眼,笑道,“去永通渠一趟折腾你了。” 声音十分亲切。 沈孝一本正经道,“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他后背一层薄汗未消,但屋里四角都摆着冰盆,他的燥热也慢慢散了。 沈孝不喜欢那些你来我往的寒暄,浪费时间。他顿了顿,将言辞理顺,然后将今早在永通渠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炎。 李炎听罢冷笑了一声,“为了逼我,崔进之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手掌握拳,指节轻敲桌面,一下、两下、三下,似是陷入了思索。 片刻后李炎抬头,问道,“沈大人,你有何看法?” 沈孝道,“从去年夏天起,关中降水便偏少,民间收成不好,陛下仁慈,去年秋天收税已少收了一成,因此户部余粮一直不多。如今关中大旱,处处都在向户部讨粮食,户部更是捉襟见肘。再加上崔侍郎奉命修永通渠,粮食耗费巨大,而且……” 沈孝顿了顿,继续道,“永通渠那头怕是个无底洞,永远都填不满。” 李炎点了点头,心想沈孝当真是个通透人。入自己麾下不过短短数日,就已将太子和他之间的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无底洞么,太子手里攥着永通渠这张王牌,就等着把他拖垮呢。 李炎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本王都明白,可崔进之问本王要粮,本王总不能拖着不给。可本王若是给他拨粮,他总有法子消耗粮食。” 这是个两难境地。 沈孝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没有拖着不给粮这个道理。所以户部给永通渠拨粮,势在必行。” 李炎盯着沈孝,“可叫崔进之这么耗下去,不到三个月,户部就会被他彻底拖垮。沈大人,你有什么法子?” 不过片刻,二皇子李炎就向沈孝问了两次“怎么办”。 沈孝微微垂着眼,目光凝在光滑的青砖上。黑羽般的长睫遮住了他的眼神,浓郁的目光里,盛着孤注一掷的野心。 片刻后,沈孝抬起眼来,一字一句地说,“臣有一个法子——征粮。” 李炎目光一亮。 沈孝道,“按户部如今的存粮来算,就算接下来三个月内其他各官署不来要粮,可也万万撑不住永通渠的消耗量。更何况崔侍郎那边一定会想尽法子问户部要粮,不把户部耗空不算完。钱粮一事,无非就是四个字,开源节流。可如今‘节流’是不可能了,各部门都向户部伸着手,永通渠那头更是怠慢不得,那就只剩下‘开源’二字。” 沈孝素日是言辞稀少,此刻说起筹划来却是条理清楚,不急不慢,显然他心中已谋算多时了。 “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名下的土地田产数之不尽,只要户部能从他们手中征些粮出来救急就好。太子给皇上下了军令状,三个月后一定要修通永通渠。三个月内,永通渠工期不顺,是户部的错;可三个月后,永通渠再修不通,那就是崔侍郎的过错了。” 只要户部能撑过这三个月,那二皇子就是撑过了太子的施压,还能牢牢将户部握在手里,与太子依旧是旗鼓相当。 夺嫡之争,胜负仍未定。 沈孝抬起眼,目光坚定地望向李炎,慢慢地跪了下来,“下官不才,愿替殿下分忧征粮。” 沈孝说罢,李炎仿佛等了许久一般,立刻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极激动地绕过书桌,直奔沈孝而来。他连忙扶起沈孝,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背,“好!本王没有看错你!” 沈孝顺势站了起来,听李炎又道,“陕西清吏司的郎中快致仕了,此事做成,本王定会推你上去。” 沈孝笑了笑,轻道一句,“臣,定不辱使命。” 户部陕西清吏司的郎中,这是正五品的官职,管的是关中一带的税收钱粮,虽不如江浙一带的清吏司差事肥,但关中到底是天子脚下,管着天子脚下的税收钱粮,就是掐住了多少豪门世家的命脉。钱不多,但权却极大。 这将是他应得的,沈孝想。脊背挺得笔直。 李炎亲自将沈孝送出了门,站在正堂檐下目送着他一身深青官袍沿着回廊越走越远。 他眯了眯眼,忽然笑了笑。 “二哥,这世上哪有绝路,太仓的粮没法动、民间的粮吃空了,可长安城这么多世家大族,谁的府上没有粮仓呢?” 李炎的脑海中回响着那日在平阳公主府门前,李述对他说的话。 他闭了闭眼,仿佛看到李述那张冷淡而轻嘲的面孔就在他眼前。 征粮?笑话。 大邺立国百余年,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在关中盘根错节地扎了根,向他们征粮,就是明着割他们的肉,谁会愿意?此举无疑是和所有的功勋贵族结梁子。 再者,大半以上的世家大族都投靠了太子,小半中立的,也不敢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给二皇子放粮。 这是个得罪满朝文武的任务,更是个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炎早都想通了这一点。 从头到尾,沈孝他不过是一个弃子而已。 李炎利用沈孝,给皇上做出一副勤恳征粮的模样来,只等三个月时间一到,然后将征粮不利的罪责全都推在沈孝身上。 到那时他虽免不了会脱一层皮,可沈孝却会替他去死。 要熬过以粮代钱这道坎,必须有人被送上祭坛。 这才是李炎启用沈孝的真正目的。 寒暄罢了,太子妃将安乐公主也拉在身边坐下,安乐刚走了几步,见李述正坐在旁边,刚还笑靥如花的脸立刻就拉下来了。太子妃笑了笑,拉着安乐继续往前走,自己坐在中间,让安乐坐在左边,挡开了安乐和李述二人。 太子妃道,“安乐妹妹风寒好了么,瞧着倒是清减了……” 安乐道,“前几日冷一阵热一阵的,着了凉,近日已经好多了。” 太子妃听得便笑,安乐不明所以,“嫂嫂,你笑什么?” 太子妃便道,“我啊,没笑你,笑咱们的杨驸马呢。”她对众人道,“你们道怎么了?前几日杨驸马忽然来东宫,急匆匆的,我心里一急,还当出了什么大事。结果驸马爷说要借东宫的厨娘一用,说是安乐着风寒了,近几日不大吃饭,他记得上回来东宫赴宴了时候,安乐说东宫做的红枣莲子汤好喝。” 众人听得都笑。 太子妃道,“瞧瞧这伉俪情深的,真是羡煞我了。” 众人便又附和,“是呢是呢。” 可安乐却没什么表情,甚至脸色有几分不屑,到底碍于这么多人在这儿,不好说什么。于是耐了耐性子,转了个话题,“嫂嫂你瞧,我新得的一块荆山玉,做成镯子怪水灵的。” 伸出一双皓腕来,一双脆生生的碧水镯子挂在手腕上,通透极了。 安乐又道,“还有一套头面,同样一块玉琢的,改明儿我给你送过来。” 太子妃还没说什么,金城公主便笑道,“平阳姐姐刚说要送太子妃一套红玛瑙头面,安乐姐姐就要送一套荆山玉头面。两位姐姐真真是心有灵犀呢。” 自安乐公主来了之后一直没说话的李述猛不防叫金城公主给点了名,她抬起眼来,打量了圆凳上坐着的金城公主一眼。 这位妹妹是嫌热闹不够看,非要煽风点火呢? 可仔细一瞧,金城公主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过了时的,衣裳虽是干净齐整,可过于朴素了,满屋子鲜艳亮丽里头,她就显得格外寒酸。 李述的目光一向都盯着前朝,很少关心后宫那些弯弯绕,这会子才想起来,金城公主原是个不得宠的,母亲不过是最低等级的采女。似乎前阵子刚满十五岁,这阵子才有资格出席各种宴席,好寻个好夫君。 金城公主尚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见说完这句话后,平阳公主一双通透尖锐的眼落在了她身上。虽没什么不开心的样子,可她就那样静静地瞧着自己,都让金城公主心里一抖。 李述心中了然:原是个不懂规矩的妹妹。那便罢了。 可李述罢了,安乐公主却不愿罢休。安乐讨厌李述是讨厌到骨子里的,谁在她面前都不敢主动提一句,如今怎么允许金城公主将她和一个舞姬后代的庶女相提并论。 安乐当时就拉下了脸,也不想给金城公主留什么面子,扫了她一眼,“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没规矩的妹妹,我给嫂嫂送礼,嫂嫂还没说什么呢,倒叫你抢了先。” 金城公主一张脸顿时煞白。 安乐依旧不依不饶,打量了李述头上的红玛瑙头面,嗤笑了一声,对太子妃道,“红玛瑙是好看,我府上也有好几棵,只是都是摆在屋子里头的。我不爱用它当首饰,红艳艳地,俗气的很。倒是府里头的侍女喜欢在头上戴些红的黄的乱七八糟的颜色。” 安乐公主其实生的娇艳,声音也清粼粼的,哪怕是嫁了人了,可还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般。可偏偏说的话难听得很。 还嫌不够,安乐继续道,“嫂嫂若是喜欢,我给你送几棵过来,都是二尺多高的,各个鲜红欲滴。摆在宫殿角落里头,当玩耍就行了。” 瞧瞧,安乐公主一出手就是几棵几棵的红玛瑙,这能做多少首饰头面呢。岂不是明晃晃地打平阳公主的脸么。 场上一时静了下来,金城公主睁大了眼,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点燃了火/药桶。脸色煞白煞白的。 李述静静听完安乐的嘲讽,脸上倒瞧不出生气的模样,她笑了笑,“到底是安乐妹妹家底丰厚,我府上到如今也只攒了一棵南海红珊瑚树。” 她笑着,盯着安乐,“去年年底崔进之去江南出差,因缘巧合带回来了一棵,竟有一人多高。我本和安乐妹妹一样,不大喜欢红艳艳的东西,可崔进之说了,红珊瑚有静气凝神的功效,摆在屋里对身体好。没法子,要不是为了他啊,我也懒怠戴这些红的玩意儿。” 于是场上更静了。安乐凝着脸,拧着眉,咬着牙,仿佛李述再提一句“崔进之”,她要么是要扑过来,要么就是要哭出声。 红玛瑙好看,还是翠玉好看,争这些多无聊。李述欺负人,向来讲究个一针见血,正中靶心。 安乐心里的魔障从来只有崔进之一个。 场上正冷着呢,忽然侍女进来禀报,说是康宁长公主来了。气氛稍稍融洽了一点。康宁长公主前脚刚到,后脚太子身边的小黄门也过来了,说是水榭边上席宴要开了,请诸位过去。 于是太子妃忙带着众人过去,左边挽着安乐,右边扶着康宁长公主,路上说说笑笑地聊些花儿草儿。安乐慢慢地叫她哄高兴了些。 李述就站在康宁长公主旁边,却觉得那些说说笑笑离自己很远。 还没到水榭边上,遥遥就瞧见一身明黄衣裳的太子李乾。他正跟崔进之说话。安乐的驸马杨方则离太子较远,跟其他官员在说话。 76.第 76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于是到了下午, 二皇子就紧接着递了封折子上去,写着户部的人事变迁, 其中之一便是沈孝。 从正八品的监察御史,到正八品的户部提举。官阶上没有升迁, 但户部到底是最肥的部门,因此也算是小小地升迁了一把。 正元帝当即便朱笔一批, 同意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太子正在练字, 眼也不抬,嘲讽了一句,“老二近来用人是越来越……不拘一格了。” 没有家世背景的寒门都叫他笼络到户部去了,看来“以粮代钱”这件事着实是让老二手忙脚乱起来了。 于是太子也没将这件事当做什么大事。 于是沈孝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正八品的户部提举。 他在御史台交割了工作后, 刚出了皇城的朱雀门,便有侍从迎了上来,十分热络,“沈大人安,二皇子请您过府一叙。” 说着手一挥,四人抬的轿子就凑了上来。 态度虽热切,可轿子抬上来之前却也不问问沈孝有没有空。 沈孝轻颔首,道一句“有劳”, 掀起长袍便坐上了轿。 大邺的规矩, 皇子公主成年后出宫, 都在皇城右侧的十三王坊里头开府。十三王坊离皇城近的很, 从朱雀门右拐便是。 沈孝将轿帘撩开,看着一座又一座的朱红大门闪过,这都是皇亲国戚的府邸,蓦然他目光一滞,看到朱门上悬着“平阳公主府”几个字。 他微微皱眉,迅速将轿帘放下。 没过多久,轿子便停了下来,侍从弓着腰打开帘子,压下轿子,“沈大人,请。” 李炎在正厅接见了沈孝。 沈孝先向他跪下行礼,问了安后道,“微臣多谢二皇子举荐。” 他起身时,左臂仍有些僵硬。 李炎便主动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然后一路握着他的小臂,将他带到了主客的茶座上。 他笑道,“沈大人,坐。” 礼贤下士的意头做得十足。 若是普通的八品小官,此时怕是已经受宠若惊了。但沈孝脸上却无任何愧不敢当的情绪,甚至显得过分沉静了。 侍女给沈孝端了一盏茶,二皇子坐在主座上关切地问道,“左臂的伤怎么样了?” 沈孝左臂垂在身侧,回道,“没伤到筋骨,养一阵就好了,大夫开了几服药。” 沈孝拱了拱手,“还要多谢殿下府上的医官。” 李炎则爽朗地摆了摆手,“谢什么。唉,康宁长公主到底是本王的姑姑,便是行事再不妥,本王到底不好说她的不是……你这伤本王目下没法替你伸张正义,心里实在是愧疚。” 沈孝忙道,“殿下昨夜肯替微臣解围,臣已是感激不尽了。日后殿下若有驱使,臣定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说着便站了起来,朝着李炎直直作揖。 李炎笑了笑。 尽心竭力,鞠躬尽瘁。这八个字才是今日会面的主题。 李炎就是要沈孝感激他,就是要沈孝死心塌地,这样才能替他解了“以粮代钱”之困。 心里虽如此想,话到底不能这么直白地说。 李炎便道,“什么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本王举荐你,是让你为朝廷做些实事,又不是为本王谋私利。你便是鞠躬尽瘁,也要为朝廷鞠躬尽瘁。” 沈孝垂着眼,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讽笑,但很快掩下了,道:“臣知道。” 于是宾主尽欢。 沈孝今日才变迁了官职,户部之事一概不通,李炎便也不急着让他做事。于是他接着随意说了些官场闲话并书本知识,又留沈孝吃了一顿饭,顺便送了套三进的宅子,并丫鬟小厮等伺候的仆人,以及丰厚的钱财。 沈孝那张脸依旧是沉肃的模样,作揖道了一句,“微臣多谢殿下。”然后便坦然接受了这些财物。 李炎见他如此冷静,不免深深瞧了他一眼。 沈孝走后,李炎贴身的长随收拾他喝过的茶盏,有些不大高兴,道,“殿下,奴怎么觉得沈大人他……有点不知好歹呢。您又是礼贤下士,又是赏宅子赐丫鬟的,一般人都该跪下磕头、感恩戴德了,可沈大人却端着脸。就仿佛……仿佛那些东西是他应得的似的。” 李炎默了片刻,忽然道,“他跟平阳很像。” 长随没听懂,想要问,却又见李炎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便连忙噤声。 “十五岁时,雀奴在太子那儿开始露了头角,那时候太子赏她什么东西,她就跟沈孝方才的表情一样,冷漠又淡然,从来没有受宠若惊的模样。” 那时候,他们兄妹的感情极好。李炎不能接受李述帮助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位皇子,哪怕他那时在朝堂上连一丝地位都没有。他将此视为背叛。 他那时气急了,骂她是太子脚底下的一条狗,摇尾乞怜就为了让太子赏她点狗屁金银珠宝。 李述非常冷淡地看着他,道,“这不是赏赐,二哥,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我用计谋,来交易那些财富与权力。” 这是一场交易。 李炎想,沈孝和雀奴一样聪明,清晰地认识到了政治的本质。无非就是用自己所拥有的才能、智慧、甚至是生命,来交换无上的财富与权力。 明码交换。 他们在自己额上贴着价格,站在政治的天平上,等着别人来出价。 长随在一旁静站着,看到素来以勇武坚毅著称的二皇子,此时目光中却流露出了一种名叫……怀念的情绪。 * 沈孝出了二皇子府,轿子早在外头等着,轿夫躬身请他上了轿。可轿子前行不到一炷香,正要左拐时,忽听前头传来马车粼粼的声音。 拐弯处不宽敞,更何况前头的马车又宽大,必然要有一个后退的。 马车旁随行侍卫喊道,“让路,这是平阳公主的车架!”气势汹汹。 轿夫自然不敢和平阳公主抢车道,连忙抬着轿子缩到一旁,留够了空间。 轿子里的沈孝闻言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 平阳公主的车架向前行驶,高大的马车行过轿子旁边,掀开的车帘里,李述和沈孝四目相对。 李述一扬手,车马骤停。 李述冷着脸,“原来是沈大人,还未祝贺沈大人进了户部,”她扬了扬眉,“进了户部就是不一样,立刻就坐上了轿子,好排场。” 沈孝静静看了她一眼,掀帘出了轿子,站在马车旁作揖,“微臣见过平阳公主。” 李述俯视着他,见他左臂十分僵硬。 她想起昨夜一事,脸上的冷意稍减。不管怎样,沈孝没有被康宁长公主毁了,她其实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李述道,“不敢当沈大人的礼。” 李述扫了一眼轿子,认出那是二皇子府里的,于是道,“沈大人真不愧是状元郎,果然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拿本宫当垫脚石和投名状,入了二皇子的门下。” 李述鼓了鼓掌,“好谋划。” 马车外,沈孝淡淡笑了笑,“公主言重,微臣不敢当。” 他垂下眼,盖住目光中的赞赏。 平阳公主反应当真是快,真不愧是皇室公主里最聪明的一个。 李述冷笑了一声,“不敢当?沈大人真是谦虚。” “长安城里那么多权贵,可你偏偏挑了我弹劾……可笑我当时竟真信了什么‘关中百姓’的鬼话,把沈大人小瞧成了个迂腐之人。” 李述不错珠地盯着沈孝,“沈大人根本不是为了弹劾我,只是想入二皇子麾下而不得其法。于是便挑中了我来做投名状,是不是?” 此时再装傻便无用了。 沈孝道,“公主盛名。” 李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沈大人,你利用了本宫,本宫若真想对付你,便是二皇子都救不了你。可是……” 她对沈孝招了招手,让沈孝走近马车车窗。 李述探出头去,低声道,“你放心,本宫不会对付你,本宫想看你自取灭亡。你要知道,得了二皇子青眼,是件好事……可也是件坏事。” 她虽说着如此冷意的话,可一股热气却直冲沈孝耳畔。沈孝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抬眼见李述对他笑了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双通透的眼难得没有透出任何嘲讽或冷意,于是有着像猫儿一样的狡黠。 马车开动,扬尘而去。 * 李述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路边站着的沈孝,将车帘放了下来。 沈孝。 这个名字被她无声地念出,冷意之余,带了一分赞赏。 沈孝若想向上爬,爬到足够高的地方,要么攀附太子,要么攀附二皇子。 可太子身后都是世家大族,眼睛长在头顶上,不屑于和寒门为伍。 于是沈孝的选择只剩了二皇子一个。 近来二皇子正为“以粮代钱”一事烦心,关中无粮,摆在二皇子面前的只有向世家大族征粮一条路。可征粮是件得罪人的差事,派谁去做才合适呢? 正在这时,八品小官沈孝竟公然上书弹劾太·子·党麾下的平阳公主。 于是沈孝这个名字进入了二皇子的视线。 上任第一天就敢弹劾平阳公主的沈孝,这样的胆气才有能力去征粮;正好又是寒门出身,与世家大族无任何牵扯。 他是征粮一事的绝佳人选。 沈孝是当真聪明,弹劾的时机选得好,弹劾的对象也选得好。 而李述,从头到尾不过是沈孝进入二皇子麾下的垫脚石而已。 沈孝聪明,可朝廷里谁不是人精。 二皇子起用沈孝自有他的深意。 若征粮成了,是他有识人之明;若征粮不成……那沈孝就是关中动乱的罪魁祸首! 李述向后靠在了靠垫上,懒洋洋的。接下来的三个月,她可以静静看好戏了。 * 轿子一路平稳,将沈孝带到了一所新宅子门前。 此处是崇仁坊,除了十三王坊,就数崇仁坊离皇城最近,也就数崇仁坊的地价最高。 面前这宅子虽只有三进,跟王公贵族的府邸是比不得,可却也是五脏俱全,花厅书房、正屋厢房一应俱全,更难得的是环境清幽,假山池水、花园亭阁全小巧玲珑。 二皇子送来的仆人早早地将此处拾掇好了,此时管家站在门口的石狮子边上,对着轿内的沈孝恭敬行礼,“见过大人。” 轿帘一晃,沈孝出了轿子,对管家点了点头。 微微仰起头,沈孝的目光落在宅子上崭新的“沈府”二字上,沉默良久,他终于收回了目光,抬起脚,极慢却极坚定地跨过了新宅院的门槛。 命运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可沈孝知道自己今日所得,是因为明日将有所付出。 他将被人利用,在粘稠困顿的朝堂上充当一把利刃。 可是没关系,他愿意被人利用——只要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他终将会向上爬去,爬到众人的头顶,站在朝堂的巅峰。 这是当朝长公主,今上的胞妹,封号康宁。好男色,好风流,好以权压人…… 沈孝迅速想了起来。 他狠狠握了握右手,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刚才触碰过长公主的触感。其实是极为舒适的,可沈孝只觉得手上仿佛沾满了粘滞恶臭的毒蛇液体,他没忍住,伸出手在官袍上狠狠擦了擦。 沈孝觉得恶心。觉得皇室这些公主都是如出一辙的恶心。无论是走廊外那位平阳公主,还是包厢里这位康宁长公主。 在她们眼中,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无权无势,所以活该像狗一样供她们取乐玩耍。他理应抛却尊严,理应摇尾乞怜,理应弯下脊背。 沈孝的胸腔里燃烧着满腔的怒火,从三年前被李述逼着侍寝的那一夜,灼灼燃烧到了今日。平阳公主李述让他见识到了有权有势的人如何可以践踏他人的尊严,康宁长公主则让他见识到了她们是如何肆意妄为。 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一个寒门子弟! 怒火从胸腔燃烧到全身,与药力相混合,却迸发出更甚以往的燥热。于是面前那张脸仿佛又变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脸。 沈孝用尽意志转过头,咬紧牙关,扶着茶座想要站起来。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否则他将堕入无边地狱。 可沈孝刚站了起来,身后就传来康宁长公主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声音甜腻得有如实质,瞬间将他周身缠绕,逼得他动弹不得,甚至逼得他心里的渴望瞬间超越了理智。 沈孝慢慢转过身去,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康宁长公主。 华服褪在腰间,双肩裸露,正红色的牡丹肚兜红了他的眼。 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推他,沈孝朝着康宁长公主无知无识地走了过去,跪在了她面前。 康宁长公主笑了一声。 这药效很强的,她玩过的这么多男人中,还没有人能抵抗的了。沈孝不可能是个例外。 面前的男人谦卑地跪在地上,弯着脊背垂着头,康宁长公主发现他有黑翼一般的长睫,倒抵消了几分面相上的冷峻,透出分孤苦无依来。 77.第 77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李述立刻就收了声。 似做贼心虚一般, 她连忙偏过头去看向右侧崔进之的方向。 崔进之正坐在行军榻上看她, 含着笑。他右臂衣袖高高卷起, 薛医官正在给他包扎伤口。 李述道, “沈大人不是高升入户部了么, 来永通渠做什么?” 她脸朝着崔进之的方向, 可却是在对沈孝说话。 正含笑的崔进之立刻就冷下了脸。 沈孝看到李述侧脸微微泛红, 不知是因为天气燥热,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他微微挑了挑眉。 跟平阳公主打了几次交道, 他从没见过这样……焦急不安的平阳公主。方才她冲进帐子,一连串地问句。跟平时的她大相径庭。 她永远是一副冷漠精明的模样, 对人不是讥讽就是蔑视,仿佛一颗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某种精密的仪器。 原来她还有这样丰沛的情绪。 但既然她对崔进之这样关切,为何当初又要……召他做面首呢。 沈孝想不透,他移开目光,淡淡对李述行了官场礼,“微臣见过公主。” 他解释道,“崔侍郎天天向户部催粮, 于是二皇子今日派臣来看看,户部到底该给永通渠派多少粮。” 崔进之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 沈孝说这句话的时候, 目光落在崔进之受伤的胳膊上, 语调中带着冷意。若是目光有重量, 此时他的目光怕是能将崔进之的伤口压崩了。 行军榻上, 崔进之的目光从李述身上移向一旁的沈孝,冷眼望着沈孝,道,“沈大人方才也瞧见了,民工修永通渠,久不得粮,已经闹到要砍本官的地步了。” 此时薛医官包扎完毕,崔进之抬起胳膊,对沈孝晃了晃。 “户部再不发粮,永通渠怕是要动乱了。天子脚下动乱,想必二皇子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崔进之的目光锁定沈孝,语带威胁,“我知道沈大人做不了户部的主,那就烦请你回去告诉二皇子一声,让他快些给永通渠派些粮来,若是发粮的日子再迟一些,怕是兵部……也压不住永通渠了。” 说罢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沈孝。 永通渠问户部要粮,户部派人来查核,这是常例。可崔进之没想要今日户部派来的官是沈孝。 区区八品的户部提举就想来巡查永通渠的用粮情况?笑话。二皇子当他崔进之是叫花子呢! 沈孝直视着崔进之,八品深青色官服笔挺,他思索片刻,没有和崔进之纠缠粮食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慢慢开口道,“既然崔侍郎提起了今早的动乱,不知那位伤了崔侍郎的民工现在何处?” 崔进之回答地干脆利落,“逃了。” 逃了? 不止沈孝诧异,连李述都惊讶了。 崔进之带了一千士兵督工永通渠,更何况他本人武将世家出身,手上功夫亦是不错。 一个手拿锄头的民工,从兵部的眼皮底下逃了? 李述看着崔进之,皱了皱眉。 沈孝如今已不是他自己了,而是二皇子的一支势力。崔进之偏偏在二皇子的人在场的时候受伤了…… 这件事并不只是简单的民工动乱,更像是……崔进之的有意谋划。 为的是从户部手里尽可能的多要些粮,尽快地把户部掏空了。 李述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一旁站着的沈孝亦想通了。 他今早来永通渠的时候,刚跟着崔进之巡查了片刻,就碰上了民工行刺的事情。 那时他就觉得这件事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就像是故意给户部的人演的一场戏似的。 崔进之是想替太子将户部逼上绝路。 可人逃了就是逃了,接下来追查凶手、满城通缉等事是刑部和兵部的事,偏这两部又是太子的地盘。 到底是不是崔进之故意安排的民工动乱,真相是查不出来的。 于是沈孝不再去想,又道,“微臣还有一事不明,请崔侍郎指教。” “半月前,太子刚提出‘以粮代钱’的法子,户部就给永通渠拨了粮。按照计算,那批粮起码够吃一个月的。可如今不到半月,粮食就用光了。” 崔进之回道, “哦……这有什么不明的?沈大人今早刚来,本官就将账本都给你过目了,钱财流向都清清楚楚的。” 说着他拍了拍面前案桌上厚厚的一摞账本子,“怎么?提举大人认为……这些账本有问题?还是认为本侍郎贪墨了钱粮,私造了账本?” 他从行军榻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沈孝面前。凤眼微展,崔进之冷眼瞧着沈孝,带有无形的压迫。 沈孝拱手,回答地一板一眼,“微臣不敢,账本微臣看过了,账目上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崔侍郎未免也太慷慨了。” 沈孝道,“户部给永通渠拨了一个月的口粮,可崔侍郎却半个月就将粮食放完了,微臣查了账本才发现,崔侍郎一天就能给民工发两三天的口粮,因此这粮食才入不敷出。” 沈孝清楚崔进之这么做的目的。 他用起粮来是毫不客气的,早用完,就能早日/逼着户部再派粮。可户部的存量是有限的,早晚有一天要被崔进之掏空了。 到那时户部无粮,而永通渠若是还修不好……天子脚下动乱,罪魁祸首便是户部的二皇子。 这才是太子和崔进之的谋划。 沈孝继续道,“如今关中大旱,朝廷吃紧,粮食是有定数的,还请崔侍郎以后省着点用。若是崔侍郎真想体恤民生……” 他冷道,“想必您府中亦有不少屯粮,莫要用户部的粮来做人情。” 刀剑交锋。 崔进之闻言冷笑了笑,讽道,“沈大人真不愧是寒门出身,说起话来真是精打细算。” 听到这话,一旁的李述皱了皱眉。 崔进之早年是崔家的浪荡子,跟三教九流的人都厮混过。他是世家大族里唯一一个不会用身家背景来评判人好坏优劣的人。 可今日他是怎么了。 崔进之余光一直关注着李述,见李述皱眉,似是不悦的样子。 她不悦什么? 就因为他嘲讽沈孝是寒门出身? 莫名其妙地,崔进之心里的邪火越来越盛,看着面前的沈孝也愈发不顺眼起来。 沈孝安静地站在帐中,听了崔进之的嘲讽,他一张脸波澜不惊,连眉梢都不动一下。 类似的话他听得多了。 见沈孝如此冷静,崔进之又道,“本官知道户部粮食吃紧,可你们户部算账的时候别忘了,修永通渠是件苦活累活,你们发的粮能填饱肚子,可能让民工好好干活吗?每日实际耗费的粮比你们计算地要多得多!” “永通渠修了这么久,却还没有修通,这到底是为什么?粮食给少了,没人愿意干,皇上要怪罪;粮食给多了,工期能赶上,可转眼户部又指责本官浪费!” 崔进之拔高了声音,“沈提举,你可知道,本官是给太子立了军令状的:到六月底的时候,一定要彻底将永通渠修好,这样南边的粮才能调进来,关中的灾情才能缓解,而你们户部……也才能松一口气。” “短短三个月,如此艰难的一道工程,要想让民工加紧干活,除了让他们吃饱喝好,本官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他瞧着沈孝,嘲讽道,“沈提举若有什么不费粮,但同时又能赶上工期的高招,不妨指教指教本官。毕竟……你可是大邺头一个状元郎。” 沈孝沉默着,他能感受到崔进之巨大的敌意,并且这敌意似乎不仅仅来自于朝堂。 片刻后,沈孝开口,“微臣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别的法子。 关中大旱要想彻底缓解,要么指望老天爷下雨,要么指望南方大量调粮。 崔进之嗤笑了一声,抬起右臂来,漫不经心地将纱布扯了扯,“哦……原来这就是大邺的状元郎。” 李述又皱了皱眉。 崔进之今日的脾性明显不对。 李述了解他,他是典型的世家清贵子弟,早年浪荡过,但一旦进了官场,那层清贵矜骄的皮还是会牢牢地套上。 可他今天表现的非常暴躁,很不耐烦。 就像是故意针对沈孝似的。 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崔进之一展眼,又将李述的皱眉看在了眼里。 帐中李述和沈孝站成一排,而他则站在他们俩的对面。仿佛他们俩才是一起的,而自己像是他们共同对抗的敌人般。 崔进之不喜欢眼前的景象。 昔年他做过我的面首。 我对情郎从来都是温柔相待的。 这两句话近日一直回响在崔进之的脑子里,连带着李述对沈孝莫名其妙的宽容,都仿佛一根刺一样,逼得崔进之浑身不舒服。 崔进之懒懒站着,微低着头,又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右臂上的绷带。仿佛已彻底忽视了面前的沈孝。 他已二十五岁了,昔年那段纵马长安道,满楼红袖招的浪荡生涯早被他彻底摒弃。像是任何一个沉稳的官僚一样,他将自己套在绛纱单衣里,规行矩步,听着朝中官员话外音的话外音。 78.第 78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沈大人, 你挡着我开门的路了。” 这句话仿佛兜头的一盆冷水, 瞬间令沈孝清醒过来。 他猛然抬起头,望向居高临下的平阳公主。 李述看到他的下颌线条瞬间绷劲,目光中瞬间闪过愤怒与失望, 但很快所有波动的情绪就被压了下来, 那双黢黑的眼现在只是盯着李述,平静地仿佛暴雨来临的前夜。 李述微挑了挑眉。 她以为他会生气的, 或者会怨愤, 甚至破口大骂。 普通人不都这样么, 当你不帮他们的时候, 他们就生气,仿佛她天生就是圣人, 遇到哪个陷入困境的人就该帮一把似的。 帮他们?笑话,她能得什么好处。 沈孝真是个例外,真是天生适合在官场上厮混。 怎么办, 她竟有些不舍得让他今日在此断送了仕途了。 此时屋外康宁长公主不耐烦了, 她又喊了一句, “平阳,开门!” 康宁长公主含着怒意的声音传入了金玉阁内, 瞬间就打消了李述的念头——罢了罢了, 还是不帮沈孝了。 帮了沈孝, 她得到了或许是未来的官场好手, 可沈孝寒门出身, 等他熬出头,怕是要三五十年后了,可付出的代价却是彻底得罪康宁长公主。 虽说长公主甚少涉足朝政,得罪了也无妨,只是在朝中行事,还是步步谨慎为好,敌人能少便少。更何况,康宁长公主虽在朝政上插不上嘴,可到底是父皇唯一的嫡妹,受宠多年,养成了一副肆意妄为的性子。李述若是真的跟她硬碰硬,怕是康宁长公主自此要恨上她了。 为了区区八品小官,犯不着得罪康宁长公主。 天平两端,一端是得罪康宁长公主,一端是毁了新科状元的仕途。 李述在心里思量不过片刻,就做出了决定。 她只推崇精明的算计,向来鄙夷同情这类软弱的情绪。 “沈大人,别挡路了,请起吧。” 李述抬手,对沈孝做了个起身的动作。 沈孝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她,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已褪。左臂一直在失血,此时脸色泛白,愈发趁得那双眼浓似黑夜。他慢慢挺直了脊背,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李述,然后站了起来,主动避让在门侧。 他将凌乱的衣裳理好,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非常笔直。 左袖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深青色的衣袖,一滴一滴落在绵密的地毯上,像是更漏一般,宣判着他即将到来的、彻底绝望的命运。 金玉阁外,康宁长公主半晌听不到回应,愈发不耐烦了。 她肃沉着脸色,对侍卫长道,“撞门。” 侍卫长一愣,“这……” 这可是平阳公主的包厢,岂能贸然撞门。 康宁长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说撞门!” 谁知道平阳是不是和自己一条心的! 康宁长公主是先皇最小的女儿,又是今上唯一的胞妹。先皇在世时,她收到的恩宠比如今的安乐公主只多不少,在长安城里是横着走的。 就算如今权力迭代,她的境遇不比从前,但早年养成的那副嚣张跋扈的性子已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谁若是真惹了她不痛快,她便是不让那人死,也要让对方脱层皮。 侍卫长心一横,手一挥,命令手下两个侍卫撞门。 正当他们要撞门时,金玉阁的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平阳公主今日一身素服,明明没什么威严,却逼得所有门外侍卫纷纷低下了头。 “见过康宁长公主。” 李述对康宁长公主淡笑了笑,“不知长公主丢了什么东西,声势浩大地要进我的包厢搜查?” 李述虽不打算帮着沈孝,可也不乐意康宁长公主这样肆意妄为的行为。 撞她的门?真当她李述还是昔年那个不受宠的庶女? 康宁长公主瞧见站在灯火阴影处的沈孝,脸上怒容半消,对李述解释道,“我丢了头上一只步摇,因此想进平阳的包厢里搜查搜查。” 这话一出口,便见沉默站着的沈孝似晃了晃身体。 手中紧攥的步摇如有千钧重,逼得沈孝攥紧了手掌。他方才自救的武器,此刻却摇身一变,即将成为致他于死地的武器。 康宁长公主又不傻,怎么可能说自己逼沈孝行事、沈孝不从,结果惹了她不开心这种话。哪怕满长安城人都知道长公主放浪形骸,可台面下的话终究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无论公卿贵族还是皇亲国戚,不管私底下烂到什么地步,表面上一层华丽的遮羞布总是要有的。 康宁长公主往前走了一步,瞟了一眼沈孝,冷冷道,“一只步摇丢了也就丢了,我本无所谓,只是这偷盗一事却是大罪。皇兄千辛万苦选拔/出来的状元,原来品行上竟有如此污点,这等人怎么能在朝中做官?” “你说是么,平阳?” 长公主转向李述,问道。 李述不说话,目光落在沈孝身上。 他依旧是肩挺背直,一副凛凛的模样,只是此时长睫垂下,盖住眼中的神色,叫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李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康宁长公主的借口完美,沈孝手里正握着“赃物”,人赃并获,他躲不过这一劫的。 李述收回目光,不再去看沈孝,对康宁长公主道,“长公主说的是。” 尘埃落定。康宁长公主笑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仙客来怎么这么热闹?” 二皇子李炎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他从楼梯上走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穿常服的朝廷命官,还有一大串侍卫,浩浩荡荡,真有些众星拱月的模样。 皇子出行,比公主的排场只大不小。 李炎走上台阶,将场中形势尽收眼底,自然也将一旁站着的沈孝收在了眼中。 沈孝。 寒门出身,做官第一天就敢弹劾平阳的沈孝。 李炎笑了笑,对康宁长公主行礼,“见过姑姑,”又笑着对李述道,“平阳妹妹也在。” 他常年习武,肤色偏黑,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十分爽朗。他笑着向李述寒暄,仿佛前阵子不曾在平阳公主府门口对她咬牙切齿过。 然后李炎目光一偏,落在了角落沉默站着的沈孝身上。 “哟,沈大人也在,今夜原想请你一道喝酒的,谁知道找了一圈竟没找见你。” 场上静了片刻。 八品小官、寒门出身、踏足官场不足半月的沈孝,竟和当朝二皇子关系甚好。 康宁长公主目露惊讶,李述更是惊讶,但场上最惊讶的还是沈孝本人。 他抬眼迅速看了二皇子一眼,他则对他回以微笑。 李炎见众人不说话,仿佛此时才看到围了金玉阁一圈、气势汹汹的侍卫,对康宁长公主道,“姑姑,这是怎么了?怎么你的人围着平阳的包厢呢?” 康宁长公主看了看二皇子,又看了看沈孝。她竟不知道沈孝什么时候攀上了二皇子。但甭管攀上了谁,这朝中还没有她不敢惹的人。 长公主冷道,“没什么大事,不过丢了个步摇罢了。” 她抬了抬下巴,指向沈孝,“谁知那步摇刚好在沈大人手里找着了。沈大人为了逃罪,躲进了平阳的包厢里,我怕平阳出事,赶紧叫侍卫将金玉阁围起来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李述暗地里冷笑了一声。 “哦……原来是这样,”李炎点了点头,笑着对李述道,“平阳没受惊吧?” 李述摇了摇头,冷眼看着二皇子李炎演戏。 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于是李炎又露出爽朗的笑,对康宁长公主道,“姑姑怕是误会了,沈大人跟我相识已久,他绝不会做什么偷盗的事情。想来是姑姑的步摇不小心掉在了哪儿,沈大人碰巧捡了起来。” 李炎对沈孝扬了扬眉,“是不是?” 沈孝抬起眼睫,默了片刻,他道,“二皇子盛名。” 他唇畔勾了个淡笑,仿佛多日谋划,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回话的同时,沈孝将受伤的左臂背在了身后。 二皇子想要将这件事定义为“误会”,那他就要配合。 康宁长公主这才察觉到李炎的意图,她登时就冷了脸,“老二,你的意思是……本宫诬陷沈孝?诬陷区区一个八品小官!” 她冷笑一声,“这倒是奇了怪了,沈孝中状元至今连半个月都不到,你说什么‘相识已久’?!” 李炎忙回话,“‘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侄子确实和沈大人相识不久,但巧了,我们就是投缘。” 他笑了笑,“实不相瞒,沈大人家贫,我又佩服他的才学,实在舍不得他生活落魄,刚送了他一些小物件补贴家用。虽说那些小物件不值钱,但要说拿去买什么金钗首饰,那也是能买不少的。有如此家财,沈大人再去偷,那岂不是失了心智了?因此,侄子想,这步摇一事,想必只是个误会……而已。” 79.第 79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沈孝觉得恶心。觉得皇室这些公主都是如出一辙的恶心。无论是走廊外那位平阳公主, 还是包厢里这位康宁长公主。 在她们眼中, 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无权无势,所以活该像狗一样供她们取乐玩耍。他理应抛却尊严,理应摇尾乞怜, 理应弯下脊背。 沈孝的胸腔里燃烧着满腔的怒火, 从三年前被李述逼着侍寝的那一夜,灼灼燃烧到了今日。平阳公主李述让他见识到了有权有势的人如何可以践踏他人的尊严, 康宁长公主则让他见识到了她们是如何肆意妄为。 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一个寒门子弟! 怒火从胸腔燃烧到全身, 与药力相混合, 却迸发出更甚以往的燥热。于是面前那张脸仿佛又变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脸。 沈孝用尽意志转过头, 咬紧牙关,扶着茶座想要站起来。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 否则他将堕入无边地狱。 可沈孝刚站了起来,身后就传来康宁长公主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声音甜腻得有如实质, 瞬间将他周身缠绕, 逼得他动弹不得, 甚至逼得他心里的渴望瞬间超越了理智。 沈孝慢慢转过身去,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康宁长公主。 华服褪在腰间, 双肩裸露, 正红色的牡丹肚兜红了他的眼。 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推他, 沈孝朝着康宁长公主无知无识地走了过去, 跪在了她面前。 康宁长公主笑了一声。 这药效很强的, 她玩过的这么多男人中,还没有人能抵抗的了。沈孝不可能是个例外。 面前的男人谦卑地跪在地上,弯着脊背垂着头,康宁长公主发现他有黑翼一般的长睫,倒抵消了几分面相上的冷峻,透出分孤苦无依来。 长公主难得有点心疼,心想,日后倒是要好好疼他。赏些钱财,再将他提拔提拔,吴青是正六品,不妨将沈孝提拔为正五品,好让他死心塌地。 细长的手指拂过沈孝的眉眼,沿着他冷峻的侧脸滑了下去,从脖颈没入,纯白色的中衣被扯开,露出一片精壮的胸膛来。 细长的手指下,胸膛的起伏更甚以往。 “来啊,沈郎……”甜腻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沈孝忽然间抬起了眼,痴迷一般望向康宁长公主的面容,然后……目光微偏,落在她满头的步摇玉钗上。 沈孝笑了笑。他一向冷肃,不苟言笑,忽然这样痴迷地笑,反而透出一分冷厉残酷来。 康宁长公主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就在这时,沈孝忽然扬手,猛然将康宁长公主头上的步摇摘了下来。 金色的步摇晃着沈孝冰冷的眼,尖端泛着尖锐冷厉的光,正对着康宁长公主的面门。 “你……你要干什么?” 康宁长公主一片旖旎心思彻底消散,一双美目圆睁,惊恐地看着沈孝,“你……你若是敢伤害我……你们家株连九族!” 她恐惧地声音都拔高了,尖锐至极。 沈孝嫌恶地看着她扭曲的面容,觉得这张脸真是丑恶至极。 药效再起,沈孝又喘了几口粗气,康宁长公主也察觉了,忙挤出一个笑来,想用美人计逼得沈孝再度失去理智,“沈郎,你这是怎么了?” 可她面容扭曲,这样笑起来反而更令人作呕。 沈孝一把推开康宁长公主,猛然站了起来,撞倒了身旁的琉璃落地灯。 步摇扔紧紧攥在他的手中,沈孝心一狠,直接将步摇插入了自己的左臂。牙关紧咬,可他仍嫌不够,竟是拉着步摇生生将左臂划出了一道血痕。 鲜血沿着筋骨分明的双手,落在猩红色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理智彻底回归。 沈孝双眼猩红,冷厉地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康宁长公主,然后推开包厢的门,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 “微臣吏部朝议郎吴青见过平阳公主。” 李述闻言,冷眉冷眼瞧了一眼吴青,倨傲地“嗯”了一声,然后收回目光,连一句话都懒怠说,径直进了金玉阁。 她此时没工夫跟人寒暄,饿着呢。 吴青没讨着好,只能悻悻转身,往走廊尽头瞧了瞧,见房门紧闭,悄无声息,怕是正在成好事,估计还要好一阵子,他便决定先下楼去喝几杯酒。 李述进了金玉阁,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疏散筋骨。 她今日在千福寺吃斋饭实在是吃腻味了,口淡了一整天,方才专门点了好几道荤菜。 她想吃肉。 店小二刚走,忽听走廊外一阵脚步声,十分急促,不及李述反应,只见一个人影猛然撞进了房门里。 他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撞进房门后就栽倒在了地上,捂着左臂,发出粗喘的气息。 正在暗间斟茶的红螺闻声跑了过来,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谁?来人呐,快捉——” 谁知李述却十分冷静,一摆手制止了红螺的叫喊。 面前的人是沈孝,她认出来了。 虽然此刻沈孝他衣衫半敞,露出大片胸膛来;虽然此刻他脸色潮红、唇色苍白,一副吃了春·药的模样。但李述还是认出来了。 李述盯着地上躺着的沈孝,他显然正和某种痛苦做斗争,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李述的目光落在他的裸·露的胸膛上,心想,三年前没认真瞧,没想到沈大人身材倒还不错。平日看着高而瘦,其实还是有些肌理纹路的。 李述揉了揉眉心,没边际地想,自己今日是真的想吃肉,但是老天爷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并不是想吃沈孝这样秀色可餐的“肉”。 这时走廊外忽然传来康宁长公主的声音,“吴青?吴青?”声音尖锐,显然十分愤怒。 却见地上的沈孝听见康宁长公主的声音,立刻就回过了神,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包厢门砰然关上。他靠着房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左臂上的鲜血不停地滴答,沈孝觉得眼前有些黑。 “欲盖弥彰,你关门的声音太大了,康宁长公主肯定听见了。” 房间里骤然响起冷淡的女声,甚至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嘲讽。沈孝一个激灵,猛然握紧了手中金钗。 在他面前,隔着圆桌,正座上懒洋洋坐着平阳公主。 沈孝有些懵了,看了看室内装潢,这才认出来,这里正是金玉阁。一片混乱中,他莫名其妙地跑进了平阳公主的地盘。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这是头一个浮现在沈孝脑中的词。 “这是……被康宁长公主逼/奸了?中了春/药?”冷淡而轻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说起“逼/奸”或“春/药”这样不雅词语的时候,语气并无任何停顿。 沈孝一时摸不清平阳公主此话的深层含义,他只能点了点头。沈孝靠在门上,浑身力气都在勉力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去……或者,不要被身体里那股燥热所压倒。 屋里任何女子的存在都令他心烦意乱,更何况面前这位平阳公主,昔年同他有过肌肤之亲。 “哦……”那冷淡的声音又响起了,“你倒是宁死不屈,有点骨气。长公主用这一招玩了不少人,据我所知,你还是头一个能跑出来的。”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随即便是吴青的声音,“长公主,怎么了?”隔着房门,仿佛能听见吴青倒吸凉气的声音,“沈孝呢?” “跑了!”长公主咬牙切齿。她想玩的人,从来没有跑得过的。她指着金玉阁,“是不是跑进了平阳的包厢里,我听见刚才那里有响动,快去问问!” 走廊上的话传入了包厢,屋内又响起了冷淡而嘲讽的声音,“哦……我结论下早了,你恐怕还是跑不掉的。” 包厢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吴青敲了敲门,“在下吴青,求见平阳公主。” 沈孝喘着气,觉得浑身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他紧紧抵着门口,一双漆黑的眼望向正座上懒洋洋的李述。 若是李述没看错,这双向来冷肃深沉的眼,此时竟然透出了……几分哀求的神色。 沈孝神经紧绷,不自知的是,他此时的模样着实是秀色可餐。那张脸向来是一副冷淡至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十分不好接近,可此时此刻,一半是因为中了药,一半是因为失了血,潮红与苍白交织,趁得他格外……仓皇可怜。 李述别开眼去,不再看沈孝的脸。 门外吴青又敲了敲门,“在下吴青,求见平阳公主。” 金玉阁里仍旧无人应答。 这时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康宁长公主的随身侍卫,共有十个。方才他们都在仙客来门外待着,此时受到传唤,纷纷都上来了。 康宁长公主生气了,今夜便是掘地三尺,都要将沈孝挖出来! 从来没有哪个她瞧上的男人敢跑了的,从来没有哪个面首敢违抗她的命令。 康宁长公主理好了衣衫,从走廊尽头的包厢一路走来,停在了金玉阁门前。 她的声音含着极大的怒意,“平阳,开门,我丢了东西,侍卫要进去搜查一番。” 金玉阁内。 沈孝靠着门,脸色几近苍白。 正座上的平阳公主在听到康宁长公主的话后,懒洋洋的姿势终于变了,她慢慢站了起来,朝着门口走来。 沈孝一双黝黑的眼死死盯着她,慢慢地对她摇了摇头。 80.第 80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沈孝觉得恶心。觉得皇室这些公主都是如出一辙的恶心。无论是走廊外那位平阳公主, 还是包厢里这位康宁长公主。 在她们眼中,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无权无势,所以活该像狗一样供她们取乐玩耍。他理应抛却尊严,理应摇尾乞怜,理应弯下脊背。 沈孝的胸腔里燃烧着满腔的怒火,从三年前被李述逼着侍寝的那一夜,灼灼燃烧到了今日。平阳公主李述让他见识到了有权有势的人如何可以践踏他人的尊严, 康宁长公主则让他见识到了她们是如何肆意妄为。 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一个寒门子弟! 怒火从胸腔燃烧到全身, 与药力相混合,却迸发出更甚以往的燥热。于是面前那张脸仿佛又变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脸。 沈孝用尽意志转过头, 咬紧牙关, 扶着茶座想要站起来。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否则他将堕入无边地狱。 可沈孝刚站了起来, 身后就传来康宁长公主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声音甜腻得有如实质, 瞬间将他周身缠绕,逼得他动弹不得, 甚至逼得他心里的渴望瞬间超越了理智。 沈孝慢慢转过身去,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康宁长公主。 华服褪在腰间,双肩裸露,正红色的牡丹肚兜红了他的眼。 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推他, 沈孝朝着康宁长公主无知无识地走了过去, 跪在了她面前。 康宁长公主笑了一声。 这药效很强的, 她玩过的这么多男人中,还没有人能抵抗的了。沈孝不可能是个例外。 面前的男人谦卑地跪在地上,弯着脊背垂着头,康宁长公主发现他有黑翼一般的长睫,倒抵消了几分面相上的冷峻,透出分孤苦无依来。 长公主难得有点心疼,心想,日后倒是要好好疼他。赏些钱财,再将他提拔提拔,吴青是正六品,不妨将沈孝提拔为正五品,好让他死心塌地。 细长的手指拂过沈孝的眉眼,沿着他冷峻的侧脸滑了下去,从脖颈没入,纯白色的中衣被扯开,露出一片精壮的胸膛来。 细长的手指下,胸膛的起伏更甚以往。 “来啊,沈郎……”甜腻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沈孝忽然间抬起了眼,痴迷一般望向康宁长公主的面容,然后……目光微偏,落在她满头的步摇玉钗上。 沈孝笑了笑。他一向冷肃,不苟言笑,忽然这样痴迷地笑,反而透出一分冷厉残酷来。 康宁长公主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就在这时,沈孝忽然扬手,猛然将康宁长公主头上的步摇摘了下来。 金色的步摇晃着沈孝冰冷的眼,尖端泛着尖锐冷厉的光,正对着康宁长公主的面门。 “你……你要干什么?” 康宁长公主一片旖旎心思彻底消散,一双美目圆睁,惊恐地看着沈孝,“你……你若是敢伤害我……你们家株连九族!” 她恐惧地声音都拔高了,尖锐至极。 沈孝嫌恶地看着她扭曲的面容,觉得这张脸真是丑恶至极。 药效再起,沈孝又喘了几口粗气,康宁长公主也察觉了,忙挤出一个笑来,想用美人计逼得沈孝再度失去理智,“沈郎,你这是怎么了?” 可她面容扭曲,这样笑起来反而更令人作呕。 沈孝一把推开康宁长公主,猛然站了起来,撞倒了身旁的琉璃落地灯。 步摇扔紧紧攥在他的手中,沈孝心一狠,直接将步摇插入了自己的左臂。牙关紧咬,可他仍嫌不够,竟是拉着步摇生生将左臂划出了一道血痕。 鲜血沿着筋骨分明的双手,落在猩红色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理智彻底回归。 沈孝双眼猩红,冷厉地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康宁长公主,然后推开包厢的门,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 “微臣吏部朝议郎吴青见过平阳公主。” 李述闻言,冷眉冷眼瞧了一眼吴青,倨傲地“嗯”了一声,然后收回目光,连一句话都懒怠说,径直进了金玉阁。 她此时没工夫跟人寒暄,饿着呢。 吴青没讨着好,只能悻悻转身,往走廊尽头瞧了瞧,见房门紧闭,悄无声息,怕是正在成好事,估计还要好一阵子,他便决定先下楼去喝几杯酒。 李述进了金玉阁,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疏散筋骨。 她今日在千福寺吃斋饭实在是吃腻味了,口淡了一整天,方才专门点了好几道荤菜。 她想吃肉。 店小二刚走,忽听走廊外一阵脚步声,十分急促,不及李述反应,只见一个人影猛然撞进了房门里。 他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撞进房门后就栽倒在了地上,捂着左臂,发出粗喘的气息。 正在暗间斟茶的红螺闻声跑了过来,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谁?来人呐,快捉——” 谁知李述却十分冷静,一摆手制止了红螺的叫喊。 面前的人是沈孝,她认出来了。 虽然此刻沈孝他衣衫半敞,露出大片胸膛来;虽然此刻他脸色潮红、唇色苍白,一副吃了春·药的模样。但李述还是认出来了。 李述盯着地上躺着的沈孝,他显然正和某种痛苦做斗争,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李述的目光落在他的裸·露的胸膛上,心想,三年前没认真瞧,没想到沈大人身材倒还不错。平日看着高而瘦,其实还是有些肌理纹路的。 李述揉了揉眉心,没边际地想,自己今日是真的想吃肉,但是老天爷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并不是想吃沈孝这样秀色可餐的“肉”。 这时走廊外忽然传来康宁长公主的声音,“吴青?吴青?”声音尖锐,显然十分愤怒。 却见地上的沈孝听见康宁长公主的声音,立刻就回过了神,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包厢门砰然关上。他靠着房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左臂上的鲜血不停地滴答,沈孝觉得眼前有些黑。 “欲盖弥彰,你关门的声音太大了,康宁长公主肯定听见了。” 房间里骤然响起冷淡的女声,甚至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嘲讽。沈孝一个激灵,猛然握紧了手中金钗。 在他面前,隔着圆桌,正座上懒洋洋坐着平阳公主。 沈孝有些懵了,看了看室内装潢,这才认出来,这里正是金玉阁。一片混乱中,他莫名其妙地跑进了平阳公主的地盘。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这是头一个浮现在沈孝脑中的词。 “这是……被康宁长公主逼/奸了?中了春/药?”冷淡而轻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说起“逼/奸”或“春/药”这样不雅词语的时候,语气并无任何停顿。 沈孝一时摸不清平阳公主此话的深层含义,他只能点了点头。沈孝靠在门上,浑身力气都在勉力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去……或者,不要被身体里那股燥热所压倒。 屋里任何女子的存在都令他心烦意乱,更何况面前这位平阳公主,昔年同他有过肌肤之亲。 “哦……”那冷淡的声音又响起了,“你倒是宁死不屈,有点骨气。长公主用这一招玩了不少人,据我所知,你还是头一个能跑出来的。”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随即便是吴青的声音,“长公主,怎么了?”隔着房门,仿佛能听见吴青倒吸凉气的声音,“沈孝呢?” “跑了!”长公主咬牙切齿。她想玩的人,从来没有跑得过的。她指着金玉阁,“是不是跑进了平阳的包厢里,我听见刚才那里有响动,快去问问!” 走廊上的话传入了包厢,屋内又响起了冷淡而嘲讽的声音,“哦……我结论下早了,你恐怕还是跑不掉的。” 包厢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吴青敲了敲门,“在下吴青,求见平阳公主。” 沈孝喘着气,觉得浑身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他紧紧抵着门口,一双漆黑的眼望向正座上懒洋洋的李述。 若是李述没看错,这双向来冷肃深沉的眼,此时竟然透出了……几分哀求的神色。 沈孝神经紧绷,不自知的是,他此时的模样着实是秀色可餐。那张脸向来是一副冷淡至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十分不好接近,可此时此刻,一半是因为中了药,一半是因为失了血,潮红与苍白交织,趁得他格外……仓皇可怜。 李述别开眼去,不再看沈孝的脸。 门外吴青又敲了敲门,“在下吴青,求见平阳公主。” 金玉阁里仍旧无人应答。 这时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康宁长公主的随身侍卫,共有十个。方才他们都在仙客来门外待着,此时受到传唤,纷纷都上来了。 康宁长公主生气了,今夜便是掘地三尺,都要将沈孝挖出来! 从来没有哪个她瞧上的男人敢跑了的,从来没有哪个面首敢违抗她的命令。 康宁长公主理好了衣衫,从走廊尽头的包厢一路走来,停在了金玉阁门前。 她的声音含着极大的怒意,“平阳,开门,我丢了东西,侍卫要进去搜查一番。” 金玉阁内。 沈孝靠着门,脸色几近苍白。 正座上的平阳公主在听到康宁长公主的话后,懒洋洋的姿势终于变了,她慢慢站了起来,朝着门口走来。 沈孝一双黝黑的眼死死盯着她,慢慢地对她摇了摇头。 这是他头一次露出这样乞求的神色。 沈孝张开口,想要对李述说些什么,可他只是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应该求她吗? 可是昔年她曾折辱过他,那一夜像狗一样讨人欢喜的情景在沈孝的脑海中历历在目,三年都不曾褪色。 他厌恶她。 可若是不求,寒窗苦读十余年,好不容易中了状元,入了朝堂……这么多的努力,就要在康宁长公主的手中化作虚无。 81.第 81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三日前, 大邺第一场科举落幕,这是大邺第一次凭借才华、而非凭借家世来取士,倒是选拔了不少民间的饱学之士,听说那新科状元便是寒门子弟。 因殿试与上巳节不过三日,故今上决定在曲江池召开这新科宴,朝臣可一边赏景一边谈论政事,倒是非常惬意。 刚抱怨完, 就听身后马蹄阵阵, 她一扭头,就看到了马上的崔进之。 她的驸马崔进之, 来赴今日的新科宴。 纵然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可距离二人上次见面,已过了三个月。 崔进之自然也看见了李述, 他跃下了马,马鞭往身后一扔。一身青衣扬起, 长眉凤眼,直直地朝着李述走过来:“臣崔进之拜见公主。” 作揖, 然后直起身子,天生风流的眉梢眼角,直直望进李述的心里头去。 李述心头疏忽一跳,一时多年感情泛上心间, 心里欢喜无比。二人自上次大吵一架后, 这三月来都不曾见过一面, 不曾说过一句话。到底她还是想他的。 正想主动向他示好,可近前一步,忽然闻见他身上泛着一股极淡的、木樨花的味道。 满腔欢喜,顷刻冻结。 他这三个月,哪里像她一样青灯孤影,原来身边早有红袖添香之人。 李述唇上笑意不减,目光却冷了下来,一出口就是讥讽:“曲江池的游宴可是难得一见的盛景,怎么不带着青萝过来瞧瞧,开开眼界。省得她回回都一副寒酸的模样,见了我的衣裳金钗,脚就挪不动道儿了。” 李述生有一双似垂又似挑的眼睛,内眼角很尖锐,仿佛一下子能刺痛人心。 崔进之刚才还含笑的脸,立刻冷了下来。 凤眼结冰,“李述,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可李述哪儿会怕他,她冷笑道,“怎么,听惯了她的温言细语,你倒听不得我的糙话了?也难怪,人家可是风月场里出来的窑姐儿,一张巧嘴什么哄人的话说不出来,我可学不会……” “你!”崔进之大怒。 李述继续讥讽,“别生气啊,气大伤身,你要是被气死了,还怎么跟你家那位解语花巫山云雨?” 崔进之怒极反笑,“我懒得理你!” 长袖一甩,不理会李述,直接进了游宴里头。 又一次不欢而散。 又一次拂袖而去。 真是好熟悉的场景,三月前的那次吵架那是这样子,也是因为青萝那个贱婢,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这样尖酸刻薄的争吵,几乎贯穿了三年来他们的每一次相见。吵到李述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原来是……曾经极喜欢过他的,恨不得把心都剖给他看。 扶着她的侍女名叫红螺,见公主与驸马又是不欢而散,忍不住道:“公主,驸马本来见了您挺高兴的,您何必提那小贱蹄子的事情,只管好好跟驸马温存便是了……” 何必总是一张刀子似的嘴,恨不得把驸马扎无数个窟窿眼儿呢。 纵然是公主,这脾气也没法得男人的欢心啊。 红螺自小跟在公主身边伺候,她本来不叫红螺的,三年前驸马收了一个名叫青萝的青楼女子在身边,公主气的要死,便将她改名叫“红螺”,和青萝配对,意在讽刺那位青萝地位卑微,不过是给人捧洗脚水的货色。 红螺是看着公主如何喜欢崔进之,嫁给他的时候如何欢喜,最后又如何在对方日复一日的冷淡中变成这样尖酸刻薄的模样的。 公主虽然嘴上厉害,可回回见了驸马,将他气走之后,自个儿总忍不住难过一阵。 可骄傲如李述怎么会听进去红螺的话? 叫她跟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笑话! 李述冷笑一声,昂着头进了曲江游宴。 往年上巳节,这曲江池可是最繁华的地儿,这个水榭叫哪个国公给包了,那个廊亭又是哪个世家占了。纵然今年圣上来开新科宴,占了曲江池大半的水榭廊亭,可也挡不住王公贵族们游玩的热情。水榭廊庭进不去,那就在湖上乘画舫游玩,顺带着还能窥见天颜,多有趣。 李述她生性冷淡,不好凑热闹,今日来此只是为赴康宁长公主的席宴。康宁长公主是今上的胞妹,辈分上可是李述的姑姑,李述便是再不愿凑热闹,又怎么能推她的宴会? 早有侍女等在游宴上,见李述进来,忙领着她去康宁长公主飘在湖上的画舫。 李述刚踏上甲板,还没进船舱,就听里头传来笑声,“安乐公主,你再编排长公主,长公主可要生气了!” 热闹得很。 李述却脚步一顿。 安乐竟也在。 也是,长公主跟安乐可是最亲近的姑侄了,上巳节宴会怎么会忘了她? 得了,有安乐,今日这宴会她别想好好过了。 打帘侍女见李述到了,连忙将珠帘掀开。李述进了船舱,对正座上的贵妇人遥遥一福身,“见过长公主。”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船舱,顷刻间鸦雀无声。 满座贵妇人的目光均落在李述身上。 正座上是位三十余岁的美妇人,旁边还坐着位二十岁的少妇,这便是康宁长公主与安乐公主。二人脸上带笑,显然刚说笑地开心。 见李述来了,安乐公主含笑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长公主也肃了脸,只是她不像安乐那样喜怒由心,面上还挂着客套的笑,“平阳来了?来,快坐下。” 李述坐下长公主下首,正挨着安乐,刚坐下,就听她不满地“哼”了一声,满堂的寂静里,她这一声非常明显。 李述抬眼,眼一斜,落在安乐身上,“春日易感风寒,安乐妹妹是否鼻子不畅?我府上有位神医,要不明个儿让他给你瞧瞧病?说起这神医啊,也是有趣,驸马他早年喜欢游南闯北,在山水间偶然结识了这位神医,带回了府。我平素有什么头疼脑热的,让他瞧一眼,开一贴药,什么病就没了。” 却见安乐公主听见李述提起崔进之,面色变得愈发差了,她狠狠瞪了李述一眼,这才憋出今日见面第一句话来,“我好着呢,没生病!生病了也不要你府上劳什子神医。” 声音脆生生的,倒是好听,满满的少女娇憨。 满座贵妇人这会儿还屏息凝神呢,目光都落在二位公主身上。 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那可是水火不相容。 平阳公主李述不过是个卑贱的庶出女,安乐公主却是唯一的嫡公主,太子的胞妹。可偏偏李述厉害得很,会讨圣上欢心,如今竟和安乐公主平分圣宠。 至于两位公主的过节……女人么,还不是为了男人那点事! 驸马爷崔进之,早年可是安乐公主瞧上的,后来不知平阳公主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将驸马抢了过来。安乐公主此后就恨上了她。 哪回宴席了有了她俩,不得闹一个不欢而散?!众人又是担心,又是期盼,真恨不得瞧一场好戏。 李述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一搭眼就将满座人的心思尽收眼底。她虽和安乐不对付,可也不想被人当猴瞧,于是主动偃旗息鼓,不再说话。 贵妇人的宴会,其实也是无聊得很,文静的凑在一堆聊聊天,爱闹的就去钓鱼玩耍。 李述素来冷淡,并无交好的世家命妇。便是有人想讨好她,碍于安乐公主在场,也不敢主动靠过来。于是便落了她形单影只一个。 好在李述也不在意,自己靠着窗赏水,颇是惬意。 谁知窗外三两个小娘子在甲板上一边钓鱼一边说话,声音恰好传了过来,李述听得真切。 一个小娘子笑道,“一会儿到了新科宴,咱们可要好好瞧瞧,我听说状元郎十分英俊呢!” 另一个小娘子忙点头,“不止英俊,而且才华了得,是圣上钦点的状元呢!我祖父阅卷时,本来不喜欢他文章里那股锋锐之气的,于是只评了个三甲同进士。可圣上看了之后,却觉得他的文章漂亮,从三甲直接提成了第一名!” 说话的乃是兰陵萧家的姑娘,她祖父正是这次科考的主考官。 李述闻言,勾出个讽笑,心想你祖父哪里是不喜欢人家文章里的锋锐之气,分明是看那篇文章出自寒门手笔,不想让寒门占了世家的进士位子,故才把人家撸下去的。 父皇“恰好”能看到那篇文章,还是自己惜才,专程举荐的呢。 父皇极欣赏那人的文章,朱笔将他点做状元郎之后还对李述笑道,“若非我儿嫁人早,这状元郎倒是我儿佳配。” 又一小娘子问道,“瞧你们都夸出一朵花来了,状元郎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萧家小娘子便回道:“吴兴人沈孝。” “沈孝?”几位小娘子一皱眉,“吴兴沈家,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萧家小娘子目光不屑,“吴兴的郡望也就一个钱家,还是个不入流的郡望。至于什么沈家,不过就是寒门出身的。咱们当然没听过,平白脏了耳朵。” 小娘子们的目光顿时转为惋惜——世家与寒门,那可是天壤之别,寒门子弟中了举又如何,到底是不入流的出身。 “诶不过……”一个小娘子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康宁长公主似乎……对那位状元郎很感兴趣呢!虽说他出身太差,做不得夫婿,可去做长公主的面首,还是配得上的!” 说罢噗嗤一顿笑,几个小娘子都说她“促狭”,捉住她开始挠痒痒。 李述也听得心里一笑。 康宁长公主爱养面首,那是全长安城出了名的。长公主先后有过两任驸马,只可惜一个战死沙场,一个英年早逝。后来长公主也懒得成亲,干脆在府上养了七八个面首,日子滋润着呢。 这倒也不算新鲜事,大邺本就民风开放,礼教不严。像是今日的上巳节,说是出门踏青,但漫山遍野随便找个地方野合的露水鸳鸯多了去了。也有贵妇人养面首,又或是同人幽会,不过做得都隐蔽,不像长公主这样明目张胆。 这下李述算是明白了——怎么长公主今日不在公主府办宴会,偏偏要来曲江池——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瞧瞧那英俊帅气的状元郎。 至于那状元郎沈孝,愿老天爷保佑他好自为之吧,做面首可不是个光荣的事,若是真被长公主盯上了,他那仕途也算是废了。 李述在心里头默念了一遍“沈孝”这个名字,总是觉得这名字带有一种极熟悉的感觉,然而却始终想不起来何处曾相识。 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个小黄门过来传话,说是那头的新科宴马上要开了,请长公主带着女眷们去赴宴。 新科宴开在曲江池的芙蓉苑里,进了苑里,李述一扫眼,见场上还是那些熟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朱紫高官,乌央乌央一片。 82.第 82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一辆宽大的黑色马车从延兴门进了城, 夜色笼罩了长安城,坊间一片寂静,唯有些晚归的人行在路上。 “到哪儿了?”这一声打破了夜色寂静。马车里,李述靠着双面绣的靠枕,问道。 跪坐在一旁的红螺掀开车帘,道,“公主, 刚过都会市。” 说着马车右拐, 从都会市开始驶向十三王坊。谁知李述却道,“先不回府, ”她摸了摸肚子, “去仙客来。”忙了一天,怪饿的。 红螺忙吩咐车夫, 于是马车连忙左拐,沿着宣阳坊往朱雀大街方向行去。 李述今日一大早就出城了。 千福寺的和尚们都说, 亡人要以诚心来祭奠,要她每月初一十五都亲自去千福寺上香, 这样亡人才能感知到尘世的眷恋,入六道轮回时能有幸再度为人。 李述一向不信这些,可在任何有关亡母的事情上,她都十分听话。于是每月都要出城, 上一炷香, 顺便吃几口寡淡无味的斋饭。 但因三月十五正好撞了太子妃的生辰, 昨日李述没去成,只得今日补上。 在千福寺待了整整一天,直到日暮时李述才离开,离开前又捐了千两黄金,要那些和尚们将佛身金象重塑一遍。 千福寺的方丈拿着这么多钱,也不知是喜是忧,登时觉得自己的佛寺充满了市侩之气。长安城里,佛法最盛名的是大慈恩寺,佛寺最豪奢的则是千福寺了。没法子,谁让他们有平阳公主这么个花钱不眨眼的金主。 李述颇挑食,不喜欢吃素,更不喜欢寡淡的素食,因此一整天在千福寺都没正经吃什么东西。这会子实在是饿了,便想着去仙客来吃顿饭再回府去。 一定要吃很多肉。她在心里默默说。 * 吴青和童子在包厢门外站了一会儿,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大的动静。 能有什么动静呢,下了药了,劲儿都卸没了,就是怕人不从,反抗的时候伤了公主。以前不是没出现过这种事,那些寒门子弟没几个钱,倒是有几分骨气,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于是后来就改了法子,先下药卸了劲,等药效慢慢退了,身上有力气了,正经的药效这时候才起呢。 吴青勾了勾笑。 替康宁长公主干这种勾当已不是一次两次了。长公主身边的面首换的勤,短则三五天,长则两三月,长公主的耐性不好,不喜欢同一张面孔出现太多次。唯独吴青是个例外,从他第一次侍奉康宁长公主算起,满打满算已三年了。 长公主留他在身边这么久,一则是因为他容貌姣好,赏心悦目,二则是因为他善解人意,总能替长公主解苦闷——公主能有什么苦闷呢,不愁吃不愁喝的,不就愁没人陪她玩么。 吴青对着走廊上光可鉴人的廊柱照了照,隐约可看见自己的模样。他将头发捋了捋,心想,不知道里头那位,又能入长公主多久的法眼? 灯火亮堂,光滑细腻的红色廊柱上映照出吴青阴柔漂亮的脸蛋来,可长眉微蹙,似是有几分不安。 长公主一向喜欢漂亮的男人,府中面首都做吴青这样的打扮,脂粉气比女子还要浓。 许是因为长公主前两个夫君都过于阳刚了。长公主私下对他抱怨过好几次:昔年同床共枕时,他们粗鲁得很,不知道疼人。 可长公主最近怎么忽然瞧上了沈孝了,那样冷肃凛然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个温柔解意的性子。 吴青又蹙了蹙眉,兴许长公主换了口味? 他有几分不安地想到,万一沈孝当真受宠了,长公主自此冷落了他,他又该怎么办。 这几年虽从长公主身上得了些钱财,可他自己也奢侈惯了,没攒下许多。若是没了长公主做依仗,他不过一个区区六品散官,连实权都没有,只怕很快又要摔回泥地里了。 吴青正有些不安,忽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吴青目光向下,见平阳公主正往上走,店小二殷勤带路,点头哈腰。 平阳公主极喜欢在仙客来酒楼吃饭,这一点不止吴青,绝大多长安人都知道。 朱雀大街上多少豪奢的酒楼,可生活奢侈、口欲甚挑的平阳公主偏偏钟爱这一家,那这家酒楼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于是多少好跟风的贵族子弟也纷纷涌进了仙客来,生生将仙客来捧成了长安城第一酒家。 康宁长公主私下对吴青抱怨过,说平阳公主极为贪钱,私底下做了多少生意,那仙客来啊,说不定背后就是她做东家。 市农工商,商总是最末流的。无论世家大族还是皇亲国戚,拿钱买土地盖庄子,那是好事,可拿钱做生意……那便是末流了。因此康宁长公主才对平阳公主如此嗤之以鼻。 人人都爱钱,可人人都怕沾上市侩的气息。 吴青见到平阳公主李述的机会不多,统共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且都是在年底的大型宫宴上。 那时他站在一众小官中间,回身望向站在朝堂顶端的人——太子、二皇子、荥阳郑家、兰陵萧家、崔国公,各个都是跺跺脚朝堂都要抖三分的人,连康宁长公主都被排除在权力顶尖之外,可平阳公主却站在那些人中间。 衣香鬓影,金钗闪烁,谈笑风生。 吴青记得自己那时曾经妄想过—— 若是他做了平阳公主的面首,是否如今能攥在手心里的权与钱会更多…… 康宁长公主只靠着每年的公主食邑过活,平阳公主却有那么多来钱的路子。康宁长公主权势不大,只能推荐他做一个六品散官,可平阳公主呢…… 吴青盯着平阳公主,眼里满是炽热的火。 * 李述刚上了三楼,就觉得有人正盯着她看。她抬起眼来,一双尖锐的眼不客气地回望了过去。 女扮男装? 这是李述的对吴青的第一印象。 瞧见那人身上的绯红色官袍,李述很快就认出来了——哦,吏部朝议郎,那种不掌实权的散官,估计是康宁长公主推举上去的面首。难怪长得那样女里女气。 如今朝堂散官数量颇多,这种官只领俸禄,既不必每日早起应卯做事,又不掌任何实权,相当于朝廷花钱养着这些人。这样清闲的散官,要么是世家大族给旁系子弟谋的生路,要么就是各位公主给面首谋的好处。 康宁长公主有三四个面首都做了散官,面前这位“女扮男装”是官阶最高的散官,足有正六品。 想来是康宁长公主身边得力的人。李述想,这位“女扮男装”叫什么来着。罢了,不记得了,反正也不是个重要人物。 脑子有限,李述又不像崔进之那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只去记朝堂里重要的人,那些不重要的、碍不到她的,她连目光都懒得施舍。 李述收回了眼,往金玉阁走去。可李述无意,吴青却有意,他连忙小趋几步上前,拱手行礼,“微臣吏部朝议郎吴青见过平阳公主。” 不知道平阳公主好什么口味的男人,兴许过于阴柔了不好。吴青暗自想到,于是这一声行礼便提高了声音,难得中气十足了一次。 沿着走廊,这一声传入了房门紧闭的包厢里。 * 沈孝在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这个人并不是平阳公主。 然后眼前云雾笼罩,他再也抵挡不住,觉得额前似有千钧力,生生地将他往后推。像一根轰然倒塌的柱子,沈孝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幸得包厢里遍地都铺着绵密厚重的地毯,他摔上去并不觉得疼痛。 沈孝就这样平躺在地上,慢慢觉得眼前的晕眩好了许多,笼罩在他眼前的云蒸雾绕终于消散了,可跟着云雾一起消散的,仿佛还有他清醒的意识。他睁着眼,怔怔地看着绘有华丽纹饰的房梁,勉强捉住了最后一缕理智。 燥意更甚以往,沈孝觉得掌心都在发热,仿佛要将地毯灼透一般。心跳砰砰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仿佛要跳出胸腔一般。从胸口,他的心在叫嚣着某种欲望、渴望着某种触碰。 太热了,他唯一的意识是这个,唯一的理智是想要将衣裳脱去。 太热了。 他试着动了动手,却发现刚才还无法动弹的身体此时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沈孝连忙抬起手来,似野兽一般撕扯着自己的衣领。 深青官袍被扯松,白色的中衣衣领也散开,喘着粗气,胸膛上下起伏。那身官袍下的身体,原来不是平日看起来那样瘦。 “噗嗤。” 耳边传来一声笑。 女人笑。 沈孝好似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般,他偏过目光,看到那位公主正坐在他腰侧,眼含不明意味、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他隐约记得自己见过她,是在那日曲江的新科宴上。可那日有诸多皇室公主,沈孝一时间不记得面前的人到底是哪位公主。 眼前云雾彻底消散,沈孝看清了她的脸。 成熟、风韵、漂亮,这是迅速浮现在他脑中的几个词。 但具体容貌、眉眼高低、年龄几何他此时都无暇去想。他看着她,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欲望暗自生长,那股燥与热终于找到了宣泄处。 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似是不堪忍受这房中的熏香,从沈孝脑中抽离了出来,沿着门缝向外逃窜。 他想要她。那一丝意识消散后,这是沈孝脑中唯一叫嚣的渴望。 沈孝抬起手来,抓住了那位公主的手腕。轻轻一扯,牡丹裹胸外的华服外袍就散落一地。香肩裸露,满室生光。 左手撑地,沈孝慢慢坐了起来,右手却不舍得离开那位公主细白的手腕,甚至一路向上攀沿,仿佛抚摸过最精美的瓷器,最终落在了她圆润的肩上。 康宁长公主笑了。她对此时的境况十分满意。 她喜欢睡/男人,并不喜欢追男人。看上了哪个男人,便用这种法子弄到手,若是识趣的话,那便可以继续入帐,若是不喜欢的话,一次便罢了。 康宁长公主感受着肩头那双筋骨分明的手,觉得沈孝的触碰让她十分舒服。 83.第 83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沈孝刚进了厅堂, 还没坐下, 就见二皇子身边的侍从跑了过来,道,“沈大人,二皇子请您过去。” 时间卡的准,简直就是专门在等他。 官署内忙忙碌碌的声音静了片刻, 一时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新近的八品提举身上。 二皇子近来十分看重这位寒门出身的沈大人。 沈孝只当察觉不到这些目光,跟着侍从便出了正厅的门, 沿着走廊往后一进院子走去。 为增加政事经验,成年后诸位皇子一般都会挂着各衙门的差事, 权算作是名誉指导。许多皇子也纯粹是挂名而已,一年到头都不来官署一趟。 但二皇子却不同,他几乎是天天来户部,直接管着户部的大小事宜。无论能力如何, 这份勤政的态度亦是难得。 沈孝跟着侍从过了走廊, 进了后一进院子,入了正厅,二皇子李炎正在左间窗边主桌旁坐着看折子。 沈孝进来, 先行了个礼,然后直起身子。 李炎搁下折子,看了沈孝一眼, 笑道, “去永通渠一趟折腾你了。” 声音十分亲切。 沈孝一本正经道, “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他后背一层薄汗未消,但屋里四角都摆着冰盆,他的燥热也慢慢散了。 沈孝不喜欢那些你来我往的寒暄,浪费时间。他顿了顿,将言辞理顺,然后将今早在永通渠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炎。 李炎听罢冷笑了一声,“为了逼我,崔进之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手掌握拳,指节轻敲桌面,一下、两下、三下,似是陷入了思索。 片刻后李炎抬头,问道,“沈大人,你有何看法?” 沈孝道,“从去年夏天起,关中降水便偏少,民间收成不好,陛下仁慈,去年秋天收税已少收了一成,因此户部余粮一直不多。如今关中大旱,处处都在向户部讨粮食,户部更是捉襟见肘。再加上崔侍郎奉命修永通渠,粮食耗费巨大,而且……” 沈孝顿了顿,继续道,“永通渠那头怕是个无底洞,永远都填不满。” 李炎点了点头,心想沈孝当真是个通透人。入自己麾下不过短短数日,就已将太子和他之间的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无底洞么,太子手里攥着永通渠这张王牌,就等着把他拖垮呢。 李炎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本王都明白,可崔进之问本王要粮,本王总不能拖着不给。可本王若是给他拨粮,他总有法子消耗粮食。” 这是个两难境地。 沈孝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没有拖着不给粮这个道理。所以户部给永通渠拨粮,势在必行。” 李炎盯着沈孝,“可叫崔进之这么耗下去,不到三个月,户部就会被他彻底拖垮。沈大人,你有什么法子?” 不过片刻,二皇子李炎就向沈孝问了两次“怎么办”。 沈孝微微垂着眼,目光凝在光滑的青砖上。黑羽般的长睫遮住了他的眼神,浓郁的目光里,盛着孤注一掷的野心。 片刻后,沈孝抬起眼来,一字一句地说,“臣有一个法子——征粮。” 李炎目光一亮。 沈孝道,“按户部如今的存粮来算,就算接下来三个月内其他各官署不来要粮,可也万万撑不住永通渠的消耗量。更何况崔侍郎那边一定会想尽法子问户部要粮,不把户部耗空不算完。钱粮一事,无非就是四个字,开源节流。可如今‘节流’是不可能了,各部门都向户部伸着手,永通渠那头更是怠慢不得,那就只剩下‘开源’二字。” 沈孝素日是言辞稀少,此刻说起筹划来却是条理清楚,不急不慢,显然他心中已谋算多时了。 “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名下的土地田产数之不尽,只要户部能从他们手中征些粮出来救急就好。太子给皇上下了军令状,三个月后一定要修通永通渠。三个月内,永通渠工期不顺,是户部的错;可三个月后,永通渠再修不通,那就是崔侍郎的过错了。” 只要户部能撑过这三个月,那二皇子就是撑过了太子的施压,还能牢牢将户部握在手里,与太子依旧是旗鼓相当。 夺嫡之争,胜负仍未定。 沈孝抬起眼,目光坚定地望向李炎,慢慢地跪了下来,“下官不才,愿替殿下分忧征粮。” 沈孝说罢,李炎仿佛等了许久一般,立刻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极激动地绕过书桌,直奔沈孝而来。他连忙扶起沈孝,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背,“好!本王没有看错你!” 沈孝顺势站了起来,听李炎又道,“陕西清吏司的郎中快致仕了,此事做成,本王定会推你上去。” 沈孝笑了笑,轻道一句,“臣,定不辱使命。” 户部陕西清吏司的郎中,这是正五品的官职,管的是关中一带的税收钱粮,虽不如江浙一带的清吏司差事肥,但关中到底是天子脚下,管着天子脚下的税收钱粮,就是掐住了多少豪门世家的命脉。钱不多,但权却极大。 这将是他应得的,沈孝想。脊背挺得笔直。 李炎亲自将沈孝送出了门,站在正堂檐下目送着他一身深青官袍沿着回廊越走越远。 他眯了眯眼,忽然笑了笑。 “二哥,这世上哪有绝路,太仓的粮没法动、民间的粮吃空了,可长安城这么多世家大族,谁的府上没有粮仓呢?” 李炎的脑海中回响着那日在平阳公主府门前,李述对他说的话。 他闭了闭眼,仿佛看到李述那张冷淡而轻嘲的面孔就在他眼前。 征粮?笑话。 大邺立国百余年,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在关中盘根错节地扎了根,向他们征粮,就是明着割他们的肉,谁会愿意?此举无疑是和所有的功勋贵族结梁子。 再者,大半以上的世家大族都投靠了太子,小半中立的,也不敢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给二皇子放粮。 这是个得罪满朝文武的任务,更是个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炎早都想通了这一点。 从头到尾,沈孝他不过是一个弃子而已。 李炎利用沈孝,给皇上做出一副勤恳征粮的模样来,只等三个月时间一到,然后将征粮不利的罪责全都推在沈孝身上。 到那时他虽免不了会脱一层皮,可沈孝却会替他去死。 要熬过以粮代钱这道坎,必须有人被送上祭坛。 这才是李炎启用沈孝的真正目的。 正元帝看罢拊掌叫好。 当时郑仆射也在,正元帝便叫他看了一遍折子,末了道,“朕记得郑爱卿当初说……科举选拔的人才怕是书呆子,做不了实事。朕看这沈孝便是个做实事的人。关中大旱,户部短粮,征粮一事正是解决之法。” 语气中不无显摆。 郑仆射笑了笑,也不否定,顺着正元帝随意夸了几句。 心里却不屑一顾。想得到法子,跟能不能施行法子,这是两码事。这位状元郎是自取灭亡,二皇子让他征粮,想必也是走到绝路上了。 夸赞之余,正元帝心中也知道征粮的难处,他当场大笔一挥,亲自给沈孝写了一道征粮诏,要他捧着诏令去征粮。对八品小官来说,这已是无上的荣耀了。 但正元帝明显低估了征粮的难度。 从三月底提出征粮的法子,如今已是六月初了,两个月的时间内,沈孝捧着诏令征粮,关中各郡县的乡绅大族拜访了不止三五遍,可三十万石粮至今才征了不到十万石,且大半的粮食都是跟二皇子交好的世家贡献出来的。 而永通渠那头,崔进之拿着户部发的粮给民工做人情,修永通渠如今成了长安城一等一的好差事,吃香的喝辣的,一人干活,街坊领居都不会饿着。二皇子气得牙痒痒,就连二皇子身后的世家如今也微词阵阵——沈孝这是拿他们的粮食去帮衬太子呢,他到底是二皇子这头的,还是太子那头的? “沈大人如今可好,捧着陛下的征粮诏在长安城处处碰灰。就剩一个月了,还差二十万石粮食的缺口,据说他天天守在各个世家大族的门外头,可根本没人愿意见他。不过二皇子好像一点都不着急,连个征粮的助手都不给沈大人派。” 随从躬着身子,对李述汇报近来的情况。 昨日是六月初一,李述照例去了千福寺给亡母祈福。刚从千福寺回到别苑,便见府里的侍从已等在门口了。 自二皇子那边提出征粮这件事后,李述自知自己也逃不过被征粮的命运,因此借着避暑的名头搬到了城外别苑住着。到如今已住了两个月了,朝堂里的大事小情都靠府里随从随时禀报,幸得近两个月来无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都比较安生,朝中无大事,忙碌的唯有沈孝一个人。 这别苑坐落在山腰上,山顶上便是千福寺,山里还有清泉,到了夏季凉爽又舒适。李述年年夏天都会来此避暑。 随从跟着李述进了别苑,沿着曲折的走廊,他弓着腰将近日朝中的事情都禀报了一通,尤其是沈孝的近况。 李述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多说。 她没有什么好说的。朝堂之事不是过家家酒,笔墨纸砚下藏的都是刀光剑影,稍有不慎就会尸骨全无。沈孝想要爬上去,可也得看他有没有本事爬上去。他既然入了二皇子麾下,走错了路,最后跌下来粉身碎骨,那也是他自己受着。 李述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侍从哈着腰又禀报道,“公主,匠人将羊脂玉石雕好了,一人高的玉观音,没一点瑕疵,如今在库房里搁着。管事的说看您什么时候回府瞧一瞧,皇后的生日将近,近来府中为这事不敢松懈。” 李述听了就点了点头,“明日就回。” 侍从放了心,又请示道,“还有崔家那头,前几日您说给崔国公还有两位嫂嫂下帖子,看崔家这回要不要去宫里赴宴,可至今都没有回应。驸马爷两个月以来又一直在永通渠督工,奴才们都不敢去问。” 李述听了,没什么惊讶的表情,道,“崔家不理便不理罢,当初给那头下帖子,也是随手提醒一下。” 崔进之有两个嫡兄,都是跟着老崔国公在军中打拼的。五年前出征南疆平乱,两位兄长相继战死,打那之后崔家的势力就一蹶不振。老崔国公晚年连丧二子,自此退隐家中,再不过问政事,两位遗孀嫂嫂镇日吃斋念佛,从不赴任何宴会。 崔家在长安城如今就像不存在一样。 若不是崔进之靠着太子硬生生撑起了崔家的门楣,怕是所有人都要忘了昔年崔家在长安城是如何呼风唤雨的。 李述跟崔家那头的人关系都不熟,她们不愿去赴宴,那她也不强求。无欲无求过日子也挺好。 皇后生辰在六月初八,李述此时才回府准备已经算是晚了的,毕竟那可是皇后,从人情往来到生辰寿礼,再到身上穿的戴的,是一丝一毫疏忽不得。幸得她府上最不缺的就是各色奇珍异宝,寿礼早都准备好了——从新疆运回的羊脂玉,命匠人雕成了等人高的白玉观音,花了近一年的时间。 这礼物也说不上有心意,无非占了个贵重,算是中规中矩。 若是礼物送得出彩了,压过了安乐公主,安乐她小心眼儿一生气,皇后看李述便也没什么好眼色了。这种事她经历过,如今已不会自讨苦头了。 当夜红螺忙命丫鬟们收拾行装,次日一早趁着天气凉爽,平阳公主的车架起行,沿着官道往城里行去。待行到十三王坊时,已是将近中午的时候了。 马车里热了起来,李述也没心情再看书,合上书打开了帘子,透透气。 车马拐过最后一道弯,前面就是平阳公主府。朱门大开,正等着迎接公主回府。台阶下左右立着两个硕大的石狮子,石狮子旁……竟然站着沈孝。 李述微微皱了皱眉。 自己在山里待了两个月,刚回府他就凑上来了。沈孝这几个月的官也是没白当,消息倒是广。 车马稳稳当当地停在府门口,李述下了车。她知道沈孝来此要做什么,因此她并不想理他。 她只当没看见沈孝,径直略过他就往府门口走,可她刚上了一两级台阶,身后沈孝就叫住了她,“户部提举沈孝,见过平阳公主。” 声音还是肃冷,只是夹着些沉哑,听着像好久没喝水了似的。 李述停脚,转身,看着沈孝。 84.第 84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出了永通渠大营, 沈孝上了轿子, 准备回户部。 正午闷热,沈孝将帘子掀开透风。他坐得笔直,心想回户部后要怎么给二皇子交代。 崔进之摆明了是在故意消耗户部的粮食,可偏偏永通渠是是南方运粮的唯一通道,是解决关中大旱的唯一方法。永通渠一旦断粮, 工期就要拖延, 工期一旦拖延……关中就要生动乱。 所以户部就是砸锅卖铁, 都不能断了永通渠的粮。 崔进之手里捏着永通渠,就是捏着户部的把柄, 就是捏住了二皇子的命门。 这盘棋二皇子输了,只能被太子牵着鼻子走。 正当沈孝陷入深思的时候,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马车声。 透过轿窗, 沈孝抬起眼,看到一辆低调的马车同他的轿子擦肩而过。 车内坐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子。长眉微蹙,透过马车窗不住地往前行方向看去,似是极为担忧的模样。 她前进的方向正是永通渠。 * 营帐内。 李述随手翻了翻账本,没看出账目上有什么漏洞。 崔进之送走沈孝后走向李述, 道,“这账目是真的。” 李述随手翻了翻账本, 回道, “我没说你做假账。” 崔进之又不蠢, 怎么会在精于计算的户部眼皮子下做假账, 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将自己的把柄往二皇子手上送。 李述合上账本,将账本撂在了桌上,说道,“你们这是把二哥往绝路上逼。” 话里似是透着些感慨,但崔进之展眼望去的时候,李述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她并不是心软,事实上她很少心软。 过往的感情和眼前的利益如果发生了冲突,李述顶多会犹豫片刻,然后会选择利益。 她有着一颗极冷的心,崔进之从一开始就知道。 崔进之道,“夺嫡之争,你死我活。二皇子输的那一日,也将是你在朝堂上再上一层的时候。” 李述的右手放在厚厚的账本上,无意识地抚摸着封面,她道,“我知道。” 她会踩在二哥的肩膀上,往更高的地方爬去。谁让他们一开始就选了截然相反的路。 李述垂眼不语,营帐内有短暂的沉默。 见她如此,崔进之走近了,似是想要走到她身边去,但走到案桌旁,终究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坐在了案桌的另一端。 隔着宽大的案桌,一人在这头,一人在那头。 崔进之看着李述。 李述沉默片刻,抬起眼来正对着崔进之的目光。她很快转过眼,不去和崔进之四目相接。 李述一直不喜欢崔进之的眼睛。 他生有一双凤眼,眼眸深邃,凝神望着人的时候总似多情的模样——偶尔会让李述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在喜欢她。 李述不喜欢这样的错觉。这很容易让她沉沦进去,容易让她自作多情。 她和崔进之的婚姻已成了一桩笑话,她不能让自己也成为一个笑话。 她避过崔进之的目光,看着他的手臂,没话找话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崔进之依旧看着李述,随意地对她摆了摆手臂,无所谓道,“好多了,本来就不是大伤,划了一道口子而已。” 医官的纱布缠得极紧,崔进之始终觉得胳膊被勒得不舒服,这会儿叫李述一说,又觉得胳膊处勒得痒,于是他低着头,又开始专心地拆绷带。 李述微叹了叹气,“别拆了,薛医官刚包扎好了,别被你弄坏了。” 于是崔进之听话地停了手。 可纱布早叫他拆的松松垮垮,不成样子。 李述差点翻了个白眼,在案桌后坐了下来,伸手拉过一头纱布,将崔进之的胳膊扯了过来。 崔进之叫她扯了一个趔趄,连忙将左臂撑在了桌上才没摔下去。他右手悬空,李述低着头正替他绑纱布。 对着李述的头顶,崔进之忽然笑了笑。 李述一边缠着纱布,一边问道,“那个伤你的民工是你安排的。” 这不是一个问句。 “是。” 没有外人,崔进之利落地承认了。 “要想让二皇子放些粮,我总得先出点血。事情不闹大了,怕二皇子拖着不放粮。” 李述点了点头,又道,“那人被你杀了。” 这也不是一个问句。 崔进之的笑忽然凝固了,他慢慢道,“不是。” 一直低头缠纱布的李述这下终于抬起了头,她皱着眉,眼中透出不解。 斩草除根,不留把柄,这是政事谋略上第一原则。 李述皱着眉,一脸不赞同的模样,对崔进之道,“你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把柄。” 若是那个行刺的民工不慎被二皇子捉了去,将是个麻烦事。 崔进之看着李述,眼中所有的情绪慢慢地褪了下去下去,他想起了几件往事,目光结成了冰。 他收回右臂,慢慢从案桌上站了起来,对李述道。 “我没有你这么狠心。我不像你,你永远只会杀人。” 这更不是一个问句。 它陈述了过往某种不容置疑的事实。 永远。杀人。 这是李述第一次听到崔进之对她说这句话,这并不是李述最后一次听到这句话。 李述不解地皱着眉,微微仰头看着崔进之,“你什么意思?” 崔进之看着李述,冷笑了一声,不做回答。 李述被崔进之这种避而不谈的态度激怒了。 什么叫她永远只会杀人?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李述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崔进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进之依旧不说话,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李述。以沉默来面对李述的质问。 李述被他这种态度彻底激怒了。 这算什么?抛下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根本不向她解释,仿佛已经宣判了她的罪恶。 李述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往帐中走去,站在崔进之面前,仰着头,“我不喜欢重复,这是最后一遍问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如果不说,以后就永远不要说。” 崔进之冷峻着一张脸,沉默地盯了李述半晌,正当李述以为他再不会说什么的时候,崔进之忽然开口。 “青萝。我在说青萝。” 他说。 说出这句话后,他迅速转过了眼,不想再面对李述。 某种更沉重的往事压在崔进之心口,可他不想说起那些事。 他唯一能向李述控诉的,唯一能说出口的,只有青萝的事情。 “五年前,你差点杀死了青萝。你以为瞒住了所有人。可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崔进之说。 李述闻言,眼睛睁大,后退了一步。 青萝。青萝。这个名字像梦魇一样缠着她。 缠了她整整五年。 长乐坊是长安城最浮华的地带,满楼红袖招摇,多少浪荡子弟流连其中。崔家三郎,浪荡子崔进之,是长乐坊的常客。他不喜欢名利,不喜欢朝堂,不是在外留恋山水,就是在长乐坊偎红倚翠,他是世家子弟里最特立独行的一个。 他每回去长乐坊,只会叫青萝一人作陪。 她是崔进之的红颜知己。 崔进之一路浪荡到了二十岁,该是成亲的时候了。太子看上了崔家在军中的势力,想要拉拢崔家,于是想将胞妹安乐公主嫁给崔进之——安乐公主一向倾心于崔进之。 可李述也喜欢崔进之。 没有人替李述筹划,李述只能替自己筹划。 李述那时远不如现在得宠,一个庶出公主想要嫁入当朝最有权势的崔家家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 她知道崔进之浪荡,可崔进之的荒唐事被崔国公一直压着,陛下一无所知。 于是李述暗中搜集崔进之所有偎红倚翠的证据,包括那个叫做青萝的红颜知己,递到了父皇面前。 于是安乐公主和崔进之的婚事就这么黄了。 消息传到青萝的耳中,她惶惶不可终日,认为自己是破坏崔进之婚事的祸首。 消息再传来时,便是青萝从崖上跌落的死讯。 李述认为青萝是在惊惧之下自杀的。 李述利用她破坏了安乐公主的婚事,但却无形中将她逼上了死路。 她没有想过要杀谁,可青萝却是因她而死。 很长一段时间,李述都因为青萝的死而日夜愧疚。这个名字像梦魇一样缠着李述,逼得她夜夜难以安眠。 后来李述嫁给了崔进之,崔进之却对李述十分冷淡,那个名字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彻底将他们二人的关系隔开。 李述想尽了一切办法讨好崔进之,可他却始终不接受她的示好。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再然后是三年前,他们二人同游吴兴,崔进之重遇青萝,才发现她并没有死,惊喜之余重拾旧情,将她收在了身边。 那个名字终于不再成为李述的梦魇,可却将李述的感情生活彻底打乱。 从那日起,她和崔进之之间就没有任何可能了。李述清醒而绝望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原来她才是闯入这段感情的第三者。 从那日起,她再也不会去讨好崔进之,再也不会对他表露一丝一毫的喜欢。 从头到尾,她的喜欢、她的谋划,都是一场笑话。 正元帝便批准了。 于是到了下午,二皇子就紧接着递了封折子上去,写着户部的人事变迁,其中之一便是沈孝。 从正八品的监察御史,到正八品的户部提举。官阶上没有升迁,但户部到底是最肥的部门,因此也算是小小地升迁了一把。 正元帝当即便朱笔一批,同意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太子正在练字,眼也不抬,嘲讽了一句,“老二近来用人是越来越……不拘一格了。” 85.第 85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平阳公主李述起床晚了,谁知紧赶慢赶到了曲江池, 外头却满满当当都是各位功勋世家的马车。她的马车堵了半天这才进去。 在车里头闷了半晌,李述有点不耐烦,下了马车往周围这些车架上一扫, 抱怨道:“父皇偏偏要把新科宴开在曲江池,明知今天是上巳节,本来曲江池游玩的人就多, 这会儿路都给堵死了。” 三日前,大邺第一场科举落幕, 这是大邺第一次凭借才华、而非凭借家世来取士,倒是选拔了不少民间的饱学之士, 听说那新科状元便是寒门子弟。 因殿试与上巳节不过三日,故今上决定在曲江池召开这新科宴, 朝臣可一边赏景一边谈论政事,倒是非常惬意。 刚抱怨完,就听身后马蹄阵阵,她一扭头, 就看到了马上的崔进之。 她的驸马崔进之, 来赴今日的新科宴。 纵然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可距离二人上次见面,已过了三个月。 崔进之自然也看见了李述, 他跃下了马, 马鞭往身后一扔。一身青衣扬起, 长眉凤眼,直直地朝着李述走过来:“臣崔进之拜见公主。” 作揖,然后直起身子,天生风流的眉梢眼角,直直望进李述的心里头去。 李述心头疏忽一跳,一时多年感情泛上心间,心里欢喜无比。二人自上次大吵一架后,这三月来都不曾见过一面,不曾说过一句话。到底她还是想他的。 正想主动向他示好,可近前一步,忽然闻见他身上泛着一股极淡的、木樨花的味道。 满腔欢喜,顷刻冻结。 他这三个月,哪里像她一样青灯孤影,原来身边早有红袖添香之人。 李述唇上笑意不减,目光却冷了下来,一出口就是讥讽:“曲江池的游宴可是难得一见的盛景,怎么不带着青萝过来瞧瞧,开开眼界。省得她回回都一副寒酸的模样,见了我的衣裳金钗,脚就挪不动道儿了。” 李述生有一双似垂又似挑的眼睛,内眼角很尖锐,仿佛一下子能刺痛人心。 崔进之刚才还含笑的脸,立刻冷了下来。 凤眼结冰,“李述,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可李述哪儿会怕他,她冷笑道,“怎么,听惯了她的温言细语,你倒听不得我的糙话了?也难怪,人家可是风月场里出来的窑姐儿,一张巧嘴什么哄人的话说不出来,我可学不会……” “你!”崔进之大怒。 李述继续讥讽,“别生气啊,气大伤身,你要是被气死了,还怎么跟你家那位解语花巫山云雨?” 崔进之怒极反笑,“我懒得理你!” 长袖一甩,不理会李述,直接进了游宴里头。 又一次不欢而散。 又一次拂袖而去。 真是好熟悉的场景,三月前的那次吵架那是这样子,也是因为青萝那个贱婢,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这样尖酸刻薄的争吵,几乎贯穿了三年来他们的每一次相见。吵到李述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原来是……曾经极喜欢过他的,恨不得把心都剖给他看。 扶着她的侍女名叫红螺,见公主与驸马又是不欢而散,忍不住道:“公主,驸马本来见了您挺高兴的,您何必提那小贱蹄子的事情,只管好好跟驸马温存便是了……” 何必总是一张刀子似的嘴,恨不得把驸马扎无数个窟窿眼儿呢。 纵然是公主,这脾气也没法得男人的欢心啊。 红螺自小跟在公主身边伺候,她本来不叫红螺的,三年前驸马收了一个名叫青萝的青楼女子在身边,公主气的要死,便将她改名叫“红螺”,和青萝配对,意在讽刺那位青萝地位卑微,不过是给人捧洗脚水的货色。 红螺是看着公主如何喜欢崔进之,嫁给他的时候如何欢喜,最后又如何在对方日复一日的冷淡中变成这样尖酸刻薄的模样的。 公主虽然嘴上厉害,可回回见了驸马,将他气走之后,自个儿总忍不住难过一阵。 可骄傲如李述怎么会听进去红螺的话? 叫她跟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笑话! 李述冷笑一声,昂着头进了曲江游宴。 往年上巳节,这曲江池可是最繁华的地儿,这个水榭叫哪个国公给包了,那个廊亭又是哪个世家占了。纵然今年圣上来开新科宴,占了曲江池大半的水榭廊亭,可也挡不住王公贵族们游玩的热情。水榭廊庭进不去,那就在湖上乘画舫游玩,顺带着还能窥见天颜,多有趣。 李述她生性冷淡,不好凑热闹,今日来此只是为赴康宁长公主的席宴。康宁长公主是今上的胞妹,辈分上可是李述的姑姑,李述便是再不愿凑热闹,又怎么能推她的宴会? 早有侍女等在游宴上,见李述进来,忙领着她去康宁长公主飘在湖上的画舫。 李述刚踏上甲板,还没进船舱,就听里头传来笑声,“安乐公主,你再编排长公主,长公主可要生气了!” 热闹得很。 李述却脚步一顿。 安乐竟也在。 也是,长公主跟安乐可是最亲近的姑侄了,上巳节宴会怎么会忘了她? 得了,有安乐,今日这宴会她别想好好过了。 打帘侍女见李述到了,连忙将珠帘掀开。李述进了船舱,对正座上的贵妇人遥遥一福身,“见过长公主。”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船舱,顷刻间鸦雀无声。 满座贵妇人的目光均落在李述身上。 正座上是位三十余岁的美妇人,旁边还坐着位二十岁的少妇,这便是康宁长公主与安乐公主。二人脸上带笑,显然刚说笑地开心。 见李述来了,安乐公主含笑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长公主也肃了脸,只是她不像安乐那样喜怒由心,面上还挂着客套的笑,“平阳来了?来,快坐下。” 李述坐下长公主下首,正挨着安乐,刚坐下,就听她不满地“哼”了一声,满堂的寂静里,她这一声非常明显。 李述抬眼,眼一斜,落在安乐身上,“春日易感风寒,安乐妹妹是否鼻子不畅?我府上有位神医,要不明个儿让他给你瞧瞧病?说起这神医啊,也是有趣,驸马他早年喜欢游南闯北,在山水间偶然结识了这位神医,带回了府。我平素有什么头疼脑热的,让他瞧一眼,开一贴药,什么病就没了。” 却见安乐公主听见李述提起崔进之,面色变得愈发差了,她狠狠瞪了李述一眼,这才憋出今日见面第一句话来,“我好着呢,没生病!生病了也不要你府上劳什子神医。” 声音脆生生的,倒是好听,满满的少女娇憨。 满座贵妇人这会儿还屏息凝神呢,目光都落在二位公主身上。 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那可是水火不相容。 平阳公主李述不过是个卑贱的庶出女,安乐公主却是唯一的嫡公主,太子的胞妹。可偏偏李述厉害得很,会讨圣上欢心,如今竟和安乐公主平分圣宠。 至于两位公主的过节……女人么,还不是为了男人那点事! 驸马爷崔进之,早年可是安乐公主瞧上的,后来不知平阳公主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将驸马抢了过来。安乐公主此后就恨上了她。 哪回宴席了有了她俩,不得闹一个不欢而散?!众人又是担心,又是期盼,真恨不得瞧一场好戏。 李述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一搭眼就将满座人的心思尽收眼底。她虽和安乐不对付,可也不想被人当猴瞧,于是主动偃旗息鼓,不再说话。 贵妇人的宴会,其实也是无聊得很,文静的凑在一堆聊聊天,爱闹的就去钓鱼玩耍。 李述素来冷淡,并无交好的世家命妇。便是有人想讨好她,碍于安乐公主在场,也不敢主动靠过来。于是便落了她形单影只一个。 好在李述也不在意,自己靠着窗赏水,颇是惬意。 谁知窗外三两个小娘子在甲板上一边钓鱼一边说话,声音恰好传了过来,李述听得真切。 一个小娘子笑道,“一会儿到了新科宴,咱们可要好好瞧瞧,我听说状元郎十分英俊呢!” 另一个小娘子忙点头,“不止英俊,而且才华了得,是圣上钦点的状元呢!我祖父阅卷时,本来不喜欢他文章里那股锋锐之气的,于是只评了个三甲同进士。可圣上看了之后,却觉得他的文章漂亮,从三甲直接提成了第一名!” 说话的乃是兰陵萧家的姑娘,她祖父正是这次科考的主考官。 李述闻言,勾出个讽笑,心想你祖父哪里是不喜欢人家文章里的锋锐之气,分明是看那篇文章出自寒门手笔,不想让寒门占了世家的进士位子,故才把人家撸下去的。 父皇“恰好”能看到那篇文章,还是自己惜才,专程举荐的呢。 86.第 86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沈孝看到李述侧脸微微泛红, 不知是因为天气燥热,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他微微挑了挑眉。 跟平阳公主打了几次交道,他从没见过这样……焦急不安的平阳公主。方才她冲进帐子, 一连串地问句。跟平时的她大相径庭。 她永远是一副冷漠精明的模样, 对人不是讥讽就是蔑视,仿佛一颗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某种精密的仪器。 原来她还有这样丰沛的情绪。 但既然她对崔进之这样关切,为何当初又要……召他做面首呢。 沈孝想不透, 他移开目光,淡淡对李述行了官场礼,“微臣见过公主。” 他解释道, “崔侍郎天天向户部催粮, 于是二皇子今日派臣来看看, 户部到底该给永通渠派多少粮。” 崔进之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 沈孝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崔进之受伤的胳膊上,语调中带着冷意。若是目光有重量, 此时他的目光怕是能将崔进之的伤口压崩了。 行军榻上,崔进之的目光从李述身上移向一旁的沈孝,冷眼望着沈孝,道, “沈大人方才也瞧见了, 民工修永通渠, 久不得粮, 已经闹到要砍本官的地步了。” 此时薛医官包扎完毕,崔进之抬起胳膊,对沈孝晃了晃。 “户部再不发粮,永通渠怕是要动乱了。天子脚下动乱,想必二皇子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崔进之的目光锁定沈孝,语带威胁,“我知道沈大人做不了户部的主,那就烦请你回去告诉二皇子一声,让他快些给永通渠派些粮来,若是发粮的日子再迟一些,怕是兵部……也压不住永通渠了。” 说罢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沈孝。 永通渠问户部要粮,户部派人来查核,这是常例。可崔进之没想要今日户部派来的官是沈孝。 区区八品的户部提举就想来巡查永通渠的用粮情况?笑话。二皇子当他崔进之是叫花子呢! 沈孝直视着崔进之,八品深青色官服笔挺,他思索片刻,没有和崔进之纠缠粮食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慢慢开口道,“既然崔侍郎提起了今早的动乱,不知那位伤了崔侍郎的民工现在何处?” 崔进之回答地干脆利落,“逃了。” 逃了? 不止沈孝诧异,连李述都惊讶了。 崔进之带了一千士兵督工永通渠,更何况他本人武将世家出身,手上功夫亦是不错。 一个手拿锄头的民工,从兵部的眼皮底下逃了? 李述看着崔进之,皱了皱眉。 沈孝如今已不是他自己了,而是二皇子的一支势力。崔进之偏偏在二皇子的人在场的时候受伤了…… 这件事并不只是简单的民工动乱,更像是……崔进之的有意谋划。 为的是从户部手里尽可能的多要些粮,尽快地把户部掏空了。 李述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一旁站着的沈孝亦想通了。 他今早来永通渠的时候,刚跟着崔进之巡查了片刻,就碰上了民工行刺的事情。 那时他就觉得这件事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就像是故意给户部的人演的一场戏似的。 崔进之是想替太子将户部逼上绝路。 可人逃了就是逃了,接下来追查凶手、满城通缉等事是刑部和兵部的事,偏这两部又是太子的地盘。 到底是不是崔进之故意安排的民工动乱,真相是查不出来的。 于是沈孝不再去想,又道,“微臣还有一事不明,请崔侍郎指教。” “半月前,太子刚提出‘以粮代钱’的法子,户部就给永通渠拨了粮。按照计算,那批粮起码够吃一个月的。可如今不到半月,粮食就用光了。” 崔进之回道, “哦……这有什么不明的?沈大人今早刚来,本官就将账本都给你过目了,钱财流向都清清楚楚的。” 说着他拍了拍面前案桌上厚厚的一摞账本子,“怎么?提举大人认为……这些账本有问题?还是认为本侍郎贪墨了钱粮,私造了账本?” 他从行军榻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沈孝面前。凤眼微展,崔进之冷眼瞧着沈孝,带有无形的压迫。 沈孝拱手,回答地一板一眼,“微臣不敢,账本微臣看过了,账目上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崔侍郎未免也太慷慨了。” 沈孝道,“户部给永通渠拨了一个月的口粮,可崔侍郎却半个月就将粮食放完了,微臣查了账本才发现,崔侍郎一天就能给民工发两三天的口粮,因此这粮食才入不敷出。” 沈孝清楚崔进之这么做的目的。 他用起粮来是毫不客气的,早用完,就能早日/逼着户部再派粮。可户部的存量是有限的,早晚有一天要被崔进之掏空了。 到那时户部无粮,而永通渠若是还修不好……天子脚下动乱,罪魁祸首便是户部的二皇子。 这才是太子和崔进之的谋划。 沈孝继续道,“如今关中大旱,朝廷吃紧,粮食是有定数的,还请崔侍郎以后省着点用。若是崔侍郎真想体恤民生……” 他冷道,“想必您府中亦有不少屯粮,莫要用户部的粮来做人情。” 刀剑交锋。 崔进之闻言冷笑了笑,讽道,“沈大人真不愧是寒门出身,说起话来真是精打细算。” 听到这话,一旁的李述皱了皱眉。 崔进之早年是崔家的浪荡子,跟三教九流的人都厮混过。他是世家大族里唯一一个不会用身家背景来评判人好坏优劣的人。 可今日他是怎么了。 崔进之余光一直关注着李述,见李述皱眉,似是不悦的样子。 她不悦什么? 就因为他嘲讽沈孝是寒门出身? 莫名其妙地,崔进之心里的邪火越来越盛,看着面前的沈孝也愈发不顺眼起来。 沈孝安静地站在帐中,听了崔进之的嘲讽,他一张脸波澜不惊,连眉梢都不动一下。 类似的话他听得多了。 见沈孝如此冷静,崔进之又道,“本官知道户部粮食吃紧,可你们户部算账的时候别忘了,修永通渠是件苦活累活,你们发的粮能填饱肚子,可能让民工好好干活吗?每日实际耗费的粮比你们计算地要多得多!” “永通渠修了这么久,却还没有修通,这到底是为什么?粮食给少了,没人愿意干,皇上要怪罪;粮食给多了,工期能赶上,可转眼户部又指责本官浪费!” 崔进之拔高了声音,“沈提举,你可知道,本官是给太子立了军令状的:到六月底的时候,一定要彻底将永通渠修好,这样南边的粮才能调进来,关中的灾情才能缓解,而你们户部……也才能松一口气。” “短短三个月,如此艰难的一道工程,要想让民工加紧干活,除了让他们吃饱喝好,本官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他瞧着沈孝,嘲讽道,“沈提举若有什么不费粮,但同时又能赶上工期的高招,不妨指教指教本官。毕竟……你可是大邺头一个状元郎。” 沈孝沉默着,他能感受到崔进之巨大的敌意,并且这敌意似乎不仅仅来自于朝堂。 片刻后,沈孝开口,“微臣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别的法子。 关中大旱要想彻底缓解,要么指望老天爷下雨,要么指望南方大量调粮。 崔进之嗤笑了一声,抬起右臂来,漫不经心地将纱布扯了扯,“哦……原来这就是大邺的状元郎。” 李述又皱了皱眉。 崔进之今日的脾性明显不对。 李述了解他,他是典型的世家清贵子弟,早年浪荡过,但一旦进了官场,那层清贵矜骄的皮还是会牢牢地套上。 可他今天表现的非常暴躁,很不耐烦。 就像是故意针对沈孝似的。 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崔进之一展眼,又将李述的皱眉看在了眼里。 帐中李述和沈孝站成一排,而他则站在他们俩的对面。仿佛他们俩才是一起的,而自己像是他们共同对抗的敌人般。 崔进之不喜欢眼前的景象。 昔年他做过我的面首。 我对情郎从来都是温柔相待的。 这两句话近日一直回响在崔进之的脑子里,连带着李述对沈孝莫名其妙的宽容,都仿佛一根刺一样,逼得崔进之浑身不舒服。 崔进之懒懒站着,微低着头,又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右臂上的绷带。仿佛已彻底忽视了面前的沈孝。 他已二十五岁了,昔年那段纵马长安道,满楼红袖招的浪荡生涯早被他彻底摒弃。像是任何一个沉稳的官僚一样,他将自己套在绛纱单衣里,规行矩步,听着朝中官员话外音的话外音。 可极其偶尔的时候,李述还是能在他身上看出昔年的风流清贵来。 譬如这时候,他懒散地站着,漫不经心地去扯臂上的纱布。 帐中站着的沈孝则表情肃穆,脊背挺直,同崔进之形成的鲜明的对比。 终于将纱布扯松了,崔进之这才抬起头来,对沈孝道,“沈大人,今日来永通渠,该看的你都看了,该查的你也都查了,若是无事,还请早些回去户部,早日调些粮来。” 崔进之笑了笑,往营帐门口走了几步,站在帐口,对着沈孝伸手一请,“沈大人,请。” 崔进之既下了逐客令,沈孝也只能走人。他转过身,对李述拱了拱手,然后往门口走去。 沈孝与崔进之先后出了营帐,门帘在身后落下,沈孝听到崔进之轻声说了一句。 “离她远一点。” 87.第 87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李述懒怠等他, 便决定自己先出宫回府。她其实不喜欢这些人情往来、假笑寒暄,每每参加完宴席都只觉得身心俱疲。 红螺扶着李述,出了东宫往含光门走去,穿过御花园的假山, 却忽然听前头有几声喧闹。李述停了脚步,不想掺和进去,正想捡别的路走,喧闹声又传进了她耳朵里: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头一回参加宴席, 怎么能把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都得罪遍了?” 说话的人语气冲冲,被训斥的人声音细弱胆怯, “母亲……我们还是回去吧, 您别……” “别什么别?我要是不管你,以后你就要老死宫中了!你都及笄了, 好好去几场宴席, 寻个好夫君才是头等大事!学着平阳公主, 瞧人家嫁了什么样的人,如今是个什么地位?” 背后说起了李述,红螺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她冷着嗓子,养生道,“谁在背后嚼舌根呢?!” 于是喧闹声立刻停了下来, 假山后绕出两个人影来, 一个是金城公主, 另一个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看衣裳首饰,是后宫的采女。想必便是金城公主的生母了。 金城公主颤颤巍巍地行礼,“见……见过平阳公主。” 连一句姐姐都不敢叫了。 她母亲许是在深宫待久了,久不见圣颜,镇日跟宫女厮混在一起,连规矩都忘了,还是金城公主拉了她一把,她才连忙跟李述行礼。 李述淡淡地“嗯”了一声,“金城妹妹。” 到底是叫了她一声妹妹。 但目光根本就没落在金城公主的母亲身上。 李述声音冷淡,“我刚听了一耳朵,怎么?你们刚好说起我了?” 金城公主连忙摇头,“不……不是……不……” 可她母亲却不知天高地厚,打断了金城公主的话,自来熟道,“公主耳朵真好,刚我还和金城说起您呢!金城说今日在宫宴上见您,真是惊为天人。她一下子糊涂了,不小心说了错话,惹了您不高兴,你可别……” 金城公主忙拉她母亲的衣裳,想制止她说下去。 李述淡笑道,“说了错话?金城妹妹今日在宫宴上说了什么错话?” 金城公主和她母亲都愣了愣,她母亲嘴快,回答道,“就是……说您和安乐公主都给太子妃送首饰的事……” 李述依旧挂着冷淡的笑,“我确实和安乐都给太子妃送首饰来着,这句话哪里错了?” 那采女愣了愣,仿佛觉得李述有些蠢似的,道,“您不是和安乐公主……不太和睦么……” 这话一出,红螺听得脸色都变了,可叹金城公主只是畏畏缩缩,她母亲还为自己的回话洋洋得意。 李述当即便敛了眉,声音登时冷硬起来,“谁说我和安乐妹妹不和睦了?!蓄意挑拨、煽风点火,你是何居心?!” 金城公主当即被吓得一哆嗦,她母亲也一抖,可一脸无知,依旧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这样蠢的人,哪怕是再参加一万次宫宴,只怕得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李述一向是不屑于跟蠢人打交道的,可今日瞧着畏畏缩缩的金城公主和她不受宠的母亲,又有些心软。 从前她也是这样的。 李述敛了脸上冰霜,道,“金城妹妹,你今日说的话没有一句是错的,你不用专门去向谁道歉。” 若是道了歉,那就是将台面下的事情直接挑明到了台面上: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之间势同水火,这是真的,可谁都不能说出口来,说出来,那便是挑拨离间。 “有些话只能憋在心里,永远不要拿到台面上来。” 朝堂上、后宫里,这句话都同理适用。 金城公主愣愣地看着李述,还没想明白李述这句话的意思。 李述登时就不耐烦起来了。她平日打交道的,哪个不是朝廷上的老油条,一句话能听出三声响儿的人。她许久没跟金城这样的蠢人打交道了,竟不知她们能蠢到这种地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金城再听不懂,李述也懒得再解释了,冷了脸就往前走。 眼看李述又一次冷了脸,金城公主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了她,畏畏缩缩地叫了一声,“平阳……姐姐……”声音里竟是带了分哭腔。 听到她胆怯的声音,李述忽然停了脚步。 “崔家三郎,你能不能……再教我一些东西?” 怯弱的少女追在清贵的少年身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崔家三郎君是她认识的这世间最聪明的人,一本书读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还有那些复杂的人情往来、甚至宫宴上旁人的一个眼神,他都能知道什么意思。 他试着教她这些东西,可她总是学不会。 崔家三郎君觉得她笨,懒得再教了,甩袖就走。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只知道他是她通向光明世界的唯一路径,她不能丢失他。于是她只能战战兢兢地向他道歉,从荒僻宫殿里一路追他出去。长长的甬道里,她求他不要抛弃他,再给她一次向上攀爬的机会。 李述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微微叹了口气。 她转过身来,以自己最大的耐心对金城公主道,“你已经及笄了,日后的宫宴还有很多,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记得四个字,谨慎、沉默。” 她昔年是这样熬过来的,金城也能熬过来。 * 次日清晨,御史台。 “哼!” 御史大夫萧降翻开桌上的奏折,只扫了一眼,便“啪”一声将折子扔在了地上。 此时是卯正时刻,刚应过卯,御史台诸位官员们照例聚在堂中,要听上司御史大夫萧降的一番指点,这是各官署每日的例行公事。 萧降扔了折子,又道,“这等字迹,递上去只怕污了圣上的眼!” 摊在地上的奏折,字迹虽算不得风流,却也是端正。沈孝站在堂下,盯着那封奏折,“御史台监察御史,臣沈孝谨言……” 他在御史台已应了十日的卯,可每回写了折子就会被萧降打下来,原因也很简单——萧降嫌他的字丑。 御史大夫萧降五十余岁,出身兰陵萧家,那是百年风流的世家大族,书法文章都是一流。萧降本人也是当世的书法大家,写得一手好行书。 当初沈孝的科举文章便是萧降做主审官,瞧见他的字,不必看内容,便知道不是世家子弟的字迹,恨不得直接将文章揉成团扔进垃圾堆里。 碍眼。 沈孝站在堂中,脊背挺得笔直,半晌不发一言。宽袖下,一双筋骨分明的手掌握紧了,末了又慢慢松开。 沈孝终于弯下身子,将折子捡了起来。 争辩是没有用的,这从来不是书法的问题。 颜筋柳骨、行楷隶草,像是珍贵的书籍一样,那些名家的书帖也不是寒门子弟拥有得起的。 世家和寒门的区别,从来都不仅仅在于金钱。 沈孝见过萧降的字,他递给圣上的折子里,一手飞扬风流的好行书,行云流水一般。这是他这辈子都写不成的字迹,因为萧降身上,是兰陵萧家百余年的风流蕴藉。 萧降坐在太师椅上,见沈孝沉默地像一根柱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下去,先把字练好了,再来写折子!” “……是。” 沈孝回道,然后捏着折子,指尖泛白,跨出了门槛。 他站在走廊上,转头看向东墙上挂着的太阳。卯时明明是日出的时候,可今日天气不好,初升的太阳却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仿佛日落一般。 自弹劾平阳公主李述起,已过了十日,可这十日间除了李述找过他,他希望的那个人却没有任何动静。 是消息滞后,不知道他弹劾李述这件事? 不会的,对方可是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皇子。 沈孝闭上眼,不愿意去想第二种可能性——他想投诚的人瞧不起他,不愿意起用他一介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 这是他改变在朝中命运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该怎么办?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了。 户部一片忙碌景象。 自关中大旱以来,户部从上到下都绷紧了一根弦,生怕出现一点错处以至于酿成大祸。三月初“以粮代钱”这个政策落到了户部头上,更是加重了户部的负担。 沈孝刚进了厅堂,还没坐下,就见二皇子身边的侍从跑了过来,道,“沈大人,二皇子请您过去。” 时间卡的准,简直就是专门在等他。 官署内忙忙碌碌的声音静了片刻,一时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新近的八品提举身上。 二皇子近来十分看重这位寒门出身的沈大人。 88.第 88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沈孝看到李述侧脸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天气燥热, 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他微微挑了挑眉。 跟平阳公主打了几次交道, 他从没见过这样……焦急不安的平阳公主。方才她冲进帐子,一连串地问句。跟平时的她大相径庭。 她永远是一副冷漠精明的模样,对人不是讥讽就是蔑视, 仿佛一颗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某种精密的仪器。 原来她还有这样丰沛的情绪。 但既然她对崔进之这样关切, 为何当初又要……召他做面首呢。 沈孝想不透, 他移开目光,淡淡对李述行了官场礼, “微臣见过公主。” 他解释道, “崔侍郎天天向户部催粮,于是二皇子今日派臣来看看,户部到底该给永通渠派多少粮。” 崔进之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 沈孝说这句话的时候, 目光落在崔进之受伤的胳膊上,语调中带着冷意。若是目光有重量, 此时他的目光怕是能将崔进之的伤口压崩了。 行军榻上, 崔进之的目光从李述身上移向一旁的沈孝, 冷眼望着沈孝, 道,“沈大人方才也瞧见了, 民工修永通渠, 久不得粮, 已经闹到要砍本官的地步了。” 此时薛医官包扎完毕,崔进之抬起胳膊,对沈孝晃了晃。 “户部再不发粮,永通渠怕是要动乱了。天子脚下动乱,想必二皇子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崔进之的目光锁定沈孝,语带威胁,“我知道沈大人做不了户部的主,那就烦请你回去告诉二皇子一声,让他快些给永通渠派些粮来,若是发粮的日子再迟一些,怕是兵部……也压不住永通渠了。” 说罢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沈孝。 永通渠问户部要粮,户部派人来查核,这是常例。可崔进之没想要今日户部派来的官是沈孝。 区区八品的户部提举就想来巡查永通渠的用粮情况?笑话。二皇子当他崔进之是叫花子呢! 沈孝直视着崔进之,八品深青色官服笔挺,他思索片刻,没有和崔进之纠缠粮食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慢慢开口道,“既然崔侍郎提起了今早的动乱,不知那位伤了崔侍郎的民工现在何处?” 崔进之回答地干脆利落,“逃了。” 逃了? 不止沈孝诧异,连李述都惊讶了。 崔进之带了一千士兵督工永通渠,更何况他本人武将世家出身,手上功夫亦是不错。 一个手拿锄头的民工,从兵部的眼皮底下逃了? 李述看着崔进之,皱了皱眉。 沈孝如今已不是他自己了,而是二皇子的一支势力。崔进之偏偏在二皇子的人在场的时候受伤了…… 这件事并不只是简单的民工动乱,更像是……崔进之的有意谋划。 为的是从户部手里尽可能的多要些粮,尽快地把户部掏空了。 李述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一旁站着的沈孝亦想通了。 他今早来永通渠的时候,刚跟着崔进之巡查了片刻,就碰上了民工行刺的事情。 那时他就觉得这件事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就像是故意给户部的人演的一场戏似的。 崔进之是想替太子将户部逼上绝路。 可人逃了就是逃了,接下来追查凶手、满城通缉等事是刑部和兵部的事,偏这两部又是太子的地盘。 到底是不是崔进之故意安排的民工动乱,真相是查不出来的。 于是沈孝不再去想,又道,“微臣还有一事不明,请崔侍郎指教。” “半月前,太子刚提出‘以粮代钱’的法子,户部就给永通渠拨了粮。按照计算,那批粮起码够吃一个月的。可如今不到半月,粮食就用光了。” 崔进之回道, “哦……这有什么不明的?沈大人今早刚来,本官就将账本都给你过目了,钱财流向都清清楚楚的。” 说着他拍了拍面前案桌上厚厚的一摞账本子,“怎么?提举大人认为……这些账本有问题?还是认为本侍郎贪墨了钱粮,私造了账本?” 他从行军榻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沈孝面前。凤眼微展,崔进之冷眼瞧着沈孝,带有无形的压迫。 沈孝拱手,回答地一板一眼,“微臣不敢,账本微臣看过了,账目上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崔侍郎未免也太慷慨了。” 沈孝道,“户部给永通渠拨了一个月的口粮,可崔侍郎却半个月就将粮食放完了,微臣查了账本才发现,崔侍郎一天就能给民工发两三天的口粮,因此这粮食才入不敷出。” 沈孝清楚崔进之这么做的目的。 他用起粮来是毫不客气的,早用完,就能早日/逼着户部再派粮。可户部的存量是有限的,早晚有一天要被崔进之掏空了。 到那时户部无粮,而永通渠若是还修不好……天子脚下动乱,罪魁祸首便是户部的二皇子。 这才是太子和崔进之的谋划。 沈孝继续道,“如今关中大旱,朝廷吃紧,粮食是有定数的,还请崔侍郎以后省着点用。若是崔侍郎真想体恤民生……” 他冷道,“想必您府中亦有不少屯粮,莫要用户部的粮来做人情。” 刀剑交锋。 崔进之闻言冷笑了笑,讽道,“沈大人真不愧是寒门出身,说起话来真是精打细算。” 听到这话,一旁的李述皱了皱眉。 崔进之早年是崔家的浪荡子,跟三教九流的人都厮混过。他是世家大族里唯一一个不会用身家背景来评判人好坏优劣的人。 可今日他是怎么了。 崔进之余光一直关注着李述,见李述皱眉,似是不悦的样子。 她不悦什么? 就因为他嘲讽沈孝是寒门出身? 莫名其妙地,崔进之心里的邪火越来越盛,看着面前的沈孝也愈发不顺眼起来。 沈孝安静地站在帐中,听了崔进之的嘲讽,他一张脸波澜不惊,连眉梢都不动一下。 类似的话他听得多了。 见沈孝如此冷静,崔进之又道,“本官知道户部粮食吃紧,可你们户部算账的时候别忘了,修永通渠是件苦活累活,你们发的粮能填饱肚子,可能让民工好好干活吗?每日实际耗费的粮比你们计算地要多得多!” “永通渠修了这么久,却还没有修通,这到底是为什么?粮食给少了,没人愿意干,皇上要怪罪;粮食给多了,工期能赶上,可转眼户部又指责本官浪费!” 崔进之拔高了声音,“沈提举,你可知道,本官是给太子立了军令状的:到六月底的时候,一定要彻底将永通渠修好,这样南边的粮才能调进来,关中的灾情才能缓解,而你们户部……也才能松一口气。” “短短三个月,如此艰难的一道工程,要想让民工加紧干活,除了让他们吃饱喝好,本官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他瞧着沈孝,嘲讽道,“沈提举若有什么不费粮,但同时又能赶上工期的高招,不妨指教指教本官。毕竟……你可是大邺头一个状元郎。” 沈孝沉默着,他能感受到崔进之巨大的敌意,并且这敌意似乎不仅仅来自于朝堂。 片刻后,沈孝开口,“微臣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别的法子。 关中大旱要想彻底缓解,要么指望老天爷下雨,要么指望南方大量调粮。 崔进之嗤笑了一声,抬起右臂来,漫不经心地将纱布扯了扯,“哦……原来这就是大邺的状元郎。” 李述又皱了皱眉。 崔进之今日的脾性明显不对。 李述了解他,他是典型的世家清贵子弟,早年浪荡过,但一旦进了官场,那层清贵矜骄的皮还是会牢牢地套上。 可他今天表现的非常暴躁,很不耐烦。 就像是故意针对沈孝似的。 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崔进之一展眼,又将李述的皱眉看在了眼里。 帐中李述和沈孝站成一排,而他则站在他们俩的对面。仿佛他们俩才是一起的,而自己像是他们共同对抗的敌人般。 崔进之不喜欢眼前的景象。 昔年他做过我的面首。 我对情郎从来都是温柔相待的。 这两句话近日一直回响在崔进之的脑子里,连带着李述对沈孝莫名其妙的宽容,都仿佛一根刺一样,逼得崔进之浑身不舒服。 崔进之懒懒站着,微低着头,又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右臂上的绷带。仿佛已彻底忽视了面前的沈孝。 他已二十五岁了,昔年那段纵马长安道,满楼红袖招的浪荡生涯早被他彻底摒弃。像是任何一个沉稳的官僚一样,他将自己套在绛纱单衣里,规行矩步,听着朝中官员话外音的话外音。 可极其偶尔的时候,李述还是能在他身上看出昔年的风流清贵来。 譬如这时候,他懒散地站着,漫不经心地去扯臂上的纱布。 帐中站着的沈孝则表情肃穆,脊背挺直,同崔进之形成的鲜明的对比。 终于将纱布扯松了,崔进之这才抬起头来,对沈孝道,“沈大人,今日来永通渠,该看的你都看了,该查的你也都查了,若是无事,还请早些回去户部,早日调些粮来。” 崔进之笑了笑,往营帐门口走了几步,站在帐口,对着沈孝伸手一请,“沈大人,请。” 89.第 89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李炎苦笑了一声,慢慢地松开李述的手腕:“雀奴,你是知道的, 我爬到今天的位置有多不容易。我费尽心思才从太子嘴里把户部夺了过来, 我知道太子恨我, 我也知道崔进之是太子的死党,你嫁给他后就算是太子那头的人了。可我以为咱俩就是立场不一样, 私下里关系还是好好的……我没想到……没想到置我于死地的主意竟是出自你的口中……” “咱们俩小时候, 明明那么好的……” 李炎的母亲冒犯过皇后, 被打压得一直不得宠,连带着李炎也受冷落。 寂寂的庭院里生着杂草, 隔墙是另一个更不受宠的庶出公主。听说她母亲身份卑贱,又死得早,唯有几个老宫女带着她在宫里过活。李炎翻过墙头,看到隔壁宫殿的杂草更旺,仿佛要将人的一生都埋没。一个头发枯黄的小姑娘忽然从杂草里站了起来,她只比草高那么一点点, 迎着阳光,李炎看到她有一双通透尖锐的眼。 不受宠的皇子与公主, 在荒芜偏僻的宫殿中一起成长,直到他们开始蜕变,开始耀眼, 终于获得了无上的恩宠与权力, 却也失去了往昔的情谊。 李述极短暂地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但很快就将回忆摒弃脑后。她一如既往地神情淡漠,忽然道:“二哥,你看我这衣裳和首饰好看么?” 李炎不解,“你说什么?” 李述伸手将头上簪着的步摇取了下来,这步摇雕工精致,其上嵌有昂贵的红玛瑙。 李述垂下眼,端详着手中的步摇,声音淡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二哥,你有今天的地位不容易;可我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咱们都是从宫里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今日的恩宠,今日的财富,今日的权力,都是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就像身上这身衣裳、头上这根簪子,小时候我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竟能这样华贵富丽。” 李述忽然抬起头来,紧紧盯着李炎,向来淡漠的目光中此刻却仿佛有火在燃烧着,“崔家是太子党,从我嫁给崔进之那天起,我就上了太子这条船。政治斗争中没有输赢,只有生死。太子必须坐上那个位子,我才能维持今日恩荣不变。若是太子输了……” 李述闭了闭眼,语气冷酷而坚定,“为了我自己,我不可能让太子输!二哥,从我嫁给崔进之那天起,你我就已经分道扬镳了。你是知道我的,对付敌人……” 李述抬起手来,将步摇握在手心,然后慢慢地,对准李炎的心口。 她勾起惯有的轻嘲的笑,目光薄凉如刀,“我从不会心慈手软。” 李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张了张嘴,“雀奴……妹妹……” 和太子争斗了这么久,可这是李炎头一次清楚明晰地认识到政治斗争的残酷。它将血脉割断,将情谊击碎,将昔日的一切温情都弃若敝履。 那双尖锐通透的眼睛里,所珍视的唯有权力、唯有恩荣,没有任何属于过去的情谊。 “驸马爷,这边……”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府里传来,李述将步摇收进袖口,转身见是门房领着崔进之急匆匆地往这边赶。想来是方才李炎的表情太过狰狞,下人们生怕李述受委屈,可又不敢拦着二皇子,只能赶紧去请崔进之来救命。 崔进之大跨步走了过来,站定在李述身边,他肩膀宽阔,又生的高大,半个身子挡在李述面前,帮她隔着李炎。 崔进之拱手行礼,声音却冷硬,“不知二皇子来府,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担待。” 李炎自然瞧出崔进之的不待见,他更不待见崔进之。崔进之是太子手下头一个干将,李炎和手下幕僚做梦都想对付崔进之。 李炎冷哼一声,“本王许久没见平阳了,不过叙叙旧而已,驸马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崔进之亦笑,笑也是硬的,“叙旧自是无妨,只是在府门口叙旧,恕下官不知道这是什么礼数?” 李炎冷着脸,“本王不过是正巧路过这儿,见平阳正好要进门,就随口聊了几句。” 他瞟了崔进之一眼,显然不愿意和他陷入口舌之争。李炎将目光落在崔进之身后的李述身上。 “平阳妹妹,我走了。” 李述慢慢地、微微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二皇子跃上马,马鞭一抽,他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分道扬镳,二哥这回是真的走了。 她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默了默,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李述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崔进之握着她的手腕,正小心翼翼地掀开衣袖来。 皓腕上淤青一片。 崔进之紧皱着眉,面上显出十分的怒气,“二皇子弄的?” 李述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手腕是挺疼的,不过她倒不生李炎的气。 以粮代钱这道槛,恐怕二哥熬不过去,三个月后永通渠修好之日,便是户部重回太子手中之时。二哥在朝堂苦心经营多年,好不容易能和太子分庭抗礼,却被她短短四个字打回原形。 这淤青是她该受的。 李述想要将手腕从崔进之手中抽出来,谁知崔进之却抓她抓得紧。不待李述开口要他放手,崔进之已经拉着她的手腕往府里走。 因二皇子一事,李述此时心中本就有些五味杂陈,不愿意和崔进之纠缠。她使劲抽了抽手,崔进之手劲不让李炎,李述叫他抓得疼,不耐烦道,“你带我干什么去?” 可崔进之却显得更不高兴,连头都不回就拉着李述往前走。走过前院,绕过回廊,进了西院。李述的表情有几分不适,抽了抽手,可又没有抽出来,“你带我去你的院子做什么?有正事花厅商量。” 崔进之还是不说话。 直到进了西院,领着李述进了正屋,崔进之这才松了手。回头一看,却见李述长眉皱着紧,极为不悦的样子。 这屋子是崔进之的卧房,十分宽敞,一堂二室。可装饰却十分暗沉,连床帐都是玄青色的,也不怕夜里醒来觉得闷沉。 李述揉了揉手腕,也不看崔进之,目光飘在空中,声音冷冷地,“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自崔进之有了青萝后,府中一分为二,李述再不过问崔进之这头的任何事。她目光飘忽,不知该看向何处,生怕自己一抬眼就看到了这卧房里属于青萝的任何东西。 崔进之也不回答,转身进了隔间,窸窸窣窣不知道找什么。 李述在厅堂里等得不耐烦,粗略扫了一眼,没瞧见什么女人相关的东西,这才稍微舒适一点。便也进了隔间。 “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崔进之从架上翻找了好几个盒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瓷瓶,转身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呢。” 他走了过来,坐在了窗边的罗汉榻上,抬头对李述道,“坐”。 窗外春光漫漫,从薄薄的窗户纸透进来,窗棱几许投在他的脸上,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清贵与蓬勃。 似是鬼使神差,李述听话地坐了过去。 崔进之抬了抬眼,笑意一闪而过,似是很喜欢她这样乖觉的模样。将小瓷瓶打开,他又道,“手伸出来。” 李述不知所以,伸出手来,白皙纤长的一双手,掌纹却是模糊不清的。崔进之将她袖口微微上拉,露出手腕处的淤青来,然后从瓷瓶中滴了些淡黄色的药油上去。 李述这才明白他的目的。 崔进之将瓷瓶放下,宽大的手掌覆在她手腕的淤青处,替她揉开药油,动作轻柔而慢。 窗外春光漫漫,仿佛透过薄薄的窗户纸,要漫进屋子里一样。李述坐在窗下,感受他手掌的力度,一时有些懵了。 崔进之这会儿似乎心情不错,抬眼看了看李述,凤眼含笑,“想什么呢?” 崔进之等了等,没等来李述的回应。便又没话找话道,“听说皇上给新科状元封了个正八品的监察御史官职,这是你劝陛下的?” 听崔进之谈起政事,李述这才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正常了些。她微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 崔进之眉眼含笑,语调也有些戏谑,“那状元郎可得感谢你,要不是你,他早都被发配到蛮荒之地做县令去了。” 李述正要回一句“感谢什么?那御史台他未必呆得长久”,却忽然闻到了崔进之身上淡淡的木樨香味。 漫漫春光骤然退散。 那根叫做“青萝”的刺横在心头,多少个夜晚令她彻夜难眠。 李述默了一会儿,忽然勾起唇角,冷冷道,“沈孝是得感谢我。昔年他做过我的面首,和我云/雨一场,我是个念旧情的人,如今自然要帮他一把。” 崔进之揉药油的动作停住了,愣了片刻,他一把抓住李述的小臂,逼近李述,“你说什么?” 当年李述找面首,原意不过是气崔进之一遭。可她云雨一夜,第二日才发现崔进之已经带着青萝走了,她不过自己给自己做了一场戏。 后来李述冷了心,再见到崔进之的时候也懒得跟他说自己的荒唐故事,故崔进之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看着崔进之扭曲的脸,李述心想,原来让对方生气是这么快意的一件事。 可崔进之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她,在听到这件事后又何必如此惊讶呢?她李述本就不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姑娘,难道他还指望着自己替他守一辈子活寡? 可笑! 李述漫不经心地甩掉了崔进之的手,道,“你惊讶什么?只许你找女人,不许我找面首?” 她尖锐的眼角泛着冷意,直直扎进崔进之心里头去。 * 而那位同李述有过“旧情”的沈孝,下午刚领了监察御史的职位,第二天就勤勤恳恳地履行职务——一封奏疏递了上去。 奏疏中,沈孝声色俱厉弹劾平阳公主—— 骄奢淫逸,贪欲无度,不恤民生! 黑洞洞的长街阒静极了,仿佛能听到血脉流淌的声音。 沈孝手里捏着自己的奏章,目光盯着虚空的远处。 这是他今早递上去弹劾平阳公主的奏章,可奏章还没到皇上面前,就被门下省打回来了。也是,毕竟门下省可是郑仆射的地盘,郑仆射是太子的老丈人,而平阳公主的驸马崔进之又是太子的死党,为了这层关系,郑仆射自然也要好好护着平阳公主。 思及此,沈孝忽然冷笑了一声。 这朝堂,可真是官官相护,密密麻麻的网织地密不透风,他一个寒门出身的想要前进一步,太困难了。 就在这时,两个带刀侍卫不知从哪里像鬼一般出现在沈孝面前,他们鹰一样的眼将沈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监察御史沈大人?” 面色不善,语气不善,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沈孝抹脖子扔到乱葬岗去。 可沈孝竟然微微笑了笑,宽袖掩盖下,他紧紧捏着自己那封奏章——虽说奏章被门下省打了回来,没有递到皇上面前,可平阳公主线报多着呢,定然知道自己弹劾她这件事。 若是换了其他不打眼的小官,惹了平阳公主不高兴,她一句话就能将人打压下去。可沈孝不一样,沈孝同她有“旧情”,就为了这遭往事,她也不会悄没声儿地将自己贬下去——起码要先见一面。 步步为营,沈孝心里算得清楚。 世家大族、夺嫡之争,这朝堂上密密麻麻都是不可触碰的网,他不过寒门出身,纵然高中状元又如何,想要往上爬,光是付出比旁人一万倍的艰辛还不够,更需要冒险一搏。 昔年她玩弄了他,莫怪今朝他利用她。 “平阳公主有请,沈大人,跟咱们走一趟吧。” * 沈孝本以为这两个侍卫会将他带去平阳公主的府邸,没想要竟是带自己去了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虽已入夜,但朱雀大街却还是灯火通明。仙客来酒楼红烛高照,门庭若市。 90.第 90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了。 户部一片忙碌景象。 自关中大旱以来,户部从上到下都绷紧了一根弦,生怕出现一点错处以至于酿成大祸。三月初“以粮代钱”这个政策落到了户部头上, 更是加重了户部的负担。 沈孝刚进了厅堂, 还没坐下, 就见二皇子身边的侍从跑了过来,道,“沈大人, 二皇子请您过去。” 时间卡的准,简直就是专门在等他。 官署内忙忙碌碌的声音静了片刻,一时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新近的八品提举身上。 二皇子近来十分看重这位寒门出身的沈大人。 沈孝只当察觉不到这些目光, 跟着侍从便出了正厅的门, 沿着走廊往后一进院子走去。 为增加政事经验,成年后诸位皇子一般都会挂着各衙门的差事,权算作是名誉指导。许多皇子也纯粹是挂名而已,一年到头都不来官署一趟。 但二皇子却不同, 他几乎是天天来户部, 直接管着户部的大小事宜。无论能力如何, 这份勤政的态度亦是难得。 沈孝跟着侍从过了走廊, 进了后一进院子, 入了正厅, 二皇子李炎正在左间窗边主桌旁坐着看折子。 沈孝进来, 先行了个礼, 然后直起身子。 李炎搁下折子, 看了沈孝一眼,笑道,“去永通渠一趟折腾你了。” 声音十分亲切。 沈孝一本正经道,“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他后背一层薄汗未消,但屋里四角都摆着冰盆,他的燥热也慢慢散了。 沈孝不喜欢那些你来我往的寒暄,浪费时间。他顿了顿,将言辞理顺,然后将今早在永通渠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炎。 李炎听罢冷笑了一声,“为了逼我,崔进之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手掌握拳,指节轻敲桌面,一下、两下、三下,似是陷入了思索。 片刻后李炎抬头,问道,“沈大人,你有何看法?” 沈孝道,“从去年夏天起,关中降水便偏少,民间收成不好,陛下仁慈,去年秋天收税已少收了一成,因此户部余粮一直不多。如今关中大旱,处处都在向户部讨粮食,户部更是捉襟见肘。再加上崔侍郎奉命修永通渠,粮食耗费巨大,而且……” 沈孝顿了顿,继续道,“永通渠那头怕是个无底洞,永远都填不满。” 李炎点了点头,心想沈孝当真是个通透人。入自己麾下不过短短数日,就已将太子和他之间的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无底洞么,太子手里攥着永通渠这张王牌,就等着把他拖垮呢。 李炎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本王都明白,可崔进之问本王要粮,本王总不能拖着不给。可本王若是给他拨粮,他总有法子消耗粮食。” 这是个两难境地。 沈孝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没有拖着不给粮这个道理。所以户部给永通渠拨粮,势在必行。” 李炎盯着沈孝,“可叫崔进之这么耗下去,不到三个月,户部就会被他彻底拖垮。沈大人,你有什么法子?” 不过片刻,二皇子李炎就向沈孝问了两次“怎么办”。 沈孝微微垂着眼,目光凝在光滑的青砖上。黑羽般的长睫遮住了他的眼神,浓郁的目光里,盛着孤注一掷的野心。 片刻后,沈孝抬起眼来,一字一句地说,“臣有一个法子——征粮。” 李炎目光一亮。 沈孝道,“按户部如今的存粮来算,就算接下来三个月内其他各官署不来要粮,可也万万撑不住永通渠的消耗量。更何况崔侍郎那边一定会想尽法子问户部要粮,不把户部耗空不算完。钱粮一事,无非就是四个字,开源节流。可如今‘节流’是不可能了,各部门都向户部伸着手,永通渠那头更是怠慢不得,那就只剩下‘开源’二字。” 沈孝素日是言辞稀少,此刻说起筹划来却是条理清楚,不急不慢,显然他心中已谋算多时了。 “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名下的土地田产数之不尽,只要户部能从他们手中征些粮出来救急就好。太子给皇上下了军令状,三个月后一定要修通永通渠。三个月内,永通渠工期不顺,是户部的错;可三个月后,永通渠再修不通,那就是崔侍郎的过错了。” 只要户部能撑过这三个月,那二皇子就是撑过了太子的施压,还能牢牢将户部握在手里,与太子依旧是旗鼓相当。 夺嫡之争,胜负仍未定。 沈孝抬起眼,目光坚定地望向李炎,慢慢地跪了下来,“下官不才,愿替殿下分忧征粮。” 沈孝说罢,李炎仿佛等了许久一般,立刻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极激动地绕过书桌,直奔沈孝而来。他连忙扶起沈孝,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背,“好!本王没有看错你!” 沈孝顺势站了起来,听李炎又道,“陕西清吏司的郎中快致仕了,此事做成,本王定会推你上去。” 沈孝笑了笑,轻道一句,“臣,定不辱使命。” 户部陕西清吏司的郎中,这是正五品的官职,管的是关中一带的税收钱粮,虽不如江浙一带的清吏司差事肥,但关中到底是天子脚下,管着天子脚下的税收钱粮,就是掐住了多少豪门世家的命脉。钱不多,但权却极大。 这将是他应得的,沈孝想。脊背挺得笔直。 李炎亲自将沈孝送出了门,站在正堂檐下目送着他一身深青官袍沿着回廊越走越远。 他眯了眯眼,忽然笑了笑。 “二哥,这世上哪有绝路,太仓的粮没法动、民间的粮吃空了,可长安城这么多世家大族,谁的府上没有粮仓呢?” 李炎的脑海中回响着那日在平阳公主府门前,李述对他说的话。 他闭了闭眼,仿佛看到李述那张冷淡而轻嘲的面孔就在他眼前。 征粮?笑话。 大邺立国百余年,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在关中盘根错节地扎了根,向他们征粮,就是明着割他们的肉,谁会愿意?此举无疑是和所有的功勋贵族结梁子。 再者,大半以上的世家大族都投靠了太子,小半中立的,也不敢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给二皇子放粮。 这是个得罪满朝文武的任务,更是个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炎早都想通了这一点。 从头到尾,沈孝他不过是一个弃子而已。 李炎利用沈孝,给皇上做出一副勤恳征粮的模样来,只等三个月时间一到,然后将征粮不利的罪责全都推在沈孝身上。 到那时他虽免不了会脱一层皮,可沈孝却会替他去死。 要熬过以粮代钱这道坎,必须有人被送上祭坛。 这才是李炎启用沈孝的真正目的。 正含笑的崔进之立刻就冷下了脸。 沈孝看到李述侧脸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天气燥热,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他微微挑了挑眉。 跟平阳公主打了几次交道,他从没见过这样……焦急不安的平阳公主。方才她冲进帐子,一连串地问句。跟平时的她大相径庭。 她永远是一副冷漠精明的模样,对人不是讥讽就是蔑视,仿佛一颗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某种精密的仪器。 原来她还有这样丰沛的情绪。 但既然她对崔进之这样关切,为何当初又要……召他做面首呢。 沈孝想不透,他移开目光,淡淡对李述行了官场礼,“微臣见过公主。” 他解释道,“崔侍郎天天向户部催粮,于是二皇子今日派臣来看看,户部到底该给永通渠派多少粮。” 崔进之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 沈孝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崔进之受伤的胳膊上,语调中带着冷意。若是目光有重量,此时他的目光怕是能将崔进之的伤口压崩了。 行军榻上,崔进之的目光从李述身上移向一旁的沈孝,冷眼望着沈孝,道,“沈大人方才也瞧见了,民工修永通渠,久不得粮,已经闹到要砍本官的地步了。” 此时薛医官包扎完毕,崔进之抬起胳膊,对沈孝晃了晃。 “户部再不发粮,永通渠怕是要动乱了。天子脚下动乱,想必二皇子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崔进之的目光锁定沈孝,语带威胁,“我知道沈大人做不了户部的主,那就烦请你回去告诉二皇子一声,让他快些给永通渠派些粮来,若是发粮的日子再迟一些,怕是兵部……也压不住永通渠了。” 说罢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沈孝。 永通渠问户部要粮,户部派人来查核,这是常例。可崔进之没想要今日户部派来的官是沈孝。 区区八品的户部提举就想来巡查永通渠的用粮情况?笑话。二皇子当他崔进之是叫花子呢! 沈孝直视着崔进之,八品深青色官服笔挺,他思索片刻,没有和崔进之纠缠粮食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慢慢开口道,“既然崔侍郎提起了今早的动乱,不知那位伤了崔侍郎的民工现在何处?” 91.第 91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心里却不屑一顾。想得到法子,跟能不能施行法子,这是两码事。这位状元郎是自取灭亡, 二皇子让他征粮, 想必也是走到绝路上了。 夸赞之余, 正元帝心中也知道征粮的难处,他当场大笔一挥,亲自给沈孝写了一道征粮诏, 要他捧着诏令去征粮。对八品小官来说,这已是无上的荣耀了。 但正元帝明显低估了征粮的难度。 从三月底提出征粮的法子,如今已是六月初了, 两个月的时间内, 沈孝捧着诏令征粮,关中各郡县的乡绅大族拜访了不止三五遍,可三十万石粮至今才征了不到十万石,且大半的粮食都是跟二皇子交好的世家贡献出来的。 而永通渠那头, 崔进之拿着户部发的粮给民工做人情, 修永通渠如今成了长安城一等一的好差事, 吃香的喝辣的, 一人干活, 街坊领居都不会饿着。二皇子气得牙痒痒, 就连二皇子身后的世家如今也微词阵阵——沈孝这是拿他们的粮食去帮衬太子呢, 他到底是二皇子这头的, 还是太子那头的? “沈大人如今可好, 捧着陛下的征粮诏在长安城处处碰灰。就剩一个月了,还差二十万石粮食的缺口,据说他天天守在各个世家大族的门外头,可根本没人愿意见他。不过二皇子好像一点都不着急,连个征粮的助手都不给沈大人派。” 随从躬着身子,对李述汇报近来的情况。 昨日是六月初一,李述照例去了千福寺给亡母祈福。刚从千福寺回到别苑,便见府里的侍从已等在门口了。 自二皇子那边提出征粮这件事后,李述自知自己也逃不过被征粮的命运,因此借着避暑的名头搬到了城外别苑住着。到如今已住了两个月了,朝堂里的大事小情都靠府里随从随时禀报,幸得近两个月来无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都比较安生,朝中无大事,忙碌的唯有沈孝一个人。 这别苑坐落在山腰上,山顶上便是千福寺,山里还有清泉,到了夏季凉爽又舒适。李述年年夏天都会来此避暑。 随从跟着李述进了别苑,沿着曲折的走廊,他弓着腰将近日朝中的事情都禀报了一通,尤其是沈孝的近况。 李述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多说。 她没有什么好说的。朝堂之事不是过家家酒,笔墨纸砚下藏的都是刀光剑影,稍有不慎就会尸骨全无。沈孝想要爬上去,可也得看他有没有本事爬上去。他既然入了二皇子麾下,走错了路,最后跌下来粉身碎骨,那也是他自己受着。 李述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侍从哈着腰又禀报道,“公主,匠人将羊脂玉石雕好了,一人高的玉观音,没一点瑕疵,如今在库房里搁着。管事的说看您什么时候回府瞧一瞧,皇后的生日将近,近来府中为这事不敢松懈。” 李述听了就点了点头,“明日就回。” 侍从放了心,又请示道,“还有崔家那头,前几日您说给崔国公还有两位嫂嫂下帖子,看崔家这回要不要去宫里赴宴,可至今都没有回应。驸马爷两个月以来又一直在永通渠督工,奴才们都不敢去问。” 李述听了,没什么惊讶的表情,道,“崔家不理便不理罢,当初给那头下帖子,也是随手提醒一下。” 崔进之有两个嫡兄,都是跟着老崔国公在军中打拼的。五年前出征南疆平乱,两位兄长相继战死,打那之后崔家的势力就一蹶不振。老崔国公晚年连丧二子,自此退隐家中,再不过问政事,两位遗孀嫂嫂镇日吃斋念佛,从不赴任何宴会。 崔家在长安城如今就像不存在一样。 若不是崔进之靠着太子硬生生撑起了崔家的门楣,怕是所有人都要忘了昔年崔家在长安城是如何呼风唤雨的。 李述跟崔家那头的人关系都不熟,她们不愿去赴宴,那她也不强求。无欲无求过日子也挺好。 皇后生辰在六月初八,李述此时才回府准备已经算是晚了的,毕竟那可是皇后,从人情往来到生辰寿礼,再到身上穿的戴的,是一丝一毫疏忽不得。幸得她府上最不缺的就是各色奇珍异宝,寿礼早都准备好了——从新疆运回的羊脂玉,命匠人雕成了等人高的白玉观音,花了近一年的时间。 这礼物也说不上有心意,无非占了个贵重,算是中规中矩。 若是礼物送得出彩了,压过了安乐公主,安乐她小心眼儿一生气,皇后看李述便也没什么好眼色了。这种事她经历过,如今已不会自讨苦头了。 当夜红螺忙命丫鬟们收拾行装,次日一早趁着天气凉爽,平阳公主的车架起行,沿着官道往城里行去。待行到十三王坊时,已是将近中午的时候了。 马车里热了起来,李述也没心情再看书,合上书打开了帘子,透透气。 车马拐过最后一道弯,前面就是平阳公主府。朱门大开,正等着迎接公主回府。台阶下左右立着两个硕大的石狮子,石狮子旁……竟然站着沈孝。 李述微微皱了皱眉。 自己在山里待了两个月,刚回府他就凑上来了。沈孝这几个月的官也是没白当,消息倒是广。 车马稳稳当当地停在府门口,李述下了车。她知道沈孝来此要做什么,因此她并不想理他。 她只当没看见沈孝,径直略过他就往府门口走,可她刚上了一两级台阶,身后沈孝就叫住了她,“户部提举沈孝,见过平阳公主。” 声音还是肃冷,只是夹着些沉哑,听着像好久没喝水了似的。 李述停脚,转身,看着沈孝。 站在两阶台阶上,她发现自己竟然才和沈孝平视。平日里远远瞧着,倒是看不出来他原来生的颇为高大。大抵是偏瘦的原因,因此不显身量。 李述将沈孝打量了一遍,他还是一身深青官袍,愈发趁得眉目浓郁,只是脸色泛红,唇色泛白,这等毒辣天气,不知道在他酷日下等了多久——李述御下有方,下人没有主子的命令,从来不敢放任何闲杂人等进府。 沈孝见李述停下,忙道,“下官有事与公主相商,不知公主能否——” “沈大人,”李述笑着打断了沈孝的话,“本宫刚从别苑回府,此时有些疲累。若有要事相商,不妨日后再说。” 沈孝见李述拒绝,坚持道,“下官长话短说,不会占用公主很长时间。” “短说?” 李述笑了笑,“短说就不必了,你若是短说的话,全长安城的人都猜得到你要说什么。” 李述竖起两根指头,晃了晃,“两个字,征粮。” 沈孝目光骤然一缩,旋即又明了了。也是,平阳公主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猜不出他要说什么。 李述又道,“本宫累了,沈大人,今日无暇见你;后几日本宫还要忙着给皇后准备生辰礼物,也没时间见你。沈大人若真心想求见本宫,那不妨等到……六月末……” 六月末,那是沈孝征粮的最后期限。那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再求见李述还有什么用?她这分明是不想借粮的托辞。 李述说罢便转身往府门口走去,再不管沈孝。她只当沈孝讨了个没趣,早都灰溜溜地走了。 她回房先换了身轻薄衣裳,凉快了片刻,然后把府里各色管事叫到花厅听他们汇报府中情况,处理了几起府中大事,又查了查上个月各种生意的往来账本。 这期间前院的小黄门屡次探头探脑,一脸着急,可偏偏所有能说得上话的管事都在花厅里给公主汇报事情,公主身边的侍女又都忙着伺候。他半天找不到空隙。 直到李述去库房亲自瞧那尊白玉观音,小黄门终于逮到了机会,连忙把红螺拉到了一旁。 “姑奶奶!”小黄门跺着脚,“那位沈大人至今还在府外站着呢,你说这可怎么办?侍卫叫他走,他非说要见公主;侍卫又不能把他撵走。” 红螺瞪了小黄门一眼,“你急什么,吵到公主了!”她想了想,道,“不管他了,他愿意等那就等着吧,公主的态度你刚又不是没瞧见,摆明了不想见他。” 可小黄门却急道,“这……可您瞧外头这太阳,站半个时辰就能叫晒懵了,沈大人从正午等到这会儿,这都叫晒了两三个时辰了。再这么下去……在咱们府外头出了事可怎么办。” 瞧沈大人直挺挺站的那个模样,简直是不见公主誓不罢休的架势。万一真叫晒出个三长两短,他一个看门可担不起责任,还叫他活不活啦。 小黄门迟疑道,“要不……要不红螺姐姐还是给公主说一声,该怎么着让咱们心里有个数。” 红螺瞪了他一眼,“说什么说,你没看公主这会儿忙着呢。” 谁知此时李述已从库房里出来了,见他们二人躲在廊柱后,李述皱眉道,“红螺,你们在说什么?” 李炎是能开百石弓的,手劲大的仿佛要将她的手腕捏碎了。可李述却没有一丝求饶,她只是皱着眉,然后慢慢地、极淡地笑了一声。 “二哥,这世上哪有绝路,太仓的粮没法动、民间的粮吃空了,可大兴城这么多世家大族,谁的府上没有粮仓呢?” 李炎怔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述,仿佛不敢相信这是她会说的话:“……那些世家大族都是太子一党,他们怎么可能给我借粮?” 李炎苦笑了一声,慢慢地松开李述的手腕:“雀奴,你是知道的,我爬到今天的位置有多不容易。我费尽心思才从太子嘴里把户部夺了过来,我知道太子恨我,我也知道崔进之是太子的死党,你嫁给他后就算是太子那头的人了。可我以为咱俩就是立场不一样,私下里关系还是好好的……我没想到……没想到置我于死地的主意竟是出自你的口中……” 92.第 92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众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李述在水榭上站了一会儿,本想等崔进之一道走的, 可崔进之却早早地和太子进了书房, 不知又在筹谋什么事。 李述懒怠等他, 便决定自己先出宫回府。她其实不喜欢这些人情往来、假笑寒暄,每每参加完宴席都只觉得身心俱疲。 红螺扶着李述,出了东宫往含光门走去, 穿过御花园的假山,却忽然听前头有几声喧闹。李述停了脚步,不想掺和进去, 正想捡别的路走, 喧闹声又传进了她耳朵里: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头一回参加宴席,怎么能把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都得罪遍了?” 说话的人语气冲冲,被训斥的人声音细弱胆怯,“母亲……我们还是回去吧, 您别……” “别什么别?我要是不管你, 以后你就要老死宫中了!你都及笄了, 好好去几场宴席, 寻个好夫君才是头等大事!学着平阳公主, 瞧人家嫁了什么样的人, 如今是个什么地位?” 背后说起了李述, 红螺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她冷着嗓子, 养生道,“谁在背后嚼舌根呢?!” 于是喧闹声立刻停了下来,假山后绕出两个人影来,一个是金城公主,另一个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看衣裳首饰,是后宫的采女。想必便是金城公主的生母了。 金城公主颤颤巍巍地行礼,“见……见过平阳公主。” 连一句姐姐都不敢叫了。 她母亲许是在深宫待久了,久不见圣颜,镇日跟宫女厮混在一起,连规矩都忘了,还是金城公主拉了她一把,她才连忙跟李述行礼。 李述淡淡地“嗯”了一声,“金城妹妹。” 到底是叫了她一声妹妹。 但目光根本就没落在金城公主的母亲身上。 李述声音冷淡,“我刚听了一耳朵,怎么?你们刚好说起我了?” 金城公主连忙摇头,“不……不是……不……” 可她母亲却不知天高地厚,打断了金城公主的话,自来熟道,“公主耳朵真好,刚我还和金城说起您呢!金城说今日在宫宴上见您,真是惊为天人。她一下子糊涂了,不小心说了错话,惹了您不高兴,你可别……” 金城公主忙拉她母亲的衣裳,想制止她说下去。 李述淡笑道,“说了错话?金城妹妹今日在宫宴上说了什么错话?” 金城公主和她母亲都愣了愣,她母亲嘴快,回答道,“就是……说您和安乐公主都给太子妃送首饰的事……” 李述依旧挂着冷淡的笑,“我确实和安乐都给太子妃送首饰来着,这句话哪里错了?” 那采女愣了愣,仿佛觉得李述有些蠢似的,道,“您不是和安乐公主……不太和睦么……” 这话一出,红螺听得脸色都变了,可叹金城公主只是畏畏缩缩,她母亲还为自己的回话洋洋得意。 李述当即便敛了眉,声音登时冷硬起来,“谁说我和安乐妹妹不和睦了?!蓄意挑拨、煽风点火,你是何居心?!” 金城公主当即被吓得一哆嗦,她母亲也一抖,可一脸无知,依旧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这样蠢的人,哪怕是再参加一万次宫宴,只怕得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李述一向是不屑于跟蠢人打交道的,可今日瞧着畏畏缩缩的金城公主和她不受宠的母亲,又有些心软。 从前她也是这样的。 李述敛了脸上冰霜,道,“金城妹妹,你今日说的话没有一句是错的,你不用专门去向谁道歉。” 若是道了歉,那就是将台面下的事情直接挑明到了台面上: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之间势同水火,这是真的,可谁都不能说出口来,说出来,那便是挑拨离间。 “有些话只能憋在心里,永远不要拿到台面上来。” 朝堂上、后宫里,这句话都同理适用。 金城公主愣愣地看着李述,还没想明白李述这句话的意思。 李述登时就不耐烦起来了。她平日打交道的,哪个不是朝廷上的老油条,一句话能听出三声响儿的人。她许久没跟金城这样的蠢人打交道了,竟不知她们能蠢到这种地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金城再听不懂,李述也懒得再解释了,冷了脸就往前走。 眼看李述又一次冷了脸,金城公主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了她,畏畏缩缩地叫了一声,“平阳……姐姐……”声音里竟是带了分哭腔。 听到她胆怯的声音,李述忽然停了脚步。 “崔家三郎,你能不能……再教我一些东西?” 怯弱的少女追在清贵的少年身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崔家三郎君是她认识的这世间最聪明的人,一本书读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还有那些复杂的人情往来、甚至宫宴上旁人的一个眼神,他都能知道什么意思。 他试着教她这些东西,可她总是学不会。 崔家三郎君觉得她笨,懒得再教了,甩袖就走。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只知道他是她通向光明世界的唯一路径,她不能丢失他。于是她只能战战兢兢地向他道歉,从荒僻宫殿里一路追他出去。长长的甬道里,她求他不要抛弃他,再给她一次向上攀爬的机会。 李述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微微叹了口气。 她转过身来,以自己最大的耐心对金城公主道,“你已经及笄了,日后的宫宴还有很多,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记得四个字,谨慎、沉默。” 她昔年是这样熬过来的,金城也能熬过来。 * 次日清晨,御史台。 “哼!” 御史大夫萧降翻开桌上的奏折,只扫了一眼,便“啪”一声将折子扔在了地上。 此时是卯正时刻,刚应过卯,御史台诸位官员们照例聚在堂中,要听上司御史大夫萧降的一番指点,这是各官署每日的例行公事。 萧降扔了折子,又道,“这等字迹,递上去只怕污了圣上的眼!” 摊在地上的奏折,字迹虽算不得风流,却也是端正。沈孝站在堂下,盯着那封奏折,“御史台监察御史,臣沈孝谨言……” 他在御史台已应了十日的卯,可每回写了折子就会被萧降打下来,原因也很简单——萧降嫌他的字丑。 御史大夫萧降五十余岁,出身兰陵萧家,那是百年风流的世家大族,书法文章都是一流。萧降本人也是当世的书法大家,写得一手好行书。 当初沈孝的科举文章便是萧降做主审官,瞧见他的字,不必看内容,便知道不是世家子弟的字迹,恨不得直接将文章揉成团扔进垃圾堆里。 碍眼。 沈孝站在堂中,脊背挺得笔直,半晌不发一言。宽袖下,一双筋骨分明的手掌握紧了,末了又慢慢松开。 沈孝终于弯下身子,将折子捡了起来。 争辩是没有用的,这从来不是书法的问题。 颜筋柳骨、行楷隶草,像是珍贵的书籍一样,那些名家的书帖也不是寒门子弟拥有得起的。 世家和寒门的区别,从来都不仅仅在于金钱。 沈孝见过萧降的字,他递给圣上的折子里,一手飞扬风流的好行书,行云流水一般。这是他这辈子都写不成的字迹,因为萧降身上,是兰陵萧家百余年的风流蕴藉。 萧降坐在太师椅上,见沈孝沉默地像一根柱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下去,先把字练好了,再来写折子!” “……是。” 沈孝回道,然后捏着折子,指尖泛白,跨出了门槛。 他站在走廊上,转头看向东墙上挂着的太阳。卯时明明是日出的时候,可今日天气不好,初升的太阳却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仿佛日落一般。 自弹劾平阳公主李述起,已过了十日,可这十日间除了李述找过他,他希望的那个人却没有任何动静。 是消息滞后,不知道他弹劾李述这件事? 不会的,对方可是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皇子。 沈孝闭上眼,不愿意去想第二种可能性——他想投诚的人瞧不起他,不愿意起用他一介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 这是他改变在朝中命运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该怎么办? 这样……或许我能原谅你,保你这身官袍颜色不褪。 蛇打七寸,沈孝这种人,昔年能为了求得一官半职委身来做面首,如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仕途被毁? 身后沉默半响,忽而传来轻微的衣衫窸窣声,接着便是膝盖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李述勾唇讽笑,这才慢慢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关于这封弹劾奏章,臣还有话要说。” 李述走了一两步,站在沈孝面前,轻轻地踩上了他的深青官袍。 “你倒还算识趣。说罢,是谁指使你写这封奏折的?” 沈孝跪着,脊背却非常笔直,他一字一句道,“公主盛名,这奏折确实是有人指使微臣所写,专门针对公主您。” 李述追问道,“是谁?” 是二皇子,想借打压她进而打压太子的势力?又或是哪个皇子,也想在夺嫡之争中分一杯羹? 李述在脑子里迅速地将朝廷大大小小的关系网捋了一遍,却始终想不出谁这么胆大包天。 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李述向来非常谨慎。越是深的夜,越是容易潜藏危险。 这背后的深意是什么?为什么要找沈孝弹劾自己?那人是否知道自己曾召沈孝做过面首?可这件事发生在吴兴,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莫非自己身边有人背叛了?是谁透漏的消息呢? 93.第 93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蛇打七寸,沈孝这种人,昔年能为了求得一官半职委身来做面首, 如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仕途被毁? 身后沉默半响, 忽而传来轻微的衣衫窸窣声, 接着便是膝盖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李述勾唇讽笑,这才慢慢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关于这封弹劾奏章, 臣还有话要说。” 李述走了一两步,站在沈孝面前,轻轻地踩上了他的深青官袍。 “你倒还算识趣。说罢, 是谁指使你写这封奏折的?” 沈孝跪着, 脊背却非常笔直,他一字一句道,“公主盛名,这奏折确实是有人指使微臣所写, 专门针对公主您。” 李述追问道, “是谁?” 是二皇子, 想借打压她进而打压太子的势力?又或是哪个皇子, 也想在夺嫡之争中分一杯羹? 李述在脑子里迅速地将朝廷大大小小的关系网捋了一遍, 却始终想不出谁这么胆大包天。 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李述向来非常谨慎。越是深的夜, 越是容易潜藏危险。 这背后的深意是什么?为什么要找沈孝弹劾自己?那人是否知道自己曾召沈孝做过面首?可这件事发生在吴兴, 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莫非自己身边有人背叛了?是谁透漏的消息呢? 李述的脑子飞快地思索着,沈孝在这时缓缓开口—— “回禀公主,指示臣下弹劾公主的不是别人,正是所有受旱灾影响的……关中百姓!” …… 关中……百姓? 李述愣住了。 饶是李述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此时也弄不清沈孝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怔了半晌,头一次教别人给弄懵了。 见李述如此反应,沈孝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但转瞬即逝。 李述缓过神来,冷道,“沈大人此话何意,本宫竟是不解。这偌大朝廷中,不知哪位官员的外号竟叫做‘关中百姓’?” 沈孝道,“公主说笑了。” “本宫没有说笑!” “噢……那便是公主身处高位太久,只知庙堂之高,而不知民间之苦了。” “沈孝,你到底什么意思?” “下官没别的意思。公主今日召臣本不是为了叙旧,就是想知道臣为何要弹劾您。一个寒门出身的八品小官,做官的第二天怎么就不要命地弹劾当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呢?若是没有人指使,臣怎么敢做这种事。” 沈孝还是跪着的,可灯火灼灼,却将他的身影拉的格外高大。 “可从来没有人指使臣。满朝公卿,谁看得上臣一介寒门?臣是为了受旱灾所苦的关中百姓来弹劾公主的!” “自去冬起,关中就没有飘过一片雪,落过一滴雨。关中大旱已经持续了半年了,眼看着还要继续。米市上粮价持续上涨,多少关中百姓受苦受饿,您去潼关看看,成片成片的流民已经逃荒了!可王公贵族的后院里,却堆满了数不清的粮食。 “公主您是最受陛下恩宠的公主,光是食邑就有一万石。可你有没有拿出一粒米来赈灾?” “天地堂堂,沈孝今日弹劾公主,为的不是私仇,而是关中百姓的公愤!” 沈孝深潭一样的眼盯着李述,在他这番义正言辞的话之下,李述竟忽然觉得有些……羞愧。在权谋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竟是头一遭觉得羞愧,面对这样一个正气堂堂的人。 李述别过身去,带着几许尴尬微咳了一声,“沈大人可真是……天真啊。”她本来想说迂腐的,想了想又觉得这个词不好。 可不是天真么,一腔热血只想为百姓做点实事,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也不管后果是什么。竟然有点……傻的可爱。李述倒对他有点欣赏了。 可欣赏归欣赏,关中大旱、粮食短缺,这已经不仅仅是赈灾能解决的事了。今早她刚提出了“以粮代钱”的法子,为的就是把二皇子逼上思路,让太子在东宫坐得稳如泰山。此刻她怎么可能因为沈孝这一两句义正言辞的话就毁了自己的谋略? 李述不再看沈孝,径直往门口走去。 她站在门口,想了想,终究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沈大人,念我昔年折辱于你,今日这弹劾一事本宫就既往不咎了。” “本宫再奉劝你一句,你一个寒门子弟,能挤进朝堂已是万分不易,以后莫要再做这种傻事了。御史台是个好地方,低调做官,好好做事,总有你熬出头的一天。” 织金牡丹长裙慢慢消失在楼梯上,很快这屋里的所有侍女、侍卫都跟着李述离开了。 沈孝慢慢站了起来,倒不急着走,而是转身走向了窗口处。站在窗边,他看到楼下平阳公主上了车架,马车缓缓前行,最终消失在长安城的无边夜色中。 沈孝在窗边站着,将长安城的满城繁华尽收眼底,灯火通明的夜间,遍地流淌的都是金钱与权力的味道。 繁繁灯火映在他黢黑的眼眸里,仿佛一瞬间爆发出浓烈的火焰——那是野心的渴望。 沈孝微微地,露出极淡的笑容,意味不明。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包厢,官靴踩在白玉棋子上,声音闷沉地仿佛踩过一地尸体。 * 车架在平阳公主府门口慢慢停下来了,红螺扶着李述下了车。 李述叫府门口通明的灯火晃了晃眼,皱眉道,“怎么回事儿,迎接谁呢?” 也怪不得她惊讶,平阳公主府里人不多,也就李述和崔进之两个正经主子。再加上李述不好热闹,往日入夜了,府门口只是挂着几盏羊角灯照明,哪儿像今天这么灯火通明的。 门房忙迎上来道:“禀公主,这是驸马爷让弄的。听说您今夜有事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驸马爷怕您回来晚了,专门点的烛火照着路呢。” 李述却皱了皱眉,崔进之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了?无事献殷勤,莫非太子那头又要让她做什么事? 李述道,“崔进之在哪儿呢?” 门房道,“禀公主,在东院的花厅。” 说话间李述已跨进了大门,她声音冷淡,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那些多余的灯笼都摘下来,像往常一样留两盏羊角灯就行了。” 门房连忙应是,心里却直嘀咕:驸马爷这可是一番好意呐,怎么公主不领情呢。 花厅里头,崔进之已等了半个时辰了。一盏茶叫他喝得从黄变了白,此时已经连味都咂摸不出来了,他端起茶盏来,搁在嘴边又不想入口,末了慢慢放了下去。此时便听见花厅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李述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了。 崔进之不自觉露出个微笑来,待看清李述的穿戴后,忽然又凝了笑。她今日一身华服,遍身都是金线绣成的牡丹。如此盛装,去见谁呢…… 李述和沈孝打了一晚上的交道,这会儿也有些疲了,隔着小桌坐在崔进之旁边,开门见山道,“太子又有什么事?” 不是太子的事,崔进之怎么会主动见她。 崔进之却道,“太子没什么吩咐。”默了默,他又道,“难道除了太子,咱们之间就没有话可说了。”竟是显出一分委屈来。 李述皱了皱眉,不知道崔进之今夜出了什么毛病。今夜刚见过沈孝,什么劳什子“关中百姓”把她弄得有些懵,这会儿实在懒得同崔进之绕弯弯。 李述干脆利落地嘲讽道,“咱们俩之间除了太子,那就是青萝了。那个贱婢又有什么事?” 崔进之方才还含笑的脸便冷了下来。 李述见状,勾了个讽笑,“怀孕了?产子了?还是说重病了?入殓了?”什么话难听,她便捡什么话说,根本不想给崔进之留面子。 面子?他们之间连里子都烂透了。 崔进之的面色越来越冷。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他想好好同李述说些话的时候,李述就像一只刺猬一样,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稍微接近都要被刺得头破血流。 崔进之默了半响,终于消化了李述的讥讽,开口道,“跟太子没关系,也跟……青萝没关系。我听说你今日被人弹劾了,所以来问问。” 默了默,他道,“是新科状元沈孝弹劾的。” 李述无所谓地“哦”了一声,“是他。” 崔进之盯着李述的脸,仿佛要看出她每一分每一毫的情绪,他紧接着问道,“你今夜便是去见他?” 李述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是。”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方才的情景来:遍地鎏金的仙客来,深青官袍的沈孝,贫寒又孤直,脊背笔直地仿佛一根凛凛的竹。 倒是赏心悦目。李述想。 崔进之看出李述的心不在焉,又追问道,“结果呢?” 李述不解,“什么结果?” “区区八品小官,上任第一天就敢弹劾你,若是不教训教训他,以后岂不是谁都认为你好欺负了?” 李述嗤笑了一声,“教训?你自从进了兵部,说话越来越匪气了。怎么教训,打一顿?”她摆了摆手,“不必了,不过一个狷介迂腐之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弹劾就弹劾罢,我若是被一个八品小官弹破了皮,这朝廷我也别待下去了。” 她又揉了揉太阳穴,“若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李述从椅上站起来,向外走去。裙摆拖在地上,仿佛盛开一地的牡丹,金线在烛火的照耀下格外闪烁。 李述其实不喜欢穿太浮华的衣裳,层层刺绣叠在衣服上,衣裳都要重上几分,穿着怪累人。她家常总喜欢穿松江府出产的番布,最是细腻舒帖。 94.第 94 章 v章购买比例不足60%, 所以你看到了防盗章。感谢支持正版。  “沈大人, 你挡着我开门的路了。” 这句话仿佛兜头的一盆冷水,瞬间令沈孝清醒过来。 他猛然抬起头,望向居高临下的平阳公主。 李述看到他的下颌线条瞬间绷劲, 目光中瞬间闪过愤怒与失望,但很快所有波动的情绪就被压了下来,那双黢黑的眼现在只是盯着李述, 平静地仿佛暴雨来临的前夜。 李述微挑了挑眉。 她以为他会生气的, 或者会怨愤, 甚至破口大骂。 普通人不都这样么,当你不帮他们的时候,他们就生气, 仿佛她天生就是圣人,遇到哪个陷入困境的人就该帮一把似的。 帮他们?笑话,她能得什么好处。 沈孝真是个例外,真是天生适合在官场上厮混。 怎么办, 她竟有些不舍得让他今日在此断送了仕途了。 此时屋外康宁长公主不耐烦了, 她又喊了一句, “平阳, 开门!” 康宁长公主含着怒意的声音传入了金玉阁内,瞬间就打消了李述的念头——罢了罢了, 还是不帮沈孝了。 帮了沈孝, 她得到了或许是未来的官场好手, 可沈孝寒门出身, 等他熬出头,怕是要三五十年后了,可付出的代价却是彻底得罪康宁长公主。 虽说长公主甚少涉足朝政,得罪了也无妨,只是在朝中行事,还是步步谨慎为好,敌人能少便少。更何况,康宁长公主虽在朝政上插不上嘴,可到底是父皇唯一的嫡妹,受宠多年,养成了一副肆意妄为的性子。李述若是真的跟她硬碰硬,怕是康宁长公主自此要恨上她了。 为了区区八品小官,犯不着得罪康宁长公主。 天平两端,一端是得罪康宁长公主,一端是毁了新科状元的仕途。 李述在心里思量不过片刻,就做出了决定。 她只推崇精明的算计,向来鄙夷同情这类软弱的情绪。 “沈大人,别挡路了,请起吧。” 李述抬手,对沈孝做了个起身的动作。 沈孝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她,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已褪。左臂一直在失血,此时脸色泛白,愈发趁得那双眼浓似黑夜。他慢慢挺直了脊背,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李述,然后站了起来,主动避让在门侧。 他将凌乱的衣裳理好,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非常笔直。 左袖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深青色的衣袖,一滴一滴落在绵密的地毯上,像是更漏一般,宣判着他即将到来的、彻底绝望的命运。 金玉阁外,康宁长公主半晌听不到回应,愈发不耐烦了。 她肃沉着脸色,对侍卫长道,“撞门。” 侍卫长一愣,“这……” 这可是平阳公主的包厢,岂能贸然撞门。 康宁长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说撞门!” 谁知道平阳是不是和自己一条心的! 康宁长公主是先皇最小的女儿,又是今上唯一的胞妹。先皇在世时,她收到的恩宠比如今的安乐公主只多不少,在长安城里是横着走的。 就算如今权力迭代,她的境遇不比从前,但早年养成的那副嚣张跋扈的性子已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谁若是真惹了她不痛快,她便是不让那人死,也要让对方脱层皮。 侍卫长心一横,手一挥,命令手下两个侍卫撞门。 正当他们要撞门时,金玉阁的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平阳公主今日一身素服,明明没什么威严,却逼得所有门外侍卫纷纷低下了头。 “见过康宁长公主。” 李述对康宁长公主淡笑了笑,“不知长公主丢了什么东西,声势浩大地要进我的包厢搜查?” 李述虽不打算帮着沈孝,可也不乐意康宁长公主这样肆意妄为的行为。 撞她的门?真当她李述还是昔年那个不受宠的庶女? 康宁长公主瞧见站在灯火阴影处的沈孝,脸上怒容半消,对李述解释道,“我丢了头上一只步摇,因此想进平阳的包厢里搜查搜查。” 这话一出口,便见沉默站着的沈孝似晃了晃身体。 手中紧攥的步摇如有千钧重,逼得沈孝攥紧了手掌。他方才自救的武器,此刻却摇身一变,即将成为致他于死地的武器。 康宁长公主又不傻,怎么可能说自己逼沈孝行事、沈孝不从,结果惹了她不开心这种话。哪怕满长安城人都知道长公主放浪形骸,可台面下的话终究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无论公卿贵族还是皇亲国戚,不管私底下烂到什么地步,表面上一层华丽的遮羞布总是要有的。 康宁长公主往前走了一步,瞟了一眼沈孝,冷冷道,“一只步摇丢了也就丢了,我本无所谓,只是这偷盗一事却是大罪。皇兄千辛万苦选拔/出来的状元,原来品行上竟有如此污点,这等人怎么能在朝中做官?” “你说是么,平阳?” 长公主转向李述,问道。 李述不说话,目光落在沈孝身上。 他依旧是肩挺背直,一副凛凛的模样,只是此时长睫垂下,盖住眼中的神色,叫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李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康宁长公主的借口完美,沈孝手里正握着“赃物”,人赃并获,他躲不过这一劫的。 李述收回目光,不再去看沈孝,对康宁长公主道,“长公主说的是。” 尘埃落定。康宁长公主笑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仙客来怎么这么热闹?” 二皇子李炎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他从楼梯上走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穿常服的朝廷命官,还有一大串侍卫,浩浩荡荡,真有些众星拱月的模样。 皇子出行,比公主的排场只大不小。 李炎走上台阶,将场中形势尽收眼底,自然也将一旁站着的沈孝收在了眼中。 沈孝。 寒门出身,做官第一天就敢弹劾平阳的沈孝。 李炎笑了笑,对康宁长公主行礼,“见过姑姑,”又笑着对李述道,“平阳妹妹也在。” 他常年习武,肤色偏黑,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十分爽朗。他笑着向李述寒暄,仿佛前阵子不曾在平阳公主府门口对她咬牙切齿过。 然后李炎目光一偏,落在了角落沉默站着的沈孝身上。 “哟,沈大人也在,今夜原想请你一道喝酒的,谁知道找了一圈竟没找见你。” 场上静了片刻。 八品小官、寒门出身、踏足官场不足半月的沈孝,竟和当朝二皇子关系甚好。 康宁长公主目露惊讶,李述更是惊讶,但场上最惊讶的还是沈孝本人。 他抬眼迅速看了二皇子一眼,他则对他回以微笑。 李炎见众人不说话,仿佛此时才看到围了金玉阁一圈、气势汹汹的侍卫,对康宁长公主道,“姑姑,这是怎么了?怎么你的人围着平阳的包厢呢?” 康宁长公主看了看二皇子,又看了看沈孝。她竟不知道沈孝什么时候攀上了二皇子。但甭管攀上了谁,这朝中还没有她不敢惹的人。 长公主冷道,“没什么大事,不过丢了个步摇罢了。” 她抬了抬下巴,指向沈孝,“谁知那步摇刚好在沈大人手里找着了。沈大人为了逃罪,躲进了平阳的包厢里,我怕平阳出事,赶紧叫侍卫将金玉阁围起来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李述暗地里冷笑了一声。 “哦……原来是这样,”李炎点了点头,笑着对李述道,“平阳没受惊吧?” 李述摇了摇头,冷眼看着二皇子李炎演戏。 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于是李炎又露出爽朗的笑,对康宁长公主道,“姑姑怕是误会了,沈大人跟我相识已久,他绝不会做什么偷盗的事情。想来是姑姑的步摇不小心掉在了哪儿,沈大人碰巧捡了起来。” 李炎对沈孝扬了扬眉,“是不是?” 沈孝抬起眼睫,默了片刻,他道,“二皇子盛名。” 他唇畔勾了个淡笑,仿佛多日谋划,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回话的同时,沈孝将受伤的左臂背在了身后。 二皇子想要将这件事定义为“误会”,那他就要配合。 康宁长公主这才察觉到李炎的意图,她登时就冷了脸,“老二,你的意思是……本宫诬陷沈孝?诬陷区区一个八品小官!” 她冷笑一声,“这倒是奇了怪了,沈孝中状元至今连半个月都不到,你说什么‘相识已久’?!” 李炎忙回话,“‘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侄子确实和沈大人相识不久,但巧了,我们就是投缘。” 他笑了笑,“实不相瞒,沈大人家贫,我又佩服他的才学,实在舍不得他生活落魄,刚送了他一些小物件补贴家用。虽说那些小物件不值钱,但要说拿去买什么金钗首饰,那也是能买不少的。有如此家财,沈大人再去偷,那岂不是失了心智了?因此,侄子想,这步摇一事,想必只是个误会……而已。” 李炎对康宁长公主拱了拱手,“你说是不是,姑姑?” 康宁长公主脸色黑得仿佛活吞了一只苍蝇,她狠狠盯着李炎。 好!出息了,老二竟然敢跟她对着干了! 长公主半晌不语,最终冷笑了一声,“老二既然说是误会,那便是误会了。” 老二近几年在朝廷里风光无限,就连太子都拿他没法子,他既然执意要保沈孝,康宁长公主也没法子。 但这件事她且记在心里呢,早晚有一天要报复的! 康宁长公主怒气冲冲,径直下了楼,身后的吴青并其他侍卫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一众人等瞬间走了个干净,金玉阁外的走廊上终于空旷了起来。 95.第 95 章 #95 太极宫里, 沈孝毫无隐瞒, 将自己在洛府查到的一切都全盘托出, 然后就被千牛卫押了下去。 临走前他展眼看了太子一眼, 目光如墨,脸色苍白,对着太子慢慢地笑了一声。 不配为君。 沈孝分明没有说话, 但太子却从他脸上读出了这样的四个字。他只觉得沈孝那张脸都在嘲讽他! 沈孝走后,正元帝一挥手, “老七,你下去。” 李勤自然应是, 他下去后, 偌大寝宫就都陷入了沉寂之中, 只听见正元帝沉重的呼吸声。 沉默好似一堵墙,将太子的脊背生生压垮, 他整个人跪伏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说一句求饶的话, 可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嗓子里冒出了一声“……父皇……” 这声音尖细而微弱, 像是卑劣的人在求饶, 怎么会是他的声音?他明明是最尊贵无上的一国储君啊。 可是他就这样颤抖地伏在地上,求饶一般又说了一句, “……父皇……啊!” 话音未落, 药碗就直接砸在了太子的身上, 黑黄色的药汁立刻浸透了太子明黄色的衣衫,留下了一滩污浊。 滚烫的药透过冬日厚衣,后知后觉的渗进了太子的肌肤上。 “你还有脸叫我父皇!” 正元帝怒斥道,他狠命地拍桌子,好像要将桌子当成太子,恨不得立刻将他打死在这里。 派千牛卫去调查,是为了真相与证据。但即便不用证据,从沈孝与太子二人的表现上,正元帝几乎就能凭直觉分辨出谁是谁非。 他真的太了解太子了,这个儿子野心太大,但能力太弱,位置太高,但德才不够。所以他得意时显得猖狂,失意时格外孱弱。 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的时刻,正元帝看着地上不住颤抖的太子,觉得他是如此的不适合做储君。 拍桌子的动作停了下来,正元帝因愤怒而剧烈喘息的呼吸声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宫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 太子听到正元帝慢慢道,“你回东宫去吧。千牛卫从洛府回来之前,你就一直在东宫待着。” 正元帝叹了一口气,仿佛失去了一切力气,无论是爱护,或者是愤怒,他对太子失去了所有情绪,只是觉得无比疲累。 “朕也不说你错了,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是错是对,你自己评判你自己。” 谁知太子闻言,却猛然抬起了头,脸色惊慌地看向正元帝。 他并不怕父皇生气,生气说明恨铁不成钢,可如今父皇连对错黑白都不想再教他了,那就说明……彻底不想管他了。 太子膝行几步上前,拉着正元帝垂下来的衣袍,“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您……您想打想骂都可以,儿臣——” 太子的话没有说完,正元帝却一挥手,将太子的手打开了。他没有用什么力气,但太子却更加孱弱,就这样瘫倒在了地上,以极低的姿态在无声哀求。 就在这时,宫门猛然被人从外撞开,刘凑不顾任何规矩,连滚带爬地一路拐进了侧间。他脸色仓皇,跪在正元帝面前,原本就尖利的嗓音,此时更是尖成了刀尖,直直插进了正元帝的心口——“陛下,崔……崔进之陈兵宫外,他要……他要……” “他要什么?” 听到“陈兵宫外”这四个字时,正元帝的瞳孔骤然放大,地上瘫倒的太子也立刻直起了身子,仿佛一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刘凑以一种凄厉般的哭声说,“他要清君侧!” “崔进之说,七皇子与沈孝暗中勾结,诬陷东宫,蒙蔽陛下,其罪当诛!这样的佞臣,一定不能留在朝中,定要今日斩杀以儆效尤!” 刘凑撞开的殿门未关,冷风刷啦一下子吹了进来,正元帝只觉得浑身发冷。 率兵进城,陈兵宫外……崔进之这是要造反! 什么清君侧,他分明就是得知太子出事,为了保太子而逼宫。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正元帝气的浑身发抖,抬起手来指着太子,话都说不利索,“你……你手底下的人干的好事!” 可谁知刚才还惶恐无比的太子,这时候盯着正元帝,却忽然笑了一声。 “哈哈哈,父皇……原来你也会害怕?” 太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动作慢条斯理,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刚才的模样有多惶恐害怕,此时就反弹地多么张狂。 崔进之的出现,陡然给太子增添了数倍信心。宫中无大军,崔进之神兵天降,救了他一命! “父皇,您听见了么,七弟和沈孝是佞臣,污蔑儿臣。您是不是该下旨,将他二人立刻斩首示众,以平息宫外将士们的愤怒?” “你怎么跟朕说话的!” 正元帝怒斥道,“崔进之这是谋逆,是逼宫!” “是清君侧!” 太子打断了正元帝的话,上前走了一步,他站着而正元帝坐在罗汉榻上,所以他的身影就显得极为高大,他俯视着正元帝,看到他花白的头发,干瘪的身躯都撑不起厚重的朝服。 壮年对暮年,分明胜负已定。 太子冷笑了一声,“父皇,您是不是该下旨,处置七弟与沈孝了?” “你大胆!” 正元帝怒吼道,被太子这样猖狂的模样气的浑身发抖。 “崔进之陈兵宫外,这是造反,你不制止他,反而跟他一起逼朕。你是不是也想造反!” 正元帝随便抓起桌上的茶盏,直接就抡到太子身前,却被太子闪开了,他气的只能大喊,“孽子,你这个孽子!” 谁知这两个字好似踩了太子的痛脚,他目光陡然一缩,脸色一瞬间铁青,“孽子?” “谁说我是孽子!父皇,我是一国太子,可你有没有给过我相应的尊重?!” 长久以来积聚在心中的愤懑再也无法掩盖,所有的情绪全都爆发了出来。 “你到底记不记得我是太子,这么些年来,你先是扶持二弟,再是扶持七弟。他们都算什么东西,就敢跟我作对?不就是因为背后有您的支撑!为什么,我不理解,我才是一国之君,您凭什么要去扶持其他皇子?您这不是往我脸上打耳光么!” “前几年二弟多张狂,半个朝堂都是他的人,我在朝堂上说什么话,都有人跳出来反驳。可是您就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冷眼旁观,根本就不阻止二弟。” 正元帝:“那还不是因为你!你拉拢世家,拉帮结派,朕还没死你就拉拢势力,朕扶持老二,是为了敲打你!” 太子:“要不是你扶持二弟威胁我的地位,我犯得着费尽心思拉拢势力么!我好不容易把二弟打压下去了,可连气都没喘匀一口,您就又把七弟扶持起来。七弟哪里都好,温良恭俭让,抚恤民生有德有才,那我呢!在您心里,我根本比不上七弟是不是!” 所有深藏在心的情绪倾泻而出,浇了正元帝满身满脸,他看着面前面目狰狞的太子,竟然不敢相信那是他最疼爱的长子。 为什么?他认为他已经给了太子最好的父爱,一个帝王所能给予儿子最好的东西,他毫不吝啬全都给了——太子之位,从小到大最好的教育,无数次犯错的包容之心,多少次白天黑夜的谆谆教诲…… 他以为自己是慈父心肠,可没有想到,原来在太子心中,自己竟然是这样的面目。 不堪为父,从太子那张狰狞猖狂的脸上,正元帝读出了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像一记闷锤,狠狠捶在他胸口,正元帝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晕,身体一晃差点摔倒,幸得他及时伸手撑住了自己,他不住的咳嗽。 所有身体上的病症都没有将他摧垮,但今日太子这一番诛心的话,却彻底将他打压。 太子看着正元帝拼命咳嗽的样子,目光中闪过不忍,但很快又冷硬了下来,“父皇,您别忘了,宫外还有清君侧的大军,奸佞还在您身边。大军要不要入宫,全在您的一念之间。” 正元帝一把抓着太子的袖子,“孽子,你这个孽子!朕要废了你,朕要废了你!” 太子毫不示弱,“您废吧,这储君之位我早都坐够了!我要坐的是您的位置,才不是那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东宫椅子!” 正元帝被太子大逆不道的话气的又开始咳嗽,“来人……咳咳,来人!” 他喊道,“把这个孽子……给朕压下去,捆起来!把东宫戍卫卸了武器,全都给朕看管起来!” 正元帝喘了喘气,继续吩咐道,“叫所有宫中禁军全部集合,守着宫门,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崔进之入宫。然后派人去西山大营调兵,越快越好!” 太子被侍卫押着,脸上却毫不见惊慌之意。宫中是父皇的地盘,可宫外却已经是崔进之的地盘。 宫内禁军才这么点人,只要崔进之破开宫门,率兵逼宫,明日那龙椅之位就是他的! 96.第 96 章 #96 冷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崔进之眯了眯眼, 盯着面前紧闭的宫门, 良久, 他扬起了手,“放火,烧城门。” 他的军队未带任何攻门器材, 强行撞开宫门是不可能的,唯有放火烧开宫门, 不仅能破门而去,还能让宫门后那些负隅顽抗之人退避开来。 天气干冷, 熊熊烈火很快燃烧起来, 崔进之勒马退了三箭之地, 他从鼻子到下颌紧紧绷着,浑身都是孤注一掷的绝望。 哪怕是造反, 哪怕是逼宫,他都无所谓, 他说了要把太子拱上帝位,那就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完成这个目标。 他追随了太子这么久, 唯有太子上位, 他才是头号从龙之功的大功臣,他们崔家包括所有世家才能继续绵延下去, 百年荣光, 不能断送在崔进之手上。 他肩上承担着家族重担, 旁人或许会认为他是为了权为了欲,但崔进之清楚的明白,他只是为了家族。 如果正元帝没有打压他们崔家,崔进之就不会走上今时今日造反之路。当年他两位兄长被战死沙场,如今也换做正元帝体验这种感受。 崔进之抿紧了唇,目光毫不退缩,更无任何悔意,他只是又命令了一句,“加大火,继续烧。” 宫门厚重,更兼宫内侍卫在持之以恒的倒水灭火,宫门一时半会很难被烧开。 崔进之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宫门的大火,推算着什么时候能烧开宫门,忽听身后亲兵齐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崔进之皱眉转过身,见亲兵齐齐看着一个方向,“大人……您看……” 崔进之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隔了几个街坊,远处有一处宅邸正火光冲天。 而那个方向……那正是崔国公府的方向! 崔进之目光缩成一点,几乎要将那处火光洞穿,他手紧紧抓住了马缰绳。 老崔国公年迈体弱,卧床多年,早都丧失了行走能力,若是火势骤然而起……崔进之简直不敢想,他父亲难道要活生生葬身火海! 他顾不得去想到底是谁放了一把火,扬起马鞭就要抽马,幸得有个亲兵冷静,一把抓住了崔进之的手,“大人,您冷静一下!” “属下这就派一队人马过去救火,宫门鏖战正酣,三军不可失帅,您万万不可离开,一定要坐镇在此指挥全局!” 但崔进之猛然转过头来,不知是不是火光的问题,他双目都被染的通红,嘶哑着声音,“那是我父亲。” 他不为权不为欲,在朝堂上勾引斗角,左右拼杀,为的只是重拾昔日的家族荣光,给他父亲一个交代。 这是崔进之的执念,如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大火烧了崔国公府,却无动于衷。 崔进之马鞭一扬,狠狠抽在亲兵脸上,然后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箭一般朝崔国公府方向冲了出去。 正在烧宫门的士兵纷纷看着他离去,逼宫造反,士兵本就承担了极大的心理压力,若不是崔进之态度如此坚定如此冷酷,这些普通士兵怎敢跟着他火烧宫门。 崔进之一走,军心立刻就散了,而散了的军心,又有什么威胁? * 崔进之身后跟着百骑精锐,一路马蹄所过扬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沿着街巷直冲崔国公府而去。 文德巷里,火光冲天,马蹄如刀直插而入,待看清冲天火光面前的人后,崔进之骤然勒马。 百匹骏马齐声长鸣,而李述就站在火光熊熊的崔国公府大门前,一身宫宴华服,静静地站在大门口,她迎着崔进之血一般猩红的目光,丝毫没有退缩。 不知为何,李述周遭没有任何侍女或侍卫,她只一个人站在府前,崔进之死死盯着她,直将眼眶盯着好像要流出血来,他才骤然翻身下马。 是谁放的火,显而易见。 不用派人去救火了,空气中是一股油的味道,李述泼了油上去,火势蔓延的太过迅速,里面是不可能有人生还的。 他父亲腿脚不便,连一日三餐都不可能自理,怎么可能在漫天的大火中生存下来。 不过十步路的距离,崔进之直直盯着李述,他目光里映照出李述背后的漫天火光,仿佛是嗜血的凶兽,已经彻底丧失了人性。 他每走一步,偌大府邸就响起一声哔啵声,又或是横梁木柱倒塌的声音。 李述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她孤身一人,根本就抵抗不过崔进之。李述强捏手心,目光越过崔进之,往宫门的方向看过去——西山大营的大军到底来了没,到底有没有镇压下崔进之的人? 宫门口好似还有火光,因此李述收回了目光,抿唇盯着崔进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崔进之,沈孝当初差点被你杀死。你也该尝一尝椎心之痛。” 崔进之听了李述的话,却陡然冷静了下来,大火将所有生命与所有希望都吞噬。 他看着李述,忽然笑了一声,“你说的对,确实是锥心之痛。” 真不愧是多年夫妻,李述真的是太了解他了。她知道他的心魔,知道他的弱点,二人终于是到了短兵相见,生死厮杀的时候,互相往彼此最痛的心尖上捅刀子。 不知道为什么,崔进之竟觉得非常快意。 他这些年承担了太多,也背离了太多,太多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还是要强撑着不倒,皆是为了这牌匾上大书的“崔府”二字。 火苗吞噬牌匾,好像在吞噬他的生命。他出生在这偌大府邸,跟着它一起辉煌过,也一起衰落过,一起生,也要一起死。这座府邸就是他的生命。 崔进之忽然伸手,掐住了李述的脖子。 “你杀了我父亲……”他掐紧了李述的脖子,手背上青筋陡然暴起,咬着牙,“你杀了我父亲!你毁了我的家!” 他所有的怒意在这一刻忽然爆发出来,掐着李述的脖子,将她往后按去,李述被崔进之按在墙上,火势冲天,墙都是滚烫,透过厚衣仍旧灼得李述肌肤生疼。 空气中都是炽热,熊熊烈火仿佛十八层地狱,每喘一口气肺都烧得生疼。大火将空气都扭曲起来,连带着面前的人影。 崔进之盯着李述,火光在他眼睛里,一片绝望的猩红。 “你杀了我父亲!” 崔进之重复着这句话,此时此刻,他好像只会重复这句话,每说一句,手下的劲又大一分。 那是他的父亲,为国征战多少年,到老了引起猜疑,两个儿子战死沙场,他也老得瘫在了床上,看着府邸一日一日萧条下来,混浊的眼睛里都是泪。 李述怎么能杀了他,他还没有看到崔家门楣重新恢复荣光的一天,李述怎么能杀了他!如果父亲死了,那么他这么多年拼命的这一切有什么用,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连亲人都没有了,崔家除了他不剩任何人了,再复兴崔家,还有什么用! 这一把火焚尽了崔进之的全部希望,他死死掐着李述,“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跟我过不去,李述。” “你是我的妻子,为什么你总是跟我过不去!” 他眼眶猩红,此时却好像有了泪,“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父亲?” 李述呼吸困难,喉间的手越收越紧,她喘不过气,张开口想要说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只觉得头脑发昏,眼前发黑。 “没有……” 崔进之听到她声音断断续续从他掌下穿出来,“没有……” 李述双手去推崔进之,但根本就推不动,她目光看向宫城方向,那里的火光已经平息了下去,不知道到底是崔进之的人冲进了宫门,还是宫门的人灭了火。 就在李述眼前越来越黑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声箭破空而来,紧接着喉间大手松开,崔进之骤然就跪在了地上,长箭没入他膝盖,箭羽颤颤巍巍仍在颤抖。 李述喉间骤然失去力道,整个人也跪在了地上,她抬眼望去,看到无数士兵涌进了文德巷,为首的是西山大营的裨将,那裨将手中长弓未收,弦上弓箭却已空。 那裨将声音威严,冷冷的传了过来,“崔大人,宫门叛乱已被镇压,您下属的所有士兵已被缉拿。” 裨将走了过来,拔出长剑驾在崔进之脖子上,“奉圣上之命,缉拿逆臣崔进之。” 裨将看向李述,“公主,您没事吧。” 李述虚弱的摇了摇头,她扶着墙站了起来,声音极哑,“你们快将火灭了。” 跪在地上的崔进之闻言,冷笑了一声,“李述,你何必假惺惺。” 人已死了,府邸都要被烧光了,她再来说灭火,不觉得可笑么。 崔进之此时望向李述的目光里,全都是仇恨。 李述见状也不解释,她只是叫了一个士兵过来,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虚弱的都说不出话了,士兵听了之后,迅速跑离了这条巷子,过不多时,巷子尽头忽然出现了李述那辆标志性的黑色宽大马车,马车周遭都是李述的侍卫,怪不得方才李述一直是孤身一人。 马车很快驶近了,李述的车夫将车帘掀起来,崔进之看过去的时候,如遭雷击。 车厢里,躺着一个衰老人影,满头白发,形容枯槁,红螺扶着那人吃力地坐起身来,他看着崔进之跪在地上,混浊的眼里含着眼泪。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说出来的话都是含混一片,根本辨不清楚。 但崔进之却分明听懂了。 我的孩子啊,你走错路了…… 97.第 97 章 #97 士兵开始找水灭火, 裨将手一扬, 两个高猛士兵就走了过来, 伸手按在崔进之肩头。崔进之膝盖上的箭整整没入, 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站起来的时候,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但身后士兵毫不犹豫,将他的手钳在身后, 不让他动弹一分一毫。 李述不忍再看他,偏转目光, 看到马车上老崔国公正老泪纵横地看着崔进之, 李述对红螺轻挥了挥手, 示意红螺将车帘放下——这样的场景,对一个父亲而言太过残酷了些。 车马调头, 载着崔国公离开了这道街巷。崔进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街巷尽头, 他才慢慢地转过头来。 一双眼猩红,尽是恨意。 “李述,你满意了么?” 李述被他猝然而起的恨意惊得后退一步。 这恨意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她今日纵火烧了崔国公府, 他恨意沉淀了许久, 穿越时光而来,沉重的压在她肩头, 逼得她竟都无法承受。 崔进之声音嘶哑, “我们崔家一步一步地毁在了你手上, 我到底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李述一怔,“什么?” 什么叫她“一步一步地”毁了崔家? 崔进之冷笑了一声,“你装什么无辜?五年前,我两位兄长战死南疆,背后就是你给皇上出的主意。而今你又一手毁了我重振崔家的希望。” 见李述脸色煞白,眼睛大睁,犹自不解的模样,崔进之冷冷吐出八个字来,“金杯同饮,白刃不饶。”1 “怎么,这句话不是你说的?” 这八个字砸在李述身上,一时将李述砸懵了,她没有反应过来,崔进之却已经被士兵强押地调转了头,但他犹自回过头来,目光如刀,仿佛要将李述狠狠洞穿。 * 时如逝水,短短一月,朝堂风云突变。 崔进之逼宫,带累东宫,洛府灾民叛乱的真相也被千牛卫查了出来。正元帝躺在病榻上,却气得恨不得将龙床拍塌,太子被废,别居幽闭,东宫一干人等也被清算,更遑论朝堂上那些与东宫关系甚密的官员。 东宫没落,而一手扳倒东宫的七皇子与沈孝,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尤其正元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撒手人寰,而东宫被废,储君之位空虚,接替者不是七皇子,还能是谁? 洛府的事情查清楚后,沈孝就被解了禁锢,但他需要配合千牛卫调查的事情很多,期间还多次跟随千牛卫前往洛府,将民乱尾声平息下来,以及安抚洛府民生。 当初说是要跟李述一道过大年夜,结果这许诺却并未成现实,他二人分隔两地,直到正月近末尾,年都要过完了,沈孝终于回到了京城。 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李述,结果到了她府邸外,门房却说公主今日不在。 * 关押宗室或高官的地方与刑部大牢自然要分开,这里的牢狱里关着的犯人人数少,环境相对也好些。 不过崔进之对这些并无感触,他此前又没有坐过牢,无从去比较不同监牢的装潢水平。 阴沉天光从高而窄的窗户中透进来,崔进之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尽管距离他逼宫已过了快一个月,目下已经时近开春,但天气还是极冷。牢头自然扔了棉衣进来,只是崔进之不穿。他好像感觉不到冷,靠墙坐着,避过窗户射进来的天光,将自己整个人沉浸在黑暗里。 忽然,崔进之听到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有人恭敬的声音道,“公主,这边请。” 他猛然抬起头来,看到李述的身影出现在牢房门口。 李述眯着眼,一时半会儿没有熟悉黑暗的光线,就在她勉强辨认出牢内物体轮廓时,忽听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戴罪之人,怎么有劳平阳公主纡尊降贵前来?” 他的声音很哑,他整个人都在墙角的阴暗处,声音就好像从暗中飘出来的,如鬼魅一般。 李述顺着他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勉强从一团黑影里辨认出崔进之的身影。 尽管看不真切,但李述还是能大概分辨出来——崔进之如今极瘦,狱卒说他自入狱之后就几乎不吃不喝,也不说话,镇日只是沉默地坐在暗处,有如一尊雕像。 正月里不宜处刑,因怕冲撞了过年喜气,崔进之如今就是在等正月过去,他自知罪责难逃,他也并不想主动认罪,亦或是主动求饶来减轻罪行,他根本就不配合任何调查,李述知道,崔进之是在等死。 崔进之出言嘲讽之后,李述却并不回答,她沉默地看着崔进之,崔进之则沉默以待,仿佛对峙,又仿佛于沉默中细数过往纷纷。 良久,李述终于开口,“崔进之,你走到这一步,有没有后悔过?” 崔进之闻言,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后悔?李述,你怎么有脸问我这句话?金杯同饮,白刃不饶,这句话你忘了么?” 崔进之猛然从暗处窜了出来,直直扑在牢房门口,隔着木栏,几乎就要贴上李述的脸。 他同她对视,目光里尽是怨恨。 “你记起来了么?还是说你都忘了?” 李述被崔进之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后退,崔进之的手却从门里伸出来,将她的胳膊紧紧抓住,他像是溺水之人,爆发出巨大的绝望。 “你要是忘了,我不介意帮你回忆一遍。” “我没忘!”李述被他钳住胳膊,被迫迎着崔进之刀一般阴冷的目光,她明明痛极,却无法后退一步,干脆也不想后退。 她看着崔进之,慢慢开始回忆,“五年前,太子有意将安乐公主嫁给你,我不高兴,所以我想办法搅黄了你们的婚事,自己代替安乐同你订亲。因为这件事,青萝日夜惶恐,诈死避祸。” “从这件事起,你觉得我做事不择手段,开始厌我。” 二人的分歧与疏远绝不是一日两日酿成的,太多事情阻隔在其中。 “你我订亲之后,成婚之前,有一日我路过御花园,正巧遇到父皇在读书。父皇正好在读史书,读到‘兔死狗烹’的故事,就问我怎么看那些斩杀功臣的帝王。” “我为了迎合父皇,便只说了八个字,‘金杯同饮,白刃不饶。’” 荣华富贵自然可以共享,但一旦臣子的权力真正威胁到了皇权,那么就应该铲除。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李述将史书中无数故事,融成了这么一句话。 崔进之听到这里,咬着牙道,“就是因为你这句话,帮皇上下定了决心。南疆之战时,我两位兄长真的是不慎战死沙场的吗?不是的,是皇上暗中让人做了手脚!从那天起,我们崔家就一蹶不起。都是因为你!” 李述脸色苍白,顺从的点了点头,“是,从这件事起,你认为我为了讨好皇上不顾你们崔家死活,甚至认为是我进献谗言,才导致你们崔家彻底没落。” 青萝的事情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难以磨灭的血亲之仇。 她那时刚从冷宫出来不久,政治敏感性并不强,不知道正元帝正在为崔家头疼,不知道自己随意一句附和的话,就会酿成崔进之两位兄长的死亡。 李述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却又不知道如何辩解。她觉得自己无辜,不过一句话而已,但又觉得自己不无辜,因为父皇是听了她的话,后来才有了崔家的没落。 五年不幸的婚姻,五年的冷淡相待,终于找到了原因。与什么外室什么女人都没有关系,是杀兄之仇,他恨她,却最终又娶了她。他日日夜夜隔着血海深仇与她相处,每每望向她的时候,就要记起他两位兄长的死亡。 所以他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冷待还是怨恨,都是有依据的。 李述此前从来不觉得,此时却只有三个字回响在她脑海里:她活该。五年婚姻的种种痛苦,皆是她活该。 李述再也不敢对着崔进之怨恨的目光,仇恨如有实质,将她压着后退了一步,崔进之看着她痛苦的模样,松开了手。 李述的脚步几近踉跄,几乎就要站不稳,这时背后却忽然伸出一双手来,稳稳地将她扶住。 那双手带着暖意,李述抓过身来,看到沈孝的面孔。 他应当是才从洛府回京,身上仍是风尘仆仆,下巴上有青茬,眼底有疲色。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监狱,也不知是不是将所有的话都听了进去。 “沈孝……” 李述开口叫他,但沈孝却并没有看李述,目光却直接落在崔进之身上。 他将李述扶在怀里,沉默良久,才忽然开口,“崔大人,你真是个懦夫。” 语气里尽是轻蔑。 崔进之猛然抬起眼来,一双眼里尽是怒意。 沈孝迎着他的目光,嗤笑了一声,“你这样看我干什么,你不服么?” “你兄长之死,与家族落败,你全将责任推在李述身上,推在那轻飘飘的八个字身上。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假如陛下对你们崔家并无任何猜忌心思,李述只凭八个字,就能更改帝王心思么?” 李述怔了怔,听沈孝的声音森然,继续道: “当年你们崔家权势滔天,而陛下受累于世家,多番政令皆被掣肘,急需打散世家力量,你们崔家首当其冲要被拿来开刀。陛下早都定了决心,只是缺乏一个推手而已。便是没有李述,便是没有南疆之战,也会有其他战役,你的两位兄长注定要战死沙场,你们崔家的兵权注定要被收拢。” “你以为你今日的一切痛苦皆是李述那八个字造成的,所以你这么多年来冷待她,甚至是仇恨她,不顾她的感受,践踏她的感情。” “你不敢仇恨高高在上的帝王,所以你只能将一切怨愤发泄在李述身上。你自欺欺人,你以为假如没有李述那八个字,你兄长就不会死,你们崔家依旧能保持荣宠……” 沈孝的声音骤然拔高,在冷寂的牢房里,他冷厉地逼问崔进之,“说!你以为他们就不会死么!” 崔进之被沈孝逼得哑口无言,沉默半晌不语,寂静的牢房里,只能听见他喘着粗气的声音。 他被沈孝尖锐的话语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咬牙半晌,忽然冷笑道: “沈大人好口才,我辩不过你。如今东宫倒台,世家跌落,寒门上位,一夜之间涌起新贵无数。沈大人是其中翘楚,年少英才,炽手可热,说起话来自然是盛气凌人,我崔某不过是早已被淘汰的没落世家,无论如何都比不过沈大人。” 他轻轻的笑声在黑暗的牢狱里幽幽传了出来,“可是沈大人,有件事你可千万别忘了……身处高位的寒门,在朝堂上扎根越久,就越有可能成为新的世家。沈大人如今春风得意,可你真的以为自己是政治斗争里的赢家?早晚有一天,你,亦或者是你的后代,亦将步入我如今的地步。” 旧的参天大树倒下了,阳光终于透进了暗不见天日的森林里,于是无数曾经无法吸收到阳光的小树开始拼命汲取养分,开始拼命成长,有一天,他们也终将长成参天大树,而他们的树荫,也终将遮蔽一片土地,将所有阳光都承接,不会给下方露出一点余地。 旧的大树倒下了,站起来的是新的大树。 循环更替,满朝朱紫官袍,除了换了姓名外,其余并无任何变化。 你今日打败了我,日后也有人会来打败你。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等你真正走到了如我这般穷途末路的日子,你才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 崔进之看的实在是太通透,朝堂政治,无非就是你取代我,他再来取代你。 谁知沈孝听了,却并无任何动容,他甚至微笑了笑,“崔大人说的极是,只是……有一点沈某不能苟同。” “有人富就有人贫,有人高位就有人卑下,这是无人可以更改的规律。” “崔大人可知自己错在何处?富有或尊贵没有任何过错,但是试图永葆这种尊贵,却是大错特错。为了永保昌盛,你们害怕一切来自底层的力量,你们试图将所有贫穷卑贱的人向上的通道堵死,你们想要让社会如死水一般,你们想要让贵的永远贵下去,让贱的永远贱下去。” 说到这里,沈孝蹲了下来,隔着监狱的牢门,他同崔进之对视。 “崔大人,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因为你,还有你们世家,看似无懈可击,看似高高在上,但你们只是坐在自己金尊玉贵的位置上,战战兢兢地颤抖害怕。你们怕寒门的人比你们更厉害,你们怕我们一旦有了力量,就要将你们彻底取代,所以你才想趁着我没有出头的时候拼命打压我,你怕我一旦长成了,就会彻底颠覆你们。” “可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怕过什么。有才华的人尽管向上走,我绝对不会阻拦他们上升的通道,我从来不怕别人对我的地位造成威胁。会有人富,会有人贱,但上下循环,不会永远有人富有或贫贱下去,这就足够了。” “崔大人,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世家与寒门的区别。我说你是懦夫,现在你承认了么?” 一番话说罢,崔进之明显怔愣了起来,然而沈孝却看都不看崔进之,他站了起来,对李述道,“走吧,再探望无益。” 李述犹疑了片刻,慢了半步,才对崔进之道,“你……你父亲身体不好,我求了父皇恩典,允你出狱探望他半个时辰。你收拾一下自己,明日见面了别让他担心。” 毕竟是最后一面了,李述未说出口的是这句话,老崔国公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李述与沈孝一道出去了,站在牢外,李述迎着天光微微眯起了眼,良久不说话,她叹了一口气。 “沈孝,你知道么,最开始我认识崔进之的时候,他不是这样子的。” 少年鲜衣怒马,风流潇洒,无人见了不喜欢他。 李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沈孝说这些话,她只是心中有很多话不知该找谁去说。 “崔进之有两位兄长,比他年长不少,都遵循老崔国公的安排,早早地去军中继承家业,崔进之是老崔国公的老年得子,两位兄长皆比他年长许多,待他如父,甚是宠爱。” “那时崔家权势滔天,富贵荣华,崔进之什么都不缺。他年少时特别荒唐,喜欢山水,喜欢游侠,喜欢长安坊里千金一掷才能见得一面的花魁。没有人说他做得不对,也没有人逼着他一定要他做什么事。他荒唐,家里人就替他压着;他豪阔,家里人也给他源源不断的钱。” “他——他少年时活得太幸福了,他拥有的太多了,所以那些东西一旦失去,对他而言就越发显得不可承受。他走到这一步,也——” “——有变故的人家多的是,” 沈孝却忽然打断了李述,“你要是想看,我去民间可以给你找一万个家破人亡的例子出来。” 他的声音竟显得十分冷酷,“人间惨剧很多,但这不是崔进之作恶的理由。我对他的无奈与痛苦没有任何兴趣,我只对他的所作所为造成了什么后果感兴趣。” 沈孝松开了李述的手,抿着唇,显出一分不近人情的冷意,“如果你因为同他的过往而同情他的话,那么洛府那些因他而起的民乱又要如何解释?你要怎么去同情他们?” “李述,人活在这世上,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每一个关口都由你选择,走左边还是走右边,走光明还是走黑暗,无数选择组成了人生。但凡他有一个选择做对了,就不会走到今天的道路。” 说罢话,沈孝竟也不去看李述,他似乎有些生气,不管李述,自己上了马车。李述看着他,沉默着一时脑子都空了。 沈孝自顾自上了马车,靠在车壁上,抿着唇绷出一道冷厉的侧脸。如果不是崔进之在洛府掀起民乱,洛府如今早都进入正常的春耕了,崔进之有无奈,但人活在世上谁没有无奈? 李述同崔进之的过往太密,以至于无论崔进之做了什么错事,她好似都有别样的心软,沈孝不喜欢李述这样。 他在马车里静坐很久,却都没有听到李述登车的声音。二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仿佛冷战一般,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事情。 沈孝终究是先忍不住了,掀开帘子,看到李述犹自站在车外。她神情有些空落落的,陷入了沉思。 沈孝无奈的轻叹,朝李述伸出手,却又带了分命令口吻,“上车来。”像是示弱,又像是强硬。 马车启动,粼粼声音只衬出更加的沉默。 李述透过车帘望向车外,一直没有去看沈孝,忽然觉得身后一热,沈孝的身体就靠了过来,他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将她环在怀里。 沈孝微微偏过头,气息就喷在李述脸上,李述别过头去,紧绷的背却已经松了下来,半靠在他怀里。 “我不是想替崔进之脱罪,也不是同情……我只是……” 李述叹了口气,“他只是执念太盛,有时候我会想,其实我跟他是很像的人,他的执念在家族,我的执念在权力。如果不是你,我早晚有一天也会走上他这条路,彻底陷进去,酿成无可救药的后果。” 沈孝默了默,忽然笑了一声。 方才那些心中芥蒂忽然之间就消失了,他想,李述或许是和崔进之有他无法参与的过去,但那过去却只是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于李述而言,他才是无可替代的,渡船亦或是佛光。 沈孝抱紧了李述,“我知道你想帮他,可也得他自己醒悟才是。” * 次日,崔进之被套上手链脚链,一队狱卒押着他,到了一处别院内。 此时大概是下午,天上的云依旧厚重,透不出日光来,显得颇为阴沉。 老崔国公一来对崔进之逼宫一事毫不知情,二来身体极差,三来昔年又曾立过汗马功劳,崔进之逼宫之事并未殃及到他身上,况且……就算不殃及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正屋的门被打开,一股浓重的药味传了出来,紧接着里间传来一声咳嗽,崔进之身体一颤,提起了手上与脚上的锁链,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他的父亲,老崔国公正躺在床上,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他脸色更加灰败,尽管崔进之动作已经很轻了,而老崔国公也已经耳目不灵多年,但他如有心灵感应,一下子就看了过来。 他张开嘴,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崔进之的方向。 崔进之连忙走了过去,坐在床畔,锁链响动,老崔国公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指了指崔进之身上的锁链,浑浊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泪水。 他张开嘴,“啊”了几声,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因为口齿不灵,说出来只是囫囵一片,浑浑噩噩地听不清楚。 “父亲……父亲……” 崔进之握紧了老崔国公的手,除了这两个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老崔国公则回望着他,目光是一种历经沧桑的宽容与忍耐,崔进之伏在床畔,老崔国公吃力的抬起左手,轻轻落在崔进之头上,轻抚着他的头发,替他将发间草芥一一挑开摘去,仿佛他不过是贪玩归来的幼子,发间也不是狱中草芥,而是爬树时偶尔落上的叶子。 “三……三儿……” 老崔国公终于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尽管因他口齿不清,其实听起来还是囫囵一片,但崔进之却还是听懂了。 他行三,私下里父兄皆如此叫他。 他已经许久不曾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了,从五年前他兄长战死,父亲一病不起之后,他就再也不曾听到这个称呼。 又或者,其实他有机会听到的,只是这几年来他忙于朝事忙于斗争,忙于扛起家族牌匾,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陪伴在他父亲身边。 “三儿……” 老崔国公枯瘦的手落在崔进之手上的链条上,张大了嘴,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他却只能发出简单的字词音节。 到底无上的权力,或者家族的容光是什么呢?这给他带来的没有任何好处,却只有痛苦,带来的是家破人亡,他眼睁睁地送走了两个儿子,然后又眼睁睁的看着最不适合朝堂的三子在仇恨的蒙蔽之下卷入了政治斗争,最后彻底失去了清明心性,走上了歧途。 崔进之对皇权有恨,但老崔国公没有。活到他这个年纪,经历了太多事情,他已经将一切都看透了,他失去了两个儿子,不想失去最后一个儿子。 大限将至,他唯一的祈求,只是崔进之能好好的活下去。 “三儿……” “我在听,父亲,我在听……”崔进之急迫地回答。 “忘……忘记崔家……吧,……不重要,那些……那些过去的地位,都……不重要。” 没有人强求你扛起崔家的门楣,谁没落了,谁新升了,谁活了谁死了,都是正常规律,不要强求,强求不来的。 “你一个人……一个人好好活着,忘记过去一切,以后要轻松一点……开心一点……” 这几句话说完,好似耗尽了老崔国公浑身的所有力气,他长大了嘴喘气,胸膛上下起伏,瞳孔慢慢散了,睁大了,却还是用力地抬起手来。 崔进之连忙反握老崔国公骨瘦如柴的手,他能明显感受到,他的父亲正在离他而去,他的手因此而剧烈颤抖。 枯瘦的手指落在他眉间,长久在朝中尔虞我诈,勾引斗角,崔进之曾经最是潇洒不羁的眉宇,如今已有了深深的褶皱。 老崔国公慢慢地,抚平了他眉间一道皱纹,这个轻飘飘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然后他的手彻底失去了支撑,颓然的垂落在床上。 “父亲……父亲!” 屋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那声音连惨叫都不算,痛苦太过原始,人好像都成了兽。 死了的人已经去了,活着的却还有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 转眼是三月份,天气早都转暖,城外树木都是嫩意,看着颇为喜人。 两个官差压着一个带着枷锁的犯人,刚出了城门,沿着官道准备一路往岭南走去,谁知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传来车马声,车马在身后停下。 车帘掀开,平阳公主下了马车,对二位官差点了点头,态度颇为客气,“我送别一场,二位可否通融。” 两个官差自然不敢阻拦,忙退到一旁去,但眼睛却还是盯着犯人,一错不错。 正月刚过,正元帝终究是没撑过冬日,阖目长逝,闭眼前死死拉着七皇子李勤的手,不住声地吩咐,“你……你仁善……” 李勤知道正元帝是什么意思,他点了点头,“儿臣知道。” 留太子一命,不要赶尽杀绝。 正元帝阖目长逝,七皇子李勤灵柩前登基。废太子被贬为庶人,徙居黔州,永世不得回京。至于带兵逼宫的崔进之,李勤也念在他们崔家曾有大功劳的份上,没有将他定下死罪。岭南充军,后代永为庶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今日就是崔进之上路的日子。 李述与崔进之沉默地相对站立,自老崔国公去世后,崔进之在狱中不吃不喝多日,就在李述以为他准备这么绝食而死时,他好似忽然想通了什么,开始正常吃喝。 如今李述再看他,只看到他眉眼平和,少年不知愁苦的潇洒也不见了,青年时仇恨隐忍的模样也不见了,他如今是全然的平和。 忘却一些荣华富贵,也忘却一切仇恨执念。他昔年所做的一切,说是为了重振家族荣光,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重新希望回到父兄环绕的日子。 曾经他是有这个机会的,在他父亲尚未去世之前,他可以放弃朝中一切,安心侍疾,让他安享晚年,而不是让他在逼宫造反的惶恐中去世。 又或者,倘若他并未将仇恨波及到李述身上,其实能与她有一段幸福的婚姻,创造新的家庭,亦能弥补他失去兄长的痛苦。 这些路崔进之都没有选,他选了最难,也是最执念的一条权力之路,最后兵败如山倒,最后他失去了一切权力,同时也失去了一切亲情。 他将一切都想通了,所以目下是全然的平和。谁富谁贵不重要了,好好活着,他父亲让他好好活着……李述也希望他好好活着。 崔进之看着李述,良久,他道,“对不起。” 有很多事对不起她,但阴差阳错,二人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李述来送别前,原本对崔进之极为担忧,她怕崔进之想不开,但此时此刻看着崔进之如此平和的模样,她忽然就放下了心。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都在过去,未来是一片空白。于是李述只能道,“此去岭南,多加保重。” 天高路远,此去一别,就是一生。 崔进之膝盖的伤治不好,所以现在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但是背影却很坚定。 李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沉默的看了许久,然后才转过身来,朝着相反的方向,穿过城门洞,不想乘车,亦步行往城内走去,一步一步。 一条道路分两端,他们曾经相交,最终却终究走向了命运不同的地方。 * 新帝登基,广开科举,大量提拔寒门士子,沈孝因从龙之功与从政之才,官封中书令,位同宰辅。三年后,平阳公主出孝期,下嫁沈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