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食无忧[穿越]》 1.杂酱面 第一章——杂酱面 夏末,夜晚的风似在溪水中浸过一般,带着丝丝沁人的凉意。瓢泼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在夜幕将临时慢慢地偃旗息鼓了,整片天空都雾蒙蒙的,阴沉压抑,压着人胸口透不过气。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但往来络绎的食客仍是绵绵不绝。 常都府信安县城西便有一家不打眼的小馆子,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这馆子开了有五六个年头了,信安县人都知道,店里只有一个外地来的老板娘,姓徐,众人都唤她“徐二娘”,身边带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老板娘模样精致窈窕,时时穿着一身素色衣裳,不知看红了多少单身汉,摩拳擦掌地想去撞个美人运。 不过老板娘开了馆子没几年就生了重病,听县里老大夫说,这病药石罔效,如今不过是拖着病躯等死罢了。可惜了她带着的小丫头,名唤穗穗的,机灵活泼,甚是可爱,眼见就要成了个没娘的孩子。 街坊邻居的可怜她们母女,闲下来了便会去馆子里坐坐,吃上两口。这说来也奇怪,这店里别的没有,只卖一碗杂酱面,故而取名“一碗面馆”。 “一碗面馆”的面是每日新揉的面,里头和了鸡蛋,可切宽也可擀细,煮来光滑柔|软,吃来筋道耐嚼;这卤也不复杂,是用臀尖肉并各色当下时蔬,切成豆粒大小,再用热油将葱蒜炝了锅,待香味一出,便将一勺自酵的豆瓣酱和着肉粒菜粒一并炒入,舀一勺料酒,油再一滚,菜熟了,这汤头也便做好了。 客人要时,就将这刚出锅的汤头往鸡蛋面上一浇,最后淋些香油撒上葱末,端到桌上时就是热腾腾满当当的一大碗,虽是简单家常得很,但却咸香四溢,令人口欲大开。 小小的面馆也随着这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面而热闹了起来,陆续地有不少人坐进来,有的点了一碗面先吃着,有的则仅仅守着碗面汤,不知在等什么。 这时,一个少年从后堂钻出来,看着也就十六七岁,手里提着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他小跑着穿过前堂,掂着脚尖将灯笼挂在外头,又侧着脑袋观察半天,确信没有挂歪,才后退着进屋来。 没人知道这少年是打哪来的,问徐二娘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但好在少年聪明伶俐,模样又俊俏乖巧,很是得人喜欢。最重要的是他会做一手好菜,给这“一碗面馆”招揽了不少生意,又似乎是个懂医的,常常能将寻常的菜饭讲得头头是道,还会给乡里乡亲的看个头疼脑热。 众人也搞不清楚这少年到底是谁,便随着徐二娘,唤他一声“小年哥儿”。 “小年哥儿,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食客中有人扬声叫住了他,“不拿出来叫我们也看看么?” 少年闻声扭过头来,迷蒙着从一堆食客中认出说话的那个人来,才笑眯眯地答道:“张叔呀?今天稍稍有点闷热,穗穗闹着要吃甜的,我就打算给她做个梳儿印尝尝。” 有人好奇道:“这梳儿印是何物?” 少年眨眨眼,故作玄虚道:“做出来便知晓了!” 说罢一躬身,从前后堂的隔帘下钻过去了。 堂里已不见少年身影,那姓张的食客倒显得更加期待了,还高声喊着:“好,好!你可快些啊小年哥儿!我这肚里可空得能撑船了!” 引得一众食客哈哈大笑。 前堂且热闹着,这头余锦年已经洗过手,迈进了厨房,抬头瞧见屋里有个正闷头揉面的身影,张嘴惊讶道:“哎呀二娘,你怎么起来了?” 这身影就是这家“一碗面馆”的老板娘——徐二娘了,乍一看确实是个风姿犹存的美人,但从脸上的瘦削苍白却能看出她浓重的病气来。 二娘笑笑道:“躺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劳烦你里外操持,还是起来动动,觉得好受些。” “这有什么。”余锦年挽起袖子,从一旁的瓮里倒出早已磨好的绿豆粉来,眼睛弯弯地说,“若不是当初二娘收留,现在哪里还有小年儿我呀?帮二娘干点活不是应该的?对了二娘,我熬了些枣汤,最能补气养血,你暇时用些吧。” 徐二娘应声抿唇,心下微微一暖。 说来她对这少年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姓余,叫锦年,数月前不知缘何昏倒在自家面馆门前,徐二娘早起开店下板时才发现,忙把人拖了进来。 少年醒后只道自己孤苦无依,想留下来打个杂工,徐二娘一时心软也就应了。她只看少年身材瘦弱,面色白净,看上去就不像是个能吃苦的,指不定是哪家赌气出走的小少爷,兴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家人来寻,便只当家里多张嘴罢了。却没想到少年年纪虽小,手艺却不错,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小吃食谱,三天两头就端出一盘她从没见过的菜色出来。 开始还只是做与她和穗穗吃,着实味道不错,后来索性叫少年在面馆门口又支了个摊儿,早晚的卖些小食,也算是一笔不错的进账。这本来冷冷清清的面馆也因此渐渐地热和起来了,甚至还有人慕名来尝少年的小食。 更何况少年性子温和亲切,眼睛意外的明亮,他本就长得俊俏,笑时更是跟月牙儿似的,很是乖巧。徐二娘早年有过一个早夭的儿子,若还活着,也差不多与余锦年一般大了,这更是将她深藏的母性牵扯出来,相处这数月来,早已将锦年当半个儿子疼起来了。 想到早逝的儿子,又想及自己的病体,徐二娘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泪,过会儿回过神,瞧见余锦年正将一把干叶放在洗净的蒜臼中捣碎,便又将那伤心事压下,问了一句:“这又是做什么吃食?” 余锦年耐心地捣着:“这是干薄荷叶,捣碎了好和面,给穗穗做个梳儿印。”他说罢,便将徐二娘往厨房外头推,“二娘快回去歇着吧,待会做好了让穗穗给您端去一份。” “好好好……”二娘笑着走出厨房,“不扰你了,别太累着。外头那群馋嘴的要是闹你,尽管往外赶就是!” “晓得啦!”余锦年挥挥手。 送走了徐二娘,余锦年松了口气,重新回到厨房,将捣碎的薄荷叶用细筛筛过一遍,取那落下的细末来用。又称了面粉和豆粉各半,与薄荷末一起,加水和起面来。 看着松散的面粉一点点凝成蓬松的面团,他一直紧绷的心情反而有了松散之势,整个人愣愣地发起呆来。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数月有余了……数月前,他浑身湿淋淋地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一片乱葬岗上,周围尽是枯骨败肉和腐得发臭的落叶茎根,还有一只红眼乌鸦盘旋在他头上,随时等着下来啄他的眼睛。 他不是那娇贵得受不住打击的人,对一醒来面对的这种境况除却一开始的惊讶之外,也没有太多其他的想法,只迅速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因为上下酸痛,手脚无力,他不得已又在乱葬岗睡了一|夜休养生息,却得幸梦见了些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慢慢弄清楚了自己的现况。 这身体好巧也叫余锦年,原本是附近四方村一户余姓人家的小少爷,只是父母去得早,他又被娇养得似个小姑娘,软嫩白胖。他被托给同村的远堂叔婶一家照看时,才虚四岁,彼时的小娃娃连人是善是恶是香是臭也分不出来,平白叫凉薄寡淡的叔婶一家欺负了去,被霸占了自家田地和房宅不说,还处处受着苛待,但好活歹活也算是长大了。 余锦年穿来前,正是他这对便宜叔婶在外欠了债,要把他卖给那恶霸债主作小|宠,他自不从,某天晚上又挨了打,便一咬牙,饿着肚子逃了出来。可惜脚力弱,跑了没多远就被发现了,这仓皇间脚下一滑,便掉进了村子边儿上的河道里,再捞上来时已是冰凉凉没了气息。 叔婶恶他败事,坏了自家风水,连丧也没发,便将他用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了事。 - 其实,刚穿到这具身体上的余锦年也想不明白,他知道自己肯定也是死了的,可谁料到这一觉醒来,怎的又白白得了一副健全身躯,重活一世? 不过他心中还有许多未竟之事,那时候,哪怕是有一丁点希望,也是想好好活下去,因此不愿躺在这荒山野岭里等死,更是不愿再回那个没有人味的“余家”了。 乱葬岗一|夜过后,余锦年忍着浑身疼痛爬起来,沿着山路漫无目的地走,饿了便采路边野菜野草吃,渴了便沿河饮水,混在一群乞丐里迷茫着不知走了多久,只感觉进了城,眼前花花搭搭亮着些灯火。 后来实在是困极饿极,才一头栽倒在徐二娘的店前。 但不管怎么说,唯物的余锦年遭遇了他二十八年生命以来最唯心的一件事,这事儿是他再次从沉甸甸的昏睡中醒来,听到趴在他床头打量他的穗穗石破天惊地叫喊了一声“娘——”时,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 他的确是死而复生了,且复生在一个他从来没有听闻过的大夏朝,复生在双八年华。 2.梳儿印 第二章——梳儿印 刚穿来的日子是手忙脚乱了些,不过渐渐地也就熟悉起来,他本性沉静,且又是老成人投到少年身,因此很快便能将周围事情处理得得心应手。 说起来,若非是接二连三地横遭意外,想来前世的他以后定是会继承父亲的医院,继续传承余家家学罢…… 余锦年前世谈不上好坏,只因人世间的好他占了不少,坏却也没落下几个,回顾起来反倒顿感茫然。余锦年出自中医世家,余家祖上代代行医,御医、大国手层出不穷,早已将医者仁心、厚德济生列为家训,可谓是上慈下孝,家庭和睦,余锦年也妥妥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鲜有人知,余锦年其实并非余家血脉,只是个被人遗弃在寒冬腊月里的将死孤儿,是养父余衡将他捡了回去,待他关爱有加,一身家学医术也是与他倾囊相授,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梳儿印本就做得不大,刚好让穗穗握在手里咬着吃,可她手里都有了,还似个贪心的小尾巴,随着余锦年一起去了前堂。食客们见小丫头可爱,免不了又是一番逗弄,直惹得穗穗气得跺脚。 “新鲜酥热的梳儿印,一份三文钱。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余锦年将穗穗往身后一揽,眯着笑眼睛说道。 少年哪都好,就是抠门得紧。众人又是与余锦年戏闹了片刻,才各自乖乖掏出三文钱摆在桌上。 “梳儿印”一上桌,便有眼尖的瞧出了门道,大笑道:“哈哈,原来这叫‘梳儿印’,有意思!”说着便夹起一个在齿间一咬,只听咔嚓几声,炸得金黄的酥点就脆在了舌尖上。 面团本身没有放糖,仅是洒的那层糖粉使得它们带上了淡淡的甜味,加之这和面的绿豆和薄荷末都是消热解暑的好东西,在这种闷热夏夜来上几块舒爽得很,既能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过分甜腻。 “酥脆香甜……好吃,好吃!”那角落里的张姓食客尝后,忙又掏出几枚铜钱来,“小年哥儿,还有么,再给来几块!” 余锦年眉眼含笑:“有的,稍等。”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店里的食客才陆陆续续抹着嘴离开。 关好门,约莫穗穗和二娘都睡下了,余锦年回到后厨,用卖剩下的一点酱头给自己下了碗面,刚吃了第一口,就见门缝里飘来一个白影,他吓得一跳,待看清是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穗穗?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 穗穗推门进来,揉着眼睛。 “怎了?”余锦年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不由关心道。 见穗穗如何问都不说话,他忽而将面碗咚得一放,站起身紧张起来:“是不是二娘又难受了,我去看看!” 3.雪花糕 上 第三章——雪花糕(上) 穗穗忙抓住他衣角,瓮声:“不是,不是。” 余锦年皱着眉看她。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它说时辰到了,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余锦年才放心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觉,余锦年久劝无法,说了声“等我片刻”,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这糯米最能驱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那鬼差见了就害怕,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便接过糯米碗,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这会子日头也大了,余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窝在柜台后头算账,却见两趟马车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见这马车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还雕着喜鹊闹梅,精致得很,跟车的还有几名精壮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车马队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头的车里钻出一个丫头,发髻里插着根小银簪,仅看那身衣裙就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锦年才放下笔,便听那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张嘴问道:“店主人呢?” 4.雪花糕 下 第四章——雪花糕(下) “在这在这,”余锦年迎上去,“客官吃面?” 那丫头正要指派,转眼见到打柜台后头走出一个面容清俊的小老板,眼角三分含笑,看得人心底酥|痒,比自家府上那些不着调的小厮们好看多了,便不由低下头,脸颊上飞了一抹淡红,半晌吭道:“你们,你们这儿可有雅间?我们家小……主人,一进了城便听说你们家东西新奇好玩,非要来看看。”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临走,马儿已经嘶嘶叫着扬起了蹄子,余锦年刚直起身子,便见一物从车上飘下来,直飞到余锦年脚边。他弯腰捡起,却是一条绢帕,帕上一头绣着朵清荷,另一头则纹着两行字儿。 他盯着那字儿看了半晌,虽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手绢的意思,却还是从食客里找了个熟人,是往日里在东巷口给人抄书为生的老书生,问道:“王先生,我不怎么认字,您且给看看,这字儿是什么意思?” 王书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锦年,好似没想到他这样白白净净,竟是个不识字的。 余锦年也讪讪而笑,这里的文字类似于华国的古篆体,但在余锦年眼里仍是笔画繁复,难以理解。他这具身体自四岁跟着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没上过学堂,如今余锦年认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亲没去时教的简单字儿,还有一些是他穿来后自个儿七零八落学来的,连猜带蒙,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些算账常用的数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儿。徐二娘倒会写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劳烦她,至于学堂……他没时间也上不起,所以时至今日,他还是和半个文盲没两样。 “先生?”余锦年回过神来,见王书生也在神游天外,就又唤了声。 王书生自知刚才的打量失礼了,忙定睛去看手绢,顿时嗬嗬笑道:“哟,小年哥儿,那丫头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这诗,是青鸾公子所作,那小丫头是借这清荷之诗抒发与你的情义呢!” 又是青鸾公子。 余锦年谢过了王书生,将手绢叠好收在账台下面,心里揣揣道,这位仙人偶像名气怎的这样大? 下午店里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锦年搬了把躺椅让二娘靠着,她一听说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说要尝一尝。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来糯米这种吃食不好消化,不该让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恶化到有一天过一天的地步了,余锦年也不愿令她扫兴,就切了一点来,配着碗面汤,嘱她慢慢嚼着再咽。 把在后院玩的穗穗拎过来陪着她母亲说话,余锦年才得出空来,要去集市上找贩菜的李大娘,与她商量明日进些什么菜品。 从菜市回来的路上途径一家书局,余锦年想着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文盲下去,要不然连小姑娘的情书都看不懂,思索着要不要买本启蒙读物回去自学,店老板见他犹豫不决,遂伸手请他进去看。 “诗史话本,什么都有。”店老板笑着。 余锦年看什么都似天书一般,觉得有些局促,又捡了几本看着很薄字儿又简单的书问了问价,都贵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钱袋,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认的,书也是要学的,只是不是现在——他安慰自己——现在得先攒钱才行。 正要走,无意间扫到书局角落里一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上,青蓝色的皮儿,还缺了个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学,可惜囊中羞涩,便拿起那本缺角的书来,递给余锦年道:“这本是去年的青鸾诗集,书脊被我那顽皮儿子浸湿了一些,后来放在仓库里又被老鼠啃了一个角儿,反正卖也卖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罢。” 只见少年眼角一弯,高高兴兴地接过去,还非常热忱地道了好多个谢,倒是让他这个拿破旧书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余锦年拿了书,宝贝似的捧回了家,他现在深切明白了“知识就是财富,没有财富就断断不可能有知识”的歪道理,一时感慨自己斩过千军万马从名为“高等学府”的独木桥上毕业,也好歹算是打拼出了一点成绩,如今却要一穷二白从头学起,简直是太糟践人了。 以至于穗穗见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怀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最后扒出来见是一本皮儿都掉了一半的书,很是没趣地跑走了。 晚上闭了店,余锦年兴致勃勃地掌上灯,翻开书册。 这书名是“青鸾诗集”,店老板也说是以往青鸾诗会的佳作整理,结果余锦年仔细一看,里头半册子的诗词却都是署名为“青鸾公子”——这还叫什么诗集,改叫“仙人偶像个人专辑”算了! 看来这追星是自古有之,且狂热度与现代相比有增无减啊。 余锦年连字儿都认不全,更不说是读诗了,味同嚼蜡地看了几页,囫囵地记了几个新字的形状。什么,问这诗和那诗到底什么意思?……对不起,他看不懂。 于是没多大会儿,余锦年脑袋一歪,哐叽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自此以后,这本《青鸾诗集》便日日搁在余锦年的床头——成了摆设。 5.香蕈凉瓜盏 第五章——香蕈凉瓜盏 八月初九,白露,宜嫁娶。 一清早,余锦年就被街头成串的鞭炮声震醒了,醒了会子便爬起来想出去看看,一推门,一股凉意蹿了进来,冷得他不由抖肩瑟缩。墙角有两盆二娘一直养着的花草,如今也正凝着露,他将那两盆花儿搬到能晒着太阳的地方,又抬头看了看天——眼看着就入秋了,连云彩都稀薄了起来。 粗草地洗漱过,又在厨房里温上水,便跑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街上已经有了不少人,仔细一问,知道是城东那边叶儿街上一家药铺的老板嫁女儿,听说新娘子是个才女妙人,新郎官是城西这头的秦秀才,两人端得是郎才女貌,妙偶天成。 因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了,站累了进来吃口面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余锦年还没等到看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出来,就不得已悻悻地窝回后厨下面去了。 这一忙,便不知不觉地忙了两个多时辰,快到巳时他才终于能喘口气,然而这时早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早上犯了懒,又看了那阵热闹,没来得及做什么新鲜吃食,这会儿又发秋困,不想动,便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店里,拨划着几根筷子玩儿。 他眯着眼睛,一个短手短脚的小子溜了进来,坐在余锦年对面的座位上“唉,唉”的直叹气,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他认得这小子,住在隔两条街的燕子巷里,老爹是个牙人,专门替人介绍买卖、经纪货物,娘是个辣脾气,常追着这皮小子打上三条街。 余锦年见他叹气觉得好笑,便问道:“愁什么哪?” 郑瑜又叹气:“还能愁什么哪,我娘又犯病了呗!” 余锦年:“你又惹你娘生气了?” “什么叫我惹她生气了!”郑瑜气道,“也不知道这两日是发什么病,晚上也不睡。今儿早上好端端的,我就在家门口跟玲儿多说了两句话,她就二话不说拎着扫帚出来打人!急赤白脸的。” 余锦年咦道:“玲儿是谁?” 郑瑜立马被带跑偏了:“就刘老汉家的小孙女儿,眼睛大大的那个,她今天扎了个新头花儿。” “哦?”余锦年眨眨眼,“这么小年纪就会调|戏人家小姑娘啦,怪不得你娘要打你!” 郑瑜一听急道:“我没!我没调|戏她……”说着嗓音就弱了回去,语气却还是急匆匆的,“怎么叫调|戏呢,你别乱说话,不然玲儿明天就不要理我了。” 余锦年也不继续捉弄小孩儿玩了,笑着起身问他:“那你要不要吃面?” “要的要的。”郑瑜忙说,“我娘在气头上,说不管我和我爹的晌午饭,叫我自己来你这儿吃面。上次我爹来你这多压了些钱,你就从那里头扣罢。” “好,晓得了。” 吃了面,余锦年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小脸苦瓜似的苦兮兮的,便从柜台后头抓了把蜜饯给他吃,自己则仔细收拾着柜台。 含着蜜饯闷了会,郑瑜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哎,要不你再做点别的,我娘每回生起气来一整天都不吃饭的,就咕咚咕咚喝凉水,那哪儿成啊?面她吃腻了,你再做点什么,随便都好,人家都说你做的好吃呢。钱……你再从里头扣,行不行?” 原来是小孩子体贴母亲呢。 “这有甚么不行的?”余锦年笑了笑,左右他闲来无事,店里也没几个人,张口便应下了,又叫郑瑜回家里等着,顺道多哄哄母亲,这边菜做好了,他自会拿食盒装了给送家里去。 “哎小年哥儿,麻烦晚些时候送来,作晚食便好!”郑瑜又探了个头回来喊道。 余锦年款款应了,郑瑜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他又歇到下午客少了,也进到后厨做起准备。 正巧昨儿集市的李大婶来送菜,都是些新鲜利落的好东西,只不过有几颗白菜压|在下头烂了叶儿,她过意不去,便多饶了两根凉瓜——凉瓜便是苦瓜,形状稍与他所记忆的苦瓜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苦。 二娘和穗穗都不吃凉瓜,做酱又用不上,他正愁这两根好凉瓜怎么处理,这不,郑瑜就撞上门了。 郑瑜的娘他见过两次,火|辣辣一个炮仗娘子,一点就着。 今日听郑瑜这么一说,便猜测她定是因为女人的事儿上了火,不然郑家娘子怎能连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都能气得火冒三丈。这事儿起因似乎是她家的郑牙人与青柳街上勾栏里的花娘传出了什么话,大约是要给人家姑娘赎身作外室之类——但这也实在不怨余锦年打听人家的八卦,着实是人多嘴杂,他想不听见,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也直往他耳朵里钻。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余锦年收了收心,推测郑家娘子或是情绪激怒而引起的心肝火旺,想定此缘由,他也就据此下药……咳,据此下菜了。 他用这凉瓜,自然是要去解那郑家娘子的火。这医文有说呀——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这凉瓜性寒味苦,刚好可以解心火上炎,又能助清肝除烦。 说做便做,他先将洗净的苦瓜除去头尾,用筷勺慢慢从两头伸进去,细致地剜去了里头的瓜瓤,然后在热水中汆一遍,略去去凉瓜本身的苦涩味道。这边汆好,他又取来香蕈、甘荀等菜,切得细碎,与肉末拌在一起,用葱姜、料酒和盐腌制调馅儿。这时又有个小技巧了,便是往馅儿里敲个鲜鸡蛋,这样过会儿上火蒸出来的肉馅才更加鲜嫩爽滑,也不至于让馅儿过于松散。 接下来就是把拌好了的肉馅塞到凉瓜壳里头,两头堵严实了之后,还得放到旺火的灶上去蒸约莫一盏茶多的时间,凑这个空,余锦年又用豉汁、香油和糖做了个薄芡。没一会,这边凉瓜也蒸熟出笼了,他先切了一小片下来试吃了一下,觉得很是爽口,便点点头将剩下的都均匀地切成寸宽,装盘,薄汁勾芡,便大功告成了。 盛好的凉瓜盏嫩绿透亮,仅是瞧着便很是好看。但仅这一道菜却是不太够的,他又重新起锅,做了个荷塘小炒。 荷塘小炒这菜听着就清爽宜人,其实用料也都容易,便是拿莲藕、山药、云耳与百合用油盐轻轻一炒,根本毋须其他酱料来煞风景,这些食材大都是清热益脾之物,百合更是能宁心安神,此四样配在一起是如何甘脆爽口,待食客入口时便会知晓了。 有了这两个菜,便还差一道润嗓暖胃的汤。余锦年算了算时辰还早,于是耐心熬制了一份芹菜粥,这芹菜性凉,平肝解毒,而米粥又是养胃的,与郑家娘子这般肝火旺盛的人食用十分有好处,若是有了闲,能在家直接用芹菜榨了汁喝,也不失为一碗极好的饮品。 完成了两菜一汤,余锦年这才觉得拿得出手,他另给配了两个小菜,才很是满意地将几样菜装进食盒里,与二娘知会了一声,便迈出店门,往后头燕子街郑家去了。 他这刚出了门,后头穗穗就蹦跳着追了上来,小丫头手短脚短,平时便喜欢黏在余锦年后头,今日见他难得出门还不是去买菜,自然要跟去玩玩。穗穗穿着二娘新给她缝补的绣花小鞋,一会低头小心新鞋子上沾了灰,一会又得抬头看看莫要撞了人,好险要摔倒,被余锦年一把给提溜了起来,揽在身边。 街边有一群小娃娃们围着圈蹦花绳,嘴里还唱着儿歌:“鸿雁来,玄鸟归,白露成霜秋风凉……”看得穗穗好生羡慕,可小丫头生性内怯,此时却不敢过去玩,只远远地看着。 两人听着看着,也不由放慢了脚步,晃悠悠走到了郑家门前。 郑家大门是开在燕子巷里头的,门上贴着郁垒、神荼二位门神,威严神武,很是好找。此时门开了半扇,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门口,而郑家小子正歪坐在门槛上,看上去百无聊赖,远远瞧见他俩一大一小地走过去,便跳起来使劲招了招手。 余锦年看了眼那马车,见那车顶上有个小铜钩,后随郑瑜进了院,又看见门廊底下郑牙人正与一个面生的小厮在拉扯争辩,他们走过时,还闻到一抹香甜腻人的熏味。 闻到这抹刺鼻的香味时,余锦年才突然意识到那马车上铜钩的作用来——那是用来挂铃莲的。所谓铃莲,便是一种外形似莲,中空裹铃的小挂件儿,各家形状不一,勾阑小姐们出门奉客时便挂在车上,沿途叮叮当当十分好听,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正说着,郑家娘子闻吵闹声走了出来,眼睛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郑瑜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安慰母亲还是劝解父亲,困在原地抓耳挠腮。 眼见这郑家后院就要起一场大火了,余锦年忙将菜饭送进屋里,随便添了两句寒暄话,便带着穗穗跑了。 出了门,马车前的幔帘突然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张清丽却愁眉不展的脸来,冷不丁看见马车前有个人,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余锦年也点头回了个礼节,道声“姑娘好”,那幔帘就匆忙落了回去。 外面都传与郑牙人相好的花娘是个阴狠钻计的,一心想攀个枝儿嫁出来,这不一勾搭上了郑牙人,就脸啊皮啊都不要了,死死地扒着人不放。 余锦年虽不懂面相,但看这姑娘脸上的愁容如此真切,也不像是那种阴狠角色,他在马车前停了停,从袖中掏出几颗果脯来,放在了马车幔帘的缝隙间。 “虽只是些果脯,但好歹是甜的。”他微笑道。 不大会儿,帘幔一动,那几粒果脯就被扫了进去,隐约传出剥糖纸的声音,又过了一会,里头压着微微颤|抖的声音笑着回了句:“嗯,很甜……多谢小哥。” 余锦年这才牵着穗穗的手往回走。 世人皆有世人的苦处,面馆里的二娘有,郑家娘子有,马车里的花娘也有,余锦年自己更是有。他低头看了看无忧无虑的穗穗,也许这么小的孩子也有也说不定呢?而他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静静的,给她一颗糖吃罢了。 穿过燕子巷里的一条岔道时,恍恍惚惚飘来一股芳香馥蜜的气息来,似远似近的,闻着像是桂花香,很是吸引人。 “好香呀!去看看,去看看!”穗穗闹道。 余锦年自己也忍不住去一看究竟,领着穗穗拐进了燕子后巷:“好,听穗穗的,去看看。” 燕子后巷比前巷窄上许多,脚底下还是并不平整的青石路,他怕穗穗磕着,便将她抱在肩头。如此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一串沉甸甸的树桠,一枝独秀出墙来,竟真是一棵银中透黄的早开金桂树。 “雪花四出剪鹅黄,金粟千麸糁露囊。看来看去能几大,如何着得许多香?” 穗穗坐在他肩头,伸手摘了一朵,天真地问:“什么意思呀?” 余锦年温和地笑笑:“就是说呀,这个花骨朵儿那么的小,怎么能盛得下这么多的香?” 穗穗因听不懂诗而耍起无赖来:“自然是它愿意这么香!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穗穗说的对。”余锦年失笑地点点头,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我们摘些回去,晚上做桂花茶怎么样?” 穗穗咯咯地拍着手笑:“好呀好呀,给娘也尝尝!” 两人偷鸡摸狗似的揽了一束枝头下来,挑着开得金黄浓郁的花朵摘了,藏进衣袖里。 正摘得开心,余锦年一回头,忽然才瞧见不远处还站着个人,好巧不巧的,正站在生长着这树桂花的主人家的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两个“小贼”。 余锦年“哎呀”一声:“穗穗,我们被抓包了,怎么办呐。” 吓得穗穗忙不迭将藏了桂花的衣袖拢起来,张着嘴吃惊,可怜小丫头因此喝了口冷风,咕咚一咽口水,紧接着就打起嗝来:“小年哥,嗝!……我们会不会挨打哇?” 余锦年看她模样就想笑,可又不好偷了人家院里的桂花,还在主人家面前如此放肆,于是快走了几步,跑到那牵马的男人跟前,这人个子挺高,他抻直了也只到对方肩头,只能微微仰头去看。 男人约莫二十岁左右,穿着件玉青色的宽袖长衣,身材笔直修长,淡色衣衫将他本就白皙过头的面庞又减去了几分血色。他蹙着眉似是想说什么,唇|瓣微开微阖,后又重重抿起,只微垂着眼睛看着余锦年,那神色仿佛是隔了层浅纱一般,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愁绪,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此时天光微沉,愈显得桂树飘香,静谧之间,男人清瘦的身影似也与这黯淡的天光融在了一起,好似远山薄云之间的一抹清韵。 余锦年怔了一瞬,他上一世见过许多男女,其中不乏有容貌姣好者,却没有一人能与眼前这人一般,霞姿月韵,如玉树修竹,清冷静雅,说他遗世独立地立马就要飞仙了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有些胡思乱想,那男人绷着脸,忽而抬了抬手——似乎是要来打他。 下意识间余锦年就向后退开了一步,对方手臂一顿,几乎抬到他脸边的手就那么停住了,而后才微微僵硬地缓缓放下。 “抱歉啊东家,院子里的桂花儿太香,忍不住摘了几朵。东家晚上若是不防事,就来前头西城门口那家面馆来坐坐,我给东家做顿饭菜,道个不是……” 男人稍稍眯起眼睛,听到面前的少年温和地笑着如此说道。 又见少年抬起臂来,拱手让了个赔罪的礼。 顷刻间,一袖桂香。 远处,不知是哪里的孩子又在唱:“鸿雁来,鸿雁来,白露成霜桂花香……” 6.桂花翅 第六章——桂花翅 “好险!好险!”穗穗边跳边喊着跑进了一碗面馆的门堂,她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袖口,唯恐摘来的那点桂花掉出去,直到在后院看见正在打水的二娘,才小心翼翼地张开一点袖子,“娘你闻闻,香不香?” 余锦年也染着满身桂香回来,老远就听见母女二人有说有笑。 二娘掩着嘴轻轻笑着,抬头看见余锦年进来了,也取笑他道:“你们两个小贼,又去哪里疯野了?” “穗穗你一回来就与二娘告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先闹着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锦年作势要去抓小丫头,穗穗“呀”的一声尖叫着跳开,跑到二娘身后露出个脑袋尖儿,两人你追我赶的玩起鹰抓小鸡,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来。 玩闹够了,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二娘心中甚是欣慰,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这道黄金瓜须得用瓦罐焗着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涂上一层油,然后将白胖蒜瓣丢进去铺作一层,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叶和葱段姜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调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后才将切成船儿状的连皮南瓜瓣反铺进砂锅里,再加入盐酱和少许的水。 这是最废时间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转小火慢煲。 灶间热气腾腾,余锦年脸颊也烧得红扑扑的,他抬手擦了擦两鬓的细汗,继而着手处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将洗净的鸡翅槌一遍,这是为了翅肉入口时更加有弹|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锉个口,将里头的骨头一点点夹出来,制成了无骨翅,放在一旁用酱和糖腌制片刻,准备做五彩桂花翅。 这道菜是上一世余锦年在小吃街尝过鸡翅包饭后自己研究出来的,无骨鸡翅囊糯米饭虽然新奇好吃,但吃到尾时就感到有些油腻碍胃,他回到家后便着手对此改造了一番。 他是将里头的糯米饭变成了五彩菜丁,更能清新解腻一些。这里菜丁就是手边有什么便切什么,余锦年选了胡萝卜、黄瓜、豇豆、玉米粒和白藕,剁成小粒过水一焯,与今日新采来的桂花混在一起,填到无骨鸡翅里头。 余锦年卷起两侧袖子,正要将翅入油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小跑声。 穗穗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嘴里匆忙喊着:“糟了,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余锦年疑惑。 穗穗指着前堂:“凶巴巴的那个人!” 余锦年一听,便下意识以为又是什么闹事的食客,抬腿就往外走。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那是之前,二娘在这面馆里还卖些便宜酒水的时候,有个无赖流|氓酗酒闹事,调|戏二娘,还跟当时的堂倌打了一架,险些闹到县衙去,后来二娘心有余悸,直接将酒水生意停了,改只卖面。 还没到前堂,就听见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门面颇有些鸦雀无声之意。 余锦年心里纳闷,这是来了个什么厉害的人物,手下同时挑起了隔帘。 定睛一看——某人正在一个小矮方桌前正襟危坐,面色凝肃,仿佛自己并非身处一家寒酸的小面馆,而是端坐在什么高档茶楼上,等着人伺候一般。又因他这姿态与面馆格格不入,简直下一秒就要站起来砸场子了,搞得四周桌上食客都纷纷躲远,生生在这位美男子周围造出了一条隔离带。 “……”余锦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但既然是客,又岂有不迎的道理,于是微笑着走了出来,“你来了?” 男人闻声冷冷地抬起眼睛,轻轻扫了眼少年脸上的那团奇怪的红晕,随后乌羽似的长睫便缓落下去,半晌才应了个低沉的“嗯”字。 他人虽然冷了些,嗓音却很是和煦,余锦年站在他桌旁,无话可说了一会儿:“……那个,有些早,菜刚下了锅。” 男人沉着道:“不早了,已酉时过半。” “……”余锦年又无话可说了一阵,他面上静静的,心里却忍不住哀嚎,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喜欢把天聊死?随便寒暄两句会要了他的命麽? 面馆的每张桌上都摆有一套粗瓷茶具,因来往面馆的都是些粗人,因此壶中茶水是温是凉的也没几个人在乎。此时男子伸出手来,拎起桌上的一枚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先是用食指背轻碰了碰茶杯,见是冷的,便又放下了。 余锦年看他两手半藏在袖中,十指当真是白皙修长,指间有个并不起眼的笔茧。眼下天色渐晚,虽有露气弥漫但还不算太凉,这人却比下午初见时多加了一件深烟色的披风,让余锦年这等小火炉体质的人看了顿觉闷热。 他躬身将冷掉的茶壶取走,和气道:“稍等一下。” 于是转进厨房重新沏茶。 经过后院时闻到晾晒在竹匾子里桂花的香气,便灵机一动,捻了把桂花进来,又从之前盐渍的小罐里取出几颗梅子,一并放到茶壶中注入热水,阖上壶盖闷上少许。 凑这个闲暇,他将囊好馅儿的脱骨鸡翅入锅且炖着,又将南瓜瓦罐下的火减缓了,才抱着茶壶出去。 他一撩开隔帘,正正对上男人的视线,好似这人自他走后就一直盯着这个方向,期盼着他再次出来似的,让余锦年有一瞬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好意思来。 但这种误觉很快就被他清出了脑壳,也许人家只是在看隔帘上的花纹呢。 余锦年将热烫烫的茶壶放在男人手边,笑了笑说:“很冷吧?这是桂花梅子茶,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稍饮一些既能暖肠也能开胃。”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午时候实在是冒昧了,摘了东家的桂花。原是家里丫头年纪小,吵着想要两朵,这不,已经罚过她了。” 他轻笑着,就面不改色地把好大一口锅扔到了穗穗头上,躲在帘子后头偷偷窥望的穗穗简直要气上了天,也不知道是谁兜了满满一袖子的花儿! 男人望着面前的花茶微怔,神色如入定一般,对他所说的话始终无动于衷,让余锦年好不尴尬,他几乎要忍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气场,将要起身逃跑时,男人忽然叫住了他,沈沈问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余锦年站住脚,眨了眨眼回答:“余锦年。年年有余,锦绣华年。” “……锦年。”男人将他的名字在唇齿间慢慢碾磨一阵,蓦地一笑,“好名字。” 余锦年瞪着眼瞧他,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 “在下季鸿,北方人士,到此地是为拜访一位世伯,他本应是居住在那桂花院里的,可如今院门紧锁,世伯一家不知去向……不知小东家可知他消息?”男人手指摩挲着热气腾绕的茶杯,眼角轻轻翘起,如此似笑非笑倒更是显得他容貌昳丽,让人无端觉得就算只是冷待了他都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余锦年傻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答话,心里暗自懊恼自己一个“二十八岁”的正直青年,竟然有天被一个男人迷了眼。 “季公子说的可是程伯一家?” 季鸿点头:“正是。” 余锦年低头道:“先生节哀,程伯二老早年间就已驾鹤去了。” 季鸿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阖上了眼不言不语,待到杯中花茶渐渐冷透,他才衣袖微动,道了声“打扰”就起身要走,摇摇晃晃的,连玉色袖角撩进了茶杯里都尚不自知。 余锦年看他奇怪,总觉得心中不安,没等他迈出第二脚,就伸手将他拽住了。 男人回过头来,很是不解地看着他,眉心轻轻皱着。 余锦年仍是没有松手,固执地说:“既然来了,不若留下来吃顿晚饭罢?菜已经在锅里了,原本就是要招待你的。再说季公子既是程伯家世侄,也算是那院子的东家了,我们摘了院里的桂花,理应赔罪道歉的。” 话颇有些强词夺理的意味,可偏生季鸿却动心了。 见男人终于点了点头同意留下来,余锦年也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脸,嘱他“在这里不要走,等会菜就烧好了”,说着又给他添上热花茶,才回到后厨忙活去。 季鸿坐在桌前,感觉昏沉沉的,也不知怎的他就听了少年的话,当真留下来吃饭,只是脑海中不禁想起少年临走时那双弯弯的眼睛,很是亲切可爱,就有些不忍拒绝。他两指端着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确如少年所说,梅子的酸甜中掺入了淡雅的桂花香气,入喉很是温暖,味道也很是熟悉。 饮了热茶,他愈加感觉困倦了,加之因这一壶桂花梅子茶又忆起了过去,就似揭开了寒夜中的一道风口,整个身体都变得沉重寒冷起来,只好将头轻轻倚靠着旁边的墙壁,勉强让自己闭目养神。 7.高粱荔枝酒 第七章——高粱荔枝酒 那是景佑元年,新帝登基。凉露惊秋,红衰翠减。 一员小厮抱来两盆红菊,摆在雕饰精美的窗柩下,又找来莲洒,与这两盆娇花浇水松土。季府中素不喜过分雕琢,而康和院更是因为其小主人生来体弱的缘故,向来是不摆那些辛香刺鼻之物的,待入了秋冬,百花萧杀,才有些淡雅的菊梅盛开,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季家老爷生得是魁梧雄壮,气势夺人,府中下人没有不惧怕的。今日老爷竟和和气气地叫人将两盆稀罕的红菊送到康和院里来,那小厮心里高兴,一时间叮叮当当地没个完。 “天煞的哟,你小声一点!小祖宗刚睡下。”屋中走出一个嬷嬷,朝着不停歇的小厮悄声道。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将季鸿喂撑原也不是余锦年的本意,实在是这人吃相太优雅斯文,仿佛这样那样的规矩是用木模子给压出来似的,饭必定嚼上固定的次数才咽,三口饭菜必定要喝一勺汤,碗也是纹丝不动地端在距胸|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吃个蒜瓣也能吃出鱼翅熊掌的势头来,余锦年觉得很有意思,就忍不住想给他夹菜。 一口,两口,三口……该喝汤了! 果然,数到第三口,季鸿准时放下饭碗,抿了一口侧耳汤。 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余锦年“嗤”一声偷笑出来。 看少年瞧了自己一眼后就捧着碗笑起来,季鸿将自己上下审视了一遍,仍没有找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心中很是不解,倒是是什么事,能叫他笑得如此花枝乱颤。 这时穗穗晃着小脚丫,软软地叫着:“小年哥,穗穗还想吃那个蛋卷。” 余锦年心情大好,边笑边道:“好,再给穗穗一个小元宝!” “慢点,谁跟你抢了不成?”二娘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帕,笑着给闺女擦油嘴。 季鸿听着耳边的笑闹声,看着碗里极为寻常却异常鲜美的食物,面前的方桌看上去大概用了数年不止,木板上已有了沟沟|壑壑的旧纹,手中瓷碗也在日日月月的刷洗中磕出了一个小豁口,隔着店门木板,还能听到遥远的敲更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可又那么真实,就像此刻洋溢在少年脸上的笑容一般,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让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也给你一个。”听得一道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季鸿抬头去看,少年正夹了两筷菜给他,“如意香干,元宝蛋卷,季公子日后也定能顺心如意的。” 季鸿抿唇,神色也不由温和起来:“承你吉言。” - 吃过饭,二娘与他们闲聊了两句,便带着穗穗回房里念话本去了,余锦年收拾了桌子,做贼似的从柜台后头取出来一支小坛子,很是得意地摆在季鸿面前。 “之前酿的荔枝酒,眼下正好能启了,就先与你尝尝。” 这荔枝说来得之不易,是今夏时分打蜀地来了一位果农,是往北地去稍送荔枝的,世人都知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很是娇贵,因此又有个别名叫“离枝”。不巧的是这位果农刚落脚信安县,便水土不服腹泻起来,耽误了脚程,正是愁得捂着肚子团团转。余锦年见他焦急万状,于是抓了一副藿香正气煎与他喝,那人愈后不知如何感谢,便留下了一篮新鲜饱满的丹荔。 荔枝有养血生津理气之效,他将其中几枝剥给穗穗二娘吃了,剩下的几枝便入坛酿了酒。酿果酒并不难,最重要的就是不宜见生水,否则菌落滋生就将一坛好酒变成了坏醋,因此荔枝得洗净沥干后才剥皮,酒坛也用沸水煮过。余锦年用的是高粱酒,度数高些口感也更醇厚,他将酒与一层白糖一层荔枝一同入坛,坛口封住,放在柜台底下阴凉的小隔板里,之后则是静静的等待。 如今自封坛细细数来,刚至三月之期,正是启酒的好时候了。 季鸿启唇想说些什么,盯着那酒坛看了一会后又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余锦年用只空碗敲掉封坛的泥块,掀开红布时,一阵香甜芬芳便飘了出来,他贪婪地闻上好几口,便倾着坛身倒出了两小碗来,酒色清澈透明,散发着淡淡荔枝的甜味。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市井间的家长里短来,譬如这个季节什么水果又便宜又好吃,又或者张家豆坊的豆腐豆芽比那整日人满为患的豆腐西施家要好吃许多,再或者过几日葡萄该下了可以再酿葡萄酒了……之类之类。 说是家长里短,自然格局甚窄,大多是与“吃”离不开,总之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要扯回食物上来,而且大多是余锦年自己徐徐而述,而季鸿则在一旁无言倾听,时而赞同似的轻眨两下眼,竟也异常和谐。 季鸿小口抿着碗中酒液,一边侧头看少年甚是豪爽地连灌两碗,才终于解了渴般,停下了话匣子,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像只猫儿,季鸿心道。 喝了酒,余锦年便又开始大胆地观察起男人来——自发现季鸿身上的样板规矩很是有趣后,这已然成了他今晚顶顶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不过这回他倒是自讨无聊了,男人在喝酒上没有任何奇怪的小动作,只不过坐得比旁人直些,喝得比旁人慢些。 他将偷窥事业干得光明正大,压根忘了自己今天做席是要给人赔罪道歉的,好在季鸿也不是为此而来,并不在意。两人又你举坛我递杯地饮了一会,余锦年忽地想起什么来,猛然惊呼一声站起来往后厨跑,倒是将季鸿吓了一跳。 “好险忘了给二娘熬药!”余锦年撩开隔帘,又回头看了季鸿一眼,道,“你不要急着走,我顺手也煮些醒酒茶来。” 季鸿这会子被少年不动形色地劝了好些酒,虽端坐着看似没事,实则已有些晕晕然地不清楚了,听着少年叫他不要走,便迟钝地重重点了点头,这样一晃,更是觉得脑子里混沌得仿佛灌了浆糊一样,胸中也郁郁发闷。 不该喝酒,不该喝酒的,这下要遭了。 一道夜风卷进来,吹灭了桌上唯一一盏灯,黑暗之中,季鸿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砰砰跳动的声音,他霎时间腾得站起来,将身旁东西撞得七零八落,还被桌腿绊了一脚,慌乱地朝着方才少年消失的方向走去。 8.酒夫人 第八章——酒夫人 煎药是余锦年的老本行了,故而手熟得很。 因他贪酒误事,泡药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缩短,但这也不碍什么大事。倒是之后煎药长短、次数、加水多少有些规矩,这些多是根据药物情况来处理的,譬如轻扬解表类的方子要煎得短些,以防药效过度挥发影响功效,而滋补类的方子则需小火久煎,这样才能使其中成分尽透出来。另外又有些先煎、后下、包煎、烊服之法,各与方中特殊药类有关,也就不一一赘述。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好些药店都不卖了,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9.神仙粥 第九章——神仙粥 过了白露,眼瞅着天气就冷了,再掐指一算,竟没几天就要到月夕——即是大夏朝对中秋的另一种说法,怪不得昨夜庭中的月色如此明亮,缺角玉盘似的挂在头顶。余锦年这几天忙晕了头,差点将月夕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忽忘过去,简直是大罪过了。 “芝麻|果仁落花生,蜜饯儿果脯枣子甜——!东瞅西瞧看一看,蜜蜜甜甜好团圆——!” 余锦年听见外头有吆喝果仁蜜饯的,拖着长长的唱腔沿街叫卖,热热闹闹,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脑子里盘算着得买点什么现成的果子料儿,过几日好捏做月团。他揉着眼睛要起来,倏忽两膝一沉跪了下去,将他疼得龇牙咧嘴。 他这才回醒过来,自己昨夜被季鸿在梦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怎么也挣不脱,索性就伸脚将自己地铺被褥勾近了些,给自己披了条薄被,半坐着候在季鸿榻前搁脚的脚床上,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来。谁想到季鸿还没睡熟,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鸿身边昏睡过去了。 这一|夜下来,腿都好险要压断!低头再一看,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锦年慢慢掰开季鸿的手指头,转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双|腿,再竖耳一听,外头的叫卖声渐渐地远了,他忙使劲拍打了两下腿脚,忍着麻痛,推门跑出去追那声吆喝。 后头床上季鸿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也没听见,一心都扑在外面走远的果仁担儿上了。 卸下店板,就见打门前呼啦啦跑过去一溜色扎着冲天揪儿的小孩子,跟着那卖果仁的担子一路跑,学人家的调子唱着“蜜蜜甜甜好团圆”,随后便一拥而上将果仁担围住了,探头探脑地流着口水,觊觎着里头的果脯蜜饯。这场景算不得什么稀奇,但凡街上有个挑卖果脯果仁、麦芽糖块的,小孩子们都会追在后头跟着跑,学唱吆喝声,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驱赶他们,毕竟稚儿们的懵懂学唱也是一种广告了,但若是遇上一两个好心的,还会给他们几块糖吃。 可见今天这位卖果仁的袁阿郎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一群孩子将他堵得走不动道,他也不恼,只是憨厚笑着卸下担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来,分给小孩子们吃,顿时听得街上一番鼓手欢庆之声。 孩子们的小手都不大,就是捧也捧不住多少,因此这一小点瓜子对袁阿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正弯腰分发着,却见眼前站过来一双长腿,往上一看,是个面皮白净俊俏的小哥,嘴里正气喘吁吁地叫着:“我……瓜、瓜子……” 虽然这位已不算小孩了,可既然来讨了,看他又长得和善可亲,当着一群娃娃们的面,袁阿郎也不好赶人,于是叫他也伸出手来。 余锦年顺着唱卖声追了一条街,脑子还没回转过来,就老老实实地伸了一只手出去……然后他就见卖果仁的阿郎朝他手心抓了把生瓜子。 袁阿郎分罢瓜子,便挑起担子继续往前吆喝。 余锦年茫然地眨眨眼,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拈起粒瓜子,在齿间咔吱咬开一个缝,舌尖一挑再一抿,白白香香的瓜子便进了口。见这瓜子粒粒饱|满,仔厚皮薄,很是满意,便小跑赶上去截住了袁阿郎,微笑道:“这瓜子香得很!烦请阿郎给来二斤。” 有人称赞自家瓜子,袁阿郎自然开心,再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厚颜无耻”凑小孩热闹讨瓜子的小哥,顿时明白原是自己误会人家了,忙不好意思地停下担子,与他结结实实称了二斤多。 余锦年看他担子虽看着小窄,里面却另有洞天,瓜子、核桃、杏仁、花生等坚果样样俱全,另一个担子里全是各色果脯和蜜饯,他翻了翻,很是高兴地发现还有渍橘皮卖,便十分豪爽地将几样常吃的坚果各要了斤半,各色果脯甜饯也混杂着来了一些,付完账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袁阿郎人很实诚,见余锦年买了这许多,还额外多送了他一斤冬瓜糖。 冬瓜糖顾名思义,是用冬瓜制成的小甜食。是取肉质肥厚的上好冬瓜去皮去籽,切作寸半小条,用石灰水浸泡一|夜,之后反复洗净、沥水,入沸汤汆至变色透明,再用白糖腌渍,如此冷上三两天,待糖分渗入到冬瓜条中后,再连糖带水一起倒入锅中小火翻炒,这时糖浆会渐渐粘稠着包在冬瓜上,最后凝出雪白的糖粒。制好的冬瓜糖色泽如青玉,淡雅清新,有着冬瓜的清爽也有糖粒的甜黏,很得小孩子喜欢。 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冬瓜糖,甜甜的,将一夜的酒气赶走了七八分,他心里高兴,便招呼着袁阿郎得空了就去面馆里吃点茶。 袁阿郎忙着叫卖,只领了余锦年的好意,余锦年也不强求,便抱着沉甸甸的果仁袋,回往面馆的方向走,才拐了弯,就见自家门前扎了一堆人。 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街坊们见他来了,纷纷笑脸盈盈地打起招呼,散开了一条道,余锦年这才看见围观群众里头藏了架驴车。 驴是头油光发亮的黑驴,被拴在一碗面馆门口,许是以为自己是驴中潘安了,傲气得很,碰也不让碰,气得正哼哧哼哧直喘气,有人将手中吃剩下的酸梨核扔给它,它却将体面丢到一边低头捡起就嚼,惹得旁边的小媳妇直发笑。它后头还拉着辆板车,车架两旁钉起尺高的木板,里头是各色各样的盆栽时花,最值钱的有三两盆含苞牡丹,想来是火房培育的,也有余锦年认得的几样早菊,其他还有杂七杂八不值钱的花草。 俗话说“白露的花,有一搭无一搭”,因这时节正是气温骤降的时候,日夜间温差起伏极大,娇贵的花朵很是不好养活,夏日里的繁花盛景到这儿就似撞了第一道南墙,纷纷蔫了。 余锦年看这车上的花朵甭管品种高低,各个娇艳倩丽,想来培育他们的花贩也定是个认真仔细的人。 他相中了其中几盆花草,还待要细看,就见面馆里头探出几个头来,笑着喊道“小年哥儿,你若再不回来,我就将你店里的桌椅都啃了”,他这才记起自己还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责,赶忙回到自己的岗位——厨房奋斗去了。 烧水兑酱煮面一气呵成,余锦年将外头几位等着吃面的老饕安抚住,才着手做炸糖饺。 鸡蛋面皮倒好做,只是里头的红糖陈皮豆沙馅有些麻烦而已。他将一大锅红豆与一捧陈皮一起,煮透开花,搅烂,过罗筛,捣成细腻的糊状。正待下热锅与红糖翻熬成甜豆沙泥,这时打前头过来一个精壮的中年人,见到厨房里正忙里忙外的余锦年,客气道:“劳驾,给碗热水,热面汤也成。” 余锦年听来者嗓音喑矒,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接着又听到一个响亮的喷嚏,他忙手快地盛了碗烫手的面汤水。 对方接过后道了谢,站在门口吹凉了径直仰头喝完,末了将碗还回来,叹气说:“今日好像格外的冷,我这一早起来就被冷风吹得头也痛身也痛,就想喝点热汤暖暖身子,要不是昨晚火房的名贵花儿都开了,实在是留不得了,我也不用这么早就出来卖花。”他搓了搓两臂,朝余锦年笑道,“外头人都说小哥手艺好,今天打这儿路过本是特意来尝小哥手艺的。不过依我看,小哥这儿不仅吃食好,风水也好,你看我这才来了一盏茶时候,车上的花草就已卖出去三盆了!若是小哥不嫌恼,就容我在你这面馆旁多卖上一阵?” 原来这位就是饲养那些花草的花贩。 “不妨事不妨事,我正巧儿也想买两盆呢,眼下却走不开。”余锦年本就惦念着自己看上的那两盆茑萝松,听他还要留一阵,自然高兴。他目送花贩走出厨房,手下动作不停地翻炒着豆泥,心中却将对方现状仔细揣摩了一遍,当下便决定与他做道神仙粥。 神仙粥听起来仙气萦绕,其实在用料上却寻常得令人瞠目结舌,民间有歌道“一把糯米煮成汤,七根葱白七片姜,熬熟对入半杯醋,伤风感冒保安康”,说得便是此粥,因其有发散风寒的作用,一用便见奇效,宛如是神仙下凡净化了疾病,这才得名“神仙粥”。 豆沙翻制得差不多,他便将这道粥煮上了,接着就是将之前做好的鸡蛋面团揉成粗条,切作小剂子,按压成饺皮,开始包馅儿。 为了能卖得别出心裁些,余锦年便想着包个金鱼饺。金鱼饺形状似金鱼,做法也简单,一张圆面皮,在稍左侧放上不多不少馅,上下轻轻一捏,右边空着的地方就直接捏实压扁了,用梳齿轻压出花纹来做成一条宽大好看的金鱼尾巴,左边用食指往上一对,就成了一对圆圆的金鱼眼睛。 只不过金鱼饺他虽常包,却从没炸着吃过,因为金鱼饺造型复杂,他唯恐下了油锅就塌架了。余锦年包了一盘金鱼饺,决定用漏杓装着先下油锅试一试,许是灶王爷保佑,竟只炸坏了两三只,这一看,此举十分可行,便将剩下的面皮全包了金鱼形状,进锅里油炸。后来又逐渐找到了炸饺子的窍门,炸坏的只数越来越少。 金鱼饺炸好,摆在铺了蒲叶的竹匾子里,最后切了黄瓜粒,装点在金鱼眼睛的小圆凹里,如此一条条小金鱼才扬头摆尾,神气可爱。 忙碌的这会儿,余锦年直接将季鸿扔在屋里不管不问了,好似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似的,眼下神仙粥熬好了,糯米香味阵阵萦绕,将人心情蒸得飘飘然,他自也不是那般冷酷无情的人,一下子便记得自己房中还有个宿醉的酒鬼,于是将神仙粥盛出来后就清洗砂锅,另煮入粳米,煲上一道红枣山药羹,并入一二朵雪白银耳。 这道羹补脾和胃,尤适季鸿这样脾胃虚弱的人。 这厢余锦年将神仙粥与金鱼糖饺一并端出去,吆喝着人来买,还放心大胆地立了个三文钱六只的价牌,旁边放个蓄钱的小木盒,叫人“投币自助”,骇得一群人捏着钱反倒不敢投了,生怕余锦年回头反咬一口说没见着他们投钱,讹诈他们白吃白喝。 而余锦年自己早乐颠颠地甩手一身轻,跑去看花贩车里那几盆自己惦记了一早晨的茑萝松去了。 而院子另一头,季鸿幽幽醒来,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一睁开眼便被头顶床架子上贴着的一张白底黑墨的大字给摄住了,因是贴在床顶上,在幔帘外头看不见,可如他这般静躺着,就突现出那几个大字的可怖来,活像是自己躺在棺材里,而那字则是什么哀悼之类的丧条,或者镇压祛邪之用的符咒。 能有如此想法不能怨季鸿,委实是那几个大字他实在是认不得,写得虽端正,笔画却很是奇怪,也不似任何一种他所知的异族文字。 不过那少年也奇奇怪怪的,也许这真的是种保人出入平安的咒文也说不定呢? 余锦年若是知道他这么想,兴许早偷笑不止了,因这几个字不是什么别的,而是简简单单的四个简体字——“活在当下”。 季鸿轻轻咳嗽了几声,见房中无人,地上堆着一摊乱糟糟的床褥,他头疼地看了会,又移开眼睛想忽视它们,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皱着眉掀开被子下床来,捡起地上的被褥一层层叠好。他叠得极认真,边边角角都整理齐整,皱巴的褶子也都捋平,这才满意。 少年的床间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这是闻透了各色华贵香料的季鸿鲜少触及的味道,倏忽间觉得这种香味如此清新爽朗,给人一种没来由的亲和感。他嘴角微微扬了扬,将整理好的被子端正放在余锦年的床上,一转身,亵|衣长袖不巧扫到了床边一个不起眼小柜,某样物件哗啦一声随着衣袂翻掉在地上,扬起的薄薄纤灰在窗柩间的日光里细碎跳跃着。 竟是一本旧书。 10.素黄雀 第十章——素黄雀 见那破了半页的书皮上写着“青鸾诗集”几个字,季鸿便觉得烫手,刚想放回原处,忽地从书里掉出几张纸片来,他捡起来一瞧,是临抄的几个大字,笔迹有些歪扭,但可以看出写得很是认真。他将纸片收起来,又忍不住仔细翻了翻,可见书册是很破旧的,仿佛是被翻过很多次,有些字甚至都模糊不清了。 季鸿这才打量起四周来,房间很小,陈设简陋,一床一柜一桌而已,但是窗前和桌上均摆着两盆不知名的小花草,小花盆才巴掌大小,生机勃勃,只可惜……桌上有些乱。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桌案收拾了一下,终于看起来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锦年:“嗯?” “说是粥,其实也是药罢。”季鸿眉心轻轻一皱,“你还懂医理?” 余锦年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鸿又道:“有医者曾说,食间百味皆可入药,药间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过一碗便宜粥汤,却恰恰是药对了是症,解了花贩的病痛,倒是妙极。” 余锦年啜着一口薄荷饮,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个懂医理的?那不知道什么样的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鸿不答,反轻笑:“听闻医者皆菩萨心肠,目见饿殍便心生悲戚,耳闻疾痛则愁郁满腔。这两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来余小公子也是这般无边仁慈的人,想来也能急人之急,解人于难厄之中罢……” 余锦年皱起眉,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他在一碗面馆这几月来,并未刻意掩藏自己会医术的事情,邻里街坊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却因各样原因无法延医时,常常会来敲面馆的门,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头烂额,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 唯有季鸿这样顶着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先与他扯上半个时辰醋词酸文,将他夸得世间难见仿若菩萨转世的,他确实头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锦年听得了无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单看出你中气不足,肺肾亏虚,却没看出你还有口齿言述不清的毛病来。”他换了个手继续托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被大庭广众扣上了“肾虚”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饮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萧萧肃肃,白杯玉手,举止端宁,俨然贵家之风,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季某……无家可归了。” 余锦年:“……???” 11.小吊梨汤 第十一章——小吊梨汤 月夕日愈近了些,各处酒楼店家都陆陆续续地收拾起堂面来,还有约了木匠瓦工来修整门面的。信安县有中秋放灯的习俗,因此近日街上已有扎了竹条灯来卖的,瓜果鱼虫、月兔鸟兽,各种形状,无奇不有,俱是颜色鲜艳,做工精巧,连余锦年见了都想买上一盏来看看。 他虽事实上已快奔三,奈何大夏朝上上下下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看什么都稀奇,他又天经地义地仗着是一副少年身体,也就不免露出了许多孩子脾性。 眼下快至晌午,他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卖灯的一位婶娘。那婶娘皮肤黑黝黝的,脸上有两团晒红,一边扎着竹灯骨,一边热情地叫卖,手下翻转飞快,看得余锦年目不转睛。 “喜欢便去买一盏。”倏忽一道深沉声线自耳畔响起。 余锦年猛一回头,瞧见手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人,他扁扁嘴哼道:“家里多养了个闲人,哪里还有钱买灯?”说着却仍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婶娘新扎出来的月兔灯儿。 “也不算是闲人,刚还敲了一筐核桃。”季鸿一张嘴就叫余锦年哑口无言,他走到柜台里头来,从余锦年肘下抽|出一册灰皮本子,“二娘道你算账极慢,叫我来帮衬。” 余锦年顿时瞪眼道:“谁说的!”说着连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账本。 季鸿手快,早已翻开了,眼中快速一扫,登时头大。 他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没见过账房熟手是如何做账的,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样,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若是笔误手误记错了,就在旁随意涂改,以至于每日清账时当日账薄都是乱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账的模样,叫他过来帮一帮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无奈的表情。 季鸿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过你一遍,怎的今日还是这样乱记?” “……不许人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么?”余锦年心虚道。他常常自夸自己是高材生,却自小到大唯有一样总也高材不起来,便是数学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数题,那是比叫他一口气背十首方歌都难。做账虽不比高数,但他又从未干过日常记账这种事情,因此二娘将账簿交给他后,他自是怎么方便怎么记,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罢,不求更多进取。 季鸿摇摇头,兀自取来笔替他更正。 将笔锋抿饱了墨,季鸿便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笔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笔,用的时间久了,笔尖已有些分岔,但这只笔在季鸿手里却很是听话,他仿若是轻袖一扫,便似落纸生花,骤然绽开一页清逸俊秀的字来。 余锦年微微侧着脑袋,视线从“好看的字”渐渐往上,飘到“好看的人”那里去了。 想那天季鸿说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难时又与家人走散,以至于无家可归。这话是打死余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这样披绣着锦的人也能无家可归,那后厨里那块新买来的猪头肉也能长腿上树了!可谁能料到,二娘听了不仅没有质疑,反而很是高兴地将人收留下来,说可以与余锦年当个帮手,做个账房先生。 要说二娘收留他也就罢了,一碗面馆本就那么大块地方,之前强行收留了一个余锦年,已经将后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多了个季鸿,他又不能与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锦年挤在一间屋子,害得他这几日躺床上就拿捏不开,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过账房先生啊。余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认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认字呢。唉,可是这人平日跟冰块成精了似的,怕是没有耐心教个文盲读书写字罢…… “账切不可乱记,这样……”季鸿话说一半,转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另有一种可爱的稚感,他看了两眼,便低头自己默默将账页整理了,又见少年迟迟不归魂,才出声唤道,“余……锦年?” “啊?”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也没听这会季鸿说了什么,简直似课上开小差被抓了包的学生,慌得匆忙点头,道,“我记得了!” 季鸿:“……” 这时外边走进来几个熟客,见了他俩纷纷笑道:“小年哥儿,你也有今日!总算有了个能治住你的了!”说着抬头打量了季鸿一眼,顿时夸张地睁大了眼,打趣起来,“唷,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后生,你们这面馆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锦年笑着跑出来,给一人上了一壶茶,记下他们各点什么小菜,才说:“这是二娘新请的账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总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赏两眼的,众人一前一后地与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还有眼前发亮,话里话外问季鸿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就差热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来塞给季鸿做媳妇了。 季鸿被逼问得很是拘谨,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还没说完,余锦年就跳出来挡在了一脸苦恼的季鸿面前,笑眯眯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娘这才刚请来一位好账房,你们可别欺负他老实,转眼就给我们挖走了呀!再说了,我来面馆这么久,怎么没见有人给我介绍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听,皆转而将之前的问题抛给了余锦年,甚有角落里刚刚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听。要说这十里八街的哥儿们谁最热手,自然是一碗面馆里的余小哥了!这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高枝可攀,唯一的盼头不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说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纪轻又手艺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温和、待人亲切,而且上头还没有公婆压着,谁若是嫁给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见也十七八了,却从来没在这事上起过心思,几方媒婆来打听皆被他给推搪了过去。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个鲜儿! 她支着耳朵,听余锦年思忖了一会儿道:“非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细腿长肤白……吧?” 众人皆以为这余小哥面皮白净得跟书生似的,肯定会说出什么“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俭持家”之类说媒间常见的说法来,却没料到他一张口竟是如此荤话,简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大笑起来。 那偷听的李媒人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忙掏出绣花手绢来掩嘴,脑中却不由将几家正在寻亲的姑娘们过了个遍,倒还真叫她挑出个符合“要求”的来,她心中暗暗记下,便低头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这厢吃完面,才想去给那姑娘家人报个信儿,刚迈出面馆门槛,迎头撞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还把自己结结实实踩了一脚。踩完,那妇人就直冲里头而去,嘴里喊着“小年哥儿”,连个眼神儿都没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轻时候将家里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外面送她了个绰号叫李夜叉,后来改行做了媒人,这才收敛了点脾气。今儿个被人无端踩了一脚,夜叉脾气又上来了,扭头就要破骂:“嘿,你个不长——”。 “李媒人!”李媒婆闻声定睛一看,竟是余锦年提着个小油纸包跑出来了,笑吟吟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刚才那是旁边巷子里的吴婶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冲撞了媒人。这是今儿新做的玫瑰糯米藕,还热乎着,您拿去尝尝鲜。” 糯米灌藕众人常常吃得,但余锦年的灌藕里加得却是玫瑰酱,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养血之效,与李媒人这样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错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媒人一听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虽推辞着,手上却无比顺从地接了过来,心里对余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骂自家生的是个不求上进的皮小子,不然这样的肥水怎能让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辞,季鸿靠在门旁,看着一扭两扭走远了的媒婆,再低头看看面带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间隐隐一皱。 余锦年小跑回来,正要进门,忽地面前平地长出一堵“墙”来,他抬头看是季鸿,顿时奇怪:“做什么堵门呐?” 季鸿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么也没说地退开了,继续回到柜台后头算账,不过拨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锦年纳闷地盯了他一会儿,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没多想,朝着刚才急匆匆进门的吴婶娘那边去了。 这位吴婶娘说来也是缘分,余锦年刚来面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里还乱糟糟的。他心里郁闷,就想吃点辣的痛快痛快,于是晚上快打烊的时候,见店里也没什么人了,就用后厨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碗鸡丝凉面,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柜台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红了,吴婶娘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瞧见余锦年碗里的红油面,忽地高兴地点名也要来两碗,一边苦着脸说这几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余锦年一听,这面不售卖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忙钻到后厨给她做了两碗。 鸡丝凉面做来很方便,只是个调酱料的功夫而已。是将麻油、豉油、白糖、细盐与陈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与碗中调和均匀了,把蒸好又放凉的面条过水一烫,这样做出来的面更加劲道,加上些顺手的豆芽、黄瓜丝之类的小菜,最后捻上一把鸡丝,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几滴香油,用时自己用筷挑开搅拌便是,入口时酸酸辣辣,很是开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吴婶娘展开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给自家男人带回去,之后才说起自己来。原来,吴婶娘夫妇二人是头几年从蜀地逃荒来的,流落到信安县时走不动了,便寻摸了个差事在这里安了家,这几年生活也渐渐好了,就愈发想念起家乡,见了余锦年吃着的鸡丝凉面,想起家乡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余锦年笑道这有何难,便又做了两道川味小菜与她。这样也算是认识了。 信安县人食淡口轻,自那日在余锦年这儿解了馋,吴婶娘隔三差五就会来一碗面馆打包上两个辣菜回家,有时家中亲戚托人给捎来的乡货,或者自家腌制的泡菜,也都一股脑地往一碗面馆这儿送,只把余锦年当成了半个侄儿老乡。 今日余锦年见她又来了,以为她又是为乡菜而来,便自然笑道:“吴婶娘,今天想吃些什么?” 吴婶娘长长地“唉”了一声,将面前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踌躇了许久,才抬头握着余锦年的手唉声叹气说:“小年啊,你可帮帮婶娘!” 余锦年一惊:“这是怎么了?” 吴婶娘这才说起事情原委。道是她家的跟着同乡去学做生意,走了个财运,赚了大笔银两回来,二人便不想继续在城中赁屋而居了,便在城外买了块宅地,打算自己建房。如今房建了一半,到了该上梁的时候,请来的阴阳师父给看了,就得今日不可。 大夏朝人迷信得很,既是阴阳师父给看好了日子,那不管外头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无论如何这时辰都误不得。吴婶娘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余锦年也就大致听懂了这上梁仪式复杂,要经过祭梁、上梁、抛梁等步骤方才成事,听吴婶娘的意思,这仪式前头都挺顺利的,却是最后一个环节掉了链子——待匠。 这待匠就是“上梁酒”,意思是上梁过后,得设宴款待当日辛苦的工匠们和阴阳师父,酒后包上红包,说罢吉祥话,最后送走匠人们,今日一天的辛劳才算没有白忙活。 问题就出在,吴婶娘请来做上梁酒的师傅进了院,刚准备起食材,就把手掌给划了个口子。那边梁刚上了,这边就见了血,阴阳师父见了直皱眉头,说是不吉利,恐新宅有血光之灾,便叽哩哇啦念了一大通咒,另收了转化血灾的银子,叫他们另请个掌勺师傅,还得是阳日阳时生辰的才行。 这可难住了吴婶娘一家,这别的都好说,却是一时半会地上哪儿去找个阳日阳时出生的做席师傅呀!她思来想去,又跑了几家小酒楼,终究没了法子,这不就想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余锦年。 “小年哥儿,你也是做厨的,可认识哪个师傅是阳日阳时的?”吴婶娘期待道。 不知是不是就这么凑巧,余锦年听罢一愣,笑道:“我就是呀。婶娘要是不嫌弃,我去给您家做桌宴?” 那吴婶娘听了一时高兴得猛点头,拉着余锦年一个劲地夸道:“太好了太好了!再好不过了!小年哥儿,你可真是婶娘的大福星!”余锦年的手艺她是亲尝过的,她自然再放心不过,说着便干脆利落地掏出两粒银果子,付作晚上做席面的酬金,将地址说与余锦年后,再三嘱咐他一定要来。 “过会儿来时带个篮子,婶娘新做了坛辣子,到时你捎点儿回来!”吴婶娘走到门口,笑呵呵地回忆道,“待房子修好了,再请你来教婶娘做剁椒鱼头!”说完就急匆匆地跑回家报信儿去了。 季鸿听着他俩说话,闷头拨弄算珠……剁椒鱼头,不知道好不好吃? 后街上前两日新开了家熏肉店,这时大概是上火膛了,从窗户里飘来阵阵烟熏火燎的味道,季鸿想得出了神,一时不防被烟火味呛了一口,肺部忽地一抽搐,他正捂着嘴咳嗽,却见眼前递来一盏白瓷茶碗。 他接过来抿了一口,甜滋滋的,入口滑腻,有梨肉的香味,又有些酸甜的清香。 季鸿抬起眼睛,看到余锦年笑着倚在柜台上,手里抛玩着两粒银果子,突然问他道:“你知道小吊梨汤吗?” “……”季鸿看了眼手中的茶盏,又思索了一番,确实没有听过此名,便摇摇头,“不知。” 余锦年说:“小吊梨汤呀,是拿新鲜大个儿的雪花梨,带皮切成块。一份梨,两份甘井水,沸后下一两青梅,二两银耳与土糖霜,再煮上半个时辰。原本呢,是盛在铜吊里,放在温火上热着,这样无论何时饮用都是暖盈盈的,到时再与你盏中点上几朵枸杞……”他说着,又从袖中摸出几粒红通通的枸杞粒,撒在季鸿的白茶盏中,“啧啧,清嗓润肺,爽口消燥。” 季鸿低头又品了一口盏中的梨汤,也不知少年言语中是否就有一种灵力,让他觉得口中的梨汤愈加的清甜了,已经炖得软烂的梨肉丝与黏滑的银耳一起滑进嗓子里,好似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去了,顷刻间赶走了方才被烟气熏撩的不适。 他饮罢半盏,蓦地感觉面前身影一重,少年两肘趴在柜台上凑过来,一双眼睛狡黠地笑着看着自己。仿佛是刚滑进胃里的银耳突然间膨胀了一般,季鸿觉得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痒。 余锦年眨眨眼,又往前一凑,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了,神秘地问道:“季先生,还想知道……剁椒鱼头怎么做吗?” 季鸿情不自禁地眼皮一跳,抿了抿唇。 余锦年噗嗤笑了声,终于站直了身体,挑一挑眉梢:“你跟我去吴婶娘家帮忙,我给你做剁椒鱼头,怎么样?” 12.一鸡三吃 第十二章—— 一鸡三吃 待送走了店中仅有的几名食客,两人将桌椅收拾好,余锦年搬出一块木板,要季鸿给他写上“暂停营业”几个大字,立在店外,又跟二娘说了一声,便虚掩上门板一起出去了。 走在出城的路上,季鸿看着少年挎着篮子,大摇大摆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禁暗中质问起自己,方才是怎么中了他的招,被一道剁椒鱼头给骗出城了的? 余锦年走着,抬头看了看太阳,他上一世听养父讲过老家里造房的一些琐事,听说会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便十分想见识见识,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一样热闹?眼下看日头约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脚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他下意识去抓,却扑了个空,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他仿佛听到了蔬菜们的哀嚎: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 季鸿正在认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觉身边阴影一重,少年拢起衣摆蹲下来,眉头紧锁着伸手拨了拨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道:“抱歉,我……” 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话音里,余锦年竟听出了几分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季鸿,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厨的场景,不禁笑起来。 季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余锦年一边把簸箩里的菜挑出来重新摘,一边笑说:“我第一次做菜的时候,是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洗土豆的时候,因为觉得外面很脏,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层,最后切得像个桃核,圆葱还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洗,被辣哭了眼睛。父亲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哭,还以为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气势汹汹的说要去找人家算账。” 虽然上一世的结局令人痛苦,但余锦年这会儿想起来的却都是些令人怀念的事情,且因为自己心态有了些许的变化,没有生病时那么钻牛角尖了,便愈加觉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连养父声色俱厉地勒令他背书的回忆都带上了一层温馨的颜色。 季鸿见少年洗菜的动作慢了下来,视线从少年的双手看到少年的脸庞,发现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当中,竟有些失神无色。 他听二娘说过,少年来到面馆的那天浑身是伤,虚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彻底醒透,又躺了两天才恢复元气下床活动,说那几天的少年还没有现在这样爱笑,总是叫不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季鸿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样的情景,余锦年伤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觉得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就像温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锦年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宫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鸿特别想摸一摸少年的头,就像少年经常哄穗穗的那样。 余锦年从回忆中恍惚反应过来,似掩饰自己的失态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道:“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厉害?” 突然一阵风刮过,季鸿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余锦年头上虚虚撩过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风止,才应道:“嗯。” 男人的声音在风的喧嚣余音里显得格外干净清朗,也许是在那一瞬间,乍起的风也带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意,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深沉温柔。 余锦年被风吹得一闭眼,并没有看到季鸿半掩之下的眼神,只觉得头上轻轻被人摸了一下,再睁开,只看到男人手指间捏着的一片枯叶。 大概是从我头上摘下来的,余锦年心道。 “你教我。”季鸿漫不经心地扔了枯叶,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余锦年忙点点头,干起正事:“这些菜只需要把里面枯黄的、蔫了的叶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们在水里泡一会儿,上头的泥土就会松散开来,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鸿听得很认真,余锦年很满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视线总往自己头上瞟,难不成自己头上还挂了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没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余锦年把菜捧进厨房,也不敢再给季鸿安排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因为瞧见季鸿洗个菜,把鞋都洗湿了,于是叫他坐在灶边一边烤火,一边挑豆子。 余锦年则去找阴阳师父借纸笔。 这里人总有千奇百怪的规矩,这样做席面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厨师傅列一张菜品清单,先与主人家过目,以防菜色中有什么主家忌讳的东西,有许多农户家其实是不识字的,则由掌厨口头传达,但清单还是要有一个的,为走个过场而已。 新宅尚未建成,想来吴婶娘也没有纸笔,余锦年便径直去寻这些人当中最有“文化”的阴阳师父去。 问了人,都说这位道长是有真本事的,画符祛邪、捉鬼定宅、开场做醮,样样精通,且云游四方归期不定,这日吴婶娘家的能将他请来,是沾了大福缘的机遇。 余锦年“虔诚”地跟人一起崇拜了两句,便直奔道长所在的东屋而去。 此时,这位道长正在东屋正坐上悠闲地品茶,怀里斜揽着一柄刻着阴阳太极图的拂尘,而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四十有余的男人,护着用细麻布包扎着的左手,不停地朝道长敬拜,嘴里念念有词。 他才念罢,道长举起拂尘于半空中一撩,也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道长身形随之一定,之后才慢慢收回拂尘,阖目摆手,缓缓说道:“好了,此符你拿回去,烧融于水后每日分三次与你儿服下,即可除污去秽,保你儿康健。” 男人连连拜谢,又将一锭不小的银子供到桌上:“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余锦年走进去,闻到男人身上的油烟味,再看他受伤了的手,便猜想他就是那个坏了风水的前掌厨师傅。 道长送走了男人,才端起茶盏,就看见一名少年走了进来,他刚要斥责对方不懂规矩,眼神在来人身上一扫,忽地睁大眼睛惊奇道:“竟有此种气运!勿动,且让本道细细看来!” 吓得余锦年忙站住了脚,任那道长将自己绕了左三圈右三圈。 道长:“稀奇,稀奇!” 余锦年纳闷:“敢问道长,何处稀奇?” “不可说,不可说。”道长摇摇头,指了指天:“天机不可泄露!” 余锦年也说:“既然不可泄露,那就不问了吧。请问道长,能否借我一笔一纸,好与主人家列张席面单子?” 那道长诧异:“你竟是个厨子?可惜,可惜了。” 余锦年失笑:“那依道长看,我该是个什么?” 两人交谈甚欢,却无人注意到门外又来了一人。 道长皱着眉头,一扫拂尘,深沉低语:“阁下根骨非凡,气运非常,三魂七魄似与凡人不同……”他突然张口大惊,猛退一步,“胎光之主竟已离魂变化!” 余锦年看他手舞足蹈了一阵,又忽地靠近过来,瞪着极大的眼睛问道:“小兄弟,你可愿意入我师门,去往灵山宝峰,学习无上道法,脱离这肉体凡胎?” “……”余锦年无语了片刻,刚想开口。 “锦年!” 余锦年闻声回头,见是季鸿,正蹙着眉伫立在门旁。 “你怎么来了,我正向道长借——” “我们回去罢。”季鸿快步走进来,没等余锦年说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外面带,“灶上的水沸了,我不会。” 13.糁汤 第十三章——鸡蛋糁汤 直到被季鸿拉回了厨房,余锦年才突然回过神来——灶内火都被自己抽了,怎么可能会把水烧沸!他再回头去看季鸿,那人抱臂站在厨房门口,一脸撒谎不脸红的模样。 余锦年纳闷地将焖得差不多的鸡从锅里提出来,放在一旁晾干了水分,又取来香油在表皮上涂抹一遍,抹着抹着他突然灵机一现:“莫非,他是怕我跟着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问,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也罢。那边台子上有两罐婶娘腌好的坛辣子,你待会走时别忘了带上。”吴婶娘也不勉强,又听外头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点酒水,忙从袖中掏出银两交于余锦年,紧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锦年掂了掂小银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开上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不过话说回来,他之前几月也忙着赚钱,怎的就没见有这样好的生意上门,怎么这冷公子一来,什么吴婶娘、何师傅的,就都涌出来请着他去做菜。 难不成,这人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鸿,谁知季鸿也不偏不倚地瞧了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男人朗眉凤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里钻,好半天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大呼好险,他竟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了这么久! 季鸿问道:“怎么了?” 余锦年气道:“饿了!” 季鸿:“……” - 两人简单地吃了点,各喝了一碗鸡汤糁,吃了几片余锦年现炸的鸡蛋馍片,虽吃的简单,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锦年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见外头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东西,将吴婶娘送的坛辣子装进篮子里,准备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鸿忽然将他拉住:“等会。” “嗯?”余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浸湿了,叠成整齐方块,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轻轻抬了起来,离得越来越近。他一时错乱,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序不清地问道:“做、做什么……” 季鸿一顿,便又继续将手巾一角覆在余锦年脸上,一点点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炉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动着双眼,纤细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鸿心里扇出小小的旋涡,他借着给人擦脸的机会,偷偷摸了一下,那双小蝴蝶扑的一下阖起来,紧紧地趴在那儿不动了。 “好了。”季鸿放下手。 余锦年扭头:“那、那就走吧!”说着闷头朝前,哐嚓被厨房的门框给绊了一跤。 似乎是极其轻微的,他听见季鸿在背后笑了,像是无波无澜的湖面上荡起的一丝涟漪。 “走吧。”片刻,季鸿也缓缓地跟了上来。 吃饱了的何大利看见两人打身边走过去,一前一后,气氛诡异,也不敢说话,滴溜溜跑到前头带路去了。 14.黄芩知母 第十四章——黄芩知母 何大利家在信安县城南一处深巷里,从一碗面馆对面的百花胡同往里,曲曲折折再走上一顿饭的时间,才能到何家门口。因为马上就要到月夕了,有些人家的门檐上已经点了灯笼,几人走了这好半会儿,天已黑得差不多,正是晚风簌簌,橘火莹莹。 余锦年走在中间,时而新奇地瞧着两旁各色灯盏,他脚步一慢,便听到身后深深的喘息。 “季鸿?”他回头叫了一声。 那喘声一停,过了好一会,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干巴巴反驳:“他、他好端端的,又怎会阴虚?” 余锦年转头问何大利:“请问令郎开春时,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还未张嘴,何家娘子便先气愤地说了起来:“还不是那群无赖郎,刚开了春就要我儿下水摸鱼,这春寒料峭的,我儿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咳得极狠,那时吃过药刚好了些,就又被那些无赖子叫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地吃药,谁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乱说什么呢!”何二田也出来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谓久病伤阴,虚火上炎,灼伤肺络,那次落水正是个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会,突然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了。余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说,后头就是撤去不对证之药,用养阴清热润肺之法,慢慢调养,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转。 见那郎中不说话了,何大利夫妇心里也亮堂起来,赶紧凑到余锦年身边:“年哥儿,二田他可能治?用什么药?你且说,定是砸锅卖铁,我们也治!” 余锦年怒极撒了一通火,反倒气不下去了,只好摇头笑道:“何须砸锅卖铁,只是还有些关键须待我回去后慢慢想。明日劳烦何师傅去趟面馆,届时我将药与方一并交与你。” “还有一事。至令郎痊愈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盘,最好都能与你们俩的分开来用,用后用单独的陶罐煮一下。夜间也不要在令郎房里休息了,平日若是饮用牛乳之类也应煮沸再用。” 何大利虽不明白,却忙点脑袋连声说好,又让婆娘拿了钱与余锦年做车马费,才送他俩出门。而那另一个开错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锦年一眼,拎着自己的药箱,早臊没影了。 余锦年只象征取了两枚铜板,只说钱的事明日吃了药食再说。 - 两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鸿见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没了来时的兴致勃勃,不禁也深沉下来,以为他还在想那无良郎中的事,问道:“还气着?” 余锦年抬头看了看季鸿,见男人脸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恹恹无力,他忙脱了自己的外衫,给季鸿披上,弯弯眼睛道:“没什么,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鸿借着二人并肩走路的姿势,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热乎,这才放心地披着他的外衫。 余锦年唔一声,含混地说:“许是在赌吧……” 季鸿疑问:“赌?” 赌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阴亏虚导致的虚咳,而不是让此时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瘵痨。这时所说的瘵痨,便是现代熟知的肺结核,中医所说的肺痨。肺痨是因痨虫蚀肺而致,病程长,也多见阴虚症状,午后发热,与阴亏咳嗽极为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不同。 肺痨多见阴虚,但未必所有的阴虚咳嗽都是肺痨。 余锦年见过不少肺痨病人,也在跟师时习得了一些经验,阴虚咳嗽患者虽理论上也有午后发热的症状,但在实际临床中,真正发热的病人却并不多。问诊时他已知道,何二田并不常发热,虽说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没有余锦年想象中那样羸弱,人还挺精神的,但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个非典型的肺痨。 阴亏咳嗽与肺痨本就不易区分,在没有x光、ct与痰涂片的此时,余锦年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确诊何二田究竟属于哪一种,因此只能说是“赌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儿子碗筷等举措,则是为了防止万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痨,也不会传染给何大利夫妇。 “你腰还疼不疼?”余锦年没有继续就“赌”的问题说下去,而是扬起脸来问道。 季鸿方想摇头,见了少年眼中投出来的点点灯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余锦年道:“回去时寿仁堂家的药坊应该还未打烊,我去买些活络油与你揉揉。” 季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任凭余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话……他不禁低头看向了少年细长的手指,目中神色为之一动。 15.三鲜馄饨 第十五章——素三鲜馄饨 这边邹恒脚步烦切地回到济安堂,将药箱往出来迎接的徒弟身上一掷,便一屁|股拍到椅子上,喝了一大口茶。 他那徒弟邹伍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对师父的脾气还是了解的,遂抱着药箱畏缩在一旁,也不吱声。 砰的一声,邹恒将茶盏重重一落,问道:“那一碗面馆什么来头?” “啊?”邹伍傻兮兮愣住,回答说,“就是个面馆啊,卖杂酱面的,老板娘还挺好看的那个……”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不可能有如此学识,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他是哪里人,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顿时胸口一闷,不耐地挥挥手,“滚滚滚,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上,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萝卜香菇鸡鸭全,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 “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说吃什么?”突然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烛光笼罩,少年举着蜡灯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将蜡烛晃灭了。” 季鸿轻轻喘着气,凤目微睁地望过来,有种惊魂未定的慌张美感。 余锦年纳闷地看着团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颈微微闪光,似出了一层汗,可是秋夜如此阴凉,季鸿这人又素来畏寒,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多的汗?他很快察觉出一些异样,小心问道,“季鸿,你……怎么了?” “……无事。”季鸿收敛心识,移开目光。 余锦年想到了什么,唇瓣翕动,却说:“那你趴过来吧,我给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该落下淤青了。” 季鸿心神微宁,也不想说话,点点头趴在了床上,将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头,余锦年上了床,侧坐在他身侧,往手心倒了些活络油,搓热了,一点点在他腰上摸索按摩着,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琼浆玉脂长大的,真是白肤玉肌,手感绝佳。余锦年按到某一处僵硬的肌肉,忽听到身下男人轻绵地“嗯”了两下,声音虽刻意压抑住了,尾音却因按摩的舒适而微微上翘。 余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继续活动起来,他闷着头,心里乱想道,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喟叹他竟然觉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锦年忙腾出一只手,拽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看藏在里头的小小年——还好还好,万幸小小年还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余锦年放下心,匆匆给季鸿揉开了撞伤处,净手后重新上|床,躺进被窝。而季鸿腰上的药油还未吸收,只得再趴一会。 往常两人都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扰,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锦年竟觉得有几分尴尬。 “今夜……”季鸿张了张嘴,又皱眉道,“罢了。” 余锦年向上扯扯被子,闷声说:“今夜不灭灯了,你放心睡罢。” 季鸿不由睁大了眼睛。 “如果哪里不舒服,记得叫醒我。”余锦年闭上眼,侧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鸿眼神软下来,和声应道。 烛火摇曳,有飘摇的影映在对面的墙上,房间里静悄悄的,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许是今天累坏了,余锦年一合上眼,就掉进了温柔的梦乡里,发出平静而深长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季鸿才翻过身来,借着灯光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忽然唤道:“锦年……可睡了?” “嗯……”余锦年朦朦胧胧地答应了一声。 季鸿在袖中一番窸窣,摸出一把东西来,放在少年的枕边,又伸手将垂散在少年脸颊的碎发拨到他耳后,才温和地看着余锦年的睡颜,轻轻说:“你一定能够平安喜乐,长命富贵……好梦,锦年。” 余锦年自然没听到,他尚且在梦里追着周公捉蝴蝶呢。 16.茗粥 第十六章——茗粥 余锦年帮腰不好的周公追了一夜的蝴蝶,好不容易捉到周公面前,周公笑吟吟地给了他一件奖赏。余锦年接过装奖赏的小锦囊后,抬头一看,周公竟长着一张绝美的脸,他冲着这张脸眨巴着眼,末了还捏了人家的脸蛋,奇道:“咦……季鸿,怎么是你?” 刚捏完,就被在梦里兼任周公的“季鸿”一巴掌拍醒了。 他睁开眼,没看到同床共枕的季鸿,却看见自己枕边有一小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花生,各个儿染成娇艳喜庆的颜色,他睡眼惺忪,迷蒙着揉了揉脸,突然惊奇地抓起这把花生,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季鸿!季鸿!” 此时天已大亮,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季鸿站在前堂,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以为出了事,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顿时痛心疾首,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店家,结账。”一妇人扬声唤道,她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摸出几枚铜钱。季鸿撩开隔帘走过去,那妇人付了钱,抬头见是季鸿,登时耳颊粉红,柔声细语道:“季先生,今日怎么是你呀,小年哥儿呢?” “他就来。”季鸿数出六枚铜板,将多出的一枚还给她,“你多给了一枚。” “诶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妇人低头笑了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贤淑,才伸手去接钱。 这哪是不好意思,这分明是故意给错的! 余锦年愤愤地盯着那妇人离开,才一错眼,季鸿便端出一份粥来,随风飘出之前所闻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除了浓郁的米香之外,又隐隐有着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这是什么?” 季鸿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叶烹制的粥汤,以粳米为主,配有绿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够饱腹充盈之物。这粥是将陈茶入水煎汤后,加入粳米与果仁小火熬制,炖至软烂盛出,煮得水米豆类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气之外,又添了许多雅致风味。 以前吃不下东西时,季鸿便会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但往常有小厮替他烹煮,他自己却从未亲自动手尝试过,早上见余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将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面馆”有粥无面的景象。 这碗茗粥温得恰好入口,虽熬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够稠滑,但就季鸿的水平来说已经是感天动地了,余锦年飞快喝完,点头道:“这个好喝,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家的豪华套餐里了!” “豪华套餐?”季鸿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欢喝就好。 余锦年笑起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厨房抓紧时间做面,早饭虽说让季鸿用一碗茶粥给糊弄过去了,接下来一天的生意却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面馆之所以只卖面,其实是因为开店的徐二娘只会做杂酱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锦年来后,面馆里已渐渐多了许多菜品,杂酱面已不能满足余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将店面扩大。 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要务,是先将何家的药膳做好。 既然已诊出何二田是阴虚咳嗽,这治法便得是养阴清热、润肺止咳,余锦年出门买了材料,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至季鸿进来时,他正捣鼓一袋柿霜饼。 成熟柿子剥皮来曝晒,月余成饼,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绵软甘甜的柿饼,而饼上那层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归心、肺、胃经,有清热润燥化痰之功。 他还顺路买了许多葡萄,洗净后就让穗穗拿去了一盘,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也给刚进门的季鸿塞了一颗。这时的葡萄虽酸甜可口,但籽却很多,余锦年两手都忙着,正愁葡萄籽往哪里吐,季鸿将手伸过来:“帮你扔掉。” 余锦年僵住片刻,实在是没勇气吐季鸿手里,于是喉咙一滚,硬生生将籽吞下去了,干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养颜……” 季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男人脸上好像有些……失望? 余锦年晃晃脑袋,赶出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一边洗着薏米和山药,将方才出门听来的新奇事说给季鸿听:“话说我今日去平康药坊买药材,恰好碰到县令府里的两个大丫鬟也去抓药,她们说……唔,这颗有点酸,旁边那个,那个紫的好吃……” 季鸿又掐了一颗葡萄喂给余锦年,他嚼吧嚼吧连皮带籽一起吃了,又继续说:“听闻京城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病入膏肓,连御医也瞧不好,当今圣上下令寻民间圣手,赏金百两,为小公子治病呢!” “……嗯?是吗。”季鸿神色有些奇怪,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呀。”余锦年点点头,“县令为此,正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季鸿又是嗯一声表示听见,就完了。 余锦年自讨没趣,只好低头将切碎的山药与薏米一起,捣成粗渣,加水熬制,待熬烂时投入打碎的柿霜饼熬化,这是第一道药膳,名为珠玉二宝粥,其中山药薏米补脾肺却不腻胃,并柿霜甘凉润肺,合用有补肺健脾之效,治一切阴虚之证。 第二道药膳叫“水晶桃儿”,是用一斤核桃仁,放在饭甑里蒸熟,然后碾碎与柿霜饼同蒸,待柿霜融入核仁之中,即可取出晾凉食用,可补肺益肾,金水相生。 然后他便吩咐季鸿,将旁边称好的等量天冬、麦冬放在药罐里上水煎浓,最后入炼蜜再沸,凉后封罐,以匙剜服,这就是第三道药“二冬膏”。 三道药做完,他回房取来笔墨,托季鸿将他今天做的这几道药膳方子写下来,好叫以后何大利家也能自己做来吃,当然,这“诊金”也是要按方来收的。 “二冬膏,珠玉二宝粥,水晶桃……”余锦年念着,看季鸿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突然话音一转,问道,“诶,郦国公听说是当今贵妃的娘家,真的么,郦国公家姓什么?” 季鸿笔下甚稳,眼也未抬,云淡风轻道:“姓王,许是真的吧。写好了,你过目一下。” “就算让我过目也……”余锦年粗粗扫了一眼,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认识字啊! “年哥儿?年哥儿!” 这时打前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粉颜色的罗裙,娇俏可爱,头上扎着叮铃铃的步摇,站在柜台旁四处张望,一声声“年哥儿”叫得娇滴滴的。 “烦请问一句,小年哥儿在不在呀?”小丫头又躬着身子,朝临近一位吃面的汉子询问。那汉子是县中出了名的单身汉,人挺老实就是不会挣钱,所以至今还没讨着老婆,他正嘬着一口面,眼见面前扫过来半片细腻白皙的胸脯,顿时涨红了脸,差点噎着。 其他人纷纷打趣这汉子,问他何时娶个婆娘啊,何时怀个小子啊,要不要给他说个亲什么的,连那小丫头也不禁捂着嘴笑起来,说得这汉子连连摇手,红着脸叫他们可别乱说了。 闹了几句,有人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奇道:“哟,这不是倚翠阁的清欢小娘吗?怎么在这来了,莫不是想念哥哥我了?” 清欢抬眼一看,媚眼斜瞪,嗔道:“呸,谁念你了,快起开。我来找小年哥儿的。” 余锦年放下药膳方子循声往前去,听得几声娇嗔打闹之语,再掀开帘子,便看见了那引起哄闹的正主,又听方才有人唤她清欢小娘,心中便稍稍有了数。 小娘是信安县人的习惯叫法,指得是勾栏里那些尚未开脸的小妓们,她们往往会跟在当红的妓子身边学习琴棋书画,以及床笫之间那些事儿,待到了时候才会正式挂牌,出阑接客,因为年纪尚轻,所以常被信安县人称作小娘。 只是,倚翠阁的小娘来找他做什么? “请问小娘,是找我?” 余锦年方才干活,袖子卷到肘上,此刻还没放下来,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来,清欢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那眼神像是挑剔没发好的豆芽菜似的,但很快脸上就挽出一个清丽可爱的笑容:“见过小官人。” “姑娘好,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清欢抿着唇笑道:“小官人名声远扬,我家雪俏姑娘听说以后,也想尝尝您的手艺。这不,后儿就是月夕日了,可否请年哥儿明日做些莲蓉月团,并几道爽口的下酒菜,送至倚翠阁?” 余锦年:“莲蓉月团?” “是的呀!”清欢眼角抹着一勾红砂,笑起来很是娇俏。 这倒不难,反正就算没有清欢来点,他也是要做些月团拿来卖的。这些姑娘们虽身处青|楼妓馆,却也是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儿,只是想在这团圆之夜吃个月团而已,余锦年又怎能狠心拒绝,不过是多往倚翠阁跑趟腿罢了,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他这厢应承下来,季鸿见他久去未回,也走了出来。 清欢方要从袖子里摸银粒,打眼看见季鸿,转而从头上拔下一根银步摇来,笑着上前,插到季鸿胸|前的衣缝里,羞答答道:“公子真是气度不凡,叫清欢好生欢喜,不知公子家中可有夫人?要不要来倚翠阁玩一玩?” “不要!” “不必。” 两人异口同声。 清欢一愣,愈加笑得如银铃般,掩嘴嗔笑道:“这位小官人也很是漂亮,不如一起来倚翠阁享受罢,好酒好茶,好歌好舞,这里都有。” 余锦年转头从季鸿胸|前抽走那支步摇,还给清欢:“抱歉,一碗面馆只收现银!” 季鸿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看身旁少年。 “二位真是有趣。”清欢噗嗤一笑,将步摇重新插回头发,掏出银子递给余锦年,“只是说笑,年哥儿莫往心里去。” 定下月团,清欢又朝季鸿抛了个媚眼:“公子,清欢在倚翠阁等你呀!”之后施施然迈出店门。 余锦年攥着银子,他见季鸿一眼不瞬地望着清欢背影,有种想将银豆子扔回清欢小娘脸上的冲动,每天那么多借着吃面来偷看季鸿的,可就属她胆子最大,直接邀人去逛窑子! 二人回到厨房,余锦年手下揉着面团,一会儿看一眼季鸿在干什么,话说回来,清欢确实挺漂亮的,再过两年张开了定是个美人。他看季鸿好像也很心不在焉,难不成也在想那个清欢小娘子?终于忍不住道:“那个……” “嗯?”季鸿抬起眼来。 余锦年摸了摸鼻子:“你身体不好,那种事,咳……最好不要太频繁……” 季鸿纳闷片刻,忽然恍悟,掐了颗葡萄喂余锦年嘴里,眼中颜色微浓:“没人要去。” 余锦年巴巴嚼着葡萄。 “不过你要是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季鸿认真地思考说。 “咳咳……”余锦年好险呛到,他说什么,一起去逛窑|子? 季鸿忙抚着余锦年的背帮忙顺气,少年的脊背笔直清瘦,隔着洗得发白的衣裳也能感受到里面少年肌肤的火|热温暖,他手停在余锦年的后颈处,轻轻捏了捏,若有似无地笑道:“说笑的。” 余锦年:“……” 夭寿了,冰块真的成精了,都会调戏人了! 17.冰皮月团 第十七章冰皮月团 因来了生意,余锦年也不歇息了,吃过中饭便忙活起来。 月夕是仅次于元旦的大节,所谓“八月十五月正南,瓜果石榴列满盘”,此时瓜果蔬菜俱是丰收,普天同乐,欢度佳节,一碗面馆里也不例外,早早就忙活起来了,连人小手小的穗穗也拿了抹布,将柜台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信安县的酒楼大多已经将门面修葺装饰,还有在自家门前扎了彩绸的,打眼望去,一整条街上都焕然一新,连过路行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店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供他们攀比门堂,但扯一个新幡子的钱却还是有的,鲜艳亮丽的写着“食”字的幡子扬在风中,看得余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临街的木匠店里,买了几根木条和几块薄木板,都是剩下的边角料了,也不值什么钱,只花钱令木匠师傅按他的要求,给木条切出了榫头榫眼和一条奇怪的凹槽。此外,还买了几个月团模子,都是刻着月纹、花草、兔子等图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楼里的福禄寿喜月饼相比,清新可爱多了。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少年在其中忙碌着,他心下发软,也就没有将前头事说来烦余锦年。 余锦年见季鸿来了,端起个瓷盘招呼道:“你来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这会儿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团,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鸿看了看盘中印着玉兔的小饼,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衬得少年的手指也圆润可爱,他没有接过来吃,仍是伸嘴过去咬了一口。 对男人这种懒得伸手的作风,余锦年已经习惯了。 糕点入口软糯,透着淡淡的凉意,融化在舌尖上弥漫开一股香甜味道。 季鸿惊奇了一下:“这是……月团?” 余锦年嘴角扬起来,他道:“这叫冰皮月团,如何?” 这小糕点的外皮确实凉润,倒是不负冰皮一名,而且这种凉凉的小糕点,别说是在信安县,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没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季鸿点点头,没有吝啬地赞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卖。” 一听季鸿这样说,余锦年高兴起来,捡了刚才包好的其他几馅月团,让季鸿都尝尝。季鸿见他在兴头上,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吃下许多,至“尝”完最后一个味,简直是撑得要横着走了。 除了原色冰皮,余锦年还做了彩色冰皮,都是天然色素,有红曲粉做的红皮、紫薯做的紫皮、茶粉做的绿皮等,这些彩色月团摆在一起,那才叫好看。 只可惜当下没有冰箱,而冰库冰鉴也不是他这种小户用得起的,只能将月团密封在瓷坛里,入院井里降温,深秋井水沁凉,吃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不能久放,最好是当日做了当日便卖光。 有了季鸿这种公子哥儿给他试菜,余锦年便放心大胆地将做出来的一批冰皮月饼拿出去试卖,还将各色各味月团切开了十几只,摆在店门口作试吃活动。 “真的能白吃不拿钱?”有人半信半疑。 余锦年笑着点头:“真的,不信你尝尝?” 那人尝了个豆沙的,大呼“香糯可口,冰沁宜人”,引得其他围观食客纷纷挤进来试吃,一时间整条街上,就属一碗面馆门前最为火|热。 余锦年被挤得东摇西晃,突然脚下一轻,被人提着后领救了出去。 他闻到一股不同于面馆的清雅香味,向后一看,果不其然解救他的正是季鸿,他朝男人抱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可挤死我了!” 虽是抱怨的话,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一个食客被人推了一把,撞上余锦年的背,他脚下一呛,直接倒进季鸿怀里了。 季鸿两臂一张,将少年环进来,换了个清净的地方站着,然后抬手看似自然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低声道:“小心点。” 头顶传来的声音温润如水,耳后被男人手指摸过的地方也痒痒的,余锦年脸埋在男人胸前,闻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似香似药,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缩了缩脖子,“哦”了下,又慌忙扭头钻进人群里去了。 季鸿:……那我刚才救你出来作甚? 指上还残留这少年耳垂的触感,凉凉的,好像刚才吃过的冰皮月团。这么一说,季鸿忽然又想来一块月团了。 余锦年在人群中喊道:“冰皮月团,一碗面馆独此一家!送亲朋好友、妻子儿女,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一只有一只的尝鲜价,两只有两只的成双钱,若是成套买不仅能打折,还送一碗面馆特制养生茶包一个,买多套还能额外多送几个月团!” “这么好看,我媳妇肯定喜欢,年哥儿,给我来一双!” “我,我也要,这各色味道来一套!” “那我先预定两套!明日来取。” 余锦年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预定的客人劳烦来这里登记一下。”他回头招招手:“季鸿!快来帮我呀!” 季鸿仰头望着秋高云淡的天,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 卖完这批,又登记好所有预定月团的名单,已是晚上,季鸿梳洗过回到房中,见余锦年正在数钱,一枚两枚三四枚,数得不亦乐乎。 加上之前给吴婶娘家做席,和给何家做药膳赚来的钱,还有清欢小娘子送来的月团定金,就算扣去这些日子的花销,竟然也已经入账十两有余。 余锦年啧啧感叹:“真是财神下凡。” “什么?”季鸿坐在床上,翻着今日的账本,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 余锦年到厨房去,盛了晚上炖的一碗汤回来,又从外头晾衣绳上抽了条干净手巾,颠颠儿跑过去上了床,将汤递给季鸿,自己坐在背后帮他擦头发。 他正沉浸在赚钱了的高兴里,自己也没觉得不妥,毕竟此时人各个长发垂腰,好看是好看了,擦起来却是麻烦。而且季鸿身体差,天又凉,若是因此受了冻,辛苦的还不是余锦年自己? 季鸿头发柔顺如墨,反衬得他皮肤过分白皙,显得有些病态了。余锦年诊他舌淡脉弱,食少体弱,手足发冷,面色无华,应是气血不足,肺肾亏虚,去何家那次半途眩晕心悸,也是这类的毛病导致。虽看着严重,动一动就又喘又晕,娇弱得不行,其实对余锦年来说委实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他的治疗关键就一个字——吃。 当然可以配着吃上几服药,诸如补中益气丸、八珍汤之类,不过哪有吃来的愉快,且看季鸿这一身上下的世家作风,怎可能吃不起药,定是天上地下的珍药贵药都吃了个遍,指不定已吃得这辈子都不想闻药味了呢! 肾为先天之本,是生气之源、立命之根,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而脾为后天之本,仓廪之官,气血生化之源,可见其重要性。所以吃好吃足吃健康,然后再多运动,自然强身健体。余锦年称之为——养猪计划。 此时他要养的“美猪崽儿”本是打算看账本的,此时手中端着余锦年专门炖给他的汤,被碗中肉汤香味吸引了过去。 “这是何汤?”季鸿问道。 余锦年道:“芪子瘦肉汤。黄芪、枸杞、红枣与瘦肉小火慢炖,有补益气血之效,你喝些有好处的。这只是开始,以后还有许多手段为你调养身体,你若想大好,以后便听我的,定能让你壮得如牛似虎!” 如牛似虎?季鸿听了一笑,端起碗来慢慢抿着,味道鲜而不咸,药味香而不苦,入夜喝来倒真觉得暖和了,不由点头:“好,听你的。” 床头的小柜上仍摆着那本《青鸾诗集》,余锦年见季鸿总之是无事,账册何时看不行,便笑吟吟问道:“季鸿,你能读诗给我听听么?给我讲讲。”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季鸿只好放下账册拿起诗集,掀开一页读起来。 这里文字余锦年是看不懂几个,可他打小读的是医史经集、古文华彩,这些诗读来他却是能够听懂,也就愈加理解为什么那位“青鸾公子”能如此地粉丝众多了——他的诗比起别人的来更有一种淡雅风骨,清清雅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世间也许不乏癫狂诗人,才华出众,提笔落字畅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绝,却唯独这位青鸾公子,闲棋落花,幽淡娴静,仿佛在他的世界里,花开永远不败,草碧万古长青,美好得近乎虚幻。 问世间痴男怨女,谁不想活在那黄粱美梦中,长醉不醒呢? “诶?”他突然注意到诗集似乎有些不同了,“这几页以前不是都看不清了吗,怎么突然又有了字?”见补全的那几页俱是青鸾公子的诗,余锦年恍悟:“原来你也是青鸾公子的诗迷?” 季鸿:……该不该告诉他呢。 余锦年却不知他的心理活动,嘀咕道:“不过他写的极北雪原真美,真有那么美的地方?” 念诗的功夫,季鸿头发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他放下空碗,伸手将少年光着的两只冰脚塞进被子里,才轻轻说道:“没有,是假的。” 余锦年一个骨碌钻进被窝,被子拉过肩头,皱皱眉:“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猜的。”季鸿坐在床边,眉目温和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少年,忽然问了句,“你这么喜欢青鸾公子……的诗?” “他……”余锦年说了一半,忽然不吱声了。 再一看,竟然已经睡了。 季鸿:这秒睡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18.山药茯苓包子 第十八章——山药茯苓包子 月夕日这天,信安县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车马不歇,回乡团圆者络绎不绝,一碗面馆也热闹了起来。 之前试卖的一批冰皮月团很得人喜欢,尤其是家中富裕且又有公子小姐的,尝过这新鲜物什后纷纷打发家中婆子来预定。于是余锦年不仅要忙着给客人做菜,还要日夜接踵地捏月团,夜里只睡了有两个时辰,早起时眼睛都挣不开了,若不是有季鸿在前头帮衬,简直是要把他累趴下。 到了巳时,街上各色摊贩都已开张了,余锦年却还没忘了自家晚上也是要过节的,所谓入乡随俗,得空他就跑出去买了些瓜果,好在晚上祭月用。 这祭月也是有些规矩的,要设香案,点红烛,摆上月饼、西瓜、葡萄、核桃瓜子等贡盘,西瓜要切成莲花瓣的形状,月团也要分成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份数,还有团圆饭、敬月酒,总之是很忙的。 季鸿看他跑进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没得闲,于是在柜台边将又一次跑出来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温枣茶:“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了,累了就歇会。” 余锦年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鸿,你来后厨,给你吃好吃的!” 他说的好吃的,是上午忙里偷闲蒸的山药茯苓包子。 二两山药粉与二两茯苓粉,以井心水调成面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与油脂搅拌均匀,晾凉作馅儿,之后发面做皮,包成包子,能够健脾胃。 季鸿刚随他走进厨房,手里就被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珑,松松软软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腻,配上少年亲手沏的龙眼茶,妙不可言。 余锦年一份份地用油纸将月团包装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时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鸿问。 “唔。”余锦年闭着一只眼,试图这样能舒服一点,“没事,有点酸胀,应该是昨晚没睡好。” 季鸿没回应,躬身舀了盆热水,将双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干后,迅速绕到余锦年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以掌心轻轻地揉了揉:“这样会舒服一些。” 余锦年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动。” 也许是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很有威力,之后他就安静了,老老实实站着,享受季鸿的眼部按摩。 “少时见家中二哥常这样做,很是有用。”季鸿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余锦年是个好奇宝宝,大夏朝与他而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库,等着他去探索发现,但这也仅限于衣食住行和风土人情,至于人家的是非,他向来没有挖掘探究的爱好。不过于余锦年而言,季鸿却是个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带着一身的谜团。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季鸿对二娘说的那番假话,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与家人失散,早该广布消息去四处寻亲了,而不是死乞白赖地留在面馆里,像个躲起来的乌龟。 就像那位只闻其名的“二哥”,以往只在季鸿的梦呓中出现,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这还是季鸿第一次与他说起二哥的事来,余锦年就忍不住想搭个话:“虽然不知道你为何离家……不过,你不想回去看看么,今天是团圆节,好歹也该回家吃个月团,见见你那个二哥?” “月团在哪里吃都是一样。”季鸿道,即便回去,也不过是与下人小厮们分月团罢了,更何况,“二哥早已不在了。” 余锦年脱口而出:“那你要一辈子藏在我这里呀?” 少年似乎睁开了眼,睫毛似小虫一般蛰着他的手心,季鸿突然升起一些踌躇来,下意识手一紧,余锦年的脖子又不是铁做的,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听见他幽怨地说:“……季某病还未好,余先生不给治了么?” 男人的手越收越紧,余锦年脸色憋得发红,心道这是怀柔不成改刑讯了么,忙伸手胡乱拍打着季鸿的胳膊:“给治给治,治一辈子!头要断啦……” 季鸿这才满意,松了松力道,不过手仍捂着少年的眼睛,指腹在他眼皮上慢慢刮了几下,软软的。 “年哥儿?” 一个花衣圆脸小厮闯进后厨,一打眼见到里头两人又搂又抱,一个激灵背过身去:“哎呀!打扰、打扰!” 这小厮也是被人牙卖到花柳之地的,起先是卖给了莳花苑,因姿色不佳,后来辗转到了倚翠阁,虽也见识了不少颠鸾倒凤之景,到底是年纪小,看见两个男人黏糊在一起还是红了脸。倚翠阁管他俩刚才那姿势叫啥来着……哦,雀啄食。 正是恩客在后,姑娘在前,姑娘们都身形娇小,仰起脸来正好能与恩客亲上嘴儿,届时嘴里含一口玉液甘浆,以口相渡,缠绕绵绵。 余锦年忙扒开季鸿的手指头,看见那小厮躲在厨房门外:“找我什么事?” 倚翠阁有规矩的,阁中恩客行事寻欢的时候,他们是不能直视客人的,进出都要垂着眼睛。那小厮也不敢回头,小声道:“倚翠阁叫我来问问年哥儿,雪俏姑娘定的月团好了没有……” 季鸿一松手,就让余锦年跑了出去,将做好的各色小菜并彩色月团一齐装进食盒里,交给小厮。 小厮偷偷瞧了余锦年一眼,又顺着地上阴影看见了厨房里一双墨缎面的靴子,便不敢往上看了,回过神道:“小的还要去城东姜府,可否劳烦年哥儿送到倚翠阁?” “这……”余锦年见他也一脸为难,只好应下来,“好吧,我送去就是。” 小厮走了以后,季鸿脸色暗沉地走出来:“要去倚翠阁?” 余锦年:“是啊。” 他拎着食盒要走,被季鸿扯了一下:“还是我去吧。” “你那身板,何年能走到倚翠阁?要是半路晕了,还得我去救你。”余锦年不知道他纠结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季鸿这样貌,指不定还没进倚翠阁,就被青柳街上其他馆子的姑娘半道儿给截走了,“我腿脚快,去去就回!” “……好罢,小心一点。”季鸿说道。 看着余锦年消失在人群里,季鸿忍不住想跟上去,少年如此天真懵懂不谙世事,若是去了倚翠阁,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又或者被人强取豪夺…… 越想越不安,可偏生身体不争气,走不了远路,季鸿噼里啪啦拨着算珠,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少年回来了没有。 而青柳街上,“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大好青年余锦年挎着食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倚翠阁中,新奇地四处乱看,试问哪个男人不想见识见识旧社会的红灯区呢? 倚翠阁中已是群芳斗艳,笑语欢声,进了大门,是一个宽阔的厅堂,当中有一方歌台,红绸彩罗从高高的楼顶垂下来,如烟云缠绕,映得眼前一片万紫千红。 青|楼妓馆不比其他营生,白天生意淡薄,只有到了夜间,才是笙歌曼舞、醉生梦死的好时辰。但这也并不代表白日没有生意,正比如此时,歌台上两个姑娘正在唱一出折子戏,其中一个装扮艳丽华贵,而另一个则是作男子打扮,台下尽是些来喝香茶艳酒打发时间的公子哥儿,不睡觉,只听曲儿,搂着个花娘听得痴痴如醉。 曲声杳杳,胭香脂醉,熏得余锦年晕头转向。有几个才起的花娘路过,俱是睡眼惺忪,酥|胸半露,两条大|腿若隐若现,他看过一眼,心中冒出的念头竟是:不过如此,也没见得有多好看,就这腿,还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呢!这肌肤,也不如季公子的白。 正嗫嗫吐槽,这时清欢小娘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伸手扯住了余锦年的袖子,娇滴滴笑道:“傻兮兮的,看呆了?这儿呢!” 余锦年向后一跳:“清欢姐姐。” “你叫谁姐姐!”清欢佯装生气,“再叫错把你扔出去!” “我错了,可饶了我吧!”余锦年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楼,二楼更是软玉温香,连阑干上也缠着绫罗绸缎,挂着小小的铃铛,人走过时带动绸缎,就能听见叮铃铃叮铃铃一阵细铃儿响。他随着清欢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进了一个房间。 “雪俏姐姐在里头呢,快进去罢!”清欢将他推进去,边笑边说,“雪俏姐姐,这就是年哥儿了。” 余锦年一抬头,看见一层红粉纱罗后头坐着个女子,身上披着条百蝶穿花的披帛,竟是那日在郑牙人家门口见到的那位花娘,雪俏也朝他施了礼,余锦年才反应过来,忙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取出上层的月团和下层的小菜,一一介绍开去。 雪俏笑起来:“以前从没见过如此冰雪剔透的月团。” 一旁清欢尝了一块,欢呼道:“好甜,姐姐快吃一个。” 雪俏笑她客人还没走,就先吃上了,又说:“年哥儿做的东西,自然是很甜的。”之后吩咐清欢倒茶来,给年哥儿解解乏。 看来她还没忘了那天余锦年送她果脯的事儿。 余锦年自打认出雪俏就是郑牙人未赎成的那位花娘,便知今天恐怕不只是送月团那么简单,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索性坐下来,听听雪俏想说什么。 雪俏房间敞向极好,手边就是一扇雕镂大窗,推开窗叶就能欣赏楼下歌台上的舞曲,她就着清茶听了两句,却也不说话。 这茶喝得也忒尴尬了,余锦年只好先开口:“敢问雪俏姐姐,楼下唱的是什么呀?” 雪俏姑娘肌肤胜雪,眼睛很温柔,却是担不住一个俏字的,反而是跟在她身边的清欢更加俏丽活泼,她对余锦年说:“这曲叫连理枝,新排的曲儿呢,年哥儿也喜欢听?” 余锦年单手托腮,看着楼下姑娘衣单裙薄,毫无春心萌动的感觉,只觉得好冷:“这唱的是什么故事?” 清欢与他一同趴在窗阑上往下看,羡慕道:“书生小姐,才子佳人呀!”她撅了噘嘴,苦恼起来,“不过都是假的罢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厢情愿,至死不渝?也不是人人都像子禾居士那样好命。” 余锦年好奇:“子禾居士又是谁?” 清欢讶然:“小哥连子禾居士都不晓得?就是当今贵妃娘娘呀!” 她两手捧着腮,与余锦年讲起这桩流传甚广的帝妃佳话。 道是有一位小姐,生性爽朗,文采斐然,某日她女扮男装,捏了个假姓名,去游元宵诗会,竟与一位偶遇的素衣公子比起猜灯谜来,一时比得难解难分,痛快淋漓。二人因此相识,一见如故,遂交了个诗墨之友,便常常相约在文人间的诗文茶会上,以笔交心。 后来机缘巧合,小姐女子身份暴露,公子惊讶之余对小姐一见倾心,小姐自然也早已对他日久生情。二人明明两心相悦,本该就此成就一段佳话,那小姐却计上心来,非要考公子一考,便只留下一首短诗,一个“子禾居士”的署名,便扬长而去——竟是让公子来猜,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这小姐脾气倒是有趣,余锦年忍不住来了兴致,追问下去:“后来呢?” 清欢噗嗤一笑:“你真是傻!后来,陛下的纳彩制书就宣到了郦国公府上了呀!原来,那公子竟是当今陛下,而那位敢刁难陛下的小姐,如今正是|宠|冠天下的季贵妃——子禾居士,一子一禾,可不正是个“季”字?” 余锦年一愣,纳闷道:“等等,郦国公家姓季,不是姓王的么?” 清欢笑得直捂嘴:“天下人都知季贵妃,郦国公家又怎能姓王?年哥儿,你莫不是从哪个山洞洞里爬出来的小妖怪,竟不知如今哪朝哪代?” 余锦年:……季鸿这个大骗子! 等等,他为什么要骗我郦国公家姓王? 19.酿蟹斗 第十九章 余锦年还在纠结郦国公姓季姓王的问题,那边雪俏姑娘已经吃完了一块莲蓉馅儿的冰皮月团。 莲蓉是余锦年的拿手馅,是取个大饱|满的白莲子,剔除苦芯,以清水久煮,至莲子肉软烂时,捞出用石臼碾碎成泥,反复过筛,之后加入蜜糖、桂花和籽油,再撒入一小匙盐粒——正所谓“盐能引甜”,甜莲蓉里加入一点点盐,能够丰富口感,使莲蓉味道更加醇和——然后便是将搅拌好的馅料泥用小火慢炒,直到馅料干湿合宜,便能用来捏团了。 这莲子性平味甘涩,能够护精气,补胃虚,安心神,也是一件养生好物。而加了桂花的莲蓉更是芳香宜人,回味无穷。 雪俏吃完,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又抿了茶清口,才开口说道:“许久没吃上这样地道的莲蓉月团了。倒是让我想起了还在家中顽皮的日子,那时家中富裕,也不觉得这莲蓉小饼是好东西,还扔过不少,如今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水头长,碧色青翠,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满满当当,但仅是如此,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两个小妓忙跑去准备东西,烧水的烧水,倒酒的倒酒……看热闹的依旧围着余锦年看热闹。 不多时,东西都准备好了,余锦年让那小婢坐在圆凳上,半弯着腰揉她的耳轮,将耳上血气赶到耳尖,加速局部血行,待整个耳朵都红通通似熟透的苹果一般,他用布团沾烈酒擦拭过耳朵,才取来煮沸消毒的针,在烛火上一撩,快速朝耳尖穴位刺去。 小婢耳朵已经被余锦年捏得麻木了,针尖扎下去也没觉得疼痛,只觉得整只耳朵热辣辣的,像是烧起来了,她愈加紧张地端坐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乱动,那针不长眼,戳了自己的眼。 刺破耳尖,之后就是用力挤压周围,放出几滴血,用沾了烈酒的布团擦去——沾烈酒是为了防止伤口自行凝血,保证出血顺畅——继续再放,如此反复几次,对侧耳尖也同样。 一群小妓一眼不眨地盯着余锦年,又是新奇又是好玩。 余锦年将沾着血点的布团扔进废碗里,说了句:“好了。” “好了?”那小婢眨眨眼,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大喜道,“奇了,真的不疼不痒了!” 其他妓子仔细看了小婢的眼睛,那针眼明明还在,顿时怀疑:“真的假的,莫不是骗我们的吧!” 小婢急着辩解:“真的!现在只觉得碍眼难受,却是真的不疼了。” 余锦年洗净手,嘱咐其他妓子这两枚针若是继续使用,定要再煮一会方可,转身见那群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便插了句嘴解释道:“医书说‘实血者宜决之’。就是说,对于气血壅实之证,可以采用针刺放血的疗法,泻其热,则肿胀自除,此法与用药一样能够治病,不过是个小技巧罢了。这两日不要吃辛辣油腻之物,擦脸时也不要触碰病处,眼内肿胀很快会自行消退。” 这麦粒肿,医书又称偷针、针眼,多是外感风热入里,循经而上,蓄于胞睑,发而为肿。耳尖放血的疗法就是疏泄太阳经,使壅实的气血得以畅通,对于初起的麦粒肿,屡试不爽。 余锦年提着食盒要离开,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妓子抱着个酒坛跑来,她将酒坛往余锦年怀里一推,嗔道:“不知年哥儿家中备酒了没有,眼下酒肆也都歇业过节去了,这坛新酿的胭脂醉,就给年哥儿当诊金嘛!所以年哥儿好心,也给我瞧瞧。” 一听是胭脂醉,余锦年眼睛亮堂起来。 若说倚翠阁中有什么是真的吸引余锦年的,当真就是这坛人人称赞不绝的酒了,听说这酒异香扑鼻,甘而不辣,饮罢飘飘欲仙,多少公子哥儿来倚翠阁就为着这坛酒呢。 余锦年抱着酒坛,咽着口水,迈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 没想到这位蓝衣妓子是想让余锦年给她看看额头上的痘儿,末了又问该如何美白嫩肤、又怎样保持身材。 见余锦年不仅会治病,连如何让人貌美如花都知道,简直是神了!小妓子们都是活泼且爱美的主儿,看他喜欢胭脂醉,纷纷跑回房间将自己私藏的酒搬出来,贿赂着余锦年也给她们弄弄脸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唬得余锦年尝了好几种新鲜美酒,譬如什么胭脂醉、芙蓉泪,又或者什么松醪液、罗浮春,当真是一响贪欢,宛如天上人间,不知归处。 他这边倒是逍遥自在了,却忘了家中还有个望断脖颈的美娇男。 这时倚翠阁门前忽然又热闹起来,几个姑娘簇拥着一位新客进门来。那人头发仅用一根玉色发带束起,面色凝肃地进来后没走两步,便往前一倾扶住门廊,垂首抚胸又喘又咳,来迎客的姑娘有些嫌弃他是个病劳身,可抬起眼瞧过这位的相貌,顿时掩齿轻笑,羞答答道:“恩客怎么这样急,快进来歇歇腿脚……兰儿,快去演歌!” 一群妓子们呼啦啦散开,去取琴瑟琵琶,奏起玲珑小曲来。 那花娘去挽男人的手:“恩客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 “放开。” 花娘感觉周身蓦然一凉,迎面对上那人冷若冰窟的眼神,忙讪讪将手缩回。 不要姑娘,那来倚翠阁做什么? 那人道:“我来找一个人,他来与你们送菜,却迟迟未归,你们将他如何了?” 若是平常遇上这样闹事的,花娘早叫人将他扔出去了,这时却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暂时按捺住了踢人的情绪,不屑道:“我们这儿,一天来十好几个送菜郎,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那人眉心一蹙,眼中阴鸷渐生。 “……季鸿?” 季鸿闻声一转头,周身阴郁之气瞬间散尽,那从一群姑娘的衣裙间露出的脑袋,可不正是自家那个去了一中午都未归的送菜郎! 他往前走了几步,少年也转过身来,双眼迷离地反趴在椅背上,一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挂在椅背上朝他招摇,笑着喊道:“是阿鸿呀!” 季鸿心下一跳,过去握住了少年的手,见少年安然无恙,他悬在喉咙里的心终于吞了回去,可看见桌上倒着几个小酒坛,立刻皱眉道:“你这是喝酒了?” “一点点,甜的,你尝尝?”余锦年松开椅背,转眼就挂在季鸿身上,“你来找我么,累不累?”他把自己屁|股挪了挪,留出半张椅面,“分你坐。” 小妓们又搬来一只椅子,笑嘻嘻地去拉季鸿,推推搡搡让他去坐:“你来,你来,坐这个,我们给你唱曲子听。公子喜欢听什么曲儿,我们都会唱。” 余锦年一把将他拽住,气道:“不给听!” 季鸿低头看着他。 余锦年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过去坐那张簇拥着许多花娘的椅子,却忘了自己刚才就是这样被簇拥着出现在季鸿眼前的。倚翠阁里红缠绿绕,香雾杳杳,连光线也是晦涩昏暗,映得一个个人的脸庞也是暧|昧不清。季鸿立在一群美人当中,更是风姿如玉,俊美无俦,宛如东海明珠,人比人真的气死人,方才还黏糊自己的小妓们,如今全都跑到季鸿身后去了。 “好吧让你听!”余锦年伸手拿自己的东西,还不忘抱走那坛给自己当诊费的胭脂醉。 见他真的生气了,季鸿自己却不气了,反而眸色平和下来,好笑道:“那我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余锦年被噎得瞪了季鸿一眼,往外走去。 一群妓子们咯咯笑起来,交头接耳道:“谁熬醋了?快关上火,熏死人了。” 季鸿心中也不由愉悦,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他快步追上余锦年,从少年手里接过一个包袱,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倚翠阁。余锦年饮了酒,总觉得热热的,他卷起袖子又要扯开领口,被季鸿制止道:“天凉,小心受风。” “可我热。”余锦年不满。 少年脸颊粉嫩,耳根有一抹红,显得格外秀色可餐,季鸿以手背试了试他颈侧,稍微有些潮热,道:“谁叫你胡乱喝酒,青|楼妓馆的酒水里多加了料,有助兴壮阳的效果。也就热这一会儿,酒劲散了就好了。” 余锦年斜觑道:“听这话,你是熟客啊!” 季鸿微微一顿:“虽被人带着去过,却不曾做过什么。” “你倒是想。”余锦年眼神向下,瞥过男人的下|身,偷偷问,“是不是‘不能行’?” 季鸿:………… 似乎怼季鸿这一下令余锦年终于痛快了,可他还没高兴上半刻,季鸿竟顺杆子往上爬,问道:“那依余先生的意思,是有办法让季某‘能行’?既然如此,还要劳烦余先生,今晚帮季某诊治诊治。” 余锦年:……他刚才干甚么要招惹这个人? 走出青柳街,行过一条弯曲小巷。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忽听见板车在石子路上咣当咣当拖动的声音,有人吆喝道:“螃蟹,脂肥膏满的螃蟹……” 余锦年忙打断这个话题,叫来那推车壮汉,买了一网子肥肥胖胖的大螃蟹。 对方见是余锦年,又送了一篓小虾,余锦年这才认出,这人是城外津平码头上捕鱼为生的钱大,如今鳏居,带着个比余锦年小一岁的儿子,数月前余锦年去码头买鱼的时候,曾治好了钱大儿子的腹痛症。 两人交谈了一会,余锦年与季鸿才拎着螃蟹酒坛,回到了一碗面馆。 面馆里穗穗正和二娘在丢沙包,花生大小的小沙包,沙包是二娘缝的,玩法是余锦年教的,抛起来用手背去接,接得多的算胜。余锦年与她玩了两把便自告认输,回到后厨做团圆饭去了。 倚翠阁妓子们送他的酒自然不敢再喝,却又不舍得扔,藏在自己屋里的床底下。 季鸿也来厨房打下手。 余锦年哼着从倚翠阁听来的曲儿,哼着哼着跑了调也不自知,他从网子里捡出两只肥蟹,丢在池里洗刷净了,甩了水,斩成块,丢进锅里。锅子姜薤椒爆香,再加盐加酱地好一通炒,待螃蟹青壳泛红淋入料酒,那香味便溢了出来,薰得人鼻子痒。 季鸿在一旁洗萝卜,听余锦年哼歌儿。 所谓江上秋高蟹正肥,正是千般滋味一点蟹黄,能馋得人流口水。盛了炒蟹出来,余锦年又夹出七八只生蟹,拿手掂了掂,便扔到锅里去蒸,毕竟鲜蟹,还是无油无盐、原滋原味地清蒸,最是好吃多汁。 “我今天在倚翠阁,听她们讲了季贵妃的故事呢。”余锦年眯着眼睛笑道,季鸿手里的萝卜咕咚滑出去,掉进水盆子里溅了他一身。 “原来贵妃姓季啊……” 季鸿觉得背后一寒,他回头去看,少年并没有什么异样情绪,仍是开开心心地在切菜,案上已经有了姜丝、葱丝、笋干丝,钱大送的那篓虾米也都洗好了,但他却莫名觉得,此时“开开心心”的余锦年身上,正冒着丝丝阴森黑气。 但冒黑气的少年依然很可爱。 “我其实,”季鸿将洗好的萝卜从背后送到余锦年的案板上,少年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将萝卜剁成了两半,他抬手按住少年头顶那个软软的发旋,低声道,“姓王。” ……我信了你的邪! 余锦年磨刀霍霍,准备把冰块精切成冰沙精。 季鸿长眉微挑,按下少年的手,轻轻摩挲着:“你真想知道?” 余锦年道:“王公子,男人的头女人的腰,一碰就糟糕。快松开,我还想长个儿呢。” 听他唤自己“王公子”,季鸿忍不住翘起嘴角:“这样就挺好的,别长了。”他刚说完,就迎来余锦年一个白眼,季鸿道,“其实说了也无妨。” 余锦年忽然又不太想听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像鳝鱼一样善变。少年没说话,季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与其说他是做好了坦白的准备,不如说是在试探余锦年的反应。 而此时,余锦年却闷头做起了菜,他将之前切好的诸菜丝与酱瓜、鸡丝一起,下锅用香油翻炒片刻,菜一变色就出锅装盘,做成了一道瓜齑。 齑即有混杂之意,菜丝与菜丝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余锦年拿起竹筷,夹了几根尝尝味道,觉得还不错,也同样夹了一筷喂季鸿,问:“嫌弃不嫌弃?” 季鸿张嘴抿住,吞入肚里:“不嫌弃。” “我也不嫌弃你。”余锦年眼睛一弯。他虽然对季鸿有那么一些感兴趣,却非常不喜欢踩人痛脚,让人难过,而直觉告诉他,季鸿接下来要说的话与他自己而言,就是一把插在心窝的利刃。 螃蟹蒸透了,热气顶着锅盖,余锦年忙放下筷子,挑出几个来,掰了爪尖,撬开蟹壳,极具耐心地把里头的蟹肉一点点地掏出来,然后与猪肉馅、姜末、糖粉,再加上花雕酒与浮椒,一起拌了,重新填回蟹壳里去,再上锅蒸,最后淋上用蒸螃蟹的汤水烧成的甜辣芡汁儿。 季鸿认得这道,叫酿蟹斗,肉鲜蟹美。 余锦年做好一桌团圆饭,抬头看见天已暗了,远处天际有些淡淡的红晕,候鸟归巢,鸿雁南飞,一只掉了队的慢悠悠扇着翅膀,从一碗面馆的头顶掠过。余锦年一直看,直到鸿雁飞过,而他后仰的头颅也抵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上,他仰着头,从下而上地望着季鸿的眉眼,问道:“等‘王公子’的病好了,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京城……”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的阴影突然变得浓重,一点柔|软的触感落在了眼皮上。 忽然万籁俱寂。 余锦年顿时吓得跳起来,嗷的一声脑门撞在季鸿的下巴上,他也管不上季鸿疼不疼了,伸手指着季鸿语无伦次:“你你你,你作甚——” 季鸿捂着下巴,神色哀怨地盯着余锦年,见他转身要逃,仗着自己手长腿长的一把就将他拽了住,掖进怀里:“余先生,你听,季某的心好像也不太好了,能不能也给治治……余先生?锦年?” ——余锦年已经短路了。 20.柚子灯 第二十章——柚子灯(入v三更合一!) 他短路得十分及时, 脑子里冒烟, 压根没听见季鸿啄他眼皮之后又说了什么, 过了有一刻钟,他才恢复如常, 同手同脚地说:“我去调个凉菜……” 季鸿站在厨房门口, 见少年在做拌豆皮,竟将手边的糖罐当做了盐罐。 余锦年尚不自知自己用错了调料,依旧用筷子将豆皮拌匀,期间偷偷去瞄季鸿,见那人一脸平静,甚至面带疑惑地看着自己,心下不由一慌:难不成, 他不是故意啄我眼皮,而是头晕了没站住脚, 不小心碰上的?那我如此大的反应, 岂不是显得很心虚、很没面子? 如此一想, 余锦年刻意地挺直腰板,也不去偷看季鸿了, 只当他不存在,还是认真做菜比较重要! 然后季鸿见他又往豆皮里撒了一把口碱……不禁胸中一骇, 心道,过会万不能叫他把这道菜端上去。 ** 为了赏月, 团圆饭是摆在后院当中吃的, 之前余锦年买的那两盆茑萝松已经盘出了许多枝条, 正沿着墙面往上攀,红红白白的五角花儿藏在羽叶之间,成了小小庭院里的一道风景,生机盎然。这日,富贵人家多在台上檐下高悬琉璃琼灯,与月相映成辉,美不胜收,而如他们这般的普通人家便在院中树支长杆,顶上挂两盏灯笼,取团圆之意。 大夏朝月夕日有对月饮酒的习俗,故而是日家家备酒,欢饮达旦,余锦年中午才在倚翠阁喝了胭脂醉,那热得人难受的酒劲方散去,现在身上还染着淡淡的异香,而二娘和穗穗都不能喝酒,季鸿就更不能提了,酒量差的令人发指。 但没有酒的月夕日难免令人遗憾,总觉得是缺了什么,幸而厨房里还有些醪糟,酸酸甜甜,就算是不能吃酒的也能吃上两碗,便都热了,一人盛一盏,权当有个酒意。之后各色热菜上桌,有素咸的茄儿,五彩的菜丝,还有硕大肥美的螃蟹摆在中央,任谁闻着都直咽口水,忍不住大快朵颐,丝毫不比外头酒楼里的差。 穗穗用小匙剜着酿蟹斗里的肉馅,盘子里盛着酱豆腐,还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想一口气将所有的菜都尝了,于是余锦年用自己烙的小圆薄饼卷了菜,上下一包,能让小丫头握在手里慢慢啃。 二娘宿疾在身,是强撑着身子出来吃饭,却也吃不了什么好酒好菜,正歪靠着椅子喝一碗南瓜小米粥,她瞧了瞧桌上异常沉默的两人,忽然奇怪道:“小年儿,你脸上这是怎么了?”又道,“季先生,不要客气,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余锦年晕乎乎的,脑子里烧断了的保险丝现在还没续上呢,小声嘀咕道:“他可不是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么,都蹬鼻子上脸欺负主人家了!” 季鸿打量着他,好死不死也无辜地问:“脸怎么了?” “……”余锦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撞石头上了!” “季石头”神色如常,不仅与他夹了只螃蟹,还顺手摸了摸他额头上的红印儿,真诚道:“下次小心一些。” 余锦年简直想一口老血呕他脸上。 席后,众人酒足饭饱,明月才刚刚升起来,余锦年将碗筷收拾回厨房,又从门口筐子里捡了十几个芋艿,放在锅里煮,准备做个即食的夜宵,然后便去设香案,准备祭月去了。 祭月的不少规矩在余锦年这儿都简化了,他在长条形案几上摆了一盘盘瓜果,月饼垒成塔形,西瓜切成莲状,其他诸如葡萄、苹果、花生、香梨都一字排开,然后点上红烛和香炉,唱几句约定俗成的祝词。因为此时有男不拜月的说法,余锦年和季鸿都无需刻意祭拜,便只有将穗穗打扮得花枝招展,给月兔娘娘叩几叩。 二娘看着穗穗被余锦年倒弄得晕头转向,也笑开了怀,直道:“可饶了她罢!” 穗穗正懵懵懂懂地许愿要貌若嫦娥,好将来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便打外头跑进来个垂髫小童,脸上灰扑扑的,手里抱着个奇形怪状的柚子灯,咧嘴大笑着喊道:“我来啦!我找穗穗顽!” 小丫头咕噜爬起来,连传说中的如意郎君也不要了,撑着层层叠叠的衣裙,跳着招手:“我在这!我在这!” 二娘笑道:“是芸儿来了呀?快进来吃月团。” 芸儿是穗穗新认识的小伙伴,家里是给人打络子的,两人整天玩在一起,芸儿虽是个小姑娘,性子却皮,翻墙爬垛、下水放炮、追猫溜狗,男孩子玩的她都敢玩,不似穗穗,现在见了季鸿还不敢说话——也不知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小姑娘是怎么玩到一处的。 两个小丫头坐在一块,芸儿叽叽喳喳地说起来了,穗穗瞪着大眼叭叭点头,二娘拿给她俩一碟冰皮月团,芸儿抓起来看了看,直呼好漂亮。 穗穗洋气道:“小年哥哥做的!” 余锦年在后厨做糖芋头,刚煮过的芋艿剥去皮,切块,与一匙口碱再煮片刻,如此用碱煮过的芋艿冲水晾凉后就会发红,做出来的糖芋头才分外诱|人。看见季鸿进来了,他哼了一声也不搭理,兀自用笊篱装着芋艿块冲水,过了半晌听见身后竟然没动静了,又回过头去看看。 谁知季鸿拿着一头生芋艿,许是想帮忙,然而手背上红了一小片,正一脸莫名其妙地挠来挠去。 芋皮内含一种成分为草酸碱的粘液,对皮肤有刺激作用,不只是芋头,山药也是如此,余锦年前世就因此吃过不少的苦头。 “哎呀,快放下。”余锦年立刻放下笊篱,抓住季鸿的手放在灶膛前烘烤,“谁让你碰生芋艿了,这样细皮嫩肉的,碰了就痒。” 火气烤得季鸿暖洋洋的,手上的麻痒感当真减轻了不少,两人蹲在灶前,离得那么近,好像是在说私房密语一般,季鸿任少年握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烤火,看红彤彤的火苗在少年的眼睛里跳跃,流光溢彩得宛若琥珀琉璃。 他伸手碰了碰余锦年的脑门,低声问道:“听说今晚有河街夜市,锣手吹打,高台杂技,投壶斗棋,还有诸多南北小食,好不热闹,你想去不想去?” 余锦年来了这朝代,还没怎么逛过夜市,只听邻里街坊说中秋夜市如何好玩,可是季鸿刚莫名其妙啄完他的眼睛,就叫他去夜市,他偏不愿意遂这人的意,明明心里蠢蠢欲动了,嘴上还说:“不想,要去你自己去。” 季鸿凤目轻眯,道:“好罢,我带穗穗去。” 他当真要走,在院中喊道:“穗穗,去不去夜市?” 余锦年也喊道:“穗穗,小年哥哥给你做柚子灯!” 季鸿:“……”少年这是,非要跟他抬竹杠么。 穗穗在夜市和柚子灯里踌躇彷徨了好一阵,夜市好玩,她很想去,可是这日和她同龄的手里都有灯,像芸儿娘那样手巧的,还会给芸儿做好看的柚子灯,她也想要。 到底是要去逛夜市,还是要柚子灯啊,真愁人。 这时季鸿走过去,在两个小丫头耳旁悄悄说了什么,穗穗眼睛一亮,抬头问季鸿:“真的嘛?”看季鸿点头了,她才小心地望着余锦年,糯糯道:“小年哥哥,穗穗可以等你做完柚子灯,再一起去夜市呀!夜市上也有好多好吃的,阿鸿哥哥说给你买灯!” 芸儿也应和:“夜市可好玩啦!小年哥哥一起去,一起去!” 说完,两人又抬头去看季鸿:“这样行吗?” 季鸿点点头,两人顷刻欢呼起来:“要吃糖雪球!糖雪球!” 余锦年:……狡猾,卑鄙,叛徒! 可他还是得给穗穗做柚子灯。 做柚子灯需要一个形状规整的圆柚,顶上划开个口子,将果瓤掏出来,然后用小刀在柚皮上或雕或刻做出吉祥图案,譬如芸儿手里那盏是莲花形状的,还有四面刻吉字或铜钱的。余锦年却是镂了许多小星星,其中一面雕玉兔。 再用四根红绳在柚子顶部,对角穿出来,打结系在一只光滑笔直的木棍上,最后将蜡烛插在里头,就大功告成了。 点上灯,明亮的光芒从几十颗星星里透出来,光彩夺目。 一碗面馆里欢呼雀跃,店外也是明月与灯火相映成辉,余锦年回到厨房,将糖芋头继续做完——正往芋艿上浇桂花蜜,季鸿后脚跟进来,他换了身石青色的长袍,靠着门从容等他,整个人高挑隽雅,愈显得风度不凡。 “真不去?”季鸿问,“两个小丫头耐不住,先跟芸儿娘跑掉了,只有我们两个。” 他好像着重强调了“我们两个”,言语间带着一点点捉摸不到的笑意。 余锦年被男人勾起的一点点嘴角迷住了,他总感觉看季鸿的时候,就好像是隔着一层软烟纱,朦朦胧胧,明明是看不分明这个人的,却又意外觉得好看,而且有意思,像是个解不开的迷局游戏,自知苦恼,却停不下来,除非他能将这个人的谜底彻底地揭开。 男人扬起眉梢,打断了余锦年的思路:“真的给你买灯。” 他这样云淡风轻,反倒将自己纠结啄眼皮那事儿衬托得特别矫情,不就是被啄了个眼皮,还能要死要活要他还我清白?余锦年抿唇,卷下袖子,回房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衫:“我都多大了,不要灯。” 两人告别二娘,最终还是一起出了门。 “你才多大。”季鸿温言软语,在他看来,余锦年确实还算小,走在街上了仍坚持不懈地问他,“那要什么?” 余锦年推了他一把:“什么也不要。” “嗯。糖雪球?” “说了不要……” 街上灯火通明,银盘高挂,月色落下来化成雪白银屑,流溢在游人的肩头,越往河街行,游月行人越多,至夜市口真是摩肩擦踵,灯烛璀璨,二人的身影也融在人群中,愈行愈近。 *** 最后还是买了灯…… 余锦年嘴上说着不要,等季鸿付完钱,还是欢欢喜喜地把灯抱走了——那是盏红扑扑的莲花小灯,可以提在手里,等看够了,沿着河街夜市走到底,还能将灯放在水上飘走。他没有放过水灯,故而很是兴奋,且跃跃欲试。 不过是一盏二文钱的小灯,就让少年这么高兴了。 季鸿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样子,自己也轻快起来,若他还是以前的身份,若他还能动用以前的人脉和财力,便是给他买一盏珍宝阁的琉璃仙音烛也不成问题,那东西燃烛即响,仙音流韵,光怪陆离,是鲜见的玩意儿,少年定会喜欢。 他尚不知自己这是昏君思想,若非日后余锦年三观正直,没有败家的爱好,不然任季鸿坐拥万贯家财,也早晚叫他败得精光! 路过市上什么都有卖,而卖糖雪球的浮摊前更是热闹,周围已经拥了不少小童,摊主支着一口烧热的大锅,融化的糖浆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翻滚,这时将一筐红透的山里红果倒进去,之后立即抽火,用大铲翻炒,糖浆便会一点点凝成白霜裹在红果上,甜气扑鼻。 “好咧!您的三包!” 季鸿接过,回头一瞧,少年不见了。 - 余锦年正抱着莲花灯,蹲在一个小摊儿前看人投壶,正在玩的是个书生模样的人,十支箭签只进了四五支,赢走了相应的彩头,这已经是好成绩了,更多的是连一支都中不了的人。 他仔细比量了一下,深觉如果是自己,定是一支都进不去的。 “叫我好找。” 眼前忽然伸来一包糖雪球,余锦年捏了一颗在嘴里嚼,忽然变色道:“季鸿!” 季鸿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 余锦年哭丧着脸:“脚蹲麻了,快扶我……” 季鸿忍俊不禁,一手将少年捞起来,他低头看着半靠在怀里哎哟哎哟的余锦年,问道:“蹲了这么久,是想玩投壶?” 余锦年还未答,支摊的老汉先跑来招呼道:“小公子看了这么长时间,不来投一把?公子,玩不玩,给你弟弟买几支玩罢!” 季鸿本没兴趣,就因老汉这句“弟弟”,便抛出三枚铜钱,买了十多支签。也没有多余的瞄准动作,他一只手还抱着站立不稳的余锦年,好像就是那么随手一扔,姿势风流潇洒极了,且像个一味宠溺奸妃的昏君,余锦年叫投哪个壶,就投哪个壶,结果竟是支支入壶,稳稳当当,连个悬念都没有。 余锦年高兴地拍手叫好,直夸赞他“好厉害”,周围看客们也直呼“好手法!”,余锦年感觉扬眉吐气,无比得意,比自己投中了还开心。 最后两人只花了几文钱,赢走了投壶摊子上大大小小的玩意儿,将那老汉赢得直擦汗。 问他是怎么做到百发百中的,季公子高深莫测地回答四个字:“唯手熟尔。” 余锦年心道,这人真是闲得出奇。 抱着一堆小玩意儿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见识了各色各样的土产百货,随便一个浮摊、担子都能让余锦年看得有滋有味,乐此不疲,他野玩得不知时辰,不辨月晷,只知道周围摊上油灯已经燃得过半,头顶一袭如墨,唯有桂魄朗空。 走到夜市尾处,余锦年已经有些困了,周围忽然喧闹起来,众人纷纷仰头往一个方向看去,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也傻兮兮地跟着张望——只见远处黑漆漆的夜色中,突然凭空高高地亮起一盏明灯,紧接着第二盏也亮了起来,不到片刻,窸窸窣窣亮起了一圈。 他这才发现,那灯并不是悬空出现的,而是摆在远处一座七层寺塔上,若要瞧仔细了,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其中一盏灯旁边,还站着上来点灯的人形黑影。 “长明灯。”季鸿远远朝寺塔一拜,见余锦年好奇,便与他讲了讲。 原是前越朝时末帝昏聩,致兵荒马乱、四海鼎沸,民间粮少钱枯,苦不堪言,甚至连点个灯油的钱都是捉襟见肘。我佛长慈,是故朝内大小三百寺庙,均于寺塔上燃灯,彻夜不熄,以期照亮方寸世界,普度与人。待新权覆旧,八方稳固,寺塔燃灯的习俗却留了下来,每逢初一十五、佳节好日,塔上烛灯照旧莹莹长明,直至灯油枯尽。 余锦年听的津津有味,他不信鬼佛,只是单纯痴迷这样的慈悲故事,单是听着想象着,便觉得十分恢弘大气,令人唏嘘不止,于是也和旁人一样,像模像样地道了句“阿弥陀佛”。 身后竟也有人回道:“阿弥陀佛。” 惊得余锦年原地跳起,幸好有季鸿将他托住,否则就要自己左脚绊右脚,来个猛虎扑地式摔跤了。 两人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大和尚,盖因他俩站在路中,挡了人家的道,余锦年忙不好意思地拽着季鸿,往旁边让了让。 大和尚形如弥勒,笑如弥勒,也不急着前行,神色和蔼地各看了面前二人一眼,沉气念道:“一念之念,半步黄泉;魂灯再燃,木朽生花。”他笑呵呵道:“公子功德圆满,前尘既已尽,今生当福如东来……” 余锦年顿时瑟瑟地直冒冷汗,这几句听起来玄乎其玄,仔细一推敲,竟是句句指他重生之事,险些让余锦年以为对方看穿自己是穿越之人了,这种奇事若是叫旁人知道,会不会将他架起来,当妖魔鬼怪烧掉? 大和尚挪步要走,季鸿忽地往前半步,问:“大师可再详解?” “不可,再解乃天机。”和尚未有迟步,只笑着摇手远去了。 季鸿垂首看了少年一眼,余锦年也偏头,叼着一颗糖雪球朝他眨眼睛。 前方又起欢呼,一簇火苗自人群中冲天而起,似乎是来了个杂耍班子,在表演吞剑戏火、大变活人之术。一群看客突然蜂拥而去,顷时人声鼎沸,简直寸步难移。余锦年抱着一团小玩意儿被挤的团团转,他也不知是踩了谁的脚,刚要道歉,季鸿的手伸进来,把他扯了出去。 季鸿轻叹一声,便握着他的手腕不放了,生怕弄丢了这个可爱少年。见路旁有卖糖耳朵的,是北方吃食,他心想少年出自江南,定没尝过这个味道,便也顺手买了一包。 两人走着就偏离了河街夜市,至一座没什么人的桥上歇脚,过了这桥不远,就是信安县的北城门关了,因此百姓都叫它“守门桥”,他们二人坐在石桥上,桥下是顺水流出城去的千盏河灯,星星点点漂浮在水面上,仿若天上银河倒映。 余锦年还有些舍不得将自己这盏莲花小灯放掉,便将把灯放在脚边,看灯芯兀兀燃烧。连着两天未睡好,昨夜又忙着做月团,眼下一挨到台阶上,感到浑身放松,顿时觉得头昏脑涨睁不开眼了,远处灯火闪烁的河街夜市依旧热闹欢腾,只那敲锣打鼓声在余锦年的耳朵里都成了催梦的梆子响。 他手里还捏着只糖耳朵,不多时就双手一松摔滚在地上,头也发沉,靠着身旁人的肩膀打起瞌睡。 季鸿抬手摸了摸少年的鬓发,无奈道:“累了还玩这么晚。” 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余锦年,季鸿又想到刚才那和尚的批语,这段时间,他已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了,上次是在吴婶娘处,那道士说少年“胎光已灭”,要引他修道成仙,今日又有和尚批他“魂灯重燃”,佛道两家,似乎都对他另眼相看,直道天机,好不神奇。 “阿鸿,别闹我,让我睡会……” 季鸿听得这糊涂困话,手一迟,仍不舍地在他耳旁挠了挠,心下软道:“不闹了,但得回家去睡,要着凉的。” 过了会,余锦年晃悠悠爬起来,试了几次,又一屁股坐回了地上,努力睁开眼:“唉,走不动了。” 话音刚落,河对岸极远处传来呼救声,似乎是有人落水了,这时皓月当空,夜市骈阗,游人俱在街市上欢畅痛饮,也没几个人能注意到这样微远的喊声。 余锦年一个挺子打起来,也不说走不动的事了,道:“我去看看。” 季鸿跟在他身后,循着声音找到了源头,从河里钻出两个湿淋淋的人来,看身形是一男一女,男子孔武健硕,三两下就拦腰把那瘦弱的落水女子推上了岸。之后他也爬上来,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拧衣裳里的水,嘴里喊着快叫个大夫来——竟是下午卖螃蟹给余锦年的钱大。 又闻声来了几个人,却都围着看,只有个妇人壮着胆子将那女子翻了过来,先是被她脸上的划痕惊得“啊”了一声,尔后平定心绪,伸手一摸,顿时吓得向后一倒,失措喊道:“死、死了!” 钱大忙过去看,手指试过,果真毫无鼻息,只能连连摇头。 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还有脑子清醒的,喊着要去报官。 “让开!”余锦年拨开人群,冲到那溺水姑娘身旁,他第一眼也被对方脸上的伤口吓住了,也不知是落水时剐蹭到了石头还是人为造成的伤害,总之好端端的脸蛋上落了好几道血印,看着吓人,却不致命。他仔细又看了几眼,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眼熟。 但此时不是计较她是美是丑的时候了,余锦年确认她心跳呼吸都停止了,皮肤却还是温热的,便抬手要撕她的外衫。 钱大一把抓住他,不由恼怒:“年哥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余锦年说:“自然是救她。” 钱大诧道:“人都死了,如何能救,还能起死回生不成?”更何况,也没听说有撕人衣裳的治法。 余锦年道:“能不能起死回生就看这瞬息,你若是想知道能不能成,就放开我。再迟一会儿,她才是真的没救了!” 钱大迟疑着,季鸿走上前来,听到少年说能够起死回生,他也是感到惊讶的,但心里仍然有这样一种信任,尤其是在看到少年脸上的笃定时,他更是选择相信余锦年:“放开他,让他试试。” “这小哥儿,”一个妇人摇头,提醒余锦年道,“且不说她是死是活,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还不知是不是哪家的小姐,你若是沾手了,指不定要惹上麻烦,届时在官府那里说不清。” “我若明哲保身,难道眼睁睁看着她白白去死麽,是非公道皆在人心,我既为医者,必求无愧于己心。都散开,别围在一起。”余锦年跪在地上,将女子外衫敞开,只留一层宽松亵|衣,他是要施心肺复苏术——人在停止呼吸脉搏后有黄金四分钟的说法,四分钟以后,大脑就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唯有这个才是当务之急,这套手法早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不需要更多迟疑。 季鸿看他双手交叠,在女子早已没有起伏的胸口频频按压,竟没有丝毫慌乱。 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对死亡竟是没有一点恐惧。 钱大因儿子的顽疾也是被余锦年用奇特的手段治好的,因此他对余锦年的医术也是有一定的信任,故而惊诧了片刻,渐渐也就平复下来——也许年哥儿就是那奇人,就有那妙手回春之术呢,便问道:“年哥儿,我能帮什么,你说!” 余锦年腾不出手,道:“我每按三十下,你便朝她口中吹一口气。” “啊?”钱大刚鼓起的一点自信顷刻散得无影无踪,他慌忙摆手,连连摇头,“这这、这怎么能行!这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能……” 余锦年:“那换个婶娘来!” 但别说婶娘了,这样的治法换成谁也是不敢来的,这叫什么事儿啊,非亲非故说要救人,却将人家衣裳扒了,还要与人对嘴儿,这不是救命,这分明是非礼啊。 “想她能活,就照我说的做。”余锦年斩钉截铁。 钱大犹豫了一会儿,他是个朴素一生的渔农,没有害人的心思,也没什么学识文化,只觉得若是人能活,肯定是不希望她死啊,大不了,大不了……还没想好大不了怎样,他终于是一咬牙一闭眼,照着余锦年说的,含着一口气使劲吹过去。 “……二十九、三十,再来一次。”心肺复苏术其实是桩体力活,余锦年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热汗。 钱大又憋着脸吹了一口。 “一、二……”余锦年刚数到三,蓦然感到手下|身躯微微一挺,他与人施压的手掌一松,接着不过片刻功夫,这姑娘就猛地呛咳起来,头一歪,哇得接二连三地呕出几口腥凉的河水。 钱大瞪着眼,整个人如凝固的石塑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半晌才解了冻,大叫起来:“活了!活了活了活了!” 众人也交头接耳,不禁奇叹:“竟真的活了!真是神医啊!” “别喊了,都看见了……谁家的小姐领回去,待呕净了水再灌碗姜汤,最好再叫郎中来过过眼。”余锦年摸过她的脉象,长舒一口气,刚才救人的精神头似乎是凭空抽来的,现下又凭空抽去,他瘫坐在地上,两腿灌了铅似的,懒得再动一下,伸手就要季鸿来捞。 季鸿顺从地走过去,将他跟拔葱似的旱地拔起,摸摸头道:“辛苦。” 余锦年笑笑,也不打算计较他摸自己头了,抬手往季鸿肩上一挂:“不行了,真是累了。”将下巴搁在季鸿肩头歇了会,突然又浑身不适,瞎琢磨道,季鸿怎么比他高这么多,不过搁个下巴他还得踮着脚,真是气死了,于是变脸道:“你下次还是别摸我的头了。” 季鸿笑而不应:“走罢,回家睡觉。” 这样熬到长夜将尽,能不累么。就算是个壮汉,也受不住这样连番地熬,更何况是余锦年这样细瘦如柳的少年。 余锦年摇摇摆摆地被季鸿拽着往回走,去捡自己丢在桥上的小东西们,却不知就在人群之后,连夜出诊而归的济安堂“神医”邹恒背着药箱刚好经过,便亲眼目睹了余锦年是如何令人起死回生的。余锦年走后,他亲去看了那落水之人,那姑娘虽虚弱无比,但确实已是生人脉象。 那样奇特的治法,邹恒这辈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他更加怀疑,余锦年是不是哪位当世名医未告知外人的关门弟子。 ** 全然不知自己引起了轰动的余锦年已颤颤巍巍回到一碗面馆,模糊间睁开眼,发现已经在自己的小窝里了,是时已是五更天,他面朝下往床上一扑,管他天王老子下凡来,也是再也不愿意睁开眼睛了。 季鸿端来一盆温水,见少年歪七扭八地连外衣也不脱就上|床,放在往日,他定是嫌弃地不肯就床而睡了,如今,他走过去,将铜盆放在床前的脚床上,不仅将余锦年衣鞋褪|去,身体摆正,还又拧了手巾,耐心地给余锦年擦手擦脚。 少年睡得很沉,任是季鸿如此这般地摆弄他都没有醒过来,他才做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事,转眼就能睡得人事不知,只时而扁扁嘴|巴,看起来万分香甜,一点也不像刚才那个有条不紊,沉着冷静,使人死而复生的医者。 手巾擦到余锦年脸上,许是觉得它温热舒服,他竟还不自觉地贴着季鸿的手蹭了蹭,轻轻地嗯唔两声,季鸿也不觉得烦,拿手指挑逗了少年好几回,直把睡梦中的余锦年逗恼了,身子一翻,扭过去不给季鸿看了。 静谧房间中响起一声轻笑。 季鸿冷硬了这许多年的脸面,终于在这小小面馆里,在这个神奇得一言难尽的少年面前,掉得里外不剩。他在府中是为人厌恶憎恨的存在,多年守着那一方名为“康和”的院子,却不论是在所谓亲人眼里,亦或者是自己心中,都始终得不到平和安康。 人被迫到一个无路可逃的死角时,就会本能地寻求生机,寻求自由。 他在余锦年这里找到了这样的生机自由。 季鸿静静地与他躺在同一张床上,微微一侧脸,便能看到少年青涩的脸庞,他将自己与余锦年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近得呼吸相触,心跳相闻,鼻尖与鼻尖缓缓地摩挲碰触——他只要再近一点点,就能品尝到余锦年的滋味了。 到底是甜,还是酸,季鸿非常想知道。 他从未如此难耐地想要靠近什么。 但他到底没有更近那一点,多年养成的冷静自持在这时又发挥了作用,他退开去,仅用手指捏了几下余锦年绵软的耳垂,将软被向上盖好:“天机麽……难不成你还是只偷偷下山的小妖怪?” 若是个妖怪,也是不勤勉修行的贪吃小妖罢,季鸿的视线聚在他头上,想看看会不会变出犄角耳朵,又或者长出爪尖翅膀。他借此试想一番,也不觉得真长出犄角的少年有什么可怕,反而更加惹人怜爱了。 “罢了,有的是时间。”季鸿缓缓道。 有的是时间等他长大,也有的是时间等少年思考充足,然后……邀请他。 毕竟,果实永远是成熟红透的才最美味。 21.蛋羹 第二十一章——蛋羹 八月十五日夜, 第一个团圆节, 余锦年睡得天昏地暗, 仿佛是要把前两天的缺眠一口气全部补回来。 醒来时,倒没听见后窗底下的鸡鸣, 也没见有人急火燎燎地催他上菜, 最重要的是,旁边也没人与他争抢床面了,他终于能四仰八叉地躺着,再舒服地伸个懒腰。等把自己晾舒坦了,才抬起头四处乱看。 “醒了?” 他以为房中没人,冷不丁听见说话声,差点从榻上滚下来。 季鸿紧张地挺起腰背, 见他没真的翻下去,才松了口气, 继续伏案写字:“今日二娘吩咐, 不开店, 歇业一日。” 不用开业,太好了!余锦年没骨没架地在床边挂了片刻, 长吁短叹一阵,才抬起头来笑吟吟道:“你起得这样早?”见昨日买的那盏莲花小灯竟然还活着, 且就摆在书案上,季鸿的手边, 他忙套上鞋袜跑过去看, 确实是他那盏, 奇道:“不是放在石桥上没拿回来么?” 季鸿道:“见你喜欢,便带回来了。” 这祈福小灯,顺水流了才是吉祥的意思,不过余锦年也不在乎这个,拿回来就拿回来吧。 余锦年手指把|玩着灯上纸糊的莲花瓣,低头看季鸿在写账,那一手字写得圆润整齐,像季鸿这个人一样美。他痴痴看着,忽然想到这桌案几百年没收拾过了,杂纸里还夹塞着自己不成体统的鬼画符,若叫季鸿看见,指不定怎么嘲笑他呢。 季鸿看他手忙脚乱地收拢案上的闲碎东西,便知他是为了什么,然而那些歪歪扭扭的大字他早就见识过了,此时才想起来遮掩,岂不是太晚,于是平静地道:“写得挺好。” “……”这么说,就是全都看见了? 那我瞎忙活这阵干啥呢,给你表演余氏太极? 余锦年抬起眼睛瞪了瞪他,腰一塌,绝望地道:“没意思!” 季鸿笑了笑,笔锋舔墨,重新铺纸,写下了几个字。这几个字有意思,余锦年总归也是认得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余锦年”,只不过这三个字儿让季鸿写来,骨气洞达,倒真有了点“锦绣华年”的贵意来。 看他瞧得认真,季鸿问:“想学字?” 这问题可矫情不得,余锦年早就觊觎季鸿的一身学识本事,立刻点点头。 季鸿说:“这不难,你若是想学,每天给你出五十个大字,写完且写好,才能睡觉。” 余锦年自然不服输,当即拿起笔照着描了几个,写时甚是满意,写罢提起来左看右看,顶多算是个板正,全然没有那样的灵气在里头,他又不由气馁。 “不必拘着。头要端正。”季鸿教少年姿势如何叫端正,还挑了他下巴。余锦年被迫抬了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但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感觉季鸿好像愣了一下,手也不动弹了,捏着他下巴没完没了了。 紧接着气氛忽地尴尬起来。这场景,怎么看都像是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小媳妇,可问题是,他这个被调|戏的还没怎么样,怎么那调|戏人的反而红了脸。 季鸿被盯得缩回手,从案前起身:“你写罢,我去提盏热水。” “哦。”余锦年干巴巴应着,目送他走出居室,又提着瓷茶壶走回来,眼下两坨比刚才还要红了,且红得不寻常,只衬得口唇更浅淡,“季鸿!” 季鸿懒洋洋掀起眼皮,瞧了他一下,又继续斟水。 余锦年朝他招手:“你过来我摸摸。” “摸什么?”季鸿以手握拳,掩在嘴边轻轻咳嗽了两声,神色愈发倦怠,“字写完了?” 余锦年伸手拽他,季鸿也没用力反抗,两人顿时夹馅饼似的抱作一团,好半天才分扯开,余锦年摸了他的手和脸——手凉脸烫,身上也热,有点火炉的意思了。 季美人有着美人惯有的毛病——体寒,除了夜里睡觉时能捂得暖和一点,平日都是冒着凉气儿的,都说美人如玉,他倒真是跟玉一样润而不温了,所以余锦年老在心里吐槽他是冰块精。好端端的冰块若是突然升温了,那铁定只有一种可能。 ——季鸿病了。 余锦年想到昨夜玩得那么晚,季鸿只穿了件石青单袍四处行走,还陪他在石桥上吹风,没有回来立即病倒,还能坚持到早起做账,简直就是感动夏朝好账房。 “好像是有些冷。”少年的手特别暖,季鸿垂着眼睛伸手握住,趁余锦年还未发作,趁机示弱,掐准了余锦年容易心软,不会张牙舞爪地回避一个病人。 果然余锦年没有抽出手,季鸿被裹上了一层外氅,余锦年又催他上|床:“真是小瞧你了,竟然这样弱。” 季鸿道:“无妨,习惯了。” 余锦年嘟囔:“哪有人会生病生习惯的?” 身周是堆的厚实软和的棉被,被里尚且是暖和的,还有少年人未散去的体温,季鸿倚着迎枕,身骨彻底闲适下来,才感觉到肢体的疲惫和隐约的酸楚疼痛。 说生病生至习惯,真不是诳语妄言。 他生来体弱,本来就少了许多旁人该有的乐趣,而自二哥出事以后,他的状况更是大不如以前,常常是病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但即便是病了,也不会有什么特殊的优待,婆子小厮照例有条不紊地请医延药,没什么可慌乱的,大家都习惯了,也都知道,康和院的冷清不是它的小主子随便生一场病、流几滴血,就能轻松热闹起来的。 生病也不过是一碗药的事,哪里有余锦年表现得这样严重,还径直将他塞进被子里,裹得如熊罴一般。 但季鸿分外享受这样的照料……至少说明,少年是关心他的。 余锦年娴熟地与他诊治,问诊看舌,舌色是淡的,舌面上又凝有薄薄一层白苔。他观得认真,眉头也轻轻地锁起,季鸿不好打扰,被翻来覆去地察看脉象,左手诊罢换右手,寸关尺各个仔细。 季鸿爱看余锦年给其他人治病诊脉的模样,认真严肃,一丝不苟,很有大医的作风,赏心悦目,只不过当病人轮到是自己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好笑。 “头一回见有人病了还这么开心的。”余锦年简直是对这人脸上的笑容莫名其妙,不过虽然他笑得有些傻,却仍不妨碍季公子的盛世美颜,“过会儿给你熬些药。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也就不至于喝药时难受。” 他问季鸿:“……想吃什么?” 季鸿倒不推辞,想了想,随口点了个“蛋羹”。 余锦年将热茶盏置于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便卷起袖子去了厨房。 蛋羹好做,没什么难度,他刚在碗里打了两个黄灿灿的鸡蛋——这时,门关店闭的面馆大门就被人咚咚地敲响了。因为夜市上玩得通宵达旦,今日不仅是一碗面馆,许多店面都是不上工的,也不知道是谁这时候来面馆里叫门? 余锦年暂且放下蛋碗,先跑到前面去应门,待门板敞下一人宽的缝隙,就听外头人喜上眉梢地喊道:“年哥儿,才起哪?” “……何师傅?”余锦年惊讶道,忙与他打招呼,“进来坐。” 何大利笑眯眯地从门缝挤进来,身后还跟着个素灰麻衣的少年,可不正是他那独苗何二田。何二田进来四处打量一番,何大利从背心猛地推了他一把,何二田向前踉跄两步,停在了余锦年面前,他摸着后脑难为情地纠结了许久,才动动嘴,小声道:“……谢、谢年哥儿。” “嘿,今儿来就是专门来拜谢年哥儿你的!”何大利笑嘿嘿道,“我儿吃了你定的那几道吃食,很是有用,这些日子好得许多!这不,今日特地来送谢医礼,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好,就先提了二斤肉骨、三斤蹄髈……我婆娘还说,得再给你添一只猪头才行……” 俨然又有滔滔不绝之势,余锦年赶紧推辞:“这怎么行?” “年哥儿你若是不收,就是嫌弃我这谢医礼太薄了!”何大利作烦恼状,大有回去再提一只猪头来见余锦年的气势,一旁沉默寡言的叛逆期少年何二田也难为情地劝道,“收了罢,收了罢!” 余锦年拗不过他们爷俩,只好将沉甸甸的肉骨蹄髈接了过来。 何家父子就是专为这事儿来的,寒暄了一阵,又说会来给一碗面馆捧场之类的场面话,之后很快就离开了。 原来与人看病还有谢医礼可收?真是天大的好事!余锦年瞎嘀咕着,将东西放在干净的空盆里,且切下一块肉骨相连之处,准备晌午做菜时用,将肉骨用油盐酱腌渍好,他才想起季鸿要的蛋羹都忘了做,又赶紧净过手,把热水坐上炉灶,麻利去搅蛋液。 将蛋打散,加入一匙糖末,便用木筷打拌蛋液,这时有一个必要的关键,就是蛋液一定要往一个方向去打,速度要快而均匀,筷与瓷碗会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音,若是蛋液打得稀薄散乱,则会严重影响口感。 再取新鲜牛|乳|,继续搅拌入蛋液中,仍是朝一个方向打。 待水烧开,便在沸锅上置蒸屉,将拌好的牛|乳|蛋液装进碗中,以小薄瓷盘稍稍掩上碗口,放进屉里中火蒸一刻钟。 用时可根据口味,在爽弹嫩滑的蛋羹上面撒些果仁小片,亦或者是新鲜果丁,若是嗜甜,还能缀入蜂蜜或细小果脯,最重要的是如此蒸出来的蛋口感细腻,乳香浓郁,入口即化。 余锦年拿小盘托着滚烫的羹碗,小心翼翼端到房里,生怕半路震碎了又弹又软的羹面,影响它的美观。 他将牛|乳|蛋羹端到季鸿面前,那人正靠着迎枕闭目养神,发丝垂散,眸目轻阖,头轻轻歪斜,面白颊红,呼吸微微有些加快,真是“病如西子胜三分”,看得人心疼。 “……回来了。”季鸿听到少年的脚步声了,便也睁开眼,惫懒地道。 “嗯。”余锦年点点头,“起来吃蛋羹。” “刚才谁来了?” 余锦年没想到隔着那么远,他还能听到前头的动静,这还是他病着,精神不佳,若是精神好的时候,岂不是要“耳听八方”,会犯失眠? 他搬了圆凳在床前:“何家的人,来谢医的。” 见少年的手就放在床边,季鸿从被子里也伸出只玉白的手来,食指有意无意地磋磨着他的虎口,余锦年受惊地缩回去了,季鸿才抿唇道:“是来谢你……真有点名医的样子了。” “早着呢。”余锦年将蛋羹端到他脸前,“尝尝?” 季鸿含住一点匙尖,正要夸赞他手艺好,突然他脸色一变,蹙起眉心,神色痛苦。 “怎么了!”余锦年也紧张起来。 季鸿微微惊诧道:“这……为何是甜的?” 少年一愣,奇怪地眨眼:“蛋羹当然是甜的啊。” 季鸿理所应当道:“理应是咸香爽口。” 余锦年理直气壮说:“分明是|乳|香四溢!” “……” “……” 好家伙,一个吃甜蛋羹的人,和一个吃咸蛋羹的人,还如何做朋友? 22.杏仁豆腐 第二十二章——杏仁豆腐 由于余锦年就蛋羹是甜是咸的问题毫不妥协, 且大有“甜蛋才是人间正道!”、“你若不吃这朋友就不要做了!”的气势。 最终还是季鸿做了退步, 他端碗过来, 神态严谨地审视着这碗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蛋羹。其实也不是多么难以下咽,反而口感甚是嫩滑甜香, 只不过他头二十年来只吃过咸蛋羹, 尚不知这人世间竟有甜蛋羹这般逆天的东西,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 季鸿举起碗来,叹道:“罢了。” 余锦年笑嘻嘻地托腮看他,待他吃了半盏,最后实在是吃不下了,还要问他:“好不好吃?” 这可真是明知故问地难为人了,说好吃, 有悖本心,说不好吃, 又怕折了少年为他做蛋的一番好心, 季鸿犹豫一番, 只好道:“别有滋味……” 余锦年接过碗,季鸿以为他是要收走, 谁想他竟是直接将剩下的小半碗蛋羹吃净了,不仅没有丝毫嫌弃的模样, 还擦擦嘴道:“唔,明明挺好吃的么。”余光瞥到季鸿哑口无言的表情, 他又哈哈笑道:“好啦, 知道啦!下回就给你做咸的。” “……”季鸿更加的无言了, 莫非他争执半天,且如此顽强固执,就是为了叫他亲口尝尝甜蛋羹是什么滋味,然后看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真可谓是十分的孩子气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吃了甜羹,季鸿看着他,觉得口中滋味更胜,让人遍体生甜。 好像甜蛋羹……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咳咳……”季鸿摇摇头收回视线,突然低头用力咳了几声,面色也因此泫然红润,大概是还在病中的缘故,他说话声十分地低沉,仿佛是一枚珠玉从丝帛上沙沙地擦过去了,骨碌地滑进人心底,道,“你过来。” “嗯?”余锦年纳闷地眨了眨眼,俯身凑过去听他说话,心虚道,“怎么啦?”心里却说,不就是逗你吃了一碗甜蛋羹而已么,开个玩笑,不至于如此小气地要打我吧? 见季鸿抬起手来,余锦年脖子一缩,却只感觉耳后一凉。 季鸿指尖碾着一点白白的小粉粒,似乎是从他发上捻下来的,道:“这是沾了什么?” “呃……盐粒子,不小心弄上的罢。”余锦年看了眼,随手扑打两下,原是他刚才取盐罐腌排骨,突然觉得头皮痒,便就手挠了挠,大概就是那时沾上去的。 季鸿低声道:“毛毛躁躁。” 他如此淡然的语气,说不好究竟是嫌弃,还是只是单纯的评价。余锦年要转身去拿铜镜,季鸿却先他半分出了手,将他往前一带,极具耐心地扑扫干净沾在发丝上的盐粒。 余锦年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就扑倒在他身上了,现下又僵着不敢动,他抬起眼帘,看到季鸿正注视着沾着盐粒的头发,并没有在看自己,便大胆地盯着他瞧了一会,这人的眼珠平日看是一派魆黑的,故而显得冷硬而不近人情,但当有烈日璨阳时,再仰头看他,又会发现他眸子其实是一种冷色,只是不分明罢了,很是好看。 不料季鸿突然垂下眼帘来,与他的视线撞上了,两人对视一眼,季鸿道:“莫非季某的眼睛里也有盐粒?” 余锦年面不改色道:“那倒不是。” 季鸿问:“那是如何?” 余锦年道:“你可知道青鸾公子?” 季鸿微微一顿,道:“略有耳闻。” 余锦年略有所思地又将他观察了几眼,道:“世人都道,青鸾公子是天下第一美、天下第一仙,天下第一的文采卓然,你说……你和他比,怎样?” “这如何比得?”季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像这个问题真的是非常好笑了,能叫他这个冰块精也能露出这样绷不住的表情来,“总不至于让季某自己大言不惭地说,我比天下第一的人物还要美、还要仙、还要文采卓然?” 余锦年道:“那也说不定,指不定那公子其实嘴歪眼斜,羞于见人,只因为诗写得好,便被人讹传出许多风|流韵事、是谪仙下凡……你看,前朝许多雅士不就是这样讹传出来的么?不然为何只闻其诗,不见其人。” 季鸿真的好险要绷不住脸皮了,他想了想,道:“惭愧,我也不知。” “知道你不知,逗你玩罢了,毕竟也没人真的见过青鸾公子长什么样。”余锦年笑眯眯道,他收了碗勺,要去给季鸿煎药。 季鸿懒绵绵地说:“或许曾经与你擦肩而过,也说不好呢。” 余锦年回头看看他,耸耸肩膀笑道:“也许呢。” 季鸿没有说话,望着他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 * 季鸿这一病,倒是让余锦年猛然间体会到了他的好处,虽说季鸿此人基本算是个生活能力上的九级残废了,但帮着端端盘子、传传菜,或者收账买单、招呼客人还是挺顺手的,这几日他忽然病倒,真是让余锦年累得够呛,晚上睡觉时都要先朝他拜一拜,乞求他快快好起来。 这日季鸿终于退了烧,好了大半,只还有些余咳,便走出来在院中静站。 余锦年正在厨间与他做一道有止咳定喘之效的杏仁豆腐,和能够敛肺补亏的白果鸡丁。 杏仁豆腐也算是道名点了,南南北北都是常见。上午余锦年就已经将二两甜杏仁用热水泡好,撕去红衣,和半两白米一齐在甜井水中浸泡着,眼下便直接拿来磨浆,再去滓滤渣,只留下顺滑的浆液。 然后起锅,小火,用少许清水煮化白糖,再慢慢将白浆一点点倒进去,随倒随搅,以防落锅,也不能搅动太快,否则就要起沫,如此充满耐心,搅至浆液渐渐浓稠,散发出熟杏仁的香味。此时,就可以盛出,随后晾凉食用。 若是在炎炎夏日,还能做成冰碗,甚是消热解暑。只不过季鸿眼下最沾不得凉,就是用井水镇一下,余锦年都没敢。 将白果鸡丁所用的鸡丁都切成小指头大小,用粉浆、酱、蛋清稍裹腌渍上。 他到院子中取白果,抬头看见季鸿在院中,白衣烟氅乌靴,仰头望日,神色恬淡平和,真有些仙人遗世的孤绻风姿,当即双手合十又拜一拜。 季鸿垂目看来,不由笑道:“经你一拜,季某怕是要折寿三年。” 余锦年摆手:“不会不会,有我呢。之前那大和尚不是说吗,我福德圆满,是前世有大功德的,分你一点,肯定能续回三年啦!” 季鸿莞尔,心道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要将自己的福德分给别人的。他道:“那倒是要全仰仗余先生了。” “好说,好说。”余锦年老神在在,又指了指厨间,“我做了杏仁豆腐,这正要炒白果鸡丁,你自来吃,我过会儿要去药坊再抓些药。” 季鸿以手抚腹,道:“这些日子动得少,吃得多,腹上平白添了二两。” “胖了好胖了好!”余锦年也上手在他肚皮上一通乱摸,确实比之前手感好了不少。 季鸿低头看着少年的发顶,忍不住又抬手揉了下。 余锦年大叫:“你又摸头!” “礼尚往来罢了。”季鸿眯着眼睛,微微勾唇。 余锦年气得回去将白果鸡丁胡乱炒好,便揣着袖子上街去抓药了,季鸿虚虚倚着门框目送他远去,氅下白衣掩映,不过他这衣也不是惨素的白衣,仔细看来,衣角袖口都隐隐绣着层叠小叶,迎着日光有些发亮,仿佛是裹着银线般,且腰间悬系着一枚卵圆玉佩。 他的私物余锦年向来是不过问的,以前季鸿还掩着些,只穿看上去平常不打眼的青衣,后来余锦年隐隐约约猜到他背景不凡,二人虽没说破,但也算得上心生默契,各不拆穿罢了,于是季鸿也不如何费心遮掩了,发冠玉佩纷纷拿出来带。 可见他虽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却还是面子里子一个都丢不掉,很是注重仪表。且回回晚上脱了衣,都必要叠得整整齐齐,哪里像余锦年恨不得扔的漫天都是,就差第二天上房攀梁地去捡衣服。 余锦年怀疑他是不是有整理癖。 正揣着袖子勾头塌肩地游移到平康药坊,抓了季鸿需吃的汤剂,又买了些常用的药材好做菜,听见隔壁寿仁堂不知道在闹什么,他拿手指头勾勾着药包的小提绳儿,出门去溜了一眼。 从众人前言不搭后语的说法里,他听得好像是县中一户乡绅富豪家中姨娘生了病,指明要寿仁堂一位老先生诊看,然而药僮却道老先生已经辞诊北上,是被县令派人送去了京城,给那位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瞧病去了。 结果病人不依,药僮也不饶,这才争吵起来。 余锦年看了会儿热闹,心道,那郦国公家的小公子可真是好大的阵仗,他生个病,能令当今天子广发善帖,招天下名医齐齐北上,如此劳民伤财,这位小公子可真是贵不可言。 家中那位季公子也是姓季的,之前百般掩藏自己身份,还哄骗他说郦国公姓王,想来也差不离是这位郦国公家的什么子侄亲戚,总之定然也是贵族世勋,人中龙凤,却不知他为何要偷偷摸摸跑到南地来,为了蹭吃蹭喝,还骗他说遭遇流寇无家可归。 余锦年腹诽道,哼,长的仪表堂堂,其实是个说谎精。又说,这人最重要的就是长得美,所以就算是说谎,也总能让人轻易地原谅他……如此云云,他将季鸿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褒贬了遍,最后顿了顿,又咕哝道,不过他虽然说了两回谎,人其实还是不错的。 路上旁人见他一路走,一路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宛如神志上有毛病,纷纷躲开了。 但就有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非要跑上来与他“打招呼”。 “哟,小美……咳,小公子,一个人上街买药?最近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指不定道儿上就打哪儿蹦出来个不怀好意的歹徒抢匪,前两日就有个姑娘,就自这长街上被人掳走了,至今还未破案呢,真是令人痛心疾首啊!”说话者仿佛真的十分痛心,还拿扇柄用力锤了锤胸口,之后又说,“在下姓姜名秉仁,敢问小公子如何称呼?哎,如此看来,你我二人去处相同,不若姜某伴你一程?” 什么,姜饼人? 余锦年噗嗤一笑。 姜秉仁一愣,更是神采奕奕,还以为是小美人娇羞之举,愈加得意地将手中金丝雪梅扇扇得飞快。 余锦年脚下一迟,抬头看了看这位姜饼人小少爷,约莫也就十六七岁,穿着宝蓝色绣如意纹的织锦缎箭袖,脚踩红靴,神色飞扬,一双杏眼盯着他眨啊眨。余锦年担忧他怕是还没将别人的魂儿勾出来,先将自己的魂儿从眼皮子里眨出来了。 他愣了会,盯着这位看了半晌,并不认得。心道,这光天化日的没蹦出别人来,就蹦出您一个了,这不怀好意、人心不古,说的岂不就是您自个儿么? 那人见他不言不语,摇开扇子,继续趁热打铁道:“就这么定了罢!走!你去哪儿?” “……” 余锦年觉得,这种人,你越是理他就越是麻烦,索性不理不睬地往前走,谁料那小少爷仿佛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一路从城东跟他到城西,还好几次险些就将“小美人”三个字给喊出口了,可见轻浮功力非同一般。 他虽是受七大姑八大姨的喜爱,整日被夸清秀、俊俏,还三天两头地想给他说姑娘,却也知道这里头恭维成分较大,当不得真,但他确实还从没遭遇过被一个男人厚着脸皮纠缠上一整条街的际遇。 余锦年不由反省,难不成我与那美人季鸿相处了一段,还能潜移默化地变漂亮不成?不然我如此弓着背走,也能有人老眼昏花地上来搭讪? 就如此拖着个喋喋不休,自作风|流潇洒的尾巴,走了一路,余锦年忽然停下脚步,扭头问道:“姜、姜少爷……您吃面?”他努力忍了,才没真的笑出声来。 那人一顿,抬头一看,一碗面馆。 嗯,好像有点眼熟? 季鸿见少年出现在面馆门前,正与什么人说话,那人被另半扇门板挡住了,看不真切,他眼下已脱了烟色大氅,仅穿着荼白色长衣走出来,墨发披散,眉眼低柔,迎出来时衣袂翩动,掩着衣下两条笔直修长的腿,真真然是姿容卓越,俊美非常。 那跟了余锦年一路的姜饼人仰头一瞧,顿时眼中光彩四射,继而唰得一声推开折扇,道:“这不是……”顿了会,实在是没想起来人家叫什么名儿,又或者是压根忘了问他叫什么了,总之无所谓了,便轻咳一声,十分不自然的跃过了这一段,道,“那什么……咳,公子吗,别来无恙呀?” 余锦年乜他一眼,心道,谁跟你别来无恙? 又抬头去瞧季鸿,无声问道:你跟他别来无恙了? 季鸿无言,脸色却垮的厉害。 而姜饼人大兄弟却丝毫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今日叫他撞了大运,一连碰上两个美人儿,怎能说走就走?于是大跨步迈进面馆,挑了个还看得过去的地儿坐了,张口就道:“不是吃面吗,来份鲍丝蟹黄面。” “……”余锦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道,“不好意思,小店没有鲍丝,只有肚丝。” 姜饼人兄一下没反应过来,傻望着他:“肚丝?” 余锦年抱臂道:“就是猪的肚胃——啊,也就是姜少爷吃罢饭,肚子里头盛东西的那块儿,这猪肚也在猪身上差不多的地儿。这生肚割回来以后哇,先拿剪刀剪了,翻出里层,刮掉血水和肚壁上的黄|色粘液,然后拿盐、醋和面粉,反反复复地揉搓,不然肚上又腥又臊难以下咽,之后烧热水,煮后要再洗,还要切去脂污和秽物……” 姜秉仁忙道:“打住、打住。” “怎了,马上就说完了。”余锦年疑惑,无辜地看着他,仿佛是在诚心诚意地介绍吃食,“这秽物啊……” “停!”姜秉仁捂住耳朵,他简直想拔腿就走了,可就这样走掉实在是没有面子,只好硬着头皮说,“那个,我就要一碗葱油面,葱油面好吧?” 余锦年刚要张嘴。 姜秉仁崩溃道:“我不要听油是怎样造的,也不要听葱是怎样来的!千万不要告诉我!” “哦。”余锦年本来也没想说,只是姜饼人兄都这样讲了,他也就顺风扯旗,勉为其难地道,“那好吧。” 走了一半,回头看了眼姜饼人,仿佛是受了莫大的摧折般,正垂头耷脑,奄奄一息。他又转眼看了看季鸿,朝他招招手,笑道:“季先生,你过来。” 季鸿见了他的笑容,觉得后脊发凉,双脚沉重。 23.葱油面 第二十三章——葱油面 季鸿跟着走进厨房, 余锦年正在剥香葱。 小香葱去掉葱白, 只取水|嫩鲜绿的那截葱叶,切作段, 入油锅中熬至葱叶焦黄。之后将酱油、糖以一定比例调和,慢慢倒入油锅中,边搅边熬, 使得酱与油熬制混合在一起,只有如此, 香葱的味道才能融入到酱液中,成为上好的葱油浇头。因为做也做了, 索性就多熬了些葱油, 也一起挂出去卖。 之后下面, 捞出, 过水, 团于碗中,浇上葱油汤头, 撒上葱花,就是一碗简简单单、色泽油黄的葱油面, 面嫩葱碧。 余锦年这才努努嘴, 漫不经心道:“外面那个,你与他认识啊?” “不算认识。”季鸿靠着门, 观察着少年有些别扭的模样, 似乎是非常想转头看他, 又犟着脾气不愿意看过来, 于是他先自退一步,将擦手的手巾与他递过去,反问道,“你与他是怎么遇上的。” “就买药回来路上随便碰上的,非要跟我回来。”余锦年朝他斜乜一眼,顺手又用热骨汤冲了一锅鸡蛋茶,这样鸡蛋茶可以与葱油面搭配在一起做套餐,譬如某沙小吃就经常这样卖,应该挺好卖的罢……七七八八随便想了一堆,手下东西全部弄好,他才擦擦手,看看季鸿,道:“可人家与你道别来无恙呢,你何时与这种人有过恙?我看他不像什么好人,当街就敢调|戏人呢!” 季鸿想起上次在面馆被姜秉仁搭讪的事来,没想到今日那小子竟然纠缠到少年身上来了,不由眉心一皱:“是不像什么好人,你与他远一点。” “你都管起我了?”余锦年嘴角勾起一点点,去看季鸿,一扬头,鬓边有些许碎发垂落下来,他随手勾了一下,没勾住又滑了下来,索性不管了,继续道,“还没说,他把你怎么着了,我怎么不知道?他也与你光天化日、路遇劫匪,再做你护花使者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季鸿心下有些想笑,他这还没说什么,少年却先将这一路遭遇倒了出来。季鸿将手指沾了沾清水,将少年那绺碎发拨到耳后,视线低垂,轻抿唇道:“哪里有什么护花使者,不过是前几日他来面馆点菜,言语交谈了两句。” 什么言语交谈,想必又是“小美人儿”、“小公子”的一通乱叫,还要不怕冷地扇他那把金丝扇! 余锦年顿时心有灵犀般的明白了,气呼呼地呸道:“该往他汤里加点辣根!” 季鸿无奈道:“少惹他,那是春风得意楼的少当家,姜府独子。” “春风得意楼?”余锦年想了想,这周邻说大不大,三县二十二村,就属信安县城最是富裕,且又居南北枢道之间,城里行商坐贾数不胜数,是故酒肆食馆、逆旅客栈之业便落地生花,异常兴盛,而这其中,又以城东百花街上的“春风得意楼”最是生意兴隆,百年不殆。 要说这春风得意楼,也是有些渊源的;而它所在的百花街原本也不叫百花街,更为落俗,名为“进宝路”,取招财进宝之意。 据说此事是源于前朝一位新科状元郎,他便出自这信安县。说来状元郎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这位状元郎年仅十七,一朝中试,金殿传胪,英姿飒爽,且又于恩荣宴上巧辨群臣,被当时天子亲点入翰林院,可谓是意气焕发,志得意满。但他毕竟不过十七,难免年少轻狂,某春日回乡探亲时,见进宝路此名,大呼三声“俗、俗、俗!”继而命人挪来百坛花草,沿着进宝路一字铺去,顿时街上百花缭乱,娇艳欲滴,春|色横溢。 铺罢花路,正逢当日一家酒肆开业,听闻新科状元回乡探亲,便奉笔侍酒求一店名。状元非但未见恼意,当即泼墨挥洒,书下“春风得意”四个大字,悬与酒肆楼上。 从此,进宝路更名百花街,而那家新开的小酒肆,也成了今日门庭若市的“春风得意楼”。 但余锦年只知春风得意楼此名,也自门前经过数回,却从未在意过店内如何,更没留心过店老板姓甚名谁,原来,春风得意楼便是姜饼人小种马家里的产业。 季鸿道:“姜家百年基业传续至今,必然不会只靠春风得意楼入账,定是有其他门路,且姜家有姊妹乃县令|宠|妾,娇扬非常。所以才叫你不要招惹那姜小少爷。他若是说什么,你就当是左耳进右耳出,不必理会。” 余锦年慢吞吞地唔了一声,纳闷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不过是你知道的少罢了。”季鸿在旁笑了笑。而且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通晓便可,少年么,只要每日能够照常开心做菜就够了——他似丝毫没有考虑,若是将来有一天,自己离开了余锦年,这些事又有谁去教他。 余锦年听了季鸿的话,歪歪脑袋,懂事地点点头,笑道:“好啦,我知道了,不闹事。” 季鸿看他笑容真诚,于是放下心来,将做好的葱油面传出去,好将那爱好四处调|戏人的小少爷赶紧打发走。 余锦年盯着季鸿的背影消失在前堂的隔帘下,忽地脸色一改,跳起来够到厨间木柜上的一个小瓦罐,打开盖子来探头一嗅,顿时呛得打了个喷嚏。他屏息剜来一勺黄绿色粉末,洒到姜饼人的汤碗里,加了把料。 - 姜秉仁看看面,又看看蛋汤,表情分外嫌弃,他才想说什么,抬起头看见余锦年用一副笑眯眯的眼神盯着他,顿时不敢张口了,生怕他又讲出什么血水粘液臊肠之类的不堪入耳的玩意儿来,刚才听到的那番关于猪肚丝的话,已经足够令他这个月都不想再碰肚肉了。 他拿起木竹筷子,仍忍不住要对这面嗤之以鼻,但因为走跨了整个县城,此时确实饿了,也懒得挑剔,便挑起面条往嘴里送去。 春风得意楼的小主子,此时正窝坐在一个破落小店里,吃一碗没菜没肉的葱油面,这事儿若是被他那些纨绔朋友们看见了,定是能将他嘲笑得今年都不用出门见人了! 姜秉仁哀声叹气地嚼着面,咂咂嘴:“咦?” 这葱油面虽看着简单,却并不敷衍,入嘴时面条劲道,葱香满口,最重要的是配上小萝卜腌菜,更是绝妙。他们春风得意楼有不少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甚至还有舞姬乐姬迎风起舞,是从不卖这样寒酸低贱的菜色,往日他也尝过路旁售卖的此面,却是口感淡薄,食之无味,没有这样的好滋味。 他又吃了几口,脸上嫌弃之情渐渐消退,忽地频频点头。 余锦年在店前立了他自制的广告牌,上面画着一碗面和一碗汤,再画个花边圈儿,将汤与面圈起来,标上价钱。不多时,就有不少其他食客进来询问,得知这叫“套餐”,图上两物套一块儿买有优惠,便纷纷点了来尝尝。 这边姜秉仁吃过一碗,又举手要再点一碗。 等面的功夫,他端起蛋汤里,仔细端详了一下,便仰头喝了一大口。 “噗——!啊救命——!” 季鸿正左右收账,见那小少爷喷了一桌子,正挂着一嘴的蛋花汤糊四处疯狂地找水喝,口中连连呼喊救命,再一转头,看到从隔帘下钻过来上菜的少年,正面壁俯首,双肩抖动。 似乎是在……笑。 “……”季鸿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心道,果然如此。他从柜上提了一壶凉茶,往姜秉仁桌上一置,便快步走过去拉住余锦年的手,低声道,“不是答应季某了吗,怎么又去捉弄他。” 余锦年吐吐舌头,眼睛笑得弯了起来,仿佛有明月映照其中。 季鸿一怔,道:“唉,你啊……” 但是转念一想,莫非,少年是为了给他出气吗? 余锦年也不说话,笑眯眯地绕开季鸿,端着面跑到姜饼人桌前,无辜道:“哎呀,姜少爷您这是怎了,是我家的汤不好喝吗?可能是这口味您喝不惯罢,我再给您换一道?” 心中却道,辣不辣,欺负小爷的人,辣不死你! 姜秉仁呛得双眼泪汪汪的,抬起头来竟有了些可怜巴巴的味道,他扭头看看别人,人家都面色如常地喝着蛋汤,甚至连连夸赞。他娇生惯养惯了,自小到大横行县城,想要的只要一张嘴,什么都有,别说是七窍玲珑了,怕是心里头连一个会琢磨人的窍都没生出来。说得好听叫天真,说得不好听叫傻,哪里想得到是余锦年给他下了料,还真以为是外乡人的铺子口味奇特,就是喜欢这样辣得人魂出七窍的奇葩蛋汤。 最主要的的是,旁边一众食客也无人拆穿,而且顿感大快人心。 这位姜小公子横行霸道,当了多年螃蟹,经他调戏过的妞儿哥儿没有上千也有上百,路遇小母狗也要抱起来玩玩。在场的兄弟们不难讲家中就有姐姐妹妹姑娘囡儿的被他调戏过,盖因他有姜府撑腰,又有个给县令做宠妾的姑妈,故而没人敢言语,不然,就凭饼人兄这般招摇过市,早被人套麻袋,揍得妈都不认识了。 余锦年朝他伸伸手,饼人兄往后一退,苦哈哈笑道:“还好,还好,你们面馆真是……口味奇特、口味奇特……”说着面也不吃了,丢下锭银粒,顶着红彤彤的鼻头扭头就跑:“哎,我家侍僮好像在找我了,告辞告辞!” 姜秉仁跑出一碗面馆,简直如逃出生天一样快了。 季鸿走上来,本想责备两句的,可待少年一转过头来朝他眨眼睛,心里顷刻间就舒朗了,不由挑了挑眉峰,问他:“痛快了?” 余锦年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忙点头保证道:“季先生,下次不会了!” 店中食客抬头望望这二人,是一个塞一个俊俏,相当的下饭。而且那做账房的季先生,众人皆知,他平日里是不苟言笑,唯有与年哥儿交谈的时候,才会弯弯嘴角,只是这一笑可不得了,简直是清风徐来,千香暗渡。 季鸿道:“今晚罚你多写二十个大字。” 余锦年:“……” 正要与他讨价还价,谁知,正在这时,突然一道灰扑扑的影子冲了进来,在店中微微一顿足,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余锦年脚下,震天响地磕了四五个头。 余锦年吓了一跳,不禁向旁边避了避,低头仔细一看,似乎是倚翠阁里那个脸上生着半面红色胎记的跛脚小婢。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话好说!” 小婢抬起头来,竟然满脸血污,她原本就半面红印,如此一来更是猩红满脸,颇像是将头伸进了血坛子里,余锦年看得一时顿住,那小婢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又掩住不好看的那半张面,瑟瑟缩缩好半天。 其实余锦年并不是被她如何丑陋而吓到,而是没想到她是这样一幅血迹斑斑的模样,仿佛是脑壳都磕破了,才能流得出这么多的血。 余锦年想拨她头发,看看头上伤口。 那小婢自觉丑陋,接连向后一退,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却是再也不敢起来了,直接伏在地上,哭道:“求你了年哥儿!你救救清欢姐姐!你救救她……” 24.梅豆 第二十四章——梅豆 余锦年将小婢带到后院, 领她安心坐下, 又取来湿手巾叫她擦擦脸,才问道:“上次也忘记问,你叫什么?” 小婢止住了哭声, 小声回答:“我叫梅豆……” “梅豆?”余锦年心道, 这不是个吃食的名字么。 他初来时, 以为这便是前世常吃的一种菜蔬, 后来在一家茶肆见到, 竟是一种色如玫瑰、酸酸甜甜的小茶点,觉得很是新奇,问过茶老板烹制方法后, 回来也自己动手做了一次。 原料都甚简单, 便是红曲粉、梅干和黄豆。将红曲与梅干一起入锅,注清水沸开, 之后将粒圆饱满的黄豆倒进去同煮, 时而翻搅少许。至汤浓水少, 豆儿也俱变成了玫红颜色, 这梅豆儿就成了, 配上一盏清苦茶, 滋味还挺独特。 梅豆似乎看出余锦年的疑惑, 忙说:“婢子极小的时候就被拐子拐走了,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后来被人牙辗转卖过几次, 叫什么都有, 也没有正经名字……梅豆是阁里姐姐们给取的。” 余锦年点点头,见她也平复了心情,道:“梅豆,你慢慢说,清欢怎么了?” 提起这个,梅豆顿时双眼含泪,两手紧紧抓着膝盖,急切地望着余锦年道:“年哥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清欢姐姐她快要死了,求你给她看看……” 余锦年以为是清欢得了什么急症,奇道:“清欢?她之前不是还好着么,怎么几日功夫就病得这样严重?” “不是病得,是被阁里的管教师傅打得。”梅豆又呜咽起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日秋夕日,有位富老爷点了雪俏姐姐的牌,请她过府上去吃酒,清欢姐姐自然要跟着。据抬轿的脚夫说,回来路上二位姐姐想游一游河街夜市,便叫脚夫在夜市口等着,她们逛完了自然会去街口坐轿回阁。” 梅豆有些语无伦次道:“可谁知、谁知……一众脚夫在街口等至凌晨,也不见两个姐姐回来,便知出了事故,赶忙去追找。最后只捉到了清欢姐姐,雪俏姐姐不知所踪……” 听到这儿,余锦年不由皱起眉头,他也就知道清欢为何会被师傅管教了。 之前便说,勾阑花苑里的当红花娘们,身边往往都会配一个未开脸的小娘,一则是为了明面上所说的跟习技艺,二则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起到了监视、提醒、牵制这些红牌姑娘的作用。 若是姑娘们犯了错处,譬如为了一己私欲拒客赶客、对客不敬,甚或有一丝其他的念头,这些小娘们便会被连坐,受到极为苛刻的管教。既是逼迫花娘们老实就犯,也是为了以儆效尤,给楼里其他花娘们做个警示。虽不乏有些姑娘嘴硬心狠,但大多数的姑娘们还是心软的,见小娘在自己面前被折磨,很快就会低头认错。 但清欢此事却又有些许不同。 雪俏跑了——这在勾阑院坊里是大忌,是一等一的罪过。而且雪俏逃跑时,还是清欢陪着的。若是捉住了还好说,眼下却是只抓到了清欢自己,她一个没开脸的小娘,就是因此被打死,在鸨母和管教师傅眼里,也不过是损失了几两银子而已。 梅豆哭道:“管教师傅问她雪俏姐姐往哪里逃了,清欢姐姐一声不吭,就是不肯说话。管教师傅就将她吊起来打……全是血,都打断了……” 余锦年正在思索这事的来龙去脉,忽地听见什么东西断了,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打断了?” “腿、腿断了……清欢姐姐脾气犟,管教师傅就把她往死里打。”梅豆哭花着脸,又从凳上滚下来跪着,抱着余锦年的腿望他,“他们见清欢姐姐腿都折了,也什么都不肯说,人也快不行了,以后也做不了挂牌姑娘。他们就直接将她卷上席子,扔出城去了。” “其他姐姐们害怕受牵连,也不敢求情,都躲起来了。我求了妈妈,也求了管教师傅,可我只是个洒扫婢子,什么大用都没有。”梅豆跪在地上,拿手背抹脸,袖子都湿了半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道我长得丑,没人喜欢我,可是清欢姐姐和雪俏姐姐对我都很好,她们给我饭吃,分我点心尝……我不想清欢姐姐死……其他医馆见我没钱,都直接将我赶出来……” 季鸿听得不禁蹙眉,却也没开口说话,他转头看了看余锦年。 梅豆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铜子来,铜子上沾着泥灰和血迹,就算是往多里数,也不过寥寥十几个,她两手捧着举到余锦年面前,睁着一双大眼:“我知道年哥儿您也会瞧病……我知道这些肯定不够,我会还的,一定会还的!我还能……能抬酒瓮,那个抬五个就有一个铜子。” 看她细胳膊细腿儿的,之前多搬了些书便能跌倒,如今却说什么要去抬酒瓮,那玩意儿,就算是个成年男子,也未必能一口气扛起来。且梅豆身上头上的这些伤,想来就是如此跪过了许多家医馆,最后才跪到了余锦年这儿。 “不是钱的事儿。”余锦年去拉梅豆,梅豆跪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也是倔得很。余锦年叹了口气,心道,这是瞧准了我心坎子软,专门来克我的,于是道:“好了,别哭了,清欢她如今人在何处?” 梅豆一愣,不仅没止住眼泪,反而哭得更凶了,还边哭边笑边磕头,口中不断重复:“谢谢您,谢谢您——” 季鸿垂首,抿了下唇,转头走进了房间。再出来时,手肘上已挂了件外氅。 余锦年看了他一眼:“你又是要作甚么?去哪里?” 季鸿道:“那要看你是去哪里。” 余锦年愁中作笑,道:“好罢、好罢,你们都是我的祖宗。”他低头问梅豆:“清欢在哪里,她腿确实断了么,可又移动过?” 眼见余锦年答应了去救人,梅豆终于安下心,却仍是红着眼睛,详细解释道:“他们把清欢姐姐扔出去以后,我凑着出门泼浣衣脏水的暇隙去找了……骨头都戳出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将她用一块旧木板拖到了附近一个废弃茅屋里。” 连梅豆都看得见骨头,那不仅是断了,且是开放式骨折——比预想的还要棘手一些。 事不宜迟,余锦年将事情原委与二娘一说,便关了店,匆匆去往城外。 城外一里外有一片密林,枝叶密密麻麻,杂草丈高,往里头扔个尸体谁也看不见。梅豆带着他们两个弯弯绕绕走了很久,才见叶散林开,溪道旁边扎着一个几欲倾倒的破旧茅屋。 茅屋怕是已被遗弃多年,连门洞都歪了半扇,若要进去,须得躬下|身子往里钻。钻洞时,余锦年头发被什么东西蹭住了,他伸手用力一拽,立刻扑簌簌落下一块黄泥,飞得满嘴都是灰尘。 ——只这种落灰与泥块齐飞的环境,就足够余锦年愁得头秃。 “清欢姐姐,我请来大夫了!”梅豆兴冲冲地往里跑去。 “咳咳!”角落里一个虚弱的声音喘息一阵,回应道,“梅豆?不是说不要浪费钱了麽,我好不了了……你拿着、拿着钱,以后好将自己……赎出去……” 梅豆握着她的手,抽着鼻子道:“你看看,我请了年哥儿来。” 余锦年先是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味,才转头看到倚靠在泥角里的清欢。 他一时有些沉默。 这个清丽娇俏,笑声似银铃一般可爱的小娘子,初见时羞答答地往季鸿怀里插步摇,再见时托着腮与余锦年趴在阑干上听折子戏。如今才第三次相遇,却是浑身血污,形容凌乱,面色苍白,最骇人的是,她右侧小腿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弯折着,肉破骨出,身下垫着的破席也被染黑了半面。 季鸿随后也走了进来,站定在余锦年身边。 清欢背后垫着些干稻草,她睁眼看了看,还能勉强挽出一个并不算如何好看的笑容来,道:“季公子啊……抱歉了,清欢不能给季公子唱曲儿了……” 季鸿难得没有缄口不言,他道:“好了再唱。” 清欢疼得满头汗,却仍是笑了笑:“好。” “你不要说话了,保留些精力。”余锦年蹲在清欢旁边,将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查看一遍。腿是不能抱有任何幻想了——开放性胫骨骨折,断骨破出皮肉约有两寸长,伤口周围有肌肉撕裂,且可见明显的泥秽污染,已属于二度骨折。 血还在一点点地流,余锦年以手指按压了两处,判断究竟是哪处血管,便迅速从衣摆上撕下一条,扎在清欢伤腿那侧的脚踝上处。 此时腿最严重的,且不可结扎时间太长,否则血运受阻,整条腿都要坏掉。可余锦年却还有其他担忧之处,他吩咐道:“将她身后稻草撤了,放平。”又补充一句:“慢一点,别腾起太多灰尘。” 梅豆赶忙小心翼翼地一把把抽去稻草,把清欢放平在地上。 清欢道:“年哥儿,别忙了……如果可以,我还想再尝尝年哥儿你做……的冰皮月团,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不要说话。”余锦年勒令道,伸手去试清欢的体温。 糟糕了,有些热。 梅豆也揉着眼睛,强颜欢笑道:“等清欢姐姐好了,还有很多好吃的呢!” 余锦年以手在清欢身上触摸按压、亦或轻捏,从头到腹,间或问她痛与不痛,又是如何痛,清欢一一答了。他又将手展开,掌覆其上,另一只手以中指指腹垂直敲击前手指背,并附耳细听皮肉之下的动静。最后以指甲在她两侧腿脚特殊位置轻轻挠过。 季鸿一眼不眨地望着余锦年,时而听他吩咐,帮些小忙。 极为迅速地做完这些,却也不过片刻功夫,余锦年做到心中有数,他将所有处理方式与可能性都在脑中快走一遍,却仍是有些顾虑,只好起身,道:“清欢,你且听着,我现在有两种办法救治你,得需你自己来做个决定。” 清欢问:“哪……两种?” 余锦年道:“其一,直接将你这断腿自膝处截掉。此法可保命,且愈合较快,缺陷便是以后你就少了一条腿。” 清欢未答,梅豆先急急追问起来:“那另一种呢?” “另一种……我须得将你断骨处坏肉剔去,皮肉切开,将断骨接回去,再以针线缝合。”在场三人包括季鸿,都没听过此种治法,纷纷睁大了眼睛,而梅豆更似看见了曙光似的,颇有些神采奕奕,只清欢仍一副不喜不悲的模样等着余锦年的下文。他确实是有下文的,他道:“只是这种办法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也许缝合后会痊愈,又也许会更糟。若是中了后一种,最后截掉此肢只是最轻的后果,甚至严重些……性命不保。” 开放性骨折 “我虽是建议直接将断腿截去。可我也知道,或许对你来说,没了一条腿未必会比没了性命要好。所以……只好将两种办法都告诉你,由你自己来选择。” “好啊。”清欢似乎根本没有思考,便回答道,“……我选第二种。” 余锦年皱了下眉:“你再想想。” 清欢看了眼身旁紧紧握着她手的梅豆,阖上双目,说:“想得太多了。正是想得太多,才有今日的结果……就这样罢,第二种听起来很是厉害,无关是死是活,我只是想试试……年哥儿你做的菜那样好吃,治病也一定很厉害……” 这是个什么逻辑? 余锦年简直以为她是疼得过头,有些意识混乱了。 只不过她这样坚定地做出了选择,余锦年也理应拼尽全力才是。 他环顾四周,道:“这里不行。梅豆,看看附近有没有可以赁用的板车,先将清欢送回一碗面馆,要快,之后去蚕衣街买些抽好的丝线,这是银两。季鸿,你也随车回去,买一坛最烈的酒,烧开,再煮一锅热水与一锅浓葱汤,准备棉纸、净布,再与二娘要一根最细小的缝衣针……好啦,动起来!” 季鸿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又道:“你去何处?” 余锦年急匆匆向外走,答道:“我须得去平康药坊备些药具。” 三人分头而去,余锦年一路跑到平康药坊,指明要桃花散。桃花散最治金疮与外伤,定痛收敛止血的炒红石灰,配散瘀止痛止血的炒大黄,止血力专。这边正称量分量,从后堂走出一位白发冉冉的老先生,听闻余锦年要称的乃是桃花散,便随口问了两句是何用处。 余锦年还想与他们或借或赁些外科药具,便恭敬答:“乃是骨破皮出缝合后止血之用。” 老先生听罢,连连摇头,直截了当道:“骨破皮出十治九死,另一也只能断肢保命。小子年纪轻轻,断不能妄然施治害人性命,且人之皮肉,并非衣之布料,以针线缝合实在是耸人听闻。” “先生若不信,可与我同去。”余锦年道,“不过,小子斗胆想借先生一副外科药具,如割皮破疮之刀,以及剑针、毫针等。小子愿以银两抵押,用后必还。” 老先生思索片刻,长叹道:“罢了,药具拿走。” 余锦年本以为他会盘问更多,甚至阻止他,没想到竟是这样就答应了,不由大松一口气,忙垂手感谢:“多谢先生。” * * 回到一碗面馆,他吩咐的几样事梅豆与季鸿全都办妥了。他将所需用的碗碟刀针,以及蚕丝线等,俱以沸水煮过,烈酒擦拭。并让所有人都净手,并以烈酒擦过。 之后几张桌子一拼,铺上干净床巾,便将清欢挪上去平躺。她似乎有些紧张,眼睛一直眨,将周围的人看了个遍。 余锦年轻声道:“我以针行止痛,但也许无法避免仍会有些许余痛。你若是紧张,便与我们说说话。” 见清欢点了点头,他便起手将数根毫针刺入相应止痛穴位——因此时没有什么麻醉止痛的好办法,而他也并不知传说中的麻沸散该如何制作,幸运的是他曾跟师学习过针刺麻醉之术,疗效也甚佳。他转向已经净过手的季鸿,定道:“季鸿,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吩咐,你这双手不许放下,也不许碰任何地方。” 季鸿:“好。” 余锦年取来单刃刀,闭了闭眼,这是一场开放性骨折彻底清创并闭合复位术。他的前世恩师却曾不止一次地嘱咐,一定要中西并重,唯有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是故他虽是中医出身,却也是上过手术台,做过大小许多手术的副手,而今天,却是由他主刀。且人生真正的第一次主刀,竟是在这样无法做到完全无菌、完全隔离的恶劣条件下。 他拿起刀的这一刻,心中忽然敲起了猛鼓,而且是退堂鼓。 “如果复位失败,并发感染,没有抗生素的他该如何控制感染?如果术中失误,失血过多,他该如何挽救?如果最终,清欢因为他给出的错误的治疗意见而丧命,他又该如何自处?”心底有声音对自己道,“就这样直接截去断肢罢,至少这样活下去的几率会大一些……” “锦年。”季鸿忽然唤了声他的名字。 余锦年抬头去看他,却不知,此时自己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 若不是少年方才吩咐过,他这双手什么都不许碰,否则季鸿此时定是要去握一握少年的手,或者摸一摸他的脸,而不是只能与他相对伫立。他微微拧起眉峰,道:“清欢已经选了,现在该你做选择,锦年。但无论你如何抉择,最后又如何成败,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怨恨你、责备你。” 清欢也一字一歇地说道:“只不过若是这样没了腿,以后可就……不好看啦!” 余锦年只觉得喉咙里有些又甜又苦的滋味,说不好,无法形容是什么感觉,他往下沉了口气。转身,以沸后镇凉的水冲洗伤口,再用浓葱汤复洗,便深呼吸两回,捏紧单刃刀,朝清欢腿上的伤口割去。 清创去除有可能污染的坏肉,将骨纳回复位,再以丝线急缝筋膜皮肉。 “季鸿,指刮毫针针柄,使针得气。” 针下得气,针麻才是有效。 许是他头也不抬的认真神情加重了房间里的凝肃气氛,这会儿谁也不敢说话,梅豆更是大气不敢出一个,她闭着眼,不敢去看清欢腿上血肉模糊之景,只在心里默默祈祷快些结束,希望清欢能好起来。 最后反倒是最该紧张的清欢先张了口。 “其实……我早就知道雪俏姐姐想逃跑,是我将她放走的……” 25.桃花散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此为防盗章 她笑了笑, 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 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 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 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 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 水头长, 碧色青翠, 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 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 无需打开看, 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 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 满满当当, 但仅是如此, 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两个小妓忙跑去准备东西,烧水的烧水,倒酒的倒酒……看热闹的依旧围着余锦年看热闹。 不多时,东西都准备好了,余锦年让那小婢坐在圆凳上,半弯着腰揉她的耳轮,将耳上血气赶到耳尖,加速局部血行,待整个耳朵都红通通似熟透的苹果一般,他用布团沾烈酒擦拭过耳朵,才取来煮沸消毒的针,在烛火上一撩,快速朝耳尖穴位刺去。 小婢耳朵已经被余锦年捏得麻木了,针尖扎下去也没觉得疼痛,只觉得整只耳朵热辣辣的,像是烧起来了,她愈加紧张地端坐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乱动,那针不长眼,戳了自己的眼。 刺破耳尖,之后就是用力挤压周围,放出几滴血,用沾了烈酒的布团擦去——沾烈酒是为了防止伤口自行凝血,保证出血顺畅——继续再放,如此反复几次,对侧耳尖也同样。 一群小妓一眼不眨地盯着余锦年,又是新奇又是好玩。 余锦年将沾着血点的布团扔进废碗里,说了句:“好了。” “好了?”那小婢眨眨眼,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大喜道,“奇了,真的不疼不痒了!” 其他妓子仔细看了小婢的眼睛,那针眼明明还在,顿时怀疑:“真的假的,莫不是骗我们的吧!” 小婢急着辩解:“真的!现在只觉得碍眼难受,却是真的不疼了。” 余锦年洗净手,嘱咐其他妓子这两枚针若是继续使用,定要再煮一会方可,转身见那群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便插了句嘴解释道:“医书说‘实血者宜决之’。就是说,对于气血壅实之证,可以采用针刺放血的疗法,泻其热,则肿胀自除,此法与用药一样能够治病,不过是个小技巧罢了。这两日不要吃辛辣油腻之物,擦脸时也不要触碰病处,眼内肿胀很快会自行消退。” 这麦粒肿,医书又称偷针、针眼,多是外感风热入里,循经而上,蓄于胞睑,发而为肿。耳尖放血的疗法就是疏泄太阳经,使壅实的气血得以畅通,对于初起的麦粒肿,屡试不爽。 余锦年提着食盒要离开,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妓子抱着个酒坛跑来,她将酒坛往余锦年怀里一推,嗔道:“不知年哥儿家中备酒了没有,眼下酒肆也都歇业过节去了,这坛新酿的胭脂醉,就给年哥儿当诊金嘛!所以年哥儿好心,也给我瞧瞧。” 一听是胭脂醉,余锦年眼睛亮堂起来。 若说倚翠阁中有什么是真的吸引余锦年的,当真就是这坛人人称赞不绝的酒了,听说这酒异香扑鼻,甘而不辣,饮罢飘飘欲仙,多少公子哥儿来倚翠阁就为着这坛酒呢。 余锦年抱着酒坛,咽着口水,迈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 没想到这位蓝衣妓子是想让余锦年给她看看额头上的痘儿,末了又问该如何美白嫩肤、又怎样保持身材。 见余锦年不仅会治病,连如何让人貌美如花都知道,简直是神了!小妓子们都是活泼且爱美的主儿,看他喜欢胭脂醉,纷纷跑回房间将自己私藏的酒搬出来,贿赂着余锦年也给她们弄弄脸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唬得余锦年尝了好几种新鲜美酒,譬如什么胭脂醉、芙蓉泪,又或者什么松醪液、罗浮春,当真是一响贪欢,宛如天上人间,不知归处。 他这边倒是逍遥自在了,却忘了家中还有个望断脖颈的美娇男。 这时倚翠阁门前忽然又热闹起来,几个姑娘簇拥着一位新客进门来。那人头发仅用一根玉色发带束起,面色凝肃地进来后没走两步,便往前一倾扶住门廊,垂首抚胸又喘又咳,来迎客的姑娘有些嫌弃他是个病劳身,可抬起眼瞧过这位的相貌,顿时掩齿轻笑,羞答答道:“恩客怎么这样急,快进来歇歇腿脚……兰儿,快去演歌!” 一群妓子们呼啦啦散开,去取琴瑟琵琶,奏起玲珑小曲来。 那花娘去挽男人的手:“恩客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 “放开。” 花娘感觉周身蓦然一凉,迎面对上那人冷若冰窟的眼神,忙讪讪将手缩回。 不要姑娘,那来倚翠阁做什么? 那人道:“我来找一个人,他来与你们送菜,却迟迟未归,你们将他如何了?” 若是平常遇上这样闹事的,花娘早叫人将他扔出去了,这时却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暂时按捺住了踢人的情绪,不屑道:“我们这儿,一天来十好几个送菜郎,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那人眉心一蹙,眼中阴鸷渐生。 “……季鸿?” 季鸿闻声一转头,周身阴郁之气瞬间散尽,那从一群姑娘的衣裙间露出的脑袋,可不正是自家那个去了一中午都未归的送菜郎! 他往前走了几步,少年也转过身来,双眼迷离地反趴在椅背上,一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挂在椅背上朝他招摇,笑着喊道:“是阿鸿呀!” 季鸿心下一跳,过去握住了少年的手,见少年安然无恙,他悬在喉咙里的心终于吞了回去,可看见桌上倒着几个小酒坛,立刻皱眉道:“你这是喝酒了?” “一点点,甜的,你尝尝?”余锦年松开椅背,转眼就挂在季鸿身上,“你来找我么,累不累?”他把自己屁|股挪了挪,留出半张椅面,“分你坐。” 小妓们又搬来一只椅子,笑嘻嘻地去拉季鸿,推推搡搡让他去坐:“你来,你来,坐这个,我们给你唱曲子听。公子喜欢听什么曲儿,我们都会唱。” 余锦年一把将他拽住,气道:“不给听!” 季鸿低头看着他。 余锦年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过去坐那张簇拥着许多花娘的椅子,却忘了自己刚才就是这样被簇拥着出现在季鸿眼前的。倚翠阁里红缠绿绕,香雾杳杳,连光线也是晦涩昏暗,映得一个个人的脸庞也是暧|昧不清。季鸿立在一群美人当中,更是风姿如玉,俊美无俦,宛如东海明珠,人比人真的气死人,方才还黏糊自己的小妓们,如今全都跑到季鸿身后去了。 “好吧让你听!”余锦年伸手拿自己的东西,还不忘抱走那坛给自己当诊费的胭脂醉。 见他真的生气了,季鸿自己却不气了,反而眸色平和下来,好笑道:“那我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余锦年被噎得瞪了季鸿一眼,往外走去。 一群妓子们咯咯笑起来,交头接耳道:“谁熬醋了?快关上火,熏死人了。” 季鸿心中也不由愉悦,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他快步追上余锦年,从少年手里接过一个包袱,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倚翠阁。余锦年饮了酒,总觉得热热的,他卷起袖子又要扯开领口,被季鸿制止道:“天凉,小心受风。” “可我热。”余锦年不满。 少年脸颊粉嫩,耳根有一抹红,显得格外秀色可餐,季鸿以手背试了试他颈侧,稍微有些潮热,道:“谁叫你胡乱喝酒,青|楼妓馆的酒水里多加了料,有助兴壮阳的效果。也就热这一会儿,酒劲散了就好了。” 余锦年斜觑道:“听这话,你是熟客啊!” 季鸿微微一顿:“虽被人带着去过,却不曾做过什么。” “你倒是想。”余锦年眼神向下,瞥过男人的下|身,偷偷问,“是不是‘不能行’?” 季鸿:………… 似乎怼季鸿这一下令余锦年终于痛快了,可他还没高兴上半刻,季鸿竟顺杆子往上爬,问道:“那依余先生的意思,是有办法让季某‘能行’?既然如此,还要劳烦余先生,今晚帮季某诊治诊治。” 余锦年:……他刚才干甚么要招惹这个人? 走出青柳街,行过一条弯曲小巷。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忽听见板车在石子路上咣当咣当拖动的声音,有人吆喝道:“螃蟹,脂肥膏满的螃蟹……” 余锦年忙打断这个话题,叫来那推车壮汉,买了一网子肥肥胖胖的大螃蟹。 对方见是余锦年,又送了一篓小虾,余锦年这才认出,这人是城外津平码头上捕鱼为生的钱大,如今鳏居,带着个比余锦年小一岁的儿子,数月前余锦年去码头买鱼的时候,曾治好了钱大儿子的腹痛症。 两人交谈了一会,余锦年与季鸿才拎着螃蟹酒坛,回到了一碗面馆。 面馆里穗穗正和二娘在丢沙包,花生大小的小沙包,沙包是二娘缝的,玩法是余锦年教的,抛起来用手背去接,接得多的算胜。余锦年与她玩了两把便自告认输,回到后厨做团圆饭去了。 倚翠阁妓子们送他的酒自然不敢再喝,却又不舍得扔,藏在自己屋里的床底下。 季鸿也来厨房打下手。 余锦年哼着从倚翠阁听来的曲儿,哼着哼着跑了调也不自知,他从网子里捡出两只肥蟹,丢在池里洗刷净了,甩了水,斩成块,丢进锅里。锅子姜薤椒爆香,再加盐加酱地好一通炒,待螃蟹青壳泛红淋入料酒,那香味便溢了出来,薰得人鼻子痒。 季鸿在一旁洗萝卜,听余锦年哼歌儿。 所谓江上秋高蟹正肥,正是千般滋味一点蟹黄,能馋得人流口水。盛了炒蟹出来,余锦年又夹出七八只生蟹,拿手掂了掂,便扔到锅里去蒸,毕竟鲜蟹,还是无油无盐、原滋原味地清蒸,最是好吃多汁。 “我今天在倚翠阁,听她们讲了季贵妃的故事呢。”余锦年眯着眼睛笑道,季鸿手里的萝卜咕咚滑出去,掉进水盆子里溅了他一身。 “原来贵妃姓季啊……” 季鸿觉得背后一寒,他回头去看,少年并没有什么异样情绪,仍是开开心心地在切菜,案上已经有了姜丝、葱丝、笋干丝,钱大送的那篓虾米也都洗好了,但他却莫名觉得,此时“开开心心”的余锦年身上,正冒着丝丝阴森黑气。 但冒黑气的少年依然很可爱。 “我其实,”季鸿将洗好的萝卜从背后送到余锦年的案板上,少年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将萝卜剁成了两半,他抬手按住少年头顶那个软软的发旋,低声道,“姓王。” 26.炒三泥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 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 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 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 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 饮来不拘时候, 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好些药店都不卖了,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 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 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 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 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 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 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季家老爷生得是魁梧雄壮,气势夺人,府中下人没有不惧怕的。今日老爷竟和和气气地叫人将两盆稀罕的红菊送到康和院里来,那小厮心里高兴,一时间叮叮当当地没个完。 “天煞的哟,你小声一点!小祖宗刚睡下。”屋中走出一个嬷嬷,朝着不停歇的小厮悄声道。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27.肥儿丸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此为防盗章  这一|夜下来,腿都好险要压断!低头再一看, 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锦年慢慢掰开季鸿的手指头,转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双|腿,再竖耳一听, 外头的叫卖声渐渐地远了, 他忙使劲拍打了两下腿脚,忍着麻痛, 推门跑出去追那声吆喝。 后头床上季鸿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也没听见,一心都扑在外面走远的果仁担儿上了。 卸下店板,就见打门前呼啦啦跑过去一溜色扎着冲天揪儿的小孩子, 跟着那卖果仁的担子一路跑,学人家的调子唱着“蜜蜜甜甜好团圆”, 随后便一拥而上将果仁担围住了,探头探脑地流着口水, 觊觎着里头的果脯蜜饯。这场景算不得什么稀奇, 但凡街上有个挑卖果脯果仁、麦芽糖块的, 小孩子们都会追在后头跟着跑, 学唱吆喝声, 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驱赶他们, 毕竟稚儿们的懵懂学唱也是一种广告了, 但若是遇上一两个好心的, 还会给他们几块糖吃。 可见今天这位卖果仁的袁阿郎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一群孩子将他堵得走不动道,他也不恼,只是憨厚笑着卸下担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来,分给小孩子们吃,顿时听得街上一番鼓手欢庆之声。 孩子们的小手都不大,就是捧也捧不住多少,因此这一小点瓜子对袁阿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正弯腰分发着,却见眼前站过来一双长腿,往上一看,是个面皮白净俊俏的小哥,嘴里正气喘吁吁地叫着:“我……瓜、瓜子……” 虽然这位已不算小孩了,可既然来讨了,看他又长得和善可亲,当着一群娃娃们的面,袁阿郎也不好赶人,于是叫他也伸出手来。 余锦年顺着唱卖声追了一条街,脑子还没回转过来,就老老实实地伸了一只手出去……然后他就见卖果仁的阿郎朝他手心抓了把生瓜子。 袁阿郎分罢瓜子,便挑起担子继续往前吆喝。 余锦年茫然地眨眨眼,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拈起粒瓜子,在齿间咔吱咬开一个缝,舌尖一挑再一抿,白白香香的瓜子便进了口。见这瓜子粒粒饱|满,仔厚皮薄,很是满意,便小跑赶上去截住了袁阿郎,微笑道:“这瓜子香得很!烦请阿郎给来二斤。” 有人称赞自家瓜子,袁阿郎自然开心,再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厚颜无耻”凑小孩热闹讨瓜子的小哥,顿时明白原是自己误会人家了,忙不好意思地停下担子,与他结结实实称了二斤多。 余锦年看他担子虽看着小窄,里面却另有洞天,瓜子、核桃、杏仁、花生等坚果样样俱全,另一个担子里全是各色果脯和蜜饯,他翻了翻,很是高兴地发现还有渍橘皮卖,便十分豪爽地将几样常吃的坚果各要了斤半,各色果脯甜饯也混杂着来了一些,付完账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袁阿郎人很实诚,见余锦年买了这许多,还额外多送了他一斤冬瓜糖。 冬瓜糖顾名思义,是用冬瓜制成的小甜食。是取肉质肥厚的上好冬瓜去皮去籽,切作寸半小条,用石灰水浸泡一|夜,之后反复洗净、沥水,入沸汤汆至变色透明,再用白糖腌渍,如此冷上三两天,待糖分渗入到冬瓜条中后,再连糖带水一起倒入锅中小火翻炒,这时糖浆会渐渐粘稠着包在冬瓜上,最后凝出雪白的糖粒。制好的冬瓜糖色泽如青玉,淡雅清新,有着冬瓜的清爽也有糖粒的甜黏,很得小孩子喜欢。 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冬瓜糖,甜甜的,将一夜的酒气赶走了七八分,他心里高兴,便招呼着袁阿郎得空了就去面馆里吃点茶。 袁阿郎忙着叫卖,只领了余锦年的好意,余锦年也不强求,便抱着沉甸甸的果仁袋,回往面馆的方向走,才拐了弯,就见自家门前扎了一堆人。 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街坊们见他来了,纷纷笑脸盈盈地打起招呼,散开了一条道,余锦年这才看见围观群众里头藏了架驴车。 驴是头油光发亮的黑驴,被拴在一碗面馆门口,许是以为自己是驴中潘安了,傲气得很,碰也不让碰,气得正哼哧哼哧直喘气,有人将手中吃剩下的酸梨核扔给它,它却将体面丢到一边低头捡起就嚼,惹得旁边的小媳妇直发笑。它后头还拉着辆板车,车架两旁钉起尺高的木板,里头是各色各样的盆栽时花,最值钱的有三两盆含苞牡丹,想来是火房培育的,也有余锦年认得的几样早菊,其他还有杂七杂八不值钱的花草。 俗话说“白露的花,有一搭无一搭”,因这时节正是气温骤降的时候,日夜间温差起伏极大,娇贵的花朵很是不好养活,夏日里的繁花盛景到这儿就似撞了第一道南墙,纷纷蔫了。 余锦年看这车上的花朵甭管品种高低,各个娇艳倩丽,想来培育他们的花贩也定是个认真仔细的人。 他相中了其中几盆花草,还待要细看,就见面馆里头探出几个头来,笑着喊道“小年哥儿,你若再不回来,我就将你店里的桌椅都啃了”,他这才记起自己还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责,赶忙回到自己的岗位——厨房奋斗去了。 烧水兑酱煮面一气呵成,余锦年将外头几位等着吃面的老饕安抚住,才着手做炸糖饺。 鸡蛋面皮倒好做,只是里头的红糖陈皮豆沙馅有些麻烦而已。他将一大锅红豆与一捧陈皮一起,煮透开花,搅烂,过罗筛,捣成细腻的糊状。正待下热锅与红糖翻熬成甜豆沙泥,这时打前头过来一个精壮的中年人,见到厨房里正忙里忙外的余锦年,客气道:“劳驾,给碗热水,热面汤也成。” 余锦年听来者嗓音喑矒,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接着又听到一个响亮的喷嚏,他忙手快地盛了碗烫手的面汤水。 对方接过后道了谢,站在门口吹凉了径直仰头喝完,末了将碗还回来,叹气说:“今日好像格外的冷,我这一早起来就被冷风吹得头也痛身也痛,就想喝点热汤暖暖身子,要不是昨晚火房的名贵花儿都开了,实在是留不得了,我也不用这么早就出来卖花。”他搓了搓两臂,朝余锦年笑道,“外头人都说小哥手艺好,今天打这儿路过本是特意来尝小哥手艺的。不过依我看,小哥这儿不仅吃食好,风水也好,你看我这才来了一盏茶时候,车上的花草就已卖出去三盆了!若是小哥不嫌恼,就容我在你这面馆旁多卖上一阵?” 原来这位就是饲养那些花草的花贩。 “不妨事不妨事,我正巧儿也想买两盆呢,眼下却走不开。”余锦年本就惦念着自己看上的那两盆茑萝松,听他还要留一阵,自然高兴。他目送花贩走出厨房,手下动作不停地翻炒着豆泥,心中却将对方现状仔细揣摩了一遍,当下便决定与他做道神仙粥。 神仙粥听起来仙气萦绕,其实在用料上却寻常得令人瞠目结舌,民间有歌道“一把糯米煮成汤,七根葱白七片姜,熬熟对入半杯醋,伤风感冒保安康”,说得便是此粥,因其有发散风寒的作用,一用便见奇效,宛如是神仙下凡净化了疾病,这才得名“神仙粥”。 豆沙翻制得差不多,他便将这道粥煮上了,接着就是将之前做好的鸡蛋面团揉成粗条,切作小剂子,按压成饺皮,开始包馅儿。 为了能卖得别出心裁些,余锦年便想着包个金鱼饺。金鱼饺形状似金鱼,做法也简单,一张圆面皮,在稍左侧放上不多不少馅,上下轻轻一捏,右边空着的地方就直接捏实压扁了,用梳齿轻压出花纹来做成一条宽大好看的金鱼尾巴,左边用食指往上一对,就成了一对圆圆的金鱼眼睛。 只不过金鱼饺他虽常包,却从没炸着吃过,因为金鱼饺造型复杂,他唯恐下了油锅就塌架了。余锦年包了一盘金鱼饺,决定用漏杓装着先下油锅试一试,许是灶王爷保佑,竟只炸坏了两三只,这一看,此举十分可行,便将剩下的面皮全包了金鱼形状,进锅里油炸。后来又逐渐找到了炸饺子的窍门,炸坏的只数越来越少。 金鱼饺炸好,摆在铺了蒲叶的竹匾子里,最后切了黄瓜粒,装点在金鱼眼睛的小圆凹里,如此一条条小金鱼才扬头摆尾,神气可爱。 忙碌的这会儿,余锦年直接将季鸿扔在屋里不管不问了,好似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似的,眼下神仙粥熬好了,糯米香味阵阵萦绕,将人心情蒸得飘飘然,他自也不是那般冷酷无情的人,一下子便记得自己房中还有个宿醉的酒鬼,于是将神仙粥盛出来后就清洗砂锅,另煮入粳米,煲上一道红枣山药羹,并入一二朵雪白银耳。 这道羹补脾和胃,尤适季鸿这样脾胃虚弱的人。 这厢余锦年将神仙粥与金鱼糖饺一并端出去,吆喝着人来买,还放心大胆地立了个三文钱六只的价牌,旁边放个蓄钱的小木盒,叫人“投币自助”,骇得一群人捏着钱反倒不敢投了,生怕余锦年回头反咬一口说没见着他们投钱,讹诈他们白吃白喝。 而余锦年自己早乐颠颠地甩手一身轻,跑去看花贩车里那几盆自己惦记了一早晨的茑萝松去了。 而院子另一头,季鸿幽幽醒来,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一睁开眼便被头顶床架子上贴着的一张白底黑墨的大字给摄住了,因是贴在床顶上,在幔帘外头看不见,可如他这般静躺着,就突现出那几个大字的可怖来,活像是自己躺在棺材里,而那字则是什么哀悼之类的丧条,或者镇压祛邪之用的符咒。 能有如此想法不能怨季鸿,委实是那几个大字他实在是认不得,写得虽端正,笔画却很是奇怪,也不似任何一种他所知的异族文字。 不过那少年也奇奇怪怪的,也许这真的是种保人出入平安的咒文也说不定呢? 余锦年若是知道他这么想,兴许早偷笑不止了,因这几个字不是什么别的,而是简简单单的四个简体字——“活在当下”。 季鸿轻轻咳嗽了几声,见房中无人,地上堆着一摊乱糟糟的床褥,他头疼地看了会,又移开眼睛想忽视它们,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皱着眉掀开被子下床来,捡起地上的被褥一层层叠好。他叠得极认真,边边角角都整理齐整,皱巴的褶子也都捋平,这才满意。 少年的床间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这是闻透了各色华贵香料的季鸿鲜少触及的味道,倏忽间觉得这种香味如此清新爽朗,给人一种没来由的亲和感。他嘴角微微扬了扬,将整理好的被子端正放在余锦年的床上,一转身,亵|衣长袖不巧扫到了床边一个不起眼小柜,某样物件哗啦一声随着衣袂翻掉在地上,扬起的薄薄纤灰在窗柩间的日光里细碎跳跃着。 竟是一本旧书。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28.缠花云梦肉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此为防盗章  他想问, 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 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 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 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 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 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 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 撇去上层浮沫, 做成了虾子酱油, 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 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 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29.腐乳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帮腰不好的周公追了一夜的蝴蝶, 好不容易捉到周公面前,周公笑吟吟地给了他一件奖赏。余锦年接过装奖赏的小锦囊后,抬头一看,周公竟长着一张绝美的脸, 他冲着这张脸眨巴着眼,末了还捏了人家的脸蛋, 奇道:“咦……季鸿,怎么是你?” 刚捏完,就被在梦里兼任周公的“季鸿”一巴掌拍醒了。 他睁开眼,没看到同床共枕的季鸿, 却看见自己枕边有一小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花生, 各个儿染成娇艳喜庆的颜色,他睡眼惺忪,迷蒙着揉了揉脸,突然惊奇地抓起这把花生, 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季鸿!季鸿!” 此时天已大亮, 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季鸿站在前堂, 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 以为出了事, 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 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 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顿时痛心疾首,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店家,结账。”一妇人扬声唤道,她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摸出几枚铜钱。季鸿撩开隔帘走过去,那妇人付了钱,抬头见是季鸿,登时耳颊粉红,柔声细语道:“季先生,今日怎么是你呀,小年哥儿呢?” “他就来。”季鸿数出六枚铜板,将多出的一枚还给她,“你多给了一枚。” “诶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妇人低头笑了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贤淑,才伸手去接钱。 这哪是不好意思,这分明是故意给错的! 余锦年愤愤地盯着那妇人离开,才一错眼,季鸿便端出一份粥来,随风飘出之前所闻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除了浓郁的米香之外,又隐隐有着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这是什么?” 季鸿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叶烹制的粥汤,以粳米为主,配有绿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够饱腹充盈之物。这粥是将陈茶入水煎汤后,加入粳米与果仁小火熬制,炖至软烂盛出,煮得水米豆类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气之外,又添了许多雅致风味。 以前吃不下东西时,季鸿便会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但往常有小厮替他烹煮,他自己却从未亲自动手尝试过,早上见余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将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面馆”有粥无面的景象。 这碗茗粥温得恰好入口,虽熬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够稠滑,但就季鸿的水平来说已经是感天动地了,余锦年飞快喝完,点头道:“这个好喝,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家的豪华套餐里了!” “豪华套餐?”季鸿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欢喝就好。 余锦年笑起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厨房抓紧时间做面,早饭虽说让季鸿用一碗茶粥给糊弄过去了,接下来一天的生意却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面馆之所以只卖面,其实是因为开店的徐二娘只会做杂酱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锦年来后,面馆里已渐渐多了许多菜品,杂酱面已不能满足余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将店面扩大。 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要务,是先将何家的药膳做好。 既然已诊出何二田是阴虚咳嗽,这治法便得是养阴清热、润肺止咳,余锦年出门买了材料,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至季鸿进来时,他正捣鼓一袋柿霜饼。 成熟柿子剥皮来曝晒,月余成饼,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绵软甘甜的柿饼,而饼上那层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归心、肺、胃经,有清热润燥化痰之功。 他还顺路买了许多葡萄,洗净后就让穗穗拿去了一盘,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也给刚进门的季鸿塞了一颗。这时的葡萄虽酸甜可口,但籽却很多,余锦年两手都忙着,正愁葡萄籽往哪里吐,季鸿将手伸过来:“帮你扔掉。” 余锦年僵住片刻,实在是没勇气吐季鸿手里,于是喉咙一滚,硬生生将籽吞下去了,干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养颜……” 季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男人脸上好像有些……失望? 余锦年晃晃脑袋,赶出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一边洗着薏米和山药,将方才出门听来的新奇事说给季鸿听:“话说我今日去平康药坊买药材,恰好碰到县令府里的两个大丫鬟也去抓药,她们说……唔,这颗有点酸,旁边那个,那个紫的好吃……” 季鸿又掐了一颗葡萄喂给余锦年,他嚼吧嚼吧连皮带籽一起吃了,又继续说:“听闻京城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病入膏肓,连御医也瞧不好,当今圣上下令寻民间圣手,赏金百两,为小公子治病呢!” “……嗯?是吗。”季鸿神色有些奇怪,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呀。”余锦年点点头,“县令为此,正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季鸿又是嗯一声表示听见,就完了。 余锦年自讨没趣,只好低头将切碎的山药与薏米一起,捣成粗渣,加水熬制,待熬烂时投入打碎的柿霜饼熬化,这是第一道药膳,名为珠玉二宝粥,其中山药薏米补脾肺却不腻胃,并柿霜甘凉润肺,合用有补肺健脾之效,治一切阴虚之证。 第二道药膳叫“水晶桃儿”,是用一斤核桃仁,放在饭甑里蒸熟,然后碾碎与柿霜饼同蒸,待柿霜融入核仁之中,即可取出晾凉食用,可补肺益肾,金水相生。 然后他便吩咐季鸿,将旁边称好的等量天冬、麦冬放在药罐里上水煎浓,最后入炼蜜再沸,凉后封罐,以匙剜服,这就是第三道药“二冬膏”。 三道药做完,他回房取来笔墨,托季鸿将他今天做的这几道药膳方子写下来,好叫以后何大利家也能自己做来吃,当然,这“诊金”也是要按方来收的。 “二冬膏,珠玉二宝粥,水晶桃……”余锦年念着,看季鸿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突然话音一转,问道,“诶,郦国公听说是当今贵妃的娘家,真的么,郦国公家姓什么?” 季鸿笔下甚稳,眼也未抬,云淡风轻道:“姓王,许是真的吧。写好了,你过目一下。” “就算让我过目也……”余锦年粗粗扫了一眼,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认识字啊! “年哥儿?年哥儿!” 这时打前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粉颜色的罗裙,娇俏可爱,头上扎着叮铃铃的步摇,站在柜台旁四处张望,一声声“年哥儿”叫得娇滴滴的。 “烦请问一句,小年哥儿在不在呀?”小丫头又躬着身子,朝临近一位吃面的汉子询问。那汉子是县中出了名的单身汉,人挺老实就是不会挣钱,所以至今还没讨着老婆,他正嘬着一口面,眼见面前扫过来半片细腻白皙的胸脯,顿时涨红了脸,差点噎着。 其他人纷纷打趣这汉子,问他何时娶个婆娘啊,何时怀个小子啊,要不要给他说个亲什么的,连那小丫头也不禁捂着嘴笑起来,说得这汉子连连摇手,红着脸叫他们可别乱说了。 闹了几句,有人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奇道:“哟,这不是倚翠阁的清欢小娘吗?怎么在这来了,莫不是想念哥哥我了?” 清欢抬眼一看,媚眼斜瞪,嗔道:“呸,谁念你了,快起开。我来找小年哥儿的。” 余锦年放下药膳方子循声往前去,听得几声娇嗔打闹之语,再掀开帘子,便看见了那引起哄闹的正主,又听方才有人唤她清欢小娘,心中便稍稍有了数。 小娘是信安县人的习惯叫法,指得是勾栏里那些尚未开脸的小妓们,她们往往会跟在当红的妓子身边学习琴棋书画,以及床笫之间那些事儿,待到了时候才会正式挂牌,出阑接客,因为年纪尚轻,所以常被信安县人称作小娘。 只是,倚翠阁的小娘来找他做什么? “请问小娘,是找我?” 余锦年方才干活,袖子卷到肘上,此刻还没放下来,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来,清欢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那眼神像是挑剔没发好的豆芽菜似的,但很快脸上就挽出一个清丽可爱的笑容:“见过小官人。” “姑娘好,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清欢抿着唇笑道:“小官人名声远扬,我家雪俏姑娘听说以后,也想尝尝您的手艺。这不,后儿就是月夕日了,可否请年哥儿明日做些莲蓉月团,并几道爽口的下酒菜,送至倚翠阁?” 余锦年:“莲蓉月团?” “是的呀!”清欢眼角抹着一勾红砂,笑起来很是娇俏。 这倒不难,反正就算没有清欢来点,他也是要做些月团拿来卖的。这些姑娘们虽身处青|楼妓馆,却也是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儿,只是想在这团圆之夜吃个月团而已,余锦年又怎能狠心拒绝,不过是多往倚翠阁跑趟腿罢了,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他这厢应承下来,季鸿见他久去未回,也走了出来。 清欢方要从袖子里摸银粒,打眼看见季鸿,转而从头上拔下一根银步摇来,笑着上前,插到季鸿胸|前的衣缝里,羞答答道:“公子真是气度不凡,叫清欢好生欢喜,不知公子家中可有夫人?要不要来倚翠阁玩一玩?” “不要!” “不必。” 两人异口同声。 清欢一愣,愈加笑得如银铃般,掩嘴嗔笑道:“这位小官人也很是漂亮,不如一起来倚翠阁享受罢,好酒好茶,好歌好舞,这里都有。” 余锦年转头从季鸿胸|前抽走那支步摇,还给清欢:“抱歉,一碗面馆只收现银!” 季鸿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看身旁少年。 “二位真是有趣。”清欢噗嗤一笑,将步摇重新插回头发,掏出银子递给余锦年,“只是说笑,年哥儿莫往心里去。” 定下月团,清欢又朝季鸿抛了个媚眼:“公子,清欢在倚翠阁等你呀!”之后施施然迈出店门。 余锦年攥着银子,他见季鸿一眼不瞬地望着清欢背影,有种想将银豆子扔回清欢小娘脸上的冲动,每天那么多借着吃面来偷看季鸿的,可就属她胆子最大,直接邀人去逛窑子! 二人回到厨房,余锦年手下揉着面团,一会儿看一眼季鸿在干什么,话说回来,清欢确实挺漂亮的,再过两年张开了定是个美人。他看季鸿好像也很心不在焉,难不成也在想那个清欢小娘子?终于忍不住道:“那个……” “嗯?”季鸿抬起眼来。 余锦年摸了摸鼻子:“你身体不好,那种事,咳……最好不要太频繁……” 季鸿纳闷片刻,忽然恍悟,掐了颗葡萄喂余锦年嘴里,眼中颜色微浓:“没人要去。” 余锦年巴巴嚼着葡萄。 “不过你要是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季鸿认真地思考说。 “咳咳……”余锦年好险呛到,他说什么,一起去逛窑|子? 季鸿忙抚着余锦年的背帮忙顺气,少年的脊背笔直清瘦,隔着洗得发白的衣裳也能感受到里面少年肌肤的火|热温暖,他手停在余锦年的后颈处,轻轻捏了捏,若有似无地笑道:“说笑的。” 余锦年:“……” 夭寿了,冰块真的成精了,都会调戏人了! 莲蓉是余锦年的拿手馅,是取个大饱|满的白莲子,剔除苦芯,以清水久煮,至莲子肉软烂时,捞出用石臼碾碎成泥,反复过筛,之后加入蜜糖、桂花和籽油,再撒入一小匙盐粒——正所谓“盐能引甜”,甜莲蓉里加入一点点盐,能够丰富口感,使莲蓉味道更加醇和——然后便是将搅拌好的馅料泥用小火慢炒,直到馅料干湿合宜,便能用来捏团了。 这莲子性平味甘涩,能够护精气,补胃虚,安心神,也是一件养生好物。而加了桂花的莲蓉更是芳香宜人,回味无穷。 雪俏吃完,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又抿了茶清口,才开口说道:“许久没吃上这样地道的莲蓉月团了。倒是让我想起了还在家中顽皮的日子,那时家中富裕,也不觉得这莲蓉小饼是好东西,还扔过不少,如今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水头长,碧色青翠,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满满当当,但仅是如此,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30.山药羊汤面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此为防盗章  他虽事实上已快奔三,奈何大夏朝上上下下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 看什么都稀奇,他又天经地义地仗着是一副少年身体,也就不免露出了许多孩子脾性。 眼下快至晌午, 他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卖灯的一位婶娘。那婶娘皮肤黑黝黝的,脸上有两团晒红,一边扎着竹灯骨,一边热情地叫卖,手下翻转飞快, 看得余锦年目不转睛。 “喜欢便去买一盏。”倏忽一道深沉声线自耳畔响起。 余锦年猛一回头,瞧见手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人, 他扁扁嘴哼道:“家里多养了个闲人,哪里还有钱买灯?”说着却仍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婶娘新扎出来的月兔灯儿。 “也不算是闲人, 刚还敲了一筐核桃。”季鸿一张嘴就叫余锦年哑口无言,他走到柜台里头来,从余锦年肘下抽|出一册灰皮本子, “二娘道你算账极慢, 叫我来帮衬。” 余锦年顿时瞪眼道:“谁说的!”说着连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账本。 季鸿手快,早已翻开了,眼中快速一扫, 登时头大。 他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 没见过账房熟手是如何做账的, 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样,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若是笔误手误记错了,就在旁随意涂改,以至于每日清账时当日账薄都是乱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账的模样,叫他过来帮一帮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无奈的表情。 季鸿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过你一遍,怎的今日还是这样乱记?” “……不许人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么?”余锦年心虚道。他常常自夸自己是高材生,却自小到大唯有一样总也高材不起来,便是数学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数题,那是比叫他一口气背十首方歌都难。做账虽不比高数,但他又从未干过日常记账这种事情,因此二娘将账簿交给他后,他自是怎么方便怎么记,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罢,不求更多进取。 季鸿摇摇头,兀自取来笔替他更正。 将笔锋抿饱了墨,季鸿便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笔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笔,用的时间久了,笔尖已有些分岔,但这只笔在季鸿手里却很是听话,他仿若是轻袖一扫,便似落纸生花,骤然绽开一页清逸俊秀的字来。 余锦年微微侧着脑袋,视线从“好看的字”渐渐往上,飘到“好看的人”那里去了。 想那天季鸿说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难时又与家人走散,以至于无家可归。这话是打死余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这样披绣着锦的人也能无家可归,那后厨里那块新买来的猪头肉也能长腿上树了!可谁能料到,二娘听了不仅没有质疑,反而很是高兴地将人收留下来,说可以与余锦年当个帮手,做个账房先生。 要说二娘收留他也就罢了,一碗面馆本就那么大块地方,之前强行收留了一个余锦年,已经将后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多了个季鸿,他又不能与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锦年挤在一间屋子,害得他这几日躺床上就拿捏不开,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过账房先生啊。余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认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认字呢。唉,可是这人平日跟冰块成精了似的,怕是没有耐心教个文盲读书写字罢…… “账切不可乱记,这样……”季鸿话说一半,转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另有一种可爱的稚感,他看了两眼,便低头自己默默将账页整理了,又见少年迟迟不归魂,才出声唤道,“余……锦年?” “啊?”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也没听这会季鸿说了什么,简直似课上开小差被抓了包的学生,慌得匆忙点头,道,“我记得了!” 季鸿:“……” 这时外边走进来几个熟客,见了他俩纷纷笑道:“小年哥儿,你也有今日!总算有了个能治住你的了!”说着抬头打量了季鸿一眼,顿时夸张地睁大了眼,打趣起来,“唷,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后生,你们这面馆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锦年笑着跑出来,给一人上了一壶茶,记下他们各点什么小菜,才说:“这是二娘新请的账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总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赏两眼的,众人一前一后地与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还有眼前发亮,话里话外问季鸿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就差热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来塞给季鸿做媳妇了。 季鸿被逼问得很是拘谨,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还没说完,余锦年就跳出来挡在了一脸苦恼的季鸿面前,笑眯眯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娘这才刚请来一位好账房,你们可别欺负他老实,转眼就给我们挖走了呀!再说了,我来面馆这么久,怎么没见有人给我介绍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听,皆转而将之前的问题抛给了余锦年,甚有角落里刚刚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听。要说这十里八街的哥儿们谁最热手,自然是一碗面馆里的余小哥了!这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高枝可攀,唯一的盼头不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说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纪轻又手艺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温和、待人亲切,而且上头还没有公婆压着,谁若是嫁给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见也十七八了,却从来没在这事上起过心思,几方媒婆来打听皆被他给推搪了过去。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个鲜儿! 她支着耳朵,听余锦年思忖了一会儿道:“非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细腿长肤白……吧?” 众人皆以为这余小哥面皮白净得跟书生似的,肯定会说出什么“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俭持家”之类说媒间常见的说法来,却没料到他一张口竟是如此荤话,简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大笑起来。 那偷听的李媒人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忙掏出绣花手绢来掩嘴,脑中却不由将几家正在寻亲的姑娘们过了个遍,倒还真叫她挑出个符合“要求”的来,她心中暗暗记下,便低头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这厢吃完面,才想去给那姑娘家人报个信儿,刚迈出面馆门槛,迎头撞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还把自己结结实实踩了一脚。踩完,那妇人就直冲里头而去,嘴里喊着“小年哥儿”,连个眼神儿都没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轻时候将家里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外面送她了个绰号叫李夜叉,后来改行做了媒人,这才收敛了点脾气。今儿个被人无端踩了一脚,夜叉脾气又上来了,扭头就要破骂:“嘿,你个不长——”。 “李媒人!”李媒婆闻声定睛一看,竟是余锦年提着个小油纸包跑出来了,笑吟吟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刚才那是旁边巷子里的吴婶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冲撞了媒人。这是今儿新做的玫瑰糯米藕,还热乎着,您拿去尝尝鲜。” 糯米灌藕众人常常吃得,但余锦年的灌藕里加得却是玫瑰酱,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养血之效,与李媒人这样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错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媒人一听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虽推辞着,手上却无比顺从地接了过来,心里对余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骂自家生的是个不求上进的皮小子,不然这样的肥水怎能让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辞,季鸿靠在门旁,看着一扭两扭走远了的媒婆,再低头看看面带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间隐隐一皱。 余锦年小跑回来,正要进门,忽地面前平地长出一堵“墙”来,他抬头看是季鸿,顿时奇怪:“做什么堵门呐?” 季鸿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么也没说地退开了,继续回到柜台后头算账,不过拨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锦年纳闷地盯了他一会儿,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没多想,朝着刚才急匆匆进门的吴婶娘那边去了。 这位吴婶娘说来也是缘分,余锦年刚来面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里还乱糟糟的。他心里郁闷,就想吃点辣的痛快痛快,于是晚上快打烊的时候,见店里也没什么人了,就用后厨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碗鸡丝凉面,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柜台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红了,吴婶娘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瞧见余锦年碗里的红油面,忽地高兴地点名也要来两碗,一边苦着脸说这几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余锦年一听,这面不售卖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忙钻到后厨给她做了两碗。 鸡丝凉面做来很方便,只是个调酱料的功夫而已。是将麻油、豉油、白糖、细盐与陈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与碗中调和均匀了,把蒸好又放凉的面条过水一烫,这样做出来的面更加劲道,加上些顺手的豆芽、黄瓜丝之类的小菜,最后捻上一把鸡丝,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几滴香油,用时自己用筷挑开搅拌便是,入口时酸酸辣辣,很是开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吴婶娘展开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给自家男人带回去,之后才说起自己来。原来,吴婶娘夫妇二人是头几年从蜀地逃荒来的,流落到信安县时走不动了,便寻摸了个差事在这里安了家,这几年生活也渐渐好了,就愈发想念起家乡,见了余锦年吃着的鸡丝凉面,想起家乡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余锦年笑道这有何难,便又做了两道川味小菜与她。这样也算是认识了。 信安县人食淡口轻,自那日在余锦年这儿解了馋,吴婶娘隔三差五就会来一碗面馆打包上两个辣菜回家,有时家中亲戚托人给捎来的乡货,或者自家腌制的泡菜,也都一股脑地往一碗面馆这儿送,只把余锦年当成了半个侄儿老乡。 今日余锦年见她又来了,以为她又是为乡菜而来,便自然笑道:“吴婶娘,今天想吃些什么?” 吴婶娘长长地“唉”了一声,将面前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踌躇了许久,才抬头握着余锦年的手唉声叹气说:“小年啊,你可帮帮婶娘!” 31.糯米乌鸡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皱着眉看她。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它说时辰到了,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 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余锦年才放心下来, 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 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 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 仍不肯睡觉, 余锦年久劝无法,说了声“等我片刻”,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 这糯米最能驱邪, 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 那鬼差见了就害怕, 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 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 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 便接过糯米碗, 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这会子日头也大了,余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窝在柜台后头算账,却见两趟马车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见这马车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还雕着喜鹊闹梅,精致得很,跟车的还有几名精壮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车马队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头的车里钻出一个丫头,发髻里插着根小银簪,仅看那身衣裙就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锦年才放下笔,便听那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张嘴问道:“店主人呢?” 余锦年走在中间,时而新奇地瞧着两旁各色灯盏,他脚步一慢,便听到身后深深的喘息。 “季鸿?”他回头叫了一声。 那喘声一停,过了好一会,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32.酒蒸鱼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此为防盗章 “季鸿?”他回头叫了一声。 那喘声一停,过了好一会,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 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 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 显得有气无力, “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 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 他伸手去扶, 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 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 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 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 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 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 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 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33.海星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街坊邻居的可怜她们母女,闲下来了便会去馆子里坐坐,吃上两口。这说来也奇怪, 这店里别的没有,只卖一碗杂酱面, 故而取名“一碗面馆”。 “一碗面馆”的面是每日新揉的面, 里头和了鸡蛋,可切宽也可擀细,煮来光滑柔|软, 吃来筋道耐嚼;这卤也不复杂,是用臀尖肉并各色当下时蔬, 切成豆粒大小, 再用热油将葱蒜炝了锅,待香味一出, 便将一勺自酵的豆瓣酱和着肉粒菜粒一并炒入,舀一勺料酒,油再一滚, 菜熟了, 这汤头也便做好了。 客人要时,就将这刚出锅的汤头往鸡蛋面上一浇, 最后淋些香油撒上葱末, 端到桌上时就是热腾腾满当当的一大碗, 虽是简单家常得很, 但却咸香四溢,令人口欲大开。 小小的面馆也随着这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面而热闹了起来,陆续地有不少人坐进来,有的点了一碗面先吃着,有的则仅仅守着碗面汤,不知在等什么。 这时,一个少年从后堂钻出来,看着也就十六七岁,手里提着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他小跑着穿过前堂,掂着脚尖将灯笼挂在外头,又侧着脑袋观察半天,确信没有挂歪,才后退着进屋来。 没人知道这少年是打哪来的,问徐二娘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但好在少年聪明伶俐,模样又俊俏乖巧,很是得人喜欢。最重要的是他会做一手好菜,给这“一碗面馆”招揽了不少生意,又似乎是个懂医的,常常能将寻常的菜饭讲得头头是道,还会给乡里乡亲的看个头疼脑热。 众人也搞不清楚这少年到底是谁,便随着徐二娘,唤他一声“小年哥儿”。 “小年哥儿,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食客中有人扬声叫住了他,“不拿出来叫我们也看看么?” 少年闻声扭过头来,迷蒙着从一堆食客中认出说话的那个人来,才笑眯眯地答道:“张叔呀?今天稍稍有点闷热,穗穗闹着要吃甜的,我就打算给她做个梳儿印尝尝。” 有人好奇道:“这梳儿印是何物?” 少年眨眨眼,故作玄虚道:“做出来便知晓了!” 说罢一躬身,从前后堂的隔帘下钻过去了。 堂里已不见少年身影,那姓张的食客倒显得更加期待了,还高声喊着:“好,好!你可快些啊小年哥儿!我这肚里可空得能撑船了!” 引得一众食客哈哈大笑。 前堂且热闹着,这头余锦年已经洗过手,迈进了厨房,抬头瞧见屋里有个正闷头揉面的身影,张嘴惊讶道:“哎呀二娘,你怎么起来了?” 这身影就是这家“一碗面馆”的老板娘——徐二娘了,乍一看确实是个风姿犹存的美人,但从脸上的瘦削苍白却能看出她浓重的病气来。 二娘笑笑道:“躺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劳烦你里外操持,还是起来动动,觉得好受些。” “这有什么。”余锦年挽起袖子,从一旁的瓮里倒出早已磨好的绿豆粉来,眼睛弯弯地说,“若不是当初二娘收留,现在哪里还有小年儿我呀?帮二娘干点活不是应该的?对了二娘,我熬了些枣汤,最能补气养血,你暇时用些吧。” 徐二娘应声抿唇,心下微微一暖。 说来她对这少年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姓余,叫锦年,数月前不知缘何昏倒在自家面馆门前,徐二娘早起开店下板时才发现,忙把人拖了进来。 少年醒后只道自己孤苦无依,想留下来打个杂工,徐二娘一时心软也就应了。她只看少年身材瘦弱,面色白净,看上去就不像是个能吃苦的,指不定是哪家赌气出走的小少爷,兴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家人来寻,便只当家里多张嘴罢了。却没想到少年年纪虽小,手艺却不错,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小吃食谱,三天两头就端出一盘她从没见过的菜色出来。 开始还只是做与她和穗穗吃,着实味道不错,后来索性叫少年在面馆门口又支了个摊儿,早晚的卖些小食,也算是一笔不错的进账。这本来冷冷清清的面馆也因此渐渐地热和起来了,甚至还有人慕名来尝少年的小食。 更何况少年性子温和亲切,眼睛意外的明亮,他本就长得俊俏,笑时更是跟月牙儿似的,很是乖巧。徐二娘早年有过一个早夭的儿子,若还活着,也差不多与余锦年一般大了,这更是将她深藏的母性牵扯出来,相处这数月来,早已将锦年当半个儿子疼起来了。 想到早逝的儿子,又想及自己的病体,徐二娘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泪,过会儿回过神,瞧见余锦年正将一把干叶放在洗净的蒜臼中捣碎,便又将那伤心事压下,问了一句:“这又是做什么吃食?” 余锦年耐心地捣着:“这是干薄荷叶,捣碎了好和面,给穗穗做个梳儿印。”他说罢,便将徐二娘往厨房外头推,“二娘快回去歇着吧,待会做好了让穗穗给您端去一份。” “好好好……”二娘笑着走出厨房,“不扰你了,别太累着。外头那群馋嘴的要是闹你,尽管往外赶就是!” “晓得啦!”余锦年挥挥手。 送走了徐二娘,余锦年松了口气,重新回到厨房,将捣碎的薄荷叶用细筛筛过一遍,取那落下的细末来用。又称了面粉和豆粉各半,与薄荷末一起,加水和起面来。 看着松散的面粉一点点凝成蓬松的面团,他一直紧绷的心情反而有了松散之势,整个人愣愣地发起呆来。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数月有余了……数月前,他浑身湿淋淋地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一片乱葬岗上,周围尽是枯骨败肉和腐得发臭的落叶茎根,还有一只红眼乌鸦盘旋在他头上,随时等着下来啄他的眼睛。 他不是那娇贵得受不住打击的人,对一醒来面对的这种境况除却一开始的惊讶之外,也没有太多其他的想法,只迅速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因为上下酸痛,手脚无力,他不得已又在乱葬岗睡了一|夜休养生息,却得幸梦见了些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慢慢弄清楚了自己的现况。 这身体好巧也叫余锦年,原本是附近四方村一户余姓人家的小少爷,只是父母去得早,他又被娇养得似个小姑娘,软嫩白胖。他被托给同村的远堂叔婶一家照看时,才虚四岁,彼时的小娃娃连人是善是恶是香是臭也分不出来,平白叫凉薄寡淡的叔婶一家欺负了去,被霸占了自家田地和房宅不说,还处处受着苛待,但好活歹活也算是长大了。 余锦年穿来前,正是他这对便宜叔婶在外欠了债,要把他卖给那恶霸债主作小|宠,他自不从,某天晚上又挨了打,便一咬牙,饿着肚子逃了出来。可惜脚力弱,跑了没多远就被发现了,这仓皇间脚下一滑,便掉进了村子边儿上的河道里,再捞上来时已是冰凉凉没了气息。 叔婶恶他败事,坏了自家风水,连丧也没发,便将他用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了事。 - 其实,刚穿到这具身体上的余锦年也想不明白,他知道自己肯定也是死了的,可谁料到这一觉醒来,怎的又白白得了一副健全身躯,重活一世? 不过他心中还有许多未竟之事,那时候,哪怕是有一丁点希望,也是想好好活下去,因此不愿躺在这荒山野岭里等死,更是不愿再回那个没有人味的“余家”了。 乱葬岗一|夜过后,余锦年忍着浑身疼痛爬起来,沿着山路漫无目的地走,饿了便采路边野菜野草吃,渴了便沿河饮水,混在一群乞丐里迷茫着不知走了多久,只感觉进了城,眼前花花搭搭亮着些灯火。 后来实在是困极饿极,才一头栽倒在徐二娘的店前。 但不管怎么说,唯物的余锦年遭遇了他二十八年生命以来最唯心的一件事,这事儿是他再次从沉甸甸的昏睡中醒来,听到趴在他床头打量他的穗穗石破天惊地叫喊了一声“娘——”时,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 他的确是死而复生了,且复生在一个他从来没有听闻过的大夏朝,复生在二八年华。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34.虾皮面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季鸿因身体不好, 被迫留在家里看店, 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 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 忙迎出去, 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 弯腰摆弄拼装起来, 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 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 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 很想帮一帮, 却不知从何下手, 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 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 是个神奇小白块, 中药名叫白垩, 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少年在其中忙碌着,他心下发软,也就没有将前头事说来烦余锦年。 余锦年见季鸿来了,端起个瓷盘招呼道:“你来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这会儿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团,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鸿看了看盘中印着玉兔的小饼,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衬得少年的手指也圆润可爱,他没有接过来吃,仍是伸嘴过去咬了一口。 对男人这种懒得伸手的作风,余锦年已经习惯了。 糕点入口软糯,透着淡淡的凉意,融化在舌尖上弥漫开一股香甜味道。 季鸿惊奇了一下:“这是……月团?” 余锦年嘴角扬起来,他道:“这叫冰皮月团,如何?” 这小糕点的外皮确实凉润,倒是不负冰皮一名,而且这种凉凉的小糕点,别说是在信安县,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没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季鸿点点头,没有吝啬地赞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卖。” 一听季鸿这样说,余锦年高兴起来,捡了刚才包好的其他几馅月团,让季鸿都尝尝。季鸿见他在兴头上,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吃下许多,至“尝”完最后一个味,简直是撑得要横着走了。 除了原色冰皮,余锦年还做了彩色冰皮,都是天然色素,有红曲粉做的红皮、紫薯做的紫皮、茶粉做的绿皮等,这些彩色月团摆在一起,那才叫好看。 只可惜当下没有冰箱,而冰库冰鉴也不是他这种小户用得起的,只能将月团密封在瓷坛里,入院井里降温,深秋井水沁凉,吃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不能久放,最好是当日做了当日便卖光。 有了季鸿这种公子哥儿给他试菜,余锦年便放心大胆地将做出来的一批冰皮月饼拿出去试卖,还将各色各味月团切开了十几只,摆在店门口作试吃活动。 “真的能白吃不拿钱?”有人半信半疑。 余锦年笑着点头:“真的,不信你尝尝?” 那人尝了个豆沙的,大呼“香糯可口,冰沁宜人”,引得其他围观食客纷纷挤进来试吃,一时间整条街上,就属一碗面馆门前最为火|热。 余锦年被挤得东摇西晃,突然脚下一轻,被人提着后领救了出去。 他闻到一股不同于面馆的清雅香味,向后一看,果不其然解救他的正是季鸿,他朝男人抱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可挤死我了!” 虽是抱怨的话,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一个食客被人推了一把,撞上余锦年的背,他脚下一呛,直接倒进季鸿怀里了。 季鸿两臂一张,将少年环进来,换了个清净的地方站着,然后抬手看似自然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低声道:“小心点。” 头顶传来的声音温润如水,耳后被男人手指摸过的地方也痒痒的,余锦年脸埋在男人胸前,闻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似香似药,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缩了缩脖子,“哦”了下,又慌忙扭头钻进人群里去了。 季鸿:……那我刚才救你出来作甚? 指上还残留这少年耳垂的触感,凉凉的,好像刚才吃过的冰皮月团。这么一说,季鸿忽然又想来一块月团了。 余锦年在人群中喊道:“冰皮月团,一碗面馆独此一家!送亲朋好友、妻子儿女,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一只有一只的尝鲜价,两只有两只的成双钱,若是成套买不仅能打折,还送一碗面馆特制养生茶包一个,买多套还能额外多送几个月团!” “这么好看,我媳妇肯定喜欢,年哥儿,给我来一双!” “我,我也要,这各色味道来一套!” “那我先预定两套!明日来取。” 余锦年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预定的客人劳烦来这里登记一下。”他回头招招手:“季鸿!快来帮我呀!” 季鸿仰头望着秋高云淡的天,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 卖完这批,又登记好所有预定月团的名单,已是晚上,季鸿梳洗过回到房中,见余锦年正在数钱,一枚两枚三四枚,数得不亦乐乎。 加上之前给吴婶娘家做席,和给何家做药膳赚来的钱,还有清欢小娘子送来的月团定金,就算扣去这些日子的花销,竟然也已经入账十两有余。 余锦年啧啧感叹:“真是财神下凡。” “什么?”季鸿坐在床上,翻着今日的账本,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 余锦年到厨房去,盛了晚上炖的一碗汤回来,又从外头晾衣绳上抽了条干净手巾,颠颠儿跑过去上了床,将汤递给季鸿,自己坐在背后帮他擦头发。 他正沉浸在赚钱了的高兴里,自己也没觉得不妥,毕竟此时人各个长发垂腰,好看是好看了,擦起来却是麻烦。而且季鸿身体差,天又凉,若是因此受了冻,辛苦的还不是余锦年自己? 季鸿头发柔顺如墨,反衬得他皮肤过分白皙,显得有些病态了。余锦年诊他舌淡脉弱,食少体弱,手足发冷,面色无华,应是气血不足,肺肾亏虚,去何家那次半途眩晕心悸,也是这类的毛病导致。虽看着严重,动一动就又喘又晕,娇弱得不行,其实对余锦年来说委实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他的治疗关键就一个字——吃。 当然可以配着吃上几服药,诸如补中益气丸、八珍汤之类,不过哪有吃来的愉快,且看季鸿这一身上下的世家作风,怎可能吃不起药,定是天上地下的珍药贵药都吃了个遍,指不定已吃得这辈子都不想闻药味了呢! 35.小承气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 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 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 一边将书册摊开, 取笔抿了墨, 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 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 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 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 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 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 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 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 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 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 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锦年:“嗯?” “说是粥,其实也是药罢。”季鸿眉心轻轻一皱,“你还懂医理?” 余锦年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鸿又道:“有医者曾说,食间百味皆可入药,药间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过一碗便宜粥汤,却恰恰是药对了是症,解了花贩的病痛,倒是妙极。” 余锦年啜着一口薄荷饮,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个懂医理的?那不知道什么样的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鸿不答,反轻笑:“听闻医者皆菩萨心肠,目见饿殍便心生悲戚,耳闻疾痛则愁郁满腔。这两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来余小公子也是这般无边仁慈的人,想来也能急人之急,解人于难厄之中罢……” 余锦年皱起眉,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他在一碗面馆这几月来,并未刻意掩藏自己会医术的事情,邻里街坊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却因各样原因无法延医时,常常会来敲面馆的门,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头烂额,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 唯有季鸿这样顶着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先与他扯上半个时辰醋词酸文,将他夸得世间难见仿若菩萨转世的,他确实头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锦年听得了无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单看出你中气不足,肺肾亏虚,却没看出你还有口齿言述不清的毛病来。”他换了个手继续托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被大庭广众扣上了“肾虚”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饮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萧萧肃肃,白杯玉手,举止端宁,俨然贵家之风,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季某……无家可归了。” 余锦年:“……???” 到了巳时,街上各色摊贩都已开张了,余锦年却还没忘了自家晚上也是要过节的,所谓入乡随俗,得空他就跑出去买了些瓜果,好在晚上祭月用。 这祭月也是有些规矩的,要设香案,点红烛,摆上月饼、西瓜、葡萄、核桃瓜子等贡盘,西瓜要切成莲花瓣的形状,月团也要分成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份数,还有团圆饭、敬月酒,总之是很忙的。 季鸿看他跑进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没得闲,于是在柜台边将又一次跑出来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温枣茶:“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了,累了就歇会。” 余锦年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鸿,你来后厨,给你吃好吃的!” 他说的好吃的,是上午忙里偷闲蒸的山药茯苓包子。 二两山药粉与二两茯苓粉,以井心水调成面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与油脂搅拌均匀,晾凉作馅儿,之后发面做皮,包成包子,能够健脾胃。 季鸿刚随他走进厨房,手里就被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珑,松松软软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腻,配上少年亲手沏的龙眼茶,妙不可言。 36.水晶菊花糕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不过老板娘开了馆子没几年就生了重病,听县里老大夫说, 这病药石罔效,如今不过是拖着病躯等死罢了。可惜了她带着的小丫头,名唤穗穗的,机灵活泼,甚是可爱,眼见就要成了个没娘的孩子。 街坊邻居的可怜她们母女,闲下来了便会去馆子里坐坐, 吃上两口。这说来也奇怪,这店里别的没有,只卖一碗杂酱面,故而取名“一碗面馆”。 “一碗面馆”的面是每日新揉的面,里头和了鸡蛋,可切宽也可擀细,煮来光滑柔|软, 吃来筋道耐嚼;这卤也不复杂, 是用臀尖肉并各色当下时蔬,切成豆粒大小,再用热油将葱蒜炝了锅, 待香味一出, 便将一勺自酵的豆瓣酱和着肉粒菜粒一并炒入, 舀一勺料酒, 油再一滚,菜熟了,这汤头也便做好了。 客人要时,就将这刚出锅的汤头往鸡蛋面上一浇,最后淋些香油撒上葱末,端到桌上时就是热腾腾满当当的一大碗,虽是简单家常得很,但却咸香四溢,令人口欲大开。 小小的面馆也随着这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面而热闹了起来,陆续地有不少人坐进来,有的点了一碗面先吃着,有的则仅仅守着碗面汤,不知在等什么。 这时,一个少年从后堂钻出来,看着也就十六七岁,手里提着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他小跑着穿过前堂,掂着脚尖将灯笼挂在外头,又侧着脑袋观察半天,确信没有挂歪,才后退着进屋来。 没人知道这少年是打哪来的,问徐二娘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但好在少年聪明伶俐,模样又俊俏乖巧,很是得人喜欢。最重要的是他会做一手好菜,给这“一碗面馆”招揽了不少生意,又似乎是个懂医的,常常能将寻常的菜饭讲得头头是道,还会给乡里乡亲的看个头疼脑热。 众人也搞不清楚这少年到底是谁,便随着徐二娘,唤他一声“小年哥儿”。 “小年哥儿,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食客中有人扬声叫住了他,“不拿出来叫我们也看看么?” 少年闻声扭过头来,迷蒙着从一堆食客中认出说话的那个人来,才笑眯眯地答道:“张叔呀?今天稍稍有点闷热,穗穗闹着要吃甜的,我就打算给她做个梳儿印尝尝。” 有人好奇道:“这梳儿印是何物?” 少年眨眨眼,故作玄虚道:“做出来便知晓了!” 说罢一躬身,从前后堂的隔帘下钻过去了。 堂里已不见少年身影,那姓张的食客倒显得更加期待了,还高声喊着:“好,好!你可快些啊小年哥儿!我这肚里可空得能撑船了!” 引得一众食客哈哈大笑。 前堂且热闹着,这头余锦年已经洗过手,迈进了厨房,抬头瞧见屋里有个正闷头揉面的身影,张嘴惊讶道:“哎呀二娘,你怎么起来了?” 这身影就是这家“一碗面馆”的老板娘——徐二娘了,乍一看确实是个风姿犹存的美人,但从脸上的瘦削苍白却能看出她浓重的病气来。 二娘笑笑道:“躺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劳烦你里外操持,还是起来动动,觉得好受些。” “这有什么。”余锦年挽起袖子,从一旁的瓮里倒出早已磨好的绿豆粉来,眼睛弯弯地说,“若不是当初二娘收留,现在哪里还有小年儿我呀?帮二娘干点活不是应该的?对了二娘,我熬了些枣汤,最能补气养血,你暇时用些吧。” 徐二娘应声抿唇,心下微微一暖。 说来她对这少年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姓余,叫锦年,数月前不知缘何昏倒在自家面馆门前,徐二娘早起开店下板时才发现,忙把人拖了进来。 少年醒后只道自己孤苦无依,想留下来打个杂工,徐二娘一时心软也就应了。她只看少年身材瘦弱,面色白净,看上去就不像是个能吃苦的,指不定是哪家赌气出走的小少爷,兴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家人来寻,便只当家里多张嘴罢了。却没想到少年年纪虽小,手艺却不错,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小吃食谱,三天两头就端出一盘她从没见过的菜色出来。 开始还只是做与她和穗穗吃,着实味道不错,后来索性叫少年在面馆门口又支了个摊儿,早晚的卖些小食,也算是一笔不错的进账。这本来冷冷清清的面馆也因此渐渐地热和起来了,甚至还有人慕名来尝少年的小食。 更何况少年性子温和亲切,眼睛意外的明亮,他本就长得俊俏,笑时更是跟月牙儿似的,很是乖巧。徐二娘早年有过一个早夭的儿子,若还活着,也差不多与余锦年一般大了,这更是将她深藏的母性牵扯出来,相处这数月来,早已将锦年当半个儿子疼起来了。 想到早逝的儿子,又想及自己的病体,徐二娘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泪,过会儿回过神,瞧见余锦年正将一把干叶放在洗净的蒜臼中捣碎,便又将那伤心事压下,问了一句:“这又是做什么吃食?” 余锦年耐心地捣着:“这是干薄荷叶,捣碎了好和面,给穗穗做个梳儿印。”他说罢,便将徐二娘往厨房外头推,“二娘快回去歇着吧,待会做好了让穗穗给您端去一份。” “好好好……”二娘笑着走出厨房,“不扰你了,别太累着。外头那群馋嘴的要是闹你,尽管往外赶就是!” “晓得啦!”余锦年挥挥手。 送走了徐二娘,余锦年松了口气,重新回到厨房,将捣碎的薄荷叶用细筛筛过一遍,取那落下的细末来用。又称了面粉和豆粉各半,与薄荷末一起,加水和起面来。 看着松散的面粉一点点凝成蓬松的面团,他一直紧绷的心情反而有了松散之势,整个人愣愣地发起呆来。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数月有余了……数月前,他浑身湿淋淋地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一片乱葬岗上,周围尽是枯骨败肉和腐得发臭的落叶茎根,还有一只红眼乌鸦盘旋在他头上,随时等着下来啄他的眼睛。 他不是那娇贵得受不住打击的人,对一醒来面对的这种境况除却一开始的惊讶之外,也没有太多其他的想法,只迅速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因为上下酸痛,手脚无力,他不得已又在乱葬岗睡了一|夜休养生息,却得幸梦见了些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慢慢弄清楚了自己的现况。 这身体好巧也叫余锦年,原本是附近四方村一户余姓人家的小少爷,只是父母去得早,他又被娇养得似个小姑娘,软嫩白胖。他被托给同村的远堂叔婶一家照看时,才虚四岁,彼时的小娃娃连人是善是恶是香是臭也分不出来,平白叫凉薄寡淡的叔婶一家欺负了去,被霸占了自家田地和房宅不说,还处处受着苛待,但好活歹活也算是长大了。 余锦年穿来前,正是他这对便宜叔婶在外欠了债,要把他卖给那恶霸债主作小|宠,他自不从,某天晚上又挨了打,便一咬牙,饿着肚子逃了出来。可惜脚力弱,跑了没多远就被发现了,这仓皇间脚下一滑,便掉进了村子边儿上的河道里,再捞上来时已是冰凉凉没了气息。 叔婶恶他败事,坏了自家风水,连丧也没发,便将他用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了事。 - 其实,刚穿到这具身体上的余锦年也想不明白,他知道自己肯定也是死了的,可谁料到这一觉醒来,怎的又白白得了一副健全身躯,重活一世? 不过他心中还有许多未竟之事,那时候,哪怕是有一丁点希望,也是想好好活下去,因此不愿躺在这荒山野岭里等死,更是不愿再回那个没有人味的“余家”了。 乱葬岗一|夜过后,余锦年忍着浑身疼痛爬起来,沿着山路漫无目的地走,饿了便采路边野菜野草吃,渴了便沿河饮水,混在一群乞丐里迷茫着不知走了多久,只感觉进了城,眼前花花搭搭亮着些灯火。 后来实在是困极饿极,才一头栽倒在徐二娘的店前。 但不管怎么说,唯物的余锦年遭遇了他二十八年生命以来最唯心的一件事,这事儿是他再次从沉甸甸的昏睡中醒来,听到趴在他床头打量他的穗穗石破天惊地叫喊了一声“娘——”时,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 他的确是死而复生了,且复生在一个他从来没有听闻过的大夏朝,复生在二八年华。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桌案收拾了一下,终于看起来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37.酩酊春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八月初九, 白露, 宜嫁娶。 一清早, 余锦年就被街头成串的鞭炮声震醒了, 醒了会子便爬起来想出去看看, 一推门,一股凉意蹿了进来, 冷得他不由抖肩瑟缩。墙角有两盆二娘一直养着的花草, 如今也正凝着露, 他将那两盆花儿搬到能晒着太阳的地方, 又抬头看了看天——眼看着就入秋了, 连云彩都稀薄了起来。 粗草地洗漱过,又在厨房里温上水, 便跑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街上已经有了不少人, 仔细一问,知道是城东那边叶儿街上一家药铺的老板嫁女儿, 听说新娘子是个才女妙人,新郎官是城西这头的秦秀才, 两人端得是郎才女貌,妙偶天成。 因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了,站累了进来吃口面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余锦年还没等到看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出来, 就不得已悻悻地窝回后厨下面去了。 这一忙, 便不知不觉地忙了两个多时辰,快到巳时他才终于能喘口气,然而这时早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早上犯了懒,又看了那阵热闹,没来得及做什么新鲜吃食,这会儿又发秋困,不想动,便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店里,拨划着几根筷子玩儿。 他眯着眼睛,一个短手短脚的小子溜了进来,坐在余锦年对面的座位上“唉,唉”的直叹气,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他认得这小子,住在隔两条街的燕子巷里,老爹是个牙人,专门替人介绍买卖、经纪货物,娘是个辣脾气,常追着这皮小子打上三条街。 余锦年见他叹气觉得好笑,便问道:“愁什么哪?” 郑瑜又叹气:“还能愁什么哪,我娘又犯病了呗!” 余锦年:“你又惹你娘生气了?” “什么叫我惹她生气了!”郑瑜气道,“也不知道这两日是发什么病,晚上也不睡。今儿早上好端端的,我就在家门口跟玲儿多说了两句话,她就二话不说拎着扫帚出来打人!急赤白脸的。” 余锦年咦道:“玲儿是谁?” 郑瑜立马被带跑偏了:“就刘老汉家的小孙女儿,眼睛大大的那个,她今天扎了个新头花儿。” “哦?”余锦年眨眨眼,“这么小年纪就会调|戏人家小姑娘啦,怪不得你娘要打你!” 郑瑜一听急道:“我没!我没调|戏她……”说着嗓音就弱了回去,语气却还是急匆匆的,“怎么叫调|戏呢,你别乱说话,不然玲儿明天就不要理我了。” 余锦年也不继续捉弄小孩儿玩了,笑着起身问他:“那你要不要吃面?” “要的要的。”郑瑜忙说,“我娘在气头上,说不管我和我爹的晌午饭,叫我自己来你这儿吃面。上次我爹来你这多压了些钱,你就从那里头扣罢。” “好,晓得了。” 吃了面,余锦年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小脸苦瓜似的苦兮兮的,便从柜台后头抓了把蜜饯给他吃,自己则仔细收拾着柜台。 含着蜜饯闷了会,郑瑜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哎,要不你再做点别的,我娘每回生起气来一整天都不吃饭的,就咕咚咕咚喝凉水,那哪儿成啊?面她吃腻了,你再做点什么,随便都好,人家都说你做的好吃呢。钱……你再从里头扣,行不行?” 原来是小孩子体贴母亲呢。 “这有甚么不行的?”余锦年笑了笑,左右他闲来无事,店里也没几个人,张口便应下了,又叫郑瑜回家里等着,顺道多哄哄母亲,这边菜做好了,他自会拿食盒装了给送家里去。 “哎小年哥儿,麻烦晚些时候送来,作晚食便好!”郑瑜又探了个头回来喊道。 余锦年款款应了,郑瑜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他又歇到下午客少了,也进到后厨做起准备。 正巧昨儿集市的李大婶来送菜,都是些新鲜利落的好东西,只不过有几颗白菜压|在下头烂了叶儿,她过意不去,便多饶了两根凉瓜——凉瓜便是苦瓜,形状稍与他所记忆的苦瓜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苦。 二娘和穗穗都不吃凉瓜,做酱又用不上,他正愁这两根好凉瓜怎么处理,这不,郑瑜就撞上门了。 郑瑜的娘他见过两次,火|辣辣一个炮仗娘子,一点就着。 今日听郑瑜这么一说,便猜测她定是因为女人的事儿上了火,不然郑家娘子怎能连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都能气得火冒三丈。这事儿起因似乎是她家的郑牙人与青柳街上勾栏里的花娘传出了什么话,大约是要给人家姑娘赎身作外室之类——但这也实在不怨余锦年打听人家的八卦,着实是人多嘴杂,他想不听见,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也直往他耳朵里钻。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余锦年收了收心,推测郑家娘子或是情绪激怒而引起的心肝火旺,想定此缘由,他也就据此下药……咳,据此下菜了。 他用这凉瓜,自然是要去解那郑家娘子的火。这医文有说呀——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这凉瓜性寒味苦,刚好可以解心火上炎,又能助清肝除烦。 说做便做,他先将洗净的苦瓜除去头尾,用筷勺慢慢从两头伸进去,细致地剜去了里头的瓜瓤,然后在热水中汆一遍,略去去凉瓜本身的苦涩味道。这边汆好,他又取来香蕈、甘荀等菜,切得细碎,与肉末拌在一起,用葱姜、料酒和盐腌制调馅儿。这时又有个小技巧了,便是往馅儿里敲个鲜鸡蛋,这样过会儿上火蒸出来的肉馅才更加鲜嫩爽滑,也不至于让馅儿过于松散。 接下来就是把拌好了的肉馅塞到凉瓜壳里头,两头堵严实了之后,还得放到旺火的灶上去蒸约莫一盏茶多的时间,凑这个空,余锦年又用豉汁、香油和糖做了个薄芡。没一会,这边凉瓜也蒸熟出笼了,他先切了一小片下来试吃了一下,觉得很是爽口,便点点头将剩下的都均匀地切成寸宽,装盘,薄汁勾芡,便大功告成了。 盛好的凉瓜盏嫩绿透亮,仅是瞧着便很是好看。但仅这一道菜却是不太够的,他又重新起锅,做了个荷塘小炒。 荷塘小炒这菜听着就清爽宜人,其实用料也都容易,便是拿莲藕、山药、云耳与百合用油盐轻轻一炒,根本毋须其他酱料来煞风景,这些食材大都是清热益脾之物,百合更是能宁心安神,此四样配在一起是如何甘脆爽口,待食客入口时便会知晓了。 有了这两个菜,便还差一道润嗓暖胃的汤。余锦年算了算时辰还早,于是耐心熬制了一份芹菜粥,这芹菜性凉,平肝解毒,而米粥又是养胃的,与郑家娘子这般肝火旺盛的人食用十分有好处,若是有了闲,能在家直接用芹菜榨了汁喝,也不失为一碗极好的饮品。 完成了两菜一汤,余锦年这才觉得拿得出手,他另给配了两个小菜,才很是满意地将几样菜装进食盒里,与二娘知会了一声,便迈出店门,往后头燕子街郑家去了。 他这刚出了门,后头穗穗就蹦跳着追了上来,小丫头手短脚短,平时便喜欢黏在余锦年后头,今日见他难得出门还不是去买菜,自然要跟去玩玩。穗穗穿着二娘新给她缝补的绣花小鞋,一会低头小心新鞋子上沾了灰,一会又得抬头看看莫要撞了人,好险要摔倒,被余锦年一把给提溜了起来,揽在身边。 街边有一群小娃娃们围着圈蹦花绳,嘴里还唱着儿歌:“鸿雁来,玄鸟归,白露成霜秋风凉……”看得穗穗好生羡慕,可小丫头生性内怯,此时却不敢过去玩,只远远地看着。 38.太乙紫金丹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 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 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 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 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 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 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 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 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 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 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 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锦年:“嗯?” “说是粥,其实也是药罢。”季鸿眉心轻轻一皱,“你还懂医理?” 余锦年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鸿又道:“有医者曾说,食间百味皆可入药,药间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过一碗便宜粥汤,却恰恰是药对了是症,解了花贩的病痛,倒是妙极。” 余锦年啜着一口薄荷饮,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个懂医理的?那不知道什么样的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鸿不答,反轻笑:“听闻医者皆菩萨心肠,目见饿殍便心生悲戚,耳闻疾痛则愁郁满腔。这两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来余小公子也是这般无边仁慈的人,想来也能急人之急,解人于难厄之中罢……” 余锦年皱起眉,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他在一碗面馆这几月来,并未刻意掩藏自己会医术的事情,邻里街坊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却因各样原因无法延医时,常常会来敲面馆的门,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头烂额,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 唯有季鸿这样顶着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先与他扯上半个时辰醋词酸文,将他夸得世间难见仿若菩萨转世的,他确实头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锦年听得了无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单看出你中气不足,肺肾亏虚,却没看出你还有口齿言述不清的毛病来。”他换了个手继续托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被大庭广众扣上了“肾虚”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饮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萧萧肃肃,白杯玉手,举止端宁,俨然贵家之风,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季某……无家可归了。” 余锦年:“……???” 第四章——雪花糕(下) “在这在这,”余锦年迎上去,“客官吃面?” 那丫头正要指派,转眼见到打柜台后头走出一个面容清俊的小老板,眼角三分含笑,看得人心底酥|痒,比自家府上那些不着调的小厮们好看多了,便不由低下头,脸颊上飞了一抹淡红,半晌吭道:“你们,你们这儿可有雅间?我们家小……主人,一进了城便听说你们家东西新奇好玩,非要来看看。”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39.四美羹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走在中间,时而新奇地瞧着两旁各色灯盏,他脚步一慢, 便听到身后深深的喘息。 “季鸿?”他回头叫了一声。 那喘声一停,过了好一会, 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 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 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 “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 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 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 直接拉住了季鸿, 借他半个肩膀靠着, 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干巴巴反驳:“他、他好端端的,又怎会阴虚?” 余锦年转头问何大利:“请问令郎开春时,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还未张嘴,何家娘子便先气愤地说了起来:“还不是那群无赖郎,刚开了春就要我儿下水摸鱼,这春寒料峭的,我儿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咳得极狠,那时吃过药刚好了些,就又被那些无赖子叫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地吃药,谁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乱说什么呢!”何二田也出来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谓久病伤阴,虚火上炎,灼伤肺络,那次落水正是个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会,突然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了。余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说,后头就是撤去不对证之药,用养阴清热润肺之法,慢慢调养,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转。 见那郎中不说话了,何大利夫妇心里也亮堂起来,赶紧凑到余锦年身边:“年哥儿,二田他可能治?用什么药?你且说,定是砸锅卖铁,我们也治!” 40.萝卜面肉圆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第十七章冰皮月团 因来了生意, 余锦年也不歇息了, 吃过中饭便忙活起来。 月夕是仅次于元旦的大节,所谓“八月十五月正南,瓜果石榴列满盘”, 此时瓜果蔬菜俱是丰收,普天同乐,欢度佳节,一碗面馆里也不例外,早早就忙活起来了, 连人小手小的穗穗也拿了抹布,将柜台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信安县的酒楼大多已经将门面修葺装饰,还有在自家门前扎了彩绸的, 打眼望去,一整条街上都焕然一新,连过路行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店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供他们攀比门堂,但扯一个新幡子的钱却还是有的, 鲜艳亮丽的写着“食”字的幡子扬在风中, 看得余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临街的木匠店里, 买了几根木条和几块薄木板, 都是剩下的边角料了, 也不值什么钱, 只花钱令木匠师傅按他的要求, 给木条切出了榫头榫眼和一条奇怪的凹槽。此外,还买了几个月团模子,都是刻着月纹、花草、兔子等图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楼里的福禄寿喜月饼相比,清新可爱多了。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少年在其中忙碌着,他心下发软,也就没有将前头事说来烦余锦年。 余锦年见季鸿来了,端起个瓷盘招呼道:“你来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这会儿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团,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鸿看了看盘中印着玉兔的小饼,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衬得少年的手指也圆润可爱,他没有接过来吃,仍是伸嘴过去咬了一口。 对男人这种懒得伸手的作风,余锦年已经习惯了。 糕点入口软糯,透着淡淡的凉意,融化在舌尖上弥漫开一股香甜味道。 季鸿惊奇了一下:“这是……月团?” 余锦年嘴角扬起来,他道:“这叫冰皮月团,如何?” 这小糕点的外皮确实凉润,倒是不负冰皮一名,而且这种凉凉的小糕点,别说是在信安县,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没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季鸿点点头,没有吝啬地赞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卖。” 一听季鸿这样说,余锦年高兴起来,捡了刚才包好的其他几馅月团,让季鸿都尝尝。季鸿见他在兴头上,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吃下许多,至“尝”完最后一个味,简直是撑得要横着走了。 除了原色冰皮,余锦年还做了彩色冰皮,都是天然色素,有红曲粉做的红皮、紫薯做的紫皮、茶粉做的绿皮等,这些彩色月团摆在一起,那才叫好看。 只可惜当下没有冰箱,而冰库冰鉴也不是他这种小户用得起的,只能将月团密封在瓷坛里,入院井里降温,深秋井水沁凉,吃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不能久放,最好是当日做了当日便卖光。 有了季鸿这种公子哥儿给他试菜,余锦年便放心大胆地将做出来的一批冰皮月饼拿出去试卖,还将各色各味月团切开了十几只,摆在店门口作试吃活动。 “真的能白吃不拿钱?”有人半信半疑。 余锦年笑着点头:“真的,不信你尝尝?” 那人尝了个豆沙的,大呼“香糯可口,冰沁宜人”,引得其他围观食客纷纷挤进来试吃,一时间整条街上,就属一碗面馆门前最为火|热。 余锦年被挤得东摇西晃,突然脚下一轻,被人提着后领救了出去。 他闻到一股不同于面馆的清雅香味,向后一看,果不其然解救他的正是季鸿,他朝男人抱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可挤死我了!” 虽是抱怨的话,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一个食客被人推了一把,撞上余锦年的背,他脚下一呛,直接倒进季鸿怀里了。 季鸿两臂一张,将少年环进来,换了个清净的地方站着,然后抬手看似自然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低声道:“小心点。” 头顶传来的声音温润如水,耳后被男人手指摸过的地方也痒痒的,余锦年脸埋在男人胸前,闻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似香似药,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缩了缩脖子,“哦”了下,又慌忙扭头钻进人群里去了。 季鸿:……那我刚才救你出来作甚? 指上还残留这少年耳垂的触感,凉凉的,好像刚才吃过的冰皮月团。这么一说,季鸿忽然又想来一块月团了。 余锦年在人群中喊道:“冰皮月团,一碗面馆独此一家!送亲朋好友、妻子儿女,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一只有一只的尝鲜价,两只有两只的成双钱,若是成套买不仅能打折,还送一碗面馆特制养生茶包一个,买多套还能额外多送几个月团!” “这么好看,我媳妇肯定喜欢,年哥儿,给我来一双!” “我,我也要,这各色味道来一套!” “那我先预定两套!明日来取。” 余锦年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预定的客人劳烦来这里登记一下。”他回头招招手:“季鸿!快来帮我呀!” 季鸿仰头望着秋高云淡的天,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 卖完这批,又登记好所有预定月团的名单,已是晚上,季鸿梳洗过回到房中,见余锦年正在数钱,一枚两枚三四枚,数得不亦乐乎。 加上之前给吴婶娘家做席,和给何家做药膳赚来的钱,还有清欢小娘子送来的月团定金,就算扣去这些日子的花销,竟然也已经入账十两有余。 余锦年啧啧感叹:“真是财神下凡。” “什么?”季鸿坐在床上,翻着今日的账本,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 余锦年到厨房去,盛了晚上炖的一碗汤回来,又从外头晾衣绳上抽了条干净手巾,颠颠儿跑过去上了床,将汤递给季鸿,自己坐在背后帮他擦头发。 他正沉浸在赚钱了的高兴里,自己也没觉得不妥,毕竟此时人各个长发垂腰,好看是好看了,擦起来却是麻烦。而且季鸿身体差,天又凉,若是因此受了冻,辛苦的还不是余锦年自己? 季鸿头发柔顺如墨,反衬得他皮肤过分白皙,显得有些病态了。余锦年诊他舌淡脉弱,食少体弱,手足发冷,面色无华,应是气血不足,肺肾亏虚,去何家那次半途眩晕心悸,也是这类的毛病导致。虽看着严重,动一动就又喘又晕,娇弱得不行,其实对余锦年来说委实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他的治疗关键就一个字——吃。 当然可以配着吃上几服药,诸如补中益气丸、八珍汤之类,不过哪有吃来的愉快,且看季鸿这一身上下的世家作风,怎可能吃不起药,定是天上地下的珍药贵药都吃了个遍,指不定已吃得这辈子都不想闻药味了呢! 41.消风散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 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 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 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 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 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 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 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 这新宅位置很好, 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他仿佛听到了蔬菜们的哀嚎: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 季鸿正在认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觉身边阴影一重,少年拢起衣摆蹲下来,眉头紧锁着伸手拨了拨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道:“抱歉,我……” 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话音里,余锦年竟听出了几分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季鸿,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厨的场景,不禁笑起来。 季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余锦年一边把簸箩里的菜挑出来重新摘,一边笑说:“我第一次做菜的时候,是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洗土豆的时候,因为觉得外面很脏,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层,最后切得像个桃核,圆葱还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洗,被辣哭了眼睛。父亲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哭,还以为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气势汹汹的说要去找人家算账。” 虽然上一世的结局令人痛苦,但余锦年这会儿想起来的却都是些令人怀念的事情,且因为自己心态有了些许的变化,没有生病时那么钻牛角尖了,便愈加觉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连养父声色俱厉地勒令他背书的回忆都带上了一层温馨的颜色。 季鸿见少年洗菜的动作慢了下来,视线从少年的双手看到少年的脸庞,发现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当中,竟有些失神无色。 他听二娘说过,少年来到面馆的那天浑身是伤,虚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彻底醒透,又躺了两天才恢复元气下床活动,说那几天的少年还没有现在这样爱笑,总是叫不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季鸿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样的情景,余锦年伤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觉得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就像温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锦年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宫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鸿特别想摸一摸少年的头,就像少年经常哄穗穗的那样。 余锦年从回忆中恍惚反应过来,似掩饰自己的失态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道:“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厉害?” 突然一阵风刮过,季鸿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余锦年头上虚虚撩过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风止,才应道:“嗯。” 男人的声音在风的喧嚣余音里显得格外干净清朗,也许是在那一瞬间,乍起的风也带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意,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深沉温柔。 余锦年被风吹得一闭眼,并没有看到季鸿半掩之下的眼神,只觉得头上轻轻被人摸了一下,再睁开,只看到男人手指间捏着的一片枯叶。 大概是从我头上摘下来的,余锦年心道。 “你教我。”季鸿漫不经心地扔了枯叶,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余锦年忙点点头,干起正事:“这些菜只需要把里面枯黄的、蔫了的叶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们在水里泡一会儿,上头的泥土就会松散开来,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鸿听得很认真,余锦年很满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视线总往自己头上瞟,难不成自己头上还挂了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没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余锦年把菜捧进厨房,也不敢再给季鸿安排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因为瞧见季鸿洗个菜,把鞋都洗湿了,于是叫他坐在灶边一边烤火,一边挑豆子。 余锦年则去找阴阳师父借纸笔。 这里人总有千奇百怪的规矩,这样做席面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厨师傅列一张菜品清单,先与主人家过目,以防菜色中有什么主家忌讳的东西,有许多农户家其实是不识字的,则由掌厨口头传达,但清单还是要有一个的,为走个过场而已。 新宅尚未建成,想来吴婶娘也没有纸笔,余锦年便径直去寻这些人当中最有“文化”的阴阳师父去。 问了人,都说这位道长是有真本事的,画符祛邪、捉鬼定宅、开场做醮,样样精通,且云游四方归期不定,这日吴婶娘家的能将他请来,是沾了大福缘的机遇。 余锦年“虔诚”地跟人一起崇拜了两句,便直奔道长所在的东屋而去。 此时,这位道长正在东屋正坐上悠闲地品茶,怀里斜揽着一柄刻着阴阳太极图的拂尘,而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四十有余的男人,护着用细麻布包扎着的左手,不停地朝道长敬拜,嘴里念念有词。 他才念罢,道长举起拂尘于半空中一撩,也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道长身形随之一定,之后才慢慢收回拂尘,阖目摆手,缓缓说道:“好了,此符你拿回去,烧融于水后每日分三次与你儿服下,即可除污去秽,保你儿康健。” 男人连连拜谢,又将一锭不小的银子供到桌上:“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余锦年走进去,闻到男人身上的油烟味,再看他受伤了的手,便猜想他就是那个坏了风水的前掌厨师傅。 道长送走了男人,才端起茶盏,就看见一名少年走了进来,他刚要斥责对方不懂规矩,眼神在来人身上一扫,忽地睁大眼睛惊奇道:“竟有此种气运!勿动,且让本道细细看来!” 吓得余锦年忙站住了脚,任那道长将自己绕了左三圈右三圈。 道长:“稀奇,稀奇!” 余锦年纳闷:“敢问道长,何处稀奇?” “不可说,不可说。”道长摇摇头,指了指天:“天机不可泄露!” 余锦年也说:“既然不可泄露,那就不问了吧。请问道长,能否借我一笔一纸,好与主人家列张席面单子?” 那道长诧异:“你竟是个厨子?可惜,可惜了。” 余锦年失笑:“那依道长看,我该是个什么?” 两人交谈甚欢,却无人注意到门外又来了一人。 道长皱着眉头,一扫拂尘,深沉低语:“阁下根骨非凡,气运非常,三魂七魄似与凡人不同……”他突然张口大惊,猛退一步,“胎光之主竟已离魂变化!” 余锦年看他手舞足蹈了一阵,又忽地靠近过来,瞪着极大的眼睛问道:“小兄弟,你可愿意入我师门,去往灵山宝峰,学习无上道法,脱离这肉体凡胎?” “……”余锦年无语了片刻,刚想开口。 “锦年!” 余锦年闻声回头,见是季鸿,正蹙着眉伫立在门旁。 “你怎么来了,我正向道长借——” “我们回去罢。”季鸿快步走进来,没等余锦年说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外面带,“灶上的水沸了,我不会。” 第八章——酒夫人 煎药是余锦年的老本行了,故而手熟得很。 因他贪酒误事,泡药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缩短,但这也不碍什么大事。倒是之后煎药长短、次数、加水多少有些规矩,这些多是根据药物情况来处理的,譬如轻扬解表类的方子要煎得短些,以防药效过度挥发影响功效,而滋补类的方子则需小火久煎,这样才能使其中成分尽透出来。另外又有些先煎、后下、包煎、烊服之法,各与方中特殊药类有关,也就不一一赘述。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好些药店都不卖了,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42.腌蛋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此为防盗章 煎药是余锦年的老本行了, 故而手熟得很。 因他贪酒误事,泡药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缩短, 但这也不碍什么大事。倒是之后煎药长短、次数、加水多少有些规矩,这些多是根据药物情况来处理的, 譬如轻扬解表类的方子要煎得短些,以防药效过度挥发影响功效,而滋补类的方子则需小火久煎, 这样才能使其中成分尽透出来。另外又有些先煎、后下、包煎、烊服之法, 各与方中特殊药类有关,也就不一一赘述。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 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 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 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 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 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 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 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 饮来不拘时候, 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 好些药店都不卖了,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余锦年还在纠结郦国公姓季姓王的问题,那边雪俏姑娘已经吃完了一块莲蓉馅儿的冰皮月团。 莲蓉是余锦年的拿手馅,是取个大饱|满的白莲子,剔除苦芯,以清水久煮,至莲子肉软烂时,捞出用石臼碾碎成泥,反复过筛,之后加入蜜糖、桂花和籽油,再撒入一小匙盐粒——正所谓“盐能引甜”,甜莲蓉里加入一点点盐,能够丰富口感,使莲蓉味道更加醇和——然后便是将搅拌好的馅料泥用小火慢炒,直到馅料干湿合宜,便能用来捏团了。 这莲子性平味甘涩,能够护精气,补胃虚,安心神,也是一件养生好物。而加了桂花的莲蓉更是芳香宜人,回味无穷。 雪俏吃完,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又抿了茶清口,才开口说道:“许久没吃上这样地道的莲蓉月团了。倒是让我想起了还在家中顽皮的日子,那时家中富裕,也不觉得这莲蓉小饼是好东西,还扔过不少,如今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水头长,碧色青翠,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满满当当,但仅是如此,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两个小妓忙跑去准备东西,烧水的烧水,倒酒的倒酒……看热闹的依旧围着余锦年看热闹。 43.赤豆饭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店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供他们攀比门堂,但扯一个新幡子的钱却还是有的, 鲜艳亮丽的写着“食”字的幡子扬在风中,看得余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临街的木匠店里, 买了几根木条和几块薄木板,都是剩下的边角料了, 也不值什么钱,只花钱令木匠师傅按他的要求, 给木条切出了榫头榫眼和一条奇怪的凹槽。此外,还买了几个月团模子,都是刻着月纹、花草、兔子等图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楼里的福禄寿喜月饼相比, 清新可爱多了。 季鸿因身体不好, 被迫留在家里看店, 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 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 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 就成了一个小立牌, 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 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少年在其中忙碌着,他心下发软,也就没有将前头事说来烦余锦年。 余锦年见季鸿来了,端起个瓷盘招呼道:“你来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这会儿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团,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鸿看了看盘中印着玉兔的小饼,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衬得少年的手指也圆润可爱,他没有接过来吃,仍是伸嘴过去咬了一口。 对男人这种懒得伸手的作风,余锦年已经习惯了。 糕点入口软糯,透着淡淡的凉意,融化在舌尖上弥漫开一股香甜味道。 季鸿惊奇了一下:“这是……月团?” 余锦年嘴角扬起来,他道:“这叫冰皮月团,如何?” 这小糕点的外皮确实凉润,倒是不负冰皮一名,而且这种凉凉的小糕点,别说是在信安县,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没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季鸿点点头,没有吝啬地赞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卖。” 一听季鸿这样说,余锦年高兴起来,捡了刚才包好的其他几馅月团,让季鸿都尝尝。季鸿见他在兴头上,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吃下许多,至“尝”完最后一个味,简直是撑得要横着走了。 除了原色冰皮,余锦年还做了彩色冰皮,都是天然色素,有红曲粉做的红皮、紫薯做的紫皮、茶粉做的绿皮等,这些彩色月团摆在一起,那才叫好看。 只可惜当下没有冰箱,而冰库冰鉴也不是他这种小户用得起的,只能将月团密封在瓷坛里,入院井里降温,深秋井水沁凉,吃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不能久放,最好是当日做了当日便卖光。 有了季鸿这种公子哥儿给他试菜,余锦年便放心大胆地将做出来的一批冰皮月饼拿出去试卖,还将各色各味月团切开了十几只,摆在店门口作试吃活动。 “真的能白吃不拿钱?”有人半信半疑。 余锦年笑着点头:“真的,不信你尝尝?” 那人尝了个豆沙的,大呼“香糯可口,冰沁宜人”,引得其他围观食客纷纷挤进来试吃,一时间整条街上,就属一碗面馆门前最为火|热。 余锦年被挤得东摇西晃,突然脚下一轻,被人提着后领救了出去。 他闻到一股不同于面馆的清雅香味,向后一看,果不其然解救他的正是季鸿,他朝男人抱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可挤死我了!” 44.五香糕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第二章——梳儿印 刚穿来的日子是手忙脚乱了些, 不过渐渐地也就熟悉起来,他本性沉静, 且又是老成人投到少年身, 因此很快便能将周围事情处理得得心应手。 说起来, 若非是接二连三地横遭意外, 想来前世的他以后定是会继承父亲的医院,继续传承余家家学罢…… 余锦年前世谈不上好坏,只因人世间的好他占了不少, 坏却也没落下几个,回顾起来反倒顿感茫然。余锦年出自中医世家,余家祖上代代行医,御医、大国手层出不穷, 早已将医者仁心、厚德济生列为家训, 可谓是上慈下孝,家庭和睦,余锦年也妥妥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鲜有人知,余锦年其实并非余家血脉, 只是个被人遗弃在寒冬腊月里的将死孤儿, 是养父余衡将他捡了回去,待他关爱有加, 一身家学医术也是与他倾囊相授, 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 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梳儿印本就做得不大,刚好让穗穗握在手里咬着吃,可她手里都有了,还似个贪心的小尾巴,随着余锦年一起去了前堂。食客们见小丫头可爱,免不了又是一番逗弄,直惹得穗穗气得跺脚。 “新鲜酥热的梳儿印,一份三文钱。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余锦年将穗穗往身后一揽,眯着笑眼睛说道。 少年哪都好,就是抠门得紧。众人又是与余锦年戏闹了片刻,才各自乖乖掏出三文钱摆在桌上。 “梳儿印”一上桌,便有眼尖的瞧出了门道,大笑道:“哈哈,原来这叫‘梳儿印’,有意思!”说着便夹起一个在齿间一咬,只听咔嚓几声,炸得金黄的酥点就脆在了舌尖上。 面团本身没有放糖,仅是洒的那层糖粉使得它们带上了淡淡的甜味,加之这和面的绿豆和薄荷末都是消热解暑的好东西,在这种闷热夏夜来上几块舒爽得很,既能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过分甜腻。 “酥脆香甜……好吃,好吃!”那角落里的张姓食客尝后,忙又掏出几枚铜钱来,“小年哥儿,还有么,再给来几块!” 余锦年眉眼含笑:“有的,稍等。”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店里的食客才陆陆续续抹着嘴离开。 关好门,约莫穗穗和二娘都睡下了,余锦年回到后厨,用卖剩下的一点酱头给自己下了碗面,刚吃了第一口,就见门缝里飘来一个白影,他吓得一跳,待看清是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穗穗?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 穗穗推门进来,揉着眼睛。 “怎了?”余锦年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不由关心道。 见穗穗如何问都不说话,他忽而将面碗咚得一放,站起身紧张起来:“是不是二娘又难受了,我去看看!” 穗穗忙抓住他衣角,瓮声:“不是,不是。” 余锦年皱着眉看她。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它说时辰到了,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余锦年才放心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觉,余锦年久劝无法,说了声“等我片刻”,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这糯米最能驱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那鬼差见了就害怕,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便接过糯米碗,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这会子日头也大了,余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窝在柜台后头算账,却见两趟马车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见这马车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还雕着喜鹊闹梅,精致得很,跟车的还有几名精壮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车马队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头的车里钻出一个丫头,发髻里插着根小银簪,仅看那身衣裙就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锦年才放下笔,便听那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张嘴问道:“店主人呢?”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临走,马儿已经嘶嘶叫着扬起了蹄子,余锦年刚直起身子,便见一物从车上飘下来,直飞到余锦年脚边。他弯腰捡起,却是一条绢帕,帕上一头绣着朵清荷,另一头则纹着两行字儿。 他盯着那字儿看了半晌,虽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手绢的意思,却还是从食客里找了个熟人,是往日里在东巷口给人抄书为生的老书生,问道:“王先生,我不怎么认字,您且给看看,这字儿是什么意思?” 王书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锦年,好似没想到他这样白白净净,竟是个不识字的。 余锦年也讪讪而笑,这里的文字类似于华国的古篆体,但在余锦年眼里仍是笔画繁复,难以理解。他这具身体自四岁跟着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没上过学堂,如今余锦年认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亲没去时教的简单字儿,还有一些是他穿来后自个儿七零八落学来的,连猜带蒙,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些算账常用的数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儿。徐二娘倒会写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劳烦她,至于学堂……他没时间也上不起,所以时至今日,他还是和半个文盲没两样。 “先生?”余锦年回过神来,见王书生也在神游天外,就又唤了声。 王书生自知刚才的打量失礼了,忙定睛去看手绢,顿时嗬嗬笑道:“哟,小年哥儿,那丫头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这诗,是青鸾公子所作,那小丫头是借这清荷之诗抒发与你的情义呢!” 又是青鸾公子。 余锦年谢过了王书生,将手绢叠好收在账台下面,心里揣揣道,这位仙人偶像名气怎的这样大? 下午店里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锦年搬了把躺椅让二娘靠着,她一听说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说要尝一尝。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来糯米这种吃食不好消化,不该让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恶化到有一天过一天的地步了,余锦年也不愿令她扫兴,就切了一点来,配着碗面汤,嘱她慢慢嚼着再咽。 把在后院玩的穗穗拎过来陪着她母亲说话,余锦年才得出空来,要去集市上找贩菜的李大娘,与她商量明日进些什么菜品。 从菜市回来的路上途径一家书局,余锦年想着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文盲下去,要不然连小姑娘的情书都看不懂,思索着要不要买本启蒙读物回去自学,店老板见他犹豫不决,遂伸手请他进去看。 “诗史话本,什么都有。”店老板笑着。 余锦年看什么都似天书一般,觉得有些局促,又捡了几本看着很薄字儿又简单的书问了问价,都贵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钱袋,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认的,书也是要学的,只是不是现在——他安慰自己——现在得先攒钱才行。 正要走,无意间扫到书局角落里一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上,青蓝色的皮儿,还缺了个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学,可惜囊中羞涩,便拿起那本缺角的书来,递给余锦年道:“这本是去年的青鸾诗集,书脊被我那顽皮儿子浸湿了一些,后来放在仓库里又被老鼠啃了一个角儿,反正卖也卖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罢。” 只见少年眼角一弯,高高兴兴地接过去,还非常热忱地道了好多个谢,倒是让他这个拿破旧书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余锦年拿了书,宝贝似的捧回了家,他现在深切明白了“知识就是财富,没有财富就断断不可能有知识”的歪道理,一时感慨自己斩过千军万马从名为“高等学府”的独木桥上毕业,也好歹算是打拼出了一点成绩,如今却要一穷二白从头学起,简直是太糟践人了。 以至于穗穗见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怀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最后扒出来见是一本皮儿都掉了一半的书,很是没趣地跑走了。 晚上闭了店,余锦年兴致勃勃地掌上灯,翻开书册。 这书名是“青鸾诗集”,店老板也说是以往青鸾诗会的佳作整理,结果余锦年仔细一看,里头半册子的诗词却都是署名为“青鸾公子”——这还叫什么诗集,改叫“仙人偶像个人专辑”算了! 看来这追星是自古有之,且狂热度与现代相比有增无减啊。 余锦年连字儿都认不全,更不说是读诗了,味同嚼蜡地看了几页,囫囵地记了几个新字的形状。什么,问这诗和那诗到底什么意思?……对不起,他看不懂。 于是没多大会儿,余锦年脑袋一歪,哐叽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自此以后,这本《青鸾诗集》便日日搁在余锦年的床头——成了摆设。 他这才回醒过来,自己昨夜被季鸿在梦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怎么也挣不脱,索性就伸脚将自己地铺被褥勾近了些,给自己披了条薄被,半坐着候在季鸿榻前搁脚的脚床上,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来。谁想到季鸿还没睡熟,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鸿身边昏睡过去了。 这一|夜下来,腿都好险要压断!低头再一看,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锦年慢慢掰开季鸿的手指头,转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双|腿,再竖耳一听,外头的叫卖声渐渐地远了,他忙使劲拍打了两下腿脚,忍着麻痛,推门跑出去追那声吆喝。 后头床上季鸿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也没听见,一心都扑在外面走远的果仁担儿上了。 卸下店板,就见打门前呼啦啦跑过去一溜色扎着冲天揪儿的小孩子,跟着那卖果仁的担子一路跑,学人家的调子唱着“蜜蜜甜甜好团圆”,随后便一拥而上将果仁担围住了,探头探脑地流着口水,觊觎着里头的果脯蜜饯。这场景算不得什么稀奇,但凡街上有个挑卖果脯果仁、麦芽糖块的,小孩子们都会追在后头跟着跑,学唱吆喝声,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驱赶他们,毕竟稚儿们的懵懂学唱也是一种广告了,但若是遇上一两个好心的,还会给他们几块糖吃。 可见今天这位卖果仁的袁阿郎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一群孩子将他堵得走不动道,他也不恼,只是憨厚笑着卸下担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来,分给小孩子们吃,顿时听得街上一番鼓手欢庆之声。 孩子们的小手都不大,就是捧也捧不住多少,因此这一小点瓜子对袁阿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正弯腰分发着,却见眼前站过来一双长腿,往上一看,是个面皮白净俊俏的小哥,嘴里正气喘吁吁地叫着:“我……瓜、瓜子……” 虽然这位已不算小孩了,可既然来讨了,看他又长得和善可亲,当着一群娃娃们的面,袁阿郎也不好赶人,于是叫他也伸出手来。 余锦年顺着唱卖声追了一条街,脑子还没回转过来,就老老实实地伸了一只手出去……然后他就见卖果仁的阿郎朝他手心抓了把生瓜子。 45.大枣黑芪茶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店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供他们攀比门堂,但扯一个新幡子的钱却还是有的, 鲜艳亮丽的写着“食”字的幡子扬在风中,看得余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临街的木匠店里,买了几根木条和几块薄木板,都是剩下的边角料了,也不值什么钱, 只花钱令木匠师傅按他的要求,给木条切出了榫头榫眼和一条奇怪的凹槽。此外,还买了几个月团模子, 都是刻着月纹、花草、兔子等图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楼里的福禄寿喜月饼相比, 清新可爱多了。 季鸿因身体不好, 被迫留在家里看店, 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 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 忙迎出去, 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 几根木条穿插好, 插上木板, 就成了一个小立牌, 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 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少年在其中忙碌着,他心下发软,也就没有将前头事说来烦余锦年。 余锦年见季鸿来了,端起个瓷盘招呼道:“你来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这会儿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团,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鸿看了看盘中印着玉兔的小饼,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衬得少年的手指也圆润可爱,他没有接过来吃,仍是伸嘴过去咬了一口。 对男人这种懒得伸手的作风,余锦年已经习惯了。 糕点入口软糯,透着淡淡的凉意,融化在舌尖上弥漫开一股香甜味道。 季鸿惊奇了一下:“这是……月团?” 余锦年嘴角扬起来,他道:“这叫冰皮月团,如何?” 这小糕点的外皮确实凉润,倒是不负冰皮一名,而且这种凉凉的小糕点,别说是在信安县,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没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季鸿点点头,没有吝啬地赞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卖。” 一听季鸿这样说,余锦年高兴起来,捡了刚才包好的其他几馅月团,让季鸿都尝尝。季鸿见他在兴头上,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吃下许多,至“尝”完最后一个味,简直是撑得要横着走了。 除了原色冰皮,余锦年还做了彩色冰皮,都是天然色素,有红曲粉做的红皮、紫薯做的紫皮、茶粉做的绿皮等,这些彩色月团摆在一起,那才叫好看。 只可惜当下没有冰箱,而冰库冰鉴也不是他这种小户用得起的,只能将月团密封在瓷坛里,入院井里降温,深秋井水沁凉,吃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不能久放,最好是当日做了当日便卖光。 有了季鸿这种公子哥儿给他试菜,余锦年便放心大胆地将做出来的一批冰皮月饼拿出去试卖,还将各色各味月团切开了十几只,摆在店门口作试吃活动。 “真的能白吃不拿钱?”有人半信半疑。 余锦年笑着点头:“真的,不信你尝尝?” 那人尝了个豆沙的,大呼“香糯可口,冰沁宜人”,引得其他围观食客纷纷挤进来试吃,一时间整条街上,就属一碗面馆门前最为火|热。 余锦年被挤得东摇西晃,突然脚下一轻,被人提着后领救了出去。 他闻到一股不同于面馆的清雅香味,向后一看,果不其然解救他的正是季鸿,他朝男人抱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可挤死我了!” 虽是抱怨的话,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一个食客被人推了一把,撞上余锦年的背,他脚下一呛,直接倒进季鸿怀里了。 季鸿两臂一张,将少年环进来,换了个清净的地方站着,然后抬手看似自然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低声道:“小心点。” 头顶传来的声音温润如水,耳后被男人手指摸过的地方也痒痒的,余锦年脸埋在男人胸前,闻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似香似药,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缩了缩脖子,“哦”了下,又慌忙扭头钻进人群里去了。 季鸿:……那我刚才救你出来作甚? 指上还残留这少年耳垂的触感,凉凉的,好像刚才吃过的冰皮月团。这么一说,季鸿忽然又想来一块月团了。 余锦年在人群中喊道:“冰皮月团,一碗面馆独此一家!送亲朋好友、妻子儿女,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一只有一只的尝鲜价,两只有两只的成双钱,若是成套买不仅能打折,还送一碗面馆特制养生茶包一个,买多套还能额外多送几个月团!” “这么好看,我媳妇肯定喜欢,年哥儿,给我来一双!” “我,我也要,这各色味道来一套!” “那我先预定两套!明日来取。” 余锦年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预定的客人劳烦来这里登记一下。”他回头招招手:“季鸿!快来帮我呀!” 季鸿仰头望着秋高云淡的天,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 卖完这批,又登记好所有预定月团的名单,已是晚上,季鸿梳洗过回到房中,见余锦年正在数钱,一枚两枚三四枚,数得不亦乐乎。 加上之前给吴婶娘家做席,和给何家做药膳赚来的钱,还有清欢小娘子送来的月团定金,就算扣去这些日子的花销,竟然也已经入账十两有余。 余锦年啧啧感叹:“真是财神下凡。” “什么?”季鸿坐在床上,翻着今日的账本,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 余锦年到厨房去,盛了晚上炖的一碗汤回来,又从外头晾衣绳上抽了条干净手巾,颠颠儿跑过去上了床,将汤递给季鸿,自己坐在背后帮他擦头发。 他正沉浸在赚钱了的高兴里,自己也没觉得不妥,毕竟此时人各个长发垂腰,好看是好看了,擦起来却是麻烦。而且季鸿身体差,天又凉,若是因此受了冻,辛苦的还不是余锦年自己? 季鸿头发柔顺如墨,反衬得他皮肤过分白皙,显得有些病态了。余锦年诊他舌淡脉弱,食少体弱,手足发冷,面色无华,应是气血不足,肺肾亏虚,去何家那次半途眩晕心悸,也是这类的毛病导致。虽看着严重,动一动就又喘又晕,娇弱得不行,其实对余锦年来说委实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他的治疗关键就一个字——吃。 当然可以配着吃上几服药,诸如补中益气丸、八珍汤之类,不过哪有吃来的愉快,且看季鸿这一身上下的世家作风,怎可能吃不起药,定是天上地下的珍药贵药都吃了个遍,指不定已吃得这辈子都不想闻药味了呢! 肾为先天之本,是生气之源、立命之根,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而脾为后天之本,仓廪之官,气血生化之源,可见其重要性。所以吃好吃足吃健康,然后再多运动,自然强身健体。余锦年称之为——养猪计划。 此时他要养的“美猪崽儿”本是打算看账本的,此时手中端着余锦年专门炖给他的汤,被碗中肉汤香味吸引了过去。 “这是何汤?”季鸿问道。 余锦年道:“芪子瘦肉汤。黄芪、枸杞、红枣与瘦肉小火慢炖,有补益气血之效,你喝些有好处的。这只是开始,以后还有许多手段为你调养身体,你若想大好,以后便听我的,定能让你壮得如牛似虎!” 如牛似虎?季鸿听了一笑,端起碗来慢慢抿着,味道鲜而不咸,药味香而不苦,入夜喝来倒真觉得暖和了,不由点头:“好,听你的。” 床头的小柜上仍摆着那本《青鸾诗集》,余锦年见季鸿总之是无事,账册何时看不行,便笑吟吟问道:“季鸿,你能读诗给我听听么?给我讲讲。”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季鸿只好放下账册拿起诗集,掀开一页读起来。 这里文字余锦年是看不懂几个,可他打小读的是医史经集、古文华彩,这些诗读来他却是能够听懂,也就愈加理解为什么那位“青鸾公子”能如此地粉丝众多了——他的诗比起别人的来更有一种淡雅风骨,清清雅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世间也许不乏癫狂诗人,才华出众,提笔落字畅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绝,却唯独这位青鸾公子,闲棋落花,幽淡娴静,仿佛在他的世界里,花开永远不败,草碧万古长青,美好得近乎虚幻。 问世间痴男怨女,谁不想活在那黄粱美梦中,长醉不醒呢? “诶?”他突然注意到诗集似乎有些不同了,“这几页以前不是都看不清了吗,怎么突然又有了字?”见补全的那几页俱是青鸾公子的诗,余锦年恍悟:“原来你也是青鸾公子的诗迷?” 季鸿:……该不该告诉他呢。 余锦年却不知他的心理活动,嘀咕道:“不过他写的极北雪原真美,真有那么美的地方?” 念诗的功夫,季鸿头发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他放下空碗,伸手将少年光着的两只冰脚塞进被子里,才轻轻说道:“没有,是假的。” 余锦年一个骨碌钻进被窝,被子拉过肩头,皱皱眉:“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猜的。”季鸿坐在床边,眉目温和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少年,忽然问了句,“你这么喜欢青鸾公子……的诗?” “他……”余锦年说了一半,忽然不吱声了。 再一看,竟然已经睡了。 季鸿:这秒睡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眼下快至晌午,他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卖灯的一位婶娘。那婶娘皮肤黑黝黝的,脸上有两团晒红,一边扎着竹灯骨,一边热情地叫卖,手下翻转飞快,看得余锦年目不转睛。 “喜欢便去买一盏。”倏忽一道深沉声线自耳畔响起。 余锦年猛一回头,瞧见手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人,他扁扁嘴哼道:“家里多养了个闲人,哪里还有钱买灯?”说着却仍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婶娘新扎出来的月兔灯儿。 “也不算是闲人,刚还敲了一筐核桃。”季鸿一张嘴就叫余锦年哑口无言,他走到柜台里头来,从余锦年肘下抽|出一册灰皮本子,“二娘道你算账极慢,叫我来帮衬。” 余锦年顿时瞪眼道:“谁说的!”说着连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账本。 季鸿手快,早已翻开了,眼中快速一扫,登时头大。 他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没见过账房熟手是如何做账的,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样,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若是笔误手误记错了,就在旁随意涂改,以至于每日清账时当日账薄都是乱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账的模样,叫他过来帮一帮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无奈的表情。 季鸿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过你一遍,怎的今日还是这样乱记?” “……不许人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么?”余锦年心虚道。他常常自夸自己是高材生,却自小到大唯有一样总也高材不起来,便是数学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数题,那是比叫他一口气背十首方歌都难。做账虽不比高数,但他又从未干过日常记账这种事情,因此二娘将账簿交给他后,他自是怎么方便怎么记,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罢,不求更多进取。 季鸿摇摇头,兀自取来笔替他更正。 将笔锋抿饱了墨,季鸿便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笔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笔,用的时间久了,笔尖已有些分岔,但这只笔在季鸿手里却很是听话,他仿若是轻袖一扫,便似落纸生花,骤然绽开一页清逸俊秀的字来。 余锦年微微侧着脑袋,视线从“好看的字”渐渐往上,飘到“好看的人”那里去了。 想那天季鸿说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难时又与家人走散,以至于无家可归。这话是打死余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这样披绣着锦的人也能无家可归,那后厨里那块新买来的猪头肉也能长腿上树了!可谁能料到,二娘听了不仅没有质疑,反而很是高兴地将人收留下来,说可以与余锦年当个帮手,做个账房先生。 要说二娘收留他也就罢了,一碗面馆本就那么大块地方,之前强行收留了一个余锦年,已经将后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多了个季鸿,他又不能与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锦年挤在一间屋子,害得他这几日躺床上就拿捏不开,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过账房先生啊。余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认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认字呢。唉,可是这人平日跟冰块成精了似的,怕是没有耐心教个文盲读书写字罢…… “账切不可乱记,这样……”季鸿话说一半,转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另有一种可爱的稚感,他看了两眼,便低头自己默默将账页整理了,又见少年迟迟不归魂,才出声唤道,“余……锦年?” “啊?”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也没听这会季鸿说了什么,简直似课上开小差被抓了包的学生,慌得匆忙点头,道,“我记得了!” 季鸿:“……” 这时外边走进来几个熟客,见了他俩纷纷笑道:“小年哥儿,你也有今日!总算有了个能治住你的了!”说着抬头打量了季鸿一眼,顿时夸张地睁大了眼,打趣起来,“唷,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后生,你们这面馆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锦年笑着跑出来,给一人上了一壶茶,记下他们各点什么小菜,才说:“这是二娘新请的账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总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赏两眼的,众人一前一后地与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还有眼前发亮,话里话外问季鸿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就差热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来塞给季鸿做媳妇了。 季鸿被逼问得很是拘谨,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还没说完,余锦年就跳出来挡在了一脸苦恼的季鸿面前,笑眯眯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娘这才刚请来一位好账房,你们可别欺负他老实,转眼就给我们挖走了呀!再说了,我来面馆这么久,怎么没见有人给我介绍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听,皆转而将之前的问题抛给了余锦年,甚有角落里刚刚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听。要说这十里八街的哥儿们谁最热手,自然是一碗面馆里的余小哥了!这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高枝可攀,唯一的盼头不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说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纪轻又手艺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温和、待人亲切,而且上头还没有公婆压着,谁若是嫁给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见也十七八了,却从来没在这事上起过心思,几方媒婆来打听皆被他给推搪了过去。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个鲜儿! 她支着耳朵,听余锦年思忖了一会儿道:“非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细腿长肤白……吧?” 众人皆以为这余小哥面皮白净得跟书生似的,肯定会说出什么“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俭持家”之类说媒间常见的说法来,却没料到他一张口竟是如此荤话,简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大笑起来。 那偷听的李媒人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忙掏出绣花手绢来掩嘴,脑中却不由将几家正在寻亲的姑娘们过了个遍,倒还真叫她挑出个符合“要求”的来,她心中暗暗记下,便低头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这厢吃完面,才想去给那姑娘家人报个信儿,刚迈出面馆门槛,迎头撞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还把自己结结实实踩了一脚。踩完,那妇人就直冲里头而去,嘴里喊着“小年哥儿”,连个眼神儿都没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轻时候将家里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外面送她了个绰号叫李夜叉,后来改行做了媒人,这才收敛了点脾气。今儿个被人无端踩了一脚,夜叉脾气又上来了,扭头就要破骂:“嘿,你个不长——”。 “李媒人!”李媒婆闻声定睛一看,竟是余锦年提着个小油纸包跑出来了,笑吟吟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刚才那是旁边巷子里的吴婶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冲撞了媒人。这是今儿新做的玫瑰糯米藕,还热乎着,您拿去尝尝鲜。” 糯米灌藕众人常常吃得,但余锦年的灌藕里加得却是玫瑰酱,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养血之效,与李媒人这样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错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媒人一听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虽推辞着,手上却无比顺从地接了过来,心里对余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骂自家生的是个不求上进的皮小子,不然这样的肥水怎能让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辞,季鸿靠在门旁,看着一扭两扭走远了的媒婆,再低头看看面带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间隐隐一皱。 余锦年小跑回来,正要进门,忽地面前平地长出一堵“墙”来,他抬头看是季鸿,顿时奇怪:“做什么堵门呐?” 季鸿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么也没说地退开了,继续回到柜台后头算账,不过拨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锦年纳闷地盯了他一会儿,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没多想,朝着刚才急匆匆进门的吴婶娘那边去了。 这位吴婶娘说来也是缘分,余锦年刚来面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里还乱糟糟的。他心里郁闷,就想吃点辣的痛快痛快,于是晚上快打烊的时候,见店里也没什么人了,就用后厨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碗鸡丝凉面,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柜台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红了,吴婶娘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瞧见余锦年碗里的红油面,忽地高兴地点名也要来两碗,一边苦着脸说这几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余锦年一听,这面不售卖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忙钻到后厨给她做了两碗。 鸡丝凉面做来很方便,只是个调酱料的功夫而已。是将麻油、豉油、白糖、细盐与陈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与碗中调和均匀了,把蒸好又放凉的面条过水一烫,这样做出来的面更加劲道,加上些顺手的豆芽、黄瓜丝之类的小菜,最后捻上一把鸡丝,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几滴香油,用时自己用筷挑开搅拌便是,入口时酸酸辣辣,很是开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吴婶娘展开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给自家男人带回去,之后才说起自己来。原来,吴婶娘夫妇二人是头几年从蜀地逃荒来的,流落到信安县时走不动了,便寻摸了个差事在这里安了家,这几年生活也渐渐好了,就愈发想念起家乡,见了余锦年吃着的鸡丝凉面,想起家乡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余锦年笑道这有何难,便又做了两道川味小菜与她。这样也算是认识了。 信安县人食淡口轻,自那日在余锦年这儿解了馋,吴婶娘隔三差五就会来一碗面馆打包上两个辣菜回家,有时家中亲戚托人给捎来的乡货,或者自家腌制的泡菜,也都一股脑地往一碗面馆这儿送,只把余锦年当成了半个侄儿老乡。 今日余锦年见她又来了,以为她又是为乡菜而来,便自然笑道:“吴婶娘,今天想吃些什么?” 吴婶娘长长地“唉”了一声,将面前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踌躇了许久,才抬头握着余锦年的手唉声叹气说:“小年啊,你可帮帮婶娘!” 余锦年一惊:“这是怎么了?” 吴婶娘这才说起事情原委。道是她家的跟着同乡去学做生意,走了个财运,赚了大笔银两回来,二人便不想继续在城中赁屋而居了,便在城外买了块宅地,打算自己建房。如今房建了一半,到了该上梁的时候,请来的阴阳师父给看了,就得今日不可。 大夏朝人迷信得很,既是阴阳师父给看好了日子,那不管外头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无论如何这时辰都误不得。吴婶娘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余锦年也就大致听懂了这上梁仪式复杂,要经过祭梁、上梁、抛梁等步骤方才成事,听吴婶娘的意思,这仪式前头都挺顺利的,却是最后一个环节掉了链子——待匠。 46.薄荷奶冻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此为防盗章  季鸿因身体不好, 被迫留在家里看店, 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 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 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 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 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 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 是个神奇小白块, 中药名叫白垩, 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少年在其中忙碌着,他心下发软,也就没有将前头事说来烦余锦年。 余锦年见季鸿来了,端起个瓷盘招呼道:“你来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这会儿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团,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鸿看了看盘中印着玉兔的小饼,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衬得少年的手指也圆润可爱,他没有接过来吃,仍是伸嘴过去咬了一口。 对男人这种懒得伸手的作风,余锦年已经习惯了。 糕点入口软糯,透着淡淡的凉意,融化在舌尖上弥漫开一股香甜味道。 季鸿惊奇了一下:“这是……月团?” 余锦年嘴角扬起来,他道:“这叫冰皮月团,如何?” 这小糕点的外皮确实凉润,倒是不负冰皮一名,而且这种凉凉的小糕点,别说是在信安县,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没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季鸿点点头,没有吝啬地赞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卖。” 一听季鸿这样说,余锦年高兴起来,捡了刚才包好的其他几馅月团,让季鸿都尝尝。季鸿见他在兴头上,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吃下许多,至“尝”完最后一个味,简直是撑得要横着走了。 除了原色冰皮,余锦年还做了彩色冰皮,都是天然色素,有红曲粉做的红皮、紫薯做的紫皮、茶粉做的绿皮等,这些彩色月团摆在一起,那才叫好看。 只可惜当下没有冰箱,而冰库冰鉴也不是他这种小户用得起的,只能将月团密封在瓷坛里,入院井里降温,深秋井水沁凉,吃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不能久放,最好是当日做了当日便卖光。 有了季鸿这种公子哥儿给他试菜,余锦年便放心大胆地将做出来的一批冰皮月饼拿出去试卖,还将各色各味月团切开了十几只,摆在店门口作试吃活动。 “真的能白吃不拿钱?”有人半信半疑。 余锦年笑着点头:“真的,不信你尝尝?” 那人尝了个豆沙的,大呼“香糯可口,冰沁宜人”,引得其他围观食客纷纷挤进来试吃,一时间整条街上,就属一碗面馆门前最为火|热。 余锦年被挤得东摇西晃,突然脚下一轻,被人提着后领救了出去。 他闻到一股不同于面馆的清雅香味,向后一看,果不其然解救他的正是季鸿,他朝男人抱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可挤死我了!” 虽是抱怨的话,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一个食客被人推了一把,撞上余锦年的背,他脚下一呛,直接倒进季鸿怀里了。 季鸿两臂一张,将少年环进来,换了个清净的地方站着,然后抬手看似自然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低声道:“小心点。” 头顶传来的声音温润如水,耳后被男人手指摸过的地方也痒痒的,余锦年脸埋在男人胸前,闻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似香似药,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缩了缩脖子,“哦”了下,又慌忙扭头钻进人群里去了。 季鸿:……那我刚才救你出来作甚? 指上还残留这少年耳垂的触感,凉凉的,好像刚才吃过的冰皮月团。这么一说,季鸿忽然又想来一块月团了。 余锦年在人群中喊道:“冰皮月团,一碗面馆独此一家!送亲朋好友、妻子儿女,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一只有一只的尝鲜价,两只有两只的成双钱,若是成套买不仅能打折,还送一碗面馆特制养生茶包一个,买多套还能额外多送几个月团!” “这么好看,我媳妇肯定喜欢,年哥儿,给我来一双!” “我,我也要,这各色味道来一套!” “那我先预定两套!明日来取。” 余锦年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预定的客人劳烦来这里登记一下。”他回头招招手:“季鸿!快来帮我呀!” 季鸿仰头望着秋高云淡的天,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 卖完这批,又登记好所有预定月团的名单,已是晚上,季鸿梳洗过回到房中,见余锦年正在数钱,一枚两枚三四枚,数得不亦乐乎。 加上之前给吴婶娘家做席,和给何家做药膳赚来的钱,还有清欢小娘子送来的月团定金,就算扣去这些日子的花销,竟然也已经入账十两有余。 余锦年啧啧感叹:“真是财神下凡。” “什么?”季鸿坐在床上,翻着今日的账本,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 余锦年到厨房去,盛了晚上炖的一碗汤回来,又从外头晾衣绳上抽了条干净手巾,颠颠儿跑过去上了床,将汤递给季鸿,自己坐在背后帮他擦头发。 他正沉浸在赚钱了的高兴里,自己也没觉得不妥,毕竟此时人各个长发垂腰,好看是好看了,擦起来却是麻烦。而且季鸿身体差,天又凉,若是因此受了冻,辛苦的还不是余锦年自己? 季鸿头发柔顺如墨,反衬得他皮肤过分白皙,显得有些病态了。余锦年诊他舌淡脉弱,食少体弱,手足发冷,面色无华,应是气血不足,肺肾亏虚,去何家那次半途眩晕心悸,也是这类的毛病导致。虽看着严重,动一动就又喘又晕,娇弱得不行,其实对余锦年来说委实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他的治疗关键就一个字——吃。 当然可以配着吃上几服药,诸如补中益气丸、八珍汤之类,不过哪有吃来的愉快,且看季鸿这一身上下的世家作风,怎可能吃不起药,定是天上地下的珍药贵药都吃了个遍,指不定已吃得这辈子都不想闻药味了呢! 肾为先天之本,是生气之源、立命之根,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而脾为后天之本,仓廪之官,气血生化之源,可见其重要性。所以吃好吃足吃健康,然后再多运动,自然强身健体。余锦年称之为——养猪计划。 此时他要养的“美猪崽儿”本是打算看账本的,此时手中端着余锦年专门炖给他的汤,被碗中肉汤香味吸引了过去。 “这是何汤?”季鸿问道。 余锦年道:“芪子瘦肉汤。黄芪、枸杞、红枣与瘦肉小火慢炖,有补益气血之效,你喝些有好处的。这只是开始,以后还有许多手段为你调养身体,你若想大好,以后便听我的,定能让你壮得如牛似虎!” 如牛似虎?季鸿听了一笑,端起碗来慢慢抿着,味道鲜而不咸,药味香而不苦,入夜喝来倒真觉得暖和了,不由点头:“好,听你的。” 床头的小柜上仍摆着那本《青鸾诗集》,余锦年见季鸿总之是无事,账册何时看不行,便笑吟吟问道:“季鸿,你能读诗给我听听么?给我讲讲。”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季鸿只好放下账册拿起诗集,掀开一页读起来。 这里文字余锦年是看不懂几个,可他打小读的是医史经集、古文华彩,这些诗读来他却是能够听懂,也就愈加理解为什么那位“青鸾公子”能如此地粉丝众多了——他的诗比起别人的来更有一种淡雅风骨,清清雅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世间也许不乏癫狂诗人,才华出众,提笔落字畅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绝,却唯独这位青鸾公子,闲棋落花,幽淡娴静,仿佛在他的世界里,花开永远不败,草碧万古长青,美好得近乎虚幻。 问世间痴男怨女,谁不想活在那黄粱美梦中,长醉不醒呢? “诶?”他突然注意到诗集似乎有些不同了,“这几页以前不是都看不清了吗,怎么突然又有了字?”见补全的那几页俱是青鸾公子的诗,余锦年恍悟:“原来你也是青鸾公子的诗迷?” 季鸿:……该不该告诉他呢。 余锦年却不知他的心理活动,嘀咕道:“不过他写的极北雪原真美,真有那么美的地方?” 念诗的功夫,季鸿头发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他放下空碗,伸手将少年光着的两只冰脚塞进被子里,才轻轻说道:“没有,是假的。” 余锦年一个骨碌钻进被窝,被子拉过肩头,皱皱眉:“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猜的。”季鸿坐在床边,眉目温和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少年,忽然问了句,“你这么喜欢青鸾公子……的诗?” “他……”余锦年说了一半,忽然不吱声了。 再一看,竟然已经睡了。 季鸿:这秒睡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边邹恒脚步烦切地回到济安堂,将药箱往出来迎接的徒弟身上一掷,便一屁|股拍到椅子上,喝了一大口茶。 他那徒弟邹伍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对师父的脾气还是了解的,遂抱着药箱畏缩在一旁,也不吱声。 砰的一声,邹恒将茶盏重重一落,问道:“那一碗面馆什么来头?” “啊?”邹伍傻兮兮愣住,回答说,“就是个面馆啊,卖杂酱面的,老板娘还挺好看的那个……”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不可能有如此学识,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他是哪里人,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顿时胸口一闷,不耐地挥挥手,“滚滚滚,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上,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萝卜香菇鸡鸭全,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 “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说吃什么?”突然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烛光笼罩,少年举着蜡灯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将蜡烛晃灭了。” 季鸿轻轻喘着气,凤目微睁地望过来,有种惊魂未定的慌张美感。 余锦年纳闷地看着团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颈微微闪光,似出了一层汗,可是秋夜如此阴凉,季鸿这人又素来畏寒,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多的汗?他很快察觉出一些异样,小心问道,“季鸿,你……怎么了?” “……无事。”季鸿收敛心识,移开目光。 余锦年想到了什么,唇瓣翕动,却说:“那你趴过来吧,我给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该落下淤青了。” 季鸿心神微宁,也不想说话,点点头趴在了床上,将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头,余锦年上了床,侧坐在他身侧,往手心倒了些活络油,搓热了,一点点在他腰上摸索按摩着,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琼浆玉脂长大的,真是白肤玉肌,手感绝佳。余锦年按到某一处僵硬的肌肉,忽听到身下男人轻绵地“嗯”了两下,声音虽刻意压抑住了,尾音却因按摩的舒适而微微上翘。 余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继续活动起来,他闷着头,心里乱想道,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喟叹他竟然觉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锦年忙腾出一只手,拽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看藏在里头的小小年——还好还好,万幸小小年还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余锦年放下心,匆匆给季鸿揉开了撞伤处,净手后重新上|床,躺进被窝。而季鸿腰上的药油还未吸收,只得再趴一会。 往常两人都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扰,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锦年竟觉得有几分尴尬。 “今夜……”季鸿张了张嘴,又皱眉道,“罢了。” 余锦年向上扯扯被子,闷声说:“今夜不灭灯了,你放心睡罢。” 季鸿不由睁大了眼睛。 “如果哪里不舒服,记得叫醒我。”余锦年闭上眼,侧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鸿眼神软下来,和声应道。 烛火摇曳,有飘摇的影映在对面的墙上,房间里静悄悄的,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许是今天累坏了,余锦年一合上眼,就掉进了温柔的梦乡里,发出平静而深长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季鸿才翻过身来,借着灯光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忽然唤道:“锦年……可睡了?” “嗯……”余锦年朦朦胧胧地答应了一声。 季鸿在袖中一番窸窣,摸出一把东西来,放在少年的枕边,又伸手将垂散在少年脸颊的碎发拨到他耳后,才温和地看着余锦年的睡颜,轻轻说:“你一定能够平安喜乐,长命富贵……好梦,锦年。” 余锦年自然没听到,他尚且在梦里追着周公捉蝴蝶呢。 第八章——酒夫人 煎药是余锦年的老本行了,故而手熟得很。 因他贪酒误事,泡药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缩短,但这也不碍什么大事。倒是之后煎药长短、次数、加水多少有些规矩,这些多是根据药物情况来处理的,譬如轻扬解表类的方子要煎得短些,以防药效过度挥发影响功效,而滋补类的方子则需小火久煎,这样才能使其中成分尽透出来。另外又有些先煎、后下、包煎、烊服之法,各与方中特殊药类有关,也就不一一赘述。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好些药店都不卖了,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47.金铃炙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夏末, 夜晚的风似在溪水中浸过一般,带着丝丝沁人的凉意。瓢泼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在夜幕将临时慢慢地偃旗息鼓了, 整片天空都雾蒙蒙的,阴沉压抑,压着人胸口透不过气。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但往来络绎的食客仍是绵绵不绝。 常都府信安县城西便有一家不打眼的小馆子, 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这馆子开了有五六个年头了, 信安县人都知道,店里只有一个外地来的老板娘, 姓徐, 众人都唤她“徐二娘”, 身边带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老板娘模样精致窈窕, 时时穿着一身素色衣裳, 不知看红了多少单身汉, 摩拳擦掌地想去撞个美人运。 不过老板娘开了馆子没几年就生了重病, 听县里老大夫说,这病药石罔效,如今不过是拖着病躯等死罢了。可惜了她带着的小丫头, 名唤穗穗的, 机灵活泼, 甚是可爱, 眼见就要成了个没娘的孩子。 街坊邻居的可怜她们母女, 闲下来了便会去馆子里坐坐,吃上两口。这说来也奇怪,这店里别的没有,只卖一碗杂酱面,故而取名“一碗面馆”。 “一碗面馆”的面是每日新揉的面,里头和了鸡蛋,可切宽也可擀细,煮来光滑柔|软,吃来筋道耐嚼;这卤也不复杂,是用臀尖肉并各色当下时蔬,切成豆粒大小,再用热油将葱蒜炝了锅,待香味一出,便将一勺自酵的豆瓣酱和着肉粒菜粒一并炒入,舀一勺料酒,油再一滚,菜熟了,这汤头也便做好了。 客人要时,就将这刚出锅的汤头往鸡蛋面上一浇,最后淋些香油撒上葱末,端到桌上时就是热腾腾满当当的一大碗,虽是简单家常得很,但却咸香四溢,令人口欲大开。 小小的面馆也随着这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面而热闹了起来,陆续地有不少人坐进来,有的点了一碗面先吃着,有的则仅仅守着碗面汤,不知在等什么。 这时,一个少年从后堂钻出来,看着也就十六七岁,手里提着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他小跑着穿过前堂,掂着脚尖将灯笼挂在外头,又侧着脑袋观察半天,确信没有挂歪,才后退着进屋来。 没人知道这少年是打哪来的,问徐二娘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但好在少年聪明伶俐,模样又俊俏乖巧,很是得人喜欢。最重要的是他会做一手好菜,给这“一碗面馆”招揽了不少生意,又似乎是个懂医的,常常能将寻常的菜饭讲得头头是道,还会给乡里乡亲的看个头疼脑热。 众人也搞不清楚这少年到底是谁,便随着徐二娘,唤他一声“小年哥儿”。 “小年哥儿,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食客中有人扬声叫住了他,“不拿出来叫我们也看看么?” 少年闻声扭过头来,迷蒙着从一堆食客中认出说话的那个人来,才笑眯眯地答道:“张叔呀?今天稍稍有点闷热,穗穗闹着要吃甜的,我就打算给她做个梳儿印尝尝。” 有人好奇道:“这梳儿印是何物?” 少年眨眨眼,故作玄虚道:“做出来便知晓了!” 说罢一躬身,从前后堂的隔帘下钻过去了。 堂里已不见少年身影,那姓张的食客倒显得更加期待了,还高声喊着:“好,好!你可快些啊小年哥儿!我这肚里可空得能撑船了!” 引得一众食客哈哈大笑。 前堂且热闹着,这头余锦年已经洗过手,迈进了厨房,抬头瞧见屋里有个正闷头揉面的身影,张嘴惊讶道:“哎呀二娘,你怎么起来了?” 这身影就是这家“一碗面馆”的老板娘——徐二娘了,乍一看确实是个风姿犹存的美人,但从脸上的瘦削苍白却能看出她浓重的病气来。 二娘笑笑道:“躺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劳烦你里外操持,还是起来动动,觉得好受些。” “这有什么。”余锦年挽起袖子,从一旁的瓮里倒出早已磨好的绿豆粉来,眼睛弯弯地说,“若不是当初二娘收留,现在哪里还有小年儿我呀?帮二娘干点活不是应该的?对了二娘,我熬了些枣汤,最能补气养血,你暇时用些吧。” 徐二娘应声抿唇,心下微微一暖。 说来她对这少年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姓余,叫锦年,数月前不知缘何昏倒在自家面馆门前,徐二娘早起开店下板时才发现,忙把人拖了进来。 少年醒后只道自己孤苦无依,想留下来打个杂工,徐二娘一时心软也就应了。她只看少年身材瘦弱,面色白净,看上去就不像是个能吃苦的,指不定是哪家赌气出走的小少爷,兴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家人来寻,便只当家里多张嘴罢了。却没想到少年年纪虽小,手艺却不错,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小吃食谱,三天两头就端出一盘她从没见过的菜色出来。 开始还只是做与她和穗穗吃,着实味道不错,后来索性叫少年在面馆门口又支了个摊儿,早晚的卖些小食,也算是一笔不错的进账。这本来冷冷清清的面馆也因此渐渐地热和起来了,甚至还有人慕名来尝少年的小食。 更何况少年性子温和亲切,眼睛意外的明亮,他本就长得俊俏,笑时更是跟月牙儿似的,很是乖巧。徐二娘早年有过一个早夭的儿子,若还活着,也差不多与余锦年一般大了,这更是将她深藏的母性牵扯出来,相处这数月来,早已将锦年当半个儿子疼起来了。 想到早逝的儿子,又想及自己的病体,徐二娘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泪,过会儿回过神,瞧见余锦年正将一把干叶放在洗净的蒜臼中捣碎,便又将那伤心事压下,问了一句:“这又是做什么吃食?” 余锦年耐心地捣着:“这是干薄荷叶,捣碎了好和面,给穗穗做个梳儿印。”他说罢,便将徐二娘往厨房外头推,“二娘快回去歇着吧,待会做好了让穗穗给您端去一份。” “好好好……”二娘笑着走出厨房,“不扰你了,别太累着。外头那群馋嘴的要是闹你,尽管往外赶就是!” “晓得啦!”余锦年挥挥手。 送走了徐二娘,余锦年松了口气,重新回到厨房,将捣碎的薄荷叶用细筛筛过一遍,取那落下的细末来用。又称了面粉和豆粉各半,与薄荷末一起,加水和起面来。 看着松散的面粉一点点凝成蓬松的面团,他一直紧绷的心情反而有了松散之势,整个人愣愣地发起呆来。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数月有余了……数月前,他浑身湿淋淋地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一片乱葬岗上,周围尽是枯骨败肉和腐得发臭的落叶茎根,还有一只红眼乌鸦盘旋在他头上,随时等着下来啄他的眼睛。 他不是那娇贵得受不住打击的人,对一醒来面对的这种境况除却一开始的惊讶之外,也没有太多其他的想法,只迅速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因为上下酸痛,手脚无力,他不得已又在乱葬岗睡了一|夜休养生息,却得幸梦见了些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慢慢弄清楚了自己的现况。 这身体好巧也叫余锦年,原本是附近四方村一户余姓人家的小少爷,只是父母去得早,他又被娇养得似个小姑娘,软嫩白胖。他被托给同村的远堂叔婶一家照看时,才虚四岁,彼时的小娃娃连人是善是恶是香是臭也分不出来,平白叫凉薄寡淡的叔婶一家欺负了去,被霸占了自家田地和房宅不说,还处处受着苛待,但好活歹活也算是长大了。 余锦年穿来前,正是他这对便宜叔婶在外欠了债,要把他卖给那恶霸债主作小|宠,他自不从,某天晚上又挨了打,便一咬牙,饿着肚子逃了出来。可惜脚力弱,跑了没多远就被发现了,这仓皇间脚下一滑,便掉进了村子边儿上的河道里,再捞上来时已是冰凉凉没了气息。 叔婶恶他败事,坏了自家风水,连丧也没发,便将他用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了事。 - 其实,刚穿到这具身体上的余锦年也想不明白,他知道自己肯定也是死了的,可谁料到这一觉醒来,怎的又白白得了一副健全身躯,重活一世? 不过他心中还有许多未竟之事,那时候,哪怕是有一丁点希望,也是想好好活下去,因此不愿躺在这荒山野岭里等死,更是不愿再回那个没有人味的“余家”了。 乱葬岗一|夜过后,余锦年忍着浑身疼痛爬起来,沿着山路漫无目的地走,饿了便采路边野菜野草吃,渴了便沿河饮水,混在一群乞丐里迷茫着不知走了多久,只感觉进了城,眼前花花搭搭亮着些灯火。 后来实在是困极饿极,才一头栽倒在徐二娘的店前。 但不管怎么说,唯物的余锦年遭遇了他二十八年生命以来最唯心的一件事,这事儿是他再次从沉甸甸的昏睡中醒来,听到趴在他床头打量他的穗穗石破天惊地叫喊了一声“娘——”时,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 他的确是死而复生了,且复生在一个他从来没有听闻过的大夏朝,复生在二八年华。 余锦年走在中间,时而新奇地瞧着两旁各色灯盏,他脚步一慢,便听到身后深深的喘息。 “季鸿?”他回头叫了一声。 那喘声一停,过了好一会,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干巴巴反驳:“他、他好端端的,又怎会阴虚?” 余锦年转头问何大利:“请问令郎开春时,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还未张嘴,何家娘子便先气愤地说了起来:“还不是那群无赖郎,刚开了春就要我儿下水摸鱼,这春寒料峭的,我儿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咳得极狠,那时吃过药刚好了些,就又被那些无赖子叫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地吃药,谁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乱说什么呢!”何二田也出来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谓久病伤阴,虚火上炎,灼伤肺络,那次落水正是个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会,突然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了。余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说,后头就是撤去不对证之药,用养阴清热润肺之法,慢慢调养,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转。 见那郎中不说话了,何大利夫妇心里也亮堂起来,赶紧凑到余锦年身边:“年哥儿,二田他可能治?用什么药?你且说,定是砸锅卖铁,我们也治!” 余锦年怒极撒了一通火,反倒气不下去了,只好摇头笑道:“何须砸锅卖铁,只是还有些关键须待我回去后慢慢想。明日劳烦何师傅去趟面馆,届时我将药与方一并交与你。” “还有一事。至令郎痊愈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盘,最好都能与你们俩的分开来用,用后用单独的陶罐煮一下。夜间也不要在令郎房里休息了,平日若是饮用牛乳之类也应煮沸再用。” 何大利虽不明白,却忙点脑袋连声说好,又让婆娘拿了钱与余锦年做车马费,才送他俩出门。而那另一个开错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锦年一眼,拎着自己的药箱,早臊没影了。 余锦年只象征取了两枚铜板,只说钱的事明日吃了药食再说。 - 两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鸿见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没了来时的兴致勃勃,不禁也深沉下来,以为他还在想那无良郎中的事,问道:“还气着?” 余锦年抬头看了看季鸿,见男人脸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恹恹无力,他忙脱了自己的外衫,给季鸿披上,弯弯眼睛道:“没什么,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鸿借着二人并肩走路的姿势,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热乎,这才放心地披着他的外衫。 余锦年唔一声,含混地说:“许是在赌吧……” 季鸿疑问:“赌?” 赌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阴亏虚导致的虚咳,而不是让此时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瘵痨。这时所说的瘵痨,便是现代熟知的肺结核,中医所说的肺痨。肺痨是因痨虫蚀肺而致,病程长,也多见阴虚症状,午后发热,与阴亏咳嗽极为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不同。 肺痨多见阴虚,但未必所有的阴虚咳嗽都是肺痨。 余锦年见过不少肺痨病人,也在跟师时习得了一些经验,阴虚咳嗽患者虽理论上也有午后发热的症状,但在实际临床中,真正发热的病人却并不多。问诊时他已知道,何二田并不常发热,虽说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没有余锦年想象中那样羸弱,人还挺精神的,但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个非典型的肺痨。 阴亏咳嗽与肺痨本就不易区分,在没有x光、ct与痰涂片的此时,余锦年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确诊何二田究竟属于哪一种,因此只能说是“赌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儿子碗筷等举措,则是为了防止万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痨,也不会传染给何大利夫妇。 “你腰还疼不疼?”余锦年没有继续就“赌”的问题说下去,而是扬起脸来问道。 季鸿方想摇头,见了少年眼中投出来的点点灯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余锦年道:“回去时寿仁堂家的药坊应该还未打烊,我去买些活络油与你揉揉。” 季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任凭余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话……他不禁低头看向了少年细长的手指,目中神色为之一动。 见那破了半页的书皮上写着“青鸾诗集”几个字,季鸿便觉得烫手,刚想放回原处,忽地从书里掉出几张纸片来,他捡起来一瞧,是临抄的几个大字,笔迹有些歪扭,但可以看出写得很是认真。他将纸片收起来,又忍不住仔细翻了翻,可见书册是很破旧的,仿佛是被翻过很多次,有些字甚至都模糊不清了。 季鸿这才打量起四周来,房间很小,陈设简陋,一床一柜一桌而已,但是窗前和桌上均摆着两盆不知名的小花草,小花盆才巴掌大小,生机勃勃,只可惜……桌上有些乱。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桌案收拾了一下,终于看起来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48.固精强腰核桃粥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50%, 此为防盗章 穗穗忙抓住他衣角, 瓮声:“不是,不是。” 余锦年皱着眉看她。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 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 它说时辰到了, 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 余锦年才放心下来, 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 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觉, 余锦年久劝无法, 说了声“等我片刻”, 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这糯米最能驱邪, 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那鬼差见了就害怕, 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 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 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便接过糯米碗,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这会子日头也大了,余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窝在柜台后头算账,却见两趟马车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见这马车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还雕着喜鹊闹梅,精致得很,跟车的还有几名精壮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车马队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头的车里钻出一个丫头,发髻里插着根小银簪,仅看那身衣裙就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锦年才放下笔,便听那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张嘴问道:“店主人呢?”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它说时辰到了,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余锦年才放心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觉,余锦年久劝无法,说了声“等我片刻”,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这糯米最能驱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那鬼差见了就害怕,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便接过糯米碗,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这会子日头也大了,余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窝在柜台后头算账,却见两趟马车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见这马车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还雕着喜鹊闹梅,精致得很,跟车的还有几名精壮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车马队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头的车里钻出一个丫头,发髻里插着根小银簪,仅看那身衣裙就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锦年才放下笔,便听那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张嘴问道:“店主人呢?”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临走,马儿已经嘶嘶叫着扬起了蹄子,余锦年刚直起身子,便见一物从车上飘下来,直飞到余锦年脚边。他弯腰捡起,却是一条绢帕,帕上一头绣着朵清荷,另一头则纹着两行字儿。 他盯着那字儿看了半晌,虽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手绢的意思,却还是从食客里找了个熟人,是往日里在东巷口给人抄书为生的老书生,问道:“王先生,我不怎么认字,您且给看看,这字儿是什么意思?” 王书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锦年,好似没想到他这样白白净净,竟是个不识字的。 余锦年也讪讪而笑,这里的文字类似于华国的古篆体,但在余锦年眼里仍是笔画繁复,难以理解。他这具身体自四岁跟着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没上过学堂,如今余锦年认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亲没去时教的简单字儿,还有一些是他穿来后自个儿七零八落学来的,连猜带蒙,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些算账常用的数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儿。徐二娘倒会写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劳烦她,至于学堂……他没时间也上不起,所以时至今日,他还是和半个文盲没两样。 “先生?”余锦年回过神来,见王书生也在神游天外,就又唤了声。 王书生自知刚才的打量失礼了,忙定睛去看手绢,顿时嗬嗬笑道:“哟,小年哥儿,那丫头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这诗,是青鸾公子所作,那小丫头是借这清荷之诗抒发与你的情义呢!” 又是青鸾公子。 余锦年谢过了王书生,将手绢叠好收在账台下面,心里揣揣道,这位仙人偶像名气怎的这样大? 下午店里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锦年搬了把躺椅让二娘靠着,她一听说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说要尝一尝。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来糯米这种吃食不好消化,不该让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恶化到有一天过一天的地步了,余锦年也不愿令她扫兴,就切了一点来,配着碗面汤,嘱她慢慢嚼着再咽。 把在后院玩的穗穗拎过来陪着她母亲说话,余锦年才得出空来,要去集市上找贩菜的李大娘,与她商量明日进些什么菜品。 从菜市回来的路上途径一家书局,余锦年想着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文盲下去,要不然连小姑娘的情书都看不懂,思索着要不要买本启蒙读物回去自学,店老板见他犹豫不决,遂伸手请他进去看。 “诗史话本,什么都有。”店老板笑着。 余锦年看什么都似天书一般,觉得有些局促,又捡了几本看着很薄字儿又简单的书问了问价,都贵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钱袋,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认的,书也是要学的,只是不是现在——他安慰自己——现在得先攒钱才行。 正要走,无意间扫到书局角落里一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上,青蓝色的皮儿,还缺了个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学,可惜囊中羞涩,便拿起那本缺角的书来,递给余锦年道:“这本是去年的青鸾诗集,书脊被我那顽皮儿子浸湿了一些,后来放在仓库里又被老鼠啃了一个角儿,反正卖也卖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罢。” 只见少年眼角一弯,高高兴兴地接过去,还非常热忱地道了好多个谢,倒是让他这个拿破旧书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余锦年拿了书,宝贝似的捧回了家,他现在深切明白了“知识就是财富,没有财富就断断不可能有知识”的歪道理,一时感慨自己斩过千军万马从名为“高等学府”的独木桥上毕业,也好歹算是打拼出了一点成绩,如今却要一穷二白从头学起,简直是太糟践人了。 以至于穗穗见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怀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最后扒出来见是一本皮儿都掉了一半的书,很是没趣地跑走了。 晚上闭了店,余锦年兴致勃勃地掌上灯,翻开书册。 这书名是“青鸾诗集”,店老板也说是以往青鸾诗会的佳作整理,结果余锦年仔细一看,里头半册子的诗词却都是署名为“青鸾公子”——这还叫什么诗集,改叫“仙人偶像个人专辑”算了! 49.凤凰胎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信安县的酒楼大多已经将门面修葺装饰, 还有在自家门前扎了彩绸的, 打眼望去, 一整条街上都焕然一新, 连过路行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店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供他们攀比门堂,但扯一个新幡子的钱却还是有的,鲜艳亮丽的写着“食”字的幡子扬在风中,看得余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临街的木匠店里,买了几根木条和几块薄木板,都是剩下的边角料了,也不值什么钱,只花钱令木匠师傅按他的要求,给木条切出了榫头榫眼和一条奇怪的凹槽。此外, 还买了几个月团模子,都是刻着月纹、花草、兔子等图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楼里的福禄寿喜月饼相比,清新可爱多了。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 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 弯腰摆弄拼装起来, 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50.凤凰胎 下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一员小厮抱来两盆红菊,摆在雕饰精美的窗柩下,又找来莲洒, 与这两盆娇花浇水松土。季府中素不喜过分雕琢,而康和院更是因为其小主人生来体弱的缘故, 向来是不摆那些辛香刺鼻之物的, 待入了秋冬, 百花萧杀,才有些淡雅的菊梅盛开, 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季家老爷生得是魁梧雄壮,气势夺人, 府中下人没有不惧怕的。今日老爷竟和和气气地叫人将两盆稀罕的红菊送到康和院里来,那小厮心里高兴, 一时间叮叮当当地没个完。 “天煞的哟,你小声一点!小祖宗刚睡下。”屋中走出一个嬷嬷, 朝着不停歇的小厮悄声道。 一听如此, 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 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 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 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 身上只套着件里衣, 宽宽大大的, 裤脚直盖住了脚背, 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将季鸿喂撑原也不是余锦年的本意,实在是这人吃相太优雅斯文,仿佛这样那样的规矩是用木模子给压出来似的,饭必定嚼上固定的次数才咽,三口饭菜必定要喝一勺汤,碗也是纹丝不动地端在距胸|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吃个蒜瓣也能吃出鱼翅熊掌的势头来,余锦年觉得很有意思,就忍不住想给他夹菜。 一口,两口,三口……该喝汤了! 果然,数到第三口,季鸿准时放下饭碗,抿了一口侧耳汤。 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余锦年“嗤”一声偷笑出来。 看少年瞧了自己一眼后就捧着碗笑起来,季鸿将自己上下审视了一遍,仍没有找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心中很是不解,倒是是什么事,能叫他笑得如此花枝乱颤。 这时穗穗晃着小脚丫,软软地叫着:“小年哥,穗穗还想吃那个蛋卷。” 余锦年心情大好,边笑边道:“好,再给穗穗一个小元宝!” “慢点,谁跟你抢了不成?”二娘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帕,笑着给闺女擦油嘴。 季鸿听着耳边的笑闹声,看着碗里极为寻常却异常鲜美的食物,面前的方桌看上去大概用了数年不止,木板上已有了沟沟|壑壑的旧纹,手中瓷碗也在日日月月的刷洗中磕出了一个小豁口,隔着店门木板,还能听到遥远的敲更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可又那么真实,就像此刻洋溢在少年脸上的笑容一般,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让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也给你一个。”听得一道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季鸿抬头去看,少年正夹了两筷菜给他,“如意香干,元宝蛋卷,季公子日后也定能顺心如意的。” 季鸿抿唇,神色也不由温和起来:“承你吉言。” - 吃过饭,二娘与他们闲聊了两句,便带着穗穗回房里念话本去了,余锦年收拾了桌子,做贼似的从柜台后头取出来一支小坛子,很是得意地摆在季鸿面前。 “之前酿的荔枝酒,眼下正好能启了,就先与你尝尝。” 这荔枝说来得之不易,是今夏时分打蜀地来了一位果农,是往北地去稍送荔枝的,世人都知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很是娇贵,因此又有个别名叫“离枝”。不巧的是这位果农刚落脚信安县,便水土不服腹泻起来,耽误了脚程,正是愁得捂着肚子团团转。余锦年见他焦急万状,于是抓了一副藿香正气煎与他喝,那人愈后不知如何感谢,便留下了一篮新鲜饱满的丹荔。 荔枝有养血生津理气之效,他将其中几枝剥给穗穗二娘吃了,剩下的几枝便入坛酿了酒。酿果酒并不难,最重要的就是不宜见生水,否则菌落滋生就将一坛好酒变成了坏醋,因此荔枝得洗净沥干后才剥皮,酒坛也用沸水煮过。余锦年用的是高粱酒,度数高些口感也更醇厚,他将酒与一层白糖一层荔枝一同入坛,坛口封住,放在柜台底下阴凉的小隔板里,之后则是静静的等待。 如今自封坛细细数来,刚至三月之期,正是启酒的好时候了。 季鸿启唇想说些什么,盯着那酒坛看了一会后又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余锦年用只空碗敲掉封坛的泥块,掀开红布时,一阵香甜芬芳便飘了出来,他贪婪地闻上好几口,便倾着坛身倒出了两小碗来,酒色清澈透明,散发着淡淡荔枝的甜味。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市井间的家长里短来,譬如这个季节什么水果又便宜又好吃,又或者张家豆坊的豆腐豆芽比那整日人满为患的豆腐西施家要好吃许多,再或者过几日葡萄该下了可以再酿葡萄酒了……之类之类。 说是家长里短,自然格局甚窄,大多是与“吃”离不开,总之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要扯回食物上来,而且大多是余锦年自己徐徐而述,而季鸿则在一旁无言倾听,时而赞同似的轻眨两下眼,竟也异常和谐。 季鸿小口抿着碗中酒液,一边侧头看少年甚是豪爽地连灌两碗,才终于解了渴般,停下了话匣子,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像只猫儿,季鸿心道。 喝了酒,余锦年便又开始大胆地观察起男人来——自发现季鸿身上的样板规矩很是有趣后,这已然成了他今晚顶顶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不过这回他倒是自讨无聊了,男人在喝酒上没有任何奇怪的小动作,只不过坐得比旁人直些,喝得比旁人慢些。 他将偷窥事业干得光明正大,压根忘了自己今天做席是要给人赔罪道歉的,好在季鸿也不是为此而来,并不在意。两人又你举坛我递杯地饮了一会,余锦年忽地想起什么来,猛然惊呼一声站起来往后厨跑,倒是将季鸿吓了一跳。 “好险忘了给二娘熬药!”余锦年撩开隔帘,又回头看了季鸿一眼,道,“你不要急着走,我顺手也煮些醒酒茶来。” 季鸿这会子被少年不动形色地劝了好些酒,虽端坐着看似没事,实则已有些晕晕然地不清楚了,听着少年叫他不要走,便迟钝地重重点了点头,这样一晃,更是觉得脑子里混沌得仿佛灌了浆糊一样,胸中也郁郁发闷。 不该喝酒,不该喝酒的,这下要遭了。 一道夜风卷进来,吹灭了桌上唯一一盏灯,黑暗之中,季鸿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砰砰跳动的声音,他霎时间腾得站起来,将身旁东西撞得七零八落,还被桌腿绊了一脚,慌乱地朝着方才少年消失的方向走去。 二娘掩着嘴轻轻笑着,抬头看见余锦年进来了,也取笑他道:“你们两个小贼,又去哪里疯野了?” “穗穗你一回来就与二娘告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先闹着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锦年作势要去抓小丫头,穗穗“呀”的一声尖叫着跳开,跑到二娘身后露出个脑袋尖儿,两人你追我赶的玩起鹰抓小鸡,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来。 玩闹够了,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二娘心中甚是欣慰,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这道黄金瓜须得用瓦罐焗着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涂上一层油,然后将白胖蒜瓣丢进去铺作一层,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叶和葱段姜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调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后才将切成船儿状的连皮南瓜瓣反铺进砂锅里,再加入盐酱和少许的水。 这是最废时间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转小火慢煲。 灶间热气腾腾,余锦年脸颊也烧得红扑扑的,他抬手擦了擦两鬓的细汗,继而着手处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将洗净的鸡翅槌一遍,这是为了翅肉入口时更加有弹|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锉个口,将里头的骨头一点点夹出来,制成了无骨翅,放在一旁用酱和糖腌制片刻,准备做五彩桂花翅。 这道菜是上一世余锦年在小吃街尝过鸡翅包饭后自己研究出来的,无骨鸡翅囊糯米饭虽然新奇好吃,但吃到尾时就感到有些油腻碍胃,他回到家后便着手对此改造了一番。 他是将里头的糯米饭变成了五彩菜丁,更能清新解腻一些。这里菜丁就是手边有什么便切什么,余锦年选了胡萝卜、黄瓜、豇豆、玉米粒和白藕,剁成小粒过水一焯,与今日新采来的桂花混在一起,填到无骨鸡翅里头。 余锦年卷起两侧袖子,正要将翅入油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小跑声。 穗穗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嘴里匆忙喊着:“糟了,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余锦年疑惑。 穗穗指着前堂:“凶巴巴的那个人!” 余锦年一听,便下意识以为又是什么闹事的食客,抬腿就往外走。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那是之前,二娘在这面馆里还卖些便宜酒水的时候,有个无赖流|氓酗酒闹事,调|戏二娘,还跟当时的堂倌打了一架,险些闹到县衙去,后来二娘心有余悸,直接将酒水生意停了,改只卖面。 还没到前堂,就听见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门面颇有些鸦雀无声之意。 余锦年心里纳闷,这是来了个什么厉害的人物,手下同时挑起了隔帘。 定睛一看——某人正在一个小矮方桌前正襟危坐,面色凝肃,仿佛自己并非身处一家寒酸的小面馆,而是端坐在什么高档茶楼上,等着人伺候一般。又因他这姿态与面馆格格不入,简直下一秒就要站起来砸场子了,搞得四周桌上食客都纷纷躲远,生生在这位美男子周围造出了一条隔离带。 “……”余锦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但既然是客,又岂有不迎的道理,于是微笑着走了出来,“你来了?” 男人闻声冷冷地抬起眼睛,轻轻扫了眼少年脸上的那团奇怪的红晕,随后乌羽似的长睫便缓落下去,半晌才应了个低沉的“嗯”字。 他人虽然冷了些,嗓音却很是和煦,余锦年站在他桌旁,无话可说了一会儿:“……那个,有些早,菜刚下了锅。” 男人沉着道:“不早了,已酉时过半。” “……”余锦年又无话可说了一阵,他面上静静的,心里却忍不住哀嚎,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喜欢把天聊死?随便寒暄两句会要了他的命麽? 面馆的每张桌上都摆有一套粗瓷茶具,因来往面馆的都是些粗人,因此壶中茶水是温是凉的也没几个人在乎。此时男子伸出手来,拎起桌上的一枚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先是用食指背轻碰了碰茶杯,见是冷的,便又放下了。 51.翡翠玉卷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因他贪酒误事, 泡药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缩短, 但这也不碍什么大事。倒是之后煎药长短、次数、加水多少有些规矩, 这些多是根据药物情况来处理的,譬如轻扬解表类的方子要煎得短些, 以防药效过度挥发影响功效, 而滋补类的方子则需小火久煎, 这样才能使其中成分尽透出来。另外又有些先煎、后下、包煎、烊服之法,各与方中特殊药类有关, 也就不一一赘述。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 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 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 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 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 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 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 饮来不拘时候, 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 好些药店都不卖了, 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他睁开眼,没看到同床共枕的季鸿,却看见自己枕边有一小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花生,各个儿染成娇艳喜庆的颜色,他睡眼惺忪,迷蒙着揉了揉脸,突然惊奇地抓起这把花生,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季鸿!季鸿!” 此时天已大亮,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季鸿站在前堂,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以为出了事,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顿时痛心疾首,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店家,结账。”一妇人扬声唤道,她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摸出几枚铜钱。季鸿撩开隔帘走过去,那妇人付了钱,抬头见是季鸿,登时耳颊粉红,柔声细语道:“季先生,今日怎么是你呀,小年哥儿呢?” “他就来。”季鸿数出六枚铜板,将多出的一枚还给她,“你多给了一枚。” “诶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妇人低头笑了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贤淑,才伸手去接钱。 这哪是不好意思,这分明是故意给错的! 余锦年愤愤地盯着那妇人离开,才一错眼,季鸿便端出一份粥来,随风飘出之前所闻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除了浓郁的米香之外,又隐隐有着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这是什么?” 季鸿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叶烹制的粥汤,以粳米为主,配有绿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够饱腹充盈之物。这粥是将陈茶入水煎汤后,加入粳米与果仁小火熬制,炖至软烂盛出,煮得水米豆类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气之外,又添了许多雅致风味。 以前吃不下东西时,季鸿便会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但往常有小厮替他烹煮,他自己却从未亲自动手尝试过,早上见余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将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面馆”有粥无面的景象。 这碗茗粥温得恰好入口,虽熬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够稠滑,但就季鸿的水平来说已经是感天动地了,余锦年飞快喝完,点头道:“这个好喝,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家的豪华套餐里了!” “豪华套餐?”季鸿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欢喝就好。 余锦年笑起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厨房抓紧时间做面,早饭虽说让季鸿用一碗茶粥给糊弄过去了,接下来一天的生意却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面馆之所以只卖面,其实是因为开店的徐二娘只会做杂酱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锦年来后,面馆里已渐渐多了许多菜品,杂酱面已不能满足余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将店面扩大。 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要务,是先将何家的药膳做好。 既然已诊出何二田是阴虚咳嗽,这治法便得是养阴清热、润肺止咳,余锦年出门买了材料,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至季鸿进来时,他正捣鼓一袋柿霜饼。 成熟柿子剥皮来曝晒,月余成饼,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绵软甘甜的柿饼,而饼上那层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归心、肺、胃经,有清热润燥化痰之功。 他还顺路买了许多葡萄,洗净后就让穗穗拿去了一盘,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也给刚进门的季鸿塞了一颗。这时的葡萄虽酸甜可口,但籽却很多,余锦年两手都忙着,正愁葡萄籽往哪里吐,季鸿将手伸过来:“帮你扔掉。” 余锦年僵住片刻,实在是没勇气吐季鸿手里,于是喉咙一滚,硬生生将籽吞下去了,干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养颜……” 季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男人脸上好像有些……失望? 余锦年晃晃脑袋,赶出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一边洗着薏米和山药,将方才出门听来的新奇事说给季鸿听:“话说我今日去平康药坊买药材,恰好碰到县令府里的两个大丫鬟也去抓药,她们说……唔,这颗有点酸,旁边那个,那个紫的好吃……” 季鸿又掐了一颗葡萄喂给余锦年,他嚼吧嚼吧连皮带籽一起吃了,又继续说:“听闻京城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病入膏肓,连御医也瞧不好,当今圣上下令寻民间圣手,赏金百两,为小公子治病呢!” “……嗯?是吗。”季鸿神色有些奇怪,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呀。”余锦年点点头,“县令为此,正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季鸿又是嗯一声表示听见,就完了。 余锦年自讨没趣,只好低头将切碎的山药与薏米一起,捣成粗渣,加水熬制,待熬烂时投入打碎的柿霜饼熬化,这是第一道药膳,名为珠玉二宝粥,其中山药薏米补脾肺却不腻胃,并柿霜甘凉润肺,合用有补肺健脾之效,治一切阴虚之证。 第二道药膳叫“水晶桃儿”,是用一斤核桃仁,放在饭甑里蒸熟,然后碾碎与柿霜饼同蒸,待柿霜融入核仁之中,即可取出晾凉食用,可补肺益肾,金水相生。 然后他便吩咐季鸿,将旁边称好的等量天冬、麦冬放在药罐里上水煎浓,最后入炼蜜再沸,凉后封罐,以匙剜服,这就是第三道药“二冬膏”。 三道药做完,他回房取来笔墨,托季鸿将他今天做的这几道药膳方子写下来,好叫以后何大利家也能自己做来吃,当然,这“诊金”也是要按方来收的。 “二冬膏,珠玉二宝粥,水晶桃……”余锦年念着,看季鸿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突然话音一转,问道,“诶,郦国公听说是当今贵妃的娘家,真的么,郦国公家姓什么?” 季鸿笔下甚稳,眼也未抬,云淡风轻道:“姓王,许是真的吧。写好了,你过目一下。” “就算让我过目也……”余锦年粗粗扫了一眼,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认识字啊! “年哥儿?年哥儿!” 这时打前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粉颜色的罗裙,娇俏可爱,头上扎着叮铃铃的步摇,站在柜台旁四处张望,一声声“年哥儿”叫得娇滴滴的。 “烦请问一句,小年哥儿在不在呀?”小丫头又躬着身子,朝临近一位吃面的汉子询问。那汉子是县中出了名的单身汉,人挺老实就是不会挣钱,所以至今还没讨着老婆,他正嘬着一口面,眼见面前扫过来半片细腻白皙的胸脯,顿时涨红了脸,差点噎着。 其他人纷纷打趣这汉子,问他何时娶个婆娘啊,何时怀个小子啊,要不要给他说个亲什么的,连那小丫头也不禁捂着嘴笑起来,说得这汉子连连摇手,红着脸叫他们可别乱说了。 闹了几句,有人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奇道:“哟,这不是倚翠阁的清欢小娘吗?怎么在这来了,莫不是想念哥哥我了?” 清欢抬眼一看,媚眼斜瞪,嗔道:“呸,谁念你了,快起开。我来找小年哥儿的。” 余锦年放下药膳方子循声往前去,听得几声娇嗔打闹之语,再掀开帘子,便看见了那引起哄闹的正主,又听方才有人唤她清欢小娘,心中便稍稍有了数。 小娘是信安县人的习惯叫法,指得是勾栏里那些尚未开脸的小妓们,她们往往会跟在当红的妓子身边学习琴棋书画,以及床笫之间那些事儿,待到了时候才会正式挂牌,出阑接客,因为年纪尚轻,所以常被信安县人称作小娘。 只是,倚翠阁的小娘来找他做什么? “请问小娘,是找我?” 余锦年方才干活,袖子卷到肘上,此刻还没放下来,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来,清欢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那眼神像是挑剔没发好的豆芽菜似的,但很快脸上就挽出一个清丽可爱的笑容:“见过小官人。” “姑娘好,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清欢抿着唇笑道:“小官人名声远扬,我家雪俏姑娘听说以后,也想尝尝您的手艺。这不,后儿就是月夕日了,可否请年哥儿明日做些莲蓉月团,并几道爽口的下酒菜,送至倚翠阁?” 余锦年:“莲蓉月团?” “是的呀!”清欢眼角抹着一勾红砂,笑起来很是娇俏。 这倒不难,反正就算没有清欢来点,他也是要做些月团拿来卖的。这些姑娘们虽身处青|楼妓馆,却也是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儿,只是想在这团圆之夜吃个月团而已,余锦年又怎能狠心拒绝,不过是多往倚翠阁跑趟腿罢了,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他这厢应承下来,季鸿见他久去未回,也走了出来。 清欢方要从袖子里摸银粒,打眼看见季鸿,转而从头上拔下一根银步摇来,笑着上前,插到季鸿胸|前的衣缝里,羞答答道:“公子真是气度不凡,叫清欢好生欢喜,不知公子家中可有夫人?要不要来倚翠阁玩一玩?” “不要!” “不必。” 两人异口同声。 清欢一愣,愈加笑得如银铃般,掩嘴嗔笑道:“这位小官人也很是漂亮,不如一起来倚翠阁享受罢,好酒好茶,好歌好舞,这里都有。” 余锦年转头从季鸿胸|前抽走那支步摇,还给清欢:“抱歉,一碗面馆只收现银!” 季鸿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看身旁少年。 “二位真是有趣。”清欢噗嗤一笑,将步摇重新插回头发,掏出银子递给余锦年,“只是说笑,年哥儿莫往心里去。” 定下月团,清欢又朝季鸿抛了个媚眼:“公子,清欢在倚翠阁等你呀!”之后施施然迈出店门。 余锦年攥着银子,他见季鸿一眼不瞬地望着清欢背影,有种想将银豆子扔回清欢小娘脸上的冲动,每天那么多借着吃面来偷看季鸿的,可就属她胆子最大,直接邀人去逛窑子! 二人回到厨房,余锦年手下揉着面团,一会儿看一眼季鸿在干什么,话说回来,清欢确实挺漂亮的,再过两年张开了定是个美人。他看季鸿好像也很心不在焉,难不成也在想那个清欢小娘子?终于忍不住道:“那个……” “嗯?”季鸿抬起眼来。 余锦年摸了摸鼻子:“你身体不好,那种事,咳……最好不要太频繁……” 季鸿纳闷片刻,忽然恍悟,掐了颗葡萄喂余锦年嘴里,眼中颜色微浓:“没人要去。” 余锦年巴巴嚼着葡萄。 “不过你要是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季鸿认真地思考说。 “咳咳……”余锦年好险呛到,他说什么,一起去逛窑|子? 季鸿忙抚着余锦年的背帮忙顺气,少年的脊背笔直清瘦,隔着洗得发白的衣裳也能感受到里面少年肌肤的火|热温暖,他手停在余锦年的后颈处,轻轻捏了捏,若有似无地笑道:“说笑的。” 余锦年:“……” 夭寿了,冰块真的成精了,都会调戏人了! 余锦年听见外头有吆喝果仁蜜饯的,拖着长长的唱腔沿街叫卖,热热闹闹,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脑子里盘算着得买点什么现成的果子料儿,过几日好捏做月团。他揉着眼睛要起来,倏忽两膝一沉跪了下去,将他疼得龇牙咧嘴。 他这才回醒过来,自己昨夜被季鸿在梦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怎么也挣不脱,索性就伸脚将自己地铺被褥勾近了些,给自己披了条薄被,半坐着候在季鸿榻前搁脚的脚床上,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来。谁想到季鸿还没睡熟,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鸿身边昏睡过去了。 这一|夜下来,腿都好险要压断!低头再一看,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锦年慢慢掰开季鸿的手指头,转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双|腿,再竖耳一听,外头的叫卖声渐渐地远了,他忙使劲拍打了两下腿脚,忍着麻痛,推门跑出去追那声吆喝。 后头床上季鸿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也没听见,一心都扑在外面走远的果仁担儿上了。 52.糯米枣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此时天已大亮, 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 季鸿站在前堂,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以为出了事,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 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 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 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 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 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 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 “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 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 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 顿时痛心疾首, 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店家,结账。”一妇人扬声唤道,她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摸出几枚铜钱。季鸿撩开隔帘走过去,那妇人付了钱,抬头见是季鸿,登时耳颊粉红,柔声细语道:“季先生,今日怎么是你呀,小年哥儿呢?” “他就来。”季鸿数出六枚铜板,将多出的一枚还给她,“你多给了一枚。” “诶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妇人低头笑了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贤淑,才伸手去接钱。 这哪是不好意思,这分明是故意给错的! 余锦年愤愤地盯着那妇人离开,才一错眼,季鸿便端出一份粥来,随风飘出之前所闻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除了浓郁的米香之外,又隐隐有着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这是什么?” 季鸿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叶烹制的粥汤,以粳米为主,配有绿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够饱腹充盈之物。这粥是将陈茶入水煎汤后,加入粳米与果仁小火熬制,炖至软烂盛出,煮得水米豆类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气之外,又添了许多雅致风味。 以前吃不下东西时,季鸿便会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但往常有小厮替他烹煮,他自己却从未亲自动手尝试过,早上见余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将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面馆”有粥无面的景象。 这碗茗粥温得恰好入口,虽熬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够稠滑,但就季鸿的水平来说已经是感天动地了,余锦年飞快喝完,点头道:“这个好喝,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家的豪华套餐里了!” “豪华套餐?”季鸿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欢喝就好。 余锦年笑起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厨房抓紧时间做面,早饭虽说让季鸿用一碗茶粥给糊弄过去了,接下来一天的生意却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面馆之所以只卖面,其实是因为开店的徐二娘只会做杂酱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锦年来后,面馆里已渐渐多了许多菜品,杂酱面已不能满足余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将店面扩大。 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要务,是先将何家的药膳做好。 既然已诊出何二田是阴虚咳嗽,这治法便得是养阴清热、润肺止咳,余锦年出门买了材料,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至季鸿进来时,他正捣鼓一袋柿霜饼。 成熟柿子剥皮来曝晒,月余成饼,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绵软甘甜的柿饼,而饼上那层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归心、肺、胃经,有清热润燥化痰之功。 他还顺路买了许多葡萄,洗净后就让穗穗拿去了一盘,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也给刚进门的季鸿塞了一颗。这时的葡萄虽酸甜可口,但籽却很多,余锦年两手都忙着,正愁葡萄籽往哪里吐,季鸿将手伸过来:“帮你扔掉。” 余锦年僵住片刻,实在是没勇气吐季鸿手里,于是喉咙一滚,硬生生将籽吞下去了,干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养颜……” 季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男人脸上好像有些……失望? 余锦年晃晃脑袋,赶出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一边洗着薏米和山药,将方才出门听来的新奇事说给季鸿听:“话说我今日去平康药坊买药材,恰好碰到县令府里的两个大丫鬟也去抓药,她们说……唔,这颗有点酸,旁边那个,那个紫的好吃……” 季鸿又掐了一颗葡萄喂给余锦年,他嚼吧嚼吧连皮带籽一起吃了,又继续说:“听闻京城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病入膏肓,连御医也瞧不好,当今圣上下令寻民间圣手,赏金百两,为小公子治病呢!” “……嗯?是吗。”季鸿神色有些奇怪,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呀。”余锦年点点头,“县令为此,正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季鸿又是嗯一声表示听见,就完了。 余锦年自讨没趣,只好低头将切碎的山药与薏米一起,捣成粗渣,加水熬制,待熬烂时投入打碎的柿霜饼熬化,这是第一道药膳,名为珠玉二宝粥,其中山药薏米补脾肺却不腻胃,并柿霜甘凉润肺,合用有补肺健脾之效,治一切阴虚之证。 第二道药膳叫“水晶桃儿”,是用一斤核桃仁,放在饭甑里蒸熟,然后碾碎与柿霜饼同蒸,待柿霜融入核仁之中,即可取出晾凉食用,可补肺益肾,金水相生。 然后他便吩咐季鸿,将旁边称好的等量天冬、麦冬放在药罐里上水煎浓,最后入炼蜜再沸,凉后封罐,以匙剜服,这就是第三道药“二冬膏”。 三道药做完,他回房取来笔墨,托季鸿将他今天做的这几道药膳方子写下来,好叫以后何大利家也能自己做来吃,当然,这“诊金”也是要按方来收的。 “二冬膏,珠玉二宝粥,水晶桃……”余锦年念着,看季鸿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突然话音一转,问道,“诶,郦国公听说是当今贵妃的娘家,真的么,郦国公家姓什么?” 季鸿笔下甚稳,眼也未抬,云淡风轻道:“姓王,许是真的吧。写好了,你过目一下。” “就算让我过目也……”余锦年粗粗扫了一眼,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认识字啊! “年哥儿?年哥儿!” 这时打前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粉颜色的罗裙,娇俏可爱,头上扎着叮铃铃的步摇,站在柜台旁四处张望,一声声“年哥儿”叫得娇滴滴的。 “烦请问一句,小年哥儿在不在呀?”小丫头又躬着身子,朝临近一位吃面的汉子询问。那汉子是县中出了名的单身汉,人挺老实就是不会挣钱,所以至今还没讨着老婆,他正嘬着一口面,眼见面前扫过来半片细腻白皙的胸脯,顿时涨红了脸,差点噎着。 其他人纷纷打趣这汉子,问他何时娶个婆娘啊,何时怀个小子啊,要不要给他说个亲什么的,连那小丫头也不禁捂着嘴笑起来,说得这汉子连连摇手,红着脸叫他们可别乱说了。 闹了几句,有人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奇道:“哟,这不是倚翠阁的清欢小娘吗?怎么在这来了,莫不是想念哥哥我了?” 清欢抬眼一看,媚眼斜瞪,嗔道:“呸,谁念你了,快起开。我来找小年哥儿的。” 余锦年放下药膳方子循声往前去,听得几声娇嗔打闹之语,再掀开帘子,便看见了那引起哄闹的正主,又听方才有人唤她清欢小娘,心中便稍稍有了数。 小娘是信安县人的习惯叫法,指得是勾栏里那些尚未开脸的小妓们,她们往往会跟在当红的妓子身边学习琴棋书画,以及床笫之间那些事儿,待到了时候才会正式挂牌,出阑接客,因为年纪尚轻,所以常被信安县人称作小娘。 只是,倚翠阁的小娘来找他做什么? “请问小娘,是找我?” 余锦年方才干活,袖子卷到肘上,此刻还没放下来,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来,清欢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那眼神像是挑剔没发好的豆芽菜似的,但很快脸上就挽出一个清丽可爱的笑容:“见过小官人。” “姑娘好,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清欢抿着唇笑道:“小官人名声远扬,我家雪俏姑娘听说以后,也想尝尝您的手艺。这不,后儿就是月夕日了,可否请年哥儿明日做些莲蓉月团,并几道爽口的下酒菜,送至倚翠阁?” 余锦年:“莲蓉月团?” “是的呀!”清欢眼角抹着一勾红砂,笑起来很是娇俏。 这倒不难,反正就算没有清欢来点,他也是要做些月团拿来卖的。这些姑娘们虽身处青|楼妓馆,却也是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儿,只是想在这团圆之夜吃个月团而已,余锦年又怎能狠心拒绝,不过是多往倚翠阁跑趟腿罢了,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他这厢应承下来,季鸿见他久去未回,也走了出来。 清欢方要从袖子里摸银粒,打眼看见季鸿,转而从头上拔下一根银步摇来,笑着上前,插到季鸿胸|前的衣缝里,羞答答道:“公子真是气度不凡,叫清欢好生欢喜,不知公子家中可有夫人?要不要来倚翠阁玩一玩?” “不要!” “不必。” 两人异口同声。 清欢一愣,愈加笑得如银铃般,掩嘴嗔笑道:“这位小官人也很是漂亮,不如一起来倚翠阁享受罢,好酒好茶,好歌好舞,这里都有。” 余锦年转头从季鸿胸|前抽走那支步摇,还给清欢:“抱歉,一碗面馆只收现银!” 季鸿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看身旁少年。 “二位真是有趣。”清欢噗嗤一笑,将步摇重新插回头发,掏出银子递给余锦年,“只是说笑,年哥儿莫往心里去。” 定下月团,清欢又朝季鸿抛了个媚眼:“公子,清欢在倚翠阁等你呀!”之后施施然迈出店门。 余锦年攥着银子,他见季鸿一眼不瞬地望着清欢背影,有种想将银豆子扔回清欢小娘脸上的冲动,每天那么多借着吃面来偷看季鸿的,可就属她胆子最大,直接邀人去逛窑子! 二人回到厨房,余锦年手下揉着面团,一会儿看一眼季鸿在干什么,话说回来,清欢确实挺漂亮的,再过两年张开了定是个美人。他看季鸿好像也很心不在焉,难不成也在想那个清欢小娘子?终于忍不住道:“那个……” “嗯?”季鸿抬起眼来。 余锦年摸了摸鼻子:“你身体不好,那种事,咳……最好不要太频繁……” 季鸿纳闷片刻,忽然恍悟,掐了颗葡萄喂余锦年嘴里,眼中颜色微浓:“没人要去。” 余锦年巴巴嚼着葡萄。 “不过你要是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季鸿认真地思考说。 “咳咳……”余锦年好险呛到,他说什么,一起去逛窑|子? 季鸿忙抚着余锦年的背帮忙顺气,少年的脊背笔直清瘦,隔着洗得发白的衣裳也能感受到里面少年肌肤的火|热温暖,他手停在余锦年的后颈处,轻轻捏了捏,若有似无地笑道:“说笑的。” 余锦年:“……” 夭寿了,冰块真的成精了,都会调戏人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53.胭脂鹅脯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雪俏吃完, 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又抿了茶清口,才开口说道:“许久没吃上这样地道的莲蓉月团了。倒是让我想起了还在家中顽皮的日子, 那时家中富裕, 也不觉得这莲蓉小饼是好东西, 还扔过不少, 如今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 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 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 水头长, 碧色青翠, 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 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 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满满当当,但仅是如此,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两个小妓忙跑去准备东西,烧水的烧水,倒酒的倒酒……看热闹的依旧围着余锦年看热闹。 不多时,东西都准备好了,余锦年让那小婢坐在圆凳上,半弯着腰揉她的耳轮,将耳上血气赶到耳尖,加速局部血行,待整个耳朵都红通通似熟透的苹果一般,他用布团沾烈酒擦拭过耳朵,才取来煮沸消毒的针,在烛火上一撩,快速朝耳尖穴位刺去。 小婢耳朵已经被余锦年捏得麻木了,针尖扎下去也没觉得疼痛,只觉得整只耳朵热辣辣的,像是烧起来了,她愈加紧张地端坐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乱动,那针不长眼,戳了自己的眼。 刺破耳尖,之后就是用力挤压周围,放出几滴血,用沾了烈酒的布团擦去——沾烈酒是为了防止伤口自行凝血,保证出血顺畅——继续再放,如此反复几次,对侧耳尖也同样。 一群小妓一眼不眨地盯着余锦年,又是新奇又是好玩。 余锦年将沾着血点的布团扔进废碗里,说了句:“好了。” “好了?”那小婢眨眨眼,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大喜道,“奇了,真的不疼不痒了!” 其他妓子仔细看了小婢的眼睛,那针眼明明还在,顿时怀疑:“真的假的,莫不是骗我们的吧!” 小婢急着辩解:“真的!现在只觉得碍眼难受,却是真的不疼了。” 余锦年洗净手,嘱咐其他妓子这两枚针若是继续使用,定要再煮一会方可,转身见那群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便插了句嘴解释道:“医书说‘实血者宜决之’。就是说,对于气血壅实之证,可以采用针刺放血的疗法,泻其热,则肿胀自除,此法与用药一样能够治病,不过是个小技巧罢了。这两日不要吃辛辣油腻之物,擦脸时也不要触碰病处,眼内肿胀很快会自行消退。” 这麦粒肿,医书又称偷针、针眼,多是外感风热入里,循经而上,蓄于胞睑,发而为肿。耳尖放血的疗法就是疏泄太阳经,使壅实的气血得以畅通,对于初起的麦粒肿,屡试不爽。 余锦年提着食盒要离开,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妓子抱着个酒坛跑来,她将酒坛往余锦年怀里一推,嗔道:“不知年哥儿家中备酒了没有,眼下酒肆也都歇业过节去了,这坛新酿的胭脂醉,就给年哥儿当诊金嘛!所以年哥儿好心,也给我瞧瞧。” 一听是胭脂醉,余锦年眼睛亮堂起来。 若说倚翠阁中有什么是真的吸引余锦年的,当真就是这坛人人称赞不绝的酒了,听说这酒异香扑鼻,甘而不辣,饮罢飘飘欲仙,多少公子哥儿来倚翠阁就为着这坛酒呢。 余锦年抱着酒坛,咽着口水,迈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 没想到这位蓝衣妓子是想让余锦年给她看看额头上的痘儿,末了又问该如何美白嫩肤、又怎样保持身材。 见余锦年不仅会治病,连如何让人貌美如花都知道,简直是神了!小妓子们都是活泼且爱美的主儿,看他喜欢胭脂醉,纷纷跑回房间将自己私藏的酒搬出来,贿赂着余锦年也给她们弄弄脸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唬得余锦年尝了好几种新鲜美酒,譬如什么胭脂醉、芙蓉泪,又或者什么松醪液、罗浮春,当真是一响贪欢,宛如天上人间,不知归处。 他这边倒是逍遥自在了,却忘了家中还有个望断脖颈的美娇男。 这时倚翠阁门前忽然又热闹起来,几个姑娘簇拥着一位新客进门来。那人头发仅用一根玉色发带束起,面色凝肃地进来后没走两步,便往前一倾扶住门廊,垂首抚胸又喘又咳,来迎客的姑娘有些嫌弃他是个病劳身,可抬起眼瞧过这位的相貌,顿时掩齿轻笑,羞答答道:“恩客怎么这样急,快进来歇歇腿脚……兰儿,快去演歌!” 一群妓子们呼啦啦散开,去取琴瑟琵琶,奏起玲珑小曲来。 那花娘去挽男人的手:“恩客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 “放开。” 花娘感觉周身蓦然一凉,迎面对上那人冷若冰窟的眼神,忙讪讪将手缩回。 不要姑娘,那来倚翠阁做什么? 那人道:“我来找一个人,他来与你们送菜,却迟迟未归,你们将他如何了?” 若是平常遇上这样闹事的,花娘早叫人将他扔出去了,这时却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暂时按捺住了踢人的情绪,不屑道:“我们这儿,一天来十好几个送菜郎,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那人眉心一蹙,眼中阴鸷渐生。 “……季鸿?” 季鸿闻声一转头,周身阴郁之气瞬间散尽,那从一群姑娘的衣裙间露出的脑袋,可不正是自家那个去了一中午都未归的送菜郎! 他往前走了几步,少年也转过身来,双眼迷离地反趴在椅背上,一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挂在椅背上朝他招摇,笑着喊道:“是阿鸿呀!” 季鸿心下一跳,过去握住了少年的手,见少年安然无恙,他悬在喉咙里的心终于吞了回去,可看见桌上倒着几个小酒坛,立刻皱眉道:“你这是喝酒了?” “一点点,甜的,你尝尝?”余锦年松开椅背,转眼就挂在季鸿身上,“你来找我么,累不累?”他把自己屁|股挪了挪,留出半张椅面,“分你坐。” 小妓们又搬来一只椅子,笑嘻嘻地去拉季鸿,推推搡搡让他去坐:“你来,你来,坐这个,我们给你唱曲子听。公子喜欢听什么曲儿,我们都会唱。” 余锦年一把将他拽住,气道:“不给听!” 季鸿低头看着他。 余锦年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过去坐那张簇拥着许多花娘的椅子,却忘了自己刚才就是这样被簇拥着出现在季鸿眼前的。倚翠阁里红缠绿绕,香雾杳杳,连光线也是晦涩昏暗,映得一个个人的脸庞也是暧|昧不清。季鸿立在一群美人当中,更是风姿如玉,俊美无俦,宛如东海明珠,人比人真的气死人,方才还黏糊自己的小妓们,如今全都跑到季鸿身后去了。 “好吧让你听!”余锦年伸手拿自己的东西,还不忘抱走那坛给自己当诊费的胭脂醉。 见他真的生气了,季鸿自己却不气了,反而眸色平和下来,好笑道:“那我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余锦年被噎得瞪了季鸿一眼,往外走去。 一群妓子们咯咯笑起来,交头接耳道:“谁熬醋了?快关上火,熏死人了。” 季鸿心中也不由愉悦,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他快步追上余锦年,从少年手里接过一个包袱,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倚翠阁。余锦年饮了酒,总觉得热热的,他卷起袖子又要扯开领口,被季鸿制止道:“天凉,小心受风。” “可我热。”余锦年不满。 少年脸颊粉嫩,耳根有一抹红,显得格外秀色可餐,季鸿以手背试了试他颈侧,稍微有些潮热,道:“谁叫你胡乱喝酒,青|楼妓馆的酒水里多加了料,有助兴壮阳的效果。也就热这一会儿,酒劲散了就好了。” 余锦年斜觑道:“听这话,你是熟客啊!” 季鸿微微一顿:“虽被人带着去过,却不曾做过什么。” “你倒是想。”余锦年眼神向下,瞥过男人的下|身,偷偷问,“是不是‘不能行’?” 季鸿:………… 似乎怼季鸿这一下令余锦年终于痛快了,可他还没高兴上半刻,季鸿竟顺杆子往上爬,问道:“那依余先生的意思,是有办法让季某‘能行’?既然如此,还要劳烦余先生,今晚帮季某诊治诊治。” 余锦年:……他刚才干甚么要招惹这个人? 走出青柳街,行过一条弯曲小巷。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忽听见板车在石子路上咣当咣当拖动的声音,有人吆喝道:“螃蟹,脂肥膏满的螃蟹……” 余锦年忙打断这个话题,叫来那推车壮汉,买了一网子肥肥胖胖的大螃蟹。 对方见是余锦年,又送了一篓小虾,余锦年这才认出,这人是城外津平码头上捕鱼为生的钱大,如今鳏居,带着个比余锦年小一岁的儿子,数月前余锦年去码头买鱼的时候,曾治好了钱大儿子的腹痛症。 两人交谈了一会,余锦年与季鸿才拎着螃蟹酒坛,回到了一碗面馆。 面馆里穗穗正和二娘在丢沙包,花生大小的小沙包,沙包是二娘缝的,玩法是余锦年教的,抛起来用手背去接,接得多的算胜。余锦年与她玩了两把便自告认输,回到后厨做团圆饭去了。 倚翠阁妓子们送他的酒自然不敢再喝,却又不舍得扔,藏在自己屋里的床底下。 季鸿也来厨房打下手。 余锦年哼着从倚翠阁听来的曲儿,哼着哼着跑了调也不自知,他从网子里捡出两只肥蟹,丢在池里洗刷净了,甩了水,斩成块,丢进锅里。锅子姜薤椒爆香,再加盐加酱地好一通炒,待螃蟹青壳泛红淋入料酒,那香味便溢了出来,薰得人鼻子痒。 季鸿在一旁洗萝卜,听余锦年哼歌儿。 所谓江上秋高蟹正肥,正是千般滋味一点蟹黄,能馋得人流口水。盛了炒蟹出来,余锦年又夹出七八只生蟹,拿手掂了掂,便扔到锅里去蒸,毕竟鲜蟹,还是无油无盐、原滋原味地清蒸,最是好吃多汁。 “我今天在倚翠阁,听她们讲了季贵妃的故事呢。”余锦年眯着眼睛笑道,季鸿手里的萝卜咕咚滑出去,掉进水盆子里溅了他一身。 “原来贵妃姓季啊……” 季鸿觉得背后一寒,他回头去看,少年并没有什么异样情绪,仍是开开心心地在切菜,案上已经有了姜丝、葱丝、笋干丝,钱大送的那篓虾米也都洗好了,但他却莫名觉得,此时“开开心心”的余锦年身上,正冒着丝丝阴森黑气。 但冒黑气的少年依然很可爱。 “我其实,”季鸿将洗好的萝卜从背后送到余锦年的案板上,少年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将萝卜剁成了两半,他抬手按住少年头顶那个软软的发旋,低声道,“姓王。” ……我信了你的邪! 余锦年磨刀霍霍,准备把冰块精切成冰沙精。 季鸿长眉微挑,按下少年的手,轻轻摩挲着:“你真想知道?” 余锦年道:“王公子,男人的头女人的腰,一碰就糟糕。快松开,我还想长个儿呢。” 听他唤自己“王公子”,季鸿忍不住翘起嘴角:“这样就挺好的,别长了。”他刚说完,就迎来余锦年一个白眼,季鸿道,“其实说了也无妨。” 余锦年忽然又不太想听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像鳝鱼一样善变。少年没说话,季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与其说他是做好了坦白的准备,不如说是在试探余锦年的反应。 而此时,余锦年却闷头做起了菜,他将之前切好的诸菜丝与酱瓜、鸡丝一起,下锅用香油翻炒片刻,菜一变色就出锅装盘,做成了一道瓜齑。 齑即有混杂之意,菜丝与菜丝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余锦年拿起竹筷,夹了几根尝尝味道,觉得还不错,也同样夹了一筷喂季鸿,问:“嫌弃不嫌弃?” 季鸿张嘴抿住,吞入肚里:“不嫌弃。” “我也不嫌弃你。”余锦年眼睛一弯。他虽然对季鸿有那么一些感兴趣,却非常不喜欢踩人痛脚,让人难过,而直觉告诉他,季鸿接下来要说的话与他自己而言,就是一把插在心窝的利刃。 螃蟹蒸透了,热气顶着锅盖,余锦年忙放下筷子,挑出几个来,掰了爪尖,撬开蟹壳,极具耐心地把里头的蟹肉一点点地掏出来,然后与猪肉馅、姜末、糖粉,再加上花雕酒与浮椒,一起拌了,重新填回蟹壳里去,再上锅蒸,最后淋上用蒸螃蟹的汤水烧成的甜辣芡汁儿。 季鸿认得这道,叫酿蟹斗,肉鲜蟹美。 余锦年做好一桌团圆饭,抬头看见天已暗了,远处天际有些淡淡的红晕,候鸟归巢,鸿雁南飞,一只掉了队的慢悠悠扇着翅膀,从一碗面馆的头顶掠过。余锦年一直看,直到鸿雁飞过,而他后仰的头颅也抵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上,他仰着头,从下而上地望着季鸿的眉眼,问道:“等‘王公子’的病好了,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京城……”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的阴影突然变得浓重,一点柔|软的触感落在了眼皮上。 忽然万籁俱寂。 余锦年顿时吓得跳起来,嗷的一声脑门撞在季鸿的下巴上,他也管不上季鸿疼不疼了,伸手指着季鸿语无伦次:“你你你,你作甚——” 季鸿捂着下巴,神色哀怨地盯着余锦年,见他转身要逃,仗着自己手长腿长的一把就将他拽了住,掖进怀里:“余先生,你听,季某的心好像也不太好了,能不能也给治治……余先生?锦年?” ——余锦年已经短路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54.鹅酥捲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玩闹够了, 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 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二娘心中甚是欣慰, 一会儿, 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 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 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 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 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这道黄金瓜须得用瓦罐焗着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涂上一层油,然后将白胖蒜瓣丢进去铺作一层,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叶和葱段姜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调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后才将切成船儿状的连皮南瓜瓣反铺进砂锅里,再加入盐酱和少许的水。 这是最废时间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转小火慢煲。 灶间热气腾腾,余锦年脸颊也烧得红扑扑的,他抬手擦了擦两鬓的细汗,继而着手处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将洗净的鸡翅槌一遍,这是为了翅肉入口时更加有弹|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锉个口,将里头的骨头一点点夹出来,制成了无骨翅,放在一旁用酱和糖腌制片刻,准备做五彩桂花翅。 这道菜是上一世余锦年在小吃街尝过鸡翅包饭后自己研究出来的,无骨鸡翅囊糯米饭虽然新奇好吃,但吃到尾时就感到有些油腻碍胃,他回到家后便着手对此改造了一番。 他是将里头的糯米饭变成了五彩菜丁,更能清新解腻一些。这里菜丁就是手边有什么便切什么,余锦年选了胡萝卜、黄瓜、豇豆、玉米粒和白藕,剁成小粒过水一焯,与今日新采来的桂花混在一起,填到无骨鸡翅里头。 余锦年卷起两侧袖子,正要将翅入油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小跑声。 穗穗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嘴里匆忙喊着:“糟了,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余锦年疑惑。 穗穗指着前堂:“凶巴巴的那个人!” 余锦年一听,便下意识以为又是什么闹事的食客,抬腿就往外走。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那是之前,二娘在这面馆里还卖些便宜酒水的时候,有个无赖流|氓酗酒闹事,调|戏二娘,还跟当时的堂倌打了一架,险些闹到县衙去,后来二娘心有余悸,直接将酒水生意停了,改只卖面。 还没到前堂,就听见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门面颇有些鸦雀无声之意。 余锦年心里纳闷,这是来了个什么厉害的人物,手下同时挑起了隔帘。 定睛一看——某人正在一个小矮方桌前正襟危坐,面色凝肃,仿佛自己并非身处一家寒酸的小面馆,而是端坐在什么高档茶楼上,等着人伺候一般。又因他这姿态与面馆格格不入,简直下一秒就要站起来砸场子了,搞得四周桌上食客都纷纷躲远,生生在这位美男子周围造出了一条隔离带。 “……”余锦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但既然是客,又岂有不迎的道理,于是微笑着走了出来,“你来了?” 男人闻声冷冷地抬起眼睛,轻轻扫了眼少年脸上的那团奇怪的红晕,随后乌羽似的长睫便缓落下去,半晌才应了个低沉的“嗯”字。 他人虽然冷了些,嗓音却很是和煦,余锦年站在他桌旁,无话可说了一会儿:“……那个,有些早,菜刚下了锅。” 男人沉着道:“不早了,已酉时过半。” “……”余锦年又无话可说了一阵,他面上静静的,心里却忍不住哀嚎,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喜欢把天聊死?随便寒暄两句会要了他的命麽? 面馆的每张桌上都摆有一套粗瓷茶具,因来往面馆的都是些粗人,因此壶中茶水是温是凉的也没几个人在乎。此时男子伸出手来,拎起桌上的一枚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先是用食指背轻碰了碰茶杯,见是冷的,便又放下了。 余锦年看他两手半藏在袖中,十指当真是白皙修长,指间有个并不起眼的笔茧。眼下天色渐晚,虽有露气弥漫但还不算太凉,这人却比下午初见时多加了一件深烟色的披风,让余锦年这等小火炉体质的人看了顿觉闷热。 他躬身将冷掉的茶壶取走,和气道:“稍等一下。” 于是转进厨房重新沏茶。 经过后院时闻到晾晒在竹匾子里桂花的香气,便灵机一动,捻了把桂花进来,又从之前盐渍的小罐里取出几颗梅子,一并放到茶壶中注入热水,阖上壶盖闷上少许。 凑这个闲暇,他将囊好馅儿的脱骨鸡翅入锅且炖着,又将南瓜瓦罐下的火减缓了,才抱着茶壶出去。 他一撩开隔帘,正正对上男人的视线,好似这人自他走后就一直盯着这个方向,期盼着他再次出来似的,让余锦年有一瞬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好意思来。 但这种误觉很快就被他清出了脑壳,也许人家只是在看隔帘上的花纹呢。 余锦年将热烫烫的茶壶放在男人手边,笑了笑说:“很冷吧?这是桂花梅子茶,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稍饮一些既能暖肠也能开胃。”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午时候实在是冒昧了,摘了东家的桂花。原是家里丫头年纪小,吵着想要两朵,这不,已经罚过她了。” 他轻笑着,就面不改色地把好大一口锅扔到了穗穗头上,躲在帘子后头偷偷窥望的穗穗简直要气上了天,也不知道是谁兜了满满一袖子的花儿! 男人望着面前的花茶微怔,神色如入定一般,对他所说的话始终无动于衷,让余锦年好不尴尬,他几乎要忍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气场,将要起身逃跑时,男人忽然叫住了他,沈沈问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余锦年站住脚,眨了眨眼回答:“余锦年。年年有余,锦绣华年。” “……锦年。”男人将他的名字在唇齿间慢慢碾磨一阵,蓦地一笑,“好名字。” 余锦年瞪着眼瞧他,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 “在下季鸿,北方人士,到此地是为拜访一位世伯,他本应是居住在那桂花院里的,可如今院门紧锁,世伯一家不知去向……不知小东家可知他消息?”男人手指摩挲着热气腾绕的茶杯,眼角轻轻翘起,如此似笑非笑倒更是显得他容貌昳丽,让人无端觉得就算只是冷待了他都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余锦年傻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答话,心里暗自懊恼自己一个“二十八岁”的正直青年,竟然有天被一个男人迷了眼。 “季公子说的可是程伯一家?” 季鸿点头:“正是。” 余锦年低头道:“先生节哀,程伯二老早年间就已驾鹤去了。” 季鸿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阖上了眼不言不语,待到杯中花茶渐渐冷透,他才衣袖微动,道了声“打扰”就起身要走,摇摇晃晃的,连玉色袖角撩进了茶杯里都尚不自知。 余锦年看他奇怪,总觉得心中不安,没等他迈出第二脚,就伸手将他拽住了。 男人回过头来,很是不解地看着他,眉心轻轻皱着。 余锦年仍是没有松手,固执地说:“既然来了,不若留下来吃顿晚饭罢?菜已经在锅里了,原本就是要招待你的。再说季公子既是程伯家世侄,也算是那院子的东家了,我们摘了院里的桂花,理应赔罪道歉的。” 话颇有些强词夺理的意味,可偏生季鸿却动心了。 见男人终于点了点头同意留下来,余锦年也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脸,嘱他“在这里不要走,等会菜就烧好了”,说着又给他添上热花茶,才回到后厨忙活去。 季鸿坐在桌前,感觉昏沉沉的,也不知怎的他就听了少年的话,当真留下来吃饭,只是脑海中不禁想起少年临走时那双弯弯的眼睛,很是亲切可爱,就有些不忍拒绝。他两指端着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确如少年所说,梅子的酸甜中掺入了淡雅的桂花香气,入喉很是温暖,味道也很是熟悉。 饮了热茶,他愈加感觉困倦了,加之因这一壶桂花梅子茶又忆起了过去,就似揭开了寒夜中的一道风口,整个身体都变得沉重寒冷起来,只好将头轻轻倚靠着旁边的墙壁,勉强让自己闭目养神。 这祭月也是有些规矩的,要设香案,点红烛,摆上月饼、西瓜、葡萄、核桃瓜子等贡盘,西瓜要切成莲花瓣的形状,月团也要分成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份数,还有团圆饭、敬月酒,总之是很忙的。 季鸿看他跑进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没得闲,于是在柜台边将又一次跑出来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温枣茶:“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了,累了就歇会。” 余锦年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鸿,你来后厨,给你吃好吃的!” 他说的好吃的,是上午忙里偷闲蒸的山药茯苓包子。 二两山药粉与二两茯苓粉,以井心水调成面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与油脂搅拌均匀,晾凉作馅儿,之后发面做皮,包成包子,能够健脾胃。 季鸿刚随他走进厨房,手里就被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珑,松松软软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腻,配上少年亲手沏的龙眼茶,妙不可言。 余锦年一份份地用油纸将月团包装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时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鸿问。 “唔。”余锦年闭着一只眼,试图这样能舒服一点,“没事,有点酸胀,应该是昨晚没睡好。” 季鸿没回应,躬身舀了盆热水,将双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干后,迅速绕到余锦年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以掌心轻轻地揉了揉:“这样会舒服一些。” 余锦年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动。” 也许是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很有威力,之后他就安静了,老老实实站着,享受季鸿的眼部按摩。 “少时见家中二哥常这样做,很是有用。”季鸿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余锦年是个好奇宝宝,大夏朝与他而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库,等着他去探索发现,但这也仅限于衣食住行和风土人情,至于人家的是非,他向来没有挖掘探究的爱好。不过于余锦年而言,季鸿却是个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带着一身的谜团。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季鸿对二娘说的那番假话,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与家人失散,早该广布消息去四处寻亲了,而不是死乞白赖地留在面馆里,像个躲起来的乌龟。 就像那位只闻其名的“二哥”,以往只在季鸿的梦呓中出现,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这还是季鸿第一次与他说起二哥的事来,余锦年就忍不住想搭个话:“虽然不知道你为何离家……不过,你不想回去看看么,今天是团圆节,好歹也该回家吃个月团,见见你那个二哥?” “月团在哪里吃都是一样。”季鸿道,即便回去,也不过是与下人小厮们分月团罢了,更何况,“二哥早已不在了。” 余锦年脱口而出:“那你要一辈子藏在我这里呀?” 少年似乎睁开了眼,睫毛似小虫一般蛰着他的手心,季鸿突然升起一些踌躇来,下意识手一紧,余锦年的脖子又不是铁做的,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听见他幽怨地说:“……季某病还未好,余先生不给治了么?” 男人的手越收越紧,余锦年脸色憋得发红,心道这是怀柔不成改刑讯了么,忙伸手胡乱拍打着季鸿的胳膊:“给治给治,治一辈子!头要断啦……” 季鸿这才满意,松了松力道,不过手仍捂着少年的眼睛,指腹在他眼皮上慢慢刮了几下,软软的。 “年哥儿?” 一个花衣圆脸小厮闯进后厨,一打眼见到里头两人又搂又抱,一个激灵背过身去:“哎呀!打扰、打扰!” 这小厮也是被人牙卖到花柳之地的,起先是卖给了莳花苑,因姿色不佳,后来辗转到了倚翠阁,虽也见识了不少颠鸾倒凤之景,到底是年纪小,看见两个男人黏糊在一起还是红了脸。倚翠阁管他俩刚才那姿势叫啥来着……哦,雀啄食。 正是恩客在后,姑娘在前,姑娘们都身形娇小,仰起脸来正好能与恩客亲上嘴儿,届时嘴里含一口玉液甘浆,以口相渡,缠绕绵绵。 余锦年忙扒开季鸿的手指头,看见那小厮躲在厨房门外:“找我什么事?” 倚翠阁有规矩的,阁中恩客行事寻欢的时候,他们是不能直视客人的,进出都要垂着眼睛。那小厮也不敢回头,小声道:“倚翠阁叫我来问问年哥儿,雪俏姑娘定的月团好了没有……” 季鸿一松手,就让余锦年跑了出去,将做好的各色小菜并彩色月团一齐装进食盒里,交给小厮。 小厮偷偷瞧了余锦年一眼,又顺着地上阴影看见了厨房里一双墨缎面的靴子,便不敢往上看了,回过神道:“小的还要去城东姜府,可否劳烦年哥儿送到倚翠阁?” “这……”余锦年见他也一脸为难,只好应下来,“好吧,我送去就是。” 小厮走了以后,季鸿脸色暗沉地走出来:“要去倚翠阁?” 余锦年:“是啊。” 他拎着食盒要走,被季鸿扯了一下:“还是我去吧。” “你那身板,何年能走到倚翠阁?要是半路晕了,还得我去救你。”余锦年不知道他纠结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季鸿这样貌,指不定还没进倚翠阁,就被青柳街上其他馆子的姑娘半道儿给截走了,“我腿脚快,去去就回!” “……好罢,小心一点。”季鸿说道。 看着余锦年消失在人群里,季鸿忍不住想跟上去,少年如此天真懵懂不谙世事,若是去了倚翠阁,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又或者被人强取豪夺…… 越想越不安,可偏生身体不争气,走不了远路,季鸿噼里啪啦拨着算珠,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少年回来了没有。 而青柳街上,“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大好青年余锦年挎着食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倚翠阁中,新奇地四处乱看,试问哪个男人不想见识见识旧社会的红灯区呢? 倚翠阁中已是群芳斗艳,笑语欢声,进了大门,是一个宽阔的厅堂,当中有一方歌台,红绸彩罗从高高的楼顶垂下来,如烟云缠绕,映得眼前一片万紫千红。 青|楼妓馆不比其他营生,白天生意淡薄,只有到了夜间,才是笙歌曼舞、醉生梦死的好时辰。但这也并不代表白日没有生意,正比如此时,歌台上两个姑娘正在唱一出折子戏,其中一个装扮艳丽华贵,而另一个则是作男子打扮,台下尽是些来喝香茶艳酒打发时间的公子哥儿,不睡觉,只听曲儿,搂着个花娘听得痴痴如醉。 曲声杳杳,胭香脂醉,熏得余锦年晕头转向。有几个才起的花娘路过,俱是睡眼惺忪,酥|胸半露,两条大|腿若隐若现,他看过一眼,心中冒出的念头竟是:不过如此,也没见得有多好看,就这腿,还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呢!这肌肤,也不如季公子的白。 正嗫嗫吐槽,这时清欢小娘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伸手扯住了余锦年的袖子,娇滴滴笑道:“傻兮兮的,看呆了?这儿呢!” 余锦年向后一跳:“清欢姐姐。” “你叫谁姐姐!”清欢佯装生气,“再叫错把你扔出去!” “我错了,可饶了我吧!”余锦年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楼,二楼更是软玉温香,连阑干上也缠着绫罗绸缎,挂着小小的铃铛,人走过时带动绸缎,就能听见叮铃铃叮铃铃一阵细铃儿响。他随着清欢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进了一个房间。 “雪俏姐姐在里头呢,快进去罢!”清欢将他推进去,边笑边说,“雪俏姐姐,这就是年哥儿了。” 余锦年一抬头,看见一层红粉纱罗后头坐着个女子,身上披着条百蝶穿花的披帛,竟是那日在郑牙人家门口见到的那位花娘,雪俏也朝他施了礼,余锦年才反应过来,忙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取出上层的月团和下层的小菜,一一介绍开去。 雪俏笑起来:“以前从没见过如此冰雪剔透的月团。” 一旁清欢尝了一块,欢呼道:“好甜,姐姐快吃一个。” 雪俏笑她客人还没走,就先吃上了,又说:“年哥儿做的东西,自然是很甜的。”之后吩咐清欢倒茶来,给年哥儿解解乏。 看来她还没忘了那天余锦年送她果脯的事儿。 余锦年自打认出雪俏就是郑牙人未赎成的那位花娘,便知今天恐怕不只是送月团那么简单,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索性坐下来,听听雪俏想说什么。 雪俏房间敞向极好,手边就是一扇雕镂大窗,推开窗叶就能欣赏楼下歌台上的舞曲,她就着清茶听了两句,却也不说话。 这茶喝得也忒尴尬了,余锦年只好先开口:“敢问雪俏姐姐,楼下唱的是什么呀?” 雪俏姑娘肌肤胜雪,眼睛很温柔,却是担不住一个俏字的,反而是跟在她身边的清欢更加俏丽活泼,她对余锦年说:“这曲叫连理枝,新排的曲儿呢,年哥儿也喜欢听?” 余锦年单手托腮,看着楼下姑娘衣单裙薄,毫无春心萌动的感觉,只觉得好冷:“这唱的是什么故事?” 清欢与他一同趴在窗阑上往下看,羡慕道:“书生小姐,才子佳人呀!”她撅了噘嘴,苦恼起来,“不过都是假的罢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厢情愿,至死不渝?也不是人人都像子禾居士那样好命。” 余锦年好奇:“子禾居士又是谁?” 清欢讶然:“小哥连子禾居士都不晓得?就是当今贵妃娘娘呀!” 她两手捧着腮,与余锦年讲起这桩流传甚广的帝妃佳话。 道是有一位小姐,生性爽朗,文采斐然,某日她女扮男装,捏了个假姓名,去游元宵诗会,竟与一位偶遇的素衣公子比起猜灯谜来,一时比得难解难分,痛快淋漓。二人因此相识,一见如故,遂交了个诗墨之友,便常常相约在文人间的诗文茶会上,以笔交心。 后来机缘巧合,小姐女子身份暴露,公子惊讶之余对小姐一见倾心,小姐自然也早已对他日久生情。二人明明两心相悦,本该就此成就一段佳话,那小姐却计上心来,非要考公子一考,便只留下一首短诗,一个“子禾居士”的署名,便扬长而去——竟是让公子来猜,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这小姐脾气倒是有趣,余锦年忍不住来了兴致,追问下去:“后来呢?” 清欢噗嗤一笑:“你真是傻!后来,陛下的纳彩制书就宣到了郦国公府上了呀!原来,那公子竟是当今陛下,而那位敢刁难陛下的小姐,如今正是|宠|冠天下的季贵妃——子禾居士,一子一禾,可不正是个“季”字?” 余锦年一愣,纳闷道:“等等,郦国公家姓季,不是姓王的么?” 清欢笑得直捂嘴:“天下人都知季贵妃,郦国公家又怎能姓王?年哥儿,你莫不是从哪个山洞洞里爬出来的小妖怪,竟不知如今哪朝哪代?” 余锦年:……季鸿这个大骗子! 等等,他为什么要骗我郦国公家姓王? 然而鲜有人知,余锦年其实并非余家血脉,只是个被人遗弃在寒冬腊月里的将死孤儿,是养父余衡将他捡了回去,待他关爱有加,一身家学医术也是与他倾囊相授,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55.沙苑补肾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 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 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 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不可能有如此学识,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他是哪里人,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 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 顿时胸口一闷, 不耐地挥挥手, “滚滚滚, 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 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 门外长街上, 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 萝卜香菇鸡鸭全, 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 “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说吃什么?”突然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烛光笼罩,少年举着蜡灯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将蜡烛晃灭了。” 季鸿轻轻喘着气,凤目微睁地望过来,有种惊魂未定的慌张美感。 余锦年纳闷地看着团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颈微微闪光,似出了一层汗,可是秋夜如此阴凉,季鸿这人又素来畏寒,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多的汗?他很快察觉出一些异样,小心问道,“季鸿,你……怎么了?” “……无事。”季鸿收敛心识,移开目光。 余锦年想到了什么,唇瓣翕动,却说:“那你趴过来吧,我给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该落下淤青了。” 季鸿心神微宁,也不想说话,点点头趴在了床上,将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头,余锦年上了床,侧坐在他身侧,往手心倒了些活络油,搓热了,一点点在他腰上摸索按摩着,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琼浆玉脂长大的,真是白肤玉肌,手感绝佳。余锦年按到某一处僵硬的肌肉,忽听到身下男人轻绵地“嗯”了两下,声音虽刻意压抑住了,尾音却因按摩的舒适而微微上翘。 余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继续活动起来,他闷着头,心里乱想道,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喟叹他竟然觉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锦年忙腾出一只手,拽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看藏在里头的小小年——还好还好,万幸小小年还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余锦年放下心,匆匆给季鸿揉开了撞伤处,净手后重新上|床,躺进被窝。而季鸿腰上的药油还未吸收,只得再趴一会。 往常两人都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扰,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锦年竟觉得有几分尴尬。 “今夜……”季鸿张了张嘴,又皱眉道,“罢了。” 余锦年向上扯扯被子,闷声说:“今夜不灭灯了,你放心睡罢。” 季鸿不由睁大了眼睛。 “如果哪里不舒服,记得叫醒我。”余锦年闭上眼,侧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鸿眼神软下来,和声应道。 烛火摇曳,有飘摇的影映在对面的墙上,房间里静悄悄的,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许是今天累坏了,余锦年一合上眼,就掉进了温柔的梦乡里,发出平静而深长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季鸿才翻过身来,借着灯光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忽然唤道:“锦年……可睡了?” “嗯……”余锦年朦朦胧胧地答应了一声。 季鸿在袖中一番窸窣,摸出一把东西来,放在少年的枕边,又伸手将垂散在少年脸颊的碎发拨到他耳后,才温和地看着余锦年的睡颜,轻轻说:“你一定能够平安喜乐,长命富贵……好梦,锦年。” 余锦年自然没听到,他尚且在梦里追着周公捉蝴蝶呢。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好些药店都不卖了,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56.甘荀薄脆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 笑道:“弊店蜗舍陋室, 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 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 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 回到后堂, 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 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 足畔生莲, 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 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临走,马儿已经嘶嘶叫着扬起了蹄子,余锦年刚直起身子,便见一物从车上飘下来,直飞到余锦年脚边。他弯腰捡起,却是一条绢帕,帕上一头绣着朵清荷,另一头则纹着两行字儿。 他盯着那字儿看了半晌,虽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手绢的意思,却还是从食客里找了个熟人,是往日里在东巷口给人抄书为生的老书生,问道:“王先生,我不怎么认字,您且给看看,这字儿是什么意思?” 王书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锦年,好似没想到他这样白白净净,竟是个不识字的。 余锦年也讪讪而笑,这里的文字类似于华国的古篆体,但在余锦年眼里仍是笔画繁复,难以理解。他这具身体自四岁跟着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没上过学堂,如今余锦年认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亲没去时教的简单字儿,还有一些是他穿来后自个儿七零八落学来的,连猜带蒙,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些算账常用的数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儿。徐二娘倒会写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劳烦她,至于学堂……他没时间也上不起,所以时至今日,他还是和半个文盲没两样。 “先生?”余锦年回过神来,见王书生也在神游天外,就又唤了声。 王书生自知刚才的打量失礼了,忙定睛去看手绢,顿时嗬嗬笑道:“哟,小年哥儿,那丫头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这诗,是青鸾公子所作,那小丫头是借这清荷之诗抒发与你的情义呢!” 又是青鸾公子。 余锦年谢过了王书生,将手绢叠好收在账台下面,心里揣揣道,这位仙人偶像名气怎的这样大? 下午店里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锦年搬了把躺椅让二娘靠着,她一听说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说要尝一尝。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来糯米这种吃食不好消化,不该让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恶化到有一天过一天的地步了,余锦年也不愿令她扫兴,就切了一点来,配着碗面汤,嘱她慢慢嚼着再咽。 把在后院玩的穗穗拎过来陪着她母亲说话,余锦年才得出空来,要去集市上找贩菜的李大娘,与她商量明日进些什么菜品。 从菜市回来的路上途径一家书局,余锦年想着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文盲下去,要不然连小姑娘的情书都看不懂,思索着要不要买本启蒙读物回去自学,店老板见他犹豫不决,遂伸手请他进去看。 “诗史话本,什么都有。”店老板笑着。 余锦年看什么都似天书一般,觉得有些局促,又捡了几本看着很薄字儿又简单的书问了问价,都贵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钱袋,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认的,书也是要学的,只是不是现在——他安慰自己——现在得先攒钱才行。 正要走,无意间扫到书局角落里一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上,青蓝色的皮儿,还缺了个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学,可惜囊中羞涩,便拿起那本缺角的书来,递给余锦年道:“这本是去年的青鸾诗集,书脊被我那顽皮儿子浸湿了一些,后来放在仓库里又被老鼠啃了一个角儿,反正卖也卖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罢。” 只见少年眼角一弯,高高兴兴地接过去,还非常热忱地道了好多个谢,倒是让他这个拿破旧书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余锦年拿了书,宝贝似的捧回了家,他现在深切明白了“知识就是财富,没有财富就断断不可能有知识”的歪道理,一时感慨自己斩过千军万马从名为“高等学府”的独木桥上毕业,也好歹算是打拼出了一点成绩,如今却要一穷二白从头学起,简直是太糟践人了。 以至于穗穗见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怀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最后扒出来见是一本皮儿都掉了一半的书,很是没趣地跑走了。 晚上闭了店,余锦年兴致勃勃地掌上灯,翻开书册。 这书名是“青鸾诗集”,店老板也说是以往青鸾诗会的佳作整理,结果余锦年仔细一看,里头半册子的诗词却都是署名为“青鸾公子”——这还叫什么诗集,改叫“仙人偶像个人专辑”算了! 看来这追星是自古有之,且狂热度与现代相比有增无减啊。 余锦年连字儿都认不全,更不说是读诗了,味同嚼蜡地看了几页,囫囵地记了几个新字的形状。什么,问这诗和那诗到底什么意思?……对不起,他看不懂。 于是没多大会儿,余锦年脑袋一歪,哐叽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自此以后,这本《青鸾诗集》便日日搁在余锦年的床头——成了摆设。 他睁开眼,没看到同床共枕的季鸿,却看见自己枕边有一小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花生,各个儿染成娇艳喜庆的颜色,他睡眼惺忪,迷蒙着揉了揉脸,突然惊奇地抓起这把花生,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季鸿!季鸿!” 此时天已大亮,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季鸿站在前堂,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以为出了事,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顿时痛心疾首,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店家,结账。”一妇人扬声唤道,她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摸出几枚铜钱。季鸿撩开隔帘走过去,那妇人付了钱,抬头见是季鸿,登时耳颊粉红,柔声细语道:“季先生,今日怎么是你呀,小年哥儿呢?” “他就来。”季鸿数出六枚铜板,将多出的一枚还给她,“你多给了一枚。” “诶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妇人低头笑了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贤淑,才伸手去接钱。 这哪是不好意思,这分明是故意给错的! 余锦年愤愤地盯着那妇人离开,才一错眼,季鸿便端出一份粥来,随风飘出之前所闻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除了浓郁的米香之外,又隐隐有着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这是什么?” 季鸿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叶烹制的粥汤,以粳米为主,配有绿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够饱腹充盈之物。这粥是将陈茶入水煎汤后,加入粳米与果仁小火熬制,炖至软烂盛出,煮得水米豆类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气之外,又添了许多雅致风味。 以前吃不下东西时,季鸿便会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但往常有小厮替他烹煮,他自己却从未亲自动手尝试过,早上见余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将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面馆”有粥无面的景象。 这碗茗粥温得恰好入口,虽熬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够稠滑,但就季鸿的水平来说已经是感天动地了,余锦年飞快喝完,点头道:“这个好喝,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家的豪华套餐里了!” “豪华套餐?”季鸿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欢喝就好。 余锦年笑起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厨房抓紧时间做面,早饭虽说让季鸿用一碗茶粥给糊弄过去了,接下来一天的生意却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面馆之所以只卖面,其实是因为开店的徐二娘只会做杂酱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锦年来后,面馆里已渐渐多了许多菜品,杂酱面已不能满足余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将店面扩大。 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要务,是先将何家的药膳做好。 既然已诊出何二田是阴虚咳嗽,这治法便得是养阴清热、润肺止咳,余锦年出门买了材料,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至季鸿进来时,他正捣鼓一袋柿霜饼。 成熟柿子剥皮来曝晒,月余成饼,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绵软甘甜的柿饼,而饼上那层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归心、肺、胃经,有清热润燥化痰之功。 他还顺路买了许多葡萄,洗净后就让穗穗拿去了一盘,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也给刚进门的季鸿塞了一颗。这时的葡萄虽酸甜可口,但籽却很多,余锦年两手都忙着,正愁葡萄籽往哪里吐,季鸿将手伸过来:“帮你扔掉。” 余锦年僵住片刻,实在是没勇气吐季鸿手里,于是喉咙一滚,硬生生将籽吞下去了,干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养颜……” 季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男人脸上好像有些……失望? 余锦年晃晃脑袋,赶出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一边洗着薏米和山药,将方才出门听来的新奇事说给季鸿听:“话说我今日去平康药坊买药材,恰好碰到县令府里的两个大丫鬟也去抓药,她们说……唔,这颗有点酸,旁边那个,那个紫的好吃……” 季鸿又掐了一颗葡萄喂给余锦年,他嚼吧嚼吧连皮带籽一起吃了,又继续说:“听闻京城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病入膏肓,连御医也瞧不好,当今圣上下令寻民间圣手,赏金百两,为小公子治病呢!” “……嗯?是吗。”季鸿神色有些奇怪,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呀。”余锦年点点头,“县令为此,正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季鸿又是嗯一声表示听见,就完了。 余锦年自讨没趣,只好低头将切碎的山药与薏米一起,捣成粗渣,加水熬制,待熬烂时投入打碎的柿霜饼熬化,这是第一道药膳,名为珠玉二宝粥,其中山药薏米补脾肺却不腻胃,并柿霜甘凉润肺,合用有补肺健脾之效,治一切阴虚之证。 第二道药膳叫“水晶桃儿”,是用一斤核桃仁,放在饭甑里蒸熟,然后碾碎与柿霜饼同蒸,待柿霜融入核仁之中,即可取出晾凉食用,可补肺益肾,金水相生。 然后他便吩咐季鸿,将旁边称好的等量天冬、麦冬放在药罐里上水煎浓,最后入炼蜜再沸,凉后封罐,以匙剜服,这就是第三道药“二冬膏”。 三道药做完,他回房取来笔墨,托季鸿将他今天做的这几道药膳方子写下来,好叫以后何大利家也能自己做来吃,当然,这“诊金”也是要按方来收的。 “二冬膏,珠玉二宝粥,水晶桃……”余锦年念着,看季鸿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突然话音一转,问道,“诶,郦国公听说是当今贵妃的娘家,真的么,郦国公家姓什么?” 季鸿笔下甚稳,眼也未抬,云淡风轻道:“姓王,许是真的吧。写好了,你过目一下。” “就算让我过目也……”余锦年粗粗扫了一眼,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认识字啊! “年哥儿?年哥儿!” 这时打前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粉颜色的罗裙,娇俏可爱,头上扎着叮铃铃的步摇,站在柜台旁四处张望,一声声“年哥儿”叫得娇滴滴的。 “烦请问一句,小年哥儿在不在呀?”小丫头又躬着身子,朝临近一位吃面的汉子询问。那汉子是县中出了名的单身汉,人挺老实就是不会挣钱,所以至今还没讨着老婆,他正嘬着一口面,眼见面前扫过来半片细腻白皙的胸脯,顿时涨红了脸,差点噎着。 其他人纷纷打趣这汉子,问他何时娶个婆娘啊,何时怀个小子啊,要不要给他说个亲什么的,连那小丫头也不禁捂着嘴笑起来,说得这汉子连连摇手,红着脸叫他们可别乱说了。 闹了几句,有人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奇道:“哟,这不是倚翠阁的清欢小娘吗?怎么在这来了,莫不是想念哥哥我了?” 清欢抬眼一看,媚眼斜瞪,嗔道:“呸,谁念你了,快起开。我来找小年哥儿的。” 余锦年放下药膳方子循声往前去,听得几声娇嗔打闹之语,再掀开帘子,便看见了那引起哄闹的正主,又听方才有人唤她清欢小娘,心中便稍稍有了数。 小娘是信安县人的习惯叫法,指得是勾栏里那些尚未开脸的小妓们,她们往往会跟在当红的妓子身边学习琴棋书画,以及床笫之间那些事儿,待到了时候才会正式挂牌,出阑接客,因为年纪尚轻,所以常被信安县人称作小娘。 只是,倚翠阁的小娘来找他做什么? “请问小娘,是找我?” 余锦年方才干活,袖子卷到肘上,此刻还没放下来,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来,清欢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那眼神像是挑剔没发好的豆芽菜似的,但很快脸上就挽出一个清丽可爱的笑容:“见过小官人。” 57.谷花茶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 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 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 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 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 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 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 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 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 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 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 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 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临走,马儿已经嘶嘶叫着扬起了蹄子,余锦年刚直起身子,便见一物从车上飘下来,直飞到余锦年脚边。他弯腰捡起,却是一条绢帕,帕上一头绣着朵清荷,另一头则纹着两行字儿。 他盯着那字儿看了半晌,虽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手绢的意思,却还是从食客里找了个熟人,是往日里在东巷口给人抄书为生的老书生,问道:“王先生,我不怎么认字,您且给看看,这字儿是什么意思?” 王书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锦年,好似没想到他这样白白净净,竟是个不识字的。 余锦年也讪讪而笑,这里的文字类似于华国的古篆体,但在余锦年眼里仍是笔画繁复,难以理解。他这具身体自四岁跟着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没上过学堂,如今余锦年认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亲没去时教的简单字儿,还有一些是他穿来后自个儿七零八落学来的,连猜带蒙,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些算账常用的数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儿。徐二娘倒会写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劳烦她,至于学堂……他没时间也上不起,所以时至今日,他还是和半个文盲没两样。 “先生?”余锦年回过神来,见王书生也在神游天外,就又唤了声。 王书生自知刚才的打量失礼了,忙定睛去看手绢,顿时嗬嗬笑道:“哟,小年哥儿,那丫头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这诗,是青鸾公子所作,那小丫头是借这清荷之诗抒发与你的情义呢!” 又是青鸾公子。 余锦年谢过了王书生,将手绢叠好收在账台下面,心里揣揣道,这位仙人偶像名气怎的这样大? 下午店里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锦年搬了把躺椅让二娘靠着,她一听说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说要尝一尝。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来糯米这种吃食不好消化,不该让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恶化到有一天过一天的地步了,余锦年也不愿令她扫兴,就切了一点来,配着碗面汤,嘱她慢慢嚼着再咽。 把在后院玩的穗穗拎过来陪着她母亲说话,余锦年才得出空来,要去集市上找贩菜的李大娘,与她商量明日进些什么菜品。 从菜市回来的路上途径一家书局,余锦年想着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文盲下去,要不然连小姑娘的情书都看不懂,思索着要不要买本启蒙读物回去自学,店老板见他犹豫不决,遂伸手请他进去看。 “诗史话本,什么都有。”店老板笑着。 余锦年看什么都似天书一般,觉得有些局促,又捡了几本看着很薄字儿又简单的书问了问价,都贵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钱袋,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认的,书也是要学的,只是不是现在——他安慰自己——现在得先攒钱才行。 正要走,无意间扫到书局角落里一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上,青蓝色的皮儿,还缺了个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学,可惜囊中羞涩,便拿起那本缺角的书来,递给余锦年道:“这本是去年的青鸾诗集,书脊被我那顽皮儿子浸湿了一些,后来放在仓库里又被老鼠啃了一个角儿,反正卖也卖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罢。” 只见少年眼角一弯,高高兴兴地接过去,还非常热忱地道了好多个谢,倒是让他这个拿破旧书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余锦年拿了书,宝贝似的捧回了家,他现在深切明白了“知识就是财富,没有财富就断断不可能有知识”的歪道理,一时感慨自己斩过千军万马从名为“高等学府”的独木桥上毕业,也好歹算是打拼出了一点成绩,如今却要一穷二白从头学起,简直是太糟践人了。 以至于穗穗见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怀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最后扒出来见是一本皮儿都掉了一半的书,很是没趣地跑走了。 晚上闭了店,余锦年兴致勃勃地掌上灯,翻开书册。 这书名是“青鸾诗集”,店老板也说是以往青鸾诗会的佳作整理,结果余锦年仔细一看,里头半册子的诗词却都是署名为“青鸾公子”——这还叫什么诗集,改叫“仙人偶像个人专辑”算了! 看来这追星是自古有之,且狂热度与现代相比有增无减啊。 余锦年连字儿都认不全,更不说是读诗了,味同嚼蜡地看了几页,囫囵地记了几个新字的形状。什么,问这诗和那诗到底什么意思?……对不起,他看不懂。 于是没多大会儿,余锦年脑袋一歪,哐叽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自此以后,这本《青鸾诗集》便日日搁在余锦年的床头——成了摆设。 直到被季鸿拉回了厨房,余锦年才突然回过神来——灶内火都被自己抽了,怎么可能会把水烧沸!他再回头去看季鸿,那人抱臂站在厨房门口,一脸撒谎不脸红的模样。 余锦年纳闷地将焖得差不多的鸡从锅里提出来,放在一旁晾干了水分,又取来香油在表皮上涂抹一遍,抹着抹着他突然灵机一现:“莫非,他是怕我跟着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问,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58.糖金枣儿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因来了生意, 余锦年也不歇息了, 吃过中饭便忙活起来。 月夕是仅次于元旦的大节,所谓“八月十五月正南, 瓜果石榴列满盘”,此时瓜果蔬菜俱是丰收, 普天同乐,欢度佳节, 一碗面馆里也不例外,早早就忙活起来了, 连人小手小的穗穗也拿了抹布, 将柜台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信安县的酒楼大多已经将门面修葺装饰,还有在自家门前扎了彩绸的,打眼望去, 一整条街上都焕然一新, 连过路行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店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供他们攀比门堂,但扯一个新幡子的钱却还是有的, 鲜艳亮丽的写着“食”字的幡子扬在风中, 看得余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临街的木匠店里,买了几根木条和几块薄木板, 都是剩下的边角料了, 也不值什么钱, 只花钱令木匠师傅按他的要求, 给木条切出了榫头榫眼和一条奇怪的凹槽。此外,还买了几个月团模子,都是刻着月纹、花草、兔子等图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楼里的福禄寿喜月饼相比,清新可爱多了。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少年在其中忙碌着,他心下发软,也就没有将前头事说来烦余锦年。 余锦年见季鸿来了,端起个瓷盘招呼道:“你来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这会儿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团,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鸿看了看盘中印着玉兔的小饼,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衬得少年的手指也圆润可爱,他没有接过来吃,仍是伸嘴过去咬了一口。 对男人这种懒得伸手的作风,余锦年已经习惯了。 糕点入口软糯,透着淡淡的凉意,融化在舌尖上弥漫开一股香甜味道。 季鸿惊奇了一下:“这是……月团?” 余锦年嘴角扬起来,他道:“这叫冰皮月团,如何?” 这小糕点的外皮确实凉润,倒是不负冰皮一名,而且这种凉凉的小糕点,别说是在信安县,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没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季鸿点点头,没有吝啬地赞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卖。” 一听季鸿这样说,余锦年高兴起来,捡了刚才包好的其他几馅月团,让季鸿都尝尝。季鸿见他在兴头上,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吃下许多,至“尝”完最后一个味,简直是撑得要横着走了。 除了原色冰皮,余锦年还做了彩色冰皮,都是天然色素,有红曲粉做的红皮、紫薯做的紫皮、茶粉做的绿皮等,这些彩色月团摆在一起,那才叫好看。 只可惜当下没有冰箱,而冰库冰鉴也不是他这种小户用得起的,只能将月团密封在瓷坛里,入院井里降温,深秋井水沁凉,吃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不能久放,最好是当日做了当日便卖光。 有了季鸿这种公子哥儿给他试菜,余锦年便放心大胆地将做出来的一批冰皮月饼拿出去试卖,还将各色各味月团切开了十几只,摆在店门口作试吃活动。 “真的能白吃不拿钱?”有人半信半疑。 余锦年笑着点头:“真的,不信你尝尝?” 那人尝了个豆沙的,大呼“香糯可口,冰沁宜人”,引得其他围观食客纷纷挤进来试吃,一时间整条街上,就属一碗面馆门前最为火|热。 余锦年被挤得东摇西晃,突然脚下一轻,被人提着后领救了出去。 他闻到一股不同于面馆的清雅香味,向后一看,果不其然解救他的正是季鸿,他朝男人抱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可挤死我了!” 虽是抱怨的话,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一个食客被人推了一把,撞上余锦年的背,他脚下一呛,直接倒进季鸿怀里了。 季鸿两臂一张,将少年环进来,换了个清净的地方站着,然后抬手看似自然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低声道:“小心点。” 头顶传来的声音温润如水,耳后被男人手指摸过的地方也痒痒的,余锦年脸埋在男人胸前,闻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似香似药,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缩了缩脖子,“哦”了下,又慌忙扭头钻进人群里去了。 季鸿:……那我刚才救你出来作甚? 指上还残留这少年耳垂的触感,凉凉的,好像刚才吃过的冰皮月团。这么一说,季鸿忽然又想来一块月团了。 余锦年在人群中喊道:“冰皮月团,一碗面馆独此一家!送亲朋好友、妻子儿女,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一只有一只的尝鲜价,两只有两只的成双钱,若是成套买不仅能打折,还送一碗面馆特制养生茶包一个,买多套还能额外多送几个月团!” “这么好看,我媳妇肯定喜欢,年哥儿,给我来一双!” “我,我也要,这各色味道来一套!” “那我先预定两套!明日来取。” 余锦年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预定的客人劳烦来这里登记一下。”他回头招招手:“季鸿!快来帮我呀!” 季鸿仰头望着秋高云淡的天,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 卖完这批,又登记好所有预定月团的名单,已是晚上,季鸿梳洗过回到房中,见余锦年正在数钱,一枚两枚三四枚,数得不亦乐乎。 加上之前给吴婶娘家做席,和给何家做药膳赚来的钱,还有清欢小娘子送来的月团定金,就算扣去这些日子的花销,竟然也已经入账十两有余。 余锦年啧啧感叹:“真是财神下凡。” “什么?”季鸿坐在床上,翻着今日的账本,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 余锦年到厨房去,盛了晚上炖的一碗汤回来,又从外头晾衣绳上抽了条干净手巾,颠颠儿跑过去上了床,将汤递给季鸿,自己坐在背后帮他擦头发。 他正沉浸在赚钱了的高兴里,自己也没觉得不妥,毕竟此时人各个长发垂腰,好看是好看了,擦起来却是麻烦。而且季鸿身体差,天又凉,若是因此受了冻,辛苦的还不是余锦年自己? 59.羊羔酒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 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 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 身上只套着件里衣, 宽宽大大的, 裤脚直盖住了脚背, 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 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 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 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 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 红菊正好。” “不要, 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 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 “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将季鸿喂撑原也不是余锦年的本意,实在是这人吃相太优雅斯文,仿佛这样那样的规矩是用木模子给压出来似的,饭必定嚼上固定的次数才咽,三口饭菜必定要喝一勺汤,碗也是纹丝不动地端在距胸|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吃个蒜瓣也能吃出鱼翅熊掌的势头来,余锦年觉得很有意思,就忍不住想给他夹菜。 一口,两口,三口……该喝汤了! 果然,数到第三口,季鸿准时放下饭碗,抿了一口侧耳汤。 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余锦年“嗤”一声偷笑出来。 看少年瞧了自己一眼后就捧着碗笑起来,季鸿将自己上下审视了一遍,仍没有找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心中很是不解,倒是是什么事,能叫他笑得如此花枝乱颤。 这时穗穗晃着小脚丫,软软地叫着:“小年哥,穗穗还想吃那个蛋卷。” 余锦年心情大好,边笑边道:“好,再给穗穗一个小元宝!” “慢点,谁跟你抢了不成?”二娘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帕,笑着给闺女擦油嘴。 季鸿听着耳边的笑闹声,看着碗里极为寻常却异常鲜美的食物,面前的方桌看上去大概用了数年不止,木板上已有了沟沟|壑壑的旧纹,手中瓷碗也在日日月月的刷洗中磕出了一个小豁口,隔着店门木板,还能听到遥远的敲更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可又那么真实,就像此刻洋溢在少年脸上的笑容一般,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让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也给你一个。”听得一道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季鸿抬头去看,少年正夹了两筷菜给他,“如意香干,元宝蛋卷,季公子日后也定能顺心如意的。” 季鸿抿唇,神色也不由温和起来:“承你吉言。” - 吃过饭,二娘与他们闲聊了两句,便带着穗穗回房里念话本去了,余锦年收拾了桌子,做贼似的从柜台后头取出来一支小坛子,很是得意地摆在季鸿面前。 “之前酿的荔枝酒,眼下正好能启了,就先与你尝尝。” 这荔枝说来得之不易,是今夏时分打蜀地来了一位果农,是往北地去稍送荔枝的,世人都知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很是娇贵,因此又有个别名叫“离枝”。不巧的是这位果农刚落脚信安县,便水土不服腹泻起来,耽误了脚程,正是愁得捂着肚子团团转。余锦年见他焦急万状,于是抓了一副藿香正气煎与他喝,那人愈后不知如何感谢,便留下了一篮新鲜饱满的丹荔。 荔枝有养血生津理气之效,他将其中几枝剥给穗穗二娘吃了,剩下的几枝便入坛酿了酒。酿果酒并不难,最重要的就是不宜见生水,否则菌落滋生就将一坛好酒变成了坏醋,因此荔枝得洗净沥干后才剥皮,酒坛也用沸水煮过。余锦年用的是高粱酒,度数高些口感也更醇厚,他将酒与一层白糖一层荔枝一同入坛,坛口封住,放在柜台底下阴凉的小隔板里,之后则是静静的等待。 如今自封坛细细数来,刚至三月之期,正是启酒的好时候了。 季鸿启唇想说些什么,盯着那酒坛看了一会后又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余锦年用只空碗敲掉封坛的泥块,掀开红布时,一阵香甜芬芳便飘了出来,他贪婪地闻上好几口,便倾着坛身倒出了两小碗来,酒色清澈透明,散发着淡淡荔枝的甜味。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市井间的家长里短来,譬如这个季节什么水果又便宜又好吃,又或者张家豆坊的豆腐豆芽比那整日人满为患的豆腐西施家要好吃许多,再或者过几日葡萄该下了可以再酿葡萄酒了……之类之类。 说是家长里短,自然格局甚窄,大多是与“吃”离不开,总之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要扯回食物上来,而且大多是余锦年自己徐徐而述,而季鸿则在一旁无言倾听,时而赞同似的轻眨两下眼,竟也异常和谐。 季鸿小口抿着碗中酒液,一边侧头看少年甚是豪爽地连灌两碗,才终于解了渴般,停下了话匣子,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像只猫儿,季鸿心道。 喝了酒,余锦年便又开始大胆地观察起男人来——自发现季鸿身上的样板规矩很是有趣后,这已然成了他今晚顶顶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不过这回他倒是自讨无聊了,男人在喝酒上没有任何奇怪的小动作,只不过坐得比旁人直些,喝得比旁人慢些。 他将偷窥事业干得光明正大,压根忘了自己今天做席是要给人赔罪道歉的,好在季鸿也不是为此而来,并不在意。两人又你举坛我递杯地饮了一会,余锦年忽地想起什么来,猛然惊呼一声站起来往后厨跑,倒是将季鸿吓了一跳。 “好险忘了给二娘熬药!”余锦年撩开隔帘,又回头看了季鸿一眼,道,“你不要急着走,我顺手也煮些醒酒茶来。” 季鸿这会子被少年不动形色地劝了好些酒,虽端坐着看似没事,实则已有些晕晕然地不清楚了,听着少年叫他不要走,便迟钝地重重点了点头,这样一晃,更是觉得脑子里混沌得仿佛灌了浆糊一样,胸中也郁郁发闷。 不该喝酒,不该喝酒的,这下要遭了。 一道夜风卷进来,吹灭了桌上唯一一盏灯,黑暗之中,季鸿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砰砰跳动的声音,他霎时间腾得站起来,将身旁东西撞得七零八落,还被桌腿绊了一脚,慌乱地朝着方才少年消失的方向走去。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好些药店都不卖了,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60.金玉馄饨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 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 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 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 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 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 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 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 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 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 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 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 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 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 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锦年:“嗯?” “说是粥,其实也是药罢。”季鸿眉心轻轻一皱,“你还懂医理?” 余锦年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鸿又道:“有医者曾说,食间百味皆可入药,药间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过一碗便宜粥汤,却恰恰是药对了是症,解了花贩的病痛,倒是妙极。” 余锦年啜着一口薄荷饮,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个懂医理的?那不知道什么样的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鸿不答,反轻笑:“听闻医者皆菩萨心肠,目见饿殍便心生悲戚,耳闻疾痛则愁郁满腔。这两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来余小公子也是这般无边仁慈的人,想来也能急人之急,解人于难厄之中罢……” 余锦年皱起眉,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他在一碗面馆这几月来,并未刻意掩藏自己会医术的事情,邻里街坊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却因各样原因无法延医时,常常会来敲面馆的门,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头烂额,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 唯有季鸿这样顶着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先与他扯上半个时辰醋词酸文,将他夸得世间难见仿若菩萨转世的,他确实头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锦年听得了无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单看出你中气不足,肺肾亏虚,却没看出你还有口齿言述不清的毛病来。”他换了个手继续托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被大庭广众扣上了“肾虚”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饮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萧萧肃肃,白杯玉手,举止端宁,俨然贵家之风,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季某……无家可归了。” 余锦年:“……???” 穗穗忙抓住他衣角,瓮声:“不是,不是。” 余锦年皱着眉看她。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它说时辰到了,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余锦年才放心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觉,余锦年久劝无法,说了声“等我片刻”,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这糯米最能驱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那鬼差见了就害怕,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便接过糯米碗,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61.角瓜鸡蛋包子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提起刀, 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 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 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 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 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 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 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 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 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 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 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也罢。那边台子上有两罐婶娘腌好的坛辣子,你待会走时别忘了带上。”吴婶娘也不勉强,又听外头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点酒水,忙从袖中掏出银两交于余锦年,紧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锦年掂了掂小银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开上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不过话说回来,他之前几月也忙着赚钱,怎的就没见有这样好的生意上门,怎么这冷公子一来,什么吴婶娘、何师傅的,就都涌出来请着他去做菜。 难不成,这人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鸿,谁知季鸿也不偏不倚地瞧了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男人朗眉凤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里钻,好半天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大呼好险,他竟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了这么久! 季鸿问道:“怎么了?” 余锦年气道:“饿了!” 季鸿:“……” - 两人简单地吃了点,各喝了一碗鸡汤糁,吃了几片余锦年现炸的鸡蛋馍片,虽吃的简单,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锦年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见外头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东西,将吴婶娘送的坛辣子装进篮子里,准备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鸿忽然将他拉住:“等会。” “嗯?”余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浸湿了,叠成整齐方块,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轻轻抬了起来,离得越来越近。他一时错乱,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序不清地问道:“做、做什么……” 62.鸳鸯豆腐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那是景佑元年,新帝登基。凉露惊秋, 红衰翠减。 一员小厮抱来两盆红菊,摆在雕饰精美的窗柩下,又找来莲洒, 与这两盆娇花浇水松土。季府中素不喜过分雕琢,而康和院更是因为其小主人生来体弱的缘故, 向来是不摆那些辛香刺鼻之物的,待入了秋冬, 百花萧杀,才有些淡雅的菊梅盛开,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季家老爷生得是魁梧雄壮, 气势夺人, 府中下人没有不惧怕的。今日老爷竟和和气气地叫人将两盆稀罕的红菊送到康和院里来,那小厮心里高兴,一时间叮叮当当地没个完。 “天煞的哟,你小声一点!小祖宗刚睡下。”屋中走出一个嬷嬷,朝着不停歇的小厮悄声道。 一听如此, 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 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 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 身上只套着件里衣, 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将季鸿喂撑原也不是余锦年的本意,实在是这人吃相太优雅斯文,仿佛这样那样的规矩是用木模子给压出来似的,饭必定嚼上固定的次数才咽,三口饭菜必定要喝一勺汤,碗也是纹丝不动地端在距胸|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吃个蒜瓣也能吃出鱼翅熊掌的势头来,余锦年觉得很有意思,就忍不住想给他夹菜。 一口,两口,三口……该喝汤了! 果然,数到第三口,季鸿准时放下饭碗,抿了一口侧耳汤。 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余锦年“嗤”一声偷笑出来。 看少年瞧了自己一眼后就捧着碗笑起来,季鸿将自己上下审视了一遍,仍没有找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心中很是不解,倒是是什么事,能叫他笑得如此花枝乱颤。 这时穗穗晃着小脚丫,软软地叫着:“小年哥,穗穗还想吃那个蛋卷。” 余锦年心情大好,边笑边道:“好,再给穗穗一个小元宝!” “慢点,谁跟你抢了不成?”二娘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帕,笑着给闺女擦油嘴。 季鸿听着耳边的笑闹声,看着碗里极为寻常却异常鲜美的食物,面前的方桌看上去大概用了数年不止,木板上已有了沟沟|壑壑的旧纹,手中瓷碗也在日日月月的刷洗中磕出了一个小豁口,隔着店门木板,还能听到遥远的敲更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可又那么真实,就像此刻洋溢在少年脸上的笑容一般,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让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也给你一个。”听得一道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季鸿抬头去看,少年正夹了两筷菜给他,“如意香干,元宝蛋卷,季公子日后也定能顺心如意的。” 季鸿抿唇,神色也不由温和起来:“承你吉言。” - 吃过饭,二娘与他们闲聊了两句,便带着穗穗回房里念话本去了,余锦年收拾了桌子,做贼似的从柜台后头取出来一支小坛子,很是得意地摆在季鸿面前。 “之前酿的荔枝酒,眼下正好能启了,就先与你尝尝。” 这荔枝说来得之不易,是今夏时分打蜀地来了一位果农,是往北地去稍送荔枝的,世人都知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很是娇贵,因此又有个别名叫“离枝”。不巧的是这位果农刚落脚信安县,便水土不服腹泻起来,耽误了脚程,正是愁得捂着肚子团团转。余锦年见他焦急万状,于是抓了一副藿香正气煎与他喝,那人愈后不知如何感谢,便留下了一篮新鲜饱满的丹荔。 荔枝有养血生津理气之效,他将其中几枝剥给穗穗二娘吃了,剩下的几枝便入坛酿了酒。酿果酒并不难,最重要的就是不宜见生水,否则菌落滋生就将一坛好酒变成了坏醋,因此荔枝得洗净沥干后才剥皮,酒坛也用沸水煮过。余锦年用的是高粱酒,度数高些口感也更醇厚,他将酒与一层白糖一层荔枝一同入坛,坛口封住,放在柜台底下阴凉的小隔板里,之后则是静静的等待。 如今自封坛细细数来,刚至三月之期,正是启酒的好时候了。 季鸿启唇想说些什么,盯着那酒坛看了一会后又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余锦年用只空碗敲掉封坛的泥块,掀开红布时,一阵香甜芬芳便飘了出来,他贪婪地闻上好几口,便倾着坛身倒出了两小碗来,酒色清澈透明,散发着淡淡荔枝的甜味。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市井间的家长里短来,譬如这个季节什么水果又便宜又好吃,又或者张家豆坊的豆腐豆芽比那整日人满为患的豆腐西施家要好吃许多,再或者过几日葡萄该下了可以再酿葡萄酒了……之类之类。 说是家长里短,自然格局甚窄,大多是与“吃”离不开,总之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要扯回食物上来,而且大多是余锦年自己徐徐而述,而季鸿则在一旁无言倾听,时而赞同似的轻眨两下眼,竟也异常和谐。 季鸿小口抿着碗中酒液,一边侧头看少年甚是豪爽地连灌两碗,才终于解了渴般,停下了话匣子,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像只猫儿,季鸿心道。 喝了酒,余锦年便又开始大胆地观察起男人来——自发现季鸿身上的样板规矩很是有趣后,这已然成了他今晚顶顶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不过这回他倒是自讨无聊了,男人在喝酒上没有任何奇怪的小动作,只不过坐得比旁人直些,喝得比旁人慢些。 他将偷窥事业干得光明正大,压根忘了自己今天做席是要给人赔罪道歉的,好在季鸿也不是为此而来,并不在意。两人又你举坛我递杯地饮了一会,余锦年忽地想起什么来,猛然惊呼一声站起来往后厨跑,倒是将季鸿吓了一跳。 “好险忘了给二娘熬药!”余锦年撩开隔帘,又回头看了季鸿一眼,道,“你不要急着走,我顺手也煮些醒酒茶来。” 季鸿这会子被少年不动形色地劝了好些酒,虽端坐着看似没事,实则已有些晕晕然地不清楚了,听着少年叫他不要走,便迟钝地重重点了点头,这样一晃,更是觉得脑子里混沌得仿佛灌了浆糊一样,胸中也郁郁发闷。 63.酥蜜粥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补到某页, 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 心中疑道, 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 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 百年难遇, 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 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 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 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 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 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 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 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 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 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锦年:“嗯?” “说是粥,其实也是药罢。”季鸿眉心轻轻一皱,“你还懂医理?” 余锦年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鸿又道:“有医者曾说,食间百味皆可入药,药间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过一碗便宜粥汤,却恰恰是药对了是症,解了花贩的病痛,倒是妙极。” 余锦年啜着一口薄荷饮,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个懂医理的?那不知道什么样的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鸿不答,反轻笑:“听闻医者皆菩萨心肠,目见饿殍便心生悲戚,耳闻疾痛则愁郁满腔。这两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来余小公子也是这般无边仁慈的人,想来也能急人之急,解人于难厄之中罢……” 余锦年皱起眉,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他在一碗面馆这几月来,并未刻意掩藏自己会医术的事情,邻里街坊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却因各样原因无法延医时,常常会来敲面馆的门,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头烂额,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 唯有季鸿这样顶着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先与他扯上半个时辰醋词酸文,将他夸得世间难见仿若菩萨转世的,他确实头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锦年听得了无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单看出你中气不足,肺肾亏虚,却没看出你还有口齿言述不清的毛病来。”他换了个手继续托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被大庭广众扣上了“肾虚”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饮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萧萧肃肃,白杯玉手,举止端宁,俨然贵家之风,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季某……无家可归了。” 余锦年:“……???” 64.炒青鱼片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说起来, 若非是接二连三地横遭意外,想来前世的他以后定是会继承父亲的医院, 继续传承余家家学罢…… 余锦年前世谈不上好坏, 只因人世间的好他占了不少, 坏却也没落下几个,回顾起来反倒顿感茫然。余锦年出自中医世家,余家祖上代代行医,御医、大国手层出不穷, 早已将医者仁心、厚德济生列为家训, 可谓是上慈下孝, 家庭和睦, 余锦年也妥妥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鲜有人知,余锦年其实并非余家血脉, 只是个被人遗弃在寒冬腊月里的将死孤儿,是养父余衡将他捡了回去,待他关爱有加,一身家学医术也是与他倾囊相授,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 站稳了脚跟, 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 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 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梳儿印本就做得不大,刚好让穗穗握在手里咬着吃,可她手里都有了,还似个贪心的小尾巴,随着余锦年一起去了前堂。食客们见小丫头可爱,免不了又是一番逗弄,直惹得穗穗气得跺脚。 “新鲜酥热的梳儿印,一份三文钱。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余锦年将穗穗往身后一揽,眯着笑眼睛说道。 少年哪都好,就是抠门得紧。众人又是与余锦年戏闹了片刻,才各自乖乖掏出三文钱摆在桌上。 “梳儿印”一上桌,便有眼尖的瞧出了门道,大笑道:“哈哈,原来这叫‘梳儿印’,有意思!”说着便夹起一个在齿间一咬,只听咔嚓几声,炸得金黄的酥点就脆在了舌尖上。 面团本身没有放糖,仅是洒的那层糖粉使得它们带上了淡淡的甜味,加之这和面的绿豆和薄荷末都是消热解暑的好东西,在这种闷热夏夜来上几块舒爽得很,既能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过分甜腻。 “酥脆香甜……好吃,好吃!”那角落里的张姓食客尝后,忙又掏出几枚铜钱来,“小年哥儿,还有么,再给来几块!” 余锦年眉眼含笑:“有的,稍等。”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店里的食客才陆陆续续抹着嘴离开。 关好门,约莫穗穗和二娘都睡下了,余锦年回到后厨,用卖剩下的一点酱头给自己下了碗面,刚吃了第一口,就见门缝里飘来一个白影,他吓得一跳,待看清是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穗穗?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 穗穗推门进来,揉着眼睛。 “怎了?”余锦年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不由关心道。 见穗穗如何问都不说话,他忽而将面碗咚得一放,站起身紧张起来:“是不是二娘又难受了,我去看看!” 那丫头正要指派,转眼见到打柜台后头走出一个面容清俊的小老板,眼角三分含笑,看得人心底酥|痒,比自家府上那些不着调的小厮们好看多了,便不由低下头,脸颊上飞了一抹淡红,半晌吭道:“你们,你们这儿可有雅间?我们家小……主人,一进了城便听说你们家东西新奇好玩,非要来看看。”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65.藕丝羹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他想问, 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 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 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 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 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 做成了虾子酱油, 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 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 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也罢。那边台子上有两罐婶娘腌好的坛辣子,你待会走时别忘了带上。”吴婶娘也不勉强,又听外头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点酒水,忙从袖中掏出银两交于余锦年,紧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锦年掂了掂小银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开上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不过话说回来,他之前几月也忙着赚钱,怎的就没见有这样好的生意上门,怎么这冷公子一来,什么吴婶娘、何师傅的,就都涌出来请着他去做菜。 难不成,这人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鸿,谁知季鸿也不偏不倚地瞧了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男人朗眉凤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里钻,好半天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大呼好险,他竟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了这么久! 季鸿问道:“怎么了?” 余锦年气道:“饿了!” 季鸿:“……” - 两人简单地吃了点,各喝了一碗鸡汤糁,吃了几片余锦年现炸的鸡蛋馍片,虽吃的简单,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锦年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见外头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东西,将吴婶娘送的坛辣子装进篮子里,准备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鸿忽然将他拉住:“等会。” “嗯?”余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浸湿了,叠成整齐方块,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轻轻抬了起来,离得越来越近。他一时错乱,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序不清地问道:“做、做什么……” 季鸿一顿,便又继续将手巾一角覆在余锦年脸上,一点点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炉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动着双眼,纤细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鸿心里扇出小小的旋涡,他借着给人擦脸的机会,偷偷摸了一下,那双小蝴蝶扑的一下阖起来,紧紧地趴在那儿不动了。 “好了。”季鸿放下手。 余锦年扭头:“那、那就走吧!”说着闷头朝前,哐嚓被厨房的门框给绊了一跤。 似乎是极其轻微的,他听见季鸿在背后笑了,像是无波无澜的湖面上荡起的一丝涟漪。 “走吧。”片刻,季鸿也缓缓地跟了上来。 吃饱了的何大利看见两人打身边走过去,一前一后,气氛诡异,也不敢说话,滴溜溜跑到前头带路去了。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66.独参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过了白露, 眼瞅着天气就冷了, 再掐指一算,竟没几天就要到月夕——即是大夏朝对中秋的另一种说法, 怪不得昨夜庭中的月色如此明亮,缺角玉盘似的挂在头顶。余锦年这几天忙晕了头, 差点将月夕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忽忘过去, 简直是大罪过了。 “芝麻|果仁落花生, 蜜饯儿果脯枣子甜——!东瞅西瞧看一看,蜜蜜甜甜好团圆——!” 余锦年听见外头有吆喝果仁蜜饯的,拖着长长的唱腔沿街叫卖, 热热闹闹, 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脑子里盘算着得买点什么现成的果子料儿,过几日好捏做月团。他揉着眼睛要起来, 倏忽两膝一沉跪了下去, 将他疼得龇牙咧嘴。 他这才回醒过来, 自己昨夜被季鸿在梦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怎么也挣不脱, 索性就伸脚将自己地铺被褥勾近了些, 给自己披了条薄被, 半坐着候在季鸿榻前搁脚的脚床上, 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来。谁想到季鸿还没睡熟, 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鸿身边昏睡过去了。 这一|夜下来,腿都好险要压断!低头再一看,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锦年慢慢掰开季鸿的手指头,转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双|腿,再竖耳一听,外头的叫卖声渐渐地远了,他忙使劲拍打了两下腿脚,忍着麻痛,推门跑出去追那声吆喝。 后头床上季鸿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也没听见,一心都扑在外面走远的果仁担儿上了。 卸下店板,就见打门前呼啦啦跑过去一溜色扎着冲天揪儿的小孩子,跟着那卖果仁的担子一路跑,学人家的调子唱着“蜜蜜甜甜好团圆”,随后便一拥而上将果仁担围住了,探头探脑地流着口水,觊觎着里头的果脯蜜饯。这场景算不得什么稀奇,但凡街上有个挑卖果脯果仁、麦芽糖块的,小孩子们都会追在后头跟着跑,学唱吆喝声,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驱赶他们,毕竟稚儿们的懵懂学唱也是一种广告了,但若是遇上一两个好心的,还会给他们几块糖吃。 可见今天这位卖果仁的袁阿郎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一群孩子将他堵得走不动道,他也不恼,只是憨厚笑着卸下担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来,分给小孩子们吃,顿时听得街上一番鼓手欢庆之声。 孩子们的小手都不大,就是捧也捧不住多少,因此这一小点瓜子对袁阿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正弯腰分发着,却见眼前站过来一双长腿,往上一看,是个面皮白净俊俏的小哥,嘴里正气喘吁吁地叫着:“我……瓜、瓜子……” 虽然这位已不算小孩了,可既然来讨了,看他又长得和善可亲,当着一群娃娃们的面,袁阿郎也不好赶人,于是叫他也伸出手来。 余锦年顺着唱卖声追了一条街,脑子还没回转过来,就老老实实地伸了一只手出去……然后他就见卖果仁的阿郎朝他手心抓了把生瓜子。 袁阿郎分罢瓜子,便挑起担子继续往前吆喝。 余锦年茫然地眨眨眼,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拈起粒瓜子,在齿间咔吱咬开一个缝,舌尖一挑再一抿,白白香香的瓜子便进了口。见这瓜子粒粒饱|满,仔厚皮薄,很是满意,便小跑赶上去截住了袁阿郎,微笑道:“这瓜子香得很!烦请阿郎给来二斤。” 有人称赞自家瓜子,袁阿郎自然开心,再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厚颜无耻”凑小孩热闹讨瓜子的小哥,顿时明白原是自己误会人家了,忙不好意思地停下担子,与他结结实实称了二斤多。 余锦年看他担子虽看着小窄,里面却另有洞天,瓜子、核桃、杏仁、花生等坚果样样俱全,另一个担子里全是各色果脯和蜜饯,他翻了翻,很是高兴地发现还有渍橘皮卖,便十分豪爽地将几样常吃的坚果各要了斤半,各色果脯甜饯也混杂着来了一些,付完账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袁阿郎人很实诚,见余锦年买了这许多,还额外多送了他一斤冬瓜糖。 冬瓜糖顾名思义,是用冬瓜制成的小甜食。是取肉质肥厚的上好冬瓜去皮去籽,切作寸半小条,用石灰水浸泡一|夜,之后反复洗净、沥水,入沸汤汆至变色透明,再用白糖腌渍,如此冷上三两天,待糖分渗入到冬瓜条中后,再连糖带水一起倒入锅中小火翻炒,这时糖浆会渐渐粘稠着包在冬瓜上,最后凝出雪白的糖粒。制好的冬瓜糖色泽如青玉,淡雅清新,有着冬瓜的清爽也有糖粒的甜黏,很得小孩子喜欢。 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冬瓜糖,甜甜的,将一夜的酒气赶走了七八分,他心里高兴,便招呼着袁阿郎得空了就去面馆里吃点茶。 袁阿郎忙着叫卖,只领了余锦年的好意,余锦年也不强求,便抱着沉甸甸的果仁袋,回往面馆的方向走,才拐了弯,就见自家门前扎了一堆人。 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街坊们见他来了,纷纷笑脸盈盈地打起招呼,散开了一条道,余锦年这才看见围观群众里头藏了架驴车。 驴是头油光发亮的黑驴,被拴在一碗面馆门口,许是以为自己是驴中潘安了,傲气得很,碰也不让碰,气得正哼哧哼哧直喘气,有人将手中吃剩下的酸梨核扔给它,它却将体面丢到一边低头捡起就嚼,惹得旁边的小媳妇直发笑。它后头还拉着辆板车,车架两旁钉起尺高的木板,里头是各色各样的盆栽时花,最值钱的有三两盆含苞牡丹,想来是火房培育的,也有余锦年认得的几样早菊,其他还有杂七杂八不值钱的花草。 俗话说“白露的花,有一搭无一搭”,因这时节正是气温骤降的时候,日夜间温差起伏极大,娇贵的花朵很是不好养活,夏日里的繁花盛景到这儿就似撞了第一道南墙,纷纷蔫了。 余锦年看这车上的花朵甭管品种高低,各个娇艳倩丽,想来培育他们的花贩也定是个认真仔细的人。 他相中了其中几盆花草,还待要细看,就见面馆里头探出几个头来,笑着喊道“小年哥儿,你若再不回来,我就将你店里的桌椅都啃了”,他这才记起自己还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责,赶忙回到自己的岗位——厨房奋斗去了。 烧水兑酱煮面一气呵成,余锦年将外头几位等着吃面的老饕安抚住,才着手做炸糖饺。 鸡蛋面皮倒好做,只是里头的红糖陈皮豆沙馅有些麻烦而已。他将一大锅红豆与一捧陈皮一起,煮透开花,搅烂,过罗筛,捣成细腻的糊状。正待下热锅与红糖翻熬成甜豆沙泥,这时打前头过来一个精壮的中年人,见到厨房里正忙里忙外的余锦年,客气道:“劳驾,给碗热水,热面汤也成。” 余锦年听来者嗓音喑矒,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接着又听到一个响亮的喷嚏,他忙手快地盛了碗烫手的面汤水。 对方接过后道了谢,站在门口吹凉了径直仰头喝完,末了将碗还回来,叹气说:“今日好像格外的冷,我这一早起来就被冷风吹得头也痛身也痛,就想喝点热汤暖暖身子,要不是昨晚火房的名贵花儿都开了,实在是留不得了,我也不用这么早就出来卖花。”他搓了搓两臂,朝余锦年笑道,“外头人都说小哥手艺好,今天打这儿路过本是特意来尝小哥手艺的。不过依我看,小哥这儿不仅吃食好,风水也好,你看我这才来了一盏茶时候,车上的花草就已卖出去三盆了!若是小哥不嫌恼,就容我在你这面馆旁多卖上一阵?” 原来这位就是饲养那些花草的花贩。 “不妨事不妨事,我正巧儿也想买两盆呢,眼下却走不开。”余锦年本就惦念着自己看上的那两盆茑萝松,听他还要留一阵,自然高兴。他目送花贩走出厨房,手下动作不停地翻炒着豆泥,心中却将对方现状仔细揣摩了一遍,当下便决定与他做道神仙粥。 神仙粥听起来仙气萦绕,其实在用料上却寻常得令人瞠目结舌,民间有歌道“一把糯米煮成汤,七根葱白七片姜,熬熟对入半杯醋,伤风感冒保安康”,说得便是此粥,因其有发散风寒的作用,一用便见奇效,宛如是神仙下凡净化了疾病,这才得名“神仙粥”。 豆沙翻制得差不多,他便将这道粥煮上了,接着就是将之前做好的鸡蛋面团揉成粗条,切作小剂子,按压成饺皮,开始包馅儿。 为了能卖得别出心裁些,余锦年便想着包个金鱼饺。金鱼饺形状似金鱼,做法也简单,一张圆面皮,在稍左侧放上不多不少馅,上下轻轻一捏,右边空着的地方就直接捏实压扁了,用梳齿轻压出花纹来做成一条宽大好看的金鱼尾巴,左边用食指往上一对,就成了一对圆圆的金鱼眼睛。 只不过金鱼饺他虽常包,却从没炸着吃过,因为金鱼饺造型复杂,他唯恐下了油锅就塌架了。余锦年包了一盘金鱼饺,决定用漏杓装着先下油锅试一试,许是灶王爷保佑,竟只炸坏了两三只,这一看,此举十分可行,便将剩下的面皮全包了金鱼形状,进锅里油炸。后来又逐渐找到了炸饺子的窍门,炸坏的只数越来越少。 金鱼饺炸好,摆在铺了蒲叶的竹匾子里,最后切了黄瓜粒,装点在金鱼眼睛的小圆凹里,如此一条条小金鱼才扬头摆尾,神气可爱。 忙碌的这会儿,余锦年直接将季鸿扔在屋里不管不问了,好似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似的,眼下神仙粥熬好了,糯米香味阵阵萦绕,将人心情蒸得飘飘然,他自也不是那般冷酷无情的人,一下子便记得自己房中还有个宿醉的酒鬼,于是将神仙粥盛出来后就清洗砂锅,另煮入粳米,煲上一道红枣山药羹,并入一二朵雪白银耳。 这道羹补脾和胃,尤适季鸿这样脾胃虚弱的人。 这厢余锦年将神仙粥与金鱼糖饺一并端出去,吆喝着人来买,还放心大胆地立了个三文钱六只的价牌,旁边放个蓄钱的小木盒,叫人“投币自助”,骇得一群人捏着钱反倒不敢投了,生怕余锦年回头反咬一口说没见着他们投钱,讹诈他们白吃白喝。 而余锦年自己早乐颠颠地甩手一身轻,跑去看花贩车里那几盆自己惦记了一早晨的茑萝松去了。 而院子另一头,季鸿幽幽醒来,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一睁开眼便被头顶床架子上贴着的一张白底黑墨的大字给摄住了,因是贴在床顶上,在幔帘外头看不见,可如他这般静躺着,就突现出那几个大字的可怖来,活像是自己躺在棺材里,而那字则是什么哀悼之类的丧条,或者镇压祛邪之用的符咒。 能有如此想法不能怨季鸿,委实是那几个大字他实在是认不得,写得虽端正,笔画却很是奇怪,也不似任何一种他所知的异族文字。 不过那少年也奇奇怪怪的,也许这真的是种保人出入平安的咒文也说不定呢? 余锦年若是知道他这么想,兴许早偷笑不止了,因这几个字不是什么别的,而是简简单单的四个简体字——“活在当下”。 季鸿轻轻咳嗽了几声,见房中无人,地上堆着一摊乱糟糟的床褥,他头疼地看了会,又移开眼睛想忽视它们,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皱着眉掀开被子下床来,捡起地上的被褥一层层叠好。他叠得极认真,边边角角都整理齐整,皱巴的褶子也都捋平,这才满意。 少年的床间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这是闻透了各色华贵香料的季鸿鲜少触及的味道,倏忽间觉得这种香味如此清新爽朗,给人一种没来由的亲和感。他嘴角微微扬了扬,将整理好的被子端正放在余锦年的床上,一转身,亵|衣长袖不巧扫到了床边一个不起眼小柜,某样物件哗啦一声随着衣袂翻掉在地上,扬起的薄薄纤灰在窗柩间的日光里细碎跳跃着。 竟是一本旧书。 余锦年也染着满身桂香回来,老远就听见母女二人有说有笑。 二娘掩着嘴轻轻笑着,抬头看见余锦年进来了,也取笑他道:“你们两个小贼,又去哪里疯野了?” “穗穗你一回来就与二娘告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先闹着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锦年作势要去抓小丫头,穗穗“呀”的一声尖叫着跳开,跑到二娘身后露出个脑袋尖儿,两人你追我赶的玩起鹰抓小鸡,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来。 玩闹够了,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二娘心中甚是欣慰,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67.三色米豆腐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见那破了半页的书皮上写着“青鸾诗集”几个字,季鸿便觉得烫手, 刚想放回原处,忽地从书里掉出几张纸片来,他捡起来一瞧, 是临抄的几个大字,笔迹有些歪扭, 但可以看出写得很是认真。他将纸片收起来, 又忍不住仔细翻了翻,可见书册是很破旧的,仿佛是被翻过很多次, 有些字甚至都模糊不清了。 季鸿这才打量起四周来, 房间很小, 陈设简陋, 一床一柜一桌而已,但是窗前和桌上均摆着两盆不知名的小花草,小花盆才巴掌大小,生机勃勃, 只可惜……桌上有些乱。 他轻轻叹了口气, 将桌案收拾了一下, 终于看起来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 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 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 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锦年:“嗯?” “说是粥,其实也是药罢。”季鸿眉心轻轻一皱,“你还懂医理?” 余锦年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鸿又道:“有医者曾说,食间百味皆可入药,药间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过一碗便宜粥汤,却恰恰是药对了是症,解了花贩的病痛,倒是妙极。” 余锦年啜着一口薄荷饮,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个懂医理的?那不知道什么样的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鸿不答,反轻笑:“听闻医者皆菩萨心肠,目见饿殍便心生悲戚,耳闻疾痛则愁郁满腔。这两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来余小公子也是这般无边仁慈的人,想来也能急人之急,解人于难厄之中罢……” 余锦年皱起眉,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他在一碗面馆这几月来,并未刻意掩藏自己会医术的事情,邻里街坊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却因各样原因无法延医时,常常会来敲面馆的门,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头烂额,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 唯有季鸿这样顶着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先与他扯上半个时辰醋词酸文,将他夸得世间难见仿若菩萨转世的,他确实头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锦年听得了无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单看出你中气不足,肺肾亏虚,却没看出你还有口齿言述不清的毛病来。”他换了个手继续托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被大庭广众扣上了“肾虚”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饮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萧萧肃肃,白杯玉手,举止端宁,俨然贵家之风,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季某……无家可归了。” 余锦年:“……???” 这莲子性平味甘涩,能够护精气,补胃虚,安心神,也是一件养生好物。而加了桂花的莲蓉更是芳香宜人,回味无穷。 雪俏吃完,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又抿了茶清口,才开口说道:“许久没吃上这样地道的莲蓉月团了。倒是让我想起了还在家中顽皮的日子,那时家中富裕,也不觉得这莲蓉小饼是好东西,还扔过不少,如今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水头长,碧色青翠,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满满当当,但仅是如此,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68.酥琼叶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第十章——素黄雀 见那破了半页的书皮上写着“青鸾诗集”几个字, 季鸿便觉得烫手, 刚想放回原处,忽地从书里掉出几张纸片来,他捡起来一瞧, 是临抄的几个大字, 笔迹有些歪扭, 但可以看出写得很是认真。他将纸片收起来,又忍不住仔细翻了翻, 可见书册是很破旧的, 仿佛是被翻过很多次,有些字甚至都模糊不清了。 季鸿这才打量起四周来,房间很小,陈设简陋, 一床一柜一桌而已,但是窗前和桌上均摆着两盆不知名的小花草, 小花盆才巴掌大小, 生机勃勃, 只可惜……桌上有些乱。 他轻轻叹了口气, 将桌案收拾了一下,终于看起来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 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 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 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锦年:“嗯?” “说是粥,其实也是药罢。”季鸿眉心轻轻一皱,“你还懂医理?” 余锦年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鸿又道:“有医者曾说,食间百味皆可入药,药间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过一碗便宜粥汤,却恰恰是药对了是症,解了花贩的病痛,倒是妙极。” 余锦年啜着一口薄荷饮,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个懂医理的?那不知道什么样的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鸿不答,反轻笑:“听闻医者皆菩萨心肠,目见饿殍便心生悲戚,耳闻疾痛则愁郁满腔。这两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来余小公子也是这般无边仁慈的人,想来也能急人之急,解人于难厄之中罢……” 余锦年皱起眉,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他在一碗面馆这几月来,并未刻意掩藏自己会医术的事情,邻里街坊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却因各样原因无法延医时,常常会来敲面馆的门,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头烂额,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 唯有季鸿这样顶着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先与他扯上半个时辰醋词酸文,将他夸得世间难见仿若菩萨转世的,他确实头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锦年听得了无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单看出你中气不足,肺肾亏虚,却没看出你还有口齿言述不清的毛病来。”他换了个手继续托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被大庭广众扣上了“肾虚”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饮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萧萧肃肃,白杯玉手,举止端宁,俨然贵家之风,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季某……无家可归了。” 余锦年:“……???” 待送走了店中仅有的几名食客,两人将桌椅收拾好,余锦年搬出一块木板,要季鸿给他写上“暂停营业”几个大字,立在店外,又跟二娘说了一声,便虚掩上门板一起出去了。 走在出城的路上,季鸿看着少年挎着篮子,大摇大摆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禁暗中质问起自己,方才是怎么中了他的招,被一道剁椒鱼头给骗出城了的? 余锦年走着,抬头看了看太阳,他上一世听养父讲过老家里造房的一些琐事,听说会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便十分想见识见识,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一样热闹?眼下看日头约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脚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他下意识去抓,却扑了个空,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69.寸金肉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第十三章——鸡蛋糁汤 直到被季鸿拉回了厨房,余锦年才突然回过神来——灶内火都被自己抽了, 怎么可能会把水烧沸!他再回头去看季鸿,那人抱臂站在厨房门口, 一脸撒谎不脸红的模样。 余锦年纳闷地将焖得差不多的鸡从锅里提出来,放在一旁晾干了水分,又取来香油在表皮上涂抹一遍, 抹着抹着他突然灵机一现:“莫非, 他是怕我跟着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问, 可看了眼季鸿的脸, 又觉得问不出口, 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 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 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 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 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 ”余锦年道, “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 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也罢。那边台子上有两罐婶娘腌好的坛辣子,你待会走时别忘了带上。”吴婶娘也不勉强,又听外头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点酒水,忙从袖中掏出银两交于余锦年,紧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锦年掂了掂小银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开上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不过话说回来,他之前几月也忙着赚钱,怎的就没见有这样好的生意上门,怎么这冷公子一来,什么吴婶娘、何师傅的,就都涌出来请着他去做菜。 难不成,这人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鸿,谁知季鸿也不偏不倚地瞧了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男人朗眉凤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里钻,好半天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大呼好险,他竟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了这么久! 季鸿问道:“怎么了?” 余锦年气道:“饿了!” 季鸿:“……” - 两人简单地吃了点,各喝了一碗鸡汤糁,吃了几片余锦年现炸的鸡蛋馍片,虽吃的简单,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锦年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见外头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东西,将吴婶娘送的坛辣子装进篮子里,准备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鸿忽然将他拉住:“等会。” “嗯?”余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浸湿了,叠成整齐方块,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轻轻抬了起来,离得越来越近。他一时错乱,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序不清地问道:“做、做什么……” 季鸿一顿,便又继续将手巾一角覆在余锦年脸上,一点点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炉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动着双眼,纤细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鸿心里扇出小小的旋涡,他借着给人擦脸的机会,偷偷摸了一下,那双小蝴蝶扑的一下阖起来,紧紧地趴在那儿不动了。 “好了。”季鸿放下手。 余锦年扭头:“那、那就走吧!”说着闷头朝前,哐嚓被厨房的门框给绊了一跤。 似乎是极其轻微的,他听见季鸿在背后笑了,像是无波无澜的湖面上荡起的一丝涟漪。 “走吧。”片刻,季鸿也缓缓地跟了上来。 吃饱了的何大利看见两人打身边走过去,一前一后,气氛诡异,也不敢说话,滴溜溜跑到前头带路去了。 第十八章——山药茯苓包子 月夕日这天,信安县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车马不歇,回乡团圆者络绎不绝,一碗面馆也热闹了起来。 之前试卖的一批冰皮月团很得人喜欢,尤其是家中富裕且又有公子小姐的,尝过这新鲜物什后纷纷打发家中婆子来预定。于是余锦年不仅要忙着给客人做菜,还要日夜接踵地捏月团,夜里只睡了有两个时辰,早起时眼睛都挣不开了,若不是有季鸿在前头帮衬,简直是要把他累趴下。 到了巳时,街上各色摊贩都已开张了,余锦年却还没忘了自家晚上也是要过节的,所谓入乡随俗,得空他就跑出去买了些瓜果,好在晚上祭月用。 这祭月也是有些规矩的,要设香案,点红烛,摆上月饼、西瓜、葡萄、核桃瓜子等贡盘,西瓜要切成莲花瓣的形状,月团也要分成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份数,还有团圆饭、敬月酒,总之是很忙的。 季鸿看他跑进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没得闲,于是在柜台边将又一次跑出来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温枣茶:“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了,累了就歇会。” 余锦年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鸿,你来后厨,给你吃好吃的!” 他说的好吃的,是上午忙里偷闲蒸的山药茯苓包子。 二两山药粉与二两茯苓粉,以井心水调成面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与油脂搅拌均匀,晾凉作馅儿,之后发面做皮,包成包子,能够健脾胃。 季鸿刚随他走进厨房,手里就被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珑,松松软软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腻,配上少年亲手沏的龙眼茶,妙不可言。 余锦年一份份地用油纸将月团包装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时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鸿问。 “唔。”余锦年闭着一只眼,试图这样能舒服一点,“没事,有点酸胀,应该是昨晚没睡好。” 季鸿没回应,躬身舀了盆热水,将双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干后,迅速绕到余锦年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以掌心轻轻地揉了揉:“这样会舒服一些。” 余锦年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动。” 也许是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很有威力,之后他就安静了,老老实实站着,享受季鸿的眼部按摩。 “少时见家中二哥常这样做,很是有用。”季鸿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余锦年是个好奇宝宝,大夏朝与他而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库,等着他去探索发现,但这也仅限于衣食住行和风土人情,至于人家的是非,他向来没有挖掘探究的爱好。不过于余锦年而言,季鸿却是个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带着一身的谜团。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季鸿对二娘说的那番假话,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与家人失散,早该广布消息去四处寻亲了,而不是死乞白赖地留在面馆里,像个躲起来的乌龟。 70.小柴胡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前世谈不上好坏,只因人世间的好他占了不少, 坏却也没落下几个,回顾起来反倒顿感茫然。余锦年出自中医世家, 余家祖上代代行医, 御医、大国手层出不穷,早已将医者仁心、厚德济生列为家训,可谓是上慈下孝, 家庭和睦,余锦年也妥妥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鲜有人知,余锦年其实并非余家血脉,只是个被人遗弃在寒冬腊月里的将死孤儿, 是养父余衡将他捡了回去,待他关爱有加, 一身家学医术也是与他倾囊相授,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 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 一生志在岐黄之术, 斐名全国, 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梳儿印本就做得不大,刚好让穗穗握在手里咬着吃,可她手里都有了,还似个贪心的小尾巴,随着余锦年一起去了前堂。食客们见小丫头可爱,免不了又是一番逗弄,直惹得穗穗气得跺脚。 “新鲜酥热的梳儿印,一份三文钱。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余锦年将穗穗往身后一揽,眯着笑眼睛说道。 少年哪都好,就是抠门得紧。众人又是与余锦年戏闹了片刻,才各自乖乖掏出三文钱摆在桌上。 “梳儿印”一上桌,便有眼尖的瞧出了门道,大笑道:“哈哈,原来这叫‘梳儿印’,有意思!”说着便夹起一个在齿间一咬,只听咔嚓几声,炸得金黄的酥点就脆在了舌尖上。 面团本身没有放糖,仅是洒的那层糖粉使得它们带上了淡淡的甜味,加之这和面的绿豆和薄荷末都是消热解暑的好东西,在这种闷热夏夜来上几块舒爽得很,既能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过分甜腻。 “酥脆香甜……好吃,好吃!”那角落里的张姓食客尝后,忙又掏出几枚铜钱来,“小年哥儿,还有么,再给来几块!” 余锦年眉眼含笑:“有的,稍等。”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店里的食客才陆陆续续抹着嘴离开。 关好门,约莫穗穗和二娘都睡下了,余锦年回到后厨,用卖剩下的一点酱头给自己下了碗面,刚吃了第一口,就见门缝里飘来一个白影,他吓得一跳,待看清是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穗穗?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 穗穗推门进来,揉着眼睛。 “怎了?”余锦年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不由关心道。 见穗穗如何问都不说话,他忽而将面碗咚得一放,站起身紧张起来:“是不是二娘又难受了,我去看看!”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71.百合麦冬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它说时辰到了,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 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余锦年才放心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 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觉,余锦年久劝无法, 说了声“等我片刻”, 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这糯米最能驱邪, 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那鬼差见了就害怕, 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 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 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 便接过糯米碗, 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这会子日头也大了,余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窝在柜台后头算账,却见两趟马车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见这马车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还雕着喜鹊闹梅,精致得很,跟车的还有几名精壮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车马队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头的车里钻出一个丫头,发髻里插着根小银簪,仅看那身衣裙就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锦年才放下笔,便听那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张嘴问道:“店主人呢?” 第十五章——素三鲜馄饨 这边邹恒脚步烦切地回到济安堂,将药箱往出来迎接的徒弟身上一掷,便一屁|股拍到椅子上,喝了一大口茶。 他那徒弟邹伍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对师父的脾气还是了解的,遂抱着药箱畏缩在一旁,也不吱声。 砰的一声,邹恒将茶盏重重一落,问道:“那一碗面馆什么来头?” “啊?”邹伍傻兮兮愣住,回答说,“就是个面馆啊,卖杂酱面的,老板娘还挺好看的那个……”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不可能有如此学识,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他是哪里人,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顿时胸口一闷,不耐地挥挥手,“滚滚滚,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上,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萝卜香菇鸡鸭全,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 “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说吃什么?”突然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烛光笼罩,少年举着蜡灯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将蜡烛晃灭了。” 季鸿轻轻喘着气,凤目微睁地望过来,有种惊魂未定的慌张美感。 余锦年纳闷地看着团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颈微微闪光,似出了一层汗,可是秋夜如此阴凉,季鸿这人又素来畏寒,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多的汗?他很快察觉出一些异样,小心问道,“季鸿,你……怎么了?” “……无事。”季鸿收敛心识,移开目光。 余锦年想到了什么,唇瓣翕动,却说:“那你趴过来吧,我给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该落下淤青了。” 季鸿心神微宁,也不想说话,点点头趴在了床上,将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头,余锦年上了床,侧坐在他身侧,往手心倒了些活络油,搓热了,一点点在他腰上摸索按摩着,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琼浆玉脂长大的,真是白肤玉肌,手感绝佳。余锦年按到某一处僵硬的肌肉,忽听到身下男人轻绵地“嗯”了两下,声音虽刻意压抑住了,尾音却因按摩的舒适而微微上翘。 余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继续活动起来,他闷着头,心里乱想道,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喟叹他竟然觉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锦年忙腾出一只手,拽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看藏在里头的小小年——还好还好,万幸小小年还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余锦年放下心,匆匆给季鸿揉开了撞伤处,净手后重新上|床,躺进被窝。而季鸿腰上的药油还未吸收,只得再趴一会。 往常两人都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扰,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锦年竟觉得有几分尴尬。 “今夜……”季鸿张了张嘴,又皱眉道,“罢了。” 余锦年向上扯扯被子,闷声说:“今夜不灭灯了,你放心睡罢。” 季鸿不由睁大了眼睛。 “如果哪里不舒服,记得叫醒我。”余锦年闭上眼,侧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鸿眼神软下来,和声应道。 72.芝麻蜜丸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季家老爷生得是魁梧雄壮, 气势夺人, 府中下人没有不惧怕的。今日老爷竟和和气气地叫人将两盆稀罕的红菊送到康和院里来, 那小厮心里高兴, 一时间叮叮当当地没个完。 “天煞的哟,你小声一点!小祖宗刚睡下。”屋中走出一个嬷嬷, 朝着不停歇的小厮悄声道。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 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 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 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 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 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 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 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 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 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 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 看了看, 又闻了闻, 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将季鸿喂撑原也不是余锦年的本意,实在是这人吃相太优雅斯文,仿佛这样那样的规矩是用木模子给压出来似的,饭必定嚼上固定的次数才咽,三口饭菜必定要喝一勺汤,碗也是纹丝不动地端在距胸|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吃个蒜瓣也能吃出鱼翅熊掌的势头来,余锦年觉得很有意思,就忍不住想给他夹菜。 一口,两口,三口……该喝汤了! 果然,数到第三口,季鸿准时放下饭碗,抿了一口侧耳汤。 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余锦年“嗤”一声偷笑出来。 看少年瞧了自己一眼后就捧着碗笑起来,季鸿将自己上下审视了一遍,仍没有找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心中很是不解,倒是是什么事,能叫他笑得如此花枝乱颤。 这时穗穗晃着小脚丫,软软地叫着:“小年哥,穗穗还想吃那个蛋卷。” 余锦年心情大好,边笑边道:“好,再给穗穗一个小元宝!” “慢点,谁跟你抢了不成?”二娘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帕,笑着给闺女擦油嘴。 季鸿听着耳边的笑闹声,看着碗里极为寻常却异常鲜美的食物,面前的方桌看上去大概用了数年不止,木板上已有了沟沟|壑壑的旧纹,手中瓷碗也在日日月月的刷洗中磕出了一个小豁口,隔着店门木板,还能听到遥远的敲更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可又那么真实,就像此刻洋溢在少年脸上的笑容一般,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让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也给你一个。”听得一道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季鸿抬头去看,少年正夹了两筷菜给他,“如意香干,元宝蛋卷,季公子日后也定能顺心如意的。” 季鸿抿唇,神色也不由温和起来:“承你吉言。” - 吃过饭,二娘与他们闲聊了两句,便带着穗穗回房里念话本去了,余锦年收拾了桌子,做贼似的从柜台后头取出来一支小坛子,很是得意地摆在季鸿面前。 “之前酿的荔枝酒,眼下正好能启了,就先与你尝尝。” 这荔枝说来得之不易,是今夏时分打蜀地来了一位果农,是往北地去稍送荔枝的,世人都知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很是娇贵,因此又有个别名叫“离枝”。不巧的是这位果农刚落脚信安县,便水土不服腹泻起来,耽误了脚程,正是愁得捂着肚子团团转。余锦年见他焦急万状,于是抓了一副藿香正气煎与他喝,那人愈后不知如何感谢,便留下了一篮新鲜饱满的丹荔。 荔枝有养血生津理气之效,他将其中几枝剥给穗穗二娘吃了,剩下的几枝便入坛酿了酒。酿果酒并不难,最重要的就是不宜见生水,否则菌落滋生就将一坛好酒变成了坏醋,因此荔枝得洗净沥干后才剥皮,酒坛也用沸水煮过。余锦年用的是高粱酒,度数高些口感也更醇厚,他将酒与一层白糖一层荔枝一同入坛,坛口封住,放在柜台底下阴凉的小隔板里,之后则是静静的等待。 如今自封坛细细数来,刚至三月之期,正是启酒的好时候了。 季鸿启唇想说些什么,盯着那酒坛看了一会后又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余锦年用只空碗敲掉封坛的泥块,掀开红布时,一阵香甜芬芳便飘了出来,他贪婪地闻上好几口,便倾着坛身倒出了两小碗来,酒色清澈透明,散发着淡淡荔枝的甜味。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市井间的家长里短来,譬如这个季节什么水果又便宜又好吃,又或者张家豆坊的豆腐豆芽比那整日人满为患的豆腐西施家要好吃许多,再或者过几日葡萄该下了可以再酿葡萄酒了……之类之类。 说是家长里短,自然格局甚窄,大多是与“吃”离不开,总之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要扯回食物上来,而且大多是余锦年自己徐徐而述,而季鸿则在一旁无言倾听,时而赞同似的轻眨两下眼,竟也异常和谐。 季鸿小口抿着碗中酒液,一边侧头看少年甚是豪爽地连灌两碗,才终于解了渴般,停下了话匣子,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像只猫儿,季鸿心道。 喝了酒,余锦年便又开始大胆地观察起男人来——自发现季鸿身上的样板规矩很是有趣后,这已然成了他今晚顶顶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不过这回他倒是自讨无聊了,男人在喝酒上没有任何奇怪的小动作,只不过坐得比旁人直些,喝得比旁人慢些。 他将偷窥事业干得光明正大,压根忘了自己今天做席是要给人赔罪道歉的,好在季鸿也不是为此而来,并不在意。两人又你举坛我递杯地饮了一会,余锦年忽地想起什么来,猛然惊呼一声站起来往后厨跑,倒是将季鸿吓了一跳。 “好险忘了给二娘熬药!”余锦年撩开隔帘,又回头看了季鸿一眼,道,“你不要急着走,我顺手也煮些醒酒茶来。” 季鸿这会子被少年不动形色地劝了好些酒,虽端坐着看似没事,实则已有些晕晕然地不清楚了,听着少年叫他不要走,便迟钝地重重点了点头,这样一晃,更是觉得脑子里混沌得仿佛灌了浆糊一样,胸中也郁郁发闷。 不该喝酒,不该喝酒的,这下要遭了。 一道夜风卷进来,吹灭了桌上唯一一盏灯,黑暗之中,季鸿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砰砰跳动的声音,他霎时间腾得站起来,将身旁东西撞得七零八落,还被桌腿绊了一脚,慌乱地朝着方才少年消失的方向走去。 第八章——酒夫人 煎药是余锦年的老本行了,故而手熟得很。 因他贪酒误事,泡药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缩短,但这也不碍什么大事。倒是之后煎药长短、次数、加水多少有些规矩,这些多是根据药物情况来处理的,譬如轻扬解表类的方子要煎得短些,以防药效过度挥发影响功效,而滋补类的方子则需小火久煎,这样才能使其中成分尽透出来。另外又有些先煎、后下、包煎、烊服之法,各与方中特殊药类有关,也就不一一赘述。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好些药店都不卖了,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73.腌鲜鳜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 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 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 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 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 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 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 水头长,碧色青翠,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 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 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 满满当当, 但仅是如此, 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两个小妓忙跑去准备东西,烧水的烧水,倒酒的倒酒……看热闹的依旧围着余锦年看热闹。 不多时,东西都准备好了,余锦年让那小婢坐在圆凳上,半弯着腰揉她的耳轮,将耳上血气赶到耳尖,加速局部血行,待整个耳朵都红通通似熟透的苹果一般,他用布团沾烈酒擦拭过耳朵,才取来煮沸消毒的针,在烛火上一撩,快速朝耳尖穴位刺去。 小婢耳朵已经被余锦年捏得麻木了,针尖扎下去也没觉得疼痛,只觉得整只耳朵热辣辣的,像是烧起来了,她愈加紧张地端坐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乱动,那针不长眼,戳了自己的眼。 刺破耳尖,之后就是用力挤压周围,放出几滴血,用沾了烈酒的布团擦去——沾烈酒是为了防止伤口自行凝血,保证出血顺畅——继续再放,如此反复几次,对侧耳尖也同样。 一群小妓一眼不眨地盯着余锦年,又是新奇又是好玩。 余锦年将沾着血点的布团扔进废碗里,说了句:“好了。” “好了?”那小婢眨眨眼,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大喜道,“奇了,真的不疼不痒了!” 其他妓子仔细看了小婢的眼睛,那针眼明明还在,顿时怀疑:“真的假的,莫不是骗我们的吧!” 小婢急着辩解:“真的!现在只觉得碍眼难受,却是真的不疼了。” 余锦年洗净手,嘱咐其他妓子这两枚针若是继续使用,定要再煮一会方可,转身见那群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便插了句嘴解释道:“医书说‘实血者宜决之’。就是说,对于气血壅实之证,可以采用针刺放血的疗法,泻其热,则肿胀自除,此法与用药一样能够治病,不过是个小技巧罢了。这两日不要吃辛辣油腻之物,擦脸时也不要触碰病处,眼内肿胀很快会自行消退。” 这麦粒肿,医书又称偷针、针眼,多是外感风热入里,循经而上,蓄于胞睑,发而为肿。耳尖放血的疗法就是疏泄太阳经,使壅实的气血得以畅通,对于初起的麦粒肿,屡试不爽。 余锦年提着食盒要离开,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妓子抱着个酒坛跑来,她将酒坛往余锦年怀里一推,嗔道:“不知年哥儿家中备酒了没有,眼下酒肆也都歇业过节去了,这坛新酿的胭脂醉,就给年哥儿当诊金嘛!所以年哥儿好心,也给我瞧瞧。” 一听是胭脂醉,余锦年眼睛亮堂起来。 若说倚翠阁中有什么是真的吸引余锦年的,当真就是这坛人人称赞不绝的酒了,听说这酒异香扑鼻,甘而不辣,饮罢飘飘欲仙,多少公子哥儿来倚翠阁就为着这坛酒呢。 余锦年抱着酒坛,咽着口水,迈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 没想到这位蓝衣妓子是想让余锦年给她看看额头上的痘儿,末了又问该如何美白嫩肤、又怎样保持身材。 见余锦年不仅会治病,连如何让人貌美如花都知道,简直是神了!小妓子们都是活泼且爱美的主儿,看他喜欢胭脂醉,纷纷跑回房间将自己私藏的酒搬出来,贿赂着余锦年也给她们弄弄脸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唬得余锦年尝了好几种新鲜美酒,譬如什么胭脂醉、芙蓉泪,又或者什么松醪液、罗浮春,当真是一响贪欢,宛如天上人间,不知归处。 他这边倒是逍遥自在了,却忘了家中还有个望断脖颈的美娇男。 这时倚翠阁门前忽然又热闹起来,几个姑娘簇拥着一位新客进门来。那人头发仅用一根玉色发带束起,面色凝肃地进来后没走两步,便往前一倾扶住门廊,垂首抚胸又喘又咳,来迎客的姑娘有些嫌弃他是个病劳身,可抬起眼瞧过这位的相貌,顿时掩齿轻笑,羞答答道:“恩客怎么这样急,快进来歇歇腿脚……兰儿,快去演歌!” 一群妓子们呼啦啦散开,去取琴瑟琵琶,奏起玲珑小曲来。 那花娘去挽男人的手:“恩客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 “放开。” 花娘感觉周身蓦然一凉,迎面对上那人冷若冰窟的眼神,忙讪讪将手缩回。 不要姑娘,那来倚翠阁做什么? 那人道:“我来找一个人,他来与你们送菜,却迟迟未归,你们将他如何了?” 若是平常遇上这样闹事的,花娘早叫人将他扔出去了,这时却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暂时按捺住了踢人的情绪,不屑道:“我们这儿,一天来十好几个送菜郎,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那人眉心一蹙,眼中阴鸷渐生。 “……季鸿?” 季鸿闻声一转头,周身阴郁之气瞬间散尽,那从一群姑娘的衣裙间露出的脑袋,可不正是自家那个去了一中午都未归的送菜郎! 他往前走了几步,少年也转过身来,双眼迷离地反趴在椅背上,一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挂在椅背上朝他招摇,笑着喊道:“是阿鸿呀!” 季鸿心下一跳,过去握住了少年的手,见少年安然无恙,他悬在喉咙里的心终于吞了回去,可看见桌上倒着几个小酒坛,立刻皱眉道:“你这是喝酒了?” “一点点,甜的,你尝尝?”余锦年松开椅背,转眼就挂在季鸿身上,“你来找我么,累不累?”他把自己屁|股挪了挪,留出半张椅面,“分你坐。” 小妓们又搬来一只椅子,笑嘻嘻地去拉季鸿,推推搡搡让他去坐:“你来,你来,坐这个,我们给你唱曲子听。公子喜欢听什么曲儿,我们都会唱。” 余锦年一把将他拽住,气道:“不给听!” 季鸿低头看着他。 余锦年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过去坐那张簇拥着许多花娘的椅子,却忘了自己刚才就是这样被簇拥着出现在季鸿眼前的。倚翠阁里红缠绿绕,香雾杳杳,连光线也是晦涩昏暗,映得一个个人的脸庞也是暧|昧不清。季鸿立在一群美人当中,更是风姿如玉,俊美无俦,宛如东海明珠,人比人真的气死人,方才还黏糊自己的小妓们,如今全都跑到季鸿身后去了。 “好吧让你听!”余锦年伸手拿自己的东西,还不忘抱走那坛给自己当诊费的胭脂醉。 见他真的生气了,季鸿自己却不气了,反而眸色平和下来,好笑道:“那我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余锦年被噎得瞪了季鸿一眼,往外走去。 一群妓子们咯咯笑起来,交头接耳道:“谁熬醋了?快关上火,熏死人了。” 季鸿心中也不由愉悦,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他快步追上余锦年,从少年手里接过一个包袱,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倚翠阁。余锦年饮了酒,总觉得热热的,他卷起袖子又要扯开领口,被季鸿制止道:“天凉,小心受风。” “可我热。”余锦年不满。 少年脸颊粉嫩,耳根有一抹红,显得格外秀色可餐,季鸿以手背试了试他颈侧,稍微有些潮热,道:“谁叫你胡乱喝酒,青|楼妓馆的酒水里多加了料,有助兴壮阳的效果。也就热这一会儿,酒劲散了就好了。” 余锦年斜觑道:“听这话,你是熟客啊!” 季鸿微微一顿:“虽被人带着去过,却不曾做过什么。” “你倒是想。”余锦年眼神向下,瞥过男人的下|身,偷偷问,“是不是‘不能行’?” 季鸿:………… 似乎怼季鸿这一下令余锦年终于痛快了,可他还没高兴上半刻,季鸿竟顺杆子往上爬,问道:“那依余先生的意思,是有办法让季某‘能行’?既然如此,还要劳烦余先生,今晚帮季某诊治诊治。” 余锦年:……他刚才干甚么要招惹这个人? 走出青柳街,行过一条弯曲小巷。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忽听见板车在石子路上咣当咣当拖动的声音,有人吆喝道:“螃蟹,脂肥膏满的螃蟹……” 余锦年忙打断这个话题,叫来那推车壮汉,买了一网子肥肥胖胖的大螃蟹。 对方见是余锦年,又送了一篓小虾,余锦年这才认出,这人是城外津平码头上捕鱼为生的钱大,如今鳏居,带着个比余锦年小一岁的儿子,数月前余锦年去码头买鱼的时候,曾治好了钱大儿子的腹痛症。 两人交谈了一会,余锦年与季鸿才拎着螃蟹酒坛,回到了一碗面馆。 面馆里穗穗正和二娘在丢沙包,花生大小的小沙包,沙包是二娘缝的,玩法是余锦年教的,抛起来用手背去接,接得多的算胜。余锦年与她玩了两把便自告认输,回到后厨做团圆饭去了。 倚翠阁妓子们送他的酒自然不敢再喝,却又不舍得扔,藏在自己屋里的床底下。 季鸿也来厨房打下手。 余锦年哼着从倚翠阁听来的曲儿,哼着哼着跑了调也不自知,他从网子里捡出两只肥蟹,丢在池里洗刷净了,甩了水,斩成块,丢进锅里。锅子姜薤椒爆香,再加盐加酱地好一通炒,待螃蟹青壳泛红淋入料酒,那香味便溢了出来,薰得人鼻子痒。 季鸿在一旁洗萝卜,听余锦年哼歌儿。 所谓江上秋高蟹正肥,正是千般滋味一点蟹黄,能馋得人流口水。盛了炒蟹出来,余锦年又夹出七八只生蟹,拿手掂了掂,便扔到锅里去蒸,毕竟鲜蟹,还是无油无盐、原滋原味地清蒸,最是好吃多汁。 “我今天在倚翠阁,听她们讲了季贵妃的故事呢。”余锦年眯着眼睛笑道,季鸿手里的萝卜咕咚滑出去,掉进水盆子里溅了他一身。 “原来贵妃姓季啊……” 季鸿觉得背后一寒,他回头去看,少年并没有什么异样情绪,仍是开开心心地在切菜,案上已经有了姜丝、葱丝、笋干丝,钱大送的那篓虾米也都洗好了,但他却莫名觉得,此时“开开心心”的余锦年身上,正冒着丝丝阴森黑气。 但冒黑气的少年依然很可爱。 “我其实,”季鸿将洗好的萝卜从背后送到余锦年的案板上,少年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将萝卜剁成了两半,他抬手按住少年头顶那个软软的发旋,低声道,“姓王。” ……我信了你的邪! 余锦年磨刀霍霍,准备把冰块精切成冰沙精。 季鸿长眉微挑,按下少年的手,轻轻摩挲着:“你真想知道?” 余锦年道:“王公子,男人的头女人的腰,一碰就糟糕。快松开,我还想长个儿呢。” 听他唤自己“王公子”,季鸿忍不住翘起嘴角:“这样就挺好的,别长了。”他刚说完,就迎来余锦年一个白眼,季鸿道,“其实说了也无妨。” 余锦年忽然又不太想听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像鳝鱼一样善变。少年没说话,季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与其说他是做好了坦白的准备,不如说是在试探余锦年的反应。 而此时,余锦年却闷头做起了菜,他将之前切好的诸菜丝与酱瓜、鸡丝一起,下锅用香油翻炒片刻,菜一变色就出锅装盘,做成了一道瓜齑。 齑即有混杂之意,菜丝与菜丝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余锦年拿起竹筷,夹了几根尝尝味道,觉得还不错,也同样夹了一筷喂季鸿,问:“嫌弃不嫌弃?” 季鸿张嘴抿住,吞入肚里:“不嫌弃。” “我也不嫌弃你。”余锦年眼睛一弯。他虽然对季鸿有那么一些感兴趣,却非常不喜欢踩人痛脚,让人难过,而直觉告诉他,季鸿接下来要说的话与他自己而言,就是一把插在心窝的利刃。 螃蟹蒸透了,热气顶着锅盖,余锦年忙放下筷子,挑出几个来,掰了爪尖,撬开蟹壳,极具耐心地把里头的蟹肉一点点地掏出来,然后与猪肉馅、姜末、糖粉,再加上花雕酒与浮椒,一起拌了,重新填回蟹壳里去,再上锅蒸,最后淋上用蒸螃蟹的汤水烧成的甜辣芡汁儿。 季鸿认得这道,叫酿蟹斗,肉鲜蟹美。 余锦年做好一桌团圆饭,抬头看见天已暗了,远处天际有些淡淡的红晕,候鸟归巢,鸿雁南飞,一只掉了队的慢悠悠扇着翅膀,从一碗面馆的头顶掠过。余锦年一直看,直到鸿雁飞过,而他后仰的头颅也抵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上,他仰着头,从下而上地望着季鸿的眉眼,问道:“等‘王公子’的病好了,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京城……”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的阴影突然变得浓重,一点柔|软的触感落在了眼皮上。 忽然万籁俱寂。 余锦年顿时吓得跳起来,嗷的一声脑门撞在季鸿的下巴上,他也管不上季鸿疼不疼了,伸手指着季鸿语无伦次:“你你你,你作甚——” 季鸿捂着下巴,神色哀怨地盯着余锦年,见他转身要逃,仗着自己手长腿长的一把就将他拽了住,掖进怀里:“余先生,你听,季某的心好像也不太好了,能不能也给治治……余先生?锦年?” ——余锦年已经短路了。 到了巳时,街上各色摊贩都已开张了,余锦年却还没忘了自家晚上也是要过节的,所谓入乡随俗,得空他就跑出去买了些瓜果,好在晚上祭月用。 这祭月也是有些规矩的,要设香案,点红烛,摆上月饼、西瓜、葡萄、核桃瓜子等贡盘,西瓜要切成莲花瓣的形状,月团也要分成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份数,还有团圆饭、敬月酒,总之是很忙的。 季鸿看他跑进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没得闲,于是在柜台边将又一次跑出来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温枣茶:“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了,累了就歇会。” 74.祛寒娇耳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帮腰不好的周公追了一夜的蝴蝶,好不容易捉到周公面前, 周公笑吟吟地给了他一件奖赏。余锦年接过装奖赏的小锦囊后,抬头一看,周公竟长着一张绝美的脸,他冲着这张脸眨巴着眼,末了还捏了人家的脸蛋, 奇道:“咦……季鸿, 怎么是你?” 刚捏完, 就被在梦里兼任周公的“季鸿”一巴掌拍醒了。 他睁开眼, 没看到同床共枕的季鸿, 却看见自己枕边有一小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花生,各个儿染成娇艳喜庆的颜色, 他睡眼惺忪,迷蒙着揉了揉脸,突然惊奇地抓起这把花生, 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季鸿!季鸿!” 此时天已大亮,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 季鸿站在前堂, 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 以为出了事, 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 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 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顿时痛心疾首,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店家,结账。”一妇人扬声唤道,她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摸出几枚铜钱。季鸿撩开隔帘走过去,那妇人付了钱,抬头见是季鸿,登时耳颊粉红,柔声细语道:“季先生,今日怎么是你呀,小年哥儿呢?” “他就来。”季鸿数出六枚铜板,将多出的一枚还给她,“你多给了一枚。” “诶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妇人低头笑了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贤淑,才伸手去接钱。 这哪是不好意思,这分明是故意给错的! 余锦年愤愤地盯着那妇人离开,才一错眼,季鸿便端出一份粥来,随风飘出之前所闻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除了浓郁的米香之外,又隐隐有着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这是什么?” 季鸿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叶烹制的粥汤,以粳米为主,配有绿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够饱腹充盈之物。这粥是将陈茶入水煎汤后,加入粳米与果仁小火熬制,炖至软烂盛出,煮得水米豆类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气之外,又添了许多雅致风味。 以前吃不下东西时,季鸿便会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但往常有小厮替他烹煮,他自己却从未亲自动手尝试过,早上见余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将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面馆”有粥无面的景象。 这碗茗粥温得恰好入口,虽熬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够稠滑,但就季鸿的水平来说已经是感天动地了,余锦年飞快喝完,点头道:“这个好喝,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家的豪华套餐里了!” “豪华套餐?”季鸿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欢喝就好。 余锦年笑起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厨房抓紧时间做面,早饭虽说让季鸿用一碗茶粥给糊弄过去了,接下来一天的生意却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面馆之所以只卖面,其实是因为开店的徐二娘只会做杂酱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锦年来后,面馆里已渐渐多了许多菜品,杂酱面已不能满足余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将店面扩大。 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要务,是先将何家的药膳做好。 既然已诊出何二田是阴虚咳嗽,这治法便得是养阴清热、润肺止咳,余锦年出门买了材料,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至季鸿进来时,他正捣鼓一袋柿霜饼。 成熟柿子剥皮来曝晒,月余成饼,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绵软甘甜的柿饼,而饼上那层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归心、肺、胃经,有清热润燥化痰之功。 他还顺路买了许多葡萄,洗净后就让穗穗拿去了一盘,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也给刚进门的季鸿塞了一颗。这时的葡萄虽酸甜可口,但籽却很多,余锦年两手都忙着,正愁葡萄籽往哪里吐,季鸿将手伸过来:“帮你扔掉。” 余锦年僵住片刻,实在是没勇气吐季鸿手里,于是喉咙一滚,硬生生将籽吞下去了,干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养颜……” 季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男人脸上好像有些……失望? 余锦年晃晃脑袋,赶出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一边洗着薏米和山药,将方才出门听来的新奇事说给季鸿听:“话说我今日去平康药坊买药材,恰好碰到县令府里的两个大丫鬟也去抓药,她们说……唔,这颗有点酸,旁边那个,那个紫的好吃……” 季鸿又掐了一颗葡萄喂给余锦年,他嚼吧嚼吧连皮带籽一起吃了,又继续说:“听闻京城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病入膏肓,连御医也瞧不好,当今圣上下令寻民间圣手,赏金百两,为小公子治病呢!” “……嗯?是吗。”季鸿神色有些奇怪,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呀。”余锦年点点头,“县令为此,正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季鸿又是嗯一声表示听见,就完了。 余锦年自讨没趣,只好低头将切碎的山药与薏米一起,捣成粗渣,加水熬制,待熬烂时投入打碎的柿霜饼熬化,这是第一道药膳,名为珠玉二宝粥,其中山药薏米补脾肺却不腻胃,并柿霜甘凉润肺,合用有补肺健脾之效,治一切阴虚之证。 第二道药膳叫“水晶桃儿”,是用一斤核桃仁,放在饭甑里蒸熟,然后碾碎与柿霜饼同蒸,待柿霜融入核仁之中,即可取出晾凉食用,可补肺益肾,金水相生。 然后他便吩咐季鸿,将旁边称好的等量天冬、麦冬放在药罐里上水煎浓,最后入炼蜜再沸,凉后封罐,以匙剜服,这就是第三道药“二冬膏”。 三道药做完,他回房取来笔墨,托季鸿将他今天做的这几道药膳方子写下来,好叫以后何大利家也能自己做来吃,当然,这“诊金”也是要按方来收的。 “二冬膏,珠玉二宝粥,水晶桃……”余锦年念着,看季鸿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突然话音一转,问道,“诶,郦国公听说是当今贵妃的娘家,真的么,郦国公家姓什么?” 季鸿笔下甚稳,眼也未抬,云淡风轻道:“姓王,许是真的吧。写好了,你过目一下。” “就算让我过目也……”余锦年粗粗扫了一眼,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认识字啊! “年哥儿?年哥儿!” 这时打前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粉颜色的罗裙,娇俏可爱,头上扎着叮铃铃的步摇,站在柜台旁四处张望,一声声“年哥儿”叫得娇滴滴的。 “烦请问一句,小年哥儿在不在呀?”小丫头又躬着身子,朝临近一位吃面的汉子询问。那汉子是县中出了名的单身汉,人挺老实就是不会挣钱,所以至今还没讨着老婆,他正嘬着一口面,眼见面前扫过来半片细腻白皙的胸脯,顿时涨红了脸,差点噎着。 其他人纷纷打趣这汉子,问他何时娶个婆娘啊,何时怀个小子啊,要不要给他说个亲什么的,连那小丫头也不禁捂着嘴笑起来,说得这汉子连连摇手,红着脸叫他们可别乱说了。 闹了几句,有人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奇道:“哟,这不是倚翠阁的清欢小娘吗?怎么在这来了,莫不是想念哥哥我了?” 清欢抬眼一看,媚眼斜瞪,嗔道:“呸,谁念你了,快起开。我来找小年哥儿的。” 余锦年放下药膳方子循声往前去,听得几声娇嗔打闹之语,再掀开帘子,便看见了那引起哄闹的正主,又听方才有人唤她清欢小娘,心中便稍稍有了数。 小娘是信安县人的习惯叫法,指得是勾栏里那些尚未开脸的小妓们,她们往往会跟在当红的妓子身边学习琴棋书画,以及床笫之间那些事儿,待到了时候才会正式挂牌,出阑接客,因为年纪尚轻,所以常被信安县人称作小娘。 只是,倚翠阁的小娘来找他做什么? “请问小娘,是找我?” 余锦年方才干活,袖子卷到肘上,此刻还没放下来,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来,清欢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那眼神像是挑剔没发好的豆芽菜似的,但很快脸上就挽出一个清丽可爱的笑容:“见过小官人。” “姑娘好,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清欢抿着唇笑道:“小官人名声远扬,我家雪俏姑娘听说以后,也想尝尝您的手艺。这不,后儿就是月夕日了,可否请年哥儿明日做些莲蓉月团,并几道爽口的下酒菜,送至倚翠阁?” 余锦年:“莲蓉月团?” “是的呀!”清欢眼角抹着一勾红砂,笑起来很是娇俏。 这倒不难,反正就算没有清欢来点,他也是要做些月团拿来卖的。这些姑娘们虽身处青|楼妓馆,却也是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儿,只是想在这团圆之夜吃个月团而已,余锦年又怎能狠心拒绝,不过是多往倚翠阁跑趟腿罢了,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他这厢应承下来,季鸿见他久去未回,也走了出来。 清欢方要从袖子里摸银粒,打眼看见季鸿,转而从头上拔下一根银步摇来,笑着上前,插到季鸿胸|前的衣缝里,羞答答道:“公子真是气度不凡,叫清欢好生欢喜,不知公子家中可有夫人?要不要来倚翠阁玩一玩?” “不要!” “不必。” 两人异口同声。 清欢一愣,愈加笑得如银铃般,掩嘴嗔笑道:“这位小官人也很是漂亮,不如一起来倚翠阁享受罢,好酒好茶,好歌好舞,这里都有。” 余锦年转头从季鸿胸|前抽走那支步摇,还给清欢:“抱歉,一碗面馆只收现银!” 季鸿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看身旁少年。 “二位真是有趣。”清欢噗嗤一笑,将步摇重新插回头发,掏出银子递给余锦年,“只是说笑,年哥儿莫往心里去。” 定下月团,清欢又朝季鸿抛了个媚眼:“公子,清欢在倚翠阁等你呀!”之后施施然迈出店门。 余锦年攥着银子,他见季鸿一眼不瞬地望着清欢背影,有种想将银豆子扔回清欢小娘脸上的冲动,每天那么多借着吃面来偷看季鸿的,可就属她胆子最大,直接邀人去逛窑子! 二人回到厨房,余锦年手下揉着面团,一会儿看一眼季鸿在干什么,话说回来,清欢确实挺漂亮的,再过两年张开了定是个美人。他看季鸿好像也很心不在焉,难不成也在想那个清欢小娘子?终于忍不住道:“那个……” “嗯?”季鸿抬起眼来。 余锦年摸了摸鼻子:“你身体不好,那种事,咳……最好不要太频繁……” 季鸿纳闷片刻,忽然恍悟,掐了颗葡萄喂余锦年嘴里,眼中颜色微浓:“没人要去。” 余锦年巴巴嚼着葡萄。 “不过你要是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季鸿认真地思考说。 “咳咳……”余锦年好险呛到,他说什么,一起去逛窑|子? 季鸿忙抚着余锦年的背帮忙顺气,少年的脊背笔直清瘦,隔着洗得发白的衣裳也能感受到里面少年肌肤的火|热温暖,他手停在余锦年的后颈处,轻轻捏了捏,若有似无地笑道:“说笑的。” 余锦年:“……” 夭寿了,冰块真的成精了,都会调戏人了! 二娘掩着嘴轻轻笑着,抬头看见余锦年进来了,也取笑他道:“你们两个小贼,又去哪里疯野了?” “穗穗你一回来就与二娘告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先闹着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锦年作势要去抓小丫头,穗穗“呀”的一声尖叫着跳开,跑到二娘身后露出个脑袋尖儿,两人你追我赶的玩起鹰抓小鸡,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来。 玩闹够了,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二娘心中甚是欣慰,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这道黄金瓜须得用瓦罐焗着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涂上一层油,然后将白胖蒜瓣丢进去铺作一层,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叶和葱段姜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调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后才将切成船儿状的连皮南瓜瓣反铺进砂锅里,再加入盐酱和少许的水。 这是最废时间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转小火慢煲。 灶间热气腾腾,余锦年脸颊也烧得红扑扑的,他抬手擦了擦两鬓的细汗,继而着手处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将洗净的鸡翅槌一遍,这是为了翅肉入口时更加有弹|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锉个口,将里头的骨头一点点夹出来,制成了无骨翅,放在一旁用酱和糖腌制片刻,准备做五彩桂花翅。 75.乳酿鱼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之前试卖的一批冰皮月团很得人喜欢,尤其是家中富裕且又有公子小姐的, 尝过这新鲜物什后纷纷打发家中婆子来预定。于是余锦年不仅要忙着给客人做菜, 还要日夜接踵地捏月团, 夜里只睡了有两个时辰, 早起时眼睛都挣不开了, 若不是有季鸿在前头帮衬, 简直是要把他累趴下。 到了巳时,街上各色摊贩都已开张了, 余锦年却还没忘了自家晚上也是要过节的, 所谓入乡随俗, 得空他就跑出去买了些瓜果, 好在晚上祭月用。 这祭月也是有些规矩的, 要设香案,点红烛,摆上月饼、西瓜、葡萄、核桃瓜子等贡盘,西瓜要切成莲花瓣的形状,月团也要分成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份数, 还有团圆饭、敬月酒,总之是很忙的。 季鸿看他跑进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没得闲, 于是在柜台边将又一次跑出来上菜的少年拽住了, 倒了杯温枣茶:“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了, 累了就歇会。” 余锦年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鸿,你来后厨,给你吃好吃的!” 他说的好吃的,是上午忙里偷闲蒸的山药茯苓包子。 二两山药粉与二两茯苓粉,以井心水调成面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与油脂搅拌均匀,晾凉作馅儿,之后发面做皮,包成包子,能够健脾胃。 季鸿刚随他走进厨房,手里就被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珑,松松软软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腻,配上少年亲手沏的龙眼茶,妙不可言。 余锦年一份份地用油纸将月团包装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时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鸿问。 “唔。”余锦年闭着一只眼,试图这样能舒服一点,“没事,有点酸胀,应该是昨晚没睡好。” 季鸿没回应,躬身舀了盆热水,将双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干后,迅速绕到余锦年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以掌心轻轻地揉了揉:“这样会舒服一些。” 余锦年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动。” 也许是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很有威力,之后他就安静了,老老实实站着,享受季鸿的眼部按摩。 “少时见家中二哥常这样做,很是有用。”季鸿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余锦年是个好奇宝宝,大夏朝与他而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库,等着他去探索发现,但这也仅限于衣食住行和风土人情,至于人家的是非,他向来没有挖掘探究的爱好。不过于余锦年而言,季鸿却是个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带着一身的谜团。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季鸿对二娘说的那番假话,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与家人失散,早该广布消息去四处寻亲了,而不是死乞白赖地留在面馆里,像个躲起来的乌龟。 就像那位只闻其名的“二哥”,以往只在季鸿的梦呓中出现,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这还是季鸿第一次与他说起二哥的事来,余锦年就忍不住想搭个话:“虽然不知道你为何离家……不过,你不想回去看看么,今天是团圆节,好歹也该回家吃个月团,见见你那个二哥?” “月团在哪里吃都是一样。”季鸿道,即便回去,也不过是与下人小厮们分月团罢了,更何况,“二哥早已不在了。” 余锦年脱口而出:“那你要一辈子藏在我这里呀?” 少年似乎睁开了眼,睫毛似小虫一般蛰着他的手心,季鸿突然升起一些踌躇来,下意识手一紧,余锦年的脖子又不是铁做的,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听见他幽怨地说:“……季某病还未好,余先生不给治了么?” 男人的手越收越紧,余锦年脸色憋得发红,心道这是怀柔不成改刑讯了么,忙伸手胡乱拍打着季鸿的胳膊:“给治给治,治一辈子!头要断啦……” 季鸿这才满意,松了松力道,不过手仍捂着少年的眼睛,指腹在他眼皮上慢慢刮了几下,软软的。 “年哥儿?” 一个花衣圆脸小厮闯进后厨,一打眼见到里头两人又搂又抱,一个激灵背过身去:“哎呀!打扰、打扰!” 这小厮也是被人牙卖到花柳之地的,起先是卖给了莳花苑,因姿色不佳,后来辗转到了倚翠阁,虽也见识了不少颠鸾倒凤之景,到底是年纪小,看见两个男人黏糊在一起还是红了脸。倚翠阁管他俩刚才那姿势叫啥来着……哦,雀啄食。 正是恩客在后,姑娘在前,姑娘们都身形娇小,仰起脸来正好能与恩客亲上嘴儿,届时嘴里含一口玉液甘浆,以口相渡,缠绕绵绵。 余锦年忙扒开季鸿的手指头,看见那小厮躲在厨房门外:“找我什么事?” 倚翠阁有规矩的,阁中恩客行事寻欢的时候,他们是不能直视客人的,进出都要垂着眼睛。那小厮也不敢回头,小声道:“倚翠阁叫我来问问年哥儿,雪俏姑娘定的月团好了没有……” 季鸿一松手,就让余锦年跑了出去,将做好的各色小菜并彩色月团一齐装进食盒里,交给小厮。 小厮偷偷瞧了余锦年一眼,又顺着地上阴影看见了厨房里一双墨缎面的靴子,便不敢往上看了,回过神道:“小的还要去城东姜府,可否劳烦年哥儿送到倚翠阁?” “这……”余锦年见他也一脸为难,只好应下来,“好吧,我送去就是。” 小厮走了以后,季鸿脸色暗沉地走出来:“要去倚翠阁?” 余锦年:“是啊。” 他拎着食盒要走,被季鸿扯了一下:“还是我去吧。” “你那身板,何年能走到倚翠阁?要是半路晕了,还得我去救你。”余锦年不知道他纠结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季鸿这样貌,指不定还没进倚翠阁,就被青柳街上其他馆子的姑娘半道儿给截走了,“我腿脚快,去去就回!” “……好罢,小心一点。”季鸿说道。 看着余锦年消失在人群里,季鸿忍不住想跟上去,少年如此天真懵懂不谙世事,若是去了倚翠阁,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又或者被人强取豪夺…… 越想越不安,可偏生身体不争气,走不了远路,季鸿噼里啪啦拨着算珠,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少年回来了没有。 而青柳街上,“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大好青年余锦年挎着食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倚翠阁中,新奇地四处乱看,试问哪个男人不想见识见识旧社会的红灯区呢? 倚翠阁中已是群芳斗艳,笑语欢声,进了大门,是一个宽阔的厅堂,当中有一方歌台,红绸彩罗从高高的楼顶垂下来,如烟云缠绕,映得眼前一片万紫千红。 青|楼妓馆不比其他营生,白天生意淡薄,只有到了夜间,才是笙歌曼舞、醉生梦死的好时辰。但这也并不代表白日没有生意,正比如此时,歌台上两个姑娘正在唱一出折子戏,其中一个装扮艳丽华贵,而另一个则是作男子打扮,台下尽是些来喝香茶艳酒打发时间的公子哥儿,不睡觉,只听曲儿,搂着个花娘听得痴痴如醉。 曲声杳杳,胭香脂醉,熏得余锦年晕头转向。有几个才起的花娘路过,俱是睡眼惺忪,酥|胸半露,两条大|腿若隐若现,他看过一眼,心中冒出的念头竟是:不过如此,也没见得有多好看,就这腿,还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呢!这肌肤,也不如季公子的白。 正嗫嗫吐槽,这时清欢小娘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伸手扯住了余锦年的袖子,娇滴滴笑道:“傻兮兮的,看呆了?这儿呢!” 余锦年向后一跳:“清欢姐姐。” “你叫谁姐姐!”清欢佯装生气,“再叫错把你扔出去!” “我错了,可饶了我吧!”余锦年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楼,二楼更是软玉温香,连阑干上也缠着绫罗绸缎,挂着小小的铃铛,人走过时带动绸缎,就能听见叮铃铃叮铃铃一阵细铃儿响。他随着清欢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进了一个房间。 “雪俏姐姐在里头呢,快进去罢!”清欢将他推进去,边笑边说,“雪俏姐姐,这就是年哥儿了。” 余锦年一抬头,看见一层红粉纱罗后头坐着个女子,身上披着条百蝶穿花的披帛,竟是那日在郑牙人家门口见到的那位花娘,雪俏也朝他施了礼,余锦年才反应过来,忙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取出上层的月团和下层的小菜,一一介绍开去。 雪俏笑起来:“以前从没见过如此冰雪剔透的月团。” 一旁清欢尝了一块,欢呼道:“好甜,姐姐快吃一个。” 雪俏笑她客人还没走,就先吃上了,又说:“年哥儿做的东西,自然是很甜的。”之后吩咐清欢倒茶来,给年哥儿解解乏。 看来她还没忘了那天余锦年送她果脯的事儿。 余锦年自打认出雪俏就是郑牙人未赎成的那位花娘,便知今天恐怕不只是送月团那么简单,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索性坐下来,听听雪俏想说什么。 雪俏房间敞向极好,手边就是一扇雕镂大窗,推开窗叶就能欣赏楼下歌台上的舞曲,她就着清茶听了两句,却也不说话。 这茶喝得也忒尴尬了,余锦年只好先开口:“敢问雪俏姐姐,楼下唱的是什么呀?” 雪俏姑娘肌肤胜雪,眼睛很温柔,却是担不住一个俏字的,反而是跟在她身边的清欢更加俏丽活泼,她对余锦年说:“这曲叫连理枝,新排的曲儿呢,年哥儿也喜欢听?” 余锦年单手托腮,看着楼下姑娘衣单裙薄,毫无春心萌动的感觉,只觉得好冷:“这唱的是什么故事?” 清欢与他一同趴在窗阑上往下看,羡慕道:“书生小姐,才子佳人呀!”她撅了噘嘴,苦恼起来,“不过都是假的罢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厢情愿,至死不渝?也不是人人都像子禾居士那样好命。” 余锦年好奇:“子禾居士又是谁?” 清欢讶然:“小哥连子禾居士都不晓得?就是当今贵妃娘娘呀!” 她两手捧着腮,与余锦年讲起这桩流传甚广的帝妃佳话。 道是有一位小姐,生性爽朗,文采斐然,某日她女扮男装,捏了个假姓名,去游元宵诗会,竟与一位偶遇的素衣公子比起猜灯谜来,一时比得难解难分,痛快淋漓。二人因此相识,一见如故,遂交了个诗墨之友,便常常相约在文人间的诗文茶会上,以笔交心。 后来机缘巧合,小姐女子身份暴露,公子惊讶之余对小姐一见倾心,小姐自然也早已对他日久生情。二人明明两心相悦,本该就此成就一段佳话,那小姐却计上心来,非要考公子一考,便只留下一首短诗,一个“子禾居士”的署名,便扬长而去——竟是让公子来猜,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这小姐脾气倒是有趣,余锦年忍不住来了兴致,追问下去:“后来呢?” 清欢噗嗤一笑:“你真是傻!后来,陛下的纳彩制书就宣到了郦国公府上了呀!原来,那公子竟是当今陛下,而那位敢刁难陛下的小姐,如今正是|宠|冠天下的季贵妃——子禾居士,一子一禾,可不正是个“季”字?” 余锦年一愣,纳闷道:“等等,郦国公家姓季,不是姓王的么?” 清欢笑得直捂嘴:“天下人都知季贵妃,郦国公家又怎能姓王?年哥儿,你莫不是从哪个山洞洞里爬出来的小妖怪,竟不知如今哪朝哪代?” 余锦年:……季鸿这个大骗子! 等等,他为什么要骗我郦国公家姓王? 他那徒弟邹伍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对师父的脾气还是了解的,遂抱着药箱畏缩在一旁,也不吱声。 砰的一声,邹恒将茶盏重重一落,问道:“那一碗面馆什么来头?” “啊?”邹伍傻兮兮愣住,回答说,“就是个面馆啊,卖杂酱面的,老板娘还挺好看的那个……”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不可能有如此学识,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他是哪里人,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顿时胸口一闷,不耐地挥挥手,“滚滚滚,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上,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萝卜香菇鸡鸭全,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 “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说吃什么?”突然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烛光笼罩,少年举着蜡灯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将蜡烛晃灭了。” 季鸿轻轻喘着气,凤目微睁地望过来,有种惊魂未定的慌张美感。 余锦年纳闷地看着团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颈微微闪光,似出了一层汗,可是秋夜如此阴凉,季鸿这人又素来畏寒,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多的汗?他很快察觉出一些异样,小心问道,“季鸿,你……怎么了?” “……无事。”季鸿收敛心识,移开目光。 余锦年想到了什么,唇瓣翕动,却说:“那你趴过来吧,我给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该落下淤青了。” 季鸿心神微宁,也不想说话,点点头趴在了床上,将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头,余锦年上了床,侧坐在他身侧,往手心倒了些活络油,搓热了,一点点在他腰上摸索按摩着,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琼浆玉脂长大的,真是白肤玉肌,手感绝佳。余锦年按到某一处僵硬的肌肉,忽听到身下男人轻绵地“嗯”了两下,声音虽刻意压抑住了,尾音却因按摩的舒适而微微上翘。 余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继续活动起来,他闷着头,心里乱想道,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喟叹他竟然觉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锦年忙腾出一只手,拽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看藏在里头的小小年——还好还好,万幸小小年还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余锦年放下心,匆匆给季鸿揉开了撞伤处,净手后重新上|床,躺进被窝。而季鸿腰上的药油还未吸收,只得再趴一会。 往常两人都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扰,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锦年竟觉得有几分尴尬。 “今夜……”季鸿张了张嘴,又皱眉道,“罢了。” 余锦年向上扯扯被子,闷声说:“今夜不灭灯了,你放心睡罢。” 季鸿不由睁大了眼睛。 “如果哪里不舒服,记得叫醒我。”余锦年闭上眼,侧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鸿眼神软下来,和声应道。 烛火摇曳,有飘摇的影映在对面的墙上,房间里静悄悄的,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许是今天累坏了,余锦年一合上眼,就掉进了温柔的梦乡里,发出平静而深长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季鸿才翻过身来,借着灯光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忽然唤道:“锦年……可睡了?” “嗯……”余锦年朦朦胧胧地答应了一声。 季鸿在袖中一番窸窣,摸出一把东西来,放在少年的枕边,又伸手将垂散在少年脸颊的碎发拨到他耳后,才温和地看着余锦年的睡颜,轻轻说:“你一定能够平安喜乐,长命富贵……好梦,锦年。” 余锦年自然没听到,他尚且在梦里追着周公捉蝴蝶呢。 因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了,站累了进来吃口面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余锦年还没等到看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出来,就不得已悻悻地窝回后厨下面去了。 这一忙,便不知不觉地忙了两个多时辰,快到巳时他才终于能喘口气,然而这时早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早上犯了懒,又看了那阵热闹,没来得及做什么新鲜吃食,这会儿又发秋困,不想动,便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店里,拨划着几根筷子玩儿。 他眯着眼睛,一个短手短脚的小子溜了进来,坐在余锦年对面的座位上“唉,唉”的直叹气,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他认得这小子,住在隔两条街的燕子巷里,老爹是个牙人,专门替人介绍买卖、经纪货物,娘是个辣脾气,常追着这皮小子打上三条街。 余锦年见他叹气觉得好笑,便问道:“愁什么哪?” 郑瑜又叹气:“还能愁什么哪,我娘又犯病了呗!” 余锦年:“你又惹你娘生气了?” “什么叫我惹她生气了!”郑瑜气道,“也不知道这两日是发什么病,晚上也不睡。今儿早上好端端的,我就在家门口跟玲儿多说了两句话,她就二话不说拎着扫帚出来打人!急赤白脸的。” 余锦年咦道:“玲儿是谁?” 郑瑜立马被带跑偏了:“就刘老汉家的小孙女儿,眼睛大大的那个,她今天扎了个新头花儿。” “哦?”余锦年眨眨眼,“这么小年纪就会调|戏人家小姑娘啦,怪不得你娘要打你!” 郑瑜一听急道:“我没!我没调|戏她……”说着嗓音就弱了回去,语气却还是急匆匆的,“怎么叫调|戏呢,你别乱说话,不然玲儿明天就不要理我了。” 余锦年也不继续捉弄小孩儿玩了,笑着起身问他:“那你要不要吃面?” “要的要的。”郑瑜忙说,“我娘在气头上,说不管我和我爹的晌午饭,叫我自己来你这儿吃面。上次我爹来你这多压了些钱,你就从那里头扣罢。” “好,晓得了。” 吃了面,余锦年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小脸苦瓜似的苦兮兮的,便从柜台后头抓了把蜜饯给他吃,自己则仔细收拾着柜台。 含着蜜饯闷了会,郑瑜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哎,要不你再做点别的,我娘每回生起气来一整天都不吃饭的,就咕咚咕咚喝凉水,那哪儿成啊?面她吃腻了,你再做点什么,随便都好,人家都说你做的好吃呢。钱……你再从里头扣,行不行?” 原来是小孩子体贴母亲呢。 “这有甚么不行的?”余锦年笑了笑,左右他闲来无事,店里也没几个人,张口便应下了,又叫郑瑜回家里等着,顺道多哄哄母亲,这边菜做好了,他自会拿食盒装了给送家里去。 “哎小年哥儿,麻烦晚些时候送来,作晚食便好!”郑瑜又探了个头回来喊道。 余锦年款款应了,郑瑜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他又歇到下午客少了,也进到后厨做起准备。 正巧昨儿集市的李大婶来送菜,都是些新鲜利落的好东西,只不过有几颗白菜压|在下头烂了叶儿,她过意不去,便多饶了两根凉瓜——凉瓜便是苦瓜,形状稍与他所记忆的苦瓜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苦。 二娘和穗穗都不吃凉瓜,做酱又用不上,他正愁这两根好凉瓜怎么处理,这不,郑瑜就撞上门了。 郑瑜的娘他见过两次,火|辣辣一个炮仗娘子,一点就着。 今日听郑瑜这么一说,便猜测她定是因为女人的事儿上了火,不然郑家娘子怎能连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都能气得火冒三丈。这事儿起因似乎是她家的郑牙人与青柳街上勾栏里的花娘传出了什么话,大约是要给人家姑娘赎身作外室之类——但这也实在不怨余锦年打听人家的八卦,着实是人多嘴杂,他想不听见,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也直往他耳朵里钻。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余锦年收了收心,推测郑家娘子或是情绪激怒而引起的心肝火旺,想定此缘由,他也就据此下药……咳,据此下菜了。 76.九华膏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 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 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 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 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 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 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 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 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 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 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 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77.七宝五味腊八粥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砰的一声,邹恒将茶盏重重一落, 问道:“那一碗面馆什么来头?” “啊?”邹伍傻兮兮愣住, 回答说,“就是个面馆啊, 卖杂酱面的, 老板娘还挺好看的那个……”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 “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 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不可能有如此学识, 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 “他是哪里人,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 顿时胸口一闷, 不耐地挥挥手, “滚滚滚,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上,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萝卜香菇鸡鸭全,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 “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说吃什么?”突然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烛光笼罩,少年举着蜡灯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将蜡烛晃灭了。” 季鸿轻轻喘着气,凤目微睁地望过来,有种惊魂未定的慌张美感。 余锦年纳闷地看着团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颈微微闪光,似出了一层汗,可是秋夜如此阴凉,季鸿这人又素来畏寒,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多的汗?他很快察觉出一些异样,小心问道,“季鸿,你……怎么了?” “……无事。”季鸿收敛心识,移开目光。 余锦年想到了什么,唇瓣翕动,却说:“那你趴过来吧,我给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该落下淤青了。” 季鸿心神微宁,也不想说话,点点头趴在了床上,将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头,余锦年上了床,侧坐在他身侧,往手心倒了些活络油,搓热了,一点点在他腰上摸索按摩着,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琼浆玉脂长大的,真是白肤玉肌,手感绝佳。余锦年按到某一处僵硬的肌肉,忽听到身下男人轻绵地“嗯”了两下,声音虽刻意压抑住了,尾音却因按摩的舒适而微微上翘。 余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继续活动起来,他闷着头,心里乱想道,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喟叹他竟然觉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锦年忙腾出一只手,拽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看藏在里头的小小年——还好还好,万幸小小年还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余锦年放下心,匆匆给季鸿揉开了撞伤处,净手后重新上|床,躺进被窝。而季鸿腰上的药油还未吸收,只得再趴一会。 往常两人都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扰,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锦年竟觉得有几分尴尬。 “今夜……”季鸿张了张嘴,又皱眉道,“罢了。” 余锦年向上扯扯被子,闷声说:“今夜不灭灯了,你放心睡罢。” 季鸿不由睁大了眼睛。 “如果哪里不舒服,记得叫醒我。”余锦年闭上眼,侧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鸿眼神软下来,和声应道。 烛火摇曳,有飘摇的影映在对面的墙上,房间里静悄悄的,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许是今天累坏了,余锦年一合上眼,就掉进了温柔的梦乡里,发出平静而深长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季鸿才翻过身来,借着灯光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忽然唤道:“锦年……可睡了?” “嗯……”余锦年朦朦胧胧地答应了一声。 季鸿在袖中一番窸窣,摸出一把东西来,放在少年的枕边,又伸手将垂散在少年脸颊的碎发拨到他耳后,才温和地看着余锦年的睡颜,轻轻说:“你一定能够平安喜乐,长命富贵……好梦,锦年。” 余锦年自然没听到,他尚且在梦里追着周公捉蝴蝶呢。 一员小厮抱来两盆红菊,摆在雕饰精美的窗柩下,又找来莲洒,与这两盆娇花浇水松土。季府中素不喜过分雕琢,而康和院更是因为其小主人生来体弱的缘故,向来是不摆那些辛香刺鼻之物的,待入了秋冬,百花萧杀,才有些淡雅的菊梅盛开,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季家老爷生得是魁梧雄壮,气势夺人,府中下人没有不惧怕的。今日老爷竟和和气气地叫人将两盆稀罕的红菊送到康和院里来,那小厮心里高兴,一时间叮叮当当地没个完。 “天煞的哟,你小声一点!小祖宗刚睡下。”屋中走出一个嬷嬷,朝着不停歇的小厮悄声道。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将季鸿喂撑原也不是余锦年的本意,实在是这人吃相太优雅斯文,仿佛这样那样的规矩是用木模子给压出来似的,饭必定嚼上固定的次数才咽,三口饭菜必定要喝一勺汤,碗也是纹丝不动地端在距胸|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吃个蒜瓣也能吃出鱼翅熊掌的势头来,余锦年觉得很有意思,就忍不住想给他夹菜。 一口,两口,三口……该喝汤了! 果然,数到第三口,季鸿准时放下饭碗,抿了一口侧耳汤。 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余锦年“嗤”一声偷笑出来。 看少年瞧了自己一眼后就捧着碗笑起来,季鸿将自己上下审视了一遍,仍没有找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心中很是不解,倒是是什么事,能叫他笑得如此花枝乱颤。 这时穗穗晃着小脚丫,软软地叫着:“小年哥,穗穗还想吃那个蛋卷。” 余锦年心情大好,边笑边道:“好,再给穗穗一个小元宝!” “慢点,谁跟你抢了不成?”二娘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帕,笑着给闺女擦油嘴。 季鸿听着耳边的笑闹声,看着碗里极为寻常却异常鲜美的食物,面前的方桌看上去大概用了数年不止,木板上已有了沟沟|壑壑的旧纹,手中瓷碗也在日日月月的刷洗中磕出了一个小豁口,隔着店门木板,还能听到遥远的敲更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可又那么真实,就像此刻洋溢在少年脸上的笑容一般,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让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也给你一个。”听得一道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季鸿抬头去看,少年正夹了两筷菜给他,“如意香干,元宝蛋卷,季公子日后也定能顺心如意的。” 季鸿抿唇,神色也不由温和起来:“承你吉言。” - 吃过饭,二娘与他们闲聊了两句,便带着穗穗回房里念话本去了,余锦年收拾了桌子,做贼似的从柜台后头取出来一支小坛子,很是得意地摆在季鸿面前。 “之前酿的荔枝酒,眼下正好能启了,就先与你尝尝。” 这荔枝说来得之不易,是今夏时分打蜀地来了一位果农,是往北地去稍送荔枝的,世人都知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很是娇贵,因此又有个别名叫“离枝”。不巧的是这位果农刚落脚信安县,便水土不服腹泻起来,耽误了脚程,正是愁得捂着肚子团团转。余锦年见他焦急万状,于是抓了一副藿香正气煎与他喝,那人愈后不知如何感谢,便留下了一篮新鲜饱满的丹荔。 荔枝有养血生津理气之效,他将其中几枝剥给穗穗二娘吃了,剩下的几枝便入坛酿了酒。酿果酒并不难,最重要的就是不宜见生水,否则菌落滋生就将一坛好酒变成了坏醋,因此荔枝得洗净沥干后才剥皮,酒坛也用沸水煮过。余锦年用的是高粱酒,度数高些口感也更醇厚,他将酒与一层白糖一层荔枝一同入坛,坛口封住,放在柜台底下阴凉的小隔板里,之后则是静静的等待。 如今自封坛细细数来,刚至三月之期,正是启酒的好时候了。 季鸿启唇想说些什么,盯着那酒坛看了一会后又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余锦年用只空碗敲掉封坛的泥块,掀开红布时,一阵香甜芬芳便飘了出来,他贪婪地闻上好几口,便倾着坛身倒出了两小碗来,酒色清澈透明,散发着淡淡荔枝的甜味。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市井间的家长里短来,譬如这个季节什么水果又便宜又好吃,又或者张家豆坊的豆腐豆芽比那整日人满为患的豆腐西施家要好吃许多,再或者过几日葡萄该下了可以再酿葡萄酒了……之类之类。 说是家长里短,自然格局甚窄,大多是与“吃”离不开,总之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要扯回食物上来,而且大多是余锦年自己徐徐而述,而季鸿则在一旁无言倾听,时而赞同似的轻眨两下眼,竟也异常和谐。 季鸿小口抿着碗中酒液,一边侧头看少年甚是豪爽地连灌两碗,才终于解了渴般,停下了话匣子,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像只猫儿,季鸿心道。 喝了酒,余锦年便又开始大胆地观察起男人来——自发现季鸿身上的样板规矩很是有趣后,这已然成了他今晚顶顶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不过这回他倒是自讨无聊了,男人在喝酒上没有任何奇怪的小动作,只不过坐得比旁人直些,喝得比旁人慢些。 他将偷窥事业干得光明正大,压根忘了自己今天做席是要给人赔罪道歉的,好在季鸿也不是为此而来,并不在意。两人又你举坛我递杯地饮了一会,余锦年忽地想起什么来,猛然惊呼一声站起来往后厨跑,倒是将季鸿吓了一跳。 “好险忘了给二娘熬药!”余锦年撩开隔帘,又回头看了季鸿一眼,道,“你不要急着走,我顺手也煮些醒酒茶来。” 季鸿这会子被少年不动形色地劝了好些酒,虽端坐着看似没事,实则已有些晕晕然地不清楚了,听着少年叫他不要走,便迟钝地重重点了点头,这样一晃,更是觉得脑子里混沌得仿佛灌了浆糊一样,胸中也郁郁发闷。 78.响皮肉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一清早, 余锦年就被街头成串的鞭炮声震醒了, 醒了会子便爬起来想出去看看, 一推门,一股凉意蹿了进来, 冷得他不由抖肩瑟缩。墙角有两盆二娘一直养着的花草, 如今也正凝着露, 他将那两盆花儿搬到能晒着太阳的地方,又抬头看了看天——眼看着就入秋了, 连云彩都稀薄了起来。 粗草地洗漱过,又在厨房里温上水,便跑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街上已经有了不少人, 仔细一问,知道是城东那边叶儿街上一家药铺的老板嫁女儿,听说新娘子是个才女妙人,新郎官是城西这头的秦秀才,两人端得是郎才女貌, 妙偶天成。 因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了, 站累了进来吃口面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余锦年还没等到看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出来, 就不得已悻悻地窝回后厨下面去了。 这一忙, 便不知不觉地忙了两个多时辰, 快到巳时他才终于能喘口气, 然而这时早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早上犯了懒,又看了那阵热闹,没来得及做什么新鲜吃食,这会儿又发秋困,不想动,便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店里,拨划着几根筷子玩儿。 他眯着眼睛,一个短手短脚的小子溜了进来,坐在余锦年对面的座位上“唉,唉”的直叹气,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他认得这小子,住在隔两条街的燕子巷里,老爹是个牙人,专门替人介绍买卖、经纪货物,娘是个辣脾气,常追着这皮小子打上三条街。 余锦年见他叹气觉得好笑,便问道:“愁什么哪?” 郑瑜又叹气:“还能愁什么哪,我娘又犯病了呗!” 余锦年:“你又惹你娘生气了?” “什么叫我惹她生气了!”郑瑜气道,“也不知道这两日是发什么病,晚上也不睡。今儿早上好端端的,我就在家门口跟玲儿多说了两句话,她就二话不说拎着扫帚出来打人!急赤白脸的。” 余锦年咦道:“玲儿是谁?” 郑瑜立马被带跑偏了:“就刘老汉家的小孙女儿,眼睛大大的那个,她今天扎了个新头花儿。” “哦?”余锦年眨眨眼,“这么小年纪就会调|戏人家小姑娘啦,怪不得你娘要打你!” 郑瑜一听急道:“我没!我没调|戏她……”说着嗓音就弱了回去,语气却还是急匆匆的,“怎么叫调|戏呢,你别乱说话,不然玲儿明天就不要理我了。” 余锦年也不继续捉弄小孩儿玩了,笑着起身问他:“那你要不要吃面?” “要的要的。”郑瑜忙说,“我娘在气头上,说不管我和我爹的晌午饭,叫我自己来你这儿吃面。上次我爹来你这多压了些钱,你就从那里头扣罢。” “好,晓得了。” 吃了面,余锦年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小脸苦瓜似的苦兮兮的,便从柜台后头抓了把蜜饯给他吃,自己则仔细收拾着柜台。 含着蜜饯闷了会,郑瑜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哎,要不你再做点别的,我娘每回生起气来一整天都不吃饭的,就咕咚咕咚喝凉水,那哪儿成啊?面她吃腻了,你再做点什么,随便都好,人家都说你做的好吃呢。钱……你再从里头扣,行不行?” 原来是小孩子体贴母亲呢。 “这有甚么不行的?”余锦年笑了笑,左右他闲来无事,店里也没几个人,张口便应下了,又叫郑瑜回家里等着,顺道多哄哄母亲,这边菜做好了,他自会拿食盒装了给送家里去。 “哎小年哥儿,麻烦晚些时候送来,作晚食便好!”郑瑜又探了个头回来喊道。 余锦年款款应了,郑瑜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他又歇到下午客少了,也进到后厨做起准备。 正巧昨儿集市的李大婶来送菜,都是些新鲜利落的好东西,只不过有几颗白菜压|在下头烂了叶儿,她过意不去,便多饶了两根凉瓜——凉瓜便是苦瓜,形状稍与他所记忆的苦瓜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苦。 二娘和穗穗都不吃凉瓜,做酱又用不上,他正愁这两根好凉瓜怎么处理,这不,郑瑜就撞上门了。 郑瑜的娘他见过两次,火|辣辣一个炮仗娘子,一点就着。 今日听郑瑜这么一说,便猜测她定是因为女人的事儿上了火,不然郑家娘子怎能连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都能气得火冒三丈。这事儿起因似乎是她家的郑牙人与青柳街上勾栏里的花娘传出了什么话,大约是要给人家姑娘赎身作外室之类——但这也实在不怨余锦年打听人家的八卦,着实是人多嘴杂,他想不听见,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也直往他耳朵里钻。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余锦年收了收心,推测郑家娘子或是情绪激怒而引起的心肝火旺,想定此缘由,他也就据此下药……咳,据此下菜了。 他用这凉瓜,自然是要去解那郑家娘子的火。这医文有说呀——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这凉瓜性寒味苦,刚好可以解心火上炎,又能助清肝除烦。 说做便做,他先将洗净的苦瓜除去头尾,用筷勺慢慢从两头伸进去,细致地剜去了里头的瓜瓤,然后在热水中汆一遍,略去去凉瓜本身的苦涩味道。这边汆好,他又取来香蕈、甘荀等菜,切得细碎,与肉末拌在一起,用葱姜、料酒和盐腌制调馅儿。这时又有个小技巧了,便是往馅儿里敲个鲜鸡蛋,这样过会儿上火蒸出来的肉馅才更加鲜嫩爽滑,也不至于让馅儿过于松散。 接下来就是把拌好了的肉馅塞到凉瓜壳里头,两头堵严实了之后,还得放到旺火的灶上去蒸约莫一盏茶多的时间,凑这个空,余锦年又用豉汁、香油和糖做了个薄芡。没一会,这边凉瓜也蒸熟出笼了,他先切了一小片下来试吃了一下,觉得很是爽口,便点点头将剩下的都均匀地切成寸宽,装盘,薄汁勾芡,便大功告成了。 盛好的凉瓜盏嫩绿透亮,仅是瞧着便很是好看。但仅这一道菜却是不太够的,他又重新起锅,做了个荷塘小炒。 荷塘小炒这菜听着就清爽宜人,其实用料也都容易,便是拿莲藕、山药、云耳与百合用油盐轻轻一炒,根本毋须其他酱料来煞风景,这些食材大都是清热益脾之物,百合更是能宁心安神,此四样配在一起是如何甘脆爽口,待食客入口时便会知晓了。 有了这两个菜,便还差一道润嗓暖胃的汤。余锦年算了算时辰还早,于是耐心熬制了一份芹菜粥,这芹菜性凉,平肝解毒,而米粥又是养胃的,与郑家娘子这般肝火旺盛的人食用十分有好处,若是有了闲,能在家直接用芹菜榨了汁喝,也不失为一碗极好的饮品。 完成了两菜一汤,余锦年这才觉得拿得出手,他另给配了两个小菜,才很是满意地将几样菜装进食盒里,与二娘知会了一声,便迈出店门,往后头燕子街郑家去了。 他这刚出了门,后头穗穗就蹦跳着追了上来,小丫头手短脚短,平时便喜欢黏在余锦年后头,今日见他难得出门还不是去买菜,自然要跟去玩玩。穗穗穿着二娘新给她缝补的绣花小鞋,一会低头小心新鞋子上沾了灰,一会又得抬头看看莫要撞了人,好险要摔倒,被余锦年一把给提溜了起来,揽在身边。 街边有一群小娃娃们围着圈蹦花绳,嘴里还唱着儿歌:“鸿雁来,玄鸟归,白露成霜秋风凉……”看得穗穗好生羡慕,可小丫头生性内怯,此时却不敢过去玩,只远远地看着。 两人听着看着,也不由放慢了脚步,晃悠悠走到了郑家门前。 郑家大门是开在燕子巷里头的,门上贴着郁垒、神荼二位门神,威严神武,很是好找。此时门开了半扇,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门口,而郑家小子正歪坐在门槛上,看上去百无聊赖,远远瞧见他俩一大一小地走过去,便跳起来使劲招了招手。 余锦年看了眼那马车,见那车顶上有个小铜钩,后随郑瑜进了院,又看见门廊底下郑牙人正与一个面生的小厮在拉扯争辩,他们走过时,还闻到一抹香甜腻人的熏味。 闻到这抹刺鼻的香味时,余锦年才突然意识到那马车上铜钩的作用来——那是用来挂铃莲的。所谓铃莲,便是一种外形似莲,中空裹铃的小挂件儿,各家形状不一,勾阑小姐们出门奉客时便挂在车上,沿途叮叮当当十分好听,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正说着,郑家娘子闻吵闹声走了出来,眼睛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郑瑜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安慰母亲还是劝解父亲,困在原地抓耳挠腮。 眼见这郑家后院就要起一场大火了,余锦年忙将菜饭送进屋里,随便添了两句寒暄话,便带着穗穗跑了。 出了门,马车前的幔帘突然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张清丽却愁眉不展的脸来,冷不丁看见马车前有个人,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余锦年也点头回了个礼节,道声“姑娘好”,那幔帘就匆忙落了回去。 外面都传与郑牙人相好的花娘是个阴狠钻计的,一心想攀个枝儿嫁出来,这不一勾搭上了郑牙人,就脸啊皮啊都不要了,死死地扒着人不放。 余锦年虽不懂面相,但看这姑娘脸上的愁容如此真切,也不像是那种阴狠角色,他在马车前停了停,从袖中掏出几颗果脯来,放在了马车幔帘的缝隙间。 “虽只是些果脯,但好歹是甜的。”他微笑道。 不大会儿,帘幔一动,那几粒果脯就被扫了进去,隐约传出剥糖纸的声音,又过了一会,里头压着微微颤|抖的声音笑着回了句:“嗯,很甜……多谢小哥。” 余锦年这才牵着穗穗的手往回走。 世人皆有世人的苦处,面馆里的二娘有,郑家娘子有,马车里的花娘也有,余锦年自己更是有。他低头看了看无忧无虑的穗穗,也许这么小的孩子也有也说不定呢?而他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静静的,给她一颗糖吃罢了。 穿过燕子巷里的一条岔道时,恍恍惚惚飘来一股芳香馥蜜的气息来,似远似近的,闻着像是桂花香,很是吸引人。 “好香呀!去看看,去看看!”穗穗闹道。 余锦年自己也忍不住去一看究竟,领着穗穗拐进了燕子后巷:“好,听穗穗的,去看看。” 燕子后巷比前巷窄上许多,脚底下还是并不平整的青石路,他怕穗穗磕着,便将她抱在肩头。如此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一串沉甸甸的树桠,一枝独秀出墙来,竟真是一棵银中透黄的早开金桂树。 “雪花四出剪鹅黄,金粟千麸糁露囊。看来看去能几大,如何着得许多香?” 穗穗坐在他肩头,伸手摘了一朵,天真地问:“什么意思呀?” 余锦年温和地笑笑:“就是说呀,这个花骨朵儿那么的小,怎么能盛得下这么多的香?” 穗穗因听不懂诗而耍起无赖来:“自然是它愿意这么香!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穗穗说的对。”余锦年失笑地点点头,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我们摘些回去,晚上做桂花茶怎么样?” 穗穗咯咯地拍着手笑:“好呀好呀,给娘也尝尝!” 两人偷鸡摸狗似的揽了一束枝头下来,挑着开得金黄浓郁的花朵摘了,藏进衣袖里。 正摘得开心,余锦年一回头,忽然才瞧见不远处还站着个人,好巧不巧的,正站在生长着这树桂花的主人家的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两个“小贼”。 余锦年“哎呀”一声:“穗穗,我们被抓包了,怎么办呐。” 吓得穗穗忙不迭将藏了桂花的衣袖拢起来,张着嘴吃惊,可怜小丫头因此喝了口冷风,咕咚一咽口水,紧接着就打起嗝来:“小年哥,嗝!……我们会不会挨打哇?” 余锦年看她模样就想笑,可又不好偷了人家院里的桂花,还在主人家面前如此放肆,于是快走了几步,跑到那牵马的男人跟前,这人个子挺高,他抻直了也只到对方肩头,只能微微仰头去看。 男人约莫二十岁左右,穿着件玉青色的宽袖长衣,身材笔直修长,淡色衣衫将他本就白皙过头的面庞又减去了几分血色。他蹙着眉似是想说什么,唇|瓣微开微阖,后又重重抿起,只微垂着眼睛看着余锦年,那神色仿佛是隔了层浅纱一般,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愁绪,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此时天光微沉,愈显得桂树飘香,静谧之间,男人清瘦的身影似也与这黯淡的天光融在了一起,好似远山薄云之间的一抹清韵。 余锦年怔了一瞬,他上一世见过许多男女,其中不乏有容貌姣好者,却没有一人能与眼前这人一般,霞姿月韵,如玉树修竹,清冷静雅,说他遗世独立地立马就要飞仙了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有些胡思乱想,那男人绷着脸,忽而抬了抬手——似乎是要来打他。 下意识间余锦年就向后退开了一步,对方手臂一顿,几乎抬到他脸边的手就那么停住了,而后才微微僵硬地缓缓放下。 “抱歉啊东家,院子里的桂花儿太香,忍不住摘了几朵。东家晚上若是不防事,就来前头西城门口那家面馆来坐坐,我给东家做顿饭菜,道个不是……” 男人稍稍眯起眼睛,听到面前的少年温和地笑着如此说道。 又见少年抬起臂来,拱手让了个赔罪的礼。 顷刻间,一袖桂香。 远处,不知是哪里的孩子又在唱:“鸿雁来,鸿雁来,白露成霜桂花香……” 余锦年纳闷地将焖得差不多的鸡从锅里提出来,放在一旁晾干了水分,又取来香油在表皮上涂抹一遍,抹着抹着他突然灵机一现:“莫非,他是怕我跟着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问,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也罢。那边台子上有两罐婶娘腌好的坛辣子,你待会走时别忘了带上。”吴婶娘也不勉强,又听外头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点酒水,忙从袖中掏出银两交于余锦年,紧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锦年掂了掂小银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开上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不过话说回来,他之前几月也忙着赚钱,怎的就没见有这样好的生意上门,怎么这冷公子一来,什么吴婶娘、何师傅的,就都涌出来请着他去做菜。 难不成,这人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鸿,谁知季鸿也不偏不倚地瞧了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男人朗眉凤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里钻,好半天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大呼好险,他竟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了这么久! 季鸿问道:“怎么了?” 余锦年气道:“饿了!” 季鸿:“……” - 两人简单地吃了点,各喝了一碗鸡汤糁,吃了几片余锦年现炸的鸡蛋馍片,虽吃的简单,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锦年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见外头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东西,将吴婶娘送的坛辣子装进篮子里,准备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鸿忽然将他拉住:“等会。” “嗯?”余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浸湿了,叠成整齐方块,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轻轻抬了起来,离得越来越近。他一时错乱,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序不清地问道:“做、做什么……” 季鸿一顿,便又继续将手巾一角覆在余锦年脸上,一点点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炉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动着双眼,纤细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鸿心里扇出小小的旋涡,他借着给人擦脸的机会,偷偷摸了一下,那双小蝴蝶扑的一下阖起来,紧紧地趴在那儿不动了。 “好了。”季鸿放下手。 余锦年扭头:“那、那就走吧!”说着闷头朝前,哐嚓被厨房的门框给绊了一跤。 似乎是极其轻微的,他听见季鸿在背后笑了,像是无波无澜的湖面上荡起的一丝涟漪。 79.茯苓造化糕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第六章——桂花翅 “好险!好险!”穗穗边跳边喊着跑进了一碗面馆的门堂,她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袖口, 唯恐摘来的那点桂花掉出去, 直到在后院看见正在打水的二娘, 才小心翼翼地张开一点袖子, “娘你闻闻, 香不香?” 余锦年也染着满身桂香回来,老远就听见母女二人有说有笑。 二娘掩着嘴轻轻笑着, 抬头看见余锦年进来了,也取笑他道:“你们两个小贼,又去哪里疯野了?” “穗穗你一回来就与二娘告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先闹着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锦年作势要去抓小丫头,穗穗“呀”的一声尖叫着跳开, 跑到二娘身后露出个脑袋尖儿,两人你追我赶的玩起鹰抓小鸡, 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来。 玩闹够了, 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 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 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 二娘心中甚是欣慰, 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这道黄金瓜须得用瓦罐焗着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涂上一层油,然后将白胖蒜瓣丢进去铺作一层,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叶和葱段姜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调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后才将切成船儿状的连皮南瓜瓣反铺进砂锅里,再加入盐酱和少许的水。 这是最废时间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转小火慢煲。 灶间热气腾腾,余锦年脸颊也烧得红扑扑的,他抬手擦了擦两鬓的细汗,继而着手处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将洗净的鸡翅槌一遍,这是为了翅肉入口时更加有弹|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锉个口,将里头的骨头一点点夹出来,制成了无骨翅,放在一旁用酱和糖腌制片刻,准备做五彩桂花翅。 这道菜是上一世余锦年在小吃街尝过鸡翅包饭后自己研究出来的,无骨鸡翅囊糯米饭虽然新奇好吃,但吃到尾时就感到有些油腻碍胃,他回到家后便着手对此改造了一番。 他是将里头的糯米饭变成了五彩菜丁,更能清新解腻一些。这里菜丁就是手边有什么便切什么,余锦年选了胡萝卜、黄瓜、豇豆、玉米粒和白藕,剁成小粒过水一焯,与今日新采来的桂花混在一起,填到无骨鸡翅里头。 余锦年卷起两侧袖子,正要将翅入油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小跑声。 穗穗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嘴里匆忙喊着:“糟了,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余锦年疑惑。 穗穗指着前堂:“凶巴巴的那个人!” 余锦年一听,便下意识以为又是什么闹事的食客,抬腿就往外走。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那是之前,二娘在这面馆里还卖些便宜酒水的时候,有个无赖流|氓酗酒闹事,调|戏二娘,还跟当时的堂倌打了一架,险些闹到县衙去,后来二娘心有余悸,直接将酒水生意停了,改只卖面。 还没到前堂,就听见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门面颇有些鸦雀无声之意。 余锦年心里纳闷,这是来了个什么厉害的人物,手下同时挑起了隔帘。 定睛一看——某人正在一个小矮方桌前正襟危坐,面色凝肃,仿佛自己并非身处一家寒酸的小面馆,而是端坐在什么高档茶楼上,等着人伺候一般。又因他这姿态与面馆格格不入,简直下一秒就要站起来砸场子了,搞得四周桌上食客都纷纷躲远,生生在这位美男子周围造出了一条隔离带。 “……”余锦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但既然是客,又岂有不迎的道理,于是微笑着走了出来,“你来了?” 男人闻声冷冷地抬起眼睛,轻轻扫了眼少年脸上的那团奇怪的红晕,随后乌羽似的长睫便缓落下去,半晌才应了个低沉的“嗯”字。 他人虽然冷了些,嗓音却很是和煦,余锦年站在他桌旁,无话可说了一会儿:“……那个,有些早,菜刚下了锅。” 男人沉着道:“不早了,已酉时过半。” “……”余锦年又无话可说了一阵,他面上静静的,心里却忍不住哀嚎,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喜欢把天聊死?随便寒暄两句会要了他的命麽? 面馆的每张桌上都摆有一套粗瓷茶具,因来往面馆的都是些粗人,因此壶中茶水是温是凉的也没几个人在乎。此时男子伸出手来,拎起桌上的一枚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先是用食指背轻碰了碰茶杯,见是冷的,便又放下了。 余锦年看他两手半藏在袖中,十指当真是白皙修长,指间有个并不起眼的笔茧。眼下天色渐晚,虽有露气弥漫但还不算太凉,这人却比下午初见时多加了一件深烟色的披风,让余锦年这等小火炉体质的人看了顿觉闷热。 他躬身将冷掉的茶壶取走,和气道:“稍等一下。” 于是转进厨房重新沏茶。 经过后院时闻到晾晒在竹匾子里桂花的香气,便灵机一动,捻了把桂花进来,又从之前盐渍的小罐里取出几颗梅子,一并放到茶壶中注入热水,阖上壶盖闷上少许。 凑这个闲暇,他将囊好馅儿的脱骨鸡翅入锅且炖着,又将南瓜瓦罐下的火减缓了,才抱着茶壶出去。 他一撩开隔帘,正正对上男人的视线,好似这人自他走后就一直盯着这个方向,期盼着他再次出来似的,让余锦年有一瞬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好意思来。 但这种误觉很快就被他清出了脑壳,也许人家只是在看隔帘上的花纹呢。 余锦年将热烫烫的茶壶放在男人手边,笑了笑说:“很冷吧?这是桂花梅子茶,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稍饮一些既能暖肠也能开胃。”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午时候实在是冒昧了,摘了东家的桂花。原是家里丫头年纪小,吵着想要两朵,这不,已经罚过她了。” 他轻笑着,就面不改色地把好大一口锅扔到了穗穗头上,躲在帘子后头偷偷窥望的穗穗简直要气上了天,也不知道是谁兜了满满一袖子的花儿! 男人望着面前的花茶微怔,神色如入定一般,对他所说的话始终无动于衷,让余锦年好不尴尬,他几乎要忍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气场,将要起身逃跑时,男人忽然叫住了他,沈沈问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余锦年站住脚,眨了眨眼回答:“余锦年。年年有余,锦绣华年。” “……锦年。”男人将他的名字在唇齿间慢慢碾磨一阵,蓦地一笑,“好名字。” 余锦年瞪着眼瞧他,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 “在下季鸿,北方人士,到此地是为拜访一位世伯,他本应是居住在那桂花院里的,可如今院门紧锁,世伯一家不知去向……不知小东家可知他消息?”男人手指摩挲着热气腾绕的茶杯,眼角轻轻翘起,如此似笑非笑倒更是显得他容貌昳丽,让人无端觉得就算只是冷待了他都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余锦年傻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答话,心里暗自懊恼自己一个“二十八岁”的正直青年,竟然有天被一个男人迷了眼。 “季公子说的可是程伯一家?” 季鸿点头:“正是。” 余锦年低头道:“先生节哀,程伯二老早年间就已驾鹤去了。” 季鸿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阖上了眼不言不语,待到杯中花茶渐渐冷透,他才衣袖微动,道了声“打扰”就起身要走,摇摇晃晃的,连玉色袖角撩进了茶杯里都尚不自知。 余锦年看他奇怪,总觉得心中不安,没等他迈出第二脚,就伸手将他拽住了。 男人回过头来,很是不解地看着他,眉心轻轻皱着。 余锦年仍是没有松手,固执地说:“既然来了,不若留下来吃顿晚饭罢?菜已经在锅里了,原本就是要招待你的。再说季公子既是程伯家世侄,也算是那院子的东家了,我们摘了院里的桂花,理应赔罪道歉的。” 话颇有些强词夺理的意味,可偏生季鸿却动心了。 见男人终于点了点头同意留下来,余锦年也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脸,嘱他“在这里不要走,等会菜就烧好了”,说着又给他添上热花茶,才回到后厨忙活去。 季鸿坐在桌前,感觉昏沉沉的,也不知怎的他就听了少年的话,当真留下来吃饭,只是脑海中不禁想起少年临走时那双弯弯的眼睛,很是亲切可爱,就有些不忍拒绝。他两指端着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确如少年所说,梅子的酸甜中掺入了淡雅的桂花香气,入喉很是温暖,味道也很是熟悉。 饮了热茶,他愈加感觉困倦了,加之因这一壶桂花梅子茶又忆起了过去,就似揭开了寒夜中的一道风口,整个身体都变得沉重寒冷起来,只好将头轻轻倚靠着旁边的墙壁,勉强让自己闭目养神。 “天煞的哟,你小声一点!小祖宗刚睡下。”屋中走出一个嬷嬷,朝着不停歇的小厮悄声道。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将季鸿喂撑原也不是余锦年的本意,实在是这人吃相太优雅斯文,仿佛这样那样的规矩是用木模子给压出来似的,饭必定嚼上固定的次数才咽,三口饭菜必定要喝一勺汤,碗也是纹丝不动地端在距胸|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吃个蒜瓣也能吃出鱼翅熊掌的势头来,余锦年觉得很有意思,就忍不住想给他夹菜。 一口,两口,三口……该喝汤了! 果然,数到第三口,季鸿准时放下饭碗,抿了一口侧耳汤。 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余锦年“嗤”一声偷笑出来。 看少年瞧了自己一眼后就捧着碗笑起来,季鸿将自己上下审视了一遍,仍没有找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心中很是不解,倒是是什么事,能叫他笑得如此花枝乱颤。 这时穗穗晃着小脚丫,软软地叫着:“小年哥,穗穗还想吃那个蛋卷。” 余锦年心情大好,边笑边道:“好,再给穗穗一个小元宝!” “慢点,谁跟你抢了不成?”二娘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帕,笑着给闺女擦油嘴。 季鸿听着耳边的笑闹声,看着碗里极为寻常却异常鲜美的食物,面前的方桌看上去大概用了数年不止,木板上已有了沟沟|壑壑的旧纹,手中瓷碗也在日日月月的刷洗中磕出了一个小豁口,隔着店门木板,还能听到遥远的敲更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可又那么真实,就像此刻洋溢在少年脸上的笑容一般,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让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也给你一个。”听得一道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季鸿抬头去看,少年正夹了两筷菜给他,“如意香干,元宝蛋卷,季公子日后也定能顺心如意的。” 季鸿抿唇,神色也不由温和起来:“承你吉言。” - 吃过饭,二娘与他们闲聊了两句,便带着穗穗回房里念话本去了,余锦年收拾了桌子,做贼似的从柜台后头取出来一支小坛子,很是得意地摆在季鸿面前。 “之前酿的荔枝酒,眼下正好能启了,就先与你尝尝。” 这荔枝说来得之不易,是今夏时分打蜀地来了一位果农,是往北地去稍送荔枝的,世人都知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很是娇贵,因此又有个别名叫“离枝”。不巧的是这位果农刚落脚信安县,便水土不服腹泻起来,耽误了脚程,正是愁得捂着肚子团团转。余锦年见他焦急万状,于是抓了一副藿香正气煎与他喝,那人愈后不知如何感谢,便留下了一篮新鲜饱满的丹荔。 荔枝有养血生津理气之效,他将其中几枝剥给穗穗二娘吃了,剩下的几枝便入坛酿了酒。酿果酒并不难,最重要的就是不宜见生水,否则菌落滋生就将一坛好酒变成了坏醋,因此荔枝得洗净沥干后才剥皮,酒坛也用沸水煮过。余锦年用的是高粱酒,度数高些口感也更醇厚,他将酒与一层白糖一层荔枝一同入坛,坛口封住,放在柜台底下阴凉的小隔板里,之后则是静静的等待。 如今自封坛细细数来,刚至三月之期,正是启酒的好时候了。 季鸿启唇想说些什么,盯着那酒坛看了一会后又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余锦年用只空碗敲掉封坛的泥块,掀开红布时,一阵香甜芬芳便飘了出来,他贪婪地闻上好几口,便倾着坛身倒出了两小碗来,酒色清澈透明,散发着淡淡荔枝的甜味。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市井间的家长里短来,譬如这个季节什么水果又便宜又好吃,又或者张家豆坊的豆腐豆芽比那整日人满为患的豆腐西施家要好吃许多,再或者过几日葡萄该下了可以再酿葡萄酒了……之类之类。 说是家长里短,自然格局甚窄,大多是与“吃”离不开,总之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要扯回食物上来,而且大多是余锦年自己徐徐而述,而季鸿则在一旁无言倾听,时而赞同似的轻眨两下眼,竟也异常和谐。 季鸿小口抿着碗中酒液,一边侧头看少年甚是豪爽地连灌两碗,才终于解了渴般,停下了话匣子,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像只猫儿,季鸿心道。 喝了酒,余锦年便又开始大胆地观察起男人来——自发现季鸿身上的样板规矩很是有趣后,这已然成了他今晚顶顶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不过这回他倒是自讨无聊了,男人在喝酒上没有任何奇怪的小动作,只不过坐得比旁人直些,喝得比旁人慢些。 他将偷窥事业干得光明正大,压根忘了自己今天做席是要给人赔罪道歉的,好在季鸿也不是为此而来,并不在意。两人又你举坛我递杯地饮了一会,余锦年忽地想起什么来,猛然惊呼一声站起来往后厨跑,倒是将季鸿吓了一跳。 “好险忘了给二娘熬药!”余锦年撩开隔帘,又回头看了季鸿一眼,道,“你不要急着走,我顺手也煮些醒酒茶来。” 季鸿这会子被少年不动形色地劝了好些酒,虽端坐着看似没事,实则已有些晕晕然地不清楚了,听着少年叫他不要走,便迟钝地重重点了点头,这样一晃,更是觉得脑子里混沌得仿佛灌了浆糊一样,胸中也郁郁发闷。 不该喝酒,不该喝酒的,这下要遭了。 一道夜风卷进来,吹灭了桌上唯一一盏灯,黑暗之中,季鸿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砰砰跳动的声音,他霎时间腾得站起来,将身旁东西撞得七零八落,还被桌腿绊了一脚,慌乱地朝着方才少年消失的方向走去。 他这才回醒过来,自己昨夜被季鸿在梦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怎么也挣不脱,索性就伸脚将自己地铺被褥勾近了些,给自己披了条薄被,半坐着候在季鸿榻前搁脚的脚床上,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来。谁想到季鸿还没睡熟,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鸿身边昏睡过去了。 这一|夜下来,腿都好险要压断!低头再一看,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锦年慢慢掰开季鸿的手指头,转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双|腿,再竖耳一听,外头的叫卖声渐渐地远了,他忙使劲拍打了两下腿脚,忍着麻痛,推门跑出去追那声吆喝。 后头床上季鸿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也没听见,一心都扑在外面走远的果仁担儿上了。 卸下店板,就见打门前呼啦啦跑过去一溜色扎着冲天揪儿的小孩子,跟着那卖果仁的担子一路跑,学人家的调子唱着“蜜蜜甜甜好团圆”,随后便一拥而上将果仁担围住了,探头探脑地流着口水,觊觎着里头的果脯蜜饯。这场景算不得什么稀奇,但凡街上有个挑卖果脯果仁、麦芽糖块的,小孩子们都会追在后头跟着跑,学唱吆喝声,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驱赶他们,毕竟稚儿们的懵懂学唱也是一种广告了,但若是遇上一两个好心的,还会给他们几块糖吃。 可见今天这位卖果仁的袁阿郎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一群孩子将他堵得走不动道,他也不恼,只是憨厚笑着卸下担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来,分给小孩子们吃,顿时听得街上一番鼓手欢庆之声。 80.五美姜茶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因他贪酒误事,泡药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缩短, 但这也不碍什么大事。倒是之后煎药长短、次数、加水多少有些规矩,这些多是根据药物情况来处理的, 譬如轻扬解表类的方子要煎得短些, 以防药效过度挥发影响功效, 而滋补类的方子则需小火久煎,这样才能使其中成分尽透出来。另外又有些先煎、后下、包煎、烊服之法,各与方中特殊药类有关,也就不一一赘述。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 前后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 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 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 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 好些药店都不卖了, 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第十三章——鸡蛋糁汤 直到被季鸿拉回了厨房,余锦年才突然回过神来——灶内火都被自己抽了,怎么可能会把水烧沸!他再回头去看季鸿,那人抱臂站在厨房门口,一脸撒谎不脸红的模样。 余锦年纳闷地将焖得差不多的鸡从锅里提出来,放在一旁晾干了水分,又取来香油在表皮上涂抹一遍,抹着抹着他突然灵机一现:“莫非,他是怕我跟着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问,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也罢。那边台子上有两罐婶娘腌好的坛辣子,你待会走时别忘了带上。”吴婶娘也不勉强,又听外头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点酒水,忙从袖中掏出银两交于余锦年,紧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锦年掂了掂小银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开上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不过话说回来,他之前几月也忙着赚钱,怎的就没见有这样好的生意上门,怎么这冷公子一来,什么吴婶娘、何师傅的,就都涌出来请着他去做菜。 难不成,这人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鸿,谁知季鸿也不偏不倚地瞧了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男人朗眉凤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里钻,好半天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大呼好险,他竟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了这么久! 季鸿问道:“怎么了?” 余锦年气道:“饿了!” 季鸿:“……” - 两人简单地吃了点,各喝了一碗鸡汤糁,吃了几片余锦年现炸的鸡蛋馍片,虽吃的简单,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锦年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见外头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东西,将吴婶娘送的坛辣子装进篮子里,准备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鸿忽然将他拉住:“等会。” “嗯?”余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浸湿了,叠成整齐方块,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轻轻抬了起来,离得越来越近。他一时错乱,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序不清地问道:“做、做什么……” 季鸿一顿,便又继续将手巾一角覆在余锦年脸上,一点点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炉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动着双眼,纤细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鸿心里扇出小小的旋涡,他借着给人擦脸的机会,偷偷摸了一下,那双小蝴蝶扑的一下阖起来,紧紧地趴在那儿不动了。 “好了。”季鸿放下手。 余锦年扭头:“那、那就走吧!”说着闷头朝前,哐嚓被厨房的门框给绊了一跤。 似乎是极其轻微的,他听见季鸿在背后笑了,像是无波无澜的湖面上荡起的一丝涟漪。 “走吧。”片刻,季鸿也缓缓地跟了上来。 吃饱了的何大利看见两人打身边走过去,一前一后,气氛诡异,也不敢说话,滴溜溜跑到前头带路去了。 他那徒弟邹伍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对师父的脾气还是了解的,遂抱着药箱畏缩在一旁,也不吱声。 砰的一声,邹恒将茶盏重重一落,问道:“那一碗面馆什么来头?” “啊?”邹伍傻兮兮愣住,回答说,“就是个面馆啊,卖杂酱面的,老板娘还挺好看的那个……”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不可能有如此学识,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他是哪里人,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顿时胸口一闷,不耐地挥挥手,“滚滚滚,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上,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萝卜香菇鸡鸭全,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 “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81.砂仁鸡卷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 余锦年才放心下来, 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 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 仍不肯睡觉, 余锦年久劝无法,说了声“等我片刻”,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 这糯米最能驱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 那鬼差见了就害怕,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 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便接过糯米碗,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 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 念了几句“菩萨保佑”, 这才爬上|床, 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这会子日头也大了,余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窝在柜台后头算账,却见两趟马车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见这马车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还雕着喜鹊闹梅,精致得很,跟车的还有几名精壮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车马队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头的车里钻出一个丫头,发髻里插着根小银簪,仅看那身衣裙就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锦年才放下笔,便听那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张嘴问道:“店主人呢?” 他想问,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也罢。那边台子上有两罐婶娘腌好的坛辣子,你待会走时别忘了带上。”吴婶娘也不勉强,又听外头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点酒水,忙从袖中掏出银两交于余锦年,紧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锦年掂了掂小银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开上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不过话说回来,他之前几月也忙着赚钱,怎的就没见有这样好的生意上门,怎么这冷公子一来,什么吴婶娘、何师傅的,就都涌出来请着他去做菜。 难不成,这人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鸿,谁知季鸿也不偏不倚地瞧了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男人朗眉凤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里钻,好半天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大呼好险,他竟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了这么久! 季鸿问道:“怎么了?” 余锦年气道:“饿了!” 季鸿:“……” - 两人简单地吃了点,各喝了一碗鸡汤糁,吃了几片余锦年现炸的鸡蛋馍片,虽吃的简单,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锦年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见外头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东西,将吴婶娘送的坛辣子装进篮子里,准备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鸿忽然将他拉住:“等会。” “嗯?”余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浸湿了,叠成整齐方块,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轻轻抬了起来,离得越来越近。他一时错乱,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序不清地问道:“做、做什么……” 季鸿一顿,便又继续将手巾一角覆在余锦年脸上,一点点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炉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动着双眼,纤细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鸿心里扇出小小的旋涡,他借着给人擦脸的机会,偷偷摸了一下,那双小蝴蝶扑的一下阖起来,紧紧地趴在那儿不动了。 “好了。”季鸿放下手。 余锦年扭头:“那、那就走吧!”说着闷头朝前,哐嚓被厨房的门框给绊了一跤。 似乎是极其轻微的,他听见季鸿在背后笑了,像是无波无澜的湖面上荡起的一丝涟漪。 “走吧。”片刻,季鸿也缓缓地跟了上来。 吃饱了的何大利看见两人打身边走过去,一前一后,气氛诡异,也不敢说话,滴溜溜跑到前头带路去了。 余锦年纳闷地将焖得差不多的鸡从锅里提出来,放在一旁晾干了水分,又取来香油在表皮上涂抹一遍,抹着抹着他突然灵机一现:“莫非,他是怕我跟着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问,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82.红枣姜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八月初九, 白露,宜嫁娶。 一清早, 余锦年就被街头成串的鞭炮声震醒了,醒了会子便爬起来想出去看看,一推门, 一股凉意蹿了进来,冷得他不由抖肩瑟缩。墙角有两盆二娘一直养着的花草, 如今也正凝着露, 他将那两盆花儿搬到能晒着太阳的地方, 又抬头看了看天——眼看着就入秋了,连云彩都稀薄了起来。 粗草地洗漱过,又在厨房里温上水, 便跑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街上已经有了不少人,仔细一问, 知道是城东那边叶儿街上一家药铺的老板嫁女儿, 听说新娘子是个才女妙人,新郎官是城西这头的秦秀才, 两人端得是郎才女貌, 妙偶天成。 因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了,站累了进来吃口面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余锦年还没等到看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出来, 就不得已悻悻地窝回后厨下面去了。 这一忙, 便不知不觉地忙了两个多时辰,快到巳时他才终于能喘口气,然而这时早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早上犯了懒,又看了那阵热闹,没来得及做什么新鲜吃食,这会儿又发秋困,不想动,便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店里,拨划着几根筷子玩儿。 他眯着眼睛,一个短手短脚的小子溜了进来,坐在余锦年对面的座位上“唉,唉”的直叹气,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他认得这小子,住在隔两条街的燕子巷里,老爹是个牙人,专门替人介绍买卖、经纪货物,娘是个辣脾气,常追着这皮小子打上三条街。 余锦年见他叹气觉得好笑,便问道:“愁什么哪?” 郑瑜又叹气:“还能愁什么哪,我娘又犯病了呗!” 余锦年:“你又惹你娘生气了?” “什么叫我惹她生气了!”郑瑜气道,“也不知道这两日是发什么病,晚上也不睡。今儿早上好端端的,我就在家门口跟玲儿多说了两句话,她就二话不说拎着扫帚出来打人!急赤白脸的。” 余锦年咦道:“玲儿是谁?” 郑瑜立马被带跑偏了:“就刘老汉家的小孙女儿,眼睛大大的那个,她今天扎了个新头花儿。” “哦?”余锦年眨眨眼,“这么小年纪就会调|戏人家小姑娘啦,怪不得你娘要打你!” 郑瑜一听急道:“我没!我没调|戏她……”说着嗓音就弱了回去,语气却还是急匆匆的,“怎么叫调|戏呢,你别乱说话,不然玲儿明天就不要理我了。” 余锦年也不继续捉弄小孩儿玩了,笑着起身问他:“那你要不要吃面?” “要的要的。”郑瑜忙说,“我娘在气头上,说不管我和我爹的晌午饭,叫我自己来你这儿吃面。上次我爹来你这多压了些钱,你就从那里头扣罢。” “好,晓得了。” 吃了面,余锦年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小脸苦瓜似的苦兮兮的,便从柜台后头抓了把蜜饯给他吃,自己则仔细收拾着柜台。 含着蜜饯闷了会,郑瑜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哎,要不你再做点别的,我娘每回生起气来一整天都不吃饭的,就咕咚咕咚喝凉水,那哪儿成啊?面她吃腻了,你再做点什么,随便都好,人家都说你做的好吃呢。钱……你再从里头扣,行不行?” 原来是小孩子体贴母亲呢。 “这有甚么不行的?”余锦年笑了笑,左右他闲来无事,店里也没几个人,张口便应下了,又叫郑瑜回家里等着,顺道多哄哄母亲,这边菜做好了,他自会拿食盒装了给送家里去。 “哎小年哥儿,麻烦晚些时候送来,作晚食便好!”郑瑜又探了个头回来喊道。 余锦年款款应了,郑瑜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他又歇到下午客少了,也进到后厨做起准备。 正巧昨儿集市的李大婶来送菜,都是些新鲜利落的好东西,只不过有几颗白菜压|在下头烂了叶儿,她过意不去,便多饶了两根凉瓜——凉瓜便是苦瓜,形状稍与他所记忆的苦瓜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苦。 二娘和穗穗都不吃凉瓜,做酱又用不上,他正愁这两根好凉瓜怎么处理,这不,郑瑜就撞上门了。 郑瑜的娘他见过两次,火|辣辣一个炮仗娘子,一点就着。 今日听郑瑜这么一说,便猜测她定是因为女人的事儿上了火,不然郑家娘子怎能连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都能气得火冒三丈。这事儿起因似乎是她家的郑牙人与青柳街上勾栏里的花娘传出了什么话,大约是要给人家姑娘赎身作外室之类——但这也实在不怨余锦年打听人家的八卦,着实是人多嘴杂,他想不听见,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也直往他耳朵里钻。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余锦年收了收心,推测郑家娘子或是情绪激怒而引起的心肝火旺,想定此缘由,他也就据此下药……咳,据此下菜了。 他用这凉瓜,自然是要去解那郑家娘子的火。这医文有说呀——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这凉瓜性寒味苦,刚好可以解心火上炎,又能助清肝除烦。 说做便做,他先将洗净的苦瓜除去头尾,用筷勺慢慢从两头伸进去,细致地剜去了里头的瓜瓤,然后在热水中汆一遍,略去去凉瓜本身的苦涩味道。这边汆好,他又取来香蕈、甘荀等菜,切得细碎,与肉末拌在一起,用葱姜、料酒和盐腌制调馅儿。这时又有个小技巧了,便是往馅儿里敲个鲜鸡蛋,这样过会儿上火蒸出来的肉馅才更加鲜嫩爽滑,也不至于让馅儿过于松散。 接下来就是把拌好了的肉馅塞到凉瓜壳里头,两头堵严实了之后,还得放到旺火的灶上去蒸约莫一盏茶多的时间,凑这个空,余锦年又用豉汁、香油和糖做了个薄芡。没一会,这边凉瓜也蒸熟出笼了,他先切了一小片下来试吃了一下,觉得很是爽口,便点点头将剩下的都均匀地切成寸宽,装盘,薄汁勾芡,便大功告成了。 盛好的凉瓜盏嫩绿透亮,仅是瞧着便很是好看。但仅这一道菜却是不太够的,他又重新起锅,做了个荷塘小炒。 荷塘小炒这菜听着就清爽宜人,其实用料也都容易,便是拿莲藕、山药、云耳与百合用油盐轻轻一炒,根本毋须其他酱料来煞风景,这些食材大都是清热益脾之物,百合更是能宁心安神,此四样配在一起是如何甘脆爽口,待食客入口时便会知晓了。 有了这两个菜,便还差一道润嗓暖胃的汤。余锦年算了算时辰还早,于是耐心熬制了一份芹菜粥,这芹菜性凉,平肝解毒,而米粥又是养胃的,与郑家娘子这般肝火旺盛的人食用十分有好处,若是有了闲,能在家直接用芹菜榨了汁喝,也不失为一碗极好的饮品。 完成了两菜一汤,余锦年这才觉得拿得出手,他另给配了两个小菜,才很是满意地将几样菜装进食盒里,与二娘知会了一声,便迈出店门,往后头燕子街郑家去了。 他这刚出了门,后头穗穗就蹦跳着追了上来,小丫头手短脚短,平时便喜欢黏在余锦年后头,今日见他难得出门还不是去买菜,自然要跟去玩玩。穗穗穿着二娘新给她缝补的绣花小鞋,一会低头小心新鞋子上沾了灰,一会又得抬头看看莫要撞了人,好险要摔倒,被余锦年一把给提溜了起来,揽在身边。 街边有一群小娃娃们围着圈蹦花绳,嘴里还唱着儿歌:“鸿雁来,玄鸟归,白露成霜秋风凉……”看得穗穗好生羡慕,可小丫头生性内怯,此时却不敢过去玩,只远远地看着。 两人听着看着,也不由放慢了脚步,晃悠悠走到了郑家门前。 郑家大门是开在燕子巷里头的,门上贴着郁垒、神荼二位门神,威严神武,很是好找。此时门开了半扇,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门口,而郑家小子正歪坐在门槛上,看上去百无聊赖,远远瞧见他俩一大一小地走过去,便跳起来使劲招了招手。 余锦年看了眼那马车,见那车顶上有个小铜钩,后随郑瑜进了院,又看见门廊底下郑牙人正与一个面生的小厮在拉扯争辩,他们走过时,还闻到一抹香甜腻人的熏味。 闻到这抹刺鼻的香味时,余锦年才突然意识到那马车上铜钩的作用来——那是用来挂铃莲的。所谓铃莲,便是一种外形似莲,中空裹铃的小挂件儿,各家形状不一,勾阑小姐们出门奉客时便挂在车上,沿途叮叮当当十分好听,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正说着,郑家娘子闻吵闹声走了出来,眼睛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郑瑜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安慰母亲还是劝解父亲,困在原地抓耳挠腮。 眼见这郑家后院就要起一场大火了,余锦年忙将菜饭送进屋里,随便添了两句寒暄话,便带着穗穗跑了。 出了门,马车前的幔帘突然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张清丽却愁眉不展的脸来,冷不丁看见马车前有个人,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余锦年也点头回了个礼节,道声“姑娘好”,那幔帘就匆忙落了回去。 外面都传与郑牙人相好的花娘是个阴狠钻计的,一心想攀个枝儿嫁出来,这不一勾搭上了郑牙人,就脸啊皮啊都不要了,死死地扒着人不放。 余锦年虽不懂面相,但看这姑娘脸上的愁容如此真切,也不像是那种阴狠角色,他在马车前停了停,从袖中掏出几颗果脯来,放在了马车幔帘的缝隙间。 “虽只是些果脯,但好歹是甜的。”他微笑道。 不大会儿,帘幔一动,那几粒果脯就被扫了进去,隐约传出剥糖纸的声音,又过了一会,里头压着微微颤|抖的声音笑着回了句:“嗯,很甜……多谢小哥。” 余锦年这才牵着穗穗的手往回走。 世人皆有世人的苦处,面馆里的二娘有,郑家娘子有,马车里的花娘也有,余锦年自己更是有。他低头看了看无忧无虑的穗穗,也许这么小的孩子也有也说不定呢?而他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静静的,给她一颗糖吃罢了。 穿过燕子巷里的一条岔道时,恍恍惚惚飘来一股芳香馥蜜的气息来,似远似近的,闻着像是桂花香,很是吸引人。 “好香呀!去看看,去看看!”穗穗闹道。 余锦年自己也忍不住去一看究竟,领着穗穗拐进了燕子后巷:“好,听穗穗的,去看看。” 燕子后巷比前巷窄上许多,脚底下还是并不平整的青石路,他怕穗穗磕着,便将她抱在肩头。如此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一串沉甸甸的树桠,一枝独秀出墙来,竟真是一棵银中透黄的早开金桂树。 “雪花四出剪鹅黄,金粟千麸糁露囊。看来看去能几大,如何着得许多香?” 穗穗坐在他肩头,伸手摘了一朵,天真地问:“什么意思呀?” 余锦年温和地笑笑:“就是说呀,这个花骨朵儿那么的小,怎么能盛得下这么多的香?” 穗穗因听不懂诗而耍起无赖来:“自然是它愿意这么香!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穗穗说的对。”余锦年失笑地点点头,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我们摘些回去,晚上做桂花茶怎么样?” 穗穗咯咯地拍着手笑:“好呀好呀,给娘也尝尝!” 两人偷鸡摸狗似的揽了一束枝头下来,挑着开得金黄浓郁的花朵摘了,藏进衣袖里。 正摘得开心,余锦年一回头,忽然才瞧见不远处还站着个人,好巧不巧的,正站在生长着这树桂花的主人家的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两个“小贼”。 余锦年“哎呀”一声:“穗穗,我们被抓包了,怎么办呐。” 吓得穗穗忙不迭将藏了桂花的衣袖拢起来,张着嘴吃惊,可怜小丫头因此喝了口冷风,咕咚一咽口水,紧接着就打起嗝来:“小年哥,嗝!……我们会不会挨打哇?” 余锦年看她模样就想笑,可又不好偷了人家院里的桂花,还在主人家面前如此放肆,于是快走了几步,跑到那牵马的男人跟前,这人个子挺高,他抻直了也只到对方肩头,只能微微仰头去看。 男人约莫二十岁左右,穿着件玉青色的宽袖长衣,身材笔直修长,淡色衣衫将他本就白皙过头的面庞又减去了几分血色。他蹙着眉似是想说什么,唇|瓣微开微阖,后又重重抿起,只微垂着眼睛看着余锦年,那神色仿佛是隔了层浅纱一般,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愁绪,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此时天光微沉,愈显得桂树飘香,静谧之间,男人清瘦的身影似也与这黯淡的天光融在了一起,好似远山薄云之间的一抹清韵。 余锦年怔了一瞬,他上一世见过许多男女,其中不乏有容貌姣好者,却没有一人能与眼前这人一般,霞姿月韵,如玉树修竹,清冷静雅,说他遗世独立地立马就要飞仙了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有些胡思乱想,那男人绷着脸,忽而抬了抬手——似乎是要来打他。 下意识间余锦年就向后退开了一步,对方手臂一顿,几乎抬到他脸边的手就那么停住了,而后才微微僵硬地缓缓放下。 “抱歉啊东家,院子里的桂花儿太香,忍不住摘了几朵。东家晚上若是不防事,就来前头西城门口那家面馆来坐坐,我给东家做顿饭菜,道个不是……” 男人稍稍眯起眼睛,听到面前的少年温和地笑着如此说道。 又见少年抬起臂来,拱手让了个赔罪的礼。 顷刻间,一袖桂香。 远处,不知是哪里的孩子又在唱:“鸿雁来,鸿雁来,白露成霜桂花香……”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将季鸿喂撑原也不是余锦年的本意,实在是这人吃相太优雅斯文,仿佛这样那样的规矩是用木模子给压出来似的,饭必定嚼上固定的次数才咽,三口饭菜必定要喝一勺汤,碗也是纹丝不动地端在距胸|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吃个蒜瓣也能吃出鱼翅熊掌的势头来,余锦年觉得很有意思,就忍不住想给他夹菜。 83.大黄牡丹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常都府信安县城西便有一家不打眼的小馆子, 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这馆子开了有五六个年头了,信安县人都知道, 店里只有一个外地来的老板娘,姓徐,众人都唤她“徐二娘”, 身边带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老板娘模样精致窈窕,时时穿着一身素色衣裳, 不知看红了多少单身汉, 摩拳擦掌地想去撞个美人运。 不过老板娘开了馆子没几年就生了重病, 听县里老大夫说,这病药石罔效,如今不过是拖着病躯等死罢了。可惜了她带着的小丫头, 名唤穗穗的,机灵活泼, 甚是可爱, 眼见就要成了个没娘的孩子。 街坊邻居的可怜她们母女,闲下来了便会去馆子里坐坐, 吃上两口。这说来也奇怪, 这店里别的没有,只卖一碗杂酱面, 故而取名“一碗面馆”。 “一碗面馆”的面是每日新揉的面, 里头和了鸡蛋, 可切宽也可擀细,煮来光滑柔|软,吃来筋道耐嚼;这卤也不复杂,是用臀尖肉并各色当下时蔬,切成豆粒大小,再用热油将葱蒜炝了锅,待香味一出,便将一勺自酵的豆瓣酱和着肉粒菜粒一并炒入,舀一勺料酒,油再一滚,菜熟了,这汤头也便做好了。 客人要时,就将这刚出锅的汤头往鸡蛋面上一浇,最后淋些香油撒上葱末,端到桌上时就是热腾腾满当当的一大碗,虽是简单家常得很,但却咸香四溢,令人口欲大开。 小小的面馆也随着这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面而热闹了起来,陆续地有不少人坐进来,有的点了一碗面先吃着,有的则仅仅守着碗面汤,不知在等什么。 这时,一个少年从后堂钻出来,看着也就十六七岁,手里提着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他小跑着穿过前堂,掂着脚尖将灯笼挂在外头,又侧着脑袋观察半天,确信没有挂歪,才后退着进屋来。 没人知道这少年是打哪来的,问徐二娘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但好在少年聪明伶俐,模样又俊俏乖巧,很是得人喜欢。最重要的是他会做一手好菜,给这“一碗面馆”招揽了不少生意,又似乎是个懂医的,常常能将寻常的菜饭讲得头头是道,还会给乡里乡亲的看个头疼脑热。 众人也搞不清楚这少年到底是谁,便随着徐二娘,唤他一声“小年哥儿”。 “小年哥儿,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食客中有人扬声叫住了他,“不拿出来叫我们也看看么?” 少年闻声扭过头来,迷蒙着从一堆食客中认出说话的那个人来,才笑眯眯地答道:“张叔呀?今天稍稍有点闷热,穗穗闹着要吃甜的,我就打算给她做个梳儿印尝尝。” 有人好奇道:“这梳儿印是何物?” 少年眨眨眼,故作玄虚道:“做出来便知晓了!” 说罢一躬身,从前后堂的隔帘下钻过去了。 堂里已不见少年身影,那姓张的食客倒显得更加期待了,还高声喊着:“好,好!你可快些啊小年哥儿!我这肚里可空得能撑船了!” 引得一众食客哈哈大笑。 前堂且热闹着,这头余锦年已经洗过手,迈进了厨房,抬头瞧见屋里有个正闷头揉面的身影,张嘴惊讶道:“哎呀二娘,你怎么起来了?” 这身影就是这家“一碗面馆”的老板娘——徐二娘了,乍一看确实是个风姿犹存的美人,但从脸上的瘦削苍白却能看出她浓重的病气来。 二娘笑笑道:“躺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劳烦你里外操持,还是起来动动,觉得好受些。” “这有什么。”余锦年挽起袖子,从一旁的瓮里倒出早已磨好的绿豆粉来,眼睛弯弯地说,“若不是当初二娘收留,现在哪里还有小年儿我呀?帮二娘干点活不是应该的?对了二娘,我熬了些枣汤,最能补气养血,你暇时用些吧。” 徐二娘应声抿唇,心下微微一暖。 说来她对这少年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姓余,叫锦年,数月前不知缘何昏倒在自家面馆门前,徐二娘早起开店下板时才发现,忙把人拖了进来。 少年醒后只道自己孤苦无依,想留下来打个杂工,徐二娘一时心软也就应了。她只看少年身材瘦弱,面色白净,看上去就不像是个能吃苦的,指不定是哪家赌气出走的小少爷,兴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家人来寻,便只当家里多张嘴罢了。却没想到少年年纪虽小,手艺却不错,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小吃食谱,三天两头就端出一盘她从没见过的菜色出来。 开始还只是做与她和穗穗吃,着实味道不错,后来索性叫少年在面馆门口又支了个摊儿,早晚的卖些小食,也算是一笔不错的进账。这本来冷冷清清的面馆也因此渐渐地热和起来了,甚至还有人慕名来尝少年的小食。 更何况少年性子温和亲切,眼睛意外的明亮,他本就长得俊俏,笑时更是跟月牙儿似的,很是乖巧。徐二娘早年有过一个早夭的儿子,若还活着,也差不多与余锦年一般大了,这更是将她深藏的母性牵扯出来,相处这数月来,早已将锦年当半个儿子疼起来了。 想到早逝的儿子,又想及自己的病体,徐二娘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泪,过会儿回过神,瞧见余锦年正将一把干叶放在洗净的蒜臼中捣碎,便又将那伤心事压下,问了一句:“这又是做什么吃食?” 余锦年耐心地捣着:“这是干薄荷叶,捣碎了好和面,给穗穗做个梳儿印。”他说罢,便将徐二娘往厨房外头推,“二娘快回去歇着吧,待会做好了让穗穗给您端去一份。” “好好好……”二娘笑着走出厨房,“不扰你了,别太累着。外头那群馋嘴的要是闹你,尽管往外赶就是!” “晓得啦!”余锦年挥挥手。 送走了徐二娘,余锦年松了口气,重新回到厨房,将捣碎的薄荷叶用细筛筛过一遍,取那落下的细末来用。又称了面粉和豆粉各半,与薄荷末一起,加水和起面来。 看着松散的面粉一点点凝成蓬松的面团,他一直紧绷的心情反而有了松散之势,整个人愣愣地发起呆来。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数月有余了……数月前,他浑身湿淋淋地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一片乱葬岗上,周围尽是枯骨败肉和腐得发臭的落叶茎根,还有一只红眼乌鸦盘旋在他头上,随时等着下来啄他的眼睛。 他不是那娇贵得受不住打击的人,对一醒来面对的这种境况除却一开始的惊讶之外,也没有太多其他的想法,只迅速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因为上下酸痛,手脚无力,他不得已又在乱葬岗睡了一|夜休养生息,却得幸梦见了些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慢慢弄清楚了自己的现况。 这身体好巧也叫余锦年,原本是附近四方村一户余姓人家的小少爷,只是父母去得早,他又被娇养得似个小姑娘,软嫩白胖。他被托给同村的远堂叔婶一家照看时,才虚四岁,彼时的小娃娃连人是善是恶是香是臭也分不出来,平白叫凉薄寡淡的叔婶一家欺负了去,被霸占了自家田地和房宅不说,还处处受着苛待,但好活歹活也算是长大了。 余锦年穿来前,正是他这对便宜叔婶在外欠了债,要把他卖给那恶霸债主作小|宠,他自不从,某天晚上又挨了打,便一咬牙,饿着肚子逃了出来。可惜脚力弱,跑了没多远就被发现了,这仓皇间脚下一滑,便掉进了村子边儿上的河道里,再捞上来时已是冰凉凉没了气息。 叔婶恶他败事,坏了自家风水,连丧也没发,便将他用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了事。 - 其实,刚穿到这具身体上的余锦年也想不明白,他知道自己肯定也是死了的,可谁料到这一觉醒来,怎的又白白得了一副健全身躯,重活一世? 不过他心中还有许多未竟之事,那时候,哪怕是有一丁点希望,也是想好好活下去,因此不愿躺在这荒山野岭里等死,更是不愿再回那个没有人味的“余家”了。 乱葬岗一|夜过后,余锦年忍着浑身疼痛爬起来,沿着山路漫无目的地走,饿了便采路边野菜野草吃,渴了便沿河饮水,混在一群乞丐里迷茫着不知走了多久,只感觉进了城,眼前花花搭搭亮着些灯火。 后来实在是困极饿极,才一头栽倒在徐二娘的店前。 但不管怎么说,唯物的余锦年遭遇了他二十八年生命以来最唯心的一件事,这事儿是他再次从沉甸甸的昏睡中醒来,听到趴在他床头打量他的穗穗石破天惊地叫喊了一声“娘——”时,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 他的确是死而复生了,且复生在一个他从来没有听闻过的大夏朝,复生在二八年华。 “天煞的哟,你小声一点!小祖宗刚睡下。”屋中走出一个嬷嬷,朝着不停歇的小厮悄声道。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84.面茶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 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 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 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 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直接拉住了季鸿, 借他半个肩膀靠着,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 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 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 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干巴巴反驳:“他、他好端端的,又怎会阴虚?” 余锦年转头问何大利:“请问令郎开春时,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还未张嘴,何家娘子便先气愤地说了起来:“还不是那群无赖郎,刚开了春就要我儿下水摸鱼,这春寒料峭的,我儿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咳得极狠,那时吃过药刚好了些,就又被那些无赖子叫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地吃药,谁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乱说什么呢!”何二田也出来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谓久病伤阴,虚火上炎,灼伤肺络,那次落水正是个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会,突然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了。余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说,后头就是撤去不对证之药,用养阴清热润肺之法,慢慢调养,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转。 见那郎中不说话了,何大利夫妇心里也亮堂起来,赶紧凑到余锦年身边:“年哥儿,二田他可能治?用什么药?你且说,定是砸锅卖铁,我们也治!” 余锦年怒极撒了一通火,反倒气不下去了,只好摇头笑道:“何须砸锅卖铁,只是还有些关键须待我回去后慢慢想。明日劳烦何师傅去趟面馆,届时我将药与方一并交与你。” “还有一事。至令郎痊愈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盘,最好都能与你们俩的分开来用,用后用单独的陶罐煮一下。夜间也不要在令郎房里休息了,平日若是饮用牛乳之类也应煮沸再用。” 何大利虽不明白,却忙点脑袋连声说好,又让婆娘拿了钱与余锦年做车马费,才送他俩出门。而那另一个开错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锦年一眼,拎着自己的药箱,早臊没影了。 余锦年只象征取了两枚铜板,只说钱的事明日吃了药食再说。 - 两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鸿见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没了来时的兴致勃勃,不禁也深沉下来,以为他还在想那无良郎中的事,问道:“还气着?” 余锦年抬头看了看季鸿,见男人脸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恹恹无力,他忙脱了自己的外衫,给季鸿披上,弯弯眼睛道:“没什么,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鸿借着二人并肩走路的姿势,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热乎,这才放心地披着他的外衫。 余锦年唔一声,含混地说:“许是在赌吧……” 季鸿疑问:“赌?” 赌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阴亏虚导致的虚咳,而不是让此时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瘵痨。这时所说的瘵痨,便是现代熟知的肺结核,中医所说的肺痨。肺痨是因痨虫蚀肺而致,病程长,也多见阴虚症状,午后发热,与阴亏咳嗽极为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不同。 肺痨多见阴虚,但未必所有的阴虚咳嗽都是肺痨。 余锦年见过不少肺痨病人,也在跟师时习得了一些经验,阴虚咳嗽患者虽理论上也有午后发热的症状,但在实际临床中,真正发热的病人却并不多。问诊时他已知道,何二田并不常发热,虽说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没有余锦年想象中那样羸弱,人还挺精神的,但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个非典型的肺痨。 阴亏咳嗽与肺痨本就不易区分,在没有x光、ct与痰涂片的此时,余锦年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确诊何二田究竟属于哪一种,因此只能说是“赌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儿子碗筷等举措,则是为了防止万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痨,也不会传染给何大利夫妇。 “你腰还疼不疼?”余锦年没有继续就“赌”的问题说下去,而是扬起脸来问道。 季鸿方想摇头,见了少年眼中投出来的点点灯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余锦年道:“回去时寿仁堂家的药坊应该还未打烊,我去买些活络油与你揉揉。” 季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任凭余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话……他不禁低头看向了少年细长的手指,目中神色为之一动。 余锦年纳闷地将焖得差不多的鸡从锅里提出来,放在一旁晾干了水分,又取来香油在表皮上涂抹一遍,抹着抹着他突然灵机一现:“莫非,他是怕我跟着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问,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85.年夜饭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 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 知冷知热, 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 饮来不拘时候, 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 好些药店都不卖了, 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 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 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 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 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 厨间又暖和, 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月夕日愈近了些,各处酒楼店家都陆陆续续地收拾起堂面来,还有约了木匠瓦工来修整门面的。信安县有中秋放灯的习俗,因此近日街上已有扎了竹条灯来卖的,瓜果鱼虫、月兔鸟兽,各种形状,无奇不有,俱是颜色鲜艳,做工精巧,连余锦年见了都想买上一盏来看看。 他虽事实上已快奔三,奈何大夏朝上上下下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看什么都稀奇,他又天经地义地仗着是一副少年身体,也就不免露出了许多孩子脾性。 眼下快至晌午,他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卖灯的一位婶娘。那婶娘皮肤黑黝黝的,脸上有两团晒红,一边扎着竹灯骨,一边热情地叫卖,手下翻转飞快,看得余锦年目不转睛。 “喜欢便去买一盏。”倏忽一道深沉声线自耳畔响起。 余锦年猛一回头,瞧见手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人,他扁扁嘴哼道:“家里多养了个闲人,哪里还有钱买灯?”说着却仍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婶娘新扎出来的月兔灯儿。 “也不算是闲人,刚还敲了一筐核桃。”季鸿一张嘴就叫余锦年哑口无言,他走到柜台里头来,从余锦年肘下抽|出一册灰皮本子,“二娘道你算账极慢,叫我来帮衬。” 余锦年顿时瞪眼道:“谁说的!”说着连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账本。 季鸿手快,早已翻开了,眼中快速一扫,登时头大。 他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没见过账房熟手是如何做账的,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样,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若是笔误手误记错了,就在旁随意涂改,以至于每日清账时当日账薄都是乱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账的模样,叫他过来帮一帮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无奈的表情。 季鸿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过你一遍,怎的今日还是这样乱记?” “……不许人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么?”余锦年心虚道。他常常自夸自己是高材生,却自小到大唯有一样总也高材不起来,便是数学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数题,那是比叫他一口气背十首方歌都难。做账虽不比高数,但他又从未干过日常记账这种事情,因此二娘将账簿交给他后,他自是怎么方便怎么记,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罢,不求更多进取。 季鸿摇摇头,兀自取来笔替他更正。 将笔锋抿饱了墨,季鸿便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笔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笔,用的时间久了,笔尖已有些分岔,但这只笔在季鸿手里却很是听话,他仿若是轻袖一扫,便似落纸生花,骤然绽开一页清逸俊秀的字来。 余锦年微微侧着脑袋,视线从“好看的字”渐渐往上,飘到“好看的人”那里去了。 想那天季鸿说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难时又与家人走散,以至于无家可归。这话是打死余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这样披绣着锦的人也能无家可归,那后厨里那块新买来的猪头肉也能长腿上树了!可谁能料到,二娘听了不仅没有质疑,反而很是高兴地将人收留下来,说可以与余锦年当个帮手,做个账房先生。 要说二娘收留他也就罢了,一碗面馆本就那么大块地方,之前强行收留了一个余锦年,已经将后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多了个季鸿,他又不能与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锦年挤在一间屋子,害得他这几日躺床上就拿捏不开,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过账房先生啊。余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认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认字呢。唉,可是这人平日跟冰块成精了似的,怕是没有耐心教个文盲读书写字罢…… “账切不可乱记,这样……”季鸿话说一半,转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另有一种可爱的稚感,他看了两眼,便低头自己默默将账页整理了,又见少年迟迟不归魂,才出声唤道,“余……锦年?” “啊?”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也没听这会季鸿说了什么,简直似课上开小差被抓了包的学生,慌得匆忙点头,道,“我记得了!” 季鸿:“……” 这时外边走进来几个熟客,见了他俩纷纷笑道:“小年哥儿,你也有今日!总算有了个能治住你的了!”说着抬头打量了季鸿一眼,顿时夸张地睁大了眼,打趣起来,“唷,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后生,你们这面馆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锦年笑着跑出来,给一人上了一壶茶,记下他们各点什么小菜,才说:“这是二娘新请的账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总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赏两眼的,众人一前一后地与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还有眼前发亮,话里话外问季鸿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就差热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来塞给季鸿做媳妇了。 季鸿被逼问得很是拘谨,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还没说完,余锦年就跳出来挡在了一脸苦恼的季鸿面前,笑眯眯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娘这才刚请来一位好账房,你们可别欺负他老实,转眼就给我们挖走了呀!再说了,我来面馆这么久,怎么没见有人给我介绍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听,皆转而将之前的问题抛给了余锦年,甚有角落里刚刚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听。要说这十里八街的哥儿们谁最热手,自然是一碗面馆里的余小哥了!这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高枝可攀,唯一的盼头不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说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纪轻又手艺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温和、待人亲切,而且上头还没有公婆压着,谁若是嫁给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见也十七八了,却从来没在这事上起过心思,几方媒婆来打听皆被他给推搪了过去。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个鲜儿! 她支着耳朵,听余锦年思忖了一会儿道:“非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细腿长肤白……吧?” 众人皆以为这余小哥面皮白净得跟书生似的,肯定会说出什么“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俭持家”之类说媒间常见的说法来,却没料到他一张口竟是如此荤话,简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大笑起来。 那偷听的李媒人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忙掏出绣花手绢来掩嘴,脑中却不由将几家正在寻亲的姑娘们过了个遍,倒还真叫她挑出个符合“要求”的来,她心中暗暗记下,便低头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这厢吃完面,才想去给那姑娘家人报个信儿,刚迈出面馆门槛,迎头撞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还把自己结结实实踩了一脚。踩完,那妇人就直冲里头而去,嘴里喊着“小年哥儿”,连个眼神儿都没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轻时候将家里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外面送她了个绰号叫李夜叉,后来改行做了媒人,这才收敛了点脾气。今儿个被人无端踩了一脚,夜叉脾气又上来了,扭头就要破骂:“嘿,你个不长——”。 “李媒人!”李媒婆闻声定睛一看,竟是余锦年提着个小油纸包跑出来了,笑吟吟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刚才那是旁边巷子里的吴婶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冲撞了媒人。这是今儿新做的玫瑰糯米藕,还热乎着,您拿去尝尝鲜。” 糯米灌藕众人常常吃得,但余锦年的灌藕里加得却是玫瑰酱,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养血之效,与李媒人这样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错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媒人一听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虽推辞着,手上却无比顺从地接了过来,心里对余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骂自家生的是个不求上进的皮小子,不然这样的肥水怎能让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辞,季鸿靠在门旁,看着一扭两扭走远了的媒婆,再低头看看面带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间隐隐一皱。 余锦年小跑回来,正要进门,忽地面前平地长出一堵“墙”来,他抬头看是季鸿,顿时奇怪:“做什么堵门呐?” 季鸿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么也没说地退开了,继续回到柜台后头算账,不过拨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锦年纳闷地盯了他一会儿,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没多想,朝着刚才急匆匆进门的吴婶娘那边去了。 这位吴婶娘说来也是缘分,余锦年刚来面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里还乱糟糟的。他心里郁闷,就想吃点辣的痛快痛快,于是晚上快打烊的时候,见店里也没什么人了,就用后厨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碗鸡丝凉面,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柜台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红了,吴婶娘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瞧见余锦年碗里的红油面,忽地高兴地点名也要来两碗,一边苦着脸说这几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余锦年一听,这面不售卖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忙钻到后厨给她做了两碗。 鸡丝凉面做来很方便,只是个调酱料的功夫而已。是将麻油、豉油、白糖、细盐与陈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与碗中调和均匀了,把蒸好又放凉的面条过水一烫,这样做出来的面更加劲道,加上些顺手的豆芽、黄瓜丝之类的小菜,最后捻上一把鸡丝,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几滴香油,用时自己用筷挑开搅拌便是,入口时酸酸辣辣,很是开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吴婶娘展开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给自家男人带回去,之后才说起自己来。原来,吴婶娘夫妇二人是头几年从蜀地逃荒来的,流落到信安县时走不动了,便寻摸了个差事在这里安了家,这几年生活也渐渐好了,就愈发想念起家乡,见了余锦年吃着的鸡丝凉面,想起家乡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余锦年笑道这有何难,便又做了两道川味小菜与她。这样也算是认识了。 信安县人食淡口轻,自那日在余锦年这儿解了馋,吴婶娘隔三差五就会来一碗面馆打包上两个辣菜回家,有时家中亲戚托人给捎来的乡货,或者自家腌制的泡菜,也都一股脑地往一碗面馆这儿送,只把余锦年当成了半个侄儿老乡。 今日余锦年见她又来了,以为她又是为乡菜而来,便自然笑道:“吴婶娘,今天想吃些什么?” 吴婶娘长长地“唉”了一声,将面前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踌躇了许久,才抬头握着余锦年的手唉声叹气说:“小年啊,你可帮帮婶娘!” 余锦年一惊:“这是怎么了?” 吴婶娘这才说起事情原委。道是她家的跟着同乡去学做生意,走了个财运,赚了大笔银两回来,二人便不想继续在城中赁屋而居了,便在城外买了块宅地,打算自己建房。如今房建了一半,到了该上梁的时候,请来的阴阳师父给看了,就得今日不可。 大夏朝人迷信得很,既是阴阳师父给看好了日子,那不管外头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无论如何这时辰都误不得。吴婶娘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余锦年也就大致听懂了这上梁仪式复杂,要经过祭梁、上梁、抛梁等步骤方才成事,听吴婶娘的意思,这仪式前头都挺顺利的,却是最后一个环节掉了链子——待匠。 这待匠就是“上梁酒”,意思是上梁过后,得设宴款待当日辛苦的工匠们和阴阳师父,酒后包上红包,说罢吉祥话,最后送走匠人们,今日一天的辛劳才算没有白忙活。 问题就出在,吴婶娘请来做上梁酒的师傅进了院,刚准备起食材,就把手掌给划了个口子。那边梁刚上了,这边就见了血,阴阳师父见了直皱眉头,说是不吉利,恐新宅有血光之灾,便叽哩哇啦念了一大通咒,另收了转化血灾的银子,叫他们另请个掌勺师傅,还得是阳日阳时生辰的才行。 这可难住了吴婶娘一家,这别的都好说,却是一时半会地上哪儿去找个阳日阳时出生的做席师傅呀!她思来想去,又跑了几家小酒楼,终究没了法子,这不就想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余锦年。 “小年哥儿,你也是做厨的,可认识哪个师傅是阳日阳时的?”吴婶娘期待道。 不知是不是就这么凑巧,余锦年听罢一愣,笑道:“我就是呀。婶娘要是不嫌弃,我去给您家做桌宴?” 那吴婶娘听了一时高兴得猛点头,拉着余锦年一个劲地夸道:“太好了太好了!再好不过了!小年哥儿,你可真是婶娘的大福星!”余锦年的手艺她是亲尝过的,她自然再放心不过,说着便干脆利落地掏出两粒银果子,付作晚上做席面的酬金,将地址说与余锦年后,再三嘱咐他一定要来。 “过会儿来时带个篮子,婶娘新做了坛辣子,到时你捎点儿回来!”吴婶娘走到门口,笑呵呵地回忆道,“待房子修好了,再请你来教婶娘做剁椒鱼头!”说完就急匆匆地跑回家报信儿去了。 季鸿听着他俩说话,闷头拨弄算珠……剁椒鱼头,不知道好不好吃? 后街上前两日新开了家熏肉店,这时大概是上火膛了,从窗户里飘来阵阵烟熏火燎的味道,季鸿想得出了神,一时不防被烟火味呛了一口,肺部忽地一抽搐,他正捂着嘴咳嗽,却见眼前递来一盏白瓷茶碗。 他接过来抿了一口,甜滋滋的,入口滑腻,有梨肉的香味,又有些酸甜的清香。 季鸿抬起眼睛,看到余锦年笑着倚在柜台上,手里抛玩着两粒银果子,突然问他道:“你知道小吊梨汤吗?” “……”季鸿看了眼手中的茶盏,又思索了一番,确实没有听过此名,便摇摇头,“不知。” 余锦年说:“小吊梨汤呀,是拿新鲜大个儿的雪花梨,带皮切成块。一份梨,两份甘井水,沸后下一两青梅,二两银耳与土糖霜,再煮上半个时辰。原本呢,是盛在铜吊里,放在温火上热着,这样无论何时饮用都是暖盈盈的,到时再与你盏中点上几朵枸杞……”他说着,又从袖中摸出几粒红通通的枸杞粒,撒在季鸿的白茶盏中,“啧啧,清嗓润肺,爽口消燥。” 季鸿低头又品了一口盏中的梨汤,也不知少年言语中是否就有一种灵力,让他觉得口中的梨汤愈加的清甜了,已经炖得软烂的梨肉丝与黏滑的银耳一起滑进嗓子里,好似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去了,顷刻间赶走了方才被烟气熏撩的不适。 他饮罢半盏,蓦地感觉面前身影一重,少年两肘趴在柜台上凑过来,一双眼睛狡黠地笑着看着自己。仿佛是刚滑进胃里的银耳突然间膨胀了一般,季鸿觉得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痒。 余锦年眨眨眼,又往前一凑,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了,神秘地问道:“季先生,还想知道……剁椒鱼头怎么做吗?” 86.紫云膏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 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 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 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 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 水头长,碧色青翠,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 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 满满当当, 但仅是如此, 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两个小妓忙跑去准备东西,烧水的烧水,倒酒的倒酒……看热闹的依旧围着余锦年看热闹。 不多时,东西都准备好了,余锦年让那小婢坐在圆凳上,半弯着腰揉她的耳轮,将耳上血气赶到耳尖,加速局部血行,待整个耳朵都红通通似熟透的苹果一般,他用布团沾烈酒擦拭过耳朵,才取来煮沸消毒的针,在烛火上一撩,快速朝耳尖穴位刺去。 小婢耳朵已经被余锦年捏得麻木了,针尖扎下去也没觉得疼痛,只觉得整只耳朵热辣辣的,像是烧起来了,她愈加紧张地端坐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乱动,那针不长眼,戳了自己的眼。 刺破耳尖,之后就是用力挤压周围,放出几滴血,用沾了烈酒的布团擦去——沾烈酒是为了防止伤口自行凝血,保证出血顺畅——继续再放,如此反复几次,对侧耳尖也同样。 一群小妓一眼不眨地盯着余锦年,又是新奇又是好玩。 余锦年将沾着血点的布团扔进废碗里,说了句:“好了。” “好了?”那小婢眨眨眼,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大喜道,“奇了,真的不疼不痒了!” 其他妓子仔细看了小婢的眼睛,那针眼明明还在,顿时怀疑:“真的假的,莫不是骗我们的吧!” 小婢急着辩解:“真的!现在只觉得碍眼难受,却是真的不疼了。” 余锦年洗净手,嘱咐其他妓子这两枚针若是继续使用,定要再煮一会方可,转身见那群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便插了句嘴解释道:“医书说‘实血者宜决之’。就是说,对于气血壅实之证,可以采用针刺放血的疗法,泻其热,则肿胀自除,此法与用药一样能够治病,不过是个小技巧罢了。这两日不要吃辛辣油腻之物,擦脸时也不要触碰病处,眼内肿胀很快会自行消退。” 这麦粒肿,医书又称偷针、针眼,多是外感风热入里,循经而上,蓄于胞睑,发而为肿。耳尖放血的疗法就是疏泄太阳经,使壅实的气血得以畅通,对于初起的麦粒肿,屡试不爽。 余锦年提着食盒要离开,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妓子抱着个酒坛跑来,她将酒坛往余锦年怀里一推,嗔道:“不知年哥儿家中备酒了没有,眼下酒肆也都歇业过节去了,这坛新酿的胭脂醉,就给年哥儿当诊金嘛!所以年哥儿好心,也给我瞧瞧。” 一听是胭脂醉,余锦年眼睛亮堂起来。 若说倚翠阁中有什么是真的吸引余锦年的,当真就是这坛人人称赞不绝的酒了,听说这酒异香扑鼻,甘而不辣,饮罢飘飘欲仙,多少公子哥儿来倚翠阁就为着这坛酒呢。 余锦年抱着酒坛,咽着口水,迈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 没想到这位蓝衣妓子是想让余锦年给她看看额头上的痘儿,末了又问该如何美白嫩肤、又怎样保持身材。 见余锦年不仅会治病,连如何让人貌美如花都知道,简直是神了!小妓子们都是活泼且爱美的主儿,看他喜欢胭脂醉,纷纷跑回房间将自己私藏的酒搬出来,贿赂着余锦年也给她们弄弄脸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唬得余锦年尝了好几种新鲜美酒,譬如什么胭脂醉、芙蓉泪,又或者什么松醪液、罗浮春,当真是一响贪欢,宛如天上人间,不知归处。 他这边倒是逍遥自在了,却忘了家中还有个望断脖颈的美娇男。 这时倚翠阁门前忽然又热闹起来,几个姑娘簇拥着一位新客进门来。那人头发仅用一根玉色发带束起,面色凝肃地进来后没走两步,便往前一倾扶住门廊,垂首抚胸又喘又咳,来迎客的姑娘有些嫌弃他是个病劳身,可抬起眼瞧过这位的相貌,顿时掩齿轻笑,羞答答道:“恩客怎么这样急,快进来歇歇腿脚……兰儿,快去演歌!” 一群妓子们呼啦啦散开,去取琴瑟琵琶,奏起玲珑小曲来。 那花娘去挽男人的手:“恩客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 “放开。” 花娘感觉周身蓦然一凉,迎面对上那人冷若冰窟的眼神,忙讪讪将手缩回。 不要姑娘,那来倚翠阁做什么? 那人道:“我来找一个人,他来与你们送菜,却迟迟未归,你们将他如何了?” 若是平常遇上这样闹事的,花娘早叫人将他扔出去了,这时却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暂时按捺住了踢人的情绪,不屑道:“我们这儿,一天来十好几个送菜郎,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那人眉心一蹙,眼中阴鸷渐生。 “……季鸿?” 季鸿闻声一转头,周身阴郁之气瞬间散尽,那从一群姑娘的衣裙间露出的脑袋,可不正是自家那个去了一中午都未归的送菜郎! 他往前走了几步,少年也转过身来,双眼迷离地反趴在椅背上,一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挂在椅背上朝他招摇,笑着喊道:“是阿鸿呀!” 季鸿心下一跳,过去握住了少年的手,见少年安然无恙,他悬在喉咙里的心终于吞了回去,可看见桌上倒着几个小酒坛,立刻皱眉道:“你这是喝酒了?” “一点点,甜的,你尝尝?”余锦年松开椅背,转眼就挂在季鸿身上,“你来找我么,累不累?”他把自己屁|股挪了挪,留出半张椅面,“分你坐。” 小妓们又搬来一只椅子,笑嘻嘻地去拉季鸿,推推搡搡让他去坐:“你来,你来,坐这个,我们给你唱曲子听。公子喜欢听什么曲儿,我们都会唱。” 余锦年一把将他拽住,气道:“不给听!” 季鸿低头看着他。 余锦年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过去坐那张簇拥着许多花娘的椅子,却忘了自己刚才就是这样被簇拥着出现在季鸿眼前的。倚翠阁里红缠绿绕,香雾杳杳,连光线也是晦涩昏暗,映得一个个人的脸庞也是暧|昧不清。季鸿立在一群美人当中,更是风姿如玉,俊美无俦,宛如东海明珠,人比人真的气死人,方才还黏糊自己的小妓们,如今全都跑到季鸿身后去了。 “好吧让你听!”余锦年伸手拿自己的东西,还不忘抱走那坛给自己当诊费的胭脂醉。 见他真的生气了,季鸿自己却不气了,反而眸色平和下来,好笑道:“那我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余锦年被噎得瞪了季鸿一眼,往外走去。 一群妓子们咯咯笑起来,交头接耳道:“谁熬醋了?快关上火,熏死人了。” 季鸿心中也不由愉悦,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他快步追上余锦年,从少年手里接过一个包袱,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倚翠阁。余锦年饮了酒,总觉得热热的,他卷起袖子又要扯开领口,被季鸿制止道:“天凉,小心受风。” “可我热。”余锦年不满。 少年脸颊粉嫩,耳根有一抹红,显得格外秀色可餐,季鸿以手背试了试他颈侧,稍微有些潮热,道:“谁叫你胡乱喝酒,青|楼妓馆的酒水里多加了料,有助兴壮阳的效果。也就热这一会儿,酒劲散了就好了。” 余锦年斜觑道:“听这话,你是熟客啊!” 季鸿微微一顿:“虽被人带着去过,却不曾做过什么。” “你倒是想。”余锦年眼神向下,瞥过男人的下|身,偷偷问,“是不是‘不能行’?” 季鸿:………… 似乎怼季鸿这一下令余锦年终于痛快了,可他还没高兴上半刻,季鸿竟顺杆子往上爬,问道:“那依余先生的意思,是有办法让季某‘能行’?既然如此,还要劳烦余先生,今晚帮季某诊治诊治。” 87.烫面炸糕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一员小厮抱来两盆红菊, 摆在雕饰精美的窗柩下,又找来莲洒, 与这两盆娇花浇水松土。季府中素不喜过分雕琢,而康和院更是因为其小主人生来体弱的缘故,向来是不摆那些辛香刺鼻之物的, 待入了秋冬,百花萧杀, 才有些淡雅的菊梅盛开, 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季家老爷生得是魁梧雄壮,气势夺人, 府中下人没有不惧怕的。今日老爷竟和和气气地叫人将两盆稀罕的红菊送到康和院里来, 那小厮心里高兴, 一时间叮叮当当地没个完。 “天煞的哟, 你小声一点!小祖宗刚睡下。”屋中走出一个嬷嬷, 朝着不停歇的小厮悄声道。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 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 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 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 宽宽大大的, 裤脚直盖住了脚背, 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将季鸿喂撑原也不是余锦年的本意,实在是这人吃相太优雅斯文,仿佛这样那样的规矩是用木模子给压出来似的,饭必定嚼上固定的次数才咽,三口饭菜必定要喝一勺汤,碗也是纹丝不动地端在距胸|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吃个蒜瓣也能吃出鱼翅熊掌的势头来,余锦年觉得很有意思,就忍不住想给他夹菜。 一口,两口,三口……该喝汤了! 果然,数到第三口,季鸿准时放下饭碗,抿了一口侧耳汤。 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余锦年“嗤”一声偷笑出来。 看少年瞧了自己一眼后就捧着碗笑起来,季鸿将自己上下审视了一遍,仍没有找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心中很是不解,倒是是什么事,能叫他笑得如此花枝乱颤。 这时穗穗晃着小脚丫,软软地叫着:“小年哥,穗穗还想吃那个蛋卷。” 余锦年心情大好,边笑边道:“好,再给穗穗一个小元宝!” “慢点,谁跟你抢了不成?”二娘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帕,笑着给闺女擦油嘴。 季鸿听着耳边的笑闹声,看着碗里极为寻常却异常鲜美的食物,面前的方桌看上去大概用了数年不止,木板上已有了沟沟|壑壑的旧纹,手中瓷碗也在日日月月的刷洗中磕出了一个小豁口,隔着店门木板,还能听到遥远的敲更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可又那么真实,就像此刻洋溢在少年脸上的笑容一般,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让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也给你一个。”听得一道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季鸿抬头去看,少年正夹了两筷菜给他,“如意香干,元宝蛋卷,季公子日后也定能顺心如意的。” 季鸿抿唇,神色也不由温和起来:“承你吉言。” - 吃过饭,二娘与他们闲聊了两句,便带着穗穗回房里念话本去了,余锦年收拾了桌子,做贼似的从柜台后头取出来一支小坛子,很是得意地摆在季鸿面前。 “之前酿的荔枝酒,眼下正好能启了,就先与你尝尝。” 这荔枝说来得之不易,是今夏时分打蜀地来了一位果农,是往北地去稍送荔枝的,世人都知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很是娇贵,因此又有个别名叫“离枝”。不巧的是这位果农刚落脚信安县,便水土不服腹泻起来,耽误了脚程,正是愁得捂着肚子团团转。余锦年见他焦急万状,于是抓了一副藿香正气煎与他喝,那人愈后不知如何感谢,便留下了一篮新鲜饱满的丹荔。 荔枝有养血生津理气之效,他将其中几枝剥给穗穗二娘吃了,剩下的几枝便入坛酿了酒。酿果酒并不难,最重要的就是不宜见生水,否则菌落滋生就将一坛好酒变成了坏醋,因此荔枝得洗净沥干后才剥皮,酒坛也用沸水煮过。余锦年用的是高粱酒,度数高些口感也更醇厚,他将酒与一层白糖一层荔枝一同入坛,坛口封住,放在柜台底下阴凉的小隔板里,之后则是静静的等待。 如今自封坛细细数来,刚至三月之期,正是启酒的好时候了。 季鸿启唇想说些什么,盯着那酒坛看了一会后又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余锦年用只空碗敲掉封坛的泥块,掀开红布时,一阵香甜芬芳便飘了出来,他贪婪地闻上好几口,便倾着坛身倒出了两小碗来,酒色清澈透明,散发着淡淡荔枝的甜味。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市井间的家长里短来,譬如这个季节什么水果又便宜又好吃,又或者张家豆坊的豆腐豆芽比那整日人满为患的豆腐西施家要好吃许多,再或者过几日葡萄该下了可以再酿葡萄酒了……之类之类。 说是家长里短,自然格局甚窄,大多是与“吃”离不开,总之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要扯回食物上来,而且大多是余锦年自己徐徐而述,而季鸿则在一旁无言倾听,时而赞同似的轻眨两下眼,竟也异常和谐。 季鸿小口抿着碗中酒液,一边侧头看少年甚是豪爽地连灌两碗,才终于解了渴般,停下了话匣子,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像只猫儿,季鸿心道。 喝了酒,余锦年便又开始大胆地观察起男人来——自发现季鸿身上的样板规矩很是有趣后,这已然成了他今晚顶顶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不过这回他倒是自讨无聊了,男人在喝酒上没有任何奇怪的小动作,只不过坐得比旁人直些,喝得比旁人慢些。 他将偷窥事业干得光明正大,压根忘了自己今天做席是要给人赔罪道歉的,好在季鸿也不是为此而来,并不在意。两人又你举坛我递杯地饮了一会,余锦年忽地想起什么来,猛然惊呼一声站起来往后厨跑,倒是将季鸿吓了一跳。 “好险忘了给二娘熬药!”余锦年撩开隔帘,又回头看了季鸿一眼,道,“你不要急着走,我顺手也煮些醒酒茶来。” 季鸿这会子被少年不动形色地劝了好些酒,虽端坐着看似没事,实则已有些晕晕然地不清楚了,听着少年叫他不要走,便迟钝地重重点了点头,这样一晃,更是觉得脑子里混沌得仿佛灌了浆糊一样,胸中也郁郁发闷。 不该喝酒,不该喝酒的,这下要遭了。 一道夜风卷进来,吹灭了桌上唯一一盏灯,黑暗之中,季鸿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砰砰跳动的声音,他霎时间腾得站起来,将身旁东西撞得七零八落,还被桌腿绊了一脚,慌乱地朝着方才少年消失的方向走去。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88.汤圆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 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 知冷知热, 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好些药店都不卖了, 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 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 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 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 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 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走在出城的路上,季鸿看着少年挎着篮子,大摇大摆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禁暗中质问起自己,方才是怎么中了他的招,被一道剁椒鱼头给骗出城了的? 余锦年走着,抬头看了看太阳,他上一世听养父讲过老家里造房的一些琐事,听说会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便十分想见识见识,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一样热闹?眼下看日头约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脚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他下意识去抓,却扑了个空,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他仿佛听到了蔬菜们的哀嚎: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 季鸿正在认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觉身边阴影一重,少年拢起衣摆蹲下来,眉头紧锁着伸手拨了拨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道:“抱歉,我……” 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话音里,余锦年竟听出了几分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季鸿,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厨的场景,不禁笑起来。 季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余锦年一边把簸箩里的菜挑出来重新摘,一边笑说:“我第一次做菜的时候,是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洗土豆的时候,因为觉得外面很脏,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层,最后切得像个桃核,圆葱还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洗,被辣哭了眼睛。父亲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哭,还以为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气势汹汹的说要去找人家算账。” 虽然上一世的结局令人痛苦,但余锦年这会儿想起来的却都是些令人怀念的事情,且因为自己心态有了些许的变化,没有生病时那么钻牛角尖了,便愈加觉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连养父声色俱厉地勒令他背书的回忆都带上了一层温馨的颜色。 季鸿见少年洗菜的动作慢了下来,视线从少年的双手看到少年的脸庞,发现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当中,竟有些失神无色。 他听二娘说过,少年来到面馆的那天浑身是伤,虚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彻底醒透,又躺了两天才恢复元气下床活动,说那几天的少年还没有现在这样爱笑,总是叫不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季鸿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样的情景,余锦年伤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觉得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就像温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锦年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宫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鸿特别想摸一摸少年的头,就像少年经常哄穗穗的那样。 余锦年从回忆中恍惚反应过来,似掩饰自己的失态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道:“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厉害?” 突然一阵风刮过,季鸿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余锦年头上虚虚撩过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风止,才应道:“嗯。” 男人的声音在风的喧嚣余音里显得格外干净清朗,也许是在那一瞬间,乍起的风也带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意,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深沉温柔。 余锦年被风吹得一闭眼,并没有看到季鸿半掩之下的眼神,只觉得头上轻轻被人摸了一下,再睁开,只看到男人手指间捏着的一片枯叶。 大概是从我头上摘下来的,余锦年心道。 “你教我。”季鸿漫不经心地扔了枯叶,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余锦年忙点点头,干起正事:“这些菜只需要把里面枯黄的、蔫了的叶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们在水里泡一会儿,上头的泥土就会松散开来,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鸿听得很认真,余锦年很满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视线总往自己头上瞟,难不成自己头上还挂了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没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余锦年把菜捧进厨房,也不敢再给季鸿安排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因为瞧见季鸿洗个菜,把鞋都洗湿了,于是叫他坐在灶边一边烤火,一边挑豆子。 余锦年则去找阴阳师父借纸笔。 这里人总有千奇百怪的规矩,这样做席面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厨师傅列一张菜品清单,先与主人家过目,以防菜色中有什么主家忌讳的东西,有许多农户家其实是不识字的,则由掌厨口头传达,但清单还是要有一个的,为走个过场而已。 新宅尚未建成,想来吴婶娘也没有纸笔,余锦年便径直去寻这些人当中最有“文化”的阴阳师父去。 问了人,都说这位道长是有真本事的,画符祛邪、捉鬼定宅、开场做醮,样样精通,且云游四方归期不定,这日吴婶娘家的能将他请来,是沾了大福缘的机遇。 余锦年“虔诚”地跟人一起崇拜了两句,便直奔道长所在的东屋而去。 此时,这位道长正在东屋正坐上悠闲地品茶,怀里斜揽着一柄刻着阴阳太极图的拂尘,而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四十有余的男人,护着用细麻布包扎着的左手,不停地朝道长敬拜,嘴里念念有词。 他才念罢,道长举起拂尘于半空中一撩,也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道长身形随之一定,之后才慢慢收回拂尘,阖目摆手,缓缓说道:“好了,此符你拿回去,烧融于水后每日分三次与你儿服下,即可除污去秽,保你儿康健。” 男人连连拜谢,又将一锭不小的银子供到桌上:“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余锦年走进去,闻到男人身上的油烟味,再看他受伤了的手,便猜想他就是那个坏了风水的前掌厨师傅。 道长送走了男人,才端起茶盏,就看见一名少年走了进来,他刚要斥责对方不懂规矩,眼神在来人身上一扫,忽地睁大眼睛惊奇道:“竟有此种气运!勿动,且让本道细细看来!” 吓得余锦年忙站住了脚,任那道长将自己绕了左三圈右三圈。 道长:“稀奇,稀奇!” 余锦年纳闷:“敢问道长,何处稀奇?” “不可说,不可说。”道长摇摇头,指了指天:“天机不可泄露!” 余锦年也说:“既然不可泄露,那就不问了吧。请问道长,能否借我一笔一纸,好与主人家列张席面单子?” 那道长诧异:“你竟是个厨子?可惜,可惜了。” 余锦年失笑:“那依道长看,我该是个什么?” 两人交谈甚欢,却无人注意到门外又来了一人。 道长皱着眉头,一扫拂尘,深沉低语:“阁下根骨非凡,气运非常,三魂七魄似与凡人不同……”他突然张口大惊,猛退一步,“胎光之主竟已离魂变化!” 余锦年看他手舞足蹈了一阵,又忽地靠近过来,瞪着极大的眼睛问道:“小兄弟,你可愿意入我师门,去往灵山宝峰,学习无上道法,脱离这肉体凡胎?” “……”余锦年无语了片刻,刚想开口。 “锦年!” 余锦年闻声回头,见是季鸿,正蹙着眉伫立在门旁。 “你怎么来了,我正向道长借——” “我们回去罢。”季鸿快步走进来,没等余锦年说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外面带,“灶上的水沸了,我不会。” 余锦年皱着眉看她。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它说时辰到了,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余锦年才放心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89.玉霜丹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好险!好险!”穗穗边跳边喊着跑进了一碗面馆的门堂,她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袖口, 唯恐摘来的那点桂花掉出去,直到在后院看见正在打水的二娘, 才小心翼翼地张开一点袖子, “娘你闻闻,香不香?” 余锦年也染着满身桂香回来,老远就听见母女二人有说有笑。 二娘掩着嘴轻轻笑着,抬头看见余锦年进来了, 也取笑他道:“你们两个小贼,又去哪里疯野了?” “穗穗你一回来就与二娘告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先闹着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锦年作势要去抓小丫头,穗穗“呀”的一声尖叫着跳开,跑到二娘身后露出个脑袋尖儿,两人你追我赶的玩起鹰抓小鸡, 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来。 玩闹够了,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 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 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 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 二娘心中甚是欣慰, 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这道黄金瓜须得用瓦罐焗着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涂上一层油,然后将白胖蒜瓣丢进去铺作一层,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叶和葱段姜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调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后才将切成船儿状的连皮南瓜瓣反铺进砂锅里,再加入盐酱和少许的水。 这是最废时间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转小火慢煲。 灶间热气腾腾,余锦年脸颊也烧得红扑扑的,他抬手擦了擦两鬓的细汗,继而着手处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将洗净的鸡翅槌一遍,这是为了翅肉入口时更加有弹|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锉个口,将里头的骨头一点点夹出来,制成了无骨翅,放在一旁用酱和糖腌制片刻,准备做五彩桂花翅。 这道菜是上一世余锦年在小吃街尝过鸡翅包饭后自己研究出来的,无骨鸡翅囊糯米饭虽然新奇好吃,但吃到尾时就感到有些油腻碍胃,他回到家后便着手对此改造了一番。 他是将里头的糯米饭变成了五彩菜丁,更能清新解腻一些。这里菜丁就是手边有什么便切什么,余锦年选了胡萝卜、黄瓜、豇豆、玉米粒和白藕,剁成小粒过水一焯,与今日新采来的桂花混在一起,填到无骨鸡翅里头。 余锦年卷起两侧袖子,正要将翅入油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小跑声。 穗穗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嘴里匆忙喊着:“糟了,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余锦年疑惑。 穗穗指着前堂:“凶巴巴的那个人!” 余锦年一听,便下意识以为又是什么闹事的食客,抬腿就往外走。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那是之前,二娘在这面馆里还卖些便宜酒水的时候,有个无赖流|氓酗酒闹事,调|戏二娘,还跟当时的堂倌打了一架,险些闹到县衙去,后来二娘心有余悸,直接将酒水生意停了,改只卖面。 还没到前堂,就听见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门面颇有些鸦雀无声之意。 余锦年心里纳闷,这是来了个什么厉害的人物,手下同时挑起了隔帘。 定睛一看——某人正在一个小矮方桌前正襟危坐,面色凝肃,仿佛自己并非身处一家寒酸的小面馆,而是端坐在什么高档茶楼上,等着人伺候一般。又因他这姿态与面馆格格不入,简直下一秒就要站起来砸场子了,搞得四周桌上食客都纷纷躲远,生生在这位美男子周围造出了一条隔离带。 “……”余锦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但既然是客,又岂有不迎的道理,于是微笑着走了出来,“你来了?” 男人闻声冷冷地抬起眼睛,轻轻扫了眼少年脸上的那团奇怪的红晕,随后乌羽似的长睫便缓落下去,半晌才应了个低沉的“嗯”字。 他人虽然冷了些,嗓音却很是和煦,余锦年站在他桌旁,无话可说了一会儿:“……那个,有些早,菜刚下了锅。” 男人沉着道:“不早了,已酉时过半。” “……”余锦年又无话可说了一阵,他面上静静的,心里却忍不住哀嚎,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喜欢把天聊死?随便寒暄两句会要了他的命麽? 面馆的每张桌上都摆有一套粗瓷茶具,因来往面馆的都是些粗人,因此壶中茶水是温是凉的也没几个人在乎。此时男子伸出手来,拎起桌上的一枚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先是用食指背轻碰了碰茶杯,见是冷的,便又放下了。 余锦年看他两手半藏在袖中,十指当真是白皙修长,指间有个并不起眼的笔茧。眼下天色渐晚,虽有露气弥漫但还不算太凉,这人却比下午初见时多加了一件深烟色的披风,让余锦年这等小火炉体质的人看了顿觉闷热。 他躬身将冷掉的茶壶取走,和气道:“稍等一下。” 于是转进厨房重新沏茶。 经过后院时闻到晾晒在竹匾子里桂花的香气,便灵机一动,捻了把桂花进来,又从之前盐渍的小罐里取出几颗梅子,一并放到茶壶中注入热水,阖上壶盖闷上少许。 凑这个闲暇,他将囊好馅儿的脱骨鸡翅入锅且炖着,又将南瓜瓦罐下的火减缓了,才抱着茶壶出去。 他一撩开隔帘,正正对上男人的视线,好似这人自他走后就一直盯着这个方向,期盼着他再次出来似的,让余锦年有一瞬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好意思来。 但这种误觉很快就被他清出了脑壳,也许人家只是在看隔帘上的花纹呢。 余锦年将热烫烫的茶壶放在男人手边,笑了笑说:“很冷吧?这是桂花梅子茶,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稍饮一些既能暖肠也能开胃。”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午时候实在是冒昧了,摘了东家的桂花。原是家里丫头年纪小,吵着想要两朵,这不,已经罚过她了。” 他轻笑着,就面不改色地把好大一口锅扔到了穗穗头上,躲在帘子后头偷偷窥望的穗穗简直要气上了天,也不知道是谁兜了满满一袖子的花儿! 男人望着面前的花茶微怔,神色如入定一般,对他所说的话始终无动于衷,让余锦年好不尴尬,他几乎要忍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气场,将要起身逃跑时,男人忽然叫住了他,沈沈问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余锦年站住脚,眨了眨眼回答:“余锦年。年年有余,锦绣华年。” “……锦年。”男人将他的名字在唇齿间慢慢碾磨一阵,蓦地一笑,“好名字。” 余锦年瞪着眼瞧他,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 “在下季鸿,北方人士,到此地是为拜访一位世伯,他本应是居住在那桂花院里的,可如今院门紧锁,世伯一家不知去向……不知小东家可知他消息?”男人手指摩挲着热气腾绕的茶杯,眼角轻轻翘起,如此似笑非笑倒更是显得他容貌昳丽,让人无端觉得就算只是冷待了他都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余锦年傻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答话,心里暗自懊恼自己一个“二十八岁”的正直青年,竟然有天被一个男人迷了眼。 “季公子说的可是程伯一家?” 季鸿点头:“正是。” 余锦年低头道:“先生节哀,程伯二老早年间就已驾鹤去了。” 季鸿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阖上了眼不言不语,待到杯中花茶渐渐冷透,他才衣袖微动,道了声“打扰”就起身要走,摇摇晃晃的,连玉色袖角撩进了茶杯里都尚不自知。 余锦年看他奇怪,总觉得心中不安,没等他迈出第二脚,就伸手将他拽住了。 男人回过头来,很是不解地看着他,眉心轻轻皱着。 余锦年仍是没有松手,固执地说:“既然来了,不若留下来吃顿晚饭罢?菜已经在锅里了,原本就是要招待你的。再说季公子既是程伯家世侄,也算是那院子的东家了,我们摘了院里的桂花,理应赔罪道歉的。” 话颇有些强词夺理的意味,可偏生季鸿却动心了。 见男人终于点了点头同意留下来,余锦年也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脸,嘱他“在这里不要走,等会菜就烧好了”,说着又给他添上热花茶,才回到后厨忙活去。 季鸿坐在桌前,感觉昏沉沉的,也不知怎的他就听了少年的话,当真留下来吃饭,只是脑海中不禁想起少年临走时那双弯弯的眼睛,很是亲切可爱,就有些不忍拒绝。他两指端着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确如少年所说,梅子的酸甜中掺入了淡雅的桂花香气,入喉很是温暖,味道也很是熟悉。 饮了热茶,他愈加感觉困倦了,加之因这一壶桂花梅子茶又忆起了过去,就似揭开了寒夜中的一道风口,整个身体都变得沉重寒冷起来,只好将头轻轻倚靠着旁边的墙壁,勉强让自己闭目养神。 莲蓉是余锦年的拿手馅,是取个大饱|满的白莲子,剔除苦芯,以清水久煮,至莲子肉软烂时,捞出用石臼碾碎成泥,反复过筛,之后加入蜜糖、桂花和籽油,再撒入一小匙盐粒——正所谓“盐能引甜”,甜莲蓉里加入一点点盐,能够丰富口感,使莲蓉味道更加醇和——然后便是将搅拌好的馅料泥用小火慢炒,直到馅料干湿合宜,便能用来捏团了。 这莲子性平味甘涩,能够护精气,补胃虚,安心神,也是一件养生好物。而加了桂花的莲蓉更是芳香宜人,回味无穷。 雪俏吃完,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又抿了茶清口,才开口说道:“许久没吃上这样地道的莲蓉月团了。倒是让我想起了还在家中顽皮的日子,那时家中富裕,也不觉得这莲蓉小饼是好东西,还扔过不少,如今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水头长,碧色青翠,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满满当当,但仅是如此,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两个小妓忙跑去准备东西,烧水的烧水,倒酒的倒酒……看热闹的依旧围着余锦年看热闹。 不多时,东西都准备好了,余锦年让那小婢坐在圆凳上,半弯着腰揉她的耳轮,将耳上血气赶到耳尖,加速局部血行,待整个耳朵都红通通似熟透的苹果一般,他用布团沾烈酒擦拭过耳朵,才取来煮沸消毒的针,在烛火上一撩,快速朝耳尖穴位刺去。 小婢耳朵已经被余锦年捏得麻木了,针尖扎下去也没觉得疼痛,只觉得整只耳朵热辣辣的,像是烧起来了,她愈加紧张地端坐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乱动,那针不长眼,戳了自己的眼。 刺破耳尖,之后就是用力挤压周围,放出几滴血,用沾了烈酒的布团擦去——沾烈酒是为了防止伤口自行凝血,保证出血顺畅——继续再放,如此反复几次,对侧耳尖也同样。 一群小妓一眼不眨地盯着余锦年,又是新奇又是好玩。 余锦年将沾着血点的布团扔进废碗里,说了句:“好了。” “好了?”那小婢眨眨眼,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大喜道,“奇了,真的不疼不痒了!” 其他妓子仔细看了小婢的眼睛,那针眼明明还在,顿时怀疑:“真的假的,莫不是骗我们的吧!” 小婢急着辩解:“真的!现在只觉得碍眼难受,却是真的不疼了。” 余锦年洗净手,嘱咐其他妓子这两枚针若是继续使用,定要再煮一会方可,转身见那群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便插了句嘴解释道:“医书说‘实血者宜决之’。就是说,对于气血壅实之证,可以采用针刺放血的疗法,泻其热,则肿胀自除,此法与用药一样能够治病,不过是个小技巧罢了。这两日不要吃辛辣油腻之物,擦脸时也不要触碰病处,眼内肿胀很快会自行消退。” 这麦粒肿,医书又称偷针、针眼,多是外感风热入里,循经而上,蓄于胞睑,发而为肿。耳尖放血的疗法就是疏泄太阳经,使壅实的气血得以畅通,对于初起的麦粒肿,屡试不爽。 90.红糖松糕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季鸿?”他回头叫了一声。 那喘声一停, 过了好一会, 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 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 他将要走过去, 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 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 他慢慢地开口, 显得有气无力, “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 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 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 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 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 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 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 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 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干巴巴反驳:“他、他好端端的,又怎会阴虚?” 余锦年转头问何大利:“请问令郎开春时,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还未张嘴,何家娘子便先气愤地说了起来:“还不是那群无赖郎,刚开了春就要我儿下水摸鱼,这春寒料峭的,我儿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咳得极狠,那时吃过药刚好了些,就又被那些无赖子叫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地吃药,谁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乱说什么呢!”何二田也出来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谓久病伤阴,虚火上炎,灼伤肺络,那次落水正是个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会,突然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了。余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说,后头就是撤去不对证之药,用养阴清热润肺之法,慢慢调养,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转。 见那郎中不说话了,何大利夫妇心里也亮堂起来,赶紧凑到余锦年身边:“年哥儿,二田他可能治?用什么药?你且说,定是砸锅卖铁,我们也治!” 余锦年怒极撒了一通火,反倒气不下去了,只好摇头笑道:“何须砸锅卖铁,只是还有些关键须待我回去后慢慢想。明日劳烦何师傅去趟面馆,届时我将药与方一并交与你。” “还有一事。至令郎痊愈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盘,最好都能与你们俩的分开来用,用后用单独的陶罐煮一下。夜间也不要在令郎房里休息了,平日若是饮用牛乳之类也应煮沸再用。” 何大利虽不明白,却忙点脑袋连声说好,又让婆娘拿了钱与余锦年做车马费,才送他俩出门。而那另一个开错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锦年一眼,拎着自己的药箱,早臊没影了。 余锦年只象征取了两枚铜板,只说钱的事明日吃了药食再说。 - 两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鸿见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没了来时的兴致勃勃,不禁也深沉下来,以为他还在想那无良郎中的事,问道:“还气着?” 余锦年抬头看了看季鸿,见男人脸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恹恹无力,他忙脱了自己的外衫,给季鸿披上,弯弯眼睛道:“没什么,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鸿借着二人并肩走路的姿势,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热乎,这才放心地披着他的外衫。 余锦年唔一声,含混地说:“许是在赌吧……” 季鸿疑问:“赌?” 赌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阴亏虚导致的虚咳,而不是让此时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瘵痨。这时所说的瘵痨,便是现代熟知的肺结核,中医所说的肺痨。肺痨是因痨虫蚀肺而致,病程长,也多见阴虚症状,午后发热,与阴亏咳嗽极为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不同。 肺痨多见阴虚,但未必所有的阴虚咳嗽都是肺痨。 余锦年见过不少肺痨病人,也在跟师时习得了一些经验,阴虚咳嗽患者虽理论上也有午后发热的症状,但在实际临床中,真正发热的病人却并不多。问诊时他已知道,何二田并不常发热,虽说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没有余锦年想象中那样羸弱,人还挺精神的,但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个非典型的肺痨。 阴亏咳嗽与肺痨本就不易区分,在没有x光、ct与痰涂片的此时,余锦年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确诊何二田究竟属于哪一种,因此只能说是“赌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儿子碗筷等举措,则是为了防止万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痨,也不会传染给何大利夫妇。 “你腰还疼不疼?”余锦年没有继续就“赌”的问题说下去,而是扬起脸来问道。 季鸿方想摇头,见了少年眼中投出来的点点灯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余锦年道:“回去时寿仁堂家的药坊应该还未打烊,我去买些活络油与你揉揉。” 季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任凭余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话……他不禁低头看向了少年细长的手指,目中神色为之一动。 “好险!好险!”穗穗边跳边喊着跑进了一碗面馆的门堂,她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袖口,唯恐摘来的那点桂花掉出去,直到在后院看见正在打水的二娘,才小心翼翼地张开一点袖子,“娘你闻闻,香不香?” 余锦年也染着满身桂香回来,老远就听见母女二人有说有笑。 91.挂糖豆儿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他虽事实上已快奔三,奈何大夏朝上上下下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 看什么都稀奇, 他又天经地义地仗着是一副少年身体, 也就不免露出了许多孩子脾性。 眼下快至晌午, 他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卖灯的一位婶娘。那婶娘皮肤黑黝黝的, 脸上有两团晒红,一边扎着竹灯骨, 一边热情地叫卖,手下翻转飞快,看得余锦年目不转睛。 “喜欢便去买一盏。”倏忽一道深沉声线自耳畔响起。 余锦年猛一回头, 瞧见手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人, 他扁扁嘴哼道:“家里多养了个闲人, 哪里还有钱买灯?”说着却仍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婶娘新扎出来的月兔灯儿。 “也不算是闲人,刚还敲了一筐核桃。”季鸿一张嘴就叫余锦年哑口无言,他走到柜台里头来, 从余锦年肘下抽|出一册灰皮本子,“二娘道你算账极慢, 叫我来帮衬。” 余锦年顿时瞪眼道:“谁说的!”说着连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账本。 季鸿手快,早已翻开了, 眼中快速一扫, 登时头大。 他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 没见过账房熟手是如何做账的, 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样,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若是笔误手误记错了,就在旁随意涂改,以至于每日清账时当日账薄都是乱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账的模样,叫他过来帮一帮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无奈的表情。 季鸿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过你一遍,怎的今日还是这样乱记?” “……不许人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么?”余锦年心虚道。他常常自夸自己是高材生,却自小到大唯有一样总也高材不起来,便是数学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数题,那是比叫他一口气背十首方歌都难。做账虽不比高数,但他又从未干过日常记账这种事情,因此二娘将账簿交给他后,他自是怎么方便怎么记,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罢,不求更多进取。 季鸿摇摇头,兀自取来笔替他更正。 将笔锋抿饱了墨,季鸿便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笔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笔,用的时间久了,笔尖已有些分岔,但这只笔在季鸿手里却很是听话,他仿若是轻袖一扫,便似落纸生花,骤然绽开一页清逸俊秀的字来。 余锦年微微侧着脑袋,视线从“好看的字”渐渐往上,飘到“好看的人”那里去了。 想那天季鸿说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难时又与家人走散,以至于无家可归。这话是打死余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这样披绣着锦的人也能无家可归,那后厨里那块新买来的猪头肉也能长腿上树了!可谁能料到,二娘听了不仅没有质疑,反而很是高兴地将人收留下来,说可以与余锦年当个帮手,做个账房先生。 要说二娘收留他也就罢了,一碗面馆本就那么大块地方,之前强行收留了一个余锦年,已经将后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多了个季鸿,他又不能与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锦年挤在一间屋子,害得他这几日躺床上就拿捏不开,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过账房先生啊。余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认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认字呢。唉,可是这人平日跟冰块成精了似的,怕是没有耐心教个文盲读书写字罢…… “账切不可乱记,这样……”季鸿话说一半,转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另有一种可爱的稚感,他看了两眼,便低头自己默默将账页整理了,又见少年迟迟不归魂,才出声唤道,“余……锦年?” “啊?”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也没听这会季鸿说了什么,简直似课上开小差被抓了包的学生,慌得匆忙点头,道,“我记得了!” 季鸿:“……” 这时外边走进来几个熟客,见了他俩纷纷笑道:“小年哥儿,你也有今日!总算有了个能治住你的了!”说着抬头打量了季鸿一眼,顿时夸张地睁大了眼,打趣起来,“唷,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后生,你们这面馆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锦年笑着跑出来,给一人上了一壶茶,记下他们各点什么小菜,才说:“这是二娘新请的账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总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赏两眼的,众人一前一后地与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还有眼前发亮,话里话外问季鸿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就差热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来塞给季鸿做媳妇了。 季鸿被逼问得很是拘谨,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还没说完,余锦年就跳出来挡在了一脸苦恼的季鸿面前,笑眯眯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娘这才刚请来一位好账房,你们可别欺负他老实,转眼就给我们挖走了呀!再说了,我来面馆这么久,怎么没见有人给我介绍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听,皆转而将之前的问题抛给了余锦年,甚有角落里刚刚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听。要说这十里八街的哥儿们谁最热手,自然是一碗面馆里的余小哥了!这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高枝可攀,唯一的盼头不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说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纪轻又手艺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温和、待人亲切,而且上头还没有公婆压着,谁若是嫁给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见也十七八了,却从来没在这事上起过心思,几方媒婆来打听皆被他给推搪了过去。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个鲜儿! 她支着耳朵,听余锦年思忖了一会儿道:“非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细腿长肤白……吧?” 众人皆以为这余小哥面皮白净得跟书生似的,肯定会说出什么“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俭持家”之类说媒间常见的说法来,却没料到他一张口竟是如此荤话,简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大笑起来。 那偷听的李媒人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忙掏出绣花手绢来掩嘴,脑中却不由将几家正在寻亲的姑娘们过了个遍,倒还真叫她挑出个符合“要求”的来,她心中暗暗记下,便低头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这厢吃完面,才想去给那姑娘家人报个信儿,刚迈出面馆门槛,迎头撞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还把自己结结实实踩了一脚。踩完,那妇人就直冲里头而去,嘴里喊着“小年哥儿”,连个眼神儿都没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轻时候将家里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外面送她了个绰号叫李夜叉,后来改行做了媒人,这才收敛了点脾气。今儿个被人无端踩了一脚,夜叉脾气又上来了,扭头就要破骂:“嘿,你个不长——”。 “李媒人!”李媒婆闻声定睛一看,竟是余锦年提着个小油纸包跑出来了,笑吟吟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刚才那是旁边巷子里的吴婶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冲撞了媒人。这是今儿新做的玫瑰糯米藕,还热乎着,您拿去尝尝鲜。” 糯米灌藕众人常常吃得,但余锦年的灌藕里加得却是玫瑰酱,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养血之效,与李媒人这样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错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媒人一听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虽推辞着,手上却无比顺从地接了过来,心里对余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骂自家生的是个不求上进的皮小子,不然这样的肥水怎能让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辞,季鸿靠在门旁,看着一扭两扭走远了的媒婆,再低头看看面带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间隐隐一皱。 余锦年小跑回来,正要进门,忽地面前平地长出一堵“墙”来,他抬头看是季鸿,顿时奇怪:“做什么堵门呐?” 季鸿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么也没说地退开了,继续回到柜台后头算账,不过拨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92.甜浆粥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这莲子性平味甘涩,能够护精气,补胃虚,安心神,也是一件养生好物。而加了桂花的莲蓉更是芳香宜人,回味无穷。 雪俏吃完,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又抿了茶清口, 才开口说道:“许久没吃上这样地道的莲蓉月团了。倒是让我想起了还在家中顽皮的日子,那时家中富裕, 也不觉得这莲蓉小饼是好东西, 还扔过不少,如今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 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 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 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 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 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 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水头长,碧色青翠,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满满当当,但仅是如此,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两个小妓忙跑去准备东西,烧水的烧水,倒酒的倒酒……看热闹的依旧围着余锦年看热闹。 不多时,东西都准备好了,余锦年让那小婢坐在圆凳上,半弯着腰揉她的耳轮,将耳上血气赶到耳尖,加速局部血行,待整个耳朵都红通通似熟透的苹果一般,他用布团沾烈酒擦拭过耳朵,才取来煮沸消毒的针,在烛火上一撩,快速朝耳尖穴位刺去。 小婢耳朵已经被余锦年捏得麻木了,针尖扎下去也没觉得疼痛,只觉得整只耳朵热辣辣的,像是烧起来了,她愈加紧张地端坐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乱动,那针不长眼,戳了自己的眼。 刺破耳尖,之后就是用力挤压周围,放出几滴血,用沾了烈酒的布团擦去——沾烈酒是为了防止伤口自行凝血,保证出血顺畅——继续再放,如此反复几次,对侧耳尖也同样。 一群小妓一眼不眨地盯着余锦年,又是新奇又是好玩。 余锦年将沾着血点的布团扔进废碗里,说了句:“好了。” “好了?”那小婢眨眨眼,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大喜道,“奇了,真的不疼不痒了!” 其他妓子仔细看了小婢的眼睛,那针眼明明还在,顿时怀疑:“真的假的,莫不是骗我们的吧!” 小婢急着辩解:“真的!现在只觉得碍眼难受,却是真的不疼了。” 余锦年洗净手,嘱咐其他妓子这两枚针若是继续使用,定要再煮一会方可,转身见那群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便插了句嘴解释道:“医书说‘实血者宜决之’。就是说,对于气血壅实之证,可以采用针刺放血的疗法,泻其热,则肿胀自除,此法与用药一样能够治病,不过是个小技巧罢了。这两日不要吃辛辣油腻之物,擦脸时也不要触碰病处,眼内肿胀很快会自行消退。” 这麦粒肿,医书又称偷针、针眼,多是外感风热入里,循经而上,蓄于胞睑,发而为肿。耳尖放血的疗法就是疏泄太阳经,使壅实的气血得以畅通,对于初起的麦粒肿,屡试不爽。 余锦年提着食盒要离开,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妓子抱着个酒坛跑来,她将酒坛往余锦年怀里一推,嗔道:“不知年哥儿家中备酒了没有,眼下酒肆也都歇业过节去了,这坛新酿的胭脂醉,就给年哥儿当诊金嘛!所以年哥儿好心,也给我瞧瞧。” 一听是胭脂醉,余锦年眼睛亮堂起来。 若说倚翠阁中有什么是真的吸引余锦年的,当真就是这坛人人称赞不绝的酒了,听说这酒异香扑鼻,甘而不辣,饮罢飘飘欲仙,多少公子哥儿来倚翠阁就为着这坛酒呢。 余锦年抱着酒坛,咽着口水,迈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 没想到这位蓝衣妓子是想让余锦年给她看看额头上的痘儿,末了又问该如何美白嫩肤、又怎样保持身材。 见余锦年不仅会治病,连如何让人貌美如花都知道,简直是神了!小妓子们都是活泼且爱美的主儿,看他喜欢胭脂醉,纷纷跑回房间将自己私藏的酒搬出来,贿赂着余锦年也给她们弄弄脸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唬得余锦年尝了好几种新鲜美酒,譬如什么胭脂醉、芙蓉泪,又或者什么松醪液、罗浮春,当真是一响贪欢,宛如天上人间,不知归处。 他这边倒是逍遥自在了,却忘了家中还有个望断脖颈的美娇男。 这时倚翠阁门前忽然又热闹起来,几个姑娘簇拥着一位新客进门来。那人头发仅用一根玉色发带束起,面色凝肃地进来后没走两步,便往前一倾扶住门廊,垂首抚胸又喘又咳,来迎客的姑娘有些嫌弃他是个病劳身,可抬起眼瞧过这位的相貌,顿时掩齿轻笑,羞答答道:“恩客怎么这样急,快进来歇歇腿脚……兰儿,快去演歌!” 一群妓子们呼啦啦散开,去取琴瑟琵琶,奏起玲珑小曲来。 那花娘去挽男人的手:“恩客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 “放开。” 花娘感觉周身蓦然一凉,迎面对上那人冷若冰窟的眼神,忙讪讪将手缩回。 不要姑娘,那来倚翠阁做什么? 那人道:“我来找一个人,他来与你们送菜,却迟迟未归,你们将他如何了?” 若是平常遇上这样闹事的,花娘早叫人将他扔出去了,这时却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暂时按捺住了踢人的情绪,不屑道:“我们这儿,一天来十好几个送菜郎,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那人眉心一蹙,眼中阴鸷渐生。 “……季鸿?” 季鸿闻声一转头,周身阴郁之气瞬间散尽,那从一群姑娘的衣裙间露出的脑袋,可不正是自家那个去了一中午都未归的送菜郎! 他往前走了几步,少年也转过身来,双眼迷离地反趴在椅背上,一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挂在椅背上朝他招摇,笑着喊道:“是阿鸿呀!” 季鸿心下一跳,过去握住了少年的手,见少年安然无恙,他悬在喉咙里的心终于吞了回去,可看见桌上倒着几个小酒坛,立刻皱眉道:“你这是喝酒了?” “一点点,甜的,你尝尝?”余锦年松开椅背,转眼就挂在季鸿身上,“你来找我么,累不累?”他把自己屁|股挪了挪,留出半张椅面,“分你坐。” 小妓们又搬来一只椅子,笑嘻嘻地去拉季鸿,推推搡搡让他去坐:“你来,你来,坐这个,我们给你唱曲子听。公子喜欢听什么曲儿,我们都会唱。” 余锦年一把将他拽住,气道:“不给听!” 季鸿低头看着他。 余锦年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过去坐那张簇拥着许多花娘的椅子,却忘了自己刚才就是这样被簇拥着出现在季鸿眼前的。倚翠阁里红缠绿绕,香雾杳杳,连光线也是晦涩昏暗,映得一个个人的脸庞也是暧|昧不清。季鸿立在一群美人当中,更是风姿如玉,俊美无俦,宛如东海明珠,人比人真的气死人,方才还黏糊自己的小妓们,如今全都跑到季鸿身后去了。 “好吧让你听!”余锦年伸手拿自己的东西,还不忘抱走那坛给自己当诊费的胭脂醉。 见他真的生气了,季鸿自己却不气了,反而眸色平和下来,好笑道:“那我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余锦年被噎得瞪了季鸿一眼,往外走去。 一群妓子们咯咯笑起来,交头接耳道:“谁熬醋了?快关上火,熏死人了。” 季鸿心中也不由愉悦,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他快步追上余锦年,从少年手里接过一个包袱,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倚翠阁。余锦年饮了酒,总觉得热热的,他卷起袖子又要扯开领口,被季鸿制止道:“天凉,小心受风。” 93.松仁鸡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八月初九, 白露,宜嫁娶。 一清早, 余锦年就被街头成串的鞭炮声震醒了,醒了会子便爬起来想出去看看, 一推门, 一股凉意蹿了进来, 冷得他不由抖肩瑟缩。墙角有两盆二娘一直养着的花草, 如今也正凝着露, 他将那两盆花儿搬到能晒着太阳的地方,又抬头看了看天——眼看着就入秋了,连云彩都稀薄了起来。 粗草地洗漱过,又在厨房里温上水, 便跑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街上已经有了不少人, 仔细一问, 知道是城东那边叶儿街上一家药铺的老板嫁女儿, 听说新娘子是个才女妙人,新郎官是城西这头的秦秀才, 两人端得是郎才女貌, 妙偶天成。 因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了,站累了进来吃口面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余锦年还没等到看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出来, 就不得已悻悻地窝回后厨下面去了。 这一忙, 便不知不觉地忙了两个多时辰,快到巳时他才终于能喘口气,然而这时早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早上犯了懒,又看了那阵热闹,没来得及做什么新鲜吃食,这会儿又发秋困,不想动,便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店里,拨划着几根筷子玩儿。 他眯着眼睛,一个短手短脚的小子溜了进来,坐在余锦年对面的座位上“唉,唉”的直叹气,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他认得这小子,住在隔两条街的燕子巷里,老爹是个牙人,专门替人介绍买卖、经纪货物,娘是个辣脾气,常追着这皮小子打上三条街。 余锦年见他叹气觉得好笑,便问道:“愁什么哪?” 郑瑜又叹气:“还能愁什么哪,我娘又犯病了呗!” 余锦年:“你又惹你娘生气了?” “什么叫我惹她生气了!”郑瑜气道,“也不知道这两日是发什么病,晚上也不睡。今儿早上好端端的,我就在家门口跟玲儿多说了两句话,她就二话不说拎着扫帚出来打人!急赤白脸的。” 余锦年咦道:“玲儿是谁?” 郑瑜立马被带跑偏了:“就刘老汉家的小孙女儿,眼睛大大的那个,她今天扎了个新头花儿。” “哦?”余锦年眨眨眼,“这么小年纪就会调|戏人家小姑娘啦,怪不得你娘要打你!” 郑瑜一听急道:“我没!我没调|戏她……”说着嗓音就弱了回去,语气却还是急匆匆的,“怎么叫调|戏呢,你别乱说话,不然玲儿明天就不要理我了。” 余锦年也不继续捉弄小孩儿玩了,笑着起身问他:“那你要不要吃面?” “要的要的。”郑瑜忙说,“我娘在气头上,说不管我和我爹的晌午饭,叫我自己来你这儿吃面。上次我爹来你这多压了些钱,你就从那里头扣罢。” “好,晓得了。” 吃了面,余锦年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小脸苦瓜似的苦兮兮的,便从柜台后头抓了把蜜饯给他吃,自己则仔细收拾着柜台。 含着蜜饯闷了会,郑瑜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哎,要不你再做点别的,我娘每回生起气来一整天都不吃饭的,就咕咚咕咚喝凉水,那哪儿成啊?面她吃腻了,你再做点什么,随便都好,人家都说你做的好吃呢。钱……你再从里头扣,行不行?” 原来是小孩子体贴母亲呢。 “这有甚么不行的?”余锦年笑了笑,左右他闲来无事,店里也没几个人,张口便应下了,又叫郑瑜回家里等着,顺道多哄哄母亲,这边菜做好了,他自会拿食盒装了给送家里去。 “哎小年哥儿,麻烦晚些时候送来,作晚食便好!”郑瑜又探了个头回来喊道。 余锦年款款应了,郑瑜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他又歇到下午客少了,也进到后厨做起准备。 正巧昨儿集市的李大婶来送菜,都是些新鲜利落的好东西,只不过有几颗白菜压|在下头烂了叶儿,她过意不去,便多饶了两根凉瓜——凉瓜便是苦瓜,形状稍与他所记忆的苦瓜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苦。 二娘和穗穗都不吃凉瓜,做酱又用不上,他正愁这两根好凉瓜怎么处理,这不,郑瑜就撞上门了。 郑瑜的娘他见过两次,火|辣辣一个炮仗娘子,一点就着。 今日听郑瑜这么一说,便猜测她定是因为女人的事儿上了火,不然郑家娘子怎能连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都能气得火冒三丈。这事儿起因似乎是她家的郑牙人与青柳街上勾栏里的花娘传出了什么话,大约是要给人家姑娘赎身作外室之类——但这也实在不怨余锦年打听人家的八卦,着实是人多嘴杂,他想不听见,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也直往他耳朵里钻。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余锦年收了收心,推测郑家娘子或是情绪激怒而引起的心肝火旺,想定此缘由,他也就据此下药……咳,据此下菜了。 他用这凉瓜,自然是要去解那郑家娘子的火。这医文有说呀——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这凉瓜性寒味苦,刚好可以解心火上炎,又能助清肝除烦。 说做便做,他先将洗净的苦瓜除去头尾,用筷勺慢慢从两头伸进去,细致地剜去了里头的瓜瓤,然后在热水中汆一遍,略去去凉瓜本身的苦涩味道。这边汆好,他又取来香蕈、甘荀等菜,切得细碎,与肉末拌在一起,用葱姜、料酒和盐腌制调馅儿。这时又有个小技巧了,便是往馅儿里敲个鲜鸡蛋,这样过会儿上火蒸出来的肉馅才更加鲜嫩爽滑,也不至于让馅儿过于松散。 接下来就是把拌好了的肉馅塞到凉瓜壳里头,两头堵严实了之后,还得放到旺火的灶上去蒸约莫一盏茶多的时间,凑这个空,余锦年又用豉汁、香油和糖做了个薄芡。没一会,这边凉瓜也蒸熟出笼了,他先切了一小片下来试吃了一下,觉得很是爽口,便点点头将剩下的都均匀地切成寸宽,装盘,薄汁勾芡,便大功告成了。 盛好的凉瓜盏嫩绿透亮,仅是瞧着便很是好看。但仅这一道菜却是不太够的,他又重新起锅,做了个荷塘小炒。 荷塘小炒这菜听着就清爽宜人,其实用料也都容易,便是拿莲藕、山药、云耳与百合用油盐轻轻一炒,根本毋须其他酱料来煞风景,这些食材大都是清热益脾之物,百合更是能宁心安神,此四样配在一起是如何甘脆爽口,待食客入口时便会知晓了。 有了这两个菜,便还差一道润嗓暖胃的汤。余锦年算了算时辰还早,于是耐心熬制了一份芹菜粥,这芹菜性凉,平肝解毒,而米粥又是养胃的,与郑家娘子这般肝火旺盛的人食用十分有好处,若是有了闲,能在家直接用芹菜榨了汁喝,也不失为一碗极好的饮品。 完成了两菜一汤,余锦年这才觉得拿得出手,他另给配了两个小菜,才很是满意地将几样菜装进食盒里,与二娘知会了一声,便迈出店门,往后头燕子街郑家去了。 他这刚出了门,后头穗穗就蹦跳着追了上来,小丫头手短脚短,平时便喜欢黏在余锦年后头,今日见他难得出门还不是去买菜,自然要跟去玩玩。穗穗穿着二娘新给她缝补的绣花小鞋,一会低头小心新鞋子上沾了灰,一会又得抬头看看莫要撞了人,好险要摔倒,被余锦年一把给提溜了起来,揽在身边。 街边有一群小娃娃们围着圈蹦花绳,嘴里还唱着儿歌:“鸿雁来,玄鸟归,白露成霜秋风凉……”看得穗穗好生羡慕,可小丫头生性内怯,此时却不敢过去玩,只远远地看着。 两人听着看着,也不由放慢了脚步,晃悠悠走到了郑家门前。 郑家大门是开在燕子巷里头的,门上贴着郁垒、神荼二位门神,威严神武,很是好找。此时门开了半扇,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门口,而郑家小子正歪坐在门槛上,看上去百无聊赖,远远瞧见他俩一大一小地走过去,便跳起来使劲招了招手。 余锦年看了眼那马车,见那车顶上有个小铜钩,后随郑瑜进了院,又看见门廊底下郑牙人正与一个面生的小厮在拉扯争辩,他们走过时,还闻到一抹香甜腻人的熏味。 闻到这抹刺鼻的香味时,余锦年才突然意识到那马车上铜钩的作用来——那是用来挂铃莲的。所谓铃莲,便是一种外形似莲,中空裹铃的小挂件儿,各家形状不一,勾阑小姐们出门奉客时便挂在车上,沿途叮叮当当十分好听,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正说着,郑家娘子闻吵闹声走了出来,眼睛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郑瑜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安慰母亲还是劝解父亲,困在原地抓耳挠腮。 眼见这郑家后院就要起一场大火了,余锦年忙将菜饭送进屋里,随便添了两句寒暄话,便带着穗穗跑了。 出了门,马车前的幔帘突然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张清丽却愁眉不展的脸来,冷不丁看见马车前有个人,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余锦年也点头回了个礼节,道声“姑娘好”,那幔帘就匆忙落了回去。 外面都传与郑牙人相好的花娘是个阴狠钻计的,一心想攀个枝儿嫁出来,这不一勾搭上了郑牙人,就脸啊皮啊都不要了,死死地扒着人不放。 余锦年虽不懂面相,但看这姑娘脸上的愁容如此真切,也不像是那种阴狠角色,他在马车前停了停,从袖中掏出几颗果脯来,放在了马车幔帘的缝隙间。 “虽只是些果脯,但好歹是甜的。”他微笑道。 不大会儿,帘幔一动,那几粒果脯就被扫了进去,隐约传出剥糖纸的声音,又过了一会,里头压着微微颤|抖的声音笑着回了句:“嗯,很甜……多谢小哥。” 余锦年这才牵着穗穗的手往回走。 世人皆有世人的苦处,面馆里的二娘有,郑家娘子有,马车里的花娘也有,余锦年自己更是有。他低头看了看无忧无虑的穗穗,也许这么小的孩子也有也说不定呢?而他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静静的,给她一颗糖吃罢了。 穿过燕子巷里的一条岔道时,恍恍惚惚飘来一股芳香馥蜜的气息来,似远似近的,闻着像是桂花香,很是吸引人。 “好香呀!去看看,去看看!”穗穗闹道。 余锦年自己也忍不住去一看究竟,领着穗穗拐进了燕子后巷:“好,听穗穗的,去看看。” 燕子后巷比前巷窄上许多,脚底下还是并不平整的青石路,他怕穗穗磕着,便将她抱在肩头。如此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一串沉甸甸的树桠,一枝独秀出墙来,竟真是一棵银中透黄的早开金桂树。 “雪花四出剪鹅黄,金粟千麸糁露囊。看来看去能几大,如何着得许多香?” 穗穗坐在他肩头,伸手摘了一朵,天真地问:“什么意思呀?” 余锦年温和地笑笑:“就是说呀,这个花骨朵儿那么的小,怎么能盛得下这么多的香?” 穗穗因听不懂诗而耍起无赖来:“自然是它愿意这么香!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穗穗说的对。”余锦年失笑地点点头,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我们摘些回去,晚上做桂花茶怎么样?” 穗穗咯咯地拍着手笑:“好呀好呀,给娘也尝尝!” 两人偷鸡摸狗似的揽了一束枝头下来,挑着开得金黄浓郁的花朵摘了,藏进衣袖里。 正摘得开心,余锦年一回头,忽然才瞧见不远处还站着个人,好巧不巧的,正站在生长着这树桂花的主人家的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两个“小贼”。 余锦年“哎呀”一声:“穗穗,我们被抓包了,怎么办呐。” 吓得穗穗忙不迭将藏了桂花的衣袖拢起来,张着嘴吃惊,可怜小丫头因此喝了口冷风,咕咚一咽口水,紧接着就打起嗝来:“小年哥,嗝!……我们会不会挨打哇?” 余锦年看她模样就想笑,可又不好偷了人家院里的桂花,还在主人家面前如此放肆,于是快走了几步,跑到那牵马的男人跟前,这人个子挺高,他抻直了也只到对方肩头,只能微微仰头去看。 男人约莫二十岁左右,穿着件玉青色的宽袖长衣,身材笔直修长,淡色衣衫将他本就白皙过头的面庞又减去了几分血色。他蹙着眉似是想说什么,唇|瓣微开微阖,后又重重抿起,只微垂着眼睛看着余锦年,那神色仿佛是隔了层浅纱一般,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愁绪,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此时天光微沉,愈显得桂树飘香,静谧之间,男人清瘦的身影似也与这黯淡的天光融在了一起,好似远山薄云之间的一抹清韵。 余锦年怔了一瞬,他上一世见过许多男女,其中不乏有容貌姣好者,却没有一人能与眼前这人一般,霞姿月韵,如玉树修竹,清冷静雅,说他遗世独立地立马就要飞仙了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有些胡思乱想,那男人绷着脸,忽而抬了抬手——似乎是要来打他。 下意识间余锦年就向后退开了一步,对方手臂一顿,几乎抬到他脸边的手就那么停住了,而后才微微僵硬地缓缓放下。 “抱歉啊东家,院子里的桂花儿太香,忍不住摘了几朵。东家晚上若是不防事,就来前头西城门口那家面馆来坐坐,我给东家做顿饭菜,道个不是……” 男人稍稍眯起眼睛,听到面前的少年温和地笑着如此说道。 又见少年抬起臂来,拱手让了个赔罪的礼。 顷刻间,一袖桂香。 远处,不知是哪里的孩子又在唱:“鸿雁来,鸿雁来,白露成霜桂花香……”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94.烤肉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季鸿因身体不好, 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 弯腰摆弄拼装起来, 几根木条穿插好, 插上木板, 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 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 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 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 却不知从何下手, 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 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 是个神奇小白块, 中药名叫白垩, 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少年在其中忙碌着,他心下发软,也就没有将前头事说来烦余锦年。 余锦年见季鸿来了,端起个瓷盘招呼道:“你来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这会儿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团,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鸿看了看盘中印着玉兔的小饼,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衬得少年的手指也圆润可爱,他没有接过来吃,仍是伸嘴过去咬了一口。 对男人这种懒得伸手的作风,余锦年已经习惯了。 糕点入口软糯,透着淡淡的凉意,融化在舌尖上弥漫开一股香甜味道。 季鸿惊奇了一下:“这是……月团?” 余锦年嘴角扬起来,他道:“这叫冰皮月团,如何?” 这小糕点的外皮确实凉润,倒是不负冰皮一名,而且这种凉凉的小糕点,别说是在信安县,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没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季鸿点点头,没有吝啬地赞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卖。” 一听季鸿这样说,余锦年高兴起来,捡了刚才包好的其他几馅月团,让季鸿都尝尝。季鸿见他在兴头上,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吃下许多,至“尝”完最后一个味,简直是撑得要横着走了。 除了原色冰皮,余锦年还做了彩色冰皮,都是天然色素,有红曲粉做的红皮、紫薯做的紫皮、茶粉做的绿皮等,这些彩色月团摆在一起,那才叫好看。 只可惜当下没有冰箱,而冰库冰鉴也不是他这种小户用得起的,只能将月团密封在瓷坛里,入院井里降温,深秋井水沁凉,吃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不能久放,最好是当日做了当日便卖光。 有了季鸿这种公子哥儿给他试菜,余锦年便放心大胆地将做出来的一批冰皮月饼拿出去试卖,还将各色各味月团切开了十几只,摆在店门口作试吃活动。 “真的能白吃不拿钱?”有人半信半疑。 余锦年笑着点头:“真的,不信你尝尝?” 那人尝了个豆沙的,大呼“香糯可口,冰沁宜人”,引得其他围观食客纷纷挤进来试吃,一时间整条街上,就属一碗面馆门前最为火|热。 余锦年被挤得东摇西晃,突然脚下一轻,被人提着后领救了出去。 他闻到一股不同于面馆的清雅香味,向后一看,果不其然解救他的正是季鸿,他朝男人抱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可挤死我了!” 虽是抱怨的话,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一个食客被人推了一把,撞上余锦年的背,他脚下一呛,直接倒进季鸿怀里了。 季鸿两臂一张,将少年环进来,换了个清净的地方站着,然后抬手看似自然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低声道:“小心点。” 头顶传来的声音温润如水,耳后被男人手指摸过的地方也痒痒的,余锦年脸埋在男人胸前,闻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似香似药,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缩了缩脖子,“哦”了下,又慌忙扭头钻进人群里去了。 季鸿:……那我刚才救你出来作甚? 指上还残留这少年耳垂的触感,凉凉的,好像刚才吃过的冰皮月团。这么一说,季鸿忽然又想来一块月团了。 余锦年在人群中喊道:“冰皮月团,一碗面馆独此一家!送亲朋好友、妻子儿女,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一只有一只的尝鲜价,两只有两只的成双钱,若是成套买不仅能打折,还送一碗面馆特制养生茶包一个,买多套还能额外多送几个月团!” “这么好看,我媳妇肯定喜欢,年哥儿,给我来一双!” “我,我也要,这各色味道来一套!” “那我先预定两套!明日来取。” 余锦年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预定的客人劳烦来这里登记一下。”他回头招招手:“季鸿!快来帮我呀!” 季鸿仰头望着秋高云淡的天,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 卖完这批,又登记好所有预定月团的名单,已是晚上,季鸿梳洗过回到房中,见余锦年正在数钱,一枚两枚三四枚,数得不亦乐乎。 加上之前给吴婶娘家做席,和给何家做药膳赚来的钱,还有清欢小娘子送来的月团定金,就算扣去这些日子的花销,竟然也已经入账十两有余。 余锦年啧啧感叹:“真是财神下凡。” “什么?”季鸿坐在床上,翻着今日的账本,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 余锦年到厨房去,盛了晚上炖的一碗汤回来,又从外头晾衣绳上抽了条干净手巾,颠颠儿跑过去上了床,将汤递给季鸿,自己坐在背后帮他擦头发。 他正沉浸在赚钱了的高兴里,自己也没觉得不妥,毕竟此时人各个长发垂腰,好看是好看了,擦起来却是麻烦。而且季鸿身体差,天又凉,若是因此受了冻,辛苦的还不是余锦年自己? 季鸿头发柔顺如墨,反衬得他皮肤过分白皙,显得有些病态了。余锦年诊他舌淡脉弱,食少体弱,手足发冷,面色无华,应是气血不足,肺肾亏虚,去何家那次半途眩晕心悸,也是这类的毛病导致。虽看着严重,动一动就又喘又晕,娇弱得不行,其实对余锦年来说委实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他的治疗关键就一个字——吃。 当然可以配着吃上几服药,诸如补中益气丸、八珍汤之类,不过哪有吃来的愉快,且看季鸿这一身上下的世家作风,怎可能吃不起药,定是天上地下的珍药贵药都吃了个遍,指不定已吃得这辈子都不想闻药味了呢! 肾为先天之本,是生气之源、立命之根,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而脾为后天之本,仓廪之官,气血生化之源,可见其重要性。所以吃好吃足吃健康,然后再多运动,自然强身健体。余锦年称之为——养猪计划。 此时他要养的“美猪崽儿”本是打算看账本的,此时手中端着余锦年专门炖给他的汤,被碗中肉汤香味吸引了过去。 “这是何汤?”季鸿问道。 余锦年道:“芪子瘦肉汤。黄芪、枸杞、红枣与瘦肉小火慢炖,有补益气血之效,你喝些有好处的。这只是开始,以后还有许多手段为你调养身体,你若想大好,以后便听我的,定能让你壮得如牛似虎!” 如牛似虎?季鸿听了一笑,端起碗来慢慢抿着,味道鲜而不咸,药味香而不苦,入夜喝来倒真觉得暖和了,不由点头:“好,听你的。” 床头的小柜上仍摆着那本《青鸾诗集》,余锦年见季鸿总之是无事,账册何时看不行,便笑吟吟问道:“季鸿,你能读诗给我听听么?给我讲讲。”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季鸿只好放下账册拿起诗集,掀开一页读起来。 这里文字余锦年是看不懂几个,可他打小读的是医史经集、古文华彩,这些诗读来他却是能够听懂,也就愈加理解为什么那位“青鸾公子”能如此地粉丝众多了——他的诗比起别人的来更有一种淡雅风骨,清清雅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世间也许不乏癫狂诗人,才华出众,提笔落字畅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绝,却唯独这位青鸾公子,闲棋落花,幽淡娴静,仿佛在他的世界里,花开永远不败,草碧万古长青,美好得近乎虚幻。 问世间痴男怨女,谁不想活在那黄粱美梦中,长醉不醒呢? “诶?”他突然注意到诗集似乎有些不同了,“这几页以前不是都看不清了吗,怎么突然又有了字?”见补全的那几页俱是青鸾公子的诗,余锦年恍悟:“原来你也是青鸾公子的诗迷?” 季鸿:……该不该告诉他呢。 余锦年却不知他的心理活动,嘀咕道:“不过他写的极北雪原真美,真有那么美的地方?” 念诗的功夫,季鸿头发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他放下空碗,伸手将少年光着的两只冰脚塞进被子里,才轻轻说道:“没有,是假的。” 余锦年一个骨碌钻进被窝,被子拉过肩头,皱皱眉:“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猜的。”季鸿坐在床边,眉目温和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少年,忽然问了句,“你这么喜欢青鸾公子……的诗?” “他……”余锦年说了一半,忽然不吱声了。 再一看,竟然已经睡了。 季鸿:这秒睡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95.白茧糖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一听如此, 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 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 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 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 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 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 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 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 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 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 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 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 “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将季鸿喂撑原也不是余锦年的本意,实在是这人吃相太优雅斯文,仿佛这样那样的规矩是用木模子给压出来似的,饭必定嚼上固定的次数才咽,三口饭菜必定要喝一勺汤,碗也是纹丝不动地端在距胸|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吃个蒜瓣也能吃出鱼翅熊掌的势头来,余锦年觉得很有意思,就忍不住想给他夹菜。 一口,两口,三口……该喝汤了! 果然,数到第三口,季鸿准时放下饭碗,抿了一口侧耳汤。 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余锦年“嗤”一声偷笑出来。 看少年瞧了自己一眼后就捧着碗笑起来,季鸿将自己上下审视了一遍,仍没有找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心中很是不解,倒是是什么事,能叫他笑得如此花枝乱颤。 这时穗穗晃着小脚丫,软软地叫着:“小年哥,穗穗还想吃那个蛋卷。” 余锦年心情大好,边笑边道:“好,再给穗穗一个小元宝!” “慢点,谁跟你抢了不成?”二娘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帕,笑着给闺女擦油嘴。 季鸿听着耳边的笑闹声,看着碗里极为寻常却异常鲜美的食物,面前的方桌看上去大概用了数年不止,木板上已有了沟沟|壑壑的旧纹,手中瓷碗也在日日月月的刷洗中磕出了一个小豁口,隔着店门木板,还能听到遥远的敲更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可又那么真实,就像此刻洋溢在少年脸上的笑容一般,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让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也给你一个。”听得一道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季鸿抬头去看,少年正夹了两筷菜给他,“如意香干,元宝蛋卷,季公子日后也定能顺心如意的。” 季鸿抿唇,神色也不由温和起来:“承你吉言。” - 吃过饭,二娘与他们闲聊了两句,便带着穗穗回房里念话本去了,余锦年收拾了桌子,做贼似的从柜台后头取出来一支小坛子,很是得意地摆在季鸿面前。 “之前酿的荔枝酒,眼下正好能启了,就先与你尝尝。” 这荔枝说来得之不易,是今夏时分打蜀地来了一位果农,是往北地去稍送荔枝的,世人都知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很是娇贵,因此又有个别名叫“离枝”。不巧的是这位果农刚落脚信安县,便水土不服腹泻起来,耽误了脚程,正是愁得捂着肚子团团转。余锦年见他焦急万状,于是抓了一副藿香正气煎与他喝,那人愈后不知如何感谢,便留下了一篮新鲜饱满的丹荔。 荔枝有养血生津理气之效,他将其中几枝剥给穗穗二娘吃了,剩下的几枝便入坛酿了酒。酿果酒并不难,最重要的就是不宜见生水,否则菌落滋生就将一坛好酒变成了坏醋,因此荔枝得洗净沥干后才剥皮,酒坛也用沸水煮过。余锦年用的是高粱酒,度数高些口感也更醇厚,他将酒与一层白糖一层荔枝一同入坛,坛口封住,放在柜台底下阴凉的小隔板里,之后则是静静的等待。 如今自封坛细细数来,刚至三月之期,正是启酒的好时候了。 季鸿启唇想说些什么,盯着那酒坛看了一会后又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余锦年用只空碗敲掉封坛的泥块,掀开红布时,一阵香甜芬芳便飘了出来,他贪婪地闻上好几口,便倾着坛身倒出了两小碗来,酒色清澈透明,散发着淡淡荔枝的甜味。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市井间的家长里短来,譬如这个季节什么水果又便宜又好吃,又或者张家豆坊的豆腐豆芽比那整日人满为患的豆腐西施家要好吃许多,再或者过几日葡萄该下了可以再酿葡萄酒了……之类之类。 说是家长里短,自然格局甚窄,大多是与“吃”离不开,总之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要扯回食物上来,而且大多是余锦年自己徐徐而述,而季鸿则在一旁无言倾听,时而赞同似的轻眨两下眼,竟也异常和谐。 季鸿小口抿着碗中酒液,一边侧头看少年甚是豪爽地连灌两碗,才终于解了渴般,停下了话匣子,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像只猫儿,季鸿心道。 喝了酒,余锦年便又开始大胆地观察起男人来——自发现季鸿身上的样板规矩很是有趣后,这已然成了他今晚顶顶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不过这回他倒是自讨无聊了,男人在喝酒上没有任何奇怪的小动作,只不过坐得比旁人直些,喝得比旁人慢些。 他将偷窥事业干得光明正大,压根忘了自己今天做席是要给人赔罪道歉的,好在季鸿也不是为此而来,并不在意。两人又你举坛我递杯地饮了一会,余锦年忽地想起什么来,猛然惊呼一声站起来往后厨跑,倒是将季鸿吓了一跳。 “好险忘了给二娘熬药!”余锦年撩开隔帘,又回头看了季鸿一眼,道,“你不要急着走,我顺手也煮些醒酒茶来。” 季鸿这会子被少年不动形色地劝了好些酒,虽端坐着看似没事,实则已有些晕晕然地不清楚了,听着少年叫他不要走,便迟钝地重重点了点头,这样一晃,更是觉得脑子里混沌得仿佛灌了浆糊一样,胸中也郁郁发闷。 不该喝酒,不该喝酒的,这下要遭了。 一道夜风卷进来,吹灭了桌上唯一一盏灯,黑暗之中,季鸿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砰砰跳动的声音,他霎时间腾得站起来,将身旁东西撞得七零八落,还被桌腿绊了一脚,慌乱地朝着方才少年消失的方向走去。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少年在其中忙碌着,他心下发软,也就没有将前头事说来烦余锦年。 余锦年见季鸿来了,端起个瓷盘招呼道:“你来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这会儿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团,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鸿看了看盘中印着玉兔的小饼,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衬得少年的手指也圆润可爱,他没有接过来吃,仍是伸嘴过去咬了一口。 对男人这种懒得伸手的作风,余锦年已经习惯了。 糕点入口软糯,透着淡淡的凉意,融化在舌尖上弥漫开一股香甜味道。 季鸿惊奇了一下:“这是……月团?” 余锦年嘴角扬起来,他道:“这叫冰皮月团,如何?” 这小糕点的外皮确实凉润,倒是不负冰皮一名,而且这种凉凉的小糕点,别说是在信安县,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没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季鸿点点头,没有吝啬地赞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卖。” 一听季鸿这样说,余锦年高兴起来,捡了刚才包好的其他几馅月团,让季鸿都尝尝。季鸿见他在兴头上,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吃下许多,至“尝”完最后一个味,简直是撑得要横着走了。 96.倒头面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季鸿?”他回头叫了一声。 那喘声一停,过了好一会,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 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 他慢慢地开口, 显得有气无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 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 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直接拉住了季鸿, 借他半个肩膀靠着, 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 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 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 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干巴巴反驳:“他、他好端端的,又怎会阴虚?” 余锦年转头问何大利:“请问令郎开春时,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还未张嘴,何家娘子便先气愤地说了起来:“还不是那群无赖郎,刚开了春就要我儿下水摸鱼,这春寒料峭的,我儿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咳得极狠,那时吃过药刚好了些,就又被那些无赖子叫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地吃药,谁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乱说什么呢!”何二田也出来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谓久病伤阴,虚火上炎,灼伤肺络,那次落水正是个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会,突然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了。余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说,后头就是撤去不对证之药,用养阴清热润肺之法,慢慢调养,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转。 见那郎中不说话了,何大利夫妇心里也亮堂起来,赶紧凑到余锦年身边:“年哥儿,二田他可能治?用什么药?你且说,定是砸锅卖铁,我们也治!” 余锦年怒极撒了一通火,反倒气不下去了,只好摇头笑道:“何须砸锅卖铁,只是还有些关键须待我回去后慢慢想。明日劳烦何师傅去趟面馆,届时我将药与方一并交与你。” “还有一事。至令郎痊愈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盘,最好都能与你们俩的分开来用,用后用单独的陶罐煮一下。夜间也不要在令郎房里休息了,平日若是饮用牛乳之类也应煮沸再用。” 何大利虽不明白,却忙点脑袋连声说好,又让婆娘拿了钱与余锦年做车马费,才送他俩出门。而那另一个开错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锦年一眼,拎着自己的药箱,早臊没影了。 余锦年只象征取了两枚铜板,只说钱的事明日吃了药食再说。 - 两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鸿见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没了来时的兴致勃勃,不禁也深沉下来,以为他还在想那无良郎中的事,问道:“还气着?” 余锦年抬头看了看季鸿,见男人脸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恹恹无力,他忙脱了自己的外衫,给季鸿披上,弯弯眼睛道:“没什么,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鸿借着二人并肩走路的姿势,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热乎,这才放心地披着他的外衫。 余锦年唔一声,含混地说:“许是在赌吧……” 季鸿疑问:“赌?” 赌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阴亏虚导致的虚咳,而不是让此时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瘵痨。这时所说的瘵痨,便是现代熟知的肺结核,中医所说的肺痨。肺痨是因痨虫蚀肺而致,病程长,也多见阴虚症状,午后发热,与阴亏咳嗽极为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不同。 肺痨多见阴虚,但未必所有的阴虚咳嗽都是肺痨。 余锦年见过不少肺痨病人,也在跟师时习得了一些经验,阴虚咳嗽患者虽理论上也有午后发热的症状,但在实际临床中,真正发热的病人却并不多。问诊时他已知道,何二田并不常发热,虽说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没有余锦年想象中那样羸弱,人还挺精神的,但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个非典型的肺痨。 阴亏咳嗽与肺痨本就不易区分,在没有x光、ct与痰涂片的此时,余锦年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确诊何二田究竟属于哪一种,因此只能说是“赌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儿子碗筷等举措,则是为了防止万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痨,也不会传染给何大利夫妇。 “你腰还疼不疼?”余锦年没有继续就“赌”的问题说下去,而是扬起脸来问道。 季鸿方想摇头,见了少年眼中投出来的点点灯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余锦年道:“回去时寿仁堂家的药坊应该还未打烊,我去买些活络油与你揉揉。” 季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任凭余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话……他不禁低头看向了少年细长的手指,目中神色为之一动。 夏末,夜晚的风似在溪水中浸过一般,带着丝丝沁人的凉意。瓢泼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在夜幕将临时慢慢地偃旗息鼓了,整片天空都雾蒙蒙的,阴沉压抑,压着人胸口透不过气。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但往来络绎的食客仍是绵绵不绝。 常都府信安县城西便有一家不打眼的小馆子,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这馆子开了有五六个年头了,信安县人都知道,店里只有一个外地来的老板娘,姓徐,众人都唤她“徐二娘”,身边带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老板娘模样精致窈窕,时时穿着一身素色衣裳,不知看红了多少单身汉,摩拳擦掌地想去撞个美人运。 不过老板娘开了馆子没几年就生了重病,听县里老大夫说,这病药石罔效,如今不过是拖着病躯等死罢了。可惜了她带着的小丫头,名唤穗穗的,机灵活泼,甚是可爱,眼见就要成了个没娘的孩子。 街坊邻居的可怜她们母女,闲下来了便会去馆子里坐坐,吃上两口。这说来也奇怪,这店里别的没有,只卖一碗杂酱面,故而取名“一碗面馆”。 “一碗面馆”的面是每日新揉的面,里头和了鸡蛋,可切宽也可擀细,煮来光滑柔|软,吃来筋道耐嚼;这卤也不复杂,是用臀尖肉并各色当下时蔬,切成豆粒大小,再用热油将葱蒜炝了锅,待香味一出,便将一勺自酵的豆瓣酱和着肉粒菜粒一并炒入,舀一勺料酒,油再一滚,菜熟了,这汤头也便做好了。 客人要时,就将这刚出锅的汤头往鸡蛋面上一浇,最后淋些香油撒上葱末,端到桌上时就是热腾腾满当当的一大碗,虽是简单家常得很,但却咸香四溢,令人口欲大开。 小小的面馆也随着这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面而热闹了起来,陆续地有不少人坐进来,有的点了一碗面先吃着,有的则仅仅守着碗面汤,不知在等什么。 这时,一个少年从后堂钻出来,看着也就十六七岁,手里提着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他小跑着穿过前堂,掂着脚尖将灯笼挂在外头,又侧着脑袋观察半天,确信没有挂歪,才后退着进屋来。 没人知道这少年是打哪来的,问徐二娘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但好在少年聪明伶俐,模样又俊俏乖巧,很是得人喜欢。最重要的是他会做一手好菜,给这“一碗面馆”招揽了不少生意,又似乎是个懂医的,常常能将寻常的菜饭讲得头头是道,还会给乡里乡亲的看个头疼脑热。 众人也搞不清楚这少年到底是谁,便随着徐二娘,唤他一声“小年哥儿”。 “小年哥儿,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食客中有人扬声叫住了他,“不拿出来叫我们也看看么?” 少年闻声扭过头来,迷蒙着从一堆食客中认出说话的那个人来,才笑眯眯地答道:“张叔呀?今天稍稍有点闷热,穗穗闹着要吃甜的,我就打算给她做个梳儿印尝尝。” 有人好奇道:“这梳儿印是何物?” 少年眨眨眼,故作玄虚道:“做出来便知晓了!” 说罢一躬身,从前后堂的隔帘下钻过去了。 堂里已不见少年身影,那姓张的食客倒显得更加期待了,还高声喊着:“好,好!你可快些啊小年哥儿!我这肚里可空得能撑船了!” 引得一众食客哈哈大笑。 前堂且热闹着,这头余锦年已经洗过手,迈进了厨房,抬头瞧见屋里有个正闷头揉面的身影,张嘴惊讶道:“哎呀二娘,你怎么起来了?” 这身影就是这家“一碗面馆”的老板娘——徐二娘了,乍一看确实是个风姿犹存的美人,但从脸上的瘦削苍白却能看出她浓重的病气来。 二娘笑笑道:“躺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劳烦你里外操持,还是起来动动,觉得好受些。” “这有什么。”余锦年挽起袖子,从一旁的瓮里倒出早已磨好的绿豆粉来,眼睛弯弯地说,“若不是当初二娘收留,现在哪里还有小年儿我呀?帮二娘干点活不是应该的?对了二娘,我熬了些枣汤,最能补气养血,你暇时用些吧。” 徐二娘应声抿唇,心下微微一暖。 说来她对这少年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姓余,叫锦年,数月前不知缘何昏倒在自家面馆门前,徐二娘早起开店下板时才发现,忙把人拖了进来。 少年醒后只道自己孤苦无依,想留下来打个杂工,徐二娘一时心软也就应了。她只看少年身材瘦弱,面色白净,看上去就不像是个能吃苦的,指不定是哪家赌气出走的小少爷,兴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家人来寻,便只当家里多张嘴罢了。却没想到少年年纪虽小,手艺却不错,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小吃食谱,三天两头就端出一盘她从没见过的菜色出来。 开始还只是做与她和穗穗吃,着实味道不错,后来索性叫少年在面馆门口又支了个摊儿,早晚的卖些小食,也算是一笔不错的进账。这本来冷冷清清的面馆也因此渐渐地热和起来了,甚至还有人慕名来尝少年的小食。 更何况少年性子温和亲切,眼睛意外的明亮,他本就长得俊俏,笑时更是跟月牙儿似的,很是乖巧。徐二娘早年有过一个早夭的儿子,若还活着,也差不多与余锦年一般大了,这更是将她深藏的母性牵扯出来,相处这数月来,早已将锦年当半个儿子疼起来了。 97.圆欢喜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帮腰不好的周公追了一夜的蝴蝶,好不容易捉到周公面前, 周公笑吟吟地给了他一件奖赏。余锦年接过装奖赏的小锦囊后,抬头一看,周公竟长着一张绝美的脸, 他冲着这张脸眨巴着眼, 末了还捏了人家的脸蛋, 奇道:“咦……季鸿, 怎么是你?” 刚捏完, 就被在梦里兼任周公的“季鸿”一巴掌拍醒了。 他睁开眼, 没看到同床共枕的季鸿, 却看见自己枕边有一小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花生, 各个儿染成娇艳喜庆的颜色,他睡眼惺忪,迷蒙着揉了揉脸, 突然惊奇地抓起这把花生,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季鸿!季鸿!” 此时天已大亮, 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 季鸿站在前堂,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以为出了事, 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 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 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顿时痛心疾首,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店家,结账。”一妇人扬声唤道,她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摸出几枚铜钱。季鸿撩开隔帘走过去,那妇人付了钱,抬头见是季鸿,登时耳颊粉红,柔声细语道:“季先生,今日怎么是你呀,小年哥儿呢?” “他就来。”季鸿数出六枚铜板,将多出的一枚还给她,“你多给了一枚。” “诶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妇人低头笑了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贤淑,才伸手去接钱。 这哪是不好意思,这分明是故意给错的! 余锦年愤愤地盯着那妇人离开,才一错眼,季鸿便端出一份粥来,随风飘出之前所闻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除了浓郁的米香之外,又隐隐有着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这是什么?” 季鸿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叶烹制的粥汤,以粳米为主,配有绿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够饱腹充盈之物。这粥是将陈茶入水煎汤后,加入粳米与果仁小火熬制,炖至软烂盛出,煮得水米豆类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气之外,又添了许多雅致风味。 以前吃不下东西时,季鸿便会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但往常有小厮替他烹煮,他自己却从未亲自动手尝试过,早上见余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将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面馆”有粥无面的景象。 这碗茗粥温得恰好入口,虽熬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够稠滑,但就季鸿的水平来说已经是感天动地了,余锦年飞快喝完,点头道:“这个好喝,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家的豪华套餐里了!” “豪华套餐?”季鸿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欢喝就好。 余锦年笑起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厨房抓紧时间做面,早饭虽说让季鸿用一碗茶粥给糊弄过去了,接下来一天的生意却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面馆之所以只卖面,其实是因为开店的徐二娘只会做杂酱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锦年来后,面馆里已渐渐多了许多菜品,杂酱面已不能满足余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将店面扩大。 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要务,是先将何家的药膳做好。 既然已诊出何二田是阴虚咳嗽,这治法便得是养阴清热、润肺止咳,余锦年出门买了材料,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至季鸿进来时,他正捣鼓一袋柿霜饼。 成熟柿子剥皮来曝晒,月余成饼,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绵软甘甜的柿饼,而饼上那层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归心、肺、胃经,有清热润燥化痰之功。 他还顺路买了许多葡萄,洗净后就让穗穗拿去了一盘,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也给刚进门的季鸿塞了一颗。这时的葡萄虽酸甜可口,但籽却很多,余锦年两手都忙着,正愁葡萄籽往哪里吐,季鸿将手伸过来:“帮你扔掉。” 余锦年僵住片刻,实在是没勇气吐季鸿手里,于是喉咙一滚,硬生生将籽吞下去了,干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养颜……” 季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男人脸上好像有些……失望? 98.藏粢团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见那破了半页的书皮上写着“青鸾诗集”几个字,季鸿便觉得烫手,刚想放回原处,忽地从书里掉出几张纸片来,他捡起来一瞧, 是临抄的几个大字, 笔迹有些歪扭,但可以看出写得很是认真。他将纸片收起来, 又忍不住仔细翻了翻,可见书册是很破旧的, 仿佛是被翻过很多次,有些字甚至都模糊不清了。 季鸿这才打量起四周来, 房间很小,陈设简陋, 一床一柜一桌而已,但是窗前和桌上均摆着两盆不知名的小花草, 小花盆才巴掌大小, 生机勃勃,只可惜……桌上有些乱。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桌案收拾了一下, 终于看起来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 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 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 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锦年:“嗯?” “说是粥,其实也是药罢。”季鸿眉心轻轻一皱,“你还懂医理?” 余锦年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鸿又道:“有医者曾说,食间百味皆可入药,药间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过一碗便宜粥汤,却恰恰是药对了是症,解了花贩的病痛,倒是妙极。” 余锦年啜着一口薄荷饮,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个懂医理的?那不知道什么样的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鸿不答,反轻笑:“听闻医者皆菩萨心肠,目见饿殍便心生悲戚,耳闻疾痛则愁郁满腔。这两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来余小公子也是这般无边仁慈的人,想来也能急人之急,解人于难厄之中罢……” 余锦年皱起眉,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他在一碗面馆这几月来,并未刻意掩藏自己会医术的事情,邻里街坊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却因各样原因无法延医时,常常会来敲面馆的门,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头烂额,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 唯有季鸿这样顶着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先与他扯上半个时辰醋词酸文,将他夸得世间难见仿若菩萨转世的,他确实头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锦年听得了无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单看出你中气不足,肺肾亏虚,却没看出你还有口齿言述不清的毛病来。”他换了个手继续托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被大庭广众扣上了“肾虚”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饮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萧萧肃肃,白杯玉手,举止端宁,俨然贵家之风,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季某……无家可归了。” 余锦年:“……???” 那喘声一停,过了好一会,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99.白醉口条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季家老爷生得是魁梧雄壮, 气势夺人,府中下人没有不惧怕的。今日老爷竟和和气气地叫人将两盆稀罕的红菊送到康和院里来,那小厮心里高兴, 一时间叮叮当当地没个完。 “天煞的哟, 你小声一点!小祖宗刚睡下。”屋中走出一个嬷嬷,朝着不停歇的小厮悄声道。 一听如此, 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 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 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 看了看, 又闻了闻, 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将季鸿喂撑原也不是余锦年的本意,实在是这人吃相太优雅斯文,仿佛这样那样的规矩是用木模子给压出来似的,饭必定嚼上固定的次数才咽,三口饭菜必定要喝一勺汤,碗也是纹丝不动地端在距胸|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吃个蒜瓣也能吃出鱼翅熊掌的势头来,余锦年觉得很有意思,就忍不住想给他夹菜。 一口,两口,三口……该喝汤了! 果然,数到第三口,季鸿准时放下饭碗,抿了一口侧耳汤。 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余锦年“嗤”一声偷笑出来。 看少年瞧了自己一眼后就捧着碗笑起来,季鸿将自己上下审视了一遍,仍没有找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心中很是不解,倒是是什么事,能叫他笑得如此花枝乱颤。 这时穗穗晃着小脚丫,软软地叫着:“小年哥,穗穗还想吃那个蛋卷。” 余锦年心情大好,边笑边道:“好,再给穗穗一个小元宝!” “慢点,谁跟你抢了不成?”二娘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帕,笑着给闺女擦油嘴。 季鸿听着耳边的笑闹声,看着碗里极为寻常却异常鲜美的食物,面前的方桌看上去大概用了数年不止,木板上已有了沟沟|壑壑的旧纹,手中瓷碗也在日日月月的刷洗中磕出了一个小豁口,隔着店门木板,还能听到遥远的敲更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可又那么真实,就像此刻洋溢在少年脸上的笑容一般,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让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也给你一个。”听得一道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季鸿抬头去看,少年正夹了两筷菜给他,“如意香干,元宝蛋卷,季公子日后也定能顺心如意的。” 季鸿抿唇,神色也不由温和起来:“承你吉言。” - 吃过饭,二娘与他们闲聊了两句,便带着穗穗回房里念话本去了,余锦年收拾了桌子,做贼似的从柜台后头取出来一支小坛子,很是得意地摆在季鸿面前。 “之前酿的荔枝酒,眼下正好能启了,就先与你尝尝。” 这荔枝说来得之不易,是今夏时分打蜀地来了一位果农,是往北地去稍送荔枝的,世人都知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很是娇贵,因此又有个别名叫“离枝”。不巧的是这位果农刚落脚信安县,便水土不服腹泻起来,耽误了脚程,正是愁得捂着肚子团团转。余锦年见他焦急万状,于是抓了一副藿香正气煎与他喝,那人愈后不知如何感谢,便留下了一篮新鲜饱满的丹荔。 荔枝有养血生津理气之效,他将其中几枝剥给穗穗二娘吃了,剩下的几枝便入坛酿了酒。酿果酒并不难,最重要的就是不宜见生水,否则菌落滋生就将一坛好酒变成了坏醋,因此荔枝得洗净沥干后才剥皮,酒坛也用沸水煮过。余锦年用的是高粱酒,度数高些口感也更醇厚,他将酒与一层白糖一层荔枝一同入坛,坛口封住,放在柜台底下阴凉的小隔板里,之后则是静静的等待。 如今自封坛细细数来,刚至三月之期,正是启酒的好时候了。 季鸿启唇想说些什么,盯着那酒坛看了一会后又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余锦年用只空碗敲掉封坛的泥块,掀开红布时,一阵香甜芬芳便飘了出来,他贪婪地闻上好几口,便倾着坛身倒出了两小碗来,酒色清澈透明,散发着淡淡荔枝的甜味。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市井间的家长里短来,譬如这个季节什么水果又便宜又好吃,又或者张家豆坊的豆腐豆芽比那整日人满为患的豆腐西施家要好吃许多,再或者过几日葡萄该下了可以再酿葡萄酒了……之类之类。 说是家长里短,自然格局甚窄,大多是与“吃”离不开,总之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要扯回食物上来,而且大多是余锦年自己徐徐而述,而季鸿则在一旁无言倾听,时而赞同似的轻眨两下眼,竟也异常和谐。 季鸿小口抿着碗中酒液,一边侧头看少年甚是豪爽地连灌两碗,才终于解了渴般,停下了话匣子,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像只猫儿,季鸿心道。 喝了酒,余锦年便又开始大胆地观察起男人来——自发现季鸿身上的样板规矩很是有趣后,这已然成了他今晚顶顶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不过这回他倒是自讨无聊了,男人在喝酒上没有任何奇怪的小动作,只不过坐得比旁人直些,喝得比旁人慢些。 他将偷窥事业干得光明正大,压根忘了自己今天做席是要给人赔罪道歉的,好在季鸿也不是为此而来,并不在意。两人又你举坛我递杯地饮了一会,余锦年忽地想起什么来,猛然惊呼一声站起来往后厨跑,倒是将季鸿吓了一跳。 “好险忘了给二娘熬药!”余锦年撩开隔帘,又回头看了季鸿一眼,道,“你不要急着走,我顺手也煮些醒酒茶来。” 季鸿这会子被少年不动形色地劝了好些酒,虽端坐着看似没事,实则已有些晕晕然地不清楚了,听着少年叫他不要走,便迟钝地重重点了点头,这样一晃,更是觉得脑子里混沌得仿佛灌了浆糊一样,胸中也郁郁发闷。 不该喝酒,不该喝酒的,这下要遭了。 一道夜风卷进来,吹灭了桌上唯一一盏灯,黑暗之中,季鸿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砰砰跳动的声音,他霎时间腾得站起来,将身旁东西撞得七零八落,还被桌腿绊了一脚,慌乱地朝着方才少年消失的方向走去。 店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供他们攀比门堂,但扯一个新幡子的钱却还是有的,鲜艳亮丽的写着“食”字的幡子扬在风中,看得余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临街的木匠店里,买了几根木条和几块薄木板,都是剩下的边角料了,也不值什么钱,只花钱令木匠师傅按他的要求,给木条切出了榫头榫眼和一条奇怪的凹槽。此外,还买了几个月团模子,都是刻着月纹、花草、兔子等图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楼里的福禄寿喜月饼相比,清新可爱多了。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101.钳花小包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帮腰不好的周公追了一夜的蝴蝶, 好不容易捉到周公面前, 周公笑吟吟地给了他一件奖赏。余锦年接过装奖赏的小锦囊后,抬头一看, 周公竟长着一张绝美的脸, 他冲着这张脸眨巴着眼, 末了还捏了人家的脸蛋,奇道:“咦……季鸿, 怎么是你?” 刚捏完, 就被在梦里兼任周公的“季鸿”一巴掌拍醒了。 他睁开眼,没看到同床共枕的季鸿,却看见自己枕边有一小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花生, 各个儿染成娇艳喜庆的颜色,他睡眼惺忪, 迷蒙着揉了揉脸, 突然惊奇地抓起这把花生, 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季鸿!季鸿!” 此时天已大亮, 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 季鸿站在前堂,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以为出了事, 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 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 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顿时痛心疾首,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店家,结账。”一妇人扬声唤道,她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摸出几枚铜钱。季鸿撩开隔帘走过去,那妇人付了钱,抬头见是季鸿,登时耳颊粉红,柔声细语道:“季先生,今日怎么是你呀,小年哥儿呢?” “他就来。”季鸿数出六枚铜板,将多出的一枚还给她,“你多给了一枚。” “诶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妇人低头笑了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贤淑,才伸手去接钱。 这哪是不好意思,这分明是故意给错的! 余锦年愤愤地盯着那妇人离开,才一错眼,季鸿便端出一份粥来,随风飘出之前所闻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除了浓郁的米香之外,又隐隐有着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这是什么?” 季鸿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叶烹制的粥汤,以粳米为主,配有绿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够饱腹充盈之物。这粥是将陈茶入水煎汤后,加入粳米与果仁小火熬制,炖至软烂盛出,煮得水米豆类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气之外,又添了许多雅致风味。 以前吃不下东西时,季鸿便会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但往常有小厮替他烹煮,他自己却从未亲自动手尝试过,早上见余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将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面馆”有粥无面的景象。 这碗茗粥温得恰好入口,虽熬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够稠滑,但就季鸿的水平来说已经是感天动地了,余锦年飞快喝完,点头道:“这个好喝,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家的豪华套餐里了!” “豪华套餐?”季鸿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欢喝就好。 余锦年笑起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厨房抓紧时间做面,早饭虽说让季鸿用一碗茶粥给糊弄过去了,接下来一天的生意却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面馆之所以只卖面,其实是因为开店的徐二娘只会做杂酱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锦年来后,面馆里已渐渐多了许多菜品,杂酱面已不能满足余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将店面扩大。 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要务,是先将何家的药膳做好。 既然已诊出何二田是阴虚咳嗽,这治法便得是养阴清热、润肺止咳,余锦年出门买了材料,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至季鸿进来时,他正捣鼓一袋柿霜饼。 成熟柿子剥皮来曝晒,月余成饼,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绵软甘甜的柿饼,而饼上那层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归心、肺、胃经,有清热润燥化痰之功。 他还顺路买了许多葡萄,洗净后就让穗穗拿去了一盘,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也给刚进门的季鸿塞了一颗。这时的葡萄虽酸甜可口,但籽却很多,余锦年两手都忙着,正愁葡萄籽往哪里吐,季鸿将手伸过来:“帮你扔掉。” 余锦年僵住片刻,实在是没勇气吐季鸿手里,于是喉咙一滚,硬生生将籽吞下去了,干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养颜……” 季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男人脸上好像有些……失望? 余锦年晃晃脑袋,赶出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一边洗着薏米和山药,将方才出门听来的新奇事说给季鸿听:“话说我今日去平康药坊买药材,恰好碰到县令府里的两个大丫鬟也去抓药,她们说……唔,这颗有点酸,旁边那个,那个紫的好吃……” 季鸿又掐了一颗葡萄喂给余锦年,他嚼吧嚼吧连皮带籽一起吃了,又继续说:“听闻京城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病入膏肓,连御医也瞧不好,当今圣上下令寻民间圣手,赏金百两,为小公子治病呢!” “……嗯?是吗。”季鸿神色有些奇怪,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呀。”余锦年点点头,“县令为此,正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季鸿又是嗯一声表示听见,就完了。 余锦年自讨没趣,只好低头将切碎的山药与薏米一起,捣成粗渣,加水熬制,待熬烂时投入打碎的柿霜饼熬化,这是第一道药膳,名为珠玉二宝粥,其中山药薏米补脾肺却不腻胃,并柿霜甘凉润肺,合用有补肺健脾之效,治一切阴虚之证。 第二道药膳叫“水晶桃儿”,是用一斤核桃仁,放在饭甑里蒸熟,然后碾碎与柿霜饼同蒸,待柿霜融入核仁之中,即可取出晾凉食用,可补肺益肾,金水相生。 然后他便吩咐季鸿,将旁边称好的等量天冬、麦冬放在药罐里上水煎浓,最后入炼蜜再沸,凉后封罐,以匙剜服,这就是第三道药“二冬膏”。 三道药做完,他回房取来笔墨,托季鸿将他今天做的这几道药膳方子写下来,好叫以后何大利家也能自己做来吃,当然,这“诊金”也是要按方来收的。 “二冬膏,珠玉二宝粥,水晶桃……”余锦年念着,看季鸿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突然话音一转,问道,“诶,郦国公听说是当今贵妃的娘家,真的么,郦国公家姓什么?” 季鸿笔下甚稳,眼也未抬,云淡风轻道:“姓王,许是真的吧。写好了,你过目一下。” “就算让我过目也……”余锦年粗粗扫了一眼,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认识字啊! “年哥儿?年哥儿!” 这时打前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粉颜色的罗裙,娇俏可爱,头上扎着叮铃铃的步摇,站在柜台旁四处张望,一声声“年哥儿”叫得娇滴滴的。 “烦请问一句,小年哥儿在不在呀?”小丫头又躬着身子,朝临近一位吃面的汉子询问。那汉子是县中出了名的单身汉,人挺老实就是不会挣钱,所以至今还没讨着老婆,他正嘬着一口面,眼见面前扫过来半片细腻白皙的胸脯,顿时涨红了脸,差点噎着。 其他人纷纷打趣这汉子,问他何时娶个婆娘啊,何时怀个小子啊,要不要给他说个亲什么的,连那小丫头也不禁捂着嘴笑起来,说得这汉子连连摇手,红着脸叫他们可别乱说了。 闹了几句,有人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奇道:“哟,这不是倚翠阁的清欢小娘吗?怎么在这来了,莫不是想念哥哥我了?” 清欢抬眼一看,媚眼斜瞪,嗔道:“呸,谁念你了,快起开。我来找小年哥儿的。” 余锦年放下药膳方子循声往前去,听得几声娇嗔打闹之语,再掀开帘子,便看见了那引起哄闹的正主,又听方才有人唤她清欢小娘,心中便稍稍有了数。 小娘是信安县人的习惯叫法,指得是勾栏里那些尚未开脸的小妓们,她们往往会跟在当红的妓子身边学习琴棋书画,以及床笫之间那些事儿,待到了时候才会正式挂牌,出阑接客,因为年纪尚轻,所以常被信安县人称作小娘。 只是,倚翠阁的小娘来找他做什么? “请问小娘,是找我?” 余锦年方才干活,袖子卷到肘上,此刻还没放下来,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来,清欢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那眼神像是挑剔没发好的豆芽菜似的,但很快脸上就挽出一个清丽可爱的笑容:“见过小官人。” “姑娘好,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清欢抿着唇笑道:“小官人名声远扬,我家雪俏姑娘听说以后,也想尝尝您的手艺。这不,后儿就是月夕日了,可否请年哥儿明日做些莲蓉月团,并几道爽口的下酒菜,送至倚翠阁?” 余锦年:“莲蓉月团?” “是的呀!”清欢眼角抹着一勾红砂,笑起来很是娇俏。 这倒不难,反正就算没有清欢来点,他也是要做些月团拿来卖的。这些姑娘们虽身处青|楼妓馆,却也是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儿,只是想在这团圆之夜吃个月团而已,余锦年又怎能狠心拒绝,不过是多往倚翠阁跑趟腿罢了,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他这厢应承下来,季鸿见他久去未回,也走了出来。 清欢方要从袖子里摸银粒,打眼看见季鸿,转而从头上拔下一根银步摇来,笑着上前,插到季鸿胸|前的衣缝里,羞答答道:“公子真是气度不凡,叫清欢好生欢喜,不知公子家中可有夫人?要不要来倚翠阁玩一玩?” “不要!” “不必。” 两人异口同声。 清欢一愣,愈加笑得如银铃般,掩嘴嗔笑道:“这位小官人也很是漂亮,不如一起来倚翠阁享受罢,好酒好茶,好歌好舞,这里都有。” 余锦年转头从季鸿胸|前抽走那支步摇,还给清欢:“抱歉,一碗面馆只收现银!” 季鸿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看身旁少年。 “二位真是有趣。”清欢噗嗤一笑,将步摇重新插回头发,掏出银子递给余锦年,“只是说笑,年哥儿莫往心里去。” 定下月团,清欢又朝季鸿抛了个媚眼:“公子,清欢在倚翠阁等你呀!”之后施施然迈出店门。 余锦年攥着银子,他见季鸿一眼不瞬地望着清欢背影,有种想将银豆子扔回清欢小娘脸上的冲动,每天那么多借着吃面来偷看季鸿的,可就属她胆子最大,直接邀人去逛窑子! 二人回到厨房,余锦年手下揉着面团,一会儿看一眼季鸿在干什么,话说回来,清欢确实挺漂亮的,再过两年张开了定是个美人。他看季鸿好像也很心不在焉,难不成也在想那个清欢小娘子?终于忍不住道:“那个……” “嗯?”季鸿抬起眼来。 余锦年摸了摸鼻子:“你身体不好,那种事,咳……最好不要太频繁……” 季鸿纳闷片刻,忽然恍悟,掐了颗葡萄喂余锦年嘴里,眼中颜色微浓:“没人要去。” 余锦年巴巴嚼着葡萄。 “不过你要是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季鸿认真地思考说。 “咳咳……”余锦年好险呛到,他说什么,一起去逛窑|子? 季鸿忙抚着余锦年的背帮忙顺气,少年的脊背笔直清瘦,隔着洗得发白的衣裳也能感受到里面少年肌肤的火|热温暖,他手停在余锦年的后颈处,轻轻捏了捏,若有似无地笑道:“说笑的。” 余锦年:“……” 夭寿了,冰块真的成精了,都会调戏人了! “啊?”邹伍傻兮兮愣住,回答说,“就是个面馆啊,卖杂酱面的,老板娘还挺好看的那个……”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不可能有如此学识,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他是哪里人,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顿时胸口一闷,不耐地挥挥手,“滚滚滚,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上,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萝卜香菇鸡鸭全,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 “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说吃什么?”突然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烛光笼罩,少年举着蜡灯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将蜡烛晃灭了。” 季鸿轻轻喘着气,凤目微睁地望过来,有种惊魂未定的慌张美感。 余锦年纳闷地看着团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颈微微闪光,似出了一层汗,可是秋夜如此阴凉,季鸿这人又素来畏寒,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多的汗?他很快察觉出一些异样,小心问道,“季鸿,你……怎么了?” “……无事。”季鸿收敛心识,移开目光。 余锦年想到了什么,唇瓣翕动,却说:“那你趴过来吧,我给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该落下淤青了。” 季鸿心神微宁,也不想说话,点点头趴在了床上,将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头,余锦年上了床,侧坐在他身侧,往手心倒了些活络油,搓热了,一点点在他腰上摸索按摩着,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琼浆玉脂长大的,真是白肤玉肌,手感绝佳。余锦年按到某一处僵硬的肌肉,忽听到身下男人轻绵地“嗯”了两下,声音虽刻意压抑住了,尾音却因按摩的舒适而微微上翘。 余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继续活动起来,他闷着头,心里乱想道,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喟叹他竟然觉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锦年忙腾出一只手,拽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看藏在里头的小小年——还好还好,万幸小小年还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余锦年放下心,匆匆给季鸿揉开了撞伤处,净手后重新上|床,躺进被窝。而季鸿腰上的药油还未吸收,只得再趴一会。 往常两人都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扰,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锦年竟觉得有几分尴尬。 “今夜……”季鸿张了张嘴,又皱眉道,“罢了。” 余锦年向上扯扯被子,闷声说:“今夜不灭灯了,你放心睡罢。” 季鸿不由睁大了眼睛。 “如果哪里不舒服,记得叫醒我。”余锦年闭上眼,侧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鸿眼神软下来,和声应道。 烛火摇曳,有飘摇的影映在对面的墙上,房间里静悄悄的,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许是今天累坏了,余锦年一合上眼,就掉进了温柔的梦乡里,发出平静而深长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季鸿才翻过身来,借着灯光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忽然唤道:“锦年……可睡了?” “嗯……”余锦年朦朦胧胧地答应了一声。 季鸿在袖中一番窸窣,摸出一把东西来,放在少年的枕边,又伸手将垂散在少年脸颊的碎发拨到他耳后,才温和地看着余锦年的睡颜,轻轻说:“你一定能够平安喜乐,长命富贵……好梦,锦年。” 余锦年自然没听到,他尚且在梦里追着周公捉蝴蝶呢。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少年在其中忙碌着,他心下发软,也就没有将前头事说来烦余锦年。 余锦年见季鸿来了,端起个瓷盘招呼道:“你来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这会儿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团,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鸿看了看盘中印着玉兔的小饼,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衬得少年的手指也圆润可爱,他没有接过来吃,仍是伸嘴过去咬了一口。 对男人这种懒得伸手的作风,余锦年已经习惯了。 糕点入口软糯,透着淡淡的凉意,融化在舌尖上弥漫开一股香甜味道。 季鸿惊奇了一下:“这是……月团?” 余锦年嘴角扬起来,他道:“这叫冰皮月团,如何?” 这小糕点的外皮确实凉润,倒是不负冰皮一名,而且这种凉凉的小糕点,别说是在信安县,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没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季鸿点点头,没有吝啬地赞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卖。” 102.寿胎丸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穗穗忙抓住他衣角, 瓮声:“不是,不是。” 余锦年皱着眉看她。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 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它说时辰到了,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 余锦年才放心下来, 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 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 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 仍不肯睡觉, 余锦年久劝无法, 说了声“等我片刻”, 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这糯米最能驱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 那鬼差见了就害怕, 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 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 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便接过糯米碗,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这会子日头也大了,余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窝在柜台后头算账,却见两趟马车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见这马车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还雕着喜鹊闹梅,精致得很,跟车的还有几名精壮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车马队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头的车里钻出一个丫头,发髻里插着根小银簪,仅看那身衣裙就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锦年才放下笔,便听那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张嘴问道:“店主人呢?” 余锦年走着,抬头看了看太阳,他上一世听养父讲过老家里造房的一些琐事,听说会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便十分想见识见识,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一样热闹?眼下看日头约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脚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他下意识去抓,却扑了个空,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他仿佛听到了蔬菜们的哀嚎: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 季鸿正在认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觉身边阴影一重,少年拢起衣摆蹲下来,眉头紧锁着伸手拨了拨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道:“抱歉,我……” 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话音里,余锦年竟听出了几分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季鸿,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厨的场景,不禁笑起来。 季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余锦年一边把簸箩里的菜挑出来重新摘,一边笑说:“我第一次做菜的时候,是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洗土豆的时候,因为觉得外面很脏,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层,最后切得像个桃核,圆葱还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洗,被辣哭了眼睛。父亲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哭,还以为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气势汹汹的说要去找人家算账。” 虽然上一世的结局令人痛苦,但余锦年这会儿想起来的却都是些令人怀念的事情,且因为自己心态有了些许的变化,没有生病时那么钻牛角尖了,便愈加觉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连养父声色俱厉地勒令他背书的回忆都带上了一层温馨的颜色。 季鸿见少年洗菜的动作慢了下来,视线从少年的双手看到少年的脸庞,发现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当中,竟有些失神无色。 他听二娘说过,少年来到面馆的那天浑身是伤,虚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彻底醒透,又躺了两天才恢复元气下床活动,说那几天的少年还没有现在这样爱笑,总是叫不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季鸿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样的情景,余锦年伤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觉得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就像温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锦年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宫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鸿特别想摸一摸少年的头,就像少年经常哄穗穗的那样。 余锦年从回忆中恍惚反应过来,似掩饰自己的失态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道:“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厉害?” 突然一阵风刮过,季鸿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余锦年头上虚虚撩过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风止,才应道:“嗯。” 男人的声音在风的喧嚣余音里显得格外干净清朗,也许是在那一瞬间,乍起的风也带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意,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深沉温柔。 余锦年被风吹得一闭眼,并没有看到季鸿半掩之下的眼神,只觉得头上轻轻被人摸了一下,再睁开,只看到男人手指间捏着的一片枯叶。 大概是从我头上摘下来的,余锦年心道。 “你教我。”季鸿漫不经心地扔了枯叶,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余锦年忙点点头,干起正事:“这些菜只需要把里面枯黄的、蔫了的叶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们在水里泡一会儿,上头的泥土就会松散开来,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鸿听得很认真,余锦年很满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视线总往自己头上瞟,难不成自己头上还挂了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没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余锦年把菜捧进厨房,也不敢再给季鸿安排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因为瞧见季鸿洗个菜,把鞋都洗湿了,于是叫他坐在灶边一边烤火,一边挑豆子。 余锦年则去找阴阳师父借纸笔。 这里人总有千奇百怪的规矩,这样做席面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厨师傅列一张菜品清单,先与主人家过目,以防菜色中有什么主家忌讳的东西,有许多农户家其实是不识字的,则由掌厨口头传达,但清单还是要有一个的,为走个过场而已。 103.河鲜豆腐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见那破了半页的书皮上写着“青鸾诗集”几个字,季鸿便觉得烫手,刚想放回原处, 忽地从书里掉出几张纸片来, 他捡起来一瞧, 是临抄的几个大字, 笔迹有些歪扭, 但可以看出写得很是认真。他将纸片收起来, 又忍不住仔细翻了翻, 可见书册是很破旧的,仿佛是被翻过很多次,有些字甚至都模糊不清了。 季鸿这才打量起四周来,房间很小,陈设简陋,一床一柜一桌而已,但是窗前和桌上均摆着两盆不知名的小花草, 小花盆才巴掌大小,生机勃勃, 只可惜……桌上有些乱。 他轻轻叹了口气, 将桌案收拾了一下,终于看起来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 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 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 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锦年:“嗯?” “说是粥,其实也是药罢。”季鸿眉心轻轻一皱,“你还懂医理?” 余锦年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鸿又道:“有医者曾说,食间百味皆可入药,药间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过一碗便宜粥汤,却恰恰是药对了是症,解了花贩的病痛,倒是妙极。” 余锦年啜着一口薄荷饮,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个懂医理的?那不知道什么样的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鸿不答,反轻笑:“听闻医者皆菩萨心肠,目见饿殍便心生悲戚,耳闻疾痛则愁郁满腔。这两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来余小公子也是这般无边仁慈的人,想来也能急人之急,解人于难厄之中罢……” 余锦年皱起眉,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他在一碗面馆这几月来,并未刻意掩藏自己会医术的事情,邻里街坊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却因各样原因无法延医时,常常会来敲面馆的门,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头烂额,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 唯有季鸿这样顶着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先与他扯上半个时辰醋词酸文,将他夸得世间难见仿若菩萨转世的,他确实头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锦年听得了无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单看出你中气不足,肺肾亏虚,却没看出你还有口齿言述不清的毛病来。”他换了个手继续托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被大庭广众扣上了“肾虚”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饮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萧萧肃肃,白杯玉手,举止端宁,俨然贵家之风,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季某……无家可归了。” 余锦年:“……???” 因来了生意,余锦年也不歇息了,吃过中饭便忙活起来。 月夕是仅次于元旦的大节,所谓“八月十五月正南,瓜果石榴列满盘”,此时瓜果蔬菜俱是丰收,普天同乐,欢度佳节,一碗面馆里也不例外,早早就忙活起来了,连人小手小的穗穗也拿了抹布,将柜台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信安县的酒楼大多已经将门面修葺装饰,还有在自家门前扎了彩绸的,打眼望去,一整条街上都焕然一新,连过路行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店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供他们攀比门堂,但扯一个新幡子的钱却还是有的,鲜艳亮丽的写着“食”字的幡子扬在风中,看得余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临街的木匠店里,买了几根木条和几块薄木板,都是剩下的边角料了,也不值什么钱,只花钱令木匠师傅按他的要求,给木条切出了榫头榫眼和一条奇怪的凹槽。此外,还买了几个月团模子,都是刻着月纹、花草、兔子等图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楼里的福禄寿喜月饼相比,清新可爱多了。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104.青精饭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帮腰不好的周公追了一夜的蝴蝶, 好不容易捉到周公面前,周公笑吟吟地给了他一件奖赏。余锦年接过装奖赏的小锦囊后,抬头一看, 周公竟长着一张绝美的脸, 他冲着这张脸眨巴着眼,末了还捏了人家的脸蛋, 奇道:“咦……季鸿,怎么是你?” 刚捏完, 就被在梦里兼任周公的“季鸿”一巴掌拍醒了。 他睁开眼,没看到同床共枕的季鸿,却看见自己枕边有一小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花生,各个儿染成娇艳喜庆的颜色,他睡眼惺忪,迷蒙着揉了揉脸, 突然惊奇地抓起这把花生,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季鸿!季鸿!” 此时天已大亮,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 季鸿站在前堂,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以为出了事, 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 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 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顿时痛心疾首,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店家,结账。”一妇人扬声唤道,她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摸出几枚铜钱。季鸿撩开隔帘走过去,那妇人付了钱,抬头见是季鸿,登时耳颊粉红,柔声细语道:“季先生,今日怎么是你呀,小年哥儿呢?” “他就来。”季鸿数出六枚铜板,将多出的一枚还给她,“你多给了一枚。” “诶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妇人低头笑了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贤淑,才伸手去接钱。 这哪是不好意思,这分明是故意给错的! 余锦年愤愤地盯着那妇人离开,才一错眼,季鸿便端出一份粥来,随风飘出之前所闻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除了浓郁的米香之外,又隐隐有着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这是什么?” 季鸿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叶烹制的粥汤,以粳米为主,配有绿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够饱腹充盈之物。这粥是将陈茶入水煎汤后,加入粳米与果仁小火熬制,炖至软烂盛出,煮得水米豆类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气之外,又添了许多雅致风味。 以前吃不下东西时,季鸿便会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但往常有小厮替他烹煮,他自己却从未亲自动手尝试过,早上见余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将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面馆”有粥无面的景象。 这碗茗粥温得恰好入口,虽熬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够稠滑,但就季鸿的水平来说已经是感天动地了,余锦年飞快喝完,点头道:“这个好喝,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家的豪华套餐里了!” “豪华套餐?”季鸿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欢喝就好。 余锦年笑起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厨房抓紧时间做面,早饭虽说让季鸿用一碗茶粥给糊弄过去了,接下来一天的生意却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面馆之所以只卖面,其实是因为开店的徐二娘只会做杂酱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锦年来后,面馆里已渐渐多了许多菜品,杂酱面已不能满足余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将店面扩大。 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要务,是先将何家的药膳做好。 既然已诊出何二田是阴虚咳嗽,这治法便得是养阴清热、润肺止咳,余锦年出门买了材料,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至季鸿进来时,他正捣鼓一袋柿霜饼。 成熟柿子剥皮来曝晒,月余成饼,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绵软甘甜的柿饼,而饼上那层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归心、肺、胃经,有清热润燥化痰之功。 他还顺路买了许多葡萄,洗净后就让穗穗拿去了一盘,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也给刚进门的季鸿塞了一颗。这时的葡萄虽酸甜可口,但籽却很多,余锦年两手都忙着,正愁葡萄籽往哪里吐,季鸿将手伸过来:“帮你扔掉。” 余锦年僵住片刻,实在是没勇气吐季鸿手里,于是喉咙一滚,硬生生将籽吞下去了,干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养颜……” 季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男人脸上好像有些……失望? 余锦年晃晃脑袋,赶出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一边洗着薏米和山药,将方才出门听来的新奇事说给季鸿听:“话说我今日去平康药坊买药材,恰好碰到县令府里的两个大丫鬟也去抓药,她们说……唔,这颗有点酸,旁边那个,那个紫的好吃……” 季鸿又掐了一颗葡萄喂给余锦年,他嚼吧嚼吧连皮带籽一起吃了,又继续说:“听闻京城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病入膏肓,连御医也瞧不好,当今圣上下令寻民间圣手,赏金百两,为小公子治病呢!” “……嗯?是吗。”季鸿神色有些奇怪,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呀。”余锦年点点头,“县令为此,正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季鸿又是嗯一声表示听见,就完了。 余锦年自讨没趣,只好低头将切碎的山药与薏米一起,捣成粗渣,加水熬制,待熬烂时投入打碎的柿霜饼熬化,这是第一道药膳,名为珠玉二宝粥,其中山药薏米补脾肺却不腻胃,并柿霜甘凉润肺,合用有补肺健脾之效,治一切阴虚之证。 第二道药膳叫“水晶桃儿”,是用一斤核桃仁,放在饭甑里蒸熟,然后碾碎与柿霜饼同蒸,待柿霜融入核仁之中,即可取出晾凉食用,可补肺益肾,金水相生。 然后他便吩咐季鸿,将旁边称好的等量天冬、麦冬放在药罐里上水煎浓,最后入炼蜜再沸,凉后封罐,以匙剜服,这就是第三道药“二冬膏”。 三道药做完,他回房取来笔墨,托季鸿将他今天做的这几道药膳方子写下来,好叫以后何大利家也能自己做来吃,当然,这“诊金”也是要按方来收的。 “二冬膏,珠玉二宝粥,水晶桃……”余锦年念着,看季鸿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突然话音一转,问道,“诶,郦国公听说是当今贵妃的娘家,真的么,郦国公家姓什么?” 季鸿笔下甚稳,眼也未抬,云淡风轻道:“姓王,许是真的吧。写好了,你过目一下。” “就算让我过目也……”余锦年粗粗扫了一眼,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认识字啊! “年哥儿?年哥儿!” 这时打前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粉颜色的罗裙,娇俏可爱,头上扎着叮铃铃的步摇,站在柜台旁四处张望,一声声“年哥儿”叫得娇滴滴的。 “烦请问一句,小年哥儿在不在呀?”小丫头又躬着身子,朝临近一位吃面的汉子询问。那汉子是县中出了名的单身汉,人挺老实就是不会挣钱,所以至今还没讨着老婆,他正嘬着一口面,眼见面前扫过来半片细腻白皙的胸脯,顿时涨红了脸,差点噎着。 其他人纷纷打趣这汉子,问他何时娶个婆娘啊,何时怀个小子啊,要不要给他说个亲什么的,连那小丫头也不禁捂着嘴笑起来,说得这汉子连连摇手,红着脸叫他们可别乱说了。 闹了几句,有人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奇道:“哟,这不是倚翠阁的清欢小娘吗?怎么在这来了,莫不是想念哥哥我了?” 清欢抬眼一看,媚眼斜瞪,嗔道:“呸,谁念你了,快起开。我来找小年哥儿的。” 余锦年放下药膳方子循声往前去,听得几声娇嗔打闹之语,再掀开帘子,便看见了那引起哄闹的正主,又听方才有人唤她清欢小娘,心中便稍稍有了数。 小娘是信安县人的习惯叫法,指得是勾栏里那些尚未开脸的小妓们,她们往往会跟在当红的妓子身边学习琴棋书画,以及床笫之间那些事儿,待到了时候才会正式挂牌,出阑接客,因为年纪尚轻,所以常被信安县人称作小娘。 只是,倚翠阁的小娘来找他做什么? “请问小娘,是找我?” 余锦年方才干活,袖子卷到肘上,此刻还没放下来,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来,清欢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那眼神像是挑剔没发好的豆芽菜似的,但很快脸上就挽出一个清丽可爱的笑容:“见过小官人。” “姑娘好,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清欢抿着唇笑道:“小官人名声远扬,我家雪俏姑娘听说以后,也想尝尝您的手艺。这不,后儿就是月夕日了,可否请年哥儿明日做些莲蓉月团,并几道爽口的下酒菜,送至倚翠阁?” 余锦年:“莲蓉月团?” “是的呀!”清欢眼角抹着一勾红砂,笑起来很是娇俏。 这倒不难,反正就算没有清欢来点,他也是要做些月团拿来卖的。这些姑娘们虽身处青|楼妓馆,却也是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儿,只是想在这团圆之夜吃个月团而已,余锦年又怎能狠心拒绝,不过是多往倚翠阁跑趟腿罢了,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他这厢应承下来,季鸿见他久去未回,也走了出来。 清欢方要从袖子里摸银粒,打眼看见季鸿,转而从头上拔下一根银步摇来,笑着上前,插到季鸿胸|前的衣缝里,羞答答道:“公子真是气度不凡,叫清欢好生欢喜,不知公子家中可有夫人?要不要来倚翠阁玩一玩?” “不要!” “不必。” 两人异口同声。 清欢一愣,愈加笑得如银铃般,掩嘴嗔笑道:“这位小官人也很是漂亮,不如一起来倚翠阁享受罢,好酒好茶,好歌好舞,这里都有。” 余锦年转头从季鸿胸|前抽走那支步摇,还给清欢:“抱歉,一碗面馆只收现银!” 季鸿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看身旁少年。 “二位真是有趣。”清欢噗嗤一笑,将步摇重新插回头发,掏出银子递给余锦年,“只是说笑,年哥儿莫往心里去。” 定下月团,清欢又朝季鸿抛了个媚眼:“公子,清欢在倚翠阁等你呀!”之后施施然迈出店门。 余锦年攥着银子,他见季鸿一眼不瞬地望着清欢背影,有种想将银豆子扔回清欢小娘脸上的冲动,每天那么多借着吃面来偷看季鸿的,可就属她胆子最大,直接邀人去逛窑子! 二人回到厨房,余锦年手下揉着面团,一会儿看一眼季鸿在干什么,话说回来,清欢确实挺漂亮的,再过两年张开了定是个美人。他看季鸿好像也很心不在焉,难不成也在想那个清欢小娘子?终于忍不住道:“那个……” “嗯?”季鸿抬起眼来。 余锦年摸了摸鼻子:“你身体不好,那种事,咳……最好不要太频繁……” 季鸿纳闷片刻,忽然恍悟,掐了颗葡萄喂余锦年嘴里,眼中颜色微浓:“没人要去。” 余锦年巴巴嚼着葡萄。 “不过你要是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季鸿认真地思考说。 “咳咳……”余锦年好险呛到,他说什么,一起去逛窑|子? 季鸿忙抚着余锦年的背帮忙顺气,少年的脊背笔直清瘦,隔着洗得发白的衣裳也能感受到里面少年肌肤的火|热温暖,他手停在余锦年的后颈处,轻轻捏了捏,若有似无地笑道:“说笑的。” 余锦年:“……” 夭寿了,冰块真的成精了,都会调戏人了!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水头长,碧色青翠,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满满当当,但仅是如此,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105.蘸水兔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啊?”邹伍傻兮兮愣住, 回答说,“就是个面馆啊,卖杂酱面的, 老板娘还挺好看的那个……”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 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 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 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不可能有如此学识,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 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 “他是哪里人,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 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 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 就气不打一处来, 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 顿时胸口一闷, 不耐地挥挥手, “滚滚滚, 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 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上,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萝卜香菇鸡鸭全,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 “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说吃什么?”突然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烛光笼罩,少年举着蜡灯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将蜡烛晃灭了。” 季鸿轻轻喘着气,凤目微睁地望过来,有种惊魂未定的慌张美感。 余锦年纳闷地看着团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颈微微闪光,似出了一层汗,可是秋夜如此阴凉,季鸿这人又素来畏寒,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多的汗?他很快察觉出一些异样,小心问道,“季鸿,你……怎么了?” “……无事。”季鸿收敛心识,移开目光。 余锦年想到了什么,唇瓣翕动,却说:“那你趴过来吧,我给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该落下淤青了。” 季鸿心神微宁,也不想说话,点点头趴在了床上,将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头,余锦年上了床,侧坐在他身侧,往手心倒了些活络油,搓热了,一点点在他腰上摸索按摩着,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琼浆玉脂长大的,真是白肤玉肌,手感绝佳。余锦年按到某一处僵硬的肌肉,忽听到身下男人轻绵地“嗯”了两下,声音虽刻意压抑住了,尾音却因按摩的舒适而微微上翘。 余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继续活动起来,他闷着头,心里乱想道,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喟叹他竟然觉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锦年忙腾出一只手,拽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看藏在里头的小小年——还好还好,万幸小小年还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余锦年放下心,匆匆给季鸿揉开了撞伤处,净手后重新上|床,躺进被窝。而季鸿腰上的药油还未吸收,只得再趴一会。 往常两人都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扰,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锦年竟觉得有几分尴尬。 “今夜……”季鸿张了张嘴,又皱眉道,“罢了。” 余锦年向上扯扯被子,闷声说:“今夜不灭灯了,你放心睡罢。” 季鸿不由睁大了眼睛。 “如果哪里不舒服,记得叫醒我。”余锦年闭上眼,侧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鸿眼神软下来,和声应道。 烛火摇曳,有飘摇的影映在对面的墙上,房间里静悄悄的,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许是今天累坏了,余锦年一合上眼,就掉进了温柔的梦乡里,发出平静而深长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季鸿才翻过身来,借着灯光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忽然唤道:“锦年……可睡了?” “嗯……”余锦年朦朦胧胧地答应了一声。 季鸿在袖中一番窸窣,摸出一把东西来,放在少年的枕边,又伸手将垂散在少年脸颊的碎发拨到他耳后,才温和地看着余锦年的睡颜,轻轻说:“你一定能够平安喜乐,长命富贵……好梦,锦年。” 余锦年自然没听到,他尚且在梦里追着周公捉蝴蝶呢。 他想问,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106.素菇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皱着眉看她。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 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 它说时辰到了,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 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 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 余锦年才放心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觉,余锦年久劝无法, 说了声“等我片刻”, 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 这糯米最能驱邪, 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 那鬼差见了就害怕,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 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 便接过糯米碗, 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这会子日头也大了,余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窝在柜台后头算账,却见两趟马车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见这马车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还雕着喜鹊闹梅,精致得很,跟车的还有几名精壮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车马队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头的车里钻出一个丫头,发髻里插着根小银簪,仅看那身衣裙就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锦年才放下笔,便听那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张嘴问道:“店主人呢?” 二娘掩着嘴轻轻笑着,抬头看见余锦年进来了,也取笑他道:“你们两个小贼,又去哪里疯野了?” “穗穗你一回来就与二娘告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先闹着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锦年作势要去抓小丫头,穗穗“呀”的一声尖叫着跳开,跑到二娘身后露出个脑袋尖儿,两人你追我赶的玩起鹰抓小鸡,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来。 玩闹够了,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二娘心中甚是欣慰,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107.榆钱蒸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他想问, 可看了眼季鸿的脸, 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 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 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 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 还得熬个蘸汁儿, 他拿了酱油, 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 “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 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 煮沸一轮, 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 做成了虾子酱油, 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 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 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也罢。那边台子上有两罐婶娘腌好的坛辣子,你待会走时别忘了带上。”吴婶娘也不勉强,又听外头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点酒水,忙从袖中掏出银两交于余锦年,紧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锦年掂了掂小银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开上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不过话说回来,他之前几月也忙着赚钱,怎的就没见有这样好的生意上门,怎么这冷公子一来,什么吴婶娘、何师傅的,就都涌出来请着他去做菜。 难不成,这人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鸿,谁知季鸿也不偏不倚地瞧了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男人朗眉凤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里钻,好半天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大呼好险,他竟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了这么久! 季鸿问道:“怎么了?” 余锦年气道:“饿了!” 季鸿:“……” - 两人简单地吃了点,各喝了一碗鸡汤糁,吃了几片余锦年现炸的鸡蛋馍片,虽吃的简单,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锦年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见外头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东西,将吴婶娘送的坛辣子装进篮子里,准备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鸿忽然将他拉住:“等会。” “嗯?”余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浸湿了,叠成整齐方块,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轻轻抬了起来,离得越来越近。他一时错乱,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序不清地问道:“做、做什么……” 季鸿一顿,便又继续将手巾一角覆在余锦年脸上,一点点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炉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动着双眼,纤细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鸿心里扇出小小的旋涡,他借着给人擦脸的机会,偷偷摸了一下,那双小蝴蝶扑的一下阖起来,紧紧地趴在那儿不动了。 “好了。”季鸿放下手。 余锦年扭头:“那、那就走吧!”说着闷头朝前,哐嚓被厨房的门框给绊了一跤。 似乎是极其轻微的,他听见季鸿在背后笑了,像是无波无澜的湖面上荡起的一丝涟漪。 “走吧。”片刻,季鸿也缓缓地跟了上来。 吃饱了的何大利看见两人打身边走过去,一前一后,气氛诡异,也不敢说话,滴溜溜跑到前头带路去了。 余锦年前世谈不上好坏,只因人世间的好他占了不少,坏却也没落下几个,回顾起来反倒顿感茫然。余锦年出自中医世家,余家祖上代代行医,御医、大国手层出不穷,早已将医者仁心、厚德济生列为家训,可谓是上慈下孝,家庭和睦,余锦年也妥妥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鲜有人知,余锦年其实并非余家血脉,只是个被人遗弃在寒冬腊月里的将死孤儿,是养父余衡将他捡了回去,待他关爱有加,一身家学医术也是与他倾囊相授,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108.素鳝羹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然而鲜有人知, 余锦年其实并非余家血脉,只是个被人遗弃在寒冬腊月里的将死孤儿,是养父余衡将他捡了回去, 待他关爱有加,一身家学医术也是与他倾囊相授, 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 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 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斐名全国, 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 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 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 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 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 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 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 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 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梳儿印本就做得不大,刚好让穗穗握在手里咬着吃,可她手里都有了,还似个贪心的小尾巴,随着余锦年一起去了前堂。食客们见小丫头可爱,免不了又是一番逗弄,直惹得穗穗气得跺脚。 “新鲜酥热的梳儿印,一份三文钱。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余锦年将穗穗往身后一揽,眯着笑眼睛说道。 少年哪都好,就是抠门得紧。众人又是与余锦年戏闹了片刻,才各自乖乖掏出三文钱摆在桌上。 “梳儿印”一上桌,便有眼尖的瞧出了门道,大笑道:“哈哈,原来这叫‘梳儿印’,有意思!”说着便夹起一个在齿间一咬,只听咔嚓几声,炸得金黄的酥点就脆在了舌尖上。 面团本身没有放糖,仅是洒的那层糖粉使得它们带上了淡淡的甜味,加之这和面的绿豆和薄荷末都是消热解暑的好东西,在这种闷热夏夜来上几块舒爽得很,既能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过分甜腻。 “酥脆香甜……好吃,好吃!”那角落里的张姓食客尝后,忙又掏出几枚铜钱来,“小年哥儿,还有么,再给来几块!” 余锦年眉眼含笑:“有的,稍等。”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店里的食客才陆陆续续抹着嘴离开。 关好门,约莫穗穗和二娘都睡下了,余锦年回到后厨,用卖剩下的一点酱头给自己下了碗面,刚吃了第一口,就见门缝里飘来一个白影,他吓得一跳,待看清是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穗穗?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 穗穗推门进来,揉着眼睛。 “怎了?”余锦年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不由关心道。 见穗穗如何问都不说话,他忽而将面碗咚得一放,站起身紧张起来:“是不是二娘又难受了,我去看看!”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109.驱蚊香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他想问, 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 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 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 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 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 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 ”余锦年道, “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 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 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 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 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 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也罢。那边台子上有两罐婶娘腌好的坛辣子,你待会走时别忘了带上。”吴婶娘也不勉强,又听外头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点酒水,忙从袖中掏出银两交于余锦年,紧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锦年掂了掂小银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开上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不过话说回来,他之前几月也忙着赚钱,怎的就没见有这样好的生意上门,怎么这冷公子一来,什么吴婶娘、何师傅的,就都涌出来请着他去做菜。 难不成,这人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鸿,谁知季鸿也不偏不倚地瞧了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男人朗眉凤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里钻,好半天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大呼好险,他竟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了这么久! 季鸿问道:“怎么了?” 余锦年气道:“饿了!” 季鸿:“……” - 两人简单地吃了点,各喝了一碗鸡汤糁,吃了几片余锦年现炸的鸡蛋馍片,虽吃的简单,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锦年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见外头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东西,将吴婶娘送的坛辣子装进篮子里,准备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鸿忽然将他拉住:“等会。” “嗯?”余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浸湿了,叠成整齐方块,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轻轻抬了起来,离得越来越近。他一时错乱,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序不清地问道:“做、做什么……” 季鸿一顿,便又继续将手巾一角覆在余锦年脸上,一点点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炉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动着双眼,纤细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鸿心里扇出小小的旋涡,他借着给人擦脸的机会,偷偷摸了一下,那双小蝴蝶扑的一下阖起来,紧紧地趴在那儿不动了。 “好了。”季鸿放下手。 余锦年扭头:“那、那就走吧!”说着闷头朝前,哐嚓被厨房的门框给绊了一跤。 似乎是极其轻微的,他听见季鸿在背后笑了,像是无波无澜的湖面上荡起的一丝涟漪。 “走吧。”片刻,季鸿也缓缓地跟了上来。 吃饱了的何大利看见两人打身边走过去,一前一后,气氛诡异,也不敢说话,滴溜溜跑到前头带路去了。 季鸿这才打量起四周来,房间很小,陈设简陋,一床一柜一桌而已,但是窗前和桌上均摆着两盆不知名的小花草,小花盆才巴掌大小,生机勃勃,只可惜……桌上有些乱。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桌案收拾了一下,终于看起来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110.珍珠玉露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 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 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 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 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 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 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 在世上没什么牵挂, 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梳儿印本就做得不大,刚好让穗穗握在手里咬着吃,可她手里都有了,还似个贪心的小尾巴,随着余锦年一起去了前堂。食客们见小丫头可爱,免不了又是一番逗弄,直惹得穗穗气得跺脚。 “新鲜酥热的梳儿印,一份三文钱。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余锦年将穗穗往身后一揽,眯着笑眼睛说道。 少年哪都好,就是抠门得紧。众人又是与余锦年戏闹了片刻,才各自乖乖掏出三文钱摆在桌上。 “梳儿印”一上桌,便有眼尖的瞧出了门道,大笑道:“哈哈,原来这叫‘梳儿印’,有意思!”说着便夹起一个在齿间一咬,只听咔嚓几声,炸得金黄的酥点就脆在了舌尖上。 面团本身没有放糖,仅是洒的那层糖粉使得它们带上了淡淡的甜味,加之这和面的绿豆和薄荷末都是消热解暑的好东西,在这种闷热夏夜来上几块舒爽得很,既能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过分甜腻。 “酥脆香甜……好吃,好吃!”那角落里的张姓食客尝后,忙又掏出几枚铜钱来,“小年哥儿,还有么,再给来几块!” 余锦年眉眼含笑:“有的,稍等。”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店里的食客才陆陆续续抹着嘴离开。 关好门,约莫穗穗和二娘都睡下了,余锦年回到后厨,用卖剩下的一点酱头给自己下了碗面,刚吃了第一口,就见门缝里飘来一个白影,他吓得一跳,待看清是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穗穗?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 穗穗推门进来,揉着眼睛。 “怎了?”余锦年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不由关心道。 见穗穗如何问都不说话,他忽而将面碗咚得一放,站起身紧张起来:“是不是二娘又难受了,我去看看!”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他下意识去抓,却扑了个空,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他仿佛听到了蔬菜们的哀嚎: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 季鸿正在认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觉身边阴影一重,少年拢起衣摆蹲下来,眉头紧锁着伸手拨了拨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道:“抱歉,我……” 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话音里,余锦年竟听出了几分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季鸿,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厨的场景,不禁笑起来。 季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余锦年一边把簸箩里的菜挑出来重新摘,一边笑说:“我第一次做菜的时候,是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洗土豆的时候,因为觉得外面很脏,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层,最后切得像个桃核,圆葱还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洗,被辣哭了眼睛。父亲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哭,还以为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气势汹汹的说要去找人家算账。” 虽然上一世的结局令人痛苦,但余锦年这会儿想起来的却都是些令人怀念的事情,且因为自己心态有了些许的变化,没有生病时那么钻牛角尖了,便愈加觉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连养父声色俱厉地勒令他背书的回忆都带上了一层温馨的颜色。 季鸿见少年洗菜的动作慢了下来,视线从少年的双手看到少年的脸庞,发现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当中,竟有些失神无色。 他听二娘说过,少年来到面馆的那天浑身是伤,虚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彻底醒透,又躺了两天才恢复元气下床活动,说那几天的少年还没有现在这样爱笑,总是叫不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季鸿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样的情景,余锦年伤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觉得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就像温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锦年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宫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鸿特别想摸一摸少年的头,就像少年经常哄穗穗的那样。 余锦年从回忆中恍惚反应过来,似掩饰自己的失态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道:“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厉害?” 突然一阵风刮过,季鸿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余锦年头上虚虚撩过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风止,才应道:“嗯。” 男人的声音在风的喧嚣余音里显得格外干净清朗,也许是在那一瞬间,乍起的风也带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意,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深沉温柔。 余锦年被风吹得一闭眼,并没有看到季鸿半掩之下的眼神,只觉得头上轻轻被人摸了一下,再睁开,只看到男人手指间捏着的一片枯叶。 大概是从我头上摘下来的,余锦年心道。 “你教我。”季鸿漫不经心地扔了枯叶,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余锦年忙点点头,干起正事:“这些菜只需要把里面枯黄的、蔫了的叶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们在水里泡一会儿,上头的泥土就会松散开来,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鸿听得很认真,余锦年很满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视线总往自己头上瞟,难不成自己头上还挂了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没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余锦年把菜捧进厨房,也不敢再给季鸿安排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因为瞧见季鸿洗个菜,把鞋都洗湿了,于是叫他坐在灶边一边烤火,一边挑豆子。 余锦年则去找阴阳师父借纸笔。 这里人总有千奇百怪的规矩,这样做席面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厨师傅列一张菜品清单,先与主人家过目,以防菜色中有什么主家忌讳的东西,有许多农户家其实是不识字的,则由掌厨口头传达,但清单还是要有一个的,为走个过场而已。 新宅尚未建成,想来吴婶娘也没有纸笔,余锦年便径直去寻这些人当中最有“文化”的阴阳师父去。 问了人,都说这位道长是有真本事的,画符祛邪、捉鬼定宅、开场做醮,样样精通,且云游四方归期不定,这日吴婶娘家的能将他请来,是沾了大福缘的机遇。 余锦年“虔诚”地跟人一起崇拜了两句,便直奔道长所在的东屋而去。 此时,这位道长正在东屋正坐上悠闲地品茶,怀里斜揽着一柄刻着阴阳太极图的拂尘,而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四十有余的男人,护着用细麻布包扎着的左手,不停地朝道长敬拜,嘴里念念有词。 他才念罢,道长举起拂尘于半空中一撩,也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道长身形随之一定,之后才慢慢收回拂尘,阖目摆手,缓缓说道:“好了,此符你拿回去,烧融于水后每日分三次与你儿服下,即可除污去秽,保你儿康健。” 男人连连拜谢,又将一锭不小的银子供到桌上:“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余锦年走进去,闻到男人身上的油烟味,再看他受伤了的手,便猜想他就是那个坏了风水的前掌厨师傅。 111.艾绒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补到某页, 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 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 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 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 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 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 甚至是暖的, 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 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 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 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 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锦年:“嗯?” “说是粥,其实也是药罢。”季鸿眉心轻轻一皱,“你还懂医理?” 余锦年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鸿又道:“有医者曾说,食间百味皆可入药,药间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过一碗便宜粥汤,却恰恰是药对了是症,解了花贩的病痛,倒是妙极。” 余锦年啜着一口薄荷饮,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个懂医理的?那不知道什么样的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鸿不答,反轻笑:“听闻医者皆菩萨心肠,目见饿殍便心生悲戚,耳闻疾痛则愁郁满腔。这两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来余小公子也是这般无边仁慈的人,想来也能急人之急,解人于难厄之中罢……” 余锦年皱起眉,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他在一碗面馆这几月来,并未刻意掩藏自己会医术的事情,邻里街坊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却因各样原因无法延医时,常常会来敲面馆的门,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头烂额,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 唯有季鸿这样顶着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先与他扯上半个时辰醋词酸文,将他夸得世间难见仿若菩萨转世的,他确实头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锦年听得了无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单看出你中气不足,肺肾亏虚,却没看出你还有口齿言述不清的毛病来。”他换了个手继续托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被大庭广众扣上了“肾虚”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饮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萧萧肃肃,白杯玉手,举止端宁,俨然贵家之风,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季某……无家可归了。” 余锦年:“……???” 第九章——神仙粥 过了白露,眼瞅着天气就冷了,再掐指一算,竟没几天就要到月夕——即是大夏朝对中秋的另一种说法,怪不得昨夜庭中的月色如此明亮,缺角玉盘似的挂在头顶。余锦年这几天忙晕了头,差点将月夕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忽忘过去,简直是大罪过了。 “芝麻|果仁落花生,蜜饯儿果脯枣子甜——!东瞅西瞧看一看,蜜蜜甜甜好团圆——!” 余锦年听见外头有吆喝果仁蜜饯的,拖着长长的唱腔沿街叫卖,热热闹闹,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脑子里盘算着得买点什么现成的果子料儿,过几日好捏做月团。他揉着眼睛要起来,倏忽两膝一沉跪了下去,将他疼得龇牙咧嘴。 他这才回醒过来,自己昨夜被季鸿在梦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怎么也挣不脱,索性就伸脚将自己地铺被褥勾近了些,给自己披了条薄被,半坐着候在季鸿榻前搁脚的脚床上,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来。谁想到季鸿还没睡熟,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鸿身边昏睡过去了。 这一|夜下来,腿都好险要压断!低头再一看,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锦年慢慢掰开季鸿的手指头,转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双|腿,再竖耳一听,外头的叫卖声渐渐地远了,他忙使劲拍打了两下腿脚,忍着麻痛,推门跑出去追那声吆喝。 后头床上季鸿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也没听见,一心都扑在外面走远的果仁担儿上了。 卸下店板,就见打门前呼啦啦跑过去一溜色扎着冲天揪儿的小孩子,跟着那卖果仁的担子一路跑,学人家的调子唱着“蜜蜜甜甜好团圆”,随后便一拥而上将果仁担围住了,探头探脑地流着口水,觊觎着里头的果脯蜜饯。这场景算不得什么稀奇,但凡街上有个挑卖果脯果仁、麦芽糖块的,小孩子们都会追在后头跟着跑,学唱吆喝声,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驱赶他们,毕竟稚儿们的懵懂学唱也是一种广告了,但若是遇上一两个好心的,还会给他们几块糖吃。 可见今天这位卖果仁的袁阿郎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一群孩子将他堵得走不动道,他也不恼,只是憨厚笑着卸下担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来,分给小孩子们吃,顿时听得街上一番鼓手欢庆之声。 112.草莓酸酪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 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 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 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 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 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 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 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 甚至是暖的, 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 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 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 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 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锦年:“嗯?” “说是粥,其实也是药罢。”季鸿眉心轻轻一皱,“你还懂医理?” 余锦年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鸿又道:“有医者曾说,食间百味皆可入药,药间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过一碗便宜粥汤,却恰恰是药对了是症,解了花贩的病痛,倒是妙极。” 余锦年啜着一口薄荷饮,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个懂医理的?那不知道什么样的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鸿不答,反轻笑:“听闻医者皆菩萨心肠,目见饿殍便心生悲戚,耳闻疾痛则愁郁满腔。这两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来余小公子也是这般无边仁慈的人,想来也能急人之急,解人于难厄之中罢……” 余锦年皱起眉,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他在一碗面馆这几月来,并未刻意掩藏自己会医术的事情,邻里街坊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却因各样原因无法延医时,常常会来敲面馆的门,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头烂额,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 唯有季鸿这样顶着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先与他扯上半个时辰醋词酸文,将他夸得世间难见仿若菩萨转世的,他确实头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锦年听得了无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单看出你中气不足,肺肾亏虚,却没看出你还有口齿言述不清的毛病来。”他换了个手继续托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被大庭广众扣上了“肾虚”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饮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萧萧肃肃,白杯玉手,举止端宁,俨然贵家之风,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季某……无家可归了。” 余锦年:“……???”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113.土豆不烂子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那喘声一停,过了好一会,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 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 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 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 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 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 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 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 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 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 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干巴巴反驳:“他、他好端端的,又怎会阴虚?” 余锦年转头问何大利:“请问令郎开春时,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还未张嘴,何家娘子便先气愤地说了起来:“还不是那群无赖郎,刚开了春就要我儿下水摸鱼,这春寒料峭的,我儿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咳得极狠,那时吃过药刚好了些,就又被那些无赖子叫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地吃药,谁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乱说什么呢!”何二田也出来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谓久病伤阴,虚火上炎,灼伤肺络,那次落水正是个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会,突然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了。余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说,后头就是撤去不对证之药,用养阴清热润肺之法,慢慢调养,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转。 见那郎中不说话了,何大利夫妇心里也亮堂起来,赶紧凑到余锦年身边:“年哥儿,二田他可能治?用什么药?你且说,定是砸锅卖铁,我们也治!” 余锦年怒极撒了一通火,反倒气不下去了,只好摇头笑道:“何须砸锅卖铁,只是还有些关键须待我回去后慢慢想。明日劳烦何师傅去趟面馆,届时我将药与方一并交与你。” “还有一事。至令郎痊愈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盘,最好都能与你们俩的分开来用,用后用单独的陶罐煮一下。夜间也不要在令郎房里休息了,平日若是饮用牛乳之类也应煮沸再用。” 何大利虽不明白,却忙点脑袋连声说好,又让婆娘拿了钱与余锦年做车马费,才送他俩出门。而那另一个开错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锦年一眼,拎着自己的药箱,早臊没影了。 余锦年只象征取了两枚铜板,只说钱的事明日吃了药食再说。 - 两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鸿见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没了来时的兴致勃勃,不禁也深沉下来,以为他还在想那无良郎中的事,问道:“还气着?” 余锦年抬头看了看季鸿,见男人脸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恹恹无力,他忙脱了自己的外衫,给季鸿披上,弯弯眼睛道:“没什么,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鸿借着二人并肩走路的姿势,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热乎,这才放心地披着他的外衫。 余锦年唔一声,含混地说:“许是在赌吧……” 季鸿疑问:“赌?” 赌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阴亏虚导致的虚咳,而不是让此时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瘵痨。这时所说的瘵痨,便是现代熟知的肺结核,中医所说的肺痨。肺痨是因痨虫蚀肺而致,病程长,也多见阴虚症状,午后发热,与阴亏咳嗽极为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不同。 肺痨多见阴虚,但未必所有的阴虚咳嗽都是肺痨。 余锦年见过不少肺痨病人,也在跟师时习得了一些经验,阴虚咳嗽患者虽理论上也有午后发热的症状,但在实际临床中,真正发热的病人却并不多。问诊时他已知道,何二田并不常发热,虽说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没有余锦年想象中那样羸弱,人还挺精神的,但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个非典型的肺痨。 阴亏咳嗽与肺痨本就不易区分,在没有x光、ct与痰涂片的此时,余锦年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确诊何二田究竟属于哪一种,因此只能说是“赌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儿子碗筷等举措,则是为了防止万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痨,也不会传染给何大利夫妇。 “你腰还疼不疼?”余锦年没有继续就“赌”的问题说下去,而是扬起脸来问道。 季鸿方想摇头,见了少年眼中投出来的点点灯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余锦年道:“回去时寿仁堂家的药坊应该还未打烊,我去买些活络油与你揉揉。” 季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任凭余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话……他不禁低头看向了少年细长的手指,目中神色为之一动。 因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了,站累了进来吃口面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余锦年还没等到看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出来,就不得已悻悻地窝回后厨下面去了。 这一忙,便不知不觉地忙了两个多时辰,快到巳时他才终于能喘口气,然而这时早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早上犯了懒,又看了那阵热闹,没来得及做什么新鲜吃食,这会儿又发秋困,不想动,便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店里,拨划着几根筷子玩儿。 他眯着眼睛,一个短手短脚的小子溜了进来,坐在余锦年对面的座位上“唉,唉”的直叹气,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他认得这小子,住在隔两条街的燕子巷里,老爹是个牙人,专门替人介绍买卖、经纪货物,娘是个辣脾气,常追着这皮小子打上三条街。 余锦年见他叹气觉得好笑,便问道:“愁什么哪?” 郑瑜又叹气:“还能愁什么哪,我娘又犯病了呗!” 余锦年:“你又惹你娘生气了?” “什么叫我惹她生气了!”郑瑜气道,“也不知道这两日是发什么病,晚上也不睡。今儿早上好端端的,我就在家门口跟玲儿多说了两句话,她就二话不说拎着扫帚出来打人!急赤白脸的。” 余锦年咦道:“玲儿是谁?” 郑瑜立马被带跑偏了:“就刘老汉家的小孙女儿,眼睛大大的那个,她今天扎了个新头花儿。” “哦?”余锦年眨眨眼,“这么小年纪就会调|戏人家小姑娘啦,怪不得你娘要打你!” 郑瑜一听急道:“我没!我没调|戏她……”说着嗓音就弱了回去,语气却还是急匆匆的,“怎么叫调|戏呢,你别乱说话,不然玲儿明天就不要理我了。” 余锦年也不继续捉弄小孩儿玩了,笑着起身问他:“那你要不要吃面?” “要的要的。”郑瑜忙说,“我娘在气头上,说不管我和我爹的晌午饭,叫我自己来你这儿吃面。上次我爹来你这多压了些钱,你就从那里头扣罢。” “好,晓得了。” 吃了面,余锦年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小脸苦瓜似的苦兮兮的,便从柜台后头抓了把蜜饯给他吃,自己则仔细收拾着柜台。 含着蜜饯闷了会,郑瑜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哎,要不你再做点别的,我娘每回生起气来一整天都不吃饭的,就咕咚咕咚喝凉水,那哪儿成啊?面她吃腻了,你再做点什么,随便都好,人家都说你做的好吃呢。钱……你再从里头扣,行不行?” 原来是小孩子体贴母亲呢。 “这有甚么不行的?”余锦年笑了笑,左右他闲来无事,店里也没几个人,张口便应下了,又叫郑瑜回家里等着,顺道多哄哄母亲,这边菜做好了,他自会拿食盒装了给送家里去。 “哎小年哥儿,麻烦晚些时候送来,作晚食便好!”郑瑜又探了个头回来喊道。 余锦年款款应了,郑瑜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他又歇到下午客少了,也进到后厨做起准备。 正巧昨儿集市的李大婶来送菜,都是些新鲜利落的好东西,只不过有几颗白菜压|在下头烂了叶儿,她过意不去,便多饶了两根凉瓜——凉瓜便是苦瓜,形状稍与他所记忆的苦瓜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苦。 二娘和穗穗都不吃凉瓜,做酱又用不上,他正愁这两根好凉瓜怎么处理,这不,郑瑜就撞上门了。 郑瑜的娘他见过两次,火|辣辣一个炮仗娘子,一点就着。 今日听郑瑜这么一说,便猜测她定是因为女人的事儿上了火,不然郑家娘子怎能连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都能气得火冒三丈。这事儿起因似乎是她家的郑牙人与青柳街上勾栏里的花娘传出了什么话,大约是要给人家姑娘赎身作外室之类——但这也实在不怨余锦年打听人家的八卦,着实是人多嘴杂,他想不听见,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也直往他耳朵里钻。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余锦年收了收心,推测郑家娘子或是情绪激怒而引起的心肝火旺,想定此缘由,他也就据此下药……咳,据此下菜了。 他用这凉瓜,自然是要去解那郑家娘子的火。这医文有说呀——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这凉瓜性寒味苦,刚好可以解心火上炎,又能助清肝除烦。 说做便做,他先将洗净的苦瓜除去头尾,用筷勺慢慢从两头伸进去,细致地剜去了里头的瓜瓤,然后在热水中汆一遍,略去去凉瓜本身的苦涩味道。这边汆好,他又取来香蕈、甘荀等菜,切得细碎,与肉末拌在一起,用葱姜、料酒和盐腌制调馅儿。这时又有个小技巧了,便是往馅儿里敲个鲜鸡蛋,这样过会儿上火蒸出来的肉馅才更加鲜嫩爽滑,也不至于让馅儿过于松散。 接下来就是把拌好了的肉馅塞到凉瓜壳里头,两头堵严实了之后,还得放到旺火的灶上去蒸约莫一盏茶多的时间,凑这个空,余锦年又用豉汁、香油和糖做了个薄芡。没一会,这边凉瓜也蒸熟出笼了,他先切了一小片下来试吃了一下,觉得很是爽口,便点点头将剩下的都均匀地切成寸宽,装盘,薄汁勾芡,便大功告成了。 盛好的凉瓜盏嫩绿透亮,仅是瞧着便很是好看。但仅这一道菜却是不太够的,他又重新起锅,做了个荷塘小炒。 荷塘小炒这菜听着就清爽宜人,其实用料也都容易,便是拿莲藕、山药、云耳与百合用油盐轻轻一炒,根本毋须其他酱料来煞风景,这些食材大都是清热益脾之物,百合更是能宁心安神,此四样配在一起是如何甘脆爽口,待食客入口时便会知晓了。 114.蜜汁排骨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 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 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 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 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 “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 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 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 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 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 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 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 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 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干巴巴反驳:“他、他好端端的,又怎会阴虚?” 余锦年转头问何大利:“请问令郎开春时,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还未张嘴,何家娘子便先气愤地说了起来:“还不是那群无赖郎,刚开了春就要我儿下水摸鱼,这春寒料峭的,我儿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咳得极狠,那时吃过药刚好了些,就又被那些无赖子叫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地吃药,谁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乱说什么呢!”何二田也出来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谓久病伤阴,虚火上炎,灼伤肺络,那次落水正是个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会,突然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了。余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说,后头就是撤去不对证之药,用养阴清热润肺之法,慢慢调养,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转。 见那郎中不说话了,何大利夫妇心里也亮堂起来,赶紧凑到余锦年身边:“年哥儿,二田他可能治?用什么药?你且说,定是砸锅卖铁,我们也治!” 余锦年怒极撒了一通火,反倒气不下去了,只好摇头笑道:“何须砸锅卖铁,只是还有些关键须待我回去后慢慢想。明日劳烦何师傅去趟面馆,届时我将药与方一并交与你。” “还有一事。至令郎痊愈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盘,最好都能与你们俩的分开来用,用后用单独的陶罐煮一下。夜间也不要在令郎房里休息了,平日若是饮用牛乳之类也应煮沸再用。” 何大利虽不明白,却忙点脑袋连声说好,又让婆娘拿了钱与余锦年做车马费,才送他俩出门。而那另一个开错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锦年一眼,拎着自己的药箱,早臊没影了。 余锦年只象征取了两枚铜板,只说钱的事明日吃了药食再说。 - 两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鸿见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没了来时的兴致勃勃,不禁也深沉下来,以为他还在想那无良郎中的事,问道:“还气着?” 余锦年抬头看了看季鸿,见男人脸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恹恹无力,他忙脱了自己的外衫,给季鸿披上,弯弯眼睛道:“没什么,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鸿借着二人并肩走路的姿势,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热乎,这才放心地披着他的外衫。 余锦年唔一声,含混地说:“许是在赌吧……” 季鸿疑问:“赌?” 赌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阴亏虚导致的虚咳,而不是让此时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瘵痨。这时所说的瘵痨,便是现代熟知的肺结核,中医所说的肺痨。肺痨是因痨虫蚀肺而致,病程长,也多见阴虚症状,午后发热,与阴亏咳嗽极为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不同。 肺痨多见阴虚,但未必所有的阴虚咳嗽都是肺痨。 余锦年见过不少肺痨病人,也在跟师时习得了一些经验,阴虚咳嗽患者虽理论上也有午后发热的症状,但在实际临床中,真正发热的病人却并不多。问诊时他已知道,何二田并不常发热,虽说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没有余锦年想象中那样羸弱,人还挺精神的,但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个非典型的肺痨。 阴亏咳嗽与肺痨本就不易区分,在没有x光、ct与痰涂片的此时,余锦年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确诊何二田究竟属于哪一种,因此只能说是“赌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儿子碗筷等举措,则是为了防止万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痨,也不会传染给何大利夫妇。 “你腰还疼不疼?”余锦年没有继续就“赌”的问题说下去,而是扬起脸来问道。 季鸿方想摇头,见了少年眼中投出来的点点灯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余锦年道:“回去时寿仁堂家的药坊应该还未打烊,我去买些活络油与你揉揉。” 季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任凭余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话……他不禁低头看向了少年细长的手指,目中神色为之一动。 余锦年走着,抬头看了看太阳,他上一世听养父讲过老家里造房的一些琐事,听说会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便十分想见识见识,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一样热闹?眼下看日头约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脚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他下意识去抓,却扑了个空,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115.果浆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玩闹够了, 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 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 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 二娘心中甚是欣慰, 一会儿, 又突然想起什么来, 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 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 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 那院子依旧是那样, 也没有人动, 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 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 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 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这道黄金瓜须得用瓦罐焗着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涂上一层油,然后将白胖蒜瓣丢进去铺作一层,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叶和葱段姜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调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后才将切成船儿状的连皮南瓜瓣反铺进砂锅里,再加入盐酱和少许的水。 这是最废时间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转小火慢煲。 灶间热气腾腾,余锦年脸颊也烧得红扑扑的,他抬手擦了擦两鬓的细汗,继而着手处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将洗净的鸡翅槌一遍,这是为了翅肉入口时更加有弹|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锉个口,将里头的骨头一点点夹出来,制成了无骨翅,放在一旁用酱和糖腌制片刻,准备做五彩桂花翅。 这道菜是上一世余锦年在小吃街尝过鸡翅包饭后自己研究出来的,无骨鸡翅囊糯米饭虽然新奇好吃,但吃到尾时就感到有些油腻碍胃,他回到家后便着手对此改造了一番。 他是将里头的糯米饭变成了五彩菜丁,更能清新解腻一些。这里菜丁就是手边有什么便切什么,余锦年选了胡萝卜、黄瓜、豇豆、玉米粒和白藕,剁成小粒过水一焯,与今日新采来的桂花混在一起,填到无骨鸡翅里头。 余锦年卷起两侧袖子,正要将翅入油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小跑声。 穗穗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嘴里匆忙喊着:“糟了,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余锦年疑惑。 穗穗指着前堂:“凶巴巴的那个人!” 余锦年一听,便下意识以为又是什么闹事的食客,抬腿就往外走。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那是之前,二娘在这面馆里还卖些便宜酒水的时候,有个无赖流|氓酗酒闹事,调|戏二娘,还跟当时的堂倌打了一架,险些闹到县衙去,后来二娘心有余悸,直接将酒水生意停了,改只卖面。 还没到前堂,就听见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门面颇有些鸦雀无声之意。 余锦年心里纳闷,这是来了个什么厉害的人物,手下同时挑起了隔帘。 定睛一看——某人正在一个小矮方桌前正襟危坐,面色凝肃,仿佛自己并非身处一家寒酸的小面馆,而是端坐在什么高档茶楼上,等着人伺候一般。又因他这姿态与面馆格格不入,简直下一秒就要站起来砸场子了,搞得四周桌上食客都纷纷躲远,生生在这位美男子周围造出了一条隔离带。 “……”余锦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但既然是客,又岂有不迎的道理,于是微笑着走了出来,“你来了?” 男人闻声冷冷地抬起眼睛,轻轻扫了眼少年脸上的那团奇怪的红晕,随后乌羽似的长睫便缓落下去,半晌才应了个低沉的“嗯”字。 他人虽然冷了些,嗓音却很是和煦,余锦年站在他桌旁,无话可说了一会儿:“……那个,有些早,菜刚下了锅。” 男人沉着道:“不早了,已酉时过半。” “……”余锦年又无话可说了一阵,他面上静静的,心里却忍不住哀嚎,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喜欢把天聊死?随便寒暄两句会要了他的命麽? 面馆的每张桌上都摆有一套粗瓷茶具,因来往面馆的都是些粗人,因此壶中茶水是温是凉的也没几个人在乎。此时男子伸出手来,拎起桌上的一枚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先是用食指背轻碰了碰茶杯,见是冷的,便又放下了。 余锦年看他两手半藏在袖中,十指当真是白皙修长,指间有个并不起眼的笔茧。眼下天色渐晚,虽有露气弥漫但还不算太凉,这人却比下午初见时多加了一件深烟色的披风,让余锦年这等小火炉体质的人看了顿觉闷热。 他躬身将冷掉的茶壶取走,和气道:“稍等一下。” 于是转进厨房重新沏茶。 经过后院时闻到晾晒在竹匾子里桂花的香气,便灵机一动,捻了把桂花进来,又从之前盐渍的小罐里取出几颗梅子,一并放到茶壶中注入热水,阖上壶盖闷上少许。 凑这个闲暇,他将囊好馅儿的脱骨鸡翅入锅且炖着,又将南瓜瓦罐下的火减缓了,才抱着茶壶出去。 他一撩开隔帘,正正对上男人的视线,好似这人自他走后就一直盯着这个方向,期盼着他再次出来似的,让余锦年有一瞬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好意思来。 但这种误觉很快就被他清出了脑壳,也许人家只是在看隔帘上的花纹呢。 余锦年将热烫烫的茶壶放在男人手边,笑了笑说:“很冷吧?这是桂花梅子茶,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稍饮一些既能暖肠也能开胃。”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午时候实在是冒昧了,摘了东家的桂花。原是家里丫头年纪小,吵着想要两朵,这不,已经罚过她了。” 他轻笑着,就面不改色地把好大一口锅扔到了穗穗头上,躲在帘子后头偷偷窥望的穗穗简直要气上了天,也不知道是谁兜了满满一袖子的花儿! 男人望着面前的花茶微怔,神色如入定一般,对他所说的话始终无动于衷,让余锦年好不尴尬,他几乎要忍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气场,将要起身逃跑时,男人忽然叫住了他,沈沈问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余锦年站住脚,眨了眨眼回答:“余锦年。年年有余,锦绣华年。” “……锦年。”男人将他的名字在唇齿间慢慢碾磨一阵,蓦地一笑,“好名字。” 余锦年瞪着眼瞧他,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 “在下季鸿,北方人士,到此地是为拜访一位世伯,他本应是居住在那桂花院里的,可如今院门紧锁,世伯一家不知去向……不知小东家可知他消息?”男人手指摩挲着热气腾绕的茶杯,眼角轻轻翘起,如此似笑非笑倒更是显得他容貌昳丽,让人无端觉得就算只是冷待了他都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余锦年傻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答话,心里暗自懊恼自己一个“二十八岁”的正直青年,竟然有天被一个男人迷了眼。 “季公子说的可是程伯一家?” 季鸿点头:“正是。” 余锦年低头道:“先生节哀,程伯二老早年间就已驾鹤去了。” 季鸿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阖上了眼不言不语,待到杯中花茶渐渐冷透,他才衣袖微动,道了声“打扰”就起身要走,摇摇晃晃的,连玉色袖角撩进了茶杯里都尚不自知。 余锦年看他奇怪,总觉得心中不安,没等他迈出第二脚,就伸手将他拽住了。 男人回过头来,很是不解地看着他,眉心轻轻皱着。 余锦年仍是没有松手,固执地说:“既然来了,不若留下来吃顿晚饭罢?菜已经在锅里了,原本就是要招待你的。再说季公子既是程伯家世侄,也算是那院子的东家了,我们摘了院里的桂花,理应赔罪道歉的。” 话颇有些强词夺理的意味,可偏生季鸿却动心了。 见男人终于点了点头同意留下来,余锦年也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脸,嘱他“在这里不要走,等会菜就烧好了”,说着又给他添上热花茶,才回到后厨忙活去。 季鸿坐在桌前,感觉昏沉沉的,也不知怎的他就听了少年的话,当真留下来吃饭,只是脑海中不禁想起少年临走时那双弯弯的眼睛,很是亲切可爱,就有些不忍拒绝。他两指端着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确如少年所说,梅子的酸甜中掺入了淡雅的桂花香气,入喉很是温暖,味道也很是熟悉。 饮了热茶,他愈加感觉困倦了,加之因这一壶桂花梅子茶又忆起了过去,就似揭开了寒夜中的一道风口,整个身体都变得沉重寒冷起来,只好将头轻轻倚靠着旁边的墙壁,勉强让自己闭目养神。 “——季鸿!季鸿!” 此时天已大亮,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季鸿站在前堂,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以为出了事,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顿时痛心疾首,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116.百年参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说起来, 若非是接二连三地横遭意外, 想来前世的他以后定是会继承父亲的医院,继续传承余家家学罢…… 余锦年前世谈不上好坏,只因人世间的好他占了不少, 坏却也没落下几个, 回顾起来反倒顿感茫然。余锦年出自中医世家,余家祖上代代行医, 御医、大国手层出不穷,早已将医者仁心、厚德济生列为家训, 可谓是上慈下孝,家庭和睦,余锦年也妥妥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鲜有人知, 余锦年其实并非余家血脉,只是个被人遗弃在寒冬腊月里的将死孤儿,是养父余衡将他捡了回去,待他关爱有加, 一身家学医术也是与他倾囊相授,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 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 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 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 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梳儿印本就做得不大,刚好让穗穗握在手里咬着吃,可她手里都有了,还似个贪心的小尾巴,随着余锦年一起去了前堂。食客们见小丫头可爱,免不了又是一番逗弄,直惹得穗穗气得跺脚。 “新鲜酥热的梳儿印,一份三文钱。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余锦年将穗穗往身后一揽,眯着笑眼睛说道。 少年哪都好,就是抠门得紧。众人又是与余锦年戏闹了片刻,才各自乖乖掏出三文钱摆在桌上。 “梳儿印”一上桌,便有眼尖的瞧出了门道,大笑道:“哈哈,原来这叫‘梳儿印’,有意思!”说着便夹起一个在齿间一咬,只听咔嚓几声,炸得金黄的酥点就脆在了舌尖上。 面团本身没有放糖,仅是洒的那层糖粉使得它们带上了淡淡的甜味,加之这和面的绿豆和薄荷末都是消热解暑的好东西,在这种闷热夏夜来上几块舒爽得很,既能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过分甜腻。 “酥脆香甜……好吃,好吃!”那角落里的张姓食客尝后,忙又掏出几枚铜钱来,“小年哥儿,还有么,再给来几块!” 余锦年眉眼含笑:“有的,稍等。”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店里的食客才陆陆续续抹着嘴离开。 关好门,约莫穗穗和二娘都睡下了,余锦年回到后厨,用卖剩下的一点酱头给自己下了碗面,刚吃了第一口,就见门缝里飘来一个白影,他吓得一跳,待看清是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穗穗?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 穗穗推门进来,揉着眼睛。 “怎了?”余锦年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不由关心道。 见穗穗如何问都不说话,他忽而将面碗咚得一放,站起身紧张起来:“是不是二娘又难受了,我去看看!”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117.金乳酥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 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 雅间……实在是没有, 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 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 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 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 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 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 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 足畔生莲, 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 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临走,马儿已经嘶嘶叫着扬起了蹄子,余锦年刚直起身子,便见一物从车上飘下来,直飞到余锦年脚边。他弯腰捡起,却是一条绢帕,帕上一头绣着朵清荷,另一头则纹着两行字儿。 他盯着那字儿看了半晌,虽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手绢的意思,却还是从食客里找了个熟人,是往日里在东巷口给人抄书为生的老书生,问道:“王先生,我不怎么认字,您且给看看,这字儿是什么意思?” 王书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锦年,好似没想到他这样白白净净,竟是个不识字的。 余锦年也讪讪而笑,这里的文字类似于华国的古篆体,但在余锦年眼里仍是笔画繁复,难以理解。他这具身体自四岁跟着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没上过学堂,如今余锦年认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亲没去时教的简单字儿,还有一些是他穿来后自个儿七零八落学来的,连猜带蒙,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些算账常用的数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儿。徐二娘倒会写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劳烦她,至于学堂……他没时间也上不起,所以时至今日,他还是和半个文盲没两样。 “先生?”余锦年回过神来,见王书生也在神游天外,就又唤了声。 王书生自知刚才的打量失礼了,忙定睛去看手绢,顿时嗬嗬笑道:“哟,小年哥儿,那丫头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这诗,是青鸾公子所作,那小丫头是借这清荷之诗抒发与你的情义呢!” 又是青鸾公子。 余锦年谢过了王书生,将手绢叠好收在账台下面,心里揣揣道,这位仙人偶像名气怎的这样大? 下午店里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锦年搬了把躺椅让二娘靠着,她一听说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说要尝一尝。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来糯米这种吃食不好消化,不该让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恶化到有一天过一天的地步了,余锦年也不愿令她扫兴,就切了一点来,配着碗面汤,嘱她慢慢嚼着再咽。 把在后院玩的穗穗拎过来陪着她母亲说话,余锦年才得出空来,要去集市上找贩菜的李大娘,与她商量明日进些什么菜品。 从菜市回来的路上途径一家书局,余锦年想着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文盲下去,要不然连小姑娘的情书都看不懂,思索着要不要买本启蒙读物回去自学,店老板见他犹豫不决,遂伸手请他进去看。 “诗史话本,什么都有。”店老板笑着。 余锦年看什么都似天书一般,觉得有些局促,又捡了几本看着很薄字儿又简单的书问了问价,都贵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钱袋,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认的,书也是要学的,只是不是现在——他安慰自己——现在得先攒钱才行。 正要走,无意间扫到书局角落里一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上,青蓝色的皮儿,还缺了个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学,可惜囊中羞涩,便拿起那本缺角的书来,递给余锦年道:“这本是去年的青鸾诗集,书脊被我那顽皮儿子浸湿了一些,后来放在仓库里又被老鼠啃了一个角儿,反正卖也卖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罢。” 只见少年眼角一弯,高高兴兴地接过去,还非常热忱地道了好多个谢,倒是让他这个拿破旧书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余锦年拿了书,宝贝似的捧回了家,他现在深切明白了“知识就是财富,没有财富就断断不可能有知识”的歪道理,一时感慨自己斩过千军万马从名为“高等学府”的独木桥上毕业,也好歹算是打拼出了一点成绩,如今却要一穷二白从头学起,简直是太糟践人了。 以至于穗穗见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怀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最后扒出来见是一本皮儿都掉了一半的书,很是没趣地跑走了。 晚上闭了店,余锦年兴致勃勃地掌上灯,翻开书册。 这书名是“青鸾诗集”,店老板也说是以往青鸾诗会的佳作整理,结果余锦年仔细一看,里头半册子的诗词却都是署名为“青鸾公子”——这还叫什么诗集,改叫“仙人偶像个人专辑”算了! 看来这追星是自古有之,且狂热度与现代相比有增无减啊。 余锦年连字儿都认不全,更不说是读诗了,味同嚼蜡地看了几页,囫囵地记了几个新字的形状。什么,问这诗和那诗到底什么意思?……对不起,他看不懂。 118.剁椒鱼头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月夕日愈近了些,各处酒楼店家都陆陆续续地收拾起堂面来,还有约了木匠瓦工来修整门面的。信安县有中秋放灯的习俗, 因此近日街上已有扎了竹条灯来卖的, 瓜果鱼虫、月兔鸟兽, 各种形状, 无奇不有,俱是颜色鲜艳, 做工精巧, 连余锦年见了都想买上一盏来看看。 他虽事实上已快奔三, 奈何大夏朝上上下下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看什么都稀奇,他又天经地义地仗着是一副少年身体,也就不免露出了许多孩子脾性。 眼下快至晌午, 他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卖灯的一位婶娘。那婶娘皮肤黑黝黝的,脸上有两团晒红, 一边扎着竹灯骨, 一边热情地叫卖,手下翻转飞快, 看得余锦年目不转睛。 “喜欢便去买一盏。”倏忽一道深沉声线自耳畔响起。 余锦年猛一回头,瞧见手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人, 他扁扁嘴哼道:“家里多养了个闲人, 哪里还有钱买灯?”说着却仍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婶娘新扎出来的月兔灯儿。 “也不算是闲人, 刚还敲了一筐核桃。”季鸿一张嘴就叫余锦年哑口无言,他走到柜台里头来,从余锦年肘下抽|出一册灰皮本子,“二娘道你算账极慢,叫我来帮衬。” 余锦年顿时瞪眼道:“谁说的!”说着连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账本。 季鸿手快,早已翻开了,眼中快速一扫,登时头大。 他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没见过账房熟手是如何做账的,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样,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若是笔误手误记错了,就在旁随意涂改,以至于每日清账时当日账薄都是乱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账的模样,叫他过来帮一帮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无奈的表情。 季鸿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过你一遍,怎的今日还是这样乱记?” “……不许人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么?”余锦年心虚道。他常常自夸自己是高材生,却自小到大唯有一样总也高材不起来,便是数学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数题,那是比叫他一口气背十首方歌都难。做账虽不比高数,但他又从未干过日常记账这种事情,因此二娘将账簿交给他后,他自是怎么方便怎么记,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罢,不求更多进取。 季鸿摇摇头,兀自取来笔替他更正。 将笔锋抿饱了墨,季鸿便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笔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笔,用的时间久了,笔尖已有些分岔,但这只笔在季鸿手里却很是听话,他仿若是轻袖一扫,便似落纸生花,骤然绽开一页清逸俊秀的字来。 余锦年微微侧着脑袋,视线从“好看的字”渐渐往上,飘到“好看的人”那里去了。 想那天季鸿说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难时又与家人走散,以至于无家可归。这话是打死余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这样披绣着锦的人也能无家可归,那后厨里那块新买来的猪头肉也能长腿上树了!可谁能料到,二娘听了不仅没有质疑,反而很是高兴地将人收留下来,说可以与余锦年当个帮手,做个账房先生。 要说二娘收留他也就罢了,一碗面馆本就那么大块地方,之前强行收留了一个余锦年,已经将后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多了个季鸿,他又不能与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锦年挤在一间屋子,害得他这几日躺床上就拿捏不开,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过账房先生啊。余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认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认字呢。唉,可是这人平日跟冰块成精了似的,怕是没有耐心教个文盲读书写字罢…… “账切不可乱记,这样……”季鸿话说一半,转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另有一种可爱的稚感,他看了两眼,便低头自己默默将账页整理了,又见少年迟迟不归魂,才出声唤道,“余……锦年?” “啊?”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也没听这会季鸿说了什么,简直似课上开小差被抓了包的学生,慌得匆忙点头,道,“我记得了!” 季鸿:“……” 这时外边走进来几个熟客,见了他俩纷纷笑道:“小年哥儿,你也有今日!总算有了个能治住你的了!”说着抬头打量了季鸿一眼,顿时夸张地睁大了眼,打趣起来,“唷,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后生,你们这面馆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锦年笑着跑出来,给一人上了一壶茶,记下他们各点什么小菜,才说:“这是二娘新请的账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总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赏两眼的,众人一前一后地与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还有眼前发亮,话里话外问季鸿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就差热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来塞给季鸿做媳妇了。 季鸿被逼问得很是拘谨,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还没说完,余锦年就跳出来挡在了一脸苦恼的季鸿面前,笑眯眯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娘这才刚请来一位好账房,你们可别欺负他老实,转眼就给我们挖走了呀!再说了,我来面馆这么久,怎么没见有人给我介绍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听,皆转而将之前的问题抛给了余锦年,甚有角落里刚刚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听。要说这十里八街的哥儿们谁最热手,自然是一碗面馆里的余小哥了!这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高枝可攀,唯一的盼头不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说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纪轻又手艺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温和、待人亲切,而且上头还没有公婆压着,谁若是嫁给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见也十七八了,却从来没在这事上起过心思,几方媒婆来打听皆被他给推搪了过去。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个鲜儿! 她支着耳朵,听余锦年思忖了一会儿道:“非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细腿长肤白……吧?” 众人皆以为这余小哥面皮白净得跟书生似的,肯定会说出什么“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俭持家”之类说媒间常见的说法来,却没料到他一张口竟是如此荤话,简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大笑起来。 那偷听的李媒人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忙掏出绣花手绢来掩嘴,脑中却不由将几家正在寻亲的姑娘们过了个遍,倒还真叫她挑出个符合“要求”的来,她心中暗暗记下,便低头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这厢吃完面,才想去给那姑娘家人报个信儿,刚迈出面馆门槛,迎头撞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还把自己结结实实踩了一脚。踩完,那妇人就直冲里头而去,嘴里喊着“小年哥儿”,连个眼神儿都没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轻时候将家里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外面送她了个绰号叫李夜叉,后来改行做了媒人,这才收敛了点脾气。今儿个被人无端踩了一脚,夜叉脾气又上来了,扭头就要破骂:“嘿,你个不长——”。 “李媒人!”李媒婆闻声定睛一看,竟是余锦年提着个小油纸包跑出来了,笑吟吟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刚才那是旁边巷子里的吴婶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冲撞了媒人。这是今儿新做的玫瑰糯米藕,还热乎着,您拿去尝尝鲜。” 糯米灌藕众人常常吃得,但余锦年的灌藕里加得却是玫瑰酱,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养血之效,与李媒人这样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错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媒人一听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虽推辞着,手上却无比顺从地接了过来,心里对余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骂自家生的是个不求上进的皮小子,不然这样的肥水怎能让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辞,季鸿靠在门旁,看着一扭两扭走远了的媒婆,再低头看看面带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间隐隐一皱。 余锦年小跑回来,正要进门,忽地面前平地长出一堵“墙”来,他抬头看是季鸿,顿时奇怪:“做什么堵门呐?” 季鸿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么也没说地退开了,继续回到柜台后头算账,不过拨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锦年纳闷地盯了他一会儿,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没多想,朝着刚才急匆匆进门的吴婶娘那边去了。 这位吴婶娘说来也是缘分,余锦年刚来面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里还乱糟糟的。他心里郁闷,就想吃点辣的痛快痛快,于是晚上快打烊的时候,见店里也没什么人了,就用后厨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碗鸡丝凉面,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柜台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红了,吴婶娘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瞧见余锦年碗里的红油面,忽地高兴地点名也要来两碗,一边苦着脸说这几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余锦年一听,这面不售卖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忙钻到后厨给她做了两碗。 鸡丝凉面做来很方便,只是个调酱料的功夫而已。是将麻油、豉油、白糖、细盐与陈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与碗中调和均匀了,把蒸好又放凉的面条过水一烫,这样做出来的面更加劲道,加上些顺手的豆芽、黄瓜丝之类的小菜,最后捻上一把鸡丝,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几滴香油,用时自己用筷挑开搅拌便是,入口时酸酸辣辣,很是开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吴婶娘展开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给自家男人带回去,之后才说起自己来。原来,吴婶娘夫妇二人是头几年从蜀地逃荒来的,流落到信安县时走不动了,便寻摸了个差事在这里安了家,这几年生活也渐渐好了,就愈发想念起家乡,见了余锦年吃着的鸡丝凉面,想起家乡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余锦年笑道这有何难,便又做了两道川味小菜与她。这样也算是认识了。 信安县人食淡口轻,自那日在余锦年这儿解了馋,吴婶娘隔三差五就会来一碗面馆打包上两个辣菜回家,有时家中亲戚托人给捎来的乡货,或者自家腌制的泡菜,也都一股脑地往一碗面馆这儿送,只把余锦年当成了半个侄儿老乡。 今日余锦年见她又来了,以为她又是为乡菜而来,便自然笑道:“吴婶娘,今天想吃些什么?” 吴婶娘长长地“唉”了一声,将面前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踌躇了许久,才抬头握着余锦年的手唉声叹气说:“小年啊,你可帮帮婶娘!” 余锦年一惊:“这是怎么了?” 吴婶娘这才说起事情原委。道是她家的跟着同乡去学做生意,走了个财运,赚了大笔银两回来,二人便不想继续在城中赁屋而居了,便在城外买了块宅地,打算自己建房。如今房建了一半,到了该上梁的时候,请来的阴阳师父给看了,就得今日不可。 大夏朝人迷信得很,既是阴阳师父给看好了日子,那不管外头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无论如何这时辰都误不得。吴婶娘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余锦年也就大致听懂了这上梁仪式复杂,要经过祭梁、上梁、抛梁等步骤方才成事,听吴婶娘的意思,这仪式前头都挺顺利的,却是最后一个环节掉了链子——待匠。 这待匠就是“上梁酒”,意思是上梁过后,得设宴款待当日辛苦的工匠们和阴阳师父,酒后包上红包,说罢吉祥话,最后送走匠人们,今日一天的辛劳才算没有白忙活。 问题就出在,吴婶娘请来做上梁酒的师傅进了院,刚准备起食材,就把手掌给划了个口子。那边梁刚上了,这边就见了血,阴阳师父见了直皱眉头,说是不吉利,恐新宅有血光之灾,便叽哩哇啦念了一大通咒,另收了转化血灾的银子,叫他们另请个掌勺师傅,还得是阳日阳时生辰的才行。 这可难住了吴婶娘一家,这别的都好说,却是一时半会地上哪儿去找个阳日阳时出生的做席师傅呀!她思来想去,又跑了几家小酒楼,终究没了法子,这不就想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余锦年。 “小年哥儿,你也是做厨的,可认识哪个师傅是阳日阳时的?”吴婶娘期待道。 不知是不是就这么凑巧,余锦年听罢一愣,笑道:“我就是呀。婶娘要是不嫌弃,我去给您家做桌宴?” 那吴婶娘听了一时高兴得猛点头,拉着余锦年一个劲地夸道:“太好了太好了!再好不过了!小年哥儿,你可真是婶娘的大福星!”余锦年的手艺她是亲尝过的,她自然再放心不过,说着便干脆利落地掏出两粒银果子,付作晚上做席面的酬金,将地址说与余锦年后,再三嘱咐他一定要来。 “过会儿来时带个篮子,婶娘新做了坛辣子,到时你捎点儿回来!”吴婶娘走到门口,笑呵呵地回忆道,“待房子修好了,再请你来教婶娘做剁椒鱼头!”说完就急匆匆地跑回家报信儿去了。 季鸿听着他俩说话,闷头拨弄算珠……剁椒鱼头,不知道好不好吃? 后街上前两日新开了家熏肉店,这时大概是上火膛了,从窗户里飘来阵阵烟熏火燎的味道,季鸿想得出了神,一时不防被烟火味呛了一口,肺部忽地一抽搐,他正捂着嘴咳嗽,却见眼前递来一盏白瓷茶碗。 他接过来抿了一口,甜滋滋的,入口滑腻,有梨肉的香味,又有些酸甜的清香。 季鸿抬起眼睛,看到余锦年笑着倚在柜台上,手里抛玩着两粒银果子,突然问他道:“你知道小吊梨汤吗?” “……”季鸿看了眼手中的茶盏,又思索了一番,确实没有听过此名,便摇摇头,“不知。” 余锦年说:“小吊梨汤呀,是拿新鲜大个儿的雪花梨,带皮切成块。一份梨,两份甘井水,沸后下一两青梅,二两银耳与土糖霜,再煮上半个时辰。原本呢,是盛在铜吊里,放在温火上热着,这样无论何时饮用都是暖盈盈的,到时再与你盏中点上几朵枸杞……”他说着,又从袖中摸出几粒红通通的枸杞粒,撒在季鸿的白茶盏中,“啧啧,清嗓润肺,爽口消燥。” 季鸿低头又品了一口盏中的梨汤,也不知少年言语中是否就有一种灵力,让他觉得口中的梨汤愈加的清甜了,已经炖得软烂的梨肉丝与黏滑的银耳一起滑进嗓子里,好似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去了,顷刻间赶走了方才被烟气熏撩的不适。 他饮罢半盏,蓦地感觉面前身影一重,少年两肘趴在柜台上凑过来,一双眼睛狡黠地笑着看着自己。仿佛是刚滑进胃里的银耳突然间膨胀了一般,季鸿觉得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痒。 余锦年眨眨眼,又往前一凑,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了,神秘地问道:“季先生,还想知道……剁椒鱼头怎么做吗?” 季鸿情不自禁地眼皮一跳,抿了抿唇。 余锦年噗嗤笑了声,终于站直了身体,挑一挑眉梢:“你跟我去吴婶娘家帮忙,我给你做剁椒鱼头,怎么样?” 余锦年还在纠结郦国公姓季姓王的问题,那边雪俏姑娘已经吃完了一块莲蓉馅儿的冰皮月团。 莲蓉是余锦年的拿手馅,是取个大饱|满的白莲子,剔除苦芯,以清水久煮,至莲子肉软烂时,捞出用石臼碾碎成泥,反复过筛,之后加入蜜糖、桂花和籽油,再撒入一小匙盐粒——正所谓“盐能引甜”,甜莲蓉里加入一点点盐,能够丰富口感,使莲蓉味道更加醇和——然后便是将搅拌好的馅料泥用小火慢炒,直到馅料干湿合宜,便能用来捏团了。 这莲子性平味甘涩,能够护精气,补胃虚,安心神,也是一件养生好物。而加了桂花的莲蓉更是芳香宜人,回味无穷。 雪俏吃完,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又抿了茶清口,才开口说道:“许久没吃上这样地道的莲蓉月团了。倒是让我想起了还在家中顽皮的日子,那时家中富裕,也不觉得这莲蓉小饼是好东西,还扔过不少,如今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水头长,碧色青翠,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满满当当,但仅是如此,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119.枸杞炖鸽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一清早,余锦年就被街头成串的鞭炮声震醒了, 醒了会子便爬起来想出去看看, 一推门,一股凉意蹿了进来,冷得他不由抖肩瑟缩。墙角有两盆二娘一直养着的花草,如今也正凝着露, 他将那两盆花儿搬到能晒着太阳的地方, 又抬头看了看天——眼看着就入秋了,连云彩都稀薄了起来。 粗草地洗漱过, 又在厨房里温上水,便跑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街上已经有了不少人, 仔细一问, 知道是城东那边叶儿街上一家药铺的老板嫁女儿,听说新娘子是个才女妙人,新郎官是城西这头的秦秀才,两人端得是郎才女貌,妙偶天成。 因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了, 站累了进来吃口面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余锦年还没等到看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出来, 就不得已悻悻地窝回后厨下面去了。 这一忙, 便不知不觉地忙了两个多时辰, 快到巳时他才终于能喘口气, 然而这时早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早上犯了懒,又看了那阵热闹,没来得及做什么新鲜吃食,这会儿又发秋困,不想动,便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店里,拨划着几根筷子玩儿。 他眯着眼睛,一个短手短脚的小子溜了进来,坐在余锦年对面的座位上“唉,唉”的直叹气,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他认得这小子,住在隔两条街的燕子巷里,老爹是个牙人,专门替人介绍买卖、经纪货物,娘是个辣脾气,常追着这皮小子打上三条街。 余锦年见他叹气觉得好笑,便问道:“愁什么哪?” 郑瑜又叹气:“还能愁什么哪,我娘又犯病了呗!” 余锦年:“你又惹你娘生气了?” “什么叫我惹她生气了!”郑瑜气道,“也不知道这两日是发什么病,晚上也不睡。今儿早上好端端的,我就在家门口跟玲儿多说了两句话,她就二话不说拎着扫帚出来打人!急赤白脸的。” 余锦年咦道:“玲儿是谁?” 郑瑜立马被带跑偏了:“就刘老汉家的小孙女儿,眼睛大大的那个,她今天扎了个新头花儿。” “哦?”余锦年眨眨眼,“这么小年纪就会调|戏人家小姑娘啦,怪不得你娘要打你!” 郑瑜一听急道:“我没!我没调|戏她……”说着嗓音就弱了回去,语气却还是急匆匆的,“怎么叫调|戏呢,你别乱说话,不然玲儿明天就不要理我了。” 余锦年也不继续捉弄小孩儿玩了,笑着起身问他:“那你要不要吃面?” “要的要的。”郑瑜忙说,“我娘在气头上,说不管我和我爹的晌午饭,叫我自己来你这儿吃面。上次我爹来你这多压了些钱,你就从那里头扣罢。” “好,晓得了。” 吃了面,余锦年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小脸苦瓜似的苦兮兮的,便从柜台后头抓了把蜜饯给他吃,自己则仔细收拾着柜台。 含着蜜饯闷了会,郑瑜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哎,要不你再做点别的,我娘每回生起气来一整天都不吃饭的,就咕咚咕咚喝凉水,那哪儿成啊?面她吃腻了,你再做点什么,随便都好,人家都说你做的好吃呢。钱……你再从里头扣,行不行?” 原来是小孩子体贴母亲呢。 “这有甚么不行的?”余锦年笑了笑,左右他闲来无事,店里也没几个人,张口便应下了,又叫郑瑜回家里等着,顺道多哄哄母亲,这边菜做好了,他自会拿食盒装了给送家里去。 “哎小年哥儿,麻烦晚些时候送来,作晚食便好!”郑瑜又探了个头回来喊道。 余锦年款款应了,郑瑜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他又歇到下午客少了,也进到后厨做起准备。 正巧昨儿集市的李大婶来送菜,都是些新鲜利落的好东西,只不过有几颗白菜压|在下头烂了叶儿,她过意不去,便多饶了两根凉瓜——凉瓜便是苦瓜,形状稍与他所记忆的苦瓜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苦。 二娘和穗穗都不吃凉瓜,做酱又用不上,他正愁这两根好凉瓜怎么处理,这不,郑瑜就撞上门了。 郑瑜的娘他见过两次,火|辣辣一个炮仗娘子,一点就着。 今日听郑瑜这么一说,便猜测她定是因为女人的事儿上了火,不然郑家娘子怎能连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都能气得火冒三丈。这事儿起因似乎是她家的郑牙人与青柳街上勾栏里的花娘传出了什么话,大约是要给人家姑娘赎身作外室之类——但这也实在不怨余锦年打听人家的八卦,着实是人多嘴杂,他想不听见,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也直往他耳朵里钻。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余锦年收了收心,推测郑家娘子或是情绪激怒而引起的心肝火旺,想定此缘由,他也就据此下药……咳,据此下菜了。 他用这凉瓜,自然是要去解那郑家娘子的火。这医文有说呀——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这凉瓜性寒味苦,刚好可以解心火上炎,又能助清肝除烦。 说做便做,他先将洗净的苦瓜除去头尾,用筷勺慢慢从两头伸进去,细致地剜去了里头的瓜瓤,然后在热水中汆一遍,略去去凉瓜本身的苦涩味道。这边汆好,他又取来香蕈、甘荀等菜,切得细碎,与肉末拌在一起,用葱姜、料酒和盐腌制调馅儿。这时又有个小技巧了,便是往馅儿里敲个鲜鸡蛋,这样过会儿上火蒸出来的肉馅才更加鲜嫩爽滑,也不至于让馅儿过于松散。 接下来就是把拌好了的肉馅塞到凉瓜壳里头,两头堵严实了之后,还得放到旺火的灶上去蒸约莫一盏茶多的时间,凑这个空,余锦年又用豉汁、香油和糖做了个薄芡。没一会,这边凉瓜也蒸熟出笼了,他先切了一小片下来试吃了一下,觉得很是爽口,便点点头将剩下的都均匀地切成寸宽,装盘,薄汁勾芡,便大功告成了。 盛好的凉瓜盏嫩绿透亮,仅是瞧着便很是好看。但仅这一道菜却是不太够的,他又重新起锅,做了个荷塘小炒。 荷塘小炒这菜听着就清爽宜人,其实用料也都容易,便是拿莲藕、山药、云耳与百合用油盐轻轻一炒,根本毋须其他酱料来煞风景,这些食材大都是清热益脾之物,百合更是能宁心安神,此四样配在一起是如何甘脆爽口,待食客入口时便会知晓了。 有了这两个菜,便还差一道润嗓暖胃的汤。余锦年算了算时辰还早,于是耐心熬制了一份芹菜粥,这芹菜性凉,平肝解毒,而米粥又是养胃的,与郑家娘子这般肝火旺盛的人食用十分有好处,若是有了闲,能在家直接用芹菜榨了汁喝,也不失为一碗极好的饮品。 完成了两菜一汤,余锦年这才觉得拿得出手,他另给配了两个小菜,才很是满意地将几样菜装进食盒里,与二娘知会了一声,便迈出店门,往后头燕子街郑家去了。 他这刚出了门,后头穗穗就蹦跳着追了上来,小丫头手短脚短,平时便喜欢黏在余锦年后头,今日见他难得出门还不是去买菜,自然要跟去玩玩。穗穗穿着二娘新给她缝补的绣花小鞋,一会低头小心新鞋子上沾了灰,一会又得抬头看看莫要撞了人,好险要摔倒,被余锦年一把给提溜了起来,揽在身边。 街边有一群小娃娃们围着圈蹦花绳,嘴里还唱着儿歌:“鸿雁来,玄鸟归,白露成霜秋风凉……”看得穗穗好生羡慕,可小丫头生性内怯,此时却不敢过去玩,只远远地看着。 两人听着看着,也不由放慢了脚步,晃悠悠走到了郑家门前。 郑家大门是开在燕子巷里头的,门上贴着郁垒、神荼二位门神,威严神武,很是好找。此时门开了半扇,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门口,而郑家小子正歪坐在门槛上,看上去百无聊赖,远远瞧见他俩一大一小地走过去,便跳起来使劲招了招手。 余锦年看了眼那马车,见那车顶上有个小铜钩,后随郑瑜进了院,又看见门廊底下郑牙人正与一个面生的小厮在拉扯争辩,他们走过时,还闻到一抹香甜腻人的熏味。 闻到这抹刺鼻的香味时,余锦年才突然意识到那马车上铜钩的作用来——那是用来挂铃莲的。所谓铃莲,便是一种外形似莲,中空裹铃的小挂件儿,各家形状不一,勾阑小姐们出门奉客时便挂在车上,沿途叮叮当当十分好听,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正说着,郑家娘子闻吵闹声走了出来,眼睛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郑瑜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安慰母亲还是劝解父亲,困在原地抓耳挠腮。 眼见这郑家后院就要起一场大火了,余锦年忙将菜饭送进屋里,随便添了两句寒暄话,便带着穗穗跑了。 出了门,马车前的幔帘突然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张清丽却愁眉不展的脸来,冷不丁看见马车前有个人,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余锦年也点头回了个礼节,道声“姑娘好”,那幔帘就匆忙落了回去。 外面都传与郑牙人相好的花娘是个阴狠钻计的,一心想攀个枝儿嫁出来,这不一勾搭上了郑牙人,就脸啊皮啊都不要了,死死地扒着人不放。 余锦年虽不懂面相,但看这姑娘脸上的愁容如此真切,也不像是那种阴狠角色,他在马车前停了停,从袖中掏出几颗果脯来,放在了马车幔帘的缝隙间。 “虽只是些果脯,但好歹是甜的。”他微笑道。 不大会儿,帘幔一动,那几粒果脯就被扫了进去,隐约传出剥糖纸的声音,又过了一会,里头压着微微颤|抖的声音笑着回了句:“嗯,很甜……多谢小哥。” 余锦年这才牵着穗穗的手往回走。 世人皆有世人的苦处,面馆里的二娘有,郑家娘子有,马车里的花娘也有,余锦年自己更是有。他低头看了看无忧无虑的穗穗,也许这么小的孩子也有也说不定呢?而他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静静的,给她一颗糖吃罢了。 穿过燕子巷里的一条岔道时,恍恍惚惚飘来一股芳香馥蜜的气息来,似远似近的,闻着像是桂花香,很是吸引人。 “好香呀!去看看,去看看!”穗穗闹道。 余锦年自己也忍不住去一看究竟,领着穗穗拐进了燕子后巷:“好,听穗穗的,去看看。” 燕子后巷比前巷窄上许多,脚底下还是并不平整的青石路,他怕穗穗磕着,便将她抱在肩头。如此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一串沉甸甸的树桠,一枝独秀出墙来,竟真是一棵银中透黄的早开金桂树。 “雪花四出剪鹅黄,金粟千麸糁露囊。看来看去能几大,如何着得许多香?” 穗穗坐在他肩头,伸手摘了一朵,天真地问:“什么意思呀?” 余锦年温和地笑笑:“就是说呀,这个花骨朵儿那么的小,怎么能盛得下这么多的香?” 穗穗因听不懂诗而耍起无赖来:“自然是它愿意这么香!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穗穗说的对。”余锦年失笑地点点头,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我们摘些回去,晚上做桂花茶怎么样?” 穗穗咯咯地拍着手笑:“好呀好呀,给娘也尝尝!” 两人偷鸡摸狗似的揽了一束枝头下来,挑着开得金黄浓郁的花朵摘了,藏进衣袖里。 正摘得开心,余锦年一回头,忽然才瞧见不远处还站着个人,好巧不巧的,正站在生长着这树桂花的主人家的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两个“小贼”。 余锦年“哎呀”一声:“穗穗,我们被抓包了,怎么办呐。” 吓得穗穗忙不迭将藏了桂花的衣袖拢起来,张着嘴吃惊,可怜小丫头因此喝了口冷风,咕咚一咽口水,紧接着就打起嗝来:“小年哥,嗝!……我们会不会挨打哇?” 余锦年看她模样就想笑,可又不好偷了人家院里的桂花,还在主人家面前如此放肆,于是快走了几步,跑到那牵马的男人跟前,这人个子挺高,他抻直了也只到对方肩头,只能微微仰头去看。 男人约莫二十岁左右,穿着件玉青色的宽袖长衣,身材笔直修长,淡色衣衫将他本就白皙过头的面庞又减去了几分血色。他蹙着眉似是想说什么,唇|瓣微开微阖,后又重重抿起,只微垂着眼睛看着余锦年,那神色仿佛是隔了层浅纱一般,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愁绪,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此时天光微沉,愈显得桂树飘香,静谧之间,男人清瘦的身影似也与这黯淡的天光融在了一起,好似远山薄云之间的一抹清韵。 余锦年怔了一瞬,他上一世见过许多男女,其中不乏有容貌姣好者,却没有一人能与眼前这人一般,霞姿月韵,如玉树修竹,清冷静雅,说他遗世独立地立马就要飞仙了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有些胡思乱想,那男人绷着脸,忽而抬了抬手——似乎是要来打他。 下意识间余锦年就向后退开了一步,对方手臂一顿,几乎抬到他脸边的手就那么停住了,而后才微微僵硬地缓缓放下。 “抱歉啊东家,院子里的桂花儿太香,忍不住摘了几朵。东家晚上若是不防事,就来前头西城门口那家面馆来坐坐,我给东家做顿饭菜,道个不是……” 男人稍稍眯起眼睛,听到面前的少年温和地笑着如此说道。 又见少年抬起臂来,拱手让了个赔罪的礼。 顷刻间,一袖桂香。 远处,不知是哪里的孩子又在唱:“鸿雁来,鸿雁来,白露成霜桂花香……” 120.桂花蜜燕窝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季鸿?”他回头叫了一声。 那喘声一停,过了好一会,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 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 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 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 显得有气无力, “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 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 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 其实身体结实着呢, 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 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 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 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121.一合酒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好险!好险!”穗穗边跳边喊着跑进了一碗面馆的门堂,她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袖口,唯恐摘来的那点桂花掉出去, 直到在后院看见正在打水的二娘, 才小心翼翼地张开一点袖子,“娘你闻闻,香不香?” 余锦年也染着满身桂香回来,老远就听见母女二人有说有笑。 二娘掩着嘴轻轻笑着,抬头看见余锦年进来了,也取笑他道:“你们两个小贼,又去哪里疯野了?” “穗穗你一回来就与二娘告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先闹着要去看的, 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锦年作势要去抓小丫头,穗穗“呀”的一声尖叫着跳开, 跑到二娘身后露出个脑袋尖儿,两人你追我赶的玩起鹰抓小鸡,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来。 玩闹够了, 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 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 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 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 二娘心中甚是欣慰, 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这道黄金瓜须得用瓦罐焗着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涂上一层油,然后将白胖蒜瓣丢进去铺作一层,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叶和葱段姜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调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后才将切成船儿状的连皮南瓜瓣反铺进砂锅里,再加入盐酱和少许的水。 这是最废时间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转小火慢煲。 灶间热气腾腾,余锦年脸颊也烧得红扑扑的,他抬手擦了擦两鬓的细汗,继而着手处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将洗净的鸡翅槌一遍,这是为了翅肉入口时更加有弹|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锉个口,将里头的骨头一点点夹出来,制成了无骨翅,放在一旁用酱和糖腌制片刻,准备做五彩桂花翅。 这道菜是上一世余锦年在小吃街尝过鸡翅包饭后自己研究出来的,无骨鸡翅囊糯米饭虽然新奇好吃,但吃到尾时就感到有些油腻碍胃,他回到家后便着手对此改造了一番。 他是将里头的糯米饭变成了五彩菜丁,更能清新解腻一些。这里菜丁就是手边有什么便切什么,余锦年选了胡萝卜、黄瓜、豇豆、玉米粒和白藕,剁成小粒过水一焯,与今日新采来的桂花混在一起,填到无骨鸡翅里头。 余锦年卷起两侧袖子,正要将翅入油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小跑声。 穗穗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嘴里匆忙喊着:“糟了,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余锦年疑惑。 穗穗指着前堂:“凶巴巴的那个人!” 余锦年一听,便下意识以为又是什么闹事的食客,抬腿就往外走。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那是之前,二娘在这面馆里还卖些便宜酒水的时候,有个无赖流|氓酗酒闹事,调|戏二娘,还跟当时的堂倌打了一架,险些闹到县衙去,后来二娘心有余悸,直接将酒水生意停了,改只卖面。 还没到前堂,就听见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门面颇有些鸦雀无声之意。 余锦年心里纳闷,这是来了个什么厉害的人物,手下同时挑起了隔帘。 定睛一看——某人正在一个小矮方桌前正襟危坐,面色凝肃,仿佛自己并非身处一家寒酸的小面馆,而是端坐在什么高档茶楼上,等着人伺候一般。又因他这姿态与面馆格格不入,简直下一秒就要站起来砸场子了,搞得四周桌上食客都纷纷躲远,生生在这位美男子周围造出了一条隔离带。 “……”余锦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但既然是客,又岂有不迎的道理,于是微笑着走了出来,“你来了?” 男人闻声冷冷地抬起眼睛,轻轻扫了眼少年脸上的那团奇怪的红晕,随后乌羽似的长睫便缓落下去,半晌才应了个低沉的“嗯”字。 他人虽然冷了些,嗓音却很是和煦,余锦年站在他桌旁,无话可说了一会儿:“……那个,有些早,菜刚下了锅。” 男人沉着道:“不早了,已酉时过半。” “……”余锦年又无话可说了一阵,他面上静静的,心里却忍不住哀嚎,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喜欢把天聊死?随便寒暄两句会要了他的命麽? 面馆的每张桌上都摆有一套粗瓷茶具,因来往面馆的都是些粗人,因此壶中茶水是温是凉的也没几个人在乎。此时男子伸出手来,拎起桌上的一枚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先是用食指背轻碰了碰茶杯,见是冷的,便又放下了。 余锦年看他两手半藏在袖中,十指当真是白皙修长,指间有个并不起眼的笔茧。眼下天色渐晚,虽有露气弥漫但还不算太凉,这人却比下午初见时多加了一件深烟色的披风,让余锦年这等小火炉体质的人看了顿觉闷热。 他躬身将冷掉的茶壶取走,和气道:“稍等一下。” 于是转进厨房重新沏茶。 经过后院时闻到晾晒在竹匾子里桂花的香气,便灵机一动,捻了把桂花进来,又从之前盐渍的小罐里取出几颗梅子,一并放到茶壶中注入热水,阖上壶盖闷上少许。 凑这个闲暇,他将囊好馅儿的脱骨鸡翅入锅且炖着,又将南瓜瓦罐下的火减缓了,才抱着茶壶出去。 他一撩开隔帘,正正对上男人的视线,好似这人自他走后就一直盯着这个方向,期盼着他再次出来似的,让余锦年有一瞬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好意思来。 但这种误觉很快就被他清出了脑壳,也许人家只是在看隔帘上的花纹呢。 余锦年将热烫烫的茶壶放在男人手边,笑了笑说:“很冷吧?这是桂花梅子茶,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稍饮一些既能暖肠也能开胃。”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午时候实在是冒昧了,摘了东家的桂花。原是家里丫头年纪小,吵着想要两朵,这不,已经罚过她了。” 他轻笑着,就面不改色地把好大一口锅扔到了穗穗头上,躲在帘子后头偷偷窥望的穗穗简直要气上了天,也不知道是谁兜了满满一袖子的花儿! 男人望着面前的花茶微怔,神色如入定一般,对他所说的话始终无动于衷,让余锦年好不尴尬,他几乎要忍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气场,将要起身逃跑时,男人忽然叫住了他,沈沈问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余锦年站住脚,眨了眨眼回答:“余锦年。年年有余,锦绣华年。” “……锦年。”男人将他的名字在唇齿间慢慢碾磨一阵,蓦地一笑,“好名字。” 余锦年瞪着眼瞧他,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 “在下季鸿,北方人士,到此地是为拜访一位世伯,他本应是居住在那桂花院里的,可如今院门紧锁,世伯一家不知去向……不知小东家可知他消息?”男人手指摩挲着热气腾绕的茶杯,眼角轻轻翘起,如此似笑非笑倒更是显得他容貌昳丽,让人无端觉得就算只是冷待了他都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余锦年傻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答话,心里暗自懊恼自己一个“二十八岁”的正直青年,竟然有天被一个男人迷了眼。 “季公子说的可是程伯一家?” 季鸿点头:“正是。” 余锦年低头道:“先生节哀,程伯二老早年间就已驾鹤去了。” 季鸿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阖上了眼不言不语,待到杯中花茶渐渐冷透,他才衣袖微动,道了声“打扰”就起身要走,摇摇晃晃的,连玉色袖角撩进了茶杯里都尚不自知。 余锦年看他奇怪,总觉得心中不安,没等他迈出第二脚,就伸手将他拽住了。 男人回过头来,很是不解地看着他,眉心轻轻皱着。 余锦年仍是没有松手,固执地说:“既然来了,不若留下来吃顿晚饭罢?菜已经在锅里了,原本就是要招待你的。再说季公子既是程伯家世侄,也算是那院子的东家了,我们摘了院里的桂花,理应赔罪道歉的。” 话颇有些强词夺理的意味,可偏生季鸿却动心了。 见男人终于点了点头同意留下来,余锦年也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脸,嘱他“在这里不要走,等会菜就烧好了”,说着又给他添上热花茶,才回到后厨忙活去。 季鸿坐在桌前,感觉昏沉沉的,也不知怎的他就听了少年的话,当真留下来吃饭,只是脑海中不禁想起少年临走时那双弯弯的眼睛,很是亲切可爱,就有些不忍拒绝。他两指端着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确如少年所说,梅子的酸甜中掺入了淡雅的桂花香气,入喉很是温暖,味道也很是熟悉。 饮了热茶,他愈加感觉困倦了,加之因这一壶桂花梅子茶又忆起了过去,就似揭开了寒夜中的一道风口,整个身体都变得沉重寒冷起来,只好将头轻轻倚靠着旁边的墙壁,勉强让自己闭目养神。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它说时辰到了,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余锦年才放心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觉,余锦年久劝无法,说了声“等我片刻”,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这糯米最能驱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那鬼差见了就害怕,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便接过糯米碗,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122.鲚鱼饼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那喘声一停, 过了好一会, 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 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 他慢慢地开口, 显得有气无力, “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 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 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 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 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 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 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 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 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干巴巴反驳:“他、他好端端的,又怎会阴虚?” 余锦年转头问何大利:“请问令郎开春时,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还未张嘴,何家娘子便先气愤地说了起来:“还不是那群无赖郎,刚开了春就要我儿下水摸鱼,这春寒料峭的,我儿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咳得极狠,那时吃过药刚好了些,就又被那些无赖子叫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地吃药,谁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乱说什么呢!”何二田也出来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谓久病伤阴,虚火上炎,灼伤肺络,那次落水正是个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会,突然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了。余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说,后头就是撤去不对证之药,用养阴清热润肺之法,慢慢调养,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转。 见那郎中不说话了,何大利夫妇心里也亮堂起来,赶紧凑到余锦年身边:“年哥儿,二田他可能治?用什么药?你且说,定是砸锅卖铁,我们也治!” 余锦年怒极撒了一通火,反倒气不下去了,只好摇头笑道:“何须砸锅卖铁,只是还有些关键须待我回去后慢慢想。明日劳烦何师傅去趟面馆,届时我将药与方一并交与你。” “还有一事。至令郎痊愈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盘,最好都能与你们俩的分开来用,用后用单独的陶罐煮一下。夜间也不要在令郎房里休息了,平日若是饮用牛乳之类也应煮沸再用。” 何大利虽不明白,却忙点脑袋连声说好,又让婆娘拿了钱与余锦年做车马费,才送他俩出门。而那另一个开错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锦年一眼,拎着自己的药箱,早臊没影了。 余锦年只象征取了两枚铜板,只说钱的事明日吃了药食再说。 - 两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鸿见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没了来时的兴致勃勃,不禁也深沉下来,以为他还在想那无良郎中的事,问道:“还气着?” 余锦年抬头看了看季鸿,见男人脸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恹恹无力,他忙脱了自己的外衫,给季鸿披上,弯弯眼睛道:“没什么,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鸿借着二人并肩走路的姿势,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热乎,这才放心地披着他的外衫。 余锦年唔一声,含混地说:“许是在赌吧……” 季鸿疑问:“赌?” 赌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阴亏虚导致的虚咳,而不是让此时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瘵痨。这时所说的瘵痨,便是现代熟知的肺结核,中医所说的肺痨。肺痨是因痨虫蚀肺而致,病程长,也多见阴虚症状,午后发热,与阴亏咳嗽极为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不同。 肺痨多见阴虚,但未必所有的阴虚咳嗽都是肺痨。 余锦年见过不少肺痨病人,也在跟师时习得了一些经验,阴虚咳嗽患者虽理论上也有午后发热的症状,但在实际临床中,真正发热的病人却并不多。问诊时他已知道,何二田并不常发热,虽说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没有余锦年想象中那样羸弱,人还挺精神的,但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个非典型的肺痨。 阴亏咳嗽与肺痨本就不易区分,在没有x光、ct与痰涂片的此时,余锦年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确诊何二田究竟属于哪一种,因此只能说是“赌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儿子碗筷等举措,则是为了防止万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痨,也不会传染给何大利夫妇。 “你腰还疼不疼?”余锦年没有继续就“赌”的问题说下去,而是扬起脸来问道。 季鸿方想摇头,见了少年眼中投出来的点点灯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余锦年道:“回去时寿仁堂家的药坊应该还未打烊,我去买些活络油与你揉揉。” 季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任凭余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话……他不禁低头看向了少年细长的手指,目中神色为之一动。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桌案收拾了一下,终于看起来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123.野狐涎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第十三章——鸡蛋糁汤 直到被季鸿拉回了厨房, 余锦年才突然回过神来——灶内火都被自己抽了, 怎么可能会把水烧沸!他再回头去看季鸿,那人抱臂站在厨房门口, 一脸撒谎不脸红的模样。 余锦年纳闷地将焖得差不多的鸡从锅里提出来,放在一旁晾干了水分, 又取来香油在表皮上涂抹一遍,抹着抹着他突然灵机一现:“莫非,他是怕我跟着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问, 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 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 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 还得熬个蘸汁儿, 他拿了酱油, 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 问:“要什么?” “虾子, ”余锦年道, “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 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124.蛋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穗穗忙抓住他衣角, 瓮声:“不是, 不是。” 余锦年皱着眉看她。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 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 它说时辰到了, 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 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 余锦年才放心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觉,余锦年久劝无法,说了声“等我片刻”,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 这糯米最能驱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 那鬼差见了就害怕, 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 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 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便接过糯米碗,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这会子日头也大了,余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窝在柜台后头算账,却见两趟马车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见这马车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还雕着喜鹊闹梅,精致得很,跟车的还有几名精壮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车马队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头的车里钻出一个丫头,发髻里插着根小银簪,仅看那身衣裙就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锦年才放下笔,便听那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张嘴问道:“店主人呢?” 余锦年走在中间,时而新奇地瞧着两旁各色灯盏,他脚步一慢,便听到身后深深的喘息。 “季鸿?”他回头叫了一声。 那喘声一停,过了好一会,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125.牛乳乌鸡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说起来, 若非是接二连三地横遭意外,想来前世的他以后定是会继承父亲的医院,继续传承余家家学罢…… 余锦年前世谈不上好坏,只因人世间的好他占了不少,坏却也没落下几个, 回顾起来反倒顿感茫然。余锦年出自中医世家,余家祖上代代行医, 御医、大国手层出不穷,早已将医者仁心、厚德济生列为家训, 可谓是上慈下孝,家庭和睦,余锦年也妥妥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鲜有人知,余锦年其实并非余家血脉, 只是个被人遗弃在寒冬腊月里的将死孤儿, 是养父余衡将他捡了回去,待他关爱有加,一身家学医术也是与他倾囊相授, 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 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 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 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梳儿印本就做得不大,刚好让穗穗握在手里咬着吃,可她手里都有了,还似个贪心的小尾巴,随着余锦年一起去了前堂。食客们见小丫头可爱,免不了又是一番逗弄,直惹得穗穗气得跺脚。 “新鲜酥热的梳儿印,一份三文钱。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余锦年将穗穗往身后一揽,眯着笑眼睛说道。 少年哪都好,就是抠门得紧。众人又是与余锦年戏闹了片刻,才各自乖乖掏出三文钱摆在桌上。 “梳儿印”一上桌,便有眼尖的瞧出了门道,大笑道:“哈哈,原来这叫‘梳儿印’,有意思!”说着便夹起一个在齿间一咬,只听咔嚓几声,炸得金黄的酥点就脆在了舌尖上。 面团本身没有放糖,仅是洒的那层糖粉使得它们带上了淡淡的甜味,加之这和面的绿豆和薄荷末都是消热解暑的好东西,在这种闷热夏夜来上几块舒爽得很,既能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过分甜腻。 “酥脆香甜……好吃,好吃!”那角落里的张姓食客尝后,忙又掏出几枚铜钱来,“小年哥儿,还有么,再给来几块!” 余锦年眉眼含笑:“有的,稍等。”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店里的食客才陆陆续续抹着嘴离开。 关好门,约莫穗穗和二娘都睡下了,余锦年回到后厨,用卖剩下的一点酱头给自己下了碗面,刚吃了第一口,就见门缝里飘来一个白影,他吓得一跳,待看清是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穗穗?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 穗穗推门进来,揉着眼睛。 “怎了?”余锦年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不由关心道。 见穗穗如何问都不说话,他忽而将面碗咚得一放,站起身紧张起来:“是不是二娘又难受了,我去看看!” 眼下快至晌午,他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卖灯的一位婶娘。那婶娘皮肤黑黝黝的,脸上有两团晒红,一边扎着竹灯骨,一边热情地叫卖,手下翻转飞快,看得余锦年目不转睛。 “喜欢便去买一盏。”倏忽一道深沉声线自耳畔响起。 余锦年猛一回头,瞧见手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人,他扁扁嘴哼道:“家里多养了个闲人,哪里还有钱买灯?”说着却仍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婶娘新扎出来的月兔灯儿。 “也不算是闲人,刚还敲了一筐核桃。”季鸿一张嘴就叫余锦年哑口无言,他走到柜台里头来,从余锦年肘下抽|出一册灰皮本子,“二娘道你算账极慢,叫我来帮衬。” 余锦年顿时瞪眼道:“谁说的!”说着连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账本。 季鸿手快,早已翻开了,眼中快速一扫,登时头大。 他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没见过账房熟手是如何做账的,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样,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若是笔误手误记错了,就在旁随意涂改,以至于每日清账时当日账薄都是乱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账的模样,叫他过来帮一帮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无奈的表情。 季鸿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过你一遍,怎的今日还是这样乱记?” “……不许人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么?”余锦年心虚道。他常常自夸自己是高材生,却自小到大唯有一样总也高材不起来,便是数学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数题,那是比叫他一口气背十首方歌都难。做账虽不比高数,但他又从未干过日常记账这种事情,因此二娘将账簿交给他后,他自是怎么方便怎么记,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罢,不求更多进取。 季鸿摇摇头,兀自取来笔替他更正。 将笔锋抿饱了墨,季鸿便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笔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笔,用的时间久了,笔尖已有些分岔,但这只笔在季鸿手里却很是听话,他仿若是轻袖一扫,便似落纸生花,骤然绽开一页清逸俊秀的字来。 余锦年微微侧着脑袋,视线从“好看的字”渐渐往上,飘到“好看的人”那里去了。 想那天季鸿说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难时又与家人走散,以至于无家可归。这话是打死余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这样披绣着锦的人也能无家可归,那后厨里那块新买来的猪头肉也能长腿上树了!可谁能料到,二娘听了不仅没有质疑,反而很是高兴地将人收留下来,说可以与余锦年当个帮手,做个账房先生。 要说二娘收留他也就罢了,一碗面馆本就那么大块地方,之前强行收留了一个余锦年,已经将后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多了个季鸿,他又不能与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锦年挤在一间屋子,害得他这几日躺床上就拿捏不开,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过账房先生啊。余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认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认字呢。唉,可是这人平日跟冰块成精了似的,怕是没有耐心教个文盲读书写字罢…… “账切不可乱记,这样……”季鸿话说一半,转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另有一种可爱的稚感,他看了两眼,便低头自己默默将账页整理了,又见少年迟迟不归魂,才出声唤道,“余……锦年?” “啊?”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也没听这会季鸿说了什么,简直似课上开小差被抓了包的学生,慌得匆忙点头,道,“我记得了!” 季鸿:“……” 这时外边走进来几个熟客,见了他俩纷纷笑道:“小年哥儿,你也有今日!总算有了个能治住你的了!”说着抬头打量了季鸿一眼,顿时夸张地睁大了眼,打趣起来,“唷,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后生,你们这面馆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锦年笑着跑出来,给一人上了一壶茶,记下他们各点什么小菜,才说:“这是二娘新请的账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总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赏两眼的,众人一前一后地与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还有眼前发亮,话里话外问季鸿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就差热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来塞给季鸿做媳妇了。 季鸿被逼问得很是拘谨,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还没说完,余锦年就跳出来挡在了一脸苦恼的季鸿面前,笑眯眯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娘这才刚请来一位好账房,你们可别欺负他老实,转眼就给我们挖走了呀!再说了,我来面馆这么久,怎么没见有人给我介绍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听,皆转而将之前的问题抛给了余锦年,甚有角落里刚刚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听。要说这十里八街的哥儿们谁最热手,自然是一碗面馆里的余小哥了!这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高枝可攀,唯一的盼头不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说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纪轻又手艺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温和、待人亲切,而且上头还没有公婆压着,谁若是嫁给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见也十七八了,却从来没在这事上起过心思,几方媒婆来打听皆被他给推搪了过去。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个鲜儿! 她支着耳朵,听余锦年思忖了一会儿道:“非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细腿长肤白……吧?” 众人皆以为这余小哥面皮白净得跟书生似的,肯定会说出什么“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俭持家”之类说媒间常见的说法来,却没料到他一张口竟是如此荤话,简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大笑起来。 那偷听的李媒人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忙掏出绣花手绢来掩嘴,脑中却不由将几家正在寻亲的姑娘们过了个遍,倒还真叫她挑出个符合“要求”的来,她心中暗暗记下,便低头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这厢吃完面,才想去给那姑娘家人报个信儿,刚迈出面馆门槛,迎头撞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还把自己结结实实踩了一脚。踩完,那妇人就直冲里头而去,嘴里喊着“小年哥儿”,连个眼神儿都没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轻时候将家里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外面送她了个绰号叫李夜叉,后来改行做了媒人,这才收敛了点脾气。今儿个被人无端踩了一脚,夜叉脾气又上来了,扭头就要破骂:“嘿,你个不长——”。 “李媒人!”李媒婆闻声定睛一看,竟是余锦年提着个小油纸包跑出来了,笑吟吟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刚才那是旁边巷子里的吴婶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冲撞了媒人。这是今儿新做的玫瑰糯米藕,还热乎着,您拿去尝尝鲜。” 糯米灌藕众人常常吃得,但余锦年的灌藕里加得却是玫瑰酱,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养血之效,与李媒人这样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错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媒人一听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虽推辞着,手上却无比顺从地接了过来,心里对余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骂自家生的是个不求上进的皮小子,不然这样的肥水怎能让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辞,季鸿靠在门旁,看着一扭两扭走远了的媒婆,再低头看看面带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间隐隐一皱。 余锦年小跑回来,正要进门,忽地面前平地长出一堵“墙”来,他抬头看是季鸿,顿时奇怪:“做什么堵门呐?” 季鸿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么也没说地退开了,继续回到柜台后头算账,不过拨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锦年纳闷地盯了他一会儿,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没多想,朝着刚才急匆匆进门的吴婶娘那边去了。 这位吴婶娘说来也是缘分,余锦年刚来面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里还乱糟糟的。他心里郁闷,就想吃点辣的痛快痛快,于是晚上快打烊的时候,见店里也没什么人了,就用后厨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碗鸡丝凉面,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柜台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红了,吴婶娘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瞧见余锦年碗里的红油面,忽地高兴地点名也要来两碗,一边苦着脸说这几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余锦年一听,这面不售卖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忙钻到后厨给她做了两碗。 鸡丝凉面做来很方便,只是个调酱料的功夫而已。是将麻油、豉油、白糖、细盐与陈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与碗中调和均匀了,把蒸好又放凉的面条过水一烫,这样做出来的面更加劲道,加上些顺手的豆芽、黄瓜丝之类的小菜,最后捻上一把鸡丝,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几滴香油,用时自己用筷挑开搅拌便是,入口时酸酸辣辣,很是开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吴婶娘展开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给自家男人带回去,之后才说起自己来。原来,吴婶娘夫妇二人是头几年从蜀地逃荒来的,流落到信安县时走不动了,便寻摸了个差事在这里安了家,这几年生活也渐渐好了,就愈发想念起家乡,见了余锦年吃着的鸡丝凉面,想起家乡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余锦年笑道这有何难,便又做了两道川味小菜与她。这样也算是认识了。 信安县人食淡口轻,自那日在余锦年这儿解了馋,吴婶娘隔三差五就会来一碗面馆打包上两个辣菜回家,有时家中亲戚托人给捎来的乡货,或者自家腌制的泡菜,也都一股脑地往一碗面馆这儿送,只把余锦年当成了半个侄儿老乡。 今日余锦年见她又来了,以为她又是为乡菜而来,便自然笑道:“吴婶娘,今天想吃些什么?” 吴婶娘长长地“唉”了一声,将面前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踌躇了许久,才抬头握着余锦年的手唉声叹气说:“小年啊,你可帮帮婶娘!” 余锦年一惊:“这是怎么了?” 吴婶娘这才说起事情原委。道是她家的跟着同乡去学做生意,走了个财运,赚了大笔银两回来,二人便不想继续在城中赁屋而居了,便在城外买了块宅地,打算自己建房。如今房建了一半,到了该上梁的时候,请来的阴阳师父给看了,就得今日不可。 大夏朝人迷信得很,既是阴阳师父给看好了日子,那不管外头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无论如何这时辰都误不得。吴婶娘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余锦年也就大致听懂了这上梁仪式复杂,要经过祭梁、上梁、抛梁等步骤方才成事,听吴婶娘的意思,这仪式前头都挺顺利的,却是最后一个环节掉了链子——待匠。 这待匠就是“上梁酒”,意思是上梁过后,得设宴款待当日辛苦的工匠们和阴阳师父,酒后包上红包,说罢吉祥话,最后送走匠人们,今日一天的辛劳才算没有白忙活。 问题就出在,吴婶娘请来做上梁酒的师傅进了院,刚准备起食材,就把手掌给划了个口子。那边梁刚上了,这边就见了血,阴阳师父见了直皱眉头,说是不吉利,恐新宅有血光之灾,便叽哩哇啦念了一大通咒,另收了转化血灾的银子,叫他们另请个掌勺师傅,还得是阳日阳时生辰的才行。 这可难住了吴婶娘一家,这别的都好说,却是一时半会地上哪儿去找个阳日阳时出生的做席师傅呀!她思来想去,又跑了几家小酒楼,终究没了法子,这不就想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余锦年。 “小年哥儿,你也是做厨的,可认识哪个师傅是阳日阳时的?”吴婶娘期待道。 不知是不是就这么凑巧,余锦年听罢一愣,笑道:“我就是呀。婶娘要是不嫌弃,我去给您家做桌宴?” 那吴婶娘听了一时高兴得猛点头,拉着余锦年一个劲地夸道:“太好了太好了!再好不过了!小年哥儿,你可真是婶娘的大福星!”余锦年的手艺她是亲尝过的,她自然再放心不过,说着便干脆利落地掏出两粒银果子,付作晚上做席面的酬金,将地址说与余锦年后,再三嘱咐他一定要来。 “过会儿来时带个篮子,婶娘新做了坛辣子,到时你捎点儿回来!”吴婶娘走到门口,笑呵呵地回忆道,“待房子修好了,再请你来教婶娘做剁椒鱼头!”说完就急匆匆地跑回家报信儿去了。 季鸿听着他俩说话,闷头拨弄算珠……剁椒鱼头,不知道好不好吃? 后街上前两日新开了家熏肉店,这时大概是上火膛了,从窗户里飘来阵阵烟熏火燎的味道,季鸿想得出了神,一时不防被烟火味呛了一口,肺部忽地一抽搐,他正捂着嘴咳嗽,却见眼前递来一盏白瓷茶碗。 他接过来抿了一口,甜滋滋的,入口滑腻,有梨肉的香味,又有些酸甜的清香。 季鸿抬起眼睛,看到余锦年笑着倚在柜台上,手里抛玩着两粒银果子,突然问他道:“你知道小吊梨汤吗?” “……”季鸿看了眼手中的茶盏,又思索了一番,确实没有听过此名,便摇摇头,“不知。” 余锦年说:“小吊梨汤呀,是拿新鲜大个儿的雪花梨,带皮切成块。一份梨,两份甘井水,沸后下一两青梅,二两银耳与土糖霜,再煮上半个时辰。原本呢,是盛在铜吊里,放在温火上热着,这样无论何时饮用都是暖盈盈的,到时再与你盏中点上几朵枸杞……”他说着,又从袖中摸出几粒红通通的枸杞粒,撒在季鸿的白茶盏中,“啧啧,清嗓润肺,爽口消燥。” 季鸿低头又品了一口盏中的梨汤,也不知少年言语中是否就有一种灵力,让他觉得口中的梨汤愈加的清甜了,已经炖得软烂的梨肉丝与黏滑的银耳一起滑进嗓子里,好似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去了,顷刻间赶走了方才被烟气熏撩的不适。 他饮罢半盏,蓦地感觉面前身影一重,少年两肘趴在柜台上凑过来,一双眼睛狡黠地笑着看着自己。仿佛是刚滑进胃里的银耳突然间膨胀了一般,季鸿觉得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痒。 余锦年眨眨眼,又往前一凑,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了,神秘地问道:“季先生,还想知道……剁椒鱼头怎么做吗?” 季鸿情不自禁地眼皮一跳,抿了抿唇。 余锦年噗嗤笑了声,终于站直了身体,挑一挑眉梢:“你跟我去吴婶娘家帮忙,我给你做剁椒鱼头,怎么样?” 夏末,夜晚的风似在溪水中浸过一般,带着丝丝沁人的凉意。瓢泼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在夜幕将临时慢慢地偃旗息鼓了,整片天空都雾蒙蒙的,阴沉压抑,压着人胸口透不过气。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但往来络绎的食客仍是绵绵不绝。 常都府信安县城西便有一家不打眼的小馆子,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这馆子开了有五六个年头了,信安县人都知道,店里只有一个外地来的老板娘,姓徐,众人都唤她“徐二娘”,身边带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老板娘模样精致窈窕,时时穿着一身素色衣裳,不知看红了多少单身汉,摩拳擦掌地想去撞个美人运。 不过老板娘开了馆子没几年就生了重病,听县里老大夫说,这病药石罔效,如今不过是拖着病躯等死罢了。可惜了她带着的小丫头,名唤穗穗的,机灵活泼,甚是可爱,眼见就要成了个没娘的孩子。 街坊邻居的可怜她们母女,闲下来了便会去馆子里坐坐,吃上两口。这说来也奇怪,这店里别的没有,只卖一碗杂酱面,故而取名“一碗面馆”。 “一碗面馆”的面是每日新揉的面,里头和了鸡蛋,可切宽也可擀细,煮来光滑柔|软,吃来筋道耐嚼;这卤也不复杂,是用臀尖肉并各色当下时蔬,切成豆粒大小,再用热油将葱蒜炝了锅,待香味一出,便将一勺自酵的豆瓣酱和着肉粒菜粒一并炒入,舀一勺料酒,油再一滚,菜熟了,这汤头也便做好了。 客人要时,就将这刚出锅的汤头往鸡蛋面上一浇,最后淋些香油撒上葱末,端到桌上时就是热腾腾满当当的一大碗,虽是简单家常得很,但却咸香四溢,令人口欲大开。 小小的面馆也随着这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面而热闹了起来,陆续地有不少人坐进来,有的点了一碗面先吃着,有的则仅仅守着碗面汤,不知在等什么。 这时,一个少年从后堂钻出来,看着也就十六七岁,手里提着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他小跑着穿过前堂,掂着脚尖将灯笼挂在外头,又侧着脑袋观察半天,确信没有挂歪,才后退着进屋来。 没人知道这少年是打哪来的,问徐二娘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但好在少年聪明伶俐,模样又俊俏乖巧,很是得人喜欢。最重要的是他会做一手好菜,给这“一碗面馆”招揽了不少生意,又似乎是个懂医的,常常能将寻常的菜饭讲得头头是道,还会给乡里乡亲的看个头疼脑热。 众人也搞不清楚这少年到底是谁,便随着徐二娘,唤他一声“小年哥儿”。 “小年哥儿,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食客中有人扬声叫住了他,“不拿出来叫我们也看看么?” 少年闻声扭过头来,迷蒙着从一堆食客中认出说话的那个人来,才笑眯眯地答道:“张叔呀?今天稍稍有点闷热,穗穗闹着要吃甜的,我就打算给她做个梳儿印尝尝。” 有人好奇道:“这梳儿印是何物?” 少年眨眨眼,故作玄虚道:“做出来便知晓了!” 说罢一躬身,从前后堂的隔帘下钻过去了。 堂里已不见少年身影,那姓张的食客倒显得更加期待了,还高声喊着:“好,好!你可快些啊小年哥儿!我这肚里可空得能撑船了!” 引得一众食客哈哈大笑。 前堂且热闹着,这头余锦年已经洗过手,迈进了厨房,抬头瞧见屋里有个正闷头揉面的身影,张嘴惊讶道:“哎呀二娘,你怎么起来了?” 这身影就是这家“一碗面馆”的老板娘——徐二娘了,乍一看确实是个风姿犹存的美人,但从脸上的瘦削苍白却能看出她浓重的病气来。 二娘笑笑道:“躺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劳烦你里外操持,还是起来动动,觉得好受些。” “这有什么。”余锦年挽起袖子,从一旁的瓮里倒出早已磨好的绿豆粉来,眼睛弯弯地说,“若不是当初二娘收留,现在哪里还有小年儿我呀?帮二娘干点活不是应该的?对了二娘,我熬了些枣汤,最能补气养血,你暇时用些吧。” 徐二娘应声抿唇,心下微微一暖。 说来她对这少年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姓余,叫锦年,数月前不知缘何昏倒在自家面馆门前,徐二娘早起开店下板时才发现,忙把人拖了进来。 少年醒后只道自己孤苦无依,想留下来打个杂工,徐二娘一时心软也就应了。她只看少年身材瘦弱,面色白净,看上去就不像是个能吃苦的,指不定是哪家赌气出走的小少爷,兴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家人来寻,便只当家里多张嘴罢了。却没想到少年年纪虽小,手艺却不错,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小吃食谱,三天两头就端出一盘她从没见过的菜色出来。 开始还只是做与她和穗穗吃,着实味道不错,后来索性叫少年在面馆门口又支了个摊儿,早晚的卖些小食,也算是一笔不错的进账。这本来冷冷清清的面馆也因此渐渐地热和起来了,甚至还有人慕名来尝少年的小食。 更何况少年性子温和亲切,眼睛意外的明亮,他本就长得俊俏,笑时更是跟月牙儿似的,很是乖巧。徐二娘早年有过一个早夭的儿子,若还活着,也差不多与余锦年一般大了,这更是将她深藏的母性牵扯出来,相处这数月来,早已将锦年当半个儿子疼起来了。 126.槐叶冷淘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她笑了笑, 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 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 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 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水头长,碧色青翠, 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 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 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 满满当当, 但仅是如此, 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两个小妓忙跑去准备东西,烧水的烧水,倒酒的倒酒……看热闹的依旧围着余锦年看热闹。 不多时,东西都准备好了,余锦年让那小婢坐在圆凳上,半弯着腰揉她的耳轮,将耳上血气赶到耳尖,加速局部血行,待整个耳朵都红通通似熟透的苹果一般,他用布团沾烈酒擦拭过耳朵,才取来煮沸消毒的针,在烛火上一撩,快速朝耳尖穴位刺去。 小婢耳朵已经被余锦年捏得麻木了,针尖扎下去也没觉得疼痛,只觉得整只耳朵热辣辣的,像是烧起来了,她愈加紧张地端坐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乱动,那针不长眼,戳了自己的眼。 刺破耳尖,之后就是用力挤压周围,放出几滴血,用沾了烈酒的布团擦去——沾烈酒是为了防止伤口自行凝血,保证出血顺畅——继续再放,如此反复几次,对侧耳尖也同样。 一群小妓一眼不眨地盯着余锦年,又是新奇又是好玩。 余锦年将沾着血点的布团扔进废碗里,说了句:“好了。” “好了?”那小婢眨眨眼,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大喜道,“奇了,真的不疼不痒了!” 其他妓子仔细看了小婢的眼睛,那针眼明明还在,顿时怀疑:“真的假的,莫不是骗我们的吧!” 小婢急着辩解:“真的!现在只觉得碍眼难受,却是真的不疼了。” 余锦年洗净手,嘱咐其他妓子这两枚针若是继续使用,定要再煮一会方可,转身见那群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便插了句嘴解释道:“医书说‘实血者宜决之’。就是说,对于气血壅实之证,可以采用针刺放血的疗法,泻其热,则肿胀自除,此法与用药一样能够治病,不过是个小技巧罢了。这两日不要吃辛辣油腻之物,擦脸时也不要触碰病处,眼内肿胀很快会自行消退。” 这麦粒肿,医书又称偷针、针眼,多是外感风热入里,循经而上,蓄于胞睑,发而为肿。耳尖放血的疗法就是疏泄太阳经,使壅实的气血得以畅通,对于初起的麦粒肿,屡试不爽。 余锦年提着食盒要离开,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妓子抱着个酒坛跑来,她将酒坛往余锦年怀里一推,嗔道:“不知年哥儿家中备酒了没有,眼下酒肆也都歇业过节去了,这坛新酿的胭脂醉,就给年哥儿当诊金嘛!所以年哥儿好心,也给我瞧瞧。” 一听是胭脂醉,余锦年眼睛亮堂起来。 若说倚翠阁中有什么是真的吸引余锦年的,当真就是这坛人人称赞不绝的酒了,听说这酒异香扑鼻,甘而不辣,饮罢飘飘欲仙,多少公子哥儿来倚翠阁就为着这坛酒呢。 余锦年抱着酒坛,咽着口水,迈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 没想到这位蓝衣妓子是想让余锦年给她看看额头上的痘儿,末了又问该如何美白嫩肤、又怎样保持身材。 见余锦年不仅会治病,连如何让人貌美如花都知道,简直是神了!小妓子们都是活泼且爱美的主儿,看他喜欢胭脂醉,纷纷跑回房间将自己私藏的酒搬出来,贿赂着余锦年也给她们弄弄脸蛋。 127.回阳救逆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月夕日这天, 信安县大街上熙熙攘攘, 人声鼎沸, 车马不歇,回乡团圆者络绎不绝,一碗面馆也热闹了起来。 之前试卖的一批冰皮月团很得人喜欢, 尤其是家中富裕且又有公子小姐的, 尝过这新鲜物什后纷纷打发家中婆子来预定。于是余锦年不仅要忙着给客人做菜, 还要日夜接踵地捏月团,夜里只睡了有两个时辰, 早起时眼睛都挣不开了, 若不是有季鸿在前头帮衬,简直是要把他累趴下。 到了巳时, 街上各色摊贩都已开张了, 余锦年却还没忘了自家晚上也是要过节的, 所谓入乡随俗,得空他就跑出去买了些瓜果, 好在晚上祭月用。 这祭月也是有些规矩的,要设香案,点红烛,摆上月饼、西瓜、葡萄、核桃瓜子等贡盘, 西瓜要切成莲花瓣的形状, 月团也要分成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份数, 还有团圆饭、敬月酒,总之是很忙的。 季鸿看他跑进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没得闲,于是在柜台边将又一次跑出来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温枣茶:“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了,累了就歇会。” 余锦年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鸿,你来后厨,给你吃好吃的!” 他说的好吃的,是上午忙里偷闲蒸的山药茯苓包子。 二两山药粉与二两茯苓粉,以井心水调成面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与油脂搅拌均匀,晾凉作馅儿,之后发面做皮,包成包子,能够健脾胃。 季鸿刚随他走进厨房,手里就被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珑,松松软软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腻,配上少年亲手沏的龙眼茶,妙不可言。 余锦年一份份地用油纸将月团包装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时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鸿问。 “唔。”余锦年闭着一只眼,试图这样能舒服一点,“没事,有点酸胀,应该是昨晚没睡好。” 季鸿没回应,躬身舀了盆热水,将双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干后,迅速绕到余锦年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以掌心轻轻地揉了揉:“这样会舒服一些。” 余锦年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动。” 也许是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很有威力,之后他就安静了,老老实实站着,享受季鸿的眼部按摩。 “少时见家中二哥常这样做,很是有用。”季鸿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余锦年是个好奇宝宝,大夏朝与他而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库,等着他去探索发现,但这也仅限于衣食住行和风土人情,至于人家的是非,他向来没有挖掘探究的爱好。不过于余锦年而言,季鸿却是个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带着一身的谜团。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季鸿对二娘说的那番假话,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与家人失散,早该广布消息去四处寻亲了,而不是死乞白赖地留在面馆里,像个躲起来的乌龟。 就像那位只闻其名的“二哥”,以往只在季鸿的梦呓中出现,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这还是季鸿第一次与他说起二哥的事来,余锦年就忍不住想搭个话:“虽然不知道你为何离家……不过,你不想回去看看么,今天是团圆节,好歹也该回家吃个月团,见见你那个二哥?” “月团在哪里吃都是一样。”季鸿道,即便回去,也不过是与下人小厮们分月团罢了,更何况,“二哥早已不在了。” 余锦年脱口而出:“那你要一辈子藏在我这里呀?” 少年似乎睁开了眼,睫毛似小虫一般蛰着他的手心,季鸿突然升起一些踌躇来,下意识手一紧,余锦年的脖子又不是铁做的,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听见他幽怨地说:“……季某病还未好,余先生不给治了么?” 男人的手越收越紧,余锦年脸色憋得发红,心道这是怀柔不成改刑讯了么,忙伸手胡乱拍打着季鸿的胳膊:“给治给治,治一辈子!头要断啦……” 季鸿这才满意,松了松力道,不过手仍捂着少年的眼睛,指腹在他眼皮上慢慢刮了几下,软软的。 “年哥儿?” 一个花衣圆脸小厮闯进后厨,一打眼见到里头两人又搂又抱,一个激灵背过身去:“哎呀!打扰、打扰!” 这小厮也是被人牙卖到花柳之地的,起先是卖给了莳花苑,因姿色不佳,后来辗转到了倚翠阁,虽也见识了不少颠鸾倒凤之景,到底是年纪小,看见两个男人黏糊在一起还是红了脸。倚翠阁管他俩刚才那姿势叫啥来着……哦,雀啄食。 正是恩客在后,姑娘在前,姑娘们都身形娇小,仰起脸来正好能与恩客亲上嘴儿,届时嘴里含一口玉液甘浆,以口相渡,缠绕绵绵。 余锦年忙扒开季鸿的手指头,看见那小厮躲在厨房门外:“找我什么事?” 倚翠阁有规矩的,阁中恩客行事寻欢的时候,他们是不能直视客人的,进出都要垂着眼睛。那小厮也不敢回头,小声道:“倚翠阁叫我来问问年哥儿,雪俏姑娘定的月团好了没有……” 季鸿一松手,就让余锦年跑了出去,将做好的各色小菜并彩色月团一齐装进食盒里,交给小厮。 小厮偷偷瞧了余锦年一眼,又顺着地上阴影看见了厨房里一双墨缎面的靴子,便不敢往上看了,回过神道:“小的还要去城东姜府,可否劳烦年哥儿送到倚翠阁?” “这……”余锦年见他也一脸为难,只好应下来,“好吧,我送去就是。” 小厮走了以后,季鸿脸色暗沉地走出来:“要去倚翠阁?” 余锦年:“是啊。” 他拎着食盒要走,被季鸿扯了一下:“还是我去吧。” “你那身板,何年能走到倚翠阁?要是半路晕了,还得我去救你。”余锦年不知道他纠结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季鸿这样貌,指不定还没进倚翠阁,就被青柳街上其他馆子的姑娘半道儿给截走了,“我腿脚快,去去就回!” “……好罢,小心一点。”季鸿说道。 看着余锦年消失在人群里,季鸿忍不住想跟上去,少年如此天真懵懂不谙世事,若是去了倚翠阁,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又或者被人强取豪夺…… 越想越不安,可偏生身体不争气,走不了远路,季鸿噼里啪啦拨着算珠,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少年回来了没有。 而青柳街上,“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大好青年余锦年挎着食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倚翠阁中,新奇地四处乱看,试问哪个男人不想见识见识旧社会的红灯区呢? 倚翠阁中已是群芳斗艳,笑语欢声,进了大门,是一个宽阔的厅堂,当中有一方歌台,红绸彩罗从高高的楼顶垂下来,如烟云缠绕,映得眼前一片万紫千红。 青|楼妓馆不比其他营生,白天生意淡薄,只有到了夜间,才是笙歌曼舞、醉生梦死的好时辰。但这也并不代表白日没有生意,正比如此时,歌台上两个姑娘正在唱一出折子戏,其中一个装扮艳丽华贵,而另一个则是作男子打扮,台下尽是些来喝香茶艳酒打发时间的公子哥儿,不睡觉,只听曲儿,搂着个花娘听得痴痴如醉。 曲声杳杳,胭香脂醉,熏得余锦年晕头转向。有几个才起的花娘路过,俱是睡眼惺忪,酥|胸半露,两条大|腿若隐若现,他看过一眼,心中冒出的念头竟是:不过如此,也没见得有多好看,就这腿,还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呢!这肌肤,也不如季公子的白。 正嗫嗫吐槽,这时清欢小娘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伸手扯住了余锦年的袖子,娇滴滴笑道:“傻兮兮的,看呆了?这儿呢!” 余锦年向后一跳:“清欢姐姐。” “你叫谁姐姐!”清欢佯装生气,“再叫错把你扔出去!” “我错了,可饶了我吧!”余锦年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楼,二楼更是软玉温香,连阑干上也缠着绫罗绸缎,挂着小小的铃铛,人走过时带动绸缎,就能听见叮铃铃叮铃铃一阵细铃儿响。他随着清欢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进了一个房间。 “雪俏姐姐在里头呢,快进去罢!”清欢将他推进去,边笑边说,“雪俏姐姐,这就是年哥儿了。” 余锦年一抬头,看见一层红粉纱罗后头坐着个女子,身上披着条百蝶穿花的披帛,竟是那日在郑牙人家门口见到的那位花娘,雪俏也朝他施了礼,余锦年才反应过来,忙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取出上层的月团和下层的小菜,一一介绍开去。 雪俏笑起来:“以前从没见过如此冰雪剔透的月团。” 一旁清欢尝了一块,欢呼道:“好甜,姐姐快吃一个。” 雪俏笑她客人还没走,就先吃上了,又说:“年哥儿做的东西,自然是很甜的。”之后吩咐清欢倒茶来,给年哥儿解解乏。 看来她还没忘了那天余锦年送她果脯的事儿。 余锦年自打认出雪俏就是郑牙人未赎成的那位花娘,便知今天恐怕不只是送月团那么简单,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索性坐下来,听听雪俏想说什么。 雪俏房间敞向极好,手边就是一扇雕镂大窗,推开窗叶就能欣赏楼下歌台上的舞曲,她就着清茶听了两句,却也不说话。 128.蒸馏水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这一瞬间, 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 刚出了城门口, 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 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 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 于是长久以来, 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 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 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 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 这新宅位置很好, 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他仿佛听到了蔬菜们的哀嚎: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 季鸿正在认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觉身边阴影一重,少年拢起衣摆蹲下来,眉头紧锁着伸手拨了拨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道:“抱歉,我……” 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话音里,余锦年竟听出了几分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季鸿,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厨的场景,不禁笑起来。 季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余锦年一边把簸箩里的菜挑出来重新摘,一边笑说:“我第一次做菜的时候,是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洗土豆的时候,因为觉得外面很脏,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层,最后切得像个桃核,圆葱还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洗,被辣哭了眼睛。父亲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哭,还以为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气势汹汹的说要去找人家算账。” 虽然上一世的结局令人痛苦,但余锦年这会儿想起来的却都是些令人怀念的事情,且因为自己心态有了些许的变化,没有生病时那么钻牛角尖了,便愈加觉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连养父声色俱厉地勒令他背书的回忆都带上了一层温馨的颜色。 季鸿见少年洗菜的动作慢了下来,视线从少年的双手看到少年的脸庞,发现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当中,竟有些失神无色。 他听二娘说过,少年来到面馆的那天浑身是伤,虚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彻底醒透,又躺了两天才恢复元气下床活动,说那几天的少年还没有现在这样爱笑,总是叫不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季鸿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样的情景,余锦年伤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觉得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就像温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锦年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宫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鸿特别想摸一摸少年的头,就像少年经常哄穗穗的那样。 余锦年从回忆中恍惚反应过来,似掩饰自己的失态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道:“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厉害?” 突然一阵风刮过,季鸿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余锦年头上虚虚撩过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风止,才应道:“嗯。” 男人的声音在风的喧嚣余音里显得格外干净清朗,也许是在那一瞬间,乍起的风也带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意,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深沉温柔。 余锦年被风吹得一闭眼,并没有看到季鸿半掩之下的眼神,只觉得头上轻轻被人摸了一下,再睁开,只看到男人手指间捏着的一片枯叶。 大概是从我头上摘下来的,余锦年心道。 “你教我。”季鸿漫不经心地扔了枯叶,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余锦年忙点点头,干起正事:“这些菜只需要把里面枯黄的、蔫了的叶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们在水里泡一会儿,上头的泥土就会松散开来,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鸿听得很认真,余锦年很满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视线总往自己头上瞟,难不成自己头上还挂了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没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余锦年把菜捧进厨房,也不敢再给季鸿安排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因为瞧见季鸿洗个菜,把鞋都洗湿了,于是叫他坐在灶边一边烤火,一边挑豆子。 余锦年则去找阴阳师父借纸笔。 这里人总有千奇百怪的规矩,这样做席面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厨师傅列一张菜品清单,先与主人家过目,以防菜色中有什么主家忌讳的东西,有许多农户家其实是不识字的,则由掌厨口头传达,但清单还是要有一个的,为走个过场而已。 新宅尚未建成,想来吴婶娘也没有纸笔,余锦年便径直去寻这些人当中最有“文化”的阴阳师父去。 问了人,都说这位道长是有真本事的,画符祛邪、捉鬼定宅、开场做醮,样样精通,且云游四方归期不定,这日吴婶娘家的能将他请来,是沾了大福缘的机遇。 余锦年“虔诚”地跟人一起崇拜了两句,便直奔道长所在的东屋而去。 此时,这位道长正在东屋正坐上悠闲地品茶,怀里斜揽着一柄刻着阴阳太极图的拂尘,而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四十有余的男人,护着用细麻布包扎着的左手,不停地朝道长敬拜,嘴里念念有词。 他才念罢,道长举起拂尘于半空中一撩,也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道长身形随之一定,之后才慢慢收回拂尘,阖目摆手,缓缓说道:“好了,此符你拿回去,烧融于水后每日分三次与你儿服下,即可除污去秽,保你儿康健。” 男人连连拜谢,又将一锭不小的银子供到桌上:“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余锦年走进去,闻到男人身上的油烟味,再看他受伤了的手,便猜想他就是那个坏了风水的前掌厨师傅。 道长送走了男人,才端起茶盏,就看见一名少年走了进来,他刚要斥责对方不懂规矩,眼神在来人身上一扫,忽地睁大眼睛惊奇道:“竟有此种气运!勿动,且让本道细细看来!” 吓得余锦年忙站住了脚,任那道长将自己绕了左三圈右三圈。 道长:“稀奇,稀奇!” 余锦年纳闷:“敢问道长,何处稀奇?” “不可说,不可说。”道长摇摇头,指了指天:“天机不可泄露!” 余锦年也说:“既然不可泄露,那就不问了吧。请问道长,能否借我一笔一纸,好与主人家列张席面单子?” 那道长诧异:“你竟是个厨子?可惜,可惜了。” 余锦年失笑:“那依道长看,我该是个什么?” 两人交谈甚欢,却无人注意到门外又来了一人。 道长皱着眉头,一扫拂尘,深沉低语:“阁下根骨非凡,气运非常,三魂七魄似与凡人不同……”他突然张口大惊,猛退一步,“胎光之主竟已离魂变化!” 余锦年看他手舞足蹈了一阵,又忽地靠近过来,瞪着极大的眼睛问道:“小兄弟,你可愿意入我师门,去往灵山宝峰,学习无上道法,脱离这肉体凡胎?” “……”余锦年无语了片刻,刚想开口。 “锦年!” 余锦年闻声回头,见是季鸿,正蹙着眉伫立在门旁。 “你怎么来了,我正向道长借——” “我们回去罢。”季鸿快步走进来,没等余锦年说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外面带,“灶上的水沸了,我不会。”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临走,马儿已经嘶嘶叫着扬起了蹄子,余锦年刚直起身子,便见一物从车上飘下来,直飞到余锦年脚边。他弯腰捡起,却是一条绢帕,帕上一头绣着朵清荷,另一头则纹着两行字儿。 他盯着那字儿看了半晌,虽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手绢的意思,却还是从食客里找了个熟人,是往日里在东巷口给人抄书为生的老书生,问道:“王先生,我不怎么认字,您且给看看,这字儿是什么意思?” 王书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锦年,好似没想到他这样白白净净,竟是个不识字的。 余锦年也讪讪而笑,这里的文字类似于华国的古篆体,但在余锦年眼里仍是笔画繁复,难以理解。他这具身体自四岁跟着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没上过学堂,如今余锦年认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亲没去时教的简单字儿,还有一些是他穿来后自个儿七零八落学来的,连猜带蒙,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些算账常用的数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儿。徐二娘倒会写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劳烦她,至于学堂……他没时间也上不起,所以时至今日,他还是和半个文盲没两样。 “先生?”余锦年回过神来,见王书生也在神游天外,就又唤了声。 王书生自知刚才的打量失礼了,忙定睛去看手绢,顿时嗬嗬笑道:“哟,小年哥儿,那丫头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这诗,是青鸾公子所作,那小丫头是借这清荷之诗抒发与你的情义呢!” 又是青鸾公子。 余锦年谢过了王书生,将手绢叠好收在账台下面,心里揣揣道,这位仙人偶像名气怎的这样大? 下午店里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锦年搬了把躺椅让二娘靠着,她一听说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说要尝一尝。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来糯米这种吃食不好消化,不该让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恶化到有一天过一天的地步了,余锦年也不愿令她扫兴,就切了一点来,配着碗面汤,嘱她慢慢嚼着再咽。 把在后院玩的穗穗拎过来陪着她母亲说话,余锦年才得出空来,要去集市上找贩菜的李大娘,与她商量明日进些什么菜品。 从菜市回来的路上途径一家书局,余锦年想着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文盲下去,要不然连小姑娘的情书都看不懂,思索着要不要买本启蒙读物回去自学,店老板见他犹豫不决,遂伸手请他进去看。 “诗史话本,什么都有。”店老板笑着。 余锦年看什么都似天书一般,觉得有些局促,又捡了几本看着很薄字儿又简单的书问了问价,都贵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钱袋,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认的,书也是要学的,只是不是现在——他安慰自己——现在得先攒钱才行。 正要走,无意间扫到书局角落里一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上,青蓝色的皮儿,还缺了个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学,可惜囊中羞涩,便拿起那本缺角的书来,递给余锦年道:“这本是去年的青鸾诗集,书脊被我那顽皮儿子浸湿了一些,后来放在仓库里又被老鼠啃了一个角儿,反正卖也卖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罢。” 129.血府逐瘀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走在中间,时而新奇地瞧着两旁各色灯盏,他脚步一慢,便听到身后深深的喘息。 “季鸿?”他回头叫了一声。 那喘声一停,过了好一会,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 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 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 他将要走过去, 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 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 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 直接拉住了季鸿, 借他半个肩膀靠着, 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干巴巴反驳:“他、他好端端的,又怎会阴虚?” 余锦年转头问何大利:“请问令郎开春时,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还未张嘴,何家娘子便先气愤地说了起来:“还不是那群无赖郎,刚开了春就要我儿下水摸鱼,这春寒料峭的,我儿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咳得极狠,那时吃过药刚好了些,就又被那些无赖子叫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地吃药,谁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130.丁香脆皮鸭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他想问, 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 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 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 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 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 还得熬个蘸汁儿, 他拿了酱油, 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 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 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 撇去上层浮沫, 做成了虾子酱油, 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 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 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也罢。那边台子上有两罐婶娘腌好的坛辣子,你待会走时别忘了带上。”吴婶娘也不勉强,又听外头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点酒水,忙从袖中掏出银两交于余锦年,紧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锦年掂了掂小银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开上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不过话说回来,他之前几月也忙着赚钱,怎的就没见有这样好的生意上门,怎么这冷公子一来,什么吴婶娘、何师傅的,就都涌出来请着他去做菜。 难不成,这人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鸿,谁知季鸿也不偏不倚地瞧了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男人朗眉凤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里钻,好半天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大呼好险,他竟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了这么久! 季鸿问道:“怎么了?” 余锦年气道:“饿了!” 季鸿:“……” - 两人简单地吃了点,各喝了一碗鸡汤糁,吃了几片余锦年现炸的鸡蛋馍片,虽吃的简单,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锦年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见外头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东西,将吴婶娘送的坛辣子装进篮子里,准备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鸿忽然将他拉住:“等会。” “嗯?”余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浸湿了,叠成整齐方块,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轻轻抬了起来,离得越来越近。他一时错乱,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序不清地问道:“做、做什么……” 季鸿一顿,便又继续将手巾一角覆在余锦年脸上,一点点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炉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动着双眼,纤细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鸿心里扇出小小的旋涡,他借着给人擦脸的机会,偷偷摸了一下,那双小蝴蝶扑的一下阖起来,紧紧地趴在那儿不动了。 “好了。”季鸿放下手。 余锦年扭头:“那、那就走吧!”说着闷头朝前,哐嚓被厨房的门框给绊了一跤。 似乎是极其轻微的,他听见季鸿在背后笑了,像是无波无澜的湖面上荡起的一丝涟漪。 “走吧。”片刻,季鸿也缓缓地跟了上来。 吃饱了的何大利看见两人打身边走过去,一前一后,气氛诡异,也不敢说话,滴溜溜跑到前头带路去了。 因他贪酒误事,泡药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缩短,但这也不碍什么大事。倒是之后煎药长短、次数、加水多少有些规矩,这些多是根据药物情况来处理的,譬如轻扬解表类的方子要煎得短些,以防药效过度挥发影响功效,而滋补类的方子则需小火久煎,这样才能使其中成分尽透出来。另外又有些先煎、后下、包煎、烊服之法,各与方中特殊药类有关,也就不一一赘述。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好些药店都不卖了,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131.奶茶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待送走了店中仅有的几名食客,两人将桌椅收拾好, 余锦年搬出一块木板,要季鸿给他写上“暂停营业”几个大字,立在店外,又跟二娘说了一声,便虚掩上门板一起出去了。 走在出城的路上,季鸿看着少年挎着篮子, 大摇大摆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禁暗中质问起自己,方才是怎么中了他的招, 被一道剁椒鱼头给骗出城了的? 余锦年走着, 抬头看了看太阳, 他上一世听养父讲过老家里造房的一些琐事,听说会热闹得像过节一样, 便十分想见识见识,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一样热闹?眼下看日头约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脚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 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 他下意识去抓, 却扑了个空,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他仿佛听到了蔬菜们的哀嚎: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 季鸿正在认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觉身边阴影一重,少年拢起衣摆蹲下来,眉头紧锁着伸手拨了拨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道:“抱歉,我……” 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话音里,余锦年竟听出了几分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季鸿,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厨的场景,不禁笑起来。 季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余锦年一边把簸箩里的菜挑出来重新摘,一边笑说:“我第一次做菜的时候,是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洗土豆的时候,因为觉得外面很脏,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层,最后切得像个桃核,圆葱还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洗,被辣哭了眼睛。父亲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哭,还以为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气势汹汹的说要去找人家算账。” 虽然上一世的结局令人痛苦,但余锦年这会儿想起来的却都是些令人怀念的事情,且因为自己心态有了些许的变化,没有生病时那么钻牛角尖了,便愈加觉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连养父声色俱厉地勒令他背书的回忆都带上了一层温馨的颜色。 季鸿见少年洗菜的动作慢了下来,视线从少年的双手看到少年的脸庞,发现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当中,竟有些失神无色。 他听二娘说过,少年来到面馆的那天浑身是伤,虚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彻底醒透,又躺了两天才恢复元气下床活动,说那几天的少年还没有现在这样爱笑,总是叫不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季鸿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样的情景,余锦年伤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觉得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就像温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锦年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宫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鸿特别想摸一摸少年的头,就像少年经常哄穗穗的那样。 余锦年从回忆中恍惚反应过来,似掩饰自己的失态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道:“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厉害?” 突然一阵风刮过,季鸿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余锦年头上虚虚撩过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风止,才应道:“嗯。” 男人的声音在风的喧嚣余音里显得格外干净清朗,也许是在那一瞬间,乍起的风也带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意,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深沉温柔。 余锦年被风吹得一闭眼,并没有看到季鸿半掩之下的眼神,只觉得头上轻轻被人摸了一下,再睁开,只看到男人手指间捏着的一片枯叶。 大概是从我头上摘下来的,余锦年心道。 “你教我。”季鸿漫不经心地扔了枯叶,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余锦年忙点点头,干起正事:“这些菜只需要把里面枯黄的、蔫了的叶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们在水里泡一会儿,上头的泥土就会松散开来,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鸿听得很认真,余锦年很满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视线总往自己头上瞟,难不成自己头上还挂了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没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余锦年把菜捧进厨房,也不敢再给季鸿安排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因为瞧见季鸿洗个菜,把鞋都洗湿了,于是叫他坐在灶边一边烤火,一边挑豆子。 余锦年则去找阴阳师父借纸笔。 这里人总有千奇百怪的规矩,这样做席面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厨师傅列一张菜品清单,先与主人家过目,以防菜色中有什么主家忌讳的东西,有许多农户家其实是不识字的,则由掌厨口头传达,但清单还是要有一个的,为走个过场而已。 新宅尚未建成,想来吴婶娘也没有纸笔,余锦年便径直去寻这些人当中最有“文化”的阴阳师父去。 问了人,都说这位道长是有真本事的,画符祛邪、捉鬼定宅、开场做醮,样样精通,且云游四方归期不定,这日吴婶娘家的能将他请来,是沾了大福缘的机遇。 余锦年“虔诚”地跟人一起崇拜了两句,便直奔道长所在的东屋而去。 此时,这位道长正在东屋正坐上悠闲地品茶,怀里斜揽着一柄刻着阴阳太极图的拂尘,而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四十有余的男人,护着用细麻布包扎着的左手,不停地朝道长敬拜,嘴里念念有词。 他才念罢,道长举起拂尘于半空中一撩,也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道长身形随之一定,之后才慢慢收回拂尘,阖目摆手,缓缓说道:“好了,此符你拿回去,烧融于水后每日分三次与你儿服下,即可除污去秽,保你儿康健。” 男人连连拜谢,又将一锭不小的银子供到桌上:“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余锦年走进去,闻到男人身上的油烟味,再看他受伤了的手,便猜想他就是那个坏了风水的前掌厨师傅。 道长送走了男人,才端起茶盏,就看见一名少年走了进来,他刚要斥责对方不懂规矩,眼神在来人身上一扫,忽地睁大眼睛惊奇道:“竟有此种气运!勿动,且让本道细细看来!” 吓得余锦年忙站住了脚,任那道长将自己绕了左三圈右三圈。 道长:“稀奇,稀奇!” 余锦年纳闷:“敢问道长,何处稀奇?” “不可说,不可说。”道长摇摇头,指了指天:“天机不可泄露!” 余锦年也说:“既然不可泄露,那就不问了吧。请问道长,能否借我一笔一纸,好与主人家列张席面单子?” 那道长诧异:“你竟是个厨子?可惜,可惜了。” 余锦年失笑:“那依道长看,我该是个什么?” 两人交谈甚欢,却无人注意到门外又来了一人。 道长皱着眉头,一扫拂尘,深沉低语:“阁下根骨非凡,气运非常,三魂七魄似与凡人不同……”他突然张口大惊,猛退一步,“胎光之主竟已离魂变化!” 余锦年看他手舞足蹈了一阵,又忽地靠近过来,瞪着极大的眼睛问道:“小兄弟,你可愿意入我师门,去往灵山宝峰,学习无上道法,脱离这肉体凡胎?” “……”余锦年无语了片刻,刚想开口。 “锦年!” 余锦年闻声回头,见是季鸿,正蹙着眉伫立在门旁。 “你怎么来了,我正向道长借——” “我们回去罢。”季鸿快步走进来,没等余锦年说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外面带,“灶上的水沸了,我不会。” 待送走了店中仅有的几名食客,两人将桌椅收拾好,余锦年搬出一块木板,要季鸿给他写上“暂停营业”几个大字,立在店外,又跟二娘说了一声,便虚掩上门板一起出去了。 走在出城的路上,季鸿看着少年挎着篮子,大摇大摆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禁暗中质问起自己,方才是怎么中了他的招,被一道剁椒鱼头给骗出城了的? 余锦年走着,抬头看了看太阳,他上一世听养父讲过老家里造房的一些琐事,听说会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便十分想见识见识,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一样热闹?眼下看日头约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脚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他下意识去抓,却扑了个空,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132.茉莉生脉茶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季鸿看他跑进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没得闲, 于是在柜台边将又一次跑出来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温枣茶:“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了,累了就歇会。” 余锦年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鸿, 你来后厨,给你吃好吃的!” 他说的好吃的,是上午忙里偷闲蒸的山药茯苓包子。 二两山药粉与二两茯苓粉, 以井心水调成面糊, 文火蒸一炷香, 加入白糖与油脂搅拌均匀,晾凉作馅儿, 之后发面做皮,包成包子,能够健脾胃。 季鸿刚随他走进厨房,手里就被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珑, 松松软软咬上一口, 甜味淡而不腻, 配上少年亲手沏的龙眼茶,妙不可言。 余锦年一份份地用油纸将月团包装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时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鸿问。 “唔。”余锦年闭着一只眼,试图这样能舒服一点,“没事,有点酸胀,应该是昨晚没睡好。” 季鸿没回应,躬身舀了盆热水,将双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干后,迅速绕到余锦年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以掌心轻轻地揉了揉:“这样会舒服一些。” 余锦年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动。” 也许是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很有威力,之后他就安静了,老老实实站着,享受季鸿的眼部按摩。 “少时见家中二哥常这样做,很是有用。”季鸿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余锦年是个好奇宝宝,大夏朝与他而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库,等着他去探索发现,但这也仅限于衣食住行和风土人情,至于人家的是非,他向来没有挖掘探究的爱好。不过于余锦年而言,季鸿却是个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带着一身的谜团。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季鸿对二娘说的那番假话,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与家人失散,早该广布消息去四处寻亲了,而不是死乞白赖地留在面馆里,像个躲起来的乌龟。 就像那位只闻其名的“二哥”,以往只在季鸿的梦呓中出现,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这还是季鸿第一次与他说起二哥的事来,余锦年就忍不住想搭个话:“虽然不知道你为何离家……不过,你不想回去看看么,今天是团圆节,好歹也该回家吃个月团,见见你那个二哥?” “月团在哪里吃都是一样。”季鸿道,即便回去,也不过是与下人小厮们分月团罢了,更何况,“二哥早已不在了。” 余锦年脱口而出:“那你要一辈子藏在我这里呀?” 少年似乎睁开了眼,睫毛似小虫一般蛰着他的手心,季鸿突然升起一些踌躇来,下意识手一紧,余锦年的脖子又不是铁做的,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听见他幽怨地说:“……季某病还未好,余先生不给治了么?” 男人的手越收越紧,余锦年脸色憋得发红,心道这是怀柔不成改刑讯了么,忙伸手胡乱拍打着季鸿的胳膊:“给治给治,治一辈子!头要断啦……” 季鸿这才满意,松了松力道,不过手仍捂着少年的眼睛,指腹在他眼皮上慢慢刮了几下,软软的。 “年哥儿?” 一个花衣圆脸小厮闯进后厨,一打眼见到里头两人又搂又抱,一个激灵背过身去:“哎呀!打扰、打扰!” 这小厮也是被人牙卖到花柳之地的,起先是卖给了莳花苑,因姿色不佳,后来辗转到了倚翠阁,虽也见识了不少颠鸾倒凤之景,到底是年纪小,看见两个男人黏糊在一起还是红了脸。倚翠阁管他俩刚才那姿势叫啥来着……哦,雀啄食。 正是恩客在后,姑娘在前,姑娘们都身形娇小,仰起脸来正好能与恩客亲上嘴儿,届时嘴里含一口玉液甘浆,以口相渡,缠绕绵绵。 余锦年忙扒开季鸿的手指头,看见那小厮躲在厨房门外:“找我什么事?” 倚翠阁有规矩的,阁中恩客行事寻欢的时候,他们是不能直视客人的,进出都要垂着眼睛。那小厮也不敢回头,小声道:“倚翠阁叫我来问问年哥儿,雪俏姑娘定的月团好了没有……” 季鸿一松手,就让余锦年跑了出去,将做好的各色小菜并彩色月团一齐装进食盒里,交给小厮。 小厮偷偷瞧了余锦年一眼,又顺着地上阴影看见了厨房里一双墨缎面的靴子,便不敢往上看了,回过神道:“小的还要去城东姜府,可否劳烦年哥儿送到倚翠阁?” “这……”余锦年见他也一脸为难,只好应下来,“好吧,我送去就是。” 小厮走了以后,季鸿脸色暗沉地走出来:“要去倚翠阁?” 余锦年:“是啊。” 他拎着食盒要走,被季鸿扯了一下:“还是我去吧。” “你那身板,何年能走到倚翠阁?要是半路晕了,还得我去救你。”余锦年不知道他纠结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季鸿这样貌,指不定还没进倚翠阁,就被青柳街上其他馆子的姑娘半道儿给截走了,“我腿脚快,去去就回!” “……好罢,小心一点。”季鸿说道。 看着余锦年消失在人群里,季鸿忍不住想跟上去,少年如此天真懵懂不谙世事,若是去了倚翠阁,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又或者被人强取豪夺…… 越想越不安,可偏生身体不争气,走不了远路,季鸿噼里啪啦拨着算珠,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少年回来了没有。 而青柳街上,“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大好青年余锦年挎着食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倚翠阁中,新奇地四处乱看,试问哪个男人不想见识见识旧社会的红灯区呢? 倚翠阁中已是群芳斗艳,笑语欢声,进了大门,是一个宽阔的厅堂,当中有一方歌台,红绸彩罗从高高的楼顶垂下来,如烟云缠绕,映得眼前一片万紫千红。 青|楼妓馆不比其他营生,白天生意淡薄,只有到了夜间,才是笙歌曼舞、醉生梦死的好时辰。但这也并不代表白日没有生意,正比如此时,歌台上两个姑娘正在唱一出折子戏,其中一个装扮艳丽华贵,而另一个则是作男子打扮,台下尽是些来喝香茶艳酒打发时间的公子哥儿,不睡觉,只听曲儿,搂着个花娘听得痴痴如醉。 曲声杳杳,胭香脂醉,熏得余锦年晕头转向。有几个才起的花娘路过,俱是睡眼惺忪,酥|胸半露,两条大|腿若隐若现,他看过一眼,心中冒出的念头竟是:不过如此,也没见得有多好看,就这腿,还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呢!这肌肤,也不如季公子的白。 正嗫嗫吐槽,这时清欢小娘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伸手扯住了余锦年的袖子,娇滴滴笑道:“傻兮兮的,看呆了?这儿呢!” 余锦年向后一跳:“清欢姐姐。” “你叫谁姐姐!”清欢佯装生气,“再叫错把你扔出去!” “我错了,可饶了我吧!”余锦年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楼,二楼更是软玉温香,连阑干上也缠着绫罗绸缎,挂着小小的铃铛,人走过时带动绸缎,就能听见叮铃铃叮铃铃一阵细铃儿响。他随着清欢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进了一个房间。 “雪俏姐姐在里头呢,快进去罢!”清欢将他推进去,边笑边说,“雪俏姐姐,这就是年哥儿了。” 余锦年一抬头,看见一层红粉纱罗后头坐着个女子,身上披着条百蝶穿花的披帛,竟是那日在郑牙人家门口见到的那位花娘,雪俏也朝他施了礼,余锦年才反应过来,忙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取出上层的月团和下层的小菜,一一介绍开去。 雪俏笑起来:“以前从没见过如此冰雪剔透的月团。” 一旁清欢尝了一块,欢呼道:“好甜,姐姐快吃一个。” 雪俏笑她客人还没走,就先吃上了,又说:“年哥儿做的东西,自然是很甜的。”之后吩咐清欢倒茶来,给年哥儿解解乏。 看来她还没忘了那天余锦年送她果脯的事儿。 余锦年自打认出雪俏就是郑牙人未赎成的那位花娘,便知今天恐怕不只是送月团那么简单,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索性坐下来,听听雪俏想说什么。 雪俏房间敞向极好,手边就是一扇雕镂大窗,推开窗叶就能欣赏楼下歌台上的舞曲,她就着清茶听了两句,却也不说话。 这茶喝得也忒尴尬了,余锦年只好先开口:“敢问雪俏姐姐,楼下唱的是什么呀?” 雪俏姑娘肌肤胜雪,眼睛很温柔,却是担不住一个俏字的,反而是跟在她身边的清欢更加俏丽活泼,她对余锦年说:“这曲叫连理枝,新排的曲儿呢,年哥儿也喜欢听?” 余锦年单手托腮,看着楼下姑娘衣单裙薄,毫无春心萌动的感觉,只觉得好冷:“这唱的是什么故事?” 清欢与他一同趴在窗阑上往下看,羡慕道:“书生小姐,才子佳人呀!”她撅了噘嘴,苦恼起来,“不过都是假的罢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厢情愿,至死不渝?也不是人人都像子禾居士那样好命。” 余锦年好奇:“子禾居士又是谁?” 清欢讶然:“小哥连子禾居士都不晓得?就是当今贵妃娘娘呀!” 她两手捧着腮,与余锦年讲起这桩流传甚广的帝妃佳话。 道是有一位小姐,生性爽朗,文采斐然,某日她女扮男装,捏了个假姓名,去游元宵诗会,竟与一位偶遇的素衣公子比起猜灯谜来,一时比得难解难分,痛快淋漓。二人因此相识,一见如故,遂交了个诗墨之友,便常常相约在文人间的诗文茶会上,以笔交心。 后来机缘巧合,小姐女子身份暴露,公子惊讶之余对小姐一见倾心,小姐自然也早已对他日久生情。二人明明两心相悦,本该就此成就一段佳话,那小姐却计上心来,非要考公子一考,便只留下一首短诗,一个“子禾居士”的署名,便扬长而去——竟是让公子来猜,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这小姐脾气倒是有趣,余锦年忍不住来了兴致,追问下去:“后来呢?” 清欢噗嗤一笑:“你真是傻!后来,陛下的纳彩制书就宣到了郦国公府上了呀!原来,那公子竟是当今陛下,而那位敢刁难陛下的小姐,如今正是|宠|冠天下的季贵妃——子禾居士,一子一禾,可不正是个“季”字?” 余锦年一愣,纳闷道:“等等,郦国公家姓季,不是姓王的么?” 清欢笑得直捂嘴:“天下人都知季贵妃,郦国公家又怎能姓王?年哥儿,你莫不是从哪个山洞洞里爬出来的小妖怪,竟不知如今哪朝哪代?” 余锦年:……季鸿这个大骗子! 等等,他为什么要骗我郦国公家姓王? 店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供他们攀比门堂,但扯一个新幡子的钱却还是有的,鲜艳亮丽的写着“食”字的幡子扬在风中,看得余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临街的木匠店里,买了几根木条和几块薄木板,都是剩下的边角料了,也不值什么钱,只花钱令木匠师傅按他的要求,给木条切出了榫头榫眼和一条奇怪的凹槽。此外,还买了几个月团模子,都是刻着月纹、花草、兔子等图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楼里的福禄寿喜月饼相比,清新可爱多了。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133.蒸馏酒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第十五章——素三鲜馄饨 这边邹恒脚步烦切地回到济安堂,将药箱往出来迎接的徒弟身上一掷,便一屁|股拍到椅子上,喝了一大口茶。 他那徒弟邹伍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对师父的脾气还是了解的,遂抱着药箱畏缩在一旁, 也不吱声。 砰的一声,邹恒将茶盏重重一落, 问道:“那一碗面馆什么来头?” “啊?”邹伍傻兮兮愣住,回答说, “就是个面馆啊, 卖杂酱面的, 老板娘还挺好看的那个……”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 “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 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 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 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 不可能有如此学识,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 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 “他是哪里人, 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 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顿时胸口一闷,不耐地挥挥手,“滚滚滚,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上,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萝卜香菇鸡鸭全,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 “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说吃什么?”突然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烛光笼罩,少年举着蜡灯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将蜡烛晃灭了。” 季鸿轻轻喘着气,凤目微睁地望过来,有种惊魂未定的慌张美感。 余锦年纳闷地看着团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颈微微闪光,似出了一层汗,可是秋夜如此阴凉,季鸿这人又素来畏寒,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多的汗?他很快察觉出一些异样,小心问道,“季鸿,你……怎么了?” “……无事。”季鸿收敛心识,移开目光。 余锦年想到了什么,唇瓣翕动,却说:“那你趴过来吧,我给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该落下淤青了。” 季鸿心神微宁,也不想说话,点点头趴在了床上,将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头,余锦年上了床,侧坐在他身侧,往手心倒了些活络油,搓热了,一点点在他腰上摸索按摩着,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琼浆玉脂长大的,真是白肤玉肌,手感绝佳。余锦年按到某一处僵硬的肌肉,忽听到身下男人轻绵地“嗯”了两下,声音虽刻意压抑住了,尾音却因按摩的舒适而微微上翘。 余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继续活动起来,他闷着头,心里乱想道,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喟叹他竟然觉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锦年忙腾出一只手,拽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看藏在里头的小小年——还好还好,万幸小小年还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余锦年放下心,匆匆给季鸿揉开了撞伤处,净手后重新上|床,躺进被窝。而季鸿腰上的药油还未吸收,只得再趴一会。 往常两人都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扰,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锦年竟觉得有几分尴尬。 “今夜……”季鸿张了张嘴,又皱眉道,“罢了。” 余锦年向上扯扯被子,闷声说:“今夜不灭灯了,你放心睡罢。” 季鸿不由睁大了眼睛。 “如果哪里不舒服,记得叫醒我。”余锦年闭上眼,侧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鸿眼神软下来,和声应道。 烛火摇曳,有飘摇的影映在对面的墙上,房间里静悄悄的,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许是今天累坏了,余锦年一合上眼,就掉进了温柔的梦乡里,发出平静而深长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季鸿才翻过身来,借着灯光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忽然唤道:“锦年……可睡了?” “嗯……”余锦年朦朦胧胧地答应了一声。 季鸿在袖中一番窸窣,摸出一把东西来,放在少年的枕边,又伸手将垂散在少年脸颊的碎发拨到他耳后,才温和地看着余锦年的睡颜,轻轻说:“你一定能够平安喜乐,长命富贵……好梦,锦年。” 余锦年自然没听到,他尚且在梦里追着周公捉蝴蝶呢。 煎药是余锦年的老本行了,故而手熟得很。 因他贪酒误事,泡药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缩短,但这也不碍什么大事。倒是之后煎药长短、次数、加水多少有些规矩,这些多是根据药物情况来处理的,譬如轻扬解表类的方子要煎得短些,以防药效过度挥发影响功效,而滋补类的方子则需小火久煎,这样才能使其中成分尽透出来。另外又有些先煎、后下、包煎、烊服之法,各与方中特殊药类有关,也就不一一赘述。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好些药店都不卖了,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那丫头正要指派,转眼见到打柜台后头走出一个面容清俊的小老板,眼角三分含笑,看得人心底酥|痒,比自家府上那些不着调的小厮们好看多了,便不由低下头,脸颊上飞了一抹淡红,半晌吭道:“你们,你们这儿可有雅间?我们家小……主人,一进了城便听说你们家东西新奇好玩,非要来看看。”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134.五味酸梅浆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因他贪酒误事, 泡药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缩短,但这也不碍什么大事。倒是之后煎药长短、次数、加水多少有些规矩,这些多是根据药物情况来处理的,譬如轻扬解表类的方子要煎得短些, 以防药效过度挥发影响功效, 而滋补类的方子则需小火久煎, 这样才能使其中成分尽透出来。另外又有些先煎、后下、包煎、烊服之法, 各与方中特殊药类有关,也就不一一赘述。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 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 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 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 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 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 饮来不拘时候, 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 好些药店都不卖了, 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此时天已大亮,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季鸿站在前堂,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以为出了事,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顿时痛心疾首,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店家,结账。”一妇人扬声唤道,她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摸出几枚铜钱。季鸿撩开隔帘走过去,那妇人付了钱,抬头见是季鸿,登时耳颊粉红,柔声细语道:“季先生,今日怎么是你呀,小年哥儿呢?” “他就来。”季鸿数出六枚铜板,将多出的一枚还给她,“你多给了一枚。” “诶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妇人低头笑了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贤淑,才伸手去接钱。 这哪是不好意思,这分明是故意给错的! 余锦年愤愤地盯着那妇人离开,才一错眼,季鸿便端出一份粥来,随风飘出之前所闻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除了浓郁的米香之外,又隐隐有着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这是什么?” 季鸿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叶烹制的粥汤,以粳米为主,配有绿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够饱腹充盈之物。这粥是将陈茶入水煎汤后,加入粳米与果仁小火熬制,炖至软烂盛出,煮得水米豆类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气之外,又添了许多雅致风味。 以前吃不下东西时,季鸿便会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但往常有小厮替他烹煮,他自己却从未亲自动手尝试过,早上见余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将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面馆”有粥无面的景象。 这碗茗粥温得恰好入口,虽熬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够稠滑,但就季鸿的水平来说已经是感天动地了,余锦年飞快喝完,点头道:“这个好喝,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家的豪华套餐里了!” “豪华套餐?”季鸿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欢喝就好。 余锦年笑起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厨房抓紧时间做面,早饭虽说让季鸿用一碗茶粥给糊弄过去了,接下来一天的生意却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面馆之所以只卖面,其实是因为开店的徐二娘只会做杂酱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锦年来后,面馆里已渐渐多了许多菜品,杂酱面已不能满足余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将店面扩大。 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要务,是先将何家的药膳做好。 既然已诊出何二田是阴虚咳嗽,这治法便得是养阴清热、润肺止咳,余锦年出门买了材料,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至季鸿进来时,他正捣鼓一袋柿霜饼。 成熟柿子剥皮来曝晒,月余成饼,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绵软甘甜的柿饼,而饼上那层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归心、肺、胃经,有清热润燥化痰之功。 他还顺路买了许多葡萄,洗净后就让穗穗拿去了一盘,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也给刚进门的季鸿塞了一颗。这时的葡萄虽酸甜可口,但籽却很多,余锦年两手都忙着,正愁葡萄籽往哪里吐,季鸿将手伸过来:“帮你扔掉。” 余锦年僵住片刻,实在是没勇气吐季鸿手里,于是喉咙一滚,硬生生将籽吞下去了,干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养颜……” 季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男人脸上好像有些……失望? 余锦年晃晃脑袋,赶出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一边洗着薏米和山药,将方才出门听来的新奇事说给季鸿听:“话说我今日去平康药坊买药材,恰好碰到县令府里的两个大丫鬟也去抓药,她们说……唔,这颗有点酸,旁边那个,那个紫的好吃……” 季鸿又掐了一颗葡萄喂给余锦年,他嚼吧嚼吧连皮带籽一起吃了,又继续说:“听闻京城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病入膏肓,连御医也瞧不好,当今圣上下令寻民间圣手,赏金百两,为小公子治病呢!” “……嗯?是吗。”季鸿神色有些奇怪,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呀。”余锦年点点头,“县令为此,正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季鸿又是嗯一声表示听见,就完了。 余锦年自讨没趣,只好低头将切碎的山药与薏米一起,捣成粗渣,加水熬制,待熬烂时投入打碎的柿霜饼熬化,这是第一道药膳,名为珠玉二宝粥,其中山药薏米补脾肺却不腻胃,并柿霜甘凉润肺,合用有补肺健脾之效,治一切阴虚之证。 第二道药膳叫“水晶桃儿”,是用一斤核桃仁,放在饭甑里蒸熟,然后碾碎与柿霜饼同蒸,待柿霜融入核仁之中,即可取出晾凉食用,可补肺益肾,金水相生。 然后他便吩咐季鸿,将旁边称好的等量天冬、麦冬放在药罐里上水煎浓,最后入炼蜜再沸,凉后封罐,以匙剜服,这就是第三道药“二冬膏”。 三道药做完,他回房取来笔墨,托季鸿将他今天做的这几道药膳方子写下来,好叫以后何大利家也能自己做来吃,当然,这“诊金”也是要按方来收的。 “二冬膏,珠玉二宝粥,水晶桃……”余锦年念着,看季鸿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突然话音一转,问道,“诶,郦国公听说是当今贵妃的娘家,真的么,郦国公家姓什么?” 季鸿笔下甚稳,眼也未抬,云淡风轻道:“姓王,许是真的吧。写好了,你过目一下。” “就算让我过目也……”余锦年粗粗扫了一眼,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认识字啊! “年哥儿?年哥儿!” 这时打前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粉颜色的罗裙,娇俏可爱,头上扎着叮铃铃的步摇,站在柜台旁四处张望,一声声“年哥儿”叫得娇滴滴的。 “烦请问一句,小年哥儿在不在呀?”小丫头又躬着身子,朝临近一位吃面的汉子询问。那汉子是县中出了名的单身汉,人挺老实就是不会挣钱,所以至今还没讨着老婆,他正嘬着一口面,眼见面前扫过来半片细腻白皙的胸脯,顿时涨红了脸,差点噎着。 其他人纷纷打趣这汉子,问他何时娶个婆娘啊,何时怀个小子啊,要不要给他说个亲什么的,连那小丫头也不禁捂着嘴笑起来,说得这汉子连连摇手,红着脸叫他们可别乱说了。 闹了几句,有人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奇道:“哟,这不是倚翠阁的清欢小娘吗?怎么在这来了,莫不是想念哥哥我了?” 清欢抬眼一看,媚眼斜瞪,嗔道:“呸,谁念你了,快起开。我来找小年哥儿的。” 余锦年放下药膳方子循声往前去,听得几声娇嗔打闹之语,再掀开帘子,便看见了那引起哄闹的正主,又听方才有人唤她清欢小娘,心中便稍稍有了数。 小娘是信安县人的习惯叫法,指得是勾栏里那些尚未开脸的小妓们,她们往往会跟在当红的妓子身边学习琴棋书画,以及床笫之间那些事儿,待到了时候才会正式挂牌,出阑接客,因为年纪尚轻,所以常被信安县人称作小娘。 只是,倚翠阁的小娘来找他做什么? “请问小娘,是找我?” 余锦年方才干活,袖子卷到肘上,此刻还没放下来,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来,清欢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那眼神像是挑剔没发好的豆芽菜似的,但很快脸上就挽出一个清丽可爱的笑容:“见过小官人。” “姑娘好,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清欢抿着唇笑道:“小官人名声远扬,我家雪俏姑娘听说以后,也想尝尝您的手艺。这不,后儿就是月夕日了,可否请年哥儿明日做些莲蓉月团,并几道爽口的下酒菜,送至倚翠阁?” 余锦年:“莲蓉月团?” “是的呀!”清欢眼角抹着一勾红砂,笑起来很是娇俏。 这倒不难,反正就算没有清欢来点,他也是要做些月团拿来卖的。这些姑娘们虽身处青|楼妓馆,却也是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儿,只是想在这团圆之夜吃个月团而已,余锦年又怎能狠心拒绝,不过是多往倚翠阁跑趟腿罢了,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他这厢应承下来,季鸿见他久去未回,也走了出来。 清欢方要从袖子里摸银粒,打眼看见季鸿,转而从头上拔下一根银步摇来,笑着上前,插到季鸿胸|前的衣缝里,羞答答道:“公子真是气度不凡,叫清欢好生欢喜,不知公子家中可有夫人?要不要来倚翠阁玩一玩?” 135.五味酸梅浆 下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因他贪酒误事, 泡药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缩短,但这也不碍什么大事。倒是之后煎药长短、次数、加水多少有些规矩,这些多是根据药物情况来处理的,譬如轻扬解表类的方子要煎得短些, 以防药效过度挥发影响功效, 而滋补类的方子则需小火久煎, 这样才能使其中成分尽透出来。另外又有些先煎、后下、包煎、烊服之法, 各与方中特殊药类有关,也就不一一赘述。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 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 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 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 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 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 饮来不拘时候, 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 好些药店都不卖了, 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136.盏蒸 第一三六章盏蒸 今年热得格外早了些, 五月才起了头, 夏京就已反常地有了几分暑意, 赤日当空,行人身上的厚衣也都穿不住了, 一天比一天往下消减。但比起渐渐萌生的暑气, 市坊上叫卖的瓜果也一日日地丰富了起来, 茭瓜抽起了高高的笋芽, 深紫的长茄压着称,更有翠绿的龙须菜和清凉清香的小黄瓜。 这时候正是饕客们大饱口福的季节, 就是每日吃一样,那也是吃不够的。 街坊之间也都纷纷供卖上了时令蔬果,更有城外来的哥儿, 用担子挑着乳浇和饮子来卖, 仿佛落后一日这生意就要被隔壁家的给抢去, 太阳才刚冲破了云彩,东十字街上就已经热热闹闹地吆喝起来了。 “甜瓜苦瓜小王瓜,茄儿韭儿小葱儿……” 一个老菜农扛着担子, 走街窜巷地叫唱, 只人家叫唱都是抑扬顿挫,更有专程带着自家小女娘一块出来唱的, 那唱得好的生意都能比旁人好上几分, 这位老农却愁眉苦脸、有气无力, 是故走过了两条街, 担子里的菜也没卖出去一颗。后来日头起来了, 晒得人背上发紧,眼见着对面食肆门口支起了棚子,他便厚着脸皮跑过去歇了会脚。 余锦年在隔壁客栈看那位薛家的小少爷,换了药,见新生的肉芽已经慢慢长齐了,伤口也已经逐渐收口,这才用象皮、血竭、-乳-香、白芷,并甘草、黄芪、人参末等药,研了化腐生肌散,叫苏亭给他用上。又开了几剂活血调气汤与他服下,便特许他可以拄着拐杖下床走动了。 薛家早备好了马车来接他们的宝贝疙瘩回家,还顺带给余锦年包了一个丰厚的红包做谢礼,并允诺他日后伤痊愈了,定要在三余楼包一个大大的场来庆祝。 余锦年虽然不是甚么大财迷,但也不至于清高到连阔少爷送到脸前的银子都拒收,便高高兴兴拿了薛定的诊金。才晃出门来,就被挡在自家门前的菜担子给拦住了脚,他往旁看了看,正要问是谁家的东西挡路,便有个农人打扮的老汉苦哈哈地跑出来,连声赔罪,直道这就走这就走。余锦年朝他菜篮子里瞧了一眼,呵地一声将他叫住:“老伯,我看你这菜顶新鲜,怎么卖的?” 老汉愣了愣,赶紧卸下菜篮,一样一样地与他介绍。 昨日店里伙计传话到金幽汀,道是有贵人派了家里仆妇过来,说想明儿个下午在三余楼给家中小儿办诞辰宴,还特意定了盏蒸和杂羹,其他诸菜没什么要求,叫店家自己看着筹备。这盏蒸和杂羹俱是西北菜色,夏京鲜少有人爱吃这个,更不提是在朗朗夏日来吃了,因着两道菜乃是用羊肉做的,有温补之功。 但既是食客的要求,他也不好说什么,且这菜也不是什么棘手的菜品,还是得早早将食材准备好才是。而且那位贵人主菜点了两道热荤,其他的余锦年便准备做些素雅清淡的,既是颜色上鲜艳,也能在性味上有所调和,总不至于一顿饭吃回去,反在炎炎夏日吃上了火。 那可不就砸了他们三余楼的招牌。 余锦年用手掂了掂老农的菜,瓜儿茄子水灵灵又新鲜,而且沉甸甸的都十分称手,一看便都是精心打理的好东西,比某些摊子上的歪瓜裂枣强多了,于是十分大气地摸出了几粒碎银珠,也没还一分钱的价,径直将他这两大担子的菜全部包圆了。 那老汉好一阵喜出望外,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把菜卖干净,忙抹了抹手心里的汗,接下钱,小心翼翼地塞到一个用旧衣布缝制的钱袋里,贴着肉藏进衣襟里头,才挑起担子迈腿往城西的方向转了个身。 余锦年奇道:“老伯,是最近城外头不安生吗,怎的这般愁眉苦脸。” “嗐,别提了!”老农长叹一声,苦着脸摇了摇头,与他侃起来,“头阵子老汉我闹了场小病,在家里歇了一日,可地里菜都收了,多搁一日都得不新鲜,于是我那老婆子便代我进城来卖菜。菜倒是卖光了,可谁承想,那光天化日的,竟有个小毛贼抢走了我老婆子的钱囊!唉……你说我们辛辛苦苦犁那三分地,到头来却被人偷了个精光!我们这有冤无处诉,可不得日后小心着点儿?” 余锦年叫自家伙计帮忙把买下的菜都提到后厨,又叫他们打一碗酸梅汤来给老伯解渴,自己则帮着将担子提到那老伯的肩头,口中纳闷道:“我倒是听说西城外头新上任了一位京畿少尹,很是雷厉风行,西边三县俱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俨然有夜不闭户的好风气了。” 老农喝了一口酸甜可口的酸梅饮子,井水镇过的瓷碗拿在手中沁着丝丝的凉意,却并不似冰那般伤人,觉得胸中烦热顿时消散了一半。一入了夏,许多铺子都开始卖饮子,但和此时手中这一碗比起来,就总觉得那些差了点什么,他说不上来,只觉得饮得痛快,便三两口喝干净了,谢过了余锦年,之后拍了拍衣裳上的泥,无可奈何道:“上头的官儿再厉害,也抓不完这天底下的贼哪!我们这一两三文钱的小事,哪能劳动那些大人物。” “说的也是。”余锦年跟着嘀咕了一声,“要天下无贼也确实难了些。” “不过我家老婆子讲,那小贼穿得破烂,约莫是哪里过来逃荒的,年纪不大,个头与小老板差不多高,而且这左边腿窝后头还有一颗黄豆大的黑痣。”老农愤愤地搓了搓手,气得眼角的皱纹无端又深一寸,“赶明儿卖菜时我四处瞧瞧,指不定就将他捉住了!” 余锦年忙说:“那您可得小心些身体。” 说完,他似忽然想起什么,托着脑袋仔细地回忆了一会儿。 “嘿呀,老汉我年轻时候,那也是十里八乡摔跤的好手!”老农与他聊得起兴,又感恩他一口气将自己的菜都买了下来,临走前便又在担子里翻了翻,提出个带盖的小木盒,塞到余锦年的怀里,“小老板心善,这盒子桑葚是我家老婆子晨起才从树上掐的,非要叫我带着路上解渴。我也还没动,小老板要是不嫌弃,便拿去吃!” 余锦年推拒道:“这怎么好,本来菜也没多少钱,还要讹你一盒桑葚。” “这不值钱,是家门前树上结的,多得很,一抓一嘟噜!人要是不吃,没几天可就全让那鸟给叨光了!” 听他这么说,余锦年才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回到楼里把桑葚倒出来,再把盒子还给人家,又顺手用小竹筒另打了一吊酸梅汤,用红绳栓了根提手,叫老农带回去给那辛苦摘了桑葚的婆婆也尝。 回到后厨,他将桑葚用盐水泡上,又用糖水和鸡蛋化入面粉中,将揉好的面团搁置在木盆中醒发,之后便准备亲自去南边的羊行剁点羊脊和腿肉回来。 自从在热谷行宫那一事当中出了些风头,京中这些八卦杂谈又一向传得飞快,才开业不足月的三余楼就被顶上了风口浪尖,每日都汇集了各色食客,真正品味美食的也有,却是少数了,反而多得是些门阀子弟过来凑热闹,打听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也幸亏这楼背后的主子是季家那位,即便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过来刺探,也只能止步于此。余锦年最厌烦这些事,今日闵懋不知去哪鬼混,季鸿去公办,其他人也都各有各的忙头,只他看起来最是闲,自然是找了借口往外溜,省得人家把他当做个野猴儿来围观。 从三余楼到城南,他边走边逛,拿脚丈量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肉行一条街,老大远就闻到了一股带着血气的肉腥味,满眼里更是各种各样倒挂着的血淋淋的肉件儿,还有兼买血豆腐的,一盆盆的红汁摆在街边,一条条的白肉悬在头上,是要如何血腥就如何血腥。 但在这一片血腥之气中,还隐约飘来一阵艾草的芬芳,将街道上的腥味冲淡了一些。 既然来了这肉行,便顺道也买些其他,这几天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金幽汀里气氛不同往常,家里那些小丫鬟们往日里一个个儿都活泼得不行,偌大个园子,全靠她们打打闹闹才觉得有些人气儿。这些日子小丫鬟们都噘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人难能不在意。 恰好过不了几天就是五月初五浴兰节,即端午,是阳气汇聚之日。余锦年便想着到时包些角棕,让府上的人都高高兴兴过个重五。 肉行乃是百行中杀气最重的,也最容易招致疫病,因此当下就已有不少屠户提前在家门和铺前悬上了艾叶,以冲淡血煞、抵御疫邪。又有说端午这日,诸天五帝会对世人后代考察功绩,定罪量福,所以卖福烛元宝的铺子也红火了起来,五毒灵符更是供不应求。 五毒灵符说来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便是将蜈蚣、蝎子、毒蛇、壁虎和蟾蜍五种毒物的纹样或画印或裁剪于红纸上,还有画葫芦的,贴在门前床头,以避毒虫。余锦年瞧着热闹,也在街头买了厚厚一沓,还买了几只彩丝线编成的蟾蜍络子,图个吉祥兆头。 街上两个小娃娃围着余锦年唱道:“麦儿黄,杏儿黄,插艾草,香满堂!” 他见小孩子们可爱,便一人送了一只蟾蜍络子,这下倒好,随之就跑来了更多的孩子,将他团团围在了里头,等回过神来,篮子里的络子已经送空了,有几个没能送到的孩子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他是最受不得缠的人,尤其是小孩子,就又去买了几个,刚转头要与他们分发,忽然胳膊一沉—— 一只手牢牢似攥住了他的腕子,将他从层层人堆里揪了出去。 “你怎么还敢出现在南城?!还这么闹腾!” 一声呵斥在耳边炸起,余锦年纳闷地抬头去看。来人一身素色长衫,身形清瘦,旁边跟着个憨厚的老仆,他一时没转过脑子来,困惑地眨了几下眼,半晌才想起他是谁,嚯地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来人,笑道:“哎呀,这不是校书郎严大人吗?这么巧,你也来买灵符?” 此人可不就是那位“正人君子”严荣,若不是今日遇上,他早都将这人给忘了。 严荣与当初在信安县有些不同,更清减了些,只是依旧皱着眉头看他,倒让余锦年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了,他拽着余锦年走到一个僻静处,才开口道:“你好端端的不在你的三余楼做菜,不叫那季叔鸾好好罩着你,你跑到南城来干什么?” 余锦年愣了下,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三余楼,你去过了吗?” “……”严荣忽地一哑,支吾几句,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管我怎么知道。” 余锦年嘿呀一声:“你这人,我们虽然谈不上是旧友,也能称得上是故人罢!故人相逢,怎么说话这样的呛,吃了辣椒一般。我楼里新上了酸梅浆,和别处的不一样,你该去喝几碗消消火。” 严荣别扭道:“不过是多了佛手陈皮,还真当是什么好东西了。” 才说完,余锦年就笑弯了眼睛,严荣才发觉这小东西贼精贼精,一句话将误引自己说漏了嘴,神情顿时懊恼无比,将他胳膊一丢,沉下脸色道:“我作甚么管你!干脆被人捉去,剥了你这皮。” 余锦年忙追上去,忍住笑意:“严大人,严大人!你不要走嘛,再多说几句,你说我为什么不能来南城?南城是有什么妖怪要吃了我不成?” 严荣站住脚,回头看他:“不是你做的?” 余锦年奇怪:“我做什么了?” 严荣道:“富贵斋的小少爷前几日被人刺伤,他家的下人正拿着画像满大街地找凶手。”他说着一伸手,身后的老仆便从袖子里摸出张薄纸来,抖开了给余锦年瞧,“你看看,画的可不正是你了。” 提起了富贵斋,余锦年便知道说的是薛定那小子了,但听说还有画像,忍不住凑上去掌了几眼,顿时道:“瞎了吧严大人,这哪里像我了!瞧不见他脸上好大一块黑斑?” 严荣轻轻“啧”了一下,又叫老仆拿出另一张画像来。这张便与上一张不同了,虽是前一张的临摹,但明眼人便看出这张笔法更细,且刻意没有摹那人脸上的黑斑。先前有那么显著的斑干扰视线,反让人忽略了此人真正的样貌,如此一来,这才叫人将注意力放回到画像原本的五官上去。 这时画像都是画师手绘,本就与真实相貌有极大出入,刨去这几分差异,放远了去看,好像还真有那么一点像他。 余锦年陷入沉默。 严荣抱臂道:“怎么,无可抵赖了?用不用我与你指一指去司衙的路?” 余锦年扬起脸来,不服气道:“我发现你这人真是好生奇怪,方才还好一副怕我被抓的样子,转脸就要嘴里冒刺儿。红馆姑娘们的心都没有严大人这般善变……那薛小少爷横行街坊,有人看不惯不是很正常么。怎么,真要是我干的,你还能将我扭送了不成。” 严荣听他这口气,仿佛这事真跟他有关,顿时将手放了下来,瞪直了眼睛盯了他好大一会,又突然环视四周,将他三推两扯地弄进了附近的茶楼包厢。两人坐下,屏退闲人,他刚要张嘴质问,余锦年才慢悠悠开口:“行啦,放心啦,不是我。” “……”严荣正盘算该怎么办,听这一句,气得被茶水噎住,“余锦年!你究竟哪句是真?” 余锦年品着新上来的花茶,道:“真,真得不能再真了。那薛定还是我亲手治的,总不至于我没事先在脸上弄个斑,跑去将他刺伤了,再花心思给他治好,我是闲的蛋疼么?” 严荣呛了一口:“……你说话斯文一点。” 余锦年笑眯眯道:“成,忘了严大人是个斯文人。那严大人,既然这坏事不是我做的,请问我能走了么,还得去买肉,回家包粽子,过端午。我们都是有家有室的,大人也快回去陪夫人罢,与我这种三流伙夫吃什么茶。” 严荣顿下茶盅,歇在椅背里,无语道:“亏我瞎操心,我这好心好意的,全被你们当做驴肝肺。快走快走,省的叫人心烦!” 余锦年原本要走的,又回过头来问他:“除了我,还有旁人烦你啦?” “可不就是你那季世子的青梅竹马。”严荣气郁道,“前几日御书房,他当众为一个臭名昭著的权宦说情,天子的雷霆大怒,愣是被他那七寸不烂之舌给说得烟消云散,竟只罚了人三十板子,禁足暗房一月。如今朝野上下,人心动荡,都猜测他是不是投了阉党。我只劝他几句要爱惜羽毛,反被好一阵奚落。” 严荣又奇怪道:“闵雪飞此人虽游刃圆滑,但向来清正。如今季家突起,季叔鸾被天子重用,正是施展拳脚的好时候,他怎么反倒去跟那宦官勾扯!他不是与季叔鸾形影不离么?” 余锦年怔了一会,道:“我不知道。” “也对,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严荣嘀咕了几句,摆摆手,“算了,走罢走罢,别叫薛家的人真把你错抓了,我可不去给你通风报信!” 余锦年挽起自己的小篮子,笑了笑:“那你有空去三余楼罢,这茶钱记着,到时候还你顿饭。” 严荣咕哝着:“谁家还少你一顿饭了……” 一回头,那少年已经走了,只桌上留了一只蟾蜍彩丝络子。 - 余锦年迷迷糊糊地买了一堆东西回去,今日与严荣一番话,看着似乎没什么大事,可细细一想又桩桩都不算小,足够他琢磨一阵子的了。于是直到进了三余楼,才发现自己忘了买粽叶,只得再叫伙计去跑一趟。 他到了后厨,将羊肉洗干净拆件,腌制起来。另抓了少许姜椒、草果、陈皮等调料,与之前吩咐厨娘们备好的杏泥松花粉一块儿,中火翻炒出香气,再用盐和酱汁调味。 酱料炒好,余锦年又忙了几道前头食客要点的菜,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才准备做盏蒸。 这道菜也极具西边的粗犷风-情,比中原一个萝卜都恨不得雕出千百种花儿的细腻风格来说,简直是对厨子的宽容了。切好的羊肉码在碗盏里,上头铺些简单杂菜,浇上之前炒出来的松花杏泥酱,放到屉子里去蒸。 半个时辰出锅,肉酥烂,汁香浓,羊膻气被松花香所中和,肉块也嫩而不腻,加之余锦年也并未完全按照原谱一丝不苟地做,多了些改变,这菜便更符合大夏人的口味了。 待他将后厨的事都料理好,雅间也都收拾齐整了,正窝在后院里淘豆子,由忍不住怀念起当初在信安县,季鸿委屈地抱着木盆给他捡豆子的时候,那才算得上是清闲呀……前头伙计忽然来叫,说是贵人到了。 余锦年忙放下豆盆洗干净手,出门去迎,却见从马车上下来一位着干练骑装的魁梧中年人,气势非常,乍见便觉得眼熟,一时又有点想不起来。 “余小先生,上次吾儿多亏你!”对方进门二话不说,先行了个大大的谢礼。 经他这么一提醒,余锦年才恍然记起来——原来这位喜食羊肉的贵人,竟然是那位威名赫赫的卢将军。 137.蜜黄蜂糕 上 第一三七章蜜黄蜂糕 雅间里清香袅袅, 新酒淡淡, 卢尉用小瓷盏舀了几勺羊杂羹的汤水, 泡上撕碎的软饼子,递给一旁乖巧坐着的三岁小儿。虽说那杂羹中的物料已被余锦年处理得精细干净, 几无腥臭, 但羊肉本身总还是带着一点膻味的, 那小儿被爹娘夹坐在中间, 一手捧碗,一手持勺, 一口一口慢慢地扒着里头泡软的小饼吃,乖极了。 这孩子乳名阿喜,生得也喜人, 如今病愈, 脸色白里透红, 可爱得紧。 卢尉是军营出身,没有那些娇矜习惯,边疆的腥风血雨吃多了, 自然不爱饮茶, 只爱吃酒,且对酒的品相也没什么要求, 唯一个爽利滑喉而已。余锦年便给他打了一壶今春才酿的新酒, 虽不够老辣, 但滋味醇美甘甜, 既能过了酒瘾, 也不至于叫酒气熏坏了孩子。 卢将军饮了一口酒,又用了些盏蒸,立时眼睛一亮,点头道:“许久没吃过这样好的盏蒸了!想起上次吃盏蒸,还是在三汤关,才咬了第一口肉,便闻敌袭之声……可惜了、可惜了,之后竟再也没想起去吃那盏蒸。” 他那夫人笑话他道:“老爷又提这陈年往事了,可不就是老了。” 余锦年正好从后厨来,听见自己的手艺被人赞美了,他自然也高兴,忙又端上一份盏蒸,并一碟新炒出来的肉沫茄丝,他正要回谢,那桌上便有人替他答了:“将军若是喜欢,就多吃些,以后常来。” 卢尉好容易提起来的食欲,又被打回了肚子里,一脸厌倦地深呼了一口气,这才抬起眼睛朝桌对面看去,道:“季世子,今日是卢某的家宴,缘何季世子却在此处?”说罢又转头瞧了余锦年一眼,“余小先生不必忙进忙出,快一起坐下说说话。” 先前卢尉进门,余锦年才将他引到楼上,季鸿便不知打哪儿得了风声,驱车而回,不请自来,莫名其妙地就要加入这场庆生宴。余锦年猜测他是想与卢尉修好,凑着上菜时还贴在他耳旁飞快地笑了他一句“狗鼻子”,后便觉得他有自己的考量,也就不用他多管,他不方便多说多话,就只当个跑腿的就是。 奈何宴会的主人并不领情,只想与他这个“跑腿的”叙旧,反而觉得某千娇万贵的国公世子才是个大大的麻烦,恨不得他下一刻就起身离开才好。 余锦年笑了笑,卸下最后的一盘蜜黄蜂糕,也不由朝季鸿看了一眼。 季鸿安之若素,朝他招了招:“既是将军盛情,锦年,莫要忙了。” “……就来。”余锦年将用不着的零碎杯碗交给伙计,叫他退下,也只好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此时小桌旁还有三两空位,一则是那卢将军身侧的,一则是季鸿手边的。他想了想,还是闷头挨着季鸿坐了,又将股下木凳朝男人处瞧瞧挪了挪,也不夹菜,只捧着一碗杂羹清汤啜饮。 这饭吃得尴尬,卢尉和季鸿好似都有话说,可又都不愿率先开口。卢尉更是没话可聊,只不停地感谢余锦年救治阿喜,又叫阿喜给他叩个头。余锦年吓得立刻阻止,清咳两声,用新筷夹了新出屉的蜂糕,给那个乖得不行的孩子,哄他道:“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行这大礼可是要折我寿了。来,阿喜吃这个,热乎着呢,又香又甜!” 这蜂糕乃是用他之前发好的鸡蛋糖水湿面团,一股脑地倒进铺好棉纱布的屉子里,铺匀了,上面点缀些葡萄干、金糕丝之类,阖盖去蒸。笼屉下头的热水气会将面团内部顶出一个个细密幼小的空泡,同时也将面顶得蓬松,宛如蜂窝状,所以叫蜂糕。 蜂糕金黄软绵,又易消化,小儿是最爱吃的,一会儿就吃去了一小碟,末了还意犹未尽,许是家教严格,他心中虽馋,却也不敢张口再要,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余锦年。余锦年笑着看他,又向门外瞥了一下,那孩子古灵精怪,很快与余锦年对上了暗号,在桌子底下轻轻地拽着卢尉的衣角,小声地唤:“父亲,父亲,阿喜想去更衣……” 卢尉尽管疼爱他,但到底是个粗人,养孩子也并不精细,低头看了他一眼就说:“自己去,莫出门乱跑。”卢夫人也要起身,卢尉便责了一句,“这么大的孩子,不能总惯着他,叫他自己去。” 卢夫人只好又坐了下来,仍一脸忧虑地看着孩子。 小阿喜立刻从对他来说过于高了的凳子上跳下来,小短腿摇摇晃晃朝外面跑去,余锦年也随后起身:“我领阿喜去罢。”说罢,余锦年回头朝季鸿眨了眨眼,意思是你们有话快说,便一大一小两个牵着手溜出去了。 他把阿喜领到后院,另寻了一间暖和的小屋,到厨房新切了一小块甜甜的蜂糕,并之前洗好的桑葚一块端过来,给他开小灶,还拿来一把专门打造的小叉子。小阿喜用小叉叉着蜂糕啊呜一口塞进嘴里,撑得两腮鼓鼓像是只小仓鼠,两只小脚丫高兴地在桌下晃。 余锦年两手托着下巴看他,掐着桑葚吃着,时不时叫他慢点吃。 但因为蜂糕毕竟是面食,孩子吃多了难免胀腹,便早早吩咐了厨房用焦三仙煎些药茶。约莫有一刻钟,他从厨房取了药茶回来路上,突然老远就听见有人在前厅当中叫“年哥儿”,他在后头亮嗓应了一声,须臾,闵懋便从前后相通的小门里钻了出来。 一见是他,余锦年便知是来混饭吃的,不必他张嘴,就让后厨随便端些菜出来。 前后折腾了好半天,回到小屋时,阿喜已经吃光了蜂糕,正趴在桌上犯食困,余锦年唤了几声,小阿喜唔唔嗯嗯地耍赖就是不睁开眼,他废了好大劲让阿喜多少喝了一小盏消食茶,又遣伙计上楼去给卢夫人禀了一声,这才将他横抱在怀里,任他眯眼打盹去了。 闵懋跟进来,嗬得一声:“你什么时候生的!这么大了?” “屁话,你能生?!”余锦年瞪他一眼,“这是卢将军家的公子。” 闵懋嘿嘿笑着坐下,看他哄孩子别有心得,又忍不住在贫嘴:“你若是真生了一个,肯定是要把孩子惯坏的。”等伙计给他布好菜,他当即拿起筷子毫无形象地扒。 “去去去!”余锦年呿了他几声,“怎么,你哥是饿着你了么,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小心噎着。” “唔唔……他?他三天两头往宫里跑,鬼知道今儿个又去哪儿了,哪里还管得着我。”闵懋咽下一块馒头谴责道。 余锦年想了想,试探地问道:“我听说,他给一个权宦说情。” 闵懋哐哐点头:“可不是?现在到处都在传他是阉党,把我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真搞不懂他到底是要干什么,以前他和那连枝最是不对付,今儿个反倒护起来了,莫不是被人下了蛊!”抱怨完,他才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一脸的生不如死,“等等,你一个厨子都听说啦?那完了,那岂不是传得满城风雨?我家可真成阉党了……” “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余锦年咕哝道,“况且也不一定。” 闵懋叼着鸡骨头问:“什么意思?” 余锦年说:“你哥能成阉党,那权宦自然也能做闵派。”或许你那二哥哥努努力,还能给你挣个二嫂嫂回来呢,只不过这后半句他只是腹诽,并不会真说出来罢了,毕竟谁知道八字到底有没有一撇。 闵懋双手合十,将筷子顺手夹在掌心里,朝他拜了拜:“小菩萨,承你吉言!救救我家罢!”才放下手,又挑着脖子往外撒量,兴致勃勃地问,“哎,季三哥来没来,我新得了一把扇,想叫他给提个字。” 余锦年还记得他当初想叫季鸿给提什么“葱油饼赋”的事来,立刻后背生寒,没等他掏出扇来就回他道:“他在也不会给你提的,死了这条心罢!” 闵懋:“……” 两人互损了一会儿,楼上传出动静来,紧接着便听见卢夫人唤阿喜的声音,余锦年忙抱着孩子出去,将睡熟的小阿喜在楼梯下亲手交给了那位夫人。卢将军见状又忍不住说了句“孩子不懂事”,但眼睛却诚实地追上去瞧了瞧阿喜的睡颜,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慈父般的笑容。 余锦年将他们送到马车前,卢尉从下人手里拿过一只扁窄的木盒,递给了他:“承小先生的恩情,上次吾儿急病,还未来得及与先生付诊金,今日又享先生一场美宴,这盒中之物便当做先生的酬劳罢。” 他若是不提,余锦年早就忘了诊金的事,更何况今天季鸿横插一脚,与卢尉宴谈,他自然更不可能再管人要钱了,正要拒绝,季鸿又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替他接过了木盒,还轻声斥备他道:“还不谢卢将军?” 余锦年回过神来,忙低头去谢,卢尉只深长地看了季鸿一眼,意味不明地撂了一句什么“这是我送先生的,世子可不要鸠占鹊巢”,便登上马车,告辞而去。 待他们一家离开,余锦年边往回走边打开了盒子,却见里头躺着支套着银角的翠羽,他翻来覆去也没再见盒中有其他值钱物件,更不明白这羽毛是何物,不由奇道:“什么东西?” 季鸿道:“绥远军的急羽。” 余锦年知道绥远军,却仍然不解这羽毛有何意义,季鸿牵他上楼,将他抱在身上轻轻揉弄着,才慢慢解释道:“当年绥远军横跨西北战场,战线极长,军令繁多,传送只能分轻重缓急来一一理办。一则以朱笔于信口书封字,视为一般信笺,可酌情处理;二则以火漆封口,快马加鞭,视为紧急信笺,须立刻处理;三则便是在信前附此翠羽,意为十万火急,重中之重,视为军中头等要务。” “因是急中之急,便被人叫做急羽。后来西北平定,急羽不再用作紧急军令,但业已是卢氏军的象征,成了卢家的信物。”季鸿说至一半,听见怀里人小声哼哼两下,正脸色微红地从他身上偷偷地往下溜,他不客气地将人抓了回来,摁在怀里。 “他送你这急羽,便是许你一个恩情。若日后有事相求,便拿这急羽去见,凡他绥远军中人,定当竭力相助。” 余锦年心下惊奇,竟是这么厉害的玩意!可他又实在想不出自己一个小郎中兼厨子,能有什么大事能求到绥远大将军头上去,心里琢磨着,腰间被人恶意捏了一把,他口中禁不住泻出一声呻-吟。 虽是夏日,季鸿身上也并不热,只温温地有些暖意,反观余锦年这个小火炉,衣裳早褪了好几件,只薄薄穿着里外两层,且也是轻薄的丝罗,被男人捎带笔茧的大掌一顿揉搓,肌肤顷刻红了一片,他口中洒出的气流更是浸得余锦年脖颈发软。 再不跑,就该失礼了。可还没等他溜成,就被一只修长漂亮的手箍住腰身,一个翻天覆地,将他放倒在了屋内的小榻上,随之俯身落下一个吻,用一种颇具深入浅出的方式碾磨顶弄他的唇舌。余锦年早已适应面前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不多时就腿塌腰软,唇开口张,任他为所欲为,且丝毫没有反扑之心。 恍恍惚惚好一阵子,季鸿才将他放开,抵着额头唤了声“锦年”,身下少年衣襟半开,茱萸红结,无意识地舔去溢出唇角的口涎,吟哦似的轻轻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急喘。他心中一动,又低头啮住少年瘦薄的锁骨,在齿间玩弄,呢喃道:“我的小福星。” 他们两个光天化日之下就颠云覆雨,却不知楼下来了不速之客。 闵雪飞在街上乱走,心中郁结,久不舒展,几乎要成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心病,转了一圈走至金幽汀,听门房说园中一个主子都不在,便又信步摸到了三余楼里来。进了楼,厅里人声熙攘,酒香菜美,他却无心品尝,便谢绝了伙计的好意,自己上楼来找人说话。 季鸿和那少年,哪个都行,总之能与他喝酒聊天就成。 他挨个房间瞧了瞧,见末尾一间房门紧闭,便快步走了过去,抬手放在门框上,唤了声:“叔鸾,你在……”谁想那门并未关牢,被他轻轻一推就敞开了一条细缝。他也不是有意去看,只是视线恰好落在那缝里了,就不可避免地目睹了一场春景,瞬间嗓音哽塞,倒退三步。 心如擂鼓。 他调头往下跑,闵懋吃饱喝足抹了嘴出来,看闵雪飞突然从楼上冒出来,正叫了声“二哥”,却见他哥跟见了鬼似的滑下了楼梯,火烧屁-股般地冲出了三余楼。 闵懋:“……奇怪,跑什么啊?” 走进人群,闵雪飞才觉自己表现得过于激烈,其实他方才也没看见什么太刺激的东西,便是一只绷紧的裸脚,几根扣抓在桌沿的指节,和几声长短参差的喘息。可他下意识便以为是那个了,且他难以相信,那个紧紧咬着少年肩头嫩肉的人,竟然是那个如霜似雪的季叔鸾。 果真是此事令人乱么。 闵雪飞随便进了家酒馆,要了一壶烧刀子,可即便是吃闷酒,他也是吃出了世家风范,用小盏一杯杯地斟,与馆子里其他吆五喝六的粗人显得格格不入。他没有余锦年那般的海量,没多大会就觉酒意上头,闭上眼歇了会,就又梦回某夜。 烁星、长街、马鸣。 摇晃的车轿内发出一声声的呐吟,每一声都是从细嫩的喉咙里被挤出来,涌到齿边,再被用力地咽下,是故每一声都被吞去了尾音,显得有些头重脚轻,意犹未尽。视线里是一截-乳-白的脖子,颀长地后仰着,那脖颈手感极好,似铺了蜜的银丝缎子,细得仿佛一握就断,他以手托住,将脖颈主人的脸向后拨来,欲含弄对方唇舌。 那人转过来,羊脂白似的脸,紧咬着的下唇,湿漉红透的细长眼睛……又是连枝。 闵雪飞霍地惊醒,失手打翻了面前盛满烧刀子的酒盏,粗陶迸在地上哐啷一声碎裂。他坐直了,惊吓中带着心焦意躁的疲惫,自从那晚过后,他总能想起马车里那个不知所谓的吻,以及一双仿佛犯了滔天大错的眼睛,忘不掉,又挥不去,折磨得他身心俱疲。 他起初以为那姓连的宦官是心机深沉,便派人去将他查了个底儿掉,可查来查去也就是那些东西,什么阴谋什么心机没查出来,反而连枝这个名字在他眼底过了一遍又一遍,熟得他一合眼就能想起来。 闵雪飞也当自己是到了年纪,久不纾解的缘故,于是找了些图本来看,然而却更糟糕了,因为后来一做起梦来,画册中的人物俱都成了那张脸,以至于他连觉也不敢睡了,生怕连枝入梦叨扰。 店外仍然白光恍恍,有伙计来打扫碎片,被闵雪飞叫住:“我在这坐了多久?” 那伙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客官,您也就坐了一刻左右。您还要点别的什么?” 闵雪飞闭了闭眼,觉得这样总不是办法,于是放下银两,拂袖起身:“不吃了,去找人。” 138.蜜黄蜂糕 下 今日天好, 白日拉长, 接近傍晚时斜空仍是白云郎朗, 宫墙上的琉璃瓦耀着层层金光,将青石砖上匆匆步履的人影映照出一个柔-软的弧度。闵雪飞阔步进了司宫台, 这个他就算是提起都觉得污-秽的地方, 如今却不得不来, 门口的小太监是福生, 正要出门办事,一见是他, 立刻跟上拦住。 “闵大人、闵大人,您怎么又来了。这眼看着马上就宫禁了,您再不出宫可就出不去了!” 闵雪飞被缠住了脚, 只得停下, 冷声问:“你们连少监呢?” 福生低头看了看脚趾:“连少监自然是在暗房关禁闭。” 见闵雪飞抬腿要走, 福生登时追上:“闵大人,您这不合规矩,连少监是在暗房受罚, 按规矩是谁也不能见的, 这要是叫我们大监知道了……” 闵雪飞霍然停下,扭头看他道:“不合规矩?少跟我来这套, 谁不知道这司宫台的规矩姓连!他知不知道是谁救的他, 狐狸都知道要下山报恩呢, 他知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良心。”他是气, 气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时冲动, 逞口舌之快,救了一个作威作福的小权宦;又气自己下贱,人家分明不领情,他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司宫台找人,被人家拒绝不说,自己还落了个阉党的名声。 他掀开福生,头也不回朝暗房去,只撂下话,今儿个是无论如何都得见到连枝,要叫他向自己报恩,不然就要睡在暗房。 福生头都苦大了,可是拦又拦不住,只得一路跟他进了暗房。司宫台暗房实则就是给犯了错的太监宫女设的监牢,条件简陋,四周都是厚厚的土石墙,每间有巴掌大,从这头走到那头也就几步,吃喝拉撒都在里头,是故难免会有些不大好的尿骚味。监中又仅有头顶上盘子大一个小小的窟窿漏光,且每日只有巳时能见着点光,一过巳时,日头就斜过去了,这一整日就再难见阳光。 太监宫女们都是一群战战兢兢的人,做的是伺候皇室贵族的活,最怕的就是犯错,也忌讳说监牢之类的词,所以就用暗房来代称这窄牢。 闵雪飞来了司宫台好几趟,前几次均被人拦住,今天终于进了暗房,也不挨间找人,只随便挑了间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自己走进去了,将地上生霉的稻草踢了踢,径直笼衣坐下了。 福生吓到,忙去拉他:“闵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闵雪飞知道,连枝肯定不在这暗房里。 那日一向心思缜密的连少监不知为何竟然心不在焉,粗心大意,犯了天子的忌讳,险些酿成大错,若是搁在旁人,早被拖出去斩了,但连枝最后也只是被罚了三十板子。这群太监们最是会察言观色,这样的过错连枝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众人心里都有数,知道这司宫台还是有一半得姓连。 板子是挨了,禁闭肯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还敢真叫他们连大人关禁闭呐! 所以闵雪飞也不白费功夫去挨间找了,不如守株待兔来得痛快,他贴墙坐了,盘腿抱臂阖上眼,气定神闲道:“劳驾,福公公,出去时将我这门带上。” 福生哪敢真的关门,好话歹话说尽了,嘴皮子磨破也说不进一个字去。闵雪飞听厌了,突然站起来,将福生丢了出去,自己将厚重硬木打造的牢门关上,用铁链在里头把自己锁上了,隔着门板道:“去,这些废话去与你们主子说。” 他坐在地上,听见一阵跑开的脚步声,这才重新闭上眼。 福生一溜跑进住处,笃笃将门敲响,没等连枝下来给他开门,他就自己进去了,小跑到床边,急道:“少监,闵公子又来了!” 床帏里头半晌没说话,良久才传出一声清淡的回绝:“只说我在受罚便是。” 福生苦恼道:“说了呀,可我们拦不住,闵公子已经去暗房了。还说、说……” 连枝撩开了帘子,一身亵-衣趴在床上,面色略微苍白地问:“说什么了。” “……说,狐狸都知道要报恩,问您有没有良心。”福生犹豫着,颇为为难地说道,“闵公子还把自己关在暗房里头了,说您若是不去见,他就睡在里头。” 连枝愣了一会,被气笑了,却仍没有要动弹的迹象,只趴在枕上静静地翻一本书,半晌才吩咐:“不用管他。他身娇肉贵,又没吃过什么苦,暗房那种地方,他待不了半个时辰就受不住了,自己会走的。你留在暗房那儿,稍加留意着就是,他要走时就让他走。去罢。” 福生听他都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悄悄退了下去。 连枝趴着翻书,实则也看不出什么书中真意,而且他挨了板子的腰背尚未恢复,仍虚疼得厉害,念了会无用书就撑不住了,侧脸贴在枕上睡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一两个时辰。 再醒来,天已黑透,宫门早落了钥,半开的窗内可见星子闪耀。 他强撑着自己坐起来,唤了几声福生,却没人应答,好半天才有个听见叫声的小太监跑进来,伺候他穿衣下床。连枝由他扶着在屋内走了几步,活动睡乏了的筋骨,才想起问福生去哪了。 那小太监低声道:“福公公且在暗房呢。” 连枝停住,皱眉道:“什么时辰了,怎么还在那儿?” “亥时过了二刻。”小太监答,“说是闵大人不肯走,也不肯开门,非要等您去不可。天热起来了,那暗房里头已生了蚊虫……” 没说完,小太监便觉手中一空,连枝竟是抽身而去,随便抓了件衣裳披在肩头就向外走,到了门间,抬腿时又牵扯了后背伤处,他疼了一下,忍住了,仍步履轻急地朝暗房走去。 闵雪飞坐得浑身僵硬,和各色虫鼠蚊蝇共处,觉得头发丝里都像是有虫在爬,闭目又挨了新一波的咬,木牢门又被人敲响,闵雪飞气急败坏道:“滚。” “是我。” 听见到徐缓柔亮的声音,闵雪飞登时睁开了眼,挥开了盘绕在自己身周的蚊蝇,支腿起身,然而他盘坐太久,下半身整个都麻木了,此时猛一用力,自腰间上下窜起一股酸刺酥意,使得他才站起来,就一个踉跄跌扑在地上,发出嗵的一声响。 “怎么了?”门外声音由徐转急,冲身边小太监呵道,“还不快开门!” 福生为难:“锁链被闵大人拿到里头去了……” “没事,没事。摔了一跤。”闵雪飞颤颤爬起来,揉了揉酸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在一片黢黑里拨弄着那根沉重的链条,只听咔哒一声。他随之倏忽一静,苦笑道,“行,这回是真锁上了。” 连枝屡次被他气得想笑,只能叫守监的太监将此间钥匙拆下来一把,从木门下头的缝隙塞了进去,聊胜于无地用烛灯照着那缝,好让他慢慢摸准锁眼。 折腾一会儿,链条稀里哗啦摔落在地上,门终于是开了。 其他人均退到外头,只连枝端着灯进去,闵雪飞一屁-股坐到地上,反正衣裳已经是脏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没好气地问他来做什么。烛影瑟瑟跳跃,连枝站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低头看着他,无奈道:“不是你叫我来报恩?” 闵雪飞扑了扑衣摆,坐端正了:“那你报罢。” “……”连枝一言不发地杵着,透过暗橘色的灯火,看他眉间被蚊子咬出的一个红包,半晌他伸手去拉闵雪飞,要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但他才受了打,哪里是闵雪飞的对手,三扯两拽的反倒把自己肩头的衣裳给拽下去了。他窸窣收回手,知道他是刻意要与自己较量,干脆放弃了,站定叹了口气:“那你想做什么?” 闵雪飞哑住,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行吧。”他不说,连枝当他不想说,于是弯腰捡起那根锁链,扔出了门外,自己也跟着向外迈步,“门给你留着,你待够了自己回去罢。这里蚊虫多,明日脸被咬花,就没法上朝了——” “我不回去。”方才半声不吭,这回倒是说的干脆。 连枝半个身子已走出了牢门,此时被无情打断,心里一下子窜起了一股郁火,他猛地转过身子,刚想说话,眼底映进对方固执的面容,他忽地又觉疲累,嗓音也瞬间倾落下去:“闵雪飞,你不闹了行不行。” 闵雪飞唰得站起来,直眼看他:“你讲不讲理,怎么是我闹。御书房是谁给你说情,是谁保你一命!我只想见你一面,却被你的人三推四拒……你连少监的谱儿这么大,想见你一面怎么就这么难?!” “谁让你给我说情了?谁让你保我了?”连枝登时还嘴,“那本来就是冯简要给我一个教训,你就算不出头,我也不会怎么样,再说我死不死关你什么事?谁让你去做那出头鸟了,你活该被人骂是阉党!” 闵雪飞要气厥过去:“我救你救错了是不是!连枝,你良心被什么玩意吃了!” 两人在里头吵,声音传出去,听得外头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却都不敢进去劝,好在暗房本就归连枝管辖,监守也都是连枝的心腹,便是他们在里头吵翻了天,这话也不会传出去半个字。福生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想提醒他们小声一点。 连枝醒过来,深吞了一口气道:“对,你救错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良心。” 他身体晃了晃,被闵雪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腰肢落入闵雪飞手中,正如他日夜梦见的那样,这把腰细不堪折,清瘦得能摸到底下的肋骨。 连枝颤了一下,一个激灵闪开了,结果步子迈得太大,撞到门上,疼得细哼一声失力地滑跪到地上。烛灯也随着他摇晃,眼见要倾翻过去烧了他衣裳——闵雪飞下意识去夺,也不管那飞溅的蜡油滴到了虎口上,将那烛灯接到了自己手中,却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抽,竟拿着去照连枝的脸。 他道:“我就问一句话,问完就走。” 连枝慢吞吞站起来,许他问。 闵雪飞看着那张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里的脸庞,奶色的脸颊,青黛似的眉,在烛影中明明灭灭,比男儿多几分昳丽,又比女儿添几许隽秀。他仍旧想起当年在寰福宫,自己评判他的那句心里话:倘若这样的人不是宦官,不做那为虎作伥的颠倒黑白事,他该是个怎样艳惊四座的小公子啊。 可他已经是了,闵雪飞心里不住遗憾,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张了张嘴,问道:“你……那天在相府门前的马车里,你做什么要……”他还是说不出来,但意思已经在这儿了,这个困扰他太多天的问题,他终于能够当面向连枝讨要个解释。 连枝心里发凉,比当日在御书房前等一道杀头旨意还要心灰意冷,杀头不过是手起刀落碗大个疤,而闵雪飞一张嘴,就是要剜他的心。他低头笑了下,答道:“那有什么,就是瞧你生得好,想尝尝你这样金贵的人是什么滋味罢了。尝完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并不比旁人好到哪里去。闵大人三番两次来,若就是为了这事梗结心中,那是连枝对不住大人了,连枝先自打几个巴掌……” “连枝!”闵雪飞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我说什么了吗,我不就是问一句?上次也是,亲了就跑,你在宫里也都这么自作主张?” 连枝苍白未愈的脸色由此更白了几分,覆着药的后背火-辣辣的疼,连被他攥在手里的腕子也轻轻地战栗着:“那你想听什么。左右我是来报恩的,大人要什么我给什么便是。” 闵雪飞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想从他嘴里听到些什么,于是竟当真挟恩图报道:“宫门落钥了,我想在你这睡一晚。” 连枝顿了顿,也不拒绝,说:“好。” 立即着下头人去办,在连枝屋里抬了张软榻,又一对锦绣屏风,将床与榻格开,省得闵雪飞看见他不自在。正要说早些歇下罢,回头看到那人杵在桌前,焦躁地抓挠着后背够不着的地方。暗房多蚊虫,尤其喜欢他这样细皮嫩肉的,连枝叹了口气,又把才退下去的福生叫回来,吩咐烧一桶热水,伺候闵大人沐浴。 闵雪飞边挠痒,边打量着他房内的陈设,仍是些精细的花花草草,但大金大银之器并不多,多是些素净的白瓷青盏,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清甜馥蜜的熏香余味,从白鹤展翅的悬香球里飘散出来,墙上空白处挂着几幅笔法稚嫩的四季图……不像是个权宦的内室,清淡得像是间书房,唯有深处一张拔步床上雕着大朵的海棠牡丹,是他房里最华贵的东西了。 他见书桌上有一个锦盒,便打开瞧了一下,才窥到一堆碎片,连枝就从背后“砰”的一声将盒盖扣上,转而伸出一只手来,去挠他够不着的痒处。闵雪飞缩回手,仰头看着墙上的画,问:“你画的?” 连枝“嗯”了一声:“画着顽罢了,你要是看不过眼,叫他们撤下来。” 闵雪飞随口道:“赶明儿叫叔鸾教你几笔,他那人书画全才。”收了声,听连枝不说话了,他才突然意识到,连枝是什么身份,季叔鸾又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轮到国公世子来教他一个阉宦习画,顿时恹恹地闭上了嘴。 两人僵默着,等福生抬了浴桶进来,加满热水,顷刻整间屋子里都飞满了蒸腾的水气,连桌椅板凳上都蒙上了淡淡的湿气,闵雪飞揩了一指,皱眉道:“这怎行,过会儿这纸张画卷可就全皱了。” 福生往浴桶里投了些香豆,回话道:“我们连少监往日都是去净房沐浴,但那地儿比不得大人府上,不大干净,所以特吩咐我们将桶子搬到这来。” 连枝挥手叫他下去,亲自上去扯闵雪飞的衣裳,将他往桶里赶,待褪-去最后一件衣裳,男人精壮的躯体冒着新鲜的热气站在自己面前,紧窄的腰线在胯部骤然紧收,没入一片浓密墨林。他又看呆了,愣愣的,半晌扭开了头,才没有伸手去摸。 闵雪飞沉到桶里,望着白-花-花的水气附着到他墙上那几幅四季图上,墨兰赤梅、金菊青荷,俱都晕开了薄薄一层洇痕,花掉了,他可惜地看了会,道:“那几幅,摘了给我罢。” 连枝坐在桶边,拿着手巾替他擦身,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见他说的是那几幅四季图,也没说什么,点头道“好”。 他又说,桌上那套薄胎青瓷盏不错,连枝也说送他;没多大会儿,这屋里的花草瓶盏、书画摆设,就被闵雪飞讨去了一大半,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连枝眼也不眨,要什么都只点头。闵雪飞忽然回过头来,将正拿着一罐止痒膏往他背上涂的连枝吓了一跳。 “那个锦盒里头,是不是琉璃树的碎片,听说是你的宝贝。”闵雪飞道,见连枝不答,他又直戳戳地捅人要害,“是不是无论我要什么你都给。” 连枝垂着眼皮,用手指剜出药膏来往他颈间的红包上抹:“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能得闵大人喜欢,是它们的福气。” “……”闵雪飞本意不是想听这些奉承话,他自讨了个无趣,往下一滑沉进水中,将连枝才给他涂好的药膏整个冲散了。连枝闷声皱眉看着他,有些不快,闵雪飞又道,“你翻我衣裳里头,袖兜里有个葫芦瓶。” 连枝果真从里头摸出他说的东西来,交给他。 “给你的,上次季鸿家那个留给我的伤药,灵得很,你拿去。”闵雪飞闻了闻瓶口,确认没有拿错,才信手抛给连枝,嘴里嘀咕几句,“知不知道见你一次有多难,我是豺狼还是虎豹,是能把你吃了还是怎的。” 连枝被迫接下了他扔过来的小药瓶,愣愣地捧在手心里。 闵雪飞方才喝的不算多,却也在这灯晕水声里晃出了几分熏然,他就着烛光仔细地打量连枝,实在想不出这个年轻宦官究竟想在自己身上图谋什么,冯简不可能派个太监来勾引他犯错,他更不信是自己生得好,否则连枝偷亲的该是那个名满京都的季叔鸾。他不愚钝,也不傻,数尽了所有不可能的阴谋诡计,那只剩下一种可能。 然而这些年,他对这人向来没一句好话,当着面都敢骂他是阉人,恶劣得令人发指,使得这种“可能”仅是想想就觉得很是荒谬。但那日御书房,连枝被人拖拽出去时,最后一眼又的的确确是抛向自己的,那样殷切炽热,不是乞求的眼神,反倒像是释然,是生命的最后一刻,想把最珍惜的东西牢牢纳入眼底的眼神。 闵雪飞一瞬间被触动,回过神来,已经开口替他求情了。 他倚靠在桶壁上,一转头,忽地望见那拔步床的围屏里挂着一把绢黄小伞,青绿穗子雕花柄,似曾相识。闵雪飞定定地看了几眼,道:“那伞……” 连枝立刻道:“那个不能送你!” 闵雪飞:“……” 连枝脸上露出几分央求:“那就是把旧伞,已撑不了雨了,你拿了也没用。” 闵雪飞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护着什么东西,毕竟那据说是他父母遗物的琉璃树都能敲碎,如今反倒珍惜一把旧伞,他心中尽管好奇,却也不会真做那夺人所好的恶棍,遂只是多看了两眼,便闭口不谈,躺回桶里望着头顶的横梁。 他今天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空腹喝了一壶辣口的烧刀子,在暗房和连枝犯了气,眼下又泡在一桶热水里蒸腾,没多会就胃腹绞痛,头脑发胀。一股强烈的晕眩沿着脊骨袭上来,他眼前瞬间就似晕开了一滴墨,星星点点布满了整个视野。 眩晕中他仿佛听到连枝惊慌失措叫他的声音,先是“闵大人”,又是“闵雪飞”,最后是一声又一声焦急的“雪飞”,可他明明听得见,却做不出任何反应,手脚也似有千斤沉重。 ……又不知哪里来的水声,像是整个回忆里都下起了淋漓的密雨。 139.龙须糖 第一三九章龙须糖 雨是早春的油雨, 淅淅沥沥, 连绵不绝, 料峭寒风裹进人的袖袍,再沿着裤管滑出来, 将人身上唯一一点暖意筛去。皇城中雾气弥漫, 脚下光滑的青石砖在绵雨中折着晶亮的水光, 雨丝在高高的宫墙瓦檐下连成串串珠帘, 墙面朱漆斑驳,雨痕淋漓。 一把油绢小伞在风雨中瑟瑟独行, 绢上斜绘一支栩栩如生的红梅,浸了水气,似要开出伞面似的, 朵朵梅瓣呼之欲出。伞面微微扬起, 底下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小小少年, 披着对花开氅,腰间环佩玉石叮咚脆响,他却皱着眉头徘徊在深深宫苑之间, 走至一处宫门下, 抬头瞧了瞧。 分明稚气未褪,却故作成熟, 小嘴抿成一条直线。 这是他第一次进宫, 本是来参加宫宴的, 他还为此寝食不安好些日子, 紧张得愁眉不展, 谁想一进宫与父亲分开没多久,便在大雨中与引路的太监走散。这事既怪那太监玩忽职守,也怪闵霁耐心不足,自己擅自走动,总之结果是,他在这偌大而陌生的皇城里……迷路了。 宫苑深深,每一条路都似曾相识,只是头顶道道宫门匾额上的字儿不同而已。 眼下宫宴快开,诸多杂事亟需忙碌,凡是皮紧稳当的都被调去干活,剩下些低等太监们也都在诸部各司其职,生怕出来冲撞了那些贵人。闵霁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却又不肯认输,旦见一道分岔的宫门便迈进去瞧瞧,走了几步见不对再倒回来。但他却不知自己越走越偏,莫说是人了,连墙内宫苑都透着久无人居的森森寒气。 薄暮四合,烟雨迷蒙,空气里有了些泥土的味道,他两只小靴俱已踩湿,冰凉凉地裹在小腿上,想及自己第一次进宫就成了这幅狼狈模样,便不由烦恼几分。正闷头快步走着,忽见墙边多了一盆小花,不知是什么人放的,淡紫色的花蕾在雨中茕茕孑立,细绿的嫩颈弯垂着,眼见要被风雨吹散,瑟缩地摇晃。 闵霁蹲下看了会,把伞移过去,那紫色小花又生出了力气,顽强地挺了起来。 伞一移开,那花儿又塌下去,反反复复多次,仍是倔强地撑着它那朵即将开放的无名花蕾,闵霁伸出一根手指,似要将它掐下来,但指尖在那花萼下停留少许,转念挑起了那沉重弯曲的花茎,咕哝道:“一朵小野花罢了,能开多久。” 过不了几时,宫中百花竞放,玫瑰牡丹之流尚且不为人所珍惜,更何况这样一盆不娇不贵的小花呢,怕是要被埋没在这浩浩宫墙之中,化作一抔春泥。 他窝在这儿赏花,听见面前的宫墙内传来几声咒骂,在萧萧春雨中透出几分刻薄,紧接着便见一人从手边门内被丢了出来,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脑袋磕在那雕了鹌鹑麦穗的门墩儿上,瞬间就流了一串血珠下来。 那是个穿灰蓝褂子的小太监,身形瘦窄,小衫套在他身上也长了一截。雨越下越大,他也不知那小太监哭了没有,只是看他捂着脑袋爬了起来,跪在地上挨罚。将他扔出来的应是个掌事,颧骨极高,一脸的刻薄相,手中握着三尺长的木杖,狠狠地打在那小太监身上。 “一个罪臣之子,进了宫,少了那二两肉,就是下贱的奴才!还当自己是主子呢?”说完,周遭围观的太监们俱嗬嗬发笑,那木杖很沉,掌事太监挥得手酸,便丢给旁人,卷了袖子气呵道,“今儿个他打碎只花盆,明儿个就能打碎陛下的龙盏!那还了得?” 有人笑嘻嘻地应和道:“那可不是!” 掌事太监颐指气使道:“给我打!” 话是这么说,可要真因为他打碎只花盆,就说他将来必定打碎陛下的龙盏,那便是夸大其词、借题发挥了,闵霁转头看去,见那被罚的小太监战栗着脊背,伏在雨地里也不吭声,反叫那些人更加嚣张。其中一个走下来,将他一脚踹翻,伸手就往那少年裆间摸去。 小太监惊恐地夹了腿往后退,却也被他摸着了,将手在鼻下嗅了嗅,恶毒地笑道:“哟你们快瞧,小少爷又吓尿裤子了!”众人哄堂大笑,那太监见那小东西躲闪,一脚踩住了他的褂子,另一只脚踢了踢他的肩头,眯着眼道,“小少爷,你唤我们一声爹,我们就给你换裤子。” “不是、我不是……”小太监欲驳,可那些人哪里容他说话,将他提起来就打。 一个还是两个花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身份的倒错,是他曾经是那高高在上的“主子”,如今落了难,一夜之间就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奴才”。无缘无故,无冤无仇,就是看他不顺眼,便把他当做撒气的对象,仿佛如此贬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八岁孩子,便能体现出自己的高贵来。 大大的雕花门挡拦住了闵霁的身形,所以他站起来时,那些太监正玩得开心,竟一时之间没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直到他撑着伞走过去,道了声“住手”。 一个孩子,去救另一个孩子。领头太监正要呵斥他是什么东西,低头见他腰间环佩,刻着御赐的闵字,颈间璎珞更是华贵夺目,当即吓破了胆,点头哈腰。有人不识,问他是哪个,得知是闵相家的公子,也都战战兢兢不敢再言。 闵相是朝中肱骨,如日中天,便是天子也要礼让三分,屈身相迎。闵家嫡子更是一应恩遇几与皇子一般,除非他们是真胆大包天不长眼,否则谁敢去触闵相的霉头。 闵霁抬头看了看,见匾额上写的是“司苑局”,管花草的地方,是浣衣局开外最让人瞧不上的地方。他自小就崇拜季家那个行事豪爽的二哥,也画皮似的学了一身回来,最是看不惯这些假借声势的下作人,且又年纪幼,颇有些不管不顾的勇气,张口便道:“方才打他的,打了多少,自己掌嘴多少。” 小小年纪,声音不大,却已有了几分权贵的味道。 不多时,司苑局内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巴掌声。 小太监趴在地上,不是不想起来,是起不来,耳朵里嗡嗡的也听不清别人都在说什么了,只觉得头顶的雨似乎停了,便睁开眼去瞧。脑袋上多了一把娟黄-色的梅花伞,又顺着握伞的手,看到了那个持伞的人——他一瞬间愣住,怔怔地仰头望着,额发上的水流进嘴里,凉凉的咽进喉咙,竟觉得有些噎。 ……他认得闵霁。 那是在一场私宴上,他躲在父亲身后,胆怯地远远看众人觥筹交错。闵霁正是那时候进来的,从正门,跟在闵相身边,才入座不多时,身边就聚集了一群同样光风霁月的小公子们。那是京中最华贵的一群小少爷,尤是如此,闵霁在其中也足够卓尔不群。 父亲带他过去拜谒,他却连一句恭贺话都说不好,诸公子们笑话他没见过世面,将他赧得无地自容。倒是闵霁从座上跳下来,怀里摸了块糖,往他嘴-巴里一塞,将他往身边拽了拽,道:“走,去看灯!” 一整个晚上,他紧跟着闵霁东奔西跑,灯好看、点心好吃,糖更是甜,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跑得气喘吁吁,又见闵霁捡了一根木枝,舞了几下才学的剑法。他什么都不会,连赞美都不如人家说的好听,但他很高兴,好像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京城的繁华和有趣。 也是第一次记住,霁,是雨后初晴的意思。 只是宴上人那样多,闵霁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如今不记得了也是正常。 …… 闵霁弯腰去拉他,问他能不能起来。 本是不能的,可他深吸一口气,一下子就兔子似的蹦了起来,一头撞在那还未来得及撤去的伞沿上。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力气,这一撞,震得闵霁小臂发麻,连伞骨也歪去了一条。 “做什么这么用力?”闵霁可惜了一声,拿手拨了拨那伞骨,这才低头去看面前这个满脸血花的小太监。那丑得实在是看不下去,发丝整个黏在脸上,血呼啦嚓的,他“啧”了下,从怀里掏出个素帕:“脏死了,擦擦。” 小太监不肯接,闵霁直接用雨淋湿了帕子,将人拽过来就朝他脸上糊抹几把,好容易看出几分真容,却发现是个极漂亮的少年,与季家那个雪团子还不一样,这个漂亮中还有点怯赧,脖子软得像是抬不起来,让闵霁不禁想到了墙角那盆瘦弱的小紫花。 那群太监们掌完了嘴,得知他是迷路,立刻恭恭敬敬请他进去避雨,接着便赶紧派人去前头宫宴处叫人来接这尊小佛。闵霁往里迈,走到半截一回头,发现那挨打的小太监不见了,他怕是又被人背着拉去教训,立刻走到宫门处瞧,却见那小太监抱着那盆紫花,静静地坐在门槛上,反手将那一绺松下来的发丝编做个小辫,缠到头上。 “你怎么不进去?”闵霁看他给自己编完,才出声问道。 小太监被吓了一跳,霍地眨着眼抬头看他,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回来。尔后又低下头揪起衣角,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他不喜欢这里,害怕这里,所以宁愿在外头多淋一会雨,也不想进去和那些人待在一起,憋了半天,他吞吞吐吐道:“我……我给花儿浇浇水……” 才进宫,还没学会逢人就自称奴才。 “这花是你的?”他点头轻轻地嗯一声,闵霁发笑,也走回来,“那我陪你罢。” 两个少年并肩坐在门前,瓦檐替他们遮去了雨水,闵霁比他大一些,世家子弟懂事皆早,方才又听那些司苑局太监说他是罪臣之子,心里就对他身世有了些感怀。看他摆弄了一会儿花草,又想还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花,于是转头问他叫什么。 小太监的手指停在一片薄薄的嫩叶上,愣了会,才极小声道:“连……云生。” “连云生。”闵霁重复一遍,“云生结海楼的云生?” 小太监依然是眨眼,然后嗯一声。 起风了,闵霁看他抖了肩,便把身上的对花氅衣解下来,随手往连云生身上一扔,带着热乎气的春氅瞬间就将一股温暖送到了连云生的体内。小太监是真的冷了,裹着氅衣也不吭声,更不敢扭头去看闵霁,好像自己是一团可有可无的雾气。 两人无言,片刻,突然身旁响亮的一声“——阿嚏!” 连云生便觉下-身一热,他当即惊慌地用双手扯住自己的衣摆,使劲地往下拽,两腿夹得死紧,动也不敢动,脖子更是羞惭地要埋进地里去。 闵霁搓着鼻子,转头看他这幅狼狈样,想起之前太监们嘲笑他尿裤子的事,不由惊诧道:“你又……” 小少年瞬间红了眼睛,一连声地后躲,想起来可又怕起来以后更加难看,脸上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闵霁看他抖得厉害,伸手去碰对方。他再装稳重,年纪也是摆在那里,不太会安慰人,更何况是这种情况,纠结半晌,只能哄说:“你别、别哭,我不嫌你。” 哄好了,又好奇地问:“怎么会这样……” “……”连云生抽泣着看他,又闷下头。因为是闵霁问的,他虽然觉得难堪,却也诺诺地说了:“我、我不知道,净过身就这样了,掌事的说是切完没养好的缘故,留了遗症,一受吓就容易尿……因为这个,去不了其他地方,只能到这儿来伺候花草。” 闵霁不知疾苦,更不知道还能有这样的事,忽然之间也无言以对,更是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下好了,小哭包又要哭了。他在袖子里乱摸,摸出颗龙须糖,剥了油纸塞他手里:“没事。我听人说也有这样的,长大以后就好了。” 连云生当即止住了哭,怔怔地看着他,问“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闵霁上哪里知道太监的事,就是看他哭得伤心,想哄哄他,随口编了一句罢了。可被这小太监这么真情实感地盯看,闵霁又觉得心虚,好像自己骗了人家似的,但又不忍心说是假的,只好干巴巴地吞下这苦果:“嗯,真的,肯定能好。” 这小太监也是傻,说什么信什么,明明脸上还挂着泪,转瞬却又笑了。 闵霁接连又几声喷嚏,不自觉打了一个冷战,陪着连云生在这门槛上坐了这会儿,半边身子都被雨潲湿了,此刻两条腿似浸在冰窖里一般,又冷又硬,靴子里更是泡满了水,恨不能立刻钻到炉子里去烤一烤。他实在坐不住了,又不好意思说自己害冷,遂起身跺了跺脚说:“我父亲定在找我了,我该走了。你知不知道路?” 连云生忙站起来,抱着他那同他一样傻的花儿:“我……我知道。” 闵霁撑开伞道:“那走罢。” 连云生向后看了看,想问问掌事的意思,闵霁已率先迈下了台阶:“管他们作甚!”连云生纠结片刻,见他当真谁也不等,赶紧追了上去,落后半步,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闵霁扭头,看他淋得似个落汤鸡,不由又皱起眉头:“你在我后头,怎么给我引路?” 连云生加快几步,跑到前面去,闵霁这才满意,信步上前,将伞匀给他一半。 宫城很大,但即便是再繁复的巷道,也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过了御花园,迎面便走来一队奉命寻他的太监侍卫们,一见着他,立刻一声一个“闵二公子”,吓得惊慌失措。连云生见状便停了下来,任他被一群人围住嘘寒问暖,自己悄悄地退下去。 闵霁回过头,好容易在绰绰人影中找见那个小太监,他忽然心血来潮,拨开人群小跑过去,问道:“你愿意出宫吗?” “啊?”连云生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不解地乱眨。 闵霁道:“我回头向父亲说一声,肯定能将你讨来。你在这里也是被人打,以后你就到我家来,给我做书僮。”是有这样的,权贵们家里总有那么几个太监,以他们闵家的地位,讨一个司苑局的小哭包,没什么难处。 可他都没说完,连云生眼睛里又蒙上一层水雾,闵霁慌道:“你又哭什么呀,你不喜欢做书僮?那你喜欢什么,伺候花草行吗,那你来做花僮也行……你、你别哭……哎呀,我最烦别人哭了!” 连云生听他这么说,下一瞬就抿住了嘴-巴,但是泪还止不住,他只能不停地拿手背去抹。 闵霁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把伞递他手里:“总之你等着罢,我再来接你。” 连云生抱住了被他强塞进来的油绢小伞,晕晕乎乎地看他被人簇拥而去。没多大会,雨停了,暮色降临,斜空露出一抹墨蓝星河,璀璨如珠。龙须糖在他手里化开,黏成一团,他抬起掌心舔了舔,心里小声念道:“闵霁,闵霁。”果然是雨后初晴的意思呀。 只是连云生等啊等,等到闵霁成了闵雪飞,等到司苑局的伺花小童成了高高在上的司宫台少监。连云生什么也没等到,只等来寰福宫梅树底下他一声陌生的“小梅仙”;等来针锋相对、狭路相逢,他指鼻痛骂的一句“阉人”。 绢黄伞折了旧,龙须糖生了霉。十几个春去秋来,数百场雨雪停霁,云生再难结海楼。 闵雪飞又回到多年前宫宴那晚,纷扬大雪,烈烈红梅,他扣住一人的手,乘着酒气,肩塌腰斜地靠在梅树底下,问眼前那个手持花枝的梅仙叫什么……一双似曾相识的漂亮眸子,似润非润地眨着,那人张了张嘴,薄唇开阖,在脸前凝成一团湿盈盈的白雾。 他道:“连枝。” 梅落了,雪化成雨,水声漉漉,墙角一朵小小的紫花屈弓着细弱的颈子,飘摇着盛开。闵雪飞忽觉手脚发僵,手里的腕子莫名抽去,他起身去追,径直撞进一团晃眼的白茫中。 阵阵微风拂面而来,搅起无名的香气。 他躺在拔步床上,对面正挂着一柄油绢小伞。 连枝握着一把绣了兰草的绸丝团扇,轻轻地在他枕边打风,见他终于睁开眼,紧皱的眉头才慢慢舒开,轻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轻声说道:“……你醒了。御医说你是烦劳过度,饮食不节,这才热昏在浴桶里头。天未亮我便叫人去你府上,让他们替你在朝上告了假,眼下正卯时,再睡会罢。我已叫人去备朝食了,过会儿睡醒起来了,吃一些再回去。” 过了片刻,他又道:“朝事虽忙,却也不能罔顾餐饭。你伤势才愈,正需潜心修养,用不着的小事,便叫下人去做,不必事事都亲力亲为……” 闵雪飞头脑昏沉,看他唇瓣一张一合,但究竟说的是什么却听不太清,梦里雨声还在,蓄成一池春水,零零落落的回忆如浮萍般漂浮其中,凑成一朵野花的模样。连枝仍絮絮地说着些什么,闵雪飞张开嘴,哑了会,叫道:“……连云生。” 连枝一抖,打扇的手蓦然停住。 闵雪飞感怀道:“连云生,我想起来了。那年,我带你看过灯。花朝宴,司苑局……我还答应了要接你回去。” 连枝像是只被人剖了皮的鹿,冷飕飕光秃秃地扔在太阳底下暴晒,团扇的红穗缠在他的指头上,扭成个麻花。当年八岁的小哭包,如今已经身居高位,没人敢再欺负他了。但那些年,成百上千的日夜,他就靠着一句虚无缥缈的连主人自己都不记得了的承诺,拨开层层幽魇,走至今天。 这是唯一一个曾给他留下吉光片羽的人,他抓住了就再不敢丢开。 闵雪飞道:“抱歉,我不是故意不来,我是……我是回去发了热,病了十几天,那会儿的很多事情记不住了。” 连枝笑了笑:“没事。” 闵雪飞不知怎的,心里生出巨大的愧疚,若他没有承诺也就罢,可他答应了却没有兑现,成了给了他希望又将它亲手挫灭的人。他又唤了一声:“云生……” “冯简说,云生命薄,我八字轻,担不住,所以改叫连枝。后来寰福宫里你说,连枝连枝,连理共一枝,我又忽然很喜欢这个名字。”连枝顿了顿,继续道,“不记得也挺好。你瞧,你若是知道我长大了是个会拨权弄术、颠倒是非的人,定然要失望,会后悔接我回去了。” 闵雪飞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往他腰间看了看:“你病好了。” 他说的是易惊易吓的那个毛病,连枝舒然展眉,像提及一件久远的旧事,平淡地说:“人大了,小恐小吓再惊不着我,自然好了。” 人得平安庇护,再不受风雨飘摇,无惊无恐,这算好;只身零落,心弦条条紧绷,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大浪淘沙之后再不会轻易受吓,这也算是好。但显然,连枝绝不会是前者。四方城中数以万计的太监宫女,都是这浪中残萍,倘若不能随波而行,攀至巅-峰,便只能被风雨吞噬,袅作一缕冤魂。 连枝站起来,从衣架上将连夜洗好又烘干的衣裳递给他,借故离去:“你若是睡不着了就起来罢,我去看看朝食好了没有。” 闵雪飞兀自起身穿衣,手脚虚晃地下了床,到了他桌前,撞翻了架上一匣旧簿,稀里哗啦地落下些发黄的多年话本。他一册册地收拾,夹页里窸窣掉下几片残页,捡起来正要夹回去,却见在那一角页片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他不由翻着看了下去,多是些梦呓般的呢喃痴语,还有几张约莫是从什么折子上撕下来的参他的谏书,和七七八八暗中调查他的信笺。 早些年他初入朝堂时,行事不羁,还没学会如何阴奉阳违、圆滑世故,年少轻狂,不知收敛,得罪了不少人,是故那些年参他的本子只多不少,如今想来,也只当是个笑谈。 翻到最后,是一份经年的供状,翰林学士万芮,亲笔控他结党营私、僭越专擅……莫大的罪名,扣在旁人头上只是个臭不可闻的屎盆子,但若扣在闵雪飞头上,不管天子当下信没信,都会成为悬在相府脖颈上的一把刀。 但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更没因此而遭殃,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将这事拦下来了。不止这一件,还有许多件,那些闵雪飞奔波过的事,当时不觉,如今细细想来,许多事都太过于顺利了,好似有神来之手在为他推波助澜一般。 “闵大人,吃些东西——”连枝推门而入,见他手里捧着那匣子,登时愣住,忙放下食盘,三两步接过木匣胡乱整理好掖进书架的缝隙里。 闵雪飞走过去,从背后将他堵住,环在书架前,沉沉道:“连枝。” 连枝咽了声唾沫,他知道闵雪飞与万芮是好友,就以为他是要翻万芮那件事的旧账,于是闭着眼飞快道:“他是受了冤,但他也未必是你以为的那样清白。他怕死怕得要命,才被关,连大刑都没上,就真真假假供了一大堆!你自以为是,跟人家掏心掏肺,却不知道人家早在牢里就把你折进去了!更何况冯简就是要他死,还巴不得多拉扯几个人陪他一起死,你让我帮,你让我怎么帮?我帮了他,就是害了你!” “不是万芮。”闵雪飞道,“其他的。你这些年是不是都在帮我?” 连枝不说话。 “那万芮怕死,你怕不怕死?”闵雪飞骤然提起嗓音,“你知不知道你做的那些,是欺君罔上,是贪渎僭越!你帮这个帮那个,到时候谁能救你?!你指望让一个连你名字都记不起来的闵霁去救你吗?” “……” 闵雪飞抬了抬手,觉得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疼:“……为着什么?就因为我曾经答应你要带你出去?结果我都不记得你,明明骂你骂得——” “不是,不是……”连枝将额头抵在木架上,闷声道,“当年我爹下狱,诸人皆避之不及,唯恐招致祸端,是相爷为我父亲走动,替我连家百十口人求得了一线生机。而你,又总在我最难的时候替我解围解难,是诚心也好、信手也罢。我记闵大人的恩情,也记你的恩情,这份恩,无论如何还,我都认。” “也许那些对你来说,都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但对我,对连家,却已经是顶天的大事了。你们是我们救苦救难的菩萨。”压-在心底的话被一口气说出来,像是一只灌满的瓶子骤然失去了他肚子里沉甸甸的泥水,一时间太过于轻盈,让他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他低声呢喃,“……是我的菩萨。” 闵雪飞情不自禁将连枝拨过来,像拨那只弯了脖子的紫花,摸到脸颊,软绵绵的,像是捏上了一团发好的白面,湿漉漉一手的水。屋里隔夜的残香,仍旧甜得发腻。他拇指在连枝单薄发青的眼睛底下揩摩着,看那双羽毛似的睫在自己掌下瑟瑟颤栗。此刻,自己面前的不是那个如日中天的权宦了,而依然是当年司苑局门前抱花折辫的小太监。 将这十几个春秋的真面目揭开,闵雪飞发现,这位谁也欺负不了的连少监好像一直被自己狠狠欺负着,以至于他总在自己面前露出哭相,寰福宫里是、马车上是、眼下更如是,他萧瑟着似一株亟待被人好好安放的花枝。 闵雪飞心道:坏了,他没折在万芮的供词下,要折在这大哭包的泪珠里头。 只是回过神来,人已经凑上去了,似梦里那般含-住了他的唇-瓣,以舌尖轻柔拨弄。 连枝手足无措地大睁着那双桃花眼,他一辈子都不敢肖想的东西,一辈子都没指望的温言相待,竟真切发生在眼前。这一切都太突然,让他来不及设想任何的准备和退路。马车上那一个偷吻,已经耗费光了他此生所有的勇气,他原本的计划是再也不与闵雪飞有任何牵扯的,以至于如今一条陌生的舌头在自己唇齿间肆意搅弄风云,他却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是吓呆了,脑子里空白一片,随后便自觉小腹一热——那十年未曾体会过的感觉又来了。 连枝霍地将他推开,一个背身贴到墙面上,将脸埋了起来,自耳根往下红得要滴血。 闵雪飞恍惚倒退几步,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到底是怎么。他似个没谈过情说过爱的愣头青,摇摇晃晃没有眼色地黏了上去,撩起衣摆往他底下探。连枝夹着腿,伸手拽他,没拽住,当即就想给自己刨个坑,两眼一闭厥死过去。闵雪飞二傻子似的揉了下,小声道:“没事,就漏了几滴。你怎么、怎么这个也害怕……” 他弯腰捡起床底下的瓷虎子,要他撒出来。连枝支支吾吾地说“脏”。 “热谷行宫你伺候我的时候,怎么不说脏。”闵雪飞将他一掐,复又在他耳廓上咬了一下,这小权宦便身子一抖,腿软腰软地倚进背后男人的怀里,随即瓷虎子里控制不住地响起一串淅沥声。 闵雪飞略惊讶道:“这可还行,以后……” 连枝湿蒙着眼睛,闷着气扭头看他。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闵雪飞替他拽上裤腰,听见连枝一声轻轻的痛哼,这才想起来他还是个背伤未愈的伤患,于是赶紧放人趴到床榻内,自己怔怔地坐在先前连枝坐了一-夜的矮凳上,糊里糊涂地与他分吃一碗肉丝羹。 直到日偏西斜,他走出司宫台,迈出宫门,游魂似的彷徨在大街上,嘴里还残留着连枝口中淡淡的药腥味,手中还余留着那小权宦腰肉的细腻手感。他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他闵雪飞,进了趟宫、吵了场架、发了回梦,一觉醒来……竟真成了个阉党了! 140.五彩松糕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眼下快至晌午,他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卖灯的一位婶娘。那婶娘皮肤黑黝黝的, 脸上有两团晒红,一边扎着竹灯骨, 一边热情地叫卖,手下翻转飞快, 看得余锦年目不转睛。 “喜欢便去买一盏。”倏忽一道深沉声线自耳畔响起。 余锦年猛一回头,瞧见手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人,他扁扁嘴哼道:“家里多养了个闲人,哪里还有钱买灯?”说着却仍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婶娘新扎出来的月兔灯儿。 “也不算是闲人,刚还敲了一筐核桃。”季鸿一张嘴就叫余锦年哑口无言, 他走到柜台里头来, 从余锦年肘下抽|出一册灰皮本子,“二娘道你算账极慢,叫我来帮衬。” 余锦年顿时瞪眼道:“谁说的!”说着连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账本。 季鸿手快, 早已翻开了,眼中快速一扫,登时头大。 他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没见过账房熟手是如何做账的, 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样, 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 若是笔误手误记错了, 就在旁随意涂改, 以至于每日清账时当日账薄都是乱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账的模样,叫他过来帮一帮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无奈的表情。 季鸿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过你一遍,怎的今日还是这样乱记?” “……不许人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么?”余锦年心虚道。他常常自夸自己是高材生,却自小到大唯有一样总也高材不起来,便是数学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数题,那是比叫他一口气背十首方歌都难。做账虽不比高数,但他又从未干过日常记账这种事情,因此二娘将账簿交给他后,他自是怎么方便怎么记,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罢,不求更多进取。 季鸿摇摇头,兀自取来笔替他更正。 将笔锋抿饱了墨,季鸿便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笔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笔,用的时间久了,笔尖已有些分岔,但这只笔在季鸿手里却很是听话,他仿若是轻袖一扫,便似落纸生花,骤然绽开一页清逸俊秀的字来。 余锦年微微侧着脑袋,视线从“好看的字”渐渐往上,飘到“好看的人”那里去了。 想那天季鸿说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难时又与家人走散,以至于无家可归。这话是打死余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这样披绣着锦的人也能无家可归,那后厨里那块新买来的猪头肉也能长腿上树了!可谁能料到,二娘听了不仅没有质疑,反而很是高兴地将人收留下来,说可以与余锦年当个帮手,做个账房先生。 要说二娘收留他也就罢了,一碗面馆本就那么大块地方,之前强行收留了一个余锦年,已经将后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多了个季鸿,他又不能与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锦年挤在一间屋子,害得他这几日躺床上就拿捏不开,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过账房先生啊。余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认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认字呢。唉,可是这人平日跟冰块成精了似的,怕是没有耐心教个文盲读书写字罢…… “账切不可乱记,这样……”季鸿话说一半,转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另有一种可爱的稚感,他看了两眼,便低头自己默默将账页整理了,又见少年迟迟不归魂,才出声唤道,“余……锦年?” “啊?”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也没听这会季鸿说了什么,简直似课上开小差被抓了包的学生,慌得匆忙点头,道,“我记得了!” 季鸿:“……” 这时外边走进来几个熟客,见了他俩纷纷笑道:“小年哥儿,你也有今日!总算有了个能治住你的了!”说着抬头打量了季鸿一眼,顿时夸张地睁大了眼,打趣起来,“唷,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后生,你们这面馆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锦年笑着跑出来,给一人上了一壶茶,记下他们各点什么小菜,才说:“这是二娘新请的账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总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赏两眼的,众人一前一后地与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还有眼前发亮,话里话外问季鸿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就差热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来塞给季鸿做媳妇了。 季鸿被逼问得很是拘谨,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还没说完,余锦年就跳出来挡在了一脸苦恼的季鸿面前,笑眯眯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娘这才刚请来一位好账房,你们可别欺负他老实,转眼就给我们挖走了呀!再说了,我来面馆这么久,怎么没见有人给我介绍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听,皆转而将之前的问题抛给了余锦年,甚有角落里刚刚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听。要说这十里八街的哥儿们谁最热手,自然是一碗面馆里的余小哥了!这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高枝可攀,唯一的盼头不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说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纪轻又手艺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温和、待人亲切,而且上头还没有公婆压着,谁若是嫁给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见也十七八了,却从来没在这事上起过心思,几方媒婆来打听皆被他给推搪了过去。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个鲜儿! 她支着耳朵,听余锦年思忖了一会儿道:“非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细腿长肤白……吧?” 众人皆以为这余小哥面皮白净得跟书生似的,肯定会说出什么“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俭持家”之类说媒间常见的说法来,却没料到他一张口竟是如此荤话,简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大笑起来。 那偷听的李媒人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忙掏出绣花手绢来掩嘴,脑中却不由将几家正在寻亲的姑娘们过了个遍,倒还真叫她挑出个符合“要求”的来,她心中暗暗记下,便低头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这厢吃完面,才想去给那姑娘家人报个信儿,刚迈出面馆门槛,迎头撞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还把自己结结实实踩了一脚。踩完,那妇人就直冲里头而去,嘴里喊着“小年哥儿”,连个眼神儿都没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轻时候将家里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外面送她了个绰号叫李夜叉,后来改行做了媒人,这才收敛了点脾气。今儿个被人无端踩了一脚,夜叉脾气又上来了,扭头就要破骂:“嘿,你个不长——”。 “李媒人!”李媒婆闻声定睛一看,竟是余锦年提着个小油纸包跑出来了,笑吟吟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刚才那是旁边巷子里的吴婶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冲撞了媒人。这是今儿新做的玫瑰糯米藕,还热乎着,您拿去尝尝鲜。” 糯米灌藕众人常常吃得,但余锦年的灌藕里加得却是玫瑰酱,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养血之效,与李媒人这样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错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媒人一听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虽推辞着,手上却无比顺从地接了过来,心里对余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骂自家生的是个不求上进的皮小子,不然这样的肥水怎能让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辞,季鸿靠在门旁,看着一扭两扭走远了的媒婆,再低头看看面带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间隐隐一皱。 余锦年小跑回来,正要进门,忽地面前平地长出一堵“墙”来,他抬头看是季鸿,顿时奇怪:“做什么堵门呐?” 季鸿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么也没说地退开了,继续回到柜台后头算账,不过拨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锦年纳闷地盯了他一会儿,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没多想,朝着刚才急匆匆进门的吴婶娘那边去了。 这位吴婶娘说来也是缘分,余锦年刚来面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里还乱糟糟的。他心里郁闷,就想吃点辣的痛快痛快,于是晚上快打烊的时候,见店里也没什么人了,就用后厨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碗鸡丝凉面,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柜台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红了,吴婶娘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瞧见余锦年碗里的红油面,忽地高兴地点名也要来两碗,一边苦着脸说这几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141.樱桃酒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那丫头正要指派, 转眼见到打柜台后头走出一个面容清俊的小老板,眼角三分含笑, 看得人心底酥|痒, 比自家府上那些不着调的小厮们好看多了, 便不由低下头,脸颊上飞了一抹淡红, 半晌吭道:“你们,你们这儿可有雅间?我们家小……主人, 一进了城便听说你们家东西新奇好玩,非要来看看。”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 丫头红着脸心道, 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 回到后堂, 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 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 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临走,马儿已经嘶嘶叫着扬起了蹄子,余锦年刚直起身子,便见一物从车上飘下来,直飞到余锦年脚边。他弯腰捡起,却是一条绢帕,帕上一头绣着朵清荷,另一头则纹着两行字儿。 他盯着那字儿看了半晌,虽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手绢的意思,却还是从食客里找了个熟人,是往日里在东巷口给人抄书为生的老书生,问道:“王先生,我不怎么认字,您且给看看,这字儿是什么意思?” 王书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锦年,好似没想到他这样白白净净,竟是个不识字的。 余锦年也讪讪而笑,这里的文字类似于华国的古篆体,但在余锦年眼里仍是笔画繁复,难以理解。他这具身体自四岁跟着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没上过学堂,如今余锦年认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亲没去时教的简单字儿,还有一些是他穿来后自个儿七零八落学来的,连猜带蒙,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些算账常用的数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儿。徐二娘倒会写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劳烦她,至于学堂……他没时间也上不起,所以时至今日,他还是和半个文盲没两样。 “先生?”余锦年回过神来,见王书生也在神游天外,就又唤了声。 王书生自知刚才的打量失礼了,忙定睛去看手绢,顿时嗬嗬笑道:“哟,小年哥儿,那丫头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这诗,是青鸾公子所作,那小丫头是借这清荷之诗抒发与你的情义呢!” 又是青鸾公子。 余锦年谢过了王书生,将手绢叠好收在账台下面,心里揣揣道,这位仙人偶像名气怎的这样大? 下午店里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锦年搬了把躺椅让二娘靠着,她一听说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说要尝一尝。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来糯米这种吃食不好消化,不该让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恶化到有一天过一天的地步了,余锦年也不愿令她扫兴,就切了一点来,配着碗面汤,嘱她慢慢嚼着再咽。 把在后院玩的穗穗拎过来陪着她母亲说话,余锦年才得出空来,要去集市上找贩菜的李大娘,与她商量明日进些什么菜品。 从菜市回来的路上途径一家书局,余锦年想着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文盲下去,要不然连小姑娘的情书都看不懂,思索着要不要买本启蒙读物回去自学,店老板见他犹豫不决,遂伸手请他进去看。 “诗史话本,什么都有。”店老板笑着。 余锦年看什么都似天书一般,觉得有些局促,又捡了几本看着很薄字儿又简单的书问了问价,都贵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钱袋,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认的,书也是要学的,只是不是现在——他安慰自己——现在得先攒钱才行。 正要走,无意间扫到书局角落里一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上,青蓝色的皮儿,还缺了个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学,可惜囊中羞涩,便拿起那本缺角的书来,递给余锦年道:“这本是去年的青鸾诗集,书脊被我那顽皮儿子浸湿了一些,后来放在仓库里又被老鼠啃了一个角儿,反正卖也卖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罢。” 只见少年眼角一弯,高高兴兴地接过去,还非常热忱地道了好多个谢,倒是让他这个拿破旧书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余锦年拿了书,宝贝似的捧回了家,他现在深切明白了“知识就是财富,没有财富就断断不可能有知识”的歪道理,一时感慨自己斩过千军万马从名为“高等学府”的独木桥上毕业,也好歹算是打拼出了一点成绩,如今却要一穷二白从头学起,简直是太糟践人了。 以至于穗穗见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怀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最后扒出来见是一本皮儿都掉了一半的书,很是没趣地跑走了。 晚上闭了店,余锦年兴致勃勃地掌上灯,翻开书册。 这书名是“青鸾诗集”,店老板也说是以往青鸾诗会的佳作整理,结果余锦年仔细一看,里头半册子的诗词却都是署名为“青鸾公子”——这还叫什么诗集,改叫“仙人偶像个人专辑”算了! 看来这追星是自古有之,且狂热度与现代相比有增无减啊。 余锦年连字儿都认不全,更不说是读诗了,味同嚼蜡地看了几页,囫囵地记了几个新字的形状。什么,问这诗和那诗到底什么意思?……对不起,他看不懂。 于是没多大会儿,余锦年脑袋一歪,哐叽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自此以后,这本《青鸾诗集》便日日搁在余锦年的床头——成了摆设。 店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供他们攀比门堂,但扯一个新幡子的钱却还是有的,鲜艳亮丽的写着“食”字的幡子扬在风中,看得余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临街的木匠店里,买了几根木条和几块薄木板,都是剩下的边角料了,也不值什么钱,只花钱令木匠师傅按他的要求,给木条切出了榫头榫眼和一条奇怪的凹槽。此外,还买了几个月团模子,都是刻着月纹、花草、兔子等图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楼里的福禄寿喜月饼相比,清新可爱多了。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142.游龙戏珠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他这才回醒过来, 自己昨夜被季鸿在梦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 怎么也挣不脱, 索性就伸脚将自己地铺被褥勾近了些,给自己披了条薄被,半坐着候在季鸿榻前搁脚的脚床上,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来。谁想到季鸿还没睡熟,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鸿身边昏睡过去了。 这一|夜下来,腿都好险要压断!低头再一看,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锦年慢慢掰开季鸿的手指头,转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双|腿,再竖耳一听,外头的叫卖声渐渐地远了,他忙使劲拍打了两下腿脚,忍着麻痛, 推门跑出去追那声吆喝。 后头床上季鸿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也没听见, 一心都扑在外面走远的果仁担儿上了。 卸下店板,就见打门前呼啦啦跑过去一溜色扎着冲天揪儿的小孩子,跟着那卖果仁的担子一路跑,学人家的调子唱着“蜜蜜甜甜好团圆”, 随后便一拥而上将果仁担围住了, 探头探脑地流着口水, 觊觎着里头的果脯蜜饯。这场景算不得什么稀奇,但凡街上有个挑卖果脯果仁、麦芽糖块的,小孩子们都会追在后头跟着跑,学唱吆喝声,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驱赶他们,毕竟稚儿们的懵懂学唱也是一种广告了,但若是遇上一两个好心的,还会给他们几块糖吃。 可见今天这位卖果仁的袁阿郎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一群孩子将他堵得走不动道,他也不恼,只是憨厚笑着卸下担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来,分给小孩子们吃,顿时听得街上一番鼓手欢庆之声。 孩子们的小手都不大,就是捧也捧不住多少,因此这一小点瓜子对袁阿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正弯腰分发着,却见眼前站过来一双长腿,往上一看,是个面皮白净俊俏的小哥,嘴里正气喘吁吁地叫着:“我……瓜、瓜子……” 虽然这位已不算小孩了,可既然来讨了,看他又长得和善可亲,当着一群娃娃们的面,袁阿郎也不好赶人,于是叫他也伸出手来。 余锦年顺着唱卖声追了一条街,脑子还没回转过来,就老老实实地伸了一只手出去……然后他就见卖果仁的阿郎朝他手心抓了把生瓜子。 袁阿郎分罢瓜子,便挑起担子继续往前吆喝。 余锦年茫然地眨眨眼,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拈起粒瓜子,在齿间咔吱咬开一个缝,舌尖一挑再一抿,白白香香的瓜子便进了口。见这瓜子粒粒饱|满,仔厚皮薄,很是满意,便小跑赶上去截住了袁阿郎,微笑道:“这瓜子香得很!烦请阿郎给来二斤。” 有人称赞自家瓜子,袁阿郎自然开心,再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厚颜无耻”凑小孩热闹讨瓜子的小哥,顿时明白原是自己误会人家了,忙不好意思地停下担子,与他结结实实称了二斤多。 余锦年看他担子虽看着小窄,里面却另有洞天,瓜子、核桃、杏仁、花生等坚果样样俱全,另一个担子里全是各色果脯和蜜饯,他翻了翻,很是高兴地发现还有渍橘皮卖,便十分豪爽地将几样常吃的坚果各要了斤半,各色果脯甜饯也混杂着来了一些,付完账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袁阿郎人很实诚,见余锦年买了这许多,还额外多送了他一斤冬瓜糖。 冬瓜糖顾名思义,是用冬瓜制成的小甜食。是取肉质肥厚的上好冬瓜去皮去籽,切作寸半小条,用石灰水浸泡一|夜,之后反复洗净、沥水,入沸汤汆至变色透明,再用白糖腌渍,如此冷上三两天,待糖分渗入到冬瓜条中后,再连糖带水一起倒入锅中小火翻炒,这时糖浆会渐渐粘稠着包在冬瓜上,最后凝出雪白的糖粒。制好的冬瓜糖色泽如青玉,淡雅清新,有着冬瓜的清爽也有糖粒的甜黏,很得小孩子喜欢。 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冬瓜糖,甜甜的,将一夜的酒气赶走了七八分,他心里高兴,便招呼着袁阿郎得空了就去面馆里吃点茶。 袁阿郎忙着叫卖,只领了余锦年的好意,余锦年也不强求,便抱着沉甸甸的果仁袋,回往面馆的方向走,才拐了弯,就见自家门前扎了一堆人。 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街坊们见他来了,纷纷笑脸盈盈地打起招呼,散开了一条道,余锦年这才看见围观群众里头藏了架驴车。 驴是头油光发亮的黑驴,被拴在一碗面馆门口,许是以为自己是驴中潘安了,傲气得很,碰也不让碰,气得正哼哧哼哧直喘气,有人将手中吃剩下的酸梨核扔给它,它却将体面丢到一边低头捡起就嚼,惹得旁边的小媳妇直发笑。它后头还拉着辆板车,车架两旁钉起尺高的木板,里头是各色各样的盆栽时花,最值钱的有三两盆含苞牡丹,想来是火房培育的,也有余锦年认得的几样早菊,其他还有杂七杂八不值钱的花草。 俗话说“白露的花,有一搭无一搭”,因这时节正是气温骤降的时候,日夜间温差起伏极大,娇贵的花朵很是不好养活,夏日里的繁花盛景到这儿就似撞了第一道南墙,纷纷蔫了。 余锦年看这车上的花朵甭管品种高低,各个娇艳倩丽,想来培育他们的花贩也定是个认真仔细的人。 他相中了其中几盆花草,还待要细看,就见面馆里头探出几个头来,笑着喊道“小年哥儿,你若再不回来,我就将你店里的桌椅都啃了”,他这才记起自己还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责,赶忙回到自己的岗位——厨房奋斗去了。 烧水兑酱煮面一气呵成,余锦年将外头几位等着吃面的老饕安抚住,才着手做炸糖饺。 鸡蛋面皮倒好做,只是里头的红糖陈皮豆沙馅有些麻烦而已。他将一大锅红豆与一捧陈皮一起,煮透开花,搅烂,过罗筛,捣成细腻的糊状。正待下热锅与红糖翻熬成甜豆沙泥,这时打前头过来一个精壮的中年人,见到厨房里正忙里忙外的余锦年,客气道:“劳驾,给碗热水,热面汤也成。” 余锦年听来者嗓音喑矒,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接着又听到一个响亮的喷嚏,他忙手快地盛了碗烫手的面汤水。 对方接过后道了谢,站在门口吹凉了径直仰头喝完,末了将碗还回来,叹气说:“今日好像格外的冷,我这一早起来就被冷风吹得头也痛身也痛,就想喝点热汤暖暖身子,要不是昨晚火房的名贵花儿都开了,实在是留不得了,我也不用这么早就出来卖花。”他搓了搓两臂,朝余锦年笑道,“外头人都说小哥手艺好,今天打这儿路过本是特意来尝小哥手艺的。不过依我看,小哥这儿不仅吃食好,风水也好,你看我这才来了一盏茶时候,车上的花草就已卖出去三盆了!若是小哥不嫌恼,就容我在你这面馆旁多卖上一阵?” 原来这位就是饲养那些花草的花贩。 “不妨事不妨事,我正巧儿也想买两盆呢,眼下却走不开。”余锦年本就惦念着自己看上的那两盆茑萝松,听他还要留一阵,自然高兴。他目送花贩走出厨房,手下动作不停地翻炒着豆泥,心中却将对方现状仔细揣摩了一遍,当下便决定与他做道神仙粥。 神仙粥听起来仙气萦绕,其实在用料上却寻常得令人瞠目结舌,民间有歌道“一把糯米煮成汤,七根葱白七片姜,熬熟对入半杯醋,伤风感冒保安康”,说得便是此粥,因其有发散风寒的作用,一用便见奇效,宛如是神仙下凡净化了疾病,这才得名“神仙粥”。 豆沙翻制得差不多,他便将这道粥煮上了,接着就是将之前做好的鸡蛋面团揉成粗条,切作小剂子,按压成饺皮,开始包馅儿。 为了能卖得别出心裁些,余锦年便想着包个金鱼饺。金鱼饺形状似金鱼,做法也简单,一张圆面皮,在稍左侧放上不多不少馅,上下轻轻一捏,右边空着的地方就直接捏实压扁了,用梳齿轻压出花纹来做成一条宽大好看的金鱼尾巴,左边用食指往上一对,就成了一对圆圆的金鱼眼睛。 只不过金鱼饺他虽常包,却从没炸着吃过,因为金鱼饺造型复杂,他唯恐下了油锅就塌架了。余锦年包了一盘金鱼饺,决定用漏杓装着先下油锅试一试,许是灶王爷保佑,竟只炸坏了两三只,这一看,此举十分可行,便将剩下的面皮全包了金鱼形状,进锅里油炸。后来又逐渐找到了炸饺子的窍门,炸坏的只数越来越少。 金鱼饺炸好,摆在铺了蒲叶的竹匾子里,最后切了黄瓜粒,装点在金鱼眼睛的小圆凹里,如此一条条小金鱼才扬头摆尾,神气可爱。 忙碌的这会儿,余锦年直接将季鸿扔在屋里不管不问了,好似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似的,眼下神仙粥熬好了,糯米香味阵阵萦绕,将人心情蒸得飘飘然,他自也不是那般冷酷无情的人,一下子便记得自己房中还有个宿醉的酒鬼,于是将神仙粥盛出来后就清洗砂锅,另煮入粳米,煲上一道红枣山药羹,并入一二朵雪白银耳。 这道羹补脾和胃,尤适季鸿这样脾胃虚弱的人。 这厢余锦年将神仙粥与金鱼糖饺一并端出去,吆喝着人来买,还放心大胆地立了个三文钱六只的价牌,旁边放个蓄钱的小木盒,叫人“投币自助”,骇得一群人捏着钱反倒不敢投了,生怕余锦年回头反咬一口说没见着他们投钱,讹诈他们白吃白喝。 而余锦年自己早乐颠颠地甩手一身轻,跑去看花贩车里那几盆自己惦记了一早晨的茑萝松去了。 而院子另一头,季鸿幽幽醒来,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一睁开眼便被头顶床架子上贴着的一张白底黑墨的大字给摄住了,因是贴在床顶上,在幔帘外头看不见,可如他这般静躺着,就突现出那几个大字的可怖来,活像是自己躺在棺材里,而那字则是什么哀悼之类的丧条,或者镇压祛邪之用的符咒。 能有如此想法不能怨季鸿,委实是那几个大字他实在是认不得,写得虽端正,笔画却很是奇怪,也不似任何一种他所知的异族文字。 不过那少年也奇奇怪怪的,也许这真的是种保人出入平安的咒文也说不定呢? 余锦年若是知道他这么想,兴许早偷笑不止了,因这几个字不是什么别的,而是简简单单的四个简体字——“活在当下”。 季鸿轻轻咳嗽了几声,见房中无人,地上堆着一摊乱糟糟的床褥,他头疼地看了会,又移开眼睛想忽视它们,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皱着眉掀开被子下床来,捡起地上的被褥一层层叠好。他叠得极认真,边边角角都整理齐整,皱巴的褶子也都捋平,这才满意。 少年的床间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这是闻透了各色华贵香料的季鸿鲜少触及的味道,倏忽间觉得这种香味如此清新爽朗,给人一种没来由的亲和感。他嘴角微微扬了扬,将整理好的被子端正放在余锦年的床上,一转身,亵|衣长袖不巧扫到了床边一个不起眼小柜,某样物件哗啦一声随着衣袂翻掉在地上,扬起的薄薄纤灰在窗柩间的日光里细碎跳跃着。 竟是一本旧书。 季鸿看他跑进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没得闲,于是在柜台边将又一次跑出来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温枣茶:“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了,累了就歇会。” 余锦年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鸿,你来后厨,给你吃好吃的!” 他说的好吃的,是上午忙里偷闲蒸的山药茯苓包子。 二两山药粉与二两茯苓粉,以井心水调成面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与油脂搅拌均匀,晾凉作馅儿,之后发面做皮,包成包子,能够健脾胃。 季鸿刚随他走进厨房,手里就被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珑,松松软软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腻,配上少年亲手沏的龙眼茶,妙不可言。 余锦年一份份地用油纸将月团包装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时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鸿问。 “唔。”余锦年闭着一只眼,试图这样能舒服一点,“没事,有点酸胀,应该是昨晚没睡好。” 季鸿没回应,躬身舀了盆热水,将双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干后,迅速绕到余锦年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以掌心轻轻地揉了揉:“这样会舒服一些。” 余锦年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动。” 也许是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很有威力,之后他就安静了,老老实实站着,享受季鸿的眼部按摩。 “少时见家中二哥常这样做,很是有用。”季鸿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余锦年是个好奇宝宝,大夏朝与他而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库,等着他去探索发现,但这也仅限于衣食住行和风土人情,至于人家的是非,他向来没有挖掘探究的爱好。不过于余锦年而言,季鸿却是个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带着一身的谜团。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季鸿对二娘说的那番假话,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与家人失散,早该广布消息去四处寻亲了,而不是死乞白赖地留在面馆里,像个躲起来的乌龟。 就像那位只闻其名的“二哥”,以往只在季鸿的梦呓中出现,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这还是季鸿第一次与他说起二哥的事来,余锦年就忍不住想搭个话:“虽然不知道你为何离家……不过,你不想回去看看么,今天是团圆节,好歹也该回家吃个月团,见见你那个二哥?” “月团在哪里吃都是一样。”季鸿道,即便回去,也不过是与下人小厮们分月团罢了,更何况,“二哥早已不在了。” 余锦年脱口而出:“那你要一辈子藏在我这里呀?” 少年似乎睁开了眼,睫毛似小虫一般蛰着他的手心,季鸿突然升起一些踌躇来,下意识手一紧,余锦年的脖子又不是铁做的,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听见他幽怨地说:“……季某病还未好,余先生不给治了么?” 男人的手越收越紧,余锦年脸色憋得发红,心道这是怀柔不成改刑讯了么,忙伸手胡乱拍打着季鸿的胳膊:“给治给治,治一辈子!头要断啦……” 季鸿这才满意,松了松力道,不过手仍捂着少年的眼睛,指腹在他眼皮上慢慢刮了几下,软软的。 “年哥儿?” 一个花衣圆脸小厮闯进后厨,一打眼见到里头两人又搂又抱,一个激灵背过身去:“哎呀!打扰、打扰!” 这小厮也是被人牙卖到花柳之地的,起先是卖给了莳花苑,因姿色不佳,后来辗转到了倚翠阁,虽也见识了不少颠鸾倒凤之景,到底是年纪小,看见两个男人黏糊在一起还是红了脸。倚翠阁管他俩刚才那姿势叫啥来着……哦,雀啄食。 正是恩客在后,姑娘在前,姑娘们都身形娇小,仰起脸来正好能与恩客亲上嘴儿,届时嘴里含一口玉液甘浆,以口相渡,缠绕绵绵。 余锦年忙扒开季鸿的手指头,看见那小厮躲在厨房门外:“找我什么事?” 倚翠阁有规矩的,阁中恩客行事寻欢的时候,他们是不能直视客人的,进出都要垂着眼睛。那小厮也不敢回头,小声道:“倚翠阁叫我来问问年哥儿,雪俏姑娘定的月团好了没有……” 季鸿一松手,就让余锦年跑了出去,将做好的各色小菜并彩色月团一齐装进食盒里,交给小厮。 小厮偷偷瞧了余锦年一眼,又顺着地上阴影看见了厨房里一双墨缎面的靴子,便不敢往上看了,回过神道:“小的还要去城东姜府,可否劳烦年哥儿送到倚翠阁?” “这……”余锦年见他也一脸为难,只好应下来,“好吧,我送去就是。” 小厮走了以后,季鸿脸色暗沉地走出来:“要去倚翠阁?” 余锦年:“是啊。” 他拎着食盒要走,被季鸿扯了一下:“还是我去吧。” “你那身板,何年能走到倚翠阁?要是半路晕了,还得我去救你。”余锦年不知道他纠结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季鸿这样貌,指不定还没进倚翠阁,就被青柳街上其他馆子的姑娘半道儿给截走了,“我腿脚快,去去就回!” “……好罢,小心一点。”季鸿说道。 看着余锦年消失在人群里,季鸿忍不住想跟上去,少年如此天真懵懂不谙世事,若是去了倚翠阁,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又或者被人强取豪夺…… 越想越不安,可偏生身体不争气,走不了远路,季鸿噼里啪啦拨着算珠,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少年回来了没有。 而青柳街上,“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大好青年余锦年挎着食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倚翠阁中,新奇地四处乱看,试问哪个男人不想见识见识旧社会的红灯区呢? 倚翠阁中已是群芳斗艳,笑语欢声,进了大门,是一个宽阔的厅堂,当中有一方歌台,红绸彩罗从高高的楼顶垂下来,如烟云缠绕,映得眼前一片万紫千红。 青|楼妓馆不比其他营生,白天生意淡薄,只有到了夜间,才是笙歌曼舞、醉生梦死的好时辰。但这也并不代表白日没有生意,正比如此时,歌台上两个姑娘正在唱一出折子戏,其中一个装扮艳丽华贵,而另一个则是作男子打扮,台下尽是些来喝香茶艳酒打发时间的公子哥儿,不睡觉,只听曲儿,搂着个花娘听得痴痴如醉。 曲声杳杳,胭香脂醉,熏得余锦年晕头转向。有几个才起的花娘路过,俱是睡眼惺忪,酥|胸半露,两条大|腿若隐若现,他看过一眼,心中冒出的念头竟是:不过如此,也没见得有多好看,就这腿,还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呢!这肌肤,也不如季公子的白。 正嗫嗫吐槽,这时清欢小娘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伸手扯住了余锦年的袖子,娇滴滴笑道:“傻兮兮的,看呆了?这儿呢!” 余锦年向后一跳:“清欢姐姐。” “你叫谁姐姐!”清欢佯装生气,“再叫错把你扔出去!” “我错了,可饶了我吧!”余锦年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楼,二楼更是软玉温香,连阑干上也缠着绫罗绸缎,挂着小小的铃铛,人走过时带动绸缎,就能听见叮铃铃叮铃铃一阵细铃儿响。他随着清欢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进了一个房间。 “雪俏姐姐在里头呢,快进去罢!”清欢将他推进去,边笑边说,“雪俏姐姐,这就是年哥儿了。” 余锦年一抬头,看见一层红粉纱罗后头坐着个女子,身上披着条百蝶穿花的披帛,竟是那日在郑牙人家门口见到的那位花娘,雪俏也朝他施了礼,余锦年才反应过来,忙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取出上层的月团和下层的小菜,一一介绍开去。 雪俏笑起来:“以前从没见过如此冰雪剔透的月团。” 一旁清欢尝了一块,欢呼道:“好甜,姐姐快吃一个。” 雪俏笑她客人还没走,就先吃上了,又说:“年哥儿做的东西,自然是很甜的。”之后吩咐清欢倒茶来,给年哥儿解解乏。 看来她还没忘了那天余锦年送她果脯的事儿。 余锦年自打认出雪俏就是郑牙人未赎成的那位花娘,便知今天恐怕不只是送月团那么简单,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索性坐下来,听听雪俏想说什么。 雪俏房间敞向极好,手边就是一扇雕镂大窗,推开窗叶就能欣赏楼下歌台上的舞曲,她就着清茶听了两句,却也不说话。 这茶喝得也忒尴尬了,余锦年只好先开口:“敢问雪俏姐姐,楼下唱的是什么呀?” 雪俏姑娘肌肤胜雪,眼睛很温柔,却是担不住一个俏字的,反而是跟在她身边的清欢更加俏丽活泼,她对余锦年说:“这曲叫连理枝,新排的曲儿呢,年哥儿也喜欢听?” 余锦年单手托腮,看着楼下姑娘衣单裙薄,毫无春心萌动的感觉,只觉得好冷:“这唱的是什么故事?” 清欢与他一同趴在窗阑上往下看,羡慕道:“书生小姐,才子佳人呀!”她撅了噘嘴,苦恼起来,“不过都是假的罢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厢情愿,至死不渝?也不是人人都像子禾居士那样好命。” 余锦年好奇:“子禾居士又是谁?” 清欢讶然:“小哥连子禾居士都不晓得?就是当今贵妃娘娘呀!” 她两手捧着腮,与余锦年讲起这桩流传甚广的帝妃佳话。 道是有一位小姐,生性爽朗,文采斐然,某日她女扮男装,捏了个假姓名,去游元宵诗会,竟与一位偶遇的素衣公子比起猜灯谜来,一时比得难解难分,痛快淋漓。二人因此相识,一见如故,遂交了个诗墨之友,便常常相约在文人间的诗文茶会上,以笔交心。 后来机缘巧合,小姐女子身份暴露,公子惊讶之余对小姐一见倾心,小姐自然也早已对他日久生情。二人明明两心相悦,本该就此成就一段佳话,那小姐却计上心来,非要考公子一考,便只留下一首短诗,一个“子禾居士”的署名,便扬长而去——竟是让公子来猜,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这小姐脾气倒是有趣,余锦年忍不住来了兴致,追问下去:“后来呢?” 清欢噗嗤一笑:“你真是傻!后来,陛下的纳彩制书就宣到了郦国公府上了呀!原来,那公子竟是当今陛下,而那位敢刁难陛下的小姐,如今正是|宠|冠天下的季贵妃——子禾居士,一子一禾,可不正是个“季”字?” 余锦年一愣,纳闷道:“等等,郦国公家姓季,不是姓王的么?” 清欢笑得直捂嘴:“天下人都知季贵妃,郦国公家又怎能姓王?年哥儿,你莫不是从哪个山洞洞里爬出来的小妖怪,竟不知如今哪朝哪代?” 余锦年:……季鸿这个大骗子! 等等,他为什么要骗我郦国公家姓王? 待送走了店中仅有的几名食客,两人将桌椅收拾好,余锦年搬出一块木板,要季鸿给他写上“暂停营业”几个大字,立在店外,又跟二娘说了一声,便虚掩上门板一起出去了。 走在出城的路上,季鸿看着少年挎着篮子,大摇大摆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禁暗中质问起自己,方才是怎么中了他的招,被一道剁椒鱼头给骗出城了的? 余锦年走着,抬头看了看太阳,他上一世听养父讲过老家里造房的一些琐事,听说会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便十分想见识见识,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一样热闹?眼下看日头约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脚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他下意识去抓,却扑了个空,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他仿佛听到了蔬菜们的哀嚎: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 季鸿正在认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觉身边阴影一重,少年拢起衣摆蹲下来,眉头紧锁着伸手拨了拨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道:“抱歉,我……” 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话音里,余锦年竟听出了几分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季鸿,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厨的场景,不禁笑起来。 143.八珍醒酒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第十三章——鸡蛋糁汤 直到被季鸿拉回了厨房, 余锦年才突然回过神来——灶内火都被自己抽了, 怎么可能会把水烧沸!他再回头去看季鸿, 那人抱臂站在厨房门口,一脸撒谎不脸红的模样。 余锦年纳闷地将焖得差不多的鸡从锅里提出来,放在一旁晾干了水分,又取来香油在表皮上涂抹一遍,抹着抹着他突然灵机一现:“莫非, 他是怕我跟着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问,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 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 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 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 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 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 问:“要什么?” “虾子, ”余锦年道, “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 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也罢。那边台子上有两罐婶娘腌好的坛辣子,你待会走时别忘了带上。”吴婶娘也不勉强,又听外头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点酒水,忙从袖中掏出银两交于余锦年,紧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锦年掂了掂小银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开上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不过话说回来,他之前几月也忙着赚钱,怎的就没见有这样好的生意上门,怎么这冷公子一来,什么吴婶娘、何师傅的,就都涌出来请着他去做菜。 难不成,这人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鸿,谁知季鸿也不偏不倚地瞧了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男人朗眉凤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里钻,好半天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大呼好险,他竟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了这么久! 季鸿问道:“怎么了?” 余锦年气道:“饿了!” 季鸿:“……” - 两人简单地吃了点,各喝了一碗鸡汤糁,吃了几片余锦年现炸的鸡蛋馍片,虽吃的简单,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锦年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见外头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东西,将吴婶娘送的坛辣子装进篮子里,准备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鸿忽然将他拉住:“等会。” “嗯?”余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浸湿了,叠成整齐方块,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轻轻抬了起来,离得越来越近。他一时错乱,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序不清地问道:“做、做什么……” 季鸿一顿,便又继续将手巾一角覆在余锦年脸上,一点点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炉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动着双眼,纤细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鸿心里扇出小小的旋涡,他借着给人擦脸的机会,偷偷摸了一下,那双小蝴蝶扑的一下阖起来,紧紧地趴在那儿不动了。 “好了。”季鸿放下手。 余锦年扭头:“那、那就走吧!”说着闷头朝前,哐嚓被厨房的门框给绊了一跤。 似乎是极其轻微的,他听见季鸿在背后笑了,像是无波无澜的湖面上荡起的一丝涟漪。 “走吧。”片刻,季鸿也缓缓地跟了上来。 吃饱了的何大利看见两人打身边走过去,一前一后,气氛诡异,也不敢说话,滴溜溜跑到前头带路去了。 粗草地洗漱过,又在厨房里温上水,便跑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街上已经有了不少人,仔细一问,知道是城东那边叶儿街上一家药铺的老板嫁女儿,听说新娘子是个才女妙人,新郎官是城西这头的秦秀才,两人端得是郎才女貌,妙偶天成。 因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了,站累了进来吃口面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余锦年还没等到看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出来,就不得已悻悻地窝回后厨下面去了。 这一忙,便不知不觉地忙了两个多时辰,快到巳时他才终于能喘口气,然而这时早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早上犯了懒,又看了那阵热闹,没来得及做什么新鲜吃食,这会儿又发秋困,不想动,便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店里,拨划着几根筷子玩儿。 他眯着眼睛,一个短手短脚的小子溜了进来,坐在余锦年对面的座位上“唉,唉”的直叹气,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他认得这小子,住在隔两条街的燕子巷里,老爹是个牙人,专门替人介绍买卖、经纪货物,娘是个辣脾气,常追着这皮小子打上三条街。 余锦年见他叹气觉得好笑,便问道:“愁什么哪?” 郑瑜又叹气:“还能愁什么哪,我娘又犯病了呗!” 余锦年:“你又惹你娘生气了?” “什么叫我惹她生气了!”郑瑜气道,“也不知道这两日是发什么病,晚上也不睡。今儿早上好端端的,我就在家门口跟玲儿多说了两句话,她就二话不说拎着扫帚出来打人!急赤白脸的。” 余锦年咦道:“玲儿是谁?” 郑瑜立马被带跑偏了:“就刘老汉家的小孙女儿,眼睛大大的那个,她今天扎了个新头花儿。” “哦?”余锦年眨眨眼,“这么小年纪就会调|戏人家小姑娘啦,怪不得你娘要打你!” 郑瑜一听急道:“我没!我没调|戏她……”说着嗓音就弱了回去,语气却还是急匆匆的,“怎么叫调|戏呢,你别乱说话,不然玲儿明天就不要理我了。” 余锦年也不继续捉弄小孩儿玩了,笑着起身问他:“那你要不要吃面?” “要的要的。”郑瑜忙说,“我娘在气头上,说不管我和我爹的晌午饭,叫我自己来你这儿吃面。上次我爹来你这多压了些钱,你就从那里头扣罢。” “好,晓得了。” 吃了面,余锦年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小脸苦瓜似的苦兮兮的,便从柜台后头抓了把蜜饯给他吃,自己则仔细收拾着柜台。 含着蜜饯闷了会,郑瑜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哎,要不你再做点别的,我娘每回生起气来一整天都不吃饭的,就咕咚咕咚喝凉水,那哪儿成啊?面她吃腻了,你再做点什么,随便都好,人家都说你做的好吃呢。钱……你再从里头扣,行不行?” 原来是小孩子体贴母亲呢。 “这有甚么不行的?”余锦年笑了笑,左右他闲来无事,店里也没几个人,张口便应下了,又叫郑瑜回家里等着,顺道多哄哄母亲,这边菜做好了,他自会拿食盒装了给送家里去。 “哎小年哥儿,麻烦晚些时候送来,作晚食便好!”郑瑜又探了个头回来喊道。 余锦年款款应了,郑瑜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他又歇到下午客少了,也进到后厨做起准备。 正巧昨儿集市的李大婶来送菜,都是些新鲜利落的好东西,只不过有几颗白菜压|在下头烂了叶儿,她过意不去,便多饶了两根凉瓜——凉瓜便是苦瓜,形状稍与他所记忆的苦瓜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苦。 二娘和穗穗都不吃凉瓜,做酱又用不上,他正愁这两根好凉瓜怎么处理,这不,郑瑜就撞上门了。 郑瑜的娘他见过两次,火|辣辣一个炮仗娘子,一点就着。 今日听郑瑜这么一说,便猜测她定是因为女人的事儿上了火,不然郑家娘子怎能连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都能气得火冒三丈。这事儿起因似乎是她家的郑牙人与青柳街上勾栏里的花娘传出了什么话,大约是要给人家姑娘赎身作外室之类——但这也实在不怨余锦年打听人家的八卦,着实是人多嘴杂,他想不听见,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也直往他耳朵里钻。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余锦年收了收心,推测郑家娘子或是情绪激怒而引起的心肝火旺,想定此缘由,他也就据此下药……咳,据此下菜了。 他用这凉瓜,自然是要去解那郑家娘子的火。这医文有说呀——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这凉瓜性寒味苦,刚好可以解心火上炎,又能助清肝除烦。 说做便做,他先将洗净的苦瓜除去头尾,用筷勺慢慢从两头伸进去,细致地剜去了里头的瓜瓤,然后在热水中汆一遍,略去去凉瓜本身的苦涩味道。这边汆好,他又取来香蕈、甘荀等菜,切得细碎,与肉末拌在一起,用葱姜、料酒和盐腌制调馅儿。这时又有个小技巧了,便是往馅儿里敲个鲜鸡蛋,这样过会儿上火蒸出来的肉馅才更加鲜嫩爽滑,也不至于让馅儿过于松散。 接下来就是把拌好了的肉馅塞到凉瓜壳里头,两头堵严实了之后,还得放到旺火的灶上去蒸约莫一盏茶多的时间,凑这个空,余锦年又用豉汁、香油和糖做了个薄芡。没一会,这边凉瓜也蒸熟出笼了,他先切了一小片下来试吃了一下,觉得很是爽口,便点点头将剩下的都均匀地切成寸宽,装盘,薄汁勾芡,便大功告成了。 盛好的凉瓜盏嫩绿透亮,仅是瞧着便很是好看。但仅这一道菜却是不太够的,他又重新起锅,做了个荷塘小炒。 荷塘小炒这菜听着就清爽宜人,其实用料也都容易,便是拿莲藕、山药、云耳与百合用油盐轻轻一炒,根本毋须其他酱料来煞风景,这些食材大都是清热益脾之物,百合更是能宁心安神,此四样配在一起是如何甘脆爽口,待食客入口时便会知晓了。 有了这两个菜,便还差一道润嗓暖胃的汤。余锦年算了算时辰还早,于是耐心熬制了一份芹菜粥,这芹菜性凉,平肝解毒,而米粥又是养胃的,与郑家娘子这般肝火旺盛的人食用十分有好处,若是有了闲,能在家直接用芹菜榨了汁喝,也不失为一碗极好的饮品。 完成了两菜一汤,余锦年这才觉得拿得出手,他另给配了两个小菜,才很是满意地将几样菜装进食盒里,与二娘知会了一声,便迈出店门,往后头燕子街郑家去了。 他这刚出了门,后头穗穗就蹦跳着追了上来,小丫头手短脚短,平时便喜欢黏在余锦年后头,今日见他难得出门还不是去买菜,自然要跟去玩玩。穗穗穿着二娘新给她缝补的绣花小鞋,一会低头小心新鞋子上沾了灰,一会又得抬头看看莫要撞了人,好险要摔倒,被余锦年一把给提溜了起来,揽在身边。 街边有一群小娃娃们围着圈蹦花绳,嘴里还唱着儿歌:“鸿雁来,玄鸟归,白露成霜秋风凉……”看得穗穗好生羡慕,可小丫头生性内怯,此时却不敢过去玩,只远远地看着。 两人听着看着,也不由放慢了脚步,晃悠悠走到了郑家门前。 郑家大门是开在燕子巷里头的,门上贴着郁垒、神荼二位门神,威严神武,很是好找。此时门开了半扇,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门口,而郑家小子正歪坐在门槛上,看上去百无聊赖,远远瞧见他俩一大一小地走过去,便跳起来使劲招了招手。 余锦年看了眼那马车,见那车顶上有个小铜钩,后随郑瑜进了院,又看见门廊底下郑牙人正与一个面生的小厮在拉扯争辩,他们走过时,还闻到一抹香甜腻人的熏味。 闻到这抹刺鼻的香味时,余锦年才突然意识到那马车上铜钩的作用来——那是用来挂铃莲的。所谓铃莲,便是一种外形似莲,中空裹铃的小挂件儿,各家形状不一,勾阑小姐们出门奉客时便挂在车上,沿途叮叮当当十分好听,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正说着,郑家娘子闻吵闹声走了出来,眼睛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郑瑜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安慰母亲还是劝解父亲,困在原地抓耳挠腮。 眼见这郑家后院就要起一场大火了,余锦年忙将菜饭送进屋里,随便添了两句寒暄话,便带着穗穗跑了。 出了门,马车前的幔帘突然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张清丽却愁眉不展的脸来,冷不丁看见马车前有个人,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余锦年也点头回了个礼节,道声“姑娘好”,那幔帘就匆忙落了回去。 外面都传与郑牙人相好的花娘是个阴狠钻计的,一心想攀个枝儿嫁出来,这不一勾搭上了郑牙人,就脸啊皮啊都不要了,死死地扒着人不放。 余锦年虽不懂面相,但看这姑娘脸上的愁容如此真切,也不像是那种阴狠角色,他在马车前停了停,从袖中掏出几颗果脯来,放在了马车幔帘的缝隙间。 “虽只是些果脯,但好歹是甜的。”他微笑道。 不大会儿,帘幔一动,那几粒果脯就被扫了进去,隐约传出剥糖纸的声音,又过了一会,里头压着微微颤|抖的声音笑着回了句:“嗯,很甜……多谢小哥。” 余锦年这才牵着穗穗的手往回走。 世人皆有世人的苦处,面馆里的二娘有,郑家娘子有,马车里的花娘也有,余锦年自己更是有。他低头看了看无忧无虑的穗穗,也许这么小的孩子也有也说不定呢?而他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静静的,给她一颗糖吃罢了。 穿过燕子巷里的一条岔道时,恍恍惚惚飘来一股芳香馥蜜的气息来,似远似近的,闻着像是桂花香,很是吸引人。 “好香呀!去看看,去看看!”穗穗闹道。 余锦年自己也忍不住去一看究竟,领着穗穗拐进了燕子后巷:“好,听穗穗的,去看看。” 燕子后巷比前巷窄上许多,脚底下还是并不平整的青石路,他怕穗穗磕着,便将她抱在肩头。如此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一串沉甸甸的树桠,一枝独秀出墙来,竟真是一棵银中透黄的早开金桂树。 “雪花四出剪鹅黄,金粟千麸糁露囊。看来看去能几大,如何着得许多香?” 穗穗坐在他肩头,伸手摘了一朵,天真地问:“什么意思呀?” 余锦年温和地笑笑:“就是说呀,这个花骨朵儿那么的小,怎么能盛得下这么多的香?” 穗穗因听不懂诗而耍起无赖来:“自然是它愿意这么香!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穗穗说的对。”余锦年失笑地点点头,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我们摘些回去,晚上做桂花茶怎么样?” 穗穗咯咯地拍着手笑:“好呀好呀,给娘也尝尝!” 两人偷鸡摸狗似的揽了一束枝头下来,挑着开得金黄浓郁的花朵摘了,藏进衣袖里。 正摘得开心,余锦年一回头,忽然才瞧见不远处还站着个人,好巧不巧的,正站在生长着这树桂花的主人家的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两个“小贼”。 余锦年“哎呀”一声:“穗穗,我们被抓包了,怎么办呐。” 吓得穗穗忙不迭将藏了桂花的衣袖拢起来,张着嘴吃惊,可怜小丫头因此喝了口冷风,咕咚一咽口水,紧接着就打起嗝来:“小年哥,嗝!……我们会不会挨打哇?” 余锦年看她模样就想笑,可又不好偷了人家院里的桂花,还在主人家面前如此放肆,于是快走了几步,跑到那牵马的男人跟前,这人个子挺高,他抻直了也只到对方肩头,只能微微仰头去看。 男人约莫二十岁左右,穿着件玉青色的宽袖长衣,身材笔直修长,淡色衣衫将他本就白皙过头的面庞又减去了几分血色。他蹙着眉似是想说什么,唇|瓣微开微阖,后又重重抿起,只微垂着眼睛看着余锦年,那神色仿佛是隔了层浅纱一般,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愁绪,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144.乳酪冰雪元子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第十三章——鸡蛋糁汤 直到被季鸿拉回了厨房,余锦年才突然回过神来——灶内火都被自己抽了, 怎么可能会把水烧沸!他再回头去看季鸿, 那人抱臂站在厨房门口, 一脸撒谎不脸红的模样。 余锦年纳闷地将焖得差不多的鸡从锅里提出来, 放在一旁晾干了水分,又取来香油在表皮上涂抹一遍,抹着抹着他突然灵机一现:“莫非,他是怕我跟着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问,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 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 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 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 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 还得熬个蘸汁儿, 他拿了酱油, 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 问:“要什么?” “虾子, ”余锦年道, “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 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诉完这一番苦,余锦年倒是听懂了:“何师傅,你是想我去给贵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点头,还补充道:“只要能让我儿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顿,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且余锦年确实技痒,想去看看那位据说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点头应允下来:“好的呀。不过我做菜有样规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过了才能决定做什么菜色。” 何大利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疑义,还十分热情地帮起忙。 吴婶娘家吃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四张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满,每桌上各一道白斩鸡并红烧土豆鸡块,一道酱烧猪肘,一碟炸鱼,此外还有酸辣银牙、蒜蓉烧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还蒸了两屉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虽没有多大排场,但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让人看着就满足。 匠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谓是风卷残云。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过于是有阴阳师父的那桌了,道长拿捏着道门中人特有的矜贵,搞得同桌的吴婶娘夫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望菜兴叹。 期间余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长拉住好一通说,卯足了劲想将余锦年这块老墙角给挖到他们山门上去。季鸿见了,裹霜带风地走出来,将余锦年拉到他自己身边,临走还狠狠剐了道长一眼。 逃回厨房,余锦年便不愿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鸡汤重新煮沸。季鸿很配合地拿来几只碗一并排开,又听少年吩咐在碗里各打上一颗鲜鸡蛋。此时的鸡蛋都是土生土长的柴鸡蛋,各个儿金黄鲜嫩,绝无污染。 旁边围观的何大利稀奇道:“这是个什么吃法?从未见过。” 余锦年也不藏技,笑道:“这叫糁,是北边一种汤食,其实是剁骨碎肉熬汤而来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变化,也就有了牛羊鸡鸭等不同骨头熬制的糁汤,又据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汤中也可加入麦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实一些。我所作的这道,就是白糁的一种,这糁呀,得用热汤直接将鸡蛋冲开,才能喝到鲜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进锅里煮。” 他说罢,便舀出一勺烫嘴的鸡汤来,又高又快地浇进打了鸡蛋的碗中,瞬间蛋液被热鸡汤冲开,黄澄澄地浮上来。上一世他跟着养父在老家住过几年,常常在街头早餐摊儿上喝一碗糁汤,配上小笼包,真是美味无比。 此时何大利与他两个学徒听了,都已咽着口水,跃跃欲试了。 余锦年在汤碗中撒上一撮芫荽,点上几滴香油和醋,才说:“尝尝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来,也不顾烫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这一口将几片芫荽叶并一抹蛋花一起喝进去,还没来得及嚼,鸡汤就顺着舌头滑下去了,他忙接连喝了两大口,被烫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气:“鲜,辣,香!好喝!” 两个学徒也拽过碗来喝了一口,也连连称赞。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汤进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哈哈,这汤喝着上瘾啊!要是有点汤饼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吴婶娘也循着味道走了进来,见几人窝在厨房偷吃,也不恼,直大笑道,“小年哥儿,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馋得他们活儿都不干了。”说着就打发那两个小帮厨去上菜。 吴婶娘好心道:“年哥儿,你也劳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头去吃点儿罢?这群馋嘴的在席上都吃高兴了,正喝酒呢!” 余锦年温和一笑:“不了,谢谢婶娘。我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场面,我就捡着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点就好。” “也罢。那边台子上有两罐婶娘腌好的坛辣子,你待会走时别忘了带上。”吴婶娘也不勉强,又听外头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点酒水,忙从袖中掏出银两交于余锦年,紧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余锦年掂了掂小银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开上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不过话说回来,他之前几月也忙着赚钱,怎的就没见有这样好的生意上门,怎么这冷公子一来,什么吴婶娘、何师傅的,就都涌出来请着他去做菜。 难不成,这人是财神爷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鸿,谁知季鸿也不偏不倚地瞧了过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男人朗眉凤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里钻,好半天余锦年才回过神来,拍着胸脯大呼好险,他竟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了这么久! 季鸿问道:“怎么了?” 余锦年气道:“饿了!” 季鸿:“……” - 两人简单地吃了点,各喝了一碗鸡汤糁,吃了几片余锦年现炸的鸡蛋馍片,虽吃的简单,但吃到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 余锦年舒服地伸了个拦腰,见外头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东西,将吴婶娘送的坛辣子装进篮子里,准备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鸿忽然将他拉住:“等会。” “嗯?”余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鸿拿着一条手巾浸湿了,叠成整齐方块,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轻轻抬了起来,离得越来越近。他一时错乱,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序不清地问道:“做、做什么……” 季鸿一顿,便又继续将手巾一角覆在余锦年脸上,一点点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炉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动着双眼,纤细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鸿心里扇出小小的旋涡,他借着给人擦脸的机会,偷偷摸了一下,那双小蝴蝶扑的一下阖起来,紧紧地趴在那儿不动了。 “好了。”季鸿放下手。 余锦年扭头:“那、那就走吧!”说着闷头朝前,哐嚓被厨房的门框给绊了一跤。 似乎是极其轻微的,他听见季鸿在背后笑了,像是无波无澜的湖面上荡起的一丝涟漪。 “走吧。”片刻,季鸿也缓缓地跟了上来。 吃饱了的何大利看见两人打身边走过去,一前一后,气氛诡异,也不敢说话,滴溜溜跑到前头带路去了。 145.雪耳冰粥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那喘声一停,过了好一会,季鸿才沉沉应道:“嗯。”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 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 他将要走过去, 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 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 他慢慢地开口, 显得有气无力, “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 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 其实身体结实着呢, 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 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 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 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那郎中听了火冒三丈,连季鸿的冰眼刀也顾不上了,冲过来就与余锦年对峙:“你道是再说一遍,我的药如何?” 余锦年不急不躁,扬了扬下巴缓缓说道:“先生既也是医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爷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该辨咳、辨痰、辨内伤外感,如若不然,则极易失治误治。” “你说我误治了?”郎中瞪着眼。 “观阁下之方,应是清肝泻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阴亏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药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反而过苦伤阴耗津。”余锦年想要来纸笔开方,还没张口,忽地想起自己不会写字,遂又烦恼地将此想法置下,见那郎中一脸不信,又详细讲道,“病人面红不错,但并不是满面俱红,眼中脉络也无红赤之象,只是两颧发红而已,只因他面红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虚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脉,舌红少苔是阴虚显著特点,另午后咳甚,不正是肺燥阴虚之证?且他脉中虽数却无弦象,既无弦象,又怎能说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干巴巴反驳:“他、他好端端的,又怎会阴虚?” 余锦年转头问何大利:“请问令郎开春时,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还未张嘴,何家娘子便先气愤地说了起来:“还不是那群无赖郎,刚开了春就要我儿下水摸鱼,这春寒料峭的,我儿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咳得极狠,那时吃过药刚好了些,就又被那些无赖子叫去了,如此反反复复地吃药,谁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乱说什么呢!”何二田也出来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谓久病伤阴,虚火上炎,灼伤肺络,那次落水正是个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会,突然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了。余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说,后头就是撤去不对证之药,用养阴清热润肺之法,慢慢调养,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转。 见那郎中不说话了,何大利夫妇心里也亮堂起来,赶紧凑到余锦年身边:“年哥儿,二田他可能治?用什么药?你且说,定是砸锅卖铁,我们也治!” 余锦年怒极撒了一通火,反倒气不下去了,只好摇头笑道:“何须砸锅卖铁,只是还有些关键须待我回去后慢慢想。明日劳烦何师傅去趟面馆,届时我将药与方一并交与你。” “还有一事。至令郎痊愈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盘,最好都能与你们俩的分开来用,用后用单独的陶罐煮一下。夜间也不要在令郎房里休息了,平日若是饮用牛乳之类也应煮沸再用。” 何大利虽不明白,却忙点脑袋连声说好,又让婆娘拿了钱与余锦年做车马费,才送他俩出门。而那另一个开错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锦年一眼,拎着自己的药箱,早臊没影了。 余锦年只象征取了两枚铜板,只说钱的事明日吃了药食再说。 - 两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鸿见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没了来时的兴致勃勃,不禁也深沉下来,以为他还在想那无良郎中的事,问道:“还气着?” 余锦年抬头看了看季鸿,见男人脸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恹恹无力,他忙脱了自己的外衫,给季鸿披上,弯弯眼睛道:“没什么,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鸿借着二人并肩走路的姿势,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热乎,这才放心地披着他的外衫。 余锦年唔一声,含混地说:“许是在赌吧……” 季鸿疑问:“赌?” 赌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阴亏虚导致的虚咳,而不是让此时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瘵痨。这时所说的瘵痨,便是现代熟知的肺结核,中医所说的肺痨。肺痨是因痨虫蚀肺而致,病程长,也多见阴虚症状,午后发热,与阴亏咳嗽极为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不同。 肺痨多见阴虚,但未必所有的阴虚咳嗽都是肺痨。 余锦年见过不少肺痨病人,也在跟师时习得了一些经验,阴虚咳嗽患者虽理论上也有午后发热的症状,但在实际临床中,真正发热的病人却并不多。问诊时他已知道,何二田并不常发热,虽说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没有余锦年想象中那样羸弱,人还挺精神的,但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个非典型的肺痨。 阴亏咳嗽与肺痨本就不易区分,在没有x光、ct与痰涂片的此时,余锦年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确诊何二田究竟属于哪一种,因此只能说是“赌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儿子碗筷等举措,则是为了防止万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痨,也不会传染给何大利夫妇。 “你腰还疼不疼?”余锦年没有继续就“赌”的问题说下去,而是扬起脸来问道。 季鸿方想摇头,见了少年眼中投出来的点点灯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余锦年道:“回去时寿仁堂家的药坊应该还未打烊,我去买些活络油与你揉揉。” 季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任凭余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话……他不禁低头看向了少年细长的手指,目中神色为之一动。 直到被季鸿拉回了厨房,余锦年才突然回过神来——灶内火都被自己抽了,怎么可能会把水烧沸!他再回头去看季鸿,那人抱臂站在厨房门口,一脸撒谎不脸红的模样。 余锦年纳闷地将焖得差不多的鸡从锅里提出来,放在一旁晾干了水分,又取来香油在表皮上涂抹一遍,抹着抹着他突然灵机一现:“莫非,他是怕我跟着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问,可看了眼季鸿的脸,又觉得问不出口,万一这生活能力九级残废真的以为锅里水烧开了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146.麻婆豆腐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桌案收拾了一下, 终于看起来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 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 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 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 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 百年难遇, 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 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 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 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 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 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薄脆饼是穗穗最喜爱的小零嘴之一,在一碗面馆对面斜岔着的那条百花胡同口,有家孙大饼店,每天烤出来的薄脆饼供不应求,要说做法也不难,单单是油、糖二物,与井水揉面,作二分厚薄圆饼,最后撒上芝麻入炉烤制即可。开炉时,热乎乎薄脆饼的味道恨不得香飘十里,每每这时候,余锦年无论坏心地叫穗穗替他跑多少趟腿,小丫头是绝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打发了穗穗去送瓜子果仁,余锦年当下就钻进了厨房,要给那个不开心的冰块精做个别的花样。 他取来之前买来的豆干,以及新下的菰笋,和萝卜、香蕈一起切丝,新敲的核桃仁用勺背碾碎,之后就拿出泡软的腐皮,这是要做一道素黄雀。 素黄雀之素,即说明这并非是真黄雀,而是道假荤,乃是用切好的菜丝入锅,下酱油、白糖、精盐略炒调味,盛出作馅心。之后余锦年就将腐皮切方,以腐皮角开始斜卷入混上核桃仁的菜丝馅,卷成长条,又手脚熟练地把腐卷拦腰打出一个结,便做出一只“小黄雀”来了。 打好结的小黄雀还要在油锅中正反煎一遍,煎至金黄灿灿宛如黄雀腹羽,最后还要有一道工序,将之前包馅剩下的菜丝再入锅以酱微炖,汤汁一滚,就把煎好的素黄雀放进去焖上少时,等汤汁收浓,淋上麻油,就是时候盛出来装盘了。 大白瓷的盘子孤零零卧着几只黄雀,余锦年灵机一动,便又快手快脚地烫了几根小青菜,绕着白盘摆上一圈,倒是营造出了一个“黄雀衔枝”的意思来。 他端着这道素黄雀出去,还烹了壶清爽除烦的薄荷沁饮,就是绿茶与薄荷、花蜜冲调出来的茶饮子。 刚迈进了前堂,便大吃一惊,那方才还扭扭捏捏连盘果仁碟都不愿意送的小丫头,眼下竟老老实实坐在那冰块精旁边,两手托着腮,嘴里咬着根冬瓜糖,眼巴巴等着季鸿给她敲核桃仁吃。 那边季鸿也不知哪里找来的矮凳腿,把核桃一字排开摆在地上,哐哐哐哐跟敲脑门儿似的一溜敲过去,手法真是高明,就见几颗薄皮核桃当中各裂开了一条缝,季鸿再捡起来,斯文地指间轻轻一捏,啪叽,一颗完整核桃仁就掉在手心里。 穗穗高兴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两颗美|美吃了,又把剩下两颗留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转而慢慢地剥起瓜子来。 季鸿擦着手指,有些疑惑:“为何不吃了?” 穗穗把核桃咽进了肚里,这才又害怕起季鸿来,摇摇头小声道:“给小年哥哥留着。他早上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季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穗穗的头,把小碟往她跟前推去,道:“你吃罢,我再给你小年哥哥敲便是。”说着便又在地上排开四颗核桃,重新拿起板凳腿。 看到这,余锦年端着素黄雀走了上去。 听见哐哐哐——,只三下,最后一只敲歪了,那不听话的核桃打着滚跑了出去,季鸿伸手就去追。余锦年也弯腰,把那没长眼的逃命核桃君一把捞起来,笑眯眯递还过去,同时道:“做了道素黄雀,你们尝尝?” 季鸿抬起头看见是余锦年,神色一顿,手里还拿着条难登大雅之堂的板凳腿,实在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也试试。”余锦年也坐进他俩之间,从地上捡起季鸿敲出缝来的核桃,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捏。他向来是核桃杀手,敲的核桃从没有不碎的,还被二娘嘲笑过是要在核桃皮里捡渣儿吃,刚才看了季鸿的操作,不过是文文雅雅那么一捏,便觉得高材生如己肯定也能掌握了!……结果,自然是很气,核桃大概是跟他有仇,非要碎得大卸八块才罢休,可余锦年就是不服自己学不来,还要败坏最后那颗。 季鸿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忽然伸过手来,就着余锦年的手微一使力。 “喔……!”随着余锦年一声轻呼,一只圆噔噔的核桃仁出现了,他像是得了什么大发现,兴冲冲翻来覆去地看。 穗穗已经毫不客气地吃起了素黄雀,季鸿也咬开一个,金黄的腐皮里别有天地,香蕈鲜,菰手脆,萝卜艳,杂上碎碎的核桃,让人连筷子上沾的酱汁都想舔进去。 他吃完一只,见余锦年还在研究核桃是如何捏的,且面前已停摞了不少核桃尸体。季鸿夹了一只素黄雀过去,无奈道:“别玩了。吃些东西,过后我教你。” 余锦年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但这一点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只素黄雀下肚,便又心情轻松起来。 面馆另一头,那贩花的中年男人吃饱了面,车上的便宜花草也卖出去了大半,余下的几盆贵花就得拉到富人云集的东城那边试试看了,他吃完面条,将钱置在桌上,回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没多会便忽然大笑着扬扬手道:“小年哥儿,多谢你的神仙粥!” 余锦年抬起头来,也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 王姓花贩心满意足地走出一碗面馆,牵着他那头被人围观了一上午的傲娇灰驴。季鸿望他走远了,心下想到了什么,低道:“那道神仙粥……” 余锦年:“嗯?” “说是粥,其实也是药罢。”季鸿眉心轻轻一皱,“你还懂医理?” 余锦年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季鸿又道:“有医者曾说,食间百味皆可入药,药间百味皆可入食。那粥看似只不过一碗便宜粥汤,却恰恰是药对了是症,解了花贩的病痛,倒是妙极。” 余锦年啜着一口薄荷饮,好奇道:“季公子好似也是个懂医理的?那不知道什么样的药,能解了季公子的病呢?” 季鸿不答,反轻笑:“听闻医者皆菩萨心肠,目见饿殍便心生悲戚,耳闻疾痛则愁郁满腔。这两日承蒙余小公子照料,看来余小公子也是这般无边仁慈的人,想来也能急人之急,解人于难厄之中罢……” 余锦年皱起眉,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他在一碗面馆这几月来,并未刻意掩藏自己会医术的事情,邻里街坊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却因各样原因无法延医时,常常会来敲面馆的门,但大多是面色匆匆的,抑或者焦头烂额,甚至有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 唯有季鸿这样顶着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先与他扯上半个时辰醋词酸文,将他夸得世间难见仿若菩萨转世的,他确实头一次遇到。 “季公子呀。”余锦年听得了无生趣,恨不能立即升仙了去,便托着腮愁道,“我单看出你中气不足,肺肾亏虚,却没看出你还有口齿言述不清的毛病来。”他换了个手继续托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被大庭广众扣上了“肾虚”帽子的季公子淡然地饮下一口清甜茶水,端坐之姿萧萧肃肃,白杯玉手,举止端宁,俨然贵家之风,他定定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季某……无家可归了。” 余锦年:“……???”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好些药店都不卖了,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147.银花生地蜜浆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 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 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 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 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 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 好些药店都不卖了, 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 因其长相扭曲怪状, 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 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 杵烂了, 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 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 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 在院子当中停下, 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 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他那徒弟邹伍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对师父的脾气还是了解的,遂抱着药箱畏缩在一旁,也不吱声。 砰的一声,邹恒将茶盏重重一落,问道:“那一碗面馆什么来头?” “啊?”邹伍傻兮兮愣住,回答说,“就是个面馆啊,卖杂酱面的,老板娘还挺好看的那个……”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不可能有如此学识,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他是哪里人,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顿时胸口一闷,不耐地挥挥手,“滚滚滚,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上,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萝卜香菇鸡鸭全,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 “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说吃什么?”突然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烛光笼罩,少年举着蜡灯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将蜡烛晃灭了。” 季鸿轻轻喘着气,凤目微睁地望过来,有种惊魂未定的慌张美感。 余锦年纳闷地看着团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颈微微闪光,似出了一层汗,可是秋夜如此阴凉,季鸿这人又素来畏寒,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多的汗?他很快察觉出一些异样,小心问道,“季鸿,你……怎么了?” “……无事。”季鸿收敛心识,移开目光。 余锦年想到了什么,唇瓣翕动,却说:“那你趴过来吧,我给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该落下淤青了。” 季鸿心神微宁,也不想说话,点点头趴在了床上,将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头,余锦年上了床,侧坐在他身侧,往手心倒了些活络油,搓热了,一点点在他腰上摸索按摩着,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琼浆玉脂长大的,真是白肤玉肌,手感绝佳。余锦年按到某一处僵硬的肌肉,忽听到身下男人轻绵地“嗯”了两下,声音虽刻意压抑住了,尾音却因按摩的舒适而微微上翘。 余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继续活动起来,他闷着头,心里乱想道,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喟叹他竟然觉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锦年忙腾出一只手,拽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看藏在里头的小小年——还好还好,万幸小小年还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余锦年放下心,匆匆给季鸿揉开了撞伤处,净手后重新上|床,躺进被窝。而季鸿腰上的药油还未吸收,只得再趴一会。 往常两人都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扰,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锦年竟觉得有几分尴尬。 “今夜……”季鸿张了张嘴,又皱眉道,“罢了。” 余锦年向上扯扯被子,闷声说:“今夜不灭灯了,你放心睡罢。” 148.茯苓葛根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这莲子性平味甘涩, 能够护精气, 补胃虚,安心神, 也是一件养生好物。而加了桂花的莲蓉更是芳香宜人, 回味无穷。 雪俏吃完, 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又抿了茶清口,才开口说道:“许久没吃上这样地道的莲蓉月团了。倒是让我想起了还在家中顽皮的日子,那时家中富裕,也不觉得这莲蓉小饼是好东西,还扔过不少,如今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 我独自也吃不完, 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 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 做了个鬼脸, 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 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 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 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水头长,碧色青翠,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满满当当,但仅是如此,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两个小妓忙跑去准备东西,烧水的烧水,倒酒的倒酒……看热闹的依旧围着余锦年看热闹。 不多时,东西都准备好了,余锦年让那小婢坐在圆凳上,半弯着腰揉她的耳轮,将耳上血气赶到耳尖,加速局部血行,待整个耳朵都红通通似熟透的苹果一般,他用布团沾烈酒擦拭过耳朵,才取来煮沸消毒的针,在烛火上一撩,快速朝耳尖穴位刺去。 小婢耳朵已经被余锦年捏得麻木了,针尖扎下去也没觉得疼痛,只觉得整只耳朵热辣辣的,像是烧起来了,她愈加紧张地端坐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乱动,那针不长眼,戳了自己的眼。 刺破耳尖,之后就是用力挤压周围,放出几滴血,用沾了烈酒的布团擦去——沾烈酒是为了防止伤口自行凝血,保证出血顺畅——继续再放,如此反复几次,对侧耳尖也同样。 一群小妓一眼不眨地盯着余锦年,又是新奇又是好玩。 余锦年将沾着血点的布团扔进废碗里,说了句:“好了。” “好了?”那小婢眨眨眼,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大喜道,“奇了,真的不疼不痒了!” 其他妓子仔细看了小婢的眼睛,那针眼明明还在,顿时怀疑:“真的假的,莫不是骗我们的吧!” 小婢急着辩解:“真的!现在只觉得碍眼难受,却是真的不疼了。” 余锦年洗净手,嘱咐其他妓子这两枚针若是继续使用,定要再煮一会方可,转身见那群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便插了句嘴解释道:“医书说‘实血者宜决之’。就是说,对于气血壅实之证,可以采用针刺放血的疗法,泻其热,则肿胀自除,此法与用药一样能够治病,不过是个小技巧罢了。这两日不要吃辛辣油腻之物,擦脸时也不要触碰病处,眼内肿胀很快会自行消退。” 这麦粒肿,医书又称偷针、针眼,多是外感风热入里,循经而上,蓄于胞睑,发而为肿。耳尖放血的疗法就是疏泄太阳经,使壅实的气血得以畅通,对于初起的麦粒肿,屡试不爽。 余锦年提着食盒要离开,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妓子抱着个酒坛跑来,她将酒坛往余锦年怀里一推,嗔道:“不知年哥儿家中备酒了没有,眼下酒肆也都歇业过节去了,这坛新酿的胭脂醉,就给年哥儿当诊金嘛!所以年哥儿好心,也给我瞧瞧。” 一听是胭脂醉,余锦年眼睛亮堂起来。 若说倚翠阁中有什么是真的吸引余锦年的,当真就是这坛人人称赞不绝的酒了,听说这酒异香扑鼻,甘而不辣,饮罢飘飘欲仙,多少公子哥儿来倚翠阁就为着这坛酒呢。 余锦年抱着酒坛,咽着口水,迈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 没想到这位蓝衣妓子是想让余锦年给她看看额头上的痘儿,末了又问该如何美白嫩肤、又怎样保持身材。 见余锦年不仅会治病,连如何让人貌美如花都知道,简直是神了!小妓子们都是活泼且爱美的主儿,看他喜欢胭脂醉,纷纷跑回房间将自己私藏的酒搬出来,贿赂着余锦年也给她们弄弄脸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唬得余锦年尝了好几种新鲜美酒,譬如什么胭脂醉、芙蓉泪,又或者什么松醪液、罗浮春,当真是一响贪欢,宛如天上人间,不知归处。 他这边倒是逍遥自在了,却忘了家中还有个望断脖颈的美娇男。 这时倚翠阁门前忽然又热闹起来,几个姑娘簇拥着一位新客进门来。那人头发仅用一根玉色发带束起,面色凝肃地进来后没走两步,便往前一倾扶住门廊,垂首抚胸又喘又咳,来迎客的姑娘有些嫌弃他是个病劳身,可抬起眼瞧过这位的相貌,顿时掩齿轻笑,羞答答道:“恩客怎么这样急,快进来歇歇腿脚……兰儿,快去演歌!” 一群妓子们呼啦啦散开,去取琴瑟琵琶,奏起玲珑小曲来。 那花娘去挽男人的手:“恩客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 “放开。” 花娘感觉周身蓦然一凉,迎面对上那人冷若冰窟的眼神,忙讪讪将手缩回。 不要姑娘,那来倚翠阁做什么? 那人道:“我来找一个人,他来与你们送菜,却迟迟未归,你们将他如何了?” 若是平常遇上这样闹事的,花娘早叫人将他扔出去了,这时却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暂时按捺住了踢人的情绪,不屑道:“我们这儿,一天来十好几个送菜郎,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那人眉心一蹙,眼中阴鸷渐生。 “……季鸿?” 季鸿闻声一转头,周身阴郁之气瞬间散尽,那从一群姑娘的衣裙间露出的脑袋,可不正是自家那个去了一中午都未归的送菜郎! 他往前走了几步,少年也转过身来,双眼迷离地反趴在椅背上,一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挂在椅背上朝他招摇,笑着喊道:“是阿鸿呀!” 季鸿心下一跳,过去握住了少年的手,见少年安然无恙,他悬在喉咙里的心终于吞了回去,可看见桌上倒着几个小酒坛,立刻皱眉道:“你这是喝酒了?” “一点点,甜的,你尝尝?”余锦年松开椅背,转眼就挂在季鸿身上,“你来找我么,累不累?”他把自己屁|股挪了挪,留出半张椅面,“分你坐。” 小妓们又搬来一只椅子,笑嘻嘻地去拉季鸿,推推搡搡让他去坐:“你来,你来,坐这个,我们给你唱曲子听。公子喜欢听什么曲儿,我们都会唱。” 余锦年一把将他拽住,气道:“不给听!” 季鸿低头看着他。 余锦年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过去坐那张簇拥着许多花娘的椅子,却忘了自己刚才就是这样被簇拥着出现在季鸿眼前的。倚翠阁里红缠绿绕,香雾杳杳,连光线也是晦涩昏暗,映得一个个人的脸庞也是暧|昧不清。季鸿立在一群美人当中,更是风姿如玉,俊美无俦,宛如东海明珠,人比人真的气死人,方才还黏糊自己的小妓们,如今全都跑到季鸿身后去了。 “好吧让你听!”余锦年伸手拿自己的东西,还不忘抱走那坛给自己当诊费的胭脂醉。 见他真的生气了,季鸿自己却不气了,反而眸色平和下来,好笑道:“那我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余锦年被噎得瞪了季鸿一眼,往外走去。 一群妓子们咯咯笑起来,交头接耳道:“谁熬醋了?快关上火,熏死人了。” 季鸿心中也不由愉悦,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他快步追上余锦年,从少年手里接过一个包袱,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倚翠阁。余锦年饮了酒,总觉得热热的,他卷起袖子又要扯开领口,被季鸿制止道:“天凉,小心受风。” “可我热。”余锦年不满。 少年脸颊粉嫩,耳根有一抹红,显得格外秀色可餐,季鸿以手背试了试他颈侧,稍微有些潮热,道:“谁叫你胡乱喝酒,青|楼妓馆的酒水里多加了料,有助兴壮阳的效果。也就热这一会儿,酒劲散了就好了。” 149.疫水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煎药是余锦年的老本行了, 故而手熟得很。 因他贪酒误事,泡药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缩短,但这也不碍什么大事。倒是之后煎药长短、次数、加水多少有些规矩,这些多是根据药物情况来处理的,譬如轻扬解表类的方子要煎得短些, 以防药效过度挥发影响功效,而滋补类的方子则需小火久煎,这样才能使其中成分尽透出来。另外又有些先煎、后下、包煎、烊服之法, 各与方中特殊药类有关, 也就不一一赘述。 对二娘这副药来说,前后二次, 各煎一炷香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锦年在灶旁点了根香作计时用,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锅来, 想煮一壶醒酒汤。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 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 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 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知冷知热, 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 饮来不拘时候, 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 好些药店都不卖了,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因其长相扭曲怪状,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在院子当中停下,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厨间又暖和,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150.酱香五谷粗粮饭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之前试卖的一批冰皮月团很得人喜欢,尤其是家中富裕且又有公子小姐的,尝过这新鲜物什后纷纷打发家中婆子来预定。于是余锦年不仅要忙着给客人做菜, 还要日夜接踵地捏月团,夜里只睡了有两个时辰, 早起时眼睛都挣不开了, 若不是有季鸿在前头帮衬,简直是要把他累趴下。 到了巳时, 街上各色摊贩都已开张了, 余锦年却还没忘了自家晚上也是要过节的, 所谓入乡随俗,得空他就跑出去买了些瓜果,好在晚上祭月用。 这祭月也是有些规矩的, 要设香案, 点红烛, 摆上月饼、西瓜、葡萄、核桃瓜子等贡盘,西瓜要切成莲花瓣的形状,月团也要分成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份数,还有团圆饭、敬月酒,总之是很忙的。 季鸿看他跑进跑出像只小老鼠, 一早上都没得闲, 于是在柜台边将又一次跑出来上菜的少年拽住了, 倒了杯温枣茶:“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了, 累了就歇会。” 余锦年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鸿,你来后厨,给你吃好吃的!” 他说的好吃的,是上午忙里偷闲蒸的山药茯苓包子。 二两山药粉与二两茯苓粉,以井心水调成面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与油脂搅拌均匀,晾凉作馅儿,之后发面做皮,包成包子,能够健脾胃。 季鸿刚随他走进厨房,手里就被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珑,松松软软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腻,配上少年亲手沏的龙眼茶,妙不可言。 余锦年一份份地用油纸将月团包装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时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鸿问。 “唔。”余锦年闭着一只眼,试图这样能舒服一点,“没事,有点酸胀,应该是昨晚没睡好。” 季鸿没回应,躬身舀了盆热水,将双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干后,迅速绕到余锦年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以掌心轻轻地揉了揉:“这样会舒服一些。” 余锦年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动。” 也许是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很有威力,之后他就安静了,老老实实站着,享受季鸿的眼部按摩。 “少时见家中二哥常这样做,很是有用。”季鸿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余锦年是个好奇宝宝,大夏朝与他而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库,等着他去探索发现,但这也仅限于衣食住行和风土人情,至于人家的是非,他向来没有挖掘探究的爱好。不过于余锦年而言,季鸿却是个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带着一身的谜团。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季鸿对二娘说的那番假话,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与家人失散,早该广布消息去四处寻亲了,而不是死乞白赖地留在面馆里,像个躲起来的乌龟。 就像那位只闻其名的“二哥”,以往只在季鸿的梦呓中出现,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这还是季鸿第一次与他说起二哥的事来,余锦年就忍不住想搭个话:“虽然不知道你为何离家……不过,你不想回去看看么,今天是团圆节,好歹也该回家吃个月团,见见你那个二哥?” “月团在哪里吃都是一样。”季鸿道,即便回去,也不过是与下人小厮们分月团罢了,更何况,“二哥早已不在了。” 余锦年脱口而出:“那你要一辈子藏在我这里呀?” 少年似乎睁开了眼,睫毛似小虫一般蛰着他的手心,季鸿突然升起一些踌躇来,下意识手一紧,余锦年的脖子又不是铁做的,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听见他幽怨地说:“……季某病还未好,余先生不给治了么?” 男人的手越收越紧,余锦年脸色憋得发红,心道这是怀柔不成改刑讯了么,忙伸手胡乱拍打着季鸿的胳膊:“给治给治,治一辈子!头要断啦……” 季鸿这才满意,松了松力道,不过手仍捂着少年的眼睛,指腹在他眼皮上慢慢刮了几下,软软的。 “年哥儿?” 一个花衣圆脸小厮闯进后厨,一打眼见到里头两人又搂又抱,一个激灵背过身去:“哎呀!打扰、打扰!” 这小厮也是被人牙卖到花柳之地的,起先是卖给了莳花苑,因姿色不佳,后来辗转到了倚翠阁,虽也见识了不少颠鸾倒凤之景,到底是年纪小,看见两个男人黏糊在一起还是红了脸。倚翠阁管他俩刚才那姿势叫啥来着……哦,雀啄食。 正是恩客在后,姑娘在前,姑娘们都身形娇小,仰起脸来正好能与恩客亲上嘴儿,届时嘴里含一口玉液甘浆,以口相渡,缠绕绵绵。 余锦年忙扒开季鸿的手指头,看见那小厮躲在厨房门外:“找我什么事?” 倚翠阁有规矩的,阁中恩客行事寻欢的时候,他们是不能直视客人的,进出都要垂着眼睛。那小厮也不敢回头,小声道:“倚翠阁叫我来问问年哥儿,雪俏姑娘定的月团好了没有……” 季鸿一松手,就让余锦年跑了出去,将做好的各色小菜并彩色月团一齐装进食盒里,交给小厮。 小厮偷偷瞧了余锦年一眼,又顺着地上阴影看见了厨房里一双墨缎面的靴子,便不敢往上看了,回过神道:“小的还要去城东姜府,可否劳烦年哥儿送到倚翠阁?” “这……”余锦年见他也一脸为难,只好应下来,“好吧,我送去就是。” 小厮走了以后,季鸿脸色暗沉地走出来:“要去倚翠阁?” 余锦年:“是啊。” 他拎着食盒要走,被季鸿扯了一下:“还是我去吧。” “你那身板,何年能走到倚翠阁?要是半路晕了,还得我去救你。”余锦年不知道他纠结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季鸿这样貌,指不定还没进倚翠阁,就被青柳街上其他馆子的姑娘半道儿给截走了,“我腿脚快,去去就回!” “……好罢,小心一点。”季鸿说道。 看着余锦年消失在人群里,季鸿忍不住想跟上去,少年如此天真懵懂不谙世事,若是去了倚翠阁,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又或者被人强取豪夺…… 越想越不安,可偏生身体不争气,走不了远路,季鸿噼里啪啦拨着算珠,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少年回来了没有。 而青柳街上,“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大好青年余锦年挎着食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倚翠阁中,新奇地四处乱看,试问哪个男人不想见识见识旧社会的红灯区呢? 倚翠阁中已是群芳斗艳,笑语欢声,进了大门,是一个宽阔的厅堂,当中有一方歌台,红绸彩罗从高高的楼顶垂下来,如烟云缠绕,映得眼前一片万紫千红。 青|楼妓馆不比其他营生,白天生意淡薄,只有到了夜间,才是笙歌曼舞、醉生梦死的好时辰。但这也并不代表白日没有生意,正比如此时,歌台上两个姑娘正在唱一出折子戏,其中一个装扮艳丽华贵,而另一个则是作男子打扮,台下尽是些来喝香茶艳酒打发时间的公子哥儿,不睡觉,只听曲儿,搂着个花娘听得痴痴如醉。 曲声杳杳,胭香脂醉,熏得余锦年晕头转向。有几个才起的花娘路过,俱是睡眼惺忪,酥|胸半露,两条大|腿若隐若现,他看过一眼,心中冒出的念头竟是:不过如此,也没见得有多好看,就这腿,还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呢!这肌肤,也不如季公子的白。 正嗫嗫吐槽,这时清欢小娘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伸手扯住了余锦年的袖子,娇滴滴笑道:“傻兮兮的,看呆了?这儿呢!” 余锦年向后一跳:“清欢姐姐。” “你叫谁姐姐!”清欢佯装生气,“再叫错把你扔出去!” “我错了,可饶了我吧!”余锦年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楼,二楼更是软玉温香,连阑干上也缠着绫罗绸缎,挂着小小的铃铛,人走过时带动绸缎,就能听见叮铃铃叮铃铃一阵细铃儿响。他随着清欢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进了一个房间。 “雪俏姐姐在里头呢,快进去罢!”清欢将他推进去,边笑边说,“雪俏姐姐,这就是年哥儿了。” 余锦年一抬头,看见一层红粉纱罗后头坐着个女子,身上披着条百蝶穿花的披帛,竟是那日在郑牙人家门口见到的那位花娘,雪俏也朝他施了礼,余锦年才反应过来,忙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取出上层的月团和下层的小菜,一一介绍开去。 雪俏笑起来:“以前从没见过如此冰雪剔透的月团。” 一旁清欢尝了一块,欢呼道:“好甜,姐姐快吃一个。” 雪俏笑她客人还没走,就先吃上了,又说:“年哥儿做的东西,自然是很甜的。”之后吩咐清欢倒茶来,给年哥儿解解乏。 看来她还没忘了那天余锦年送她果脯的事儿。 余锦年自打认出雪俏就是郑牙人未赎成的那位花娘,便知今天恐怕不只是送月团那么简单,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索性坐下来,听听雪俏想说什么。 雪俏房间敞向极好,手边就是一扇雕镂大窗,推开窗叶就能欣赏楼下歌台上的舞曲,她就着清茶听了两句,却也不说话。 这茶喝得也忒尴尬了,余锦年只好先开口:“敢问雪俏姐姐,楼下唱的是什么呀?” 雪俏姑娘肌肤胜雪,眼睛很温柔,却是担不住一个俏字的,反而是跟在她身边的清欢更加俏丽活泼,她对余锦年说:“这曲叫连理枝,新排的曲儿呢,年哥儿也喜欢听?” 余锦年单手托腮,看着楼下姑娘衣单裙薄,毫无春心萌动的感觉,只觉得好冷:“这唱的是什么故事?” 清欢与他一同趴在窗阑上往下看,羡慕道:“书生小姐,才子佳人呀!”她撅了噘嘴,苦恼起来,“不过都是假的罢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厢情愿,至死不渝?也不是人人都像子禾居士那样好命。” 余锦年好奇:“子禾居士又是谁?” 清欢讶然:“小哥连子禾居士都不晓得?就是当今贵妃娘娘呀!” 她两手捧着腮,与余锦年讲起这桩流传甚广的帝妃佳话。 道是有一位小姐,生性爽朗,文采斐然,某日她女扮男装,捏了个假姓名,去游元宵诗会,竟与一位偶遇的素衣公子比起猜灯谜来,一时比得难解难分,痛快淋漓。二人因此相识,一见如故,遂交了个诗墨之友,便常常相约在文人间的诗文茶会上,以笔交心。 后来机缘巧合,小姐女子身份暴露,公子惊讶之余对小姐一见倾心,小姐自然也早已对他日久生情。二人明明两心相悦,本该就此成就一段佳话,那小姐却计上心来,非要考公子一考,便只留下一首短诗,一个“子禾居士”的署名,便扬长而去——竟是让公子来猜,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这小姐脾气倒是有趣,余锦年忍不住来了兴致,追问下去:“后来呢?” 清欢噗嗤一笑:“你真是傻!后来,陛下的纳彩制书就宣到了郦国公府上了呀!原来,那公子竟是当今陛下,而那位敢刁难陛下的小姐,如今正是|宠|冠天下的季贵妃——子禾居士,一子一禾,可不正是个“季”字?” 余锦年一愣,纳闷道:“等等,郦国公家姓季,不是姓王的么?” 清欢笑得直捂嘴:“天下人都知季贵妃,郦国公家又怎能姓王?年哥儿,你莫不是从哪个山洞洞里爬出来的小妖怪,竟不知如今哪朝哪代?” 余锦年:……季鸿这个大骗子! 等等,他为什么要骗我郦国公家姓王? 见那破了半页的书皮上写着“青鸾诗集”几个字,季鸿便觉得烫手,刚想放回原处,忽地从书里掉出几张纸片来,他捡起来一瞧,是临抄的几个大字,笔迹有些歪扭,但可以看出写得很是认真。他将纸片收起来,又忍不住仔细翻了翻,可见书册是很破旧的,仿佛是被翻过很多次,有些字甚至都模糊不清了。 季鸿这才打量起四周来,房间很小,陈设简陋,一床一柜一桌而已,但是窗前和桌上均摆着两盆不知名的小花草,小花盆才巴掌大小,生机勃勃,只可惜……桌上有些乱。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桌案收拾了一下,终于看起来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151.发错了先别买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 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 忙迎出去, 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 几根木条穿插好, 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 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 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 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 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 是个神奇小白块, 中药名叫白垩, 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152.石盐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月夕日愈近了些, 各处酒楼店家都陆陆续续地收拾起堂面来, 还有约了木匠瓦工来修整门面的。信安县有中秋放灯的习俗,因此近日街上已有扎了竹条灯来卖的,瓜果鱼虫、月兔鸟兽, 各种形状,无奇不有,俱是颜色鲜艳,做工精巧,连余锦年见了都想买上一盏来看看。 他虽事实上已快奔三, 奈何大夏朝上上下下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 看什么都稀奇, 他又天经地义地仗着是一副少年身体, 也就不免露出了许多孩子脾性。 眼下快至晌午,他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卖灯的一位婶娘。那婶娘皮肤黑黝黝的, 脸上有两团晒红,一边扎着竹灯骨, 一边热情地叫卖, 手下翻转飞快, 看得余锦年目不转睛。 “喜欢便去买一盏。”倏忽一道深沉声线自耳畔响起。 余锦年猛一回头, 瞧见手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人, 他扁扁嘴哼道:“家里多养了个闲人, 哪里还有钱买灯?”说着却仍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婶娘新扎出来的月兔灯儿。 “也不算是闲人, 刚还敲了一筐核桃。”季鸿一张嘴就叫余锦年哑口无言,他走到柜台里头来,从余锦年肘下抽|出一册灰皮本子,“二娘道你算账极慢,叫我来帮衬。” 余锦年顿时瞪眼道:“谁说的!”说着连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账本。 季鸿手快,早已翻开了,眼中快速一扫,登时头大。 他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没见过账房熟手是如何做账的,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样,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若是笔误手误记错了,就在旁随意涂改,以至于每日清账时当日账薄都是乱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账的模样,叫他过来帮一帮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无奈的表情。 季鸿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过你一遍,怎的今日还是这样乱记?” “……不许人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么?”余锦年心虚道。他常常自夸自己是高材生,却自小到大唯有一样总也高材不起来,便是数学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数题,那是比叫他一口气背十首方歌都难。做账虽不比高数,但他又从未干过日常记账这种事情,因此二娘将账簿交给他后,他自是怎么方便怎么记,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罢,不求更多进取。 季鸿摇摇头,兀自取来笔替他更正。 将笔锋抿饱了墨,季鸿便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笔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笔,用的时间久了,笔尖已有些分岔,但这只笔在季鸿手里却很是听话,他仿若是轻袖一扫,便似落纸生花,骤然绽开一页清逸俊秀的字来。 余锦年微微侧着脑袋,视线从“好看的字”渐渐往上,飘到“好看的人”那里去了。 想那天季鸿说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难时又与家人走散,以至于无家可归。这话是打死余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这样披绣着锦的人也能无家可归,那后厨里那块新买来的猪头肉也能长腿上树了!可谁能料到,二娘听了不仅没有质疑,反而很是高兴地将人收留下来,说可以与余锦年当个帮手,做个账房先生。 要说二娘收留他也就罢了,一碗面馆本就那么大块地方,之前强行收留了一个余锦年,已经将后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多了个季鸿,他又不能与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锦年挤在一间屋子,害得他这几日躺床上就拿捏不开,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过账房先生啊。余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认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认字呢。唉,可是这人平日跟冰块成精了似的,怕是没有耐心教个文盲读书写字罢…… “账切不可乱记,这样……”季鸿话说一半,转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另有一种可爱的稚感,他看了两眼,便低头自己默默将账页整理了,又见少年迟迟不归魂,才出声唤道,“余……锦年?” “啊?”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也没听这会季鸿说了什么,简直似课上开小差被抓了包的学生,慌得匆忙点头,道,“我记得了!” 季鸿:“……” 这时外边走进来几个熟客,见了他俩纷纷笑道:“小年哥儿,你也有今日!总算有了个能治住你的了!”说着抬头打量了季鸿一眼,顿时夸张地睁大了眼,打趣起来,“唷,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后生,你们这面馆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锦年笑着跑出来,给一人上了一壶茶,记下他们各点什么小菜,才说:“这是二娘新请的账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总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赏两眼的,众人一前一后地与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还有眼前发亮,话里话外问季鸿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就差热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来塞给季鸿做媳妇了。 季鸿被逼问得很是拘谨,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还没说完,余锦年就跳出来挡在了一脸苦恼的季鸿面前,笑眯眯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娘这才刚请来一位好账房,你们可别欺负他老实,转眼就给我们挖走了呀!再说了,我来面馆这么久,怎么没见有人给我介绍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听,皆转而将之前的问题抛给了余锦年,甚有角落里刚刚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听。要说这十里八街的哥儿们谁最热手,自然是一碗面馆里的余小哥了!这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高枝可攀,唯一的盼头不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说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纪轻又手艺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温和、待人亲切,而且上头还没有公婆压着,谁若是嫁给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见也十七八了,却从来没在这事上起过心思,几方媒婆来打听皆被他给推搪了过去。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个鲜儿! 她支着耳朵,听余锦年思忖了一会儿道:“非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细腿长肤白……吧?” 众人皆以为这余小哥面皮白净得跟书生似的,肯定会说出什么“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俭持家”之类说媒间常见的说法来,却没料到他一张口竟是如此荤话,简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大笑起来。 那偷听的李媒人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忙掏出绣花手绢来掩嘴,脑中却不由将几家正在寻亲的姑娘们过了个遍,倒还真叫她挑出个符合“要求”的来,她心中暗暗记下,便低头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这厢吃完面,才想去给那姑娘家人报个信儿,刚迈出面馆门槛,迎头撞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还把自己结结实实踩了一脚。踩完,那妇人就直冲里头而去,嘴里喊着“小年哥儿”,连个眼神儿都没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轻时候将家里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外面送她了个绰号叫李夜叉,后来改行做了媒人,这才收敛了点脾气。今儿个被人无端踩了一脚,夜叉脾气又上来了,扭头就要破骂:“嘿,你个不长——”。 “李媒人!”李媒婆闻声定睛一看,竟是余锦年提着个小油纸包跑出来了,笑吟吟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刚才那是旁边巷子里的吴婶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冲撞了媒人。这是今儿新做的玫瑰糯米藕,还热乎着,您拿去尝尝鲜。” 糯米灌藕众人常常吃得,但余锦年的灌藕里加得却是玫瑰酱,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养血之效,与李媒人这样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错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媒人一听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虽推辞着,手上却无比顺从地接了过来,心里对余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骂自家生的是个不求上进的皮小子,不然这样的肥水怎能让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辞,季鸿靠在门旁,看着一扭两扭走远了的媒婆,再低头看看面带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间隐隐一皱。 余锦年小跑回来,正要进门,忽地面前平地长出一堵“墙”来,他抬头看是季鸿,顿时奇怪:“做什么堵门呐?” 季鸿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么也没说地退开了,继续回到柜台后头算账,不过拨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锦年纳闷地盯了他一会儿,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没多想,朝着刚才急匆匆进门的吴婶娘那边去了。 这位吴婶娘说来也是缘分,余锦年刚来面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里还乱糟糟的。他心里郁闷,就想吃点辣的痛快痛快,于是晚上快打烊的时候,见店里也没什么人了,就用后厨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碗鸡丝凉面,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柜台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红了,吴婶娘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瞧见余锦年碗里的红油面,忽地高兴地点名也要来两碗,一边苦着脸说这几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余锦年一听,这面不售卖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忙钻到后厨给她做了两碗。 鸡丝凉面做来很方便,只是个调酱料的功夫而已。是将麻油、豉油、白糖、细盐与陈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与碗中调和均匀了,把蒸好又放凉的面条过水一烫,这样做出来的面更加劲道,加上些顺手的豆芽、黄瓜丝之类的小菜,最后捻上一把鸡丝,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几滴香油,用时自己用筷挑开搅拌便是,入口时酸酸辣辣,很是开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吴婶娘展开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给自家男人带回去,之后才说起自己来。原来,吴婶娘夫妇二人是头几年从蜀地逃荒来的,流落到信安县时走不动了,便寻摸了个差事在这里安了家,这几年生活也渐渐好了,就愈发想念起家乡,见了余锦年吃着的鸡丝凉面,想起家乡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余锦年笑道这有何难,便又做了两道川味小菜与她。这样也算是认识了。 信安县人食淡口轻,自那日在余锦年这儿解了馋,吴婶娘隔三差五就会来一碗面馆打包上两个辣菜回家,有时家中亲戚托人给捎来的乡货,或者自家腌制的泡菜,也都一股脑地往一碗面馆这儿送,只把余锦年当成了半个侄儿老乡。 今日余锦年见她又来了,以为她又是为乡菜而来,便自然笑道:“吴婶娘,今天想吃些什么?” 吴婶娘长长地“唉”了一声,将面前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踌躇了许久,才抬头握着余锦年的手唉声叹气说:“小年啊,你可帮帮婶娘!” 余锦年一惊:“这是怎么了?” 吴婶娘这才说起事情原委。道是她家的跟着同乡去学做生意,走了个财运,赚了大笔银两回来,二人便不想继续在城中赁屋而居了,便在城外买了块宅地,打算自己建房。如今房建了一半,到了该上梁的时候,请来的阴阳师父给看了,就得今日不可。 大夏朝人迷信得很,既是阴阳师父给看好了日子,那不管外头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无论如何这时辰都误不得。吴婶娘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余锦年也就大致听懂了这上梁仪式复杂,要经过祭梁、上梁、抛梁等步骤方才成事,听吴婶娘的意思,这仪式前头都挺顺利的,却是最后一个环节掉了链子——待匠。 这待匠就是“上梁酒”,意思是上梁过后,得设宴款待当日辛苦的工匠们和阴阳师父,酒后包上红包,说罢吉祥话,最后送走匠人们,今日一天的辛劳才算没有白忙活。 问题就出在,吴婶娘请来做上梁酒的师傅进了院,刚准备起食材,就把手掌给划了个口子。那边梁刚上了,这边就见了血,阴阳师父见了直皱眉头,说是不吉利,恐新宅有血光之灾,便叽哩哇啦念了一大通咒,另收了转化血灾的银子,叫他们另请个掌勺师傅,还得是阳日阳时生辰的才行。 这可难住了吴婶娘一家,这别的都好说,却是一时半会地上哪儿去找个阳日阳时出生的做席师傅呀!她思来想去,又跑了几家小酒楼,终究没了法子,这不就想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余锦年。 “小年哥儿,你也是做厨的,可认识哪个师傅是阳日阳时的?”吴婶娘期待道。 不知是不是就这么凑巧,余锦年听罢一愣,笑道:“我就是呀。婶娘要是不嫌弃,我去给您家做桌宴?” 那吴婶娘听了一时高兴得猛点头,拉着余锦年一个劲地夸道:“太好了太好了!再好不过了!小年哥儿,你可真是婶娘的大福星!”余锦年的手艺她是亲尝过的,她自然再放心不过,说着便干脆利落地掏出两粒银果子,付作晚上做席面的酬金,将地址说与余锦年后,再三嘱咐他一定要来。 “过会儿来时带个篮子,婶娘新做了坛辣子,到时你捎点儿回来!”吴婶娘走到门口,笑呵呵地回忆道,“待房子修好了,再请你来教婶娘做剁椒鱼头!”说完就急匆匆地跑回家报信儿去了。 季鸿听着他俩说话,闷头拨弄算珠……剁椒鱼头,不知道好不好吃? 后街上前两日新开了家熏肉店,这时大概是上火膛了,从窗户里飘来阵阵烟熏火燎的味道,季鸿想得出了神,一时不防被烟火味呛了一口,肺部忽地一抽搐,他正捂着嘴咳嗽,却见眼前递来一盏白瓷茶碗。 他接过来抿了一口,甜滋滋的,入口滑腻,有梨肉的香味,又有些酸甜的清香。 季鸿抬起眼睛,看到余锦年笑着倚在柜台上,手里抛玩着两粒银果子,突然问他道:“你知道小吊梨汤吗?” “……”季鸿看了眼手中的茶盏,又思索了一番,确实没有听过此名,便摇摇头,“不知。” 余锦年说:“小吊梨汤呀,是拿新鲜大个儿的雪花梨,带皮切成块。一份梨,两份甘井水,沸后下一两青梅,二两银耳与土糖霜,再煮上半个时辰。原本呢,是盛在铜吊里,放在温火上热着,这样无论何时饮用都是暖盈盈的,到时再与你盏中点上几朵枸杞……”他说着,又从袖中摸出几粒红通通的枸杞粒,撒在季鸿的白茶盏中,“啧啧,清嗓润肺,爽口消燥。” 季鸿低头又品了一口盏中的梨汤,也不知少年言语中是否就有一种灵力,让他觉得口中的梨汤愈加的清甜了,已经炖得软烂的梨肉丝与黏滑的银耳一起滑进嗓子里,好似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去了,顷刻间赶走了方才被烟气熏撩的不适。 他饮罢半盏,蓦地感觉面前身影一重,少年两肘趴在柜台上凑过来,一双眼睛狡黠地笑着看着自己。仿佛是刚滑进胃里的银耳突然间膨胀了一般,季鸿觉得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痒。 余锦年眨眨眼,又往前一凑,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了,神秘地问道:“季先生,还想知道……剁椒鱼头怎么做吗?” 季鸿情不自禁地眼皮一跳,抿了抿唇。 余锦年噗嗤笑了声,终于站直了身体,挑一挑眉梢:“你跟我去吴婶娘家帮忙,我给你做剁椒鱼头,怎么样?” “废物!我问你老板娘了?”邹恒一拍桌子一瞪眼,“我问的是她店里那个叫什么年的伙计,到底是什么人?” 邹伍眨巴着眼:“您说年哥儿?他叫余锦年,烧菜挺好吃的。我们济安堂的伙计们都喜欢吃呢,我也喜欢……” “余锦年?”从那小子的谈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医门,不可能有如此学识,邹恒将自己记忆中认识的名医老医翻了个遍,也没想到谁家收了个这样年轻的余姓徒弟,“他是哪里人,可知师从何方?” 邹伍呆呆地说:“不知道啊,他不是个厨子吗……是师父也喜欢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问问春风得意楼的掌厨,认不认识他师父?” “……”邹恒抬头看见自家傻站着的徒弟,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收了个一脸蠢相的徒弟,顿时胸口一闷,不耐地挥挥手,“滚滚滚,别站这儿碍我的眼了!” “哎!”邹伍抱着药箱,欢天喜地的扭头就走。 邹恒更是气得倒抽一口。 与此同时,门外长街上,遥遥唱起了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虾皮馄饨素三鲜,萝卜香菇鸡鸭全,一碗烹来鲜又鲜!” 而百步之外,季鸿与余锦年正从寿仁堂隔壁的平康药坊出来,拎着买来的活络油,见有临街叫卖夜馄饨的,余锦年立即眼睛一亮,拦住了他,买了两碗素三鲜馄饨。 挑担的馄饨郎也算是信安县夜里一景了,因为他们挑的不是馄饨,而是信安县穷人们的夜生活。这样的馄饨郎搁上两条街就会有一个,两个木挑子里一侧装着小风炉和炭火,另一侧则是盛着各色馄饨和调料的抽屉,肩上再挂几个大水葫芦和小杌扎,游街穿巷,随走随停,直到月尽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县一旦入了夜,就没什么乐趣了,唯独馄饨挑子的吆喝声能让人蠢蠢欲动。夜里失眠,一觉醒来听见吆喝,想买的人家推开窗扯两嗓子,馄饨郎就会满面笑容地跑过来,问你想吃个什么馅儿的,连门都不用出,直接从窗子里递进去,热乎乎的吃完了再到头大睡,一觉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儿了。 这时候吃的就不是馄饨本身了,而是吃这样一种滋味儿,就像是小时候坐绿皮火车,明知道那盒饭味道并没有多好,却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计地求大人给买一份。其实余锦年也早就想这样来一碗夜馄饨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且觉得要是自己独自二半夜跑出来叫馄饨,着实有些傻。 今天逮着了季鸿这个大闲人,陪自己一起傻,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 三鲜馄饨是最鲜的一种馅儿,里头裹上香蕈、鸡蛋与虾仁,热汤中滚沸,撮上葱花与浮椒面儿,最后连汤带面一起嗦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还舍不得匆匆咽下,这是一种享受。 余锦年坐在小杌扎上,捧着碗哧溜溜地吞馄饨,他嗜辣,还加了好多红油辣子,夜风虽凉,余锦年仍是吃的两鬓冒汗,嘴唇红通通的。 “官人,您的来咧!”馄饨郎又盛了一碗,给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从方才扛着挑子游街时,就注意到这二位了,这青衣公子宽袖长衫,长发逶迤,走在街上飘飘然然,这若不是旁边还多了个一直说笑不停的活泼小官人,他怕是真以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鸿讷讷地端着碗,舀起一个还烫了嘴,他盯着少年艳丽的唇色,一时发起了呆。 两侧长街静悄悄的,远处邃黯无比,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洞,随时会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以前这个时辰,季鸿是绝不会在外面呆着的,连房间里也要点上明晃晃的灯才行,只是此时,坐在空荡的街边,听着耳旁少年与馄饨郎的笑声,他竟也觉得不怎么可怕了,心里也洋溢出馄饨的三鲜味道来。 好像只要与少年在一起,身边一切都会变化,简直神奇得没有道理。 而没道理的源头余锦年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盯着,兀自开心地与馄饨郎交流馄饨馅儿的做法,还热情邀请人家去一碗面馆赏光吃面,企图给自己拉来更多的生意。 吃完馄饨,二人回到一碗面馆。 季鸿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并不太困,倒是余锦年,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却仍坚持要洗个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将何二田的病气带回来,传染给他。 待余锦年浑身散发着皂角香气进屋来,季鸿正靠在大迎枕上,就着光亮看书。 余锦年认得的字少,因此房中书更少,他连多余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来的《青鸾诗集》,他很久没看过了,这回竟让季鸿给翻了出来,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经临过几个丑字,也都夹在里头,不知道季鸿看见了没有。 丢死人了。 此时季鸿正聚精会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连声响都消失了。他瞬间全身上下都绷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难,他明知只是灯灭了而已,却控制不住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身边咣啷一声巨响,季鸿也随之一紧张,他用力将自己缩了缩,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说吃什么?”突然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烛光笼罩,少年举着蜡灯出现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将蜡烛晃灭了。” 季鸿轻轻喘着气,凤目微睁地望过来,有种惊魂未定的慌张美感。 余锦年纳闷地看着团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颈微微闪光,似出了一层汗,可是秋夜如此阴凉,季鸿这人又素来畏寒,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多的汗?他很快察觉出一些异样,小心问道,“季鸿,你……怎么了?” “……无事。”季鸿收敛心识,移开目光。 余锦年想到了什么,唇瓣翕动,却说:“那你趴过来吧,我给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该落下淤青了。” 季鸿心神微宁,也不想说话,点点头趴在了床上,将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头,余锦年上了床,侧坐在他身侧,往手心倒了些活络油,搓热了,一点点在他腰上摸索按摩着,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琼浆玉脂长大的,真是白肤玉肌,手感绝佳。余锦年按到某一处僵硬的肌肉,忽听到身下男人轻绵地“嗯”了两下,声音虽刻意压抑住了,尾音却因按摩的舒适而微微上翘。 余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继续活动起来,他闷着头,心里乱想道,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喟叹他竟然觉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锦年忙腾出一只手,拽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看藏在里头的小小年——还好还好,万幸小小年还睡着,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余锦年放下心,匆匆给季鸿揉开了撞伤处,净手后重新上|床,躺进被窝。而季鸿腰上的药油还未吸收,只得再趴一会。 往常两人都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扰,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锦年竟觉得有几分尴尬。 “今夜……”季鸿张了张嘴,又皱眉道,“罢了。” 余锦年向上扯扯被子,闷声说:“今夜不灭灯了,你放心睡罢。” 季鸿不由睁大了眼睛。 “如果哪里不舒服,记得叫醒我。”余锦年闭上眼,侧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鸿眼神软下来,和声应道。 烛火摇曳,有飘摇的影映在对面的墙上,房间里静悄悄的,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许是今天累坏了,余锦年一合上眼,就掉进了温柔的梦乡里,发出平静而深长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季鸿才翻过身来,借着灯光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忽然唤道:“锦年……可睡了?” “嗯……”余锦年朦朦胧胧地答应了一声。 季鸿在袖中一番窸窣,摸出一把东西来,放在少年的枕边,又伸手将垂散在少年脸颊的碎发拨到他耳后,才温和地看着余锦年的睡颜,轻轻说:“你一定能够平安喜乐,长命富贵……好梦,锦年。” 余锦年自然没听到,他尚且在梦里追着周公捉蝴蝶呢。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153.痛愈散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余锦年还在纠结郦国公姓季姓王的问题,那边雪俏姑娘已经吃完了一块莲蓉馅儿的冰皮月团。 莲蓉是余锦年的拿手馅, 是取个大饱|满的白莲子,剔除苦芯, 以清水久煮, 至莲子肉软烂时, 捞出用石臼碾碎成泥, 反复过筛,之后加入蜜糖、桂花和籽油,再撒入一小匙盐粒——正所谓“盐能引甜”,甜莲蓉里加入一点点盐, 能够丰富口感, 使莲蓉味道更加醇和——然后便是将搅拌好的馅料泥用小火慢炒,直到馅料干湿合宜,便能用来捏团了。 这莲子性平味甘涩,能够护精气,补胃虚,安心神,也是一件养生好物。而加了桂花的莲蓉更是芳香宜人,回味无穷。 雪俏吃完, 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又抿了茶清口, 才开口说道:“许久没吃上这样地道的莲蓉月团了。倒是让我想起了还在家中顽皮的日子, 那时家中富裕,也不觉得这莲蓉小饼是好东西,还扔过不少,如今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水头长,碧色青翠,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无需打开看,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满满当当,但仅是如此,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两个小妓忙跑去准备东西,烧水的烧水,倒酒的倒酒……看热闹的依旧围着余锦年看热闹。 不多时,东西都准备好了,余锦年让那小婢坐在圆凳上,半弯着腰揉她的耳轮,将耳上血气赶到耳尖,加速局部血行,待整个耳朵都红通通似熟透的苹果一般,他用布团沾烈酒擦拭过耳朵,才取来煮沸消毒的针,在烛火上一撩,快速朝耳尖穴位刺去。 小婢耳朵已经被余锦年捏得麻木了,针尖扎下去也没觉得疼痛,只觉得整只耳朵热辣辣的,像是烧起来了,她愈加紧张地端坐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乱动,那针不长眼,戳了自己的眼。 刺破耳尖,之后就是用力挤压周围,放出几滴血,用沾了烈酒的布团擦去——沾烈酒是为了防止伤口自行凝血,保证出血顺畅——继续再放,如此反复几次,对侧耳尖也同样。 一群小妓一眼不眨地盯着余锦年,又是新奇又是好玩。 余锦年将沾着血点的布团扔进废碗里,说了句:“好了。” “好了?”那小婢眨眨眼,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大喜道,“奇了,真的不疼不痒了!” 其他妓子仔细看了小婢的眼睛,那针眼明明还在,顿时怀疑:“真的假的,莫不是骗我们的吧!” 小婢急着辩解:“真的!现在只觉得碍眼难受,却是真的不疼了。” 余锦年洗净手,嘱咐其他妓子这两枚针若是继续使用,定要再煮一会方可,转身见那群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便插了句嘴解释道:“医书说‘实血者宜决之’。就是说,对于气血壅实之证,可以采用针刺放血的疗法,泻其热,则肿胀自除,此法与用药一样能够治病,不过是个小技巧罢了。这两日不要吃辛辣油腻之物,擦脸时也不要触碰病处,眼内肿胀很快会自行消退。” 这麦粒肿,医书又称偷针、针眼,多是外感风热入里,循经而上,蓄于胞睑,发而为肿。耳尖放血的疗法就是疏泄太阳经,使壅实的气血得以畅通,对于初起的麦粒肿,屡试不爽。 余锦年提着食盒要离开,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妓子抱着个酒坛跑来,她将酒坛往余锦年怀里一推,嗔道:“不知年哥儿家中备酒了没有,眼下酒肆也都歇业过节去了,这坛新酿的胭脂醉,就给年哥儿当诊金嘛!所以年哥儿好心,也给我瞧瞧。” 一听是胭脂醉,余锦年眼睛亮堂起来。 若说倚翠阁中有什么是真的吸引余锦年的,当真就是这坛人人称赞不绝的酒了,听说这酒异香扑鼻,甘而不辣,饮罢飘飘欲仙,多少公子哥儿来倚翠阁就为着这坛酒呢。 余锦年抱着酒坛,咽着口水,迈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 没想到这位蓝衣妓子是想让余锦年给她看看额头上的痘儿,末了又问该如何美白嫩肤、又怎样保持身材。 见余锦年不仅会治病,连如何让人貌美如花都知道,简直是神了!小妓子们都是活泼且爱美的主儿,看他喜欢胭脂醉,纷纷跑回房间将自己私藏的酒搬出来,贿赂着余锦年也给她们弄弄脸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唬得余锦年尝了好几种新鲜美酒,譬如什么胭脂醉、芙蓉泪,又或者什么松醪液、罗浮春,当真是一响贪欢,宛如天上人间,不知归处。 他这边倒是逍遥自在了,却忘了家中还有个望断脖颈的美娇男。 这时倚翠阁门前忽然又热闹起来,几个姑娘簇拥着一位新客进门来。那人头发仅用一根玉色发带束起,面色凝肃地进来后没走两步,便往前一倾扶住门廊,垂首抚胸又喘又咳,来迎客的姑娘有些嫌弃他是个病劳身,可抬起眼瞧过这位的相貌,顿时掩齿轻笑,羞答答道:“恩客怎么这样急,快进来歇歇腿脚……兰儿,快去演歌!” 一群妓子们呼啦啦散开,去取琴瑟琵琶,奏起玲珑小曲来。 那花娘去挽男人的手:“恩客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 “放开。” 花娘感觉周身蓦然一凉,迎面对上那人冷若冰窟的眼神,忙讪讪将手缩回。 不要姑娘,那来倚翠阁做什么? 那人道:“我来找一个人,他来与你们送菜,却迟迟未归,你们将他如何了?” 若是平常遇上这样闹事的,花娘早叫人将他扔出去了,这时却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暂时按捺住了踢人的情绪,不屑道:“我们这儿,一天来十好几个送菜郎,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那人眉心一蹙,眼中阴鸷渐生。 “……季鸿?” 季鸿闻声一转头,周身阴郁之气瞬间散尽,那从一群姑娘的衣裙间露出的脑袋,可不正是自家那个去了一中午都未归的送菜郎! 他往前走了几步,少年也转过身来,双眼迷离地反趴在椅背上,一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挂在椅背上朝他招摇,笑着喊道:“是阿鸿呀!” 季鸿心下一跳,过去握住了少年的手,见少年安然无恙,他悬在喉咙里的心终于吞了回去,可看见桌上倒着几个小酒坛,立刻皱眉道:“你这是喝酒了?” “一点点,甜的,你尝尝?”余锦年松开椅背,转眼就挂在季鸿身上,“你来找我么,累不累?”他把自己屁|股挪了挪,留出半张椅面,“分你坐。” 小妓们又搬来一只椅子,笑嘻嘻地去拉季鸿,推推搡搡让他去坐:“你来,你来,坐这个,我们给你唱曲子听。公子喜欢听什么曲儿,我们都会唱。” 余锦年一把将他拽住,气道:“不给听!” 季鸿低头看着他。 余锦年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过去坐那张簇拥着许多花娘的椅子,却忘了自己刚才就是这样被簇拥着出现在季鸿眼前的。倚翠阁里红缠绿绕,香雾杳杳,连光线也是晦涩昏暗,映得一个个人的脸庞也是暧|昧不清。季鸿立在一群美人当中,更是风姿如玉,俊美无俦,宛如东海明珠,人比人真的气死人,方才还黏糊自己的小妓们,如今全都跑到季鸿身后去了。 “好吧让你听!”余锦年伸手拿自己的东西,还不忘抱走那坛给自己当诊费的胭脂醉。 见他真的生气了,季鸿自己却不气了,反而眸色平和下来,好笑道:“那我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余锦年被噎得瞪了季鸿一眼,往外走去。 一群妓子们咯咯笑起来,交头接耳道:“谁熬醋了?快关上火,熏死人了。” 季鸿心中也不由愉悦,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他快步追上余锦年,从少年手里接过一个包袱,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倚翠阁。余锦年饮了酒,总觉得热热的,他卷起袖子又要扯开领口,被季鸿制止道:“天凉,小心受风。” “可我热。”余锦年不满。 少年脸颊粉嫩,耳根有一抹红,显得格外秀色可餐,季鸿以手背试了试他颈侧,稍微有些潮热,道:“谁叫你胡乱喝酒,青|楼妓馆的酒水里多加了料,有助兴壮阳的效果。也就热这一会儿,酒劲散了就好了。” 余锦年斜觑道:“听这话,你是熟客啊!” 季鸿微微一顿:“虽被人带着去过,却不曾做过什么。” “你倒是想。”余锦年眼神向下,瞥过男人的下|身,偷偷问,“是不是‘不能行’?” 季鸿:………… 似乎怼季鸿这一下令余锦年终于痛快了,可他还没高兴上半刻,季鸿竟顺杆子往上爬,问道:“那依余先生的意思,是有办法让季某‘能行’?既然如此,还要劳烦余先生,今晚帮季某诊治诊治。” 余锦年:……他刚才干甚么要招惹这个人? 走出青柳街,行过一条弯曲小巷。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忽听见板车在石子路上咣当咣当拖动的声音,有人吆喝道:“螃蟹,脂肥膏满的螃蟹……” 余锦年忙打断这个话题,叫来那推车壮汉,买了一网子肥肥胖胖的大螃蟹。 154.槐花汤饼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刚穿来的日子是手忙脚乱了些, 不过渐渐地也就熟悉起来,他本性沉静, 且又是老成人投到少年身, 因此很快便能将周围事情处理得得心应手。 说起来,若非是接二连三地横遭意外, 想来前世的他以后定是会继承父亲的医院, 继续传承余家家学罢…… 余锦年前世谈不上好坏,只因人世间的好他占了不少,坏却也没落下几个,回顾起来反倒顿感茫然。余锦年出自中医世家,余家祖上代代行医, 御医、大国手层出不穷, 早已将医者仁心、厚德济生列为家训,可谓是上慈下孝, 家庭和睦,余锦年也妥妥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鲜有人知,余锦年其实并非余家血脉, 只是个被人遗弃在寒冬腊月里的将死孤儿,是养父余衡将他捡了回去, 待他关爱有加, 一身家学医术也是与他倾囊相授, 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 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梳儿印本就做得不大,刚好让穗穗握在手里咬着吃,可她手里都有了,还似个贪心的小尾巴,随着余锦年一起去了前堂。食客们见小丫头可爱,免不了又是一番逗弄,直惹得穗穗气得跺脚。 “新鲜酥热的梳儿印,一份三文钱。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余锦年将穗穗往身后一揽,眯着笑眼睛说道。 少年哪都好,就是抠门得紧。众人又是与余锦年戏闹了片刻,才各自乖乖掏出三文钱摆在桌上。 “梳儿印”一上桌,便有眼尖的瞧出了门道,大笑道:“哈哈,原来这叫‘梳儿印’,有意思!”说着便夹起一个在齿间一咬,只听咔嚓几声,炸得金黄的酥点就脆在了舌尖上。 面团本身没有放糖,仅是洒的那层糖粉使得它们带上了淡淡的甜味,加之这和面的绿豆和薄荷末都是消热解暑的好东西,在这种闷热夏夜来上几块舒爽得很,既能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过分甜腻。 “酥脆香甜……好吃,好吃!”那角落里的张姓食客尝后,忙又掏出几枚铜钱来,“小年哥儿,还有么,再给来几块!” 余锦年眉眼含笑:“有的,稍等。”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店里的食客才陆陆续续抹着嘴离开。 关好门,约莫穗穗和二娘都睡下了,余锦年回到后厨,用卖剩下的一点酱头给自己下了碗面,刚吃了第一口,就见门缝里飘来一个白影,他吓得一跳,待看清是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穗穗?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 穗穗推门进来,揉着眼睛。 “怎了?”余锦年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不由关心道。 见穗穗如何问都不说话,他忽而将面碗咚得一放,站起身紧张起来:“是不是二娘又难受了,我去看看!” 粗草地洗漱过,又在厨房里温上水,便跑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街上已经有了不少人,仔细一问,知道是城东那边叶儿街上一家药铺的老板嫁女儿,听说新娘子是个才女妙人,新郎官是城西这头的秦秀才,两人端得是郎才女貌,妙偶天成。 因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了,站累了进来吃口面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余锦年还没等到看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出来,就不得已悻悻地窝回后厨下面去了。 这一忙,便不知不觉地忙了两个多时辰,快到巳时他才终于能喘口气,然而这时早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早上犯了懒,又看了那阵热闹,没来得及做什么新鲜吃食,这会儿又发秋困,不想动,便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店里,拨划着几根筷子玩儿。 他眯着眼睛,一个短手短脚的小子溜了进来,坐在余锦年对面的座位上“唉,唉”的直叹气,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他认得这小子,住在隔两条街的燕子巷里,老爹是个牙人,专门替人介绍买卖、经纪货物,娘是个辣脾气,常追着这皮小子打上三条街。 余锦年见他叹气觉得好笑,便问道:“愁什么哪?” 郑瑜又叹气:“还能愁什么哪,我娘又犯病了呗!” 余锦年:“你又惹你娘生气了?” “什么叫我惹她生气了!”郑瑜气道,“也不知道这两日是发什么病,晚上也不睡。今儿早上好端端的,我就在家门口跟玲儿多说了两句话,她就二话不说拎着扫帚出来打人!急赤白脸的。” 余锦年咦道:“玲儿是谁?” 郑瑜立马被带跑偏了:“就刘老汉家的小孙女儿,眼睛大大的那个,她今天扎了个新头花儿。” “哦?”余锦年眨眨眼,“这么小年纪就会调|戏人家小姑娘啦,怪不得你娘要打你!” 郑瑜一听急道:“我没!我没调|戏她……”说着嗓音就弱了回去,语气却还是急匆匆的,“怎么叫调|戏呢,你别乱说话,不然玲儿明天就不要理我了。” 余锦年也不继续捉弄小孩儿玩了,笑着起身问他:“那你要不要吃面?” “要的要的。”郑瑜忙说,“我娘在气头上,说不管我和我爹的晌午饭,叫我自己来你这儿吃面。上次我爹来你这多压了些钱,你就从那里头扣罢。” “好,晓得了。” 吃了面,余锦年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小脸苦瓜似的苦兮兮的,便从柜台后头抓了把蜜饯给他吃,自己则仔细收拾着柜台。 含着蜜饯闷了会,郑瑜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哎,要不你再做点别的,我娘每回生起气来一整天都不吃饭的,就咕咚咕咚喝凉水,那哪儿成啊?面她吃腻了,你再做点什么,随便都好,人家都说你做的好吃呢。钱……你再从里头扣,行不行?” 原来是小孩子体贴母亲呢。 “这有甚么不行的?”余锦年笑了笑,左右他闲来无事,店里也没几个人,张口便应下了,又叫郑瑜回家里等着,顺道多哄哄母亲,这边菜做好了,他自会拿食盒装了给送家里去。 “哎小年哥儿,麻烦晚些时候送来,作晚食便好!”郑瑜又探了个头回来喊道。 余锦年款款应了,郑瑜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他又歇到下午客少了,也进到后厨做起准备。 正巧昨儿集市的李大婶来送菜,都是些新鲜利落的好东西,只不过有几颗白菜压|在下头烂了叶儿,她过意不去,便多饶了两根凉瓜——凉瓜便是苦瓜,形状稍与他所记忆的苦瓜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苦。 二娘和穗穗都不吃凉瓜,做酱又用不上,他正愁这两根好凉瓜怎么处理,这不,郑瑜就撞上门了。 郑瑜的娘他见过两次,火|辣辣一个炮仗娘子,一点就着。 今日听郑瑜这么一说,便猜测她定是因为女人的事儿上了火,不然郑家娘子怎能连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都能气得火冒三丈。这事儿起因似乎是她家的郑牙人与青柳街上勾栏里的花娘传出了什么话,大约是要给人家姑娘赎身作外室之类——但这也实在不怨余锦年打听人家的八卦,着实是人多嘴杂,他想不听见,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也直往他耳朵里钻。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余锦年收了收心,推测郑家娘子或是情绪激怒而引起的心肝火旺,想定此缘由,他也就据此下药……咳,据此下菜了。 他用这凉瓜,自然是要去解那郑家娘子的火。这医文有说呀——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这凉瓜性寒味苦,刚好可以解心火上炎,又能助清肝除烦。 155.绿豆凉糕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芝麻|果仁落花生,蜜饯儿果脯枣子甜——!东瞅西瞧看一看, 蜜蜜甜甜好团圆——!” 余锦年听见外头有吆喝果仁蜜饯的,拖着长长的唱腔沿街叫卖,热热闹闹,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脑子里盘算着得买点什么现成的果子料儿, 过几日好捏做月团。他揉着眼睛要起来, 倏忽两膝一沉跪了下去,将他疼得龇牙咧嘴。 他这才回醒过来,自己昨夜被季鸿在梦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 怎么也挣不脱, 索性就伸脚将自己地铺被褥勾近了些,给自己披了条薄被, 半坐着候在季鸿榻前搁脚的脚床上,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来。谁想到季鸿还没睡熟, 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鸿身边昏睡过去了。 这一|夜下来, 腿都好险要压断!低头再一看, 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锦年慢慢掰开季鸿的手指头,转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双|腿,再竖耳一听, 外头的叫卖声渐渐地远了, 他忙使劲拍打了两下腿脚, 忍着麻痛,推门跑出去追那声吆喝。 后头床上季鸿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也没听见,一心都扑在外面走远的果仁担儿上了。 卸下店板,就见打门前呼啦啦跑过去一溜色扎着冲天揪儿的小孩子,跟着那卖果仁的担子一路跑,学人家的调子唱着“蜜蜜甜甜好团圆”,随后便一拥而上将果仁担围住了,探头探脑地流着口水,觊觎着里头的果脯蜜饯。这场景算不得什么稀奇,但凡街上有个挑卖果脯果仁、麦芽糖块的,小孩子们都会追在后头跟着跑,学唱吆喝声,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驱赶他们,毕竟稚儿们的懵懂学唱也是一种广告了,但若是遇上一两个好心的,还会给他们几块糖吃。 可见今天这位卖果仁的袁阿郎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一群孩子将他堵得走不动道,他也不恼,只是憨厚笑着卸下担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来,分给小孩子们吃,顿时听得街上一番鼓手欢庆之声。 孩子们的小手都不大,就是捧也捧不住多少,因此这一小点瓜子对袁阿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正弯腰分发着,却见眼前站过来一双长腿,往上一看,是个面皮白净俊俏的小哥,嘴里正气喘吁吁地叫着:“我……瓜、瓜子……” 虽然这位已不算小孩了,可既然来讨了,看他又长得和善可亲,当着一群娃娃们的面,袁阿郎也不好赶人,于是叫他也伸出手来。 余锦年顺着唱卖声追了一条街,脑子还没回转过来,就老老实实地伸了一只手出去……然后他就见卖果仁的阿郎朝他手心抓了把生瓜子。 袁阿郎分罢瓜子,便挑起担子继续往前吆喝。 余锦年茫然地眨眨眼,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拈起粒瓜子,在齿间咔吱咬开一个缝,舌尖一挑再一抿,白白香香的瓜子便进了口。见这瓜子粒粒饱|满,仔厚皮薄,很是满意,便小跑赶上去截住了袁阿郎,微笑道:“这瓜子香得很!烦请阿郎给来二斤。” 有人称赞自家瓜子,袁阿郎自然开心,再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厚颜无耻”凑小孩热闹讨瓜子的小哥,顿时明白原是自己误会人家了,忙不好意思地停下担子,与他结结实实称了二斤多。 余锦年看他担子虽看着小窄,里面却另有洞天,瓜子、核桃、杏仁、花生等坚果样样俱全,另一个担子里全是各色果脯和蜜饯,他翻了翻,很是高兴地发现还有渍橘皮卖,便十分豪爽地将几样常吃的坚果各要了斤半,各色果脯甜饯也混杂着来了一些,付完账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袁阿郎人很实诚,见余锦年买了这许多,还额外多送了他一斤冬瓜糖。 冬瓜糖顾名思义,是用冬瓜制成的小甜食。是取肉质肥厚的上好冬瓜去皮去籽,切作寸半小条,用石灰水浸泡一|夜,之后反复洗净、沥水,入沸汤汆至变色透明,再用白糖腌渍,如此冷上三两天,待糖分渗入到冬瓜条中后,再连糖带水一起倒入锅中小火翻炒,这时糖浆会渐渐粘稠着包在冬瓜上,最后凝出雪白的糖粒。制好的冬瓜糖色泽如青玉,淡雅清新,有着冬瓜的清爽也有糖粒的甜黏,很得小孩子喜欢。 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冬瓜糖,甜甜的,将一夜的酒气赶走了七八分,他心里高兴,便招呼着袁阿郎得空了就去面馆里吃点茶。 袁阿郎忙着叫卖,只领了余锦年的好意,余锦年也不强求,便抱着沉甸甸的果仁袋,回往面馆的方向走,才拐了弯,就见自家门前扎了一堆人。 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街坊们见他来了,纷纷笑脸盈盈地打起招呼,散开了一条道,余锦年这才看见围观群众里头藏了架驴车。 驴是头油光发亮的黑驴,被拴在一碗面馆门口,许是以为自己是驴中潘安了,傲气得很,碰也不让碰,气得正哼哧哼哧直喘气,有人将手中吃剩下的酸梨核扔给它,它却将体面丢到一边低头捡起就嚼,惹得旁边的小媳妇直发笑。它后头还拉着辆板车,车架两旁钉起尺高的木板,里头是各色各样的盆栽时花,最值钱的有三两盆含苞牡丹,想来是火房培育的,也有余锦年认得的几样早菊,其他还有杂七杂八不值钱的花草。 俗话说“白露的花,有一搭无一搭”,因这时节正是气温骤降的时候,日夜间温差起伏极大,娇贵的花朵很是不好养活,夏日里的繁花盛景到这儿就似撞了第一道南墙,纷纷蔫了。 余锦年看这车上的花朵甭管品种高低,各个娇艳倩丽,想来培育他们的花贩也定是个认真仔细的人。 他相中了其中几盆花草,还待要细看,就见面馆里头探出几个头来,笑着喊道“小年哥儿,你若再不回来,我就将你店里的桌椅都啃了”,他这才记起自己还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责,赶忙回到自己的岗位——厨房奋斗去了。 烧水兑酱煮面一气呵成,余锦年将外头几位等着吃面的老饕安抚住,才着手做炸糖饺。 鸡蛋面皮倒好做,只是里头的红糖陈皮豆沙馅有些麻烦而已。他将一大锅红豆与一捧陈皮一起,煮透开花,搅烂,过罗筛,捣成细腻的糊状。正待下热锅与红糖翻熬成甜豆沙泥,这时打前头过来一个精壮的中年人,见到厨房里正忙里忙外的余锦年,客气道:“劳驾,给碗热水,热面汤也成。” 余锦年听来者嗓音喑矒,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接着又听到一个响亮的喷嚏,他忙手快地盛了碗烫手的面汤水。 对方接过后道了谢,站在门口吹凉了径直仰头喝完,末了将碗还回来,叹气说:“今日好像格外的冷,我这一早起来就被冷风吹得头也痛身也痛,就想喝点热汤暖暖身子,要不是昨晚火房的名贵花儿都开了,实在是留不得了,我也不用这么早就出来卖花。”他搓了搓两臂,朝余锦年笑道,“外头人都说小哥手艺好,今天打这儿路过本是特意来尝小哥手艺的。不过依我看,小哥这儿不仅吃食好,风水也好,你看我这才来了一盏茶时候,车上的花草就已卖出去三盆了!若是小哥不嫌恼,就容我在你这面馆旁多卖上一阵?” 原来这位就是饲养那些花草的花贩。 “不妨事不妨事,我正巧儿也想买两盆呢,眼下却走不开。”余锦年本就惦念着自己看上的那两盆茑萝松,听他还要留一阵,自然高兴。他目送花贩走出厨房,手下动作不停地翻炒着豆泥,心中却将对方现状仔细揣摩了一遍,当下便决定与他做道神仙粥。 神仙粥听起来仙气萦绕,其实在用料上却寻常得令人瞠目结舌,民间有歌道“一把糯米煮成汤,七根葱白七片姜,熬熟对入半杯醋,伤风感冒保安康”,说得便是此粥,因其有发散风寒的作用,一用便见奇效,宛如是神仙下凡净化了疾病,这才得名“神仙粥”。 豆沙翻制得差不多,他便将这道粥煮上了,接着就是将之前做好的鸡蛋面团揉成粗条,切作小剂子,按压成饺皮,开始包馅儿。 为了能卖得别出心裁些,余锦年便想着包个金鱼饺。金鱼饺形状似金鱼,做法也简单,一张圆面皮,在稍左侧放上不多不少馅,上下轻轻一捏,右边空着的地方就直接捏实压扁了,用梳齿轻压出花纹来做成一条宽大好看的金鱼尾巴,左边用食指往上一对,就成了一对圆圆的金鱼眼睛。 只不过金鱼饺他虽常包,却从没炸着吃过,因为金鱼饺造型复杂,他唯恐下了油锅就塌架了。余锦年包了一盘金鱼饺,决定用漏杓装着先下油锅试一试,许是灶王爷保佑,竟只炸坏了两三只,这一看,此举十分可行,便将剩下的面皮全包了金鱼形状,进锅里油炸。后来又逐渐找到了炸饺子的窍门,炸坏的只数越来越少。 金鱼饺炸好,摆在铺了蒲叶的竹匾子里,最后切了黄瓜粒,装点在金鱼眼睛的小圆凹里,如此一条条小金鱼才扬头摆尾,神气可爱。 忙碌的这会儿,余锦年直接将季鸿扔在屋里不管不问了,好似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似的,眼下神仙粥熬好了,糯米香味阵阵萦绕,将人心情蒸得飘飘然,他自也不是那般冷酷无情的人,一下子便记得自己房中还有个宿醉的酒鬼,于是将神仙粥盛出来后就清洗砂锅,另煮入粳米,煲上一道红枣山药羹,并入一二朵雪白银耳。 这道羹补脾和胃,尤适季鸿这样脾胃虚弱的人。 这厢余锦年将神仙粥与金鱼糖饺一并端出去,吆喝着人来买,还放心大胆地立了个三文钱六只的价牌,旁边放个蓄钱的小木盒,叫人“投币自助”,骇得一群人捏着钱反倒不敢投了,生怕余锦年回头反咬一口说没见着他们投钱,讹诈他们白吃白喝。 而余锦年自己早乐颠颠地甩手一身轻,跑去看花贩车里那几盆自己惦记了一早晨的茑萝松去了。 而院子另一头,季鸿幽幽醒来,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一睁开眼便被头顶床架子上贴着的一张白底黑墨的大字给摄住了,因是贴在床顶上,在幔帘外头看不见,可如他这般静躺着,就突现出那几个大字的可怖来,活像是自己躺在棺材里,而那字则是什么哀悼之类的丧条,或者镇压祛邪之用的符咒。 能有如此想法不能怨季鸿,委实是那几个大字他实在是认不得,写得虽端正,笔画却很是奇怪,也不似任何一种他所知的异族文字。 不过那少年也奇奇怪怪的,也许这真的是种保人出入平安的咒文也说不定呢? 余锦年若是知道他这么想,兴许早偷笑不止了,因这几个字不是什么别的,而是简简单单的四个简体字——“活在当下”。 季鸿轻轻咳嗽了几声,见房中无人,地上堆着一摊乱糟糟的床褥,他头疼地看了会,又移开眼睛想忽视它们,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皱着眉掀开被子下床来,捡起地上的被褥一层层叠好。他叠得极认真,边边角角都整理齐整,皱巴的褶子也都捋平,这才满意。 少年的床间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这是闻透了各色华贵香料的季鸿鲜少触及的味道,倏忽间觉得这种香味如此清新爽朗,给人一种没来由的亲和感。他嘴角微微扬了扬,将整理好的被子端正放在余锦年的床上,一转身,亵|衣长袖不巧扫到了床边一个不起眼小柜,某样物件哗啦一声随着衣袂翻掉在地上,扬起的薄薄纤灰在窗柩间的日光里细碎跳跃着。 竟是一本旧书。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156.红扣牛尾狸 第一五六章红扣牛尾狸 夏夜漫漫, 虫鸣阵阵, 皎洁银月高挂林梢,徐徐微风中熏蒸着绿竹的淡香,丝丝的小雨棉线似的落在人的肩头,额外带来一丝清凉。 一老一少蹑手蹑脚地穿行在竹林间,老的那个背着把手制的旧弓,小的则揣着张网,两人边走边撩拂两边的草丛。年纪轻的那个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揉了揉眼睛道:“爹,咱回罢, 这么晚了想是打不着什么东西了。” 老猎户则坚持道:“你娘病刚好,就想吃这么一口野味,再等等。” 小猎户支着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嘟囔道:“这半夜的,野味也都睡了……” 正说着, 突然远处林间窜过去一道黑影, 紧接着又是三四条黑影, 搅得草丛窸窸窣窣地乱响, 那猎户眼睛一亮, 按住儿子的肩, 叫他熄声, 随即抄出弓箭来, 瞧瞧对准了那黑影——“础”得一声, 一箭出去, 只听吱吱几声尖叫,竟是中了! 那小子忙过去捡,老猎户又搭起弓来,一连三四道射-出,无一虚发。 “爹!是牛尾狸!”年轻小子一改方才的困顿,拎着野味兴高采烈地叫道,“这下娘可有口福了!” 猎户也捡起其他几只,竟是一窝牛尾狸,不由奇怪道:“这牛尾狸生性敏锐,唯有雪天出来觅食时才好捉一些,怎的这般夏日就跑出来这么多只?” 小猎户拎起死了的几只牛尾狸,丢进口袋里,脸上笑开了:“管它呢!快回去罢!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今儿个宰它两只,明天烧上给娘补身子。听说那滁南城的城门开了,咱们明儿个呀赶个早市,找个酒楼,把剩下几只卖了,能卖不少钱呢,还能给娘扯块新布,我瞧着她身上那衣裳打了好多补丁……” “不对,不对……”老猎户便往回走边琢磨,“事出反常必有妖哪!” 年轻人嫌他啰嗦:“哎呀能有什么妖,别瞎琢磨了!” 翌日一早,老猎户就被自家儿子叫起来,拎着三只牛尾狸去赶滁南城的早市,顺道扯几尺新布。这牛尾狸最是新鲜的才好吃,若是死得久了,皮肉一臭,可就没人要了,而且他们这村子里都是些粗人,自是体会不到牛尾狸的好处来,想要卖个好价钱,还得去滁南那样的大城,卖给识货的富贵人家。 赶着从里正家里借来的驴车,他一路走一路想这夏月间怎的突然窜出这么多牛尾狸来,一时入了迷,险些走错了路,结果紧赶慢赶的,驴车驶进滁南时,到底还是错过了早市。 之前听说滁南因为大疫封城了,今儿个倒是已经看不出什么萧条迹象,诸家商铺热热闹闹地剪彩开张,伙计小二也喜气洋溢地出来招揽客人,许多店铺前挂上了寓意吉祥的五彩绸,只是城中隐约还飘着些挥之不去的熏药味道。 老猎户一路走一路看,本想着错过了早市也没什么,就去以前常来往的百花楼便是,那百花楼的柳老板是个体面的生意人,对这些野味毛皮之类的东西很是识货,也从来不会坑蒙他。这么想着,便熟门熟路地背着箩筐到了百花楼前,谁知却发现楼前酒香不复,反而药味阵阵,几个身罩白衣的年轻哥儿面色严肃地进进出出。 困惑着倒退几步,仰头一看——三余楼。 他忙拉住一个过路客,问道:“问下,小哥儿,这百花楼……?” 那过路人摆摆手:“哪还有百花楼啊,早关门了!如今开的是家医馆。我们这城里的大疫能见好转,可就是多亏了这三余楼里的小神医!小神医人好心善,年轻有为,真真是药仙下凡来了!” 老猎户这一下子听懵了:“……医、医馆?” 这日余锦年在楼中与陈御医他们商定接下来的治疫方向。现下虽说已撤销了封城令,但城中诸家医馆中尚且还有不少大疫病患,治疫仍不可掉以轻心,以防疫情反扑。只是御医司诸人来到滁南已有月余,断不可能长久地待下去,之后的收尾工作还是得靠滁南本地的官办医署和民间大夫们。 不过办法和注意事项已教过他们,想来也不会比之前更难。 商议过杂事,底下又送来个以为是大疫的病人,他口中㗒㗒不断,腹中痛甚,四肢发冷,但是口恶却不能吐出,瞧着很是紧急。 余锦年查过症,见是绞肠痧,俗称干霍乱,却与霍乱并非是同一种病了,乃是湿冷郁搏于肠胃,致使上下吐泻不通的胃肠病症。他不慌不乱,嘱厨下炒了二两热盐,拿热水化开,让人给病者灌了下去。 由于这浓盐极其苦咸,非常人所能忍受,甫一饮下,没个片刻,便见病者眉头一皱,哇得一声急急将胃中之物吐了出来。余锦年趁热打铁,又叫人灌了两碗,并以箸探吐,不多时,病人再猛吐二三次,原本青冷的面色也须臾回转了过来,连腹中疼痛都好了许多。 而后便开了几副后续调理的汤药,嘱病人抓了药回家去煎服。这病人来时被家里人抬着来的,走时连连感谢,自行离去。 尤青柏啧啧奇道:“药也没用,竟就好了!” 余锦年理理衣裳,不好意思道:“绞肠痧之吐泻不通,理用吐法,我只是用了些取巧的办法。” 尤青柏还要就探吐仔细询问,余锦年却约摸着快到午膳时间,心中牵挂着要回去给一家老小们做饭,便挥挥手直道下次再说。这么一出门,就瞧见那老猎户在楼前徘徊。 余锦年以为他是要来瞧病,便招呼了一声:“老人家,您是瞧病还是开药?” 老猎户局促道:“我,我不瞧病……” 余锦年打量他的衣着,心下了然:“师傅,原来的酒楼被小子我盘下来了,您若是找柳老板一家,他们许是已搬去了城北。” “我不找人。”老猎户瞧他也是衣锦着缎的,便从背上取过箩筐,揭开上头的罩布,往余锦年身边凑去,“小老板,我是个卖野味的猎户,昨儿个夜里新打了几只牛尾狸,小老板您瞧瞧,要不买回去给家里人尝尝鲜?” “牛尾狸?”余锦年惊奇了一声,有些好奇地凑过脑袋去看,他以前沾着朋友的光,吃过一次人工养殖的花狸,味道很是鲜美,只是价格有些昂贵,后来就再没吃过,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见着。他低头看了看猎户的箩筐,果然瞧见几只已经放干净血了的花面狸。 不过这牛尾狸因是过冬时节吃得多、动得少,尤其肥美,自是雪月才好吃,还有道名菜就叫“雪天牛尾狸”,怎的这时节就有人出来卖狸了。 那老猎户也猜出余锦年的心思,便将昨夜打猎的前后因果都与他说了,余锦年听罢也不由感叹:“这倒是一番奇遇了。”他嘴上说着是有缘,其实也是贪嘴这牛尾狸的美味,又听说他是要拿卖狸子的钱给家人扯布,便做主将他筐里的牛尾狸都买了下来,准备拿回去给诸人开开荤。 老猎户用绳子将牛尾狸倒串成一串,递给余锦年拎在手中,这才满心欢喜地接过银钱离去。 这牛尾狸号称“山珍之首”,其美“肥腻截肪玉堪比”,余锦年高兴地回到小院,吆喝着厨娘帮忙将狸子拔毛去脏,自己则又去街上买了点菇子和干笋,回来时见厨娘正用小火慢慢燎烧细小的刺毛。 他在厨房中切葱段姜末,院外姜小少爷与石星回来了,两人真是冤家,不见面时思来想去你侬我侬,见了面反倒吵吵嚷嚷地没个消停。进到厨房外,姜小少爷喊道:“年哥儿,你来评评理!我道这兔肉凉,鸡肉热,这闷热的天儿就该做些兔肉来吃,他非要买山鸡!” 石星也不甘示弱:“小公子也是大病初愈,喝点鸡汤补补身体怎么了?你瞧瞧你,认了药还没几天呢,就要当先生了!” “好了好了,不如今晚吃兔,明天尝鸡。”余锦年被他俩吵得头胀,出来一瞧,好家伙,两人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姜小少爷手里还拎着两只肥壮的野兔。 “怎么回事,买这么多回来?” 石星忙道:“这两天不知怎么回事,街市上卖野味的多了许多,家家户户都能拿出几只野味来,以至于隔壁猪肉行都没了生意,简直是价贱如泥土了。我与芽儿问了问,都说是夜半它们自己跑了出来,撞到人户家里去,弄了好大动静!” 余锦年奇怪道:“按理说大涝过后,山中野物都惊慌逃走了才对,怎的一时间冒出这么多来?”他指了指地上正在处理的牛尾狸,“这花狸也是早上一个猎户卖给我的。” 正在给牛尾狸清理内脏的厨娘神叨叨地说道:“老一辈的说,这些野物都是有灵性的,野物下山,那是要天降异象。” 余锦年自然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之说,转身便要回厨房,厨娘便揪着涉世未深的姜小少爷灌了一耳朵的灵异故事,讲着讲着,只听厨娘“啊”地一声大叫,吓得姜秉仁一屁股拍在了地上,下意识伸手抓住了石星的衣摆。 石星摸摸他的头,道:“不怕不怕。” 厨娘咦了一下,从狸子内脏里抠了抠,忽地掏出什么东西来,血淋淋的手掌一展开,一对眼珠子似的玩意儿在她掌心里滚了滚。 “啊啊啊啊啊!”姜秉仁嗷嗤一声跳起来,看也不敢看就往石星身上躲去,“什么东西啊救命快拿开!” 厨娘将两个圆圆的东西在水里洗了洗,弄干净了对着阳光一瞧,看着像是石头,但上头还有些纹路,横劈竖砍的,仿若天成。她不识字,便把东西递给石星去看:“石哥儿,你瞧瞧,这上头是个什么?可是什么字啊?” 石星接过来一看,登时脸色一变,快步走到了厨间,把石头也给余锦年看一眼。 余锦年放下菜刀瞧了瞧,眉头也皱了起来:“哪里来的?” 石星指了指被开膛破腹的牛尾狸。 余锦年想了想,目光定在石星他们方才拎回来的野兔野鸡上,石星恍然,脸上也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二人灵光一现,忙叫厨娘将鸡鸭兔都一块宰了。翻开这些野味的肚皮肠胃——果不其然,同样抠出了几个带花纹的圆石头,有只山鸡肚子里竟沉甸甸地剖出好几颗龙眼大的石块来。 “……”余锦年手里捧着一把形状各异的石块,心想,若是这些野味肚子里都塞满了这些玩意儿,必然很难受,那当然是会夜半嚎叫乱奔了。 石星愁眉不展:“小公子,这……” 余锦年道:“这什么这,先去把那剖好了的牛尾狸给我剁了,不然一会儿赶不上午膳了!” 石星:“……” 差遣石星去剁了肉,余锦年将石块往腰前锦兜里一丢,将拆解好的牛尾狸与八角茴香、葱姜、陈皮一同,下锅煮至脱生,又捞出来滤去血水,下锅油炸,至皮色焦红。 石星见他不疾不徐,不骄不躁,竟是当真没把那几块石头放在心上,只是眼下发生了这般的大事,他竟然还能一心一意做菜,倒不知该说他心宽好呢,还是镇定好呢。 余锦年用一只大碗,把炸好的牛尾狸块整整齐齐地沿着碗边码好,再依次放入已经泡好的菇子和笋丝,搁入葱段、姜片,淋些许黄酒和秋油,最后撒适量的盐粒和蜂蜜,便放到屉子里去蒸。 牛尾狸因以树上果子为食,肉甘美清香,咬在嘴里比猪肉嫩,比鸡肉香,而且在口味上适当的有些甜感才能与肉质本身的甘嫩相辅相成,所以深秋雪月时的牛尾狸常以酥梨做衬,深冬时的风腌制法也是以蜜酒调和。 余锦年这次以蜜调味,也是一样的道理,这样蒸出来的牛尾狸油润色红,味香肉嫩,肥而不腻,还多了菇笋的香气。蒸好后扣在盘中,色泽淋漓,故而称为“红扣牛尾狸”。 如今院中算上仆役厨娘,少说也有八-九口人,余锦年又快手做了清炖山药兔、鸡茸蘑菇汤,并专门为季鸿做了几道清淡的小菜。做好了菜,见季鸿还没回来,余锦年沉不住气地跑到院子门口张望,许是昨夜飘了些雨丝的缘故,今日的空气比昨日清爽一些,对面宅邸的台阶前,拥了三四个小孩子玩丢石子儿的游戏。 这游戏余锦年小时也玩过,便是将一把石子儿抛起,用手背去接,接得多的是赢家。他见那几个孩子抛接的就是从野鸡肚子里剖出来的那样的小石块儿,因为圆圆的,比一般石子儿规整些,所以很受孩子们喜欢。余锦年不由过去多看了几眼,本来只是看,谁知看着看着就动起手来,竟撩起衣摆席地而坐,与他们玩儿起来了。 石星等人在桌前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余锦年回来,忙出去找,结果迎头撞上了不知何时回来的主子,已站在了那少年身后。季鸿朝他比了个禁声的姿势,便静静站在余锦年背后围观,看他手指灵活地将几块鸡腹石玩得花样频出,将其他几个孩子手里的鸡腹石赢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一个孩子不高兴了,撅起嘴-巴道:“喂,你家大人叫你回家吃饭了!” “等会,玩完这把。”余锦年唰得将几块石子儿抛起,正要去接,却见一道袖影划过,半空之中劫走了他的石子儿,他仰头去看,便瞧见了季鸿眉梢微扬的侧脸。 季鸿将几块石头在手里转了转,道:“确实是叫你回家吃饭。” 余锦年扇了扇眼睫,腾得站起来,嘻嘻笑道:“哎呀,你回来啦。” 季鸿:“我不回来,你怕是要玩到废寝忘食。” 几个孩子巴巴地等着他们家“大人”能做主,把余锦年赢过去的石子儿儿还给他们,那几个石子儿可是他们几个一块攒出来的。谁知道两人拂拂衣袖,竟一前一后说笑着回家去了。小孩子们愣愣地盯着已紧闭的院门,不多时,终于“哇”得一声委屈地哭了出来。 余锦年等人终于坐到了饭桌上,好在是夏天,菜稍微凉一些也能入口。席间季鸿手里把玩着那几块没收来的鸡腹石,观察着石头上的纹路,脸上多了些意味深长的表情。余锦年给他盛了一碗鸡茸蘑菇汤,夹了几块最为肥美的牛尾狸到他碗中,对着那块石头不由默默翻了个白眼,讽刺道:“什么年代了,竟还有人玩狐鸣鱼书的把戏!” 季鸿奇道:“何为狐鸣鱼书?” 余锦年一下子想起他们的历史轨道与自己所知的不同,许是还没有过这个典故,于是将什么“大楚兴陈胜王”的故事稍加改编,胡诌了一个版本跟他讲了讲,说道:“你瞧这鸡腹石,可不正是与鱼腹藏书如出一辙?不过是迷惑民心的手段罢了。” 季鸿将几块石头扔到桌上,问道:“那依你看,这石上是何寓意?” “这不是很简单么。”余锦年拨弄着其中一块,圆石微微一滚,露出了石腹上深刻的几条纹路,隐约凑成了几个字,“夏以稻亡——稻者,禾之子也。这是摆明了,有人要搞你们家哪!” 一旁的石星段明几人诚惶诚恐地私下碎语起来。 季鸿又听余锦年绘声绘色地讲了几个似真似假的故事,非但没表现出什么不安,反而笑了笑:“我有时觉得,你师父定不只是个神医那般简单。若是你师父还在,恐怕闵相都该退位让贤了。” 余锦年腹诽,那可不么,我“师父”纵贯上下五千年,横夸中外千万里,便是二十个闵相加一块儿也比不上哪! 季鸿简单用过膳,挥挥手叫不相干的人都下去了,只留了段明石星几个心腹及余锦年在房中,这才开门见山地说:“早几日,南方各地就出现了山物四奔的现象,这样的寓意石更是数不胜数,东部沿海等地甚至在病亡焚烧后的骨灰中发现了此石。凡出现此石之地,官民哗然,如今更是谣传北旱南涝与这场大疫,都是天降异像,意在警醒世人。” “放屁。”余锦年小声咕哝。 季鸿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只是这风波当下,首当其冲的却不是我,而是宫中的阿姊。宫中传来消息,以陆党为首,已连日上奏,弹劾阿姊擅宠误国,如今天降异象,更是直指贵妃将来必定祸乱朝纲,遂请天子以朝纪为重,清肃后宫。” 余锦年道:“啊呸!天灾便是天灾,人祸就是人祸,与女人有什么干系?!若是一两个女人就能左右国运,岂不是彰显他们那些‘为国为民’的大人们有多无能?”话是如此,却挡不住就是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将季贵妃推到这风口浪尖上,背后究竟意欲何为,难道是要刻意挑唆郦国公府与天子的关系?但如今季家虽得宠,但并无大权,搞他们家还不如搞闵家有赚头。 段明忙问:“那宫里如何说,娘娘如今可还好?府上又怎么说?” 季鸿摇了摇头:“宫中形势瞬息万变,阿姊最近怕是寸步难行了。便是天子偏爱,又能护到几时。” 余锦年忽然问:“闵二公子回京了吗?” “尚未。”石星道,“闵二公子自去奉城后,原本每三日便与连少监去一封信,后来却不知什么缘故,突然没了音讯,害得连少监日日差人来府上询问。” 段明插话说:“听说十二王爷已回越地了。传得倒稀奇,说是这位十二爷不知何故触怒了陛下,罚了两年俸,谴回封地反省。至越地后,这位十二爷竟当真奉旨,闭门不出了。” “……”余锦年转头看了看季鸿,季鸿也恰好回眸来,二人相视对望片刻,似是想到了一块儿去。 季鸿道:“先派人去找雪飞,我们也择日回京。” - 院外的孩子们很快就找到了新的游戏,忘却了被余锦年诱骗去的那几块石头;滁南百姓们除却一开始的惊奇惶恐,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只是偶尔茶余饭后小声地说上几句,并不敢大声宣扬。然而城中谣言四起,孩童之间懵懵懂懂地传唱起不知名的歌谣,问起是谁所教,却又无人能道出个所以。 城中瞬息之间又戒备了起来,府衙和城门口多了许多持刀的军兵。 而城外老林之中,那老猎户抓了一把晒干的陈茶,将牛尾狸中剖出的石块扔进烧得火红的炉灶之中,孤身出去透了口气,他坐在门前的一只树桩上,口中嚼着茶叶,望着头顶飘过的云彩。 风卷云皱,草打花稀,惊飞林中鸟。 待屋里的年轻哥儿出来唤他吃饭,老猎户已在林中坐了许久,听见叫声,才打了打身上的尘土,进屋时又不由叹了一声,愁道:“唉,怕是要变天咯……” 157.青门绿玉盅 第一五七章青门绿玉盅 陈阳等御医司一行人准备返京时, 时节已过了大暑, 暑气逾过顶峰,莲红入暮,腐草为萤,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落些雨,再往后便要慢慢地入秋转凉了。这场大疫前前后后折腾了数月,好在天公也作美,终于算是平息下去了。倒真应了当时季鸿临行前允诺的, 道是最晚月夕日前能够回去。 燕思宁本是来蹭治水的功劳的,却不想平白无故大病了一场, 在黄泉水里来回趟过几回,虽说是叫余锦年给拉扯了回来,但到底是年纪小,伤了根基,此时还有些病恹恹的。 余锦年在楼中找了间临窗的空房, 正坐着翻看病案, 归纳其中相似的病例, 燕思宁便被一群内侍簇拥着来了。这位大皇子来滁南时妥帖的锦衣已显得有些空荡荡, 脸蛋更是不复圆润。他进来了也没打扰余锦年看书, 只留下了贴身的齐恩, 便叫其他人退下, 自己拣了余锦年对面的地方坐下了。 半晌, 余锦年才从病案中抬起头来, 敲了敲手边的小碗, 对进来的伙计道:“劳烦,给殿下上一份青门绿玉盅。” 燕思宁本想说什么的,听他这么说又老实坐下了,不多时就瞧见那伙计径直捧来一个巴掌大的西瓜,正奇怪,鼻间就传来一阵别样的菜香。伙计将西瓜放在一个微凹的圆碟中,立住了,便伸手揭开了顶端的瓜盖——原是里头别有洞天。 外头看着是个完整的小西瓜,里头的瓤却都被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色菜丁,诸如才下季的早熟龙眼,圆白胖嫩的莲子,细碎的胡桃、松子、杏仁肉,和一粒粒黄豆大的鸡丁与火腿丁。舀了一勺嚼在口中,果仁的香与火腿鸡肉的嫩齐齐充斥在舌尖上,隐隐地又有西瓜淡淡的清甜。 吃了小半盅,燕思宁才想起来说话:“看来你也不是只会做猪食,这道菜挺好吃的么。” 余锦年闻言轻笑一声:“原来大殿下也会夸人哪?” “……”燕思宁恼羞成怒一阵,张嘴又要习惯性讽刺,却被身旁的齐恩捅了一肘子,他闭上嘴,闷头将西瓜盅吃了个精光,才清了清嗓,抬起头别别扭扭地说,“你救治本宫有功,想要什么奖赏?” 余锦年看了他一眼,突然答非所问道:“这鸡用的是山上的野鸡,最近便宜得很,不过肉倒是嫩。这拆下来的骨头熬成了一锅鸡汤,很是鲜美。还有现杀的野兔。就当给殿下送行了。”说着又抬手敲一敲桌上的小碗,叫进来个小伙计,吩咐说,“给殿下上一道黄焖兔,一盏归芪鸡汤,其他的让厨下看着做。” 归芪鸡汤有养血之效,正适合大病初愈的燕思宁。 不多时,伙计便呈上来几道菜,还贴心地添了一碗五谷饭。 这些日子为了保命治病,燕思宁大半月没见荤腥油水,这会儿见了满桌子的佳肴,只闻闻味儿,便觉得口中津液横生,明明也不是多珍贵的菜色,竟觉得比在宫中吃的御宴都要香一些。菜一上齐,燕思宁抽了竹筷就往嘴里扒了两口,片刻听见齐恩清咳两声,才发觉这吃相不雅,忙坐正了,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那些鸡腹石我也见了,可这事我管不了。”燕思宁说,“听说前几日,钦天监夜观天象,有太白金星闪现,道是凶兆,如今朝堂内外非议不休,南方的歌谣更是传入了京中,民间都已传开了。父皇难以服众,不得已封禁了昭阳宫,禁足季贵妃。” “此时京中官员莫敢与郦国公府扯上干系,不落井下石都算是好的了,肯为季家说话的更是寥寥。虽有闵相仗义执言,但收效甚微不说,反惹了一身的腥,被人弹劾与宫内阉宦沆瀣一气,败坏朝纪——这事父皇也头疼得很,我就算是皇子,能有什么好办法?” 余锦年道:“也不要你做什么。你回去了便将滁南的事一五一十地说,我们季大人是如何从暴-乱流民的手里替你挡刀的,是如何不畏疫病亲查疫情,又是如何没日没夜地在病榻前照顾殿下……总之,我们季大人的忠君之情天地可鉴。殿下最好在朝堂上说,在散朝时候说,哪里人多在哪里说。” 燕思宁插嘴:“等会,他何时没日没夜照顾我了?” 余锦年不讲理道:“我说是就是,我照顾的等同于他照顾的。没有我你现在还能活着喝鸡汤么?” 燕思宁:“……” 余锦年“和善”地笑了笑,仍是低头看书,时而在纸上批注几笔。 “你这人真是奇了怪了,许你黄金万两、房屋千幢你都不要。”燕思宁懒得与他讲理,一边夹菜,一边探头去瞧,稀奇道,“你这字,虽然丑了点,但回折勾转之间,却有几许青鸾笔法的意思。你也看青鸾笔帖么?” “巧了。”余锦年头也不抬道,“我这字可不是看笔帖来的,正是青鸾公子一笔一划地手把手教出来的。” “……”燕思宁光顾着吃了,竟忘了这茬,又听他形容了几句季叔鸾是如何“手把手”地教他习字的,顿时嫉妒得嘴里发酸,气得将手上的汤盅重重一置,“这鸡汤好生难喝!撤下去!” 余锦年点点头,吩咐下人:“想是厨下不小心放多了醋,酸着殿下了。你去,再重做一份,顺道拿些牛-乳-冻上来。”嘱咐完毕,又对燕思宁说,“听齐总管说,殿下也喜好-乳-制吃食,正好晨起时来了位卖牛-乳-的婶娘,我便叫厨下做了些-乳-冻来吃。” 燕思宁瞪了齐恩一眼,齐恩忙低下头去。 于是被余锦年左哄右骗的,燕思宁往肚里塞了不少东西,待余锦年看到最后一册病案时,他已吃得肚皮滚滚,正趴在窗口,捧着消食茶看底下长街上人来人往。实在是难以想象,之前还曾是哀嚎遍地的滁南府,竟能这么快就恢复了生机,而自己更是这神奇医术的亲身经历者。 燕思宁虽然因为嫉妒的缘故,与余锦年不怎么对付,可看到眼下这种街市鼎沸的场面,还是忍不住感慨道:“你还真是药仙下凡。” 余锦年忍俊不禁:“这世上哪有什么药仙,不过是见过的多了,能做到临危不惧罢了。” 燕思宁将他细细打量良久,好奇道:“我听说季叔鸾为人冷若冰霜,我父皇的宴请他都有胆量回绝,连他的至交好友闵家公子都常常吃他的闭门羹,他对府外之事更是漠不关情……这人,是如何栽到了你的手上?”他凑近了观察余锦年,“你莫不是给他下了什么蛊!” 余锦年老神在在地摇摇头:“你这话应该去问他呀!也可能是他……见识太短了罢。” 他竟敢说才绝天下的季叔鸾见识短! 余锦年放下病案,另抽了一张新纸,工整地写下了几张药方交给齐总管,道是接下来路上要吃的药,有巩固之用的方子,也有补身养血的药丸,以及路上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 燕思宁虽然口中嘀咕着“有御医司一路相随,何须你来操心”,手中却接下了余锦年的好意,过了会又忍不住问道:“你不跟着一起回京?待回了京,父皇定是要封赏的。” 余锦年摇了摇头:“这楼里还有些善后事宜需要处理,我须得晚上几日。” 两人说着,楼下陈御医他们已将车马整顿好了,燕思宁只好起身下楼,才一出门,就在楼梯口遇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季鸿。季大人已换上了干练的骑装,那一握惯常垂在肩头的墨发也已高高束起,以一支小玉簪固定。余锦年见状走下楼来,踩在较高的一阶楼梯上,扶着季鸿的肩膀帮他理好了歪掉的玉簪,轻声嘱咐他路上小心。 季鸿握住他的手腕,眉头微蹙道:“当真不与我们一同走?此间的事,吩咐段明他们做便好。” 余锦年笑说:“他们不懂医,如何做得好?” 季鸿:“我将石星留下来给你,再给你留一匹好马。” 余锦年摇头:“不用了,我坐什么马回去都一样的,再说了眼下正乱,不知有多少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你,还是让石星他们跟着你罢。” “……”燕思宁已经上了马车,回头见那两人在楼前黏黏腻腻,跟拉不开的拔丝芋头似的,觉得后槽牙都要倒掉了,不禁翻了个白眼,又听他们就把侍卫留给谁的问题挣扯半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抬手敲了敲车壁,扬声道,“季大人!本宫瞧着那才修缮完毕的河堤也不怎么牢固,季大人不若留下来再安排安排,届时与余大人一起上路罢!” 余锦年还想说是不是不太妥当,季鸿却已经二话不说回身谢恩了。 燕思宁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连假都懒得作,气得撂下车帘,哼了一声:“好个季叔鸾,就是等本宫这句话呢!” 齐公公坐在车前,也不禁偷偷笑了笑。 - 虽说大皇子发话了,但依礼还是要送到城外十里,季鸿骑了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前头揽着余锦年,慢悠悠地挂在车马队伍的侧后方,一手持缰,一手绕在少年的腰前,摸着这腰腹上的肉比之前少了几斤。 余锦年半靠在季鸿胸-前,手掌覆在他的手指上,轻轻地摩挲着,小声道:“回了京你要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季鸿低下头,接着身高的优势在他颈边埋首一吻,“只是可能要牵连到你了。” 燕思宁在车中跺了几下脚:“大庭广众,光天化日!简直有碍观瞻!” 齐恩挥了下鞭:“殿下明年就十五,也该出宫立府了。殿下是喜欢有才情的,还是喜欢容貌倾城的?这京中才貌双绝的也有不少,听闻李尚书家的小女儿今年十三,会得一手好琴音。” 燕思宁奇怪道:“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个。” 齐总管:“小的见您一直盯着那两位大人瞧,还以为您羡慕得紧,心里想成亲了呢!” 燕思宁恼羞成怒:“再多话割了你舌头!” “……”齐恩唔唔点了几下头。 送出十里,季鸿的人就停了下来,与齐总管互相作了揖行了礼,便各自上路返程。道旁竹林飒飒,微风徐徐,比起前些日子的闷热,林间已透出了些凉爽的气息来,头上艳阳已斜,映得官道上金灿灿一片,季鸿握缰的手上更如白玉覆了一层金箔一般。 余锦年回头去看他,见他眼下那道为燕思宁挡刀的伤痕已经愈成了一道细细的疤,脸上的伤疤向来是最难好全的,如今这伤在眼下,更是让人一打眼就能看到。这样的玉人儿,要是脸上留个疤,不知要懊哭多少暗恋他的王公贵女。 季鸿也注意到少年在观察自己,于是勾起嘴角,打趣他道:“怎么,嫌弃相公变丑了不成?” “……”余锦年本是在想祛疤膏的方子,听他这么调侃自己,哼了一声,“怎的你就是相公了,你那八抬大轿何时经过了我的门前?名不正言不顺,莫要想我倒贴你。” “好好好。”季鸿笑着改口,“你是相公,是我倒贴给你。” 他又伸手摸了摸余锦年的腰身:“等回了京,请几个京绣手艺最好的绣娘来,给你做身袍子,在这袖边滚上几道金线。嗯,下摆也滚上银云纹,再着玉匠给你打几副腰饰。” 余锦年不解:“我要那么好的袍子做什么。” 任胯-下马儿慢吞吞行走,季鸿抱着他亲昵一番,依着少年的耳朵轻声说道:“你来迎娶我,得有一身好行头罢,总不能叫别人看了笑话去。到时你骑红头大马,我坐八抬大轿,跨火盆,进你的家门。” 余锦年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季鸿金钗环佩,红唇樱肌,一身大袖喜服,被青娘母牵着喜气洋洋地进门,顿时乐得笑出声来,大声直呼他“季小娘子”,窸窣林间响起一阵嘻嘻哈哈的动静,伴着马儿闲懒的嗤鸣。 季鸿也就依着他玩闹,并不反驳。 疫情已基本平复,至于那坊间的谣言,则是一时半会解决不了的,不若当下忙里偷闲,有一日算一日,过几天舒服的小日子。 两人身后跟着段明等人,还有数十侍卫隐在暗处,此时皆都装聋作哑,对自家大小两位主子旁若无人的恩爱行为已经习以为常了。石星更是有感而发,思念起了在滁南城中等着的姜小少爷,转头瞧见段明一副呆呆木木的模样,不由恨铁不成钢地攘了他一把,问道:“五哥,你呢,你和清欢小娘子的婚事什么时候办?” 段明一张木脸上顿时发红,口齿不清道:“你你你说什么呢!” “装什么装。”石星笑他道,“不知是谁,在金幽汀的时候夜夜拉着人家小娘子看星星,织女牛郎的故事讲了十几遍。还送花了罢?什么花?送发簪了没有?我见人家定情都是送发簪玉佩的。” 段明尴尬地咳了两声:“没没没有。” 石星皱眉:“没送发簪,那送了什么?——你不会送了把刀罢?哇你搞什么,世子和小公子定情送刀,那是别有深意,你可不能给人家小娘子也送个刀啊!木头!” “没送刀!”段明急于澄清,口快反驳他,“送了手钏!” 才说完,才惊觉自己竟然说漏嘴了,忙又紧紧闭上。 石星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仍又回到一开始那个问题:“原来是送了手钏。那五哥,什么时候办婚酒啊?” “闭嘴罢!”段明朝他马肚子狠狠一踢,扬起马鞭又抽了马屁股,那马一下子蹦出三丈,嘶吼着直冲余锦年他们而去。 “五哥,你怎么还生气了!那也不能欺负我的马啊!”石星边纵马飞驰边哈哈大笑,说着还回头朝余锦年抱怨,“小公子,你瞧瞧我五哥,他怎么这样。我不就是关心一下他和清欢的婚事吗?人都说兄长未成家,弟弟就不能先成家,我和我们家芽儿还想早点办酒呢,五哥这不是耽误我的好事么!” 段明气急败坏地上来赶他:“石星!你还说——!” 一双马争前恐后地追赶着,段明拔-出剑来,与他在马背上过了几招,余锦年看得好不过瘾,还煽风点火道:“不如这样,你们谁打赢了谁先成亲!喜酒钱我包了!” 石星:“哟,小公子发话了!五哥,来比划比划?” 季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是想看热闹。” 两人追逐着走远了,季鸿两手握缰一振,也驭使胯-下的马追上去。石星的长剑如斩铁削泥一般,搅动得道旁伸展出来的枝杈纷纷扬扬地落下,林叶飒飒而起,漫天飞扬,段明也不甘屈服,回剑而去,铿锵相震。后头的其他侍卫们也看得起劲,你一言我一语地闹起来,直怂恿着段明加把劲,让石星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兄长的威严。 余锦年道:“唉,可惜了,我家小娘子能文不能武,那几下花拳绣腿不知能不能打得过劫道的山贼?” 季鸿要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花拳绣腿,忽地听前方石星一声大喊:“——五哥小心!” 话音刚落,有马鸣泣血般嘶嚎,竟是一架无人驾驶的马车从林道深处冲了出来,其速度之快,连冲撞了数根粗竹也没停歇,段明见状难以纵马躲避,便借力蹬了一脚从马背上跳起,顺势跃到了那马车上。石星也立刻勒缰回神,铁马掌在泥土地上刹出深深一条褶印,才堪堪与那马车相撞前急急打了一个弯,避过了。 余锦年心道糟糕,莫不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光天化日的真有山贼打劫不成? 林间倏忽闪过几道黑影。 “戒备!有人!”一侍卫喊道。 石星立刻抽刀而出,率手下几人冲进林中,追着那林间几道黑影而去。 段明屈坐在那横冲直撞的马车上,指间勒紧了缰绳,连吁几声喝止那马,奈何那马跟聋了似的,直挺挺地朝树上撞。段明本想跳车而逃,却在仓促间听到车内传出隐约几声呻-吟,他心道不好,车中竟然还有活人!犹豫了几许,最后还是攥紧了缰绳。 那皮子制成的缰绳在他手里勒出了几道血印,将那马勒得生疼,才终于是速度见缓,段明这才发现马的右股竟扎了一支小箭,伤口处还汩汩地流着鲜血。 瞧这血势,应是才伤了不久,所以马儿才发疯狂奔。 季鸿挥挥手,又有几名侍卫冲上去,几人从前面制止住马车,几人在后面帮忙,委实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得马车在撞上树干、车毁人亡之前停了下来。 段明松开手,掌心已被勒破见了血肉,他也未放在心上,撩起衣摆随便擦了擦,便回头去查看车中的人。只是才掀开帘子,就将段明吓了一跳,心下连呼“好险”,幸好刚才动了恻隐之心,没松开缰绳,否则真要是车毁人亡了,不知要惹出多大的乱子来! 其他侍卫见段明滞住了,也忙上去瞧车中人究竟是谁,这四五个脑袋凑上去挤了挤,才看了一眼,就各个儿大吃一惊,赶紧七手八脚地钻进去,将人扶起来好生查看:“是闵公子!” “世子,小公子,是闵二公子!” 季鸿一惊:“雪飞?” 158.三鲜粥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 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 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 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 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 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 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 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 倒是都一一应了, 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 在世上没什么牵挂, 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梳儿印本就做得不大,刚好让穗穗握在手里咬着吃,可她手里都有了,还似个贪心的小尾巴,随着余锦年一起去了前堂。食客们见小丫头可爱,免不了又是一番逗弄,直惹得穗穗气得跺脚。 “新鲜酥热的梳儿印,一份三文钱。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余锦年将穗穗往身后一揽,眯着笑眼睛说道。 少年哪都好,就是抠门得紧。众人又是与余锦年戏闹了片刻,才各自乖乖掏出三文钱摆在桌上。 “梳儿印”一上桌,便有眼尖的瞧出了门道,大笑道:“哈哈,原来这叫‘梳儿印’,有意思!”说着便夹起一个在齿间一咬,只听咔嚓几声,炸得金黄的酥点就脆在了舌尖上。 面团本身没有放糖,仅是洒的那层糖粉使得它们带上了淡淡的甜味,加之这和面的绿豆和薄荷末都是消热解暑的好东西,在这种闷热夏夜来上几块舒爽得很,既能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过分甜腻。 “酥脆香甜……好吃,好吃!”那角落里的张姓食客尝后,忙又掏出几枚铜钱来,“小年哥儿,还有么,再给来几块!” 余锦年眉眼含笑:“有的,稍等。”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店里的食客才陆陆续续抹着嘴离开。 关好门,约莫穗穗和二娘都睡下了,余锦年回到后厨,用卖剩下的一点酱头给自己下了碗面,刚吃了第一口,就见门缝里飘来一个白影,他吓得一跳,待看清是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穗穗?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 穗穗推门进来,揉着眼睛。 “怎了?”余锦年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不由关心道。 见穗穗如何问都不说话,他忽而将面碗咚得一放,站起身紧张起来:“是不是二娘又难受了,我去看看!” 见那破了半页的书皮上写着“青鸾诗集”几个字,季鸿便觉得烫手,刚想放回原处,忽地从书里掉出几张纸片来,他捡起来一瞧,是临抄的几个大字,笔迹有些歪扭,但可以看出写得很是认真。他将纸片收起来,又忍不住仔细翻了翻,可见书册是很破旧的,仿佛是被翻过很多次,有些字甚至都模糊不清了。 季鸿这才打量起四周来,房间很小,陈设简陋,一床一柜一桌而已,但是窗前和桌上均摆着两盆不知名的小花草,小花盆才巴掌大小,生机勃勃,只可惜……桌上有些乱。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桌案收拾了一下,终于看起来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里了,昨日自己酒后朦朦胧胧的,只记得一簇温暖的火光,和一个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茶碗。见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砚,季鸿便一边在房中等余锦年回来,一边将书册摊开,取笔抿了墨,将书页上残缺的字一一补齐,如此也算是报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罢。 补到某页,季鸿嘴角的弧度渐渐地凝固下来,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诗作怎会也在这上头? 想起二哥,他脸色更是阴郁了。二哥才华出众,百年难遇,季鸿曾听闻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为介与怨魂交换精魄,令其重返人世。这多年以来,他常常梦到二哥的背影,他想问问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躯回归尘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张黑洞洞的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之后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将他远远地丢在后面。 可是昨夜……季鸿垂下眼睛,乌睫轻微颤|抖起来,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虽然他已想不起昨夜与二哥遗魂说了些什么,却总记得他握住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旧没有说话,脸上也似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 此时一碗面馆的后院中袅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倾抛在窗柩间,在手中翻开的书页上撒出斑驳光点,屋中暗沉静谧,窗外却时而传来爽朗笑声,有人远远唤道“小年哥儿”,接着在一番嘈杂交谈中隐隐夹着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树下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季鸿恍惚又回到了二哥与他采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诗,风流倜傥,以至于少年双袖盈香走过来时,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但大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总能让人心中轻快起来。 季鸿不由放下书,捡起外衫披在身上,朝着外面走去。 前头花贩捧着一碗糯米粥,旁边站了三两个食客,都耸着鼻子要与他分一勺来尝尝,那花贩自然不肯,端起碗来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险呛着,喝罢抹一抹嘴,感觉仿佛冻在身体里的汗都慢慢蒸出来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个人都暖和了!” 那三两食客听了,很是不服:“你倒成仙了,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啊!”又转头对余锦年央求道,“好小年哥儿,也给我们做两道呗?” 另一人也劝:“依我看哪,有小年哥儿你这样的手艺,连|城中那家春风得意楼的大厨都做得!不然那寿仁堂的医药侍子也没得问题,又何必屈尊在这小面馆里营生?” “呸呸呸,小年哥儿若是去了春风得意楼,你这样的糙汉还有钱吃得?”旁的人嘲道,一群人忙收了嘴,懊悔说错了话,连连摆手说“吃不得,吃不得”。 “王大哥,”余锦年巴巴看着喝完粥的花贩,小声说,“你这两盆茑萝松,再便宜些给我嘛!” 茑萝松在大夏国内委实算不上什么好花,野外常常攀援在岩石山坡上,每年吐籽落地,翌年自生,渐渐地就漫开了一大片,是种价贱的萝花。柔|软细长的藤萝丝能拗折成各种形状,譬如球团状的,塔状的,还有富贵人家将它缠|绕向上,做成一扇茑萝屏风,开花时节一朵朵小花似五角的星星,点缀其中十分秀美,因此也有别名叫“锦屏封”。 余锦年既不喜欢牡丹芍药之类荣华富丽的,也不热衷清淡素雅的菊兰之属,反而是迎春、海棠、小蔷薇一类活泼娟丽的花更入得他的眼,故而今早一看见花贩车上的茑萝松便拔不动腿,想弄两盆在后院里栽种。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特权呢,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皱便总感觉透着些可怜,很是惹人怜爱,花贩心中一摄,顿时动摇道:“好好好,看在你这碗神仙粥的份上,再便宜五文钱给你!” 他这一松口,别的买了花草的食客便不高兴了,纷纷嘲笑他是吃了人家的粥,就被人家勾了魂,嚷着要给他们也让五文钱才公平,搅得那花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摸着头傻笑。 余锦年砍价目的达成,便得意地抱着盆花儿趴在桌上,边看他们打闹边轻轻地笑。 季鸿撩开隔帘,便看到一盆修剪缠|绕得似圆球般的藤草,草球上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十数朵或红或白的小花,朵朵状若明星,映衬得旁边抱花而笑的少年也如天上辰星般耀眼。 他一时愣着,倏忽从身旁卷帘底下窜过去个小东西,直扑进少年怀里。 季鸿往旁边侧了侧,见少年将扑过去的穗穗揪下来,放在手边的小凳上,又从旁边拽来一碟小食。穗穗眼睛一亮,抓起一只金鱼炸饺看了看,嗷呜一口吃掉了大大的金鱼尾巴,舔尽了嘴边的糖渣,才慢悠悠晃着脚丫说:“唔……小年哥呀,那个人站那里干什么呐?” “嗯?”余锦年顺着穗穗手指方向回头一看,见一美公子身披玉青外衫靠在墙边,他眼睛一弯,朝季鸿摆摆手,“季公子,你醒啦?”便也端了一碟炸糖饺,起身跑过去。 从前堂映照进来的日光很是晃眼,季鸿眯起眼睛,视线慢慢凝聚在背光跑来的少年身上,鼻息间隐约闻到甜豆沙的味道,倒是叫人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从糖饺上传来的,还是从少年手上传来的了。 余锦年拉扯着他坐下:“你尝尝。” 季鸿看着眼前一碟六只小金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他夹起一只来,有些犹疑该从哪里下嘴。余锦年见他皱眉,以为是宿醉未消,忙想起把小厨房里炖得软糯香烂的红枣山药羹盛出来,经过后院时,还从竹匾子里抓了把干桂花撒进去。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胸闷,口恶?”余锦年将羹碗推过去,又道,“吃点山药羹吧,和缓胃气。你若是喜欢甜些,我还有之前酿的枣花蜜。” 雪白的粥,鲜红的枣,洒金的桂花,舀一勺入口,即便没有枣花蜜,融化在喉舌间的气息也足够甜糯,勾出了季鸿沉寂很久的胃口。待余锦年跑回厨房拿来枣花蜜时,惊讶地看到男人已经将那一整碗山药羹给喝完了,连碟中的金鱼糖饺也吃掉了好几只。 季鸿轻轻擦了擦嘴,犹豫了一会,沉声问道:“很好吃……可否再来一碗?” 余锦年笑起来:“自然。” 这一整个上午,季鸿便像一个普通食客一般坐在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热热闹闹的交谈,看众人面前的碗盈了又空、空了又满,看少年时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满足着不同客人的奇怪需求,端出一碗碗看似一样却又不太相同的面来。 进进出出间,余锦年也难免注意到呆坐在角落里的季鸿,那男人不说不笑,仿佛是红尘局外人一般,静静观察着这一方小小的世间。他早已过了探究别人八卦的年龄,并不想猜测季鸿背后的故事,但也许是感同身受,总是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落寞的。 就如同那日给了马车中的花娘几颗果脯般,他也抓了一碟瓜子核桃、一碟冬瓜糖与蜜橘皮,打算送给季鸿打零嘴。 余锦年想起上一世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零食,脸上也总是笑着,好像不知愁似的,别人向她讨教开心的秘诀,她便掏出一袋零食来送人,并说,心里的郁闷吃出来就好啦! 也许美食真的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也说不定呢,想及此,便又觉得这碟果仁怕是远不够抵消男人心里的不开心,这思索间一转身,穗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他就偷了个懒儿,用两张薄脆饼做诱饵,哄得穗穗先把果仁碟给季鸿捎去。 159.解郁兔子馒头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常都府信安县城西便有一家不打眼的小馆子, 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这馆子开了有五六个年头了,信安县人都知道, 店里只有一个外地来的老板娘, 姓徐,众人都唤她“徐二娘”,身边带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老板娘模样精致窈窕,时时穿着一身素色衣裳,不知看红了多少单身汉, 摩拳擦掌地想去撞个美人运。 不过老板娘开了馆子没几年就生了重病, 听县里老大夫说,这病药石罔效,如今不过是拖着病躯等死罢了。可惜了她带着的小丫头,名唤穗穗的, 机灵活泼,甚是可爱,眼见就要成了个没娘的孩子。 街坊邻居的可怜她们母女, 闲下来了便会去馆子里坐坐, 吃上两口。这说来也奇怪,这店里别的没有,只卖一碗杂酱面, 故而取名“一碗面馆”。 “一碗面馆”的面是每日新揉的面, 里头和了鸡蛋, 可切宽也可擀细,煮来光滑柔|软,吃来筋道耐嚼;这卤也不复杂,是用臀尖肉并各色当下时蔬,切成豆粒大小,再用热油将葱蒜炝了锅,待香味一出,便将一勺自酵的豆瓣酱和着肉粒菜粒一并炒入,舀一勺料酒,油再一滚,菜熟了,这汤头也便做好了。 客人要时,就将这刚出锅的汤头往鸡蛋面上一浇,最后淋些香油撒上葱末,端到桌上时就是热腾腾满当当的一大碗,虽是简单家常得很,但却咸香四溢,令人口欲大开。 小小的面馆也随着这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面而热闹了起来,陆续地有不少人坐进来,有的点了一碗面先吃着,有的则仅仅守着碗面汤,不知在等什么。 这时,一个少年从后堂钻出来,看着也就十六七岁,手里提着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他小跑着穿过前堂,掂着脚尖将灯笼挂在外头,又侧着脑袋观察半天,确信没有挂歪,才后退着进屋来。 没人知道这少年是打哪来的,问徐二娘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但好在少年聪明伶俐,模样又俊俏乖巧,很是得人喜欢。最重要的是他会做一手好菜,给这“一碗面馆”招揽了不少生意,又似乎是个懂医的,常常能将寻常的菜饭讲得头头是道,还会给乡里乡亲的看个头疼脑热。 众人也搞不清楚这少年到底是谁,便随着徐二娘,唤他一声“小年哥儿”。 “小年哥儿,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食客中有人扬声叫住了他,“不拿出来叫我们也看看么?” 少年闻声扭过头来,迷蒙着从一堆食客中认出说话的那个人来,才笑眯眯地答道:“张叔呀?今天稍稍有点闷热,穗穗闹着要吃甜的,我就打算给她做个梳儿印尝尝。” 有人好奇道:“这梳儿印是何物?” 少年眨眨眼,故作玄虚道:“做出来便知晓了!” 说罢一躬身,从前后堂的隔帘下钻过去了。 堂里已不见少年身影,那姓张的食客倒显得更加期待了,还高声喊着:“好,好!你可快些啊小年哥儿!我这肚里可空得能撑船了!” 引得一众食客哈哈大笑。 前堂且热闹着,这头余锦年已经洗过手,迈进了厨房,抬头瞧见屋里有个正闷头揉面的身影,张嘴惊讶道:“哎呀二娘,你怎么起来了?” 这身影就是这家“一碗面馆”的老板娘——徐二娘了,乍一看确实是个风姿犹存的美人,但从脸上的瘦削苍白却能看出她浓重的病气来。 二娘笑笑道:“躺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劳烦你里外操持,还是起来动动,觉得好受些。” “这有什么。”余锦年挽起袖子,从一旁的瓮里倒出早已磨好的绿豆粉来,眼睛弯弯地说,“若不是当初二娘收留,现在哪里还有小年儿我呀?帮二娘干点活不是应该的?对了二娘,我熬了些枣汤,最能补气养血,你暇时用些吧。” 徐二娘应声抿唇,心下微微一暖。 说来她对这少年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姓余,叫锦年,数月前不知缘何昏倒在自家面馆门前,徐二娘早起开店下板时才发现,忙把人拖了进来。 少年醒后只道自己孤苦无依,想留下来打个杂工,徐二娘一时心软也就应了。她只看少年身材瘦弱,面色白净,看上去就不像是个能吃苦的,指不定是哪家赌气出走的小少爷,兴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家人来寻,便只当家里多张嘴罢了。却没想到少年年纪虽小,手艺却不错,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小吃食谱,三天两头就端出一盘她从没见过的菜色出来。 开始还只是做与她和穗穗吃,着实味道不错,后来索性叫少年在面馆门口又支了个摊儿,早晚的卖些小食,也算是一笔不错的进账。这本来冷冷清清的面馆也因此渐渐地热和起来了,甚至还有人慕名来尝少年的小食。 更何况少年性子温和亲切,眼睛意外的明亮,他本就长得俊俏,笑时更是跟月牙儿似的,很是乖巧。徐二娘早年有过一个早夭的儿子,若还活着,也差不多与余锦年一般大了,这更是将她深藏的母性牵扯出来,相处这数月来,早已将锦年当半个儿子疼起来了。 想到早逝的儿子,又想及自己的病体,徐二娘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泪,过会儿回过神,瞧见余锦年正将一把干叶放在洗净的蒜臼中捣碎,便又将那伤心事压下,问了一句:“这又是做什么吃食?” 余锦年耐心地捣着:“这是干薄荷叶,捣碎了好和面,给穗穗做个梳儿印。”他说罢,便将徐二娘往厨房外头推,“二娘快回去歇着吧,待会做好了让穗穗给您端去一份。” “好好好……”二娘笑着走出厨房,“不扰你了,别太累着。外头那群馋嘴的要是闹你,尽管往外赶就是!” “晓得啦!”余锦年挥挥手。 送走了徐二娘,余锦年松了口气,重新回到厨房,将捣碎的薄荷叶用细筛筛过一遍,取那落下的细末来用。又称了面粉和豆粉各半,与薄荷末一起,加水和起面来。 看着松散的面粉一点点凝成蓬松的面团,他一直紧绷的心情反而有了松散之势,整个人愣愣地发起呆来。 他来到这里已经有数月有余了……数月前,他浑身湿淋淋地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一片乱葬岗上,周围尽是枯骨败肉和腐得发臭的落叶茎根,还有一只红眼乌鸦盘旋在他头上,随时等着下来啄他的眼睛。 他不是那娇贵得受不住打击的人,对一醒来面对的这种境况除却一开始的惊讶之外,也没有太多其他的想法,只迅速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因为上下酸痛,手脚无力,他不得已又在乱葬岗睡了一|夜休养生息,却得幸梦见了些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慢慢弄清楚了自己的现况。 这身体好巧也叫余锦年,原本是附近四方村一户余姓人家的小少爷,只是父母去得早,他又被娇养得似个小姑娘,软嫩白胖。他被托给同村的远堂叔婶一家照看时,才虚四岁,彼时的小娃娃连人是善是恶是香是臭也分不出来,平白叫凉薄寡淡的叔婶一家欺负了去,被霸占了自家田地和房宅不说,还处处受着苛待,但好活歹活也算是长大了。 余锦年穿来前,正是他这对便宜叔婶在外欠了债,要把他卖给那恶霸债主作小|宠,他自不从,某天晚上又挨了打,便一咬牙,饿着肚子逃了出来。可惜脚力弱,跑了没多远就被发现了,这仓皇间脚下一滑,便掉进了村子边儿上的河道里,再捞上来时已是冰凉凉没了气息。 叔婶恶他败事,坏了自家风水,连丧也没发,便将他用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了事。 - 其实,刚穿到这具身体上的余锦年也想不明白,他知道自己肯定也是死了的,可谁料到这一觉醒来,怎的又白白得了一副健全身躯,重活一世? 不过他心中还有许多未竟之事,那时候,哪怕是有一丁点希望,也是想好好活下去,因此不愿躺在这荒山野岭里等死,更是不愿再回那个没有人味的“余家”了。 乱葬岗一|夜过后,余锦年忍着浑身疼痛爬起来,沿着山路漫无目的地走,饿了便采路边野菜野草吃,渴了便沿河饮水,混在一群乞丐里迷茫着不知走了多久,只感觉进了城,眼前花花搭搭亮着些灯火。 后来实在是困极饿极,才一头栽倒在徐二娘的店前。 但不管怎么说,唯物的余锦年遭遇了他二十八年生命以来最唯心的一件事,这事儿是他再次从沉甸甸的昏睡中醒来,听到趴在他床头打量他的穗穗石破天惊地叫喊了一声“娘——”时,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 他的确是死而复生了,且复生在一个他从来没有听闻过的大夏朝,复生在二八年华。 “穗穗你一回来就与二娘告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先闹着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锦年作势要去抓小丫头,穗穗“呀”的一声尖叫着跳开,跑到二娘身后露出个脑袋尖儿,两人你追我赶的玩起鹰抓小鸡,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来。 玩闹够了,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二娘心中甚是欣慰,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160.八仙糕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那丫头正要指派, 转眼见到打柜台后头走出一个面容清俊的小老板, 眼角三分含笑, 看得人心底酥|痒, 比自家府上那些不着调的小厮们好看多了, 便不由低下头, 脸颊上飞了一抹淡红, 半晌吭道:“你们,你们这儿可有雅间?我们家小……主人, 一进了城便听说你们家东西新奇好玩,非要来看看。”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 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 笑道:“弊店蜗舍陋室, 雅间……实在是没有, 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 回到后堂, 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 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 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临走,马儿已经嘶嘶叫着扬起了蹄子,余锦年刚直起身子,便见一物从车上飘下来,直飞到余锦年脚边。他弯腰捡起,却是一条绢帕,帕上一头绣着朵清荷,另一头则纹着两行字儿。 他盯着那字儿看了半晌,虽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手绢的意思,却还是从食客里找了个熟人,是往日里在东巷口给人抄书为生的老书生,问道:“王先生,我不怎么认字,您且给看看,这字儿是什么意思?” 王书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锦年,好似没想到他这样白白净净,竟是个不识字的。 余锦年也讪讪而笑,这里的文字类似于华国的古篆体,但在余锦年眼里仍是笔画繁复,难以理解。他这具身体自四岁跟着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没上过学堂,如今余锦年认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亲没去时教的简单字儿,还有一些是他穿来后自个儿七零八落学来的,连猜带蒙,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些算账常用的数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儿。徐二娘倒会写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劳烦她,至于学堂……他没时间也上不起,所以时至今日,他还是和半个文盲没两样。 “先生?”余锦年回过神来,见王书生也在神游天外,就又唤了声。 王书生自知刚才的打量失礼了,忙定睛去看手绢,顿时嗬嗬笑道:“哟,小年哥儿,那丫头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这诗,是青鸾公子所作,那小丫头是借这清荷之诗抒发与你的情义呢!” 又是青鸾公子。 余锦年谢过了王书生,将手绢叠好收在账台下面,心里揣揣道,这位仙人偶像名气怎的这样大? 下午店里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锦年搬了把躺椅让二娘靠着,她一听说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说要尝一尝。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来糯米这种吃食不好消化,不该让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恶化到有一天过一天的地步了,余锦年也不愿令她扫兴,就切了一点来,配着碗面汤,嘱她慢慢嚼着再咽。 把在后院玩的穗穗拎过来陪着她母亲说话,余锦年才得出空来,要去集市上找贩菜的李大娘,与她商量明日进些什么菜品。 从菜市回来的路上途径一家书局,余锦年想着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文盲下去,要不然连小姑娘的情书都看不懂,思索着要不要买本启蒙读物回去自学,店老板见他犹豫不决,遂伸手请他进去看。 “诗史话本,什么都有。”店老板笑着。 余锦年看什么都似天书一般,觉得有些局促,又捡了几本看着很薄字儿又简单的书问了问价,都贵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钱袋,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认的,书也是要学的,只是不是现在——他安慰自己——现在得先攒钱才行。 正要走,无意间扫到书局角落里一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上,青蓝色的皮儿,还缺了个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学,可惜囊中羞涩,便拿起那本缺角的书来,递给余锦年道:“这本是去年的青鸾诗集,书脊被我那顽皮儿子浸湿了一些,后来放在仓库里又被老鼠啃了一个角儿,反正卖也卖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罢。” 只见少年眼角一弯,高高兴兴地接过去,还非常热忱地道了好多个谢,倒是让他这个拿破旧书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余锦年拿了书,宝贝似的捧回了家,他现在深切明白了“知识就是财富,没有财富就断断不可能有知识”的歪道理,一时感慨自己斩过千军万马从名为“高等学府”的独木桥上毕业,也好歹算是打拼出了一点成绩,如今却要一穷二白从头学起,简直是太糟践人了。 以至于穗穗见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怀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最后扒出来见是一本皮儿都掉了一半的书,很是没趣地跑走了。 晚上闭了店,余锦年兴致勃勃地掌上灯,翻开书册。 这书名是“青鸾诗集”,店老板也说是以往青鸾诗会的佳作整理,结果余锦年仔细一看,里头半册子的诗词却都是署名为“青鸾公子”——这还叫什么诗集,改叫“仙人偶像个人专辑”算了! 看来这追星是自古有之,且狂热度与现代相比有增无减啊。 余锦年连字儿都认不全,更不说是读诗了,味同嚼蜡地看了几页,囫囵地记了几个新字的形状。什么,问这诗和那诗到底什么意思?……对不起,他看不懂。 于是没多大会儿,余锦年脑袋一歪,哐叽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自此以后,这本《青鸾诗集》便日日搁在余锦年的床头——成了摆设。 到了巳时,街上各色摊贩都已开张了,余锦年却还没忘了自家晚上也是要过节的,所谓入乡随俗,得空他就跑出去买了些瓜果,好在晚上祭月用。 这祭月也是有些规矩的,要设香案,点红烛,摆上月饼、西瓜、葡萄、核桃瓜子等贡盘,西瓜要切成莲花瓣的形状,月团也要分成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份数,还有团圆饭、敬月酒,总之是很忙的。 季鸿看他跑进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没得闲,于是在柜台边将又一次跑出来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温枣茶:“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了,累了就歇会。” 余锦年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鸿,你来后厨,给你吃好吃的!” 他说的好吃的,是上午忙里偷闲蒸的山药茯苓包子。 二两山药粉与二两茯苓粉,以井心水调成面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与油脂搅拌均匀,晾凉作馅儿,之后发面做皮,包成包子,能够健脾胃。 季鸿刚随他走进厨房,手里就被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珑,松松软软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腻,配上少年亲手沏的龙眼茶,妙不可言。 余锦年一份份地用油纸将月团包装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时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鸿问。 “唔。”余锦年闭着一只眼,试图这样能舒服一点,“没事,有点酸胀,应该是昨晚没睡好。” 季鸿没回应,躬身舀了盆热水,将双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干后,迅速绕到余锦年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以掌心轻轻地揉了揉:“这样会舒服一些。” 余锦年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动。” 也许是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很有威力,之后他就安静了,老老实实站着,享受季鸿的眼部按摩。 “少时见家中二哥常这样做,很是有用。”季鸿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余锦年是个好奇宝宝,大夏朝与他而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库,等着他去探索发现,但这也仅限于衣食住行和风土人情,至于人家的是非,他向来没有挖掘探究的爱好。不过于余锦年而言,季鸿却是个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带着一身的谜团。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季鸿对二娘说的那番假话,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与家人失散,早该广布消息去四处寻亲了,而不是死乞白赖地留在面馆里,像个躲起来的乌龟。 就像那位只闻其名的“二哥”,以往只在季鸿的梦呓中出现,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这还是季鸿第一次与他说起二哥的事来,余锦年就忍不住想搭个话:“虽然不知道你为何离家……不过,你不想回去看看么,今天是团圆节,好歹也该回家吃个月团,见见你那个二哥?” “月团在哪里吃都是一样。”季鸿道,即便回去,也不过是与下人小厮们分月团罢了,更何况,“二哥早已不在了。” 余锦年脱口而出:“那你要一辈子藏在我这里呀?” 少年似乎睁开了眼,睫毛似小虫一般蛰着他的手心,季鸿突然升起一些踌躇来,下意识手一紧,余锦年的脖子又不是铁做的,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听见他幽怨地说:“……季某病还未好,余先生不给治了么?” 男人的手越收越紧,余锦年脸色憋得发红,心道这是怀柔不成改刑讯了么,忙伸手胡乱拍打着季鸿的胳膊:“给治给治,治一辈子!头要断啦……” 季鸿这才满意,松了松力道,不过手仍捂着少年的眼睛,指腹在他眼皮上慢慢刮了几下,软软的。 “年哥儿?” 一个花衣圆脸小厮闯进后厨,一打眼见到里头两人又搂又抱,一个激灵背过身去:“哎呀!打扰、打扰!” 这小厮也是被人牙卖到花柳之地的,起先是卖给了莳花苑,因姿色不佳,后来辗转到了倚翠阁,虽也见识了不少颠鸾倒凤之景,到底是年纪小,看见两个男人黏糊在一起还是红了脸。倚翠阁管他俩刚才那姿势叫啥来着……哦,雀啄食。 正是恩客在后,姑娘在前,姑娘们都身形娇小,仰起脸来正好能与恩客亲上嘴儿,届时嘴里含一口玉液甘浆,以口相渡,缠绕绵绵。 余锦年忙扒开季鸿的手指头,看见那小厮躲在厨房门外:“找我什么事?” 倚翠阁有规矩的,阁中恩客行事寻欢的时候,他们是不能直视客人的,进出都要垂着眼睛。那小厮也不敢回头,小声道:“倚翠阁叫我来问问年哥儿,雪俏姑娘定的月团好了没有……” 季鸿一松手,就让余锦年跑了出去,将做好的各色小菜并彩色月团一齐装进食盒里,交给小厮。 小厮偷偷瞧了余锦年一眼,又顺着地上阴影看见了厨房里一双墨缎面的靴子,便不敢往上看了,回过神道:“小的还要去城东姜府,可否劳烦年哥儿送到倚翠阁?” “这……”余锦年见他也一脸为难,只好应下来,“好吧,我送去就是。” 小厮走了以后,季鸿脸色暗沉地走出来:“要去倚翠阁?” 余锦年:“是啊。” 他拎着食盒要走,被季鸿扯了一下:“还是我去吧。” “你那身板,何年能走到倚翠阁?要是半路晕了,还得我去救你。”余锦年不知道他纠结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季鸿这样貌,指不定还没进倚翠阁,就被青柳街上其他馆子的姑娘半道儿给截走了,“我腿脚快,去去就回!” “……好罢,小心一点。”季鸿说道。 看着余锦年消失在人群里,季鸿忍不住想跟上去,少年如此天真懵懂不谙世事,若是去了倚翠阁,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又或者被人强取豪夺…… 越想越不安,可偏生身体不争气,走不了远路,季鸿噼里啪啦拨着算珠,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少年回来了没有。 而青柳街上,“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大好青年余锦年挎着食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倚翠阁中,新奇地四处乱看,试问哪个男人不想见识见识旧社会的红灯区呢? 倚翠阁中已是群芳斗艳,笑语欢声,进了大门,是一个宽阔的厅堂,当中有一方歌台,红绸彩罗从高高的楼顶垂下来,如烟云缠绕,映得眼前一片万紫千红。 青|楼妓馆不比其他营生,白天生意淡薄,只有到了夜间,才是笙歌曼舞、醉生梦死的好时辰。但这也并不代表白日没有生意,正比如此时,歌台上两个姑娘正在唱一出折子戏,其中一个装扮艳丽华贵,而另一个则是作男子打扮,台下尽是些来喝香茶艳酒打发时间的公子哥儿,不睡觉,只听曲儿,搂着个花娘听得痴痴如醉。 曲声杳杳,胭香脂醉,熏得余锦年晕头转向。有几个才起的花娘路过,俱是睡眼惺忪,酥|胸半露,两条大|腿若隐若现,他看过一眼,心中冒出的念头竟是:不过如此,也没见得有多好看,就这腿,还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呢!这肌肤,也不如季公子的白。 正嗫嗫吐槽,这时清欢小娘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伸手扯住了余锦年的袖子,娇滴滴笑道:“傻兮兮的,看呆了?这儿呢!” 余锦年向后一跳:“清欢姐姐。” “你叫谁姐姐!”清欢佯装生气,“再叫错把你扔出去!” “我错了,可饶了我吧!”余锦年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楼,二楼更是软玉温香,连阑干上也缠着绫罗绸缎,挂着小小的铃铛,人走过时带动绸缎,就能听见叮铃铃叮铃铃一阵细铃儿响。他随着清欢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进了一个房间。 “雪俏姐姐在里头呢,快进去罢!”清欢将他推进去,边笑边说,“雪俏姐姐,这就是年哥儿了。” 余锦年一抬头,看见一层红粉纱罗后头坐着个女子,身上披着条百蝶穿花的披帛,竟是那日在郑牙人家门口见到的那位花娘,雪俏也朝他施了礼,余锦年才反应过来,忙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取出上层的月团和下层的小菜,一一介绍开去。 雪俏笑起来:“以前从没见过如此冰雪剔透的月团。” 一旁清欢尝了一块,欢呼道:“好甜,姐姐快吃一个。” 雪俏笑她客人还没走,就先吃上了,又说:“年哥儿做的东西,自然是很甜的。”之后吩咐清欢倒茶来,给年哥儿解解乏。 看来她还没忘了那天余锦年送她果脯的事儿。 余锦年自打认出雪俏就是郑牙人未赎成的那位花娘,便知今天恐怕不只是送月团那么简单,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索性坐下来,听听雪俏想说什么。 雪俏房间敞向极好,手边就是一扇雕镂大窗,推开窗叶就能欣赏楼下歌台上的舞曲,她就着清茶听了两句,却也不说话。 这茶喝得也忒尴尬了,余锦年只好先开口:“敢问雪俏姐姐,楼下唱的是什么呀?” 雪俏姑娘肌肤胜雪,眼睛很温柔,却是担不住一个俏字的,反而是跟在她身边的清欢更加俏丽活泼,她对余锦年说:“这曲叫连理枝,新排的曲儿呢,年哥儿也喜欢听?” 余锦年单手托腮,看着楼下姑娘衣单裙薄,毫无春心萌动的感觉,只觉得好冷:“这唱的是什么故事?” 清欢与他一同趴在窗阑上往下看,羡慕道:“书生小姐,才子佳人呀!”她撅了噘嘴,苦恼起来,“不过都是假的罢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厢情愿,至死不渝?也不是人人都像子禾居士那样好命。” 余锦年好奇:“子禾居士又是谁?” 清欢讶然:“小哥连子禾居士都不晓得?就是当今贵妃娘娘呀!” 她两手捧着腮,与余锦年讲起这桩流传甚广的帝妃佳话。 道是有一位小姐,生性爽朗,文采斐然,某日她女扮男装,捏了个假姓名,去游元宵诗会,竟与一位偶遇的素衣公子比起猜灯谜来,一时比得难解难分,痛快淋漓。二人因此相识,一见如故,遂交了个诗墨之友,便常常相约在文人间的诗文茶会上,以笔交心。 后来机缘巧合,小姐女子身份暴露,公子惊讶之余对小姐一见倾心,小姐自然也早已对他日久生情。二人明明两心相悦,本该就此成就一段佳话,那小姐却计上心来,非要考公子一考,便只留下一首短诗,一个“子禾居士”的署名,便扬长而去——竟是让公子来猜,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161.茯苓小米糕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他虽事实上已快奔三, 奈何大夏朝上上下下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 看什么都稀奇, 他又天经地义地仗着是一副少年身体, 也就不免露出了许多孩子脾性。 眼下快至晌午, 他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卖灯的一位婶娘。那婶娘皮肤黑黝黝的,脸上有两团晒红, 一边扎着竹灯骨, 一边热情地叫卖, 手下翻转飞快,看得余锦年目不转睛。 “喜欢便去买一盏。”倏忽一道深沉声线自耳畔响起。 余锦年猛一回头,瞧见手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人,他扁扁嘴哼道:“家里多养了个闲人, 哪里还有钱买灯?”说着却仍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婶娘新扎出来的月兔灯儿。 “也不算是闲人, 刚还敲了一筐核桃。”季鸿一张嘴就叫余锦年哑口无言, 他走到柜台里头来, 从余锦年肘下抽|出一册灰皮本子, “二娘道你算账极慢,叫我来帮衬。” 余锦年顿时瞪眼道:“谁说的!”说着连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账本。 季鸿手快, 早已翻开了,眼中快速一扫, 登时头大。 他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 没见过账房熟手是如何做账的, 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样,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若是笔误手误记错了,就在旁随意涂改,以至于每日清账时当日账薄都是乱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账的模样,叫他过来帮一帮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无奈的表情。 季鸿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过你一遍,怎的今日还是这样乱记?” “……不许人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么?”余锦年心虚道。他常常自夸自己是高材生,却自小到大唯有一样总也高材不起来,便是数学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数题,那是比叫他一口气背十首方歌都难。做账虽不比高数,但他又从未干过日常记账这种事情,因此二娘将账簿交给他后,他自是怎么方便怎么记,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罢,不求更多进取。 季鸿摇摇头,兀自取来笔替他更正。 将笔锋抿饱了墨,季鸿便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笔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笔,用的时间久了,笔尖已有些分岔,但这只笔在季鸿手里却很是听话,他仿若是轻袖一扫,便似落纸生花,骤然绽开一页清逸俊秀的字来。 余锦年微微侧着脑袋,视线从“好看的字”渐渐往上,飘到“好看的人”那里去了。 想那天季鸿说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难时又与家人走散,以至于无家可归。这话是打死余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这样披绣着锦的人也能无家可归,那后厨里那块新买来的猪头肉也能长腿上树了!可谁能料到,二娘听了不仅没有质疑,反而很是高兴地将人收留下来,说可以与余锦年当个帮手,做个账房先生。 要说二娘收留他也就罢了,一碗面馆本就那么大块地方,之前强行收留了一个余锦年,已经将后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多了个季鸿,他又不能与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锦年挤在一间屋子,害得他这几日躺床上就拿捏不开,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过账房先生啊。余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认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认字呢。唉,可是这人平日跟冰块成精了似的,怕是没有耐心教个文盲读书写字罢…… “账切不可乱记,这样……”季鸿话说一半,转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另有一种可爱的稚感,他看了两眼,便低头自己默默将账页整理了,又见少年迟迟不归魂,才出声唤道,“余……锦年?” “啊?”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也没听这会季鸿说了什么,简直似课上开小差被抓了包的学生,慌得匆忙点头,道,“我记得了!” 季鸿:“……” 这时外边走进来几个熟客,见了他俩纷纷笑道:“小年哥儿,你也有今日!总算有了个能治住你的了!”说着抬头打量了季鸿一眼,顿时夸张地睁大了眼,打趣起来,“唷,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后生,你们这面馆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锦年笑着跑出来,给一人上了一壶茶,记下他们各点什么小菜,才说:“这是二娘新请的账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总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赏两眼的,众人一前一后地与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还有眼前发亮,话里话外问季鸿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就差热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来塞给季鸿做媳妇了。 季鸿被逼问得很是拘谨,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还没说完,余锦年就跳出来挡在了一脸苦恼的季鸿面前,笑眯眯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娘这才刚请来一位好账房,你们可别欺负他老实,转眼就给我们挖走了呀!再说了,我来面馆这么久,怎么没见有人给我介绍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听,皆转而将之前的问题抛给了余锦年,甚有角落里刚刚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听。要说这十里八街的哥儿们谁最热手,自然是一碗面馆里的余小哥了!这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高枝可攀,唯一的盼头不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说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纪轻又手艺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温和、待人亲切,而且上头还没有公婆压着,谁若是嫁给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见也十七八了,却从来没在这事上起过心思,几方媒婆来打听皆被他给推搪了过去。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个鲜儿! 她支着耳朵,听余锦年思忖了一会儿道:“非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细腿长肤白……吧?” 众人皆以为这余小哥面皮白净得跟书生似的,肯定会说出什么“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俭持家”之类说媒间常见的说法来,却没料到他一张口竟是如此荤话,简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大笑起来。 那偷听的李媒人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忙掏出绣花手绢来掩嘴,脑中却不由将几家正在寻亲的姑娘们过了个遍,倒还真叫她挑出个符合“要求”的来,她心中暗暗记下,便低头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这厢吃完面,才想去给那姑娘家人报个信儿,刚迈出面馆门槛,迎头撞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还把自己结结实实踩了一脚。踩完,那妇人就直冲里头而去,嘴里喊着“小年哥儿”,连个眼神儿都没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轻时候将家里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外面送她了个绰号叫李夜叉,后来改行做了媒人,这才收敛了点脾气。今儿个被人无端踩了一脚,夜叉脾气又上来了,扭头就要破骂:“嘿,你个不长——”。 “李媒人!”李媒婆闻声定睛一看,竟是余锦年提着个小油纸包跑出来了,笑吟吟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刚才那是旁边巷子里的吴婶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冲撞了媒人。这是今儿新做的玫瑰糯米藕,还热乎着,您拿去尝尝鲜。” 糯米灌藕众人常常吃得,但余锦年的灌藕里加得却是玫瑰酱,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养血之效,与李媒人这样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错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媒人一听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虽推辞着,手上却无比顺从地接了过来,心里对余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骂自家生的是个不求上进的皮小子,不然这样的肥水怎能让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辞,季鸿靠在门旁,看着一扭两扭走远了的媒婆,再低头看看面带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间隐隐一皱。 余锦年小跑回来,正要进门,忽地面前平地长出一堵“墙”来,他抬头看是季鸿,顿时奇怪:“做什么堵门呐?” 季鸿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么也没说地退开了,继续回到柜台后头算账,不过拨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锦年纳闷地盯了他一会儿,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没多想,朝着刚才急匆匆进门的吴婶娘那边去了。 这位吴婶娘说来也是缘分,余锦年刚来面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里还乱糟糟的。他心里郁闷,就想吃点辣的痛快痛快,于是晚上快打烊的时候,见店里也没什么人了,就用后厨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碗鸡丝凉面,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柜台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红了,吴婶娘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瞧见余锦年碗里的红油面,忽地高兴地点名也要来两碗,一边苦着脸说这几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余锦年一听,这面不售卖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忙钻到后厨给她做了两碗。 鸡丝凉面做来很方便,只是个调酱料的功夫而已。是将麻油、豉油、白糖、细盐与陈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与碗中调和均匀了,把蒸好又放凉的面条过水一烫,这样做出来的面更加劲道,加上些顺手的豆芽、黄瓜丝之类的小菜,最后捻上一把鸡丝,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几滴香油,用时自己用筷挑开搅拌便是,入口时酸酸辣辣,很是开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吴婶娘展开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给自家男人带回去,之后才说起自己来。原来,吴婶娘夫妇二人是头几年从蜀地逃荒来的,流落到信安县时走不动了,便寻摸了个差事在这里安了家,这几年生活也渐渐好了,就愈发想念起家乡,见了余锦年吃着的鸡丝凉面,想起家乡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余锦年笑道这有何难,便又做了两道川味小菜与她。这样也算是认识了。 信安县人食淡口轻,自那日在余锦年这儿解了馋,吴婶娘隔三差五就会来一碗面馆打包上两个辣菜回家,有时家中亲戚托人给捎来的乡货,或者自家腌制的泡菜,也都一股脑地往一碗面馆这儿送,只把余锦年当成了半个侄儿老乡。 今日余锦年见她又来了,以为她又是为乡菜而来,便自然笑道:“吴婶娘,今天想吃些什么?” 吴婶娘长长地“唉”了一声,将面前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踌躇了许久,才抬头握着余锦年的手唉声叹气说:“小年啊,你可帮帮婶娘!” 余锦年一惊:“这是怎么了?” 吴婶娘这才说起事情原委。道是她家的跟着同乡去学做生意,走了个财运,赚了大笔银两回来,二人便不想继续在城中赁屋而居了,便在城外买了块宅地,打算自己建房。如今房建了一半,到了该上梁的时候,请来的阴阳师父给看了,就得今日不可。 大夏朝人迷信得很,既是阴阳师父给看好了日子,那不管外头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无论如何这时辰都误不得。吴婶娘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余锦年也就大致听懂了这上梁仪式复杂,要经过祭梁、上梁、抛梁等步骤方才成事,听吴婶娘的意思,这仪式前头都挺顺利的,却是最后一个环节掉了链子——待匠。 这待匠就是“上梁酒”,意思是上梁过后,得设宴款待当日辛苦的工匠们和阴阳师父,酒后包上红包,说罢吉祥话,最后送走匠人们,今日一天的辛劳才算没有白忙活。 问题就出在,吴婶娘请来做上梁酒的师傅进了院,刚准备起食材,就把手掌给划了个口子。那边梁刚上了,这边就见了血,阴阳师父见了直皱眉头,说是不吉利,恐新宅有血光之灾,便叽哩哇啦念了一大通咒,另收了转化血灾的银子,叫他们另请个掌勺师傅,还得是阳日阳时生辰的才行。 这可难住了吴婶娘一家,这别的都好说,却是一时半会地上哪儿去找个阳日阳时出生的做席师傅呀!她思来想去,又跑了几家小酒楼,终究没了法子,这不就想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余锦年。 “小年哥儿,你也是做厨的,可认识哪个师傅是阳日阳时的?”吴婶娘期待道。 不知是不是就这么凑巧,余锦年听罢一愣,笑道:“我就是呀。婶娘要是不嫌弃,我去给您家做桌宴?” 那吴婶娘听了一时高兴得猛点头,拉着余锦年一个劲地夸道:“太好了太好了!再好不过了!小年哥儿,你可真是婶娘的大福星!”余锦年的手艺她是亲尝过的,她自然再放心不过,说着便干脆利落地掏出两粒银果子,付作晚上做席面的酬金,将地址说与余锦年后,再三嘱咐他一定要来。 “过会儿来时带个篮子,婶娘新做了坛辣子,到时你捎点儿回来!”吴婶娘走到门口,笑呵呵地回忆道,“待房子修好了,再请你来教婶娘做剁椒鱼头!”说完就急匆匆地跑回家报信儿去了。 季鸿听着他俩说话,闷头拨弄算珠……剁椒鱼头,不知道好不好吃? 后街上前两日新开了家熏肉店,这时大概是上火膛了,从窗户里飘来阵阵烟熏火燎的味道,季鸿想得出了神,一时不防被烟火味呛了一口,肺部忽地一抽搐,他正捂着嘴咳嗽,却见眼前递来一盏白瓷茶碗。 他接过来抿了一口,甜滋滋的,入口滑腻,有梨肉的香味,又有些酸甜的清香。 季鸿抬起眼睛,看到余锦年笑着倚在柜台上,手里抛玩着两粒银果子,突然问他道:“你知道小吊梨汤吗?” “……”季鸿看了眼手中的茶盏,又思索了一番,确实没有听过此名,便摇摇头,“不知。” 余锦年说:“小吊梨汤呀,是拿新鲜大个儿的雪花梨,带皮切成块。一份梨,两份甘井水,沸后下一两青梅,二两银耳与土糖霜,再煮上半个时辰。原本呢,是盛在铜吊里,放在温火上热着,这样无论何时饮用都是暖盈盈的,到时再与你盏中点上几朵枸杞……”他说着,又从袖中摸出几粒红通通的枸杞粒,撒在季鸿的白茶盏中,“啧啧,清嗓润肺,爽口消燥。” 季鸿低头又品了一口盏中的梨汤,也不知少年言语中是否就有一种灵力,让他觉得口中的梨汤愈加的清甜了,已经炖得软烂的梨肉丝与黏滑的银耳一起滑进嗓子里,好似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去了,顷刻间赶走了方才被烟气熏撩的不适。 他饮罢半盏,蓦地感觉面前身影一重,少年两肘趴在柜台上凑过来,一双眼睛狡黠地笑着看着自己。仿佛是刚滑进胃里的银耳突然间膨胀了一般,季鸿觉得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痒。 余锦年眨眨眼,又往前一凑,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了,神秘地问道:“季先生,还想知道……剁椒鱼头怎么做吗?” 季鸿情不自禁地眼皮一跳,抿了抿唇。 余锦年噗嗤笑了声,终于站直了身体,挑一挑眉梢:“你跟我去吴婶娘家帮忙,我给你做剁椒鱼头,怎么样?” 这一|夜下来,腿都好险要压断!低头再一看,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锦年慢慢掰开季鸿的手指头,转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双|腿,再竖耳一听,外头的叫卖声渐渐地远了,他忙使劲拍打了两下腿脚,忍着麻痛,推门跑出去追那声吆喝。 后头床上季鸿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也没听见,一心都扑在外面走远的果仁担儿上了。 卸下店板,就见打门前呼啦啦跑过去一溜色扎着冲天揪儿的小孩子,跟着那卖果仁的担子一路跑,学人家的调子唱着“蜜蜜甜甜好团圆”,随后便一拥而上将果仁担围住了,探头探脑地流着口水,觊觎着里头的果脯蜜饯。这场景算不得什么稀奇,但凡街上有个挑卖果脯果仁、麦芽糖块的,小孩子们都会追在后头跟着跑,学唱吆喝声,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驱赶他们,毕竟稚儿们的懵懂学唱也是一种广告了,但若是遇上一两个好心的,还会给他们几块糖吃。 可见今天这位卖果仁的袁阿郎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一群孩子将他堵得走不动道,他也不恼,只是憨厚笑着卸下担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来,分给小孩子们吃,顿时听得街上一番鼓手欢庆之声。 孩子们的小手都不大,就是捧也捧不住多少,因此这一小点瓜子对袁阿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正弯腰分发着,却见眼前站过来一双长腿,往上一看,是个面皮白净俊俏的小哥,嘴里正气喘吁吁地叫着:“我……瓜、瓜子……” 虽然这位已不算小孩了,可既然来讨了,看他又长得和善可亲,当着一群娃娃们的面,袁阿郎也不好赶人,于是叫他也伸出手来。 余锦年顺着唱卖声追了一条街,脑子还没回转过来,就老老实实地伸了一只手出去……然后他就见卖果仁的阿郎朝他手心抓了把生瓜子。 袁阿郎分罢瓜子,便挑起担子继续往前吆喝。 余锦年茫然地眨眨眼,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拈起粒瓜子,在齿间咔吱咬开一个缝,舌尖一挑再一抿,白白香香的瓜子便进了口。见这瓜子粒粒饱|满,仔厚皮薄,很是满意,便小跑赶上去截住了袁阿郎,微笑道:“这瓜子香得很!烦请阿郎给来二斤。” 有人称赞自家瓜子,袁阿郎自然开心,再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厚颜无耻”凑小孩热闹讨瓜子的小哥,顿时明白原是自己误会人家了,忙不好意思地停下担子,与他结结实实称了二斤多。 余锦年看他担子虽看着小窄,里面却另有洞天,瓜子、核桃、杏仁、花生等坚果样样俱全,另一个担子里全是各色果脯和蜜饯,他翻了翻,很是高兴地发现还有渍橘皮卖,便十分豪爽地将几样常吃的坚果各要了斤半,各色果脯甜饯也混杂着来了一些,付完账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袁阿郎人很实诚,见余锦年买了这许多,还额外多送了他一斤冬瓜糖。 冬瓜糖顾名思义,是用冬瓜制成的小甜食。是取肉质肥厚的上好冬瓜去皮去籽,切作寸半小条,用石灰水浸泡一|夜,之后反复洗净、沥水,入沸汤汆至变色透明,再用白糖腌渍,如此冷上三两天,待糖分渗入到冬瓜条中后,再连糖带水一起倒入锅中小火翻炒,这时糖浆会渐渐粘稠着包在冬瓜上,最后凝出雪白的糖粒。制好的冬瓜糖色泽如青玉,淡雅清新,有着冬瓜的清爽也有糖粒的甜黏,很得小孩子喜欢。 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冬瓜糖,甜甜的,将一夜的酒气赶走了七八分,他心里高兴,便招呼着袁阿郎得空了就去面馆里吃点茶。 袁阿郎忙着叫卖,只领了余锦年的好意,余锦年也不强求,便抱着沉甸甸的果仁袋,回往面馆的方向走,才拐了弯,就见自家门前扎了一堆人。 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街坊们见他来了,纷纷笑脸盈盈地打起招呼,散开了一条道,余锦年这才看见围观群众里头藏了架驴车。 驴是头油光发亮的黑驴,被拴在一碗面馆门口,许是以为自己是驴中潘安了,傲气得很,碰也不让碰,气得正哼哧哼哧直喘气,有人将手中吃剩下的酸梨核扔给它,它却将体面丢到一边低头捡起就嚼,惹得旁边的小媳妇直发笑。它后头还拉着辆板车,车架两旁钉起尺高的木板,里头是各色各样的盆栽时花,最值钱的有三两盆含苞牡丹,想来是火房培育的,也有余锦年认得的几样早菊,其他还有杂七杂八不值钱的花草。 俗话说“白露的花,有一搭无一搭”,因这时节正是气温骤降的时候,日夜间温差起伏极大,娇贵的花朵很是不好养活,夏日里的繁花盛景到这儿就似撞了第一道南墙,纷纷蔫了。 余锦年看这车上的花朵甭管品种高低,各个娇艳倩丽,想来培育他们的花贩也定是个认真仔细的人。 他相中了其中几盆花草,还待要细看,就见面馆里头探出几个头来,笑着喊道“小年哥儿,你若再不回来,我就将你店里的桌椅都啃了”,他这才记起自己还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责,赶忙回到自己的岗位——厨房奋斗去了。 烧水兑酱煮面一气呵成,余锦年将外头几位等着吃面的老饕安抚住,才着手做炸糖饺。 鸡蛋面皮倒好做,只是里头的红糖陈皮豆沙馅有些麻烦而已。他将一大锅红豆与一捧陈皮一起,煮透开花,搅烂,过罗筛,捣成细腻的糊状。正待下热锅与红糖翻熬成甜豆沙泥,这时打前头过来一个精壮的中年人,见到厨房里正忙里忙外的余锦年,客气道:“劳驾,给碗热水,热面汤也成。” 余锦年听来者嗓音喑矒,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接着又听到一个响亮的喷嚏,他忙手快地盛了碗烫手的面汤水。 对方接过后道了谢,站在门口吹凉了径直仰头喝完,末了将碗还回来,叹气说:“今日好像格外的冷,我这一早起来就被冷风吹得头也痛身也痛,就想喝点热汤暖暖身子,要不是昨晚火房的名贵花儿都开了,实在是留不得了,我也不用这么早就出来卖花。”他搓了搓两臂,朝余锦年笑道,“外头人都说小哥手艺好,今天打这儿路过本是特意来尝小哥手艺的。不过依我看,小哥这儿不仅吃食好,风水也好,你看我这才来了一盏茶时候,车上的花草就已卖出去三盆了!若是小哥不嫌恼,就容我在你这面馆旁多卖上一阵?” 原来这位就是饲养那些花草的花贩。 “不妨事不妨事,我正巧儿也想买两盆呢,眼下却走不开。”余锦年本就惦念着自己看上的那两盆茑萝松,听他还要留一阵,自然高兴。他目送花贩走出厨房,手下动作不停地翻炒着豆泥,心中却将对方现状仔细揣摩了一遍,当下便决定与他做道神仙粥。 神仙粥听起来仙气萦绕,其实在用料上却寻常得令人瞠目结舌,民间有歌道“一把糯米煮成汤,七根葱白七片姜,熬熟对入半杯醋,伤风感冒保安康”,说得便是此粥,因其有发散风寒的作用,一用便见奇效,宛如是神仙下凡净化了疾病,这才得名“神仙粥”。 豆沙翻制得差不多,他便将这道粥煮上了,接着就是将之前做好的鸡蛋面团揉成粗条,切作小剂子,按压成饺皮,开始包馅儿。 为了能卖得别出心裁些,余锦年便想着包个金鱼饺。金鱼饺形状似金鱼,做法也简单,一张圆面皮,在稍左侧放上不多不少馅,上下轻轻一捏,右边空着的地方就直接捏实压扁了,用梳齿轻压出花纹来做成一条宽大好看的金鱼尾巴,左边用食指往上一对,就成了一对圆圆的金鱼眼睛。 只不过金鱼饺他虽常包,却从没炸着吃过,因为金鱼饺造型复杂,他唯恐下了油锅就塌架了。余锦年包了一盘金鱼饺,决定用漏杓装着先下油锅试一试,许是灶王爷保佑,竟只炸坏了两三只,这一看,此举十分可行,便将剩下的面皮全包了金鱼形状,进锅里油炸。后来又逐渐找到了炸饺子的窍门,炸坏的只数越来越少。 金鱼饺炸好,摆在铺了蒲叶的竹匾子里,最后切了黄瓜粒,装点在金鱼眼睛的小圆凹里,如此一条条小金鱼才扬头摆尾,神气可爱。 忙碌的这会儿,余锦年直接将季鸿扔在屋里不管不问了,好似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似的,眼下神仙粥熬好了,糯米香味阵阵萦绕,将人心情蒸得飘飘然,他自也不是那般冷酷无情的人,一下子便记得自己房中还有个宿醉的酒鬼,于是将神仙粥盛出来后就清洗砂锅,另煮入粳米,煲上一道红枣山药羹,并入一二朵雪白银耳。 这道羹补脾和胃,尤适季鸿这样脾胃虚弱的人。 这厢余锦年将神仙粥与金鱼糖饺一并端出去,吆喝着人来买,还放心大胆地立了个三文钱六只的价牌,旁边放个蓄钱的小木盒,叫人“投币自助”,骇得一群人捏着钱反倒不敢投了,生怕余锦年回头反咬一口说没见着他们投钱,讹诈他们白吃白喝。 而余锦年自己早乐颠颠地甩手一身轻,跑去看花贩车里那几盆自己惦记了一早晨的茑萝松去了。 而院子另一头,季鸿幽幽醒来,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一睁开眼便被头顶床架子上贴着的一张白底黑墨的大字给摄住了,因是贴在床顶上,在幔帘外头看不见,可如他这般静躺着,就突现出那几个大字的可怖来,活像是自己躺在棺材里,而那字则是什么哀悼之类的丧条,或者镇压祛邪之用的符咒。 能有如此想法不能怨季鸿,委实是那几个大字他实在是认不得,写得虽端正,笔画却很是奇怪,也不似任何一种他所知的异族文字。 不过那少年也奇奇怪怪的,也许这真的是种保人出入平安的咒文也说不定呢? 余锦年若是知道他这么想,兴许早偷笑不止了,因这几个字不是什么别的,而是简简单单的四个简体字——“活在当下”。 162.八宝茶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他这才回醒过来,自己昨夜被季鸿在梦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 怎么也挣不脱,索性就伸脚将自己地铺被褥勾近了些, 给自己披了条薄被,半坐着候在季鸿榻前搁脚的脚床上, 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来。谁想到季鸿还没睡熟, 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鸿身边昏睡过去了。 这一|夜下来,腿都好险要压断!低头再一看, 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锦年慢慢掰开季鸿的手指头,转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双|腿, 再竖耳一听, 外头的叫卖声渐渐地远了, 他忙使劲拍打了两下腿脚,忍着麻痛,推门跑出去追那声吆喝。 后头床上季鸿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也没听见,一心都扑在外面走远的果仁担儿上了。 卸下店板,就见打门前呼啦啦跑过去一溜色扎着冲天揪儿的小孩子,跟着那卖果仁的担子一路跑, 学人家的调子唱着“蜜蜜甜甜好团圆”, 随后便一拥而上将果仁担围住了, 探头探脑地流着口水, 觊觎着里头的果脯蜜饯。这场景算不得什么稀奇,但凡街上有个挑卖果脯果仁、麦芽糖块的,小孩子们都会追在后头跟着跑,学唱吆喝声,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驱赶他们,毕竟稚儿们的懵懂学唱也是一种广告了,但若是遇上一两个好心的,还会给他们几块糖吃。 可见今天这位卖果仁的袁阿郎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一群孩子将他堵得走不动道,他也不恼,只是憨厚笑着卸下担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来,分给小孩子们吃,顿时听得街上一番鼓手欢庆之声。 孩子们的小手都不大,就是捧也捧不住多少,因此这一小点瓜子对袁阿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正弯腰分发着,却见眼前站过来一双长腿,往上一看,是个面皮白净俊俏的小哥,嘴里正气喘吁吁地叫着:“我……瓜、瓜子……” 虽然这位已不算小孩了,可既然来讨了,看他又长得和善可亲,当着一群娃娃们的面,袁阿郎也不好赶人,于是叫他也伸出手来。 余锦年顺着唱卖声追了一条街,脑子还没回转过来,就老老实实地伸了一只手出去……然后他就见卖果仁的阿郎朝他手心抓了把生瓜子。 袁阿郎分罢瓜子,便挑起担子继续往前吆喝。 余锦年茫然地眨眨眼,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拈起粒瓜子,在齿间咔吱咬开一个缝,舌尖一挑再一抿,白白香香的瓜子便进了口。见这瓜子粒粒饱|满,仔厚皮薄,很是满意,便小跑赶上去截住了袁阿郎,微笑道:“这瓜子香得很!烦请阿郎给来二斤。” 有人称赞自家瓜子,袁阿郎自然开心,再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厚颜无耻”凑小孩热闹讨瓜子的小哥,顿时明白原是自己误会人家了,忙不好意思地停下担子,与他结结实实称了二斤多。 余锦年看他担子虽看着小窄,里面却另有洞天,瓜子、核桃、杏仁、花生等坚果样样俱全,另一个担子里全是各色果脯和蜜饯,他翻了翻,很是高兴地发现还有渍橘皮卖,便十分豪爽地将几样常吃的坚果各要了斤半,各色果脯甜饯也混杂着来了一些,付完账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袁阿郎人很实诚,见余锦年买了这许多,还额外多送了他一斤冬瓜糖。 冬瓜糖顾名思义,是用冬瓜制成的小甜食。是取肉质肥厚的上好冬瓜去皮去籽,切作寸半小条,用石灰水浸泡一|夜,之后反复洗净、沥水,入沸汤汆至变色透明,再用白糖腌渍,如此冷上三两天,待糖分渗入到冬瓜条中后,再连糖带水一起倒入锅中小火翻炒,这时糖浆会渐渐粘稠着包在冬瓜上,最后凝出雪白的糖粒。制好的冬瓜糖色泽如青玉,淡雅清新,有着冬瓜的清爽也有糖粒的甜黏,很得小孩子喜欢。 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冬瓜糖,甜甜的,将一夜的酒气赶走了七八分,他心里高兴,便招呼着袁阿郎得空了就去面馆里吃点茶。 袁阿郎忙着叫卖,只领了余锦年的好意,余锦年也不强求,便抱着沉甸甸的果仁袋,回往面馆的方向走,才拐了弯,就见自家门前扎了一堆人。 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街坊们见他来了,纷纷笑脸盈盈地打起招呼,散开了一条道,余锦年这才看见围观群众里头藏了架驴车。 驴是头油光发亮的黑驴,被拴在一碗面馆门口,许是以为自己是驴中潘安了,傲气得很,碰也不让碰,气得正哼哧哼哧直喘气,有人将手中吃剩下的酸梨核扔给它,它却将体面丢到一边低头捡起就嚼,惹得旁边的小媳妇直发笑。它后头还拉着辆板车,车架两旁钉起尺高的木板,里头是各色各样的盆栽时花,最值钱的有三两盆含苞牡丹,想来是火房培育的,也有余锦年认得的几样早菊,其他还有杂七杂八不值钱的花草。 俗话说“白露的花,有一搭无一搭”,因这时节正是气温骤降的时候,日夜间温差起伏极大,娇贵的花朵很是不好养活,夏日里的繁花盛景到这儿就似撞了第一道南墙,纷纷蔫了。 余锦年看这车上的花朵甭管品种高低,各个娇艳倩丽,想来培育他们的花贩也定是个认真仔细的人。 他相中了其中几盆花草,还待要细看,就见面馆里头探出几个头来,笑着喊道“小年哥儿,你若再不回来,我就将你店里的桌椅都啃了”,他这才记起自己还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责,赶忙回到自己的岗位——厨房奋斗去了。 烧水兑酱煮面一气呵成,余锦年将外头几位等着吃面的老饕安抚住,才着手做炸糖饺。 鸡蛋面皮倒好做,只是里头的红糖陈皮豆沙馅有些麻烦而已。他将一大锅红豆与一捧陈皮一起,煮透开花,搅烂,过罗筛,捣成细腻的糊状。正待下热锅与红糖翻熬成甜豆沙泥,这时打前头过来一个精壮的中年人,见到厨房里正忙里忙外的余锦年,客气道:“劳驾,给碗热水,热面汤也成。” 余锦年听来者嗓音喑矒,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接着又听到一个响亮的喷嚏,他忙手快地盛了碗烫手的面汤水。 对方接过后道了谢,站在门口吹凉了径直仰头喝完,末了将碗还回来,叹气说:“今日好像格外的冷,我这一早起来就被冷风吹得头也痛身也痛,就想喝点热汤暖暖身子,要不是昨晚火房的名贵花儿都开了,实在是留不得了,我也不用这么早就出来卖花。”他搓了搓两臂,朝余锦年笑道,“外头人都说小哥手艺好,今天打这儿路过本是特意来尝小哥手艺的。不过依我看,小哥这儿不仅吃食好,风水也好,你看我这才来了一盏茶时候,车上的花草就已卖出去三盆了!若是小哥不嫌恼,就容我在你这面馆旁多卖上一阵?” 原来这位就是饲养那些花草的花贩。 “不妨事不妨事,我正巧儿也想买两盆呢,眼下却走不开。”余锦年本就惦念着自己看上的那两盆茑萝松,听他还要留一阵,自然高兴。他目送花贩走出厨房,手下动作不停地翻炒着豆泥,心中却将对方现状仔细揣摩了一遍,当下便决定与他做道神仙粥。 神仙粥听起来仙气萦绕,其实在用料上却寻常得令人瞠目结舌,民间有歌道“一把糯米煮成汤,七根葱白七片姜,熬熟对入半杯醋,伤风感冒保安康”,说得便是此粥,因其有发散风寒的作用,一用便见奇效,宛如是神仙下凡净化了疾病,这才得名“神仙粥”。 豆沙翻制得差不多,他便将这道粥煮上了,接着就是将之前做好的鸡蛋面团揉成粗条,切作小剂子,按压成饺皮,开始包馅儿。 为了能卖得别出心裁些,余锦年便想着包个金鱼饺。金鱼饺形状似金鱼,做法也简单,一张圆面皮,在稍左侧放上不多不少馅,上下轻轻一捏,右边空着的地方就直接捏实压扁了,用梳齿轻压出花纹来做成一条宽大好看的金鱼尾巴,左边用食指往上一对,就成了一对圆圆的金鱼眼睛。 只不过金鱼饺他虽常包,却从没炸着吃过,因为金鱼饺造型复杂,他唯恐下了油锅就塌架了。余锦年包了一盘金鱼饺,决定用漏杓装着先下油锅试一试,许是灶王爷保佑,竟只炸坏了两三只,这一看,此举十分可行,便将剩下的面皮全包了金鱼形状,进锅里油炸。后来又逐渐找到了炸饺子的窍门,炸坏的只数越来越少。 金鱼饺炸好,摆在铺了蒲叶的竹匾子里,最后切了黄瓜粒,装点在金鱼眼睛的小圆凹里,如此一条条小金鱼才扬头摆尾,神气可爱。 忙碌的这会儿,余锦年直接将季鸿扔在屋里不管不问了,好似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似的,眼下神仙粥熬好了,糯米香味阵阵萦绕,将人心情蒸得飘飘然,他自也不是那般冷酷无情的人,一下子便记得自己房中还有个宿醉的酒鬼,于是将神仙粥盛出来后就清洗砂锅,另煮入粳米,煲上一道红枣山药羹,并入一二朵雪白银耳。 这道羹补脾和胃,尤适季鸿这样脾胃虚弱的人。 这厢余锦年将神仙粥与金鱼糖饺一并端出去,吆喝着人来买,还放心大胆地立了个三文钱六只的价牌,旁边放个蓄钱的小木盒,叫人“投币自助”,骇得一群人捏着钱反倒不敢投了,生怕余锦年回头反咬一口说没见着他们投钱,讹诈他们白吃白喝。 而余锦年自己早乐颠颠地甩手一身轻,跑去看花贩车里那几盆自己惦记了一早晨的茑萝松去了。 而院子另一头,季鸿幽幽醒来,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一睁开眼便被头顶床架子上贴着的一张白底黑墨的大字给摄住了,因是贴在床顶上,在幔帘外头看不见,可如他这般静躺着,就突现出那几个大字的可怖来,活像是自己躺在棺材里,而那字则是什么哀悼之类的丧条,或者镇压祛邪之用的符咒。 能有如此想法不能怨季鸿,委实是那几个大字他实在是认不得,写得虽端正,笔画却很是奇怪,也不似任何一种他所知的异族文字。 不过那少年也奇奇怪怪的,也许这真的是种保人出入平安的咒文也说不定呢? 余锦年若是知道他这么想,兴许早偷笑不止了,因这几个字不是什么别的,而是简简单单的四个简体字——“活在当下”。 季鸿轻轻咳嗽了几声,见房中无人,地上堆着一摊乱糟糟的床褥,他头疼地看了会,又移开眼睛想忽视它们,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皱着眉掀开被子下床来,捡起地上的被褥一层层叠好。他叠得极认真,边边角角都整理齐整,皱巴的褶子也都捋平,这才满意。 少年的床间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这是闻透了各色华贵香料的季鸿鲜少触及的味道,倏忽间觉得这种香味如此清新爽朗,给人一种没来由的亲和感。他嘴角微微扬了扬,将整理好的被子端正放在余锦年的床上,一转身,亵|衣长袖不巧扫到了床边一个不起眼小柜,某样物件哗啦一声随着衣袂翻掉在地上,扬起的薄薄纤灰在窗柩间的日光里细碎跳跃着。 竟是一本旧书。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 “东子,西子。”打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缸里水空了,快去后头河里再打些过来。” 余锦年抬起头,赶紧招呼道:“何师傅。” 刚才虽然在阴阳师父那儿打了个照面,奈何当时何大利还沉寂在悲痛中,没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惊喜一声,过去拖着余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馆的小年哥儿?” 余锦年被他过度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点点头:“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红了眼圈,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位中年壮汉哭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也不听。若是个娇弱女儿偎着余锦年嘤嘤哭泣,或许他还被勾出点惜花之心,可被一个肱二头肌鼓得似包的壮汉抱着哭,那是哭得余锦年浑身难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几颗泪蛋子,他只好撇过头巴巴望着季鸿。 没等少年张嘴,季鸿便皱着眉走过来,把少年的手拽出来,撩起自己衣摆给他擦干净了,人揽在自己身前护着,问道:“何人?何事?” 余锦年摇摇头,一脸无辜:“不知道呀,不认识呀。” 等余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银牙。那头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泪花,一脸可怜地望过来,只是何大利的视线还没落到余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过来的一具身躯给挡住了,他抬头看看,是一个面相俊美的郎君,正无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后两步,耸耸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鸿背后的余锦年,喊道:“小年哥儿!行行好诶,有事儿求你!” 余锦年皱着眉将菜盛出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又唯恐过去了再被人抱着跟号丧似的哭。所幸季鸿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开口:“讲。” “何师傅你说,我听着。”余锦年躲在季鸿后头,也附和道。 何大利终究是越不过季鸿这座顽山,便往后径直坐在方凳上,垂头丧气地讲来:“我有个混账儿子,以前总不学好,跟着一帮纨绔混迹,可你说,他再混账也是我老何家的独苗苗不是?唉,这不是,打开春以来,这混账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染了病,回来就咳,日里夜里的咳,总也不好。请来的大夫说了许多,却也没有定论,还有道叫我们准备后事的。”说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说我老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一听是病了,余锦年立刻就犯起了职业病,在脑中将何师傅家独苗的症状过了一遍,立即打断何大利的哭声,问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来想说的不是他儿子生病这事的,这会儿听到余锦年的问话,就突然想起听来的传言,说一碗面馆里的小年哥儿不仅会烧菜,还是个懂医的。他虽然不信这般年纪的小娃能有什么大造诣,但这几月求神拜佛地也请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让余锦年也听听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尔啐痰,里头带着小血丝子。” 余锦年又问:“午后可发热?” 何大利仔细想了想:“这……道未曾注意,许是没有罢。” 季鸿垂首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微微蹙眉,与平日烧菜时的轻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认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许多稳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余锦年心中有了些判断,很快就从成熟稳重模式退化成傻乐呵模式,笑笑地问何大利:“那何师傅需要我做什么呢?” 何大利见终于扯回了正题,忙说道:“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病了,就茶饭不思,吃什么都没胃口。前几日,我家婆娘从一碗面馆买了几只糖饺,他竟吃得开心!后来我也想再去面馆买点吃食,这不,就被这儿的生意给绊住了脚,唉,千难万难,这养家糊口的银子还是得赚呐,你说是不是……谁想到,这一愁,还把自己手给剌了个口子,真是岁星犯难,我这才去向阴阳师父求了道符……” 讲道理,余锦年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多的话,恨不能将家底儿都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转头瞧瞧一脸淡漠的季鸿,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里的话能匀一半给这位冷公子多好。 163.笑厌儿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他睁开眼,没看到同床共枕的季鸿,却看见自己枕边有一小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花生,各个儿染成娇艳喜庆的颜色, 他睡眼惺忪,迷蒙着揉了揉脸, 突然惊奇地抓起这把花生, 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季鸿!季鸿!” 此时天已大亮,一碗面馆也已下板多时,季鸿站在前堂,忽听见后院有少年的呼声,以为出了事, 忙放下碗筷抛下新进门的食客,向后迎去。 撩开隔帘,迎面就撞上了衣衫单薄的余锦年。 少年头也未梳,衣也未披,兴冲冲问道:“周公送我的神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季鸿定睛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微暗,无甚表情道:“胡说什么周公。”紧接着便拽住余锦年的手将他推回房间,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外衫:“穿衣。” 余锦年顺从地把手伸进袖子, 笑眯眯地说:“不是周公送的, 是你送的?昨天我睡着了以后, 你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没有。”季鸿一派淡然。 “嘿嘿。”余锦年笑道,“谢谢你。” 季鸿自知被拆穿了,也不多说,微微抿唇:“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东西,余锦年才想起来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早已错过了开业准备朝食的时间,顿时痛心疾首,对他这种穷苦百姓来讲,晚起一个时辰都是损失啊! 余锦年惆怅地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别样的清香,前堂一如既往的热热闹闹,碗筷交错之声络绎不绝。他惊奇地跑到前面去,发现今日来吃朝食的人竟比往日还多了不少,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店家,结账。”一妇人扬声唤道,她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摸出几枚铜钱。季鸿撩开隔帘走过去,那妇人付了钱,抬头见是季鸿,登时耳颊粉红,柔声细语道:“季先生,今日怎么是你呀,小年哥儿呢?” “他就来。”季鸿数出六枚铜板,将多出的一枚还给她,“你多给了一枚。” “诶呀,不好意思的呀。”那妇人低头笑了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贤淑,才伸手去接钱。 这哪是不好意思,这分明是故意给错的! 余锦年愤愤地盯着那妇人离开,才一错眼,季鸿便端出一份粥来,随风飘出之前所闻到的味道,他新奇地跟上去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除了浓郁的米香之外,又隐隐有着茶的清味,口感柔糯清甜:“这是什么?” 季鸿道:“茗粥。” 茗粥,就是用茶叶烹制的粥汤,以粳米为主,配有绿豆、花生、松仁等,都是能够饱腹充盈之物。这粥是将陈茶入水煎汤后,加入粳米与果仁小火熬制,炖至软烂盛出,煮得水米豆类相融,除了本有的香气之外,又添了许多雅致风味。 以前吃不下东西时,季鸿便会命人在房中慢慢熬一碗茗粥,自煮自吃,做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但往常有小厮替他烹煮,他自己却从未亲自动手尝试过,早上见余锦年睡得香甜,他不忍将少年叫醒,才有了今日“一碗面馆”有粥无面的景象。 这碗茗粥温得恰好入口,虽熬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水多米少,入口不够稠滑,但就季鸿的水平来说已经是感天动地了,余锦年飞快喝完,点头道:“这个好喝,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家的豪华套餐里了!” “豪华套餐?”季鸿不是很明白,但少年喜欢喝就好。 余锦年笑起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喝完粥,他便到厨房抓紧时间做面,早饭虽说让季鸿用一碗茶粥给糊弄过去了,接下来一天的生意却不能再懈怠了。一碗面馆之所以只卖面,其实是因为开店的徐二娘只会做杂酱面,其他菜色堪比黑暗料理,但是自余锦年来后,面馆里已渐渐多了许多菜品,杂酱面已不能满足余锦年的野心了,而他下一步的打算,是将店面扩大。 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要务,是先将何家的药膳做好。 既然已诊出何二田是阴虚咳嗽,这治法便得是养阴清热、润肺止咳,余锦年出门买了材料,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至季鸿进来时,他正捣鼓一袋柿霜饼。 成熟柿子剥皮来曝晒,月余成饼,再月余上霜,即可得绵软甘甜的柿饼,而饼上那层白霜即是柿霜,其性寒味甘,归心、肺、胃经,有清热润燥化痰之功。 他还顺路买了许多葡萄,洗净后就让穗穗拿去了一盘,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也给刚进门的季鸿塞了一颗。这时的葡萄虽酸甜可口,但籽却很多,余锦年两手都忙着,正愁葡萄籽往哪里吐,季鸿将手伸过来:“帮你扔掉。” 余锦年僵住片刻,实在是没勇气吐季鸿手里,于是喉咙一滚,硬生生将籽吞下去了,干巴巴笑道:“算了,也可以吃的,美容养颜……” 季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男人脸上好像有些……失望? 余锦年晃晃脑袋,赶出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一边洗着薏米和山药,将方才出门听来的新奇事说给季鸿听:“话说我今日去平康药坊买药材,恰好碰到县令府里的两个大丫鬟也去抓药,她们说……唔,这颗有点酸,旁边那个,那个紫的好吃……” 季鸿又掐了一颗葡萄喂给余锦年,他嚼吧嚼吧连皮带籽一起吃了,又继续说:“听闻京城郦国公家的小公子病入膏肓,连御医也瞧不好,当今圣上下令寻民间圣手,赏金百两,为小公子治病呢!” “……嗯?是吗。”季鸿神色有些奇怪,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呀。”余锦年点点头,“县令为此,正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季鸿又是嗯一声表示听见,就完了。 余锦年自讨没趣,只好低头将切碎的山药与薏米一起,捣成粗渣,加水熬制,待熬烂时投入打碎的柿霜饼熬化,这是第一道药膳,名为珠玉二宝粥,其中山药薏米补脾肺却不腻胃,并柿霜甘凉润肺,合用有补肺健脾之效,治一切阴虚之证。 第二道药膳叫“水晶桃儿”,是用一斤核桃仁,放在饭甑里蒸熟,然后碾碎与柿霜饼同蒸,待柿霜融入核仁之中,即可取出晾凉食用,可补肺益肾,金水相生。 然后他便吩咐季鸿,将旁边称好的等量天冬、麦冬放在药罐里上水煎浓,最后入炼蜜再沸,凉后封罐,以匙剜服,这就是第三道药“二冬膏”。 三道药做完,他回房取来笔墨,托季鸿将他今天做的这几道药膳方子写下来,好叫以后何大利家也能自己做来吃,当然,这“诊金”也是要按方来收的。 “二冬膏,珠玉二宝粥,水晶桃……”余锦年念着,看季鸿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突然话音一转,问道,“诶,郦国公听说是当今贵妃的娘家,真的么,郦国公家姓什么?” 季鸿笔下甚稳,眼也未抬,云淡风轻道:“姓王,许是真的吧。写好了,你过目一下。” “就算让我过目也……”余锦年粗粗扫了一眼,这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认识字啊! “年哥儿?年哥儿!” 这时打前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粉颜色的罗裙,娇俏可爱,头上扎着叮铃铃的步摇,站在柜台旁四处张望,一声声“年哥儿”叫得娇滴滴的。 “烦请问一句,小年哥儿在不在呀?”小丫头又躬着身子,朝临近一位吃面的汉子询问。那汉子是县中出了名的单身汉,人挺老实就是不会挣钱,所以至今还没讨着老婆,他正嘬着一口面,眼见面前扫过来半片细腻白皙的胸脯,顿时涨红了脸,差点噎着。 其他人纷纷打趣这汉子,问他何时娶个婆娘啊,何时怀个小子啊,要不要给他说个亲什么的,连那小丫头也不禁捂着嘴笑起来,说得这汉子连连摇手,红着脸叫他们可别乱说了。 闹了几句,有人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奇道:“哟,这不是倚翠阁的清欢小娘吗?怎么在这来了,莫不是想念哥哥我了?” 清欢抬眼一看,媚眼斜瞪,嗔道:“呸,谁念你了,快起开。我来找小年哥儿的。” 余锦年放下药膳方子循声往前去,听得几声娇嗔打闹之语,再掀开帘子,便看见了那引起哄闹的正主,又听方才有人唤她清欢小娘,心中便稍稍有了数。 小娘是信安县人的习惯叫法,指得是勾栏里那些尚未开脸的小妓们,她们往往会跟在当红的妓子身边学习琴棋书画,以及床笫之间那些事儿,待到了时候才会正式挂牌,出阑接客,因为年纪尚轻,所以常被信安县人称作小娘。 只是,倚翠阁的小娘来找他做什么? “请问小娘,是找我?” 余锦年方才干活,袖子卷到肘上,此刻还没放下来,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来,清欢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那眼神像是挑剔没发好的豆芽菜似的,但很快脸上就挽出一个清丽可爱的笑容:“见过小官人。” “姑娘好,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清欢抿着唇笑道:“小官人名声远扬,我家雪俏姑娘听说以后,也想尝尝您的手艺。这不,后儿就是月夕日了,可否请年哥儿明日做些莲蓉月团,并几道爽口的下酒菜,送至倚翠阁?” 余锦年:“莲蓉月团?” “是的呀!”清欢眼角抹着一勾红砂,笑起来很是娇俏。 这倒不难,反正就算没有清欢来点,他也是要做些月团拿来卖的。这些姑娘们虽身处青|楼妓馆,却也是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儿,只是想在这团圆之夜吃个月团而已,余锦年又怎能狠心拒绝,不过是多往倚翠阁跑趟腿罢了,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他这厢应承下来,季鸿见他久去未回,也走了出来。 清欢方要从袖子里摸银粒,打眼看见季鸿,转而从头上拔下一根银步摇来,笑着上前,插到季鸿胸|前的衣缝里,羞答答道:“公子真是气度不凡,叫清欢好生欢喜,不知公子家中可有夫人?要不要来倚翠阁玩一玩?” “不要!” “不必。” 两人异口同声。 清欢一愣,愈加笑得如银铃般,掩嘴嗔笑道:“这位小官人也很是漂亮,不如一起来倚翠阁享受罢,好酒好茶,好歌好舞,这里都有。” 余锦年转头从季鸿胸|前抽走那支步摇,还给清欢:“抱歉,一碗面馆只收现银!” 季鸿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看身旁少年。 “二位真是有趣。”清欢噗嗤一笑,将步摇重新插回头发,掏出银子递给余锦年,“只是说笑,年哥儿莫往心里去。” 定下月团,清欢又朝季鸿抛了个媚眼:“公子,清欢在倚翠阁等你呀!”之后施施然迈出店门。 余锦年攥着银子,他见季鸿一眼不瞬地望着清欢背影,有种想将银豆子扔回清欢小娘脸上的冲动,每天那么多借着吃面来偷看季鸿的,可就属她胆子最大,直接邀人去逛窑子! 二人回到厨房,余锦年手下揉着面团,一会儿看一眼季鸿在干什么,话说回来,清欢确实挺漂亮的,再过两年张开了定是个美人。他看季鸿好像也很心不在焉,难不成也在想那个清欢小娘子?终于忍不住道:“那个……” “嗯?”季鸿抬起眼来。 余锦年摸了摸鼻子:“你身体不好,那种事,咳……最好不要太频繁……” 季鸿纳闷片刻,忽然恍悟,掐了颗葡萄喂余锦年嘴里,眼中颜色微浓:“没人要去。” 余锦年巴巴嚼着葡萄。 “不过你要是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季鸿认真地思考说。 “咳咳……”余锦年好险呛到,他说什么,一起去逛窑|子? 季鸿忙抚着余锦年的背帮忙顺气,少年的脊背笔直清瘦,隔着洗得发白的衣裳也能感受到里面少年肌肤的火|热温暖,他手停在余锦年的后颈处,轻轻捏了捏,若有似无地笑道:“说笑的。” 余锦年:“……” 夭寿了,冰块真的成精了,都会调戏人了!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它说时辰到了,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余锦年才放心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觉,余锦年久劝无法,说了声“等我片刻”,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这糯米最能驱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那鬼差见了就害怕,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便接过糯米碗,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164.玉延糕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在这在这, ”余锦年迎上去, “客官吃面?” 那丫头正要指派,转眼见到打柜台后头走出一个面容清俊的小老板, 眼角三分含笑, 看得人心底酥|痒,比自家府上那些不着调的小厮们好看多了,便不由低下头,脸颊上飞了一抹淡红, 半晌吭道:“你们,你们这儿可有雅间?我们家小……主人,一进了城便听说你们家东西新奇好玩, 非要来看看。”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 心里愁了一瞬, 可又想到了什么, 笑道:“弊店蜗舍陋室, 雅间……实在是没有, 若小主人不嫌弃, 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 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 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 回到后堂, 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临走,马儿已经嘶嘶叫着扬起了蹄子,余锦年刚直起身子,便见一物从车上飘下来,直飞到余锦年脚边。他弯腰捡起,却是一条绢帕,帕上一头绣着朵清荷,另一头则纹着两行字儿。 他盯着那字儿看了半晌,虽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手绢的意思,却还是从食客里找了个熟人,是往日里在东巷口给人抄书为生的老书生,问道:“王先生,我不怎么认字,您且给看看,这字儿是什么意思?” 王书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锦年,好似没想到他这样白白净净,竟是个不识字的。 余锦年也讪讪而笑,这里的文字类似于华国的古篆体,但在余锦年眼里仍是笔画繁复,难以理解。他这具身体自四岁跟着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没上过学堂,如今余锦年认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亲没去时教的简单字儿,还有一些是他穿来后自个儿七零八落学来的,连猜带蒙,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些算账常用的数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儿。徐二娘倒会写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劳烦她,至于学堂……他没时间也上不起,所以时至今日,他还是和半个文盲没两样。 “先生?”余锦年回过神来,见王书生也在神游天外,就又唤了声。 王书生自知刚才的打量失礼了,忙定睛去看手绢,顿时嗬嗬笑道:“哟,小年哥儿,那丫头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这诗,是青鸾公子所作,那小丫头是借这清荷之诗抒发与你的情义呢!” 又是青鸾公子。 余锦年谢过了王书生,将手绢叠好收在账台下面,心里揣揣道,这位仙人偶像名气怎的这样大? 下午店里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锦年搬了把躺椅让二娘靠着,她一听说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说要尝一尝。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来糯米这种吃食不好消化,不该让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恶化到有一天过一天的地步了,余锦年也不愿令她扫兴,就切了一点来,配着碗面汤,嘱她慢慢嚼着再咽。 把在后院玩的穗穗拎过来陪着她母亲说话,余锦年才得出空来,要去集市上找贩菜的李大娘,与她商量明日进些什么菜品。 从菜市回来的路上途径一家书局,余锦年想着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文盲下去,要不然连小姑娘的情书都看不懂,思索着要不要买本启蒙读物回去自学,店老板见他犹豫不决,遂伸手请他进去看。 “诗史话本,什么都有。”店老板笑着。 余锦年看什么都似天书一般,觉得有些局促,又捡了几本看着很薄字儿又简单的书问了问价,都贵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钱袋,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认的,书也是要学的,只是不是现在——他安慰自己——现在得先攒钱才行。 正要走,无意间扫到书局角落里一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上,青蓝色的皮儿,还缺了个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学,可惜囊中羞涩,便拿起那本缺角的书来,递给余锦年道:“这本是去年的青鸾诗集,书脊被我那顽皮儿子浸湿了一些,后来放在仓库里又被老鼠啃了一个角儿,反正卖也卖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罢。” 只见少年眼角一弯,高高兴兴地接过去,还非常热忱地道了好多个谢,倒是让他这个拿破旧书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余锦年拿了书,宝贝似的捧回了家,他现在深切明白了“知识就是财富,没有财富就断断不可能有知识”的歪道理,一时感慨自己斩过千军万马从名为“高等学府”的独木桥上毕业,也好歹算是打拼出了一点成绩,如今却要一穷二白从头学起,简直是太糟践人了。 以至于穗穗见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怀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最后扒出来见是一本皮儿都掉了一半的书,很是没趣地跑走了。 晚上闭了店,余锦年兴致勃勃地掌上灯,翻开书册。 这书名是“青鸾诗集”,店老板也说是以往青鸾诗会的佳作整理,结果余锦年仔细一看,里头半册子的诗词却都是署名为“青鸾公子”——这还叫什么诗集,改叫“仙人偶像个人专辑”算了! 看来这追星是自古有之,且狂热度与现代相比有增无减啊。 余锦年连字儿都认不全,更不说是读诗了,味同嚼蜡地看了几页,囫囵地记了几个新字的形状。什么,问这诗和那诗到底什么意思?……对不起,他看不懂。 于是没多大会儿,余锦年脑袋一歪,哐叽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自此以后,这本《青鸾诗集》便日日搁在余锦年的床头——成了摆设。 玩闹够了,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二娘心中甚是欣慰,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这道黄金瓜须得用瓦罐焗着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涂上一层油,然后将白胖蒜瓣丢进去铺作一层,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叶和葱段姜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调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后才将切成船儿状的连皮南瓜瓣反铺进砂锅里,再加入盐酱和少许的水。 这是最废时间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转小火慢煲。 灶间热气腾腾,余锦年脸颊也烧得红扑扑的,他抬手擦了擦两鬓的细汗,继而着手处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将洗净的鸡翅槌一遍,这是为了翅肉入口时更加有弹|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锉个口,将里头的骨头一点点夹出来,制成了无骨翅,放在一旁用酱和糖腌制片刻,准备做五彩桂花翅。 165.木槿花羹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走在出城的路上,季鸿看着少年挎着篮子, 大摇大摆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禁暗中质问起自己, 方才是怎么中了他的招,被一道剁椒鱼头给骗出城了的? 余锦年走着,抬头看了看太阳,他上一世听养父讲过老家里造房的一些琐事,听说会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便十分想见识见识, 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一样热闹?眼下看日头约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脚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他下意识去抓, 却扑了个空, 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 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 刚出了城门口, 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 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他仿佛听到了蔬菜们的哀嚎: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 季鸿正在认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觉身边阴影一重,少年拢起衣摆蹲下来,眉头紧锁着伸手拨了拨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道:“抱歉,我……” 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话音里,余锦年竟听出了几分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季鸿,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厨的场景,不禁笑起来。 季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余锦年一边把簸箩里的菜挑出来重新摘,一边笑说:“我第一次做菜的时候,是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洗土豆的时候,因为觉得外面很脏,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层,最后切得像个桃核,圆葱还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洗,被辣哭了眼睛。父亲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哭,还以为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气势汹汹的说要去找人家算账。” 虽然上一世的结局令人痛苦,但余锦年这会儿想起来的却都是些令人怀念的事情,且因为自己心态有了些许的变化,没有生病时那么钻牛角尖了,便愈加觉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连养父声色俱厉地勒令他背书的回忆都带上了一层温馨的颜色。 季鸿见少年洗菜的动作慢了下来,视线从少年的双手看到少年的脸庞,发现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当中,竟有些失神无色。 他听二娘说过,少年来到面馆的那天浑身是伤,虚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彻底醒透,又躺了两天才恢复元气下床活动,说那几天的少年还没有现在这样爱笑,总是叫不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季鸿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样的情景,余锦年伤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觉得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就像温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锦年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宫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鸿特别想摸一摸少年的头,就像少年经常哄穗穗的那样。 余锦年从回忆中恍惚反应过来,似掩饰自己的失态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道:“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厉害?” 突然一阵风刮过,季鸿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余锦年头上虚虚撩过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风止,才应道:“嗯。” 男人的声音在风的喧嚣余音里显得格外干净清朗,也许是在那一瞬间,乍起的风也带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意,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深沉温柔。 余锦年被风吹得一闭眼,并没有看到季鸿半掩之下的眼神,只觉得头上轻轻被人摸了一下,再睁开,只看到男人手指间捏着的一片枯叶。 大概是从我头上摘下来的,余锦年心道。 “你教我。”季鸿漫不经心地扔了枯叶,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余锦年忙点点头,干起正事:“这些菜只需要把里面枯黄的、蔫了的叶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们在水里泡一会儿,上头的泥土就会松散开来,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鸿听得很认真,余锦年很满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视线总往自己头上瞟,难不成自己头上还挂了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没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余锦年把菜捧进厨房,也不敢再给季鸿安排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因为瞧见季鸿洗个菜,把鞋都洗湿了,于是叫他坐在灶边一边烤火,一边挑豆子。 余锦年则去找阴阳师父借纸笔。 这里人总有千奇百怪的规矩,这样做席面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厨师傅列一张菜品清单,先与主人家过目,以防菜色中有什么主家忌讳的东西,有许多农户家其实是不识字的,则由掌厨口头传达,但清单还是要有一个的,为走个过场而已。 新宅尚未建成,想来吴婶娘也没有纸笔,余锦年便径直去寻这些人当中最有“文化”的阴阳师父去。 问了人,都说这位道长是有真本事的,画符祛邪、捉鬼定宅、开场做醮,样样精通,且云游四方归期不定,这日吴婶娘家的能将他请来,是沾了大福缘的机遇。 余锦年“虔诚”地跟人一起崇拜了两句,便直奔道长所在的东屋而去。 此时,这位道长正在东屋正坐上悠闲地品茶,怀里斜揽着一柄刻着阴阳太极图的拂尘,而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四十有余的男人,护着用细麻布包扎着的左手,不停地朝道长敬拜,嘴里念念有词。 他才念罢,道长举起拂尘于半空中一撩,也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道长身形随之一定,之后才慢慢收回拂尘,阖目摆手,缓缓说道:“好了,此符你拿回去,烧融于水后每日分三次与你儿服下,即可除污去秽,保你儿康健。” 男人连连拜谢,又将一锭不小的银子供到桌上:“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余锦年走进去,闻到男人身上的油烟味,再看他受伤了的手,便猜想他就是那个坏了风水的前掌厨师傅。 道长送走了男人,才端起茶盏,就看见一名少年走了进来,他刚要斥责对方不懂规矩,眼神在来人身上一扫,忽地睁大眼睛惊奇道:“竟有此种气运!勿动,且让本道细细看来!” 吓得余锦年忙站住了脚,任那道长将自己绕了左三圈右三圈。 道长:“稀奇,稀奇!” 余锦年纳闷:“敢问道长,何处稀奇?” “不可说,不可说。”道长摇摇头,指了指天:“天机不可泄露!” 余锦年也说:“既然不可泄露,那就不问了吧。请问道长,能否借我一笔一纸,好与主人家列张席面单子?” 那道长诧异:“你竟是个厨子?可惜,可惜了。” 余锦年失笑:“那依道长看,我该是个什么?” 两人交谈甚欢,却无人注意到门外又来了一人。 道长皱着眉头,一扫拂尘,深沉低语:“阁下根骨非凡,气运非常,三魂七魄似与凡人不同……”他突然张口大惊,猛退一步,“胎光之主竟已离魂变化!” 余锦年看他手舞足蹈了一阵,又忽地靠近过来,瞪着极大的眼睛问道:“小兄弟,你可愿意入我师门,去往灵山宝峰,学习无上道法,脱离这肉体凡胎?” “……”余锦年无语了片刻,刚想开口。 “锦年!” 余锦年闻声回头,见是季鸿,正蹙着眉伫立在门旁。 “你怎么来了,我正向道长借——” “我们回去罢。”季鸿快步走进来,没等余锦年说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外面带,“灶上的水沸了,我不会。” 余锦年还在纠结郦国公姓季姓王的问题,那边雪俏姑娘已经吃完了一块莲蓉馅儿的冰皮月团。 莲蓉是余锦年的拿手馅,是取个大饱|满的白莲子,剔除苦芯,以清水久煮,至莲子肉软烂时,捞出用石臼碾碎成泥,反复过筛,之后加入蜜糖、桂花和籽油,再撒入一小匙盐粒——正所谓“盐能引甜”,甜莲蓉里加入一点点盐,能够丰富口感,使莲蓉味道更加醇和——然后便是将搅拌好的馅料泥用小火慢炒,直到馅料干湿合宜,便能用来捏团了。 这莲子性平味甘涩,能够护精气,补胃虚,安心神,也是一件养生好物。而加了桂花的莲蓉更是芳香宜人,回味无穷。 雪俏吃完,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又抿了茶清口,才开口说道:“许久没吃上这样地道的莲蓉月团了。倒是让我想起了还在家中顽皮的日子,那时家中富裕,也不觉得这莲蓉小饼是好东西,还扔过不少,如今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笑了笑,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166.陈百紫苏酒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月夕是仅次于元旦的大节,所谓“八月十五月正南, 瓜果石榴列满盘”, 此时瓜果蔬菜俱是丰收, 普天同乐,欢度佳节, 一碗面馆里也不例外,早早就忙活起来了, 连人小手小的穗穗也拿了抹布,将柜台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信安县的酒楼大多已经将门面修葺装饰, 还有在自家门前扎了彩绸的, 打眼望去,一整条街上都焕然一新, 连过路行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店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供他们攀比门堂, 但扯一个新幡子的钱却还是有的, 鲜艳亮丽的写着“食”字的幡子扬在风中, 看得余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临街的木匠店里, 买了几根木条和几块薄木板,都是剩下的边角料了,也不值什么钱, 只花钱令木匠师傅按他的要求, 给木条切出了榫头榫眼和一条奇怪的凹槽。此外, 还买了几个月团模子, 都是刻着月纹、花草、兔子等图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楼里的福禄寿喜月饼相比,清新可爱多了。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少年在其中忙碌着,他心下发软,也就没有将前头事说来烦余锦年。 余锦年见季鸿来了,端起个瓷盘招呼道:“你来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这会儿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团,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鸿看了看盘中印着玉兔的小饼,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衬得少年的手指也圆润可爱,他没有接过来吃,仍是伸嘴过去咬了一口。 对男人这种懒得伸手的作风,余锦年已经习惯了。 糕点入口软糯,透着淡淡的凉意,融化在舌尖上弥漫开一股香甜味道。 季鸿惊奇了一下:“这是……月团?” 余锦年嘴角扬起来,他道:“这叫冰皮月团,如何?” 这小糕点的外皮确实凉润,倒是不负冰皮一名,而且这种凉凉的小糕点,别说是在信安县,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没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季鸿点点头,没有吝啬地赞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卖。” 一听季鸿这样说,余锦年高兴起来,捡了刚才包好的其他几馅月团,让季鸿都尝尝。季鸿见他在兴头上,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吃下许多,至“尝”完最后一个味,简直是撑得要横着走了。 除了原色冰皮,余锦年还做了彩色冰皮,都是天然色素,有红曲粉做的红皮、紫薯做的紫皮、茶粉做的绿皮等,这些彩色月团摆在一起,那才叫好看。 只可惜当下没有冰箱,而冰库冰鉴也不是他这种小户用得起的,只能将月团密封在瓷坛里,入院井里降温,深秋井水沁凉,吃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不能久放,最好是当日做了当日便卖光。 有了季鸿这种公子哥儿给他试菜,余锦年便放心大胆地将做出来的一批冰皮月饼拿出去试卖,还将各色各味月团切开了十几只,摆在店门口作试吃活动。 “真的能白吃不拿钱?”有人半信半疑。 余锦年笑着点头:“真的,不信你尝尝?” 那人尝了个豆沙的,大呼“香糯可口,冰沁宜人”,引得其他围观食客纷纷挤进来试吃,一时间整条街上,就属一碗面馆门前最为火|热。 余锦年被挤得东摇西晃,突然脚下一轻,被人提着后领救了出去。 他闻到一股不同于面馆的清雅香味,向后一看,果不其然解救他的正是季鸿,他朝男人抱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可挤死我了!” 虽是抱怨的话,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一个食客被人推了一把,撞上余锦年的背,他脚下一呛,直接倒进季鸿怀里了。 季鸿两臂一张,将少年环进来,换了个清净的地方站着,然后抬手看似自然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低声道:“小心点。” 头顶传来的声音温润如水,耳后被男人手指摸过的地方也痒痒的,余锦年脸埋在男人胸前,闻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似香似药,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缩了缩脖子,“哦”了下,又慌忙扭头钻进人群里去了。 季鸿:……那我刚才救你出来作甚? 指上还残留这少年耳垂的触感,凉凉的,好像刚才吃过的冰皮月团。这么一说,季鸿忽然又想来一块月团了。 余锦年在人群中喊道:“冰皮月团,一碗面馆独此一家!送亲朋好友、妻子儿女,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一只有一只的尝鲜价,两只有两只的成双钱,若是成套买不仅能打折,还送一碗面馆特制养生茶包一个,买多套还能额外多送几个月团!” “这么好看,我媳妇肯定喜欢,年哥儿,给我来一双!” “我,我也要,这各色味道来一套!” “那我先预定两套!明日来取。” 余锦年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预定的客人劳烦来这里登记一下。”他回头招招手:“季鸿!快来帮我呀!” 季鸿仰头望着秋高云淡的天,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 卖完这批,又登记好所有预定月团的名单,已是晚上,季鸿梳洗过回到房中,见余锦年正在数钱,一枚两枚三四枚,数得不亦乐乎。 加上之前给吴婶娘家做席,和给何家做药膳赚来的钱,还有清欢小娘子送来的月团定金,就算扣去这些日子的花销,竟然也已经入账十两有余。 余锦年啧啧感叹:“真是财神下凡。” “什么?”季鸿坐在床上,翻着今日的账本,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 余锦年到厨房去,盛了晚上炖的一碗汤回来,又从外头晾衣绳上抽了条干净手巾,颠颠儿跑过去上了床,将汤递给季鸿,自己坐在背后帮他擦头发。 他正沉浸在赚钱了的高兴里,自己也没觉得不妥,毕竟此时人各个长发垂腰,好看是好看了,擦起来却是麻烦。而且季鸿身体差,天又凉,若是因此受了冻,辛苦的还不是余锦年自己? 167.玉丸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因来了生意, 余锦年也不歇息了, 吃过中饭便忙活起来。 月夕是仅次于元旦的大节, 所谓“八月十五月正南,瓜果石榴列满盘”,此时瓜果蔬菜俱是丰收, 普天同乐,欢度佳节,一碗面馆里也不例外,早早就忙活起来了, 连人小手小的穗穗也拿了抹布, 将柜台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信安县的酒楼大多已经将门面修葺装饰,还有在自家门前扎了彩绸的, 打眼望去,一整条街上都焕然一新, 连过路行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店里没有多余的闲钱供他们攀比门堂,但扯一个新幡子的钱却还是有的, 鲜艳亮丽的写着“食”字的幡子扬在风中,看得余锦年心情都爽朗了。他又跑到临街的木匠店里,买了几根木条和几块薄木板,都是剩下的边角料了, 也不值什么钱, 只花钱令木匠师傅按他的要求, 给木条切出了榫头榫眼和一条奇怪的凹槽。此外,还买了几个月团模子,都是刻着月纹、花草、兔子等图案的,和外面那些大酒楼里的福禄寿喜月饼相比,清新可爱多了。 季鸿因身体不好,被迫留在家里看店,他站在柜台后等了很久,远远看见少年抱着一堆木头回来,忙迎出去,接过两根:“这是做什么?手都磨破了。” 余锦年笑着把木条木板扔在店门口,弯腰摆弄拼装起来,几根木条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个小立牌,就是咖啡店前经常见到的那种,上面写上当日特惠或热卖套餐,摆在路上,一眼便知。 这东西在余锦年的世界随处可见,在大夏朝却是没有的。就算是季鸿看来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着少年用力敲打着木架的榫卯,很想帮一帮,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这样一走神,余锦年就已经拼好了,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善土来。 白善土俗称白土子,是个神奇小白块,中药名叫白垩,能治女子血结、男子脏冷,但它又不仅能治病,还能用来洗衣、作画粉,且量多价贱,到处可见其踪影。 季鸿正不知他买了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锦年挑出一块小的来,直接在木板上画起画儿。 其实,余锦年只是把它当做粉笔用了而已,毕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钙,想来和粉笔也没太大区别吧……他本是想叫季鸿在立牌上写个“预售月饼”字样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认字的,便决定画个月饼在上头,明了好懂,岂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后家家都在制作月饼,有自吃的、售卖的,烤制月饼的香味能绕得满城两圈不散,余锦年虽也能做些所谓的养生保健的月饼馅儿来,但价格定是会贵上去,也许会有些富人觉得稀奇,买一两个来尝尝,倒不如薄利多销来的赚。 月团是要做的,但却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样。 余锦年将立牌摆好,便钻进了厨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麦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个海碗里,加入新鲜牛|乳|和油——这油须得用没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类,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则自带香气,反而使月团本身味道不佳——将两个碗的水面搅拌均匀,过筛滤滓,静置一炷香,然后上锅边蒸边搅,制成顺滑粘稠的面糊。冷却面糊的时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这是用来洒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面皮有了,就该做馅了。 除了清欢小娘子点名要的莲蓉馅儿,余锦年还做了许多其他馅料,甜的有红绿二色细沙馅,粉粉娇娇玫瑰馅,以及枣蓉、紫薯、黑麻,还有大夏朝人最爱吃而余锦年恨不能将之踢出月饼界的五仁馅儿。另有咸的两款肉松馅和火腿馅,细细数来竟有九、十种。 前头有季鸿照应着,余锦年自己却也忙不过来,便把穗穗也提了进来,帮他揉面团和馅团。 小丫头手巧,揉的团子都一般大,很是让余锦年放心。 而他却不知前头早炸开了锅,他在后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种蔬果熬馅,香味早飘到前堂去了,此时一群食客正探头探脑地张望,使劲地嗅着从后院飘来的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团么!” “我还道是闻错了,你们看,年哥儿这门口立了个小玩意儿,上头画的可不就是月团?” “哟,这东西真有趣儿,赶明儿在我家糖铺子前头也立个!” 众人说笑一阵,便有几个已经掏钱出来,准备就在一碗面馆这儿订月团了,也有一些新客见余锦年店小破旧,并不信赖他的手艺,更愿意去买大酒楼食肆做的招牌月团。 甚有人嘲笑道:“这样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们也不怕吃得虫子进去。” 季鸿闻声看了一眼,是个衣着鲜丽的小公子,因刚才那会儿人多,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旁还带着两个家仆,而且在中秋这样的天还在摇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这桌上怎还有蚂蚁!不会锅里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这么一叫,使得几个原本想订月团的人也退缩了。 “吃什么。”季鸿八尺身长,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墙,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里发寒。 小公子被吓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时惊为天人,语塞道:“你,你这里有什么?” 季鸿冷言:“墙上挂着。” 小公子这才扭头去看,果然墙上挂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写着些诸如炒银牙、烧茄、凉拌藕之类的寻常菜色,与眼前的美人比起来,简直是粗鄙得难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就这?”他盯着季鸿看了好几眼,心里一热,问道:“你叫什么?” “不吃送客。”季鸿不答,扔下一块东西就转身要走。 小公子低头一看,竟是块抹布:“你——!” “不识抬举!”旁边家仆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小公子是听下人说,城西一个破落面馆里来了个举世难见的大美人,这才屈尊降贵地跑来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却说话含枪带刺的,还得抬出身份来吓他一吓才管用。他自得地展开折扇,等着季鸿与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价钱从京城珍宝楼买来,象牙作骨、绫绢作面,扇面绣样出自时下最好的御供京绣坊,金丝银线绣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诗。 季鸿看着那诗,觉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这小公子年纪虽轻,却自诩风流倜傥,是倚翠阁、莳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荤素通吃,又生得圆脸杏眼,颇令人喜爱,家中有钱善挥霍,在信安县算是属螃蟹的。他见季鸿盯着自己的金丝雪梅扇一直看,便以为季鸿喜欢这个,他素来喜爱美人,更何况是季鸿这样翩然出尘的,这样的美人正是带点刺儿才好呢,当即大手一挥想赏他去。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小公子眉间一苦,转而从腰间扯下一枚乌玉:“这扇是青鸾公子亲笔提诗,我自己还没捂热乎呢,不能赏你。不过这枚乌玉乃是胡番商队带来的,也是好东西,就给你玩儿了!” 手下家仆见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将珍贵乌玉赏给了一个面馆伙计,都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拨的人多了去了,随手赏出去的珍宝也不计其数,一枚乌玉也不算什么了。 季鸿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东西,还用得着在这破店当伙计?”小公子挑起眉梢,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斜着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银钱,便去城东姜府找我,我定不会亏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欢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绵软可人的小黄莺,还没碰过冷韵冰胎的人儿,这样一看,季鸿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动,顿时觉得把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全拿出来,也比不上一个季鸿耐看。 只可惜个子有些高,不过高也有高的好处,花样更多不是? 人还没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双杏眼滴滴乱瞄,在季鸿屁|股上打转。 怕是季公子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觊觎他的屁|股。 “——少爷,少爷!快走快走,老爷回家了!” 又一个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姜秉仁闻言脸色顿青,嗵得站起来,简直如老鼠见了猫一样了,边慌乱地往外走边追问:“怎么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边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么不早来叫我!”姜秉仁将用来显摆的折扇插在腰间,撩起衣摆就要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季鸿眨眼,喊道,“记得来姜府找我啊!” 季鸿:………… 姜秉仁走了没多久,穗穗就跑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厨。 小丫头不知吃了什么,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鸿拿袖子给她擦去,问:“是锦年找我?” 穗穗唔一声,点点头。 厨间已经摆满了各色馅料盆子,还有做好了的糕点,季鸿走进去都不知该从何下脚,但奇异的是厨中并无烤制月团的火炉,只有一锅面汤咕噜咕噜烧着,少年脚边的瓷盆里还有几个五彩斑斓的面团。 少年在其中忙碌着,他心下发软,也就没有将前头事说来烦余锦年。 余锦年见季鸿来了,端起个瓷盘招呼道:“你来啦,快尝尝好不好吃?” 少年这会儿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团,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鸿看了看盘中印着玉兔的小饼,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衬得少年的手指也圆润可爱,他没有接过来吃,仍是伸嘴过去咬了一口。 对男人这种懒得伸手的作风,余锦年已经习惯了。 糕点入口软糯,透着淡淡的凉意,融化在舌尖上弥漫开一股香甜味道。 季鸿惊奇了一下:“这是……月团?” 余锦年嘴角扬起来,他道:“这叫冰皮月团,如何?” 这小糕点的外皮确实凉润,倒是不负冰皮一名,而且这种凉凉的小糕点,别说是在信安县,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没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季鸿点点头,没有吝啬地赞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卖。” 一听季鸿这样说,余锦年高兴起来,捡了刚才包好的其他几馅月团,让季鸿都尝尝。季鸿见他在兴头上,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吃下许多,至“尝”完最后一个味,简直是撑得要横着走了。 除了原色冰皮,余锦年还做了彩色冰皮,都是天然色素,有红曲粉做的红皮、紫薯做的紫皮、茶粉做的绿皮等,这些彩色月团摆在一起,那才叫好看。 只可惜当下没有冰箱,而冰库冰鉴也不是他这种小户用得起的,只能将月团密封在瓷坛里,入院井里降温,深秋井水沁凉,吃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不能久放,最好是当日做了当日便卖光。 有了季鸿这种公子哥儿给他试菜,余锦年便放心大胆地将做出来的一批冰皮月饼拿出去试卖,还将各色各味月团切开了十几只,摆在店门口作试吃活动。 “真的能白吃不拿钱?”有人半信半疑。 余锦年笑着点头:“真的,不信你尝尝?” 那人尝了个豆沙的,大呼“香糯可口,冰沁宜人”,引得其他围观食客纷纷挤进来试吃,一时间整条街上,就属一碗面馆门前最为火|热。 余锦年被挤得东摇西晃,突然脚下一轻,被人提着后领救了出去。 他闻到一股不同于面馆的清雅香味,向后一看,果不其然解救他的正是季鸿,他朝男人抱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可挤死我了!” 虽是抱怨的话,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一个食客被人推了一把,撞上余锦年的背,他脚下一呛,直接倒进季鸿怀里了。 季鸿两臂一张,将少年环进来,换了个清净的地方站着,然后抬手看似自然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低声道:“小心点。” 头顶传来的声音温润如水,耳后被男人手指摸过的地方也痒痒的,余锦年脸埋在男人胸前,闻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似香似药,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缩了缩脖子,“哦”了下,又慌忙扭头钻进人群里去了。 季鸿:……那我刚才救你出来作甚? 指上还残留这少年耳垂的触感,凉凉的,好像刚才吃过的冰皮月团。这么一说,季鸿忽然又想来一块月团了。 余锦年在人群中喊道:“冰皮月团,一碗面馆独此一家!送亲朋好友、妻子儿女,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一只有一只的尝鲜价,两只有两只的成双钱,若是成套买不仅能打折,还送一碗面馆特制养生茶包一个,买多套还能额外多送几个月团!” “这么好看,我媳妇肯定喜欢,年哥儿,给我来一双!” “我,我也要,这各色味道来一套!” “那我先预定两套!明日来取。” 余锦年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预定的客人劳烦来这里登记一下。”他回头招招手:“季鸿!快来帮我呀!” 季鸿仰头望着秋高云淡的天,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 卖完这批,又登记好所有预定月团的名单,已是晚上,季鸿梳洗过回到房中,见余锦年正在数钱,一枚两枚三四枚,数得不亦乐乎。 加上之前给吴婶娘家做席,和给何家做药膳赚来的钱,还有清欢小娘子送来的月团定金,就算扣去这些日子的花销,竟然也已经入账十两有余。 余锦年啧啧感叹:“真是财神下凡。” “什么?”季鸿坐在床上,翻着今日的账本,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 余锦年到厨房去,盛了晚上炖的一碗汤回来,又从外头晾衣绳上抽了条干净手巾,颠颠儿跑过去上了床,将汤递给季鸿,自己坐在背后帮他擦头发。 他正沉浸在赚钱了的高兴里,自己也没觉得不妥,毕竟此时人各个长发垂腰,好看是好看了,擦起来却是麻烦。而且季鸿身体差,天又凉,若是因此受了冻,辛苦的还不是余锦年自己? 季鸿头发柔顺如墨,反衬得他皮肤过分白皙,显得有些病态了。余锦年诊他舌淡脉弱,食少体弱,手足发冷,面色无华,应是气血不足,肺肾亏虚,去何家那次半途眩晕心悸,也是这类的毛病导致。虽看着严重,动一动就又喘又晕,娇弱得不行,其实对余锦年来说委实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他的治疗关键就一个字——吃。 当然可以配着吃上几服药,诸如补中益气丸、八珍汤之类,不过哪有吃来的愉快,且看季鸿这一身上下的世家作风,怎可能吃不起药,定是天上地下的珍药贵药都吃了个遍,指不定已吃得这辈子都不想闻药味了呢! 肾为先天之本,是生气之源、立命之根,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而脾为后天之本,仓廪之官,气血生化之源,可见其重要性。所以吃好吃足吃健康,然后再多运动,自然强身健体。余锦年称之为——养猪计划。 此时他要养的“美猪崽儿”本是打算看账本的,此时手中端着余锦年专门炖给他的汤,被碗中肉汤香味吸引了过去。 “这是何汤?”季鸿问道。 余锦年道:“芪子瘦肉汤。黄芪、枸杞、红枣与瘦肉小火慢炖,有补益气血之效,你喝些有好处的。这只是开始,以后还有许多手段为你调养身体,你若想大好,以后便听我的,定能让你壮得如牛似虎!” 如牛似虎?季鸿听了一笑,端起碗来慢慢抿着,味道鲜而不咸,药味香而不苦,入夜喝来倒真觉得暖和了,不由点头:“好,听你的。” 床头的小柜上仍摆着那本《青鸾诗集》,余锦年见季鸿总之是无事,账册何时看不行,便笑吟吟问道:“季鸿,你能读诗给我听听么?给我讲讲。”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季鸿只好放下账册拿起诗集,掀开一页读起来。 这里文字余锦年是看不懂几个,可他打小读的是医史经集、古文华彩,这些诗读来他却是能够听懂,也就愈加理解为什么那位“青鸾公子”能如此地粉丝众多了——他的诗比起别人的来更有一种淡雅风骨,清清雅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世间也许不乏癫狂诗人,才华出众,提笔落字畅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绝,却唯独这位青鸾公子,闲棋落花,幽淡娴静,仿佛在他的世界里,花开永远不败,草碧万古长青,美好得近乎虚幻。 问世间痴男怨女,谁不想活在那黄粱美梦中,长醉不醒呢? “诶?”他突然注意到诗集似乎有些不同了,“这几页以前不是都看不清了吗,怎么突然又有了字?”见补全的那几页俱是青鸾公子的诗,余锦年恍悟:“原来你也是青鸾公子的诗迷?” 季鸿:……该不该告诉他呢。 余锦年却不知他的心理活动,嘀咕道:“不过他写的极北雪原真美,真有那么美的地方?” 念诗的功夫,季鸿头发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他放下空碗,伸手将少年光着的两只冰脚塞进被子里,才轻轻说道:“没有,是假的。” 余锦年一个骨碌钻进被窝,被子拉过肩头,皱皱眉:“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猜的。”季鸿坐在床边,眉目温和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少年,忽然问了句,“你这么喜欢青鸾公子……的诗?” “他……”余锦年说了一半,忽然不吱声了。 再一看,竟然已经睡了。 季鸿:这秒睡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第十章——素黄雀 见那破了半页的书皮上写着“青鸾诗集”几个字,季鸿便觉得烫手,刚想放回原处,忽地从书里掉出几张纸片来,他捡起来一瞧,是临抄的几个大字,笔迹有些歪扭,但可以看出写得很是认真。他将纸片收起来,又忍不住仔细翻了翻,可见书册是很破旧的,仿佛是被翻过很多次,有些字甚至都模糊不清了。 168.安神酒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此为防盗章  这醒酒汤古往今来有许多种类,有饮酒前预先服用以防醉酒的, 也有治疗宿醉翌日头痛干呕的,种类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汤名为“酒夫人”, 是戏说这汤如家中夫人般温婉贴心, 知冷知热, 其实是很寻常的一种醒酒茶,饮来不拘时候, 其中用料也不过葛花与枳椇子。 枳椇子这味药因现代不常用, 好些药店都不卖了, 在这里倒是寻常可见, 因其长相扭曲怪状, 民间也有俗称癞汉指头、鸡爪果的,好听些的则叫金钩梨, 是味解酒良药。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说法。 余锦年抓了三钱枳椇子,杵烂了,与两钱葛花一起煎煮, 小厨房里很快就升起了浓浓的药香。 窗外明月高照,这时一道黑影静悄悄穿过隔帘, 在院子当中停下, 仿佛是采纳日月精华般定定地站了会, 又转头朝着亮着昏黄橘灯的厨房飘去。 余锦年饮了不少酒, 厨间又暖和, 在灶边拿着小蒲扇打了一会风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这边刚顿了个瞌睡头,灶间门口便飘来个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惊醒了。 夜幕星垂,秋虫低语。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门框,面如冠玉,形容却意外地凌乱,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来的,本来高束在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散了,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头乌发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侧脸庞。 余锦年愣愣看了看他,刚唤了个:“季公子?” 对方没听到似的走了进来,坐在余锦年斜后方的一张小杌子上看余锦年煎药,正是下午穗穗搬出来撕侧耳时坐的那张,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专属坐骑,对他这样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着实小了些,致使他团在那里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开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说话。 这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个人在前堂还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气儿走麽? 余锦年手里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简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锅中咕噜噜又滚一开,余锦年忙掀了盖搅动一番,见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烫手的砂锅耳朵,滤出一碗汤汁来。 季鸿在后头看了,嘴角沉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这汤药茶虽呈茶褐色,实则并不如何苦涩,余锦年看他深恶痛疾的表情,也不愿与醉酒的人计较,自觉又从橱柜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两勺后拌开。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温,因为酒性热,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湿热作祟,因此醒酒茶汤之类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鸿垂丧着头任他来来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别叫他看见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视不得了,这才抬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鸿?”余锦年举得手都累了。 季鸿听见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动了两动,他使劲抿着唇作痛苦万分状,好像余锦年端的是碗烂泥臭虾汤般,他挣扎了会,才似下了好大一个决心,皱着眉头问道:“非喝不可?” 余锦年点点头:“非喝不可。” 两人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可惜余锦年是个脸皮厚的,任季鸿拿万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举着碗。他们就此僵持了一会,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做出了退步,与他商量道:“这样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来。” 季鸿想了想,觉得这很公平,不吃亏,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余锦年抬手将茶碗在嘴边飞速一比,就往季鸿脸前送去,道:“该你了。” 季鸿皱眉:“你没喝。” 余锦年企图哄过去:“我喝了。” 季鸿很执着:“没有。”说着身子朝前一倾,贴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里带着一种“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骗人”的无声谴责,更加确信地说:“就是没喝。” “……”余锦年被脸前酥|痒的气流扰得一怔,还闻到了季鸿身上一种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时季鸿满脸的无辜状,似受了骗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他生怕季鸿又凑上来闻自己嘴巴,忙往后撤了撤,实打实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给对方,见季鸿扔一脸怀疑,哭笑不得道:“这回真的喝了,你总不能再到我嘴里检查吧!” 季鸿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体,很是不满地接过碗,拧着眉头盯着碗里药汤看了许久,才探出一点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里品一品,尝着确实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愿地喝下去。 余锦年见他如此地怕苦药,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么小食来。 季鸿呆呆地捧着碗,看他从柜中拖出一只袋来,里头是红红的豆子。 这豆子就是常吃的红饭豆,而他前世以讹传讹说有剧毒的其实是另一种植物,半红半黑名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里的正主,食后肠穿肚烂,但别看它有剧毒,在部分少数民族中竟还是一味难得的险药。这一想又忍不住想远了,余锦年忙用木盆盛出几斤红豆来,洗了两回去掉杂质,再加井水没过豆子,准备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饺。 炸糖饺本来并不费功夫,就是那普通饺子皮儿包上白糖馅,过油炸至金黄即可。不过余锦年要做的炸糖饺里头,可不是包白糖那么简单,他打算做个红糖陈皮豆沙馅,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气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计划着揉两三个鸡蛋进去,擀得薄一些,这样糖饺儿被热油一炸,会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刚筹划好,灶台上的第二根计时香也燃到了尽头,炉上药罐里咕咕噜噜喘着白气,将盖儿顶得叮叮响——二娘的药也煎好了。他抽了灶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药汤滤出一碗,与二娘送去。 临走前,余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见他困倦地沉着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灶上还烫着,季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等我一会儿回来便送你回去。” 谁知这一去竟耽搁了不少时间,原是二娘觉得口渴,又因为夜重了不愿再叨劳辛苦了一天的余锦年,便起身喝了两口桌上的冷茶,这一喝不要紧,反而牵扯出了老毛病,胃痛万分,余锦年敲门进去时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边疼得直冒冷汗。 余锦年忙从柜中拿出一条手巾给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给按摩了好一会的止疼穴位,又聊了会子天转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觉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个笑容来,才嘱她将药喝下,看她慢慢侧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声退出来。 也不知二娘还能有几日了。余锦年长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伤感。 这一折腾就是半宿,等余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还忘了个人,忙不迭地跑到厨房里看那人还在不在的时候,发现季鸿竟然依旧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头也垂靠在旁边的柜边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也不知这男人怎么就这么老实,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动也不动。 哎,且当是,一壶浊酒喜相逢罢。 余锦年弯下腰,用自己纤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鸿来,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人脱了靴子外衫,松了松里衣系带,还体贴地给人盖上被子,又怕盖多了闷着酒气不好发散,这一番伺候下来,自己简直跟是人家小媳妇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这样睡在别人家里,早晚要被人卖了。”余锦年摸着他褪下来的衣物,都是软细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个心贪不正的,这时候就该把你扒光,衣物细软拿去典了,人卖到莳花馆里去。 莳花馆是信安县最红火的一座南馆,男色对大夏朝内的达官贵族来说只是一种雅痞,因这几年“有的人”在青鸾台上风头尽出,却只留下一段飘渺无踪的传说,反而更是点燃了那群纨绔贵族们的好奇欲,像季鸿这样贴合传说的“仙风道骨”款的漂亮人儿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贵子们欢迎的类型。 这些都是有次莳花馆里的跑腿小童来买糕点时多嘴说来的,余锦年闲着无事便多听了两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卖季鸿的。 “哎呀,所以说,心地善良说得可不就是我么……”余锦年喃喃自恋两声,打开橱门掏出另一套被褥来,往床前地上一铺,就算是今儿晚上的床了。 刚舒适地闭上眼睛,抓住了点周公的衣角,就听见头顶传来几句呢喃,他以为是季鸿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这一整夜都会渴得焦躁,便摸黑起来,盛了一杯温水,将季鸿扶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他。 但别说,这人虽是又醉又困,浑身软绵绵的架不起来,人却很是乖,余锦年叫张嘴就张嘴了,照顾起来不怎么废功夫。窗柩间透进薄薄的月光来,洒在季鸿裸|露在外的脖颈与锁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泽,正是说明他身上酒气在渐渐发散。 余锦年搁下茶杯,刚要钻回自己的小被窝里去睡觉,季鸿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紧张喊道:“二哥!”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169.油炒面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穗穗忙抓住他衣角, 瓮声:“不是,不是。” 余锦年皱着眉看她。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 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 它说时辰到了, 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 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 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余锦年才放心下来, 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 仍不肯睡觉,余锦年久劝无法, 说了声“等我片刻”,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这糯米最能驱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 那鬼差见了就害怕, 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 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 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便接过糯米碗,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这会子日头也大了,余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窝在柜台后头算账,却见两趟马车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见这马车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还雕着喜鹊闹梅,精致得很,跟车的还有几名精壮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车马队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头的车里钻出一个丫头,发髻里插着根小银簪,仅看那身衣裙就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锦年才放下笔,便听那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张嘴问道:“店主人呢?”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他下意识去抓,却扑了个空,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不能四处走动,于是长久以来,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他仿佛听到了蔬菜们的哀嚎: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 季鸿正在认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觉身边阴影一重,少年拢起衣摆蹲下来,眉头紧锁着伸手拨了拨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道:“抱歉,我……” 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话音里,余锦年竟听出了几分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季鸿,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厨的场景,不禁笑起来。 季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余锦年一边把簸箩里的菜挑出来重新摘,一边笑说:“我第一次做菜的时候,是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洗土豆的时候,因为觉得外面很脏,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层,最后切得像个桃核,圆葱还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洗,被辣哭了眼睛。父亲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哭,还以为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气势汹汹的说要去找人家算账。” 虽然上一世的结局令人痛苦,但余锦年这会儿想起来的却都是些令人怀念的事情,且因为自己心态有了些许的变化,没有生病时那么钻牛角尖了,便愈加觉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连养父声色俱厉地勒令他背书的回忆都带上了一层温馨的颜色。 季鸿见少年洗菜的动作慢了下来,视线从少年的双手看到少年的脸庞,发现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当中,竟有些失神无色。 他听二娘说过,少年来到面馆的那天浑身是伤,虚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彻底醒透,又躺了两天才恢复元气下床活动,说那几天的少年还没有现在这样爱笑,总是叫不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季鸿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样的情景,余锦年伤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觉得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就像温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锦年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宫忽地黯淡了。 170.雪春饼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 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他下意识去抓, 却扑了个空,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 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 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 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 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 不能四处走动, 于是长久以来, 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他仿佛听到了蔬菜们的哀嚎: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 季鸿正在认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觉身边阴影一重,少年拢起衣摆蹲下来,眉头紧锁着伸手拨了拨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道:“抱歉,我……” 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话音里,余锦年竟听出了几分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季鸿,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厨的场景,不禁笑起来。 季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余锦年一边把簸箩里的菜挑出来重新摘,一边笑说:“我第一次做菜的时候,是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洗土豆的时候,因为觉得外面很脏,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层,最后切得像个桃核,圆葱还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洗,被辣哭了眼睛。父亲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哭,还以为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气势汹汹的说要去找人家算账。” 虽然上一世的结局令人痛苦,但余锦年这会儿想起来的却都是些令人怀念的事情,且因为自己心态有了些许的变化,没有生病时那么钻牛角尖了,便愈加觉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连养父声色俱厉地勒令他背书的回忆都带上了一层温馨的颜色。 季鸿见少年洗菜的动作慢了下来,视线从少年的双手看到少年的脸庞,发现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当中,竟有些失神无色。 他听二娘说过,少年来到面馆的那天浑身是伤,虚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彻底醒透,又躺了两天才恢复元气下床活动,说那几天的少年还没有现在这样爱笑,总是叫不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季鸿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样的情景,余锦年伤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觉得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就像温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锦年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宫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鸿特别想摸一摸少年的头,就像少年经常哄穗穗的那样。 余锦年从回忆中恍惚反应过来,似掩饰自己的失态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道:“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厉害?” 突然一阵风刮过,季鸿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余锦年头上虚虚撩过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风止,才应道:“嗯。” 男人的声音在风的喧嚣余音里显得格外干净清朗,也许是在那一瞬间,乍起的风也带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意,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深沉温柔。 余锦年被风吹得一闭眼,并没有看到季鸿半掩之下的眼神,只觉得头上轻轻被人摸了一下,再睁开,只看到男人手指间捏着的一片枯叶。 大概是从我头上摘下来的,余锦年心道。 “你教我。”季鸿漫不经心地扔了枯叶,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余锦年忙点点头,干起正事:“这些菜只需要把里面枯黄的、蔫了的叶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们在水里泡一会儿,上头的泥土就会松散开来,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鸿听得很认真,余锦年很满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视线总往自己头上瞟,难不成自己头上还挂了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没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余锦年把菜捧进厨房,也不敢再给季鸿安排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因为瞧见季鸿洗个菜,把鞋都洗湿了,于是叫他坐在灶边一边烤火,一边挑豆子。 余锦年则去找阴阳师父借纸笔。 这里人总有千奇百怪的规矩,这样做席面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厨师傅列一张菜品清单,先与主人家过目,以防菜色中有什么主家忌讳的东西,有许多农户家其实是不识字的,则由掌厨口头传达,但清单还是要有一个的,为走个过场而已。 新宅尚未建成,想来吴婶娘也没有纸笔,余锦年便径直去寻这些人当中最有“文化”的阴阳师父去。 问了人,都说这位道长是有真本事的,画符祛邪、捉鬼定宅、开场做醮,样样精通,且云游四方归期不定,这日吴婶娘家的能将他请来,是沾了大福缘的机遇。 余锦年“虔诚”地跟人一起崇拜了两句,便直奔道长所在的东屋而去。 此时,这位道长正在东屋正坐上悠闲地品茶,怀里斜揽着一柄刻着阴阳太极图的拂尘,而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四十有余的男人,护着用细麻布包扎着的左手,不停地朝道长敬拜,嘴里念念有词。 他才念罢,道长举起拂尘于半空中一撩,也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道长身形随之一定,之后才慢慢收回拂尘,阖目摆手,缓缓说道:“好了,此符你拿回去,烧融于水后每日分三次与你儿服下,即可除污去秽,保你儿康健。” 男人连连拜谢,又将一锭不小的银子供到桌上:“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余锦年走进去,闻到男人身上的油烟味,再看他受伤了的手,便猜想他就是那个坏了风水的前掌厨师傅。 道长送走了男人,才端起茶盏,就看见一名少年走了进来,他刚要斥责对方不懂规矩,眼神在来人身上一扫,忽地睁大眼睛惊奇道:“竟有此种气运!勿动,且让本道细细看来!” 吓得余锦年忙站住了脚,任那道长将自己绕了左三圈右三圈。 道长:“稀奇,稀奇!” 余锦年纳闷:“敢问道长,何处稀奇?” “不可说,不可说。”道长摇摇头,指了指天:“天机不可泄露!” 余锦年也说:“既然不可泄露,那就不问了吧。请问道长,能否借我一笔一纸,好与主人家列张席面单子?” 那道长诧异:“你竟是个厨子?可惜,可惜了。” 余锦年失笑:“那依道长看,我该是个什么?” 两人交谈甚欢,却无人注意到门外又来了一人。 道长皱着眉头,一扫拂尘,深沉低语:“阁下根骨非凡,气运非常,三魂七魄似与凡人不同……”他突然张口大惊,猛退一步,“胎光之主竟已离魂变化!” 余锦年看他手舞足蹈了一阵,又忽地靠近过来,瞪着极大的眼睛问道:“小兄弟,你可愿意入我师门,去往灵山宝峰,学习无上道法,脱离这肉体凡胎?” “……”余锦年无语了片刻,刚想开口。 “锦年!” 余锦年闻声回头,见是季鸿,正蹙着眉伫立在门旁。 “你怎么来了,我正向道长借——” “我们回去罢。”季鸿快步走进来,没等余锦年说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外面带,“灶上的水沸了,我不会。” “穗穗你一回来就与二娘告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先闹着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锦年作势要去抓小丫头,穗穗“呀”的一声尖叫着跳开,跑到二娘身后露出个脑袋尖儿,两人你追我赶的玩起鹰抓小鸡,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来。 玩闹够了,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二娘心中甚是欣慰,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171.奶汁团鱼汤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车马人流都拥挤在西城门口,余锦年身材瘦长,三两下便窜了过去。季鸿看他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 只见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边掠过,他下意识去抓, 却扑了个空,一眨眼少年就没影了,只余周围一张张喧闹的陌生面孔。 这一瞬间, 季鸿感觉到心底泛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他随着人流慢慢地挪动,刚出了城门口, 远远就听见略带惊喜的一声:“季鸿!” 余锦年朝他使劲招手,将他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似乎是怕再被挤分散,便径直拽着他往前走。季鸿跟着余锦年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 两旁枝叶稀疏的柳树在视野中迅速地后退, 一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农田。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众人只道他身体弱, 不能四处走动, 于是长久以来, 他都是静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开窗看的是精致得一成不变的园景,关上门便只有案前永远开不出花儿来的垂盆兰。 尽管他喘得厉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动而疼痛,季鸿却觉得心中甚是舒畅,好像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厚厚的尘埃全都一扫而空。 如此跑到吴婶娘新宅前,这新宅位置很好,不远处就有附近沥河的分支流过,远远就见院子里头已经来了许多人,正热热闹闹地起哄。一个方脸的匠人正高坐在梁上,裸着一条肌肉攒生的结实臂膀,面前捧着一只大簸箩,扯着嗓子朝底下喊:“要富还是要贵啊?” 下头屋主人乐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边的吴婶娘也高兴得喜笑颜开,她这一回头,瞧见余锦年二人,忙招呼他俩进来:“正抛梁呢,快来快来!” 两人穿过层层叠叠的人,望见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条红绸,很是喜庆。他们两走进去后,便先去与屋主人道喜,却没注意到原本闹哄哄的人们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悄悄拉了吴婶娘,朝着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问:“来的这是什么大人物?” 吴婶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面馆好像也没见过这人,于是笑笑说:“……大概是帮厨罢。” 众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隽秀,虽面若含霜显得高冷了些,却真真是玉质金相,再看旁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则更亲和些,也是俊朗郎一个少年。若是连两个帮厨都是这般风度,那他们这家子请来的大厨得是个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里春风得意楼的大掌厨!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传,吴婶娘家男人能发财是因为请到了真财神爷镇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纷纷鼓起斗志,打算抛梁时要抢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财气。 此时梁上的匠人晃了晃怀里的簸箩,簸箩里头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馒头之类的,便是即将倾抛的喜果了,都是象征吉祥如意的东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抛来,笑容满面地喊着吉祥话:“来咯!先抛一个金银满箱!” 见旁边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抢,余锦年也伸出手来,可没等果子掉他手里,就被别人给拦截了。 只听头上又喊:“再抛一个白米满仓!” 随着一声哄笑吵闹声过后,余锦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点就抢到了! 那上头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锦年了,他个子瘦小,被其他村夫农妇们挤得东摇西晃的,遂遥遥笑道:“小哥儿,别心急,还有呢!看着啊……这回抛一个财源滚滚八方进宝!” 余锦年本来对争抢喜果的事没什么太大兴趣的,但是连抢了两回都没抢到东西,这就像是娃娃机里投了币,而娃娃却被挡板卡住了出不来,是一样的感觉。他自己憋闷着,却不知惹得乡亲们如此疯狂争抢喜果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鸿低头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见他好像跟什么赌气似的微微捏着手指,这几日他见惯了少年的笑脸,此刻看到少年生气的模样竟也觉得挺有趣的。 这回余锦年还没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扬起了袖子。只见季鸿轻轻踮了下脚,就从半空中捞到了什么,他还没展开手掌,余锦年立刻眉开眼笑地扑上来,直问他抢到了什么。 季鸿被扑得向后一踉跄,甚是无奈地把手里东西伸出来——是一对染了红点的喜花生。 吴婶娘探头看了看:“花生好啊,长命富贵!”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个七八岁的皮小子,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大笑大闹着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走了刚得来的战利品,抢就抢罢,还回过头来朝他俩扮鬼脸,好不嚣张!余锦年当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个,拎着小子的后衣领,脸上笑容都没散去,问道:“还跑不跑了,还抢不抢别人东西了,嗯?” 熊孩子两脚扑腾着,抬起眼想求助,却正对上季鸿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冻成冰柱的视线,顿时嗷嗷求饶:“不敢了不敢了!还给你嘛!”说着便挣脱开,将东西往余锦年手里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颗已经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锦年剥开另一颗,抬手往季鸿嘴里一塞:“给你,长命富贵呢!”说着嘴里嘟囔道,“本来咱俩一人一个的。”他也并不是真的信吃了这颗花生就真的能长命百岁,只是有点不高兴被熊孩子抢了东西这件事而已。 季鸿错愕地含着一颗花生,跟着余锦年后头走进了厨间所在的西屋。 灶里头已经燃上了火,旁边木盆里摆着清理好的整鸡与猪肉,余锦年蹲下来将鸡与肉提起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都是新宰杀的鲜物。刚才在院中他观察了一下,角落里有大概三四张叠起来的木桌,想应是晚上待匠用的,这每张桌上总得菜品齐整,有荤有素才行。 余锦年心中正盘算着要做些什么菜色,就见季鸿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没管,兀自拿刀来将鸡去除内脏,打算与他们做个一鸡三吃。 这些鸡都是自家散养的土鸡,肥嫩却不肥腻,肉质看来还不错。而所谓三吃,便是一只鸡做出三种吃法,至于是哪三种却没有固定的路数,则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为外头的都是些做惯了粗活的匠人,对食物的要求不比县城中人细致,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饱涨感,余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斩一半红烧,而剩下鸡头鸡爪及大骨架则继续炖汤。 他先烧上水,水里投入几大段葱姜以去除鸡腥味,少量黄酒八角以提鲜,煮鸡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热而不沸,这是为了使鸡肉鲜嫩有弹性,他这边刚将整鸡没入水中,季鸿便回来了,问他去做什么了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锦年没问出来,便郁闷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则打了盆沁凉的井水,继续做鸡。 白斩鸡在南方菜系中属于浸鸡类,须得将鸡在热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鸡来在冷水中冷却,最后再入热水中焖煮。以前余锦年总是嫌弃煮白斩鸡麻烦,但此刻他是为了生计而辛劳,反而觉得心里充实,更是愿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呈现出来。 他把火停了,鸡则留在锅中焖上,便出去取季鸿洗好的菜。 这一看不要紧,季鸿两脚湿透地站在菜盆边上,一脸严肃地盯着手里的芹菜,然后面无表情地“咔嚓”一声,拦腰掰断了,之后随手将芹菜带叶儿的那半段扔在簸箩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锦年看了看脚边簸箩里,已经有许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丢丢黄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头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洼洼的萝卜头…… 他仿佛听到了蔬菜们的哀嚎:杀父之仇莫过于此了! 季鸿正在认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觉身边阴影一重,少年拢起衣摆蹲下来,眉头紧锁着伸手拨了拨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道:“抱歉,我……” 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话音里,余锦年竟听出了几分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季鸿,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厨的场景,不禁笑起来。 季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余锦年一边把簸箩里的菜挑出来重新摘,一边笑说:“我第一次做菜的时候,是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洗土豆的时候,因为觉得外面很脏,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层,最后切得像个桃核,圆葱还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洗,被辣哭了眼睛。父亲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哭,还以为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气势汹汹的说要去找人家算账。” 虽然上一世的结局令人痛苦,但余锦年这会儿想起来的却都是些令人怀念的事情,且因为自己心态有了些许的变化,没有生病时那么钻牛角尖了,便愈加觉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连养父声色俱厉地勒令他背书的回忆都带上了一层温馨的颜色。 季鸿见少年洗菜的动作慢了下来,视线从少年的双手看到少年的脸庞,发现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当中,竟有些失神无色。 他听二娘说过,少年来到面馆的那天浑身是伤,虚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彻底醒透,又躺了两天才恢复元气下床活动,说那几天的少年还没有现在这样爱笑,总是叫不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 季鸿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样的情景,余锦年伤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觉得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就像温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锦年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宫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鸿特别想摸一摸少年的头,就像少年经常哄穗穗的那样。 余锦年从回忆中恍惚反应过来,似掩饰自己的失态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道:“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厉害?” 突然一阵风刮过,季鸿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余锦年头上虚虚撩过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风止,才应道:“嗯。” 男人的声音在风的喧嚣余音里显得格外干净清朗,也许是在那一瞬间,乍起的风也带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意,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深沉温柔。 余锦年被风吹得一闭眼,并没有看到季鸿半掩之下的眼神,只觉得头上轻轻被人摸了一下,再睁开,只看到男人手指间捏着的一片枯叶。 大概是从我头上摘下来的,余锦年心道。 “你教我。”季鸿漫不经心地扔了枯叶,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余锦年忙点点头,干起正事:“这些菜只需要把里面枯黄的、蔫了的叶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们在水里泡一会儿,上头的泥土就会松散开来,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鸿听得很认真,余锦年很满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视线总往自己头上瞟,难不成自己头上还挂了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没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余锦年把菜捧进厨房,也不敢再给季鸿安排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因为瞧见季鸿洗个菜,把鞋都洗湿了,于是叫他坐在灶边一边烤火,一边挑豆子。 余锦年则去找阴阳师父借纸笔。 这里人总有千奇百怪的规矩,这样做席面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厨师傅列一张菜品清单,先与主人家过目,以防菜色中有什么主家忌讳的东西,有许多农户家其实是不识字的,则由掌厨口头传达,但清单还是要有一个的,为走个过场而已。 新宅尚未建成,想来吴婶娘也没有纸笔,余锦年便径直去寻这些人当中最有“文化”的阴阳师父去。 问了人,都说这位道长是有真本事的,画符祛邪、捉鬼定宅、开场做醮,样样精通,且云游四方归期不定,这日吴婶娘家的能将他请来,是沾了大福缘的机遇。 余锦年“虔诚”地跟人一起崇拜了两句,便直奔道长所在的东屋而去。 此时,这位道长正在东屋正坐上悠闲地品茶,怀里斜揽着一柄刻着阴阳太极图的拂尘,而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四十有余的男人,护着用细麻布包扎着的左手,不停地朝道长敬拜,嘴里念念有词。 他才念罢,道长举起拂尘于半空中一撩,也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道长身形随之一定,之后才慢慢收回拂尘,阖目摆手,缓缓说道:“好了,此符你拿回去,烧融于水后每日分三次与你儿服下,即可除污去秽,保你儿康健。” 男人连连拜谢,又将一锭不小的银子供到桌上:“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余锦年走进去,闻到男人身上的油烟味,再看他受伤了的手,便猜想他就是那个坏了风水的前掌厨师傅。 道长送走了男人,才端起茶盏,就看见一名少年走了进来,他刚要斥责对方不懂规矩,眼神在来人身上一扫,忽地睁大眼睛惊奇道:“竟有此种气运!勿动,且让本道细细看来!” 吓得余锦年忙站住了脚,任那道长将自己绕了左三圈右三圈。 道长:“稀奇,稀奇!” 余锦年纳闷:“敢问道长,何处稀奇?” “不可说,不可说。”道长摇摇头,指了指天:“天机不可泄露!” 余锦年也说:“既然不可泄露,那就不问了吧。请问道长,能否借我一笔一纸,好与主人家列张席面单子?” 那道长诧异:“你竟是个厨子?可惜,可惜了。” 余锦年失笑:“那依道长看,我该是个什么?” 两人交谈甚欢,却无人注意到门外又来了一人。 道长皱着眉头,一扫拂尘,深沉低语:“阁下根骨非凡,气运非常,三魂七魄似与凡人不同……”他突然张口大惊,猛退一步,“胎光之主竟已离魂变化!” 余锦年看他手舞足蹈了一阵,又忽地靠近过来,瞪着极大的眼睛问道:“小兄弟,你可愿意入我师门,去往灵山宝峰,学习无上道法,脱离这肉体凡胎?” “……”余锦年无语了片刻,刚想开口。 “锦年!” 余锦年闻声回头,见是季鸿,正蹙着眉伫立在门旁。 “你怎么来了,我正向道长借——” “我们回去罢。”季鸿快步走进来,没等余锦年说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外面带,“灶上的水沸了,我不会。” 季鸿看他跑进跑出像只小老鼠,一早上都没得闲,于是在柜台边将又一次跑出来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温枣茶:“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了,累了就歇会。” 余锦年早就渴了,捧着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鸿,你来后厨,给你吃好吃的!” 他说的好吃的,是上午忙里偷闲蒸的山药茯苓包子。 二两山药粉与二两茯苓粉,以井心水调成面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与油脂搅拌均匀,晾凉作馅儿,之后发面做皮,包成包子,能够健脾胃。 季鸿刚随他走进厨房,手里就被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珑,松松软软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腻,配上少年亲手沏的龙眼茶,妙不可言。 余锦年一份份地用油纸将月团包装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时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鸿问。 “唔。”余锦年闭着一只眼,试图这样能舒服一点,“没事,有点酸胀,应该是昨晚没睡好。” 季鸿没回应,躬身舀了盆热水,将双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干后,迅速绕到余锦年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以掌心轻轻地揉了揉:“这样会舒服一些。” 余锦年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动。” 也许是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很有威力,之后他就安静了,老老实实站着,享受季鸿的眼部按摩。 “少时见家中二哥常这样做,很是有用。”季鸿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余锦年是个好奇宝宝,大夏朝与他而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库,等着他去探索发现,但这也仅限于衣食住行和风土人情,至于人家的是非,他向来没有挖掘探究的爱好。不过于余锦年而言,季鸿却是个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带着一身的谜团。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季鸿对二娘说的那番假话,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与家人失散,早该广布消息去四处寻亲了,而不是死乞白赖地留在面馆里,像个躲起来的乌龟。 就像那位只闻其名的“二哥”,以往只在季鸿的梦呓中出现,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这还是季鸿第一次与他说起二哥的事来,余锦年就忍不住想搭个话:“虽然不知道你为何离家……不过,你不想回去看看么,今天是团圆节,好歹也该回家吃个月团,见见你那个二哥?” “月团在哪里吃都是一样。”季鸿道,即便回去,也不过是与下人小厮们分月团罢了,更何况,“二哥早已不在了。” 余锦年脱口而出:“那你要一辈子藏在我这里呀?” 少年似乎睁开了眼,睫毛似小虫一般蛰着他的手心,季鸿突然升起一些踌躇来,下意识手一紧,余锦年的脖子又不是铁做的,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听见他幽怨地说:“……季某病还未好,余先生不给治了么?” 172.龙胆泻肝汤 第一七二章龙胆泻肝汤 兵乱在前,今年的春节是注定过不好了, 能混得余锦年亲手包的一锅萝卜馅儿饺子, 喝上几口热酒, 一碗肉骨汤, 就凑凑合合守岁了。 大年初一, 闵霁在官衙前论功行赏,赏是小赏,也就是从越军手里抢来的东西,自然是比不上朝廷的封赏,但是能慰藉人心。这一战下来,他们尽管是得了大胜, 死伤却也不计其数, 得把将士们优抚好了, 讨逆之行才可顺畅。 季鸿连日纵马伤了肌筋, 当日回来时不显, 又带着他的小药仙胡闹了一下午, 第二天一觉醒来,才觉浑身酸痛。余锦年嘴上将他骂了一通, 心里却关怀得急, 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生怕他抻坏了筋骨, 留下什么病根。 所以开衙大赏那日余锦年也去了, 是不放心他人, 亲自跟着给季巡按端茶倒水的。他瞧着一队队的士兵打衙堂下走过, 阅兵似的喊着口号,气干云霄,人人都领了或多或少的赏赐回去,或是托人带回家里,或是与同袍吹嘘侃山,衙内是难得的热闹。 赫连直带来的征北军最没形状,他们是先锋,杀敌最多,也死得最多。死伤在他们眼里都是家常便饭了,同帐战死了,旁的人抄起他们的刀来继续上,多砍几个头颅讨赏,就算是替他们尽忠尽孝了。 赏到后来,余锦年靠在季鸿的大椅旁垂着头,昏昏欲睡,忽然一声震天响的“季大人”吓得他赫然一个激灵,揉了揉眼睛去看发生了什么大事。 只见衙下一张草席,用麻布裹着个尸体,旁边站五六个兵卒,一张嘴,咧出一口白灿灿的牙来冲着季鸿笑。一个两个地争着说“头是我的!”、“两条腿是我的!” 余锦年愣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竟趁乱溜进来,从怀里摸出块自死人身上撕下来的破布,一打开,是三根人指,搁了太久已乌紫发黑。那孩子小心翼翼地伸着脑袋,问:“我、我捡的,听说能换赏,能不能换几口粮食给我娘?” 季鸿没说话,转头看了看少年。余锦年走下台阶,雪色刺得他眼前发胀,他弯腰掀开了草席一角,断了颈椎的头就险些从里头滚出来。余锦年只来得及看到尸首脸上一条纵贯的陈疤,和一对黑漆漆被掏空了的眼窝,手一松,草席又将他卷上。 他退了两步,被季鸿拦腰抄住,揽在身前,手指按在腰间的御剑上,道:“赏。” 余锦年看着下头人把余旭的尸体抬出去,草席一卷,不知要扔去何方,讨逆军不在乎死的这个是谁,总之是叛军,叛军就该有个叛军的下场。余锦年终究还是没忍住,掏了一锭小银子,让他们悄悄在城外挖个坑,埋了。 他不算是四方村余家人,但到底前身吃过余家几粒米,即便日子过得艰辛,也是好说歹说长这么大,如今敛了余旭的尸体,算是偿了他们家的斗米养恩,今后他再也不会与四方村余家有什么牵扯了,也……没什么人能够牵扯了。 季鸿看少年伫立在衙前,望着拖载尸首的板车若有所思,久久不回神,他心里一沉,觉得腰佩的御剑烫手。这剑上蒙了无数鲜血,剿杀余旭的命令也是他下的,可那余旭纵然是龌龊跋扈,令他恨之入骨,却到底是余锦年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亲缘。 也许,他很珍惜呢? 余锦年收回视线,一扭头,看到季鸿以一种诡异的目光盯着自己,他狐疑一阵,才想明白这人又在钻研计较什么,只好在袖里捏捏他的手,叹了口气道:“又多想什么?人行阳恶,人自报之,人行阴恶,鬼神害之。阿鸿,你我都无愧于心,这就够了。” 无愧于心,季鸿在舌尖上碾着这四个字。 军队继续开拔南下,苏亭跟着医营一同去了,一是为着锻炼医术,二是也有点私心,想混点功绩,做出些名堂,给海棠的在天之灵看看。 季鸿也启程巡抚,余锦年跟着季巡按跑遍了江南。季大人办公差,他就沿路救治伤患,一把弯刀挂在腰间,叮铃铃叮铃铃地响。以至于有些头脑灵光的官吏瞧出了他俩之间的门道,明知季大人那儿是南墙走不通,索性不如找到余锦年门上来,又打听他喜酒,就好礼好酒不要钱地送。 南越的鹤来春、关北的松雪酿、西南葫城的红华露、江北小潭乡的玫瑰香……哪一坛不是千金斗酒,香溢八方。余锦年馋得口水要灌进领子里,却还得忍着,命人一坛一坛地在门前砸了,骂送礼的“不是玩意儿”。 送什么不好,偏要送酒,这不是难为他吗! 季鸿回来闻到院前酒飘八丈,见余锦年面色不善地坐在房中吃老酒,又听小厮讲了他是如何黑着脸摔酒坛骂人的,不禁笑了他两声。气得余锦年灌了他三碗烈酒,昏昏醉醉地折腾了一夜,翌日脖颈上好一口牙印! “小气包。”季鸿揉着牙印,用毛裘衣领遮住。 后来长随小厮替他收拾东西,翻出当初余旭认亲时拿来的那个旧医铃来,特还拿到余锦年面前,稀奇地道:“小余大人祖上也是行医的啊?” 前身的事余锦年也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着父辈有做些药材生意。他收了医铃,也没做回事,顺手挂在药箱上,例行出门去给约好的一户人家瞧病。才出了大门没多远,一声马嘶自背后扬起,余锦年回头,看到余晖下季鸿牵着那匹墨马,风姿卓越地朝他走来。 金光在他眼中荡出一波涟漪。 余锦年自己还是不太敢骑马,尤其季鸿这匹,看着高大凶狠,但他仰慕季鸿,慕得连他的马都觉得似仙马下凡,英俊非常。 “今日无公事,陪你走走。”季鸿到他面前伸出手掌,“上来,我给你牵着。” 天子巡按为他牵马,国公世子帮他擎缰。余锦年坐在鞍上,顶着满肩金晖,深觉比金榜题名还要得意。医铃随着马背颠簸嗡嗡地震响,这铃儿有特殊构造,小小一只,能传得很远,街坊四邻都露出头来瞧一瞧。 余锦年颠着屁股想:做铃医,自己也是最风光的! 骑马绕了半座城,到了户钱姓人家前,日晖将尽,墙外黑漆漆的一团裹着夜色过来了,上头还耸着个怪物,悚得院里打盹的门房阴嗖嗖后背发凉,好半天才看清是近来进城的小神医,忙开门将他请进去。 请医的是他家的男人,也是城中一官吏,为的是给家里老人看病。余锦年由季鸿扶着下了马,阵阵医铃在院墙中嗡鸣,那钱大人一出来,见季阎王赫赫然杵在院中,吓得一个踉跄,好险以为他是来抄家的,差点当庭给他跪下。 钱大人被人叫一声钱大人,其实也并不大,容州府衙上都排不上号。他是日日去点卯,从无缺席告假,可三五载的也没混出个存在感来,上官说起,甚至都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模样。 钱大人见过季鸿奉旨斩人,那是真正的阎王修罗,铁面无私,得罪净了江南大半的官宦,隔着老远,仿佛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比仲陵更甚。依钱大人的官职,是八竿子也打不到季巡按脸前去的,谁知这位阎王竟然就这样进了自家大门! 不等他真跪下,余锦年就赶紧将人拽起,拉到后院去了。剩下几个丫头小厮,战战兢兢地伺候这位冷面公子,和他的黑脸马。 病的是这家的老太太,说是先开始没食欲,恹了几日就发起低热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老人家身子骨差了,中气不足是常有的事,故而请郎中来吃了些清虚热的药,也不见好。 这两日又突然嚷嚷着腰疼背疼,脸色更差了,钱大人是个孝子贤孙,父母去得早,家中只有老祖母,不敢怠慢。他父亲原也是京中大吏,后来亡于政斗,他于科举上没有天分,脾性软糯,又没了父荫,走哪儿都说不上话,后来兜兜转转就在容州做了个排不上号的小官儿。 虽然官微言轻,但好在一家安乐,他也就知足了。他做个小官也算是有些人脉,听说治了滁南大疫、又治了仲陵伤兵的小神医来了容州府,这才七拐八绕地找了门道请来。 余小神医并没有想象中难请,一听是疑难杂症,当即就答应下来,转天就亲上门来瞧病,真如传说的那般仁心善意,只是那季阎王……着实有些吓人,也不知道和小神医是什么关系,竟也跟来? 余锦年背着药箱进了老太太的屋子,房里炭火烧得足,一只八哥儿叽叽喳喳地在笼里叫唤,老太太“哎哟哎哟”地哼着,慌得一旁的孙媳不知该揉捏哪里好。 “老太太头前儿还好好的,只前一阵子去城外拜了一回佛,回来就不舒坦了,吃不香歇不好。如今疼得夜里也睡不着。”孙媳小声地问余锦年,“该不是这年景兵荒马乱的,回来路上惹了什么不干净的……” 钱大人立即呵斥:“胡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妇人忙闭上嘴。 余锦年在床前把了脉,细细地问了来龙去脉,才说:“东家说得是,怪力乱神不可语。既是病,自当以病来治,断没有求神告佛就能痊愈的。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痛痒也是常情,好好医治便是。” 妇人喏喏:“先生说得是。” 她道:“我家老太太脾气最是刚烈,前几日跟厨下婢子生了场气,也闷着不肯跟我们说,如今若不是疼得厉害,瞒不住了,我们也还不知道呢!” 余锦年翻着前医开的方子,心道老太太乏力纳差,后又低热数日,却并无外感之象,腰背疼痛难眠,吃了数剂清热解毒-药或补虚药也不见好转,又有弦滑脉……听这位夫人说起老太太生气的事儿来,他沉思片刻忽地起身,仔细查看了老太太腰痛的部位,这才定了诊断。 钱大人谨慎问:“小先生,我家祖母可是什么缘故?” 余锦年道:“乃是腰缠火丹。”他坐下来,提笔组方,“老夫人年老体弱,有些气血虚本是正常。想着应是先前出门时人多眼杂,沾了哪里的病气,且老夫人脾气烈些,易生肝火,这才化了湿热蕴出毒,导致气血虚而凝滞,经络阻塞而痛。” “此时大疹还没发出来,只是有些不显的红斑,先用上药,及时制痛。若是过两日大疹发出来了,看着恐怖,东家也不必惊慌,乃是正常的病机,我照例每日过来施针用药。” “哟,听着怪吓人的!”妇人一惊一乍,“小先生您可得好好看看,再好的药我们都吃得起的!” 余锦年写着药方,那妇人也是关心,凑头来看,谁知一抬手不小心撞了桌上的药箱。挂在一侧的医铃滚落下来,摔在地上“叮”得一声! 这东西着实响,还带着回音儿,余锦年也被吓了一跳,墨迹都歪了一条,门外季鸿听见动静,快步到了门前:“锦年?” 医铃滚到榻前,钱大人忙去捡,床上的老太太也不知是被铃声震住了,还是被惊飞了魂,直盯着那医铃看了半晌,忽地道:“拿来……给我瞧瞧。” 她攥住那医铃,翻来覆去地看,似见了珍宝一般恍然热泪盈眶,钱大人不知所措地团团转。老夫人捧着医铃,使劲睁着日渐昏花的眼,去打量烛光前的小大夫,竟还要强撑着要下床:“这、这是你的?” 余锦年赶忙凑前去:“这是我父母亲的东西。” 老太太激动地握住余锦年的双手:“是你父母?当真?!你娘也在容州?” “这……自然是真的。只是我爹娘早年间就已病故,如今也有十数年了。”余锦年不明就里,被老太太一把攥住,纠-缠半晌不得解脱,“老夫人,这医铃是有什么不妥吗?您认识我爹娘?” 老太太听闻余家爹娘早已亡故的消息,一时有些怔忪,她恍惚着松开余锦年,捧着医铃忍痛到了窗前,又摇头笑了笑,对着长空感怀涕零道:“梦仙,梦仙啊!你原是逃了出去的……好啊,你的儿子,也有你一般的回春圣手,谢家的医术没有失传!” 余锦年怔着,似懂非懂,他还没回过神来,老太太又慌里慌张地叫来儿子:“快,跪下给小先生磕个头!梦仙不在了,你叩他儿子也不亏。当年若不是梦仙,我们一家早就得疫殁了,哪里还有得你?” 京中发疫那年,钱大人还小,只零星记得京城人荒马乱,记得父亲得了一次重病,急得祖母整日以泪洗面,至于后来是如何痊愈的,他的确是没什么印象了。今日听祖母这般说,想来应是这位小神医的母亲施救的。他二话不说,一撩衣摆结结实实跪下叩了几个头。 余锦年左右躲避,到底是诚惶诚恐地受了几个。钱家儿郎跪过,老太太也颤巍巍要跪,季鸿进来,及时地扶起了老夫人,又护在了少年身侧:“老夫人的意思是说,这医铃,是谢家女医谢梦君的?” 老太太被扶着靠在榻边,抚着医铃点了点头,忆起当年仍旧是满脸懊悔:“这医铃老身绝对忘不了,铃上这纹饰是谢家独有的。谢家祖上与我钱家祖上是旧识,谢家曾是前朝御医之流,后来却因医获罪,流放至关外,谢家祖上便留下家训,后嗣绝不从医。然而到了谢家女,竟不顾父兄反对,将祖辈的医术拣了起来。谢家不容她,谢家女就独自回到了关内,游走江湖,做了个铃医。” 钱大人奉上了茶水,老太太慢慢地饮了一口,才继续说:“梦仙人极善,又心软,年纪轻轻便已极负盛名。但凡有病人拦路,她都不畏寒暑亲去诊治,从无顾忌男女之别,走街串巷被人视作三姑六婆之流,也从不抱怨。谁知,正是她心善才招了大祸。” “荣王府里人生了病,百转千折找到了她,她也并无推辞,上门去诊治。后来我千方百计寻到她,求她为我儿子一家诊治,直至我儿病愈,见街上张了公文追捕她,我这才知,她先前与荣王府上生了些误会,是九死一生才逃出来。”说到这,老太太叹了一声,手指在冰凉的医铃上摩挲,“她若不来我钱家,兴许早便能逃出京去了。” 余锦年听了好一会,才明白这谢家女医是前身生母,只是他没什么实感,倒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后来呢?” 老太太摇摇头,长喟道:“我钱家愧对梦仙啊……” 其实不说也就那回事了,无非是钱家畏惧荣王权势,不敢相助,谢梦君自己逃出京,从此隐姓埋名,或许是继续行医,或许是嫁人生子,总之是再也不曾在京中露面了。老太太多方打听,也没个结果,便一直以为谢梦君早就死于荣王追捕,却没想到,她已逃出生天,还生了这样优秀的儿子。 谢家的儿子,仍是小神医!钱老太太望着余锦年,一时激动,竟连背上疼痛也不觉有多苦楚了。她心里困扰了多年的这个结,也终于是解开。 至离开钱府,余锦年还有些恍惚,他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季鸿,指了指自己:“……我阿娘?” 他低头想了想,颇有些崩溃地腹诽道:我先前瞎编的故事,竟编到自家亲娘头上去了?!这天底下还会有这么巧的事情!那天子曾提起的那个铃医,也是她了,这可真是兜兜转转,结果没想都在一个圈里。 季鸿倒是一派安然,好一脸“有其母必有其子”的模样,点点头:“嗯,我们阿娘。” 妙手回春的神医梦仙,如昙花一现般出现在大夏疆土上,又转瞬即逝,只留下些许似真似假的缥缈传说,仿佛她真是医仙渡劫下世。但梦仙虽走了,却留下了余锦年,季鸿的视线在他身上深深凝滞——同样是药到病除的小神医呀!是他此一生都将悉心呵护的珍宝。 余锦年虽不记得前身的许多事,更不记得他这个神医阿娘,但人对自己血亲总是有些天生的好奇和亲近,便每日凑着去钱家治病的机会,听老太太讲些梦仙的旧事。故事真真假假,但余锦年听得喜滋滋,仿佛自己真有个阿娘一般。老太太与他聊起来心情舒畅,病也好得快,二人颇有些祖孙的乐子。 季鸿也不再跟他去,只每日看他乐呵呵地去,乐呵呵地回,仿佛走亲访友一般勤快。 钱老太太的火丹到底是发了出来,但因为有了余锦年的针药庇护,总不至于太难捱。吃了几副龙胆泻肝汤,清退肝火,稍疼了几个晚上,又放血拔了几次火罐,疼渐渐地轻了,又继续用些培护中气的方药,只留下一圈疹印待慢慢消退。 季鸿一行巡期也将尽,返程那日,钱家老小特来相送,钱老太太身子刚好一些,颤颤地攥着余锦年的手,两眼朦胧,恋恋不舍,只差没认个干孙子。这别的季鸿也就纵他了,若是青天白日地他给自己认个祖母回来,季鸿怕是难能认同,忙在少年动心前将人拐上马车。 别了,江南。 车马队伍一路向北,一座一座地穿过大小城池,南方的驿报快马加鞭地送来,一封一封全是“大捷”,踢踏的马蹄扬起大夏新春的慷慨激昂。闵雪飞的来信也充斥着豪情笑意,倒是连枝的附信里多了几句抱怨,道他这位大将军伤了这伤了那,总也好不透彻,要让余锦年好好地骂他一骂。 也是奇怪,这一群的人,各个儿都是达官贵族,有通天的本事,拗起来谁也不信,连天子都只能对他们摇头笑叹的主儿,却都害怕受了伤挨余锦年的骂。闵雪飞更是栽他手里太多回了,回回疼得撕心裂肺的,还要一边被扎针灌药,一边听小余大夫喋喋不休的念叨。 再加上个热衷给余锦年告状的连大人做监军,闵大将军是真真的心有余悸。 …… 回到久别的京城时,天气回暖,百草复春,飞燕衔新泥,润雨酥绿意。金幽汀的听月居久无人住,屋檐下结了三两团燕子窝,瞧着是个新意思,遂没人敢去侵扰,只有才回来的猫儿作威作福,上蹿下跳。 一群小厮们百无聊赖地守着燕子做窝,忽地门房处热火朝天地欢涌起来。 诸人被封过府查过房,吓得一个激灵,才跳起脚来要冲进屋里去抱小小姐,就听门房那群杀千刀的后知后觉地喊:“主子公子回来了!主子公子回来了!” 才睡下的穗穗蚂蚱似的蹦老高,衣裳也来不及穿就冲出去,清欢提着双小绣花鞋,追出门来只见一道飞掠出去的白影,后头紧跟着嗷呜一声的胖猫,一大一小撒了欢儿似的跑。她提着小鞋急得直跺脚,冲一群目瞪口呆的小厮嗔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追呀!” 马车卸了装载,半晌才露出个软绵绵的少年来,他钻出马车仰头看了看,“金幽汀”三个字依旧辉煌。门房挑着灯蜂拥而出,澄红的光彩星星点点地缀满了园子。从盛夏到初春,雪化作雨,润物无声,足足半年光景过去了,余锦年感怀万千,敞开手臂大笑:“回家啦!” 咕咚一声,一直胖猫从天而降,落在他的头顶,趾高气昂:“喵呜——!” 他两手托住小叮当,把它从头上摘下来,还没瞧仔细,忽地脚边又传来细细的一声:“咪……” 余锦年低头一瞧,一只毛茸茸的纯白小猫坐在阶上,懒洋洋地舔着爪子,两只碧幽幽的瞳仁海一样的澄澈,小厮们进进出出,它倒也不怕,贵公子似的霸占着门槛,害得来往脚步都得小心翼翼绕着它。余锦年大惊道:“这是哪里来的碧瞳猫?” 碧瞳白猫可不是寻常猫,一般人家养不起,这是富贵种,在大夏朝珍贵得很,公主娘娘也未必能得一只。 侍猫的小僮慌里慌张地跑出来,把小白猫从人来人往的脚下抱起来:“这这是小公子的猫带回来的,我们也不知究竟是哪位大人家里的,京中也四处派人问了,都说没有丢猫儿的。我们也只好养着,哪敢怠慢了,生怕人家主人哪一天就找上门来讨要……” 余锦年稀奇道:“你说小叮当带回来的?” 小僮傻里傻气地点点头:“是啊,公子的猫为了它,同别的大猫打了好几架,还被咬伤了一条腿,这才把它带回家来的。小叮当的腿伤养了好久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小的好险以为它腿被咬断了,可是担惊受怕了好久哪!” 余锦年抱着小叮当使劲揉了一把,笑说:“猫随主人形!我抢了个天下最美的人回来,你就也要抢只天下最美的猫?嗯,是不是呀,你这耍心机的小家伙,都学会英雄救美啦!” 季鸿自他肩旁擦过,那只碧瞳白猫也跳下来,到季美人脚边蹭了蹭,又细细地“咪呜”一声,后就迈着高贵的零碎小步走在他身侧,雪一样的白鬓折着银华般的光,一回眸,冷兮兮地盯了小叮当一眼。 余锦年抱着厮玩打滚弄了一身灰的小叮当,乐得前仰后合。 “小叮当,看看,他们两个像不像?一个季美人,一个白美人,妙呀!” 小僮嘴上不敢说,心里却犯嘀咕:“你们两个也挺像。”天不怕地不怕,浑然一身胆,敢把世上第一拐回家,这无端的痴傻勇气简直一模一样。 余锦年一声“美人”,两个齐齐回头来,笑得他一宿没睡着。 季鸿反手将橘猫提着后颈扔下床,自己却搂着白美人捋毛,他眯着眼睛看傻乎乎发笑的少年,慢吞吞道:“我忽然记起,初识时你曾与我说,你是你父亲抱养来的,父亲祖上是累世医家,故而要你传余氏家学;后来你又与我说,你这身本事乃是师从山中无所不知的隐秘高人;如今又说,你娘才是真正的神医妙手……锦年,你说说,我究竟该信你哪一个?” 余锦年笑怔住。 要了老命了,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 173.红糖肚脐饼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眼下快至晌午, 他趴在柜台上望着对面卖灯的一位婶娘。那婶娘皮肤黑黝黝的, 脸上有两团晒红, 一边扎着竹灯骨, 一边热情地叫卖,手下翻转飞快,看得余锦年目不转睛。 “喜欢便去买一盏。”倏忽一道深沉声线自耳畔响起。 余锦年猛一回头,瞧见手旁不知何时多站了个人,他扁扁嘴哼道:“家里多养了个闲人,哪里还有钱买灯?”说着却仍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婶娘新扎出来的月兔灯儿。 “也不算是闲人, 刚还敲了一筐核桃。”季鸿一张嘴就叫余锦年哑口无言, 他走到柜台里头来, 从余锦年肘下抽|出一册灰皮本子, “二娘道你算账极慢, 叫我来帮衬。” 余锦年顿时瞪眼道:“谁说的!”说着连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账本。 季鸿手快, 早已翻开了,眼中快速一扫, 登时头大。 他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 没见过账房熟手是如何做账的,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样, 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 若是笔误手误记错了, 就在旁随意涂改, 以至于每日清账时当日账薄都是乱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账的模样,叫他过来帮一帮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无奈的表情。 季鸿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过你一遍,怎的今日还是这样乱记?” “……不许人一时半会地改不过来么?”余锦年心虚道。他常常自夸自己是高材生,却自小到大唯有一样总也高材不起来,便是数学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数题,那是比叫他一口气背十首方歌都难。做账虽不比高数,但他又从未干过日常记账这种事情,因此二娘将账簿交给他后,他自是怎么方便怎么记,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罢,不求更多进取。 季鸿摇摇头,兀自取来笔替他更正。 将笔锋抿饱了墨,季鸿便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笔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笔,用的时间久了,笔尖已有些分岔,但这只笔在季鸿手里却很是听话,他仿若是轻袖一扫,便似落纸生花,骤然绽开一页清逸俊秀的字来。 余锦年微微侧着脑袋,视线从“好看的字”渐渐往上,飘到“好看的人”那里去了。 想那天季鸿说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难时又与家人走散,以至于无家可归。这话是打死余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这样披绣着锦的人也能无家可归,那后厨里那块新买来的猪头肉也能长腿上树了!可谁能料到,二娘听了不仅没有质疑,反而很是高兴地将人收留下来,说可以与余锦年当个帮手,做个账房先生。 要说二娘收留他也就罢了,一碗面馆本就那么大块地方,之前强行收留了一个余锦年,已经将后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多了个季鸿,他又不能与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余锦年挤在一间屋子,害得他这几日躺床上就拿捏不开,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过账房先生啊。余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认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认字呢。唉,可是这人平日跟冰块成精了似的,怕是没有耐心教个文盲读书写字罢…… “账切不可乱记,这样……”季鸿话说一半,转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另有一种可爱的稚感,他看了两眼,便低头自己默默将账页整理了,又见少年迟迟不归魂,才出声唤道,“余……锦年?” “啊?”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也没听这会季鸿说了什么,简直似课上开小差被抓了包的学生,慌得匆忙点头,道,“我记得了!” 季鸿:“……” 这时外边走进来几个熟客,见了他俩纷纷笑道:“小年哥儿,你也有今日!总算有了个能治住你的了!”说着抬头打量了季鸿一眼,顿时夸张地睁大了眼,打趣起来,“唷,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后生,你们这面馆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余锦年笑着跑出来,给一人上了一壶茶,记下他们各点什么小菜,才说:“这是二娘新请的账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总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赏两眼的,众人一前一后地与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还有眼前发亮,话里话外问季鸿年岁几何,可曾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就差热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来塞给季鸿做媳妇了。 季鸿被逼问得很是拘谨,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还没说完,余锦年就跳出来挡在了一脸苦恼的季鸿面前,笑眯眯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娘这才刚请来一位好账房,你们可别欺负他老实,转眼就给我们挖走了呀!再说了,我来面馆这么久,怎么没见有人给我介绍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听,皆转而将之前的问题抛给了余锦年,甚有角落里刚刚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听。要说这十里八街的哥儿们谁最热手,自然是一碗面馆里的余小哥了!这小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高枝可攀,唯一的盼头不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说这位余小哥相貌俊俏,年纪轻又手艺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温和、待人亲切,而且上头还没有公婆压着,谁若是嫁给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余小哥眼见也十七八了,却从来没在这事上起过心思,几方媒婆来打听皆被他给推搪了过去。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个鲜儿! 她支着耳朵,听余锦年思忖了一会儿道:“非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细腿长肤白……吧?” 众人皆以为这余小哥面皮白净得跟书生似的,肯定会说出什么“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俭持家”之类说媒间常见的说法来,却没料到他一张口竟是如此荤话,简直又辣又直白,一伙人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大笑起来。 那偷听的李媒人更是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忙掏出绣花手绢来掩嘴,脑中却不由将几家正在寻亲的姑娘们过了个遍,倒还真叫她挑出个符合“要求”的来,她心中暗暗记下,便低头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这厢吃完面,才想去给那姑娘家人报个信儿,刚迈出面馆门槛,迎头撞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还把自己结结实实踩了一脚。踩完,那妇人就直冲里头而去,嘴里喊着“小年哥儿”,连个眼神儿都没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轻时候将家里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外面送她了个绰号叫李夜叉,后来改行做了媒人,这才收敛了点脾气。今儿个被人无端踩了一脚,夜叉脾气又上来了,扭头就要破骂:“嘿,你个不长——”。 “李媒人!”李媒婆闻声定睛一看,竟是余锦年提着个小油纸包跑出来了,笑吟吟地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刚才那是旁边巷子里的吴婶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冲撞了媒人。这是今儿新做的玫瑰糯米藕,还热乎着,您拿去尝尝鲜。” 糯米灌藕众人常常吃得,但余锦年的灌藕里加得却是玫瑰酱,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养血之效,与李媒人这样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错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媒人一听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虽推辞着,手上却无比顺从地接了过来,心里对余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骂自家生的是个不求上进的皮小子,不然这样的肥水怎能让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辞,季鸿靠在门旁,看着一扭两扭走远了的媒婆,再低头看看面带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间隐隐一皱。 余锦年小跑回来,正要进门,忽地面前平地长出一堵“墙”来,他抬头看是季鸿,顿时奇怪:“做什么堵门呐?” 季鸿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么也没说地退开了,继续回到柜台后头算账,不过拨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余锦年纳闷地盯了他一会儿,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没多想,朝着刚才急匆匆进门的吴婶娘那边去了。 这位吴婶娘说来也是缘分,余锦年刚来面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里还乱糟糟的。他心里郁闷,就想吃点辣的痛快痛快,于是晚上快打烊的时候,见店里也没什么人了,就用后厨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碗鸡丝凉面,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柜台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红了,吴婶娘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瞧见余锦年碗里的红油面,忽地高兴地点名也要来两碗,一边苦着脸说这几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余锦年一听,这面不售卖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忙钻到后厨给她做了两碗。 鸡丝凉面做来很方便,只是个调酱料的功夫而已。是将麻油、豉油、白糖、细盐与陈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与碗中调和均匀了,把蒸好又放凉的面条过水一烫,这样做出来的面更加劲道,加上些顺手的豆芽、黄瓜丝之类的小菜,最后捻上一把鸡丝,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几滴香油,用时自己用筷挑开搅拌便是,入口时酸酸辣辣,很是开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吴婶娘展开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给自家男人带回去,之后才说起自己来。原来,吴婶娘夫妇二人是头几年从蜀地逃荒来的,流落到信安县时走不动了,便寻摸了个差事在这里安了家,这几年生活也渐渐好了,就愈发想念起家乡,见了余锦年吃着的鸡丝凉面,想起家乡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余锦年笑道这有何难,便又做了两道川味小菜与她。这样也算是认识了。 信安县人食淡口轻,自那日在余锦年这儿解了馋,吴婶娘隔三差五就会来一碗面馆打包上两个辣菜回家,有时家中亲戚托人给捎来的乡货,或者自家腌制的泡菜,也都一股脑地往一碗面馆这儿送,只把余锦年当成了半个侄儿老乡。 今日余锦年见她又来了,以为她又是为乡菜而来,便自然笑道:“吴婶娘,今天想吃些什么?” 吴婶娘长长地“唉”了一声,将面前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踌躇了许久,才抬头握着余锦年的手唉声叹气说:“小年啊,你可帮帮婶娘!” 余锦年一惊:“这是怎么了?” 吴婶娘这才说起事情原委。道是她家的跟着同乡去学做生意,走了个财运,赚了大笔银两回来,二人便不想继续在城中赁屋而居了,便在城外买了块宅地,打算自己建房。如今房建了一半,到了该上梁的时候,请来的阴阳师父给看了,就得今日不可。 大夏朝人迷信得很,既是阴阳师父给看好了日子,那不管外头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无论如何这时辰都误不得。吴婶娘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余锦年也就大致听懂了这上梁仪式复杂,要经过祭梁、上梁、抛梁等步骤方才成事,听吴婶娘的意思,这仪式前头都挺顺利的,却是最后一个环节掉了链子——待匠。 这待匠就是“上梁酒”,意思是上梁过后,得设宴款待当日辛苦的工匠们和阴阳师父,酒后包上红包,说罢吉祥话,最后送走匠人们,今日一天的辛劳才算没有白忙活。 问题就出在,吴婶娘请来做上梁酒的师傅进了院,刚准备起食材,就把手掌给划了个口子。那边梁刚上了,这边就见了血,阴阳师父见了直皱眉头,说是不吉利,恐新宅有血光之灾,便叽哩哇啦念了一大通咒,另收了转化血灾的银子,叫他们另请个掌勺师傅,还得是阳日阳时生辰的才行。 这可难住了吴婶娘一家,这别的都好说,却是一时半会地上哪儿去找个阳日阳时出生的做席师傅呀!她思来想去,又跑了几家小酒楼,终究没了法子,这不就想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余锦年。 “小年哥儿,你也是做厨的,可认识哪个师傅是阳日阳时的?”吴婶娘期待道。 不知是不是就这么凑巧,余锦年听罢一愣,笑道:“我就是呀。婶娘要是不嫌弃,我去给您家做桌宴?” 那吴婶娘听了一时高兴得猛点头,拉着余锦年一个劲地夸道:“太好了太好了!再好不过了!小年哥儿,你可真是婶娘的大福星!”余锦年的手艺她是亲尝过的,她自然再放心不过,说着便干脆利落地掏出两粒银果子,付作晚上做席面的酬金,将地址说与余锦年后,再三嘱咐他一定要来。 “过会儿来时带个篮子,婶娘新做了坛辣子,到时你捎点儿回来!”吴婶娘走到门口,笑呵呵地回忆道,“待房子修好了,再请你来教婶娘做剁椒鱼头!”说完就急匆匆地跑回家报信儿去了。 季鸿听着他俩说话,闷头拨弄算珠……剁椒鱼头,不知道好不好吃? 后街上前两日新开了家熏肉店,这时大概是上火膛了,从窗户里飘来阵阵烟熏火燎的味道,季鸿想得出了神,一时不防被烟火味呛了一口,肺部忽地一抽搐,他正捂着嘴咳嗽,却见眼前递来一盏白瓷茶碗。 他接过来抿了一口,甜滋滋的,入口滑腻,有梨肉的香味,又有些酸甜的清香。 季鸿抬起眼睛,看到余锦年笑着倚在柜台上,手里抛玩着两粒银果子,突然问他道:“你知道小吊梨汤吗?” “……”季鸿看了眼手中的茶盏,又思索了一番,确实没有听过此名,便摇摇头,“不知。” 余锦年说:“小吊梨汤呀,是拿新鲜大个儿的雪花梨,带皮切成块。一份梨,两份甘井水,沸后下一两青梅,二两银耳与土糖霜,再煮上半个时辰。原本呢,是盛在铜吊里,放在温火上热着,这样无论何时饮用都是暖盈盈的,到时再与你盏中点上几朵枸杞……”他说着,又从袖中摸出几粒红通通的枸杞粒,撒在季鸿的白茶盏中,“啧啧,清嗓润肺,爽口消燥。” 季鸿低头又品了一口盏中的梨汤,也不知少年言语中是否就有一种灵力,让他觉得口中的梨汤愈加的清甜了,已经炖得软烂的梨肉丝与黏滑的银耳一起滑进嗓子里,好似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去了,顷刻间赶走了方才被烟气熏撩的不适。 他饮罢半盏,蓦地感觉面前身影一重,少年两肘趴在柜台上凑过来,一双眼睛狡黠地笑着看着自己。仿佛是刚滑进胃里的银耳突然间膨胀了一般,季鸿觉得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痒。 余锦年眨眨眼,又往前一凑,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了,神秘地问道:“季先生,还想知道……剁椒鱼头怎么做吗?” 季鸿情不自禁地眼皮一跳,抿了抿唇。 余锦年噗嗤笑了声,终于站直了身体,挑一挑眉梢:“你跟我去吴婶娘家帮忙,我给你做剁椒鱼头,怎么样?” 余锦年往回小跑两步,见季鸿正停在一户灯下,暖黄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却仍显得男人脸色苍白,他将要走过去,季鸿却挺直了脊背朝他缓缓步来。 “走吧。”离开了那盏小灯笼,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来,他慢慢地开口,显得有气无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锦年定定地站在那儿,看季鸿有一只手虚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却被季鸿推了一把。 少年虽看着细瘦,其实身体结实着呢,季鸿这一下没推开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锦年也不与他打虚招,直接拉住了季鸿,借他半个肩膀靠着,两人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远看去倒像是余锦年依偎在季鸿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两步,余锦年拉了拉季鸿的袖子,问:“你可舒服一点?要不我们坐下罢?”他朝前头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师傅,稍等一会儿!” 季鸿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没来由的懊恼,嘴角也紧紧闭着,他松开余锦年将自己稳住,才想张口说话,却先呛出几声咳嗽来。之前是因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几口喘,实在憋不住了才蹦出两下急咳来,他忙躲过头去,又用劲忍住,才道:“……无妨,快到了。” 余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鸿不肯,执意要自己虚虚晃晃地走,路面发黑,他没走两步就扶住了墙,显然是走不动了。 余锦年也靠墙上,道:“那我们都别走了,今晚谁也不要看。”他是赌气,因为自己身为医生,明明第一眼见面时就知道季鸿身体不怎么好,却还带着他走了这么多的路,连季鸿逞强都没看出,他只顾着何家那个是病人,却忘了自己身后这个也不怎么强健。 大家都是病人,顾此失彼,真是失责。 何大利是个直肠子,一听余锦年这样说,还以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时急得团团转:“小年哥儿,这……” “作甚生气。”季鸿见少年眉毛皱成了一团,本就心悸乱跳的心脏更是紧巴巴的,他摇摇头,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无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 话虽如此说,余锦年却感觉自己支撑着的身体在渐渐倾斜,几乎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给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经答应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馆,先给季鸿看。 “余先生的医术,季某信得过。”季鸿轻轻笑了句,声音很小,但因为离得很近,像是直接飘进了余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软软的。且不说余锦年如今还只是个小厨子,就算是有几道药膳吃食给人看好了病,也是当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这句夸赞的玩笑话却破开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气,带着两人迈进了家门。 何家院落很窄,进了门便是堂屋,何大利让两人先坐下歇会儿,又转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来上茶,余锦年急着带季鸿回去,直言还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况如何。 他叮嘱季鸿:“你就坐这儿,我看完了马上回来。” 季鸿这会儿舒服了些,便摇摇头,要与少年一起过去,余锦年自然又伸过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鸿,以防他再头晕摔着。 何大利听余锦年在吴婶娘家时唤这美公子为“哥哥”,便一直以为二人是兄弟关系,此时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当初分家时候与家里兄弟搞出来的闹剧,简直是难看。 三人刚走到何二田的房门前,就听里头传出嗽声,接着门就被打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木药箱的郎中,和一个哀声叹气的妇人。 何大利也叹气:“一到下午晚上这会儿,就又咳起来了。” 那妇人年纪不算大,头上簪着一支银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须簪样式,便是一朵儿什么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夸张卷须的蕊来,斜插在发髻里,很是娇巧。何大利能给自家娘子买这样精致的簪花,想来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也因此,对家中独子更是宠爱无比了。 何家娘子见到自家男人领来两个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个礼,猜想许是丈夫又寻来了什么郎中。这几月,家中来来往往不少郎中,儿子的病却仍是兜兜转转好不透彻,这回见到余锦年二人,脸上也没什么期待,甚至添了许多麻木。 “这位是济安堂的妙手回春邹郎中。”她道。 那尖脸郎中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个音儿,就算跟余锦年打过招呼了。 信安县中有两家名声在外的医堂,一个是寿仁堂,另一个则是济安堂,两家门堂相距不过百步,既是对家也是对手,济安堂的邹郎中更是以难请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邹郎中问好,后介绍道:“这位便是一碗面馆的年哥儿,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说年哥儿会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儿不是说年哥儿家的糖饺好吃么,我这不,将他二位请来了。” 何家娘子一听是余锦年,这才露出笑容,只她还未寒暄,旁边那个还没迈出房门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哗众取|宠。” 余锦年只当没听到,走到里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听得门口“哎哟”一声痛呼,那郎中连人带药箱一齐翻倒在地,余锦年闻声回头,却只见季鸿正收了脚,面色端正地走进来。 “……” 走到余锦年身边时,季鸿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过如此。” 余锦年失笑一声,忙秉正态度,严肃地给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岁与余锦年相仿,他此时见来的小子还没自己大,连个正眼都不愿意抬,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药汤,脸色发红。只是药还没入口,他就皱着眉头咳了起来,咳声短促,听着是干咳,没什么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气道。 “方才有喝过别的药,或者吃过什么食物?”余锦年问过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便坐在何二田对面,笑眯眯问道,“何小少爷,能否伸舌头给我看看?” 他问是否喝过药,是因为那关系着看舌象是否准确,药物与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医者得到一个假苔象,影响诊断。 这何二田整日与一帮纨绔子弟一块儿,其父何大利说他是“与纨绔混迹”,却也是抬举他了,说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爷们的狗腿儿罢了。而何二田自己心里却是没有点哔数的,觉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与那些少爷郎们相提并论。 是故听到余锦年也叫他“何小少爷”,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清清本就沙哑的嗓子,伸出舌头来给他看,又问:“你也是大夫?” 余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壶,笑笑:“只是个厨子罢了。”看过何二田的舌苔,为他号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药里,微微一皱眉:“这药……”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脸趴的郎中竟还没走,冷声嘲了一句。 余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淡漠的季鸿,心里差点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继续说:“这药汤闻着很苦。”见到另一碗里有些药渣,于是捻起来看了看,辨认道:“黄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药。 何大利乱投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听了风就是雨,见余锦年如此严肃的表情,立即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差错?” “这倒不是……”余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断了余锦年的话:“你懂什么,良药苦口!” 季鸿眼神一转,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余锦年嘴角温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扫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却微微地冷了下来,他看过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妇施礼道:“我这便回去准备吃食了,明日派人送来。” 说罢告辞,便拉着季鸿往外走。 郎中心里顿时恼怒,他邹恒在信安县行走,哪个见了他不得叫声“邹神医”,就算是寒冬腊月里县令着人来请,也只能在诊堂里站等,这毛头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已经走出房门的余锦年却完全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看过邹郎中的药,虽心中有些想法,却也自知行间的规矩,当众揭人短处让人日后从业艰难,是最要不得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正打算出门后找个机会,与邹郎中好好商议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谁知那邹郎中恼羞成怒,一把抓了过来:“你这小子,莫慌走,与我讲清楚再说!” 他手上还提着药箱,少年背对着并没有看见这一动作,正与季鸿说笑,此时季鸿脸色一变,忽地向后侧开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后一揽。 余锦年感觉眼前一晕,就被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 他楞了倏忽,忙从季鸿肩头探出去看,见那药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鸿的侧腰,他登时火气从心底而来,挣开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块,问季鸿疼不疼。 季鸿垂首看着余锦年,轻轻摇头。 虽然季鸿对他来说,不过就像是暂时收留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可怜,可就算是暂居的,那此时此刻也是他余锦年地盘上的东西,哪里容得外人来欺负! “你做什么!”余锦年瞪向邹郎中,“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邹郎中虽是不小心把药箱挥出去了,却哪想到这之前还软绵绵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锅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锦年道:“你什么你,不用给我哥哥道歉的吗?” 季鸿又看了余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就没有阻止少年发脾气,只静静地站一旁继续表演“虚弱”。 里头何大利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跑出来调和,一口一个“邹神医”,反叫得邹郎中膨胀起来,更是不愿意与余锦年这样不识礼数的毛小子赔礼。 余锦年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如‘邹神医’所愿,好好与你说清楚。你这方确实是好方……” 邹恒自得地说:“自然。” “——可惜方不对证。” 174.喜宴 上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然而鲜有人知,余锦年其实并非余家血脉, 只是个被人遗弃在寒冬腊月里的将死孤儿, 是养父余衡将他捡了回去,待他关爱有加, 一身家学医术也是与他倾囊相授,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 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 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 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 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 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 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 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 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 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梳儿印本就做得不大,刚好让穗穗握在手里咬着吃,可她手里都有了,还似个贪心的小尾巴,随着余锦年一起去了前堂。食客们见小丫头可爱,免不了又是一番逗弄,直惹得穗穗气得跺脚。 “新鲜酥热的梳儿印,一份三文钱。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余锦年将穗穗往身后一揽,眯着笑眼睛说道。 少年哪都好,就是抠门得紧。众人又是与余锦年戏闹了片刻,才各自乖乖掏出三文钱摆在桌上。 “梳儿印”一上桌,便有眼尖的瞧出了门道,大笑道:“哈哈,原来这叫‘梳儿印’,有意思!”说着便夹起一个在齿间一咬,只听咔嚓几声,炸得金黄的酥点就脆在了舌尖上。 面团本身没有放糖,仅是洒的那层糖粉使得它们带上了淡淡的甜味,加之这和面的绿豆和薄荷末都是消热解暑的好东西,在这种闷热夏夜来上几块舒爽得很,既能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过分甜腻。 “酥脆香甜……好吃,好吃!”那角落里的张姓食客尝后,忙又掏出几枚铜钱来,“小年哥儿,还有么,再给来几块!” 余锦年眉眼含笑:“有的,稍等。”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店里的食客才陆陆续续抹着嘴离开。 关好门,约莫穗穗和二娘都睡下了,余锦年回到后厨,用卖剩下的一点酱头给自己下了碗面,刚吃了第一口,就见门缝里飘来一个白影,他吓得一跳,待看清是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穗穗?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 穗穗推门进来,揉着眼睛。 “怎了?”余锦年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不由关心道。 见穗穗如何问都不说话,他忽而将面碗咚得一放,站起身紧张起来:“是不是二娘又难受了,我去看看!” 雅间? 余锦年回头扫了眼自家面馆的方寸天地,心里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弊店蜗舍陋室,雅间……实在是没有,若小主人不嫌弃,不如在这堂中用屏风隔出一处来?你看如何?”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足畔生莲,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临走,马儿已经嘶嘶叫着扬起了蹄子,余锦年刚直起身子,便见一物从车上飘下来,直飞到余锦年脚边。他弯腰捡起,却是一条绢帕,帕上一头绣着朵清荷,另一头则纹着两行字儿。 他盯着那字儿看了半晌,虽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手绢的意思,却还是从食客里找了个熟人,是往日里在东巷口给人抄书为生的老书生,问道:“王先生,我不怎么认字,您且给看看,这字儿是什么意思?” 王书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锦年,好似没想到他这样白白净净,竟是个不识字的。 175.喜宴 终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笑起来更好看了,丫头红着脸心道, 她瞥了余锦年一眼就匆匆进车里问了回话, 过会又钻出个头来遥遥喊道:“妥的!劳烦小老板了!” 余锦年应了,回到后堂, 他知道二娘有几扇木制屏风正好可以用,便去问二娘说明缘由借了来,楞是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辟出了一间“雅间”。 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头想看看这位小主人是什么来头。 这一看却不要紧, 只见那香车锦帘一撩开, 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两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 一个玲珑活泼一个则文静雅致,二人走动间香粉飘袅, 足畔生莲, 简直是让这巴掌大的小面馆“蓬荜生辉”了。 余锦年起先听到小丫头指明要雅间, 便想到了来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惊讶。夏朝内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 但男女大妨尚不严格残酷,贫贱女儿抛头露面维持生计已是常态, 贵家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游玩, 不过有不可夜不归宿、不可单独出门、不方便与男人们同坐一桌同声嬉笑等诸项规矩, 到底还是要保持些矜持距离的。 只见活泼的那个小姐刚入了座,便叫拿些简单食物过来,吃过好赶路。 余锦年便下了两碗热面,拍了一碟黄瓜小菜,另调了个酸辣菜心,再加上两块雪花糕,一起端上去。头几样那小姐看得很是无聊,至雪花糕时才多瞧了一眼。 “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锦年介绍道。 碧衣小姐仔细看了看,嗔哼一声:“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么雪花糕。” 余锦年点头称是:“不过是取个好听的名儿,吃着也高兴不是。” “莹儿。”那青衣小姐抬了抬头,终于出声,“是你非要来,既是来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头。 青衣小姐又问:“此去夏京还有多少日程?” 后头的丫头回道:“若是赶得快些,约莫还有半月,应能来得及赶上青鸾诗会。只是不知……今年的诗会,那位公子会不会出场?”她说着,脸上露出些神往,“听说那位飘然出尘,风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状元郎不是朝他下战书了么,他既都接了,定是会出场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满怀期待地说,“往年他都是只递诗作来,从没见过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摇摇头:“怕是又空欢喜一场罢?” 碧衣小姐愤愤:“阿姐你莫乌鸦嘴!” “瞧见了又怎样?”后头的丫头嘻嘻笑说,“二小姐还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顿时脸上一红:“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声,笑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诗会……”余锦年听到个新鲜玩意,心里就多琢磨了几下,不料嘴上却念了出来。 二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青鸾诗会罢?” 余锦年微笑,老实道:“不知,敢问小姐这是个什么?” “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为吃惊的表情,将余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简直是像在看什么天外来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与余锦年这般粗鄙得连青鸾诗会都没听说过的乡巴佬解释,便抬抬手指,唤来丫头:“荷香,你来说!” 荷香于是将余锦年拉到一边,讲起了这青鸾诗会的缘由来。 原来,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风光极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树袅娜,每至初秋时分就会有天云缠水的奇景,彼时山谷烟雨霭青,雾绕云蒸,宛如人间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处观景之台,因传说此谷曾有青鸾盘绕,便取名为“青鸾台”。 但凡是当世美景处,当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迹。每年初秋,才子佳人们齐聚青鸾台,斗诗比文,一展文采,拔得头筹者自然是风光无限。 然而从前几年开始,这青鸾诗会上出现了一个人,一连数年只派小厮递诗作来这青鸾台,人却从未露过面,便将那些自诩才华绝顶的才子们比得体无完肤,实在是传奇人物。因是青鸾台上发生的事儿,又有人打听到这人名字里竟也带着个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后来又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这位公子有出尘之表,脱俗之姿,便是男儿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又是引得官家小姐们的仰慕更上一层。 这官家小姐们向来是市井间的潮流风向标,这么一来二去的,连带着“青鸾诗会”的名气也大了起来。这不,今年诗会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来了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偏是不服这位面儿都没见过的“青鸾公子”,骑马游街时当众就下了战书,邀他青鸾台一比高下。 人们本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位公子||宠||辱不惊的,天大的事儿也没叫他露过面。谁知,嘿,这回真是奇了!战书下了没有两天,便有人传出话来,说青鸾公子应下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锦年听罢,便理解了诸位小姐们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传得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本以为这辈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现在乍一听说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开演唱会了,搞不好还能得到亲笔签名,这岂能不激动? 应该的,余锦年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他不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两人低头说话,难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说的那种什么……什么一头牛在心里头乱撞。 倘若余锦年能知晓荷香的想法,定是会满脸温和地纠正她,姑娘,那乱撞的是鹿。 说完话,屏风里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结账时那大小姐十分阔气地直接给了几粒银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赏他的。余锦年笑着接了,奉承几句又送她们出去。 临走,马儿已经嘶嘶叫着扬起了蹄子,余锦年刚直起身子,便见一物从车上飘下来,直飞到余锦年脚边。他弯腰捡起,却是一条绢帕,帕上一头绣着朵清荷,另一头则纹着两行字儿。 他盯着那字儿看了半晌,虽是心里大概能猜到这手绢的意思,却还是从食客里找了个熟人,是往日里在东巷口给人抄书为生的老书生,问道:“王先生,我不怎么认字,您且给看看,这字儿是什么意思?” 王书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锦年,好似没想到他这样白白净净,竟是个不识字的。 余锦年也讪讪而笑,这里的文字类似于华国的古篆体,但在余锦年眼里仍是笔画繁复,难以理解。他这具身体自四岁跟着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没上过学堂,如今余锦年认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亲没去时教的简单字儿,还有一些是他穿来后自个儿七零八落学来的,连猜带蒙,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些算账常用的数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儿。徐二娘倒会写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劳烦她,至于学堂……他没时间也上不起,所以时至今日,他还是和半个文盲没两样。 “先生?”余锦年回过神来,见王书生也在神游天外,就又唤了声。 王书生自知刚才的打量失礼了,忙定睛去看手绢,顿时嗬嗬笑道:“哟,小年哥儿,那丫头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这诗,是青鸾公子所作,那小丫头是借这清荷之诗抒发与你的情义呢!” 又是青鸾公子。 余锦年谢过了王书生,将手绢叠好收在账台下面,心里揣揣道,这位仙人偶像名气怎的这样大? 下午店里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锦年搬了把躺椅让二娘靠着,她一听说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说要尝一尝。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来糯米这种吃食不好消化,不该让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恶化到有一天过一天的地步了,余锦年也不愿令她扫兴,就切了一点来,配着碗面汤,嘱她慢慢嚼着再咽。 把在后院玩的穗穗拎过来陪着她母亲说话,余锦年才得出空来,要去集市上找贩菜的李大娘,与她商量明日进些什么菜品。 从菜市回来的路上途径一家书局,余锦年想着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文盲下去,要不然连小姑娘的情书都看不懂,思索着要不要买本启蒙读物回去自学,店老板见他犹豫不决,遂伸手请他进去看。 “诗史话本,什么都有。”店老板笑着。 余锦年看什么都似天书一般,觉得有些局促,又捡了几本看着很薄字儿又简单的书问了问价,都贵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钱袋,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认的,书也是要学的,只是不是现在——他安慰自己——现在得先攒钱才行。 正要走,无意间扫到书局角落里一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上,青蓝色的皮儿,还缺了个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学,可惜囊中羞涩,便拿起那本缺角的书来,递给余锦年道:“这本是去年的青鸾诗集,书脊被我那顽皮儿子浸湿了一些,后来放在仓库里又被老鼠啃了一个角儿,反正卖也卖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罢。” 只见少年眼角一弯,高高兴兴地接过去,还非常热忱地道了好多个谢,倒是让他这个拿破旧书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余锦年拿了书,宝贝似的捧回了家,他现在深切明白了“知识就是财富,没有财富就断断不可能有知识”的歪道理,一时感慨自己斩过千军万马从名为“高等学府”的独木桥上毕业,也好歹算是打拼出了一点成绩,如今却要一穷二白从头学起,简直是太糟践人了。 以至于穗穗见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怀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最后扒出来见是一本皮儿都掉了一半的书,很是没趣地跑走了。 晚上闭了店,余锦年兴致勃勃地掌上灯,翻开书册。 这书名是“青鸾诗集”,店老板也说是以往青鸾诗会的佳作整理,结果余锦年仔细一看,里头半册子的诗词却都是署名为“青鸾公子”——这还叫什么诗集,改叫“仙人偶像个人专辑”算了! 看来这追星是自古有之,且狂热度与现代相比有增无减啊。 余锦年连字儿都认不全,更不说是读诗了,味同嚼蜡地看了几页,囫囵地记了几个新字的形状。什么,问这诗和那诗到底什么意思?……对不起,他看不懂。 于是没多大会儿,余锦年脑袋一歪,哐叽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自此以后,这本《青鸾诗集》便日日搁在余锦年的床头——成了摆设。 第三章——雪花糕(上) 穗穗忙抓住他衣角,瓮声:“不是,不是。” 余锦年皱着眉看她。 穗穗才小声哭道:“我梦见一个好可怕的鬼差,它拿着很长很长的链子,它说时辰到了,要来钩我娘的魂……呜……小年哥,我娘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不会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听到并非是二娘病情发作,余锦年才放心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拽了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觉,余锦年久劝无法,说了声“等我片刻”,便去厨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给穗穗:“你看,这糯米最能驱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头,那鬼差见了就害怕,定不敢来了。” “真的?”穗穗忽闪着大眼睛问。 余锦年点点头:“自然,小年哥何时骗过你?” 见余锦年如此笃定,穗穗低头思考了不大一会,便接过糯米碗,哒哒地跑去二娘房间,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摆在床头,又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菩萨保佑”,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余锦年从门缝里看她睡熟了,低笑道:“还是小丫头,真好骗。”说罢将门缝关牢,又不禁郁郁起来。穗穗是好骗,可余锦年却骗不了自己,纵然他上一世师从岐黄名医,却也对徐二娘的病症一筹莫展。 据穗穗说,二娘起先还只是腹痛闷胀,因只是三不五时地发作一回,也便没当回事,疼时只自己熬些软烂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后来腹痛愈来愈频繁,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这才令人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过后有说是胃脘痛的,有说是痞满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儿请来的巫医,说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肠穿肚烂蛊……总之说法众口不一,汤水药丸吃了不少,人反反复复却不见得好。 至余锦年来时,据说已吐过几回血,人也消瘦得脱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头心肠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对他好,他自然不想见她如此痛苦,只是……余锦年走回自己房间,不由叹息一声——用现代的话来说,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现代医学也对之束手无策,更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古时?因此即便是汤药再有神效,也不过是拖得一时,缓兵之计罢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头顶上在黑夜里隐隐晃动的床帘流苏,脑海里一会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会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辗转反侧,至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倒是入了梦,凌乱得很。 这一梦搅得余锦年浑身疲惫,天刚漏了白,他便满面倦容地醒了过来,睁着眼听窗外公鸡鸣了三次,才勉强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后,忙拐进厨房和面烧水,独自准备一天的面食营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里收入渐渐抵不上药钱,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辞了,因此这里里外外都只剩余锦年一个劳力可用。 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余锦年便趴在灶头,寻思着今日做些什么小食,随着锅内热水咕噜噜地沸开,他视线扫到昨日给穗穗哄去驱邪的糯米上,忽然来了计划。 他收拾好厨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开业下板,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了。有些熟客见今日店外的小食摊还没支起来,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儿,是不是又赖床犯懒了?” 余锦年抿唇笑着,也不与人争辩。 好在信安县人朝饭偏好吃些粥汤包饺,故而一大清早便来“一碗面馆”点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余锦年手脚麻利地伺候过各位贵客,还能有时间制个小食拿来卖。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转秋,早晚的天气渐渐地凉了,不宜再贪吃那些寒凉之物,于是便想做个滋养脾胃的小吃来,这会儿灵机一现,便想起了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净,捞在海碗里,加少许清水上屉去蒸。灶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灶膛烧得旺些,他就转头去做这糕里的夹馅,馅儿也简单,就是黑芝麻与白糖,但做起来却又有几道麻烦的工序。 余锦年另热了锅,将一小袋黑芝麻倒进去翻炒,没个多会儿,芝麻里的水分便烤干了,粒粒乌黑小巧的芝麻在锅底争先恐后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香气,他站在锅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感慨到怪不得说“仙家作饭饵之,断谷长生”,这香味仅是闻闻便觉得身姿飘盈,更何论日日食用,真是能长生不老也说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喷喷的芝麻转入蒜臼里,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劲地捣,直到黑芝麻与糖都捣成渣碎。这时屉上的糯米也蒸好了,这热烫的糯米须得反复锤揉,使其锤得软糯细腻,才能用来做雪花糕。他揉捻得胳膊都酸了,却又不得歇,紧赶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层油,把锤软的糯米趁热平铺在案上,中间囊一层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后在上面再铺一层软糯米,最后,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儿捻洒在最上头,充个好看。 余锦年看着这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皱了会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见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门,叫都叫不应,正疑惑间却又见他翘着嘴角走回来了,手里还采的一支月季,娇艳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进后厨,正瞧见小年哥在洗花瓣。 余锦年这一来一回,热糕也稍稍放凉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点缀在糕点上,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便取来刀在冷水中一过,快手横竖几刀下去。 整整齐齐、方方块块,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声:“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儿能吃麽?” 余锦年失笑:“怎么刚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娇粉的花瓣,递到馋嘴的穗穗嘴边,“你尝尝?” 穗穗“啊呜”一口咬住,在小|嘴里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脸一皱……呸,好像,没什么味道。 余锦年看她实在是可爱得紧,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脑后了,伸手从窗台上一把抱起穗穗,小声笑着问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片。穗穗这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余锦年肩膀上,边推他边嚷:“穗穗不喜欢小年哥了!” “哈哈,”余锦年捏了捏她的脸蛋,用小碟夹上一块雪花糕哄她,“不喜欢小年哥?那就不给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声,过会儿睁开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纠结起来,似是在做十分严肃的心理斗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余锦年肩头,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还是喜欢你一点点吧……”说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后还看在雪花糕的面儿上,边吃边唔唔强调道:“只是一点点哦!” 余锦年摸摸她脑袋,表示宽宏大量,不与她这“一点点”的小丫头计较,转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卖。这来往“一碗面馆”的食客许多是冲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见今日拿出来的是个夹层的软糕,每块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缀点着红粉花瓣,真真如红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没多大会,这满满一屉的雪花糕便卖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问:“小年哥儿,你给讲讲,今天这糕又有什么名堂?” 余锦年老学究般的点点头,做样道:“自然是有的。这芝麻是补肝肾、益精血的圣品,糯米又能健脾养胃。你看这天也渐渐凉了,吃这二物补养正气,岂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问:“那这花瓣是什么名堂?” “这……”余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讶道,“自然为了好看呀!怎么,不好看吗?” 来买雪花糕的街邻们乐得笑起来,纷纷点头:“好看的,好看的。不仅小年哥儿的手艺好看,人也好看!” 余锦年也笑:“过奖,过奖。既然好看,不如多买点?”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这热热闹闹的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快到晌午头,余锦年准备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锅杂酱浇头,又将一小筐黄瓜洗了,简单做了个拍黄瓜当清口小菜,用脸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阴凉处,又摆上小碟,道一文钱不限量,叫食客们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没见过这样的卖法,纷纷新奇了一会儿,却也没人厚着脸皮沾这一小碟黄瓜的便宜。 这会子日头也大了,余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窝在柜台后头算账,却见两趟马车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见这马车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还雕着喜鹊闹梅,精致得很,跟车的还有几名精壮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车马队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头的车里钻出一个丫头,发髻里插着根小银簪,仅看那身衣裙就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余锦年才放下笔,便听那丫头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张嘴问道:“店主人呢?” 第七章——高粱荔枝酒 那是景佑元年,新帝登基。凉露惊秋,红衰翠减。 一员小厮抱来两盆红菊,摆在雕饰精美的窗柩下,又找来莲洒,与这两盆娇花浇水松土。季府中素不喜过分雕琢,而康和院更是因为其小主人生来体弱的缘故,向来是不摆那些辛香刺鼻之物的,待入了秋冬,百花萧杀,才有些淡雅的菊梅盛开,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季家老爷生得是魁梧雄壮,气势夺人,府中下人没有不惧怕的。今日老爷竟和和气气地叫人将两盆稀罕的红菊送到康和院里来,那小厮心里高兴,一时间叮叮当当地没个完。 “天煞的哟,你小声一点!小祖宗刚睡下。”屋中走出一个嬷嬷,朝着不停歇的小厮悄声道。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 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