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爱春娇(种田)》 1.第一章 周朝建业十二年正月十六,京都大兴。 昨夜四更时分,天上降了几点雪珠,混着十五夜里的爆竹碎屑,被人弃置的残破灯笼,泥渍在地下。才出了年,年味尚未散尽,湿冷的空气里依旧弥漫着火药的气味。街道两旁的店铺已陆续开业,鞭炮声响在街上、巷子里、胡同中此起彼伏。窝了一个年节的人,也都纷纷出来,踏上了各自生计的路途。 城东集市,才清晨时候,便早已人声鼎沸。 此处是京城里最大的人市集子,京城乃至城郊村落里,那些卖力气的脚夫、卖手艺的匠人,都汇集在此处。各人在街上寻一个地方蹲了,面前竖一块牌子,又或插根稻草,便等着雇主上门。 京中那些家中需得雇人的人家,也都往这儿来寻觅。故此,这东市一年到头,除却农忙时节,都是热闹非凡。 杨柳斜街弄堂里,一中年妇人开了茶棚的门,将盆隔夜的洗脚水泼了出去。 门边正坐着一个挎着篮子卖干胡桃的小贩,被这盆水惊的跳了起来,实则身上没淋多少,却也揪着那妇人吵嚷,硬要她赔偿。 那妇人平日里是个最泼辣不饶人的性子,今日却因心情甚好,竟没和这贩子计较,随意给了几个钱,便打发了他去。她自家转身回到屋中,张罗着开业。 这妇人姓陶,是个积年的寡妇,街上人都称她作陶嫂子。 自打她三十那年,先夫亡故,她便在这弄堂里开了间茶棚子,明面上卖些茶水点心,底下也做些拉纤说媒,买卖使女的勾当。 陶婆子将门大开了,扭身向屋里人扬声说道:“今儿可是开年头一天,且瞧瞧你们运气好坏!有好人家来将你们挑去,你们也就出了火坑,过好日子去来!” 屋里炕上挤着三五个姑娘,小些的大约十二三岁,大的也有十八九了,被外头灌进来的穿堂风吹的一齐缩了缩脖子。 中有一个小姑娘,听了陶婆子的话,不以为然的小声嘟囔:“什么好日子,无过只是想从我们身上多榨几两银子罢了。芸香姐姐可是从相府里出来的,不一样到了这儿?” 芸香独个儿坐在角落里,双膝并拢,一双葱白的柔荑就放在膝上,安静柔顺。她身上一袭半旧的湖绿色比甲,下头是条挑线裙子,皆是相府里穿出来的家常旧衣,隐隐绰绰的显露着底下青春曼妙的身段。 她的脸是特意妆点过的,擦了一脸的白//粉,以至于有些看不出底下的肤色,但那描的细弯弯的翠眉,倒是透着灵动秀气。一双杏仁眼圆润的可爱,黑白分明的眸子,眼角却又微微上挑,带着一股子天然的媚意。红润饱满的菱唇,姣好的唇形,让整张脸都娇艳起来。 她在屋中坐着,让这黑漆漆的屋子都仿佛光亮了许多。 陶婆子走到芸香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嘴角泛出一丝满意的笑意。不愧是相府内宅打发出来的,真真是极出色的人才。她儿子今年要说亲,偌大一笔银子,就要从这妮子身上出来了。横竖相府的大夫人说了,只要把这不知高低、痴心妄想的狐媚子撵出去,随自己将她卖到何处,连身价银子也是一并赏了的。 陶婆子想到此处,身上一阵松快,回身将那几个适才议论的姑娘打了几下。那几个女子怪叫起来,屋中倒热闹了几分。 芸香安静的看着这一幕,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已然认命了。孰是孰非,谁的谋算,都不重要了。老太太、大夫人、王姨娘、大少爷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又归于寂灭。她低着头,望着墙角正结网的蜘蛛出神。 日头升起,已陆续有人来陶婆子屋中相看物色。 先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金戴银,瞧着便是好人家的出身,身后还跟了个小丫鬟。 陶婆子见着她,两眼放光,迎上前去,嘴里寒暄道:“刘家太太,家里缺了使女不成?” 那刘太太点头,将眼睛在屋中扫了一圈,就定在芸香身上。 陶婆子见她瞩目芸香,便卖力夸赞起来:“太太您今儿运气好,这女子可是相府老太太屋中使唤的婢女。因她年纪大了,要打发出来。您瞧这容貌,这姿态,规矩也是人家里调//教好的,再不用学的了。您带回去,就是家中待个客,也是脸上有光的事。” 那刘太太却是个精明的,剜了陶婆子一眼,冷笑了一声。这婆子当她傻呢,这等富贵人家的内宅婢女,可都是极有体面的。若不是犯了什么事,怎会沦落到这等地步。瞧那女子的眉眼,就不是个安分的。她是来买使唤的下人,可不是弄搅家精回去闹心的。 刘太太没有再看芸香,另买了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回去。 陶婆子并不放在心上,依着芸香的姿容,自有识货的人来。 日上三竿,人也越发多了起来。陶婆子屋中有个相府打发出来的美人,这消息不胫而走。买人不买人的,都跑来凑热闹,瞧新鲜。 里外三层,竟将这屋子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无数双目光都落在芸香身上,有好奇的,有鄙夷的,有嫉妒的,有饱含色//欲的,亦有那带着些寡淡同情的。 人群里指指戳戳,议论纷纷:“这女子当真个好模样,不知哪个有福气,花些银钱带回去受用。”这是个男子的声音。 “福气?霉气还差不多!好模样有什么用,中看不中吃的。瞧这副骚媚样,怕不是早就不干净了!”这是一道女子的尖刻嗓音。 人群闹腾了片刻,便有人来问芸香的身价,陶婆子五根手指一伸:“言不二价,五十两银子。”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片哗然,更有人直言道:“五十两买个丫头!妈妈子,你莫不如去抢!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 陶婆子呛声回去:“这是堂堂相府的内宅使女,相国夫人跟前伺候过的人!比那些小门小户家的小姐,还要金贵些!你当是乡下的柴火丫头呢!”言语着,她眼珠子一转,走到芸香身侧,在她腰身上将那比甲一抓。比甲原本宽松,被她这样一抓,收紧了一圈,立刻便将芸香那紧窄不盈一握的蛮腰凸显了出来,顺着优美的线条向上,便是丰盈饱满的胸脯。刀削葫芦一般,这样的身段出现在一个不满二十的青年女子身上,委实少见。 落在芸香身上的目光,顿时热烫了几分,甚而有人咽了一下口水。 芸香将两只手紧紧的握了起来,怒气在心底滋生,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一个魁梧汉子自人群里挤出来,粗声粗气的向陶婆子道:“五十两银子是吧?我买了!” 人群里顿时有人道:“王屠,你花五十两银子买丫头,不怕回去了管家婆要你跪搓衣板?” 王屠回头吼道:“老子赚的钱,要怎么花是老子的事,她能管个屁!” 芸香眉头微挑,她轻轻抬头,扫了一眼那王屠。只见这人生得粗糙,两只红眼边,腮边几根黄胡子,胸前直裰油腻如镜,腰上别着一把切肉刀,一身的酒气冲天,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她知道这个人,相府没少跟他买肉。厨房管事的嫂子当笑话讲过,这人是个酒徒,每日家卖了肉便是买酒吃,醉了回家就同浑家吵嘴厮打。他那婆娘也不是个省油的,曾拿着一根捣衣棒,将他从街东头打到了街西头。 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王屠看着她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她曾在许多男人眼里,见过类似的目光。或许她早该死去,强过落在这种人手里受辱偷生,还能落个清白身子。 然而早在大夫人将她交给人伢子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这无比糟糕的境地。她却苟活到了现下,是还在期待着什么吗? 想起被她压在心底里的那个人,那个让她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疯狂思念着的男人。在每一个难关之前,她都会想起他。能够撑到如今,是她心底里想着,或许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他。然而这只是她自己的痴心妄想,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甚而在这种时候,再去想起他? 芸香垂下了眼眸,那双灵动的大眼里失去了活气,红嫩的双唇嗫嚅着,吐出了一个已经三年不曾叫过的名字:“峋哥哥……” 五十两银子卖一个丫头,这于陶婆子而言可是罕见的大买卖。何况,大夫人言明了不要身价银子,这五十两可是她净赚的。她招呼了一声王屠,喜孜孜的去拿芸香的卖身契。 王屠两眼盯着那妩媚女子,想到以后的享受,禁不住伸手擦了一把嘴。他往相府里送肉的时候,远远的见过这丫头一面。这妮子的两只眼睛会勾魂,只那一眼就把他的三魂七魄勾去了一半。五十两银子尽管肉痛,但也不算什么。对这个妮子,他是志在必得。 便在此时,人群中却传出一道清冷的男音:“六十两银子。” 芸香闻听这声音,整个人恍如雷击,猛然抬起头来。 但见一道高大峻拔的身影拨开人群,走上前来。 这男子立在那里,如同雪山上的一株寒松,在市井流民之间,鹤立鸡群。 他看也不看王屠,指着芸香,朗声道:“六十两银子,我要她。 2.第二章 这话音落地,围观的众人皆是一怔。 那陶婆子如风也似的步子,硬是生生刹住了。她心里嘀咕着,五十两银子本就是狮子大张口了,竟还有人肯出六十两?莫不是来砸场捣乱的。 这般想着,她转身将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只见这人大约二十上下,眼目深邃,两道浓眉如剑斜入鬓里,齐齐整整没有一根杂眉,整张脸因而显得清俊干净。挺直的鼻梁,水色的薄唇,构成了一张极俊的脸。饶是陶婆子这等见多识广的妇人,心里亦禁不住咯噔了一下:“好俊的男人。” 然而俊俏到底不当饭吃,她见这人衣着平常,不似是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来的,那脸色顿时就有几分不大好看了。但转眼又看他身上穿着件皮袍子,皮面流光水滑,一瞧就是上好的皮料,心里暗道:即便你真是没钱闹场,届时把这件皮袍子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 想着,陶婆子脸上重新堆下笑来,向来人道:“这位公子,敢是要加价?” 青年微微颔首,还未开口,那王屠却是急了,急吼吼道:“陶婆子,你总要讲个先来后到。这丫头,分明是我先看中出价的!” 陶婆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嗓子陡然尖利起来:“什么先来后到?自古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钱没到我手上,丫头的卖身契也还没给你。有了更好的主顾,我自然要掂量。你们买货的货比三家,我们卖货的也是这个理儿。今儿你和这位公子,谁出的价合适,这丫头就跟了谁走!” 王屠抓耳挠腮,虽则肉疼,却又不肯就此放手,便吼了一声:“那我出七十两银子!” 那青年也不瞧他,目光却落在了芸香身上,冰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明的情绪。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八十两。” 王屠那张粗糙的铁锅脸顿时涨的通红,嘴里喷着沫子,大喘着气,两手搓了又搓,仿佛狠下了心,怒视着那青年,咬牙吼道:“九十两银子!”说着,又粗声粗气道:“后生,你敢是偷了家里的钱来胡闹。一个丫头,不值那么多钱!” 青年恍若不闻,淡漠的脸上波澜不起,只接了一句:“一百两。” 这话音落地,围观的众人顿时沸腾开了。一百两银子,依着如今的地价,可是能在乡下买上五六亩地了。便是要讨良家妇人为妻,也尽够了。这女子纵然有那么几分姿色,又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钱?这人,怕不是疯了。 芸香坐在那里,却已然呆了。 她是在做梦么,他怎么会来呢?还肯拿一百两银子,来买她?是了,她一定是在梦中。待醒来,她定然还在相府的柴房里。 然而,哪怕是梦,也让她多做一会儿罢。 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俊脸,她几乎痴了过去。 青年亦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深邃的如同一口井,令人透心也似的凉。 两人目光交缠在一起,他轻轻开口,无声的向她说道:“我要定你了。” 芸香分辨出他的口型,身子猛然一抖,回过神来,连忙将头埋了下去。 那陶婆子也呆了,哪里想到一个使女,尽管是相府里打发出来的,能卖上这样的好价钱?她定了定神,正要开口,一旁王屠却忽然暴跳起来。 王屠眼看着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到手的美人儿又飞了,满心又是不甘又是恼恨,一齐发作起来。肝火上窜之下,他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向那青年暴喝道:“我瞧你这小子,就是来捣乱的。一个丫头,哪里就值得了一百两银子?!今儿不给你个教训,你就不知道我王屠的字号!”说着,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就朝着那青年砍去。 人群一阵骚乱,更有几个妇人厉声尖叫起来。 芸香抬起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切肉刀当头劈下,青年只一个错步向旁躲过,抬手便握住了王屠的手腕。 王屠挣了几下,只觉握住自己胳臂的手如同铁钳,自己平日里杀猪切肉也很有几把力气,在这青年手里竟无分毫的挣扎余地。 青年将他胳臂一拧,王屠只觉手腕剧痛不已,手一软,切肉就掉落在地下。 青年撒了手,王屠抱着胳臂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 但听青年说道:“大叔如不肯,尽管再加价便是,何苦定要动刀?京城是天子脚下,惊动了地方官员,可是不好。” 便在此时,围观人群又一阵窸窣,钻出一个胖大妇人来。有眼尖的认出她来,高声叫道:“王婶儿,你也来了?你男人在这儿要花一百两银子买丫头哩!” 这王婶便是王屠的浑家,本就生得皮肉粗糙,一听这话两道扫帚眉一拧,更觉面目凶恶。她手里提着一支棒槌,劈头盖脸的朝着王屠打将过去,嘴里便骂道:“卖肉鬼混到这时候还不回,我就晓得有鬼!一百两银子买丫头?!你马尿灌多,吃昏了!半夜炕爬不上去,还想这茬子帐,老娘跟你没完!”她骂的粗鄙,围观的众人却听出名堂,顿时哄然大笑。 王屠被那青年整治,火早已消了大半,又见浑家打来,自知无理,哪还有心思去争抢女人,抱头鼠窜而去。王婶嘴里骂骂咧咧,脚下也飞快追去了。 一场风波过去,陶婆子定了定神,走来对那青年道:“这位公子,这人市的规矩,言不二价。你说了一百两银子买这丫头,可定要足数才好。”说着,又慌忙追加了一句:“我这里,可是不赊账的。” 青年点头,自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交上去。 陶婆子双手捧过,迎着日头仔细照了又照,见上面果然是一百两纹银的数额,永丰银号与户部的朱漆大印赫然在上,这方放下心来,忙不迭将银票收入怀中,把芸香的卖身契双手奉上。 青年接过,瞧了瞧便收了起来。 陶婆子还要说些什么,青年却已走到了芸香跟前,说道:“走了。” 芸香只觉得头晕目眩,竟还有那么几分不敢置信。他竟然真的来了,还出了一百两银子买她! 她也是乡下的出身,一百两银子对于一个农户意味着什么,她是知道的。 他这样做,值么? 青年见她不动身,便会错了意。 她还是看不上他,哪怕她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也依然如此。 回想起了些让青年不愉快的过往,他眸中微微一暗,沉声道:“你现下,是我的人了,跟我走!” 芸香身子一颤,动了动已有些麻木的腰腿,几乎是哆嗦着站了起来。 陶婆子生恐青年以为这丫头身有疾患,还要说些什么圆场的话,却见那青年连正眼也不看她,只是带了芸香,径自出门而去。 众人眼见没了热闹,便渐渐散去。只是还剩几个,或贪看芸香的容貌,又或瞧着那青年的风姿,将去不去。 芸香低着头,随他出了陶婆子的茶棚。她满心都是惶惑与不解,将头埋的极低,并没有注意那投在自己身上的略带了些嫉妒的目光。 出得门外,一阵冷风迎头出来,芸香打了个寒噤。她从相府出来时,本是有件冬衣的,却被陶婆子盘剥了去。现下她身上穿的,除了外头这件比甲,便是里面的一层夹衣,再无其他。这样的衣着,是不足以对抗这京城冬季的寒冷的。 青年似有察觉,顿了顿,将身上的皮袍脱了下来,罩在了她身上。 芸香一怔,瞬间便有几分鼻酸。皮袍子里面尚且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成熟男子的气息,淹没其中,让她回想起了当初他的怀抱。 她抬头看着他,比她离家之时,他仿佛又高大了些。深邃的眉眼,刀刻般的五官,脱去了昔年少年的稚涩,成为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子。 青年也在看她,眸子里带了些怅然,她出落的更好了,明艳娇媚,尽管遭受磨折憔悴了些许,却依然掩盖不住秀色。他有些失神,不自禁的喃喃道:“春娇……” 芸香微微一颤,三年没听到人叫这个名字,此刻从他口中出来,她竟有些恍惚。 春娇,才是她的本名。芸香这名字,是进了相府之后老太太给改的。 她原名秦春娇,是京城郊外三十里处下河村人。站在她跟前的青年,名叫易峋,同是下河村人。易峋长春娇三岁,在村中因是比邻而居,又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便是世人口中的青梅竹马。到了那情窦初开的年岁,两人情愫暗生,彼此有意。然而秦春娇却在十五岁那年,被父亲做主,卖去了相府为婢。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光,不短不长,却足够改变许多东西。 易峋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忽然冷硬了几分,吐出了两个字:“走了。”便走到一辆独轮推车前。 秦春娇打眼看去,却见那车上堆着许多熟好的皮子,没有言语,跟了上去。 3.第三章 易峋此次进城,是来卖皮子的。 年前他曾来过一次,那时候各处备办年货,又正当隆冬时节,皮子是紧俏的货物,卖了个极好的价钱。然而如今即将开春,又才过了年,寻常人家手里已不存什么钱了,这皮子又不是紧赶着用的东西,货行只怕不肯出高价了。 今日来人市,买她竟然用了一百两银子,这是易峋始料未及的。 他当然不后悔,但目下开春在即,春种所需的一应物件儿须得备办,家中如今又添了个吃饭的人口,难免要捉紧些。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银钱虽去了大半,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怀中那份卖身契,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秦春娇却还没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易峋同那王掌柜的一来一往,令她吃惊不已。眼前的易峋,和那个记忆中的峋哥哥是那么的不同。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再是她青葱年少时的邻家哥哥。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成为了她的主子。 易峋在面摊上坐下,见秦春娇在一旁低着头站着,微微有些奇怪:“怎么不坐?” 秦春娇垂首,咬了咬嘴,嗫嚅道:“我站着服侍就好。” 4.第四章 这话音不高,但听在耳中却分外的分明。 身边过客熙熙攘攘,各种声响混杂一处,吵杂不堪,易峋却只觉得这一句刺耳无比。 他抬头,盯着她的脸。 秦春娇身量不高,大约比他低上一头,削肩细腰,那皮袍在她身上显得尤为宽大。她整个人裹在其中,更加显得娇小玲珑。她垂着头,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鞋面,因而脸上的神情便看不大分明,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那尖尖的下巴,小巧可爱的令人遐想捏住它的感觉。 易峋忽然有些烦躁,眼前的女人,形容是那样的熟悉,周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的疏离感。 秦春娇被这双犀利的眼眸弄得颇为不自在,心中甚而有些惶惶不安,她不觉得适才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易峋将她买了下来,便是她的主子了,不论以前他们是什么关系,如今都只能以主仆而论。服侍主人吃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易峋又在生什么气? 正当此时,那面摊的老板腾出了空来,隔着几张桌子,向易峋问道:“易家的小哥儿,今儿还是照旧吗?” 这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静寂。 这家面摊在城里也算有年头了,易峋但凡进城卖皮子,出来便在这儿吃面。一来二去,就同这老板熟识起来。 易峋将目光自秦春娇身上拉开,看向老板,微微点头:“劳烦,两碗鸡丁水面。”说着,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加一个荷包蛋。” 老板答应了一声,手脚利落的揉面扯面,将一团团扯好的面,下在一旁大锅中的笊篱里。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水面好了,上面浇着油汪汪的鸡丁卤子,其中一碗还卧着一颗圆圆白白的荷包蛋。 老板使小工将这两碗面一齐端到了桌上,将那碗有荷包蛋的放在了易峋跟前。 易峋眉眼不抬,将有蛋的面推到了秦春娇面前,他自己取了一双筷子,吃了两口方才说道:“坐下吃面,待会儿面就要坨了。” 秦春娇没有言语,也不动弹,只是低头站着。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易峋没来由的一阵焦躁。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冷言冷语道:“怎么,不是相府里的山珍海味,就吃不下去?” 秦春娇被他这一句讥刺的脸色发白,她轻咬下唇,在他对面侧身坐了下来,也拿了一双筷子,低头吃了起来。 易峋埋头吃面,似有如无的瞄着她。 虽已到了晌午,天气却依旧很冷,碗里的面冒着腾腾的热汽。白汽氤氲之中,只见她低着头,一头发丝乌润油亮,将水面一根根的送入殷红润泽的小口。 她以前吃饭,也是这样斯文秀气么? 易峋心里想着,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这面摊老板是山西人,有些祖传的面食手艺,面揉的劲道滑溜,很是爽口,配着熬好的鸡丁卤子十分香甜可口。秦春娇自早起在陶婆子屋里喝了一碗黄面糊,便再没吃别的东西,到了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这面自然及不上相府里的饮食精细,倒也令她吃的香甜。 一碗面须臾见底,秦春娇看着碗底的那颗荷包蛋,抬头瞧了一眼易峋。他的碗是早已空了,另要了一碗面汤正在慢慢的喝。他低头,随着热汤入喉,粗大的喉结上下震动着。秦春娇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将筷子插进蛋黄之中,把荷包蛋分成几块,一块块的送入口中。 她从小就爱吃水煮蛋,只是以往家境贫寒,家里就养着几只母鸡,下的蛋也要换钱敷衍日用及偿还父亲的赌债,哪里进的了她的嘴里?也就是每年生日,又或年节,易峋会给她带两颗煮好的鸡蛋。鸡蛋自他怀里拿出来时,往往还是烫的,她握在手中,能一直暖到心头。两个人总会相互推让一番,但最终两颗鸡蛋还是会全进了她的肚子。进了相府之后,衣食用度比在家时不知好了多少,然而最让她忘不了的却依然是普普通通的水煮蛋。 吃过了面,易峋付了饭钱,便带着秦春娇离了面摊。 这次进城,除了卖皮子,他还要置办些日常用品,去年家中种菜并没留下菜种,也需得去买。 当下,他便带着秦春娇去了街角一家山货店。 在山货店购置齐备了所需货物,太阳已渐西斜,冬季天短,这时候已是不早了。 易峋估摸着回程的时间,将所购货物掮在了肩上,向着秦春娇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 秦春娇自然没有话说,低头跟了他走路。 两人走到西城门处,这里是京城车夫汇集拉客的地方。此刻天色已然不早,仍旧有那么七八辆车停着等候生意。 两人才到城门前,那些车夫便都围了过来,争相抢客。 易峋雇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去城郊的下河村,商定了路费半两银子,便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车夫吆喝了一声,骡子便撒开了蹄子,车子便如风驰电掣也似的向前奔去。 秦春娇双膝并拢,两手放在膝上,安静的坐着。易峋雇了这样一辆带车厢的载客马车,她是有些惊讶的。 以往在下河村时,村人进城,无不是乘坐板车,一辆车拉上五六个人,一人大约十个铜子儿。车子没有车厢,没遮没挡,夏季暴晒,冬日喝风,但胜在便宜。下河村距京城有三十里路,若要乘坐这样的马车,便少说要半两银子。村里除却里正与富户,寻常人家要进城都是坐了板车。 秦春娇还记得,易家在村中虽较为宽裕,但也不是大手大脚乱花钱的人家。易峋的父亲过世的早,家中都是易峋母亲操持。易峋的生母持家从来勤俭,易峋耳濡目染之下,又怎会肆意乱花钱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起头,悄悄打量着易峋。 他面色淡然,正看着窗外,余晖自外头洒进来,正照在那线条深刻的侧脸上,蜜色的肌肤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铜色,浓密如墨的鬓发也泛着浅浅的金光。易峋自幼就生的极俊,是下河村数一数二的俊俏孩子。长大之后,村里姑娘中意他的不在少数。 记得离家之前,他还只是个青涩少年,三年不见他已然长成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人。想起适才在货行里的那一幕,他同人交涉的言谈举止,进退往来,已是一个顶门立户的大男人了。 秦春娇忽然想起一件事,易峋是否已经娶妻成家了? 他大她三岁,她今年十八,易峋该有二十一了。这个年岁,莫说是乡下,就是京城里面,也是当爹的年纪了。易家家境殷实,易峋容貌出众,为人又能干,村里愿意跟他的姑娘数不胜数,只怕是早已有了妻室。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的胸口发紧,闷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有什么立场去问他呢?甚至,连想这件事的权力都没有。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就不该再奢望任何东西了。落在他手里,总比被那屠夫买回去折磨来得好。 然而,易峋到底为什么要买下她呢,还花了足足一百两银子。他若已然成家,他娘子难道不会责怪他么? 怀揣着沉沉的心事,两人一路无话。 在日头将落下地平之际,马车终于到了下河村口。 车夫将车停下,打开了门。易峋先行下车,付了车费。秦春娇弯下腰,也要下车,却忽然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这样亲昵的亲近,让她立时涨红了脸。她小声嘟哝道:“我自己可以走。”易峋那低沉的嗓音自头上落下:“地下泥,你的鞋不方便。” 白日里下了些雪珠,村中道路皆是土路,又被日头一晒,路上软烂泥泞不堪。秦春娇还穿着自相府里带出来的软底绣鞋,这深一脚浅一脚的烂泥路,当然是走不成的。 秦春娇没有坚持,垂首不语,任凭他抱着自己往村里走去。好在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天气又冷,村人早已归家,这一路上并没碰到什么人。躺在这双坚实的臂弯之中,她只觉的前所未有的心安。纵然不知前路如何,但易峋却让她忍不住的想要依靠。 易峋抱着她,一路向家走去,清冷的空气里,怀中女人娇小温软的身子宛如一只猫咪依偎着自己。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一种微醺的满足感。 不多时,两人在一座农家院落前停了下来。 易峋将秦春娇放下,说了一句:“到了。”便去推竹篱笆门。 秦春娇掠了掠额上散乱的头发,有些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宅院。 院子被一人高的竹篱围着,门上悬着一盏气死风灯,门口一条青砖铺就的道路直通里面,一直到了房屋大门前。 院子正北方是一间正面三开间的青砖大瓦房,看墙面与屋顶的瓦片,似是新盖的。一旁,厨房东净一应俱全,马厩中有牲口踏地喷鼻的声响传来。 她记得自己走前,易家还不是这样,房屋比现下小旧许多,院子似也没修的这样宽敞。不过三年的功夫,这家已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易峋不知眼前这些给她带来了多少冲击,推开了大门,径自往里走去。 秦春娇跟在后面,才进得门中,一旁却蹿出一条黑影,扑在了她裙摆上。她吓了一跳,登时站住了,定睛一看,却是一条健壮的大黄狗,正哈着气吐着舌头,一面摇着尾巴一面响亮的旺旺吠叫着。 她这才放下心来,这条大黄是易家的看门狗,是易峋从村头老赵头家中抱来养的。她走前,这大黄才一岁。 易峋说了一句:“这东西还认得你。”说着,朝那狗子虚踢了一脚:“去!” 大黄便摇着尾巴,向一边蹿去了。 走到房门前,那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露出一个青年的脑袋来。 这人生着一张圆脸,一双桃花眼,即便不笑也带着几分喜意。若说易峋是冬日里的雪松,他便是春日里的溪水,温润活泼。 看到门外的人,青年脸上肉红的唇微微勾起,说道:“哥,把春娇接回来了?”说着,目光亮闪闪的,越过易峋,落在了站在后面的秦春娇身上。 5.第五章 秦春娇有些手足无措,侧身低着头,没有言语。 这青年是易峋的弟弟,小易峋一岁。秦春娇同他也是自小就相识了,比起他哥哥易峋,易嶟性子温柔随和,活泼易与人亲近,她在家时也常和他在一处玩耍。 然而现下,她却以这样一种身份重新走进了这个家中,实在是尴尬至极。 易峋看了自家兄弟一眼,问道:“饭做好了?” 易嶟也察觉失言,连忙接过他哥哥肩上的货物,一面将门让开,说道:“做好了,就等你们……哥回来了。” 秦春娇跟着易峋走进了屋中,热气顿时包裹住了身躯,让她的身子迅速温暖起来。 她站在堂上,悄悄打量着屋子。 这厅堂甚是宽绰,当中放着一张黄杨木桌,想是平日里吃饭用的,墙上糊着一张年前才贴上去财神年画,余下便是几把椅子,便再没什么家具了。 眼前这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全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易峋将包裹交给了弟弟,大步走到了厨房去洗手。 易嶟看秦春娇站在一旁发呆,向她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春娇也去洗洗手,待会儿就吃饭了。” 秦春娇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不知不觉的应了一声。 易家的房子是翻新重盖的,但布局还和之前一样。她依着记忆,走到了厨房。灶下的火还燃着,易峋正从锅里向外盛菜。他袖子卷起,露着一节干净结实的手腕,大手正利落的自锅里舀出一勺勺的炖菜来。 秦春娇赶忙洗了手,上前轻轻说道:“峋……让我来吧。”不留神,峋哥两个字险些就要出口。但想到自己现下的身份,她还是将那个称呼咽了回去。 易峋没有看她,只淡淡说了一声:“出去等着。” 恰在此时,易嶟也走了进来,见了这一幕,微笑说道:“春娇,你今天才回来,先到外面歇着罢,等吃饭就好。” 秦春娇鼻子微微有些酸涩,易家兄弟待她的态度,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反而像是回到了家中。 她没有坚持,走回了堂上。 她没敢坐,只是四下张望着,到此时她才发现一件事,始终没有见到易母的影子。 她被卖进相府时,第一件事便是去跪见主母大夫人。易家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她既然来了,该行的礼数还是不能缺的。可进门这许久了,也没见到易母。不止如此,这屋子里似是全无女眷生活的痕迹,易家兄弟似乎都未成亲。 他们年岁都不算小了,怎会拖到如今尚未成家?易母又去了何处? 胡思乱想着,易家哥俩已将饭菜端了上来,秦春娇上前帮忙,安放妥当,三人坐下吃饭。 依着秦春娇现下的身份,她本不该和主人同桌吃饭,但是联想到中午的事情,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饭菜很是丰盛,一盘香油拌的咸菜,一大碗白菜粉丝炖肥鸡,一筐白面馒头,一人一碗新熬的苞米糁子。这样的饭菜,在农家不是农忙过节,等闲是见不到的。 吃饭间,易峋默不作声,他虽素来不大爱言语,但秦春娇记忆里他也并没有这样罕言寡语过。 易嶟倒不住的给她夹菜,一双含笑的眼睛绕着她转来转去。这样的目光,让秦春娇想起了小时候,他偶然得到了什么心爱的东西,也是这样的高兴。 这让她颇为不自在起来,尤其是当着易峋的面前,更是说不出的尴尬别扭。 她小声说道:“二少爷,我自己来就好。” 易嶟被这声称呼弄得有些讶异,他睁大了眼睛,笑着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这样叫我?” 秦春娇咬着牙,低头看着自己碗中金黄的苞米糊糊,说道:“大……大少爷花钱买下我的,这是规矩。” 易嶟茫然,看着易峋:“这……哥……” 易峋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秦春娇,目光锋利却又透着冷淡,良久他说道:“随你高兴。”说完,继续低头吃饭,再没有第二句话。 秦春娇被他的目光弄得坐立难安,虽然难受,但那也事实,说开了也好,总好过不明不白的黏糊着。 易嶟看了看自家兄长,又看了看秦春娇,微微叹了口气。 吃着饭,秦春娇将适才的疑惑问了出来:“二少爷,老夫人呢?” 易嶟不大自在的转了一下筷子,方才说道:“娘前年过世了。” 秦春娇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只是有些难过。印象里,易母是个温柔端庄的女子,也是村里少有的识字的女人。她和易父是外乡人,听父母说起,是二十年前来到下河村定居。这夫妻二人为人极好,男人一身好武艺,妇人则知书达理,村里的人没少受他们的照顾恩惠,所以易家在下河村也是极有体面的人家。自己小时候,家中没有饭吃时,也时常受到易母的接济,就连自己知书识字的本事,也是她教的。离家三年,回来就听闻这个照料自己颇多的伯母过世的消息,她心中十分的酸楚伤感。 不过也因而她明白过来,这兄弟二人都还在孝期,自然是不能成亲的。 吃过了饭,农家夜间无事,为省灯油,也就是早早的就寝。 易峋将她带到了西边的一间厢房里,说道:“这儿以前是娘的卧房,以后你就住这里。” 秦春娇走到屋里,看这屋中西边靠墙垒着一张炕床,对过是黄杨木的衣柜箱笼,一旁竟还有一张小小的梳妆台,上面安放着一口镜奁。 易峋又说道:“来不及给你置办衣裳,衣柜里有些娘生前穿过的,你先将就着穿吧。” 秦春娇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脸忽然涨得通红,两只小手绞缠着。 易峋看着她,她还穿着白日里的衣裳,半新不旧的比甲,却因剪裁合宜将她的身段勾勒了出来,女性柔美的线条被烛火投映在墙上。她比三年前出落的更加好了,亭亭玉立,柔媚动人。他只觉的胸口有什么燥热着,喧嚣着,他想去拥抱她,质问她,甚而……拥有她。 她是他买回来的女人,他对她干什么都可以,不是么? 易峋深吸了口气,压下这暴躁的冲动,丢下一句:“你早些睡吧。”便带上门出去了。 秦春娇望着被关起的门,发了一会儿怔。她走到梳妆台前,开了那口镜奁,一泓秋水也似的镜面映出如花人面。镜里的人,洗去了铅华,肤白如脂,唇红似染,眼角边点着一颗泪痣,越发让整张脸显得妖娆妩媚,一头乌发柔云也似的挽着。不知多少人赞赏过这幅容貌,可这样的容貌出在一个贫民家中,却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不是长了这样一张脸,如果不是她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她也不会背井离乡被卖到相府,她和易峋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压下这令人烦恼的往事,她轻轻将镜奁重新合上。这样的水银镜,是西洋货船上下来的东西,她只在相府里见过,这下河村全村上下只怕就是里正家的小姐,也未必会有。这竟然是易母的遗物,当真令人惊异。易母生前的确是个精于修饰的女子,但也从未见她穿戴过什么过于华贵的衣饰,为什么会有这样昂贵的镜子? 带着不解,她走到了床畔坐下。 床下烧着热炕,暖烘烘的,令人丝毫感受不到屋外的寒冷。床上的床单被面皆是湖蓝色细棉布,却都是新的。她有些糊涂了,这间房说是易母生前的住处,但为何床上的用品却都是新的?再想及今天进门时,易嶟说漏嘴的话,他是知道自己要来?但这怎么可能? 自己被卖出相府,是没有前兆的事情,易家兄弟怎会知道? 她想不明白,连日以来的紧张疲惫,这会儿一股脑的发作起来,令她困乏不已。她熄了灯,脱衣就寝。温暖的炕,绵软的床铺,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她很快便遁入了梦乡。 易峋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亮光消失,才去了厨房。 易嶟正在灶前,借着灶火的光亮收拾农具,见他进来也没有起身,只是招呼了一声:“哥。” 易峋在他身旁坐下,把白日买回来的种子一包包分好。 兄弟两个商议着开春之后的农事,如今易家有二十亩地,十亩坡地,十亩水田,仅凭这兄弟二人,是种不来的,少不得要去雇些人手。 易峋说什么,易嶟便点头答应着什么,这兄弟两个,从来是大哥做主,弟弟听命。 两人商议妥当,眼见时候不早,也都各自起身要回去歇息。 易嶟正要出门,却想起了什么,向易峋说道:“哥,春娇她怎么怪怪的?她是不是以为……” 易峋看着眼前的弟弟,满面冷意,一字一句道:“不论怎样,她是我的。” 易嶟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了笑:“我知道。”说着,停了停,又说:“哥也早些睡吧,跑了一天的路呢。”便出去了。 独剩易峋一人,站在厨房之中。 灶下的火已将近熄灭,只剩些没有烧尽的焦黑木炭带着火星劈啪作响。 她回来了,重新回到了他身边。失去她的三年里,每一个夜晚都那么的焦渴而难熬。可如今她回来了,甚而还成为了他的人,明明他想怎样都可以,人在眼前却又什么都做不出来。 “峋哥,后山上结了好些酸枣子,你带我去摘。” “峋哥,我扎的风筝,好看不好看?” “峋哥,等我大了,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易峋,你有什么?一个乡下的穷小子罢了!我就是要到京城相府里去过好日子,你凭什么拦着我?!你是我什么人?!” 往昔的对话,在脑海里不断盘旋,令他的头嗡嗡作响。 易峋眸色越来越深邃,一拳砸在了墙上。 6.第六章 翌日清晨,秦春娇自睡梦中醒来时,只觉得有些恍惚。温暖柔软的被窝,让她产生了一种还在相府里的错觉,然而窗外并未传来那些廊下笼子里圈养的名贵鸟雀的鸣叫声,倒是不住的有牲畜的嘶鸣传来。 她睁开眼眸,看着头顶的房梁,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昨天易峋买她回来的事情涌进了脑海,这儿当然不是相府,是下河村易家。 她掀被下床,只穿着肚兜亵裤,大红色绣着芍药花纹的绸缎肚兜包裹着丰满姣好的胸型,艳红的细绳绕过不盈一握的窄腰,在光滑的背脊上系着,在白皙的肌肤上形成了一道妖艳魅惑的景致。水红色细棉亵裤下,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丰盈白腻的肌肤上,光洁无比。 屋中尚且留着昨夜的余温,因而并不觉得冷。 秦春娇看了一眼昨夜换下来的衣裳,从相府里出来时就穿着这一套,在人牙子屋中又待了两日,委实是脏的不能再穿了。她想起昨夜易峋说过的话,便走去打开了衣柜。 衣柜中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女子的衣衫,颜色却大多鲜亮。 秦春娇拿起了几件瞧了瞧,不是鹅黄,便是葱绿,又或是水红、秋香色,衣衫的样式也很合时下年轻女子的装束。 本朝已婚妇人与未嫁姑娘的衣裳样式并无严格的规制区别,这乡下地方更不讲究那些。家中母亲将年轻时的衣裳留给女儿穿,那是常有的事。然而易母就在世时,也是略有年岁的人了,怎么还会穿这样娇艳颜色的衣裳? 何况,这些衣裳的料子瞧着,色泽还光亮的很,一点也没有人穿过的痕迹。 秦春娇不敢多想,只从里面挑了一件樱桃色细布棉袄,一条夹棉裤,外头另罩了一条鸭黄色棉裙。 衣裳尺寸倒是十分合适,不宽不窄的正好。 穿好了衣裳,她将床铺收拾齐整,推开了窗子,山野的气味随着冷风一道吹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精神却为之一振。 窗外晨雾稀薄,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亮晃晃的,冻得结实。此刻天色尚早,又并非农忙时候,还没什么人起来走动,山村的清晨是一派的祥和宁静。秦春娇在相府时,是在老夫人房里服侍的,除却休息时,无时无刻不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乍然回到山村,她竟还有些不大习惯。 收拾了屋子,她推门出去,预备到厨房烧火做饭。 昨夜她已然想好了,不管易峋到底将她当作什么,她都是感激他的,至少在他这儿总比落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强。依照那陶婆子贪财的禀性,想从她身上榨出油来,是不会甘心把她卖到什么像样的去处的。 易峋出现在陶婆子屋中时,在她而言,几乎是如看见了救星一般。男人买女人回来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旁人,她能明白。但换成易峋,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奢望什么,然而既然来了,总是要踏实过日子的。 屋外静悄悄的,易峋与易嶟的卧房一无动静,想必这会儿还在睡着。 秦春娇走到了厨房,把封着的灶捅开,重新添满了柴火,拿打火石点燃了灶火。待灶火生起,她便自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先在小灶上烧了一壶开水,提到外间用于晨间洗漱。 她回房梳洗之后,重新回到了厨房,将那把烧水的黄铜壶放到了门口的小炉子上温着,便架起了大锅烧水做饭。 不是农忙时节,农家的早饭都一向从简,不是黄面糊便是苞米糁,配点腌菜便对付了。 秦春娇看了厨房那些瓦瓮盆罐里存的粮食,存粮很是丰富,白米白面苞谷粉,一应俱全,量也很是充沛,这在于农家,已算是实在的殷实了。但眼见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白日又不必做活,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使太多粮食。 秦春娇心中算计了一下,将大锅煮开,熬了一锅苞米糁,又在另一口锅中倒了一点点菜籽油,将昨夜吃剩下的馒头切成片,蘸了一下水便下锅油煎。这样煎馒头片,既不费油,又能煎的外酥里嫩,格外可口,这是她在相府时,跟管厨房的娘子学来的手艺。 她忙活着,易家屋顶的烟筒便也冒出了袅袅炊烟。 村人渐渐出来走动,偶有路过易家院落时,都有些微微的诧异。这家只有兄弟两个,没有女人,不是农忙时候,两个大男人谁也不会那么早起来做饭,今儿却是怎么了? 易峋醒来,便听见外头的响动。 他起身着衣,自房中出来,顺着声响走到了厨房。 才走到厨房门前,就见秦春娇背对着他,正在灶边忙碌着做饭。细丽的身姿裹在棉衣棉裙之中,棉服宽大,将那细窄的腰身尽数遮住了。一头乌油的青丝简单的挽着一个纂儿,只拿一根木头簪子固定着——这簪子,她昨日就戴着了,想必身上只剩这一件饰物。她垂着头,操持着手中的锅碗瓢勺,锅里不断扑出的蒸汽,将她的面容蒸的白润晕红。 易峋抱着双臂,靠在门柱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让他心中生出了些格外的暖意。直到了此刻,他才有了实感,她是真的回来了。 她站在厨房里,为他操持着家务,宛如一个新嫁娘。 秦春娇专注着手中的事情,忽然微有感触,只觉得仿佛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身,却见门口空无一人,小炉上的黄铜壶却不见了。 待饭做好,易嶟也起来了。 兄弟两个洗漱了,在堂上的桌边坐定。秦春娇把炸好的馒头片、苞米糁端了上来,依旧配了一盘腌菜。 经过了一个冬天,秋季收的菜蔬早已吃完了,到了这时候想吃菜便只有腌过的咸菜。 盘子里是去年腌好的白菜梆子,没有什么调味,只用了盐。秦春娇切菜时,浇了些米醋、滴了几滴香油拌了,又撒了一把干辣椒面,一盘子红红白白,很是好看。配着煎的金黄的馒头片,油脂的香气扑鼻而来,色相俱全,真令人胃口大开。 易家自打易母过世,便是兄弟两个搭伙过日子,两个大男人在饮食上自然不会那么精细,更不要说早间这顿,从来是凑合将就的。 易嶟才坐下,便迫不及待的捏了一块馒头片,一口咬下去,酥脆软嫩,油香满口。他两口吃尽,舔着指尖上的油渍,向易峋笑道:“哥,这家里果然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春娇的手艺真好,以前咱们哪儿能吃上这样讲究的早饭?”嘴上这样笑着,目光却瞟向秦春娇。 秦春娇侧着身子,浅浅的坐了,如昨日一般低着头不说话。她依旧拘禁的很,再不是以往那个能毫无顾忌同他们说笑的秦春娇了。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他执起筷子,说了一声:“吃饭吧。”便端起了粥碗,埋首喝粥吃菜。 秦春娇小口的喝着苞米糁,吃的却有些没滋没味,她不住的溜眼看向易峋。他面色淡淡,一无神情,两道剑眉长入鬓里,水色的薄唇偶然会沾上些许苞米糊,又被灵巧的舌舔了去。他慢条斯理的吃着,于饭菜的味道却是不置可否。 易嶟是早已习惯了兄长的罕言寡语,他吃着饭,一面哼着乡间小调,很是自得其乐,偶尔同秦春娇说上两句俏皮话。 三人正吃着早饭,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道软软的女子声响:“易大哥在家么?” 秦春娇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没想起来是谁。 易峋眉目微挑,还没说话,易嶟已然起身,嘴里嘀咕着:“她怎么一大早跑来了?”一面向外走去。 秦春娇心中微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样只有男人的人家,怎会一早就有姑娘寻来。她悄悄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神色如常。她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但又不敢去问。 少顷功夫,易嶟引着一个少女进来,进门说道:“哥,林婶子病了。” 那少女迈进门内,两手放在嘴边不住哈气取暖,看见桌上的饭菜,赧然一笑:“原来大哥还在吃早饭,真是打搅了。”嘴里说着,目光落在桌旁坐着的秦春娇身上,不由怔了,脱口道:“春娇姐……” 秦春娇此刻也认出来了,这少女名叫林香莲,小她一岁,也是村中一起长大的玩伴儿。 林香莲五岁时便没了父亲,和其母林婶儿相依为命。小时候村中的顽童没少因此欺负她,易家兄弟看不过去,为她出头打过架,她就常叫着哥哥姐姐,跟在三人身后。秦春娇去京城之前,两人私交甚笃,是无话不谈的姐妹。 这三年过去,林香莲个子倒是没怎么长,比秦春娇还要矮上一头,一张容长的脸面,皮肤很是白净,两道细长的眼睛,唇极薄,鼻子被冻的通红。她算不上美,却透着一股子的可怜劲儿,那双眼睛瞧人时,总是躲躲闪闪,仿佛林中受惊的小鹿。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粗布夹衣,下头一条旧棉裙,都是不知穿了多久的衣裳。 秦春娇想起那些旧事,张口:“香莲妹子……”话才出口便哑然失声,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份现下是极尴尬的。 易峋没有动身,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道:“你这一大早跑来,出了什么事?” 林香莲眼眸微红,嘴唇嗫嚅着:“易大哥,我娘昨儿夜里发了高热,这会儿开始说胡话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7.第七章 堂上一时没人说话,只听见林香莲小声的抽噎声。 易峋放下筷子,问道:“没请大夫么?” 林香莲抹着眼睛,说道:“村里的黄大夫,去岁回老家了,还没回来。” 易嶟看着易峋,说道:“听赵太太说起,上河村还有个姓刘的大夫,医术很是不错。” 易峋尚未开口,只听林香莲小声道:“易大哥,我娘病着,家里怕是离不开人……而且、而且才过了年,家里紧张的很……” 她话未说尽,易家兄弟却已经明白过来了。上河村距下河村大约十里的路途,不是个年轻女子轻易就能走个来回的。林家孤儿寡母,从来就不甚宽裕。 只是自打易母过世之后,易家兄弟两个也常受林家的照顾。林家母女常抢着帮他们做些缝补的活计,又或送些自家做的腌菜吃食。故而,林家开口求助,他们也不好拒绝。 于是,易嶟便接口说道:“哥,我陪香莲妹子去一趟。如今家里不耕地,我便骑了骡子去。” 易峋听着没什么不妥,颔首:“你去也好,快去快回。” 林香莲满心失望,她原想着是要易峋陪她去的。 为了掩饰脸上的失落,她慌忙低下了头,却在乱中触到了秦春娇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心中一慌,忙忙挪开了眼神,落在了那盘馒头片上。 馒头片泛着金黄的色泽,散发着过油的焦香,显然是油炸过的。 林香莲心头一动,浅笑着说道:“才过了年,两位哥哥就吃起油炸白面馒头了。”说着,顿了顿又道:“想必是春娇姐姐回来了,两位哥哥高兴?” 她这话虽没有全说明白,底下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农家从来节俭,白米白面和油都是金贵物。这不年不节,又不是农忙时候,吃白面本就算是奢侈,何况是下油炸了的?她这话底下的意思,便是在说秦春娇大手大脚,浪费粮食。 易家兄弟都是男人,饮食上来从来不大讲究,这盘馒头片当然不会是他们炸的。 秦春娇哪里听不出来她这话外之音,在相府待了三年,她见识过各样的面孔心机,林香莲这点小伎俩她怎会看不出来?甚而,从她进门之后,一言一语打什么算盘,她都看得清楚。然而现下,易家算是她的主家,林香莲是客,她不方便说什么。 易家兄弟,却都有些不大高兴了。 易嶟脸上浮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点头说道:“春娇妹子回来了,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易峋没有接话,却自盘里拈起了一块馒头片咬了一口,淡淡说道:“我喜欢。” 林香莲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她没想到过了三年,这兄弟二人还是如此看重秦春娇。 她尚未开口,却听易峋说道:“既然林婶子病着,你们就赶紧去罢。”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这馒头片炸的不错,你也带些回去,我们家里还不难在这上面。” 易嶟也接口道:“是啊,春娇的手艺真个没的说。香莲妹子,你就包些回去,让林婶子也尝尝。” 林香莲脸色微白,强笑着道了一声谢。 秦春娇去厨房取来一个篮子,拿油纸将剩余的几块馒头片都包了,拿给林香莲。 林香莲接了篮子,向她浅浅一笑,却没说什么。 易嶟回房略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出门牵了骡子,便招呼着林香莲去了。 林香莲捏着篮子,低着头走到门边,尤有些不死心的回头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得垂首去了。 这两人离去后,屋里只剩下易峋与秦春娇,忽然有些安静。 吃过了早饭,秦春娇把碗筷收拾到了厨房洗了。今日是正月十七,照例是要吃一顿饺子的。这包饺子却是个费时间的活儿,面须得一早活好醒着,这样包出来的饺子面才筋道,所以若要包饺子,这时候就要动手了。 她正想舀面粉和面,却忽然想起方才林香莲挑唆的口舌。 林香莲的心思,她看的明白,这分明就是看上易峋了。她在相府里为婢三年,看着那些妇人们争宠斗艳,大公子房中的几个美婢,为了争一个通房的位置,耍尽了心机手段。林香莲这点点伎俩,还当真有些拿不出来。 想起相府里的旧事,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她并不是个善于献媚争宠的人,容貌在相府后宅那花团锦簇的地方,也不那么出挑,怎么就得了相府大公子的青睐? 初入相府,她也惶惶不可终日,小心翼翼的揣摩上意,谨言慎行,只求能平安自保,清静度日。 当初,相府买她进门,本是说给相爷做通房的。但进了相府的门,大夫人却闹了起来。她这方知道,原来这买通房是相爷姨娘的主意。这妻妾二人整年都在争宠,为了与大夫人抗衡,王姨娘便想着弄个人进去,派人在民间打探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就找到了她家。 那人同她父亲有那么一点交情,常在一起吃酒赌钱,见过她两面,相中了她的容貌,便撺掇着她父亲秦老二把她卖掉。恰巧那时候,秦老二欠了赌庄的钱,驴打滚起来,实在惊人。那人又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当了相爷的姨太太,一家子都能飞黄腾达了。秦老二动了心,便同意了。 进了相府,大夫人死活不同意,同王姨娘闹得不可开交,相爷是个在女人面前立不起来的男人,妻妾争执,他竟躲了出去。 秦春娇当时在相府之中,不伦不类,不知该算什么。王姨娘与大夫人各不相让,最后是老夫人出面,留她在房中服侍,做了个二等的丫鬟。此后,她凭借着左右逢源,处事圆滑的本事,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她在老夫人房中服侍,除却送个东西,传句话,平日里与大公子是没什么往来的。她也不知这大公子怎么忽然就看上了她,先是写了一些她看不大明白的情诗,接着便是无端端的在花园回廊各处堵她,临末竟然生出了把她要到房里的心思。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大夫人的耳朵里,大公子尚未娶亲,怎好先行纳妾?何况,她到底是王姨娘弄进府里的人,大夫人总是时刻提防着她,又怎会容她给儿子做了通房?于是,就在初十的夜里,生了那件事出来。 相府素来看重子孙,出了那样的事,连老夫人也护她不得。何况,她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罢了。 大夫人言说府中不能容这等下作之人,连年都没准她过完,便将她交给了陶婆子。 秦春娇想起那夜的事情,只觉得心口发堵。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这事摁了下去。不论如何,她现下是在易峋家中。不管易峋如何看待她,总是把她自那个泥泞不堪的地方救了出来。 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围裙摘了下来,打算去问问易峋的意思。 林香莲的心思,她并不放在心上。但农家对粮食看得重,她也不能擅自做主。包一顿饺子,白面自然是少不得的,素馅儿须得多用油,荤馅儿就要用肉,无论怎样,饺子于寻常农家而言,都是一种相对奢侈的吃食。她在相府里待久了,若不是林香莲唱了这一出,她还险些忘了。 秦春娇走到外头,却见堂上空空如也,不见易峋的去向,门却敞着。 她猜测易峋该是到院里去了,便走了出来。 这时候日头已升了起来,昨日下了一天的雪珠,地下盖着薄薄的一层白,正在日头下泛着刺目的光泽。雪地上,偶有几点鸟雀的爪印,混着骡子的蹄印,那是易嶟牵骡子出去时留下的痕迹。 窗沿上挂着一串晒干的红辣椒,被太阳照着,火红油亮,似乎彰显着新年的兴旺。 青石板路面已被扫了出来,篱笆门是开着的,易峋显然是出去了。 门既开着,必定没有远去,然而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意识到自己是独个儿被留在这房子中的,秦春娇心底忽然漫过了一阵不安。这是她生长的村子,但如今她唯一的依靠,便只有易峋了。 她站在屋檐底下发呆,头顶的冰凌开化,一滴冰水落在她颈子里,将她冰的打了个寒噤。 正当此时,隔壁的茅草屋子吱呀一声的开了门,易峋自里面走了出来。 秦春娇不由一怔,紧邻着易家房屋的那两间破茅草屋子,便是她家的老宅。 自打她进了相府,她那个赌鬼父亲挥霍干净了她的卖身钱,便摸到了京城问她要银子。起初,她顾念着母亲,还敷衍过几回。然而她也不过是个二等的丫鬟,虽则吃穿已不是问题,但每月那点子月钱,实在填补不了她爹那个无底洞。 秦老二见女儿身上实在榨不出钱来,竟而教唆她去偷主人房里的东西。 秦春娇忍无可忍,也看明白了秦老二已是烂到骨子里去了,便告知了相府守门的小厮,待秦老二再找上门来时,将他打了出去,自此再无音讯。 后来,听府里同乡捎信,说秦老二被赌坊追债,不得已卖了房子,带着妻室往外地投靠亲戚去了。 易峋从那房子里出来,这房子竟是被他买去了吗? 8.第八章 易峋合上了门,落了锁,便踩着积雪,往家走去。 才走到门口,他便见到秦春娇立在屋檐底下,怔怔的看着他,那双圆润的杏仁眼里,透着疑惑。 秦家的房子,是他买去的。 虽然她已经不在村中了,又走的那样决绝,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她。也许是不甘心,也许是旧情难忘,他小心的藏着她留下的种种。也因而,当初秦老二放出话要卖老宅时,他便想也没想的将这房子买了下来。毕竟,那里是她生活过的地方。 但这样的心情,他是不会对她讲起的,不然这个女人又该会多么的得意?尽管,她现下如同家养兔子一般的温顺纯良。但那天夜里,她决然的样子,刻薄的话语却始终刻在他的心底,这三年来他甚至于夜里睡觉都能梦到。 易峋有时也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难以忘情。 三年以来,他拼命干活,四处找赚钱的行当,努力挣着家业,对自己说是要讨回当年在这个女人面前受的羞辱。然而心底里却也一直压着一个念头,如果当初他家境再好一些,是不是她就不会走了? 易家本就殷实,随着这两年的盖房置地,更成了村中数一数二的人家,给他说亲的也着实不少。他谁也没有答应,每当想到将来女人的样子,浮现在心里的却依然是那双如画的眉眼。 转念想想,谁不想过好日子?有更好的去处,谁又会不去?那时,他们并没有定亲,他也不能要求她什么。 经过三年,他沉稳成熟了许多,已不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生涩少年了。 她还是回来了,以后他也想好好的待她。 想到这里,略起了几分戾气的心平复了下来。 易峋走到了屋门口,问道:“外头冷,怎么出来了?” 秦春娇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轻轻问道:“我就想问问你,中午打算吃什么?” 易峋有些怔然,他在饮食上从来没有留心过,自打母亲过世后,就更不讲究了。农忙时候,兄弟两个随意对付就是一顿。过年过节,也不过是买些酒肉。秦春娇现下问他中午饭食,他一时真没什么主意。 秦春娇见他不语,又说道:“今日是十七,按说是该吃饺子的,但才过了年,所以问问你的意思。” 易峋微微一怔,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两年,跟各路的三教九流打交道,他着实成长了不少,察言观色,揣摩人心都不在话下。何况,秦春娇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她心里想什么,他怎会不知道? 必然是林香莲那番话,让她多心了。 想到这里,易峋的唇角微微上勾,她自小就很体贴,有时候甚至体贴到了多心的地步。 他开口:“那就按你说的,吃饺子。”说着,拉起她的手向屋里走去,接着说道:“以后,家里的事情便都交给你了。咱们家的粮食,除了厨房的几口瓮,余下的都在后面的仓房里。待会儿,我就把仓房的钥匙给你。” 秦春娇心头一颤,农家粮食金贵,都是各家女主人掌管,易峋竟然这么放心她么? 然而转念一想,这家中没有女人,要主理家务,这般确实方便一些。何况,她卖身契在易峋手里,远近无亲,即便偷了粮食,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般一来,也就想通了。 易峋拉着她走到了自己屋中,让她在炕上坐了,自己则走到了柜子前,拉开了一个小屉。 秦春娇坐在炕上,冰凉的手在温暖的炕皮上渐渐烘热。她四下打量着,易峋的卧室布置的倒是十分简洁。炕床铺着一领草青色细棉布的厚褥子,同色的被子叠的四方齐整放在床头。对过是一架黄杨木双开门铜皮把手柜子,一旁地下放着一口柳条编的箱笼。 四周的墙壁刮得雪白,西面墙上悬着一柄长枪,两把弓箭,另有箭囊剪枝若干,手柄处都磨的溜光水滑,显然是常用之物。底下是一张四方桌子,凳子两把,桌上摆着茶壶茶碗,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易峋会武,且身手不凡,一身的武艺都是跟他父亲学的。 秦春娇还记得,她爹秦老二曾提起,以前村子里来了山贼打劫,官府不及来救,是易父出面打跑的。因而,易家虽是外来户,在村中的地位却是不低。易峋自小到大,也没少为了她跟村中的孩子打架。她虽然没有兄弟,却也没人敢轻易欺负。 她低头想着些旧日里的事情,易峋已将钥匙找出,走到她跟前递了上来。 秦春娇抬头,却见一串铜环上穿着两把黄铜钥匙,一把大些一把小些。 只听易峋说道:“大的那把是后头库房的,小的是我屋中这口箱子上的。咱们家的银钱,平日都在这箱子里锁着。若要用钱,从箱子里取就是了。” 秦春娇有些动容,粮食倒也罢了,收钱的地方也告诉了她,易峋就这样信任她么? 她起身接过钥匙,两手并拢放在身前,一字一句道:“大少爷这般信我,我一定把家管好。” 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女人,易峋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炮燥焦灼,两人之间似乎被蒙着一层浆糊,胶滞不化。她躲着他,一口一声的叫着大少爷,仿佛提醒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柔顺的底下,是固执不驯,更是将他排拒在外。她依然看不上他。 冲动之下,易峋忽然揽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推倒在了炕上,欺身压了上去,将她紧搂桎梏在了怀中。 秦春娇惊惶无措,微微挣扎了一下,环住她的双臂却如铁一般的坚硬,她深刻的感受到了男人的力气。 易峋紧紧的抱着她,似乎宣誓着自己的所有权,看着那张白皙的脸庞上,渐渐浮起了一抹红晕,明亮的水眸里漾着,妩媚艳丽。 他眯细了眼眸,在她耳畔问道:“秦春娇,我买你回来,是干什么的?” 男人暗哑的声音,一下下的敲击在耳膜上,脸侧的皮肤被他的吐息灼的烫热,秦春娇只觉得心跳一阵阵的加速,呼吸也渐渐重了起来。 她不是不懂男女之事,十四岁那年的七夕,她和易峋一道去集市上看灯会。回来的山路上,道边的杂树林子里,碰见了一对交叠在一起的男女。那夜月光暗淡,树影稀疏之下,看不清那两人的样子,但那绞缠在一起的身姿,男人粗重的喘息,女子似痛苦又似快乐的呻//吟声,重重的刺激了她。那一夜,她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竟然可以如此亲近的接触,可以有这样的关系。 自从撞见那一幕之后,易峋在她眼中就和别的村中少年变得不一样了。而易峋看她的时候,也总是带上了一抹异样的神色。 进了相府之后,见多了各种男女之间的污糟事。大公子的莫名纠缠,府中有权柄的管事的骚扰,她没有答应他们任何一个。就算是大公子,她也不愿意,哪怕她是死卖给了相府的。 但如果是易峋呢? 她卖给了易峋,道理上说,她的一切都是易峋的。易峋无论想做什么,其实都是可以的。 如果是易峋的话……是易峋的话,她心里是愿意的。并不是因为,她卖给了他。 但是,他心底里又是怎么想的? 她垂下眼眸,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扼住了下巴,硬抬了起来。 “我不知道……” 她说着,眼眸里闪烁着水一样的光泽。 明媚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易峋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突突的动着,他开口,嗓音越发的低沉了:“叫我峋哥,还像以前那样叫我。” 红嫩的菱唇抿了抿,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轻轻开启:“峋哥……” 软糯的一声,触在了易峋的心头,让他心底里的一块地方酥软了。 他环抱着她,拥有着她,将头俯了下去。 易嶟牵了骡子,引着林香莲出了院子。 林香莲跟在易嶟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太阳已升了上来,稀薄的日光洒在冬末的村间道路上。 林香莲低着头,小心的辨认着脚下的道路。她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男子,轻咬了一下嘴唇,向前跑了两步,低声问道:“嶟哥哥,春娇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易嶟没有多想,头也没回的说道:“就昨天。” 林香莲低着头,细声细气的问道:“春娇姐姐不是去相府给相爷当通房了么?怎么就回来了?” 易嶟步履微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林香莲又说道:“春娇姐姐走了三年,这突然就回来了,是回来探亲的么?那想必,想必她在相府里是出人头地了。” 易嶟心里有些烦躁,说道:“突然说起这个做什么?林婶儿病着,一人在家,你快些回去。我去上河村请大夫,待会儿就直接去你家门上。”说着,他翻身骑上骡子,向村口奔去。 林香莲看着易嶟的身影渐渐没入在晨间的薄雾之中,出了一会儿神,方才折道往家里走去。 9.第九章 林家住在村子西头,一株大槐树底下。 冬末,槐树上尚未长出新芽,粗黑光秃的枝干映在蓝天下面,没有一丝生气。林家的茅草屋,就在这树下头,两间黄土泥胚房,门前围着一圈极矮的篱笆。 林香莲推开门,屋里并不怎么暖和,易家兄弟年前送了一些柴火过来,到底不大济事。 屋子里黑洞洞的,泥土的地面,除了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桌子,并两张条凳,再也没别的什么家具了。 她走进房中,轻轻道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屋内没有回音,她只当母亲又睡下了,打起了西边屋子的门帘,走了进去。 屋中摆着一张破木头床,一妇人头上缠着布巾,身上盖着一床旧棉被,靠在床上,正看着窗子发呆。 这妇人三十五六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面上皮色白净,微有病容。 林香莲将那篮子在桌上放了,走上前来,在床畔坐了,握着她母亲的手,浅笑道:“还当娘睡了呢,怎么不应声呢?” 林母回过神来,看了她女儿一眼,淡淡问道:“去过了?” 林香莲说道:“去过了,易家答应帮忙,嶟哥哥去隔壁村子请大夫去了。” 林母瞄了女儿一眼,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过,她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林香莲低头不语,停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春娇姐姐回来了。” 林母默然,半晌哼笑了一声,说道:“她不是进城享福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说着,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他们秦家的房子卖了,她回来能去哪里?”言至此次,她两眼忽然精光一闪,紧盯着自己女儿,问道:“难道是在易家?” 林香莲点了点头,说道:“我去的时候,正巧碰见他们在吃早饭。桌上一盘炸馒头片,峋哥哥和嶟哥哥都不会做这样的东西,必定是春娇姐姐做的。也就是说,她昨夜是住在他们家了。” 林母只觉得太阳穴上有些跳疼,闭上了眼睛养神,想了一会儿,说道:“她肯定是被相府撵出来了。” 林香莲睁大了眼睛:“娘怎么知道的?” 林母看了她一眼,没有血色的唇角一勾:“相府是什么样的人家,怎么会容府里的女眷独自出门,还住在男人家里?我记得,这丫头当初是死卖给相府的,现在出来了,想必是又卖出来的。” 林香莲面色有些白,失声道:“听说昨儿峋哥哥进了一趟城,是他把春娇姐姐买回来的。那……那她是易家的人了……”说到此处,她忽然醒悟了什么,顿时噤了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母眼眸里流过一丝冷光,她说道:“你也不用怕什么,硬说起来,她现在其实只是易家的奴婢,什么也算不上的。易家兄弟戴着孝,要过了明年才能娶亲,还有一年的时间,有的是余地。” 林香莲低着头不说话,她对自己没有半点信心,从小她就争不过秦春娇。只要有秦春娇在,那易家兄弟的目光都必然是落在她身上的。 同是村里的姑娘,秦春娇大她一岁,差不多都是一起长大的。 村里人都夸秦春娇是下河村里最水灵的姑娘,她大方漂亮又温柔体贴,易家兄弟两个都喜欢跟她在一起。在秦春娇面前,自己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她总跟着秦春娇,并不是有多喜欢她,而是跟着她就能和易峋一起玩了。 她喜欢易峋,在少女春意萌动的时候就喜欢了。易峋平常虽然寡言少语,但却比村里别的少年更加沉稳可靠。自打那次他从欺负她的人手里将她揪出,她就时常躲在一旁悄悄的看着他,等回过神来时,已然是情根深种。 林香莲以前倒也不敢奢望什么,易峋眼里只有秦春娇,她看得清楚明白。然而有一天,秦春娇进城去了。村人都说她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母亲却说她是去给人当妾了,那是下贱的玩意儿。 她听不明白,却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足足三年的时间,她蹉跎着自己的年华,陪在易峋身边,想着总有一天能打动他,能让他忘了秦春娇。 然而,她竟然回来了? 她不是进城去过好日子了吗?!为什么要回来!易峋,甚至还把她买了回来! 想到方才在易家的情形,她只觉得颓丧与溃败。易家兄弟两个,还是那么喜欢护着她,似乎与三年前没有一点改变。易峋为了替秦春娇撑腰,甚至还给了自己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他喜欢?只要是她做的,怕是没什么他不喜欢的! 然而自己又能怎么样呢?她从来,就争不过秦春娇。 林香莲有些垂头丧气,低头说道:“娘,峋哥哥能花钱将她买回来,心里必定还是看重她的。我……我不行的……我争不过她。” 林母看着女儿,满眼爱怜,干枯没有血色的唇微微一咧:“我女儿生得又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要这样看轻自己?男人一时赌气,那是有的,心里却未必真的还恋着她。易峋买她回来,大概只是想出一口恶气,把她当奴婢丫头使唤的。” 林香莲听了母亲的话,略微高兴了些,但想起刚才,又垂下了头,说道:“娘,你是没瞧见,峋哥哥护着她的样子。” 林母脸色微冷,忽然咳嗽了起来,林香莲慌忙倒了一杯水来,喂她吃了几口,又替她捶背。 林母喘了几口气,说道:“从你们小时候,我看那丫头就不是个好面相。她在家时,方她爹娘。好容易走了,这回来了又来方你。真是个煞星,她住在易家,早晚把那哥俩也害死!” 林香莲不说话,低着头默默替她母亲捶背。 林母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她进城三年了,当初说是卖给人家当通房的,这些年难保干净。” 母女两个说了会儿话,就听门外有骡子的喷鼻声与马蹄声响。 林香莲迎出门外,果然见易嶟正将骡子拴在槐树上,一旁跟着一名穿着粗布棉衣的老者。 那老者大约已是五旬开外的年纪了,留着一把山羊胡须,足上登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黑布靴子,肩上一只口袋,精神矍铄,料想就是易嶟自上河村请来的大夫了。 林香莲走上前去,向易嶟道了一声:“嶟哥哥。” 易嶟将骡子拴好,转身说道:“这位是上河村的刘大夫,医术很是不错。” 林香莲向那刘大夫躬了躬身,道了一声:“刘大夫。” 刘大夫将捋了捋胡子,说道:“不必客套了,病人在何处?” 林香莲便将两人引进了屋中,乡下没有那些内外有别的讲究,易嶟又算是林婶儿看着长起来的,也都跟了进去。 刘大夫进到屋中,只见一妇人卧在床上,窗户蒙的严实,以至于这屋中也昏昏暗暗。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见这妇人面色蜡白,唇上还干裂出几道口子,只是两道细弯眉斜入鬓里,一双眼睛十分灵活,倒显出了一丝秀丽。 林香莲快步走到床畔,向林婶儿轻轻说道:“娘,这是刘大夫。” 林婶儿向大夫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劳烦大夫了。”说着,又向林香莲说道:“请你嶟哥哥到外头坐会儿。” 林香莲答应着,便请易嶟到堂上去坐。 易嶟不疑有他,便和林香莲出去了。 乡间没有那么多讲究,刘大夫又是有了年纪的人,也不避讳什么,走上前去,问道:“敢问这位嫂子,可是觉得哪里不好?” 林婶儿原本血色全无的脸上,竟然泛出了一抹红晕,她顿了顿,说道:“年间就觉得不大舒服,昨儿夜里发起了高热,后半夜倒觉得清爽了些,还有些出下红,想问大夫拿些药吃。” 刘大夫心想,这算什么症候?便说道:“也需得给嫂子看过了,方好对症下药。”言罢,就要上前为她把脉。 林婶儿倒手缩在被子里,迟疑了半晌,才拿出来。 刘大夫探手诊了一回脉,心中顿时有数了。这妇人,分明是小产之症,产后疏忽,失了调养,才发起了高热。 想到来时的路上,那小哥说起,这家只有孤儿寡母,这妇人是个守寡多年的寡妇。这忽然小产,怕是不知跟什么人有了奸情。这等事情在乡间,可大可小,闹大了这妇人可是要被沉塘的,但往小里说,遮过人眼去也就罢了。 然而,他是上河村的人,这下河村寡妇偷情,同他可没什么干系。何况,谁知道她到底是和村中什么人有了奸情。自己若贸然将这事抖搂出来,只怕还要惹上麻烦。又不是自家的娘们儿,何必趟这趟浑水? 刘大夫心中忖度了一阵,已有了主意,抬眼见这妇人正双目炯炯的看着自己,收回了手,摸了一把胡子,说道:“大嫂失了调养,有些着凉,我写个方子,照方子吃上几副,将养着身体,也就渐渐好了。” 林婶儿心中一松,淡淡一笑:“劳烦大夫走这一趟了。” 外头,易嶟在堂上坐了,林香莲倒了一碗水来给他。 那碗沿儿上豁了个口,林家早早死了当家的男人,一向贫苦,就连待客也拿不出像样的茶碗来。易嶟晓得她家的境况,并不放在心上,奔波了十来里路,早已渴了,端起碗咚咚的喝了几口。 林香莲倒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了红,说道:“家里只有这样的碗了,嶟哥哥不要见怪。” 易嶟摆了摆手,抹去了嘴上的水滴:“都是一村子的人,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 林香莲在旁站着,低头摆弄裙摆,低低问了一声:“听说春娇姐姐当初是给人家当妾去的,是真的吗?” 10.第十章 易嶟将碗重重的放在了桌上,碗底墩在桌上的声音,将林香莲着实吓了一跳。 她看着易嶟,只见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润笑意的脸上,此刻竟然沉了下来,还带着风雨欲来的怒气。 林香莲心中猛地一惊,她从未见过易嶟这样生气。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嶟哥哥?” 易嶟阴沉着脸,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香莲似是受了惊吓,嗫嚅道:“我……我就是记得当时秦叔叔在村子里四处跟人说,春娇姐姐进城给相爷做通房享福去了。我想着、我想着,要是春娇姐姐真个给人当妾了,怕是不能这样随意出来的,所以随口问问。”说着,她又赶忙添了一句:“如果不是,那当然更好。” 易嶟默不作声,停了一会儿,方才沉声说道:“什么叫做如果不是,那当然更好?春娇现下是住在我家,她之前怎么样,我和大哥都不放在心上,你又操什么心?” 林香莲没料到一向和善的易嶟竟会这样苛责自己,尽管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被他这样当面一通斥责,心中还是忍不住的委屈。 她双眼微红,连忙低下了头去,软软的问道:“我说错话了,让嶟哥哥生气了?” 易嶟只觉得有些烦躁,他以前怎么没发觉,无论大小事,这林香莲动辄就哭,小家子气的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他到底是个大男人,不会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般见识。 易嶟叹了口气,压下满腹不快,说道:“我不是生气,但是春娇才回来,你同我说也就罢了。要是哪天说走了嘴,跟村里人也说起,对春娇的名声不好。” 林香莲心中不以为然,暗暗腹诽:她当年进城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对名声不好?肚子里虽这样计较,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乖巧的点了点头,说道:“嶟哥哥说的对,我记住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那刘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二人连忙起身,林香莲迎上前去,问她母亲的病症。 刘大夫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又说道:“这些日子,注意给病人保暖,你这屋子也忒冷了些。再有,多弄些好的吃食,病人须得补补身子。”说完,就坐在桌前写了药方。 林香莲收了方子,说道:“多谢大夫走这一趟,留在家里吃了饭再去罢。嶟哥哥,也吃了饭再走。” 刘大夫瞧这样子,竟是不打算付诊金了,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正想说些什么。一旁易嶟说道:“不必了,我先送刘大夫回去,待会儿还要替林婶儿抓药,就不吃饭了。”说着,替她把诊金付了。 这乡间大夫出诊,主家少不得要款待一顿饭的。今日是十七,照例要吃一顿饺子,刘大夫本意是想留下吃了午饭再走,但看这家的境况,饺子怕是端不出来了。他嘴上虽没说什么,眼神里却忍不住透出了鄙夷的神色来。 林香莲为人敏感,顿时察觉出来,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低了头走到一边。 易嶟从她那儿要了药方,引着刘大夫出门,解开骡子,先将刘大夫送了回去,又照方抓药回来。 此刻已将近晌午时候,林香莲正在家中烧锅做饭,见易嶟回来,便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嶟哥哥还是吃了饭再走。” 易嶟说道:“不用了,春娇在家做好饭了,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这一句,将药包留在桌上就出门去了。 林香莲透过窗子,看着易嶟骑着骡子飞快离去的身影,似是迫不及待的回家。她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儿,像被刀捅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将手里的抹布死死的拧紧。 不就是嫌弃她家穷么?穷,就该被人看不起?穷,就该被人处处为难? 家里穷,又不是她的错。凭什么她就该四处看人的白眼?秦春娇一样也穷,为什么人就能对她高看一眼?自小她就被秦春娇压一头,人人都夸她漂亮大方懂事,自己就是个跟在秦春娇身后的可怜虫。 好容易她走了,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她已经打算好了,等易峋出了孝,就托村里的姑婆去说和。谁知道这节骨眼上,秦春娇竟然又回来了!她回来倒也罢了,却偏偏又缠上了易峋!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秦春娇头上?!凭什么同样的人,命却差这样大?! 林香莲的心底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激烈的令她自己都吃惊莫名。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林婶子,香莲妹子在家吗?” 林香莲连忙擦了把手,走出来,果然见一圆脸少女,手里挽着一只竹篮子,立在大门口。 一见来人,她有些惊讶,说道:“秀茹姐,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那名唤秀茹的少女将手里篮子向前提了提,说道:“今儿不是正月十七吗?我娘叫我送碗饺子过来。” 林香莲将她让到了屋里,那少女把篮子放在桌上,将盖子揭开,里面果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林香莲闻着饺子的香味,面上笑的有些勉强,说道:“多谢赵太太记挂着了。” 这少女名叫赵秀茹,是村中里正的女儿,比林香莲大上一岁,性格有些急躁。以往秦春娇还在村子里时,两人总是彼此有些不对付。但等秦春娇进了城,她倒和林香莲玩到了一起。 下河村是个杂姓村子,以赵姓居多,故而虽无宗族,但姓赵的在村中说话就响亮些。 赵秀茹家,在村中又是大户,她父亲赵桐生更是村中的里正,娶了上河村里正的女儿为妻。赵桐生膝下一子一女,长子名叫赵有余,今年十九岁,次女便是这赵秀茹。 赵桐生是村中的里正,赵太太也是个爽快利落的良善妇人,看林家孤儿寡母,便时常接济一二。 林香莲谢过赵秀茹,又要倒水给她喝。 赵秀茹摆了摆手,说道:“不了,家里还等我回去吃饭。”说着,朝里张望了一眼,问道:“林婶儿不在家么?” 林香莲说:“娘病了,睡着没起来。” 赵秀茹微微愕然,问道:“林婶子病了?要紧么?看过大夫了?” 林香莲浅笑道:“早间嶟哥哥帮忙去上河村请的大夫,已经看过了,倒是不很要紧。只是大夫说娘身子虚,需得好生补补。”这话才出口,她便觉有些不妥,果然赵秀茹的脸色就黑了下来。 赵秀茹喜欢易嶟,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她都十八了,却依然没有定亲没有嫁人,就是拗着等易嶟。这年岁的姑娘,莫说在乡下,就是城里也算大了。她爹娘早已急坏了,但又拿她无可奈何,逼得紧了,她就寻死觅活,就只好随她去了,说等易嶟出了孝期,再托人去说媒。 然而这妹有意,郎却未必有情,易嶟对赵秀茹始终清清淡淡,倒是赵秀茹一头热。平常,村中姑娘谁同易嶟走得近了,她都要不高兴,必定寻着由头同那人大闹一场方肯罢休。自己找了易嶟帮忙,只怕就触在她霉头上了。 眼见赵秀茹脸色越来越难看,林香莲心中一动,连忙说道:“早上我去易家,你猜我见着谁了?” 赵秀茹心中不痛快,还是问道:“除了他们兄弟俩,还能有谁?” 林香莲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春娇姐姐,春娇姐姐回来了。”说着,她瞧着赵秀茹。 赵秀茹的脸色果然更加黑了,她微带着几分讶异,问道:“这怎么会?秦春娇不是被她爹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的么?这是说回来就回来的?” 林香莲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真个瞧见春娇姐姐在易家。我进门的时候,亲眼瞧见她和易家兄弟两个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赵秀茹没有说话,眼里神色复杂,她咬了咬牙,竟也没打招呼,扭身走了。 林香莲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又有些不安,但她随即便安慰自己道:秦春娇是真的回来了,又不是自己说瞎话。这事儿,早晚是要被人知道的,算不得自己挑弄唇舌。 易嶟回到家中时,秦春娇正在厨房包饺子。 雪白的面剂子在擀面杖下迅速的变成一个个浑圆的面皮,又被灵巧的双手裹上馅儿,包成了一个个玲珑可爱的元宝,围着圈坐在洒了面粉的竹箅子上。 灶下的火烧的旺,大锅里的水也已经开了,不知是不是被热汽熏蒸的,白皙的脸庞上带着一抹红晕,明眸如水,凭添了一抹媚色。 易嶟将骡子重新拴在圈里,大步走到厨房里洗手。 才进门,就见秦春娇在灶台边站着忙活。 聘婷细丽的身段立在大锅边,一双莲花也似的小手上下翻飞,纤细的手指灵动的捏出一只只胖滚滚的饺子。她秀丽的侧脸上,映着火光,安静而姣好。 易嶟心中忽然踏实了下来,适才林香莲带给他的那些不快,尽皆一扫而空。 他根本不用去在意之前的事情,春娇回来了,现在在这个家里,这已经足够了。 看着厨房中女人操持饭食的这一幕,他心底安定而充实。 11.第十一章 饺子很快就出锅了,一个白滚滚的,泛着水光,热气腾腾,招人喜欢。 秦春娇倒了一碟香醋,另拨了一碟磨成细面儿的辣椒粉。她在灶上架了一口小锅,倒了一勺菜籽油进去,烧的冒烟了,便舀出来,浇在辣椒面上。顿时,那火红的辣椒面发出滋滋的响声,呛辣的辛香气四处蔓延,一汪红亮的油辣子就好了。 秦春娇被这辣味呛的连声咳嗽不止,又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止住。 她盛了两盘饺子,端到了大堂的饭桌上,摆好了筷子,就招呼那兄弟两个吃饭。 因为吃饺子,她就没有另外做菜,只是切了两条酸黄瓜来解腻。 她唇角抿着一丝笑意,带出了两只圆圆的酒窝,俏皮而可爱。 想起和易峋在屋里的事情,她脸上浮起了一丝绯色。易峋亲了她,温热的唇轻轻磨蹭着她的感觉,像猫的尾巴,轻轻搔着心头,烧的她全身滚烫。易峋没有再多做什么,只是抱着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放了她起来。 她没有多猜易峋的意思,但心底里却是明亮的,还忍不住的想要高兴。至于高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易峋和易嶟两个,洗好了手,相继来到饭桌边。 桌上是两盘饺子,圆胖白润,香气扑鼻,另配着香醋碟子和通红油亮的辣油碟子,引人食欲大振。 易嶟搓着手,在一边坐了,也不拿筷子,急不可待的拈了一只饺子塞到口中。饺子才出锅,馅儿是滚烫的,顿时将易嶟烫的嗷嗷叫起来。他大口呵着凉气,却又奋力嚼着嘴里的饺子,一面称赞着:“春娇妹子的手艺真好,这饺子真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呵、烫!” 秦春娇看着易嶟这贪吃被烫的样子,不由扑哧笑了出来,说道:“嶟哥又哄我开心呢,一盘饺子而已,哪里就有这么好?” 这称呼,让易峋心头跳了一下。 秦春娇是和他们兄弟两个一起长大的,易峋与易嶟都比她大,同他们两个也都叫哥哥。易峋不准她再叫大少爷,那就连着易嶟的称呼也一起改了。 这称呼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耳朵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 只听易嶟说道:“我可没有乱说,你做的就是比别处的都好吃!哥,你尝尝,看我说的对不?” 易峋却没接这话,只看着秦春娇,问道:“你吃什么?” 桌上只有两盘饺子,一盘是易峋的,一盘是易嶟的,没有秦春娇的饭食。 秦春娇说道:“你们吃,我到厨房里吃去。” 时下没有女人不上桌的习惯,但易家到底是她的主家。在相府三年,规矩早已刻在了日常生活里,不是那么容易就忘掉的。 易峋没有接话,沉默一阵,说道:“去把饭端来,就在这儿吃。” 易嶟也好笑的看着她,问道:“难道你在厨房里另外藏了什么好东西,要背着我们吃?” 秦春娇听了这话,不由得也笑了,去厨房端了自己的那一份过来,在桌边坐下。她素来饭量小,只给自己煮了七八个饺子,只得浅浅的一盘。 易嶟探头看见,说道:“你怎么就吃这些?怪不得你这么瘦!” 自己瘦吗?秦春娇不觉得,只是刚好而已。京里女子以瘦为美,相府中别说丫鬟们,就是那些姑娘主子,也是拼命的饿饭,只为了瘦出一把蛮腰来。一同在老太太房里的姊妹,总说她吃的是昧心食,不见她挨饿,倒也不见她胖。 易嶟看她盘里的饺子少,便自作主张从自己盘里拨了五六个过去。 秦春娇连连说着够了,却拗不过他。 易峋捏紧了手里的筷子,淡淡说道:“她既不要吃那么多,你何必勉强她?” 易嶟这方罢了,嘴里却依旧说道:“哥,你看春娇瘦的。去了京城这三年,就没吃饱饭是怎么的?” 易峋顺着他的话,瞄了一眼秦春娇。她穿的棉衣宽松,但似是为了干活方便,扎进了腰里,凸显出掐刚一握的腰身,柔软纤细,就像那阳春三月的柳条。顺着腰肢往上,是高挺的胸脯,浑圆饱满,随着她的呼吸轻轻的起伏着。三年的时光,她从记忆里那个青涩的少女,长成了成熟的妇人,好似熟透了的果实一般的甜美。 他不觉得她瘦,但想起昨天抱她回来时,臂弯里那一点点的分量,他倒也赞成她多吃一些。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只说了一句:“我觉得好。” 他觉得好?是什么好?是觉得她不瘦,还是觉得她该多吃些? 秦春娇没有问,易峋和易嶟性格不同,他寡言沉稳,却又最有主意,更像是一家的顶梁柱。记忆里,他也从没跟她肆意笑闹过。但是在她心里,易峋和别人却是格外不同的。 三人低头吃饭,易家兄弟两个吃的尤为欢畅。 易嶟没有虚夸,秦春娇的手艺的确是好,饺子皮擀的劲道,馅儿也填的充实饱满,一口下去就是个菜肉丸子。 秦春娇上午去了一趟易家的仓库,去年年底易家杀了两口猪,大约出了四百斤的肉,排骨、下水、肘子各若干。这兄弟两个依照农家的习俗,大部分的肉都腊干腌制了起来,却因天冷还冻了一些鲜肉。 她化了两斤肥瘦相间的,合着一斤白菜剁了馅儿。时下别的新鲜菜蔬没有,只有冬藏的萝卜白菜。白菜这东西水多,剁饺子馅儿容易稀,就包成了饺子,煮出来也是一包稀汤。她硬是将白菜挤干净了水,才和肉馅儿合在了一起,捏出来的饺子就是一个个实打实的菜肉丸子。 再有便是调味,寻常人家包饺子,有菜有肉,放些黄酒盐巴就是满顶了,有些不讲究的人家连黄酒也未必见得放。她却先拿些黄酒将肉馅儿腌了半个时辰,调味时又放了些许白糖进去,虽吃不出甜味来,这鲜度却拔高了一截。 饺子是个费时费工夫的吃食,这兄弟两个都是粗糙的汉子,平日里农活家计忙碌,哪里会做这么精细的东西。自打易母过世,这两人除了偶然去城里馆子,便再也没吃过饺子了。然而,即便是易母在世,他们也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饺子。 秦春娇的手艺是练出来的,秦家穷,从来就没什么像样的吃食。秦母身子又不好,自打她懂事起,这些家事都是她在做了。偏偏秦老二又是个嘴刁的,饭菜不合口味就要摔锅砸碗,她只能尽力的琢磨。后来进了相府,那是个吃穿用度都讲究到了极处的地方,她也跟着厨房里上灶的娘子学了许多下厨的诀窍。 就这香醋红油,易嶟吃出了一头的汗,易峋没有他吃的这么急,倒也一口一口的没有停下。 秦春娇的吃相就文雅多了,一个饺子要咬成两截,细嚼慢咽了才能下肚。 易峋将自己那一大盘饺子吃完时,秦春娇却还剩下两个没吃完。 腹中是饱实的,饺子的余香还在口中,他看了一眼还在慢慢吃饭的秦春娇,心中的满足与充实前所未有。他深刻的认同易嶟早上的话,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 她就是他命里认定的女人。 吃过了饭,秦春娇将碗盘收拾到厨房,在小灶上烧了些热水,等着刷洗油腻。 正忙活着,易峋忽然进来,秦春娇干着活,没有抬头,只随口问了一句:“峋哥有事?” 易峋没有答话,只是打开了一旁橱柜,拿出一包油纸包来,放在了灶上。 秦春娇瞥了一眼,那是拿黄油纸包的,用细麻绳系好了的,还封着一张红纸,印着一个大大的“童”字。她便知道,这是童记糕饼铺子里买来的点心了。 这家铺子做的点心很有名堂,连相府里的老夫人也常叫人去买。只是几个姑娘主子,怕胖总不敢多吃。 当然,因着有名,价格也是不菲。 只听易峋说道:“这里面是芸豆卷,家里没有零食,下午你饿了,就拿去吃。”她饭量小,吃饭时吃不多,那就难免有饿的时候。他和易嶟没有吃零嘴的习惯,家里也没有备。这是昨天在城里时,他接她出来后顺道买的。 秦春娇打小爱吃这些零食点心,但是秦家穷,没有什么多余的钱给她买,偶然得了一包糖,也能津津有味吃很久。那时候他就总想着,以后自己能挣钱了,要给她买很多的点心糖果。 童记铺子的点心的确不便宜,这一包芸豆卷比外头摊子上卖的贵了五十文钱。 但在易峋看来,这不算什么。既然她爱吃,那当然就要买好的。她是跟了他的,他不想让她在衣食上受了委屈。家里又不是没钱,何必抠唆着省这个。何况,她又能吃多少? 这包点心,本来昨天就要给她的,但是杂事一多,他就给忘了。方才吃午饭时,说起她饭量小的事,他才想起来。 秦春娇两手泡在水里,没有去拿点心,低着头说了一声:“谢谢。” 她心底里是甜的,却又带了一丝的酸楚。这些年了,不管是在家,还是相府,都没有人真的惦记过她。 12.第十二章 秦春娇收拾了碗筷,就把那包芸豆卷拿到了自己屋里收到了柜里。 她将昨日换下来的衣裳打叠在一起,预备择个天好的日子去河边洗了。正当她打算去问问易家兄弟有没有要洗的衣裳时,院门上传来了大黄吠叫的声音。 秦春娇心里明白,这必是有客来了,只是有些奇怪,早上林香莲来时,这大黄是安安静静的,怎么这会儿叫起来了。 但听大黄叫了片刻,易嶟呵斥了它一声,大黄才安静下来,另一人说道:“你们家这狗可真凶,每逢见了我,就要这样叫。” 易嶟说道:“它平常倒也好,就是见了桐生叔叫的厉害。”说着话,就听两人脚步声踏进了正堂。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方才想起来,这是村中的里正赵桐生。她离家三年,村里人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陌生了。 家里来了客人,是要泡茶招待的,这是她在相府里学成的规矩。 上午做饭前,她已将易家日常吃用的东西放在何处熟悉了一遍,当下走到了厨房,在小灶上烧了一壶水,又去拿茶叶。 赵桐生今年也是小四十岁的人了,一副瘦高的身材,口目端正,黝黑的脸色,看上去倒像是个耿直的人。 他在这村里做里正也有半辈子了,接的是他爹的班,村中大小事都是他来决断。断不下来的,就要和村里有脸面有名望的人一道商议。 下河村是杂姓村子,没有固定的宗族势力,但村中姓赵的村人多些,相对说话就响亮。赵桐生往年断事,是从来不找外姓人的,但自打这易家两口子来到村中,这形势就悄然变化了。 易家夫妻因着能文会武,又打跑过山贼,在村中威望极高,起初只是杂姓的人有事寻他们商议,后来渐渐的连有些姓赵的也听他们的。赵桐生无奈,凡事也只好问这两口子一声。好在易家夫妻平素不也大掺和村里的事情,若非人请,轻易不说话,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如今易家两口子都不在了,剩这兄弟二人,但易家在村中的声誉倒是不见败落。易峋处事公道,行事有主意有魄力,易嶟和气热心,村中无论谁家有了难事,寻他帮忙少有拒绝的。再则,这兄弟两个都正在青年,正是能干的时候,短短几年间就挣下了偌大一番家业,村里青年佩服之余,自然更生出了几分崇拜之情来。故而,赵桐生有事商议,村里那几个宿老还可不找,但这兄弟二人却是非问不可的。 兄弟二人将赵桐生让到堂上,便在桌边坐了。 农家没多余的家什,也不讲究什么宾主座位,只是围桌而坐。 易峋说道:“这正午头的,桐生叔这时候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赵桐生点了点头,说道:“我今儿过来,是有两件关系咱们下河村的大事要说。头一件,便是立春打春的事儿。” 他这话一出口,易峋与易嶟立时明白过来。 所谓打春,乃是农家习俗,就是立春这日,村中扎一头泥牛出来,放在村中田头上,由一青年汉子,手持红绿鞭子抽打,以示劝农催耕之意。 下河村的习俗,这泥牛肚子里要填上各样彩糖、点心还有小玩意儿。打牛的汉子,要把这泥牛打碎,碎块与牛肚里的东西会被村人当作彩头带回去,算作个祈祷丰收的好兆头。打春,算是下河村的一件大事。虽只是个意思,但农家尤其看重这些节气农俗。这打春的人,也必得是村里有名望的青年人,不然会给村子招来灾祸。 换句话说,打春是一件极有光彩极有体面的事情,村里的青年也以能当上打春人为荣。早些年,赵桐生还年轻时,便一直都是下河村的打春人。到他渐渐有了年纪,便有意让自己长子来接班。谁知,村里突然冒出来了个易家,这两年村里打春的一年是易峋,一年是易嶟。 赵桐生的大儿子赵有余今年也十九了,聘了对过山村里地主家女儿为妻,商定今年六月成亲。他亲家年前捎信过来,言说要过来瞧瞧亲家,顺便看看下河村的打春盛况。 他便有心要让儿子担任今年的打春人,好在亲家面前挣个体面,也是展示自家在村中的地位和声望。如此,便少不得要和易家兄弟商量了。 赵桐生才提起打春的事,易峋心里便已大致猜到他的来意。 赵家把持下河村两代人,赵桐生更是属蚕的——一肚子都是丝(私)!嘴上说着为一村子的人好,其实满心只为了自己打算。 当初村里要打井,满村人凑了钱出来,赵桐生说他家在村子正中,井不如就打在他家门前,方便大伙来回取水。村中也有人不服,但请了打井的师傅来说,也就那块地方适合打井,大伙这才没了话说。 待井打好了,想上他家打水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虽说是一村人凑钱打的井,但他家屡屡没人,那井盖儿总是锁着的。但问起来,便说下地去了。井盖之所以上锁,一则是怕村里顽童往井里扔东西,污染了水源;再则就是怕孩子掉进去。 这算是让人挑不出理来了,人家没说不让人打水啊,只是人全家都上地里干活去了。总不能让人在家里等人上门打水,不去干活了吧?井盖上锁,那是惯例,更是说不出什么。 那便有人说了,既然这样,钥匙总得多几个人拿,好方便村人取水吧? 那当然成,赵桐生一口答应,就把钥匙配了几把,分给了村中几户人家——都是姓赵的,且跟他穿一条裤子的。 村人要打水,少不得还得求这些人。一来二去,大伙也都琢磨过来怎么回事了,只是碍着他是里正,不敢说什么。有下了气儿送东西送银子求他们的,也有赌气舍近求远,到村头的河里打水的。 这赵桐生为人,可见一斑。 易峋心念一转,没有接他的话,只顺势说道:“桐生叔说的打春的事情,这是咱们村子开春的大事,倒不能轻率。往年怎么办,今年还怎么办就是。” 赵桐生正想着怎么把自己儿子的事说出来,就逢着秦春娇提了壶出来倒水。 他正要说话,就见一妖娆女子,手里提着黄铜壶摇曳走来。 秦春娇走到桌边,将三只碗放在三人面前,在碗里添了些茶叶,便提着壶在碗中注满了热水。 赵桐生看着眼前这女子,她眉弯脸媚,双唇如染,眼下一颗泪痣,顾盼之间,媚态横生。他呆呆的发了会儿怔,方才想起来眼前这女子是什么人,失声道:“啊呀,这不是秦家的丫头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春娇道了一声:“桐生叔。”便退到了一边。 赵桐生将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问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秦春娇没有答话,只是转身又回到了厨房。 易峋不愿他多问秦春娇的事情,接口说道:“昨日进城,接她回来的。桐生叔不是要说打春的事么?” 赵桐生这才将目光自秦春娇的去向处拉了回来,回神道:“对,说打春的事。”然而仅这一瞬的功夫,他的念头就已经变了。 他扫了易嶟一眼,说道:“今年打春,我想着让嶟哥儿来当这打春人。” 这话一落地,易家兄弟各自一怔。 今年依着惯例,是该易峋了。赵桐生来商议这个事,必定是要为自家拉好处的,易峋是料定了他是要把这位子说给赵有余,谁知道他竟然说要让自己兄弟来当,这当真是出乎意料。 易峋心念微动,看了一眼自家兄弟。 易嶟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听赵桐生又说道:“嶟哥儿年轻,正是能干的时候,村里年轻人也都喜欢你,你当这个正合适。” 易嶟没有接口,只看着大哥。 易峋不知这老狐狸卖什么药,虚应付道:“多谢桐生叔看得起我弟兄。” 赵桐生不理这个话,依旧兴致勃勃道:“只是今年我倒想着把系春绳的典故,也都演起来。” 系春绳,也是老习俗了。意思是说要一个未婚女子,事先编出一条五彩绳索来,系在泥牛身上,也有催牛下田的意思。 但依着风俗,这打春的人和系彩绳的女子,虽都是未婚青年,却得是大伙认定的一对儿,暗里是个圆满的寓意。 以往,这事都是定了亲的男女担任。但后来易家哥俩接了这差事,两人又都没定亲,系春绳这可有可无的一道,也就省了。 赵桐生今儿撺掇着易嶟领这差事,却又把系春绳的事拉出来,不知打什么算盘? 易峋唇角微勾,心里已大致有数,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套这赵桐生的话:“桐生叔看得起我弟兄,那当然是好。但不知,这系春绳的人选,又着落在何人身上?” 赵桐生只当他应了,笑着说道:“系春绳要个没成婚的女子,又得是家境殷实、有福气的姑娘方好,不然没得招灾!依我看,就我家秀茹吧!” 他这话才说完,易峋还没言语,一旁易嶟就闷闷的撂下一句:“我不干!谁爱干,谁干去!” 13.第十三章 赵桐生没有想到,易嶟竟然当面就回绝了他。 比起儿子,他现下更愁的是女儿的婚事。赵秀茹今年都十八了,连亲事都还没定下,这在乡下简直匪夷所思。究其根源,还是在这易嶟身上。赵秀茹喜欢易嶟,已经到了没遮没掩的地步,一村的人全知道。她天天追着易嶟跑,易嶟不理她,她也乐此不疲。赵太太不知骂过她多少回,告诫她姑娘家要矜持,她却全听不进去。 赵桐生也不是没有想过强给她说门亲事,但一来赵秀茹自己不愿意,动辄在家上吊跳河的闹腾,二来她喜欢易嶟的事,已是闹得下河村人尽皆知,一般人家谁也不愿意要个这样的媳妇儿。若说定到别处去,赵家两口子自己舍不得女儿远嫁不说,人家不会来下河村打听?听到赵家姑娘这等名声,谁还肯呢?所以,赵秀茹的亲事一直拖延到如今,早已成了赵家两口子心头的一块病。 易嶟这女婿人选,倒也没什么不好。他生得一表人物,和他哥哥易峋,都是远近有名的俊俏小伙子。易家家境殷实,易嶟又能干,上头又没有公婆要伺候,赵秀茹若是嫁到易家来,赵家两口子心里也是极满意的。 但易嶟却没那个意思,要说女追男就隔层纱,赵秀茹粘他到这种地步,但凡心里有点意的男人,也早就上门提亲了。易嶟却毫无动静,可见他对赵秀茹的态度。 原本易嶟一直没有说亲,赵桐生也当他还在孝中,这事不着急。然而今日在易家见到秦春娇回来,虽然不知道里头实情,但赵桐生心中却没底起来。所以说起打春的事时,他临时改了主意。他想借着打春的名义,将易嶟与赵秀茹绑在一起。 打了春,易嶟和赵秀茹的事便算是公认了。赵家提亲,易嶟就得答应,不然他就成了败坏人家姑娘声誉的负心汉。村里人能戳着他的脊梁骨,唾沫星子淹了易家的房子。 赵桐生如意算盘打的好,却没想到易嶟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当场就回绝了他。 他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说道:“嶟哥儿,打春是村里的大事,多少年轻人求还求不来,你竟然不愿意?” 易嶟正要说话,易峋已先行接口:“多谢桐生叔的好意,但我家已连着两年干这差事了。今年若还让我弟弟当这打春人,只怕难以服众。” 赵桐生将手在桌上一拍,斥道:“这话真是胡说,打春是村里的大事。嶟哥儿去年就当了,今年怎么就当不得?!谁不服,让他来跟我说!”说着,又推易嶟:“你不要有顾虑,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 易嶟只觉得胸口憋了一股闷气,想要发作,背上却被易峋轻轻拍了两下。当即,他就静了下来。 只听易峋说道:“桐生叔虽是里正,但村里的大事还是不要专断的好。不然将来再有什么事,怕就管不动人了。我看村西头的虎子就很好,听闻他年前也说了亲,系春绳的人选也是现成的,也不必乱找着免得再弄出误会来。”他这话没说透,却已是暗示赵桐生那小伎俩上不了台。 赵桐生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端起碗来,喝了两口。天冷,茶到了这会儿已经凉了,他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又坐了一会儿,赵桐生便随意找了个由头,起身告辞去了。 送走了赵桐生,易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他哥哥道:“这桐生叔不是说有两件要紧的事,怎么只说了一件?” 易峋顿了顿,淡淡说道:“大概是说不出来了吧。” 第一件事就碰了钉子,第二件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商量的事,赵桐生一件谈不拢,第二件当然也索性不提了。 易嶟又说:“哥说让虎子来当这差事,但我瞧着,桐生叔未必会愿意。” 易峋唇角微勾:“这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事了。” 易嶟点头,接口说道:“只可惜了虎子,他干其实正合适。” 两人说的虎子,是村西头老猎户丁家的独子丁虎。他今年十七岁,是村中的青年猎人,为人老实热诚,踏实肯吃苦,村里人也大多喜欢他。 易峋说了一句:“不过是个虚名。” 两兄弟说着话,秦春娇在里面听见动静,便出来收拾茶碗。 她弯着腰,将桌上的碗一只只叠放起来。 易嶟看着她那娟秀的侧脸,眼眸里流露着毫不掩饰的迷恋。 易峋看在眼中,那不舒服的感觉再度回来了。弟弟喜欢春娇,这事他是知道的。但当初春娇是应了他的,她是他的,他也不会将她让给别人,就算是亲兄弟也不行。 想到方才的事情,易峋心念微动,问道:“赵家姑娘,你当真一点儿也不中意?” 易嶟脸色一僵,不由自主的瞥了一眼秦春娇,说道:“我压根就不喜欢她,是她自己一定要粘着我。赵家打的算盘,和我没什么相干。” 秦春娇听着,心里倒也没觉得怎样。赵秀茹她也认识,这姑娘喜欢易嶟,她也知道。只是没想到,赵秀茹竟然为了等易嶟,熬到了现下还没嫁人。 她收好了茶碗,抱到了厨房去洗。 易峋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又问易嶟道;“你不喜欢她,那也罢了。但你也不小了,差不多也该说门亲事了。今年不能办,但明年也就行了。你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哥托人给你说去。” 易嶟不知不觉攥紧了双手,他低了头,闷闷说道:“哥就别管我的事了!” 他中意的姑娘?易峋明知道他中意谁,还问他什么,他又不会给他! 易峋脸色微沉,同在一个屋檐下头,他当然想断了弟弟的心思。 易峋是自私的,但在这种事上,又有谁是大方的? 他沉声说道:“我是你大哥,爹娘不在了,你的事我当然要管。” 易嶟将手握得紧紧的,手指关节泛出了些青白,他闷闷说了一句:“爹娘在世的时候,原本是打算……是打算……”他话说到这里,却没说下去。 易峋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原来,易母在世的时候,曾有过打算去秦家提亲,但不是替易峋,而是替易嶟。按说一般来讲,都是先替大的说亲,大的定下了,再说小的。易母也情知自家两个儿子都喜欢隔壁老秦家的丫头,她倒也不是不待见春娇,私下里却打算将她说给易嶟。至于易峋,她想都没想。 这心事,她曾悄悄透露过些许给易嶟,也就让易嶟心里存了些格外的期待。可惜,还没等到易家张口,秦老二就把女儿卖了。 其实也不只秦春娇,易母在世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替易峋说亲。这倒不是说易家待长子不好,恰巧相反,易家夫妇可谓是极度溺爱这个长子。旁人家都是哥哥让弟弟,易家却是弟弟让哥哥。自小到大,家中但凡有了什么好东西,易嶟未必能得着,易峋却一定会有。易家夫妻,哪怕自己不吃不用,也一定要把最好的给易峋。 只是不知为何,易母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易峋的亲事。 易峋私底下大约知道有这么回事,只是易母已经不在了,这些事当然不能算数。何况,春娇答应的人是他。但这件事,却也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易嶟提起这些旧事,兄弟两个就有些不大愉快了,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里屋里一片静谧。 少顷功夫,易峋打破了这僵局,他不再提这事,只是说起了农事:“家里那二十亩地,我想好了。十亩的水田,当然还是种稻谷。那十亩坡地,我今年倒不打算都种了麦子。” 易嶟这才说道:“哥之前不是说了,要做五亩的菜地。这倒是挺好,菜这东西长得快,一茬一茬的。咱们地里打的粮食,每年都吃不完,就种菜也好。” 易峋接口道:“我昨天夜里仔细想了一下,全种了菜意思也不大。五亩地都种了菜,咱们吃不完,卖也卖不了几个钱。我想着把南山上的三亩地,种了油菜和芝麻。” 易嶟反问道:“油菜和芝麻?” 易峋点头,接着说道:“这两样东西下的籽儿,都能榨油。卖油,可比卖菜强百倍。咱们左近这些村落,也就宋家集子上有个油坊,要打油只能去那儿,生意红火的很。我想着,不如咱们自己也开个油坊。再者说了,这油菜和芝麻叶,都是能当菜吃的东西,可比单种菜强的多。” 易嶟听着,嘴张了几张,最终说道:“哥想的倒是周到,但一来咱们在哪儿开这油坊?二来,咱们也不会啊。这榨油算是个手艺活,咱们既没有家伙,也不知道怎么弄,这钱怕是没那么好挣。” 易峋说道:“这我想好了,隔壁秦家那三间老房子一直空着,油坊开在那儿就好。至于家伙,你不用操心,我已想办法去了。” 这家中经营的事,向来是易峋拿主意。他眼界广阔,想法门路也多。易嶟见大哥这样说,当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易峋早就想另外找个赚钱的营生,卖皮子的生意是不错,却不是个长久之事。一来这生意极有时令性,到了夏天是真卖不上价了;二来,山里的野兽也经不起人使劲儿的打,还要定期的封山养山,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猎物。还有一则,盛源货行已开始有意拿捏他了。如今虽还好说,但谁知道将来又会生出什么变故。这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他是明白的。 还是另外生个来钱的门路为好,何况如今他还有个女人要养。 秦春娇立在板壁后面有些怔了,南山坡上的那三亩地,之前是她家的。 14.第十四章 下河村背后靠着一座山,山势虽不甚高也不大陡峭,但绵延的极长。因这山在南边,左近都叫做南山。 这山上植被茂密,物产也丰,又常有野物出没,下河村的人常上山去采野菜野果,村里的猎人也上那儿打猎。 而南山坡上的三亩地,就是老秦家的。 坡地到底是不大好的,每年产粮也是有限。秦老二又好吃懒作,地里的活计只是对付。秦春娇没走时,家里的农活大多是她和秦母搭着手的做。但秦母身子不好,时常生病,秦春娇又是个没有大力气的姑娘,这活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 秦老二别的没有,倒是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待秦春娇到了青春妙龄,村里那自愿替秦家当劳力的小伙子很有那么几个。秦家田地所在的山坡,下去是七柳河,易家的水田就在这河边。两家地挨的近,易家这兄弟俩没少帮衬秦家的农事。 但后来秦春娇进了城,秦老二没了招揽劳力的招牌,农活自然干不下去,为了填赌坊的窟窿,这三亩地想必也是跟着老房子一起卖给了易家。 秦春娇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她也知道自己爹的秉性,家财都落了旁人手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易峋买了她家的房子和地,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易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适才易峋说起易嶟的亲事,那他自己不也如此么?二十一了,甚至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他也、也该说门亲事了。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被什么重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林香莲那双如小鹿般惊闪的眼睛,赵秀茹等着易嶟不肯嫁人,林香莲也是么? 易峋对于林香莲,真的毫不动心么?她走了三年,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她只是易家买回来的人,说到底,这些不是她能过问的事情。 至于易峋今天上午的行径,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女。男人想要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易峋正当气血方刚的年纪。相府里二房三房的几个爷,只比他大上几岁,都养着一院子的女人。 她也只是易峋买回来、养着的女人,易峋想对她干什么都是可以的。她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拒绝。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便将这些烦心事都摁了下去,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碗都洗了,重新走出来。 走到大堂上,易嶟似乎已经回房了,只剩易峋还在桌边坐着。 看着易峋那厚实宽阔的背脊,她抿了抿嘴,却也没什么话想说。 低了头想回房,易峋却忽然叫住了她。 易峋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烁,他低声问道:“春娇,你想系春绳么?” 秦春娇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易峋眼神微黯,顿了顿,说了一句:“没什么,去歇息罢。” 秦春娇没有多想什么,回房去了。 赵桐生才踏进自家院门,就听见赵秀茹那高一声低一声如同唱歌一般的哭叫声。 他皱了皱眉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屋中。 进到屋里,果然见女儿赵秀茹散着头发,盘膝坐在炕上,满脸是泪,正抹着眼睛。 他浑家赵太太坐在炕沿儿上,没好气的骂道:“瞅瞅你那出息,一个秦春娇就把你唬成这样!见天儿的就知道跟在易嶟屁股后头,那易嶟给你吃迷魂汤了!老娘真是看不上你那成色,也不知道随谁!” 一旁赵家大儿子赵有余劝道:“娘少说两句,妹子正难过呢。” 赵太太今年三十五岁,正是徐娘未老的时候,一张圆盘脸,一双杏核眼,眼角高高吊起,透着精明干练。她青年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一家女百家求,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爹看上了下河村里正儿子,把她嫁了过来。这些年了,只有男人看她的脸色求着她的,还从来没有她倒追着男人屁股跑的。所以赵太太看着自家女儿如今这不成器的样子,恨铁不成钢,气的不得了,却又无可奈何。 她听了儿子的话,一口啐在地下,正想骂,一眼瞥见她家男人回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张口道:“把你那猫尿擦了去,你爹回来了,问明白了再哭不晚!” 赵桐生一见这情形,心里已大致明白了,心中虽烦恼,但看着爱女哭成这样,还是宽慰道:“秀茹怎么了?有什么话,对爹说,别揉坏了眼睛。” 赵秀茹抽抽噎噎的问道:“爹,你才从易家回来,秦春娇真个在易家吗?” 赵桐生嗯了一声,说道:“我是在易家见着她了。” 赵秀茹嘴一瘪,又要哭,却被赵太太暴喝了一声:“憋回去!”赵秀茹当即闭了嘴,还真的就憋回去了。 赵太太便向赵桐生说道:“这老秦家的丫头,不是说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了?怎么隔了这几年,忽剌八的又回来了?” 赵秀茹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桐生。立在一边,正要给赵桐生倒水的赵有余,也停了下来,都在等赵桐生的下文。 赵桐生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也不晓得,我问了来着,易峋嘴里说的倒且是含糊。只知道,秦春娇现下就住在易家。” 赵有余面色微改,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赵太太满脸疑惑道:“这当初秦老二满村子里嚷嚷,说他女儿进城当姨太太去了。且不说她当了个啥吧,我倒不知道这富贵人家的女眷,能随随便便就出来了?她莫不是逃出来的吧?” 赵秀茹听了她母亲的话,两眼一亮,抓着她爹的衣袖,撒娇道:“爹,村里怎好收容这不明来历的人口?没得给村子招灾惹祸呢!你把她撵走好不好?” 一直在旁没有说话的赵有余,这会儿忽然插口道:“妹子别胡闹,爹怎么能随便就去撵别人家的人?” 赵秀茹不服气:“爹是里正,村子里的事当然说了算!何况,她进城的时候,已经不算下河村的人了。” 赵桐生想说些什么,脸却阴沉了下来,只对着赵有余说了一句:“今年打春的事儿定了,这次你当打春的人,叫宋家姑娘来系春绳!” 赵有余应了一声,却一脸平静,仿佛全不放在心上。 赵太太看着男人的脸色,想到了什么,便对一双儿女说道:“厨房的碗泡了多久了,我叫你去洗,你就是躲懒!外头怕有人来打水,老大瞧瞧去。” 赵有余没说什么,提脚就出去了。 赵秀茹虽有些不情愿,却不敢违抗母亲的吩咐,一咕噜下了炕,踏着鞋也出去了。 支走了这兄妹两个,赵太太才问道:“在易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桐生便将在易家的情形讲了一遍,又阴沉着脸说道:“我本想着借着打春,把他和秀茹的事儿挑明了,也是给他个脸面。谁知道易嶟竟然不识抬举,既然这样,那咱就别抬举了!到时候叫老大打春,长咱自家的脸面!” 赵太太骂女儿时虽骂的凶,心里到底是疼自家姑娘的,不由愁道:“可这样一来,咱家秀茹可咋办?除了易嶟,她可谁都不要。”说着,忽然发起了急,又骂起来:“我早叫你管教女儿,你偏不听!弄成现在这样,谁敢要她?!” 赵桐生这半辈子倒也惯了,任着老婆骂了一通,挠了挠耳朵,说道:“你别慌,我明儿就进城打探消息去。这老秦家的丫头若当真是逃回来的,我这里正可不能坐视不理。秀茹说的没错,那是给下河村招祸呢。” 赵有余出了屋子,在院中转了一圈。 并没有什么人来打水,他就在院中慢慢踱步,家中养的几只鸡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地下刨食。 冬季天短,到了这会儿,太阳已渐西斜,余晖洒满了这农家小院。 他站在篱笆边,望着易家的方向出神,清秀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落寞,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道:“春娇妹子……” 没有人知道,他喜欢秦春娇。 秦春娇是这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但他喜欢她,却并不是因为她的容貌。 秦家很穷,秦老二是村里出名的混子,吃酒赌钱,不务正业。每次输了钱醉酒回来,就是拿家里妻女出气。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见过,秦老二揪着年幼的秦春娇的头发,发了疯一样的打骂,仿佛那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个供他出气的东西。然而即便如此,秦春娇在人前也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阴郁怨怼,甚至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她总是极尽所能的做所有能做的事,让自己的处境好过一些。她就像一株春草,碧翠可人,又生气盎然,仿佛什么都压不倒她。 她总是和易家兄弟走得近,和他倒没有什么往来。有时在村中见着,也只是简单的招呼一声:“有余哥。”脆嫩的声音,像春酿一般甜美醉人,令他微醺。 这心事,他一直压在心底。他知道家里不会同意他娶秦春娇的,他也只想着能远远看她一眼就是好的。直到,秦老二竟然将她卖到了京城。 原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了,家里给他说的亲,是他姑姑家的女儿。那姑娘没什么不好,老实诚朴,是个当农家媳妇的女人。但他心里,却如死水一般,波澜不起。 然而她竟然回来了,赵有余这心里,也如即将入春一般,骚动不安起来。 隔日,村子正中的老槐树上贴着一张粗纸布告,放出了消息说今年下河村打春人是里正家的赵有余。 15.第十五章 又隔了两日,天气转暖,秦春娇打叠了一家子的衣裳,打算拿到河边去洗。 她抱着洗衣盆,顺着村路走到了村口。一路上也遇见了好些村人,她回到下河村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传遍了村子。这些人有好奇的,有不怀好意的,但大多都没说什么,见面打个招呼,笑笑也就过去了。 走到南村口,一条河正从村口流过。 这河名叫七柳河,概因最初河边生有七株柳树而得名。柳树这东西,插地就生,到如今河边已是绿树成荫,但附近的人依旧叫它七柳河。 这河自东往西,下河村在河的下游,所以叫这个名字,往东向上游走上十里路就是上河村。 两个村落都靠着这条河吃水灌溉,每逢旱年时候,两个村子没少为了争水打斗。 秦春娇走到河滩边时,早有几个村里的妇人聚在一起,一面洗衣一面说笑。 见她过来,这些妇人顿时都噤了声,相互瞧了一眼,嘴角泛出了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秦春娇找了个水流缓慢的地方,将木盆搁在河滩上,她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河里捶打着。 天气虽已有转暖,但河水还是有些冰手的,只须臾的功夫,她的手已被冻的通红了,透着疼痛。 她咬了咬牙,手下的动作倒是丝毫不见缓慢。她也是乡下的出身,没有那么娇气。 那些村妇落在她身上的暧昧目光,她有所察觉,却并不打算理会。 那些妇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好事的,就扬声笑道:“这不是老秦家的丫头吗?啥时候回村的?来嫂子这边洗,咱们说说话热闹。” 秦春娇这才抬了下头,看着那妇人,圆脸盘,一张厚唇抹的血红,唇边一颗痣。她认出来,这是村里的媒婆王氏,常爱说人的是非。 她笑了笑,擦了一下额头,说道:“就是前几天,我这衣裳多,都洗起来水就不干净了。我就在这边罢,不去给嫂子们裹乱了。” 那王氏嘴一咧,哪肯这样轻易放过她,扫了一眼她盆子里,多半都是男人的衣裳,就说道:“春娇妹子,嫂子问你个事,你可别恼!” 秦春娇不知她要问什么,还是说道:“嫂子问吧。” 王氏就捂着嘴笑道:“你这回来了住在易家,算他们哥俩谁的女人?还是他们俩都跟你沾过身儿?那这哥俩谁更厉害些?” 她这话一出,那些妇人便哄然大笑起来。 秦春娇低着头,白净的皮肤上泛出一抹红晕,直到了耳边,心底也生出了一丝怒意。 然而乡下就是这样,民风粗犷,男男女女凑在一起,也常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你若当真羞了恼了,他们更要起哄,各种粗话能把你羞回家去再出不了门。真要论理,人反而说你经不起玩笑,落个好大的没趣儿。 那起妇人笑闹着,就有一个大声道:“王嫂子你也真是的,啥玩笑话都说。人家春娇妹子弄不好还是黄花闺女哪!” 王氏大笑道:“啥黄花闺女,春娇妹子当初进城是给城里的大老爷当通房的。这都几年了,啥不知道啊?是不是,春娇妹子?那老爷本事咋样,比得上咱村的小伙子吗?” 一旁的妇人听着,笑得更欢了。 秦春娇听着,菱唇微微一勾,抬头向着王氏露出了一抹媚到了极处的笑意,但听她开口说道:“嫂子真要这么好奇,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这话落地,瞧热闹的妇人更是笑得几乎仰倒,有一个嘴快的就说道:“春娇妹子,你可真是的!你王嫂这个岁数,这个嘴脸,糙皮糙肉的,谁要她啊!她也就和你王叔,破锅烂盖儿的对付过吧!” 这一下,轮到王氏下不来台了。 其实她在村里人缘也不大好,因为嘴碎爱说人的是非,嘴上又不肯吃亏,村里人还指望着她帮忙说媒拉纤,轻易不肯得罪她,所以没谁跟她撕破脸皮。然而一旦有了机会,便不肯放过,落井下石的看她的笑话。 王氏脸上的肉一抽抽的,她是没想到,这秦春娇看着娇嫩嫩的,嘴巴倒这等厉害,一点儿也不肯让。她本是想戏弄她几句,能把她羞跑了就是笑话,谁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反倒成了笑柄。 她又没法去指摘秦春娇的不是,毕竟是她先去撩骚人家的。恼羞成怒之下,她将火撒到了适才说话的妇人身上:“牛三家的,你说谁糙皮糙肉,啥就破锅对烂盖?!” 那妇人也不肯示弱,张嘴斥道:“咋了,就许你说人家春娇妹子,不许人说你?玩闹呢,你慌啥?再说了,你瞅瞅你那老脸,说你一句糙皮糙肉咋的了?你还想跟人家小姑娘比脸嫩?!” 王氏是一辈子没吃过亏的性格,听了这话更恼了,丢下棒槌,上去就撕扯那妇人。 那群妇人,有拉偏架的,有起哄架秧子的,闹哄哄乱成一团。 秦春娇冷眼瞧着,抿着嘴没有说话,一下一下的捶着衣裳,仿佛这场热闹与她毫不相干。 其实她并不很生气,在最初的怒气平复之后,她的心境是无谓的。比起相府里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机手段,这样的明刀明枪的言语戏弄,委实不算什么。 她埋头洗衣,全没留意周遭。 赵秀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同行的还有赵有余和林香莲。 原来今儿赵秀茹听说隔壁村子来了个耍把戏的,便央求了哥哥带了自己和林香莲去看,到了这会儿才回来。 走到村口,林香莲眼尖,一眼就望到了在河边洗衣的秦春娇,三人就不约而同的走了过来。 赵秀茹脸黑的如同灶上的锅底,那些嫂子们的话她全听见了。秦春娇是易家的女人?谁说的?还有,听听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那是没出嫁的姑娘说得出口的吗?也就是说,她真的不是闺女了? 王氏问她,易家哥俩是不是都跟她沾了身。赵秀茹虽羞,却也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秦春娇没有正面回答,这让她十分的在意。易峋跟她怎么样,她不在乎,但是易嶟呢?易嶟是不是跟她也、也…… 偏巧,林香莲还在一旁轻轻说道:“三年不见,春娇姐性子真利索多了,这样的话都敢说。” 赵秀茹脸色更黑了,她快步走到秦春娇身侧,大声道:“秦春娇,你真不要脸!” 赵有余脸色一变,将赵秀茹拉了一把,低声斥道:“妹子,你说什么那!”说着,又向秦春娇道:“春娇妹子,你莫往心里去。” 秦春娇有些诧异的抬了头,看着眼前这一行男女,目光落在了气哼哼的赵秀茹脸上。 她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那边吵闹的妇人见有了新热闹,也都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秦春娇眼里满是疑惑,红嫩的唇瓣微开,轻轻吐出一句:“你又不是我娘,我要不要脸,跟你有什么关系?” 只这一句话,就把赵秀茹噎的说不出话来了。 原也是的,她是秦春娇的什么人,人家要不要脸,和她有什么相干? 论起唇枪舌剑,秦春娇可是在相府里磨砺出来的。赵秀茹这点子微末道行,还真放不到眼里。 她虽然奇怪,这赵秀茹怎么就忽然跑来骂,但这眼前的亏,她是不吃的。秦春娇从来就不信什么吃亏是福,她吃的亏已经够多了,也没见有什么福报。人的命,总要靠自己去挣。 那厢的村妇们,见里正家的小姐被撅了,都拍手大笑起来。 秦春娇洗好了衣裳,一一拧干放进盆里,站了起来。 赵有余的目光迷离的落在她身上,三年不见,她比以前出落的更加好了,高挑娇艳,亭亭玉立。顾盼之间,尽是妩媚。 她和村里其他那些姑娘是那样的不同,她不像林香莲那样总是悲悲戚戚,也不像自家妹子那么娇蛮刁泼。她柔婉但又不懦弱没有主见,和她在一处像和风拂面,让人发自内心的舒坦。 赵秀茹气急败坏,又想不出词儿来,跺着脚吼道:“秦春娇,你别得意,我叫你在这村里待不下去!”她一定是从城里逃回来的,一定是!等她爹从城里打探了确实的消息,就叫官差把她抓去! 她是认定了,秦春娇来路不正。不然,易家兄弟怎么含含糊糊,不说清楚? 秦春娇听着这没意思的话,不由冷冷一笑,她在村里待不待的下去,还真不由赵秀茹说了算。除非易峋再把她卖了,没人能把她撵走。 她淡淡开口:“桐生叔只是个里正罢,秀茹妹子的官威倒比城里的相爷还大呢。”说着,也不想再理这莫名来发疯的赵秀茹,抱了木盆就要回去。 赵有余却狠狠瞪了自己妹子一眼,快步追了上去,说道:“春娇妹子,我妹妹就是这等坏脾气,你别放心上。” 秦春娇停下步子,回身看着赵有余。 她以往和赵家是没什么往来的,但她现下是易家的人,赵桐生是里正,她不想和赵家闹僵了,让易峋和易嶟在村里为难。 她笑了笑,说道:“有余哥,我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这久违的一声,让赵有余周身说不出的舒服,甚而有点轻飘飘起来。 他上前一步,鞋踏进了河水里也全不在意。他笑着,有些语无伦次道:“春娇妹子,你以后要洗衣服或者用水,可以来我家……” 正说着话,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落下:“来洗衣裳?” 秦春娇微微一怔,循声望去,果然见易峋踩着河滩上的鹅卵石,一步一步的走来。 16.第十六章 易峋走到河边,河边众人顿时都静了下来。那起正闹事的妇人,就像哑了的鹌鹑,忽然一起不做声了。 一则易峋生的极俊,即便嫁了人有了些年纪,也没有哪个妇人愿意在这样的俊俏小伙子面前落下个泼妇的印象,二来村里的人其实都有点怕易峋。 易峋生的高大魁伟,身材挺拔,又有一身好武艺,年少气盛的时候,在村中和别的少年打架就从没输过。有一次,南山上跑下一头野猪,蹿到了村中,恰好那日村中猎户老丁不在。村人被那野猪撵的四处乱跑,是易峋提了一把钢刀过去,当头一刀就把那野猪剁成了两截。 这兽患固然是除了,但那野猪惨叫倒地,鲜血淋漓的场景,却深深的刻在了下河村所有人的心板上。易峋手提单刀,钢刀上不住的往下滴着血,那一脸冷峻的样子,宛如杀神。 之后,易家兄弟两个把野猪拖回家去卸开,将猪肉在村中分了。 下河村的人,对易峋是敬畏有加。 是以,这些妇人敢开秦春娇的玩笑,却不敢去闹易峋。 一旁的赵秀茹也有些惴惴不安,她一溜烟儿的躲到了哥哥赵有余身后,探出半个脸来,看着这边的动静。她一直都挺怕易峋的,他人虽生的俊,却天天冷着个脸,让人不敢亲近。何况,她是铁了心要嫁易嶟的,等将来过了门,这易峋就是她大伯哥了。她也不想易峋对她有成见,也不知道方才她骂秦春娇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易峋于众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到了秦春娇跟前,问道:“来洗衣裳?” 秦春娇点了点头,方才的伶俐和辣劲儿在易峋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垂首的温婉与柔顺。 那一众妇人见了这情景,心中都猜到了怎么回事,各自暧昧笑着不言语。 易峋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春葱也似的十指被河水冻的通红。 他上前,替她揉搓暖手,一面说道:“天气还冷,再洗衣裳就在家烧热水吧,也不用来河边了。” 秦春娇颊边浮起了一抹红晕,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易峋这样完全不避人的亲昵,让她有些不适应,但也并不厌恶,心底里甚而还有一丝甜意。 一旁瞧热闹的妇人们听见,不由自主的对秦春娇生出了几分羡妒。这老秦家的丫头还当真好命,给人当了通房回来,都不是闺女了,还能被男人捧在心尖儿上! 烧热水洗衣裳?乡下地方,谁家女人敢这样娇气! 易峋拉着秦春娇正要离开,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向那些妇人扫视了一圈,淡淡说道:“春娇如今是我易家的人,诸位嫂子和她玩笑之时,还请言语上放尊重些。”他虽没说什么重话,但却让在场的妇人背上冒出了一股子寒意。 易峋没再多说什么,拉着秦春娇离开了。 赵秀茹见易峋走远,才心有余悸的从赵有余身后出来。 她实在是很怕易峋,那张冰冷的面孔让人打从心底里的畏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边起了些风,吹在身上着实有那么几分寒意。 赵秀茹挽住赵有余的胳臂,磨蹭着说道:“哥,咱们回家吧。” 赵有余没有说话,目光满是迷离和茫然的望着秦春娇离去的方向。赵秀茹又催了他几遍,他才回过神来。 林香莲站在河滩上,河水浸湿了她的棉鞋,冻得她双脚冰冷不已,她却恍然不觉。比起身子,心更冷的像在冰窖里一般。她红着眼圈,两手紧紧的捏着裙摆。 易峋眼里甚至没有她,有秦春娇在,压根就连看都看不到她。 赵秀茹和她哥哥已经走远了,那些洗衣服的妇人们也收拾了家伙,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去。只剩下她一个,立在河畔的夕阳之中。 易峋拉着秦春娇快步向家走去,他走的飞快,秦春娇踉踉跄跄,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 她忍不住开口道:“峋哥,你走慢些。” 易峋听到这一声,猛然回神,顿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 秦春娇只觉的心里有些慌,易峋盯着她的眼神,让她想起了狼。 小时候,有一次她上南山去挖野菜,撞见了一头野狼。那头狼盯着她的目光,也像现下的易峋一样,充满着兽性。在那样的目光之下,她只觉得腿肚子发软,几乎一步也挪不动。幸好,猎户老丁头也正好在山中打猎,及时赶来,那匹狼才逃窜而去。 易峋现下的眼神,就如同狼一般,却又有些不同,炽热又满含着侵占,让她口干舌燥,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不得不说,秦春娇心底里对易峋是有些怕的,她不知道易峋到底打算拿她怎样,也不敢去问。三年前临走的那天夜里,她为了不把易峋拖进自家的泥坑,出言羞辱了他。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落到易峋手里。她不敢问自己在易峋这儿到底算什么,生怕自取其辱,只是每天埋头做好一个女人该做的事情。她也有想过,如果易峋真的存着报复的心思,她也认了,任凭他拿自己怎样。然而,每逢和易峋独处,她心中依旧会发慌。 易峋和记忆里那个邻家哥哥是那样的不同,那时候的他虽然罕言寡语,又不惯说笑,但对她却总是温柔的,也总是默默的照顾着她。如今,易峋待她虽也好,但她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侵略感。那感觉一再提醒着她,眼前的男子,是个成熟的男人。而她自己,身上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的苏醒着。 易峋盯着这个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女人,只觉得胸口发闷。她怎么管谁都叫哥哥? 实际上,乡下地方,男女之间避忌远不如城里来的重。同龄的男女,大多是从小一起长大,习俗上都是依着年龄哥哥姐姐的乱叫。秦春娇跟赵有余喊哥,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的耳朵里就是刺耳,让他不舒服。 她的哥哥,就只能是他一个! 想到方才赵有余的眼神,易峋胸口那股憋闷感越发厉害了。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厮原来还肖想着春娇! 家中的弟弟,里正家的儿子…… 这些人和事,让易峋的脑子里混乱不堪。他丢下一句:“以后不要再来河边。”说着,方要迈步,又添了一句:“也别再乱喊别人哥哥。”言罢,这才向家走去。 秦春娇抱着木盆,看着易峋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低着头,一步步跟了上去。 易峋心底里,显然还是在意的,大概是嫌自己出来抛头露面还跟人争执,给他丢脸了?易峋骨子里是很有些傲脾气的,而自己终究也只是他买回来的人。 又过了两天,赵桐生因些事宜进了一趟城,回来时脸上挂着些喜气。 赵太太正在炕上坐着纳鞋底子,赵秀茹从旁递针递线。 一见赵桐生进门,赵太太抬起眼皮子扫了一眼,说道:“回来了?东西可买齐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敢是城里碰见什么人,凑齐了去灌马尿了?” 赵桐生于他婆娘这样子是早已习惯了,说道:“你要的料子,王记布铺里没有,又跑了两条街才买到。”说着,将肩上的褡裢放在了炕桌上。 赵太太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计,伸手解开桌上的褡裢绊扣,里面果然是一卷印着碎花的蓝色细棉布。料子摸着极软和,花也印的细巧,瞧着就和乡下集市上卖的糙货不一样。她心里满意,嘴上却还数落:“瞧着也就那么回事,若不是开春了要给秀茹做件新衣裳,谁上城里花这个冤枉钱去!” 赵秀茹虽也喜欢这料子,但她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 她拉着赵桐生在炕边坐了,又是倒水又是捶肩,撒娇卖痴的问她爹:“爹,秦春娇的事打听的咋样了?” 赵桐生的脸色略黯了一下,却还是说道:“打听了,秦家的丫头是被相府打发出来卖的,买她的人恰好就是易家的峋哥儿。她这才又回来。” 赵秀茹听了这话,心里颇有些不痛快,这秦春娇竟然不是逃回来的,那她当然没有理由把她撵出村去了。 但听赵桐生又说道:“这倒也好,买她回来的人是易峋,和嶟哥儿倒没什么关系。” 赵秀茹听了,又高兴起来,心里甚至还琢磨着,以后如果嫁给了易嶟,秦春娇和她该是个什么关系。易峋既买她回来,想必就是要她的。那自己是要和秦春娇做妯娌吗?她才不要这个嫂子呢!易峋买了她,那她就是贱籍了,以后就要她做丫头! 赵秀茹想着以后过了门,把秦春娇当做使唤丫头,呼来喝去的场景,前两日在河滩上受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心怀畅快不已。 赵太太却皱着眉头,像在思索着什么,没有言语。 赵桐生想到了什么,向两人神神秘秘的说道:“你们猜,易峋买秦春娇,花了多少银子?” 赵太太不语,赵秀茹接口道:“多少?我猜不出。” 赵桐生嘴角抽搐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百两!” 17.第十七章 赵太太与赵秀茹一起睁大了眼睛,同声反问道:“多少?!” 赵桐生点着头,眼角也忍不住抽了起来,说道:“足足一百两银子!” 赵太太失声:“你是不是听岔了,一个丫头,就是大户人家打发出来的,又怎会卖到这个价上?如今乡下一亩地才多少银子?易峋失心疯了,花这么多钱买个女子?” 赵秀茹也呆了,一百两银子,那是多少? 自己哥哥定亲下聘,聘礼满打满的算,也不过才五十两银子。别人来家给自己说亲,从上河村的地主,到宋家集子上的富户,愿意出的聘礼,六十两银子也就顶了天了。 易峋竟然花了一百两买秦春娇?一个秦春娇,值那么多钱?! 这人也是怪,要说秦春娇只是被卖的,一百两银子不过是身价钱,和聘礼怎么说也不是一回事。但是赵秀茹却忍不住的要去比较,搁自己,能值那么多钱吗?显然是不能。 如此一来,她心底又不服气起来。那块碎花细棉布,在她眼里也没那么好看了。秦春娇进了京,身价就涨成了这样。这块布也是从京城布铺里裁的,所以也贵。赵秀茹现在厌恶起了一切从京城来的事物。 这种想法没什么道理,但她就是要这样想。 赵秀茹将那块棉布撂在炕上,噘嘴道:“我不要拿这布做衣裳了!” 赵太太不知道女儿突然闹什么脾气,心疼的将棉布拿起来,看看没起皱,便锤了女儿一下,又问赵桐生道:“这峋哥儿打的什么主意,花这么多钱买个人家里发卖出来的女子。有这样多的钱财,他去镇上娶个好人家的姑娘不好么?” 赵桐生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易峋能花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手里必定是还有余钱的。他真没想到,易家如今竟然这么有钱。 自己家中的境况,自己心里是有数的。全家家底倒空了,怕也就能翻出来三四百两银子来。这个家境,在乡下已算是相当的殷实了。但和如今的易家一比,却显然不算什么了。 赵桐生脸上阴晴不定,端着大碗一口口的喝着水,心里盘算着。 下河村是杂姓村子,虽然姓赵的多,但到底不全是姓赵的说了算。自己这个里正,一来是接的父亲的班,二来也是这些年老赵家在村里经营的结果。 谁知道如今杀出来个姓易的,真是给他添堵。 乡下人认什么,无过就是有钱能干、办事公道。有钱就意味着能找门路,能去疏通城里那些衙门的方方面面,能干就是能去摆平十里八庄的纷争,能为村子谋来福利。一个村子,若是有个能干的里正,一年的皇粮国税都能省去好多。 易家这两年在村里起势很快,自老一辈起,到如今的这兄弟二人,都是处事公正,为人热诚之辈。村里别说那些杂姓人家,就连姓赵的,很多人都心向着他们。去年他还不将易家放在心上,只想着到底家底不厚,两个黄毛小子能成什么事。但眼下,他是不能这样想了。 有了声望,有了钱,就剩下把他老赵从里正的位子上掀翻下去了。 赵家当了两代里正,他还指望着儿子能来接班,难道就要断送在他这一代上了? 赵桐生只觉得手心里出了些汗,今年打春选了自己的儿子,村里人就在背地里风言风语起来,他也全当没有听见。 赵秀茹又来拉扯赵桐生,赵桐生正在烦躁,张口斥道:“买秦春娇的又不是嶟哥儿,你慌什么!” 赵太太冷眼旁观,忽然说道:“我瞧着,你们也别想得太好了。易峋能花一百两买秦春娇,那就是心里有她。但易家哥俩如今没分家,易峋花的也是家里的钱。他动了这么大一笔钱,嶟哥儿也没个话说。你们说说,他啥心思?” 赵秀茹是懵了,不知道她娘在说什么。 赵桐生回过神来,有些迟疑道:“你是说,他们是想共妻?”话才出口,他便否定了这个念头,说道:“这怎生会?易家兄弟又不是没钱的山里穷汉,哪里能够做这种事!” 所谓共妻,是说一家子兄弟,合娶一个媳妇。这媳妇就算全家的女人,轮着给一家子男人生娃。 这事时下是有的,但都是山沟里那些穷的叮当响的人家,才做这种打算。但凡家境略过得去的,谁肯和别人一个婆娘。 赵太太冷冷说道:“易家是有钱,但搁不住那兄弟俩都中意秦春娇。秦春娇是老大买回来的,但你能说得清楚这秦春娇是跟老大的,还是跟老二的?横竖易家老两口都不在了,怎么样都是这兄弟俩说的算。人家关起门来的事,你就是里正,你管的着?” 赵秀茹这算听明白了,合着她娘是说,秦春娇极有可能算是易家哥俩共同的媳妇?这算什么荒唐事!她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 她心里发慌,一骨碌就从炕上翻身下地。 赵太太瞧着,嘴里喊道:“你往哪儿去?!” 赵秀茹说道:“我问嶟哥去!” 赵太太被这女儿气的脑仁儿疼,厉声呵斥道:“你给我站住!姑娘家家,一天到晚的往单身汉子的屋里钻,成什么话!何况,你是易家什么人?你凭什么去问这事?!人家一句话就把你撅回来了!” 赵秀茹扭着身子跺脚:“娘,你就要我这么干看着?” 赵太太气的浑身打颤,向赵桐生骂道:“老赵,你这女儿,我不管了!” 赵桐生阴沉着脸,说道:“你们放心,下河村是我当里正,就容不得这等荒唐事发生!” 他心里盘算着,易嶟若肯给他当女婿,那万事皆休,他也不管秦春娇在易家到底算什么。但易嶟若是执意不答应,那也别怪他赵桐生容不下他们了。 易峋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秦春娇的消息,在村里风也似的传开了。 下河村人各自咋舌不已,暗叹这易峋是不是疯了,竟然花这么多钱买个村里出去的丫头! 也有人说,这秦春娇竟然能值这么多钱,想必有些什么独到的好处。然而最多的,还是感叹易家有钱。 这消息传到林香莲耳朵里时,她正在家中养病。 那日河滩上她弄湿了鞋袜,回家就病倒了。 在家中躺了两日,她原本想着自己连着两日都没出来,易峋兴许会来瞧瞧。谁知,他连个脸都没露。 林母的“病”也未大好,身子正虚着,也不大能顾得上她。 她在病中,想喝口热水,也没人能给端来。 窗户纸发黄,已很有些旧了,边早已卷起,风能顺着缝隙直往屋里钻。她口干舌燥,身上又冷,两眼前金星乱冒。 正自病的迷迷糊糊,就听见外头自己母亲和人说话。 那人说道:“……听秀茹说你们娘俩都病了,我就来瞧瞧。谁晓得莲丫头竟然病的这么重,你也不吱一声!我给你们捎了些吃食,你弄给莲丫头吃。这肚里有了食,病就容易好了。”这声音爽脆,是赵太太口里出来的。 但听林母接口道:“多谢赵太太惦记着,还拿来这么些好东西,叫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赵太太笑的爽快:“一村子里的人,客气些啥?你家孤儿寡母的,真真是可怜儿,我们家老赵也很记挂着你们。里正嘛,就要顾着一村子的人。” 林母虚应了一声,又连声叹息道:“可惜我们当家的走的早,不然也至于落到这田地。我们母女命不好,那也认了。我可惜没生个漂亮女儿——就是有,我也干不出那卖女儿求富贵的事儿来!” 赵太太嗐了一声:“你说那个做什么?我瞧着香莲就很好,保不齐将来被哪家公子哥看上娶去当少奶奶,你还怕没福享?” 林母笑了笑,忽然问道:“这老秦家丫头,当真是峋哥儿花了一百两银子买回来的?” 赵太太压低了嗓音:“我家老赵进城打听来的,听得真真儿的,那还能有假?我心里也纳罕的紧,这秦家丫头到底好在哪儿?这身子怕都不囫囵了,还叫人这般惦记着,花了大价钱巴巴的买回来。”说着,自己却添了一句:“别说,瞧她那副狐媚子样儿,还真勾男人的魂儿。” 林母没有说话,目光却深远了起来。 她猜的没错,秦春娇果然是易峋买回来的。这消息听在耳里,是一则喜一则愁。喜的是秦春娇如今只是个贱籍,若不复了良民身份,易峋是不能娶她做妻的。她回来这么久了,也没见什么动静,可见易峋心里存的怕不是作践报复的念头。愁的是,易峋竟然能花那么多钱把她买回来,可见这心里对秦春娇的执念。 她怔了一会儿,却听赵太太自顾自说了一句:“这老秦家的丫头可真了不得,老的弄不上,去勾搭小的。弄塌了台,这才叫撵了出来。” 林母回过神来,忙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赵太太说道:“也是我家老赵从那人牙子那儿打听来的,说这丫头原来是相府里服侍老太太的——相爷倒没收她做通房。也不知她怎么弄的,七拐八拐,勾搭上了相府长房里的大公子,惹恼了大夫人,这才叫发卖了出来。” 林香莲躺在屋里,脑子里乱哄哄的,只听到了一句易峋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秦春娇,心中如被火烧。 他能花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却想不起来看看自己。 自己在他眼里,就一文不值?什么也不是?死了也没关系,是么? 她将被沿儿咬得咯吱咯吱响,眼里噙着泪花。 秦春娇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一村子的人嚼裹着,自从那天河滩边易峋叮嘱过了,她就没有怎么出门。 每天除了在家中做饭洒扫,就是在屋里坐着发呆。院子里的两口大缸,总是被灌满了清水,柴房里也总是堆满了柴火,洗衣做饭都尽够她用了。 水很清冽,远胜过河水。 下河村在七柳河的下游,这儿的水质总是差些,有股子泥腥味儿。挑来的水,总要澄上个半日才好用。 若不吃河水,就是井水,村里的井被赵家把持着,打水不便。 再不,就是山泉水了。山泉水口味上更好,绝胜过河水井水,煮饭泡茶都相宜,只是要进山去挑水,是个极麻烦且耗费体力的事情。村里很少有人会去挑泉水来吃,只有极少数讲究吃茶的人,才会去弄那么一担半担的回来。 易峋不想她去河边,也不会去求赵家,于是每天都会到山里去挑水回来。 这点,秦春娇是猜着了的,但是她不明白,何必这么麻烦定要去山里挑水? 易峋不想她出去,但三十这日,却打算带了她到宋家集子上转转。 18.第十八章 乡下集子,每逢初一、十五、三十必有集会。 十里八庄的人,都会在这一天赶集。一来大姑娘小媳妇,平日里不出门,趁这个时候去看看热闹;二来,也是去采买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乃至所有的日常用度。 易家哥俩打算三十这天到宋家集子上去买些东西,也带了秦春娇一起。 三人走到村口,等着坐车。 乡下也有赶车拉客的,几个村子来回跑,赚个脚力钱。每逢赶集的日子,生意更是红火。 一个人十个大子儿,就连人带货,一起拉到集市上,很是便宜。 今天三人来的不巧,车子前脚刚送了一批客人,他们还需得等上片刻。 三人在村口略微站了片刻,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村人。 那些村夫村妇见了秦春娇,都有几分好奇,又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 易峋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的事,早在村中传开了,众人再看秦春娇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女子,值一百两银子。 秦春娇今日穿的娇俏,天气已渐转暖,她今儿穿了一件桃红色蝴蝶绊扣的夹袄,下头是一条老鸭黄色的棉裙子,一头乌油的头发挽了个纂儿,仍旧戴着那支木钗。易家没有胭脂水粉,更没有女子的饰物,她也不好向易峋张口。 就这么一身随意的打扮,却透着艳丽娇嫩,惹得人不住看她。 妇人们都颇为不忿,暗自腹诽:就这么个丫头,怕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凭啥就值一百两? 男人们心里倒是琢磨着:这女子到底好在哪里?能让易峋花那么多钱。但横竖,是比自家那黄脸婆娘要好的。 看那娇滴滴的脸蛋,花骨朵儿也似的身子,受用起来那滋味儿想必是不错的。 自己若是有那个钱,也定要去城里买个回来享受一番。 当然,这心思也就敢在心里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易家那两个大男人,都不是好惹的。 但大伙心底里还有一个疑问,这秦春娇到底是跟谁的?总不会真如传言,易家兄弟俩打算共妻? 人渐渐多起来,就有几个与易家兄弟相熟的搭话:“峋大哥,这几日总见你上南山挑水,敢是家里有事么?” 秦春娇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青年汉子,虽是个五短身材,但手脚粗壮,甚是结实,身上裹着个皮衣,一副古铜脸色,晓得他是村里的青年猎户丁虎。 他就是之前帮她撵走野狼的老丁头的儿子,如今老丁头上了年纪,老寒腿频发,已打不动猎了。这丁虎就子承父业,接了那副担子过去。 丁虎是个踏实勤快的小伙子,性情又忠厚诚朴,同易家兄弟两个也很能说到一起,尤其佩服易峋。 易峋当年在村里一刀劈了野猪,让他瞠目结舌,震惊之余便缠着易峋教他些功夫。易峋得空时,也指点他一二,一来二去,两家的交情就厚起来了。 易峋跟他寒暄了几句,说道:“春娇才回来,怕她吃不惯河水。” 丁虎这才向秦春娇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有个妇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进了几天的城,就能吃不惯村里水土了,矫情!” 秦春娇耳里听着,一脸平淡。 自打她回到村中,类似的风言风语总是不绝传来。她没有去招惹谁,但却总有人来轻贱她。 她从以前起就知道,这女人生的好了,就要被议论。何况,又是她这种情形。 她看了易峋一眼,他不喜欢她跟人口角争执,她也就默然不语。 易峋看向那妇人,果然是一副尖刻的嘴脸,他淡淡说道:“春娇是我易家的人,她矫情不矫情,我愿意惯着,不劳嫂子操心。” 那妇人没想到竟然是易峋来撅了她,脸色不由白了白。乡下不成文的规矩,女人家吵嘴,男人是不插话的。何况,易峋向来少跟妇人言语。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出面为秦春娇撑腰。 不是说秦春娇只是易家买来使唤的吗?咋跟说的不一样呢? 须臾功夫,马车便自集子上回来了。 村人都急着赶集,也没工夫再去瞧什么口舌争执的热闹。 易峋付了三十个大子儿,就同弟弟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这马车是乡下拉货载人常用的那种板车,一匹健壮的高头大马在前头,后面拉着个平板,两边两溜的板子,算坐人的地方,中间就是放货的。 易峋和易嶟,一左一右,将秦春娇夹在了中间。 待人坐稳了,车夫吆喝了一声,马车顿时跑了起来。 乡下的土路很不平整,车子颠簸晃荡着,秦春娇只觉得屁股被颠的生疼。她两手放在膝上,垂首不语,偶尔看看路边树上新吐的嫩芽。 其实,她在家就可以了。她没有钱,买不了什么东西,也不会向他们两个张嘴要。虽然易峋把钱箱子的钥匙给了她,但那是主家的钱,是让她打发日常用度的,不是给自己花销的。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她不明白,易峋为什么一定要带她来呢? 易峋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不是很想出来,但他怎么放心把她一个放在家里? 易嶟倒是说要留下来陪她,那他就更不放心了。 宋家集子离下河村不过几里路程,顷刻功夫就到了。 到了集子外头,村人陆续下车,便迅速散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再也不见。 集市十分热闹,这是年后第一次集会,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 卖各样玩意儿的、卖吃食的、卖菜的、各样叫卖声汇在一处,纷纷攘攘,喊得什么,也听不大清楚。 摊贩一个挨着一个,路边煮面蒸糕的大锅里白汽蒸腾,路上车水马龙,人群比肩接踵,好一场乡镇集市的热闹。 秦春娇自打进了相府,再没赶过集,此刻重踏这番热闹,心中倒也欢喜。 一路上吹风,她鼻尖被冻的有些发红,倒显出了一丝的俏皮。 易家兄弟今儿来集市,是有些东西要买。 易峋要到木工铺子里去一趟,易嶟则是买些日常所需的杂货。秦春娇自是没什么心思,只跟着他们两个人走路。 三人在集市里走了走,易嶟猛然瞅见路边一个卖珠花头绳等零碎物件儿的小摊子,便兴奋的拉着秦春娇过去。 那贩子见来了生意,自然卯足了劲儿的兜售,一会儿夸赞秦春娇花容月貌,买了他的首饰是锦上添花;一会儿又力赞易嶟识货。 易嶟兴奋的涨红了脸,说道:“春娇,你瞧瞧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我给你买。”说着,瞥了一眼她头上那根木头钗子,又说:“村里姑娘,谁没个三两件装饰的头面?我和大哥不懂女人家的玩意儿,但你也不能总戴着一根木头钗子。”话才脱口,他忽然想到一旁站着的易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但随即挺直了腰板。 大哥的心思,他知道。但那又怎么样,他就是想对她好,大哥也不能说他什么。 秦春娇本想说不用了,但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木钗子,便看向身边的易峋。 他一脸平淡,瞧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秦春娇心里想着,自己这木头钗子,走出去怕是要给易家丢脸,便自摊子上捡了一只珠花,一条红头绳。 珠花上用的是碎珠子,是京里珠宝铺子挑剩的东西。红头绳就更不必提了,是乡下没嫁人的姑娘都有的东西,压根不值什么钱。 那小贩见她只挑了这两样东西,立时就垮了脸。 易嶟心有不甘,一力游说秦春娇再挑几样。 秦春娇含笑说道:“嶟哥,这就够我用了,不必再买了。”易嶟这才怏怏不乐的结了账。 离了那摊子,易嶟便要秦春娇把珠花插上给他看。秦春娇拗不过他,只好将那珠花插在了发髻上。只那么些微的装饰,就让她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易峋冷眼旁观,意味深长的看了秦春娇一眼,没有说话。 三人在集市里走着,易峋要去找木工铺子,径直向西市走去。 到了铺子前,一个十三四岁的学徒正在门口地上蹲着刨着什么。一见他来,那学徒立马起来,向里面呼道:“师父,易家大哥来啦!” 话音落地,里面走出来一位穿着短打的老师傅。 他似是正在做活,满脸通红,一头大汗,这么冷的天气,还赤着两条臂膀。 这师父姓马,和易峋算是老相识了。他手艺很是老道,左近村镇,要做家具或是木工活计,都来找他。连下河村打春用的泥牛,也是这家做的骨架糊出来的。 马师傅一见易峋,脸上顿时笑眯眯的,一面寒暄一面将三人让进屋中。 到了屋里,秦春娇只见这屋子地下四处堆着做了一半的家具,和一地的刨花,几乎没处落脚。 马师傅便问易峋:“今儿来,可是为了打春的泥牛来的?你放心,你们村子里正交代过了,一定准时给你们送过去。” 易峋说道:“泥牛是一则,再来还有我自己的一些活计。我有样东西想打,不知道马师傅能不能做?” 这马师傅是个倔脾气,生平最听不得人说他什么做不得。他当即拍着胸脯,向易嶟大声道:“峋哥儿,别的我不敢说。就木工活计,比鲁班祖师爷那是不敢,但只要世上有的,别的木工能做的,那我马师傅就做的出来!” 易峋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莞尔一笑,说道:“马师傅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其实也不是什么难打的东西,就是一架榨油的器具。” 马师傅那扫帚眉,顿时一跳,有些为难了。 19.第十九章 倒不是说这东西做不了,只是这等器具,寻常人家用不上,长年累月的没人做,比不得家具。 马师傅也是七八年前才给宋家集子上的油坊,打过那么一套。 到如今,这手艺已有些生疏了。 但他方才把大话已经撂出去了,难道现在要他跟易峋说自己做不了?那他马师傅的牌子,可不就倒了! 易峋看着马师傅的脸色,心中已然有数。 他就是猜到这东西轻易不好做,才先拿话激他。若是他上来就说要打榨油器,马师傅直言打不成,这事儿可就死了。 附近也不是只有马家铺子一家木工,但论起手艺,还是马师傅最好。他若不能,旁人就更不成了。 马师傅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易峋这是下了个套给他钻。如果他进门就说要打这玩意,自己是绝然不会接的。毕竟,如果东西做出来,出了什么问题,一样砸他的招牌。 他搓着牙花子,左右为难。 易峋唇角微勾,自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来,递给马师傅,说道:“请马师傅就照着这图纸打,价钱好商量。” 马师傅有些疑惑,接了图纸过去,展开一看,不由两眼圆睁。 那上面的确是榨油器的构造图,但和他以前打过的却有很大不同。他之前做过一台,虽说现在记得不大牢靠了,但大体还是有印象的。易峋给他的这张图纸上,有许多截然不同的地方,融入了很多奇思妙想,不止节省木料,打出来的器具既轻巧又好使。 马师傅有些怔了,不知易峋哪里来的这张图纸,难道这左近还有高人在? 易峋冷眼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出言道:“马师傅若是为难,我就再找别的师傅去。”说着,就作势要上前拿图纸。 马师傅却将向后让了一步,捏着图纸不放,瞪着易峋大声道:“峋哥儿,你让我看见这东西,还想拿到别处去做?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这东西我若打不出来,我马师傅仨字儿就倒过来写!” 易峋但笑不语,他知道必然如此。 这重手艺的老工匠都一个脾气,看见了什么精妙的东西,必要亲手试试,不然夜里连觉也睡不着。 这图纸,其实是他翻了许多农技书籍自己琢磨出来的。虽则许多想法是好,但到底只是纸上谈兵,他并不会木匠手艺,到头来还是得要木匠帮他打出来。 当下,两人商定了价钱和交货的日期。 易嶟忽然肚子疼,跑到木匠家后院出恭去了。 秦春娇被这屋里的木头气味儿熏得有些难受,便走到了门口透气。 易峋和那马师傅的言语往来,她看在眼中。易峋肯定是算计好了的,马师傅的性情及行事风格,他都了然于胸,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三年不见,易峋的城府竟已深沉到了这个地步,拿捏人心,掌控局势,丝毫不逊色于她在相府里见过的那几位爷。 这样的易峋,让她有些陌生。 秦春娇走到外头,屋檐下头的学徒正埋头做活,也没功夫去理她。 她走下了台阶,顺着街道信步向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是想随意走走。 几个孩童,手里拿着彩纸风车、糖葫芦、五彩的面人自她身后笑闹着跑过,险些将她撞倒。她倒也不着恼,这样的生气盎然的市井生涯,已许久没有见到了。之前她在相府,绝大多数时候只是被圈在后院里,只能见到那么些人,抬头也只是窄窄的四方天空。 宋家集子并不大,只是紧邻京城,所以也有一番热闹繁华。 街边的铺子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品格自然比不上京城,但也叫秦春娇看的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处弄堂里。 弄堂尽头,有一间屋子,门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赌”字。 秦春娇呆了一下,晓得那是一间赌坊。她在家时,秦老二最常去的地方不是地头,而是这里。家里略有一点闲钱,都被他送到了那门帘子后头。 她叹了口气,正想离开,那屋里却忽然传来炸雷一般的吵闹声,随即滚出一个人影。 那人自屋中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粗汉。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那群人拿住,踩在了地上。 那些粗汉连踢带踹,嘴里骂不绝口:“你这个乌龟,没钱还敢来赌。欠着我们赌坊墙一样高的债,还有脸上门!没钱,索性叫你那病秧子老婆当表字去,你当个现世的活王八倒痛快些!” 那人双手抱头,在地下滚来滚去,满嘴爷爷的求饶。 秦春娇早已看呆了,愣怔的瞧着这闹剧也似的一幕。直到那人去钻那些汉子的□□时,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头也不回的离开,身后的笑骂声如浪潮一般的阵阵涌来。 那挨打之人,就是她的父亲秦老二。 几年过去,他更落魄憔悴了,蜡黄的脸皮,两眼布满了血丝,畏怯中又带着一丝狡诈,头发如泥饼也似的贴在头皮上,泛着油光,不知多久没洗了。 除了恶心,秦春娇并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她和这个男人的父女之情,早在他将她卖给人当小老婆的时候,在他教唆她去偷东西的时候,就已湮灭殆尽了。 但她很担心她娘,她娘一向羸弱多病——跟着这样的男人身子是不会好到哪儿去的。 秦老二更加邋遢废物了,娘必定是要受更多的罪的。 然而她能怎么样,她如今也是一无所有,甚至连这副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即便想要做些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也不能去求易峋,易家是她的主家,哪有为人奴仆的去求主家给养老娘的? 再则,她深知秦老二的脾气,属牛皮糖的,又难缠又死乞白赖的不要脸。一旦知道了她现在易家,一定会仗着自己和娘的关系,赖到易家。 她不能给易峋带来麻烦。 秦春娇心里存着事,有些失魂落魄。正自失神,忽然听到一人急切的喊着她的名字。 “春娇!!” 这声音高昂清亮,又带着一丝的急怒和焦虑。 秦春娇茫然的看着易峋大步朝自己走来,那张一向沉稳的俊脸上带着惶急和些微的狼狈。 易峋快步走到秦春娇面前,一把将她揽在了怀中,也不管路上行人的眼光。 直到将这副娇软的身躯拥入怀中,易峋悬在半空的心才踏实落地。 在马家铺子里交代了活计,出来就不见了她的踪影。他心中满是焦虑和怒气,既怕她趁机跑了,又恐她被人贩子给拐了去。 其实,她还能去哪儿呢?秦家早已破败外迁,她举目无亲,连个能投靠的人都没有。 但是易峋就是担忧,哪怕她的卖身契捏在自己手里,他也发自心底的不安着。 易峋闷闷的说着:“跑到哪里去了?外头不太平,你一个女子,乱走什么。” 低沉的嗓音,带着呵斥和牵挂。 秦春娇勉强笑了一下,把方才撞见秦老二的事压了下去,清了清喉咙,说道:“你跟人谈事情,我待着也是无事,就出来走走。” 易峋没有再言语,只是拉着她,走到了路边一处脂粉铺子里。 这脂粉铺子不大,货物倒是齐全,从润发的香油,到匀脸的膏脂,从眉黛到胭脂,一应俱全。虽是比不上相府里的用度,但比起乡下货郎担子里的糙货,不知高了多少。 秦春娇有点怔,不知道易峋拉她来这儿做什么。 只听易峋说道:“我是个男人,不懂你们女人用的东西。你看看,要添些什么。” 秦春娇这方明白过来,原来易峋是要给她买脂粉。 她在相府时,确实过得精细,开了眼界,也识得东西好坏,胭脂水粉差不离和那些姑娘主子们用的一样。相府里这些主子身边的一等二等丫鬟,比起寻常人家的小姐还金贵些,但相府娇养丫鬟,一来是为了装点门面,二来也是图主子们看的舒坦。 乡下可没这样的讲究,未成婚的姑娘还装饰装饰,已嫁的妇人,满心便只有柴米油盐的计算。这是过日子的人家,哪儿会在这些花里胡哨当不得吃喝的东西上白花钱? 易峋要给她买这些? 的确,易母在世的时候,喜爱打扮,精于修饰,但她是易峋的母亲。自己,只是易峋买来的人而已啊。 不知道易峋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怎么样,她刚想说不必了,易峋那低沉的嗓音却在耳畔响起:“尽管挑,你男人有钱。” 这句话,让秦春娇烧的两颊通红。 其实也没错,易峋的确算是她的男人,但这话听在耳里却是那样的暧昧撩人。 看柜台的伙计,是个阅人无数老于世故之徒,见了这情形,心中立马有数了。 他不去游说秦春娇,倒堆着笑向易峋兜售起来:“这位少爷,您真好眼力!咱们铺子里的脂粉,那是连京里都比得过的。您瞧这鸭蛋粉,乃是真杭粉!啥是真杭粉,那是杭州老字号元吉粉庄的招牌货,又名鸽蛋白,选用了数十位名贵香料合着鸽蛋一起做成的妆粉。敷面十日,能凝白如玉。就是说,您用上十天,能白的跟玉一样。这粉轻易不好进,我们掌柜和元吉粉庄的老板是拜把子的兄弟,这才有货。京城里那些太太小姐,都见天儿的打发人往我们这儿拿货呢。咱也不是啥人都卖,所谓好马配好鞍,那生得皮粗肉糙的,我还怕糟蹋了好货呢。我瞧这位小姐生得这般标致,就得用这样的好粉才能增色。所谓红粉配佳人,这粉给小姐用,也不算埋没,这叫两相匹配!您来几盒?” 秦春娇听了这一大篇话,险些笑出声来。 那伙计手里的粉,压根就不是什么真杭粉。鸭蛋粉和真杭粉,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她在相府里时,每年府中都要到南方进一批回来。吉原粉庄的粉,更是贡上的东西,老板又怎么会和这镇子上小小脂粉铺子掌柜拜把子? 这伙计也真会说话,看着把你捧了个天花乱坠,说的你心花怒放,其实绕着弯子的套你。人说啦,红粉配佳人,你是佳人不是?哪个女子会自己承认自己不是个佳人? 这套把戏,她其实看得多了。相府里的管事的,各个都是全套的武艺。 她没理那伙计,只是对易峋说道:“峋哥,真的不必了。我现下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不买也罢。” 易峋却微微的不悦起来,方才易嶟给她买珠花时,她怎么不拒绝? 20.第二十章 脂粉还是买了,而且买的不少。 易峋竟是让店伙计帮忙挑着,把女子会用的梳妆六件儿,尽数拿了一遍,还特意嘱咐,要铺子里最好的货。 最终,头油、香脂、胭脂、眉黛、口脂连着那盒鸭蛋粉,一齐都买了。 会钞时,易峋付了五两银子。 店伙计将那些瓶瓶罐罐仔细包裹了,交给秦春娇,点头哈腰,陪着笑脸把二人送了出去。 出了店铺,秦春娇提着手里的包裹,有些无奈的看着易峋。 这个品格的脂粉,其实并不值那么多钱,可是易峋也不知怎么了,无论她如何劝说,他都执意要买。 易峋也望着秦春娇,有些不解。 世间女子,不是都爱打扮么?村里那些姑娘媳妇,看见路边有开的艳丽的花,也会采下来插在发髻上。 何况,她也并不是不爱打扮。 他还记得,她十四岁那年,村里一位大姐出嫁。大伙都跑去看新娘子,那户人家也不算有钱,没什么像样的妆粉,新娘子脸抹的雪白,唇抿的血红。但即便如此,从新娘家出来时,他还是自她眼里看出了一抹艳羡的神色。 出来之后,她不知在哪里撕了一角红纸,在唇上轻轻擦了一下。 只是那么一点红色,就为她的脸添上了一抹媚意。十四岁少女的脸庞,宛如含苞的芍药一般的娇嫩艳丽。 那份美丽,一直印在他的心里。 如今,他有能力给她买胭脂水粉了,她怎么一点儿没有高兴的样子? 易峋心中这样想着,不由问道:“你不喜欢么?” 秦春娇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峋哥买给我的,我很欢喜。” 易峋却不以为然,她这样子分明只是在敷衍。 易峋微一琢磨,心里大致明白过来。秦春娇是在京城相府那富贵窝里待过的人,是开过眼界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用过?哪里会把这小铺子里的脂粉放在眼中。 她必定,是嫌这东西不好了。 如此一想,易峋心下了然。尽管有些不痛快,倒也能够理解。 秦春娇看见路边一处山货铺子,心念微动,扯了一下易峋的衣袖,含笑说道:“峋哥,我想去那铺子里看看。” 易峋自然没有二话,同她一道过去。 这所谓山货铺子,顾名思义便是售卖土产山货的店铺,但除此之外,也卖些日常杂货,从白糖盐巴的调料到针头线脑,零零碎碎,无所不有。市井妇人们没事之时,也爱来山货铺子逛逛,想着兴许能淘到一两件稀罕物。 秦春娇踏入这山货铺子门槛,只见高高的柜台,后头是一排货架,塞着粗布、火折子、钮扣子、绣花针、小孩子的虎头鞋等物件儿,地下挨着墙一溜的粗麻袋子。袋子敞着口,堆着冒尖儿的黄面、绿豆面子、火红的干辣椒等物。各样气味儿在铺子里杂在一起,就和世间寻常的山货铺一模一样。 守柜台的小伙计眼见进来一对男女,容貌出众,就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口招呼了几声。 秦春娇在货架子上看了一回,挑了一排长短不同、粗细不一的绣花针,几团各色的绣线,一个石榴包针插。她本想再要些红糖,但想到这玩意儿就是女人吃的,完全是给自己买的,也不好意思张口,便也索性算了。 恰在此时,易嶟也找了来,埋怨道:“哥,春娇,你们怎么一扭脸就不见了,叫我好一顿找!” 易峋当然不会告诉他,方才带着秦春娇去脂粉铺子了,只含糊说道:“春娇想来山货铺子看看,我们就过来了。” 易嶟不疑有他,也在山货店里四下打量起来。 他扫了一遍店里各个角落,忽然望见墙角一个灰扑扑的小口袋里,堆着一袋子的白豆子。 他有些好奇,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从来没有见过。 那些豆粒子甚小,绝不是寻常见到的绿豆黄豆红豆,灰白色的,小的像鸽子的眼珠。 易嶟有些好奇,他自问自己生在农家,田间地头那些草木作物,认识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竟然认不得这小小豆子。 他掬了一把,放在鼻尖嗅了一下,顿时一股子辛辣气味冲鼻而来。他没有防备,立刻就连打了几个喷嚏,引得易峋与秦春娇都看向他。 易嶟连忙将手里的豆子洒回袋子里,嘴里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好呛的气味儿!” 秦春娇走了过来,自袋子里抓了一把,细细辨别了一番,又轻轻闻了闻味道。 一旁易嶟赶忙阻止:“春娇,这豆子气味呛的厉害,你快放下。” 秦春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她没有认错,这些小豆子果然是那味异域香料。 这东西她在相府里见过,但都是磨成粉末用的,猛然见了这还没有磨的,她一时有些不敢认。 但这个气味儿,果然是没错了。 易峋看着她脸上甜蜜的笑容,不由皱了皱眉,这些气味刺鼻的东西,竟然会让她那么高兴? 他问道:“春娇,这是什么?” 秦春娇没有答话,只是向守柜台的伙计问道:“店家,这些胡椒怎么卖?” 那伙计脸上露出一抹惊讶的神色,点头说道:“原来小姐认得,这东西是咱们东家自摩伽陀国商人那儿进来的。这么一小口袋,就要十两银子。可惜进来了,没人识得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个用法,就没谁愿意要。这东西在店里放了小半年了,亏好它不生虫。难得小姐识货,若是肯要,您给五两银子,这一袋子全拿走。” 秦春娇顿感为难,这种异域调料寻常难以见到,过了这一村怕是再没碰不着这店了。 但是她自己没有钱,要易峋花五两银子买这东西,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以前在相府时,她只管吃和用,哪里晓得原来这么一味调料竟然这么贵。 她正想说不要了,易峋忽然出声道:“包起来吧。” 他是不明白秦春娇为什么想要这叫做胡椒的怪豆子,但看到她发现这东西时,那一脸惊喜的样子,他实在不想令她失望。 他喜欢看她发自内心的笑的样子。 那店伙计正愁这东西如何脱手,今听有人要买,当然喜出望外,连忙出了柜台将那胡椒连口袋扎了起来。 正当他要将这袋子交给易峋时,秦春娇却从旁出声道:“且慢,店家,我们买了你这儿这许多的货物。这袋子胡椒,价钱上就请再折上一折吧。” 那店伙计苦了脸,说道:“小姐,您是识货的人。这样上好的顶花胡椒,这个价儿真跟白捡的一样。这一袋子,少说也有五斤。您拿回家烧菜也好,配药也罢,通年累月的吃不完啊。我们掌柜,当初是十两银子进的,如今五两银子出,已是赔了一半了。小姐您再杀价,那可真是没意思了。” 秦春娇浅浅一笑,说道:“话是这么说,然而顶花胡椒也好,什么胡椒也罢,人大多不知这东西。若不是我们来,你们也只好砸手里了。与其丢着将来沤肥,不如将就卖了罢。” 胡椒这东西,打从摩伽陀国传入中原不过才几年的功夫。就是京城里面,也只有那些爱新潮口味的吃主儿们知道,寻常百姓谁也不识得。京城里尚且如此,这小小的宋家集子就更不必提了。 饶是这店伙计,也只晓得这是味香料,但怎么用,怎么吃,如何配伍,一无所知。 是以,这东西自打进了山货店,足足小半年功夫,无人问津。偶有几个好奇的,闻见那气味也都捏着鼻子被呛走了。 秦春娇便是捏准了这点,才开口杀价。 易峋肯为她花钱,但她也不能乱花他的银子。这玩意儿,说穿了,锦上添花有余,其实没什么必要。 她没什么大能耐,只是尽己所能的想要他们在吃穿上过的好些。 那店伙计果然犹豫了,这女子说的不错。若是他们不要,这胡椒只好扔去沤肥。其实店掌柜也交代过,只要能将这袋子胡椒脱手,随卖几个钱是几个钱。 当下,他一咬牙:“货卖识家,就依小姐所说,二两银子您拿走。”说着,又连忙补了一句:“可不能再低了。不然,宁可扔去沤肥。” 秦春娇甜甜一笑,这方才将口袋接了过去。 一旁易家兄弟看着,都不由暗自挑眉。 易嶟快手快脚,将口袋接了过来,同她买的所有货物都掮在了肩上。 易峋则默然不语,她和以前一样,又好似不太一样。 她一如记忆里的勤俭,仿佛与那个贪慕荣华弃他而去的女子完全不是一个人。而那份伶牙俐齿,果敢利落里,多了一份的世故与心机,这是在相府里历练的结果么?她在相府里,又是过的什么日子? 那空白的,没有他的三年,让易峋十分的在意。 秦春娇又称了些绿豆面子,回身向易峋一笑:“峋哥,等回去了,我下羊汤杂面给你吃。” 易峋看着那张娇艳无双的笑脸,也不由回之一笑。 易嶟却有些不大舒服了,插口问道:“春娇,你买这怪豆子做什么?味道冲的厉害,怕是也不好吃。” 秦春娇回道:“这是一味香料。”说着,又抿嘴一笑:“等回去,你就知道了。” 21.第二十一章 三人回下河村时,仍旧坐的板车。 秦春娇的脚下是一篮子鸡雏,黄毛绒绒的小鸡崽子们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叫着。 车子正中捆着三头小黑猪,大约是捆得紧了,不时的发出些哼哼的嘶叫声。 这三只猪崽子和那一篮子鸡雏,都是在集子上买的。 易家哥俩以前不养鸡,概因家中没有妇人。兄弟俩白日里下地干活,照料家中牲口的功夫有限,去年仅是喂家中那匹骡子和那两口猪已是满顶了。鸡这种家禽,喂与不喂两可,却不能没人看着。早上放出去,晚上赶进笼子,既要防着黄皮子来偷鸡吃,也得盯着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 易峋易嶟白日里活计多,除了地里的农活,还时常外出办事,在家时候不多。自从易母过世,家中便再也不养鸡了。 如今秦春娇来了,这差事当然是有人领了。 养鸡能下蛋,农家多有凑上一篮子鸡蛋拿去换钱的。易家哥俩另有来钱的渠道,用不着卖鸡蛋,但他们自己要吃鸡蛋,可就得问别人买了,到底也是不便。再则,养多的鸡,也是农家日常肉食的一大来源。 养肥一口猪不容易,乡下也只有到了年底才杀猪。虽说每逢初一十五,乡下集子上有肉卖,易家兄弟也三五不时的进山打猎,但终究没有自家就有来的方便。 秦春娇挽着手中的篮子,里面是易峋给她买的脂粉和在山货店里买的针头线脑同那一袋子胡椒。 这时候日头已渐西斜,比来时路上更冷了些,冷风吹在身上,着实有些刺骨,但她心中却充斥着融融的暖意。 乡下的日子,固然没有相府里奢侈舒适,但这种殷实和踏实的感觉却是她在相府里从来没有过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易峋,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暮色之中,淡然而沉稳。 她笑了笑,低下了头去。 回到家中,易峋与易嶟将猪赶进了猪圈,又搭着手盖鸡舍。 秦春娇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好,就匆忙走到了厨房。时候已经不早了,她说了要煮羊汤杂面,可得着紧了。 她在大锅里倒了些清水,灶里添了柴,升起了火,就把早上自仓库里拿来的一块羊肉切成几大块,丢在了锅中,又点了些米醋进去。 这块羊肉一直吊在仓库房梁上,表面都有些风干了。这分明是放了许多时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不吃。今天,就索性用了它。 待锅里的汤滚开,她将羊肉捞了出来,把第一锅汤倒掉,重新舀了一锅水,把断了生的羊肉放进去,小火慢炖起来。 趁着这功夫,她将白日里买的绿豆面子拿来,一份绿豆面合着两份的白面粉,揉成面团,擀成面饼,切出了一摞一指宽的面条子。 面条擀出来了,锅里的汤也泛了白,她将作料一一下进锅中,又把才切好的大块白萝卜放了进去。 安置妥当了汤锅,秦春娇自橱柜里翻出一座手磨,把白日里买的胡椒倒了一把出来,放进磨里仔细研磨起来。 白烟顺着烟筒飘了出去,羊肉汤的香味在院中四处弥漫。 外头干活的两个男人,被这香味勾的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午时在集子上,只是随便吃了碗粉汤对付,到了这会儿都已有些饿了,又闻到这股肉汤香味,各自肚里饥火熊熊,馋虫作祟。 易峋倒还好,易嶟却有些忍不住了,只觉得食指大动,连干活的心思也没了。 他眼神不断飘往厨房,不由说道:“哥,春娇到底是怎么弄的。羊肉汤竟然能这么香,一点膻味都没有!” 原来这兄弟俩听秦春娇说晚上要做羊汤杂面时,嘴上虽然都没说什么,心里却都有点不大乐意。 那块羊肉,原是一条羊腿上的。去岁冬天,村里一户人家杀了一头羊,为了谢他们两人平日里的照顾,特意送了一条羊后腿给他们。 然而其实村人平常不大吃羊肉,总嫌羊肉有股子膻味,易家哥俩也不例外。 他们二人手艺也平常,将那条后腿拿回家来,炖也好炒也罢,总是去不掉那股子羊膻味。哥俩吃了几顿,实在受不了那股味儿,便都没了兴趣。剩余的羊肉,丢了可惜,又吃不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放了起来。 只闻这羊汤的气味,除了羊肉的鲜香,几乎是闻不出羊肉的膻味的。 易峋也好奇,秦春娇到底是怎么做的,竟然把那块他们哥俩都头疼的羊肉,给炮制成了这样。 他看着弟弟那食指大动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恰好他也饿了,便放下了手里的活,招呼着易嶟一道去洗手预备吃饭。 鸡雏怕冷,夜间暂且安置在厨房里,放在外头只怕要冻死,所以这鸡舍是不急在一时的。 哥俩洗好了手走到大堂上,恰好秦春娇也烧好了饭,把三碗汤面端到了桌上。 易峋与易嶟在桌边坐定,就见三碗羊汤杂面,牛乳也似的汤色,里面齐齐整整一团一指宽的杂色面条。面旁是大块的羊肉,肥瘦相间,肉香浓郁。汤里浮着白萝卜,撒着一把翠绿的葱花,白绿交映,色香俱全。 秦春娇将筷子递给他们俩,在桌边斜着身子坐了,笑盈盈说道:“许久没有擀面了,怕手生了,你们尝尝。” 易峋接过筷子,先低头抿了一口汤。 他不是信不过秦春娇的手艺,只是被那羊肉的膻味给腻怕了,只敢小口的喝。汤一入口,他不觉便眉头舒展。羊汤固然鲜美,全无半点膻味,然而不止如此,汤中还有一股辛辣味。这辣味同辣椒截然不同,不似辣椒那样直接。初入口时尚不觉得,却能顺着舌头一路向下,直渗到五脏六腑里去。这股子辛辣,同羊汤交融在一起,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 羊肉酥香软烂,萝卜软糯爽口。 秦春娇那一手杂面擀的也好,虽不如白面做的面条来的顺滑,却更添了一股咬劲儿和风味。 那兄弟两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埋头吃面喝汤,唏哩呼噜的片刻功夫,两个大海碗就见了底。 秦春娇看着他们两个吃的香甜,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哥俩顷刻间就把两大碗羊汤面吃了个干净,只觉得发了一身的透汗,身子自内到外暖烘烘的,又不像辣椒吃多了那样干辣的难受。 易嶟放了筷子,向秦春娇问道:“春娇,这汤里是放了那个叫什么、什么椒的豆子对吧?” 秦春娇含笑答道:“是,放了胡椒面子。我想着天冷,白天在外头跑了一整天,两位哥哥喝了一肚子的冷风,吃些放了胡椒的羊汤,能暖胃。胡椒性温,能驱寒暖胃,更比辣椒温和些。冷天喝这个,是再好不过了。” 两位哥哥? 这哥俩都没吭声,不约而同的一起心里暗自说道:谁要当你的哥哥。 易峋望着她,喝了热汤,那张俏脸上漾着两抹晕红,从白皙的肌肤里透出来,比擦了胭脂还要好看,像花瓣一样的娇嫩。圆润的杏核眼里,水汪汪的,闪烁着光芒,透着打从心底里发出的喜悦。 她喜欢下厨,喜欢手艺被人认可。 以前他不是没有察觉,但并没有像如今这样明显强烈。 她以往,也并没有现下这样精于烹饪,那个打从摩伽陀国来的贵价香料,他听都没听说过,她也知道。 这都是她进了相府之后,才学来的吧。 想到这里,易峋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她为他做好吃的,他当然高兴。但她进相府的那三年,却也时刻的扎着他的心。他并不像面上那样,真的不在意。 只听易嶟问道:“春娇,你怎么弄的?这羊肉能整治的半点膻味也没。” 秦春娇答道:“我先拿醋合着羊肉煮到断生,把这锅头汤倒了,重新再烧。醋能去膻,白萝卜和胡椒,也都是能压膻味的东西。”相府里的老太太极爱吃羊肉,但上了年纪的人也受不得羊膻味。大厨房里多的是整治腥膻的手段,她这一手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一人声响:“哟,两位哥哥今儿喝羊肉汤啊!小弟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可怜,有喝剩的汤、半拉的窝头,给一口。” 这声音十分惫赖,让屋里三人都皱了眉头。 随着话音落地,但见一衣衫褴褛的粗汉趿拉着鞋,走了进来。 秦春娇定眼望去,只看这人生得贼眉鼠眼、獐头鼠目,一双绿豆眼滴溜溜的转,一咧嘴一口大黄牙。塌鼻子旁一颗大黑痣,痣上还有一根杂毛。 她认得这人,这人叫刘二牛,是村里有名的混子,无赖泼皮,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村里没人不嫌弃他,倒是和自己的父亲秦老二说得来。俩人真是臭味相投,错着一倍的岁数,也能称兄道弟,时常结伙去赌钱吃酒,输了钱也一起挨揍。 打从她离了下河村,就不知道这人后头如何了。 他现在大喇喇的闯到易家,还问易家兄弟讨饭吃,满嘴言辞热络,却是怎么回事? 刘二牛见了屋子里的情形,一双黄眼珠子就盯在秦春娇身上,咧嘴笑道:“春娇妹子,原来你当真回来了,我还当村里人说笑话呢!” 22.第二十二章 秦春娇见了这人就满心的厌恶,秦老二本来只坏到八成,和这刘二牛搅合在一起就坏到了十足十。 他怎么会跑到易家来要吃的? 这刘二牛近年来是彻底落魄了,以前他还有个老娘,靠着老娘种两畦菜、养几只鸡勉强糊口度日。后来,他老娘死了,就没人管他了。他就在村中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秦老二也真稀罕他,还在村里时,有秦老二一口吃的,那就有他一口。秦老二离了下河村,他就真没着落了,沦落的四处打秋风。天天赖在各家门上讨吃讨喝,骂他,人家脸皮厚如城墙,打也打不走,都是一个村子的,你总不能为了口吃的打出人命来。 为人还特别小心眼,若是被打的急了,他明着干不了什么,趁着黑天今儿往你家门上挂个死猫,明儿拿粪涂了你家的墙。癞蛤蟆趴在你脚背上,不咬人恶心死你。 刘二牛这人也是贱的出奇,干活那是不会干活的,这辈子打死都不会干活,只要能混到口吃的,怎么着都行。白事帮人哭灵扮孝子,红事他跟一群娃儿抢喜钱,什么脸都不要。 村里人有时戏谑他:“二牛,我叫你一声孙子,你答应了我就给你一个肉包子。” 这刘二牛能立刻跪在地下,磕头喊爷爷,还自觉的占了大便宜,就这么个人品。 破着脸皮和一条烂命,他谁家门上都敢去,连易家兄弟俩都敢招惹。易家兄弟比他都还小个几岁,他也能喊哥哥,就为了口肉汤吃。横竖全村爷们儿差不多都给他当过爷爷,也不多这俩哥哥。 易峋与易嶟在院里干活时,为了进出方便,院门没关。刘二牛途径易家,就被那羊肉汤的香味给勾进来了。他已经连着许多日子没有沾荤腥了,闻到这味道哪里还忍得住,豁着就算挨上一顿老拳,也要弄碗汤出来喝喝。 这厮是本村人,走门串户,熟门熟路的连狗也不咬了。故而,他悄没声的进来,大黄一声也没叫。 秦春娇心里憎恶,扭了头不去看他,起身端起空碗,往后厨去了。 刘二牛那一双贼眼就盯在秦春娇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个十足,心里暗自说道:以前在老秦家,只觉得这丫头生的水灵。这几年不见,就生成这么个模样了。 易峋看着刘二牛一脸色欲的样子,不由皱了眉头。 易嶟张口斥道:“刘二牛,你跑来干什么?这天黑时候,想是来行窃的?!” 刘二牛赶忙赔笑道:“哟,哥哥说哪儿话。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上哥哥家门上偷东西!兄弟这不是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们给口吃的。” 易嶟正想喝骂,易峋却说道:“去厨房给他拿块馒头来。” 易嶟略有几分不情愿,但听了哥哥的话,还是起身往厨房走去。 刘二牛见有戏,涎皮赖脸的打哈哈:“二哥,劳您驾,有羊肉汤您也给来一碗。有吃剩不要的肥羊肉,也给咱来一块。”这话便是无赖了,羊肉尽管不大招人待见,但到底也是肉。乡下人家吃口肉不容易,谁家会有吃剩不要的,还是肥羊肉。 易嶟被他气得笑起来:“合着,你这是来我们家吃晚饭来了?” 刘二牛嘴咧到了天上:“二哥肯留我吃饭,那更是感情好了!” 易峋知道跟他说下去,也是没完没了的纠缠。这泼皮适才盯着秦春娇看的样子,令他颇为不快, 只想尽快打发他离开,就对弟弟说道:“快给他去拿口吃的,打发他走。” 易嶟会意,起身走到了厨房。 秦春娇洗了碗,正坐在灶火边生闷气。看见他进来,就问道:“嶟哥,这人怎么会跑来要吃的?” 易嶟便将各种缘故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又道:“这厮就是这么泼皮无赖,都是一个村儿的,谁也犯不着为了几口吃食平白无故的惹是非,就当个要饭的打发就完了。”说着,看秦春娇一脸不快,便安慰她道:“妹子你放心,你讨厌这家伙,我和哥也烦他,咱以后绝不叫他再上门。”说完,拿了块早上的剩馒头,就出去了。 易嶟走到外头,把馒头递给刘二牛。 刘二牛接了馒头,勾着头朝厨房里看,巴巴的堆笑道:“二哥,肉汤呢?” 易嶟气不打一处来:“肉汤没有,拳头有,你要不要?!再啰嗦一句,馒头你也不要吃了!” 刘二牛慌不迭先往馒头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意思就是你把馒头拿回去也没法吃了。 易峋冷声道:“拿着馒头走人,自此往后,你再敢朝我家看上一眼半眼,我保证老天收了你那条烂命。南山拗里,可多的是野兽。” 这时候,外头刮起了风,吹进屋里,将桌上的烛火吹的忽闪忽闪,冷风灌进刘二牛的脖子里,让他打了个寒噤。 他还想嬉皮笑脸,但触到易峋那冰冷的眼神,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凉意来,没敢再多纠缠,掉头出门去了。 出了易家的院子,篱笆上挂的气死风灯没照多远的路途,一忽儿的功夫刘二牛就走进了黑暗。他深一脚浅一脚,把那块馒头大嚼了一通。到底是饿极了,这白面馒头吃在嘴里,也分外的香甜。但他惦记着易家锅里的肉汤,嘴里骂骂咧咧:“你有钱花一百两银子买个小娘们儿,就不能匀我一口肉吃!耍威风,耍你//妈呢!抠门的东西,将来生儿子没屁眼儿!” 嘴里骂着,忽然想起秦春娇那娇媚的脸蛋,妖娆摇曳的身姿,不由身上从里到外发起痒来,肚里琢磨着:这小娘皮越发有味儿起来了,易家哥俩这么宝贝她,哪天让我逮到机会,必定给他们一顶绿帽子戴戴! 刘二牛嘴里吃着易家的馒头,心里算计着易家,一步一步的走远了。 隔天起来,天气更比昨天暖和了些。 秦春娇将昨日剩的羊肉汤热了热,烙了一箸葱花饼,又切了一盘子芥疙瘩,算作早饭。 这芥菜疙瘩是去年年前腌好的,易家已吃了一冬天了,着实有些腻歪了。但也没法子,冬季没有别的菜蔬,除了萝卜白菜,就是腌菜。 秦春娇心里盘算着,待山绿起来,就去挖些野菜笋子,给他们尝尝新鲜。 易家哥俩是被早饭的香味给勾醒的,俩人起来穿衣洗漱了,走到堂屋,果然见秦春娇正张罗着早饭。 昨儿晚上的羊汤杂面,让这兄弟二人回味了一夜。这余味尚未散尽,今天一早起来就又有葱花饼吃了,这日子可别提有多惬意。以前别说这农闲时候,就是最下力气的时节,也不过是苞米碴子粥配馒头,能炒个鸡蛋吃,也就到头了。就说有钱买得起肉,一来没时间整治,二来就这哥俩的手艺,火候要么不够要么过了,肉要么老了要么轻了,好东西也弄不出个好来。 易嶟大喇喇的在桌边坐了,也不等他哥了,卷起一张饼塞在嘴里咬了一大口。饼子吃在口中,筋道十足,葱香浓郁,易嶟一面吃一面呵呵笑道:“有春娇在,我还以为天天都是在过年呢。” 秦春娇抿嘴一笑,没有说话,把筷子递给了易峋与易嶟。 易峋接过筷子,心里有些复杂的滋味儿,既高兴又有几分失落,这算是谁照顾谁呢? 他打量了她几眼,白净的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 易峋心微微一沉,忍不住开口问道:“昨儿给你买的脂粉,你怎么不用?” 秦春娇愕然,有些不明所以。 今天既不出门又不见什么客人,她涂脂抹粉的做什么?早上起来,她也就涂了些润泽皮肤的香膏。 易峋看着她怔怔无言的样子,目光落在了她头上,她依然用着那根木头钗子,只是乌黑的发髻间还露出一抹红色。那是昨天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拿来固定头发用了。 自己买的脂粉,她没有用。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就用了。 易峋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心中一阵阵的发紧。他知道自己的性情没有易嶟活泼讨人喜欢,但她当初是答应了他的。 易嶟也察觉出来,眼里闪过了一抹狡黠的神色。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秦春娇微有所觉,却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也默然无语。饭桌上,三人微妙的沉默着。 吃过了饭,兄弟俩继续去造那个鸡舍。 秦春娇收拾了厨房,蒸了些小米,喂给那些鸡崽子吃,又去熬猪食。 一家子,忙碌却安静。 打春就在眼前了,本朝乡间风俗,嫁出去的女儿会在立春这日,回娘家探望。 赵桐生的妹妹赵红姑,就在这日带了女儿回到了下河村。 赵红姑十七岁那年嫁到了对面山里的宋家庄,虽说是在山里,但她夫家也是远近有名的地主,家里颇过得去日子。她丈夫宋大宝脑子活到,山里好地不多,就种了许多果树,每年家里卖果子也赚了许多银子。家中财力,甚而隐隐在赵家之上。 她嫁到宋家,熬了半辈子,也如赵太太一般,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取名宋小棉,十四岁那年,就说给了娘家侄子赵有余。两家本就是亲家,如今亲上加亲,走动更加频繁。 两家说定了今年成亲,赵红姑便趁着打春这日,带了女儿回娘家。一来是看看娘家亲戚,带女儿也瞧瞧打春的盛况,二来也是让两个孩子彼此亲近亲近。 23.第二十三章 赵红姑是坐着骡车来下河村的, 这车子可不同于村人常坐的板车, 车斗上装着车厢, 窗子上还蒙着粗布帘子, 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 就和城里那些拉客的马车一个样。 乡下人多节俭度日,寻常谁也不坐这样的车。 这骡车进村的时候, 满村人尽是艳羡好奇的目光, 村里的顽童们也追着车子跑。 秦春娇回下河村时虽坐了这样的车,但那天晚了,谁也没见着。 待车子停到赵家门口, 赵红姑拉着女儿宋小棉,提着大包小包的下了车,下河村人方才知道,原来是赵家的姑太太回娘家了。 赵红姑今年三十五,生着一张干瘦的脸,高颧骨, 一张薄唇抿成一条线, 抹的血红。一头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 拿发油抹的溜光水滑, 一根杂发也没有。瘦条的身材, 胸前干瘪瘪的, 穿着一身缎子的棉衣棉裙, 阳光下泛着些光泽, 远远瞧着, 倒跟片晒干了的咸鱼似的,干片片,油光光。 赵红姑昂首挺胸,两手提着五六个包裹,大步迈进了赵家的院子。她女儿宋小棉跟在后头,倒是安静的很。 有看热闹的村人见那骡车就停在赵家院门外,便凑上去问那车夫:“老哥,您这一趟得收多少钱?” 那车夫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丢过来一句:“这车子是宋家的,我是宋家庄人,今儿就是送我们婶娘回娘家的。” 周围人听着,不由啧啧赞叹:“老赵家,阔气!”肚子里却各个都骂:不是刮地皮,哪来这么多钱。 要说这是宋家的马车,不关赵家的事。可谁让这是赵红姑的婆家,老赵家的阔亲戚,那也不是好玩意儿。 赵红姑一踏进赵家的院门,便高声吆喝道:“哥、嫂,我回来了!”她历来嗓门高,又是憋足了劲儿要全家知道她回来了,这一声能传出二里地去。 赵太太正在屋里炕上坐着,听到小姑子那公鸭嗓门,不由皱了皱眉头。 赵红姑是个泼辣的性情,赵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赵红姑出嫁前,这姑嫂两个没少针尖对麦芒,直到赵红姑出了门子,赵家才消停下来。 然而赵红姑的婆家有钱,这几年随着宋大宝的经营,越发的富裕了,赵红姑每次回娘家,无不是提了大包小包,言语之中颇为倨傲,与其说是回娘家走亲戚,倒不如说是回来耀武扬威的。 赵红姑同宋小棉进了门,赵桐生这会儿正好不在家,唯独赵太太母子三个在。 这赵太太慢条斯理的自炕上起来,一面叫她女儿赵秀茹去倒茶,一面让这母女两个上炕坐。 赵红姑把带来的包裹堆在炕桌上一一打开,里面是些干的香菇、木耳、鹿肉等山货,两卷绸缎——一卷宝蓝色的,一卷水红色的,都拿金线绣着如意云纹。另还有些童记铺子的糕饼点心,除了这些常见的东西外,竟然还有一包鹿茸。 赵秀茹是个年轻姑娘,贪嘴爱吃零食,爱穿艳色的衣裳,见了这些东西,自然就陷进眼里拔不出来了。她摸着那两卷缎子,只觉得柔软光滑,上面金色的云纹闪闪发光,比之前她爹赵桐生在京里买回来的印花布不知道好了多少,忍不住就喜孜孜的向赵红姑说道:“姑妈,这缎子真好看,比我爹买前儿买的印花布漂亮多了。” 赵红姑一脸得意:“那是当然,这绸缎可是京城里盛源货行出来的紧俏货。就这么两卷缎子,可花了小十两银子呢。”她这话也是虚了,这两卷缎子其实满共也就六两多银子。但她在娘家嫂子面前,当然是要往天上吹,一分吹成十分,横竖赵太太也不能真个去盛源货行问价钱。 赵太太见女儿露怯,脸上拉不下来,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我说妹子,你回娘家吧,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这做人媳妇儿的,需得勤俭度日。你这大包小包往娘家拿,你婆婆不说你?何况,咱家也不缺这两口吃的,就是你和棉丫头光身子来,住下个把日,咱家也尽养的起。你这样,知道的是回娘家,不知道的还当你逃难呢。” 赵红姑一听这话,就晓得嫂子是较上劲了。正想驳斥,却见赵太太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再者说了,这些东西,其实咱家也用不上。就说这些山货吧,去年妹子你拿回来的木耳香菇,合家没人吃,最后生了虫。没法子,只好倒去喂猪。” 其实那些干货不是赵家没人吃,而是赵太太一瞧见就想起赵红姑,心里窝火,愣是给放坏了许多。赵桐生背地里骂她败家娘们,当着面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然而虽说是这样,香菇木耳赵家人连着赵太太还是吃了不少的。赵太太只为了埋汰赵红姑,也忘了忌讳,这算是把自己给骂上了。 赵红姑听了这话,气歪了鼻子,她晓得这嫂子的脾气,哼笑了一声:“嫂子也是多操心了,这些东西不过是个玩意儿意思,放别人家就了不得,在我们老宋家还不够一指甲盖儿的。就说这鹿肉,是我们村猎户送的。其实鹿肉没什么吃头,及不上猪肉一半,搁家里也是喂狗,就是这鹿茸算是看的过眼,给哥拿来补身子的。”这鹿肉鹿茸是猎户送的不假,但在老宋家也是人人爱吃的稀罕物了。赵红姑只为了争这口气,全家子连着自己都成了狗。 俗话说,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这姑嫂俩就为了这一口气,傻子一样的自比猪狗。 一旁宋小棉坐在炕沿上,低着头闷声不吭。都说老子娘太强势,子女就要被压,这话放在宋小棉身上真是没错。她既没继承宋大宝的精明,也没学到她娘赵红姑的泼辣,她就跟棉花一样,老实绵软。 老一辈的恩怨并没波及下一代,赵秀茹和这个表妹倒是历来交情好。 她见这俩老的斗的脸红脖子粗,晓得再坐下去也没意思,劝又劝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拉着宋小棉说道:“表妹,咱们叫上哥,到村里转转去。” 宋小棉答应了一声,却没动弹,还是赵红姑说:“去吧,跟你表姐表哥玩去。”她这才起来,和赵秀茹拉着手出去了。 赵红姑虽然和嫂子不对付,但却中意自己这个娘家侄儿,所以叫她和赵有余多亲近。她和赵太太斗气,其实也是为了给女儿长威风,告诉赵太太,她女儿就算嫁进来,也有娘家人撑腰,别想着欺负儿媳妇。但她也不想想,不管怎么样,宋小棉嫁进来,赵太太就是她婆婆了。她现在给赵太太难看,将来不都还到自己女儿身上? 赵太太看着那俩姑娘出去的身影,神色有些复杂。她是不大中意这个儿媳妇的,毕竟是赵红姑的女儿。但是看着这一桌子的东西,嘴上虽然硬气,心里也不得不叹服:人家到底有钱啊! 赵秀茹拉着宋小棉走到东厢房,赵有余正在房里看账本。 赵秀茹也不敲门,掀了帘子就进去了,说道:“哥,你领我们去地头瞧瞧去。” 赵有余看了这两个姑娘一眼,说道:“地头有什么好看的?” 赵秀茹笑嘻嘻道:“表妹都要成咱们家的人了,当然要先认认家里的地。不然将来给你送饭,送错地方怎么办?” 赵有余这才将目光落在了宋小棉身上,她模样寻常,有些粗手大脚,一身簇新的绸缎夹衣棉裙,两脚紧紧并拢着,双腿却因局促不安微微扭动着。她低着头,不敢看自己。 这是将要给他做媳妇的女人,赵有余心里想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悸动。 那种对于即将拥有自己女人的、属于男人的热望冲动,他没有。 赵有余读过几天私塾,是知书明理的,他还是会好好待她的,也应该好好待她。 他这样想着,便站起身,穿了出门的衣裳,说道:“那就走吧。” 宋小棉这才红着脸,向他道了一声:“表哥。” 她和赵有余也是打小就认识,以前从没生过什么心思,只是忽然有一天赵红姑问她愿不愿意给她表哥当媳妇。她不知道该怎么说,红着脸低头不吭声,赵红姑便以为她愿意,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表哥成了她将来的男人,有了这么一层意思在,再见着赵有余时,她心里就如那开春的河面,生出了层层波澜。 赵有余带着两个姑娘出了门,闷着头朝自家地头走。 赵秀茹不过是找个由头,要自己哥哥和未来的嫂子好生处处,这赵有余倒实诚,说去地头就去地头。 一路上,这俩人都不说话,唯独赵秀茹一人叽叽喳喳的没完。 三人才走到村子口,赫然见一对丽人正在道边站着说话。 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色交领缎子面的夹衣,衣领上绣着一支梅花,衬的她雅艳脱俗,高挑聘婷,眼角一颗泪痣,随着她眸光流转,妖娆妩媚。 这女子,正是秦春娇。 另一个衣着有些简陋,一张瓜子脸,高挺的鼻梁,一双丹凤眼,透着干练和烈辣,虽说容色有几分憔悴,却难掩秀色。 赵秀茹一见秦春娇这冤家对头,鼻子里便哼了一声,还没说话,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不由失声道:“董香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24.第二十四章 秦春娇手里挽着一个竹篮子, 篮子放着大捧的鹅尼草和婆婆丁, 一把镰刀, 还有三枚野鸭蛋。她脚边, 易家的大黄狗正转来转去。 她今儿一早吃过了饭, 就提了篮子上河边打猪草去了。一来是瞧瞧河边地头都生了些什么出来,二来也是出门走走, 只在家待着也是闷。 到了村口, 河畔果然已经绿了一片。今年回暖要比往年更早些,才进了二月,还没立春, 各样的草已迫不及待的钻出了地面来,连柳条也见了青。 秦春娇正忙活着,就见村子通向外头的土路上,远远走来一少妇。 这少妇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头上包着一块粗布头巾,风尘满身, 一脸倦容, 走到近前她方才认出是董香儿。 秦春娇也没多想, 张口就招呼道:“三姐, 你回娘家吗?” 董香儿正一脸冷然的行路, 忽然听见这一声, 停住了脚, 茫然的四下张望。在瞧见了河畔北坡上的秦春娇时, 她才一脸讶然的说道:“春娇妹子, 你怎么回来的?” 这董香儿也是下河村人,比秦春娇大两岁,恰好是秦春娇离村那年嫁出去的。因为她在董家排行第三,底下还有一个弟弟,董家人都叫她三姐,秦春娇便也跟着这么叫。合该也是她二人的缘分,秦春娇就是投董香儿的缘,她管董香儿叫三姐,董香儿也就真拿她当亲妹子看。她没出嫁前,和秦春娇的交情是极好的,好到了能在一个碗里吃饭,能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甚至有时候,易家哥俩看着都眼红。 直到她嫁了人,秦春娇进了相府,这对姊妹才被拆开。 在董香儿面前,秦春娇是没有什么好瞒的,也就简断截说,把易峋怎么买的自己,告诉了董香儿,听得董香儿不胜唏嘘。 轮到秦春娇问起她的近况时,董香儿脸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她还没来得及张口,赵家兄妹两个和宋小棉就到了。 赵秀茹瞧着眼前这俩人,也顾不上寻秦春娇的麻烦,指着董香儿质问:“你不是嫁到宋家村去了吗?跑回来干什么?!” 原本,赵秀茹和董香儿并没有过节恩怨,但谁让她是秦春娇的好姐姐呢。冤家的好姐姐,那也是她的冤家。 但她忘了,董香儿没出嫁前,可是下河村头一个不能捅的马蜂窝。 董香儿在家中排行老三,上头一兄一姐,下头一个弟弟,她夹在中间。兄弟姊妹多的人家,排中间的是最容易受气,干的最多还往往不落好,董香儿便是如此。 董家老两口偏心,偏大的偏小的,唯独挤兑中间的。董香儿亏吃的多了,脾气也与日俱增的,变得越来越泼辣,一张嘴不饶人,管是天王老子还是她爹娘,谁都敢骂。不让独头蒜,气死小辣椒。下河村里没人敢招惹她,倒不是她一个年轻姑娘有多厉害,而是那张嘴实在让人受不了。 曾经媒婆王氏在婚事上坑她,瞒神骗鬼的想把她说给一个上了年纪的鳏夫。她打听出来,堵在王氏的门上,足足骂了两天的街。就连王氏这样泼皮不要脸的妇人,都能被她骂的连着几天出不了门。 真把人骂急了眼,你抬手她拿棒,你拿棒她动刀,你跟她来硬的,她跟你拼不要命的。就是再老练的泼妇,见了她都要头疼。所以,下河村轻易没人惹她。 也是她离了下河村有两三年了,赵秀茹都快把这茬子给忘了。 秦春娇见赵秀茹气势汹汹的跑来兴师问罪,虽说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这个里正家的小姐,但也晓得她刁难董香儿必定是因着自己的缘故。 她还没来得及张口,董香儿那燥脾气发作起来,张口就道:“这是下河村,不是赵家村。老娘回来一趟,还要先叫你知道?!”说着,就指着赵秀茹身后的宋小棉又道:“合着,只能你老赵家的姑娘回娘家,旁人就都不许回来?!”她嫁在宋家村,和宋小棉彼此认识,晓得她是赵红姑的女儿。 宋小棉在宋家村,也是目睹过她风采的。她是个再老实巴交不过的姑娘,哪儿敢招惹董香儿。一见董香儿扯到自己,连忙往赵有余身后缩。 赵秀茹大声说道:“你既嫁出去,就是外村人了。这三不知鬼鬼祟祟的回来,谁晓得是不是作奸犯科。我爹是里正,当然要管!” 董香儿气不打一处来,为着婆家的事,她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才进村子又被赵秀茹给拦着刁难,真正是五脏气冲天,三尸神暴跳。 她手里收拾过的泼妇多了,赵秀茹这种黄毛丫头,根本连个屁也不算。 她正要说话,却听一旁一道清丽的嗓音响起:“秀茹妹子说作奸犯科,那作奸犯科是什么意思?” 秦春娇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愣。 赵有余当然知道这词儿是什么含义,但他不懂秦春娇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赵秀茹更是蒙了,她总听人说作奸犯科,晓得不是个好词儿,但真问是个什么意思,她还真不知道。 但见秦春娇眸光轻转,殷红的唇角微微勾起:“秀茹妹子,该不会连这四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吧?” 赵秀茹的脸顿时青红不定,秦春娇这是在讥讽她不识字还瞎用词。 但她的确不识字,当初赵有余念私塾,赵太太有意叫她也跟着读两本书,可她嫌麻烦,弄到如今西瓜大的字别说一担了,一筐也不识得。 秦春娇这样嘲她,她还真是无话可说。 赵秀茹被噎的脸红脖子粗,气的没处撒火,却听秦春娇又冷冷说道:“明日就是立春了,三姐回娘家探亲罢了。不过是乡间的老风俗,丁点小事,也值得里正家的小姐大动干戈?何况,桐生叔是里正,秀茹妹子可不是。耍这官威给谁瞧呢,真真是个笑话。”说完,她竟也不再理会这三人,拉起董香儿,便向村子里走去。 赵秀茹看着秦春娇的身影,呆呆怔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跺着脚叫道:“秦春娇,我跟你没完!” 她这话刚出口,那跟在秦春娇身侧的大黄忽然顿住,调转了身子,向赵秀茹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赵秀茹一见那狗的凶样,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秦春娇俯身,安抚了大黄两下,便一道走远了。 赵有余看着那窈窕纤细的背影远去,有些回不过神来。 虽说方才,她挤兑自己的亲妹妹时,自己该开口帮腔的,但看着那张娇艳的脸,清波流转,巧笑嫣然的样子,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秀茹寻衅滋事跟她吵嘴,他内心甚至暗暗窃喜着,他能和她搭上话了,可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和村子里的姑娘妇人是那样不同,嬉笑怒骂却不带一个脏字。那轻嘲冷谑的神态,当真是荡人心魄。 宋小棉看着这一幕,她虽老实却并不木讷,嘴上说不出来什么,心里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闹出这样的事,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地头了,说道:“表哥,咱们回去吧。” 赵有余却没听她的话,说了一句:“咱们去地头。”便闷着头,往前走去。 那两个姑娘没法,只好跟了上去。 赵有余步下生风,心中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那缎子面的衣裳,可真衬她。 秦春娇拉着董香儿一路走到了村里,不见了赵家兄妹,才慢了下来。 董香儿嘴里兀自骂骂咧咧:“真正晦气,才回村子就碰见这对遭瘟的兄妹!妹子不是你拉着我,我非把他们全家祖宗都给骂臭了不可!”赵有余没得罪她,但赵家名声不好,董香儿一样不待见。 秦春娇说道:“不提他们了。三姐,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什么缘故?” 她方才是为了挤兑赵秀茹,其实心里也明白董香儿这情形不对劲。出嫁女儿回娘家,但凡过得好的,哪个不是提了大包礼物,神神气气,甚至还有丈夫陪着一道回来的。 董香儿这独个儿回来不说,还失魂落魄,形容憔悴,怎么看也不像好的样子。 董香儿听她问,不由苦笑了一声:“妹子,按着咱们的交情,我是不该瞒你。但这叫我怎么说呢?我打小儿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谁来欺负我,我就还回去,天王老子也敢撅。可如今想想,我这样是不是错了?” 秦春娇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没有说话,静等着她的下文。 董香儿看着通往村口的土路,路面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绵延着伸往远方。她的目光随着那道路,也逐渐深邃起来。 只听她说道:“他们家嫌我嘴巴不好,老的少的一起欺负我,说我犯了什么口多言,要撵了我出门。” 秦春娇听着,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这所谓“口多言”是七出之条,意思是女人口角锋芒,挑唆家内不和,不能容于家中。婆家要是放出这样的话来,那就是要休妻了。 休妻这种事,可大可小。 往大里说,女方必是犯了什么过错,才会被婆家撵回来,名节受损,娘家脸上也无光,还牵连家中尚未出嫁的姑娘。 然而这是在乡下,只有娶不到媳妇的穷小子,没有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乡间民风粗犷,本朝又不大看重这些东西,被休又怎么样,再嫁也就是了。 所以这事,大也可大,小也可小。 只是作为被休的女子,那心里必定是不好过的,何况是董香儿这样心气儿高的女人。 25.第二十五章 秦春娇听了这话, 心中也觉得难过, 忍不住问道:“婆家容不下你, 那你相公怎么说呢?”她总是觉得, 若是男人肯护着, 这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熟料,董香儿嗤笑了一声, 冷冷说道:“我家那口子, 那可真是普天下头一个孝顺儿子。要他护着我,和他娘对着干,那还不如要了他的命呢!” 这话一出口, 秦春娇便明白过来了。董香儿这样的脾气性格,再有个孝子丈夫,在婆家必定是度日如年。 她不再问董香儿婆家的事情,只是说道:“那三姐,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董香儿将两手一拍,笑道:“还能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他们家容不下我, 我就回来, 难道离了他们家, 我还不过日子了?”她嘴上说的轻松, 但那笑容里却带着几分勉强。 秦春娇想到董家的情形, 只觉得不乐观, 但董香儿不提, 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以她如今这个处境, 又能帮得了谁? 董香儿看着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笑道:“好啦,不说我的事了。你现下怎么样啊?易家哥俩待你好吗?”她离家这些年,最惦记的倒不是娘家人,而是这个同村子里叫她三姐的妹子。知道她被她那个遭瘟的爹卖进了城,怕她在人口众多的大户人家里吃亏。然而自己只是个村妇,在婆家过得也不好,除了为她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到头来,这姊妹两个,又重新回到了下河村,还都是不光彩的回来了。 董香儿想着,目光落在了秦春娇的衣服上。看着她这一身光鲜的缎子衣裙,就晓得她在易家该是过的不错的。这样子的衣裳,就是宋家村的首富宋大宝家里,除了逢年过节或者家中有事,也不是随意就能穿出来的。 易家哥俩的心思,她老早就明白的。秦春娇虽说是卖到了易家,但依着这哥俩往日对她的情分,也会好好待她的。 看她现下衣着体面,气色红润,显然衣食无忧,是被人娇养着的。 董香儿心思微动,也不待秦春娇开口,便先笑着说道:“看得出来,他们对你都很好,我也是白操心了。” 秦春娇被她戏谑,不由脸色微红,低低道了一声:“三姐!” 两人说了几句玩笑话,董香儿还要先回家报信儿,易家和董家分别在村子的两头,二人便分开走了。 别过了董香儿,秦春娇挎着篮子,一步步的往家走去,心情五味杂陈,又有些沉重。 娘跟着爹,不知在哪里受苦。三姐嫁了出去,又被夫家撵了回来。她自己被人两次易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下河村。她如今过的好,也是因为易家兄弟俩待她好。若是换到别人手里,比如那个屠户,怕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了。 女人的命,怎么就跟浮萍一样,不知根在哪里。 秦春娇回到易家时,易峋正在院中劈柴,易嶟把院里的土地都犁了出来。 鸡舍已经盖了起来,鸡雏都赶了进去,里面多添了稻草,天气也渐暖和,不怕它们夜里受冻。 那三头小黑猪挤在猪圈中,哼哼唧唧的晒着太阳。 初春的农家院落,祥和宁静,又欣欣向荣。 秦春娇的心,忽然安定踏实了下来,方才烦扰她的种种,瞬间烟消云散。她是感激他们的,不论在他们心中,到底把她当作了什么。毕竟是他们给了她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也从来没有作践糟蹋她的意思。 易嶟先瞧见了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笑着招呼道:“春娇回来了,河边长出什么来了?” 秦春娇答应了一声,将篮子提了过去给他们瞧,含笑道:“今天运气真好,我在河边捡到了三个野鸭蛋呢。” 易嶟勾头看了一眼,篮子里除了大捧的猪草外,果然有三颗鸭蛋。 七柳河畔常有野鸭子野鹅做窝,运气好时,就能捡到这些东西。 易嶟笑道:“还是春娇的手气好,我和哥见天在河边跑,也没见找到一颗鸭蛋。”嘴里说着,又挤着眼睛装出一个瞎子的鬼脸,逗得秦春娇笑出声来。 其实,他只想哄她高兴,易家不缺吃的,他和兄长每天都有许多事要忙,当然也没空闲去河边找鸭蛋。 易峋不知何时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望着秦春娇。 刀刻一般的脸上,淡然沉静,唯独那双犀利的眼眸里,逐渐深邃的目光透露出了些许的情绪。 她和易嶟说笑,被哄的花枝乱颤,娇艳的小脸上绽放的笑容,明艳不可方物。 易峋通晓文墨,他曾在书中念到过一个词,叫做颜如舜华。这词用在她的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这些日子,他发现了一件事。她可以和易嶟随意的说笑,对自己却鲜少有话说。今天,也是易嶟跟他说,她总闷在家里不快活,要让她出门走走,他才答应她去河边打猪草。 她在他的面前,是谨慎的,柔顺的,安静的,低眉顺眼甚至是逆来顺受。仿佛自己对她干什么都可以,她都不会拒绝,但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易峋不知道,她总是什么也不说。 她和当初的秦春娇不一样了,当年的她至少心里是有他的,如今呢? 但不论如何,他买了她,她是他的女人,这是改不了的事情。 易峋将这些心思深埋在了心底,开口道:“打这么一篮子猪草,要到这会儿才回来?”话才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了,他并不是想责备她,只是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秦春娇听见,身子微不可查的震了一下,顺声望了过去。 今日的天气着实有些暖和,易峋又劈了半日的柴,身上热气蒸腾,就把外头的衣裳脱了,只穿着一件没袖的褂子。褂子也没系带,敞着怀,赤着两条结实的臂膀,里面是遒劲有力的腹肌。 秦春娇看着那刚劲的双臂,目光迷离的在汗滴细密的蜜色肌肤上游移着。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被这副躯体抱住的滋味。男人的气息和汗味,在她鼻尖萦绕着。目光滑落在那紧窄的腰间时,她忽然像被烫了一下,慌忙挪开了眼睛,不自禁的两腮腾起两片红云,直烧到了耳后。 她低着头,低低说了一句:“我去厨房收拾。”便匆匆离开了。 易峋看着她的身影没入了厨房之中,握着斧头的指节甚而泛出了青白。 大黄绕过这两个男人,也想跟上前去。 易嶟抬脚拦住了它,说道:“你还想进厨房?厨房也是你能进的地儿?” 大黄斜着眼睨了他一眼,翘着尾巴仰首挺胸,走到篱笆边卧了下来。 易嶟见黄狗这神气样,笑骂道:“这狗东西,真是谁给骨头跟着谁跑!春娇才喂了你几次,你就连我也不认了!” 大黄调转了身子,拿屁股对着他,尾巴在地下扫来扫去,压根不去理他。 它算是看明白了,这家里如今属那个雌的说了算。别看这俩雄的在自己跟前凶巴巴厉害的紧,到了她跟前,还不是巴巴的求她给个好脸色?那它大黄当然从善如流。 秦春娇进了厨房,将篮子放在了灶边,便依着墙壁深吸了口气,想把燥乱的心情平复下来。 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近来总会胡思乱想。晚上时常的难以入眠,睡不着时想的最多的就是易峋,想到那天被他压在床上的情形,想起村里人的荤话,想起多年前七夕夜里撞见的那对男女,还有许多未婚姑娘不该想的事情。想来想去,把自己弄得更加睡不着了。 大约真是春天到了,所有的东西都活了过来,河里的鱼,河边的草,山里的野物,连人也是一样。 秦春娇好容易压平了心事,将篮子里的野菜猪草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 鹅尼草这东西,人和牲畜都吃得,只是吃在口中有一股浓重的苦涩味,婆婆丁就鲜嫩可口的多了。 她将鹅尼草丢在一口木盆里,预备着和猪食熬在一起。婆婆丁则切了段,拿开水焯过,放了香油盐醋糖,做了个爽口的凉菜。至于鸭蛋,她想了想,就这么三颗蛋,腌渍了似乎没什么意思。 若是拿来炒,也没有可以配的菜。 她将这三颗蛋水煮了,切开来浇上酱油,也算是一道菜。余下,便依旧熬了黄面糊糊,烙了一箸葱油饼。想想那两个大男人的胃口,她去厨房取了一条腊肉,上锅蒸熟,切成了一盘。 等饭菜妥当,日头也早已偏西。 秦春娇拿大碗把葱花饼、黄面糊、腊肉盛了一碗,送到了外头喂给大黄。 大黄一见着她的裙摆,就摇着尾巴扑了上来。 秦春娇将碗放在篱笆下头,大黄将头埋了上去,尾巴高高的翘着,吃的满地都是。 易家兄弟收拾了家伙,洗干净手,到堂上吃饭。 爽口的凉拌婆婆丁配着葱油饼,足以令人胃口大开,再加上风味浓郁的蒸腊肉,和暖胃的黄面糊,这一顿饭,实在令人挑不出毛病来。 经历了一冬天的凑合对付,两个男人的胃口早已疲乏了。这些日子,秦春娇换着花样的给他们做饭烧菜,倦怠的脾胃再度活泛了过来,春天的气息随着鲜嫩的婆婆丁进到了男人的身体里。 这一顿饭,吃的两个男人饱足,充实,又满意。 然而那三颗煮鸭蛋,两人却谁也没动。他们心里都晓得,秦春娇爱吃煮蛋,不约而同的将这三颗煮蛋留给了她。养不养鸡,于他们而言也无所谓。以前没有养鸡,也那么过来了。但养鸡下蛋,她就可以天天有鸡蛋吃了。 晚饭后,夜幕已至,秦春娇在厨房里就着灶火,预备明日的饭食。 隔日就是立春了,乡间有咬春的习俗,她打算明天炸点春卷出来。 易峋抱着一摞柴走到了厨房,看着秦春娇立在灶台边忙碌着,细丽的身影投映在墙上,娟秀静好。 他顿住了脚步,就那样看着,心里安宁却又躁动着。 秦春娇听见动静,转过身来,正瞧见易峋。她心里猛跳了一下,开口问道:“峋哥,有事么?” 易峋顿了顿,说道:“来给灶里添些柴火。” 秦春娇看了一眼灶台,灶台边上还堆着膝盖高的柴堆,全不用再拿了。她有些不解,但也不好去问什么。 易峋走到灶台边,将柴火放下。秦春娇在他靠近之时,不觉向后退了一步。 她这个举动虽然轻微,易峋却依然察觉了出来。 其实他这会儿过来,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想趁着弟弟不在的时候来看看她。 但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可以和易嶟说笑嬉闹,却要远着自己?! 她到底明不明白,她是谁的人?! 她在相府里的三年,他是鞭长莫及,但并不意味着一个屋檐下头的小动作,他也会视而不见。 易峋迈前一步,揽住了秦春娇的细腰,将她带进了怀中。 26.第二十六章 灶下的柴火猛地爆了一下, 又暗了下去, 屋中更加昏暗了。 秦春娇猝不及防, 吃了一惊, 下意识挣扎起来。 她的抗拒, 让易峋的脸更阴了。 易峋将她拉到了怀中,紧紧抱住了她。 秦春娇有些惊惶无措, 转过了头去, 不敢看他,后脑却被一只大手握住,再也动态不得。 她避无可避, 只能迎上了易峋的目光。 火光在易峋的脸上打出了深深的阴影,让他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冰冷锋利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划来划去,秦春娇甚至感到了一丝被刀刃划伤的痛楚。 他身上,有些许的汗味,有松木草叶的气味, 也有一种特别属于男人的麝香气味。这些混在一起, 就成了易峋的味道。 这股气味顺着她的鼻息, 钻进她的身体里, 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仿佛易峋占据了她的全身。 这种强烈的侵略感, 于秦春娇而言是陌生的, 但她却并不讨厌, 只是有些惶惑不安。 易峋拥着她, 看着那双明净的眼眸里,目光闪烁飘忽,就是不敢和他对上。杏核也似的眼角,点着一颗小小的泪痣,让她的脸更是媚态横生。 她还是想逃。 易峋将她更加用力的禁锢在胸前,沉声问道:“为什么躲我?” 秦春娇嗫嚅着:“我没有……” 易峋低低说道:“还说没有!” 秦春娇只吐出一个字:“我……”便心虚失了声,她是有点避着易峋。没有别的什么原因,看着他,她总容易多想,想她不该想的事情。 易峋看她默然不语,只当是果然被自己猜中了。他的心猛地下沉,如果她真的移情他人,她心里当真没有他了,他要怎么办呢? 他是可以强占她,但仅仅只是要个女人的身子,又有什么意思? 明明只是个娇弱的女子,他却拿她毫无办法。 慌乱之中,他口不择言道:“秦春娇,别痴心妄想不该你想的东西。”他的意思,是要她死心塌地的跟了自己,不管是易嶟还是别的什么男人,都不可能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然而这话听在秦春娇耳里,却变了味。 她以为易峋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在警告自己不要去奢望不属于她的东西。 痴心妄想,又是这个词儿,怎么世人总觉得她在痴心妄想? 相府里的大夫人先以为她要勾引相爷,继而又骂她勾引公子,是痴心妄想的狐媚子。如今回到了下河村,易峋也这样说她。 秦春娇只觉得分外委屈,这样的误解她不是没有经受过,再难听的话她也不是没有听过。但这话从易峋口里出来时,却比什么都让她难受。 她鼻中有些酸涩,眸子里水汽氤氲,迅速凝结。 他的手有些松了,她垂下头,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喁喁低语道:“我没有痴心妄想,我没有想过……以后就算你和嶟哥娶了亲,我也会好好伺候你们……和夫人的。”这话她说的艰难,到了尾处几乎已是语不成声,但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易峋却有些怔了,他盯着怀里的女人,怒气在胸膛里一点点的燃了起来。 这个女人,是故意的。她分明知道他的意思,却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也许,她也并不是移情于易嶟,她只是想要摆脱他而已。她看不上他,就是这么简单。 她原本就是个贪恋荣华的女人,进了相府三年,开了眼界,就更瞧不上他这个乡下小子了。她的说辞,只是一时的脱身之计。她是个聪明狡诈的女子,很懂得如何保全自己。她以为她可以摆脱他,她以为她可以再找个富贵人家。 他不会让她如愿的。 易峋捏住了她那精巧的下巴,强行抬了起来。 那张巴掌大小的脸上,漂亮的眸子躲闪着不敢看自己,鼻尖有些红,倒显得可爱起来。 这份看似温婉柔顺的美丽下面,藏着妄图逃离的不驯。 他只觉得焦躁不安,即便将她拥在怀中,即便把她的卖身契扣在手里,他也依然的不安着。仿佛眼前这个女人,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 少年动情,动辄刻骨。 易峋于秦春娇又有太多的迷恋和不甘,在这种复杂的感情左右之下,他越来越不能放开她,注定了她要成为他一生的执念。 殷红的唇轻轻开合着,柔嫩艳丽,仿佛初晨的玫瑰花瓣。 他深吸了一口气,俯下了头去,覆在了她的唇上。 秦春娇颤抖着,战栗着,这和上一次易峋抱她的时候不一样,他咬啮着她的唇瓣,甚而侵入到了她的口中,占据着本不该为外人进入的地方。男性的气味将她裹住,易峋的身体很热也很有力,她躲不开,逃不掉。 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心跳如鼓,渐渐迷失在了他的怀中。她紧紧攀附着他,仿佛溺水时揪住了一株救命稻草。 易峋好像是在吃她,秦春娇在混沌之中,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易峋离开了她的唇,顺着脸颊,细细的吻咬着纤细白净的脖颈。 这样的亲昵,并不能满足他,倒是稍稍浇平了他心中的怒意。 他在她耳畔,低声呢喃着:“你休想离开我,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秦春娇有些不解,易峋不是警告她不要妄想么?他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迷离中,她轻声说道:“只要你不把我卖了,我不会走的。” 易峋不信她的话,继而说道:“等明年出了孝,我就娶你。不管是二弟还是别的什么男人,我都不会放手的。这辈子,你就乖乖认命当我的女人吧。”深邃的眸子里,是浓黑的化不开的情绪,纠缠着眼前的倩影,将她深深的刻在了自己的心上。 秦春娇有些懵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易峋说,要娶她?这,怎么会? 易峋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和无措的目光,让他以为她不愿。 他嘴上说着狠话,心底却着实是慌的。他不会哄姑娘,也不知道该怎么讨好女人,如果她心里真的没他,他能怎么办呢。 强娶她,强要她? 易峋尚未开口,秦春娇先问道:“峋哥,你说真的?你……你真的想娶我?” 易峋有些生气,他接她回来,把家里粮仓的钥匙都给了她,这底下的意思,他觉得已经够明白了。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不该不懂。 他盯着她的眸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疑惑。他顿了顿,说道:“不然呢,你以为我有那么多闲钱,买个女人放家里摆着看?春娇,你跟我装傻是么?”说着,他将她更紧的拥在怀里,犀利的眼眸中满是贪婪:“你是我的,这一辈子都是。我要你给我当老婆,陪我睡,给我生娃儿……” 他话没说完,秦春娇却凑了上来,柔嫩的唇瓣堵上了他的。 易峋身量很高,她要踮起脚来才够的到。 易峋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扣住了她的后脑,更深的吻了下去。 她的脸上,有些湿润。易峋微微抬起了头,果然见她满脸的泪痕,嘴角却噙着一抹笑意。 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可从没把她弄哭过。 慌乱着,他问道:“哭什么,我把你弄疼了?” 秦春娇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没有,峋哥,你说娶我,我高兴。我、我要给你当老婆。” 带着泪的笑靥,美艳不可方物。梨花带雨?并不像,她没有那么娇弱。大概,是经了雨之后的海棠吧。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粗糙的指腹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滴。 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但至少眼下她取悦了他。 两人拥在一起,灶下的火终于灭了,厨房中一片黑暗。 夜风顺着窗子吹了进来,寒冷之中,却也带着一丝春的气息。 易峋依旧能感觉到体内的躁动,对于怀里女人的渴望并没有平息。他不是人事不知的毛头小子,他深切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懂得如何在床上疼爱一个女人。但他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和她圆房,他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娶她,名正言顺的要她。尽管,她是他的人。 两人如胶似漆的拥抱了一会儿,方才难拆难解的各自回房。 易嶟早已睡下了,并不知道厨房里的香艳故事。 经历了一天热闹的下河村,终于安静了下来。 赵红姑母女两个,在哥哥家吃了晚饭,又说了些家常闲话。 有赵太太和赵红姑这对不和的姑嫂在,注定是不寂寞的。两人针尖儿麦芒,你来我往,杀了好几十回合,赵桐生便说天色晚了,明儿一早还要起来预备村子打春的事,都早些睡下。 这姑嫂两个,才闭了嘴,各自回屋。 宋小棉随着赵红姑,被安置在北面的厢房里,这是赵红姑出嫁前的住所。 她躺在床的里面,侧着身,一丝儿睡意也没。 赵红姑絮絮叨叨着:“……往后你嫁来,别怕你舅妈。她敢欺负你,你就回娘家来。把男人吃死了,谁也不用怕!等再生了娃儿,脚跟儿就稳了。” 宋小棉心里有些烦,转了个身儿,低低咕哝了一句:“娘,别说了。” 赵红姑只当她脸嫩,兀自啰嗦着什么。 宋小棉却想起了白日里赵有余看那姑娘的眼神,喜悦的,热烈的,还带着一种她说不出来的情绪。她不大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直觉里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该是这样的。以往在家,爹有时看娘,也是这样的。 表哥,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 她真的愿意给表哥当媳妇吗?她自己也不知道。 宋小棉只觉得自己心里很乱,一会儿是表哥看那姑娘的样子,一会儿是舅妈复杂的眼神。满心乱糟糟的,她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那个穿缎子衣裳的姑娘,真的很漂亮。比董香儿、比她表姐赵秀茹,都漂亮。 夜风,带着春天的气味,吹进了下河村。一夜之间,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活泛了过来。什么东西,在这春夜之中,暗暗滋生着,活跃的,躁动的,疯也似的生长着。 27.第二十七章 董家得知了女儿被休的事情, 果然天下大乱了。 董老爹蹲在堂屋地上, 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锅子, 一声儿不吭。烟灰浸在了那一道道的褶子里, 让他的老脸显得有些脏污。 董大娘坐在里间炕上, 抹着眼睛,高一声低一声的哭着, 仿若唱歌似的。 董香儿坐在炕角, 青白着一张俏脸,咬着嘴,低头一声不吭。 她哥董大成和嫂子杨氏, 都在地下站着,没有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董大娘的哭声。 “家门不幸啊,出了这么个败坏门风的丧门星!嫁出去的女儿叫人家撵回来,老董家往上数个三辈儿都没有过的事儿!真真儿的现眼啊,这以后叫咱们合家子人怎么出门子!打小儿我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 在家里作祸还不够, 还要到婆家闹去。如今叫人给撵回来, 也不瞧瞧家里还有没娶媳妇的弟弟!” 董香儿闷头不吭, 任凭她娘数落。她是个从来嘴上不服软的人, 这会儿却像锯了嘴的葫芦, 一句话也不说。 董大成看着三妹被骂, 忍不住想要出声, 却被杨氏拉了一把袖子。他晓得浑家的意思, 干脆也哑了。 董香儿终于被她娘骂出火来了,回嘴道:“我怎么着了我,难道要他们一家子人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撒尿,我也得忍着?!” 董大娘没回过神来,一旁杨氏开腔了:“三妹,这就是你不对了。这嫁到人家里做媳妇儿,可不是在家当姑娘的时候,这该受的气就得受,该忍的委屈就得忍,哪儿还能任性呢?一家子人和睦,才是最要紧的。” 董香儿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了一声:“莫不是小叔子调戏我,小姑子冤枉我偷汉,也要我忍着?!” 杨氏被呛了个脸红,嘴里轻嚼着:“我说做媳妇的道理给你听,你倒来撅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 董大娘嚎起来:“听听,就这么个嘴头子,怨不得人家里容不下!如今被撵回来了,倒会窝里横的!” 他家老四董栓柱在院子里,听不下去了,进门说道:“娘,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三姐叫人家欺负了,撵回来,咱们娘家人不说帮衬,倒在这里数落三姐,这不是胳膊肘朝外拐!” 杨氏瞥了他一眼,轻轻说道:“老四真是吃了灯草灰,说的轻巧!你姐回来,难道你养着?” 她这话,算是说明白了董家人的心思。 董家老两口养了四个儿女,老大董大成娶了隔壁村的杨氏,老二董芳姐已经出嫁了,老三便是这董香儿,老四董栓柱今年十六,还没成亲。 董家人口多,地倒是不多,家里一向紧巴巴的,两个女儿嫁了人,要了一笔彩礼,方才缓了家里的困境。老四董栓柱娶媳妇的聘礼,也是从三姐身上来的。如今董香儿叫夫家休了回来,这聘礼怕是要还给人家,甚而家中竟还多了一张嘴出来。董家人,说什么也接受不了。 在于董家的老两口,这女儿不过是头猪,吃了家里那么多年的粮食肥了就要杀肉卖钱,没道理卖出去的猪退回来再吃娘家的。 董大娘也不哭了,两只黄眼珠子瞪着董栓柱,咬牙启齿道:“不识好歹的玩意儿,啥叫胳膊肘往外拐?!老娘还不是为了你,这咋叫胳膊肘往外拐?!” 董香儿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知道娘家不会高兴她回来,但她没想到家里人竟这样凉薄。她的亲娘,听说她被夫家欺负,没有一句贴心窝的宽慰话,倒是骂到她脸上。饶是她这样一个要强的人,心里也是忍不住的委屈,两只眼睛里泪水不住的打转儿,只是倔强的不肯掉下来。 董大娘哭着,嚎着,那凄厉的神态,像是在号丧,倒不是她女儿被人欺负了,更像是她死了亲爹。 外头,董老爹将烟袋锅子在地上磕了磕,站起身咳嗽了一声,踱步进来,无喜无怒的说道:“明儿村里要打春,这是大日子,不要耽误了。等打了春,再说别的事儿。”说完,又丢下一句:“都歇着去吧。” 董老爹是一家之主,他发了话,就是董大娘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她闭了嘴,擦了把脸,让杨氏搀扶着,骂骂咧咧的去了。 董栓柱过来,推了董香儿一把,低声道:“姐,你别听娘胡咧咧,她也就那么一说。那宋家对你不好,你就别回去找气受,就在家住着,看谁能把你咋样!” 董香儿扯了一下嘴角,终究是没笑出来,她说道:“姐没事,你睡去吧。” 打发走了董栓柱,董香儿就在这外头炕上和衣卧了。她回来的突然,家里没预备她的住处。 她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一会儿想起来宋家姑婆的嘴脸,一会儿想起来自家男人那怯懦窝囊的样子。 董香儿越想越恼,越想越憋屈,从炕上爬起来,跑到院子大榕树下头,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翌日清晨,秦春娇是笑着醒过来的。 昨儿夜里她和易峋在厨房里的事,让她红着脸躲在被窝里想了好久,虽然觉得羞得慌,心里却甜蜜蜜的。 她的峋哥,说要娶她,说要她给他当老婆,给他生娃儿。 这句话,她在嘴里反复念了好几遍,直到把自己弄得面红耳赤,兴奋的睡不着。 她就这样在床上辗转翻腾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迷糊睡去。 睡梦里,她总觉得身上很热,身子好像被什么紧紧卷裹着,动弹不得,热出了一身的香汗。松叶和麝香的气味,充盈在她的梦里,包裹了她整整一夜。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秦春娇睁开眼睛,看见被子好好的平铺盖在自己身上,便有些不明白昨儿夜里梦中的情形了。 但外头天色亮了,她已经起晚了,便也顾不得再多想什么,匆忙起来穿了衣裳,草草梳洗了,跑到了厨房。 厨房里,易峋却早已在灶边忙碌着什么。 秦春娇看着那宽阔的背脊,心中突的一暖,脸上却也跟着一起热了。她走上前去,轻声问道:“峋哥,你在做什么?”说着,目光落在了灶台上。 易峋正在烙饼,但火候没有掌控好,他烙出五张饼,边角都是焦黑的。 秦春娇心里咕哝道:难怪进来时一股子焦糊味。 易峋那铜色的脸上,竟有些微微红了,他说道:“我看你昨天夜里睡得晚,想着今天早上让你多睡会儿,我来做早饭。本来打算学着你烙饼的,但……” 秦春娇没有说话,一双明亮的眸子瞬也不瞬的看着他。 易峋有些不自在,说道:“都糊了,别吃了。” 秦春娇点了点头,又促狭的问道:“那吃什么?已经这个时候了。” 易峋说不出话来,干脆窘住了。 秦春娇噗嗤一声笑出来了,说道:“峋哥,还是我来吧。你先出去,叫嶟哥起来,等着吃饭就好。” 易峋有些不甘心,但秦春娇已将锅铲抢了过去,又撒着娇憨将他推了出去。 易峋走到门上,回头见那窈窕婀娜的身姿,在灶台边利落的操持着什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又觉得暖融融的。 易峋的厨艺着实不怎么样,饼子不止焦了,还有些过硬。 秦春娇将那些糊了的边角切了,又把剩下的饼子切成了指头宽的细条,又切了些红辣椒,合着昨天吃剩的腊肉,一起下锅炒了。在翻炒均匀之后,又加了一勺开水进去。饼丝太硬了,拿开水略煎一下,能软和许多。 须臾功夫,一大盘油香扑鼻,带着金黄色泽的炒饼丝就好了。 昨儿的婆婆丁也还剩些,她一起剁碎了,合着小米熬了个菜粥。 早饭做得了,她盛好端出去,堂屋里两个大男人果然已经在桌边坐好等着了。 菜粥和饼丝上了桌,秦春娇把筷子递给了那两个男人。 易嶟还有些迷糊,低头喝了一口粥,咸香的味道顿时唤醒了胃口,里面还带着一丝鲜味。 他抬头问道:“这里面,你放了虾皮?” 秦春娇含笑点了点头:“今天起晚了,就胡乱做了些吃的。” 虾皮也是在那家山货店买的,不值几个钱,但却是提鲜的好物。 易峋吃着炒饼丝,有些迷惑。 她到底是怎么想到的,方才在他手里又焦又硬的饼子,此刻已经成了可口的饭食。 饼丝吃在口中,软滑又筋道,配着腊肉和尖椒,让人停不下筷子。 这吃食看起来似乎并不难做,但他就是想不到。 当然,这所谓并不难做,易峋也就是想想。毕竟看她烙饼似乎也挺容易的,但搁他手里,不就成了焦糊的饼子? 术业有专攻,每个人有每个人擅长的事情,这道理易峋懂。 但如果她能再笨一些就好了,只能依靠他,依赖他的照顾。 可惜,秦春娇从来就不是一个软弱依附旁人的女子,她温婉却坚韧,就像山里的青藤,剥开柔嫩的外皮,底下是砍不断的筋骨。 易峋扯了下唇角,露出一抹有些无奈的笑意,他恋上的,就是这样的女子啊。 28.第二十八章 吃过了早饭, 秦春娇熬了猪食, 喂过了家里的猪、鸡和大黄狗, 就预备着出门。 家里那匹骡子, 是不用她照管的, 那是易嶟的差事。 今儿立春,是一年里头一个节气, 也是上至朝廷下到乡野, 极其重视的一个节日。 下河村在这一天要打春、系春绳,男女老幼都集在村头田埂上观看,也等着抢彩头, 以来祈求今年耕种的好兆头。 这场热闹,村里没人不凑,就是秦春娇也想去看看,她已经几年没有瞧过了。 她提出来,易家兄弟俩当然不会拒绝,收拾了家里, 将门上了锁, 三人便往田垄上走去。 横竖就在村头, 倒也不用再预备什么。 许是因为他们出门晚了, 路上竟没碰到什么人。 直至将近走到村口, 才碰到了林香莲母女两个。 林婶子穿的是终身孝, 一年到头也就那两件衣裳, 无过是月白、葱白换着穿。 林香莲今日打扮的倒是好了些, 穿着一件儿水红色夹衣, 底下一条藕紫色的粗布裙子,裙子有些旧了,颜色退了些。 她一见着这三人,便将头低下了,既不敢看,也不敢言语。 林婶子倒是落落大方,笑着招呼三人道:“峋哥儿、嶟哥儿,你们也去瞧打春?”说着,目光落在秦春娇身上:“早听说春娇丫头回来了,一向没见着。这些年来,在相府里过得可还好?” 秦春娇对这个林婶子,也可算是十分熟悉了。都是一个村的,她没走之前常和林香莲一起玩耍,自然也就和这个林婶来往颇多。 这个林婶,在她记忆里,总是温和的,嘴角挂着一抹柔柔的笑,却也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感,让人难于亲近。所以,秦春娇和她倒是不怎么热络,远没有同易母来的亲昵。 秦春娇见她问自己,浅笑着点头答应,说道:“劳婶子挂念了,倒也还好。” 林婶微微一怔,她原本料着秦春娇必定是极其忌讳自己这个相府奴婢的身份,她说出来一则是要她难看,二来也是提点她的身份,她如今只是易家买回来的奴婢。谁知秦春娇似是毫不在意,答应的痛快,神情上也没一分一毫的忸怩。 她哪里知道,若是放在之前,秦春娇听见这话,或许还要不自在。但经历了昨天夜里,一切都变了。易峋没有把她当作下人看待,并且说了要娶她,她是易峋未来的娘子。 易峋尚且没有看轻她,那她何必自轻自贱,而旁人更没有道理来作践她。 林婶心思转的倒是快,见她没落套,自己岔开了话:“这倒是的,不管以前如何,如今你在易家,也都好了。”她这话有意思,大概是说当奴婢能好到哪儿去,秦春娇是嘴硬不承认。 秦春娇哪里听不出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不记得这林婶儿说话这么喜爱夹枪带棒,心机又这么深。 心里疑惑着,她的目光落在了林婶身边的林香莲身上。看着惊如小鹿一般的林香莲,她恍然大悟。原来,娘是为女儿撑腰来了。 林香莲对易峋的心思,林婶儿必定是知道的。自己碍了人家的事,抢了人家的好女婿,那还指望人家给好脸色? 当然了,她也不稀罕。林家的脸色好不好看,于她有什么关系? 秦春娇想着,还没来得及说话,易峋却已先说道:“林婶儿身子好了?也是看打春去?” 林婶温然一笑:“正是呢,已能下地了,多谢你们兄弟两个的照顾。不然,我身边只有莲丫头一个,真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其实那天为她请大夫的只有易嶟一个,她却硬拉上了易峋。这心思,不言而明。 易峋不买账,张口说道:“林婶儿夸错人了,那天请大夫的是我兄弟,我也没上你家门上。林婶儿要谢,还该谢我兄弟。”说到此处,他也不等林婶儿再说什么,继而说道:“时候不早了,既要看打春,还是快些走吧。”言罢,他便拉着秦春娇快步向前走去。 他并不清楚林家母女的想法,女人那些细致敏感的心思,他一向弄不明白也不怎么在意。但是眼下,他能深刻的感受到,林婶儿对秦春娇的不善。既然她不喜欢秦春娇,那他也没必要跟她虚与委蛇。秦春娇是他的媳妇,不需要被人来指手画脚,更不能受人的欺凌。 林家的确在易母过世后关照过他,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在林家跟前就要低头。林家没有男人,在日常生活上,他和易嶟两个也没少帮过她们,他又不欠她们的,更没道理让秦春娇去受她们的气。 易嶟有些莫名,他和易峋当了二十年兄弟,当然清楚兄长这是动气了。平常两家相处也还算和睦,他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只好朝着林婶笑了笑,便追着易峋和秦春娇去了。 林婶儿愣在当地,她没想到易峋竟然当着面给了自己难看。 怎么说,自己也算他的长辈,他竟然会为了一个买回来的女人,当面顶撞自己! 易峋也算她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她知晓他的脾气性格,虽说性子冷清了些,但是个知道礼数的孩子。她也不是不清楚他对秦春娇的情分,然而三年前秦春娇弃他而去,她原本以为这情分早该淡了才是,谁知他不仅没有分毫恨她的意思,还是百般的护着她。 这男人,果然都是些贱骨头! 林香莲在她身侧,挽着她的胳臂,轻轻道了一声:“娘,咱们回去吧。”看着易峋为秦春娇出头的样子,她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她们家又没有地,去抢那几块碎泥块儿,又有什么用? 林婶儿面色一冷,扬声道:“咱们去地头看打春,全村人都看得的热闹,连着外人都能去,咱们为什么不去?” 秦春娇跟在易峋身侧,听见身后林婶儿那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话,也权当没有听见。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高大挺拔的身材,坚毅深刻的五官,都透着坚实可靠。这是她的男人,她心里踏实安定。 众人来到打春的地方时,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春耕尚未开始,地里还荒着,人们索性都站在地里。 这块地是赵桐生家的,地头就是赵氏族人的祠堂。早两年,赵桐生召集了村子里姓赵的人家,说要修个祠堂来供奉姓赵的祖先。那些人听着在理,便凑了钱出来。祠堂选址在赵桐生家地头,倒也没人说什么。一来姓赵的大多没胆子跟里正抗衡,二来这是他们赵氏族人的事情,其他不姓赵的自然不会来掺和议论。 祠堂修好之后,村里但凡有些什么重大事情,需得集会商议的,都在这里。 如打春这等大事,更不例外。 三人走来,本就热闹的人群,忽然静了那么片刻,转瞬又更加高声的议论起来。 丁虎也在人群里,他来的早,先占了个好位置。一见易家哥俩,连忙招呼道:“易家大哥,来这儿!” 易家兄弟听见声音,便拨开人群,护着秦春娇,走了过去。 丁虎生的结实粗壮,一身黝黑的皮肤,在人群里虽不出挑,倒也显眼。他和易家兄弟俩交情极好,一见他们过来,便赶忙叫他们。 三人走到了跟前,丁虎瞧了一眼秦春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便和易峋搭话去了。 丁虎说道:“大哥怎么这会儿才来,前面都没地方了。” 易峋没好意思说早上起晚的事,含糊了过去:“横竖今年没我们的事,晚来片刻也没妨碍。” 丁虎却撇了撇嘴:“要我说,赵有余那小子,小鸡也似的身子板,哪里能干这个事?今年,就该大哥来打春才对。”说着,他瞥了一眼秦春娇,又说道:“今年听说里正又闹出什么系春绳的故事来,这活都几年没干了,就为着他们家要娶儿媳妇,特特拿出来给他们自己家长脸。这姓赵的,肚子里都是弯弯绕绕的肠子。” 他这话才说完,易峋尚未接腔,一旁一身材瘦小的青年便插口道:“哟,虎子哥,你这是啥话。感情今年没叫你干这差事,你心里不服气,才说这酸话呢?人家有余哥仪表堂堂,又是读书人,咋就不能干了?再说了,谁肠子不是弯的,合着你肠子是直的?” 易峋听见,循声望去,只见说话这人大约十五六岁,生的瘦骨嶙峋,尖嘴猴腮的。他晓得这人叫赵三旺,是村里的孤儿,早年死了爹娘,独个儿住在村子靠南山脚下的一间破茅草屋里。 这赵三旺常说自己是赵里正的远房侄儿,赵桐生却从没认过。他常日的巴结赵家,管赵有余喊哥,赵秀茹叫姐,只图混口饭吃,算是赵家的狗腿子。他也没地,农忙时四处打短工,农闲了要么讨口,要么就偷鸡摸狗。靠着巴结赵桐生,倒勉强混得下去。 丁虎一见了他,便张口骂道:“三老鼠,我和大哥说话,有你什么事,你也在这里放屁!趁早闭上你的鸟嘴,免得我捶你!” 三老鼠是这赵三旺的绰号,因他生得尖嘴猴腮,又常偷东摸西的,村里人便这样叫他。 丁虎是个认死理的汉子,他觉着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就该踏实干活的挣家业,如易峋这样的,那才真叫本事能干,他也心甘情愿叫他一声大哥。如三老鼠这种东西,那真叫人看不起。他见着赵三旺那抠唆龌龊样儿,就来气。 另外,赵三旺也曾摸过他家晾着的兽皮腊肉,被他狠揍过一顿,他就更看不上赵三旺了。 赵三旺虽说瞅着机会就巴结赵桐生,倒也怕了丁虎的拳头,缩了缩脖子,眼珠子一转,朝易峋嚷嚷起来:“峋大哥,您瞧瞧,我说啥了?虎子哥就要打我,您可得为兄弟说句公道话!” 易峋是懒得理这样的光棍无赖汉的,只向丁虎说道:“我记得,你今年也要娶亲了吧?” 丁虎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憨笑道:“秋后的事情,到时候一定请大哥来喝喜酒。” 易峋了然,点了点头。 秋后,粮食收了,山里的兽也养肥了,正是办喜事的好时候。 易峋原本有些事情想同他商议,但话到嘴边,想到那事暂且还没影儿,就先咽了回去。 那赵三旺在旁边竖着耳朵听,连忙插话问道:“虎子哥,你这媳妇说的是哪儿的姑娘?模样长的咋样,比得上春娇吗?” 秦春娇不防他忽然扯到自己,不由嗔怪的看了他一眼。 易嶟更是开口骂道:“三老鼠,平白没事,你扯春娇干什么?你骨头发痒了?!” 那赵三旺本来是想趁机闹事,谁知惹恼了易嶟,惹火烧身。他连丁虎的拳头都挨不起,何况是易嶟这样练过武的?他一蹦起来,逃到别处去了。 易峋当然没将赵三旺的话放心上,问道:“这倒也是,虎子,你这媳妇是哪里人?一向也没听你说。” 丁虎见问起他那没过门的媳妇,一张黝黑的脸不由一红,抓了抓头,嘿嘿一笑:“她是陀罗庄人,家里是做小买卖的。媒人给说和的,年前相亲见了一面,彼此都满意就定下来了。” 易嶟见他这样子,调笑戏谑道:“看你这乐呵样,想必那姑娘模样错不了。” 丁虎更不好意思了,咧嘴笑着不说话。 其实那姑娘模样平常,手长脚大,皮肤还有些黑。但他觉得,这乡下人讨媳妇,就是要实在,要个这样的女人。不是俗话说的好,家有三宝,丑妻薄田破棉袄。 老婆不好看又咋样,夜里熄了灯还不都一样。粗手大脚,生孩子下地操持家务都方便。 如春娇妹子这样的,一身娇皮嫩肉的,你舍得让她干什么?别说干活了,还得好吃好喝的娇养着,生怕一朵花儿给磨折的枯萎了。这也就罢了,你但凡出个门,也要担心她一个人在家,被别的什么男人给惦记上。这日子,哪儿还过得安稳! 漂亮女人,不是谁都能消受的起的。也只有易峋这样有本事的男人,才可以。 丁虎心里这样想着。 秦春娇踮起脚,在人群里扫来扫去,终于在西头找到了老董家。 一家子人都在,董老爹董大娘,董大成和杨氏两口子,老四董栓柱,却唯独不见三姐董香儿。 她神色微微黯然,猜到董家必定是嫌弃女儿出来丢他家的人,所以不带她来。 易峋看出来,问道:“你找什么?” 秦春娇低声将昨天碰见董香儿的事说了:“我瞧瞧三姐来了没,想和她说说话。” 易峋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他不大待见董香儿,以前都还在村里时,她就跟老母鸡似的护着秦春娇。这倒没什么,但她总跟他兄弟两个过不去,轻则奚落嘲讽重了就骂,一个没出嫁的姑娘能泼成那个样子也是少见。 起初他还当这董香儿是不是看上了二弟,才有事没事找他们的麻烦。后来他才发现,合着董香儿是怕他们“欺负”了秦春娇,才跟防贼一样的防着他们。 易峋当然不会欺负秦春娇,董香儿是为了秦春娇好,他也知道。但他也会郁闷,秦春娇既不是她董香儿的亲妹子也不是她闺女,她管那么多干嘛? 如今她又回来了,易峋忽然有些头疼。 29.第二十九章 人群吵吵闹闹, 平日里没什么热闹看的大姑娘小媳妇, 这时候都凑在了一起, 说笑着等着看这一年一度的盛事。孩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男人们的目光毫不顾忌的在女人身上扫来扫去。 原本似秦春娇这样姿色出众的姑娘, 是免不了引人瞩目的,但碍着易家两个大男人, 谁也不敢多看她。 林香莲母女两个也来了, 没人替她们占位置,也没人招呼她们。 一对母女,被挤在了边角上。 林香莲看见秦春娇跟着易峋, 站在最里面,说笑不绝。 秦春娇今日穿的娇俏,一袭桃红色素面夹衣,一条鹅黄色绣了蝶恋花的荷叶裙。那裙子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料子也是缎子的。她这一身衣裳,料子带做工, 怕是要好几两银子。 易峋, 可真舍得为她花钱。 林香莲冷眼瞧着, 满心酸苦。 秦春娇弃他而去, 还在相府里意图攀高枝儿, 勾引这个勾引那个, 事情败露叫当家的夫人撵出来。他倒肯花大价钱把她买回来, 还好吃好穿的养着她。 自己赌着大把的青春, 陪了他三年, 他却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自己病了这些天,他一次也不曾来过。 或许就像娘时常说的,男人都是些贱骨头。 赵秀茹瞧见了她们母女两个,掂着脚招手高声呼道:“林婶儿,香莲妹子,来这里!” 今日是赵家管打春,赵桐生又是里正,家里女眷当然在最好的位置。 她这一声落地,众人听见,都给林家母女两个让了条道。 林婶儿脸上带着笑意,领着女儿,走到里头。 赵太太和赵秀茹都在,唯独不见赵家的两个男人。 赵太太便跟她寒暄:“怎么这会子才过来?我还说找人叫你去呢。” 林婶儿笑着:“这不是莲丫头病了几日,身子没好利索,就起晚了些。”说着,似有如无的张望了一眼,貌似不在意的随口问了一句:“里正呢?怎么没见着?” 赵太太便一脸神气:“今儿不是我们家有余打春吗?他跟在里头忙活预备呢。要我说,真是瞎折腾,就是个面子上的事,自家还得往里垫钱,有啥意思!”嘴上虽这样说,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一分不乐意。 林婶儿神色淡淡,说道:“也是一村子开年的大事,里正不牵头,谁牵头呢?” 赵太太更得意了:“我也是这么说,谁叫我们家老赵当这个里正呢?” 两个当娘的说着话,赵秀茹也拉着林香莲问长问短。 林香莲笑着说道:“路上碰见春娇姐了,说了两句话,所以慢了一步。”说着,又补了一句:“春娇姐的衣裳,可真好看。” 赵秀茹也一早就瞧见秦春娇了,缎子的衣裳,缎子的裙子,时下最新的花样,能不好看吗?她今日身上穿着的,是赵桐生之前在京城里买来的那块印花布做的衣裙。就是这套衣裳,也是催逼着裁缝,紧赶慢赶做出来的。其实也好看,但在秦春娇面前,不免就被比了下去。 赵秀茹满心的不服气,可惜姑母给她的缎子来的晚了。不然,大红掐金的缎子,做成裙子穿出来,哪儿还轮的着她秦春娇出来露脸?瞧嶟哥看她的样子,陷进眼睛里就快拔不出来了! 然而今天是她哥的好日子,她不想节外生枝。赵秀茹虽然娇蛮,倒还识大体。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让她神气去,一个被卖来卖去的女人,穿再好的衣裳也是白搭。” 林香莲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满村的人都各有各的心思,说笑着,议论着,等候今年打春的开始。 过得片刻时候,祠堂大门忽然敞开,四个村里的青壮小伙子抬着一架泥牛出来。 这泥牛是桑木为骨,黄泥做身,糊得和耕牛一般大小,重量自也不轻。 那四个小伙子喘着粗气,将泥牛抬出出来,放在了田埂上。 赵桐生便领着赵有余和宋小棉走了出来,站在他赵家祠堂的阶上。 他今天穿着一件酱紫色绸缎棉衣,一条簇新的棉裤,满面红光,精神奕奕。赵有余跟在他身后,倒是平静的很。那宋小棉更不必提了,低头敛身,不言不语。 倒好像,今天打春的不是他儿子赵有余,而是他赵桐生。 赵桐生立在台阶上,高声说道:“下河村的老少爷们,今儿是咱们下河村打春的好日子!小子斗胆领这差事,谢各位爷们赏脸!且看小子如何施展手段,给各位讨这好年景的吉利!” 下头围观的人群,便爆发出了喝彩声和掌声。 毕竟是全村一年的大事,尽管再看不惯赵家,大多数人也都还是想讨个好彩头。 赵桐生说完了漂亮话,便是年轻人的事了。 先是宋小棉,她涨红了脸,哆哆嗦嗦的走上前,两手发着抖将一条彩绳系在了牛角上,然后就忙忙退了回去,低着头谁也不敢看。 村人顿时就有几分丧气,这系春绳的姑娘,按照老规矩得是个福气人,这样才好为村子带来吉利。 宋小棉这幅颓丧样,看着就叫人觉得气闷。 然而打春,重头戏还是在打春牛上,大伙便没有说话,都盯着赵有余。 心里大概都是:这童生老爷的小鸡体格,真能打碎那泥牛吗? 系过了春绳,便是打牛的正戏了。 赵有余抿了抿嘴,手里握着五彩鞭子,走上前去。 他抬头扫了一眼人群,果然在前头瞅见了那抹明艳的身影。 她今天穿的娇俏,剪裁合体的桃红色夹衣,嫩黄色的裙子,包裹着玲珑丰满的身躯,紧实饱满的胸脯,细窄的腰肢,挺翘浑圆的臀,透着青年妇人的韵味儿,像熟透了的果子散发着甜美。俏丽的颜色,将她的脸衬的更加娇艳动人。 她和易峋站在一起,易峋不知说了什么,她笑得欢畅不已,似是全没留意到打春这边的动静。 赵有余脸色微沉,深吸了口气,大喝一声,扬手一鞭。 鞭子落在泥牛身上,那牛纹丝不动,别说碎了,连道缝隙都没出来。 围观的村人,顿时都静了下来。一鞭子打碎泥牛的,那得是天生神力,下河村从来也少有这样的人。但一鞭子下去,连条缝都没的,却也从没有过。 一时里,谁也没说什么。 赵桐生的老脸顿时沉了下来,说道:“有余,再打!” 赵有余把嘴唇咬得青白,又瞧了一眼秦春娇。 她倒是不再和易峋说话,望了过来,明亮的眼眸里,有些疑惑。 他扬起手,又是一鞭,那泥牛却依旧纹丝不动。 赵有余慌了,连连三五鞭子下去,只听空中咻咻的鞭子响声,泥牛被抽的泥点子飞起,就是不见碎裂的迹象。 这一下,人群里炸开了锅。 就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冷言冷语起来:“往常再怎么样,打到这会儿,牛也早碎了。童生老爷,这是在跟咱们乡下人开玩笑么?” 另一个说道:“你懂个球!童生老爷,那当然跟咱们一般的乡下糙汉不一样。你看,他必然要施展非同一般的手段,才能显示他的身份。” 这人的话,也不知道是讥讽赵有余,还是奉承他的身份。 只是赵有余又打了几鞭,并不见什么非同一般的手段,那泥牛还是好好的。 人群里的声音,更不好听了。 就有那尖刻的人说道:“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童生老爷这一哆嗦不打紧,可把咱们这一村子的好兆头给哆嗦没了。” “人有没有金刚钻不要紧,人家有个好爹啊。以往打春,不管是易家老大还是老二,哪个不是三鞭子下去,彩头就出来了?我说,今年这事还叫易家兄弟来多好,也不至于有这笑话了。” “你不知道,人家今年把系彩绳这故事给重新搬出来,就是为了给没过门的儿媳妇露脸!要我说,有那个好脸你再露,没有,就别拿着村里的事给自家做门面!” 村子里许多人,原就对这赵桐生怨言满腹,得了这机会,更是不肯放过,落井下石,你一言我一语的奚落起来。 秦春娇在底下看着,心里也微微有些奇怪。 她虽离村三年,但这打春的规矩也还记得,泥牛向来是里正领着筹钱置办的。赵桐生既然今年要他儿子干这差事,必定一早就安排妥当了,又怎会闹出这样的笑话来? 她心中迷惑,倒也没太往心里去,这赵家的事情,与她也没什么相干。 秦春娇这样想着,便没瞧见易峋眼中的那一抹异色。 易峋双手环胸,静静瞧着那头赵有余丢丑。五官深刻的脸上,淡漠如水。 易嶟也觉得不对,暗暗嘀咕了一句:“这赵家小子怎么回事,拼着这个时候出乖露丑。” 赵桐生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忍不住怒斥道:“有余,咋回事?!” 赵有余清秀的脸上青红不定,他手心之中早已汗湿了一片。他向后退了两步,目光有些惊惶的扫过人群,落在那张艳丽的脸上。 秦春娇倒仿佛全不在意,扭头正跟易峋低声说着什么。 他心头忽然蹿出一股子无名火来,将手中的鞭子掷在地下,大喊了一声:“我不干了!”丢下这句话,竟然掉头跑了。 赵有余一头扎进了人群,大伙猝不及防,谁也没有拦他,任凭他跑远了。 赵家的女眷,如呆头鹅一般的傻在了当场。宋小棉站在原地,使劲儿的咬着嘴,两眼红着,想要哭却又哭不出来。 赵红姑也在,饶是平常再怎么泼辣,这会儿也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赵家的人,全看着赵桐生,等着他拿主意。 下河村的人也都呆了,这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打春的人,没能打出来彩头,竟然就这么跑了。 赵有余,竟然就这么跑了! 人群里忽然咋呼起来,有嚷的,有闹腾的,喊着童生老爷跑了等言语。 就有人高声质问赵桐生:“里正,你说这可咋办?!你家硬揽的差事,如今办砸了。办砸了不打紧,这是要咱们全村的人碰晦气吗?!” 赵桐生也没料到,这演练的好好的事,竟然会出这样的幺蛾子。 他肚子里暗骂着不争气的兔崽子,脸比锅底还黑,向众人吆喝道:“咋办?!你们说要咋办?!不是你们瞎咋呼,我们家有余能跑了?!” 村人见他居然倒打一耙,更是气恼,越发嚷了起来。 那些姓赵的,虽觉得这事是赵桐生没理,但到底要保着他,便也纷纷出声,替他说话。 两下里,险些要动起手来。 易家兄弟两个,一见乱成了这幅样子,唯恐伤到了秦春娇,便护着她要走。 正在这个时候,人群里不知谁说了一句:“先别管旁的,这打春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有余既然跑了,就请易家老大来打。若是他,定能打出彩头来!” 这话一出来,众人先是一呆,便各自应和起来。 易峋眉头微皱,循声望去,说这话的人是个五旬开外的老汉,一脸的鸡皮纹,满头花白的头发,倒是个慈眉善目的样子。 居然是他! 易峋心里暗暗想着,眸子里精光微闪。 这人名叫赵进,是赵氏族内的长者。论辈分,赵桐生也要管他喊叔。赵进从来和赵桐生穿一条裤子的,今日竟能说出这个话来,真是意料之外。 众人一静,便三三两两的议论起来:“赵老叔这话可在理,就找易家老大来打春吧。” “可是,那彩绳宋家姑娘已经绑上去了,怕不合适。”另一人犹犹豫豫的说道。 这打春的男子和系彩绳的女子,向来是默认的一对,图个圆满的吉利寓意。 宋小棉系了彩绳,赵有余却跑了,若是这会儿换了易峋上去,不伦不类算怎么回事! 丁虎耳朵里听着,倒是有心捧易峋,张口说道:“那有啥难的,□□娇妹子再绑一次就是了!” 他大大咧咧,心里想什么说什么,旁人却都没接话。 秦春娇的确是易家的女人,但她是易峋买回来的,不是正经娶的媳妇。何况,易家也还没办喜事——虽说他们这情形,喜事办不办都两可了,但到底没过明路。 大伙都没吭声,一道柔和的嗓音却忽然响起:“这系彩绳的,得是个全乎人儿,方能带来吉利。老秦家的丫头,怕不能算是全乎。” 30.第三十章 这一声出来, 众人都呆了呆, 一起看了过去。 说这话的人, 正是林婶儿。她扶着赵太太, 赵太太抽抽搭搭的, 一个平日里顶要强的女人,遇上这样的事, 也没了主意。 林婶儿一下下的拍着赵太太的背脊, 低声宽慰着什么,似是那话并不是她说的。 丁虎憋不住,大声问道:“林婶儿, 你这是啥意思?春娇怎么就不算全乎?” 林婶儿笑了笑,眼神斜斜的一瞟,轻描淡写的说道:“该是啥意思,就是啥意思。秦家的丫头,卖进城又卖出来,怎么着也算不上有福气。” 赵红姑呆立在一边, 这变故完全超乎了她的意料。她既没想到赵有余竟然当众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也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跑了, 这差事临时还要换人! 那她女儿怎么办?她女儿还没嫁到下河村, 就已经成了村子里的大笑话! 林婶儿的话, 点醒了她。 赵红姑老早就瞧见人群前排站着个穿桃红色缎子衣裳的姑娘, 娇艳俏丽, 鹤立鸡群似的, 看着面熟, 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直到林婶儿这句话出来,她方才想起来,原来是下河村无赖汉秦老二家的丫头。 赵红姑是下河村嫁出去的,村子里的事情也多少听到过一些,知道这丫头的身世和来历。 这两天,赵太太跟她说闲话时,也提到过。 就这么个被卖来卖去的贱丫头,想抢她女儿的风头?想占她女儿的位置?! 赵红姑是个性格泼辣干练的妇人,火头一冒三丈高,冲动起来,也不管什么顾忌,大步生风,奔到秦春娇跟前,抬手就想扇她耳光。 她这胳臂才抬起来,就被易峋钳住了。 赵红姑只觉得手臂如同被铁钳牢牢的箍着,抓着自己胳臂的大手,仿佛有无穷的力量,自己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易峋神色冷峻,双眸锋利如刀,刀刃划在赵红姑的脸上。 但听他冷冷说道:“大娘有话好好说,何必一定要动手?春娇是我易家的人,容不得别人来欺凌!”他这话说的还算客气,但手下的力道却越来越重。 赵红姑涨红了一张老脸,她只觉得被易峋抓着的地方如刀割般的疼,想要挣,却怎样也挣脱不出。 她赵红姑在下河村怎么说也算是长辈了,被这样一个后生拿住,还言语威胁,她的老脸可算是丢光了。 赵红姑竭力挣扎着,嘴里骂骂咧咧:“把你的手撒开!你这没上没下的东西!你爹娘在世,就是这样教导你对长辈的礼数的?!” 易峋冷声说道:“大娘若有个长辈的样子,我当然敬你是长辈。若是没有……”他言至此,忽然放开了手。 赵红姑没有防备,用力过猛,登时跌了个四仰八叉,四肢朝天,屁股着地。 围观的众人,顿时发出一阵哄笑声。 赵桐生铁青着脸,快步上前将赵红姑扶了起来,向易峋斥责道:“峋哥儿,你这算是干什么?!你好歹也要叫她一声大娘,怎么能这般无礼!” 赵红姑更是尖利着嗓子嚷了起来:“一个被男人睡烂的骚玩意儿,还想系春绳?!还想出风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这乡下没读过书的妇人粗俗,何况赵红姑又是个泼辣的脾气。她拼着为女儿出头,什么话都骂的出口。 易峋皱了眉头,还没等他说话,易嶟便先喝骂道:“赵红姑,你这头老母驴,满嘴里瞎嚼些什么!” 早在赵红姑发难的时候,秦春娇就已被这两个男人挡在了身后,听到了这一声,她拨开两人,走到了前头。 秦春娇看着赵红姑,她有了些年纪,眼角的鱼尾纹正一抽抽的,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珠狠厉的瞪着自己,像是要生吞了自己。 她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说不上是难受还是愤怒。她从没有招惹过这些人,但这些人偏偏就是喜欢来践踏她。 她忽然明白过来了,并不是她做过什么,仅仅只是因为她能被欺负。 秦春娇目光渐渐冷了起来,这个时候再说什么自己是清白的,只是徒劳的给众人添笑话。 她开口,嗓音清亮:“大娘说的那些话,我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听不明白。但大娘出嫁这么多年了,想必十分懂得,所以才说的出这个话来。”一字一句,如剁在砧板上。 这话落地,众人更笑的欢畅了,还有起哄的,喝彩的。 赵红姑实在没想到,自己活了半辈子的人,竟然被一个丫头片子给摆了一道。原本也是,她骂什么不好,偏偏拿着这件事来骂。秦春娇怎么样,大伙都不知道,但她可是嫁了半辈子、给男人睡了半辈子的人,这不是先把自己给骂上了? 宋小棉忽然动了起来,走过来,拉着她娘的袖子,小声啜泣着:“娘,别说了。” 她只觉得满脸烧的厉害,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表哥跑了,把自己撇在这儿不上不下,母亲又当众丢丑,她怎么会碰上这种事? 她悄悄瞥了一眼秦春娇,只见那张美艳的脸蛋上,神色清冷,凛然不可侵犯。 她并不恨秦春娇,甚至有些佩服她,被人当众这样刁难,还能应对自如,换做是她、换做是她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赵红姑气的全身打颤,想要再说什么,却又想不出词儿来。 一旁的赵进,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忙插口道:“那些闲事暂且放下,还是先料理了打春这头等大事!” 村人听着有理,纷纷说道:“进子叔说的有理,还是先打了春再说!”“我瞧还是请易家老大来吧,前年就是他。”“嶟哥儿也不错,横竖易家兄弟俩谁都没差,总不会像赵家的小子,临阵脱逃。” 这些话,源源不绝的灌入赵桐生的耳朵里。 赵桐生真的没有想到,原本自己一手安排好的事情,竟然弄到这个地步。 赵有余跑了,打春的事黄了,如今竟然还要给人做嫁。 怒火中烧之下,他抬起一脚,朝那泥牛踢去,气极反笑,嘴里喊道:“你们要的彩头,这就给你们彩头!” 泥牛轰然倒地,结实的身子终于碎裂,里面的糖果铜钱滚了一地,却没有人去捡。 所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个田地。 只静了片刻,人群又哄乱起来,有吵的有骂的,杂姓的村民和赵姓的村民,闹成了一团。 眼看这里已经乱的不可开交,易家兄弟两个担心打起了群架,再伤到了秦春娇,便护着她,匆匆离去了。 易峋挽着秦春娇的窄腰,走在回家的路上。易嶟跟在后头,低着头,不去看这一幕。 秦春娇一路默然无言,神情有些萧索。 易峋低声问了一句:“心里不舒坦?” 秦春娇摇了摇头,少顷却又点了点头,说道:“不知说什么好。” 易峋说道:“不要把这些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不值得。” 秦春娇朱唇微抿,轻轻说道:“我晓得。” 易峋揽紧了她的腰,沉沉说道:“别去想他们,想我。” 秦春娇看了他一眼,心里忽然漾起了一阵甜意,嘴里却轻轻嘟哝着:“你不就在眼前,还想什么?” 易峋说过要娶她,对着自己的男人,当然不用那么拘谨。 三人一路回家,没再去管村里打春的闲事。 余下的那些村人,差点动起手来。 终在几位耋老的竭力调停下,赵桐生又担保了今年必定向官府争取,少收半成的粮,一场祸端方才消弭。 赵家人心有余悸的回到家中。 进了门,赵秀茹轻轻咦了一声,说道:“家里没上灯,哥没回来?” 赵桐生没好气的斥道:“任那丢人败兴的兔崽子死外面,一辈子别回来!” 赵太太这时早已哭的没了气儿,只剩抽抽搭搭的哽咽。林婶儿搀着她,倒也跟着来了。林香莲,自然也来了。 赵红姑压根没进赵家的门,赵有余竟敢扔下她的宝贝女儿逃窜而去,还害的她在下河村众人面前丢了大脸,这笔账她日后得好好算算。 这当口,她一点儿也不想在下河村停留,拿了自己的行囊,便领着女儿,乘马车回宋家庄去了。 赵家一家子人,在屋里坐着,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 赵太太坐在炕沿上哭,林婶儿陪着她。赵秀茹和林香莲咬着耳朵,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赵桐生却没坐,蹲在桌子边,唉声叹气。 赵有余不止没把脸给他挣回来,竟然还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害的他不得不答应,要去跟官府争取少收那半成粮食。要这么干,就得上报闹灾。别说今年年景如何尚且不得而知,就是真的灾荒年,不把那些差爷们喂饱了,休想他们松口。 打春这事儿,不止没给赵家门楣添上什么光彩,里外里竟还让他赔上许多。 赵桐生不抽旱烟,把一支麦秸秆含在了嘴里咬着,一会儿暗骂赵有余不中用,一会儿骂村人给他添堵。浓眉紧锁,满心烦愁。 门外,一人高声道:“桐生侄儿,在家呢?”话音刚落,就见一老汉踏进了门内。 乡下堂屋,白日里一向是敞着的,只有出门或者不便的时候,才关上。 赵桐生一见来人,怔了怔,缓缓起身,说道:“进子叔。”脸上,却带上了一抹厌烦的神色。 来人,正是赵进。 31.第三十一章 赵进踏进门内, 一见赵桐生这幅脸色, 心中顿时有了数。 他呵呵一笑, 说道:“桐生侄儿, 这是怨你叔呢?” 赵桐生没说是, 也没说不是,只向赵太太说道:“我们男人说话, 你们去后边。” 赵太太瞪了他一眼, 从炕上起来,领着林婶儿等人,往后面去了。 赵桐生便让赵进坐, 又说道:“回来的匆忙,家里没烧水,进子叔将就吧。” 赵进倒也不以为意,还是笑呵呵的,说道:“桐生侄儿,还生你进子叔的气哪?” 赵桐生不说话, 半晌才低声抱怨道:“叔, 你也明知道村里如今的情形, 怎么还要叫易峋出来顶打春的差事?你这不是, 让我下不来台么?” 赵进咳嗽了一声, 说道:“我说侄儿, 这就是你糊涂。你弄到那种地步, 怎么着也是下不来台了。打春这样大的事儿, 你怎么也不张罗好?硬生生叫余娃子在台上闹出那么大的笑话来, 他竟还跑了!这不上不下的,咋个收场?我所以叫易峋出来,其实也是为了给你收场——好歹把这事糊弄过去,也是给村人一个交代。你倒好,怎么着也不该把泥牛给踢了!那些人能不恼么?” 赵桐生被赵进这三两句话说的低头不语,半晌才说道:“泥牛我一早也是嘱咐过的,还是宋家集子上的老马给糊的。我特特儿的说了,叫他把牛糊的粉些,只要别散了架子就成。谁知,有余这不中用的兔崽子,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赵进点了点头,没有接话,从腰里抽出一把黄铜烟袋锅子,一口口抽着。在吐出两口白烟之后,他眯细了眼眸,说道:“有件事,我才想起来。虽说这会儿说,有点像挑拨是非,但我觉着,还是得要侄儿你知道。” 赵桐生听他这话里有话,不由竖起了耳朵,说道:“进子叔有话只管说,咱们叔侄俩,又不是外人。” 赵进又吐了两口烟圈,这方说道:“上月底,我去宋家集子赶集,从老马铺子外头经过,正巧见易家哥俩都在里面,不知在跟老马说些啥。” 赵桐生的眼睛,顿时亮了,隐隐冒出了些怒气,他将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进子叔这意思,是那俩兔崽子给老子下的蛆?!” 赵进笑了笑:“我也没这么说,只是瞧见了他们,跟你说一声。也说不定,人家只是有木工活要做呢。” 赵桐生哪儿还能将这话听进去,他只觉得胸腔内一团怒火,易家的两个狗崽子,竟然敢背地里这样阴他! 不仅害他丢了大脸,还让他破了财,这笔账他一定要向他们讨回来不可! 赵进看着赵桐生的脸色,慢悠悠说道:“侄儿,这哥俩现如今在村里可是颇有些人望,你可别莽撞行事。”说着,他忽然笑了一下:“何况,这事儿也未必就准。” 赵桐生切齿道:“咋就不准?!不是他们,还能有谁!咋就有那么巧的事儿,打春之前,他们就去了老马的铺子!一早就托付好的事儿,临到头就出了幺蛾子!狗崽子王八蛋,敢这样害老子!他们那点子本事道行,晚生了十年!” 赵进没接这话,停了半晌,才说道:“侄儿,有些事儿,存在心里就是了。所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给你提个醒儿,叫你提防着小人,你可别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赵桐生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他说道:“我晓得了,进子叔留下吃个饭再走吧。”说着,就向后头喊他浑家烧饭。 谁知,连叫了三四声,后头一声儿也不答应,倒传来了锅碗摔在地下的动静。 赵桐生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赵进晓得他家这些境况,也不指望吃这顿饭,自凳子上起来,说道:“不必麻烦侄儿媳妇了,你婶子在家烧了饭,我家去吧。”说完,也不等赵桐生答应,慢悠悠的出门去了。 赵桐生站在堂屋里,看着外头的天上滚滚的云层,一脸的阴晴不定。 这天,赵太太终究还是没做饭,她一整天都在啼哭叫骂,埋怨着赵桐生没把事情办好,埋怨着赵红姑当众出丑,也夹着几句骂赵有余不中用的话。左来右去,总归他赵家人不是玩意儿,带累着她受苦云云。 赵桐生听得心烦,但他在赵太太跟前服软一辈子了,也就任她骂了。 赵太太瘫在炕上不肯动弹,赵秀茹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姐,赵家这一天的饭食,竟然都是林婶儿母女两个操持的。 林家母女两个,和赵家的女眷交好,见赵家出了这等事,也不好抬脚走人,就留下帮忙张罗饭食,又劝慰赵太太。 赵太太平常在村里也没个说话的知心人,就拉着林婶儿长吁短叹,林婶儿倒也耐烦。 到了晚上,林家母女俩,就留在赵家过夜了。 林香莲和赵秀茹睡了一床,林婶儿则陪着赵太太,赵桐生被抢了铺位,只好搬到他儿子屋里睡去。赵有余不知去了哪里,到了这会儿也没回来。 大约到了中夜,林婶儿自床上爬了起来,蹑手蹑脚的下了地。 赵太太一个翻身,眼睛也没睁,嘟哝问道:“做啥去?” 林婶儿心里突突一跳,说道:“没啥,小解。” 赵太太说了一句:“外头冷,快回来。”就又睡了过去。 林婶儿穿了鞋,走到外头,一阵冷风迎头吹来,让她打了个寒颤,这初春的夜,果然冷的冻人骨头。 她往手里哈着气,一路小跑着,走到了赵家的柴房。 房门是虚掩着的,林婶儿心知肚明,推门进去。借着稀薄的月色,只见屋中堆着高高的柴垛,却并不见什么人。 林婶儿有些疑惑,不由将手捏住了耳垂——她心中不安时,习惯这样。 屋里很静,半点声响也没有,这一片静谧令她的心越发慌张起来。这事她干的多了,但在赵家还是头一遭。 就在此时,一人猛然从后头拦腰抱住了她,一张带着胡渣的嘴直往她脸颊边凑,呼呼的吹着热气。 林婶儿一颗心险些跳出膛子,张口就要喊,却被男人捂住了嘴。 男人说道:“别喊,是我!” 林婶儿也认了出来,身子软了下来,侧脸睨了他一眼,斥道:“死鬼,差点唬死我!”嗓音甜软,眼神妩媚,倒像是个怀///春的少女。 男人低低笑着:“你可想死我了!”嘴里这样说着,手也不老实起来。 林婶儿半推半就的,不多时,便喘息起来:“赵桐生,你这没天良的东西。我为了你流了孩子,躺在家里那么多日,你也不说来瞧瞧!好歹也是你的种儿,你这个管撒种不管收的!再跟着你,我连命也要没了哩!”嘴里这样说着,却一动不动,任凭对方扯开了她的衣裳。 她又说道:“你浑家就在屋里,你这样对得起她?还不快离了我的身子!” 男人一面扯她的衣裳,一面喘着粗气:“理那泼妇!我这些年来吃她的气已是够了,没休了她,都是她祖上积德!” 这男人,就是赵桐生。 原来,这林婶儿没嫁人前,在村里曾和赵桐生有过一段。可惜俩人身份不般配,赵桐生的爹做主,替他娶了上河村里正的女儿为妻。赵桐生不敢抗拒,也贪赵太太青年时的姿色,就自作主张把林婶儿这头断了。 林婶儿一赌气,索性也嫁了人。可惜林婶儿命不好,嫁过去只短短几年的功夫,生下女儿林香莲,丈夫便一病归西。 林家家产薄,没了男人,更是难以为继。原本家中还有两亩地,可惜林婶儿是个认定了女人天生要靠男人养的人,不能下地干活,这两亩地也逐渐变卖了。 坐吃山空又要抚养女儿,林婶儿没法子之下,便想起了这老相好赵桐生。 那时候赵桐生已当了里正,赵太太才小产正休养身子,床上的事自然都歇了。赵桐生正在壮年,又干熬了段日子,早已耐不得饥渴,偏巧碰上老情人来勾搭,俩人干柴碰烈火,一直烧到了如今。 赵桐生既得了人家的好处,当然要负起做人家男人的责任来,日常说孤儿寡母的可怜,自己接济就罢了,还叫赵太太也帮着看顾。 赵太太被蒙在鼓里,本性又是个良善的妇人,也就时常照顾林家。 林婶儿起初还有些良心不安,但渐渐胆壮起来,只说这是赵家欠她的,依赖赵家过活到了如今。 今日,家里出了这样晦气事,赵桐生本该没了兴致才是。但看着林婶儿就在眼前,俩人又有段日子不曾亲热了,他心痒难耐,便私下叫出了林婶儿。一对中年野鸳鸯,在柴房里鬼混起来。 这两人一想到赵太太就在左近,只觉得格外刺激。 正在快活着,忽听得外头一阵响动,像是门开又关上的声音。 两人都打了个机灵,林婶儿抱着赵桐生的背,吓得一动不动,半晌才哆嗦着问:“咋回事?” 赵桐生一身大汗,喘吁吁说道:“多半是有余那小兔崽子回来了。” 两人心怀鬼胎,做贼心虚,也不敢多停留,草草完事,便各自溜回房中。 赵太太已然熟睡,自然没察觉林婶儿什么时候回去的。 赵桐生回到屋中,只见赵有余果然已在床上躺着了。他心里不安,上前轻轻叫了两声。 赵有余一动不动,仿佛睡得很熟。赵桐生心安定下来,也躺下睡了。 秦春娇回到家中,始终觉得不痛快,打春时候的事,赵红姑的粗话,赵有余那奇怪的目光,还有宋小棉畏怯的眼神,都像一团棉花,堵在她的胸口。 无论是易峋哄她,还是易嶟逗她,都不能令她开怀。 她也知道,将这些人和事放在心上,是无谓的。然而心中却总是百般的不痛快,也说不出个缘由来。 她心里烦躁,身上也没来由的疲乏倦怠,干什么都懒洋洋的,连一日的两餐,都是草率对付过去了。 易家兄弟两个看着她这幅闷闷不乐的样子,心中也焦,却不知该怎么办。易峋不太懂怎么哄女人,易嶟也不好随意和她亲近,一时都束手无策。 吃过了晚饭,秦春娇只觉得腰上越发的酸软,几乎连抬手臂的力气都没了。她将用过的碗盘泡在了盆里,提不起精神来洗,索性算了,打算到明天再说。 她草草梳洗了,回到房中,身子才躺进温暖的被窝里,困倦便如潮水一般的袭来,将她卷进了沉沉的梦乡之中。 没了秦春娇的屋子,显得有些静谧。 晚饭已经撤了,桌上的烛火摇曳着,将两个男人的身影在地下拽的长长的。 兄弟两个把农具从仓库里抬了出来,打磨收拾。立春已过,春种就在眼前了。 哥俩默默做着手里的活计,谁都没有说话。 自打秦春娇到了易家,这兄弟之间便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气氛。倒也不是失了和气,却仿佛总有什么东西摩擦着,弟兄两个私下较劲儿,面上谁也没有挑明。 静了片刻,易峋忽然开口:“下月清明,咱们给爹娘上坟去。”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易嶟点了点头,没有接口。 易峋顿了顿,继而说道:“春娇的事,我打算到坟上告知爹娘一声。她既然要当易家的长媳了,爹娘在天有灵,也该知晓。” 易嶟停顿了手中的事情,却依旧没有说话。 易峋没再说什么,做完了所有的事情,站起身来,说道:“明儿一早还要去捞塘泥呢,早些歇着罢。”说完,便往自己房里去了。 堂屋里,独剩下易嶟一人。 他仰起头,将背脊靠在了柱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却依旧缓解不了胸口的闷痛。 昏黄的光,洒在这张清俊的脸上,添上了一抹怅然。 他和大哥,其实一点也不像,无论是长相,还是性子。 大哥是冰,他是火,大哥从来沉稳,他却时常莽撞冒失,大哥早早就能替爹娘担起家里的担子,他却只是跟在后面听大哥的话。 自小到大,爹娘都最疼爱大哥,也许正是因这个缘故。他和大哥只有一点一样,那就是他们都喜欢隔壁秦家的姑娘。所以,当大哥突然有一天说要花一大笔钱去把她买回来时,他没有一句的反对,内心深处还雀跃欢腾着。 其实他也知道,大哥和春娇是相互喜欢的,这件事里本来就没有他插足的余地。但是,感情这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收放自如的。他并没有奢望什么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只想对她好而已。 但,听大哥说出这样确切的消息,还是如窒息一般的难过。 男人低下了头,脸上扯出了一抹落寞的笑容。 32.第三十二章 秦春娇睡到子夜时分, 只觉得腿窝处湿黏一片, 很不舒服。 她迷糊醒来, 掀开了被子, 一股子血腥味在屋里瞬间散开, 她顿时就清醒了过来。 白日里的不适,此刻有了着落, 原来是她的小日子到了。 秦春娇每月的月事, 原本都在一月的下旬几天,但近来兴许是吃住改了习惯,这月事就后退了几天, 延到了月初。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点亮了油灯,回头看了一眼床铺,幸好床上还没被弄脏。 自上次去集子上买了些细棉布,回来之后她就做了几条月事带,压在箱底备着。 她换好了衣裳, 弄脏的亵裤却没地方放, 要拿出去泡在水盆里, 又怕隔日被那哥俩看见, 便索性塞在了褥子底下, 等明日起来再清洗。 收拾妥当, 她熄了灯重新躺回床上, 再度沉睡过去。 翌日, 秦春娇破天荒的没有起来做早饭。 易峋和易嶟起床时, 发觉屋子里静悄悄的,竟还有几分不适应。 往常这个时候,厨房里必定传出了秦春娇操持锅碗的叮当声响,烟筒里飘出了袅袅炊烟,早饭的香气也跑来勾动着五脏庙的馋虫。 然而今天的清晨,安静的有些奇怪了。 两人起床出门,不约而同的往秦春娇的房门上望去,只见那房门紧闭着,她似是还没起来。 虽然不知秦春娇为何突然晚起,这哥俩倒也不想吵她,梳洗了,自行到厨房烧了饭。 等早饭烧好,秦春娇还没起来,这就有些奇怪了。 易峋走到了她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里面却没有动静。他的心立刻提了起来,稍稍一推,那门并没从里面栓上,就推开了。 易峋走进屋中,只见秦春娇躺在被子里,双眸紧闭,小脸上有些白,气色不是很好。 他上前,低声问道:“春娇,还不起来么?” 秦春娇在梦里嘤咛了一声,却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翻了个身再度睡去。 易峋还想再问,却忽然在房中闻到了一股腥甜的气味儿。他顿时皱了眉头,心狂跳了起来。他识得这气味,这是血的气息。 易峋顿时慌了神,下意识的以为秦春娇是不是受了什么伤——虽然床上并没有丝毫的迹象。 他在床畔坐下,将秦春娇强行抱在了怀里,低低问道:“春娇,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说着,就想掀开被子。 秦春娇这算是被他彻底弄醒了,惊觉他想揭了被子,慌忙按住——被子下头,她可只穿了肚兜亵裤。 她睁着一双朦胧睡眼,小声说道:“我没事啊,峋哥。怎么了?” 易峋看着她那张雪白的小脸蛋,兀自不信:“天大亮了,你还没起来,我进来瞧瞧。你屋子里,有血的气味。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秦春娇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她哪里受伤了?她受伤的地方,可不能告诉他。 当下,她支吾含糊道:“没有,我真的没有事。”又连忙转了话锋:“是不是我误了做早饭,我马上起来。”说着,她想起来,偏又想起被子底下几尽□□的身躯,不敢动弹。 易峋不信她的话,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春娇,你做了我的人,不论什么事都不许瞒着我。”说着,他眸子微微一黯,沉声说道:“让我查出来,我是要罚的。” 他又这样说了。 秦春娇偎依在男人的怀里,只觉得脸上火一样的烫。易峋总爱对她说这样的话,明明两个人还什么都没有做过,却总让她生出一种她已经是他的人了的错觉。 许是因小时候吃过太多的苦,她来月事总是腰酸,小腹坠疼的厉害。上一次,又是相府里发难的时候,她在柴房里关了两日,又在陶婆子的屋里住了几天,受了冻吃了冷饭,于是这一次几乎弄到了不能下床。她方才想起来,却根本动弹不得。 但炕是暖和的,易峋的胸膛也炙热而坚实,靠在男人身上,竟让她这不适舒缓了不少。 易峋眯着眸子,看着怀中的小女人,他很不喜欢她有事瞒着他的感觉。当初差一点就彻底失去了她,这份不安始终纠缠着他。他必须确保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秦春娇在他面前,不可以有秘密。 她是他的人,不是么? 男人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春娇,到底怎么了?告诉我,你的事,我都要知道。” 秦春娇抿了抿嘴,脸上红晕一片,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把这种女人家的私密事告诉给一个男人听,即便是易峋,她还是不好意思的。 “告诉自己的男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仿佛有着什么魔力,诱哄着她。 她垂下了头,细声细语道:“其实真没什么,只是女人家每个月都有的麻烦事罢了。” 易峋挑眉了然,早前爹娘在世的时候,他曾听娘跟爹说起过,女人每个月都有所谓小日子的说法。但这毕竟是女人的私密事,娘没跟他多说什么,他倒也不曾见哪个月娘难受到下不了地。原来,女人这“麻烦事”竟是这么的折磨人。 一时里,他竟不知说什么为好,看着她受罪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秦春娇又说道:“峋哥,真没什么大不了,等过了这几天就好了。” 易峋薄唇轻抿,问道:“我能做些什么?怎么样,你才能舒服些?” 秦春娇脸更红了,她还真想让他帮个忙,停顿了半晌,才细细说道:“你替我揉揉小肚子吧。” 以前在家的时候,每逢来月事,娘都会替她揉肚子,那样的确会好过许多。进了相府,她自己揉,却没那个效用了。 易峋微微一怔,便将手探进了被子底下,按在她的小肚子上,轻轻揉了起来。 男人的手很大,掌心很热,覆着一层薄茧,隔着布料,依然能感受到上面的粗糙。宽大炙热的手掌,正好覆盖住她的小腹,暖和有力却又温柔。在他的按摩抚慰之下,秦春娇只觉得小腹中的痛楚果然轻了不少,身上泛起了懒洋洋的舒适感,困意再度卷了过来,竟然就这样靠在易峋怀中睡着了。 易峋抱着她,手覆在那柔软的小腹上,即便隔着一层布,依然能感受到底下肌肤的细腻美好。看着秦春娇在怀中熟睡,他将她轻轻放下,盖好了被子,走到了门外。 易嶟正在门外等着,见他出来,连忙问道:“哥,春娇怎么了?病了么?” 易峋含糊敷衍了过去,又说道:“我去请黄大夫来,你在家守着。”说着,便出了门。 他不信秦春娇这个样子是真的没事,以前娘在世的时候,也不见这样受罪来着。 易峋离了家,易嶟立在秦春娇的房门外。 看着那闭着的房门,他抬了抬手,却又放了下来,终究是没有进去。 易峋走到了村头黄大夫家中,将秦春娇的状况讲了,请他过去诊治。 这黄大夫其实是个外乡人,乃是个行脚郎中,时常在下河村落脚,村中有他的住处。去岁年前,他回老家探亲,直至最近才回来。 黄大夫已是个年过五十的人,听了易峋的描述,大手一挥,说道:“你家我也不必去了,老秦家的丫头,情形我晓得。这孩子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弄坏了身子,所以才有这茬罪。如今我也不用给你开什么药方——也没大用。你回去,弄些红糖、生姜、大枣、银耳,炖成汤,给这丫头热热的喝下去,保管叫她舒服许多。” 易峋将那几样东西记在心上,又问道:“这汤吃了,她以后就都不会犯这毛病了么?” 黄大夫却哈哈一笑,向他说道:“后生,我告诉你吧,女人但凡小日子会闹肚子疼的,就没个除根儿的法子,那汤喝了也就是叫她好过些。等日后,她跟你圆了房,生了娃,这毛病兴许就大好了。” 易峋听了这话,竟不知说什么为好,便问黄大夫买东西。 生姜和银耳,家里是有的。大枣,黄大夫这里有些配药用的枣干。红糖,却没处淘换。易峋无法,只好在村里问了些有妇人的人家,方才讨到几两。 秦春娇再醒过来时,已是晌午时分了。 看着窗外高高悬起的日头,她心中只觉得羞愧,自己怎么这般娇气怠惰了。这毛病,是打小就有的,不论是在家的时候,还是在相府里,她从来也不曾为了这个耽搁了干活。怎么到了易家,就变得这样懒了? 她晓得易峋不会责怪她,但总不能因为易峋肯惯自己,就得寸进尺。 但她没有察觉,她正在不由自主的去依赖那个男人。 要撒娇,也得有人让你撒娇才行。 她起身,才穿了衣裳,房门就被打开了。 易峋端着一只青瓷碗进来,碗里热气蒸腾,甜香的气味在屋里四下蔓延。 秦春娇微微有些诧异,还不及张口,易峋已将碗放在了桌上,说道:“你趁热喝吧。二弟去捞塘泥了,我待会儿也要过去。” 秦春娇走过去,只见碗里一汪棕红的汤汁,泡着些姜片、红枣、银耳。 红糖姜汤,这是妇人月事时常喝的东西。她在相府里时,上到姑娘主子下到这些有脸面的丫鬟,小日子必定都要喝这东西。喝完肚子里暖烘烘的,的确能好过不少。 然而易家只有男人,易峋是怎么知道这东西的? 她有些狐疑,易峋却没有再说什么,放下了碗又出去了。临出门时,他又添了一句:“我俩带了干粮,锅里也有饭,中午你就不用做了。” 秦春娇愣愣的在桌边坐了,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汤汁进口。汤有些烫口,烧的又有些过甜了,香甜中带着一丝辛辣,直流到了心底里去。 易峋替秦春娇烧了甜汤,便披了下地的衣裳,拿了工具到地头去了。 易家水田边上有个一处小小的池塘,平日里蓄水浇地的,里面也长些莼菜、莲藕,也出些鱼虾。经了一冬天,这塘子里的淤泥就得清理出去,不然塘子里的水会发浑发臭,而这清出来的淤泥,却又是极好的肥料。这活计,是一举两得。 易峋走到地头时,易嶟已经在池塘里干了大半天了。 这池子虽不甚大,却也有一亩见方,只在岸边是决然淘不干净的。易嶟撑着一口大木盆在塘子中央,光着上半身,手里握着一杆笊篱。见他哥过来,便开口问道:“哥,春娇好些了没?” 易峋说道:“没啥大毛病,歇歇就好了。”说着,又道:“你上来歇歇,余下的我来。” 易嶟干了半日,这会儿也确实有些累了,便移到了岸边,跳上岸上去。 易峋脱了鞋,卷起裤腿,接过笊篱,上了木盆。 他将盆撑到池子正中,一笊篱下去,再提起来时,便是满满的一抓塘泥,连枝带叶,淅淅沥沥的滴着水。他奋力一扬,就将塘泥抛洒进了地里。 这一笊篱下去,提上来的,怕不有百十来斤的分量,但于易峋而言,似乎不算什么。 干了一阵,他觉得有些热了,出了一背的汗,便脱掉了褂子丢在脚下的盆里,同他兄弟一样,赤着上半身。 男人精壮的身子,密布着细细的汗滴,热气蒸腾,在初春的日头里,泛着淡淡的光泽,臂膊上偾张的肌肉,彰显着底下仿佛无穷的力气。这份阳刚,着实令人迷醉。 易嶟坐在岸边歇息,看着大哥在塘子里干活,心里计较着轮替的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林香莲挎着个竹篮子走了过来。 她站在塘边,看着池塘中干活的男人,眼中是藏不住的痴迷。 易嶟见了她,招呼了一声:“香莲妹子怎么来了?” 林香莲回过神来,嘴里答应着,说道:“娘让我给赵家婶娘送些自家造的苞米饼。”说着,四下张望了一眼,又问道:“春娇姐呢?” 易嶟没有多想,说道:“她今天不舒服,在家歇着呢。” 林香莲点了点头,又恋恋不舍的看了易峋几眼,便匆匆走了。 兄弟俩一口气干到了中午头,眼见日头已然升了上来,塘泥也清理的差不多了,便打算吃了午饭,接着犁地去。 两人在塘子边坐了,拿带来的水洗了手,就吃起午饭来。 秦春娇早上没能起来,易峋只草草弄了几个贴饼子,和一罐子苞米茬粥,另外带了两个芥菜疙瘩,就算哥俩的午饭了。 这要放在以往,倒也没什么,兄弟两个这样吃饭也惯了。但自打秦春娇来家,顿顿的好饭好菜,粗菜细作,已把这两个男人的胃口给养刁了。干巴巴的贴饼子就咸菜,实在有些食不下咽。 但哥俩也知道秦春娇今儿的状况,都没抱怨什么,只是默默的吃着。 正当这时候,林香莲忽然走了过来。 兄弟俩停了下来,看着她。 林香莲走上前来,将挎着的竹篮放在地下,含笑说道:“两位哥哥,春娇姐没给你们做饭,我烧了些小菜给你们带来。”说着,便将篮子里的菜端了出来。 33.第三十三章 林香莲一共烧了两道小菜, 一道咸菜烧腊肉, 一道蒸咸鱼。 她手艺也还算不错, 两道家常小菜, 也算色香俱全。 但易家兄弟俩谁也没有动筷子, 易峋脸色淡淡,不置可否。易嶟心中更有几分奇怪, 这林家向来拮据, 倒怎么这样大方,能连烧了两道荤菜来招待外人。 林香莲看他们不动,有些窘了, 清秀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说道:“两位哥哥尝尝我的手艺……是不是嫌弃我烧的不好?” 易峋看着盘里的菜,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 三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秦春娇挽着个竹篮子,正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她似乎还是不太舒服, 步履微微有些蹒跚。看见林香莲时, 她怔了怔, 说道:“香莲妹子也在。” 易峋却脸色一沉, 起身轻声斥责道:“不是叫你在家歇着, 身子不舒服, 又出来做什么?” 秦春娇无奈的笑了笑, 说道:“又不是不能动弹了, 横竖我在家闲着也是没事。你们俩今天出来干的是下力气的活, 不吃好是不行的。”说着,看了一眼地下的两盘菜。 她一早就瞧见了,心中揣摩着必定是林香莲亲手烧的,就有些不大舒服了。 当下,秦春娇也不动声色,只浅笑着说道:“没有香莲妹子烧的好,我就给你们做了两碗手擀面。” 这两个男人一听手擀面,立时来了精神。其实正卖体力的人,吃不下那些精致的菜肴,只是想痛痛快快的吃一顿饭,迅速填饱肚子。林香莲烧的两道小菜,平日里家常吃饭,或者下酒倒是不错,此刻却不大合宜了。 两个人没有动筷子,一方面是觉得怪异,另一方面是真的没有胃口。 秦春娇说完,果然从篮子里端了两碗面出来。 她今天做的还是杂面,只是掺的不再是绿豆面,而是榆皮面。这东西不能放多,白面里大约只能掺上两成,但出来的面条滑溜爽口又格外的筋道。 卤子,是熬的白菜猪肉卤。秦春娇知道易家这两个男人口味重,爱吃辣,下力气的时候更是如此,故而在卤子里放了许多自做的油辣子,一碗面红亮亮的,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易嶟双手接了面碗过去,三扒两咽,就下去了大半碗。 易峋也没停着,一筷子接着一筷子。 两大海碗的面,顷刻的功夫,就见了底。林香莲带来的两盘菜,却放在一旁,乏人问津。 易嶟抹着嘴,意犹未尽道:“这手擀面做的真好,面好吃,卤子也辣的爽快。春娇,还有没有了?我还想再吃一碗。” 易峋看了自家兄弟一眼,眼神里带了几分恼怒,他说道:“你想累死她?” 秦春娇觉得有些好笑,这一大碗面已经是他们俩平常的饭量了,更不要说她来前,他们两个已经吃了些东西。 她说道:“没有了,我只煮了这么两碗。等晚上回家,我再烧给你们吃。” 易嶟有些不好意思,也嘿嘿笑了起来。其实他已经吃顶了,但这碗手擀面太好吃,咸鲜香辣,爽口开胃,所以他才想再吃一碗。 直到这时候,秦春娇好似才突然意识到冷落在一边的林香莲,她转头向林香莲一笑:“香莲妹子吃过了没有?我没想到你在这儿,没预备你的饭食,别见怪。” 林香莲被忽视了半晌功夫,已是坐立难安,去留不是,听了秦春娇的话,脸上白一下红一下,咬了咬嘴,轻声说道:“春娇姐不用客气,我家去吃吧。”说着,起身就想离去。 秦春娇却叫住了她,将那两盘菜重新替她装进篮中,微笑道:“妹子的好意,我们都心领了。但是我家不缺吃的,这两盘菜,妹子还是带回去自家吃吧。听闻婶娘近来身子不好,正是要好生补补呢。” 林香莲咬着嘴,一声不吭。 易峋也走了过来,对林香莲说道:“香莲妹子,有些话我今儿得说明白了。这两年多承你和婶子的好意,我们兄弟两个也很是感激。但既然春娇回来了,我们家里的事情,自然有人操持。你是没嫁人的姑娘,咱们乡里乡亲寻常走动倒没什么,但还是避着些嫌疑的好。你往后,到底还是要嫁人的。”他神色淡然,话音里却带了几分冷意。 林香莲被这些话羞的满脸通红,一声儿不吭的扭身走了。 等林香莲走后,秦春娇默然不言的收拾了碗,也预备回家。 她有点生易峋的气,虽然明知道这是林香莲自作主张,不关易峋的事,却还是忍不住的要生气。易峋说了要娶她的,他是她的男人,有别的女人来缠自己的男人,她当然不高兴。 秦春娇收好了碗,丢下一句:“我回去了,不妨碍你们干活。”就要往回走。 易峋看出了她的小脾气,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她。他力气极大,秦春娇哪里挣的过他,只好停住了脚步。 易峋看着她,娇俏的小脸有些气嘟嘟的,眸子微微下垂,不肯看自己。 他低声问道:“生气了?” 秦春娇冷着脸不说话,半晌才吐出一句:“对,生气。” 易峋薄唇微微上勾,问道:“为什么生气?” 秦春娇看了他一眼,嘲讽道:“峋哥哥真是好本事,我才走开了一会儿功夫,就有别的妹妹贴上来给你烧菜做饭。” 易峋说道:“那是她自己要来,我全不知情。你也瞧见了,她烧的菜,我一口都没吃。” 秦春娇却哼了一声,轻轻说道:“我不管,我就是生气,我讨厌别的女人来缠着你,我也讨厌你跟她们在一块!”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 她这是怎么了,这样耍小性子甚至有些不讲道理的话,竟然能从自己嘴里出来。大约是小日子,情绪起伏的有些厉害。但往日来月事,她也没这样任性过啊。 易峋却忍不住的想笑了,她这是吃醋撒娇呢? 她这话有些近乎于娇蛮无理了,但比起之前那个远着他、躲着他、敬着他的秦春娇,眼前这个肆意宣誓着对自己占有权的女人,更让他喜欢。 他长臂一伸,将她揽在了怀里,低声说道:“哪有什么别的女人,我只要你一个。我只吃我老婆做的饭,我也只和我老婆在一块。” 将脸贴在男人的胸膛上,听着底下沉稳的心跳,秦春娇的不安渐渐淡了下去。 她心底里一直有着一份不安,她离开的三年,易峋那空白的三年,她不知道林香莲和他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所以,在看到他们在一起时,这情绪便控制不住的发作了。 适才,她是故意给林香莲脸色看的,她向林香莲宣誓着自己易家女主人的身份,张扬着这男人是属于她的。 林香莲那些小九九,其实没什么看头。相府里那些想争宠的女人,都会这么两手。她并没放在眼里,只是担心着易峋心里是不是对她有些什么。 不过,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听着他低沉的话语,她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林香莲一边抹着泪,一边朝家走去。臂弯上的竹篮沉甸甸的,似乎嘲笑着她的不知廉耻。 她真想把这竹篮丢到七柳河里去,但篮子里的两盘荤菜,她着实舍不得,这耻辱也只好吞了下去。 秦春娇,竟然敢这样给她难看! 她算什么啊?易家花钱买来的女人,也敢摆出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来,谁给她的脸?! 林香莲刻意忽视了易峋的那番话,她这样的女人,在被喜欢的男人拒绝了之后,也只会去仇视另一个女人。 她一步步的向家走去,全没注意到,自己原本还算清秀的脸庞,因为仇恨扭曲狰狞。 秦春娇还是被易峋关在了家里。 易峋向那黄大夫打听了,女人的小日子是要好生保养的,尤其是秦春娇早年间在秦老二手中受了大罪的,更要仔细养着。若不然,如今年轻还不显,等将来上了年纪,就要出毛病了。 所以,易峋索性就让秦春娇歇了,既不准她出去,也不让她干什么活。秦春娇每天闷在家中,除了吃吃睡睡,洗洗自己的衣裳,就是无所事事,闲的全身不舒服。她算是个闲不住的人。 秦春娇在家歇的这几日里,下河村打春的风波并未完全过去。 赵红姑领着女儿回了婆家,宋大宝得知妻女在下河村受的委屈,顿时就发了脾气。他听说赵有余竟然临阵脱逃,丢下一堆烂摊子和宋小棉就这么跑了,便称这男人靠不住,要退亲。赵红姑第一个不同意,这是她的娘家外甥,打小看着长起来的,容貌性情她都中意,更难得的是,赵有余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个童生。 乡下人供个读书人不容易,周遭几个村子,也就出了赵有余这么一个。 童生,往后就是秀才,再往后是举人。赵红姑还满心巴望着,赵有余日后金榜题名,能让她女儿当上官家太太,带携着她也当个老夫人。 赵红姑先跟宋大宝闹了一场,要退亲先把她休了。宋小棉见爹娘闹到这不可开交的地步,心里即便有些想法,也都没了,只好俯首听她爹娘的调配。 宋大宝本就有些惧内,浑家这样闹起来,就先萎了一多半。赵桐生又带着赵有余亲自登门,赔礼谢罪。宋大宝索性就坡下驴,又提了个条件。 宋家不缺钱,是宋家庄的首富,也不稀罕赵家多出几个聘礼。宋大宝只要赵有余在今年的秋闱里考上秀才,以秀才老爷的身份,迎娶宋小棉,不然这件亲事就此作罢。 赵有余怎样不提,赵桐生却有些为难了,这科举考试中不中,那是谁也预料不到的。宋家提出这样的条件,那不是为难人么? 在于宋大宝,却另有一盘打算:赵有余若考不中,那就势退了这门亲事,他本来也看不上赵有余这样的男人;若是赵有余考上了,有了秀才老爷这层身份,倒也不算辱没了他女儿,也就将就的过了。 赵桐生虽然觉得为难,但一来这事是他们家无理在先,二来赵有余在下河村可算丢尽了脸,要想把脸面找补回来,确实也需得露个大脸才行。在乡下,还有什么,能比考个功名更露脸的事儿呢? 再者说了,他本来也打算叫赵有余继续读下去,不然他读这些年的书算是白瞎了。 两家商议定了,这事儿才算过去。 宋小棉再见着赵有余时,心里那层波澜悸动已尽数消失,平静的如同一滩死水。 赵有余丢下她逃跑时的情形,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慌,她真的要嫁给这个男人吗? 秦春娇小日子彻底过去,已是五六日之后了。 这些日子里,老天连下了两场春雨,南山立刻就绿了一层,草木疯也似的抽枝生长,鸟上了树枝,鱼浮了水面,万物滋生着。 这天,秦春娇料理了家里的事情,打算到后山去挖些笋子,再瞧瞧有没有什么野菜菌子可以采摘的。她在家闲了这些日子,早已闷坏了。 春种已经开始,家里的两个男人都要下地干活。 虽然有些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但有大黄跟着,也就罢了。 大黄是条猎狗,是从猎户老丁头家里抱来的。半大狗崽子的时候,特地送去给老丁头调//教过,很是机警护主。这狗原本就识得秦春娇,她又喂了它这些日子,所以很听她的话。 秦春娇挎着篮子自家里出来,先绕到了董家。 董香儿打从回来那天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秦春娇想叫她一起去。 走到董家篱笆外头,只见老董家大儿媳妇杨氏正在院子里洗菜,秦春娇扬声问道:“嫂子,三姐在家吗?” 杨氏抬起头见是她,笑了笑,问道:“春娇,咋地了,找我家三姐有事儿?” 秦春娇说道:“今儿天气好,我到山里去挖笋,看三姐去不?” 杨氏嘴角上扬,露出了一抹满是嘲讽的笑意:“你自个儿去吧。你三姐啊,如今是没脸出门了!” 34.第三十四章 秦春娇听了这话, 不由怔了。 只听杨氏叹了口气:“这女人嫁了人, 脾气就得收敛, 哪能还跟做姑娘时一样呢?我家三妹子, 就是这么个燥脾气。这不, 就吃了大亏了。我那般说,是为了她好, 她还当我害她呢!这叫婆家撵回来, 往后可怎么办!”说着,她看了秦春娇一眼,颇有些艳羡的说道:“春娇妹子, 嫂子我可真羡慕你。离了你那杀千刀的爹,男人能干,指望的上,家里又没公婆要你伺候。往后日子怎么过,还不是你们两口子说了算?我们家三姐啊,可没你的好命!你还是自个儿去吧, 她哪里还能出门!这要让她婆家知道, 她在娘家也抛头露面四处乱跑, 就更回不去了!” 秦春娇听着杨氏的言语, 愣怔怔的。 她知道董香儿被婆家休回来, 日子不会好过, 但没料到娘家人竟然是这么个样子。然而想起自己爹干的好事, 董家的情形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了。 她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 但董家不准董香儿出来, 她也不能硬叫,只好走开。 杨氏说让董香儿婆家知道了她在娘家乱跑,便再也回不去了,那意思是三姐的婆家其实还没真个休妻? 秦春娇心头乱糟糟的,带着大黄,朝南山走去。 她才走到村口,忽然听一人在身后叫她。 秦春娇回过头去,只见赵有余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赵有余穿着一领青色的布袍子,头上戴着浩然巾,一副书生的做派。全下河村只有赵有余一个人会这样穿,因为他读过私塾,算是个读书人。 乡下人对读书人总是多一份的尊敬,尤其是赵有余这样考了童生,有功名在身的。 易家兄弟俩也读过书,但那是家传,哥俩没进过私塾,也没考过科举。 然而可惜的是,赵有余以往那些光彩荣耀,都随着打春时的出乖露丑,一扫而尽了。 不止里正一家,整个赵氏族人,都觉得丧气。 这些事,都是秦春娇在家休息时,易峋又或易嶟讲给她听的。 秦春娇心里忖度着,有些不明白赵有余找她做什么。 她问道:“有余哥,有什么事吗?” 赵有余走上前来,在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目光在那张美丽娇艳的容颜上流连着,露出了些许痴迷。 他说道:“春娇,我要去京里读书了。松竹书院,京里极好的书院。” 秦春娇不懂赵有余为什么突然来找她说这个,但她曾听相府里大公子说起过,松竹书院的确是不错的书院,文风在京里都是有口皆碑的。 能让相府里大公子说好,那就是真好了。 赵家竟然舍得花这么大的本钱,送赵有余去那儿读书。 秦春娇只一怔便转过了这弯儿来,赵家折了那么大的脸面,想要讨回来,当然要在这上面下功夫了。 她微微颔首,说道:“上进奔前程是好事,有余哥这一去,必定是要蟾宫折桂了。”这个词儿,是她在相府里学的。相府里的姑娘,戏谑大公子时,都这么说。 赵有余却兴奋的红了脸,说道:“你也说是好事了。” 他会发奋读书而后考取功名的,但并不是为了娶宋小棉。宋家那件亲事,对于他而言,根本是无所谓的。如今,甚至成了他的绊脚石。 那天夜里,他在柴房外撞见了他爹和林婶儿的私情。那对男女不知羞耻的苟合,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从小到大,在他面前一副正经姿态的父亲,竟然背着母亲,和村里的寡妇私通! 哼,所谓正人君子,也就不过如此。披着一张道貌岸然的皮,骨子里是男盗女娼。 他根本不信林婶儿是因为什么情爱才和父亲在一起,说穿了,不就是因为他爹是里正吗? 易峋,不也就是因为有钱,拿得出来一百两银子,才能买她? 有权有钱,就是能够为所欲为! 等他考上了秀才,甚至考上了举人,他一定要把这朵下河村最艳丽的花儿给折下来不可! 到那时候,宋家算什么,易家又算什么,甚至于他爹又算什么?谁也管不了他了! 赵有余满心贪婪的看着秦春娇,有些情不自禁的喃喃道:“你等我。”这话像是对秦春娇说的,更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秦春娇只觉得满心怪异,不知道这赵有余的脑子是不是烧坏了。他对她说的话,怪得很。 她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再搭腔,转身径直往南山里去了。 踏进南山,拔地而起的林子迅速将人没住了。 秦春娇顺着村人常年踩出来的小路,往深处走去,她知道哪里有一片竹林子,打算先去那儿瞧瞧。 春笋,可是极好的东西。 其本身倒没什么滋味,但肉质滑嫩爽脆,味道单纯,和重油荤腥十分相宜。又或者腌成酸笋,便又是一下饭的好菜。 笋子其实一年到头都有出,但唯独冬笋或春笋的滋味最佳,算是上天赏赐给这些乡下百姓的一道山珍。 秦春娇一路走去,眼见榆钱就要挂串了,地下也冒出了荠菜、野葱、野韭等野菜,心里盘算着这时候再摘柳芽会不会老了。 春季,是个勃发、丰富而让人充满希望的好时节。 走了片刻,前方林子里淅淅索索,走出一个人来。 秦春娇定睛看去,不由说道:“香莲妹子。” 那人正是林香莲。 林香莲看见秦春娇,倒是一脸平常,笑着招呼了一声,说道:“我才在那边挖了些野菜,春娇姐是干嘛来的?” 秦春娇随口说道:“我想着笋子该出来了,来瞧瞧。” 两人到如今也没什么交情了,随便说了几句话便错了过去。 林香莲下了南山,正要顺着村路回家,迎头就撞上了刘二牛。 刘二牛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样,嘴里嗑着不知哪儿讨来的瓜子。他吐着瓜子皮,乜斜着眼睛,瞧着林香莲,嘴里说道:“哟,香莲妹子,这是做啥去?” 刘二牛在下河村无人不厌,林香莲也是一样。 她一脸厌烦,本想绕开。那刘二牛瞧出来了,啐了一口:“臭德行,以为老子稀罕搭理你!装清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 林香莲脸色一寒,停了脚步转了过来,向着刘二牛一笑:“二牛哥,对不住,我方才没瞧见你。” 刘二牛倒觉得有些奇怪,心里嘀咕着:这小娘们今天是哪根筋不对?嘴里说道:“好说,好说。” 林香莲笑道:“二牛哥,我是上山挖荠菜去了,你瞧。”说着,将篮子给他看了看。 刘二牛伸头一瞧,篮子里果然一大捧的野菜。 他点着头,哼哼着:“香莲妹子可真勤快。”心里却咕哝:这关老子屁事。 林香莲微笑着说道:“山里都绿了,笋子啊菌子啊都冒出来了。我才在山里,碰见春娇姐了,她也要挖笋子呢。” 刘二牛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他将手里的瓜子全撒了,颇有些兴奋的问道:“春娇,也在山上?” 林香莲心里冷笑着,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样子,嘴上还是笑的温婉和煦:“是啊,我才见着她,她说要挖笋子,该是往竹林里去了。” 刘二牛听了这消息,真是喜从天降,他打秦春娇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惜她从来不落单。 他忙不迭的对林香莲说:“香莲妹子,你忙,我不扰你了。”说着,拔脚就走。 林香莲看着他的背影,嘴边泛出一抹冷笑。 刘二牛要去干什么,她大概能猜得出来。但那又怎么样?她只是跟刘二牛,闲话家常说起了秦春娇在山上,底下的事可跟她没有一毫的关系。 刘二牛快步走到南山脚下,赵三旺却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拦住他问道:“二牛哥,你这是干啥去?” 刘二牛心怀鬼胎,本吓了一跳,但一见是他,胆子立刻就壮了起来。这三老鼠和他在村子里可谓是不分高低,一样的臭名远扬。 他满心急着办事,懒得跟他纠缠:“没啥,就去山上走走。” 赵三旺却有些吞吞吐吐:“二牛哥,你是不是想春娇的帐?刚才,我听见林家妹子跟你说的话来着。易家哥俩可不好惹,你可别犯浑。” 刘二牛见被他撞破,索性也不瞒他了,说道:“是又咋样?我跟你说,山上没人,我就是去把她办了,也没人知道。再说了,这种事女人碰上了,就只有认倒霉的份,她不会说出去的。不然,易峋甘愿戴这绿帽子?不打死她才怪!”说着,又想拉拢这赵三旺,说道:“三老鼠,我跟你说,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去,咱一块去找那小娘们乐乐。放心,她不敢说。你这臭东西,怕一辈子也睡不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吧?” 赵三旺却不答应:“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去。欺负女人,可不算爷们干的事。” 刘二牛一口黄痰吐在地下:“就你这狗玩意儿,还想着自己是爷们?!妈//的,连睡个小娘们都不敢,你算个啥爷们!你不去拉倒,我告诉你,把你的破嘴给老子闭严实。敢走漏一个字儿,老子剥你的皮!”说完,丢下这赵三旺,蹭蹭上山去了。 赵三旺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一咬牙,朝着易家地头跑了过去。 刘二牛是下河村人,这南山也是跑熟了的,他知道秦春娇要挖笋,只能去一个地方。他脚不停歇,朝着竹林走去。 走到竹林子里,果然见秦春娇蹲在地下,手里拿着一柄小耙子挖土,一旁的篮子里,已放了四五颗笋子。 刘二牛嬉皮笑脸的上前,说道:“春娇妹妹,咋一个人在这儿挖笋呢?易家那哥俩,舍得让你出来?” 秦春娇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见了刘二牛这样子,便晓得他来意不善,立刻站起身来,退后两步,一脸警觉道:“刘二牛,你来干啥?!” 刘二牛嘿嘿笑着:“这话说的,南山又不是谁家的山头,我咋就不能来?”说着,他一步步的上前,脸上笑得越发下流:“这儿没别人,哥哥我想和你快活快活。” 秦春娇周身忍不住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度的愤怒。 她不是没有碰上过类似的事情,但像刘二牛这样赤//裸不要脸的,还是头一次。 气急攻心之下,她张口骂道:“呸,你这个不要脸的泼皮无赖!你敢碰我一下,我家峋哥一定打碎你的骨头!” 刘二牛顿时拉下脸来,恶狠狠骂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骚//货,在城里不知道陪着多少老爷少爷睡过了,这会儿来跟老子装正经!我劝你乖乖的,免得一会儿吃苦。我先把你办了,易峋就是知道了又能咋样?!我干了你,再往别处跑,他上哪儿找我去?!先打死你倒是真的!”说着,劈开了手,就要上来抓秦春娇。 男人骂女人是骚货,就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你都已经这么骚了,为什么还不快让我睡? 秦春娇白了脸,又退了几步。 她心思如电一般转过,这样僵持下去,不管将来怎么报复,这场眼前亏是一定会吃的。 忽然,她坐在了地下的草丛里,抱着双膝,向那刘二牛嫣然一笑:“二牛哥,你是真心和我好呢,还是假心的?”媚眼如丝,彷如钩子。 刘二牛顿时傻了,不知道秦春娇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秦春娇又娇声问道:“人家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答?” 这一声,叫的刘二牛骨头轻了三两。他吞吞吐吐道:“春娇妹子,你咋突然改了心意?我当然真心和你好。你肯跟我好一次,我死都愿意!” 秦春娇咯咯一笑,说道:“那你先把裤子脱了。” 刘二牛傻了眼,他没料到刚才还三贞九烈的秦春娇,这会儿怎么这么放浪了,他支吾道:“你……你说啥?” 秦春娇玩着发丝,淡淡说道:“我好歹失身一场,也得先瞧瞧你的本事。要是你不成,那我多吃亏?” 那慵懒娇媚的样子,让刘二牛全身发酥,什么理智都飞到九霄云外了,只想着兴许易家那俩男人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床上没把她伺候舒服了,所以才想跟他私通。 他却没想到这底下不对劲的地方——秦春娇现下可以算他掌握之中了,她吃不吃亏,其实都没差吧? 刘二牛兴奋的忘乎所以,真的把裤子脱了丢到一边。 秦春娇心里直犯恶心,将头扭开,忽然打了一个尖锐的唿哨。 一旁林子里陡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犬吠,就见一道黄色的巨大身影,朝着刘二牛底下扑了过去。 35.第三十五章 刘二牛刚才是魂飞天外, 这会儿就变成了魂飞魄散。 大黄在村子里的凶名, 他是听过的, 敢斗独狼, 敢咬野猪, 下河村出了名的恶犬。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秦春娇竟然会带了这条狗一起上山。 刘二牛看着大黄那森森利齿, 吓得腿肚子发软, 掉头就跑。大黄狂吠着,扑了上去,倒是没咬中他, 却把他的底裤给扯了下来。 刘二牛,这下子真成光了屁股了。 大黄一咬不中,主人又没发话,便追了上去。 秦春娇不紧不慢的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叶和泥土,冷冷的看着刘二牛慌不择路朝山下逃窜的身影。 她带着大黄上山, 本来只是为了防野兽的, 谁知道这山上有人能比野兽更像头畜生! 她心里并不害怕, 甚至连一丝慌张也没有, 愤怒逐渐平息之后, 竟然只剩了些冷漠。 秦春娇提起了竹篮, 甚至连刚挖出来的笋也没忘记装进去, 一步步慢悠悠的向山下走去。 一开始并没呼唤大黄过来, 是为了稳住刘二牛, 让他放松戒备,二来也是为了让他出丑。 她不是脚软没用的弱女子,她明白在孤身一人的时候要怎么保护自己,更明白要给那些敢欺负她的人一个狠厉的教训。 不这样,往后人人都当她好欺负了。易峋的确能护着她,可她是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他身后的。 秦春娇顺着山路下山,走到一步,忽然听见前面林子里一女子说话声:“里正叔,快些走,晚了就坏了!” 听见这嗓音,秦春娇不由眯了眯眼睛。 果然,林香莲引着赵桐生,还有三四个人,从山下走了上来。 一见秦春娇,林香莲顿时愣住了,脱口说道:“秦春娇,你没事?” 秦春娇冷笑了一声,说道:“我该有什么事?” 林香莲咬了咬嘴,脸上青红不定,晓得那事多半是没成。 赵桐生打量着秦春娇,见她神情淡然,衣裙齐整,全不似遭了不测的样子,便责怪的看了林香莲一眼,说道:“这春娇丫头既然没事,那就算了,咱们也回去……” 这话音尚未落地,就听不远处林子里传来旺旺的犬吠之声,一个壮年男子,灰头土脸,两腿夹着,从林子里跑出来。 林香莲一见这情形,顿时尖叫了一声,捂住了眼睛。 跟着赵桐生一道来的几个村人,也失声说道:“这刘二牛怎么光着腚四处跑?” 这男子,就是被秦春娇设计脱了裤子,又被大黄追的乱跑的刘二牛。 到了此刻,他比先前更多添了几分狼狈,上身的衣裳,被林子里的树枝扯破了几道,脸上也是划痕,腿上屁股上,左一下右一道,都是狗咬过的齿痕。倒也亏得这刘二牛撑得住,晓得自己这一倒下来,必定要葬身犬口,咬紧了牙关的逃命。但他慌不择路,在山野林子里乱跑了一通,好容易跑回正路上,就撞见了赵桐生一干人。 刘二牛光着屁股的逃命,□□的玩意儿不断摇晃。 秦春娇也扭了头,不去看他。 赵桐生大喝一声:“二牛,你这怪模怪样的是干啥?!” 那刘二牛有苦说不出,总不能说自己想来奸污秦春娇,没想到被她算计了。 他哭丧着脸,向赵桐生说道:“里正,我也不晓得哇。我好好的在山里走,易家的狗忽然跟疯了一样,从林子里窜出来要咬我!” 就有人嘀咕道:“不对啊,这狗追你,你脱了裤子干啥?” 刘二牛没有回答,而是慌张躲在了赵桐生的背后。 赵桐生向大黄嘘了两声,想将它赶走。谁知大黄不仅没有安静下来,反倒向他呲起牙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一跃而上。赵桐生吓了一跳,连忙后退,所幸没被咬到,只是衣襟下摆被大黄撕掉了一条布片。 赵桐生慌了神,四下求援,但刘二牛躲在他背后死都不肯出来,一道来的人都畏惧大黄的凶名,退了开去。 他无法可施,看着大黄的可怖姿态,打了个哆嗦,只得向秦春娇说道:“春娇丫头,快管管这狗。咬伤了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秦春娇扫了他一眼,面色冰冷,但还是轻轻吹了一声口哨。那大黄才不情不愿的停了下来,走到了她身边。 赵桐生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正想说些什么,山下就又上来了几个人。 刘二牛一见来人,更是面色如土,越发缩在赵桐生的身后,不敢让人瞧见。 秦春娇却轻轻道了一声:“峋哥!”便飞奔了过去。 走来的人,正是易家兄弟两个,还有三老鼠赵三旺。 易峋阴沉着脸,一脸的铁青,双拳紧握,胳臂上偾张而起的肌肉彰显着底下即将勃发的怒气。在看见秦春娇安然无恙之后,他的脸色方才微微缓和。 易家兄弟正在自家地头干活,忽然见赵三旺跑来,言说刘二牛上南山去了,听他口里言辞似是要对秦春娇不利。这哥俩扔下手里的活,匆忙赶来。 易峋将秦春娇揽在了怀中,低声问道:“伤着了?” 秦春娇微笑着摇了摇头,看见易峋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踏实了下来。 易嶟将刘二牛从赵桐生的背后拽了出来,这男人光着屁股的狼狈样,落在了易峋眼中。易峋的眼神,顿时便冷了几分。 易嶟张口喝骂道:“刘二牛,乌龟王八蛋,背着我们欺负女人,你算什么东西!”嘴里骂着,提了拳头就想上前,肩膀却忽然被他哥扳住了。 他停了下来,颇有些不解的看着他大哥。 易峋走到了刘二牛跟前,淡淡问道:“你想欺负春娇?” 刘二牛咧嘴,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哥,不是那么回事,咱这都是误会……” 他话没说完,只觉眼前忽然一黑,鼻子剧痛无比,热热的什么东西流了出去,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了出来。他张嘴想嚎,第二拳立刻就到了。 一拳封眼,两拳砸鼻,易峋的拳头一下下的砸在刘二牛的脸上、头上,登时就将他砸倒在地。 众人看着,面无血色,谁也不敢上前劝阻,仿佛听见了易峋拳头下面,骨头碎裂的声音。 刘二牛满脸血污,倒在地下,嘴里哭号怪叫,他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锤酥了,头也昏胀疼痛不已。 易峋狠狠的揍了他一顿,临了还一脚踹在了他的左腿上。 清脆的喀嚓一声,众人都听到了。 易峋这才收手,理了理衣裳,依旧是淡淡说道:“一条腿,给你长个记性。”他对刘二牛这样说,目光却扫过了在场的所有人,众人身上蓦地一寒。 他拉起秦春娇,就想离开。 秦春娇却轻轻挣脱了他,向躲在一边的林香莲问道:“香莲妹子,我有点不大明白。看你来时候的意思,好像一早就知道我会出事?” 林香莲没想到她竟然揪住了自己话里的把柄,脸色顿时雪白,说不出话来。 她原本是算着,刘二牛差不多也该成事了,就喊了赵桐生等人来救人。她盘算着,要让村里人看见秦春娇那被人糟蹋的丑态,让她在下河村再也没脸待下去。女人为了这事,跳河上吊的可是多了去的。再来,她自己也在易峋面前落了个人情。 谁知道这刘二牛竟然这么废物,连一个秦春娇都制服不了!易峋为什么不干脆打死他?! 林香莲咬着嘴,两手撕扯着裙裾,一言不发。 秦春娇又问道:“就说你是想喊人救我,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家男人,反而跑去找里正?” 那跟着赵桐生来的村人,也回过神来,纷纷说道:“是啊,这种事儿不是该先告诉人家的男人么?” “就是这个理儿,这林家丫头咋知道刘二牛想上山使坏?” 易峋的目光,落在了林香莲身上,锋利如刀。 林香莲打了个哆嗦,终于开口:“我……我瞧见刘二牛一脸贼相的上了山,我记着春娇姐在山上,怕他干什么坏事,就去村里喊人。我看峋哥他们不在家,所以……”她这番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似乎也合情合理,易家男人都不在家,她当然要去别处喊人。 赵三旺却忽然插嘴道:“不对吧,林家妹子,我听见你跟刘二牛说话来着。刘二牛压根没问,是你自己说了春娇在山上,他才动了坏心。” 这个三老鼠! 林香莲的脸几乎扭曲了起来,她怎么没发现这东西猫在那儿! 她咬着牙,嗓音尖利的说道:“我不记得我说过啥了,横竖都是这坏痞子自己心眼坏,你扯着我干啥?!我来救人,还救错了?!”这话音尖刻的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 村人实在看不惯她忽然拿出这副嘴脸来,便说起了风凉话:“香莲妹子真是好心眼儿,一会儿告诉人家谁在哪儿,一会儿又喊人去救的,真是贩六国骆驼的,忙的不消停。” 林香莲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她恨刘二牛没用,更恨秦春娇当众揭发她。 总归,秦春娇如果不回来,或者她干脆死在京城里,自己就不会落到这样的田地了。 易峋看着林香莲,目光森冷的如数九寒天。 赵桐生看了出来,出声道:“峋子,这事儿都是刘二牛干的。你找他算账我不说什么,你可别随便迁怒,怪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易峋没理睬赵桐生,隔空向着林香莲说道:“我不习惯为难女人,你往后离春娇远一点儿。” 林香莲忍不住的全身颤抖,易峋虽然没有说什么狠话,但他的话语却有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正在这个时候,大黄不知怎么了,忽然吭哧一口,咬在了刘二牛的下//身上,顿时撕扯下一块肉来。看的在场的所有男人,都不由自主的去捂□□。 刘二牛早已气息奄奄,也就没了喊叫的力气。 易峋拉着秦春娇走了,赵三旺和易嶟跟在后面,还有摇着尾巴的大黄。 像滩烂泥的刘二牛,易峋的拳头,大黄森白齿缝里的鲜血,给下河村人留下了噩梦一般的回忆。 敢碰秦春娇,就是这个下场。 待他们走远,赵桐生叹了口气,招呼村人把刘二牛抬回去。 他一转头,瞧见林香莲全身哆嗦着泪流满面,就说道:“你这丫头也是的,平白无故的,耍这个做啥?峋子真要发起疯来,你看谁拦得住?” 林香莲咬着嘴,哭哭啼啼:“桐生叔,真不关我的事儿,我没使坏!” 赵桐生扫了她一眼,心里有点烦,但看在她娘的份上,还是说道:“叔都知道,你快回去吧,别叫你娘挂心。” 林香莲,这才拖着步子,往村里走去。 一干人走到山下,就分道扬镳了。 赵三旺就住在山脚下的老房子里,当时就说了告辞。 秦春娇看着他那瘦骨嶙峋的背影,颇有些动容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这三老鼠,骨子里竟是个好人呢?” 易峋没有说话,紧捏着她的手,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他是真的后怕了,如果今天大黄没有跟着,如果赵三旺没来找他报信儿,那她是不是就要遭遇不测了? 在接她回来的时候,他就在心底发过誓,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但竟然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回到家中,秦春娇没想那么多,把挖好的笋拿到了厨房。 她预备今天先剥一个出来做晚饭,余下的明日再收拾。 正想做事,一双坚实的臂膀忽然从身后将她抱住,麝香与草叶的气味儿裹住了她。 秦春娇顿了顿,轻轻说道:“峋哥,我做事呢。” 易峋将头枕在了她的肩上,脸颊贴着她的,嗅着她身上甜软的气味儿,低低说道:“抱歉,我来迟了,我不该离你那么远。” 秦春娇浅浅一笑,心里漾着一丝的甜意,她说道:“没事的啊,我又没有怎么样。再说了,我哪有那么容易欺负?” 易峋啄吻着她细嫩的脸庞,沉声说道:“刘二牛该庆幸没有真的碰你,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他。” 36.第三十六章 秦春娇将手里的笋子放了下来, 回转过身子, 抱住了他。 易峋比她高了一头, 她只能将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腔子里那颗心咚咚的跳着, 她轻轻说道:“峋哥, 我没有事。你不要总担心这些,我没有那么容易被欺负。” 易峋护着她, 她当然高兴。但她不想易峋就此患得患失, 甚至为了她,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为了那种杂碎,弄脏自己的手, 甚至扰乱自己的生活,那是不值得的。 秦春娇抱了他一会儿,就轻轻挣脱出来,含笑说道:“峋哥,我今天挖到了好些笋子还有菌子,晚上等我烧好吃的!” 易峋看着这张眉眼如画的笑靥, 原本压在心头的石头, 便不知不觉的移开了。 仿佛一缕阳光照了进来, 那些阴郁暴躁的情绪, 顿时烟消云散。 赵桐生找了几个人把刘二牛抬回村子里, 余下的人便都散了。 刘二牛家中, 上无父母, 中无兄弟, 下无子女, 孤家寡人一个。他在村中名声又极恶,压根没人在乎他的死活。 赵桐生本也不想管,但他是里正,如果刘二牛就这么死了,到底也是给他添麻烦。 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把村里的黄大夫喊来。 黄大夫听见是给刘二牛诊治,又知道了他干的那些龌龊事,便不想管。 但赵桐生软硬兼施,又说:“他到底是下河村人,平白无故横死了,也是臭了下河村这块地。再说了,是峋子把他打成这样的。他要真死了,峋子怕是脱不了干系。” 黄大夫平日里也没少受易峋的恩惠,听了这个话,只得勉为其难的出诊。 到了刘二牛家中,刘二牛瘫在茅草铺子上,已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了。 黄大夫正替刘二牛看诊,刘二牛忽然醒转过来,只觉得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的地方,□□尤其剧痛难忍。 他少气无力的哼哼着:“黄大夫,您给瞧瞧,我这还有的救不?其他都罢了,就是我的子孙根儿,可一定要保住。” 黄大夫冷哼了一声,洋洋说道:“二牛,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身上别处都还好,只是折了几根骨头,但是你的左腿算是废了,断的彻底。至于你那子孙根儿,你就别想了。伤成这德行,就是华佗重生,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了。” 刘二牛本就只是心存侥幸,毕竟大黄那一口,几乎彻底咬掉了他的子孙根儿。听黄大夫如此一说,他顿时咧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干嚎起来:“我苦命的爹娘啊,咱们老刘家断子绝孙啦……” 黄大夫不耐烦听他扯淡,留了两包药,说道:“这包熬来吃,这包敷在伤处,你折掉的骨头我替你接了,那条腿算是没法子了。”说完,也不管他有没人服侍,丢下药包便走了。 这刘二牛是个破落混混,哪里有钱付诊金,到头来还是赵桐生替他了的帐。 好在黄大夫常年住在下河村,靠着村子吃饭,一切都好商量。 赵桐生便没好气的向刘二牛呵斥道:“你平白没事,好死不死的去招惹秦春娇做啥?!易家那兄弟两个,连我都要给三分薄面!今儿要不是我在,你不丧命才怪!” 刘二牛哭丧着脸:“里正,这事儿也不怪我啊。你说说,那小娘们好端端的不在家待着,跑到山里头,可不就是浪着想男人吗?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我找她耍耍,又没把她怎么着!这小泼妇算计我也罢了,易峋这狗玩意儿竟然下这么重的手!我这命丢了半条不打紧,我刘家三代单传,到了我这儿绝了后,日后九泉之下我可咋去见我那苦命的爹啊!” 赵桐生才不听他这通干嚎,只问道:“你少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就问你个事!你跑山里头调戏秦春娇,果然是香莲丫头调唆的?” 刘二牛忽然睁大了眼睛,点头如捣蒜:“就是的,不是她跟我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那小娘们在山里哩。” 赵桐生脸色微沉,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抬脚离去。 因为有了笋子和菌子,易家这天的晚饭,比往常更丰盛了几分。 秦春娇剥了一颗笋,切成大块,合着咸肉一起炖了,做了一道腌笃鲜。 这腌笃鲜是江浙一带的家常名菜,虽说是名菜,但其实并没个一定的做法,除却笋子、咸肉又或者是咸鸡是必定要放的,其他增鲜提味的东西,家里若有也都可投进去一并炖了。这吃食,既当汤又当菜,寻常人家,一顿饭有这一道就足够了。 秦春娇今儿在山上,采到了鸡油蘑菇,就一道放了进去。她又蒸了一筐杂面馒头,这一顿饭就成了,没再额外弄菜。 易家兄弟两个今日碰上这样的事,本来都在火头上,但见了这丰盛的菜肴和桌边忙碌的柔媚女子,那一团火便如淋春雨,尽数浇灭了。 哥俩在桌边坐定,秦春娇分了筷子和调羹给他们。 两个男人喝汤吃肉,一时都没有言语。 这碗汤菜,汤汁白似牛乳,咸鲜香浓,咸肉酥烂,笋子滑脆。金黄的鸡油蘑菇,更散着独特的芳香,一口下去饱满的汤汁便从菌子里溢了出来。这是寻常,难得一见的时令好菜。 易嶟忽然轻轻说道:“娘在世时,每年这个时候,也都要烧这个。这个味道,和娘烧的真的很像。” 易峋没有接话,停了片刻才说道:“下月清明,咱们给爹娘上坟去。” 秦春娇倒是有些意外,因为这道菜是江浙一带的名吃。她学会烧这个,也是在相府里。相府的老太太是个吃家,大厨房里将普天下有的菜肴都写了流水牌,一日三餐的供她点菜。但京郊地区的寻常百姓人家,可没有烧这个的。 她以前是常来易家吃饭,也没见易母做过这道汤菜。她有些好奇,易母到底是哪里人呢? 这兄弟没有再说什么,默默的吃饭,沉浸在腌笃鲜的美味和对母亲的怀念之中。 秦春娇清了清嗓子,插口说道:“明儿,我想请赵三旺来家吃顿饭。” 这哥俩静了片刻,易峋便说道:“这是情理之中,人家帮了我们,当然要答谢。” 易嶟总是看不上三老鼠这样游手好闲的混子,但也多亏了他送信,他也确实帮了秦春娇,于是自己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吃过了饭,秦春娇又盛了一大碗的肉汤,泡了些馒头,给大黄送去。 易嶟在院子里喂骡子,看见大黄的碗里堆得高高的咸肉,不由说了一句:“这东西,吃的比我们还好呢!” 大黄摇着尾巴,将头埋在碗里,压根不搭理易嶟。 今天这件事,它得领头功,他们俩都是后来才到的,算是事后找补,自己多吃两口肉那是应该的! 赵桐生出了刘二牛的破房子,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林家。 林香莲正躲在屋里啼哭,林婶儿在一旁劝慰,就听屋子外头一声咳嗽。这声音,她再耳熟不过,安抚了女儿,就走出去开门。 开了门,果然见赵桐生站在院里。 林婶儿让他进来,说道:“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赵桐生背着手,抬脚走进了堂屋里,大喇喇的在椅子上坐了,说道:“你那闺女呢?”林婶儿微微有些奇怪,说道:“屋里呢,啥事?” 赵桐生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干的好事!” 林婶儿一听他这口气不善,就晓得是为那件事来的。她眼睛一斜,瞟了赵桐生一眼,将身子往他身上一软,说道:“咋地了?不就是为了秦春娇的事,还值得你登门兴师问罪?我晓得,香莲不是你的亲生闺女,你也不放在心上。这倒也罢了,你咋还帮着外人来欺负我们娘俩?哎,赵桐生,你说说看,我跟了你我图了啥?我到底算个啥?妾不是妾,外宅不是外宅的。你怕你婆娘,不敢认我回去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帮着个贱丫头,来欺负我女儿。赵桐生,你良心被狗吃了!” 说着,她那两道细弯眉一竖,忽然斥道:“赵桐生,你该不是也看上那个贱丫头了吧?!色迷心窍,所以来为她出头。你们男人,全都一个德行!” 赵桐生是早已被林婶儿捏在手心里的,被她这连骂带嘲的说了一通,竟然就哑了火,一张脸憋得通红,半晌才说道:“你说啥话呢!我和那丫头错着辈儿呢,我再糊涂,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林婶儿冷笑了一声:“你们男人的心思,那谁知道?” 赵桐生拉着她的手揉搓着,一边说道:“没这回事,别瞎想。我来就是跟你说,以后叫香莲安分点!”他话未说完,看着林婶儿的脸又拉了下来,赶忙说道:“你是没瞧见,峋子今儿跟发了疯一样,把刘二牛生生给打废了!这要是没人拉着,还不打死了?香莲要是哪天把他惹急了,还不得吃大亏?这是何苦?” 林婶儿也吃了一惊,低低问道:“刘二牛真个废了?” 赵桐生将那情形说了一遍,又道:“我这会儿过来,一来是跟你说以后管着香莲些,二来是想叫你照料刘二牛两天。”说着,也不待林婶儿再说什么,继续说道:“毕竟,刘二牛去山上寻秦春娇的晦气,是香莲挑唆的。你就去笼络住他,让他把嘴闭严实了,免得坏了香莲的名声。” 林婶儿似有若无的横了他一眼,斥道:“我一辈子都没伺候过人,他好大的脸,叫我去伺候?” 赵桐生点着头,意味深长道:“当初,他和秦老二那么好的交情,现如今却来打人家女儿的主意,真正意想不到。” 这一对公母认识了小半辈子,对方肚子里什么九九,一点就知。 林婶儿哼笑道:“我晓得了,你甭管了。” 两人密谋了半日,便搂搂抱抱亲热起来。 隔日起来,易家兄弟两个再度下田干活去了。春天了,农时一天天的追着人跑,地里的活一天也不能落下。 秦春娇做好了早饭,打发了他们两个吃过,送他们出门时,又交代了一句:“别忘了叫赵三旺晚上来家吃饭。” 易峋道了一句:“记下了,忘不了。”便同弟弟一起走了。 秦春娇在家照旧照料着牲畜,中午时拿野韭、荠菜合着肉馅儿做了些烤饼,盛了一罐子昨夜的肉汤,拿到了地头。 她走到地头时,易家哥俩正坐在田埂上歇息。 秦春娇把烤饼拿给他们,又倒了汤给他们喝。 这饼子烤的极酥,野韭和荠菜又正是最鲜嫩的时候,一口下去,酥香满颊。打从秦春娇到了易家,这兄弟两个就没吃过重样的饭菜。 两人大口吃着,秦春娇则站在田垄上,翘首望去。 易家的田地极广,一眼望不到头,到处都是乌黑的泥土,犁过的地散着泥土特有的芳香。易家的那匹骡子正在一旁,喷着鼻子,大口嚼着地上的嫩草。 易家没有养牛,耕地拉车又或骑乘,都指望这匹骡子。这骡子口也轻,到今年满共才五岁。 然而,这地也还是太广了。看着他们犁过的地已是不少了,但望前头没有犁过的,依旧是看不到头。 秦春娇叹了口气,轻轻说道:“秧苗眼瞅着就要下地了,这怎么赶得及呢?” 她说的是水稻的秧苗,稻种要先在苗床里育苗,秧苗出来后,再插到地里。但秧苗长的极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地不尽快犁出来,就要赶不及了。 易嶟大口的吃着饼,说道:“春娇,你别慌,这地这两天就能犁出来。水田麻烦,旱地就快的多了。麦子还晚些,没那么急。” 易峋也接口道:“再过两天,我就去雇些人手,种起来就快了。”说着,便看向秦春娇:“到时候,得要你照管这些人的伙食,辛苦了。也不用麻烦,管着他们吃饱饭就行。” 秦春娇笑着点了点头,这叫什么辛苦?比起被圈在相府里,锦衣玉食天天跟人斗心眼儿,她宁可在乡下劳作,这样的日子过起来踏实。 傍晚时候,赵三旺果然来易家吃饭了。 秦春娇正在厨房烧饭,听见院子里的响动,就跑出去迎接。 一个尖嘴猴腮、瘦骨嶙峋的青年站在篱笆边,见了她点头哈腰的赔笑:“嫂子好,多谢嫂子招待!” 37.第三十七章 这瘦小青年, 正是赵三旺。 赵三旺一听说易家要请他吃饭, 还是秦春娇要谢他搭救, 欢喜的如吃了蜜蜂屎, 屁颠的就来了。 这赵三旺别看没有啥本事, 又是个孤儿破落户,但打小学会的察言观色, 嘴巴甜滑, 最会溜须拍马。他知道易家当家的是易峋,看这些日子的情形,秦春娇又是易峋的心头宝, 易家哥俩不好巴结,巴结了秦春娇那就算到位了。 果然,秦春娇听了他这话,脸上先是红了一下,唇边泛起了一抹止不住的笑意,带着几分羞涩又带着几分甜意, 娇艳动人。 她咯咯一笑, 说道:“真是贫嘴!”便转身回厨房去了。 易家哥俩放好了农具, 便拉着赵三旺也到厨房去洗手。 赵三旺一进厨房, 便被那浓郁的各种饭菜香气给折服, 肚子里馋虫作祟, 涎水直流。他擦了擦嘴边, 向灶边的秦春娇说道:“嫂子, 您给兄弟做啥好吃的了?” 他嘴上说笑, 却离秦春娇远远的。易峋胖揍刘二牛的情形,他可是深刻在脑海里的。虽说他也很看不上刘二牛的做派,但心里却也怵得很。他可不想被易峋误解,就他这一身小鸡骨架,挨不了第三拳保准散了。 还不等秦春娇答话,他的脖子忽然被一只大手捏住了。 赵三旺哎哎叫着,就听易嶟说道:“春娇烧啥你吃啥,伸着那么长的脖子,贼头贼脑,恨不到脑袋插到锅里去,真是属老鼠的!”嘴里说着,就提着赵三旺出去了。 秦春娇在锅台边忙碌着,灶下的火光将她的脸照的红通通的,秀色倍增。 易峋洗了手,走了过来,问道:“有什么要帮忙的?” 秦春娇轻轻说道:“都快好了,你出去等着吧。”说着,想了想添了一句:“你把盛好的菜端出去,我腾不出手。” 易峋端着菜盘出去时,赵三旺正坐在桌边,向易嶟侃侃而谈:“二哥,话不是这样说。嫂子是还没和大哥成亲,但其实这事儿跟秃子脑袋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的事儿!肉烂在锅里了,就是个早晚的功夫。村里人的胡扯,我是不信的。所以,我叫她嫂子,一点儿错没有!” 易嶟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呵斥道:“谁是你大哥二哥,你少拉关系的胡认亲戚!” 赵三旺抓了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易峋端了菜盘过来,随口说道:“三旺比咱俩都小,叫一声哥也没错。” 赵三旺连忙起来,双手接了菜盘,陪着笑脸:“大哥说的是,我年纪小,爹妈走得早,没人管教,以后还多得大哥二哥的教导。” 易峋和易嶟换了个眼神,他这算是赖上了? 赵三旺很聪明,起初他帮秦春娇送信儿,纯是看不上刘二牛的下作行径,全没想过要易家报答。但易家竟然为了这事请他吃饭,这真是他意想不到的。易家人是有良心的,这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巴结赵桐生也好,在村里偷鸡摸狗也好,其实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他不介意卖力气,但也得有地方肯让他卖力气才行。 说话间,秦春娇已把饭菜都烧好了,端了过来。 今天的晚饭,她炸了花生米,烧了一碗红烧肉,新剥了一个笋,用酱油白糖勾芡,烧了一道素菜,还炖了一只全鸡。这只鸡是她今天问村里一户人家买的,自家养的鸡还小,吃不得。一旁,是一筐新蒸的窝头,四个人一人一碗苞米糁。 饭菜齐整,秦春娇又去打了一壶茵陈酒来,给这三个男人斟上。 茵陈酒是年前的东西,拿高粱酒泡茵陈叶子弄的,是过年时候喝的。 赵三旺对着满桌子的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好容易等四个人都在桌边坐下,迫不及待的抄起了筷子,就朝着红烧肉下手。 易嶟拦住了他,呵斥道:“你可真是半点规矩没有,主家没说吃,你先下筷子了。” 赵三旺又抓了抓头,捏着筷子,嘿嘿傻笑着。 易峋说道:“无妨,今日本来就是请他吃饭的。”说着,向赵三旺道:“昨儿南山上的事,你帮了春娇,我们很承你的情。” 赵三旺倒不好意思了,咧嘴傻笑的说道:“没啥,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秦春娇却在一旁淡淡说了一句:“但是很多人,连这一句话也不会说呢。” 易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动筷。 赵三旺立时就抄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好在已出锅了一段时间,没有那么烫了。一咬下去,结实的肉块里溢出甜美的汤汁,肉香满口。 秦春娇这红烧肉烧的和寻常做法不一样,京畿地区的人家,都是拿酱油和大料炖出来的,口味偏咸,颜色也发污。但秦春娇烧这道菜,则是先熬了糖油,将五花肉块裹满了糖油,才拿酱油水去炖,收汁的时候又放了一把冰糖,成菜出来色泽红亮,入口香甜,肉质饱满紧实。 赵三旺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单身光棍,一年到头肉都吃不上几口,更不要说这样可口的菜肴。他连塞了四五块红烧肉,又去撕鸡翅膀。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易家人都静静的没有说话。 秦春娇看着那瘦骨嶙峋的肩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赵三旺的心眼儿是好的,他天天在村里耍滑头,其实也就是为了要口吃的。十五六岁,硬说起来,还是个半大孩子。 待饭吃的差不多了,易峋忽然向赵三旺说道:“三旺,开春了我们地里的农活要雇人,你要不要干?一天管你三顿饭,再给你二十文钱。” 赵三旺呆了,塞了满嘴的食物,忽然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他咧开嘴,含糊不清的说道:“哥,您真是我亲哥。除了我死掉的爹娘,这世上再没人比你对我更好了。往后,大哥二哥就是我亲哥,春娇姐就是我亲嫂子!你们让我干啥,我就干啥,绝对没有一个不字!” 其实也难怪赵三旺这么激动,他早年死了爹娘,孤苦伶仃,家中没有土地也没人管他。村里人嫌弃他的也多,他巴结赵桐生,也是为了口吃的。赵桐生有时用他干活,也只管他一天一顿饭,工钱看心情,高兴的时候给,不高兴就没了。 如易家这样,真正将他当个人看,委实是少。 倒是易家一家子人,被他这一顿哭弄得都有些不知所措。 易嶟就开口喝道:“大小伙子,哭啥哭!啥了不起的事,值得你这样一把鼻涕一把泪!” 赵三旺又是笑又是哭,说道:“我就是高兴,两个哥哥对我真好!” 易嶟笑骂道:“你先别高兴的太早,要是你干活偷懒,不止没有工钱,我还得揍你!” 赵三旺连连说道:“不会不会,二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干活!” 易峋放下酒盅,淡淡说道:“还有一件事,春耕也就是这两天,等庄稼下了地,也就没事可做了,你打算怎么办?” 赵三旺犯了难,确实如此,春耕就忙这两天,过了也就闲了。没了活,易家当然也不会再用他。 易峋继续说道:“如果你确实踏实肯吃苦,到那时候,我还有别的事派给你。” 易嶟知道他哥在说什么,微微有些迟疑:“哥……” 赵三旺倒是高兴的很,连连应诺。 易峋唇角微弯:“好好干吧,你也老大不小了,将来置办了家业才好娶媳妇,不然哪有姑娘肯跟你?”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酒下了三壶,几盘菜都吃了个干净,只剩一堆鸡骨头。赵三旺,简直恨不得连盘子都舔了。 吃完了饭,赵三旺说好第二天就来帮忙,便歪歪扭扭的回家去了。 易峋好似也有点喝高了,站起来身子有些摇晃。 秦春娇赶忙扶住了他,将他搀回房里,易嶟也早回房歇息了。 走到易峋房里,她扶着易峋在床畔坐下,出去打了一盆热水回来,给他擦脸洗漱。 易峋坐在床畔,垂着头,高大的身躯在灯火之下仿若高山一样的雄厚峻拔。前额的发垂了些下来,有些遮挡视线,他撩了一下,看着那边忙碌的女人。 秦春娇给他擦了脸,又泡茶给他解酒,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了墙上,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着,纤细妩媚。 她轻声咕哝着:“再高兴,也不用喝成这个样子!不知道喝多了酒伤身么?” 易峋自她手里接过茶盅,一饮而尽,茶水浓了些,倒把嘴里的酒气尽数压了下去。他把茶盅放在了床头的小杌子上,伸手一揽将秦春娇抱到了怀中,而后两人一起栽倒在了床上。 怀里的女人咿呀的叫着,他翻身将她压在了床上。 秦春娇的脸顿时通红,男人的身躯和力气让她手足酸软。 今夜的易峋,和平时好像不太一样,那种被狼盯住的感觉再度回来了。只是今天夜里,她似乎已经在狼的嘴边了。 她轻轻呼道:“峋哥……” 易峋没有说话,俯了下去,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亲吻咬啮着她细嫩的皮肤。呼吸渐渐粗重,吐在她的颈子里,他低声喃喃着:“春娇,我要你。” 秦春娇似是被他感染了,也渐渐的喘息起来。易峋喝醉了吗?还是没有呢?她的心乱成了一团麻,有些羞有些甜又有些慌乱。她并不害怕,如果易峋真的想要,她也愿意给,但心底里就是慌。她懂男女之间的事情,但懂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易峋说了明年才成亲,现下不是还没到嘛?她还没有准备好。 易峋胡乱的亲着她,在敞开的领口里,落下了一个又一个属于自己的印子,最后含住了她的唇。 “别拒绝我。”他这样说。 粗糙又温热的手探到了衣衫底下,抚上了缎子一样的皮肤。 秦春娇只觉得自己仿佛化成了一滩水,又或者是一团面,任凭易峋揉搓。 易峋以前也和她亲热过,但哪一次都没有像现下这样。这种感觉十分的陌生,她仿佛觉得自己也在渴望着什么疯狂的东西。 她想要男人?这念头才在心底冒出来,就像一团火一样让她的身子滚烫了起来。 终究,那慌乱的情绪还是占了上风。 她握住了易峋的手,水一样的眸子哀求也似的看着身上的男人,轻轻开口,嗓音沙哑柔媚:“峋哥,今天晚上,先……先饶了我好不好?” 男人伏在她身上,暗哑的声音轻轻吐了一个字:“不。” 秦春娇只觉得身子更软了,但还是说道:“往后的日子多如柳叶一样,成亲之后想怎么样都行。我、我、我总是你的……” 成亲两个字,让易峋那灼热的脑袋清醒了过来,他总算清醒了些许。看着被压在身//下的女人,他依然有些不能自已,但心底已经明白过来了。 他不是想过要风光的办喜事,然后堂堂正正的要她么?这是怎么了? 男人的身子,就是有这样不争气的时候。 易峋想着,还是放开了她,躺在一旁的床铺上。他真的有些醉了,只忽而的功夫,就睡着了。 听着身旁男人那沉沉的呼吸声,秦春娇虽觉得有些失落,但还是松了口气。她想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男人牢牢的扣着,想要挣脱,却听到他在梦里呓语了一声。 “春娇,我喜欢你……” 这暗哑的声音,让秦春娇想起了些往事。 那是十四岁那年,七夕看灯会回来,易峋也是这样对她说的。还是少年的易峋,就已经隐隐有了男人的样子,他抱着她,在她唇上落下了个蜻蜓点水也似的吻。 秦春娇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拉过被子盖住了两人,重新在他身旁躺了下来。 才闭上眼睛,就陷进了梦乡。 易峋原本紧闭的双眼却张开了一条缝,点漆也似的眼珠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他将秦春娇揽到了怀里,相互簇拥着,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才真正的睡了过去。 38.第三十八章 翌日清晨, 易峋再醒来的时候, 天色已经大亮了。 身旁的床铺已空空如也, 温热的褥子上却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女性的甜香气息。 他只觉得头有些沉, 倒没有别的难受的地方。窗户外头, 传来秦春娇的说话声,夹杂着赵三旺那“二哥、嫂子”瞎叫的声音。 他想起昨夜的事情, 在灿烂阳光之下, 那香艳的回忆仿佛只是一场春//梦。 易峋捋了一把头发,起来穿了衣裳。他走到脸盆旁,盆里已经备好了热水。 易峋梳洗了一番, 出门走到院子里。 易嶟正收拾农具,给骡子套上犁。 他四下看了一眼,并没有见到赵三旺,便问道:“三旺呢?刚才我还听见他的声音。” 易嶟强忍着笑,说道:“那小子昨儿晚上肉吃多了,刚才闹起肚子疼来, 跑茅厕去了。” 易峋点了点头, 没再说什么。 昨天易家哥俩说要雇佣赵三旺春耕, 一天照管他三顿饭, 于是赵三旺今儿一大早就来了。 过了大约一刻钟功夫, 秦春娇出来叫他们吃饭时, 那赵三旺才从茅厕里出来。 易嶟嘲他:“馋猫子, 见了肉就没够, 这下好受了吧?” 赵三旺挠着头, 傻笑着说道:“嫂子烧的饭好吃,就是我娘也没烧过这么好吃的菜。” 说着话,三人便进了堂屋。 正是农忙时节,各家的女人都使尽了浑身解数,生怕要下地的男人吃不饱,秦春娇也是如此。 一锅苞米茬粥是免不了的,另外又烙了一大筐的葱油饼。菜是个麻烦事儿,笋子才腌上,这会儿还不能吃,芥菜疙瘩大伙儿也着实吃的有些腻了。好在已是春天了,各样的野菜都从地里钻出来了,远处的不说,就是院子里薅上一把也够吃了。她烧了一碗野苋菜,凉调了一大盘扫帚苗,这早饭也就差不多了。 只可惜家里鸡还没长起来,没有蛋可以吃。 易家哥俩是已经习惯了,赵三旺一个孤身人,早饭从来没有什么着落,更不要说这样正经丰盛的饭菜了。他端着粥碗,唏哩呼噜的喝粥,大口咬着饼,吃的开心欢快。 秦春娇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吃了两口葱油饼,就放了筷子,望着易峋出神。 昨天晚上,她替易峋脱衣裳的时候,发现他后腰上有一枚月牙形的胎记。 那胎记的形状,她非常眼熟。之前在相府里时,有一段日子,四小姐跟在老夫人身边。老夫人拨了她去服侍,她替四小姐洗澡时,也曾在四小姐的腰上见到了一枚月牙形的胎记。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形状。她私下曾问过别房服侍的姐妹,原来相府里的少爷小姐们,身上都有那块胎记,这像是相府的遗传。 易峋身上,竟然也有,不得不让她觉得稀奇。 易峋察觉出来,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秦春娇摇了摇头,心里想着,大约只是个巧合吧。易峋是个乡下青年,怎会和相府里扯上干系。 吃过了饭,这三个人便出门下地去了,剩秦春娇一个人在家,照管牲口,预备午饭,收拾院里的菜地,其实也还算清闲。 林婶儿果然依着赵桐生所说,去刘二牛家照料他的药食。 刘二牛一来也是伤重,二来也是天生就懒,有人伺候,乐得饭来张口,还对着林婶儿颐指气使。 林婶儿不是个耐烦的性子,她一辈子除了在床上伺候男人外,再没伺候过谁,何况是照料刘二牛这泼皮无赖。 这两个人,一个不耐烦,一个耍不要脸,两下对到一起,当然就生出了口角来。 刘二牛躺在草铺上,哼哼着要水喝。 林婶儿正在门口坐着晒太阳,听见了也装没听见。 他刘二牛真当自己是大爷呢?不是林香莲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她才懒得理他! 刘二牛叫了几声不见人影,便提高了嗓门:“婶儿啊,您可不能不管侄儿啊。好歹,咱可是被你闺女害成这样的!” 林婶儿听了这话,银牙一咬,腾地一下起来,转身迈进门里,嘴里阴阳怪气着:“二牛,你可真是个福气人儿。调戏人家姑娘不成,被人揍了,躺在这里倒还落得服侍受用。普天之下,也就独你一个了吧?” 刘二牛哼哼着:“婶儿,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要不是你闺女调唆,我哪儿想的起来干那事?所以说了,这事儿算来算去,还是在您闺女身上。我没朝婶儿您要赔偿,已经算是仁义了。” 林婶儿被刘二牛这无赖脾气给气了个愣怔,但她还拿他没辙。林香莲干的事儿,虽说没个实,但到底有个影儿。刘二牛那破嘴在村里一宣扬,林香莲是再别想嫁人了。何况,她还满心盘算着要女儿嫁给易峋呢。 当初,易峋怎么不干脆打死他呢?! 林婶儿耐着性子去倒了碗水给他吃,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说道:“刘二牛,我说你也真不是个玩意儿。当初,你和秦老二好的穿一条裤子,差不多就要隔着辈分拜把子了。如今,你好意思弄他闺女?这要是传到他耳朵里,你羞不羞?!” 刘二牛被林婶这话一激,倒想起这茬来了。 易峋将他打残废了,易家的狗更是把他的子孙后代都给绝了。此仇不报,他刘二牛枉为人! 这两天,他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就是琢磨报仇的法子。但这件事已把他的胆子吓破了,他是再不敢去找易家的麻烦,至于秦春娇更是连想头都没了。 今儿听了林婶儿这话,他忽然回过神来了。 不是还有秦老二么? 秦老二虽然离了下河村,但他和秦老二多少还有些往来,晓得他如今住在哪儿。这老东西的赌债早已跟滚雪球似的起来了,他娘子刘氏身子也不好,越发的拮据揭不开锅了。秦老二的脾气,他最清楚不过。 若是让秦老二知道,秦春娇如今回到了下河村,还给易峋当了婆娘,必定是死乞白赖的赖上易家。 他是秦春娇的亲老子,易峋还要管他叫一声老丈人,也绝然不敢把他怎么着。等秦老二回来,易家可就有热闹瞧了,他刘二牛倒要洗亮眼睛看着,易家那两个狗崽子到时候还怎么横! 刘二牛美滋滋的想着易家鸡飞狗跳的情形,还不忘对林婶儿说了一句:“婶儿,多谢你提点!” 林婶儿故意说道:“谢我啥啊?鬼知道你又在琢磨啥歪点子,都是你自家个儿的主意,休扯到我身上来!” 这一日,到了中午时候,秦春娇提着篮子到地头送饭,赵三旺自然也跟着易家哥俩一起吃。 赵三旺也晓得这机会来之不易,干活很是卖力,又是个半大小伙子,饭量也是一个顶仨。 易家兄弟两个吃着饭,商量着后面的事。 赵三旺埋头狠吃,却竖起了耳朵听他们说话。 易嶟说道:“哥,照这样子下去可不行,还是太慢了,咱还是得想想法子。” 易峋颔首:“今天把水田犁出来,明天我就到集子上去……” 他这话还没说完,赵三旺就慌忙放了碗,说道:“大哥,下午我保证加倍努力干活,你别嫌弃我,别撵了我……” 易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别慌,没人说要撵了你。但是你看,这地太宽广,但凭咱们三个,干死了也干不完。所以,我是打算再雇些人手。” 秦春娇也笑道:“三老鼠平常那么多心眼,这会儿怎么跟傻子似的。我们家正缺人手,把你撵走另外雇人,那不是多此一举么?” 赵三旺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又咧嘴傻笑起来。 到了晚上,三人干完收工回家。 易峋将赵三旺叫到屋里,却给了他四十文铜钱,说道:“这里面有你今天的工钱,因为你不是外人,明天的工钱我也一起给你。你拿着可不要乱花,像我昨天说的,都存起来将来置办家业。男人顶门立户,天天闲晃可不像话。” 赵三旺听着,只觉得胸腔里热血沸腾,鼻子一酸,抹着眼泪说道:“我都听哥的。” 除了死掉的爹娘,再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了。他死死的捏着那些铜钱,那是他干活赚来的钱! 等赵三旺离开,易嶟才跟易峋说道:“哥,你把明天工钱也给了他。这小子要是耍赖不干了怎么办?” 易峋淡淡说道:“看得出来,三旺心眼儿不坏,就是没个正经的差事。咱们以后要干的事情,单凭咱们俩,实在做不来,我这几日也是在物色人手。丁虎人是不错,但他心眼儿太实了。赵三旺我以前是没正眼看过他,但从春娇那事儿上看,为人倒是正派,今天见他干活也肯卖力,是个好苗子。”说着,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他只为了这二十文钱就耍起了滑头,那以后的事也就没他的份了。” 易嶟点了点头,说道:“哥说的有理。” 吃过晚饭,秦春娇去屋里替易峋收拾明天出门带的褡裢。 易峋坐在一边,看着女人为他忙碌,心里热热的,他说道:“就出去一天,不用那么麻烦。” 秦春娇没理睬,嘴里说道:“有备无患,出门比不得在家,免得少了这个没了那个路上麻烦。” 她收拾着行囊,忽然说了一句:“峋哥,我问你个事儿。” 易峋有些疑惑,说道:“嗯,你问。” 秦春娇抿了抿嘴,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你后腰上那儿有块胎记,你知道么?” 易峋愣了愣,回过神来,说道:“你说那个,那个打从我生下来时候就有,娘说的。” 秦春娇嗯了一声,又问道:“那嶟哥身上有么?” 易峋听她问起易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还是说道:“他没有,他也是打从小时候起就身上白净。”说着,他走了过去,将她拦腰抱住,硬扭了过来,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怎么,嫌弃你男人身上不光净?” 秦春娇正想着心事,忽然被他搅了,羞的满脸通红,轻轻啐了一口:“我什么时候说这个话了?你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易峋把她拉到怀中,将头埋在她的颈子里,嗅着她发丝上的淡淡香气,低低笑了一声:“正经?我对着我媳妇正经什么?”说着,他又添了一句:“你对老二,是不是该改口了?” 嶟哥嶟哥的叫,听的他扎耳朵。 秦春娇先是呢喃了一声:“还不是呢。”说着,又听了他底下那句话,便小声嘟哝着:“等成亲之后再说啊。”她管易嶟也是叫了十来年的哥,这时候不因不由忽然改口叫二弟,她觉得别扭。 易峋轻轻哼了一声,在她颈子上咬了一口,低声说道:“反正你也跑不掉,你早晚是我的,这是你昨天晚上说的。” 秦春娇听他提起昨天夜里的事情,全身都烫了起来,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呸了一口,跑掉了。 隔天,赵三旺果然如约而来。 易峋一早就出门去集子上了,易嶟带着赵三旺两个人下地。 秦春娇一个人在家,照旧做些家务。到了晌午时候,她正想做饭,赵三旺却忽然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 秦春娇见他独个儿跑了回来,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三旺,你咋一个人回来了?嶟哥呢?” 赵三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二哥没事……嫂子……你快去老董家瞧瞧吧!董香儿……董家三姐好像出事儿了!” 秦春娇一听这话更是惊疑不定,将手里的东西撂下,出门问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赵三旺喘匀了气,才说道:“老董家来了个男人,说是宋家庄的。这会儿,董三姐正跟他吵架呢。不只是他,三姐跟全家子吵架呢!” 秦春娇这算听明白了,想必是董香儿的婆家来人了。 她慌忙出了屋子,锁上院门,跟赵三旺急匆匆往董家跑去。 39.第三十九章 路上, 秦春娇便问赵三旺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 今天赵三旺跟着易嶟下地, 干到半途, 易嶟叫他回村里找户人家借点东西。他途径董家, 就见董香儿站在院子里,向着一家子人横眉怒目, 还有一个不认识的青年汉子。他站着听了一会儿, 大概明白那男人是宋家庄来的,似乎是董香儿的男人。 赵三旺很机灵,知道董香儿和秦春娇要好, 他看着董香儿对着一家子人,怕是要吃亏,就跑回来告诉了秦春娇。 两人走到董家院落外,隔着篱笆,果然见董家人站了一院子,还有个秦春娇不识得的青年男子, 也在其中。董香儿, 倒是独个儿站在大榕树底下, 一脸的冷漠。 秦春娇打量那青年汉子, 大约二十出头, 也算生的挺拔俊秀, 只是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让人说不出的窝囊气。 董老汉正向那青年陪着笑脸, 董大娘则对着董香儿破口大骂:“不识抬举的玩意儿, 就你在婆家干的好事, 就该打死!现在,你婆家不计较了,你男人也来接你,你还不麻溜的回去,倒在这儿作起来了!你作个啥?我咋养出来你这么个玩意儿?!” 这会儿,董家的老大老四都下地干活去了,大儿媳杨氏不想掺和这烂摊子,躲到了厨房不出来。 就董老汉夫妇两个,和董香儿两口子在院里。 董香儿红了眼睛,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秦春娇看不下去,进了院里,开口劝道:“大娘,做啥把话说这么难听,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 董大娘正气的哼哼,一见她进来,脸色更有些不好看了。她一向就看这秦春娇不顺眼,觉得她就是个骚媚子狐狸精,自己好好的女儿,都是被她拐带坏的。 然而,秦春娇如今已经算是易家的媳妇了,易峋为了她打残了刘二牛的事,在下河村闹得沸沸扬扬,村人提起来都心有余悸,这董大娘掂量着自己这一把老骨头,也不敢说什么特别难听的话来。 那青年汉子看见她,不由问道:“这位姑娘是?” 董大娘连忙说道:“这是村里人,和三姐一向交好,多半听见消息来的。”说着,就向秦春娇阴阳怪气道:“秦家丫头,就说你现下也是给人当媳妇的人了,该知道为人妇的规矩。我家女儿不守妇道,我们做老的教训她在情在理,也是为了我老董家的门风。再说了,我当娘的教训自己闺女,是我们家门里的事情,你是我家什么人,来管我家的事,手也未免伸的太长了!” 秦春娇正想说什么,董香儿却走了过来,拉了她一下,说道:“春娇,你别跟他们说。我爹娘现在是疯魔了,我不跟这个男人走,他们就要活吃了我!” 那汉子微微动容,说道:“香儿,你真的不跟我走?” 董香儿冷笑了一声,死死盯着这个男人,咬着牙说道:“跟你走?你爹不是说你们青白门第容不下我这样的泼妇,你娘不是说要休了我,再给你娶好的么?!还有你那一对弟妹,容得了我回去?!” 那汉子说道:“爹娘那儿已经说好了,娘说你只要肯回去,磕头认错,李家就还要你这个媳妇儿。” 董香儿的眼睛越来越红,呵呵冷笑着:“你说啥?!” 那汉子似是也觉得理亏,支支吾吾道:“你当儿媳妇的,给婆婆磕个头也没啥。谁、谁也不会笑你。” 董香儿死死的盯着这个男人,咬牙切齿道:“李根生,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窝囊的男人!你见天儿的受一家子人的气,你婆娘替你出头,你不说感激,倒帮着别人来挤兑自己老婆。李根生,你说说,你算个啥东西?!” 李根生厚实的唇嗫嚅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原来,这李根生是李家的长子,底下还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董香儿嫁给李根生,就是进了李家当长媳。这长子难为,长媳就更难当了。何况,李家老两口偏疼两个小的,尤其偏心小儿子。家里有要出钱出力的,总是找大儿子,有什么好事,那就必定想不起来他,至于背地里偷偷给小儿子塞钱,更是常事。 李根生从小过惯了这种日子,倒也不觉得什么。但董香儿嫁进了李家,可受不了这口窝囊气。她是一心一意要和李根生过日子的,看着合家子欺负大房,自然忍不下去,她又是个天生的暴躁脾气,几次三番的和婆婆小姑争执吵闹。 李根生是个在爹娘面前抬不起头的男人,任凭自己媳妇被一家子挤兑,一句回护的话也没有。 好在他是喜欢董香儿的,两口子夜里在房中说起悄悄话,总还有几句暖心窝子的话。董香儿看男人还算体贴,也就凑合着跟他过了。 但好景不长,李家那小儿子面上看着温和秀气,却是个绵里针,看董香儿生的有姿色,竟偷偷的恋嫂子。立春前一天,一家子吃酒,他喝醉了,便趁着董香儿出去小解,跟了上去想轻薄她。被董香儿两个大嘴巴子打在脸上,还揪到了一家子人面前兴师问罪。 李家那老两口的心真是歪的找不到,一看小儿子吃亏,不分青红皂白,先骂董香儿不守妇道。董香儿哪里肯服,一句一句的撅了回去。她本来就是个嘴上从不吃亏的主儿,这事儿又是李家没理,她当场就把李家上下骂了个狗血淋头。 老李两口子看着辖制不住她,就叫儿子来管儿媳。 董香儿原道出了这样的事,李根生再怎么窝囊,也该站在她这一边。谁知,李根生竟然当着全家子的面,打了她两个嘴巴。 董香儿被他打懵了,疯了也似的撒泼大闹,要跟这家子人拼命。老李家,便张罗着休妻了。董香儿也是对李根生彻底寒了心,不等李家下休妻文书,自己收拾了包袱回了下河村。 老李家嘴上嚷的厉害,敲锣打鼓的要休妻,其实心底里也虚的很。李家也不算什么富裕人家,董家要的聘礼少,董香儿嘴头子虽然厉害,却是个能干踏实的人。她干活卖力扎实,身子又结实康健,若没这些事,过上两年就要给李家添丁了。李家老两口,其实是满意这桩亲事的。但是,儿媳妇不服管束,那是不行的。他们原本以为,董香儿赌气回了娘家,过不了几天就要回来,下气服软以后再不敢撒泼闹事。没想到,董香儿竟然这么沉得住气,去了十多天不见消息。 若是真休了董香儿,虽说聘礼是能拿回来,但是平白没了个大儿媳妇,大儿又成了光棍,带着小儿子,得讨上两房媳妇,办上两茬喜事。乡下人家,哪里经受得起这样的折腾。 就在李家准备打探消息的时候,董老汉带着董大成上门赔礼了。这李家顿时鼻孔朝天,拿班做派,把亲家狠狠数落了一通,才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肯让董香儿回去,还叫李根生来接人,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董香儿看他不说话,又厉声道:“李根生,我问你,你那妹子冤我偷东西,你那弟弟调戏我,你有一句话没有。没有,你倒还打我。你说,我跟你回去干啥?!任凭你们一家子挨千刀的玩意儿,来作践我?!” 李根生任凭她骂着,还是没有说话。 倒是董大娘,在一旁叽叽咕咕着:“这算啥事,谁家舌头不磨牙,磕磕绊绊都是常事。世间当妇人的都受得,就你金贵,受不得……” 她话还没说完,董香儿忽然冲着她吼道:“娘,我是你亲生的闺女!” 董大娘闭了嘴,再不说什么了。 董老汉叹了口气,向李根生说道:“根生啊,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往后再说。” 李根生犹犹豫豫道:“爹,你这……” 董老汉摆了摆手,说道:“你也瞧见了,今儿就是硬把香儿给你送回去,你们也过不好。你先回去吧。” 李根生没了法子,本就不是什么有主意的人,只好离了董家。出了院子走出大约一射之地,他又回头,见那聘婷的身影依旧在院里站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李根生回到家,将这事一讲,李大娘顿时一拍桌子,怒道:“这泼妇,给了她脸了!有啥了不起的,她不肯回来,就一辈子都别回来,死在下河村!休了她,咱再娶好的来!” 李大叔倒是有些不满,说道:“你说的轻巧,再娶,再娶又是一大笔的开销。我叫你管管老小,你就只顾偏心,非弄出这样的事来。” 李大娘听了更是火上浇油,两个老的就在屋里掐上了。 李根生不想听这闹腾,走到了院子里。他望着下河村的方向,一脸惆怅。 他是喜欢董香儿的,这个女人明艳泼辣,就像是正午的太阳。家里这气闷的日子,他也愤懑、激恼过,但都在长幼有序的教条里消弭于无形了。这个女人,干了他想干而不敢干的事情。 也是她,让他知道了女人的滋味儿。夜晚,她在床铺上的大胆妖冶,让他迷醉不已。 如果她没了,如果她不再是他的妻子,那他该怎么办呢?他舍不得董香儿,却也不敢顶撞自己的爹娘。 董家闹了这一场,有些丧气。 这是董家门内的事情,秦春娇插不上话,等李根生走了,她就叫董香儿到家里去坐坐。 董香儿也不想在家待,跟着她走了。 赵三旺见没事了,就又回地里干活去了。 姊妹两个在家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董香儿把在李家这两年间的情形,连着小叔子调戏她的事都没有隐瞒,全说给了秦春娇听。 秦春娇听得连连叹息,又问道:“三姐,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呢?” 董香儿冷笑了一声:“不咋办,李家我肯定不回去了,就是李根生不休我,我也要跟他离!至于我家,”她顿了顿,说道:“我就这么着,我看他们能活吃了我!” 秦春娇却觉得不妥,现在董家老两口还在,不管他们嘴上说什么,董香儿在家住着还能说得过去。但等到这老两口百年,董大成和董栓柱分了家,董香儿要怎么办呢?可没听说过跟着兄弟过活的女人。 但,她自己也只是个靠男人养活的女人,她能有什么办法? 想到这儿,秦春娇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她命好,碰上了易峋,所以才有好日子过。她娘,董三姐都是所托非人,就坎坷成这样。难道女人就只能依赖男人,自己就活不出个名堂来么? 董香儿不想回家,一整天都在易家待着,帮着秦春娇做了午饭送到地头,直到了傍晚时分,才告辞离去。 到了晚饭时候,易峋从宋家集子上回来了,说起已经雇到了四个人,明日就来下地。 近来正是农忙时候,闲着的壮劳力少,这些人都是左近村子里的。因他们不是下河村的,一早从家里过来,这早饭就不必易家管了,秦春娇只用照管他们一天的两顿饭就可以。 吃过了晚饭,赵三旺就回家了。 秦春娇烧了一锅热水,叫易峋去洗澡,她自己坐在外头缝补这兄弟两个的衣裳。 她从那家山货店里买回来的粗布,这时候派上了用场,选了同色的布,裁剪成大小不一的补丁,挨个补着那些衣裳磨损的地方。 听着那扇门里面哗哗的水声,秦春娇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烦躁,不留神针尖戳了手指,她放在口中吮了一下。 片刻功夫,易峋洗好了澡,开门出来倒水。 他只穿着一条裤子,上身赤着。 秦春娇的目光顺着那遒劲结实的肩胛背脊滑了下去,落在了腰间的那块月牙胎记上。胎记是暗红色的,在蜜色的肌肤上,很是显眼。 她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渴,清了清嗓子,说道:“快点穿衣服,小心着凉。” 易峋倒了水,穿了一条褂子,在一边坐了。 易嶟刷好了骡子,也去洗澡。干了一日的农活,泥土汗水还有疲乏,洗个澡总是舒坦的。 秦春娇泡了一壶茶,等这俩兄弟洗过了澡,出来歇息的时候喝。一壶茶喝完,就差不多要睡觉了。 说是茶,其实只是些山里的香片叶子,农家晒干了当茶叶使。泡水有那么些香气,还能消食,但不能提神,倒正好晚上喝。 易峋喝着茶,看着她做针线。 秦春娇低着头穿针,将白日里董香儿的事说了,又絮絮的说道:“三姐这样,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呢。我看她娘家,不像是能让她在家里闲着的。” 易峋听着,不置评论,却转而说道:“明天家里来人,要烧七个人的饭,你一个人怕忙不过来,不如就叫董香儿来帮你。工钱,也和那些人一样,一天二十文。” 40.第四十章 秦春娇微微一呆, 顿时明白过来, 易峋这是想给董香儿一个差事做。 她有事情做, 就能少在家里待, 自然和家中少了争执。这又是赚钱的差事, 董家也不会拦着她。 秦春娇心里还是感动的,董香儿怎么样, 和易峋有什么关系?她说这些事, 也只是白说给易峋听听。易峋照顾董香儿,其实还是为了让她不要烦心。 当然,易峋也不可能一直养着董香儿。但不论如何, 她是感激他的。 秦春娇停了针线,轻轻说了一句:“峋哥,我替三姐谢谢你。” 易峋看着她,眼眸幽深,沉声说道:“你是我媳妇,你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 秦春娇鼻子里微微有些酸, 却还是笑了。 隔日起来, 秦春娇烧好早饭, 打发了三个男人出门, 喂过了牲畜, 锁了门去董家。 董家的三个男人也都下地去了, 只剩下一屋子女人。 秦春娇在门上连喊了几声, 董家的大儿媳妇杨氏才来开门。 杨氏一见了她, 先笑了一下, 说道:“春娇妹子昨儿热闹没看够,今儿又一早过来了?” 秦春娇不理她这阴阳怪气的话,说道:“我找三姐有话说,麻烦嫂子喊一声。” 杨氏开门让她进去,又扭着腰回屋去喊人。 一进门,董大娘正盘膝坐在炕上,听见是秦春娇来找董香儿,一张老脸顿时拉的老长,嘴里骂骂咧咧:“一天天的尽往别人家钻,挑唆的别人家宅不宁,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他们家这场乱子,分明是李家蛮不讲理造成的,她却硬栽派到秦春娇身上,可谓是颠倒黑白。 董香儿摔了帘子出来,张嘴喝道:“那都是李家上下不是东西,娘别瞎拉扯别人!”说着,抬脚出门。 董大娘冲着她的背影骂道:“就知道窝里耍横的玩意儿,一天天的把个外人放在心坎上,胳膊肘朝外拐,你咋不想想你兄弟还娶不上媳妇呢!” 董香儿听着,没搭理这些话,走到院子里。 见了秦春娇,她脸上有些难看,说道:“我娘就是那破嘴头子,妹子别往心里去。” 秦春娇哪里会将董大娘的话放在心上,她把昨天夜里易峋说的事告诉了董香儿,说道:“三姐,我家现在缺人做饭,想请你去帮个忙,一天二十文的工钱,忙到春耕完,你愿意不?” 董香儿当然一百个情愿,现在只要能让她有个借口不在家里待着,就算白给人干活都行,何况还给工钱! 她兴高采烈的答应了下来,说道:“妹子,你等着,我跟家里说一声就来。” 董香儿扭身回了屋,将这事告诉给了董大娘和杨氏。 这两个女人顿时都有些不大乐意,杨氏哼笑了一声:“三妹子心可真宽,叫婆家赶了回来,在娘家吃住,不说帮娘家干活,倒去帮着外人。” 董香儿不服气,说道:“我是去挣钱,又不是白干。再说了,家里的活,我少干哪一样了?!” 董大娘便骂道:“挣钱?就你能挣啥钱?!别人拿话哄你,你也当真!” 董香儿不耐烦跟她们纠缠,扔下这句话,闪身出去,跟秦春娇走了。 易家的地实在宽广,十亩水田,十亩旱田,还有坡地。易峋雇了四个人,带着他们哥俩和赵三旺,一共七个人,撒到地里去,全不显得人多。 赵桐生从上河村回来,途径易家地头,立在田埂上,看着易家地里那热火朝天的干活场景,吐了一口痰。 他瞧见赵三旺也夹在里面,心里有些纳罕,暗地里琢磨着:往年开春播种,这小子必定来求我给他活干。前儿我还想着他今年怎么不来了,原来他是跑去给易家干活了。 赵桐生站着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的走了。 到了晌午时候,众男人们坐在地头田垄上歇息。 那几个雇来的人凑在一起,不免嘀咕起了易家的伙食。 其中一个说道:“你们说,这东家会给咱吃啥?早上出来的急,肚子里没装多少食儿,这会儿早饿了。” 另一个说道:“还能吃啥,窝头咸菜,能让吃饱就不错了。去年我给宋家庄一户人家打短工,一早一晚的稀汤糊涂,也就中午能吃顿干的,还不见几块肉!” 那个不信:“你这话说的,我咋就不信,都不给吃好了,下午还咋干活?” 之前说话的那人一撇嘴:“你爱信不信,东家是雇人干活,又不是请客吃饭。你干不了活,就没有钱赚,碍着他啥事?” 这时候,易家兄弟两个有些私事商量,走到了地那头没听见。赵三旺夹在这伙人里头,忍不住出来说道:“我说老哥几个,说话也要有个实,不能张嘴就来。这伙食你们一顿也没吃上,咋就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我这两位哥哥,还有我那个嫂子,绝对亏待不了大伙的!” 偏生说话的那个,也是个犟脾气,就和赵三旺你来我往的撅了起来。 正吵吵着,其中一个眼尖瞅见田头土路上,走来两个俏丽的青年女子,挎着篮子,提着一只大木桶。他便高声道:“你们别吵吵了,那想必是东家的女眷送饭来了。是好是孬,一瞧便知。” 赵三旺从地头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接了木桶,脸上堆笑:“嫂子送饭来了,辛苦了。” 董香儿听秦春娇说了赵三旺的事,倒是对这个油头滑脑的小子改观了不少,伸手在他头上一拍,笑骂道:“臭小子,我都听说了,有你的!好好的跟着你峋大哥干吧,将来有你的好处。要是你还耍奸,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赵三旺嘿嘿傻笑着,回了一句:“哪儿能呢香姐,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不知道好歹?” 说着话,三人把木桶和竹篮都送到了地头上。 秦春娇先揭开了竹篮,是两篮子满满的杂面馒头。 赵三旺略微有些失望,这样子的馒头,在农家不算稀奇,农忙时候各家各户都吃的。他原本想着,秦春娇能格外做点什么稀罕的吃食,好给易家长长脸。 适才和赵三旺吵嘴的人,脸上露出些讥诮的神色,其他几个倒是平常,他们原也没指望能吃多好的东西。何况,杂面馒头,管饱也好吃,没啥可挑的。 秦春娇不知道这群男人的较劲儿,又打开了木桶的盖子,顿时醇厚的肉香合着炖菜特有的香味儿四散开来,勾的人肚子里馋虫大作。 顿时,这些短工都围了上去,直勾勾的看着木桶里的菜。 桶子里,是满满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子,油滋滋的大肥肉片子,亮光光的白菜,还有油汪汪的粉条子,熬在一起,正对这些干体力活的男人们的胃口。 原来,秦春娇是算计过了的,午饭这顿最为要紧,人吃不饱肚子,下午就没心力干活了。何况,她也不能让易峋被人戳脊梁骨,落个刻薄雇工的名声。但是,她也不能尽着这些人吃肉,七个大男人,放开肚子吃起来,那要吃多少肉? 所以,她炖了一大锅的熬菜,放了几大勺子的猪油,又切了些肥肉片子,虽说肉没放多少,但菜里油水足,也是一样的。 果然,那些人看见这样的饭菜,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 赵三旺有些得意,拿胳膊肘顶了一下刚才跟他吵嘴的人,笑道:“咋样?我说我哥嫂不会亏待人!” 那人抓了抓头,也不好意思的笑了。其实,他也就是那么一说,谁还不愿意吃口好的? 董香儿和秦春娇给众人盛菜,每人都是一碗菜两个馒头。 这些短工都是些青年汉子,还都是单身的光棍,接饭菜的时候,就不住的拿眼偷瞄这两个女子。他们见董香儿盘着头,是个小媳妇打扮,便当她是易峋的媳妇。 众人端了菜碗,拿着馒头,都在地头坐着吃饭。 那个跟赵三旺顶嘴的人,悄悄问赵三旺:“那个梳辫子的,是他家啥人?长的模样真俊,有婆家了没?” 赵三旺睨了他一眼,说道:“那就是我嫂子,我大哥的媳妇!你少打歪主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人不信:“你别糊弄我,他媳妇,咋是姑娘打扮?” 赵三旺不想说秦春娇是被买来的,便含糊说道:“大哥还在孝里,明年才成亲。” 那人似是恍然,点头说道:“哦,这么说,这是他童养媳了,所以没过门就在他家住了。” 赵三旺不想说那么多,便随便点了个头。 那人称赞道:“模样俊俏,又能干,你大哥是讨了个好女人。” 众人大口吃菜就馒头,易峋和易嶟两个也终于说完了话,走了过来。 秦春娇给他们哥俩盛了饭菜,她和董香儿在家已经吃过了,这会儿单等着他们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回去。 秦春娇陪着易峋在远些的地方坐了,两人说些私密的悄悄话。 赵三旺吃好了饭,丢下碗往外跑。 董香儿瞧见了,叫他:“三旺,你干啥去?”赵三旺头也不回:“上茅厕。”董香儿便骂道:“你是直肠子吗?!” 赵三旺一路跑到没人处,在一个草窝子里解了手,出来正提裤子,不防一人忽然走来叫了他一声:“三旺!” 赵三旺吓了一跳,定睛四处看去,却见赵桐生背着手,站在不远处。 赵桐生点手叫他:“你来,叔有话跟你说。” 赵三旺到底不敢违背里正的吩咐,系好了裤腰带,走上前去,陪笑道:“叔,啥事?” 赵桐生点了点头,说道:“我这两天瞧着,你这是给易家干活呢?” 赵三旺笑着回道:“是,叔您也知道,我在家闲着没事,难得易家大哥二哥不嫌弃,说他们春耕人手不足,叫了我去。” 赵桐生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半晌才又问道:“他们待你好不?” 赵三旺赶忙说道:“好,两位哥哥待我都好,嫂子对我也好。” 赵桐生哼了一声,低低斥道:“你这傻孩子,知道啥叫好?他们给你点甜头,你就真当好了?你不知道,他们是拿你当个便宜劳力,白使唤你!” 赵三旺呆了呆,说道:“不是啊叔,易家管我三顿饭,还给我一天二十文铜钱,不是白干。” 赵桐生的脸色,有些难看了,肚子里暗暗骂道:易家两个多管闲事的,就这傻球玩意儿,也值一天二十文钱?给他个窝头,就足足够了! 原来,他用赵三旺,才是真正的白用。赵三旺是个孤儿,又是他拐弯抹角的远房亲戚。他有使唤赵三旺的时候,大多是白用,顶多给口饭吃,高兴起来给个一文两文,多数时候一个子儿没有。他以己度人,便当易峋用赵三旺也是白用。没想到,易家雇佣这三老鼠,是实打实守规矩给了工钱的。 赵桐生又冷哼了两声,说道:“三旺,叔可跟你说,你想明白了。这易家哥俩不是啥好人,打春那时候,你余哥出那么大的丑,都是他们两个在背地里捣的鬼!” 赵三旺心里不信,说道:“桐生叔,那天的事大伙都看见了的,分明是有余哥自己不成,撒手跑掉了,关人家啥事?” 赵桐生没想到这个从来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三老鼠,竟敢顶撞起自己了。他一气之下,抬手在赵三旺脑袋上拍了一下,喝道:“你这傻东西,知道个啥?!我跟你说,你别看着眼下易家兄弟对你好,那是要用你!等春耕完了,人家家里不忙了,看他们还管你不管!” 赵三旺搔了搔头,没有言语。 赵桐生背了手,洋洋说道:“明儿抽空,去把叔家里那三亩坡地给种了。往后有啥事,叔照应你。咱们是一个姓的亲戚,不比他们外人强?叔不会害你的。”说完,他也不等赵三旺答应,抬脚走了。 剩下赵三旺自己,愣愣的站在地头。 41.第四十一章 赵三旺呆了一会儿, 愣愣怔怔的回到了地里。 大伙差不多都吃好了饭, 秦春娇和董香儿收拾了碗筷已经回去了。 易峋叫大家又休息了半个时辰, 就起来干活。这再上手, 赵三旺便没上午那么下劲儿了。易嶟在边上看出来, 喝道:“三旺,你这少气无力的是干啥, 中午吃的饭都吃到哪儿去了?”赵三旺没有说话, 倒是多卖了把力气。 干活间隙,大伙喝水歇息的时候,赵三旺忽然低着头走到易家兄弟面前, 小声说道:“大哥二哥,打从明儿起,我不能来了。那个、那个工钱,我也不要了。不不,今天的工钱我也都还给你们。” 易峋微微一怔,易嶟当即恼了, 开口骂道:“三老鼠, 你这是什么意思?!懒病又发了, 想耍滑头?!”也难怪易嶟生气, 春种已经开始了, 左近的壮劳力要么自家忙活, 要么已被人雇了去。赵三旺忽然说不干, 平白少了个人手, 叫他们上哪儿去雇人? 赵三旺紧闭着嘴, 垂着头,任凭易嶟骂他,一句话也不说。 赵桐生说的也有道理,眼下春耕忙,易家要用人,所以雇佣他。一旦春耕结束,闲了下来,那就用不着他了。他自己身无长技,家里又没有地,生活照旧没有着落。他嘴里喊着大哥二哥,但到底不是亲兄弟,哪好意思就这样赖上。少不得,他还得求赵桐生手指缝里落点残羹剩饭。 他知道赵桐生是在欺负他,白使唤他,但他一个孤儿,为了活命也只能忍气吞声。赵桐生是里正,他得罪了里正,这村子里也待不下去了。 易峋看着赵三旺,问道:“三旺,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就说不干了?” 他自认自己看人不走眼,赵三旺这样必定事出有因。 赵三旺依旧一声不吭,低头站着。 易峋面色微沉,又说道:“你叫我大哥,我也拿你当兄弟看。如果有什么难处,或者出了什么事,你尽管说。能帮的,我们会帮你。实在不行,我也不会怪你。” 赵三旺红了眼圈,鼻子里一吸一吸的,小声说道:“刚才,桐生叔来跟我说,叫我明儿去把他家的三亩坡地给种了。我、我得罪不起他,我晓得两位哥哥待我好,但是春耕完了,我还得吃饭。所以、所以我……” 他话没说完,易峋和易嶟便都明白了。 赵桐生必定是仗着自己的里正身份,勒掯赵三旺替他种地,赵三旺没法子了这才来回绝掉这边的差事。 易嶟呵斥道:“你也当真是窝囊,赵桐生叫你白替他干活,你就干?!” 赵三旺抽泣着说道:“二哥,话不是这样讲。等春耕完了,你们不用我了,我还得去求他。” 易嶟向说些什么,但看了他哥一眼,还是忍了下来。 易峋没有言语,刀刻一般的五官在日头下,显得格外深邃。他默然无言,静了片刻,方才说道:“三旺,有件事情我本来想等春耕完了再告诉你,但眼下既然出了这样的事,那就现在说了。” 易嶟晓得他哥要说什么,不由轻轻说道:“哥……” 易峋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和我家兄弟,打算开一间油坊。但只凭我们两个,榨油卖油肯定是干不过来的。到时候,我们少不得要雇佣几个人。三旺,这两天我看你干活卖力,算是个实诚的好孩子,想拉你入伙,你愿不愿意?” 赵三旺听得傻了,他知道易家兄弟两个和城里的货行有生意往来,但开店铺做买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本钱不说,还得有些独到的东西。他爹在世的时候,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所以赵三旺是懂些生意经的,深知里面不易之处。 他并不怀疑易家兄弟能做成这件事,他们在他眼里,都是最有本事的人。 但他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能落在自己头上。也如赵桐生所说,他和易家哥俩又不是亲戚,人家凭啥一直照管着他? 可是,易峋竟然说要拉他入伙,要他一起做生意,这可不是打短工,这是个长久的饭碗! 易峋看他呆呆的,不由莞尔:“怎么,你不愿意?” 赵三旺回过神来,慌忙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的说道:“我愿意,我干!哥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说着,他胸口一热,竟然对着易峋跪下了,咚咚的磕起头来。 易家哥俩忙将他从地下拉了起来,易峋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动不动就给人下跪。”易嶟也呵斥他:“好好的大小伙子,凭着自己的力气本事吃饭,不偷不抢的,对得起天地良心,磕什么头?” 赵三旺抹着眼睛,又哭又笑:“我高兴,打从我爹娘过世,就再也没人管过我了。” 易嶟便问他:“那这活,你要不要干下去了?” 赵三旺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干,里正那儿我不去了!”说着,他又犹豫起来:“要是桐生叔问起来……” 易峋面色微沉,淡淡说道:“不用怕,有我在。” 一群男人在地里直干到太阳落山,方才收拾了家伙,往村里走去。 家里,秦春娇和董香儿早已预备好了晚饭。 晚上的伙食,比起中午,也丝毫不差。那些雇来的人,原本还担忧晚上不干活,晚饭东家怕是要省事,但看了桌上的饭菜,心都放进了肚里,并都夸赞易家是厚道人家。 吃过了晚饭,董香儿帮着秦春娇洗刷了锅碗瓢盆就要回家。秦春娇拿了二十文钱给她,董香儿接过去时,脸上的笑容里,却夹着一丝愁云。 秦春娇心知肚明,这不是长久之计,但她一时也想不出来什么法子。在乡下,一个独身女人,没了男人,娘家又不容,更难找活路。 等董香儿走了,那些短工们,除了赵三旺回了家,余下的人都到隔壁原先秦家的老房子里去住了。 那房子被易峋买下来之后,一直空着。易峋和易嶟商量着,要拿它作榨油坊,年后就将这屋子修整了一番。但眼下房子还派不上用场,便当做了雇工们的住处。 秦春娇照旧烧了一大锅开水,给那两个男人洗澡,她自己则在厨房里泡了一大盆黄豆。 隔日清晨,天色才蒙蒙亮,董香儿来到易家时,就见厨房里亮着火光,烟筒也往外吐着白烟。 她怔了怔,心里暗道这丫头起的这么早?便轻轻敲了敲门。 秦春娇果然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给她开门。 董香儿进了门,就说道:“你怎么起的这么早,说好了我来帮你做饭的。” 秦春娇微笑着,俏丽的脸蛋在晨曦薄雾之中,白润柔媚。她说道:“今天想烧点东西,须得一大早起来。” 董香儿跟着她进了厨房,果然见一口大锅正坐在灶上。 秦春娇揭开锅盖,一股浓浓的豆香气顿时从锅里冒了出来。董香儿向锅里一瞧,里面竟然是一大锅白花花水嫩嫩的豆腐脑! 董香儿不由感叹道:“春娇,妹子,你也太舍得功夫了,给短工做饭,顾着他们吃饱就是了。这么麻烦的东西,你也耐烦做!” 这点豆腐可是个辛苦活,要提前泡黄豆,要大清早起的磨豆浆,煮豆浆,点卤水。这豆浆水滤掉的少一些就是豆腐脑,滤掉的多一些就是豆腐。 秦春娇的母亲娘家祖上是卖豆腐的,这手艺从她娘刘氏手里传到了她手里,豆腐脑、嫩豆腐、老豆腐乃至豆干千张,她都会做,但也只是为了伺候秦老二的那张嘴。 她叫董香儿拿了碗来,自己从锅里盛豆腐脑,嘴里说道:“话是这么讲,但我不高兴叫峋哥在人前丢面子,更不愿意人说他找了个懒婆娘。”说着,她盛满一碗递给董香儿,又说道:“两三年没做了,不知道手艺生了没,三姐你尝尝?” 董香儿接过碗去,瞥了她一眼,叹息道:“你呀,还真是人家的好媳妇!从以前我就看出来了,易峋早把你的魂给勾跑了!总好在他对你不错,不然啊……”说着,便低头啜了一口。 豆腐脑入口,软嫩滑溜,倏忽就顺着喉管滑进了肚里。因为没放佐料,当然也没什么味道,但那轻盈的口感,清爽的豆香,却令人回味无穷。 董香儿早上没有吃饭,忍不住将整碗豆腐脑喝了个干净,才说道:“好吃,妹子的手艺是没得挑的。”说着,又叹息道:“易峋才真是好福气,能讨到你这样的老婆。这得亏我不是男人,不然我咬紧了牙,非把你娶回家不可!” 秦春娇从小听她玩笑习惯了,掠了一下鬓发,说道:“三姐别笑话我了,真好吃吗?” 董香儿放了碗,说道:“没得挑,谁敢说不好吃,准是他舌头出毛病了。” 秦春娇这才放心,她自己也亲口尝过,但到底是自己做出来的,又几年没有碰过这东西,心里没数。 姐妹两个又和面烙饼,说笑着把早饭做出来了。 易家雇的那些短工也都起来了,来到易家堂屋里,对着一桌子的豆腐脑发呆。 不独他们,连易家哥俩也怔了。 一碗碗白生生的豆腐脑,上面撒着虾皮、榨菜丁、切成细丝的红辣椒、香葱,滴着几滴香油。白、红、绿、黄交织在一起,分外的养眼,又令人食指大动。 然而,这实在是少见的事情。 豆腐脑是个费工夫的吃食,谁家会给雇工们吃这个?别说雇工,就是自家平常也是吃不到的,也只有赶集的时候,能在集子上吃到。 秦春娇安放着筷子,一面招呼众人吃饭,董香儿端了一大盘的葱油饼进来。 鲜嫩爽口的豆腐脑,筋道的油饼,这顿早饭吃的众人心满意足。 赵三旺甚至向秦春娇说道:“嫂子,这豆腐脑真好吃,比我在城里饭馆吃到的,还要好吃!” 易嶟便嘲他:“你还进城下过馆子呢?” 赵三旺看他不信,有些急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以前我爹还在世的时候,去城里贩货,也常带我一起去。我们爷俩中午不回来,就在城里吃饭,饭馆摊子都吃过。嫂子的手艺,比那些饭馆都好!”他这说的也是有些过了,但在赵三旺眼里,他嫂子做的饭,那必须是最好吃的。 那些雇工也纷纷附和:“这话说得是,小嫂子的手艺,真不是盖的!” 秦春娇听了赵三旺的话,心里却动了动。 其实她以前也觉得,不说那些大饭馆子,寻常的街边摊贩,手艺比她好的还真没几个。别的不讲,但只豆制品一样,城里那么多的豆腐摊子,数得着的真就不多。 然而这念头也只在她心头转了一下,众人吃过了饭就要下地,她便忙着收拾碗筷去了。 一众雇工走到了院里,伸了个懒腰。初晨的日头洒落在院里,地上的菜畦之中,绿色的小苗已经露头,沾着些晶莹的露珠,翠嫩可爱。猪圈中,那三头小黑猪懒洋洋的挤在一起,哼哼着。鸡舍是锁着的,那些黄毛绒绒的小鸡崽子们,都在里面一圈圈的转着。它们还太小了,不能放出来。 这只是一所乡间再寻常不过的小院,被人收拾的极为干净利落,台阶下新供奉的土地公,窗台上穿成串的红辣椒和大蒜,无不显示着女主人那细巧的心思。 想到那小媳妇妩媚娇俏的模样,再想到她操持的饭食,众人心里不由再度叹道:这家男人是讨了个好女人! 男人再怎么能干,也要女人会持家才行。不然再殷实的家境,也得给败了。 昨天因赵三旺和人闲聊,那人就在夜里把秦春娇是童养媳的事给说了。 就有人小声嘀咕起来:“当初,我爹娘怎么没给我定下一房这样的媳妇儿?” 另一人就笑他:“你可算了吧,就你这熊样,给你个这样的老婆你养得起么你!” 如花似玉的女人,那得是有本事的男人,才养得起。这是乡里人的共识。 42.第四十二章 晌午时候, 赵桐生吃了午饭, 晒着暖暖的日头, 嘴里哼着乡间小调, 一步三晃的往自家地头走去。 中午,他喝了二两高粱, 古铜色的脸上泛着些红晕。 微醺的醉意之下, 赵桐生的心情是愉快的, 甚至有些飘飘然。昨儿他敲打了赵三旺一番, 今日不用说,那小子必定乖乖的去给他种地了。易家兄弟他拿捏不住,一个三老鼠还不是手到擒来? 当里正就是好啊, 手里有权就是好,不花钱不卖力,自有人给白干活, 还有漂亮寡妇□□觉。这日子惬意的, 真是连神仙老儿都要羡慕。 赵桐生只觉得全身飘飘然,得意洋洋的走到了地头。 然而到了地方,他的酒顿时醒了一半, 地还是那块地, 荒草横生, 一点儿开垦过的意思也没有。四下张望了一番,也并没看见赵三旺的影子。 赵桐生傻呆的站着, 停了半日忽然回过神来, 一咬牙:“这个狗东西, 竟然敢给老子耍奸!”古铜色的四方脸顿时沉了下来,他一跺脚,大步朝易家的田地走去。 一路走到易家地头,果然见易家兄弟两个带着几个雇工,坐在一株大槐树底下吃饭。赵三旺,也夹在那些人里。 赵桐生走上前去,只见这些人手里都捧着一大碗手擀面,面里的浇头是青椒肉丁。 赵三旺一见他过来,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些畏惧的神色。他还是怕赵桐生的,毕竟赵桐生是里正,自己又被他拿捏了几年,就算有易峋罩着,这余威却依然在。 赵桐生哼哼着:“哟呵,都吃着呢。” 易嶟见他过来,就想起来,易峋却一把拉住了他。 易峋淡淡说道:“桐生叔这会儿过来,可吃过饭了?没有,就一道吃?” 赵桐生却说道:“吃饭?老子都叫你们给气饱了!”说着,上前一脚就把盛饭菜的木桶给踢倒了。 好在,那木桶里只剩了些面汤,并没有面条洒出来。 秦春娇和董香儿也在,董香儿顿时炸了毛,张口骂道:“老杂毛,你发什么疯?!” 那些帮工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认作是来找茬的,都站了起来,纷纷质问。 “你这汉子,这是做啥?!我们吃着饭,你把木桶踢倒了,烫了人怎么办?!” “你是什么人,想打架不成?!” 有两个性子燥的,索性撸起了袖子。 乡下人有这个脾气,爱抱团。虽说他们只是来易家打短工的,但人欺负到了脸上,就不能干看着。 赵桐生一半凭着酒劲儿一半凭着气劲儿,踢翻了易家盛饭的木桶,见了这个架势,顿时吓醒了,往后退了两步,说道:“你们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们,伤人害命那可是要吃官司的!” 其中有人认出他是本方里正,便小声说了出来:“这人是下河村的里正。” 那些雇工,顿时都有些萎了。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这里正不是什么正经官员,但他通着朝廷,哪村子的里正和城里那些衙门没些往来?平常,如果不是欺负的狠了,谁也不肯和里正撕破脸皮。这也便是那些里正、村长、族长、乡贤横行乡里的一大原因。 赵桐生见这些人怕了,又得意起来,说道:“这就是了,没你们啥事儿,别瞎往前凑。” 秦春娇冷眼看了半日,说道:“桐生叔,什么事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和三姐辛辛苦苦煮的面,你这一脚全给糟蹋了。咱们乡下人,地里刨食的辛苦,这样践踏粮食,不怕遭雷劈么?” 赵桐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和你这个丫头片子说话,男人的事,哪有你们女人插嘴的份儿!” 易峋这方开口:“她是我媳妇,我们家的事,她当然能说话。”说着,他放下了碗起身,走到赵桐生跟前,又问道:“不知道我们哪里得罪了桐生叔,劳您大驾的来兴师问罪?” 赵桐生被易峋那高大的身影罩住,整个人缩了一圈。他看着易峋那波澜不起的脸,却想起那天在山上,刘二牛挨痛揍的情形,自己这副身子板,只怕挨不了他三圈。 俗话说,酒壮熊人胆。赵桐生是个熊人,酒醒了,这胆儿也没了。 他干咽了一下唾沫,不敢再看易峋,目光嗖的一下钉在赵三旺身上,便指着他说道:“我是来找那小子的!他竟敢给老子耍赖,昨儿说好了今儿去给我干活的,竟然没来!春耕不等人,让他这样耽搁着,我家这一年的收成岂不完了!” 那些雇工们听着,落在赵三旺身上的眼神,都有些鄙夷的意思。 虽说没有白纸黑字的字据,但就因如此,乡间格外看重口头的承诺,一个唾沫一个钉儿。谁要是言而无信,那可要吃人看不起,被人戳脊梁骨。 他们只当这赵三旺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既在易家打短工,又答应了别人家的活,想挣双份的钱。 赵三旺缩了缩脖子,不敢应声。 易峋说道:“桐生叔,你说话也要有个实。我是一早就雇了三旺,他既然答应了来我家干活,又怎会要去你家种地?你什么时候叫他去的?他答应了你什么?” 赵桐生支支吾吾,他怎么好说是昨天他软硬兼施,硬逼着赵三旺答应的?然而他是里正,这个脸可不能丢,情急之下指着赵三旺喝道:“你去问那小子!这小子是村里有名的滑头捣鬼,偷奸耍滑的,两头答应也是有的事儿!” 赵桐生是吃定了赵三旺怕他,必定要把这盆脏水接过去倒在自己头上。 谁知,赵三旺忽然扬起了头,走上前来,说道:“叔,昨儿中午,我去解手,你突然来喊我,叫我给你种地。我说了已经答应了大哥没有空闲,你也不管,硬把活塞给我就走了。其实,我没有答应你。”说着,他停了停,索性竹筒倒豆子:“叔,这几年你用着我,春天给你种地,秋天替你收割,除了一天俩窝头,再没给我个几个工钱。我早早没了爹娘,这些年多承您的照顾,没有饿死。但从今往后,我不能再给你干活了。大哥说得对,我大了得存钱置办家业了,往后我还想娶媳妇养家呢。” 赵桐生愣在了当场,他压根没想到这个在自己面前从来只会唯唯诺诺、俯首听命的三老鼠,竟然敢当面顶撞他。 众人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这人仗着自己是里正,就欺压孤儿,让人白给他干活,还连干了几年! 赵桐生这干法,算是犯了众怒。 当下,就有人说起了风凉话:“合着,老哥是想借驴拉磨白使唤啊!人家早早没了爹娘,就这样欺负人。” “里正的官威就这么大,城里县衙的大老爷,用人还没有说不给工钱白用的。” “都是一个村子的,何必做事这么绝!” 赵桐生被人挤兑着,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他气急败坏之下,抬手就想打赵三旺,嘴里还骂道:“你这个兔崽子,也敢来和老子作对!” 赵三旺缩了脖子,却不敢躲闪。 赵桐生的手抬起了就再没放下去,他的胳臂被易峋牢牢握住了。 他挣了几挣,都没能从易峋手里把胳臂拽出来,脸顿时涨的通红。他想起来刘二牛的惨状,连说话的声音都打起了哆嗦:“峋子,你、你想干啥?!我是里正,我可是你叔,你可不能乱来!” 易峋将手一放,淡淡说道:“这话,该是我对桐生叔说才对。一个村子的,三旺还是你的侄儿,替你干了这些年的活,没功劳总有苦劳,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一定要动手?” 赵桐生跌了个踉跄,好容易站稳了脚跟,听了这话,又羞又气,喝道:“他是我侄儿,我当叔的用他干活咋啦?!我教训自己侄儿又咋啦?!” 易峋一字一句道:“如果他真的犯了错,你当叔的教训他当然是情理之中。但他现下是我兄弟,如果有谁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想欺负他,那得先来问问我。” 赵桐生气不可遏,但看看在场的众人,一帮青年汉子,各个一脸不善的样子,也不敢再找赵三旺的晦气。他一跺脚,回身走了。 赵三旺看着赵桐生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之前他对赵桐生是又怕又敬,心底里其实也明白他是在欺负自己,但就是自己骗着自己,说赵桐生是自己的远房叔叔,总不会害自己。他为赵桐生说话,巴结赵家的每个人,替他们干了那么多的活,到头来落了点啥? 他擦了擦眼睛,全不后悔跟赵桐生翻脸。 易峋说自己是他的兄弟,他有兄弟了,往后他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嫂子。他不再是没人管的孤儿,也没人再敢随便欺负他了。 撵走了赵桐生,易峋拍了拍赵三旺的肩膀:“歇会儿,待会儿还要下地。” 赵三旺抹了把脸,破涕为笑:“好!” 赵桐生一路回到家中,进里屋时,一脚把门踹开了。 赵太太正盘膝坐在炕上做针线,吓了一跳,张口斥道:“干啥,想把人唬死!”赵秀茹也在一边,娇嗔道:“爹这样进来,我还当家里来贼了呢。” 赵桐生正憋了一肚子火,看也不看赵秀茹,张口骂道:“滚!” 赵秀茹还从没被她爹这样骂过,跺着脚跑了出去,院子里传来她的哭声。 赵太太丢了针线,瞪着他:“赵桐生,你发啥疯?!谁又惹着你了?!谁惹着你,你找谁去,回来拿自家闺女撒火,真是个窝囊点心!” 赵桐生敢骂女儿,却不敢惹赵太太,只得耐着性子,一五一十的把赵三旺的事说了,又咬牙切齿道:“易峋这王八羔子,总跟老子过不去!赵三旺这阴沟里的臭老鼠,也敢和老子作对!” 赵太太却皱了眉头,说道:“我之前就说,你对那孩子好些,该给的工钱就给。你可倒好,非要勒掯人家,一连白用几年,搁谁谁不生气?!如今可好,人家不给你干了,你还恼?得亏有余大了,不然人还不得骂你生儿子没屁//眼!” 赵秀茹也趴在窗户上,喊了一声:“爹,你亏良心!” 赵桐生气急败坏,骂了一句:“滚远点儿,吃里扒外的东西!”赵秀茹便跑远了。 赵太太瞅了他一眼,斥道:“你有邪火别处撒去,别在家里撒野!老娘可不耐烦听你放屁!” 赵有余这时候已经去京里读书了,家中只有赵太太母女两个。赵桐生见没人说话,便又出了家门,直奔林家而去。 林婶儿正在家里收拾灶台,不防赵桐生忽然闯了进来。她吓了一跳,本想说些什么,但见赵桐生铁青着脸,只好都憋了回去,陪着小心上前给他倒了碗茶。 赵桐生正在火头上,端起茶碗就喝,就被烫了嘴,随手一扬,泼了林婶儿满头满脸,大骂道:“你想烫死老子?!” 林婶儿如今在赵桐生面前,其实就跟外宅差不多。赵桐生心情好时,跟她说笑哄着她,他心情不好,林婶儿便只有唯唯诺诺伺候的份了。 当下,林婶儿也只敢忍气吞声,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是咋的了?” 赵桐生也不理林婶儿,原地转着圈子,好半晌才将那件事讲了,又骂道:“易家的狗崽子,竟敢害老子丢了个劳力!” 林婶儿心里虽有些不齿赵桐生的作为,嘴上还是宽慰了他一番,又说道:“你也消消气,我瞧着易家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赵桐生乜斜着眼睛,问道:“你咋知道?” 林婶儿笑道:“你忘了刘二牛的事了?我瞧着,他差不多也能下地了。” 赵桐生顿时恍然大悟,说道:“你果然说了?” 林婶儿骚媚一笑,说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赵桐生倒还真有些不放心,追问道:“可别叫那刘二牛把我供出来!”林婶儿捶了他一下:“把你的心踏实放肚里,我压根就没直说!咋整,都是他刘二牛自己的主意。” 赵桐生这才心怀畅快起来,搂着林婶儿亲了个嘴:“你可真是我的贴心人儿!” 当天晚上,秦春娇便把想了一整天的心事,告诉了易峋。 易峋看着她,双目炯炯,张口说道:“我不同意。” 这一言,落地有声。 43.第四十三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年前他曾来过一次, 那时候各处备办年货, 又正当隆冬时节, 皮子是紧俏的货物, 卖了个极好的价钱。然而如今即将开春,又才过了年, 寻常人家手里已不存什么钱了, 这皮子又不是紧赶着用的东西, 货行只怕不肯出高价了。 今日来人市, 买她竟然用了一百两银子,这是易峋始料未及的。 他当然不后悔,但目下开春在即, 春种所需的一应物件儿须得备办,家中如今又添了个吃饭的人口,难免要捉紧些。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 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 银钱虽去了大半,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怀中那份卖身契, 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 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 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 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 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 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秦春娇却还没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易峋同那王掌柜的一来一往,令她吃惊不已。眼前的易峋,和那个记忆中的峋哥哥是那么的不同。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再是她青葱年少时的邻家哥哥。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成为了她的主子。 易峋在面摊上坐下,见秦春娇在一旁低着头站着,微微有些奇怪:“怎么不坐?” 秦春娇垂首,咬了咬嘴,嗫嚅道:“我站着服侍就好。” 正当此时,那面摊的老板腾出了空来,隔着几张桌子,向易峋问道:“易家的小哥儿,今儿还是照旧吗?” 这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静寂。 这家面摊在城里也算有年头了,易峋但凡进城卖皮子,出来便在这儿吃面。一来二去,就同这老板熟识起来。 易峋将目光自秦春娇身上拉开,看向老板,微微点头:“劳烦,两碗鸡丁水面。”说着,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加一个荷包蛋。” 老板答应了一声,手脚利落的揉面扯面,将一团团扯好的面,下在一旁大锅中的笊篱里。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水面好了,上面浇着油汪汪的鸡丁卤子,其中一碗还卧着一颗圆圆白白的荷包蛋。 老板使小工将这两碗面一齐端到了桌上,将那碗有荷包蛋的放在了易峋跟前。 易峋眉眼不抬,将有蛋的面推到了秦春娇面前,他自己取了一双筷子,吃了两口方才说道:“坐下吃面,待会儿面就要坨了。” 秦春娇没有言语,也不动弹,只是低头站着。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易峋没来由的一阵焦躁。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冷言冷语道:“怎么,不是相府里的山珍海味,就吃不下去?” 秦春娇被他这一句讥刺的脸色发白,她轻咬下唇,在他对面侧身坐了下来,也拿了一双筷子,低头吃了起来。 易峋埋头吃面,似有如无的瞄着她。 虽已到了晌午,天气却依旧很冷,碗里的面冒着腾腾的热汽。白汽氤氲之中,只见她低着头,一头发丝乌润油亮,将水面一根根的送入殷红润泽的小口。 她以前吃饭,也是这样斯文秀气么? 易峋心里想着,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这面摊老板是山西人,有些祖传的面食手艺,面揉的劲道滑溜,很是爽口,配着熬好的鸡丁卤子十分香甜可口。秦春娇自早起在陶婆子屋里喝了一碗黄面糊,便再没吃别的东西,到了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这面自然及不上相府里的饮食精细,倒也令她吃的香甜。 44.第四十四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杨柳斜街弄堂里, 一中年妇人开了茶棚的门, 将盆隔夜的洗脚水泼了出去。 门边正坐着一个挎着篮子卖干胡桃的小贩, 被这盆水惊的跳了起来, 实则身上没淋多少,却也揪着那妇人吵嚷, 硬要她赔偿。 那妇人平日里是个最泼辣不饶人的性子, 今日却因心情甚好, 竟没和这贩子计较, 随意给了几个钱,便打发了他去。她自家转身回到屋中,张罗着开业。 这妇人姓陶, 是个积年的寡妇,街上人都称她作陶嫂子。 自打她三十那年,先夫亡故, 她便在这弄堂里开了间茶棚子, 明面上卖些茶水点心,底下也做些拉纤说媒,买卖使女的勾当。 陶婆子将门大开了, 扭身向屋里人扬声说道:“今儿可是开年头一天, 且瞧瞧你们运气好坏!有好人家来将你们挑去, 你们也就出了火坑,过好日子去来!” 屋里炕上挤着三五个姑娘, 小些的大约十二三岁, 大的也有十八九了, 被外头灌进来的穿堂风吹的一齐缩了缩脖子。 中有一个小姑娘,听了陶婆子的话,不以为然的小声嘟囔:“什么好日子,无过只是想从我们身上多榨几两银子罢了。芸香姐姐可是从相府里出来的,不一样到了这儿?” 芸香独个儿坐在角落里,双膝并拢,一双葱白的柔荑就放在膝上,安静柔顺。她身上一袭半旧的湖绿色比甲,下头是条挑线裙子,皆是相府里穿出来的家常旧衣,隐隐绰绰的显露着底下青春曼妙的身段。 她的脸是特意妆点过的,擦了一脸的白//粉,以至于有些看不出底下的肤色,但那描的细弯弯的翠眉,倒是透着灵动秀气。一双杏仁眼圆润的可爱,黑白分明的眸子,眼角却又微微上挑,带着一股子天然的媚意。红润饱满的菱唇,姣好的唇形,让整张脸都娇艳起来。 她在屋中坐着,让这黑漆漆的屋子都仿佛光亮了许多。 陶婆子走到芸香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嘴角泛出一丝满意的笑意。不愧是相府内宅打发出来的,真真是极出色的人才。她儿子今年要说亲,偌大一笔银子,就要从这妮子身上出来了。横竖相府的大夫人说了,只要把这不知高低、痴心妄想的狐媚子撵出去,随自己将她卖到何处,连身价银子也是一并赏了的。 陶婆子想到此处,身上一阵松快,回身将那几个适才议论的姑娘打了几下。那几个女子怪叫起来,屋中倒热闹了几分。 芸香安静的看着这一幕,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已然认命了。孰是孰非,谁的谋算,都不重要了。老太太、大夫人、王姨娘、大少爷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又归于寂灭。她低着头,望着墙角正结网的蜘蛛出神。 日头升起,已陆续有人来陶婆子屋中相看物色。 先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金戴银,瞧着便是好人家的出身,身后还跟了个小丫鬟。 陶婆子见着她,两眼放光,迎上前去,嘴里寒暄道:“刘家太太,家里缺了使女不成?” 那刘太太点头,将眼睛在屋中扫了一圈,就定在芸香身上。 陶婆子见她瞩目芸香,便卖力夸赞起来:“太太您今儿运气好,这女子可是相府老太太屋中使唤的婢女。因她年纪大了,要打发出来。您瞧这容貌,这姿态,规矩也是人家里调//教好的,再不用学的了。您带回去,就是家中待个客,也是脸上有光的事。” 那刘太太却是个精明的,剜了陶婆子一眼,冷笑了一声。这婆子当她傻呢,这等富贵人家的内宅婢女,可都是极有体面的。若不是犯了什么事,怎会沦落到这等地步。瞧那女子的眉眼,就不是个安分的。她是来买使唤的下人,可不是弄搅家精回去闹心的。 刘太太没有再看芸香,另买了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回去。 陶婆子并不放在心上,依着芸香的姿容,自有识货的人来。 日上三竿,人也越发多了起来。陶婆子屋中有个相府打发出来的美人,这消息不胫而走。买人不买人的,都跑来凑热闹,瞧新鲜。 里外三层,竟将这屋子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无数双目光都落在芸香身上,有好奇的,有鄙夷的,有嫉妒的,有饱含色//欲的,亦有那带着些寡淡同情的。 人群里指指戳戳,议论纷纷:“这女子当真个好模样,不知哪个有福气,花些银钱带回去受用。”这是个男子的声音。 “福气?霉气还差不多!好模样有什么用,中看不中吃的。瞧这副骚媚样,怕不是早就不干净了!”这是一道女子的尖刻嗓音。 人群闹腾了片刻,便有人来问芸香的身价,陶婆子五根手指一伸:“言不二价,五十两银子。”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片哗然,更有人直言道:“五十两买个丫头!妈妈子,你莫不如去抢!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 陶婆子呛声回去:“这是堂堂相府的内宅使女,相国夫人跟前伺候过的人!比那些小门小户家的小姐,还要金贵些!你当是乡下的柴火丫头呢!”言语着,她眼珠子一转,走到芸香身侧,在她腰身上将那比甲一抓。比甲原本宽松,被她这样一抓,收紧了一圈,立刻便将芸香那紧窄不盈一握的蛮腰凸显了出来,顺着优美的线条向上,便是丰盈饱满的胸脯。刀削葫芦一般,这样的身段出现在一个不满二十的青年女子身上,委实少见。 落在芸香身上的目光,顿时热烫了几分,甚而有人咽了一下口水。 芸香将两只手紧紧的握了起来,怒气在心底滋生,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一个魁梧汉子自人群里挤出来,粗声粗气的向陶婆子道:“五十两银子是吧?我买了!” 人群里顿时有人道:“王屠,你花五十两银子买丫头,不怕回去了管家婆要你跪搓衣板?” 王屠回头吼道:“老子赚的钱,要怎么花是老子的事,她能管个屁!” 芸香眉头微挑,她轻轻抬头,扫了一眼那王屠。只见这人生得粗糙,两只红眼边,腮边几根黄胡子,胸前直裰油腻如镜,腰上别着一把切肉刀,一身的酒气冲天,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她知道这个人,相府没少跟他买肉。厨房管事的嫂子当笑话讲过,这人是个酒徒,每日家卖了肉便是买酒吃,醉了回家就同浑家吵嘴厮打。他那婆娘也不是个省油的,曾拿着一根捣衣棒,将他从街东头打到了街西头。 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王屠看着她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她曾在许多男人眼里,见过类似的目光。或许她早该死去,强过落在这种人手里受辱偷生,还能落个清白身子。 然而早在大夫人将她交给人伢子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这无比糟糕的境地。她却苟活到了现下,是还在期待着什么吗? 想起被她压在心底里的那个人,那个让她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疯狂思念着的男人。在每一个难关之前,她都会想起他。能够撑到如今,是她心底里想着,或许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他。然而这只是她自己的痴心妄想,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甚而在这种时候,再去想起他? 芸香垂下了眼眸,那双灵动的大眼里失去了活气,红嫩的双唇嗫嚅着,吐出了一个已经三年不曾叫过的名字:“峋哥哥……” 五十两银子卖一个丫头,这于陶婆子而言可是罕见的大买卖。何况,大夫人言明了不要身价银子,这五十两可是她净赚的。她招呼了一声王屠,喜孜孜的去拿芸香的卖身契。 王屠两眼盯着那妩媚女子,想到以后的享受,禁不住伸手擦了一把嘴。他往相府里送肉的时候,远远的见过这丫头一面。这妮子的两只眼睛会勾魂,只那一眼就把他的三魂七魄勾去了一半。五十两银子尽管肉痛,但也不算什么。对这个妮子,他是志在必得。 便在此时,人群中却传出一道清冷的男音:“六十两银子。” 芸香闻听这声音,整个人恍如雷击,猛然抬起头来。 但见一道高大峻拔的身影拨开人群,走上前来。 这男子立在那里,如同雪山上的一株寒松,在市井流民之间,鹤立鸡群。 他看也不看王屠,指着芸香,朗声道:“六十两银子,我要她。 她掀被下床,只穿着肚兜亵裤,大红色绣着芍药花纹的绸缎肚兜包裹着丰满姣好的胸型,艳红的细绳绕过不盈一握的窄腰,在光滑的背脊上系着,在白皙的肌肤上形成了一道妖艳魅惑的景致。水红色细棉亵裤下,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丰盈白腻的肌肤上,光洁无比。 屋中尚且留着昨夜的余温,因而并不觉得冷。 秦春娇看了一眼昨夜换下来的衣裳,从相府里出来时就穿着这一套,在人牙子屋中又待了两日,委实是脏的不能再穿了。她想起昨夜易峋说过的话,便走去打开了衣柜。 衣柜中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女子的衣衫,颜色却大多鲜亮。 秦春娇拿起了几件瞧了瞧,不是鹅黄,便是葱绿,又或是水红、秋香色,衣衫的样式也很合时下年轻女子的装束。 本朝已婚妇人与未嫁姑娘的衣裳样式并无严格的规制区别,这乡下地方更不讲究那些。家中母亲将年轻时的衣裳留给女儿穿,那是常有的事。然而易母就在世时,也是略有年岁的人了,怎么还会穿这样娇艳颜色的衣裳? 何况,这些衣裳的料子瞧着,色泽还光亮的很,一点也没有人穿过的痕迹。 秦春娇不敢多想,只从里面挑了一件樱桃色细布棉袄,一条夹棉裤,外头另罩了一条鸭黄色棉裙。 衣裳尺寸倒是十分合适,不宽不窄的正好。 穿好了衣裳,她将床铺收拾齐整,推开了窗子,山野的气味随着冷风一道吹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精神却为之一振。 窗外晨雾稀薄,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亮晃晃的,冻得结实。此刻天色尚早,又并非农忙时候,还没什么人起来走动,山村的清晨是一派的祥和宁静。秦春娇在相府时,是在老夫人房里服侍的,除却休息时,无时无刻不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乍然回到山村,她竟还有些不大习惯。 收拾了屋子,她推门出去,预备到厨房烧火做饭。 昨夜她已然想好了,不管易峋到底将她当作什么,她都是感激他的,至少在他这儿总比落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强。依照那陶婆子贪财的禀性,想从她身上榨出油来,是不会甘心把她卖到什么像样的去处的。 易峋出现在陶婆子屋中时,在她而言,几乎是如看见了救星一般。男人买女人回来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旁人,她能明白。但换成易峋,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奢望什么,然而既然来了,总是要踏实过日子的。 屋外静悄悄的,易峋与易嶟的卧房一无动静,想必这会儿还在睡着。 秦春娇走到了厨房,把封着的灶捅开,重新添满了柴火,拿打火石点燃了灶火。待灶火生起,她便自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先在小灶上烧了一壶开水,提到外间用于晨间洗漱。 她回房梳洗之后,重新回到了厨房,将那把烧水的黄铜壶放到了门口的小炉子上温着,便架起了大锅烧水做饭。 不是农忙时节,农家的早饭都一向从简,不是黄面糊便是苞米糁,配点腌菜便对付了。 秦春娇看了厨房那些瓦瓮盆罐里存的粮食,存粮很是丰富,白米白面苞谷粉,一应俱全,量也很是充沛,这在于农家,已算是实在的殷实了。但眼见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白日又不必做活,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使太多粮食。 秦春娇心中算计了一下,将大锅煮开,熬了一锅苞米糁,又在另一口锅中倒了一点点菜籽油,将昨夜吃剩下的馒头切成片,蘸了一下水便下锅油煎。这样煎馒头片,既不费油,又能煎的外酥里嫩,格外可口,这是她在相府时,跟管厨房的娘子学来的手艺。 她忙活着,易家屋顶的烟筒便也冒出了袅袅炊烟。 村人渐渐出来走动,偶有路过易家院落时,都有些微微的诧异。这家只有兄弟两个,没有女人,不是农忙时候,两个大男人谁也不会那么早起来做饭,今儿却是怎么了? 45.第四十五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易嶟看着易峋, 说道:“听赵太太说起, 上河村还有个姓刘的大夫, 医术很是不错。” 易峋尚未开口, 只听林香莲小声道:“易大哥,我娘病着, 家里怕是离不开人……而且、而且才过了年, 家里紧张的很……” 她话未说尽, 易家兄弟却已经明白过来了。上河村距下河村大约十里的路途, 不是个年轻女子轻易就能走个来回的。林家孤儿寡母,从来就不甚宽裕。 只是自打易母过世之后,易家兄弟两个也常受林家的照顾。林家母女常抢着帮他们做些缝补的活计, 又或送些自家做的腌菜吃食。故而,林家开口求助,他们也不好拒绝。 于是, 易嶟便接口说道:“哥, 我陪香莲妹子去一趟。如今家里不耕地,我便骑了骡子去。” 易峋听着没什么不妥,颔首:“你去也好, 快去快回。” 林香莲满心失望, 她原想着是要易峋陪她去的。 为了掩饰脸上的失落, 她慌忙低下了头,却在乱中触到了秦春娇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里, 透着一丝精明,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心中一慌, 忙忙挪开了眼神,落在了那盘馒头片上。 馒头片泛着金黄的色泽,散发着过油的焦香,显然是油炸过的。 林香莲心头一动,浅笑着说道:“才过了年,两位哥哥就吃起油炸白面馒头了。”说着,顿了顿又道:“想必是春娇姐姐回来了,两位哥哥高兴?” 她这话虽没有全说明白,底下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农家从来节俭,白米白面和油都是金贵物。这不年不节,又不是农忙时候,吃白面本就算是奢侈,何况是下油炸了的?她这话底下的意思,便是在说秦春娇大手大脚,浪费粮食。 易家兄弟都是男人,饮食上来从来不大讲究,这盘馒头片当然不会是他们炸的。 秦春娇哪里听不出来她这话外之音,在相府待了三年,她见识过各样的面孔心机,林香莲这点小伎俩她怎会看不出来?甚而,从她进门之后,一言一语打什么算盘,她都看得清楚。然而现下,易家算是她的主家,林香莲是客,她不方便说什么。 易家兄弟,却都有些不大高兴了。 易嶟脸上浮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点头说道:“春娇妹子回来了,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易峋没有接话,却自盘里拈起了一块馒头片咬了一口,淡淡说道:“我喜欢。” 林香莲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她没想到过了三年,这兄弟二人还是如此看重秦春娇。 她尚未开口,却听易峋说道:“既然林婶子病着,你们就赶紧去罢。”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这馒头片炸的不错,你也带些回去,我们家里还不难在这上面。” 易嶟也接口道:“是啊,春娇的手艺真个没的说。香莲妹子,你就包些回去,让林婶子也尝尝。” 林香莲脸色微白,强笑着道了一声谢。 秦春娇去厨房取来一个篮子,拿油纸将剩余的几块馒头片都包了,拿给林香莲。 林香莲接了篮子,向她浅浅一笑,却没说什么。 易嶟回房略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出门牵了骡子,便招呼着林香莲去了。 林香莲捏着篮子,低着头走到门边,尤有些不死心的回头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得垂首去了。 这两人离去后,屋里只剩下易峋与秦春娇,忽然有些安静。 吃过了早饭,秦春娇把碗筷收拾到了厨房洗了。今日是正月十七,照例是要吃一顿饺子的。这包饺子却是个费时间的活儿,面须得一早活好醒着,这样包出来的饺子面才筋道,所以若要包饺子,这时候就要动手了。 她正想舀面粉和面,却忽然想起方才林香莲挑唆的口舌。 林香莲的心思,她看的明白,这分明就是看上易峋了。她在相府里为婢三年,看着那些妇人们争宠斗艳,大公子房中的几个美婢,为了争一个通房的位置,耍尽了心机手段。林香莲这点点伎俩,还当真有些拿不出来。 想起相府里的旧事,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她并不是个善于献媚争宠的人,容貌在相府后宅那花团锦簇的地方,也不那么出挑,怎么就得了相府大公子的青睐? 初入相府,她也惶惶不可终日,小心翼翼的揣摩上意,谨言慎行,只求能平安自保,清静度日。 当初,相府买她进门,本是说给相爷做通房的。但进了相府的门,大夫人却闹了起来。她这方知道,原来这买通房是相爷姨娘的主意。这妻妾二人整年都在争宠,为了与大夫人抗衡,王姨娘便想着弄个人进去,派人在民间打探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就找到了她家。 那人同她父亲有那么一点交情,常在一起吃酒赌钱,见过她两面,相中了她的容貌,便撺掇着她父亲秦老二把她卖掉。恰巧那时候,秦老二欠了赌庄的钱,驴打滚起来,实在惊人。那人又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当了相爷的姨太太,一家子都能飞黄腾达了。秦老二动了心,便同意了。 进了相府,大夫人死活不同意,同王姨娘闹得不可开交,相爷是个在女人面前立不起来的男人,妻妾争执,他竟躲了出去。 秦春娇当时在相府之中,不伦不类,不知该算什么。王姨娘与大夫人各不相让,最后是老夫人出面,留她在房中服侍,做了个二等的丫鬟。此后,她凭借着左右逢源,处事圆滑的本事,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她在老夫人房中服侍,除却送个东西,传句话,平日里与大公子是没什么往来的。她也不知这大公子怎么忽然就看上了她,先是写了一些她看不大明白的情诗,接着便是无端端的在花园回廊各处堵她,临末竟然生出了把她要到房里的心思。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大夫人的耳朵里,大公子尚未娶亲,怎好先行纳妾?何况,她到底是王姨娘弄进府里的人,大夫人总是时刻提防着她,又怎会容她给儿子做了通房?于是,就在初十的夜里,生了那件事出来。 相府素来看重子孙,出了那样的事,连老夫人也护她不得。何况,她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罢了。 大夫人言说府中不能容这等下作之人,连年都没准她过完,便将她交给了陶婆子。 秦春娇想起那夜的事情,只觉得心口发堵。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这事摁了下去。不论如何,她现下是在易峋家中。不管易峋如何看待她,总是把她自那个泥泞不堪的地方救了出来。 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围裙摘了下来,打算去问问易峋的意思。 林香莲的心思,她并不放在心上。但农家对粮食看得重,她也不能擅自做主。包一顿饺子,白面自然是少不得的,素馅儿须得多用油,荤馅儿就要用肉,无论怎样,饺子于寻常农家而言,都是一种相对奢侈的吃食。她在相府里待久了,若不是林香莲唱了这一出,她还险些忘了。 秦春娇走到外头,却见堂上空空如也,不见易峋的去向,门却敞着。 她猜测易峋该是到院里去了,便走了出来。 这时候日头已升了起来,昨日下了一天的雪珠,地下盖着薄薄的一层白,正在日头下泛着刺目的光泽。雪地上,偶有几点鸟雀的爪印,混着骡子的蹄印,那是易嶟牵骡子出去时留下的痕迹。 窗沿上挂着一串晒干的红辣椒,被太阳照着,火红油亮,似乎彰显着新年的兴旺。 青石板路面已被扫了出来,篱笆门是开着的,易峋显然是出去了。 门既开着,必定没有远去,然而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意识到自己是独个儿被留在这房子中的,秦春娇心底忽然漫过了一阵不安。这是她生长的村子,但如今她唯一的依靠,便只有易峋了。 她站在屋檐底下发呆,头顶的冰凌开化,一滴冰水落在她颈子里,将她冰的打了个寒噤。 正当此时,隔壁的茅草屋子吱呀一声的开了门,易峋自里面走了出来。 秦春娇不由一怔,紧邻着易家房屋的那两间破茅草屋子,便是她家的老宅。 自打她进了相府,她那个赌鬼父亲挥霍干净了她的卖身钱,便摸到了京城问她要银子。起初,她顾念着母亲,还敷衍过几回。然而她也不过是个二等的丫鬟,虽则吃穿已不是问题,但每月那点子月钱,实在填补不了她爹那个无底洞。 秦老二见女儿身上实在榨不出钱来,竟而教唆她去偷主人房里的东西。 秦春娇忍无可忍,也看明白了秦老二已是烂到骨子里去了,便告知了相府守门的小厮,待秦老二再找上门来时,将他打了出去,自此再无音讯。 后来,听府里同乡捎信,说秦老二被赌坊追债,不得已卖了房子,带着妻室往外地投靠亲戚去了。 易峋从那房子里出来,这房子竟是被他买去了吗? 一个人十个大子儿,就连人带货,一起拉到集市上,很是便宜。 今天三人来的不巧,车子前脚刚送了一批客人,他们还需得等上片刻。 三人在村口略微站了片刻,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村人。 那些村夫村妇见了秦春娇,都有几分好奇,又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 易峋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的事,早在村中传开了,众人再看秦春娇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女子,值一百两银子。 秦春娇今日穿的娇俏,天气已渐转暖,她今儿穿了一件桃红色蝴蝶绊扣的夹袄,下头是一条老鸭黄色的棉裙子,一头乌油的头发挽了个纂儿,仍旧戴着那支木钗。易家没有胭脂水粉,更没有女子的饰物,她也不好向易峋张口。 就这么一身随意的打扮,却透着艳丽娇嫩,惹得人不住看她。 妇人们都颇为不忿,暗自腹诽:就这么个丫头,怕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凭啥就值一百两? 男人们心里倒是琢磨着:这女子到底好在哪里?能让易峋花那么多钱。但横竖,是比自家那黄脸婆娘要好的。 看那娇滴滴的脸蛋,花骨朵儿也似的身子,受用起来那滋味儿想必是不错的。 自己若是有那个钱,也定要去城里买个回来享受一番。 当然,这心思也就敢在心里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易家那两个大男人,都不是好惹的。 但大伙心底里还有一个疑问,这秦春娇到底是跟谁的?总不会真如传言,易家兄弟俩打算共妻? 人渐渐多起来,就有几个与易家兄弟相熟的搭话:“峋大哥,这几日总见你上南山挑水,敢是家里有事么?” 秦春娇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青年汉子,虽是个五短身材,但手脚粗壮,甚是结实,身上裹着个皮衣,一副古铜脸色,晓得他是村里的青年猎户丁虎。 他就是之前帮她撵走野狼的老丁头的儿子,如今老丁头上了年纪,老寒腿频发,已打不动猎了。这丁虎就子承父业,接了那副担子过去。 丁虎是个踏实勤快的小伙子,性情又忠厚诚朴,同易家兄弟两个也很能说到一起,尤其佩服易峋。 易峋当年在村里一刀劈了野猪,让他瞠目结舌,震惊之余便缠着易峋教他些功夫。易峋得空时,也指点他一二,一来二去,两家的交情就厚起来了。 易峋跟他寒暄了几句,说道:“春娇才回来,怕她吃不惯河水。” 丁虎这才向秦春娇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有个妇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进了几天的城,就能吃不惯村里水土了,矫情!” 秦春娇耳里听着,一脸平淡。 自打她回到村中,类似的风言风语总是不绝传来。她没有去招惹谁,但却总有人来轻贱她。 她从以前起就知道,这女人生的好了,就要被议论。何况,又是她这种情形。 她看了易峋一眼,他不喜欢她跟人口角争执,她也就默然不语。 易峋看向那妇人,果然是一副尖刻的嘴脸,他淡淡说道:“春娇是我易家的人,她矫情不矫情,我愿意惯着,不劳嫂子操心。” 那妇人没想到竟然是易峋来撅了她,脸色不由白了白。乡下不成文的规矩,女人家吵嘴,男人是不插话的。何况,易峋向来少跟妇人言语。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出面为秦春娇撑腰。 不是说秦春娇只是易家买来使唤的吗?咋跟说的不一样呢? 46.第四十六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但这样的心情, 他是不会对她讲起的,不然这个女人又该会多么的得意?尽管,她现下如同家养兔子一般的温顺纯良。但那天夜里,她决然的样子, 刻薄的话语却始终刻在他的心底,这三年来他甚至于夜里睡觉都能梦到。 易峋有时也觉得奇怪, 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难以忘情。 三年以来, 他拼命干活, 四处找赚钱的行当,努力挣着家业, 对自己说是要讨回当年在这个女人面前受的羞辱。然而心底里却也一直压着一个念头,如果当初他家境再好一些,是不是她就不会走了? 易家本就殷实,随着这两年的盖房置地,更成了村中数一数二的人家, 给他说亲的也着实不少。他谁也没有答应, 每当想到将来女人的样子,浮现在心里的却依然是那双如画的眉眼。 转念想想, 谁不想过好日子?有更好的去处,谁又会不去?那时,他们并没有定亲,他也不能要求她什么。 经过三年, 他沉稳成熟了许多, 已不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生涩少年了。 她还是回来了, 以后他也想好好的待她。 想到这里,略起了几分戾气的心平复了下来。 易峋走到了屋门口,问道:“外头冷,怎么出来了?” 秦春娇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轻轻问道:“我就想问问你,中午打算吃什么?” 易峋有些怔然,他在饮食上从来没有留心过,自打母亲过世后,就更不讲究了。农忙时候,兄弟两个随意对付就是一顿。过年过节,也不过是买些酒肉。秦春娇现下问他中午饭食,他一时真没什么主意。 秦春娇见他不语,又说道:“今日是十七,按说是该吃饺子的,但才过了年,所以问问你的意思。” 易峋微微一怔,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两年,跟各路的三教九流打交道,他着实成长了不少,察言观色,揣摩人心都不在话下。何况,秦春娇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她心里想什么,他怎会不知道? 必然是林香莲那番话,让她多心了。 想到这里,易峋的唇角微微上勾,她自小就很体贴,有时候甚至体贴到了多心的地步。 他开口:“那就按你说的,吃饺子。”说着,拉起她的手向屋里走去,接着说道:“以后,家里的事情便都交给你了。咱们家的粮食,除了厨房的几口瓮,余下的都在后面的仓房里。待会儿,我就把仓房的钥匙给你。” 秦春娇心头一颤,农家粮食金贵,都是各家女主人掌管,易峋竟然这么放心她么? 然而转念一想,这家中没有女人,要主理家务,这般确实方便一些。何况,她卖身契在易峋手里,远近无亲,即便偷了粮食,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般一来,也就想通了。 易峋拉着她走到了自己屋中,让她在炕上坐了,自己则走到了柜子前,拉开了一个小屉。 秦春娇坐在炕上,冰凉的手在温暖的炕皮上渐渐烘热。她四下打量着,易峋的卧室布置的倒是十分简洁。炕床铺着一领草青色细棉布的厚褥子,同色的被子叠的四方齐整放在床头。对过是一架黄杨木双开门铜皮把手柜子,一旁地下放着一口柳条编的箱笼。 四周的墙壁刮得雪白,西面墙上悬着一柄长枪,两把弓箭,另有箭囊剪枝若干,手柄处都磨的溜光水滑,显然是常用之物。底下是一张四方桌子,凳子两把,桌上摆着茶壶茶碗,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易峋会武,且身手不凡,一身的武艺都是跟他父亲学的。 秦春娇还记得,她爹秦老二曾提起,以前村子里来了山贼打劫,官府不及来救,是易父出面打跑的。因而,易家虽是外来户,在村中的地位却是不低。易峋自小到大,也没少为了她跟村中的孩子打架。她虽然没有兄弟,却也没人敢轻易欺负。 她低头想着些旧日里的事情,易峋已将钥匙找出,走到她跟前递了上来。 秦春娇抬头,却见一串铜环上穿着两把黄铜钥匙,一把大些一把小些。 只听易峋说道:“大的那把是后头库房的,小的是我屋中这口箱子上的。咱们家的银钱,平日都在这箱子里锁着。若要用钱,从箱子里取就是了。” 秦春娇有些动容,粮食倒也罢了,收钱的地方也告诉了她,易峋就这样信任她么? 她起身接过钥匙,两手并拢放在身前,一字一句道:“大少爷这般信我,我一定把家管好。” 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女人,易峋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炮燥焦灼,两人之间似乎被蒙着一层浆糊,胶滞不化。她躲着他,一口一声的叫着大少爷,仿佛提醒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柔顺的底下,是固执不驯,更是将他排拒在外。她依然看不上他。 冲动之下,易峋忽然揽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推倒在了炕上,欺身压了上去,将她紧搂桎梏在了怀中。 秦春娇惊惶无措,微微挣扎了一下,环住她的双臂却如铁一般的坚硬,她深刻的感受到了男人的力气。 易峋紧紧的抱着她,似乎宣誓着自己的所有权,看着那张白皙的脸庞上,渐渐浮起了一抹红晕,明亮的水眸里漾着,妩媚艳丽。 他眯细了眼眸,在她耳畔问道:“秦春娇,我买你回来,是干什么的?” 男人暗哑的声音,一下下的敲击在耳膜上,脸侧的皮肤被他的吐息灼的烫热,秦春娇只觉得心跳一阵阵的加速,呼吸也渐渐重了起来。 她不是不懂男女之事,十四岁那年的七夕,她和易峋一道去集市上看灯会。回来的山路上,道边的杂树林子里,碰见了一对交叠在一起的男女。那夜月光暗淡,树影稀疏之下,看不清那两人的样子,但那绞缠在一起的身姿,男人粗重的喘息,女子似痛苦又似快乐的呻//吟声,重重的刺激了她。那一夜,她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竟然可以如此亲近的接触,可以有这样的关系。 自从撞见那一幕之后,易峋在她眼中就和别的村中少年变得不一样了。而易峋看她的时候,也总是带上了一抹异样的神色。 进了相府之后,见多了各种男女之间的污糟事。大公子的莫名纠缠,府中有权柄的管事的骚扰,她没有答应他们任何一个。就算是大公子,她也不愿意,哪怕她是死卖给了相府的。 但如果是易峋呢? 她卖给了易峋,道理上说,她的一切都是易峋的。易峋无论想做什么,其实都是可以的。 如果是易峋的话……是易峋的话,她心里是愿意的。并不是因为,她卖给了他。 但是,他心底里又是怎么想的? 她垂下眼眸,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扼住了下巴,硬抬了起来。 “我不知道……” 她说着,眼眸里闪烁着水一样的光泽。 明媚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易峋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突突的动着,他开口,嗓音越发的低沉了:“叫我峋哥,还像以前那样叫我。” 红嫩的菱唇抿了抿,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轻轻开启:“峋哥……” 软糯的一声,触在了易峋的心头,让他心底里的一块地方酥软了。 他环抱着她,拥有着她,将头俯了下去。 易嶟牵了骡子,引着林香莲出了院子。 林香莲跟在易嶟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太阳已升了上来,稀薄的日光洒在冬末的村间道路上。 林香莲低着头,小心的辨认着脚下的道路。她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男子,轻咬了一下嘴唇,向前跑了两步,低声问道:“嶟哥哥,春娇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易嶟没有多想,头也没回的说道:“就昨天。” 林香莲低着头,细声细气的问道:“春娇姐姐不是去相府给相爷当通房了么?怎么就回来了?” 易嶟步履微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林香莲又说道:“春娇姐姐走了三年,这突然就回来了,是回来探亲的么?那想必,想必她在相府里是出人头地了。” 易嶟心里有些烦躁,说道:“突然说起这个做什么?林婶儿病着,一人在家,你快些回去。我去上河村请大夫,待会儿就直接去你家门上。”说着,他翻身骑上骡子,向村口奔去。 林香莲看着易嶟的身影渐渐没入在晨间的薄雾之中,出了一会儿神,方才折道往家里走去。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适才易峋说起易嶟的亲事,那他自己不也如此么?二十一了,甚至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他也、也该说门亲事了。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被什么重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林香莲那双如小鹿般惊闪的眼睛,赵秀茹等着易嶟不肯嫁人,林香莲也是么? 易峋对于林香莲,真的毫不动心么?她走了三年,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她只是易家买回来的人,说到底,这些不是她能过问的事情。 至于易峋今天上午的行径,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女。男人想要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易峋正当气血方刚的年纪。相府里二房三房的几个爷,只比他大上几岁,都养着一院子的女人。 她也只是易峋买回来、养着的女人,易峋想对她干什么都是可以的。她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拒绝。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便将这些烦心事都摁了下去,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碗都洗了,重新走出来。 走到大堂上,易嶟似乎已经回房了,只剩易峋还在桌边坐着。 看着易峋那厚实宽阔的背脊,她抿了抿嘴,却也没什么话想说。 低了头想回房,易峋却忽然叫住了她。 易峋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烁,他低声问道:“春娇,你想系春绳么?” 秦春娇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易峋眼神微黯,顿了顿,说了一句:“没什么,去歇息罢。” 秦春娇没有多想什么,回房去了。 赵桐生才踏进自家院门,就听见赵秀茹那高一声低一声如同唱歌一般的哭叫声。 他皱了皱眉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屋中。 进到屋里,果然见女儿赵秀茹散着头发,盘膝坐在炕上,满脸是泪,正抹着眼睛。 他浑家赵太太坐在炕沿儿上,没好气的骂道:“瞅瞅你那出息,一个秦春娇就把你唬成这样!见天儿的就知道跟在易嶟屁股后头,那易嶟给你吃迷魂汤了!老娘真是看不上你那成色,也不知道随谁!” 一旁赵家大儿子赵有余劝道:“娘少说两句,妹子正难过呢。” 赵太太今年三十五岁,正是徐娘未老的时候,一张圆盘脸,一双杏核眼,眼角高高吊起,透着精明干练。她青年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一家女百家求,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爹看上了下河村里正儿子,把她嫁了过来。这些年了,只有男人看她的脸色求着她的,还从来没有她倒追着男人屁股跑的。所以赵太太看着自家女儿如今这不成器的样子,恨铁不成钢,气的不得了,却又无可奈何。 她听了儿子的话,一口啐在地下,正想骂,一眼瞥见她家男人回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张口道:“把你那猫尿擦了去,你爹回来了,问明白了再哭不晚!” 赵桐生一见这情形,心里已大致明白了,心中虽烦恼,但看着爱女哭成这样,还是宽慰道:“秀茹怎么了?有什么话,对爹说,别揉坏了眼睛。” 赵秀茹抽抽噎噎的问道:“爹,你才从易家回来,秦春娇真个在易家吗?” 赵桐生嗯了一声,说道:“我是在易家见着她了。” 赵秀茹嘴一瘪,又要哭,却被赵太太暴喝了一声:“憋回去!”赵秀茹当即闭了嘴,还真的就憋回去了。 赵太太便向赵桐生说道:“这老秦家的丫头,不是说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了?怎么隔了这几年,忽剌八的又回来了?” 赵秀茹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桐生。立在一边,正要给赵桐生倒水的赵有余,也停了下来,都在等赵桐生的下文。 赵桐生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也不晓得,我问了来着,易峋嘴里说的倒且是含糊。只知道,秦春娇现下就住在易家。” 赵有余面色微改,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赵太太满脸疑惑道:“这当初秦老二满村子里嚷嚷,说他女儿进城当姨太太去了。且不说她当了个啥吧,我倒不知道这富贵人家的女眷,能随随便便就出来了?她莫不是逃出来的吧?” 47.第四十七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 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 她曾对他日思夜想, 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 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 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 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 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 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 生意做通南北, 从本方物产, 到西洋罕物, 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 一年四节八时, 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 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 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 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秦春娇却还没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易峋同那王掌柜的一来一往,令她吃惊不已。眼前的易峋,和那个记忆中的峋哥哥是那么的不同。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再是她青葱年少时的邻家哥哥。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成为了她的主子。 易峋在面摊上坐下,见秦春娇在一旁低着头站着,微微有些奇怪:“怎么不坐?” 秦春娇垂首,咬了咬嘴,嗫嚅道:“我站着服侍就好。” 这刘二牛近年来是彻底落魄了,以前他还有个老娘,靠着老娘种两畦菜、养几只鸡勉强糊口度日。后来,他老娘死了,就没人管他了。他就在村中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秦老二也真稀罕他,还在村里时,有秦老二一口吃的,那就有他一口。秦老二离了下河村,他就真没着落了,沦落的四处打秋风。天天赖在各家门上讨吃讨喝,骂他,人家脸皮厚如城墙,打也打不走,都是一个村子的,你总不能为了口吃的打出人命来。 为人还特别小心眼,若是被打的急了,他明着干不了什么,趁着黑天今儿往你家门上挂个死猫,明儿拿粪涂了你家的墙。癞蛤蟆趴在你脚背上,不咬人恶心死你。 刘二牛这人也是贱的出奇,干活那是不会干活的,这辈子打死都不会干活,只要能混到口吃的,怎么着都行。白事帮人哭灵扮孝子,红事他跟一群娃儿抢喜钱,什么脸都不要。 村里人有时戏谑他:“二牛,我叫你一声孙子,你答应了我就给你一个肉包子。” 这刘二牛能立刻跪在地下,磕头喊爷爷,还自觉的占了大便宜,就这么个人品。 破着脸皮和一条烂命,他谁家门上都敢去,连易家兄弟俩都敢招惹。易家兄弟比他都还小个几岁,他也能喊哥哥,就为了口肉汤吃。横竖全村爷们儿差不多都给他当过爷爷,也不多这俩哥哥。 易峋与易嶟在院里干活时,为了进出方便,院门没关。刘二牛途径易家,就被那羊肉汤的香味给勾进来了。他已经连着许多日子没有沾荤腥了,闻到这味道哪里还忍得住,豁着就算挨上一顿老拳,也要弄碗汤出来喝喝。 这厮是本村人,走门串户,熟门熟路的连狗也不咬了。故而,他悄没声的进来,大黄一声也没叫。 秦春娇心里憎恶,扭了头不去看他,起身端起空碗,往后厨去了。 刘二牛那一双贼眼就盯在秦春娇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个十足,心里暗自说道:以前在老秦家,只觉得这丫头生的水灵。这几年不见,就生成这么个模样了。 易峋看着刘二牛一脸色欲的样子,不由皱了眉头。 易嶟张口斥道:“刘二牛,你跑来干什么?这天黑时候,想是来行窃的?!” 刘二牛赶忙赔笑道:“哟,哥哥说哪儿话。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上哥哥家门上偷东西!兄弟这不是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们给口吃的。” 易嶟正想喝骂,易峋却说道:“去厨房给他拿块馒头来。” 易嶟略有几分不情愿,但听了哥哥的话,还是起身往厨房走去。 刘二牛见有戏,涎皮赖脸的打哈哈:“二哥,劳您驾,有羊肉汤您也给来一碗。有吃剩不要的肥羊肉,也给咱来一块。”这话便是无赖了,羊肉尽管不大招人待见,但到底也是肉。乡下人家吃口肉不容易,谁家会有吃剩不要的,还是肥羊肉。 易嶟被他气得笑起来:“合着,你这是来我们家吃晚饭来了?” 刘二牛嘴咧到了天上:“二哥肯留我吃饭,那更是感情好了!” 易峋知道跟他说下去,也是没完没了的纠缠。这泼皮适才盯着秦春娇看的样子,令他颇为不快, 只想尽快打发他离开,就对弟弟说道:“快给他去拿口吃的,打发他走。” 48.第四十八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下河村背后靠着一座山, 山势虽不甚高也不大陡峭,但绵延的极长。因这山在南边,左近都叫做南山。 这山上植被茂密,物产也丰,又常有野物出没,下河村的人常上山去采野菜野果,村里的猎人也上那儿打猎。 而南山坡上的三亩地, 就是老秦家的。 坡地到底是不大好的, 每年产粮也是有限。秦老二又好吃懒作,地里的活计只是对付。秦春娇没走时, 家里的农活大多是她和秦母搭着手的做。但秦母身子不好, 时常生病, 秦春娇又是个没有大力气的姑娘,这活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 秦老二别的没有, 倒是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待秦春娇到了青春妙龄,村里那自愿替秦家当劳力的小伙子很有那么几个。秦家田地所在的山坡,下去是七柳河,易家的水田就在这河边。两家地挨的近,易家这兄弟俩没少帮衬秦家的农事。 但后来秦春娇进了城, 秦老二没了招揽劳力的招牌,农活自然干不下去, 为了填赌坊的窟窿, 这三亩地想必也是跟着老房子一起卖给了易家。 秦春娇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 她也知道自己爹的秉性, 家财都落了旁人手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易峋买了她家的房子和地,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易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适才易峋说起易嶟的亲事,那他自己不也如此么?二十一了,甚至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他也、也该说门亲事了。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被什么重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林香莲那双如小鹿般惊闪的眼睛,赵秀茹等着易嶟不肯嫁人,林香莲也是么? 易峋对于林香莲,真的毫不动心么?她走了三年,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她只是易家买回来的人,说到底,这些不是她能过问的事情。 至于易峋今天上午的行径,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女。男人想要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易峋正当气血方刚的年纪。相府里二房三房的几个爷,只比他大上几岁,都养着一院子的女人。 她也只是易峋买回来、养着的女人,易峋想对她干什么都是可以的。她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拒绝。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便将这些烦心事都摁了下去,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碗都洗了,重新走出来。 走到大堂上,易嶟似乎已经回房了,只剩易峋还在桌边坐着。 看着易峋那厚实宽阔的背脊,她抿了抿嘴,却也没什么话想说。 低了头想回房,易峋却忽然叫住了她。 易峋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烁,他低声问道:“春娇,你想系春绳么?” 秦春娇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易峋眼神微黯,顿了顿,说了一句:“没什么,去歇息罢。” 秦春娇没有多想什么,回房去了。 赵桐生才踏进自家院门,就听见赵秀茹那高一声低一声如同唱歌一般的哭叫声。 他皱了皱眉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屋中。 进到屋里,果然见女儿赵秀茹散着头发,盘膝坐在炕上,满脸是泪,正抹着眼睛。 他浑家赵太太坐在炕沿儿上,没好气的骂道:“瞅瞅你那出息,一个秦春娇就把你唬成这样!见天儿的就知道跟在易嶟屁股后头,那易嶟给你吃迷魂汤了!老娘真是看不上你那成色,也不知道随谁!” 一旁赵家大儿子赵有余劝道:“娘少说两句,妹子正难过呢。” 赵太太今年三十五岁,正是徐娘未老的时候,一张圆盘脸,一双杏核眼,眼角高高吊起,透着精明干练。她青年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一家女百家求,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爹看上了下河村里正儿子,把她嫁了过来。这些年了,只有男人看她的脸色求着她的,还从来没有她倒追着男人屁股跑的。所以赵太太看着自家女儿如今这不成器的样子,恨铁不成钢,气的不得了,却又无可奈何。 她听了儿子的话,一口啐在地下,正想骂,一眼瞥见她家男人回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张口道:“把你那猫尿擦了去,你爹回来了,问明白了再哭不晚!” 赵桐生一见这情形,心里已大致明白了,心中虽烦恼,但看着爱女哭成这样,还是宽慰道:“秀茹怎么了?有什么话,对爹说,别揉坏了眼睛。” 赵秀茹抽抽噎噎的问道:“爹,你才从易家回来,秦春娇真个在易家吗?” 赵桐生嗯了一声,说道:“我是在易家见着她了。” 赵秀茹嘴一瘪,又要哭,却被赵太太暴喝了一声:“憋回去!”赵秀茹当即闭了嘴,还真的就憋回去了。 赵太太便向赵桐生说道:“这老秦家的丫头,不是说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了?怎么隔了这几年,忽剌八的又回来了?” 赵秀茹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桐生。立在一边,正要给赵桐生倒水的赵有余,也停了下来,都在等赵桐生的下文。 赵桐生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也不晓得,我问了来着,易峋嘴里说的倒且是含糊。只知道,秦春娇现下就住在易家。” 赵有余面色微改,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赵太太满脸疑惑道:“这当初秦老二满村子里嚷嚷,说他女儿进城当姨太太去了。且不说她当了个啥吧,我倒不知道这富贵人家的女眷,能随随便便就出来了?她莫不是逃出来的吧?” 赵秀茹听了她母亲的话,两眼一亮,抓着她爹的衣袖,撒娇道:“爹,村里怎好收容这不明来历的人口?没得给村子招灾惹祸呢!你把她撵走好不好?” 一直在旁没有说话的赵有余,这会儿忽然插口道:“妹子别胡闹,爹怎么能随便就去撵别人家的人?” 赵秀茹不服气:“爹是里正,村子里的事当然说了算!何况,她进城的时候,已经不算下河村的人了。” 赵桐生想说些什么,脸却阴沉了下来,只对着赵有余说了一句:“今年打春的事儿定了,这次你当打春的人,叫宋家姑娘来系春绳!” 赵有余应了一声,却一脸平静,仿佛全不放在心上。 赵太太看着男人的脸色,想到了什么,便对一双儿女说道:“厨房的碗泡了多久了,我叫你去洗,你就是躲懒!外头怕有人来打水,老大瞧瞧去。” 赵有余没说什么,提脚就出去了。 赵秀茹虽有些不情愿,却不敢违抗母亲的吩咐,一咕噜下了炕,踏着鞋也出去了。 支走了这兄妹两个,赵太太才问道:“在易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桐生便将在易家的情形讲了一遍,又阴沉着脸说道:“我本想着借着打春,把他和秀茹的事儿挑明了,也是给他个脸面。谁知道易嶟竟然不识抬举,既然这样,那咱就别抬举了!到时候叫老大打春,长咱自家的脸面!” 赵太太骂女儿时虽骂的凶,心里到底是疼自家姑娘的,不由愁道:“可这样一来,咱家秀茹可咋办?除了易嶟,她可谁都不要。”说着,忽然发起了急,又骂起来:“我早叫你管教女儿,你偏不听!弄成现在这样,谁敢要她?!” 赵桐生这半辈子倒也惯了,任着老婆骂了一通,挠了挠耳朵,说道:“你别慌,我明儿就进城打探消息去。这老秦家的丫头若当真是逃回来的,我这里正可不能坐视不理。秀茹说的没错,那是给下河村招祸呢。” 赵有余出了屋子,在院中转了一圈。 并没有什么人来打水,他就在院中慢慢踱步,家中养的几只鸡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地下刨食。 冬季天短,到了这会儿,太阳已渐西斜,余晖洒满了这农家小院。 他站在篱笆边,望着易家的方向出神,清秀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落寞,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道:“春娇妹子……” 没有人知道,他喜欢秦春娇。 秦春娇是这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但他喜欢她,却并不是因为她的容貌。 秦家很穷,秦老二是村里出名的混子,吃酒赌钱,不务正业。每次输了钱醉酒回来,就是拿家里妻女出气。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见过,秦老二揪着年幼的秦春娇的头发,发了疯一样的打骂,仿佛那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个供他出气的东西。然而即便如此,秦春娇在人前也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阴郁怨怼,甚至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她总是极尽所能的做所有能做的事,让自己的处境好过一些。她就像一株春草,碧翠可人,又生气盎然,仿佛什么都压不倒她。 她总是和易家兄弟走得近,和他倒没有什么往来。有时在村中见着,也只是简单的招呼一声:“有余哥。”脆嫩的声音,像春酿一般甜美醉人,令他微醺。 这心事,他一直压在心底。他知道家里不会同意他娶秦春娇的,他也只想着能远远看她一眼就是好的。直到,秦老二竟然将她卖到了京城。 原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了,家里给他说的亲,是他姑姑家的女儿。那姑娘没什么不好,老实诚朴,是个当农家媳妇的女人。但他心里,却如死水一般,波澜不起。 然而她竟然回来了,赵有余这心里,也如即将入春一般,骚动不安起来。 隔日,村子正中的老槐树上贴着一张粗纸布告,放出了消息说今年下河村打春人是里正家的赵有余。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49.第四十九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之后, 易家兄弟两个把野猪拖回家去卸开,将猪肉在村中分了。 下河村的人,对易峋是敬畏有加。 是以,这些妇人敢开秦春娇的玩笑, 却不敢去闹易峋。 一旁的赵秀茹也有些惴惴不安,她一溜烟儿的躲到了哥哥赵有余身后,探出半个脸来,看着这边的动静。她一直都挺怕易峋的,他人虽生的俊, 却天天冷着个脸,让人不敢亲近。何况, 她是铁了心要嫁易嶟的, 等将来过了门, 这易峋就是她大伯哥了。她也不想易峋对她有成见,也不知道方才她骂秦春娇的话, 他听去了多少? 易峋于众人视若无睹, 径直走到了秦春娇跟前,问道:“来洗衣裳?” 秦春娇点了点头, 方才的伶俐和辣劲儿在易峋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剩下垂首的温婉与柔顺。 那一众妇人见了这情景,心中都猜到了怎么回事,各自暧昧笑着不言语。 易峋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春葱也似的十指被河水冻的通红。 他上前, 替她揉搓暖手, 一面说道:“天气还冷,再洗衣裳就在家烧热水吧,也不用来河边了。” 秦春娇颊边浮起了一抹红晕,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易峋这样完全不避人的亲昵,让她有些不适应,但也并不厌恶,心底里甚而还有一丝甜意。 一旁瞧热闹的妇人们听见,不由自主的对秦春娇生出了几分羡妒。这老秦家的丫头还当真好命,给人当了通房回来,都不是闺女了,还能被男人捧在心尖儿上! 烧热水洗衣裳?乡下地方,谁家女人敢这样娇气! 易峋拉着秦春娇正要离开,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向那些妇人扫视了一圈,淡淡说道:“春娇如今是我易家的人,诸位嫂子和她玩笑之时,还请言语上放尊重些。”他虽没说什么重话,但却让在场的妇人背上冒出了一股子寒意。 易峋没再多说什么,拉着秦春娇离开了。 赵秀茹见易峋走远,才心有余悸的从赵有余身后出来。 她实在是很怕易峋,那张冰冷的面孔让人打从心底里的畏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边起了些风,吹在身上着实有那么几分寒意。 赵秀茹挽住赵有余的胳臂,磨蹭着说道:“哥,咱们回家吧。” 赵有余没有说话,目光满是迷离和茫然的望着秦春娇离去的方向。赵秀茹又催了他几遍,他才回过神来。 林香莲站在河滩上,河水浸湿了她的棉鞋,冻得她双脚冰冷不已,她却恍然不觉。比起身子,心更冷的像在冰窖里一般。她红着眼圈,两手紧紧的捏着裙摆。 易峋眼里甚至没有她,有秦春娇在,压根就连看都看不到她。 赵秀茹和她哥哥已经走远了,那些洗衣服的妇人们也收拾了家伙,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去。只剩下她一个,立在河畔的夕阳之中。 易峋拉着秦春娇快步向家走去,他走的飞快,秦春娇踉踉跄跄,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 她忍不住开口道:“峋哥,你走慢些。” 易峋听到这一声,猛然回神,顿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 秦春娇只觉的心里有些慌,易峋盯着她的眼神,让她想起了狼。 小时候,有一次她上南山去挖野菜,撞见了一头野狼。那头狼盯着她的目光,也像现下的易峋一样,充满着兽性。在那样的目光之下,她只觉得腿肚子发软,几乎一步也挪不动。幸好,猎户老丁头也正好在山中打猎,及时赶来,那匹狼才逃窜而去。 易峋现下的眼神,就如同狼一般,却又有些不同,炽热又满含着侵占,让她口干舌燥,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不得不说,秦春娇心底里对易峋是有些怕的,她不知道易峋到底打算拿她怎样,也不敢去问。三年前临走的那天夜里,她为了不把易峋拖进自家的泥坑,出言羞辱了他。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落到易峋手里。她不敢问自己在易峋这儿到底算什么,生怕自取其辱,只是每天埋头做好一个女人该做的事情。她也有想过,如果易峋真的存着报复的心思,她也认了,任凭他拿自己怎样。然而,每逢和易峋独处,她心中依旧会发慌。 易峋和记忆里那个邻家哥哥是那样的不同,那时候的他虽然罕言寡语,又不惯说笑,但对她却总是温柔的,也总是默默的照顾着她。如今,易峋待她虽也好,但她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侵略感。那感觉一再提醒着她,眼前的男子,是个成熟的男人。而她自己,身上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的苏醒着。 易峋盯着这个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女人,只觉得胸口发闷。她怎么管谁都叫哥哥? 实际上,乡下地方,男女之间避忌远不如城里来的重。同龄的男女,大多是从小一起长大,习俗上都是依着年龄哥哥姐姐的乱叫。秦春娇跟赵有余喊哥,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的耳朵里就是刺耳,让他不舒服。 她的哥哥,就只能是他一个! 想到方才赵有余的眼神,易峋胸口那股憋闷感越发厉害了。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厮原来还肖想着春娇! 家中的弟弟,里正家的儿子…… 这些人和事,让易峋的脑子里混乱不堪。他丢下一句:“以后不要再来河边。”说着,方要迈步,又添了一句:“也别再乱喊别人哥哥。”言罢,这才向家走去。 秦春娇抱着木盆,看着易峋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低着头,一步步跟了上去。 易峋心底里,显然还是在意的,大概是嫌自己出来抛头露面还跟人争执,给他丢脸了?易峋骨子里是很有些傲脾气的,而自己终究也只是他买回来的人。 又过了两天,赵桐生因些事宜进了一趟城,回来时脸上挂着些喜气。 赵太太正在炕上坐着纳鞋底子,赵秀茹从旁递针递线。 一见赵桐生进门,赵太太抬起眼皮子扫了一眼,说道:“回来了?东西可买齐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敢是城里碰见什么人,凑齐了去灌马尿了?” 赵桐生于他婆娘这样子是早已习惯了,说道:“你要的料子,王记布铺里没有,又跑了两条街才买到。”说着,将肩上的褡裢放在了炕桌上。 赵太太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计,伸手解开桌上的褡裢绊扣,里面果然是一卷印着碎花的蓝色细棉布。料子摸着极软和,花也印的细巧,瞧着就和乡下集市上卖的糙货不一样。她心里满意,嘴上却还数落:“瞧着也就那么回事,若不是开春了要给秀茹做件新衣裳,谁上城里花这个冤枉钱去!” 赵秀茹虽也喜欢这料子,但她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 她拉着赵桐生在炕边坐了,又是倒水又是捶肩,撒娇卖痴的问她爹:“爹,秦春娇的事打听的咋样了?” 赵桐生的脸色略黯了一下,却还是说道:“打听了,秦家的丫头是被相府打发出来卖的,买她的人恰好就是易家的峋哥儿。她这才又回来。” 赵秀茹听了这话,心里颇有些不痛快,这秦春娇竟然不是逃回来的,那她当然没有理由把她撵出村去了。 但听赵桐生又说道:“这倒也好,买她回来的人是易峋,和嶟哥儿倒没什么关系。” 赵秀茹听了,又高兴起来,心里甚至还琢磨着,以后如果嫁给了易嶟,秦春娇和她该是个什么关系。易峋既买她回来,想必就是要她的。那自己是要和秦春娇做妯娌吗?她才不要这个嫂子呢!易峋买了她,那她就是贱籍了,以后就要她做丫头! 赵秀茹想着以后过了门,把秦春娇当做使唤丫头,呼来喝去的场景,前两日在河滩上受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心怀畅快不已。 赵太太却皱着眉头,像在思索着什么,没有言语。 赵桐生想到了什么,向两人神神秘秘的说道:“你们猜,易峋买秦春娇,花了多少银子?” 赵太太不语,赵秀茹接口道:“多少?我猜不出。” 赵桐生嘴角抽搐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百两!” 她盛了两盘饺子,端到了大堂的饭桌上,摆好了筷子,就招呼那兄弟两个吃饭。 因为吃饺子,她就没有另外做菜,只是切了两条酸黄瓜来解腻。 她唇角抿着一丝笑意,带出了两只圆圆的酒窝,俏皮而可爱。 想起和易峋在屋里的事情,她脸上浮起了一丝绯色。易峋亲了她,温热的唇轻轻磨蹭着她的感觉,像猫的尾巴,轻轻搔着心头,烧的她全身滚烫。易峋没有再多做什么,只是抱着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放了她起来。 她没有多猜易峋的意思,但心底里却是明亮的,还忍不住的想要高兴。至于高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易峋和易嶟两个,洗好了手,相继来到饭桌边。 桌上是两盘饺子,圆胖白润,香气扑鼻,另配着香醋碟子和通红油亮的辣油碟子,引人食欲大振。 易嶟搓着手,在一边坐了,也不拿筷子,急不可待的拈了一只饺子塞到口中。饺子才出锅,馅儿是滚烫的,顿时将易嶟烫的嗷嗷叫起来。他大口呵着凉气,却又奋力嚼着嘴里的饺子,一面称赞着:“春娇妹子的手艺真好,这饺子真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呵、烫!” 秦春娇看着易嶟这贪吃被烫的样子,不由扑哧笑了出来,说道:“嶟哥又哄我开心呢,一盘饺子而已,哪里就有这么好?” 这称呼,让易峋心头跳了一下。 秦春娇是和他们兄弟两个一起长大的,易峋与易嶟都比她大,同他们两个也都叫哥哥。易峋不准她再叫大少爷,那就连着易嶟的称呼也一起改了。 这称呼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耳朵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 只听易嶟说道:“我可没有乱说,你做的就是比别处的都好吃!哥,你尝尝,看我说的对不?” 易峋却没接这话,只看着秦春娇,问道:“你吃什么?” 桌上只有两盘饺子,一盘是易峋的,一盘是易嶟的,没有秦春娇的饭食。 秦春娇说道:“你们吃,我到厨房里吃去。” 时下没有女人不上桌的习惯,但易家到底是她的主家。在相府三年,规矩早已刻在了日常生活里,不是那么容易就忘掉的。 易峋没有接话,沉默一阵,说道:“去把饭端来,就在这儿吃。” 易嶟也好笑的看着她,问道:“难道你在厨房里另外藏了什么好东西,要背着我们吃?” 秦春娇听了这话,不由得也笑了,去厨房端了自己的那一份过来,在桌边坐下。她素来饭量小,只给自己煮了七八个饺子,只得浅浅的一盘。 易嶟探头看见,说道:“你怎么就吃这些?怪不得你这么瘦!” 自己瘦吗?秦春娇不觉得,只是刚好而已。京里女子以瘦为美,相府中别说丫鬟们,就是那些姑娘主子,也是拼命的饿饭,只为了瘦出一把蛮腰来。一同在老太太房里的姊妹,总说她吃的是昧心食,不见她挨饿,倒也不见她胖。 易嶟看她盘里的饺子少,便自作主张从自己盘里拨了五六个过去。 秦春娇连连说着够了,却拗不过他。 易峋捏紧了手里的筷子,淡淡说道:“她既不要吃那么多,你何必勉强她?” 50.第五十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那妇人平日里是个最泼辣不饶人的性子, 今日却因心情甚好,竟没和这贩子计较,随意给了几个钱, 便打发了他去。她自家转身回到屋中,张罗着开业。 这妇人姓陶, 是个积年的寡妇, 街上人都称她作陶嫂子。 自打她三十那年,先夫亡故,她便在这弄堂里开了间茶棚子,明面上卖些茶水点心,底下也做些拉纤说媒,买卖使女的勾当。 陶婆子将门大开了,扭身向屋里人扬声说道:“今儿可是开年头一天,且瞧瞧你们运气好坏!有好人家来将你们挑去, 你们也就出了火坑, 过好日子去来!” 屋里炕上挤着三五个姑娘, 小些的大约十二三岁, 大的也有十□□了,被外头灌进来的穿堂风吹的一齐缩了缩脖子。 中有一个小姑娘, 听了陶婆子的话,不以为然的小声嘟囔:“什么好日子, 无过只是想从我们身上多榨几两银子罢了。芸香姐姐可是从相府里出来的, 不一样到了这儿?” 芸香独个儿坐在角落里, 双膝并拢, 一双葱白的柔荑就放在膝上,安静柔顺。她身上一袭半旧的湖绿色比甲,下头是条挑线裙子,皆是相府里穿出来的家常旧衣,隐隐绰绰的显露着底下青春曼妙的身段。 她的脸是特意妆点过的,擦了一脸的白//粉,以至于有些看不出底下的肤色,但那描的细弯弯的翠眉,倒是透着灵动秀气。一双杏仁眼圆润的可爱,黑白分明的眸子,眼角却又微微上挑,带着一股子天然的媚意。红润饱满的菱唇,姣好的唇形,让整张脸都娇艳起来。 她在屋中坐着,让这黑漆漆的屋子都仿佛光亮了许多。 陶婆子走到芸香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嘴角泛出一丝满意的笑意。不愧是相府内宅打发出来的,真真是极出色的人才。她儿子今年要说亲,偌大一笔银子,就要从这妮子身上出来了。横竖相府的大夫人说了,只要把这不知高低、痴心妄想的狐媚子撵出去,随自己将她卖到何处,连身价银子也是一并赏了的。 陶婆子想到此处,身上一阵松快,回身将那几个适才议论的姑娘打了几下。那几个女子怪叫起来,屋中倒热闹了几分。 芸香安静的看着这一幕,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已然认命了。孰是孰非,谁的谋算,都不重要了。老太太、大夫人、王姨娘、大少爷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又归于寂灭。她低着头,望着墙角正结网的蜘蛛出神。 日头升起,已陆续有人来陶婆子屋中相看物色。 先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金戴银,瞧着便是好人家的出身,身后还跟了个小丫鬟。 陶婆子见着她,两眼放光,迎上前去,嘴里寒暄道:“刘家太太,家里缺了使女不成?” 那刘太太点头,将眼睛在屋中扫了一圈,就定在芸香身上。 陶婆子见她瞩目芸香,便卖力夸赞起来:“太太您今儿运气好,这女子可是相府老太太屋中使唤的婢女。因她年纪大了,要打发出来。您瞧这容貌,这姿态,规矩也是人家里调//教好的,再不用学的了。您带回去,就是家中待个客,也是脸上有光的事。” 那刘太太却是个精明的,剜了陶婆子一眼,冷笑了一声。这婆子当她傻呢,这等富贵人家的内宅婢女,可都是极有体面的。若不是犯了什么事,怎会沦落到这等地步。瞧那女子的眉眼,就不是个安分的。她是来买使唤的下人,可不是弄搅家精回去闹心的。 刘太太没有再看芸香,另买了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回去。 陶婆子并不放在心上,依着芸香的姿容,自有识货的人来。 日上三竿,人也越发多了起来。陶婆子屋中有个相府打发出来的美人,这消息不胫而走。买人不买人的,都跑来凑热闹,瞧新鲜。 里外三层,竟将这屋子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无数双目光都落在芸香身上,有好奇的,有鄙夷的,有嫉妒的,有饱含色//欲的,亦有那带着些寡淡同情的。 人群里指指戳戳,议论纷纷:“这女子当真个好模样,不知哪个有福气,花些银钱带回去受用。”这是个男子的声音。 “福气?霉气还差不多!好模样有什么用,中看不中吃的。瞧这副骚媚样,怕不是早就不干净了!”这是一道女子的尖刻嗓音。 人群闹腾了片刻,便有人来问芸香的身价,陶婆子五根手指一伸:“言不二价,五十两银子。”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片哗然,更有人直言道:“五十两买个丫头!妈妈子,你莫不如去抢!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 陶婆子呛声回去:“这是堂堂相府的内宅使女,相国夫人跟前伺候过的人!比那些小门小户家的小姐,还要金贵些!你当是乡下的柴火丫头呢!”言语着,她眼珠子一转,走到芸香身侧,在她腰身上将那比甲一抓。比甲原本宽松,被她这样一抓,收紧了一圈,立刻便将芸香那紧窄不盈一握的蛮腰凸显了出来,顺着优美的线条向上,便是丰盈饱满的胸脯。刀削葫芦一般,这样的身段出现在一个不满二十的青年女子身上,委实少见。 落在芸香身上的目光,顿时热烫了几分,甚而有人咽了一下口水。 芸香将两只手紧紧的握了起来,怒气在心底滋生,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一个魁梧汉子自人群里挤出来,粗声粗气的向陶婆子道:“五十两银子是吧?我买了!” 人群里顿时有人道:“王屠,你花五十两银子买丫头,不怕回去了管家婆要你跪搓衣板?” 王屠回头吼道:“老子赚的钱,要怎么花是老子的事,她能管个屁!” 芸香眉头微挑,她轻轻抬头,扫了一眼那王屠。只见这人生得粗糙,两只红眼边,腮边几根黄胡子,胸前直裰油腻如镜,腰上别着一把切肉刀,一身的酒气冲天,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她知道这个人,相府没少跟他买肉。厨房管事的嫂子当笑话讲过,这人是个酒徒,每日家卖了肉便是买酒吃,醉了回家就同浑家吵嘴厮打。他那婆娘也不是个省油的,曾拿着一根捣衣棒,将他从街东头打到了街西头。 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王屠看着她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她曾在许多男人眼里,见过类似的目光。或许她早该死去,强过落在这种人手里受辱偷生,还能落个清白身子。 然而早在大夫人将她交给人伢子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这无比糟糕的境地。她却苟活到了现下,是还在期待着什么吗? 想起被她压在心底里的那个人,那个让她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疯狂思念着的男人。在每一个难关之前,她都会想起他。能够撑到如今,是她心底里想着,或许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他。然而这只是她自己的痴心妄想,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甚而在这种时候,再去想起他? 芸香垂下了眼眸,那双灵动的大眼里失去了活气,红嫩的双唇嗫嚅着,吐出了一个已经三年不曾叫过的名字:“峋哥哥……” 五十两银子卖一个丫头,这于陶婆子而言可是罕见的大买卖。何况,大夫人言明了不要身价银子,这五十两可是她净赚的。她招呼了一声王屠,喜孜孜的去拿芸香的卖身契。 王屠两眼盯着那妩媚女子,想到以后的享受,禁不住伸手擦了一把嘴。他往相府里送肉的时候,远远的见过这丫头一面。这妮子的两只眼睛会勾魂,只那一眼就把他的三魂七魄勾去了一半。五十两银子尽管肉痛,但也不算什么。对这个妮子,他是志在必得。 便在此时,人群中却传出一道清冷的男音:“六十两银子。” 芸香闻听这声音,整个人恍如雷击,猛然抬起头来。 但见一道高大峻拔的身影拨开人群,走上前来。 这男子立在那里,如同雪山上的一株寒松,在市井流民之间,鹤立鸡群。 他看也不看王屠,指着芸香,朗声道:“六十两银子,我要她。 城东集市,才清晨时候,便早已人声鼎沸。 此处是京城里最大的人市集子,京城乃至城郊村落里,那些卖力气的脚夫、卖手艺的匠人,都汇集在此处。各人在街上寻一个地方蹲了,面前竖一块牌子,又或插根稻草,便等着雇主上门。 京中那些家中需得雇人的人家,也都往这儿来寻觅。故此,这东市一年到头,除却农忙时节,都是热闹非凡。 杨柳斜街弄堂里,一中年妇人开了茶棚的门,将盆隔夜的洗脚水泼了出去。 门边正坐着一个挎着篮子卖干胡桃的小贩,被这盆水惊的跳了起来,实则身上没淋多少,却也揪着那妇人吵嚷,硬要她赔偿。 那妇人平日里是个最泼辣不饶人的性子,今日却因心情甚好,竟没和这贩子计较,随意给了几个钱,便打发了他去。她自家转身回到屋中,张罗着开业。 这妇人姓陶,是个积年的寡妇,街上人都称她作陶嫂子。 自打她三十那年,先夫亡故,她便在这弄堂里开了间茶棚子,明面上卖些茶水点心,底下也做些拉纤说媒,买卖使女的勾当。 陶婆子将门大开了,扭身向屋里人扬声说道:“今儿可是开年头一天,且瞧瞧你们运气好坏!有好人家来将你们挑去,你们也就出了火坑,过好日子去来!” 屋里炕上挤着三五个姑娘,小些的大约十二三岁,大的也有十□□了,被外头灌进来的穿堂风吹的一齐缩了缩脖子。 中有一个小姑娘,听了陶婆子的话,不以为然的小声嘟囔:“什么好日子,无过只是想从我们身上多榨几两银子罢了。芸香姐姐可是从相府里出来的,不一样到了这儿?” 芸香独个儿坐在角落里,双膝并拢,一双葱白的柔荑就放在膝上,安静柔顺。她身上一袭半旧的湖绿色比甲,下头是条挑线裙子,皆是相府里穿出来的家常旧衣,隐隐绰绰的显露着底下青春曼妙的身段。 她的脸是特意妆点过的,擦了一脸的白//粉,以至于有些看不出底下的肤色,但那描的细弯弯的翠眉,倒是透着灵动秀气。一双杏仁眼圆润的可爱,黑白分明的眸子,眼角却又微微上挑,带着一股子天然的媚意。红润饱满的菱唇,姣好的唇形,让整张脸都娇艳起来。 她在屋中坐着,让这黑漆漆的屋子都仿佛光亮了许多。 陶婆子走到芸香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嘴角泛出一丝满意的笑意。不愧是相府内宅打发出来的,真真是极出色的人才。她儿子今年要说亲,偌大一笔银子,就要从这妮子身上出来了。横竖相府的大夫人说了,只要把这不知高低、痴心妄想的狐媚子撵出去,随自己将她卖到何处,连身价银子也是一并赏了的。 陶婆子想到此处,身上一阵松快,回身将那几个适才议论的姑娘打了几下。那几个女子怪叫起来,屋中倒热闹了几分。 芸香安静的看着这一幕,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已然认命了。孰是孰非,谁的谋算,都不重要了。老太太、大夫人、王姨娘、大少爷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又归于寂灭。她低着头,望着墙角正结网的蜘蛛出神。 日头升起,已陆续有人来陶婆子屋中相看物色。 先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金戴银,瞧着便是好人家的出身,身后还跟了个小丫鬟。 陶婆子见着她,两眼放光,迎上前去,嘴里寒暄道:“刘家太太,家里缺了使女不成?” 那刘太太点头,将眼睛在屋中扫了一圈,就定在芸香身上。 陶婆子见她瞩目芸香,便卖力夸赞起来:“太太您今儿运气好,这女子可是相府老太太屋中使唤的婢女。因她年纪大了,要打发出来。您瞧这容貌,这姿态,规矩也是人家里调//教好的,再不用学的了。您带回去,就是家中待个客,也是脸上有光的事。” 那刘太太却是个精明的,剜了陶婆子一眼,冷笑了一声。这婆子当她傻呢,这等富贵人家的内宅婢女,可都是极有体面的。若不是犯了什么事,怎会沦落到这等地步。瞧那女子的眉眼,就不是个安分的。她是来买使唤的下人,可不是弄搅家精回去闹心的。 51.第五十一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见她过来, 这些妇人顿时都噤了声, 相互瞧了一眼, 嘴角泛出了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秦春娇找了个水流缓慢的地方,将木盆搁在河滩上,她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 放在河里捶打着。 天气虽已有转暖, 但河水还是有些冰手的,只须臾的功夫, 她的手已被冻的通红了,透着疼痛。 她咬了咬牙,手下的动作倒是丝毫不见缓慢。她也是乡下的出身, 没有那么娇气。 那些村妇落在她身上的暧昧目光,她有所察觉,却并不打算理会。 那些妇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其中一个好事的, 就扬声笑道:“这不是老秦家的丫头吗?啥时候回村的?来嫂子这边洗, 咱们说说话热闹。” 秦春娇这才抬了下头,看着那妇人, 圆脸盘,一张厚唇抹的血红, 唇边一颗痣。她认出来,这是村里的媒婆王氏, 常爱说人的是非。 她笑了笑, 擦了一下额头, 说道:“就是前几天,我这衣裳多,都洗起来水就不干净了。我就在这边罢,不去给嫂子们裹乱了。” 那王氏嘴一咧,哪肯这样轻易放过她,扫了一眼她盆子里,多半都是男人的衣裳,就说道:“春娇妹子,嫂子问你个事,你可别恼!” 秦春娇不知她要问什么,还是说道:“嫂子问吧。” 王氏就捂着嘴笑道:“你这回来了住在易家,算他们哥俩谁的女人?还是他们俩都跟你沾过身儿?那这哥俩谁更厉害些?” 她这话一出,那些妇人便哄然大笑起来。 秦春娇低着头,白净的皮肤上泛出一抹红晕,直到了耳边,心底也生出了一丝怒意。 然而乡下就是这样,民风粗犷,男男女女凑在一起,也常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你若当真羞了恼了,他们更要起哄,各种粗话能把你羞回家去再出不了门。真要论理,人反而说你经不起玩笑,落个好大的没趣儿。 那起妇人笑闹着,就有一个大声道:“王嫂子你也真是的,啥玩笑话都说。人家春娇妹子弄不好还是黄花闺女哪!” 王氏大笑道:“啥黄花闺女,春娇妹子当初进城是给城里的大老爷当通房的。这都几年了,啥不知道啊?是不是,春娇妹子?那老爷本事咋样,比得上咱村的小伙子吗?” 一旁的妇人听着,笑得更欢了。 秦春娇听着,菱唇微微一勾,抬头向着王氏露出了一抹媚到了极处的笑意,但听她开口说道:“嫂子真要这么好奇,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这话落地,瞧热闹的妇人更是笑得几乎仰倒,有一个嘴快的就说道:“春娇妹子,你可真是的!你王嫂这个岁数,这个嘴脸,糙皮糙肉的,谁要她啊!她也就和你王叔,破锅烂盖儿的对付过吧!” 这一下,轮到王氏下不来台了。 其实她在村里人缘也不大好,因为嘴碎爱说人的是非,嘴上又不肯吃亏,村里人还指望着她帮忙说媒拉纤,轻易不肯得罪她,所以没谁跟她撕破脸皮。然而一旦有了机会,便不肯放过,落井下石的看她的笑话。 王氏脸上的肉一抽抽的,她是没想到,这秦春娇看着娇嫩嫩的,嘴巴倒这等厉害,一点儿也不肯让。她本是想戏弄她几句,能把她羞跑了就是笑话,谁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反倒成了笑柄。 她又没法去指摘秦春娇的不是,毕竟是她先去撩骚人家的。恼羞成怒之下,她将火撒到了适才说话的妇人身上:“牛三家的,你说谁糙皮糙肉,啥就破锅对烂盖?!” 那妇人也不肯示弱,张嘴斥道:“咋了,就许你说人家春娇妹子,不许人说你?玩闹呢,你慌啥?再说了,你瞅瞅你那老脸,说你一句糙皮糙肉咋的了?你还想跟人家小姑娘比脸嫩?!” 王氏是一辈子没吃过亏的性格,听了这话更恼了,丢下棒槌,上去就撕扯那妇人。 那群妇人,有拉偏架的,有起哄架秧子的,闹哄哄乱成一团。 秦春娇冷眼瞧着,抿着嘴没有说话,一下一下的捶着衣裳,仿佛这场热闹与她毫不相干。 其实她并不很生气,在最初的怒气平复之后,她的心境是无谓的。比起相府里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机手段,这样的明刀明枪的言语戏弄,委实不算什么。 她埋头洗衣,全没留意周遭。 赵秀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同行的还有赵有余和林香莲。 原来今儿赵秀茹听说隔壁村子来了个耍把戏的,便央求了哥哥带了自己和林香莲去看,到了这会儿才回来。 走到村口,林香莲眼尖,一眼就望到了在河边洗衣的秦春娇,三人就不约而同的走了过来。 赵秀茹脸黑的如同灶上的锅底,那些嫂子们的话她全听见了。秦春娇是易家的女人?谁说的?还有,听听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那是没出嫁的姑娘说得出口的吗?也就是说,她真的不是闺女了? 王氏问她,易家哥俩是不是都跟她沾了身。赵秀茹虽羞,却也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秦春娇没有正面回答,这让她十分的在意。易峋跟她怎么样,她不在乎,但是易嶟呢?易嶟是不是跟她也、也…… 偏巧,林香莲还在一旁轻轻说道:“三年不见,春娇姐性子真利索多了,这样的话都敢说。” 赵秀茹脸色更黑了,她快步走到秦春娇身侧,大声道:“秦春娇,你真不要脸!” 赵有余脸色一变,将赵秀茹拉了一把,低声斥道:“妹子,你说什么那!”说着,又向秦春娇道:“春娇妹子,你莫往心里去。” 秦春娇有些诧异的抬了头,看着眼前这一行男女,目光落在了气哼哼的赵秀茹脸上。 她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那边吵闹的妇人见有了新热闹,也都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秦春娇眼里满是疑惑,红嫩的唇瓣微开,轻轻吐出一句:“你又不是我娘,我要不要脸,跟你有什么关系?” 只这一句话,就把赵秀茹噎的说不出话来了。 原也是的,她是秦春娇的什么人,人家要不要脸,和她有什么相干? 论起唇枪舌剑,秦春娇可是在相府里磨砺出来的。赵秀茹这点子微末道行,还真放不到眼里。 她虽然奇怪,这赵秀茹怎么就忽然跑来骂,但这眼前的亏,她是不吃的。秦春娇从来就不信什么吃亏是福,她吃的亏已经够多了,也没见有什么福报。人的命,总要靠自己去挣。 那厢的村妇们,见里正家的小姐被撅了,都拍手大笑起来。 秦春娇洗好了衣裳,一一拧干放进盆里,站了起来。 赵有余的目光迷离的落在她身上,三年不见,她比以前出落的更加好了,高挑娇艳,亭亭玉立。顾盼之间,尽是妩媚。 她和村里其他那些姑娘是那样的不同,她不像林香莲那样总是悲悲戚戚,也不像自家妹子那么娇蛮刁泼。她柔婉但又不懦弱没有主见,和她在一处像和风拂面,让人发自内心的舒坦。 赵秀茹气急败坏,又想不出词儿来,跺着脚吼道:“秦春娇,你别得意,我叫你在这村里待不下去!”她一定是从城里逃回来的,一定是!等她爹从城里打探了确实的消息,就叫官差把她抓去! 她是认定了,秦春娇来路不正。不然,易家兄弟怎么含含糊糊,不说清楚? 秦春娇听着这没意思的话,不由冷冷一笑,她在村里待不待的下去,还真不由赵秀茹说了算。除非易峋再把她卖了,没人能把她撵走。 她淡淡开口:“桐生叔只是个里正罢,秀茹妹子的官威倒比城里的相爷还大呢。”说着,也不想再理这莫名来发疯的赵秀茹,抱了木盆就要回去。 赵有余却狠狠瞪了自己妹子一眼,快步追了上去,说道:“春娇妹子,我妹妹就是这等坏脾气,你别放心上。” 秦春娇停下步子,回身看着赵有余。 她以往和赵家是没什么往来的,但她现下是易家的人,赵桐生是里正,她不想和赵家闹僵了,让易峋和易嶟在村里为难。 她笑了笑,说道:“有余哥,我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这久违的一声,让赵有余周身说不出的舒服,甚而有点轻飘飘起来。 他上前一步,鞋踏进了河水里也全不在意。他笑着,有些语无伦次道:“春娇妹子,你以后要洗衣服或者用水,可以来我家……” 正说着话,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落下:“来洗衣裳?” 秦春娇微微一怔,循声望去,果然见易峋踩着河滩上的鹅卵石,一步一步的走来。 易峋看了自家兄弟一眼,问道:“饭做好了?” 易嶟也察觉失言,连忙接过他哥哥肩上的货物,一面将门让开,说道:“做好了,就等你们……哥回来了。” 秦春娇跟着易峋走进了屋中,热气顿时包裹住了身躯,让她的身子迅速温暖起来。 她站在堂上,悄悄打量着屋子。 这厅堂甚是宽绰,当中放着一张黄杨木桌,想是平日里吃饭用的,墙上糊着一张年前才贴上去财神年画,余下便是几把椅子,便再没什么家具了。 眼前这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全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易峋将包裹交给了弟弟,大步走到了厨房去洗手。 易嶟看秦春娇站在一旁发呆,向她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春娇也去洗洗手,待会儿就吃饭了。” 秦春娇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不知不觉的应了一声。 易家的房子是翻新重盖的,但布局还和之前一样。她依着记忆,走到了厨房。灶下的火还燃着,易峋正从锅里向外盛菜。他袖子卷起,露着一节干净结实的手腕,大手正利落的自锅里舀出一勺勺的炖菜来。 秦春娇赶忙洗了手,上前轻轻说道:“峋……让我来吧。”不留神,峋哥两个字险些就要出口。但想到自己现下的身份,她还是将那个称呼咽了回去。 易峋没有看她,只淡淡说了一声:“出去等着。” 恰在此时,易嶟也走了进来,见了这一幕,微笑说道:“春娇,你今天才回来,先到外面歇着罢,等吃饭就好。” 秦春娇鼻子微微有些酸涩,易家兄弟待她的态度,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反而像是回到了家中。 她没有坚持,走回了堂上。 她没敢坐,只是四下张望着,到此时她才发现一件事,始终没有见到易母的影子。 她被卖进相府时,第一件事便是去跪见主母大夫人。易家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她既然来了,该行的礼数还是不能缺的。可进门这许久了,也没见到易母。不止如此,这屋子里似是全无女眷生活的痕迹,易家兄弟似乎都未成亲。 他们年岁都不算小了,怎会拖到如今尚未成家?易母又去了何处? 胡思乱想着,易家哥俩已将饭菜端了上来,秦春娇上前帮忙,安放妥当,三人坐下吃饭。 依着秦春娇现下的身份,她本不该和主人同桌吃饭,但是联想到中午的事情,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饭菜很是丰盛,一盘香油拌的咸菜,一大碗白菜粉丝炖肥鸡,一筐白面馒头,一人一碗新熬的苞米糁子。这样的饭菜,在农家不是农忙过节,等闲是见不到的。 吃饭间,易峋默不作声,他虽素来不大爱言语,但秦春娇记忆里他也并没有这样罕言寡语过。 易嶟倒不住的给她夹菜,一双含笑的眼睛绕着她转来转去。这样的目光,让秦春娇想起了小时候,他偶然得到了什么心爱的东西,也是这样的高兴。 52.第五十二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衣柜中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女子的衣衫, 颜色却大多鲜亮。 秦春娇拿起了几件瞧了瞧,不是鹅黄,便是葱绿, 又或是水红、秋香色,衣衫的样式也很合时下年轻女子的装束。 本朝已婚妇人与未嫁姑娘的衣裳样式并无严格的规制区别, 这乡下地方更不讲究那些。家中母亲将年轻时的衣裳留给女儿穿,那是常有的事。然而易母就在世时, 也是略有年岁的人了,怎么还会穿这样娇艳颜色的衣裳? 何况, 这些衣裳的料子瞧着,色泽还光亮的很,一点也没有人穿过的痕迹。 秦春娇不敢多想,只从里面挑了一件樱桃色细布棉袄, 一条夹棉裤, 外头另罩了一条鸭黄色棉裙。 衣裳尺寸倒是十分合适, 不宽不窄的正好。 穿好了衣裳, 她将床铺收拾齐整, 推开了窗子, 山野的气味随着冷风一道吹了进来, 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精神却为之一振。 窗外晨雾稀薄,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 亮晃晃的, 冻得结实。此刻天色尚早, 又并非农忙时候,还没什么人起来走动,山村的清晨是一派的祥和宁静。秦春娇在相府时,是在老夫人房里服侍的,除却休息时,无时无刻不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乍然回到山村,她竟还有些不大习惯。 收拾了屋子,她推门出去,预备到厨房烧火做饭。 昨夜她已然想好了,不管易峋到底将她当作什么,她都是感激他的,至少在他这儿总比落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强。依照那陶婆子贪财的禀性,想从她身上榨出油来,是不会甘心把她卖到什么像样的去处的。 易峋出现在陶婆子屋中时,在她而言,几乎是如看见了救星一般。男人买女人回来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旁人,她能明白。但换成易峋,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奢望什么,然而既然来了,总是要踏实过日子的。 屋外静悄悄的,易峋与易嶟的卧房一无动静,想必这会儿还在睡着。 秦春娇走到了厨房,把封着的灶捅开,重新添满了柴火,拿打火石点燃了灶火。待灶火生起,她便自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先在小灶上烧了一壶开水,提到外间用于晨间洗漱。 她回房梳洗之后,重新回到了厨房,将那把烧水的黄铜壶放到了门口的小炉子上温着,便架起了大锅烧水做饭。 不是农忙时节,农家的早饭都一向从简,不是黄面糊便是苞米糁,配点腌菜便对付了。 秦春娇看了厨房那些瓦瓮盆罐里存的粮食,存粮很是丰富,白米白面苞谷粉,一应俱全,量也很是充沛,这在于农家,已算是实在的殷实了。但眼见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白日又不必做活,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使太多粮食。 秦春娇心中算计了一下,将大锅煮开,熬了一锅苞米糁,又在另一口锅中倒了一点点菜籽油,将昨夜吃剩下的馒头切成片,蘸了一下水便下锅油煎。这样煎馒头片,既不费油,又能煎的外酥里嫩,格外可口,这是她在相府时,跟管厨房的娘子学来的手艺。 她忙活着,易家屋顶的烟筒便也冒出了袅袅炊烟。 村人渐渐出来走动,偶有路过易家院落时,都有些微微的诧异。这家只有兄弟两个,没有女人,不是农忙时候,两个大男人谁也不会那么早起来做饭,今儿却是怎么了? 易峋醒来,便听见外头的响动。 他起身着衣,自房中出来,顺着声响走到了厨房。 才走到厨房门前,就见秦春娇背对着他,正在灶边忙碌着做饭。细丽的身姿裹在棉衣棉裙之中,棉服宽大,将那细窄的腰身尽数遮住了。一头乌油的青丝简单的挽着一个纂儿,只拿一根木头簪子固定着——这簪子,她昨日就戴着了,想必身上只剩这一件饰物。她垂着头,操持着手中的锅碗瓢勺,锅里不断扑出的蒸汽,将她的面容蒸的白润晕红。 易峋抱着双臂,靠在门柱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让他心中生出了些格外的暖意。直到了此刻,他才有了实感,她是真的回来了。 她站在厨房里,为他操持着家务,宛如一个新嫁娘。 秦春娇专注着手中的事情,忽然微有感触,只觉得仿佛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身,却见门口空无一人,小炉上的黄铜壶却不见了。 待饭做好,易嶟也起来了。 兄弟两个洗漱了,在堂上的桌边坐定。秦春娇把炸好的馒头片、苞米糁端了上来,依旧配了一盘腌菜。 经过了一个冬天,秋季收的菜蔬早已吃完了,到了这时候想吃菜便只有腌过的咸菜。 盘子里是去年腌好的白菜梆子,没有什么调味,只用了盐。秦春娇切菜时,浇了些米醋、滴了几滴香油拌了,又撒了一把干辣椒面,一盘子红红白白,很是好看。配着煎的金黄的馒头片,油脂的香气扑鼻而来,色相俱全,真令人胃口大开。 易家自打易母过世,便是兄弟两个搭伙过日子,两个大男人在饮食上自然不会那么精细,更不要说早间这顿,从来是凑合将就的。 易嶟才坐下,便迫不及待的捏了一块馒头片,一口咬下去,酥脆软嫩,油香满口。他两口吃尽,舔着指尖上的油渍,向易峋笑道:“哥,这家里果然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春娇的手艺真好,以前咱们哪儿能吃上这样讲究的早饭?”嘴上这样笑着,目光却瞟向秦春娇。 秦春娇侧着身子,浅浅的坐了,如昨日一般低着头不说话。她依旧拘禁的很,再不是以往那个能毫无顾忌同他们说笑的秦春娇了。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他执起筷子,说了一声:“吃饭吧。”便端起了粥碗,埋首喝粥吃菜。 秦春娇小口的喝着苞米糁,吃的却有些没滋没味,她不住的溜眼看向易峋。他面色淡淡,一无神情,两道剑眉长入鬓里,水色的薄唇偶然会沾上些许苞米糊,又被灵巧的舌舔了去。他慢条斯理的吃着,于饭菜的味道却是不置可否。 易嶟是早已习惯了兄长的罕言寡语,他吃着饭,一面哼着乡间小调,很是自得其乐,偶尔同秦春娇说上两句俏皮话。 三人正吃着早饭,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道软软的女子声响:“易大哥在家么?” 秦春娇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没想起来是谁。 易峋眉目微挑,还没说话,易嶟已然起身,嘴里嘀咕着:“她怎么一大早跑来了?”一面向外走去。 秦春娇心中微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样只有男人的人家,怎会一早就有姑娘寻来。她悄悄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神色如常。她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但又不敢去问。 少顷功夫,易嶟引着一个少女进来,进门说道:“哥,林婶子病了。” 那少女迈进门内,两手放在嘴边不住哈气取暖,看见桌上的饭菜,赧然一笑:“原来大哥还在吃早饭,真是打搅了。”嘴里说着,目光落在桌旁坐着的秦春娇身上,不由怔了,脱口道:“春娇姐……” 秦春娇此刻也认出来了,这少女名叫林香莲,小她一岁,也是村中一起长大的玩伴儿。 林香莲五岁时便没了父亲,和其母林婶儿相依为命。小时候村中的顽童没少因此欺负她,易家兄弟看不过去,为她出头打过架,她就常叫着哥哥姐姐,跟在三人身后。秦春娇去京城之前,两人私交甚笃,是无话不谈的姐妹。 这三年过去,林香莲个子倒是没怎么长,比秦春娇还要矮上一头,一张容长的脸面,皮肤很是白净,两道细长的眼睛,唇极薄,鼻子被冻的通红。她算不上美,却透着一股子的可怜劲儿,那双眼睛瞧人时,总是躲躲闪闪,仿佛林中受惊的小鹿。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粗布夹衣,下头一条旧棉裙,都是不知穿了多久的衣裳。 秦春娇想起那些旧事,张口:“香莲妹子……”话才出口便哑然失声,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份现下是极尴尬的。 易峋没有动身,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道:“你这一大早跑来,出了什么事?” 林香莲眼眸微红,嘴唇嗫嚅着:“易大哥,我娘昨儿夜里发了高热,这会儿开始说胡话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易嶟默不作声,停了一会儿,方才沉声说道:“什么叫做如果不是,那当然更好?春娇现下是住在我家,她之前怎么样,我和大哥都不放在心上,你又操什么心?” 林香莲没料到一向和善的易嶟竟会这样苛责自己,尽管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被他这样当面一通斥责,心中还是忍不住的委屈。 她双眼微红,连忙低下了头去,软软的问道:“我说错话了,让嶟哥哥生气了?” 易嶟只觉得有些烦躁,他以前怎么没发觉,无论大小事,这林香莲动辄就哭,小家子气的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他到底是个大男人,不会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般见识。 易嶟叹了口气,压下满腹不快,说道:“我不是生气,但是春娇才回来,你同我说也就罢了。要是哪天说走了嘴,跟村里人也说起,对春娇的名声不好。” 林香莲心中不以为然,暗暗腹诽:她当年进城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对名声不好?肚子里虽这样计较,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乖巧的点了点头,说道:“嶟哥哥说的对,我记住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那刘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二人连忙起身,林香莲迎上前去,问她母亲的病症。 刘大夫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又说道:“这些日子,注意给病人保暖,你这屋子也忒冷了些。再有,多弄些好的吃食,病人须得补补身子。”说完,就坐在桌前写了药方。 林香莲收了方子,说道:“多谢大夫走这一趟,留在家里吃了饭再去罢。嶟哥哥,也吃了饭再走。” 刘大夫瞧这样子,竟是不打算付诊金了,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正想说些什么。一旁易嶟说道:“不必了,我先送刘大夫回去,待会儿还要替林婶儿抓药,就不吃饭了。”说着,替她把诊金付了。 这乡间大夫出诊,主家少不得要款待一顿饭的。今日是十七,照例要吃一顿饺子,刘大夫本意是想留下吃了午饭再走,但看这家的境况,饺子怕是端不出来了。他嘴上虽没说什么,眼神里却忍不住透出了鄙夷的神色来。 林香莲为人敏感,顿时察觉出来,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低了头走到一边。 易嶟从她那儿要了药方,引着刘大夫出门,解开骡子,先将刘大夫送了回去,又照方抓药回来。 此刻已将近晌午时候,林香莲正在家中烧锅做饭,见易嶟回来,便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嶟哥哥还是吃了饭再走。” 易嶟说道:“不用了,春娇在家做好饭了,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这一句,将药包留在桌上就出门去了。 林香莲透过窗子,看着易嶟骑着骡子飞快离去的身影,似是迫不及待的回家。她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儿,像被刀捅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将手里的抹布死死的拧紧。 不就是嫌弃她家穷么?穷,就该被人看不起?穷,就该被人处处为难? 家里穷,又不是她的错。凭什么她就该四处看人的白眼?秦春娇一样也穷,为什么人就能对她高看一眼?自小她就被秦春娇压一头,人人都夸她漂亮大方懂事,自己就是个跟在秦春娇身后的可怜虫。 好容易她走了,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她已经打算好了,等易峋出了孝,就托村里的姑婆去说和。谁知道这节骨眼上,秦春娇竟然又回来了!她回来倒也罢了,却偏偏又缠上了易峋!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秦春娇头上?!凭什么同样的人,命却差这样大?! 林香莲的心底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激烈的令她自己都吃惊莫名。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林婶子,香莲妹子在家吗?” 53.第五十三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倒不是说这东西做不了,只是这等器具, 寻常人家用不上, 长年累月的没人做, 比不得家具。 马师傅也是七八年前才给宋家集子上的油坊,打过那么一套。 到如今, 这手艺已有些生疏了。 但他方才把大话已经撂出去了,难道现在要他跟易峋说自己做不了?那他马师傅的牌子, 可不就倒了! 易峋看着马师傅的脸色, 心中已然有数。 他就是猜到这东西轻易不好做, 才先拿话激他。若是他上来就说要打榨油器,马师傅直言打不成,这事儿可就死了。 附近也不是只有马家铺子一家木工,但论起手艺, 还是马师傅最好。他若不能, 旁人就更不成了。 马师傅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易峋这是下了个套给他钻。如果他进门就说要打这玩意,自己是绝然不会接的。毕竟, 如果东西做出来,出了什么问题, 一样砸他的招牌。 他搓着牙花子,左右为难。 易峋唇角微勾,自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来, 递给马师傅, 说道:“请马师傅就照着这图纸打, 价钱好商量。” 马师傅有些疑惑,接了图纸过去,展开一看,不由两眼圆睁。 那上面的确是榨油器的构造图,但和他以前打过的却有很大不同。他之前做过一台,虽说现在记得不大牢靠了,但大体还是有印象的。易峋给他的这张图纸上,有许多截然不同的地方,融入了很多奇思妙想,不止节省木料,打出来的器具既轻巧又好使。 马师傅有些怔了,不知易峋哪里来的这张图纸,难道这左近还有高人在? 易峋冷眼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出言道:“马师傅若是为难,我就再找别的师傅去。”说着,就作势要上前拿图纸。 马师傅却将向后让了一步,捏着图纸不放,瞪着易峋大声道:“峋哥儿,你让我看见这东西,还想拿到别处去做?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这东西我若打不出来,我马师傅仨字儿就倒过来写!” 易峋但笑不语,他知道必然如此。 这重手艺的老工匠都一个脾气,看见了什么精妙的东西,必要亲手试试,不然夜里连觉也睡不着。 这图纸,其实是他翻了许多农技书籍自己琢磨出来的。虽则许多想法是好,但到底只是纸上谈兵,他并不会木匠手艺,到头来还是得要木匠帮他打出来。 当下,两人商定了价钱和交货的日期。 易嶟忽然肚子疼,跑到木匠家后院出恭去了。 秦春娇被这屋里的木头气味儿熏得有些难受,便走到了门口透气。 易峋和那马师傅的言语往来,她看在眼中。易峋肯定是算计好了的,马师傅的性情及行事风格,他都了然于胸,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三年不见,易峋的城府竟已深沉到了这个地步,拿捏人心,掌控局势,丝毫不逊色于她在相府里见过的那几位爷。 这样的易峋,让她有些陌生。 秦春娇走到外头,屋檐下头的学徒正埋头做活,也没功夫去理她。 她走下了台阶,顺着街道信步向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是想随意走走。 几个孩童,手里拿着彩纸风车、糖葫芦、五彩的面人自她身后笑闹着跑过,险些将她撞倒。她倒也不着恼,这样的生气盎然的市井生涯,已许久没有见到了。之前她在相府,绝大多数时候只是被圈在后院里,只能见到那么些人,抬头也只是窄窄的四方天空。 宋家集子并不大,只是紧邻京城,所以也有一番热闹繁华。 街边的铺子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品格自然比不上京城,但也叫秦春娇看的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处弄堂里。 弄堂尽头,有一间屋子,门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赌”字。 秦春娇呆了一下,晓得那是一间赌坊。她在家时,秦老二最常去的地方不是地头,而是这里。家里略有一点闲钱,都被他送到了那门帘子后头。 她叹了口气,正想离开,那屋里却忽然传来炸雷一般的吵闹声,随即滚出一个人影。 那人自屋中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粗汉。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那群人拿住,踩在了地上。 那些粗汉连踢带踹,嘴里骂不绝口:“你这个乌龟,没钱还敢来赌。欠着我们赌坊墙一样高的债,还有脸上门!没钱,索性叫你那病秧子老婆当表字去,你当个现世的活王八倒痛快些!” 那人双手抱头,在地下滚来滚去,满嘴爷爷的求饶。 秦春娇早已看呆了,愣怔的瞧着这闹剧也似的一幕。直到那人去钻那些汉子的□□时,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头也不回的离开,身后的笑骂声如浪潮一般的阵阵涌来。 那挨打之人,就是她的父亲秦老二。 几年过去,他更落魄憔悴了,蜡黄的脸皮,两眼布满了血丝,畏怯中又带着一丝狡诈,头发如泥饼也似的贴在头皮上,泛着油光,不知多久没洗了。 除了恶心,秦春娇并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她和这个男人的父女之情,早在他将她卖给人当小老婆的时候,在他教唆她去偷东西的时候,就已湮灭殆尽了。 但她很担心她娘,她娘一向羸弱多病——跟着这样的男人身子是不会好到哪儿去的。 秦老二更加邋遢废物了,娘必定是要受更多的罪的。 然而她能怎么样,她如今也是一无所有,甚至连这副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即便想要做些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也不能去求易峋,易家是她的主家,哪有为人奴仆的去求主家给养老娘的? 再则,她深知秦老二的脾气,属牛皮糖的,又难缠又死乞白赖的不要脸。一旦知道了她现在易家,一定会仗着自己和娘的关系,赖到易家。 她不能给易峋带来麻烦。 秦春娇心里存着事,有些失魂落魄。正自失神,忽然听到一人急切的喊着她的名字。 “春娇!!” 这声音高昂清亮,又带着一丝的急怒和焦虑。 秦春娇茫然的看着易峋大步朝自己走来,那张一向沉稳的俊脸上带着惶急和些微的狼狈。 易峋快步走到秦春娇面前,一把将她揽在了怀中,也不管路上行人的眼光。 直到将这副娇软的身躯拥入怀中,易峋悬在半空的心才踏实落地。 在马家铺子里交代了活计,出来就不见了她的踪影。他心中满是焦虑和怒气,既怕她趁机跑了,又恐她被人贩子给拐了去。 其实,她还能去哪儿呢?秦家早已破败外迁,她举目无亲,连个能投靠的人都没有。 但是易峋就是担忧,哪怕她的卖身契捏在自己手里,他也发自心底的不安着。 易峋闷闷的说着:“跑到哪里去了?外头不太平,你一个女子,乱走什么。” 低沉的嗓音,带着呵斥和牵挂。 秦春娇勉强笑了一下,把方才撞见秦老二的事压了下去,清了清喉咙,说道:“你跟人谈事情,我待着也是无事,就出来走走。” 易峋没有再言语,只是拉着她,走到了路边一处脂粉铺子里。 这脂粉铺子不大,货物倒是齐全,从润发的香油,到匀脸的膏脂,从眉黛到胭脂,一应俱全。虽是比不上相府里的用度,但比起乡下货郎担子里的糙货,不知高了多少。 秦春娇有点怔,不知道易峋拉她来这儿做什么。 只听易峋说道:“我是个男人,不懂你们女人用的东西。你看看,要添些什么。” 秦春娇这方明白过来,原来易峋是要给她买脂粉。 她在相府时,确实过得精细,开了眼界,也识得东西好坏,胭脂水粉差不离和那些姑娘主子们用的一样。相府里这些主子身边的一等二等丫鬟,比起寻常人家的小姐还金贵些,但相府娇养丫鬟,一来是为了装点门面,二来也是图主子们看的舒坦。 乡下可没这样的讲究,未成婚的姑娘还装饰装饰,已嫁的妇人,满心便只有柴米油盐的计算。这是过日子的人家,哪儿会在这些花里胡哨当不得吃喝的东西上白花钱? 易峋要给她买这些? 的确,易母在世的时候,喜爱打扮,精于修饰,但她是易峋的母亲。自己,只是易峋买来的人而已啊。 不知道易峋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怎么样,她刚想说不必了,易峋那低沉的嗓音却在耳畔响起:“尽管挑,你男人有钱。” 这句话,让秦春娇烧的两颊通红。 其实也没错,易峋的确算是她的男人,但这话听在耳里却是那样的暧昧撩人。 看柜台的伙计,是个阅人无数老于世故之徒,见了这情形,心中立马有数了。 他不去游说秦春娇,倒堆着笑向易峋兜售起来:“这位少爷,您真好眼力!咱们铺子里的脂粉,那是连京里都比得过的。您瞧这鸭蛋粉,乃是真杭粉!啥是真杭粉,那是杭州老字号元吉粉庄的招牌货,又名鸽蛋白,选用了数十位名贵香料合着鸽蛋一起做成的妆粉。敷面十日,能凝白如玉。就是说,您用上十天,能白的跟玉一样。这粉轻易不好进,我们掌柜和元吉粉庄的老板是拜把子的兄弟,这才有货。京城里那些太太小姐,都见天儿的打发人往我们这儿拿货呢。咱也不是啥人都卖,所谓好马配好鞍,那生得皮粗肉糙的,我还怕糟蹋了好货呢。我瞧这位小姐生得这般标致,就得用这样的好粉才能增色。所谓红粉配佳人,这粉给小姐用,也不算埋没,这叫两相匹配!您来几盒?” 秦春娇听了这一大篇话,险些笑出声来。 那伙计手里的粉,压根就不是什么真杭粉。鸭蛋粉和真杭粉,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她在相府里时,每年府中都要到南方进一批回来。吉原粉庄的粉,更是贡上的东西,老板又怎么会和这镇子上小小脂粉铺子掌柜拜把子? 这伙计也真会说话,看着把你捧了个天花乱坠,说的你心花怒放,其实绕着弯子的套你。人说啦,红粉配佳人,你是佳人不是?哪个女子会自己承认自己不是个佳人? 这套把戏,她其实看得多了。相府里的管事的,各个都是全套的武艺。 她没理那伙计,只是对易峋说道:“峋哥,真的不必了。我现下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不买也罢。” 易峋却微微的不悦起来,方才易嶟给她买珠花时,她怎么不拒绝? 今天三人来的不巧,车子前脚刚送了一批客人,他们还需得等上片刻。 三人在村口略微站了片刻,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村人。 那些村夫村妇见了秦春娇,都有几分好奇,又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 易峋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的事,早在村中传开了,众人再看秦春娇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女子,值一百两银子。 秦春娇今日穿的娇俏,天气已渐转暖,她今儿穿了一件桃红色蝴蝶绊扣的夹袄,下头是一条老鸭黄色的棉裙子,一头乌油的头发挽了个纂儿,仍旧戴着那支木钗。易家没有胭脂水粉,更没有女子的饰物,她也不好向易峋张口。 就这么一身随意的打扮,却透着艳丽娇嫩,惹得人不住看她。 妇人们都颇为不忿,暗自腹诽:就这么个丫头,怕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凭啥就值一百两? 男人们心里倒是琢磨着:这女子到底好在哪里?能让易峋花那么多钱。但横竖,是比自家那黄脸婆娘要好的。 看那娇滴滴的脸蛋,花骨朵儿也似的身子,受用起来那滋味儿想必是不错的。 自己若是有那个钱,也定要去城里买个回来享受一番。 当然,这心思也就敢在心里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易家那两个大男人,都不是好惹的。 但大伙心底里还有一个疑问,这秦春娇到底是跟谁的?总不会真如传言,易家兄弟俩打算共妻? 人渐渐多起来,就有几个与易家兄弟相熟的搭话:“峋大哥,这几日总见你上南山挑水,敢是家里有事么?” 秦春娇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青年汉子,虽是个五短身材,但手脚粗壮,甚是结实,身上裹着个皮衣,一副古铜脸色,晓得他是村里的青年猎户丁虎。 他就是之前帮她撵走野狼的老丁头的儿子,如今老丁头上了年纪,老寒腿频发,已打不动猎了。这丁虎就子承父业,接了那副担子过去。 丁虎是个踏实勤快的小伙子,性情又忠厚诚朴,同易家兄弟两个也很能说到一起,尤其佩服易峋。 易峋当年在村里一刀劈了野猪,让他瞠目结舌,震惊之余便缠着易峋教他些功夫。易峋得空时,也指点他一二,一来二去,两家的交情就厚起来了。 易峋跟他寒暄了几句,说道:“春娇才回来,怕她吃不惯河水。” 丁虎这才向秦春娇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有个妇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进了几天的城,就能吃不惯村里水土了,矫情!” 秦春娇耳里听着,一脸平淡。 自打她回到村中,类似的风言风语总是不绝传来。她没有去招惹谁,但却总有人来轻贱她。 她从以前起就知道,这女人生的好了,就要被议论。何况,又是她这种情形。 她看了易峋一眼,他不喜欢她跟人口角争执,她也就默然不语。 易峋看向那妇人,果然是一副尖刻的嘴脸,他淡淡说道:“春娇是我易家的人,她矫情不矫情,我愿意惯着,不劳嫂子操心。” 那妇人没想到竟然是易峋来撅了她,脸色不由白了白。乡下不成文的规矩,女人家吵嘴,男人是不插话的。何况,易峋向来少跟妇人言语。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出面为秦春娇撑腰。 不是说秦春娇只是易家买来使唤的吗?咋跟说的不一样呢? 须臾功夫,马车便自集子上回来了。 村人都急着赶集,也没工夫再去瞧什么口舌争执的热闹。 54.第五十四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这般想着, 她转身将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只见这人大约二十上下, 眼目深邃, 两道浓眉如剑斜入鬓里,齐齐整整没有一根杂眉,整张脸因而显得清俊干净。挺直的鼻梁,水色的薄唇,构成了一张极俊的脸。饶是陶婆子这等见多识广的妇人,心里亦禁不住咯噔了一下:“好俊的男人。” 然而俊俏到底不当饭吃, 她见这人衣着平常,不似是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来的,那脸色顿时就有几分不大好看了。但转眼又看他身上穿着件皮袍子,皮面流光水滑,一瞧就是上好的皮料, 心里暗道:即便你真是没钱闹场,届时把这件皮袍子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 想着,陶婆子脸上重新堆下笑来, 向来人道:“这位公子, 敢是要加价?” 青年微微颔首, 还未开口,那王屠却是急了,急吼吼道:“陶婆子,你总要讲个先来后到。这丫头, 分明是我先看中出价的!” 陶婆子鼻子里哼了一声, 嗓子陡然尖利起来:“什么先来后到?自古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钱没到我手上,丫头的卖身契也还没给你。有了更好的主顾,我自然要掂量。你们买货的货比三家,我们卖货的也是这个理儿。今儿你和这位公子,谁出的价合适,这丫头就跟了谁走!” 王屠抓耳挠腮,虽则肉疼,却又不肯就此放手,便吼了一声:“那我出七十两银子!” 那青年也不瞧他,目光却落在了芸香身上,冰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明的情绪。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八十两。” 王屠那张粗糙的铁锅脸顿时涨的通红,嘴里喷着沫子,大喘着气,两手搓了又搓,仿佛狠下了心,怒视着那青年,咬牙吼道:“九十两银子!”说着,又粗声粗气道:“后生,你敢是偷了家里的钱来胡闹。一个丫头,不值那么多钱!” 青年恍若不闻,淡漠的脸上波澜不起,只接了一句:“一百两。” 这话音落地,围观的众人顿时沸腾开了。一百两银子,依着如今的地价,可是能在乡下买上五六亩地了。便是要讨良家妇人为妻,也尽够了。这女子纵然有那么几分姿色,又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钱?这人,怕不是疯了。 芸香坐在那里,却已然呆了。 她是在做梦么,他怎么会来呢?还肯拿一百两银子,来买她?是了,她一定是在梦中。待醒来,她定然还在相府的柴房里。 然而,哪怕是梦,也让她多做一会儿罢。 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俊脸,她几乎痴了过去。 青年亦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深邃的如同一口井,令人透心也似的凉。 两人目光交缠在一起,他轻轻开口,无声的向她说道:“我要定你了。” 芸香分辨出他的口型,身子猛然一抖,回过神来,连忙将头埋了下去。 那陶婆子也呆了,哪里想到一个使女,尽管是相府里打发出来的,能卖上这样的好价钱?她定了定神,正要开口,一旁王屠却忽然暴跳起来。 王屠眼看着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到手的美人儿又飞了,满心又是不甘又是恼恨,一齐发作起来。肝火上窜之下,他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向那青年暴喝道:“我瞧你这小子,就是来捣乱的。一个丫头,哪里就值得了一百两银子?!今儿不给你个教训,你就不知道我王屠的字号!”说着,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就朝着那青年砍去。 人群一阵骚乱,更有几个妇人厉声尖叫起来。 芸香抬起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切肉刀当头劈下,青年只一个错步向旁躲过,抬手便握住了王屠的手腕。 王屠挣了几下,只觉握住自己胳臂的手如同铁钳,自己平日里杀猪切肉也很有几把力气,在这青年手里竟无分毫的挣扎余地。 青年将他胳臂一拧,王屠只觉手腕剧痛不已,手一软,切肉就掉落在地下。 青年撒了手,王屠抱着胳臂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 但听青年说道:“大叔如不肯,尽管再加价便是,何苦定要动刀?京城是天子脚下,惊动了地方官员,可是不好。” 便在此时,围观人群又一阵窸窣,钻出一个胖大妇人来。有眼尖的认出她来,高声叫道:“王婶儿,你也来了?你男人在这儿要花一百两银子买丫头哩!” 这王婶便是王屠的浑家,本就生得皮肉粗糙,一听这话两道扫帚眉一拧,更觉面目凶恶。她手里提着一支棒槌,劈头盖脸的朝着王屠打将过去,嘴里便骂道:“卖肉鬼混到这时候还不回,我就晓得有鬼!一百两银子买丫头?!你马尿灌多,吃昏了!半夜炕爬不上去,还想这茬子帐,老娘跟你没完!”她骂的粗鄙,围观的众人却听出名堂,顿时哄然大笑。 王屠被那青年整治,火早已消了大半,又见浑家打来,自知无理,哪还有心思去争抢女人,抱头鼠窜而去。王婶嘴里骂骂咧咧,脚下也飞快追去了。 一场风波过去,陶婆子定了定神,走来对那青年道:“这位公子,这人市的规矩,言不二价。你说了一百两银子买这丫头,可定要足数才好。”说着,又慌忙追加了一句:“我这里,可是不赊账的。” 青年点头,自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交上去。 陶婆子双手捧过,迎着日头仔细照了又照,见上面果然是一百两纹银的数额,永丰银号与户部的朱漆大印赫然在上,这方放下心来,忙不迭将银票收入怀中,把芸香的卖身契双手奉上。 青年接过,瞧了瞧便收了起来。 陶婆子还要说些什么,青年却已走到了芸香跟前,说道:“走了。” 芸香只觉得头晕目眩,竟还有那么几分不敢置信。他竟然真的来了,还出了一百两银子买她! 她也是乡下的出身,一百两银子对于一个农户意味着什么,她是知道的。 他这样做,值么? 青年见她不动身,便会错了意。 她还是看不上他,哪怕她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也依然如此。 回想起了些让青年不愉快的过往,他眸中微微一暗,沉声道:“你现下,是我的人了,跟我走!” 芸香身子一颤,动了动已有些麻木的腰腿,几乎是哆嗦着站了起来。 陶婆子生恐青年以为这丫头身有疾患,还要说些什么圆场的话,却见那青年连正眼也不看她,只是带了芸香,径自出门而去。 众人眼见没了热闹,便渐渐散去。只是还剩几个,或贪看芸香的容貌,又或瞧着那青年的风姿,将去不去。 芸香低着头,随他出了陶婆子的茶棚。她满心都是惶惑与不解,将头埋的极低,并没有注意那投在自己身上的略带了些嫉妒的目光。 出得门外,一阵冷风迎头出来,芸香打了个寒噤。她从相府出来时,本是有件冬衣的,却被陶婆子盘剥了去。现下她身上穿的,除了外头这件比甲,便是里面的一层夹衣,再无其他。这样的衣着,是不足以对抗这京城冬季的寒冷的。 青年似有察觉,顿了顿,将身上的皮袍脱了下来,罩在了她身上。 芸香一怔,瞬间便有几分鼻酸。皮袍子里面尚且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成熟男子的气息,淹没其中,让她回想起了当初他的怀抱。 她抬头看着他,比她离家之时,他仿佛又高大了些。深邃的眉眼,刀刻般的五官,脱去了昔年少年的稚涩,成为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子。 青年也在看她,眸子里带了些怅然,她出落的更好了,明艳娇媚,尽管遭受磨折憔悴了些许,却依然掩盖不住秀色。他有些失神,不自禁的喃喃道:“春娇……” 芸香微微一颤,三年没听到人叫这个名字,此刻从他口中出来,她竟有些恍惚。 春娇,才是她的本名。芸香这名字,是进了相府之后老太太给改的。 她原名秦春娇,是京城郊外三十里处下河村人。站在她跟前的青年,名叫易峋,同是下河村人。易峋长春娇三岁,在村中因是比邻而居,又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便是世人口中的青梅竹马。到了那情窦初开的年岁,两人情愫暗生,彼此有意。然而秦春娇却在十五岁那年,被父亲做主,卖去了相府为婢。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光,不短不长,却足够改变许多东西。 易峋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忽然冷硬了几分,吐出了两个字:“走了。”便走到一辆独轮推车前。 秦春娇打眼看去,却见那车上堆着许多熟好的皮子,没有言语,跟了上去。 易峋也望着秦春娇,有些不解。 世间女子,不是都爱打扮么?村里那些姑娘媳妇,看见路边有开的艳丽的花,也会采下来插在发髻上。 何况,她也并不是不爱打扮。 他还记得,她十四岁那年,村里一位大姐出嫁。大伙都跑去看新娘子,那户人家也不算有钱,没什么像样的妆粉,新娘子脸抹的雪白,唇抿的血红。但即便如此,从新娘家出来时,他还是自她眼里看出了一抹艳羡的神色。 出来之后,她不知在哪里撕了一角红纸,在唇上轻轻擦了一下。 只是那么一点红色,就为她的脸添上了一抹媚意。十四岁少女的脸庞,宛如含苞的芍药一般的娇嫩艳丽。 那份美丽,一直印在他的心里。 如今,他有能力给她买胭脂水粉了,她怎么一点儿没有高兴的样子? 易峋心中这样想着,不由问道:“你不喜欢么?” 秦春娇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峋哥买给我的,我很欢喜。” 易峋却不以为然,她这样子分明只是在敷衍。 易峋微一琢磨,心里大致明白过来。秦春娇是在京城相府那富贵窝里待过的人,是开过眼界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用过?哪里会把这小铺子里的脂粉放在眼中。 她必定,是嫌这东西不好了。 如此一想,易峋心下了然。尽管有些不痛快,倒也能够理解。 秦春娇看见路边一处山货铺子,心念微动,扯了一下易峋的衣袖,含笑说道:“峋哥,我想去那铺子里看看。” 易峋自然没有二话,同她一道过去。 这所谓山货铺子,顾名思义便是售卖土产山货的店铺,但除此之外,也卖些日常杂货,从白糖盐巴的调料到针头线脑,零零碎碎,无所不有。市井妇人们没事之时,也爱来山货铺子逛逛,想着兴许能淘到一两件稀罕物。 秦春娇踏入这山货铺子门槛,只见高高的柜台,后头是一排货架,塞着粗布、火折子、钮扣子、绣花针、小孩子的虎头鞋等物件儿,地下挨着墙一溜的粗麻袋子。袋子敞着口,堆着冒尖儿的黄面、绿豆面子、火红的干辣椒等物。各样气味儿在铺子里杂在一起,就和世间寻常的山货铺一模一样。 守柜台的小伙计眼见进来一对男女,容貌出众,就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口招呼了几声。 秦春娇在货架子上看了一回,挑了一排长短不同、粗细不一的绣花针,几团各色的绣线,一个石榴包针插。她本想再要些红糖,但想到这玩意儿就是女人吃的,完全是给自己买的,也不好意思张口,便也索性算了。 恰在此时,易嶟也找了来,埋怨道:“哥,春娇,你们怎么一扭脸就不见了,叫我好一顿找!” 易峋当然不会告诉他,方才带着秦春娇去脂粉铺子了,只含糊说道:“春娇想来山货铺子看看,我们就过来了。” 55.第五十五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门边正坐着一个挎着篮子卖干胡桃的小贩, 被这盆水惊的跳了起来, 实则身上没淋多少,却也揪着那妇人吵嚷, 硬要她赔偿。 那妇人平日里是个最泼辣不饶人的性子, 今日却因心情甚好,竟没和这贩子计较, 随意给了几个钱,便打发了他去。她自家转身回到屋中,张罗着开业。 这妇人姓陶,是个积年的寡妇,街上人都称她作陶嫂子。 自打她三十那年, 先夫亡故, 她便在这弄堂里开了间茶棚子,明面上卖些茶水点心, 底下也做些拉纤说媒, 买卖使女的勾当。 陶婆子将门大开了,扭身向屋里人扬声说道:“今儿可是开年头一天,且瞧瞧你们运气好坏!有好人家来将你们挑去,你们也就出了火坑, 过好日子去来!” 屋里炕上挤着三五个姑娘,小些的大约十二三岁, 大的也有十□□了, 被外头灌进来的穿堂风吹的一齐缩了缩脖子。 中有一个小姑娘, 听了陶婆子的话, 不以为然的小声嘟囔:“什么好日子,无过只是想从我们身上多榨几两银子罢了。芸香姐姐可是从相府里出来的,不一样到了这儿?” 芸香独个儿坐在角落里,双膝并拢,一双葱白的柔荑就放在膝上,安静柔顺。她身上一袭半旧的湖绿色比甲,下头是条挑线裙子,皆是相府里穿出来的家常旧衣,隐隐绰绰的显露着底下青春曼妙的身段。 她的脸是特意妆点过的,擦了一脸的白//粉,以至于有些看不出底下的肤色,但那描的细弯弯的翠眉,倒是透着灵动秀气。一双杏仁眼圆润的可爱,黑白分明的眸子,眼角却又微微上挑,带着一股子天然的媚意。红润饱满的菱唇,姣好的唇形,让整张脸都娇艳起来。 她在屋中坐着,让这黑漆漆的屋子都仿佛光亮了许多。 陶婆子走到芸香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嘴角泛出一丝满意的笑意。不愧是相府内宅打发出来的,真真是极出色的人才。她儿子今年要说亲,偌大一笔银子,就要从这妮子身上出来了。横竖相府的大夫人说了,只要把这不知高低、痴心妄想的狐媚子撵出去,随自己将她卖到何处,连身价银子也是一并赏了的。 陶婆子想到此处,身上一阵松快,回身将那几个适才议论的姑娘打了几下。那几个女子怪叫起来,屋中倒热闹了几分。 芸香安静的看着这一幕,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已然认命了。孰是孰非,谁的谋算,都不重要了。老太太、大夫人、王姨娘、大少爷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又归于寂灭。她低着头,望着墙角正结网的蜘蛛出神。 日头升起,已陆续有人来陶婆子屋中相看物色。 先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金戴银,瞧着便是好人家的出身,身后还跟了个小丫鬟。 陶婆子见着她,两眼放光,迎上前去,嘴里寒暄道:“刘家太太,家里缺了使女不成?” 那刘太太点头,将眼睛在屋中扫了一圈,就定在芸香身上。 陶婆子见她瞩目芸香,便卖力夸赞起来:“太太您今儿运气好,这女子可是相府老太太屋中使唤的婢女。因她年纪大了,要打发出来。您瞧这容貌,这姿态,规矩也是人家里调//教好的,再不用学的了。您带回去,就是家中待个客,也是脸上有光的事。” 那刘太太却是个精明的,剜了陶婆子一眼,冷笑了一声。这婆子当她傻呢,这等富贵人家的内宅婢女,可都是极有体面的。若不是犯了什么事,怎会沦落到这等地步。瞧那女子的眉眼,就不是个安分的。她是来买使唤的下人,可不是弄搅家精回去闹心的。 刘太太没有再看芸香,另买了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回去。 陶婆子并不放在心上,依着芸香的姿容,自有识货的人来。 日上三竿,人也越发多了起来。陶婆子屋中有个相府打发出来的美人,这消息不胫而走。买人不买人的,都跑来凑热闹,瞧新鲜。 里外三层,竟将这屋子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无数双目光都落在芸香身上,有好奇的,有鄙夷的,有嫉妒的,有饱含色//欲的,亦有那带着些寡淡同情的。 人群里指指戳戳,议论纷纷:“这女子当真个好模样,不知哪个有福气,花些银钱带回去受用。”这是个男子的声音。 “福气?霉气还差不多!好模样有什么用,中看不中吃的。瞧这副骚媚样,怕不是早就不干净了!”这是一道女子的尖刻嗓音。 人群闹腾了片刻,便有人来问芸香的身价,陶婆子五根手指一伸:“言不二价,五十两银子。”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片哗然,更有人直言道:“五十两买个丫头!妈妈子,你莫不如去抢!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 陶婆子呛声回去:“这是堂堂相府的内宅使女,相国夫人跟前伺候过的人!比那些小门小户家的小姐,还要金贵些!你当是乡下的柴火丫头呢!”言语着,她眼珠子一转,走到芸香身侧,在她腰身上将那比甲一抓。比甲原本宽松,被她这样一抓,收紧了一圈,立刻便将芸香那紧窄不盈一握的蛮腰凸显了出来,顺着优美的线条向上,便是丰盈饱满的胸脯。刀削葫芦一般,这样的身段出现在一个不满二十的青年女子身上,委实少见。 落在芸香身上的目光,顿时热烫了几分,甚而有人咽了一下口水。 芸香将两只手紧紧的握了起来,怒气在心底滋生,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一个魁梧汉子自人群里挤出来,粗声粗气的向陶婆子道:“五十两银子是吧?我买了!” 人群里顿时有人道:“王屠,你花五十两银子买丫头,不怕回去了管家婆要你跪搓衣板?” 王屠回头吼道:“老子赚的钱,要怎么花是老子的事,她能管个屁!” 芸香眉头微挑,她轻轻抬头,扫了一眼那王屠。只见这人生得粗糙,两只红眼边,腮边几根黄胡子,胸前直裰油腻如镜,腰上别着一把切肉刀,一身的酒气冲天,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她知道这个人,相府没少跟他买肉。厨房管事的嫂子当笑话讲过,这人是个酒徒,每日家卖了肉便是买酒吃,醉了回家就同浑家吵嘴厮打。他那婆娘也不是个省油的,曾拿着一根捣衣棒,将他从街东头打到了街西头。 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王屠看着她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她曾在许多男人眼里,见过类似的目光。或许她早该死去,强过落在这种人手里受辱偷生,还能落个清白身子。 然而早在大夫人将她交给人伢子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这无比糟糕的境地。她却苟活到了现下,是还在期待着什么吗? 想起被她压在心底里的那个人,那个让她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疯狂思念着的男人。在每一个难关之前,她都会想起他。能够撑到如今,是她心底里想着,或许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他。然而这只是她自己的痴心妄想,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甚而在这种时候,再去想起他? 芸香垂下了眼眸,那双灵动的大眼里失去了活气,红嫩的双唇嗫嚅着,吐出了一个已经三年不曾叫过的名字:“峋哥哥……” 五十两银子卖一个丫头,这于陶婆子而言可是罕见的大买卖。何况,大夫人言明了不要身价银子,这五十两可是她净赚的。她招呼了一声王屠,喜孜孜的去拿芸香的卖身契。 王屠两眼盯着那妩媚女子,想到以后的享受,禁不住伸手擦了一把嘴。他往相府里送肉的时候,远远的见过这丫头一面。这妮子的两只眼睛会勾魂,只那一眼就把他的三魂七魄勾去了一半。五十两银子尽管肉痛,但也不算什么。对这个妮子,他是志在必得。 便在此时,人群中却传出一道清冷的男音:“六十两银子。” 芸香闻听这声音,整个人恍如雷击,猛然抬起头来。 但见一道高大峻拔的身影拨开人群,走上前来。 这男子立在那里,如同雪山上的一株寒松,在市井流民之间,鹤立鸡群。 他看也不看王屠,指着芸香,朗声道:“六十两银子,我要她。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嶟哥哥?” 易嶟阴沉着脸,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香莲似是受了惊吓,嗫嚅道:“我……我就是记得当时秦叔叔在村子里四处跟人说,春娇姐姐进城给相爷做通房享福去了。我想着、我想着,要是春娇姐姐真个给人当妾了,怕是不能这样随意出来的,所以随口问问。”说着,她又赶忙添了一句:“如果不是,那当然更好。” 易嶟默不作声,停了一会儿,方才沉声说道:“什么叫做如果不是,那当然更好?春娇现下是住在我家,她之前怎么样,我和大哥都不放在心上,你又操什么心?” 林香莲没料到一向和善的易嶟竟会这样苛责自己,尽管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被他这样当面一通斥责,心中还是忍不住的委屈。 她双眼微红,连忙低下了头去,软软的问道:“我说错话了,让嶟哥哥生气了?” 易嶟只觉得有些烦躁,他以前怎么没发觉,无论大小事,这林香莲动辄就哭,小家子气的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他到底是个大男人,不会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般见识。 易嶟叹了口气,压下满腹不快,说道:“我不是生气,但是春娇才回来,你同我说也就罢了。要是哪天说走了嘴,跟村里人也说起,对春娇的名声不好。” 林香莲心中不以为然,暗暗腹诽:她当年进城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对名声不好?肚子里虽这样计较,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乖巧的点了点头,说道:“嶟哥哥说的对,我记住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那刘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二人连忙起身,林香莲迎上前去,问她母亲的病症。 刘大夫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又说道:“这些日子,注意给病人保暖,你这屋子也忒冷了些。再有,多弄些好的吃食,病人须得补补身子。”说完,就坐在桌前写了药方。 林香莲收了方子,说道:“多谢大夫走这一趟,留在家里吃了饭再去罢。嶟哥哥,也吃了饭再走。” 刘大夫瞧这样子,竟是不打算付诊金了,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正想说些什么。一旁易嶟说道:“不必了,我先送刘大夫回去,待会儿还要替林婶儿抓药,就不吃饭了。”说着,替她把诊金付了。 这乡间大夫出诊,主家少不得要款待一顿饭的。今日是十七,照例要吃一顿饺子,刘大夫本意是想留下吃了午饭再走,但看这家的境况,饺子怕是端不出来了。他嘴上虽没说什么,眼神里却忍不住透出了鄙夷的神色来。 林香莲为人敏感,顿时察觉出来,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低了头走到一边。 易嶟从她那儿要了药方,引着刘大夫出门,解开骡子,先将刘大夫送了回去,又照方抓药回来。 此刻已将近晌午时候,林香莲正在家中烧锅做饭,见易嶟回来,便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嶟哥哥还是吃了饭再走。” 易嶟说道:“不用了,春娇在家做好饭了,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这一句,将药包留在桌上就出门去了。 林香莲透过窗子,看着易嶟骑着骡子飞快离去的身影,似是迫不及待的回家。她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儿,像被刀捅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将手里的抹布死死的拧紧。 不就是嫌弃她家穷么?穷,就该被人看不起?穷,就该被人处处为难? 家里穷,又不是她的错。凭什么她就该四处看人的白眼?秦春娇一样也穷,为什么人就能对她高看一眼?自小她就被秦春娇压一头,人人都夸她漂亮大方懂事,自己就是个跟在秦春娇身后的可怜虫。 好容易她走了,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她已经打算好了,等易峋出了孝,就托村里的姑婆去说和。谁知道这节骨眼上,秦春娇竟然又回来了!她回来倒也罢了,却偏偏又缠上了易峋!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秦春娇头上?!凭什么同样的人,命却差这样大?! 林香莲的心底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激烈的令她自己都吃惊莫名。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林婶子,香莲妹子在家吗?” 林香莲连忙擦了把手,走出来,果然见一圆脸少女,手里挽着一只竹篮子,立在大门口。 一见来人,她有些惊讶,说道:“秀茹姐,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那名唤秀茹的少女将手里篮子向前提了提,说道:“今儿不是正月十七吗?我娘叫我送碗饺子过来。” 林香莲将她让到了屋里,那少女把篮子放在桌上,将盖子揭开,里面果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56.第五十八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易峋看着马师傅的脸色, 心中已然有数。 他就是猜到这东西轻易不好做, 才先拿话激他。若是他上来就说要打榨油器, 马师傅直言打不成,这事儿可就死了。 附近也不是只有马家铺子一家木工,但论起手艺,还是马师傅最好。他若不能,旁人就更不成了。 马师傅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易峋这是下了个套给他钻。如果他进门就说要打这玩意, 自己是绝然不会接的。毕竟,如果东西做出来, 出了什么问题, 一样砸他的招牌。 他搓着牙花子,左右为难。 易峋唇角微勾,自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来,递给马师傅,说道:“请马师傅就照着这图纸打,价钱好商量。” 马师傅有些疑惑,接了图纸过去, 展开一看, 不由两眼圆睁。 那上面的确是榨油器的构造图, 但和他以前打过的却有很大不同。他之前做过一台, 虽说现在记得不大牢靠了, 但大体还是有印象的。易峋给他的这张图纸上, 有许多截然不同的地方, 融入了很多奇思妙想,不止节省木料,打出来的器具既轻巧又好使。 马师傅有些怔了,不知易峋哪里来的这张图纸,难道这左近还有高人在? 易峋冷眼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出言道:“马师傅若是为难,我就再找别的师傅去。”说着,就作势要上前拿图纸。 马师傅却将向后让了一步,捏着图纸不放,瞪着易峋大声道:“峋哥儿,你让我看见这东西,还想拿到别处去做?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这东西我若打不出来,我马师傅仨字儿就倒过来写!” 易峋但笑不语,他知道必然如此。 这重手艺的老工匠都一个脾气,看见了什么精妙的东西,必要亲手试试,不然夜里连觉也睡不着。 这图纸,其实是他翻了许多农技书籍自己琢磨出来的。虽则许多想法是好,但到底只是纸上谈兵,他并不会木匠手艺,到头来还是得要木匠帮他打出来。 当下,两人商定了价钱和交货的日期。 易嶟忽然肚子疼,跑到木匠家后院出恭去了。 秦春娇被这屋里的木头气味儿熏得有些难受,便走到了门口透气。 易峋和那马师傅的言语往来,她看在眼中。易峋肯定是算计好了的,马师傅的性情及行事风格,他都了然于胸,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三年不见,易峋的城府竟已深沉到了这个地步,拿捏人心,掌控局势,丝毫不逊色于她在相府里见过的那几位爷。 这样的易峋,让她有些陌生。 秦春娇走到外头,屋檐下头的学徒正埋头做活,也没功夫去理她。 她走下了台阶,顺着街道信步向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是想随意走走。 几个孩童,手里拿着彩纸风车、糖葫芦、五彩的面人自她身后笑闹着跑过,险些将她撞倒。她倒也不着恼,这样的生气盎然的市井生涯,已许久没有见到了。之前她在相府,绝大多数时候只是被圈在后院里,只能见到那么些人,抬头也只是窄窄的四方天空。 宋家集子并不大,只是紧邻京城,所以也有一番热闹繁华。 街边的铺子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品格自然比不上京城,但也叫秦春娇看的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处弄堂里。 弄堂尽头,有一间屋子,门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赌”字。 秦春娇呆了一下,晓得那是一间赌坊。她在家时,秦老二最常去的地方不是地头,而是这里。家里略有一点闲钱,都被他送到了那门帘子后头。 她叹了口气,正想离开,那屋里却忽然传来炸雷一般的吵闹声,随即滚出一个人影。 那人自屋中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粗汉。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那群人拿住,踩在了地上。 那些粗汉连踢带踹,嘴里骂不绝口:“你这个乌龟,没钱还敢来赌。欠着我们赌坊墙一样高的债,还有脸上门!没钱,索性叫你那病秧子老婆当表字去,你当个现世的活王八倒痛快些!” 那人双手抱头,在地下滚来滚去,满嘴爷爷的求饶。 秦春娇早已看呆了,愣怔的瞧着这闹剧也似的一幕。直到那人去钻那些汉子的□□时,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头也不回的离开,身后的笑骂声如浪潮一般的阵阵涌来。 那挨打之人,就是她的父亲秦老二。 几年过去,他更落魄憔悴了,蜡黄的脸皮,两眼布满了血丝,畏怯中又带着一丝狡诈,头发如泥饼也似的贴在头皮上,泛着油光,不知多久没洗了。 除了恶心,秦春娇并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她和这个男人的父女之情,早在他将她卖给人当小老婆的时候,在他教唆她去偷东西的时候,就已湮灭殆尽了。 但她很担心她娘,她娘一向羸弱多病——跟着这样的男人身子是不会好到哪儿去的。 秦老二更加邋遢废物了,娘必定是要受更多的罪的。 然而她能怎么样,她如今也是一无所有,甚至连这副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即便想要做些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也不能去求易峋,易家是她的主家,哪有为人奴仆的去求主家给养老娘的? 再则,她深知秦老二的脾气,属牛皮糖的,又难缠又死乞白赖的不要脸。一旦知道了她现在易家,一定会仗着自己和娘的关系,赖到易家。 她不能给易峋带来麻烦。 秦春娇心里存着事,有些失魂落魄。正自失神,忽然听到一人急切的喊着她的名字。 “春娇!!” 这声音高昂清亮,又带着一丝的急怒和焦虑。 秦春娇茫然的看着易峋大步朝自己走来,那张一向沉稳的俊脸上带着惶急和些微的狼狈。 易峋快步走到秦春娇面前,一把将她揽在了怀中,也不管路上行人的眼光。 直到将这副娇软的身躯拥入怀中,易峋悬在半空的心才踏实落地。 在马家铺子里交代了活计,出来就不见了她的踪影。他心中满是焦虑和怒气,既怕她趁机跑了,又恐她被人贩子给拐了去。 其实,她还能去哪儿呢?秦家早已破败外迁,她举目无亲,连个能投靠的人都没有。 但是易峋就是担忧,哪怕她的卖身契捏在自己手里,他也发自心底的不安着。 易峋闷闷的说着:“跑到哪里去了?外头不太平,你一个女子,乱走什么。” 低沉的嗓音,带着呵斥和牵挂。 秦春娇勉强笑了一下,把方才撞见秦老二的事压了下去,清了清喉咙,说道:“你跟人谈事情,我待着也是无事,就出来走走。” 易峋没有再言语,只是拉着她,走到了路边一处脂粉铺子里。 这脂粉铺子不大,货物倒是齐全,从润发的香油,到匀脸的膏脂,从眉黛到胭脂,一应俱全。虽是比不上相府里的用度,但比起乡下货郎担子里的糙货,不知高了多少。 秦春娇有点怔,不知道易峋拉她来这儿做什么。 只听易峋说道:“我是个男人,不懂你们女人用的东西。你看看,要添些什么。” 秦春娇这方明白过来,原来易峋是要给她买脂粉。 她在相府时,确实过得精细,开了眼界,也识得东西好坏,胭脂水粉差不离和那些姑娘主子们用的一样。相府里这些主子身边的一等二等丫鬟,比起寻常人家的小姐还金贵些,但相府娇养丫鬟,一来是为了装点门面,二来也是图主子们看的舒坦。 乡下可没这样的讲究,未成婚的姑娘还装饰装饰,已嫁的妇人,满心便只有柴米油盐的计算。这是过日子的人家,哪儿会在这些花里胡哨当不得吃喝的东西上白花钱? 易峋要给她买这些? 的确,易母在世的时候,喜爱打扮,精于修饰,但她是易峋的母亲。自己,只是易峋买来的人而已啊。 不知道易峋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怎么样,她刚想说不必了,易峋那低沉的嗓音却在耳畔响起:“尽管挑,你男人有钱。” 这句话,让秦春娇烧的两颊通红。 其实也没错,易峋的确算是她的男人,但这话听在耳里却是那样的暧昧撩人。 看柜台的伙计,是个阅人无数老于世故之徒,见了这情形,心中立马有数了。 他不去游说秦春娇,倒堆着笑向易峋兜售起来:“这位少爷,您真好眼力!咱们铺子里的脂粉,那是连京里都比得过的。您瞧这鸭蛋粉,乃是真杭粉!啥是真杭粉,那是杭州老字号元吉粉庄的招牌货,又名鸽蛋白,选用了数十位名贵香料合着鸽蛋一起做成的妆粉。敷面十日,能凝白如玉。就是说,您用上十天,能白的跟玉一样。这粉轻易不好进,我们掌柜和元吉粉庄的老板是拜把子的兄弟,这才有货。京城里那些太太小姐,都见天儿的打发人往我们这儿拿货呢。咱也不是啥人都卖,所谓好马配好鞍,那生得皮粗肉糙的,我还怕糟蹋了好货呢。我瞧这位小姐生得这般标致,就得用这样的好粉才能增色。所谓红粉配佳人,这粉给小姐用,也不算埋没,这叫两相匹配!您来几盒?” 秦春娇听了这一大篇话,险些笑出声来。 那伙计手里的粉,压根就不是什么真杭粉。鸭蛋粉和真杭粉,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她在相府里时,每年府中都要到南方进一批回来。吉原粉庄的粉,更是贡上的东西,老板又怎么会和这镇子上小小脂粉铺子掌柜拜把子? 这伙计也真会说话,看着把你捧了个天花乱坠,说的你心花怒放,其实绕着弯子的套你。人说啦,红粉配佳人,你是佳人不是?哪个女子会自己承认自己不是个佳人? 这套把戏,她其实看得多了。相府里的管事的,各个都是全套的武艺。 她没理那伙计,只是对易峋说道:“峋哥,真的不必了。我现下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不买也罢。” 易峋却微微的不悦起来,方才易嶟给她买珠花时,她怎么不拒绝?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银钱虽去了大半,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怀中那份卖身契,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57.第五十七章 秦春娇略想了一会儿, 便觉得可笑。 做生意,是为了赚钱。林家没有养鸡,林香莲的鸡蛋必定是买来的,进价两文一个, 卖价一文一个, 必定是赔钱。 她能猜到, 林香莲蓄意的压低价钱,是想挤兑她的生意。然而这实在是可笑的紧,两个人压根做的不是一路的买卖, 路上的客流又那么大,林香莲想一口吃掉,真是荒唐滑稽。 何况, 赔本自伤, 这样的买卖根本长久不了。林家又不是什么有钱的大户,哪里撑得住这样的生意? 秦春娇只是有些纳闷, 林香莲做生意的本钱, 却是从哪儿来的? 林家没有地,男人死的又早,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这些年来都是靠着村人接济过日子。林香莲哪来的钱, 买鸡蛋和白面做买卖? 其实, 做生意固然来钱, 但也不是谁都能干的, 一大原因便是干买卖是要本钱的。 比如秦春娇的确有个好手艺, 但若不是易峋给她本钱买黄豆和置办那些家伙事,她的小摊子也开不起来。 所以,这世上总是,有钱的越发有钱,没钱的想要出头就艰难的很。 秦春娇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林家真的很拮据吗? 村里人都这样说,可林家的日子依然好好的过了这么多年。想着当初,虽说秦老二吃喝赌钱的败家,但是家中到底还有三亩地,刘氏又是种地又是养鸡的,家里依然过得紧紧巴巴,几次三番都要跟隔壁易家借钱才能度日。 林家说是艰难,但林家母女这些年来似乎也没干过什么活,就说她们有时也上山去挖些春笋,摘些野菜,那又能当些什么?这一家子的吃穿用度,都是哪儿来的?只靠着村人接济,能支撑这么多么年么?何况,现下林香莲还有本钱做买卖了。林家的钱,是哪儿来的? 秦春娇心底忽然灵光一闪,一个无依无靠、没有产业的寡妇,常年的不缺吃穿,那来钱的路子,似乎也不用说了。 她倒是不愿意将人想的那么腌臜,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她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女,那还能怎么想? 总不会是林家人在路上捡了一大笔钱,所以才能来做买卖吧? 秦春娇樱唇微勾,娇艳的脸上泛出了一抹妩媚且奇异的笑来。 打发走了赵三旺,她洗了个澡,坐在梳妆台旁,慢慢梳理着满头的黑发。看着镜中白皙的脸庞,她自一只小瓷瓶里倒了些蔷薇花油出来,在脸上仔细按揉着。这瓶花油,也是易峋从京里替她捎来的,是香宝斋从大食进来的货,一瓶要价二两银子,却是她拿钱硬塞给易峋指名要的。 这东西,以前在相府里时,是专供各房的正房夫人及姑娘主子们用的,那些姨娘们连想都不要想。 常用,能令女子皮肤白皙而红润,据说还有延缓衰老的作用。 她想开了,易峋说的没错,挣钱是为了让日子更好过,而不是抠唆着继续节衣缩食。 再说了,她把自己收拾的体面,易峋瞧着也舒服不是?易峋倒是情愿给她买,不要她的银子,但她自己能挣,这些用在自己身上的东西何必一定要花男人的钱? 她也晓得村里有些人在背后骂她妖骚,骂她不正经,她就偏要这样活给他们瞧!凭什么女人在最灿烂的年纪里,要被锁在家中,这不许干那不能做,就连打扮都要想着“正经”为先? 何况,她买这些东西,用的是自己赚来的钱,不是在瞎糟蹋男人的银子,比那些靠着不知哪儿的男人供养衣食的妇人,不知干净了多少倍! 另外,她是做饭食生意的,试问哪个客人瞧着漂亮干净的小姑娘不高兴?谁又愿意看见个灰头土脸、邋里邋遢的女人在那儿张罗?看着都败食欲。 那些女人之所以会这样骂她,是因为她过上了她们连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她们想却又不敢,只好拼命的诋毁她,似乎这样连她们自己的日子都好过了。 秦春娇完全没把林香莲的事放在心上,她这种愚蠢至极的做法,最终只会伤她自己。 林香莲这种心性手段,其实连个对手都算不上。 她匀好了脸,将瓶子重新放好,在床上躺下便是黑甜一觉。 林香莲那篮子吃食,也是大半天的功夫就卖完了。 只因为便宜,路上行人也多,卖的就极快。至于赔了赚了,她压根没算,也没往心里去。她才不怕赔钱呢,因为这本钱是赵桐生出的。 林香莲挎着个空篮子,回到了家中。 林婶儿接过篮子,见里面都空了,便喜孜孜的笑道:“都卖完了?” 林香莲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炕边上,连声抱怨累死了。 虽说家里日子不好过,但她从小到大还没吃过这种苦!站在路边,人来客往的应酬,嗓子都说哑了,风吹日晒的半天下来,腿也麻了,脸也被风吹的干的很。 她真不明白,她娘怎么突然就想起来要她去卖东西? 林婶儿数了钱,脸色有些不对了,还想着是不是自己数错了,便将那些铜钱一枚枚的仔细数了两遍 ,依旧是那个数儿。她当即白了脸,问林香莲:“闺女,这钱不对吧?一篮子的馒头鸡蛋,咋就卖了这点钱?” 林香莲说道:“就是这些钱,我没按你说的卖,馒头两文一个,鸡蛋一文一个。”说着,她又满脸堆笑的邀功:“娘,你不知道,我一说这个价钱,那些人就跟野鸭子似的都涌上来了!就连秦春娇那些老客人里,也有过来的。我抢了她的生意,你高兴不?” 林婶儿气的全身哆嗦,半晌才骂道:“你这个糊涂攮子,谁叫你压价去挤兑秦春娇了?!你这么一来,本钱折进去一半!天底下哪有干赔本买卖的?!” 林香莲被她娘骂了,顿时眼睛一红,滴下两滴泪来:“娘,不是你说的?钱不能叫秦春娇一个人赚了,她能干的事,咱也能干。那钱是真不好赚,这半天下来,真是累死我了。你也不心疼我,还这样骂我。” 林婶儿看女儿哭了,心肠也软了,还是说道:“不是娘骂你,但你干出这种事来,叫娘怎么说?咱们做买卖是为了赚钱,本钱若是都赔干净了,那还怎么干下去?” 林香莲却满不在乎道:“那有啥,你再和桐生叔要就是了。桐生叔家里有钱,不在乎这点儿。再说了,等把秦春娇撵跑了,有多少钱赚不得?要是就看着眼前这点子,能干的了什么大事呢?” 林婶儿心里只觉得不妥,但是事已至此,那也没法子了,再者她心里也暗暗赞同她闺女的话。 真要能挤走了秦春娇,那不是更好? 她晓得赵桐生是看易家不顺眼,所以叫她们出面,给他们添堵。 母女俩坐了一会儿,林婶儿叫林香莲吃饭,她则到厨房里拌糖馅儿,熬卤水,预备明天要卖的东西。 其实林婶儿心里也烦,做这些吃食是个麻烦事,做一点倒也罢了,但要弄许多出去卖,可就是个不轻的活了。五香鸡蛋倒好说,一锅卤水煮出来就是,糖心馒头可要一个个的包。 她这些年来,还没干过这么繁琐的活计! 林婶儿一边干,一边心里埋怨着赵桐生,分明听她的主意,用里正的权势,把秦春娇撵走一了百了,大伙也清净了。偏偏要绕弯子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什么对面做生意添堵! 林婶儿抱怨了一阵子,自己也觉得丧气,还不就是因为自己只是赵桐生的姘头,所以说话没分量?那赵太太说啥,赵桐生咋就倒着个耳朵去听? 两家的生意就这么对着做了下去,林香莲依旧靠着赔本买卖赚虚热闹。但果然如秦春娇所料,她的生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那些老客人不必说,都是冲着她的手艺来的,尝过她做的东西,要舍了这一口就难了。至于路上的散客,往来行人众多,林香莲怎么也吃不完那些生意。 何况,也不是所有人都贪图便宜,想要踏踏实实吃顿饭的人还是很多的,再加上豆腐总有做饭的人要买,小摊子只是越发的红火。 林香莲看着秦春娇那边岿然不动,甚而还有越来越好的意思,心里又恨又妒。 所谓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她不过是靠着低价赚热闹,每天辛苦了半日还要回去挨她娘的数落,也不知道这事儿啥时候能是个头。 没别的招数可使了,只好四处跟路上人说秦春娇其实是相府里卖出来的丫鬟,董香儿更是被夫家撵了回来,都不是什么正经女子。 这话叫董香儿听见,气的暴跳如雷,几回都想跟林香莲理论,却都被秦春娇给按住了。 秦春娇冷眼瞧着林香莲耍猴也似的把戏,几乎都要笑出来了。她是相府里卖出来的又如何,又没有伤天害理,客人是来吃饭的,又不是物色媳妇,哪管这些没影儿的烂账。 林香莲这般一来,倒是替她扬了名。 本来大伙还对这相府里老夫人都爱吃的说法将信将疑,林香莲这么四处一嚷倒好了,坐实了秦春娇就是相府里出来的人。这般,大伙买的就更欢了。 林香莲弄巧成拙,几乎要把自己给气死。 这般又过了七八天,秦春娇的红枣用完了,时下也不是下枣子的季节,她想做点时令的点心,便给了村子里那些孩童一些钱,让他们替她摘了许多藤萝花回来,蒸了足足五大笼屉的藤萝饼。 这藤萝饼,是个应景的吃食,京里那些点心铺子到了时节都必定会上。 但秦春娇的做法,和那些铺子都不大一样。 藤萝花蕾摘了花蒂,只留鲜嫩的花瓣,合着猪油、雪花糖捣成馅儿,裹上白面一道上锅蒸出来。 说是饼,倒更像包子。她还别出心裁的在包子顶上,拿花汁儿画了个藤萝花的花样。 寻常店里的藤萝饼是酥皮点心,馅儿还要用上许多香料,好吃固然是好吃,但未免过于甜腻,又压住了花本身的鲜香味儿。 毕竟时令点心,到底是要吃那口鲜的。 秦春娇这样做,一来是她没有炉子,没法起酥烘烤;二来也是要省些香料,不是正经的点心店,配料没有那么齐全。但这样的藤萝饼吃在嘴里,软糯清香,鲜甜怡人,她自己尝了一个很是满意,想着女人孩子必定是喜欢的。 蒸了五大笼屉的藤萝饼,着实不少了,但她一点儿也不担心会卖不掉。恰巧相反,她如今的小摊子是供不应求,那些老客人还跟她抱怨,每天不早点来就买不到了。 果然,这藤萝饼在摊子上一露面就大受欢迎。 先不说味道,仅是饼子的样子,都招人喜爱。雪白玲珑的包子,顶尖上画着个粉嫩的藤萝花,精致可爱。这样的点心,别说自家吃,就是包好了去走亲戚送礼,都拿得出去了。 那五笼屉的藤萝饼,眨眼的功夫就卖光了。 林香莲看着那边生意好的就像开水锅,自己这边只能靠着低价拉客人,气恨交加。 她现下已经是骑虎难下了,便宜的名声传了出去,如果这会儿涨价,她自己反倒要落个黑心的名声。可就这样卖下去,赔多少才是头?说要挤死秦春娇,那边哪有被挤死的样子? 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天一早,秦春娇的摊子才摆出来,路那头忽然尘土飞扬,一人一骑飞奔而来。 那人骑着青骢骏马,到了小摊子前停下。他翻身下马,向着秦春娇一拱手,问道:“敢问,姑娘可是姓秦?” 秦春娇看着这人的衣着,是青色细布做的直裰。虽不是绸缎,却是上好的松江布,这样的衣裳也不随便什么人家都穿得起的。 她心里疑惑,还是应付道:“什么事?” 那人说道:“小的奉主人的吩咐,来买姑娘的红枣糕。”说着,又添了一句:“主人有交代,姑娘有多少,我都一并买下。价钱,任凭姑娘开。” 58.第五十八章 秦春娇微微一怔, 便说道:“红枣糕已经不卖了。” 那人面上露出些犯难的神色,顿了顿说道:“姑娘切莫推脱,我家主人严令小的一定要买回去,不然小的回去是要挨罚的。至于价钱, 姑娘随意开, 小的绝不讨价还价。” 秦春娇更觉得莫名, 一旁董香儿说道:“你这人真是的,难道我们有生意不做,骗你不成?红枣糕从前儿就不做了, 红枣没了,眼下也不是时候,就算做了, 也不好吃啊。” 秦春娇却笑了笑, 将蒸笼上的盖子揭开,向那人说道:“这位大哥, 您瞧瞧, 我这儿当真是没有红枣糕了。真的有,我也不会不卖。” 那人看了一眼蒸笼,果然没有红枣糕的影子, 但里面那些包子, 雪白小巧, 包子顶尖儿还画着一朵粉嫩的藤萝花, 精致可爱。 他踟蹰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决定买上一笼回去。毕竟, 家里那位爷不好伺候,如果他空手而回,还不知道怎么闹腾。 当下,他说道:“那烦劳姑娘,给小的装一笼。” 这话才出口,董香儿便噗嗤的笑了一声。 还不待她发话,后面排队等着的食客便鼓噪起来:“什么一笼?你都买了我们买啥?”“这小子不懂规矩,是来捣乱的!” 原来,这藤萝饼近来大受欢迎,来买的人极多。别说自家买回去吃的,就算走亲戚串门,也要买上几个带去,新鲜好看又好吃,比宋家集子上那些点心摊子上出来的,不知好多少。 这摊子上卖的虽说不便宜,但也比那些点心铺子价低的多。 然而秦春娇每天能做的数量有限,就算加上董香儿,也是供不应求。 因着食客们意见大,秦春娇和董香儿只好限定每天一人只能买几份,但饶是如此,依然还是不够。 这人张嘴就说买一笼,当然惹的大伙不满。 秦春娇便笑道:“这位大哥,你也看到了,大伙都等着买。我们摊上的规矩,每人四份。大哥真想买,就带四份回去吧。” 那人看着那些藤萝饼,每个都只有手心那么大,买少了怕家里那位爷不愿意。但转念一想,这东西他们又没吃过,若是买回去,不和胃口,只怕又要闹。 这般念头一定,他倒也不再坚持,买了四份藤萝饼,拿出一方红木镂雕双福四喜吉祥纹样的食盒装了。 秦春娇看见那食盒,目光微微一沉,却没有言语。 乡下人识得红木的不多,但也看的出那食盒考究名贵,各自都安静了。 那人装好了点心,向秦春娇一拱手,重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董香儿愣了愣,低声说道:“咱们名声这么大了么?连京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打发人来买?” 秦春娇抿了抿嘴,没有说话,照旧做着生意。 到了晌午时候,赵太太带着赵秀茹在下河村口下了牛车。 前些日子,赵太太的母亲病了,她便带着女儿回娘家住了小半个月,这再回来已是将近四月了。 这母女俩走到村口,登时一怔。 赵秀茹扯着赵太太的衣袖,小声说道:“娘,这秦春娇还真是在村口支了个摊子做生意啊?” 赵太太也是不解,瞅了女儿一眼,没有说话。 赵秀茹和秦春娇其实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讨厌她也只是因为易嶟喜欢她。但易峋如今已经说明白了,秦春娇是他的媳妇,易嶟和她只能是叔嫂了。这么一来,赵秀茹看秦春娇就没那么不顺眼了,然而到底是冰冻三尺,她依然不怎么喜欢她。 赵太太看着秦春娇的小摊子,倒是有些眼热。她在上河村娘家的时候就听说了,下河村口有姐妹俩在摆摊卖吃的。价钱还算实惠,味道是极好的,那摊主说是相府里出来的,手艺连相府里的老爷太太们都说好。 赵太太一听这话,就晓得是秦春娇了。她这小生意都传到上河村去了,连上河村里那些妇人都晓得,要买点心或者豆腐,就来这儿,既近便又好吃。 秦春娇这么个小丫头,能把生意做成这样,她心里还着实有点佩服。 赵秀茹望过去,却又瞧见林香莲也在路边卖东西,人来人往看着也是热闹。 她心中惊讶,撇下母亲,走了过去,招呼道:“香莲妹子,你怎么也在这儿卖东西?” 林香莲顿时涨得通红,嗫嚅道:“秀茹姐,我、我……” 林香莲有块心病,她是晓得她母亲和赵桐生的那些事的,所以在赵秀茹跟前,她总是自觉矮了一头,又有些不甘心不服气。人家是里正家的小姐,自己是没了父亲的孤女。她也有偷偷想过,若是母亲当初嫁给了赵桐生,如今当小姐的人就是她了。 眼下,又被赵秀茹撞见她在卖东西,她只觉得羞耻,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赵秀茹却没想那么多,点头说道:“也好,这样也能贴补些家用。” 才说完,赵太太叫她,她就跟着赵太太一起走了。 赵太太母女两个回到家中,赵桐生出门收账还没回来。 赵太太收拾了褡裢,就把家里的钱账盘了一遍。赵有余如今在京城书院里读书,每月都要回家来要食宿的银钱。京里不比乡下,处处要钱,样样都贵,赵有余在京里又认识了几个同窗,饮酒会诗,来回应酬,一个月怎么也要十多两银子才够。十两银子,对于乡下农家而言,实在是笔不小的数目。 虽然赵家是下河村有名的富户地主,每个月这样花销,也觉得吃力。 因而,赵太太对家中的财物管的比以前严了几倍,尽力的节省,好供给儿子在京里的开销。 她查了家里的银钱,发觉有十两银子不知去向,账上也没有记录。 赵太太心里狐疑,就等着赵桐生回来问话。 赵桐生直到傍晚时候,才回到家中。 吃饭时,赵太太便问起那事:“家里短了十两银子,你干啥去了?” 赵桐生顿了顿,说道:“我拿去放贷了。” 赵太太觉得怪怪的,又问道:“拿去放贷了,你咋不记账?” 赵桐生支吾着:“我给忘了。” 赵太太虽觉得有些怪,但还是信了,哼了一声:“钱上的事儿,一点心都不操!明儿再连欠债的人也给忘了,这十两银子打水漂!” 赵桐生心虚,低头任她骂了。 赵秀茹插口道:“今儿回来在村口倒看见个新鲜事,原来香莲妹子和秦春娇两个都做生意了。” 赵桐生没有接话,埋头吃饭。 赵太太说道:“秦家那丫头还真是有些本事的,倒也真是从城里回来的人,见过世面,能想出做买卖的主意。”说着,不觉又有些奇怪:“香莲丫头做买卖的本钱,却是从哪儿来的?我瞧着她卖的可都不是便宜的东西。” 赵桐生不说话,匆匆吃完了饭,撂下筷子,说道:“我还有事,出去一趟。” 赵太太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只觉得怪怪的。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赵桐生有古怪,但她又说不出来,毕竟是连个蛛丝马迹都没有。 赵桐生出了家门,四下看了看,咳嗽了一声,便踏着暮色,往祠堂去了。 他和林婶儿约好了,今晚要见一面。 林婶儿在赵家祠堂里已是等的不耐烦了,又怕人看见,不敢点灯,黑灯瞎火的更是烦躁。 赵桐生进来后,随手关了门,低声说道:“你咋不点蜡?” 林婶儿有些没好气道:“然后把人招进来,拿我去沉塘?!” 赵桐生瞅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问道:“你今儿急急的把我叫来干啥?她打从娘家回来了,你还叫我出来,不怕被她看出来!” 林婶儿冷笑道:“咋的了,你家婆娘回来了,就不稀罕我了?急着回去爬她的床了?!” 赵桐生不耐烦道:“你到底啥事儿?” 林婶儿这才说道:“我得再跟你要些钱,之前拿来的银子,已快不够使了。” 赵桐生大吃一惊:“那可是十两银子!你们咋干的,没赚回来钱,还全折进去了!” 林婶儿也心虚,但还是虚张声势道:“做生意当然有赔有赚,赔点钱有啥稀奇的!再说了,我和闺女两个不吃不喝了?你已经有日子没给我钱了,我不从里头扣,可咋活?!” 赵桐生可不听她这个,呵斥道:“你少跟我扯淡!那是十两银子,给你们做生意,是要赚钱的。你们没赚到钱不说,咋会把本钱也都折进去了?!你们到底是干了啥?”说着,脸一黑,斥道:“我这两天忙着,也没空打听。你跟我说老实话,到底是咋卖的?!” 林婶儿其实是怕赵桐生的,毕竟衣食都靠在这个男人身上,他又是里正。 她舔了一下有些起皮的嘴,将林香莲压价的事儿说了,看着赵桐生有发火的前兆,又赶忙说道:“你也别恼,香莲也是好心,想替你收拾那个小贱人,只是没想到弄砸……”她话没说完,就听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她捂着红肿的脸颊,发髻被打歪了半边,一声儿也不敢言语。 赵桐生咬牙切齿的看着林婶儿,虽然早知道这妇人满脑子只以取悦男人为是,勾心斗角,陷害别人一个顶仨,正经本事全没有,但他真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情她都做不好。林家母女俩,简直比母驴还要蠢! 半晌,他喘着粗气,压低了嗓音喝骂道:“谁叫你干这屁事了?!给你们钱,是叫你们好好做买卖,赚钱回来。吃饱了撑的,去挤兑秦春娇!那是你能挤兑死的?!那么一条大路,天天人来人往,又不是哪个小地方,两家都做同样的买卖,对着干。一家把另一家顶死了,剩下的生意全是你的!你长脑子不长?!” 原来,赵桐生看着秦春娇的生意财源滚滚,眼馋的紧。但他又不能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出去抛头露脸,只好叫自己的姘头去,赚得了钱两人分。再一则,以前他养着林家母女,都是从自己的私房里扣出来的钱。放贷提高了利息,不告诉赵太太,多出来的钱就拿给林婶儿。但如今赵有余在京里花销大,家里的钱赵太太把持的紧,他多收的钱也得先紧着家里,老姘头那儿不免手紧。他就想出了这个法子,给本钱叫林家母女俩做生意,她们养活了自己,他也能分到钱,还不丢自家的脸面,真是稳坐吃三注。 本来,林家母女俩老实本分的做生意,也是能赚钱的。可谁让她们满心想着算计人? 林婶儿被赵桐生打了一耳光,又骂了个狗血满面,心里委屈,软声泣诉道:“你干啥发那么大的火?我本来就没想着干生意,全是为了给你出气。我们是没弄好,可你也犯不着打我吧?” 赵桐生气的不可开交,林婶儿这样的女人,就跟菟丝子一样,绕树而生,可早晚会被她缠死! 他黑着一张脸,斥道:“我不管你,你给我想法子,把本钱给我赚回来!不然,你们娘俩就等着饿死!”撂下这句话,他拂袖而去。 林婶儿站在空空的堂屋里,脸上火辣辣的,满心羞愤,呜呜咽咽的啼哭了起来。 窗外的夜风吹过树梢,也呜呜作响。 她把衣食荣辱都系在男人身上,遭受这样的羞辱也是无可奈何。 打从这天起,几乎每天雷打不动,都有人从京里过来,到秦春娇的小摊子上买点心。且言明不论她做什么,只要有就好。 那些乡里人看着就连京城大户人家都差人来买,更是趋之若鹜。 秦春娇心里大约猜到了一点,但又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一来尴尬,二来她也不想给易峋惹麻烦,索性就装糊涂,专心做她的生意。 那人来买,她既不抬价也不压价,寻常客人什么样,他就什么样,也从不坏自己定的规矩。 乡下的百姓们,看着就更高兴了。大户人家又怎么样?还不是跟我们一个待遇! 林香莲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更不好过了。 打从林婶儿挨了打,回家就逼着她加劲儿卖东西。因着赵桐生逼债,还要挣娘俩的衣食,再不能低价卖了。 五香鸡蛋六文一个,糖心馒头七文一个,卖的比秦春娇摊子上最贵的点心还要贵! 这价钱压下去容易,抬起来就难了。何况,林婶儿实在受不了天天守着热灶台,做点心煮鸡蛋的那个累,又为了省成本,渐渐偷工减料起来。五香鸡蛋不再磕缝,那跟白煮蛋有什么分别。糖心馒头的糖馅儿,已不再用洋白糖,改成了粗糖,也不再用猪油丁,直接就包了进去,口感既不香甜,还粗糙。糖也不大干净,有时还能吃到杂物。 本来冲着她东西便宜的顾客,一下少了大半。那些赶路没空吃饭的行人,为着果腹买了,东西到手一尝,直骂上当。 传来传去,她的生意越发做不下去,甚而还有人特地回来骂她黑心。 林香莲脸皮薄,做生意本来就不是她自愿的,又被人这样唾骂,她哪里受得了? 天天看着对面生意火热,秦春娇被人夸上了天,她自己被人往泥里踩,整颗心像在油锅里煎。 终于四月中旬的一天,有人当面把馒头摔在她脸上的时候,林香莲再也受不了了。她大哭着跑到了河畔野荡子里,把一整个篮子朝着芦苇荡丢了过去。 那篮子掉进芦苇丛里,里面传出哎哟一声,好似砸到了什么人。 林香莲不哭了,睁大了眼睛看着那边,颤声问道:“谁在哪儿?” 话音落地,就见一人摸着头,手里提着那篮子,从芦苇丛里钻了出来。 林香莲定睛一看,不由说道:“啊呀,秦二叔,您咋在这儿?” 59.第五十九章 那人, 正是秦春娇的父亲秦老二。 秦老二灰头土脸,灰白的头发上还粘着不少草叶。他向着林香莲狼狈一笑:“老林家的丫头啊,我就是路过这儿,一时内急在这儿出恭, 没啥事。” 林香莲眼珠一转, 顿时温然一笑, 说道:“秦叔说啥呢,您是来看春娇姐的吧?咋不进村呢?” 秦老二倒是不敢说来看秦春娇的,只含糊其辞道:“我不是来瞧她的, 我要去上河村,真就是路过。” 林香莲一步步走上前来,向他笑道:“二叔, 我知道您的, 虽说您当年把春娇姐卖了,可也是为了她好不是?进了大户人家, 锦衣玉食的, 不强过在家里受穷?说起来,您也是疼春娇姐的。” 她这两句话,真是颠倒黑白。 秦老二当初把秦春娇卖给相府, 纯粹是为了还赌债和贪图身价银, 这样的话连他自己听着都心虚, 林香莲倒说的煞有介事。 他没有吭声, 不知道这妮子打什么主意。 打从刘二牛送了信儿, 秦老二倒是想来找女儿女婿, 然而刘氏怎么也不肯答应跟他一起来,还发疯了一般的阻拦他。这个被他拿捏控制了一辈子的女人,这会儿不知哪根筋不对了,拼命的和他作对。 他气急败坏,手下没了轻重,把刘氏打的吐了血,躺在床上下不了地。 秦老二可不希望她死了,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女人,她死了不止女儿那边没了戏,自己也没了伺候的人。 那段日子,他不得不去借钱给刘氏治伤,每天端汤熬药离不了人。等刘氏好的能下地了,也耽搁到了眼下。 刘氏不肯来,他便想着自己先来打探一下消息。 走到下河村外,却又畏惧起了易峋,便缩在这芦苇荡子里,去不敢去,回又不甘心,进退两难。 正躺着发呆,一只篮子从天而降,砸在他头上,这才把他砸了出来,碰见了林香莲。 林香莲看他不说话,继续微笑道:“二叔,您老人家不知道吧?春娇姐如今可有本事了,她自己张罗个吃食摊子,卖豆腐脑和糕饼点心,生意可红火了。每天峋哥出去,她就出来做买卖,不知赚了多少钱,村里人都夸她能干呢。” 秦老二眼睛一亮,问道:“你说,春娇自己张罗的摊子?峋子不在家?” 林香莲点了点头:“是啊,峋哥这一段都忙着,几乎天天都不在家。那摊子,是春娇姐和香儿姐一起张罗的。”说着,她又笑道:“二叔,春娇姐如今出息啦,您咋不找她去?她和峋哥都那么能干,您和我婶子就等着享福吧。”说着,她上前拿回了提篮,又道:“叔,我还得回去烧饭,先走了。”言罢,她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去了。 有些话,点到即可,说穿了反倒不好。 秦老二站在原地,摸着下巴咂摸着这事儿。 他不敢去找秦春娇,只是因为畏惧易峋,但易峋不在,秦春娇自己又能挣钱,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既然是他女儿自己赚的钱,那孝敬她老子娘,总没啥不行的吧?再说了,就像林香莲说的,当初他是把她给卖了,但不是这样,她能有那几年好日子过?虽说是丫鬟,相府里锦衣玉食的,那不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尊贵些? 想到这儿,秦老二的底气越发足了。 他整了整衣裳,出了芦苇荡子,朝着下河村口走去。 但才走到路边,秦老二又迟疑起来,路上人来人往的,若是秦春娇不买账,嚷出来她已经被他卖了,事情就棘手了。 秦老二不是没有脑子的莽夫,不然他这些年无赖浪荡也没叫人打死。他思忖了片刻,就走到路边一株大树底下藏了身形,等着秦春娇收摊。 看着那小摊子人来客往的热闹场景,以及一枚枚铜钱落入秦春娇手里,秦老二真是眼热的不行——这丫头果然是出息了,这半天功夫她得赚多少钱? 哼,还不是多亏了自己把她送进了相府,把她历练出来了,不然她能有这份能耐? 秦春娇是他闺女,她孝敬自己的亲老子那是理所当然! 这天也是秦春娇生意好,比往常还早半个时辰收摊。 秦老二看着她和董香儿收拾了家伙,推着小车往村里走,连忙跟了上去。 这两天藤萝饼卖的好,秦春娇比往日还更多赚了一倍的钱,她和董香儿心情都好极了。一路欢笑不绝,商量着明儿再多做些。时下已是四月中旬了,藤萝花就是这一季儿的事儿,过了这几天花开全了,做出来就不是那个味儿了。秦春娇打算着,以后除了豆腐脑和豆腐雷打不动,便专做这些时令糕点来卖,算是她小摊子的特色。 等名声传开了,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她买点心,说不定她可以在左近买一块地,盖个房子开铺子。比这样在路边风吹日晒,有个雨雪就出不来摊的强的多。三姐也说以后不想在娘家住,想出来找个地方。那间铺子,往后就可以当做三姐的栖身处,前头卖吃食,后面做点心外带给三姐住,一举两得。 这前景倒是美好又令姊妹俩憧憬不已,但开铺子可不是摆小摊那么简单。买地盖房子,打家具,说不定到时候还得雇个小伙计。这些,都少不了要花钱。秦春娇心里的主意,这铺子要用她自己的钱开起来,不向易峋要。她这小摊子,就是峋哥给本钱开起来的,铺子一定要自己办起来。 董香儿晓得她的心思,也在私下存着钱。秦春娇分给她的那些钱,她几乎没动,除了每日固定交给她娘的伙食费外,她几乎不怎么花。到时候真要用钱了,她也能出一份子。 虽说这生意,是秦春娇赚了大头,但人家也是出了大力。再说了,两个人合伙做生意,她之前没钱也算了,现在能赚钱了总不能还是只靠着秦春娇拿钱吧? 两个人商议着将来的事,都在开心的时候,忽然一只大手握住了车子的把手,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两人吃了一惊,定睛看清了来人,秦春娇顿时脸色惨白,双唇不住的哆嗦着。她原以为再次看见这个男人,能够平静以对,但胸口这翻涌起来的痛苦和愤恨,却是那么真切。 董香儿一见来人,也是大惊失色,失声道:“秦……”话才出口,她看了一眼秦春娇,还是说道:“秦二叔。” 秦老二站在车子前头,打量着自己的亲闺女。她比当初离家的时候出落的更加好了,小脸白嫩嫩的,一双大眼睛水灵灵又透着一股子媚劲儿,满头青丝乌黑油亮,胸脯高挺着,底下是细窄的腰肢,不止漂亮还有味儿,比她娘年轻的时候还要出色动人。 难怪易峋对她念念不忘,还花了一百两银子把她弄了回来的! 这丫头能值这么多钱,自己当初还卖亏了! 秦老二愤愤不平的想着,脸上却堆下笑来:“闺女,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来看看你。” 秦春娇盯着眼前这个血缘是她父亲的男人,面如冷霜,半晌才说道:“你来干啥?我不想见你。” 秦老二皮着脸说道:“这话是咋说的,你是我亲闺女,老子来看自己的闺女有啥不对?” 秦春娇听见这个话,脸上一阵激动,声音嘶哑的向秦老二喊到:“你才不是我爹的!你早把我卖了,咱俩压根没有关系了!” 秦春娇还记得当时那张字据上写的话:银货两讫,两不相涉。 哦,她是货。 她的亲爹,把她从人变成了货! 这来自于血亲的伤害和背叛,几乎把她推进了痛苦和绝望的深渊里。 心口的疤好不容易才愈合,她也才过上安宁的生活,这个人竟然像没事人一样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还以她的父亲自居! 秦老二看着秦春娇,那双和母亲十分相似的眼睛,也同样满是愤恨的瞪着自己。他心中怵了一下,但随即又硬气了起来——易峋又不在村里,她是她闺女,他怕个球! 她不认他当爹没有关系,她总得认她娘。 想到这儿,秦老二狞笑了一下:“春娇,别这么说。你进相府里享福的这些年,你娘在家想你可是想的茶不思饭不想,得了一身的病哩!” 果然,秦春娇听见这话,脸色微微一变,她双唇微微发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老二十分得意,笑着说道:“没啥意思,就是你娘病了,走不得路。不然,她今儿也要来看你呢。”说着,他又意有所指的说道:“闺女,你如今本事啦,做生意赚大钱的,日子好过了不会就忘了本吧?” 易峋坐在京城胡杨街的一间茶楼大堂上,面前摆着一壶茶水一碟油酥卷。 他面色淡淡,望着门口街上来往行人,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店里的伙计也是啧啧称奇,这位爷近来几乎每天都来,一壶茶水一碟点心坐上大半天。要说这爱泡茶馆的,不是富贵闲人每日无事,来听两句评书,就是爱弄嘴皮子的来这儿找人扯闲篇儿。但这位爷是个生客,以前从没见过。他既不听说书,也不跟人扎堆闲话,更是什么也不打听。每天就是这样,来了往大堂正中间一坐,点心茶水上了,就盯着街上的行人。总是要过了晌午头,才会回去。 好在这位是个有钱的主儿,茶水要的上好的,赏钱也不吝啬,伙计们也都乐得奉承。 街上,一人一马忽然拨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茶馆斜对面的相国府门前停下。 易峋的眸子一闪,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放下,看着那人下马,进了对面的朱红色大门里。 一连四天了,相府里每天都打发人到下河村秦春娇的小摊子上去买点心。 易峋可不信,那里面的哪位小姐太太稀罕乡下小摊子的点心,日日打发人来买。 稀罕的不是点心,只怕是人。 那位公子哥儿,对秦春娇还是没有死心。 自打苏梅词在下河村露了一面,易峋面上虽然没提,心底里却极其的在意。后来,有天他出门晚了些时候,出村时就见一人鲜衣怒马往下河村而来,在秦春娇的小摊子上买了点心离去。 秦春娇什么都没跟他说,似乎只当那是个寻常客人。但易峋心中却起了疑,他在相府门前连续盯了四天的梢,果然见那厮每日都是这个时候从外头回来,进府时手上也总是提着一个食盒。 他倒也能在摊子上拦住那人问个究竟,甚至不准他上门,或者不许秦春娇再卖点心给他。但是,那小摊子是秦春娇的心血,他看的出来,她对她的小生意十分看重,自从她有了这件事,每天的精神都比以前好了许多。 所谓和气生财,若是随意在她的小摊上闹事,那谁还会来光顾?他不想只因为这种事,就毁掉她的辛苦。 易峋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心胸宽大的男人,他甚至巴不得秦春娇的小生意做不成了,回到家里天天就对着他一个人。然而一想到她如今每天快活的样子,他就软了心肠。 秦春娇以前在相府里的事,就像他心头的刺,在苏梅词再度出现之后,更时时刻刻的扎着他。 以前的事,他可以当成一阵风过去。但若是往后还有人来抢他的妻子,他可不会姑息手软。 秦春娇是他的女人,更是他的心头宠,他不会对她怎么样,但是以外的人他可就不会客气了。 京城苏氏,那又如何? 易峋看着相府门头上高高悬起的匾额,脸上掠过一层冷意。 秦老二哼着小曲,走路带风的回到家中。 家门是虚掩着的,他一脚将门板踹开,大模大样的走进房中,对着床上的刘氏坐了下来。 刘氏蒙着头躺着,根本不想理他。 之前秦老二把她打重了,养了这将近一个月才勉强捡回一条命。如今的秦老二在她眼中,已经和恶鬼差不多了。 秦老二将一包东西撂在桌上,伸脚踢了刘氏一下:“别装死了,有钱了,去给老子打酒!” 刘氏适才也听见当啷一声,她抬起身朝桌上望了一眼,桌上果然扔着一包铜钱,拿粗麻绳穿好了的。 这个规格是按数穿好的,一串一百枚,五串便是足足五百钱,是半两银子。 60.第六十章 刘氏坐了起来, 死死盯着桌上的铜钱,半晌才问道:“你哪儿来的钱?”赌坊早已不让他进门了,近来看病吃药,还欠了不少钱, 这半两银子秦老二是哪里来的? 她跟了秦老二半辈子, 对他的性格脾气了如指掌。秦老二虽然混账, 但他并不是不识时务的蠢货,他是绝不会干什么作奸犯科的事而惹上官司的。那这钱,又是从哪儿来的? 刘氏忽然觉得一阵寒气顺着背脊直往上窜, 她双手忍不住的颤抖,瞪着秦老二,问道:“你是不是去找春娇了?” 秦老二瞧着她, 脸上挂着冷笑。 半晌, 他洋洋得意道:“怎么的,你以为你不听老子的话, 老子就摆布不了你们?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你不跟我回去又咋样, 那小丫头还不是服服帖帖的!她不认我这个亲老子不打紧,但她认你这个亲娘啊!你们娘俩一辈子都在我手心上,逃到天边去都不管使!” 刘氏一声不吭, 垂着头。 只听秦老二那干哑的声音再度砸来:“你也别哭丧着个脸了, 你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你晓得不, 咱闺女如今出息啦!那小脸蛋俊的, 那身条抽的, 啧啧, 是个男人看着就眼热。怪不得峋子把她当宝贝,花了那么多银子把她弄回去。如今,峋子还出本钱让她做生意,她在下河村口支了个摊,生意红火的很。这不,我才跟她说你病了,她轻轻松松就拿了半两银子出来。当初三十两银子卖她真是亏大发了,早知道咋也得翻个几倍……” 秦老二话没说完,刘氏忽然像疯了一般的扑了上来,撕扯着秦老二,口里哭喊叫骂着:“你这个畜生,那是你亲闺女,你到底要害她到什么时候?!” 秦老二猝不及防,脸上被刘氏抓了一道,顿时怒不可遏,飞起一脚,踢在刘氏肚子上,将她踹倒在床边。 他跳起来,上前左右开弓的抽着刘氏耳光,嘴里骂道:“就是我亲闺女,老子卖她跟她要钱就是天经地义!你这个疯婆子,吃了豹子胆了,敢打你男人!你给老子放老实些,不然老子明儿就挑了你的手脚筋,卖你去当表字,让你一辈子都见不着你闺女!” 刘氏起初还哭痛,后来渐渐没了声响,不哭不叫,也不躲闪。秦老二的拳头巴掌,就像落在木头上。 秦老二打累了,这才停了手,气喘吁吁的啐了一口:“真他妈的扫兴,老子讨了钱回家,叫你打酒买肉,咱两口子一道乐乐。你吃错药了,发疯打你男人!” 刘氏两边的脸颊高高的肿起,口角淌血,两眼无神,呆呆的望着前方。 秦老二到底是怕再把她打重了,这半两银子怕是要送进医药铺子去,没再动手。看着刘氏始终不动弹,他骂骂咧咧的起来,揣了钱自己出门买酒菜去了。 呸,这女人如今怎么跟泥巴做的似的,以前怎么也打不坏,现在一捏就碎了? 刘氏坐在床畔,满脸木然,半晌那破了的嘴角泛出了一抹诡异狠厉的笑容。 兔子急了,也还咬人呢,何况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她抱着双臂,轻轻晃着身子,竟然哼唱起了秦春娇小时候哄她睡觉的儿歌,嘴里轻轻呢喃着:“春娇呀,娘的宝贝,娘就是死了,也要护你周全。” 秦春娇坐在厨房的灶台底下,满脸木然,眼前一时是以前刘氏因护着她被秦老二暴打的情形,一时是今日里秦老二的卑劣嘴脸。 她是秦老二的女儿,在他身边生活了十余年,怎么会不晓得他的德性? 他说她娘病了,底下的意思就是她娘亲必定又被他打了。从小就是这样,只要秦老二想要拿捏她们母女两个,就会使出同样的花招。同样的招数用了十多年没个新鲜,说一句粗话,秦老二抬起屁股,她就知道秦老二要拉什么屎。 然而这招确实管用,因为谁让她们是秦老二的妻女? 王法世道没有一个站在她们那边,男人打妻卖女,固然令人不齿,但到底也不会怎么样。毕竟,这个世道,女人只是男人的东西。 秦春娇的眼中满是冰冷的恨意,她知道半两银子压根喂不饱秦老二的胃口,只是这点钱至少能为母亲带来短暂的安宁。经过这些年,秦春娇也摸透了那个男人的脾气,其实左来右去他也只是要钱。只要得钱在手里,他就万事皆休。如果今天她不给秦老二银子,秦老二虽然未必会对她怎么样,但回去之后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秦家母女两个,虽说是在秦老二的手下战战兢兢的讨生活,却也深谙生存之道。 这会儿,她强压下了满腹的恨意,逼迫自己冷静,尽快思考着对策。 她没有想到,秦老二这么快就会找来。 打从秦春娇开始做生意,她也在思虑着怎么让娘摆脱了秦老二,只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万全的主意。 和离,那个男人是绝对不会答应和离的。秦老二就算是死,都不会放过她们娘俩。尤其是在知道了她进了易家的门,并且手里有钱之后。这件事,即便给他再多的钱,他都不会同意。秦老二是个十分刁滑的人,他非常明白只要刘氏还是他的妻子,这娘俩就都在他的手心里,那就是一辈子源源不断的钱财。如果男人不同意和离,那无论如何都离不掉的。 这一点上,他和刘二牛不同,就算是将他打残打废,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会咬着刘氏不放。 打残打废? 秦春娇心里忽然微微一动,她想起来了一件事。 当初在相府里时,管西花园的老李两口子整日吵吵闹闹。李大柱子爱打媳妇,李大婶的哭声时常半夜三更的传的四邻皆知。街坊虽然心中不满,但这别人夫妻间的事情,谁会去管!就连李大婶的娘家,听见了唉声叹气,也没什么法子。 后来有一天,李大柱子吃醉了酒,在相府马厩里发酒疯,被马踩断了两条腿,彻底残废了。 李大柱子不能动弹了,李大婶的好日子也终于来了。她每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再看男人的脸色,也没人再打她。而李大柱子被她拿链子锁在了床边,每天屎里卧尿里眠,李大婶子高兴了给他碗剩饭,不高兴了就饿他几顿。李大柱子再没了往日的神气,喊破了嗓子也没人理他 。 如果秦老二也瘫了呢?他一样爱酗酒,醉酒发疯的男人出什么事似乎都不奇怪。 秦春娇垂下了眼眸,遮住了其中冰冷的杀意。 那个男人,早就不再是她父亲了。她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易峋回到家中时,微微有些奇怪。往常这个时候,烟筒里早已吐出了炊烟,而厨房中也该传出饭菜的香味儿来了。 然而今天屋子里却是静悄悄的,只有大黄依旧兴奋的撒着欢迎接着它的主人,豆子在马厩里踏着蹄子,秦春娇的小车也在院子里停着。这些一如往常的东西,让易峋心中稍稍踏实了些,也许秦春娇今日只是累着了,所以没有做饭。 易峋走进了厨房,却见秦春娇正在切面,他问道:“春娇,怎么这会儿了还在做面?” 秦春娇回了一句:“今天迟了些做饭,峋哥你先歇着去吧,桌上有茶。” 易峋走上前去,将两包油纸包着的点心放在了灶台上,说道:“今天去京里卖皮子,给你带了些童记的杏仁饼和桃酥。” 秦春娇额上的发垂了些下来,令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她将手里的菜刀攥了攥,低低说了一声:“谢谢峋哥。” 易峋心中更觉得有些奇怪,秦春娇的样子不大正常,她好像很不高兴。 浓黑的剑眉不禁微微的皱起,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 易峋想起一件事,便说道:“我今天跟砖窑订了些砖,过两日闲了就给你垒个炉子,往后你就能烘烤东西了。”他记得秦春娇有跟他提过,因为没有炉子所以不能烘烤点心。虽然只是饭桌上的随口一句,他还是记在了心里。 秦春娇丢下了切面刀,扑在了男人的怀里。 易峋莫名,一个炉子而已怎么会让她这么激动? 察觉到怀中女人起伏不定的胸脯和隐隐的啜泣声,易峋将她拉了起来,果然那张小脸上满是泪痕。他俊脸一沉,问道:“谁欺负你了?!”声音里带着风雨欲来的隐隐怒意。 自从废了刘二牛,他以为村里已经没人敢这么不长眼了。 秦春娇紧紧的咬着唇,她一整天都在犹豫,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易峋。 这是她自己家里的烂事,她并不想给易峋带来麻烦,当初她之所以会离开就是不想让易峋被秦老二给缠上。但没想到兜兜转转到了如今,事情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她想自己了结这件事,但她不想瞒着她的峋哥。对于易峋而言,这也是一种伤害。她已经伤过他一次了,不想再有第二次。 再则,如果事情出了什么纰漏,易峋也好有个预备。 秦春娇顿了顿,才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秦老二今天来找我了。”她不会再喊那个男人为父亲,在他将她卖掉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她父亲了。 秦老二?! 易峋那深邃的眸子里顿时一阵冷厉,他沉声问道:“他来纠缠你?” 秦春娇面无神色,淡淡说道:“他说我娘病了,跟我要钱。” 易峋不由握紧了拳头:“你给了?” 秦春娇点头:“我怕他再打我娘。” 如今的刘氏,就像秦老二手中的人质。 易峋没有言语,他也深知秦老二的为人,知道秦春娇所言非虚。给他钱的确是饮鸩止渴,但也解了燃眉之急。 易峋始终不能明白,这个世上怎么会有秦老二这样的男人。他自己的父母在世时恩爱情深,对自己的孩子也是慈爱有加。父亲过世之后,母亲落落寡欢,甚至思念成疾最终撒手人寰。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秦春娇时的情形,那时候他们都知道隔壁的秦家有个女儿,却几乎没怎么见过她。 那是一天的傍晚时候,父亲忽然带了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娃娃回来。 那女娃娃穿着一身打着布丁的粗布衣裳,脸上鼻涕眼泪乱成一团,并且依旧在哭。 母亲替她擦了脸,给了她一把糖,让他们兄弟两个陪她玩,便去了外堂跟父亲说话。 那女娃娃擦去了眼泪鼻涕,露出一张粉嫩可爱的小脸,见他正瞧着她,便颤颤的伸出粉团团的小手,要把易母才给她的糖分给他:“哥哥,给你糖。” 外头传来父亲低沉的怒吼声:“那到底是不是他亲闺女?!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那么不要命的打?!” 原来秦老二在院子里打女儿的时候,易父途径那里,实在看不下去,硬把那孩子拉走了。 打从那之后,易峋就留意上了隔壁家的小妹妹,也才知道父母极为不齿的秦老二到底是个多么卑劣无耻的男人。 妻女在他眼里只是他的东西,他拿女儿威胁自己的妻子,反过来又折磨妻子来控制女儿。如果当初不是这个男人,秦春娇根本不可能离开自己。 本以为把他撵离了下河村,便就此清静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敢回来,并且还敢故技重施的再次纠缠上了秦春娇。 他当初,还是太手软了。 易峋强按着满心的杀意,他顾忌秦春娇,毕竟秦老二是她的父亲。他想听听他的意思,当然如果她真的还狠不下心,他也不会再容那个男人来纠缠她,只是事情当然要做的再干净些。 他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秦春娇目光微冷,淡淡说道:“峋哥,你就别管了。我不会让他来骚扰咱们,只是如果以后出了什么事,我只是你买来的人,你什么也不知道,只用把我交给官府就好了。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事,不该连累你……” 她话没说完,就觉得腰身一紧。 易峋盯着怀里女人那张倔强的小脸,低声问道:“你在说什么糊涂话?!你是我媳妇,我怎么会把你交给官府?!春娇,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怎么又跑出来官府了?” 秦春娇依偎着他,眼眸微闭,带着几分疲倦的说道:“一直以来我都深受你家的照料,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易峋却道:“你不用再说了,为自己的女人出头,本来就是男人该做的事。” 不就是一个秦老二么? 61.第六十一章 打从那次刘氏挨了打, 她对秦老二倒突然和善起来。 每天都端茶倒水,热汤热饭的伺候,甚至还主动替他打酒。这在秦老二眼中并没有什么稀奇,他和刘氏过了半辈子多数时候都是这么着。老婆不听话了, 打一顿就好, 女人就是贱不是。 这天一早, 刘氏起来,将头发拿水抿了,梳理的溜光水滑齐齐整整, 一丝儿不乱。她穿了一件半新的蓝底白花细布褂子,这衣裳经过几次浆洗,已经泛了白, 然而她就这件衣裳没有补丁, 每次要出门到集子上,就穿这件衣裳。 刘氏穿戴齐整, 走到正在吃早饭的秦老二跟前, 含笑说道:“当家的,给我些钱吧。” 秦老二喝着鸡蛋水,乜斜着眼睛瞅着她, 问道:“干啥去?” 刘氏脸上笑容可掬, 说道:“家里酒没了, 我给你打酒去。捎带着, 在集子上给你称上几两下酒卤肉。” 秦老二乐呵了, 笑道:“那感情好, 光有肉没意思,腻得慌。你再买点五香蚕豆、盐水花生啥的回来。”说着,他忽然泛起一阵狐疑,两只眼睛嗖嗖的扫着刘氏:“你咋突然对我这么好?打啥鬼主意呢?!老子告诉你,敢耍啥花招,老子剥你的皮!” 刘氏笑的可亲温婉:“当家的,你这话说的真是,我能耍啥花招?咱俩都是半辈子夫妻了,我心里咋想的你还不知道?我这辈子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满心就是想着她能过上好日子。我那时候也晕了头才跟你吵,这两天我想通了,闺女有出息那就是好事,我还折腾啥?我心里这是高兴,打个酒回来,我也喝两盅。” 这话倒是合了秦老二对刘氏的认知,这妇人心里就只有她闺女,不然也不能被他拿捏了这么多年。 他打消了全部的疑虑,自怀里摸出五十文钱来放在桌上,说道:“去吧,多买点好吃的。有个能赚钱的闺女,还怕啥!” 刘氏将钱包了放在袖子里,挎了篮子,就出门去了。 秦老二吃饱喝足,一脚蜷在了凳子上,剔着牙得意洋洋的哼着,心里想道:男人就得找对女人,看咱这日子惬意的,一辈子都不缺钱花,不缺人伺候! 秦春娇一给就是半两银子,这钱来的也忒容易了,他琢磨着不成今儿再去一趟下河村。上次他说了他们夫妻现在住在土塘村,就是等着秦春娇自己送钱上门。那小丫头心也够狠的,连着几天了也不见露面。 她不来,那他去就是了。横竖她在意她娘,总会给钱。 秦老二想着,索性立刻就动了身,披上衣服出了门。 刘氏里了家门,换上了一副冰冷淡漠的脸孔,搭了过村的牛车往宋家集子而去。 宋家集子离土塘村也不远,搭车子不过半个时辰。秦老二有钱时,常来这里吃酒赌钱,因而那次秦春娇跟着易峋去木工铺子才会撞见他在赌坊门外丢丑。 到了集子上,刘氏先到一家名叫王记酒坊的店里打酒。 那酒坊的伙计对她倒也熟了,一见面就寒暄道:“秦家婶子,今儿还是打黄酒还是打烧刀子?” 刘氏说道:“烦你给打半斤烧刀子。” 那伙计应了一声,恰巧柜台上烧刀子卖完了,便到后头去称。 刘氏站在门口等,就听见堂上一人问道:“二牛,你别扯淡,你跟那小妮子到底成了没?!在这里天天编些没影儿的事儿来骗我们的酒吃,我咋听说那妞儿的汉子是个厉害人,你这条腿该不会就是被人砸瘸的吧?!” 另一个人一拍大腿,大声说道:“我骗你,我就是你孙子!我这腿是被狗咬的,不是人打的。我跟那妞的爹是老相识,在村子里时,那丫头还管我叫哥哪。那天在南山住林子里,她主动勾搭我呢……” 刘氏已经认了出来,这人就是刘二牛,他正口沫横飞的跟一群二流子讲着什么香艳经历。她脸微微一沉,走上前去,问道:“二牛,你说谁呢?” 刘二牛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刘氏,更有些手足无措。他嘿嘿笑着,搓手说道:“原来是二婶,我就是跟春娇妹子开了个玩笑,没啥事。” 他果然在说春娇! 刘氏心中更是一冷,脸上却笑的如三月艳阳:“原来是玩笑,你也这么大人了,还干这没正行的事儿。你二叔这两天老念叨着你,你咋不来家了?” 刘二牛瞪大了眼睛,这刘氏素来憎厌他,今儿咋改了性子? 刘氏又笑着道:“春娇如今出息了,自己做生意赚钱,还给了她爹许多银子。你二叔高兴的很,叫我来打酒。你明儿有空,来瞧你二叔。” 刘二牛听见这话,真是高兴的跟吃了蜜蜂屎一样,全不想这事儿底下哪儿不对劲。秦春娇做生意的事,他听说过,秦老二也是他挑唆着去下河村的。兴许,人家还真就认自己老子,愿意孝敬呢? 刘二牛这种人,听见有酒碗儿,就馋的连命也不顾了,当即连声答应,说后日就去看秦老二。 刘氏拿到酒付了账,便离了酒坊。 待出了门,她脸上的笑意迅速冻成了冰渣。 刘二牛那条腿,显然是被人打瘸的。因为之前他和秦老二坐在一起喝酒时,喝热了捐了裤腿,那条断腿上压根没有狗咬过的痕迹。 很好,害过她女儿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刘氏找了一个孩子,给了他些钱在另一个铺子里又买了半斤高粱酒,添了些下酒菜,才坐车回家。 回到家中,秦老二不在。 刘氏没有在意,只是走到厨房,把那瓶高粱酒拿出来,将之前割下的一把断肠草放了进去。 这味草药,顾名思义,是穿肠的□□,但本身却无色无味,混在酒中令人难以察觉。 乡下屡屡有人误食,救治不及时,便要送命。刘氏还在娘家时,邻居的媳妇跟婆婆吵架,一赌气吃了一大把下去,只半个时辰就伸腿了。 草药入了酒,那个作性只会更加猛烈,只怕大罗金仙下凡也要救不回来了。 刘氏将这瓶酒放在了柴火垛的后面,又把面缸搬来挡住,只留了那瓶烧刀子在外头,才回房。 她满心平静,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平常的小事。 秦老二坐在易家的正堂上,背身冷汗岑岑而下。 这一次,他大意了,没有提前打点,没想到今天易峋竟然没有出门! 易峋替他将面前的杯子满上,说道:“叔,喝茶。” 秦老二连连陪笑,心里想着的却是怎么脚底抹油。还是半大小子的易峋,就敢在山道上劫他,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威胁他。后来,在他卖了秦春娇之后,还硬将他从下河村撵了出去。 秦老二对易峋,有着一种打从心底里的恐惧。 他说道:“峋子,叔就是来跟春娇说两句话。你婶子在家做饭了,你不用□□娇忙了。” 易峋面色淡淡,丝毫不理他的言语,说道:“叔,晚辈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干了些荒唐事,您别放心上。我既然要了春娇,咱们就是翁婿,这该上门走动就走动。过几日,我还要带春娇去看您二老。” 这话出来,秦老二倒高兴了,整颗心都放了下来。易峋既然认他这岳父,那他还怕什么? 当下,他小鸡啄米也似的点头:“是哩是哩,春娇娘在家也是想她想的不行,春娇去瞧瞧也好。” 易峋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秦春娇在厨房里炒着菜,听着外头易峋和秦老二虚与委蛇,心中虽然满是憎恨却也只能暂且强行忍耐。 峋哥跟她说,他们和秦老二交恶已久,如果突然找上门去亲热,只怕这厮不会落套。等他自己喝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何况,秦老二喝多了是未必出门的。 峋哥叫她不用管了,他会去处理,等到熟络了,把他灌醉引到山上。近来正是春猎的时候,山上多的是猎人张设的陷阱,一个醉酒的人失足是再不稀奇的事情。陷阱深且多数布有机关,这掉下去别说残了,就是死了也是正常。 “峋子,我跟你说,我这丫头打小就倔,不会给人当媳妇。也是你不嫌弃,肯要她。叔跟你说,不听话了就打,不用看我的脸。你看叔这一辈子,春娇她娘多听我的话!” 秦老二似是被易峋捧飘了,开始胡说起来。 秦春娇听见这话,嘴角忍不住的车漆了一抹冷笑——秦老二一辈子打骂妻女,如今竟然还当件光彩事四处炫耀,还打算教唆别人! 易峋眸子微沉,唇角轻勾。他没接这话,只是说道:“叔,我之前得了一张图,是之前被朝廷剿灭的麻匪张老虎埋藏财宝的地图。南山上的几处,我都掘出来了,就剩北山上那块,因为地形不熟一直没去。那地方,叔您熟么?” 秦老二睁大了眼睛,他就知道,易峋这小子如果不是得了什么横财,咋就突然变得这么阔! 这张老虎是确有其人,是个曾在京畿一带活动的麻匪头子。兴旺的时候,他手下人马无数,作案累累,连巨富官宦人家都敢抢,朝廷花了不少力气才剿灭干净。传闻,这厮落网前曾将积累的财富分埋在几处,所以朝廷抓到他的时候,并没缴获出来什么东西。 这份财气,原来落在了易峋手里! 易峋这话当然是诓骗他的,但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一掺和,再加上一家如今兴旺发达,连秦春娇都能有本钱做买卖了,就由不得秦老二不信了。 当然,也是他性格使然。秦老二这样的赌徒,也更信这所谓天降横财的好运。 秦老二眼睛都亮了,将手一拍大腿:“峋子,你早说啊!北山就在土塘村后头,那地儿我熟得很!你找不到地方,都交给叔,叔保证给你找到!”说着,恨不得就要上手去抢。 易峋却说道:“等到后日,我和春娇到土塘村去看婶子。那时候,就要麻烦叔了。” 秦老二这才讪讪笑着,坐了下来。 这一日,秦老二在易家酒足饭饱,还揣着十两银子,心满意足的离开。 易峋和秦春娇目送他离去,秦春娇满眼的冰冷,易峋揽了她的肩膀,淡淡说道:“他才来就出事,会惹起官差的疑心。” 秦春娇点了点头,轻轻咬住了下唇。 秦老二手里有了钱,回去又做着发横财的美梦,心里爽快,也就不再找刘氏的麻烦。刘氏听他说了去下河村的情形,并见到了那十两银子,她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隔了两日,刘二牛果然找上门来了。 他提了一壶酒和一小节猪肚子,秦老二如今手里有了闲钱,也不将这些东西放眼里了,但他和刘二牛好的像穿一条裤子,还是很高兴他来家做客。 秦老二将刘二牛迎进了房中,嘴里说着:“来就是了,还提着这些东西做啥。”一面就把这些酒菜都交给了刘氏。 刘二牛可是明白,如果真是空着手,秦老二只怕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刘氏接过了酒菜,拿进了厨房,拔开瓶塞轻轻一闻,果然是高粱酒! 她浅浅一笑,把那酒倒了,把自己炮制过的药酒灌了进去,便点了灶火热锅做菜。 刘氏炒了个一盘子葱花鸡蛋,将那猪肚子也切了一小盘,合着之前秦老二吃剩的干牛肉、腊鱼、蚕豆都装了盘,一起端了出去。 刘二牛看着这一桌菜,眼睛都直了,他晓得秦老二的底子,这老家伙怎么突然这么大方? 看来,之前刘氏说的事是真的。 他看着秦老二,问道:“二叔,听说你去找春娇要钱了,是不?” 秦老二倒也没瞒他,摸着肚子,仰着脸得意笑道:“二牛啊,我跟你说吧,这讨对了老婆就是过得舒坦。你看叔这一辈子,啥时候短过吃喝,如今生的女儿也出息了,一给就是十两银子!” 刘二牛听的咋舌不已,十两银子!他活了这么大,手里也没一下子这么多钱过。 刘氏把之前的烧刀子端了上来,朝这俩人笑道:“之前家里的烧刀子还有些,你们先喝着。” 这俩人只要有酒就好,也不在意是什么酒,杯来盏去的喝了起来。 待酒过三巡,那刘二牛的酒量平平,舌头已经直了,直眉瞪眼的看着秦老二:“叔,你说要发达了,咋的,不带着二牛?” 秦老二也脸红脖子粗了,骂道:“你个傻玩意儿,一辈子活该受穷的货,我凭啥带着你?!你家祖坟没长那根草,就老实待着去吧!我老实告诉你,别说你这便宜侄儿了,就是我亲儿子女婿,也休想分我一个子儿!” 秦老二最是一钱大如天,一毛不拔铁公鸡的性子,别人要分他钱比挖他心还难受。那藏宝图是易峋的,他还盘算着找到了怎么独吞,更别说刘二牛这外人了。 刘二牛已经喝懵了,脑子里只想着这秦老二没儿子啊,扛不住烧刀子的作性,趴在桌上打起了鼾。 秦老二骂了一句,一摇酒瓶子居然已经空了,就连声的叫刘氏。 刘氏提了那壶高粱出来,说道:“这是二牛拿来的高粱,就喝这个吧。”说着,就给秦老二满上了。 秦老二喝了一口,只觉得这酒跟平常似乎不大一样,便踹了刘二牛一脚:“妈的,来孝敬你老子,还拿这种杂味儿的破货来!”说着,倒也不太在乎,喝了起来。 他又吃了几口菜,便觉得肚子里疼起来。起初还只当是豆子吃多了,但渐渐就不对劲儿了,整条肠子仿佛扭在一起被死命扯拽一般,一忽儿又像有刀锯在割着切着,小肚子里像火烧一样的滚烫。 秦老二大声叫喊着,滚在了地下,抱着肚子,满地打滚。 刘氏站在一边,淡淡的看着,满脸漠然,仿佛在看一只将要死去的野狗。地上打滚的男人,让她觉得恶心厌恶,却又有着说不出的痛快! 秦老二也猜了出来,他满头大汗,指着刘氏,骂道:“你这个很毒娘们儿,竟然敢谋害亲夫!老子一定要剥了你的皮,叫官府拿你去千刀万剐。” 刘氏笑着,先是浅笑,接着渐渐笑出声来,落后竟然笑的几乎要抹泪。 谋害亲夫,按律是要千刀万剐,但那又如何?! 刘氏抹着眼睛,嘴角挂着诡异的笑,走到秦老二跟前,朝着他的肚子狠狠的踹了下去! 这个男人不是很厉害么,很得意么,不是折磨她母女两个半辈子,耀武扬威了半辈子么,怎么现在也跟猪狗一样,躺在地下打滚哼哼? 哦,不对,狗能看家,猪能吃肉,秦老二有啥用?他是连猪狗都不如! 秦老二也醒悟过来,这女人真是逼急了,她现下就是想要自己的命! 他可不想死,北山上的财宝,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还等着他去享受。 他哀嚎着,强忍着剧痛,抱着刘氏的脚,苦苦哀求着:“娘子,娘子,我错了。你救我一救,我再也不打你了。看在春娇的份上,你救我一命……” 刘氏满脸冷厉,咬牙切齿道:“你还敢跟我提春娇?!你打骂我们的时候,咋没想到我是你娘子?!你卖春娇的时候,咋没想到她是你闺女?!”说着,她忽然又一脸恍然大悟的点头道:“哦,我弄错了。在你眼里,妻子女儿就是连牲口都不如的东西。” 说完,她又狠狠一脚跺在秦老二腹部。 秦老二嚎叫着,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他满地乱滚,只想逃离刘氏的脚。这个被他打了一辈子的女人,这会儿就像罗刹一般的可怖。他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落在她手中。 秦老二那暴戾昏聩的心底,也生出了一丝悔恨,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老话是一点没错。 但这会儿的悔悟,是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他本来就喝了很多酒,断肠草又被泡了两天,酒催药性发作的极快。 只片刻的功夫,秦老二口吐白沫,双目圆睁的到阴曹地府里去发横财了。 62.第六十二章 刘氏看着秦老二不动了, 上前又踢了他一脚,见他总不动弹,便试了试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胸口, 果然气息全无, 心也不跳了, 方才肯信这厮是死透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手软,闭了闭眼睛,稳了一下心神, 看了刘二牛一眼。刘二牛烂醉如泥,从桌上滑到了地下,撅着屁股, 像一堆烂泥一般的打着鼾。 刘氏拧了一下腿, 将满脸笑意敛了下去,走到门边将门一推, 一张脸惨白的向外叫喊道:“来人呐, 我当家的被人害死了!”这声音,惊慌失措,让人听不出半分假来。 这时候正是晌午头, 秦家房子外头不远处有一株大槐树, 几个村人正聚在那里吃饭。 一听到这喊声, 各自丢下碗奔了过来。 众人跑到秦家房外, 一起问道:“秦家娘子, 出啥事了?” 刘氏满脸雪白, 慌张惊恐,两只眼圈也是红的,声音嘶哑道:“我当家的跟人吃酒,忽然喊肚子疼,我正说要去找大夫,他就吐了几口白沫不动了。想是,想是叫人害了。” 那些村人顿时吃了一惊,就有两个胆大的,踏进屋中,果然见秦老二躺在地下,满脸的白沫子,两只眼睛暴突出来,满是血丝,两手十指如钩子一般的撕扯抓挠着自己的衣裳。 这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横死的。 那些村人便都乱起来,有的张罗着去喊里正,就有两个青年汉子将那刘二牛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一记老拳将他揍醒。 刘二牛正在黄粱美梦,忽然一拳被人打了出来。他睁着惺忪醉眼,看着一群围着他的大汉,各自一脸的不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还剩的半分醉意也都飞到九霄云外了。 土塘村里正王根锁正在家里吃他婆娘做的手擀面,就听院里炸雷也似的一声:“根锁叔,不好了,秦老二被人毒杀了!” 这王根锁差点把面条吃进鼻子里,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下也来不及去管,他豁的起身问道:“咋回事?!” 来人跑的大喘粗气:“秦老二跟人吃酒,死在家里,秦家娘子慌没神儿了。您快去瞧瞧吧!” 王根锁吓了一跳,将嘴一抹,跟那人匆匆往秦家跑去。 一路小跑到秦家,秦家的黄土房子早已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村人议论纷纷,指指戳戳。 王根锁硬拨开人群,走到里头。 刘氏坐在门槛上,一头靠着门柱,一手抹着脸上的泪,满脸悲怆,早已哭哑了嗓子。一旁,村里两个平日里和刘氏交好的妇人,一左一右的劝慰着。 王根锁正了正裤带子,走上前去,问道:“秦家娘子,这是咋回事?秦老二咋就死了?” 刘氏一见了他,两只红了的眼圈里再度滴下泪来,嗓音嘶哑的说道:“里正,您说说,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当家的今天跟人在家吃酒,我在厨房烧菜,就听见他在外头喊肚子疼。我出来一瞧,就看见他躺在地下打滚,问他话,疼的说不出来。我慌了,要去喊大夫,谁知他吐了两口沫子,就不动了。”说着,又声嘶力竭道:“我们两口子一辈子也没个儿子,只有个女儿也不在身边了。如今我当家的也死了,以后可叫我咋活?!” 围观的一众村人,平日里也多少晓得些他家的事儿,对这刘氏很有几分同情。秦老二虽不是个东西,但这个年头,寻常人观念里,到底算是个当家的男人,如今他竟然横死了,这刘氏往后还不知要怎么办,都唉声叹气的感慨。几个妇人,看刘氏哭的凄厉,也物伤其类,跟着抹起泪来。 王根锁听了刘氏所说,又进屋看了秦老二的死状。有了些岁数的人,又是一村里正,一看那样子就晓得是毒发身亡。他见果然是出了人命官司,顿时太阳穴上一阵跳疼。 当下,他宽慰了刘氏几句:“秦家娘子,人已去了,还是想开些为好。”说着,正想派人去城里报官,忽然一眼瞥见一边捆着的刘二牛,便问道:“这人是谁?不像咱们村的。” 刘氏哭的没了力气,就有人替她回道:“这人叫刘二牛,是左近一个二流子,今天和秦老二吃酒的人就是他。” 王根锁顿时皱了眉头,这事儿怕还有些麻烦。 刘二牛之前还如坠五里雾中,这会儿已经明白了过来。刚才还跟他一起喝酒吹牛的秦老二,此刻已经横尸在地,刘氏在一边哭成泪人,土塘村的人都满脸怒意的看着他。 他打了个激灵,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事。他就说,这婆娘咋突然这么好心,竟然叫他来家吃酒!她早想谋杀亲夫了,如今还想拿自己当替死鬼!这婆娘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刘二牛顿时哑着喉咙嚎叫起来:“里正大爷,您可得听我一句,我和秦二叔好的跟亲叔侄一样,咋会毒他?!都是这婆娘,一定是她杀的!菜是她烧的,二叔一定是吃了她做的菜才中了毒!”这话才落地,就有人骂道:“你这话就是放屁,秦家婶子做菜下毒,那你咋没毒死?!” 刘二牛没弯过来劲儿,一时说不出话来。 村里出了人命官司,这可不是随意就能摁下去的。虽说皇权不下乡,但是一个村民被人毒杀,这么多眼睛瞧着,处置不当那王根锁这里正的位置往后也不好做了。 于是,王根锁吩咐人将刘二牛关押在村子的祠堂里,派了几个村子里的年轻力壮的青年人把他牢牢看住,又让自己浑家劝着刘氏,他自己带了两个人到河间县去报官。 因秦家房子死了人,要等着县里官差来看,不便留人。王根锁的媳妇便把刘氏让到了自己家,还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刘娘子你还是想开些为好。” 刘氏满面木然,一句话没说。 她只想笑,但不能笑,只好绷着脸。方才那一场大哭,倒不是做戏,她只是在哭她自己,哭她被秦老二毁掉的一辈子。 王家娘子又问道:“刘娘子啊,你家老二没了,往后你可咋办?我听说你不是还有个闺女,她是不是嫁人了,你不如投奔她去?”秦家有个女儿,但不带在身边,秦家两口子也不怎么提她,村里人还当她已经嫁人了。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但亲娘真没人能管了,多数的女婿家还是肯管口饭吃的。 刘氏扯了扯自己的裙褶,没有说话。如果真的能平安无事,她也只打算自己熬着,横竖这些年都过来了,如今秦老二死了日子该更好过才是。 至于春娇,她没脸见她。 过了一个多时辰,王根锁带着县里的人回到了土塘村。 县衙里听说土塘村出了毒杀的人命官司的,也很看重,派了差役和仵作前来。 一众差役进了秦家的房子,四处搜查了一番。 仵作验看了秦老二的尸体,确认是毒发身亡。 这会儿,刘氏和刘二牛也到了。 差役班头听了刘氏的言语,得知秦老二是吃酒中毒,便将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酒菜上,令仵作以银针验毒。 仵作拿银针挨个试过,那针毫无变色。 差役班头便皱了眉头,仵作却道:“班头莫急。”说着,将那酒瓶子端起凑到鼻尖一闻,并无什么特别气味,遂又倒了些出来,见酒水里果然有些细碎的草叶,便说道:“班头,此人肠穿肚烂,想是中了断肠草的毒。这酒中有断肠草的碎叶,死者便是饮用此酒方才身亡。” 差役班头便问道:“这酒是何人购来?” 刘氏便回道:“大人,这酒是刘二牛带来给我男人吃的。” 刘二牛听的已经呆了,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好好带来的酒怎么会有断肠草,还将秦老二毒死了。 他倒不算蠢笨,晓得自己再不说话,就要被人当了替罪羊了,连忙张口向那差役班头嚎叫:“大人,这酒是小的带来的不错。但小的和秦二叔一起吃酒,如果酒里有毒,小的岂不是也要毒死?” 差役班头倒是个老成只之人,他办案众多,经验丰富,看了那刘氏一眼,见她虽形容憔悴,又有了些年纪,却秀色难掩,适才又听那些村民说起,秦老二平日里惯打老婆,不由眉头微皱,只觉得这案子怕不简单。 当即,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发话将刘二牛、刘氏连同一干证物一同带回衙门。 刘二牛还在咧嘴大喊冤枉,却被不耐烦的差役堵住了嘴。 刘氏面色淡淡,没说什么,略收拾了两件衣裳,便跟了去。 土塘村人看着都嘀咕,这把刘二牛抓了也就是了,咋连刘娘子也抓呢?有些人就琢磨出味儿来:这官差老爷,是疑心刘娘子呢! 易峋和秦春娇坐车到土塘村时,已经是黄昏时候了。 易峋的意思,晚饭灌醉秦老二,晚上趁着天黑容易动手。 到了土塘村,秦春娇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她已经几年没有见过娘了,娘就在这个村子里呢! 进了村子,易峋见着路边有几个坐着闲话的老人,便上前问道:“老丈,请问秦家怎么走?” 那几个人听他提起秦老二,不由脸上一阵怪异的神色,就有人问道:“你们是他啥人,问他家干啥?” 易峋面色淡淡,说道:“我是他女婿,听闻丈人家搬到了这里,来探望的。” 那几个人更是一脸惊异,秦家在土塘村也住了两年,可从没听说他有这么个女婿,再看他身侧站着的俏丽女子,更是一脸惊艳。虽然是模糊听说秦老二好像有个闺女,但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有,还生的这么俊俏! 但这事儿也怪,既然是女儿女婿,咋两年都没上门走动,连老丈人家搬哪儿去了都不知道? 秦家多怪事,才死了人,又冒出来一对女儿女婿,还是别沾惹了,免得惹上啥祸! 这几人都一个心思,没搭理易峋和秦春娇,惊各自起身散了。 易峋和秦春娇有些诧异,正面面相觑之时,倒是有个好事的,走出十好几步,回身远远的说道:“秦老二中毒死了,他浑家刘氏被河间县县衙拿去了,他家如今可没人。你们真是他们闺女女婿,还是赶紧上河间县去寻人情吧!” 秦春娇听了这话,简直不敢信自己的耳朵,又像晴天霹雳。她怕了恨了十多年的父亲,居然就这么干脆的死掉了,而她母亲还被抓去了。 这事态发展,实在出人意料。 易峋也是惊讶不已,他印象里的刘氏一向是温和而沉默的,面对秦老二的苛待,她逆来顺受,把秦春娇护在身后,自己硬接着秦老二的拳头。 他甚至觉得,这个妇人大概根本没有脾气。 这件事,当真会是她做的么? 易峋只在心里略想了想,便看向了秦春娇,他担心的只是她。 明知道她娘在她心里的位置,自己早该把这件事办好了才是,只为了那些破事就拖拉到如今,事情才会变成了这样。 易峋对自己生出了些懊恼,这事儿见了官,怕就没那么容易收场了。 秦春娇秀眉微蹙,水汪汪的眼睛里漾着一丝忧虑,她微微垂着头似是在想着什么。 易峋低声道:“春娇,你在想什么?别急,有我在,我们再想法子。” 秦春娇的眸色忽然坚定下来,她说道:“峋哥,咱们回去拿银子,明儿就去河间县。” 她可不是无知的村妇,京里那两年已经熟知了许多人情世故,尤其是官场那些事,晓得有钱有人就好办事。 有没有人不知道,但钱必须得有,好在她做生意这两月,已经存了几十两银子。虽说不晓得够不够官司,但打通关节求人照顾娘,还是够的。 易峋当然也明白这些道理,他颔首答应,又同着秦春娇回了下河村。 当天晚上,秦春娇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起来,看着外头的月牙,白泠泠的,冷的有些瘆人。已经是四月天了,还有这样让人心里发冷的夜晚。 她不知道娘这会儿怎么样了,不知道为什么县衙要抓娘,她不信娘会杀人。 打小,娘总是那么温柔慈爱,坚毅不拔,似是什么难题都难不住她,什么担子都压不垮她。 没有过不去的坎,这是她常说的话。 娘教会了她温婉□□,易母教会了她礼义廉耻,正是这两个妇人的言传身教,才让她没有在秦老二的手里长歪。 这样的母亲,怎么会杀人呢?虽然她觉得,秦老二简直是罪该万死。 易峋也睡不着,他担心秦春娇,便走了过来。 推门进去,她果然没睡,垂散着如瀑也似的长发,穿着月白色的中衣,踏着绣花拖鞋站在窗子边。白霜也似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像是一层薄纱。 易峋走上前,低声道:“春娇,睡不着么?” 秦春娇却是愣愣的,半天忽然说道:“我娘以前说过,这样的月夜,鬼是要吃人的。” 这原本是老人吓哄不肯睡觉的孩子的,但秦春娇这会儿却是信了。 易峋怔了怔,明白过来,脸色微沉,索性将她抱起,在床盘坐了,把她放在自己膝上。 他磨着她的头,还像小时候无数次哄她那样,嗓音沉沉:“我们明天就去河间县,没事的,你不要怕。” 秦春娇却忽然激动了起来,她微微喘着气说道:“我娘不会杀人的,一定是那些官差弄错了,一定是的!” 秦老二怎么死的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担心她娘,她好不容易才过上安乐的日子,还没有照顾过娘亲一天,娘怎么能离开她?! 易峋心里微微一动,却还是将那念头压了下去,他将那副柔软的身躯揉在了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略有几分凉意的身子。 他说道:“我知道,他们弄错了,你娘不会有事的。”顿了顿又道:“官差办案,总要把事情弄清楚了,这又是人命官司。想必只是叫你娘去问话,没事的。” 男人宽厚的胸膛和低沉有力的声音,抚平了秦春娇的不安。她靠在那坚实温暖的怀里,朦胧的睡去了。 63.第六十三章 翌日清晨, 易峋和秦春娇带足了银两,向易嶟交代了几句,便往河间县而去。 因河间县离下河村路途较远,两人没坐牛车, 多花了些银子, 改坐带车厢的马车。 秦春娇看着窗外的景色, 晨曦薄雾之中,远处的山峰都影影绰绰,只有些不大清晰的轮廓, 倒像是她现下的心境,迷茫惘然。 易峋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她柔软的手心中一片湿凉, 便用力捏住了她的手。 秦春娇回头看了他一眼, 眸子有些湿漉漉的,柔声说道:“我担心我娘, 我听说牢房里有一整套折腾人的把戏。如果犯人没钱孝敬, 就要遭罪了……” 易峋也晓得她说的是实情,但还是宽慰她道:“你娘不是犯人,牢头不会为难她的。” 秦春娇虽然明白易峋这是在安慰她, 然而心中却还是一宽。 到了晌午时分, 两人到了河间县。 秦春娇立刻就想去县衙, 但易峋却说他在此处认识个衙门里的朋友, 大约能帮上忙。有了他的门路, 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衙门, 那就是个有理无财你莫进来的地方。然而俗话又说的好,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要烧香也得看土地爷受不受。没有门路,就算你提着钱,也寻不到用的地方。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当,若是一个个打点过去,那也未免太贵了! 秦春娇听易峋说的有理,也只好暂时按压下性子,听凭他安排。 易峋将秦春娇安置在一间客店里,便出去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秦春娇正在房中出神,便听易峋在外头敲门喊她。 她急忙起身去开门,就见易峋领着一名身形魁梧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易峋向她说道:“这便是我那位朋友,河间县衙班头王贵生王大人。”言罢,又向王贵生说道:“这是内子秦氏。” 秦春娇看那汉子,倒穿着一身便衣,身形魁梧,面目方正,眼圆口方,左眼处有个铜钱形状的疤痕,便欠身行礼,轻轻道了声:“见过王大人。” 王贵生恰好就是昨日奉命前往土塘村,查办秦老二案子的差役班头。 他看着眼前这女子,见她生的柔美婉约,行动有礼,容颜虽媚却无丝毫轻浮之态,举止做派和他见过的一些闺秀也并无差别。王贵生一面抱拳还礼:“弟妹客气了。”心中却道:峋子倒是好福气,能讨到这样的女子为妇。但想起这件案子,又不由眉头微皱。 秦春娇心中挂念母亲,虽然心忧如焚,但还是压住了性子,走去泡茶,让两个男人说话。 易峋便和王贵生围桌而坐,秦春娇倒茶上来,之后便退到了一旁。 王贵生看在眼中,心中道:好端庄的女子,她母亲家教必定也是不差。能教导出这样女儿的妇人,又怎会谋害亲夫? 易峋问道:“王大哥,如前所说,内子想见岳母一面,送些衣物进去,可否通融?” 秦春娇一听易峋所说,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王贵生倒有几分犹豫,他之前承过易峋的情,也很是愿意结交这位朋友,但眼下刘氏是重要的嫌犯,且嫌疑重大,让她女儿进去见她,怕是不太好。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不由看了秦春娇一眼,只见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正满是期待的望着自己,鬼使神差的点头答应下来:“这也不难,那刘氏如今在女囚里。今日县太爷不提审犯人,倒可让弟妹进去见上一面。” 秦春娇心中一喜,向着王贵生盈盈一拜:“多谢王大人。” 王贵生不由老脸一红,连连摆手,又说道:“你是峋子的内人,那就不必客气。” 易峋便向秦春娇说道:“你到楼下吩咐客店送些酒菜面条上来,王大哥还没吃饭。” 秦春娇应声,就出门而去。 王贵生见那俏丽身姿隐在门板后面,才向易峋说道:“峋子,你啥时候娶的亲?怎么一向没听说?” 易峋答道:“是兄弟父母小时候定下的亲事,近来才把她接回来。兄弟还在孝期,哥哥也知道,等过了年就办亲事,届时还请哥哥来吃杯喜酒。”他这话说的不尽不实,换做别人或许也就混过去了,但偏生这王贵生是个精细之人,听出了端倪。 他问道:“接回来?感情弟妹之前不在家中?她生身父母健在,又不是你的童养媳,这话却是怎么说?” 易峋也料到瞒不过他,索性便说道:“内子之前是相府的婢女,近来才从相府里出来。” 王贵生听着,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峋子,我知道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胸襟开阔不拘小节。但这豪门公府的内侍,怕都是主家用过的。你是个好汉,妾也罢了,何必娶这样的女子为妻?” 易峋面色淡然,不起丝毫波澜,顿了顿才一字一句道:“兄弟不在乎那些,这辈子我也只想要她做妻子。” 王贵生不由叹了口气,那秦氏的确容貌秀丽,姿色动人,是个正常的男人瞧着就眼热,但易峋讨她,似乎委屈。老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绕是易峋这样的汉子,也照样迷倒在石榴裙下。 这是人家的事,他一个大男人当然不好去啰嗦那么多,只是说道:“你内人不在,这话我只告诉你,刘氏的嫌疑重大。秦老二是吃了毒酒身亡,那毒酒却是刘氏亲手倒给他的。虽说还有个嫌犯刘二牛,但县太爷倒更怀疑刘氏。”话语刚落,只见易峋脸色微寒,眸子里似有一道锋利的刀光闪过。 这刀光只是一瞬,王贵生只道自己看错了。 易峋说道:“兄弟晓得,县衙办案必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不枉不纵。但兄弟也相信,岳母绝不会杀人,更何况是谋杀亲夫。岳父同岳母多年不和,屡屡虐待,若是她真有杀心,只怕早已动手,不会干等半辈子。” 这话倒是有意思,他若胡诌刘氏与秦老二夫妻情好,那才是护短之言,但现下他直言这两人夫妻不和,只是阐述道理,倒是令人可信。 王贵生心里琢磨了一番,觉得有几分道理。昨夜,县太爷派人查访,得知秦老二时常打骂妻子,便疑心这刘氏是不是怀恨在心,下毒杀人,甚而栽派给刘二牛。但易峋这话,却也有理。 他将这话记在了心上,当面也不提起,只说道:“你放心,县衙里一定查个清楚明白。” 易峋颔首,不再多说,说的多了,反而不好。 秦春娇吩咐了饭菜回来,易峋陪着王贵生一道用饭。她不便入座,便在一旁斟酒布菜。王贵生看她的行止不俗,也猜到必定是被相府仔细调//教过的,只是点头赞叹。 吃过了饭,王贵生便要离去,易峋和秦春娇将他送到门上,秦春娇再度欠身行礼,王贵生便拱手告辞了。 易峋和秦春娇回到房中,秦春娇忽然抱住了易峋,将脸偎依在他胸口,低声说道:“峋哥,谢谢你。” 易峋摸了摸她的头,唇角微弯:“你是我媳妇,有什么可谢的?” 秦春娇仰起了脸,眸子里闪亮亮的,红嫩的唇瓣微微开合着:“峋哥,你真有本事,连县衙里都有朋友。”她以前在相府,相府里的几位爷自然门路更广,但那和她又有什么关系?易峋是她男人,他有本事且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感动且骄傲。 易峋看着小女人眼里仰慕的光彩,不知为何心里却想到了苏梅词。大概是日日光顾秦春娇小摊子的人,他这几日总是想到那个大少爷,适才王贵生的话又令他想了起来。 如果他手中能有权势,他就不用担心她会被抢走,更不用在遇上这样的事时,四处寻找人情关系了。 仅仅只是有钱,并不足够。 男人能因为女人,做许多原本没想过的事情。秦春娇,催化了易峋的野心。 下午时候,秦春娇果然在女囚牢里见到了刘氏。 刘氏还穿着昨日的衣裙,她走的匆忙什么也没带,容色虽有几分憔悴,却还算精神。牢房里的女牢头,倒不是那些不讲事理的浑人,听了她的事情,颇为同情,并没有为难。 这会儿,因为王贵生有交代,牢头就开了锁,放秦春娇进牢房见刘氏。 秦春娇三年不见母亲,原本有许多话要说,但一看见娘的那张慈爱脸庞,千万句言语都化为乌有,她扑进了刘氏怀中,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刘氏见到女儿,心中又惊又喜,原本还在笑,看着女儿哭了,心中也是酸楚,忍不住抚摸着秦春娇的头,也哭了起来:“春娇,我的孩子,娘总算又看见你了!” 外头女牢头却传声进来:“两位有话快说,时候可不多。” 秦春娇这才强行忍了伤感,抬头向刘氏道:“娘,女儿来晚了,让你受苦了。你放心,女儿一定接你出去过好日子!” 刘氏摇了摇头,噙着泪花看着秦春娇的脸庞,几年不见,闺女出落的更出众了。看她这气色和一身穿戴,就知道是被人娇养着的,这样她就算死也放心了。 刘氏微笑着:“娘年纪大了,好日子不好日子也没啥。看见你过得好,那就比啥都好。我都听说了,峋子讨你做了媳妇是不?他是个好孩子,你可要跟着他好好过日子。”说着,她满脸慈爱的抚摸着女儿柔嫩的脸颊,说道:“娘啊,就是遗憾,不能亲手替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看着你出嫁。” 秦春娇搂着刘氏的腰,将头埋在她怀里,久违的熟悉气味儿埋没了自己,这是母亲的味道啊。 她说道:“娘,你别灰心。咱没做就是没做,衙门也不能随便就冤枉人。我这次来,是给你送些吃的用的,等县衙审过了,咱们就一起回家。” 刘氏倒是不担心自己怎么样,她有些纳闷:“春娇,你是怎么进来的,这儿可是县衙牢房,没人没钱轻易进不来。” 秦春娇浅笑着:“是峋哥找的人,那位差役班头是峋哥的朋友。” 刘氏有些诧异,她一个乡下妇人能见多少世面,这些县衙里的差役已经是大老爷了,乡下人见了官都是要打哆嗦的。峋子这个乡下小伙子,竟然能有县衙里的门路? 秦春娇却不知道她娘在想什么,她急急的将易峋交代的几句话悄悄的告诉了刘氏。 刘氏听着,不由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她女儿的确跟了个好男人。 说不到几句话,外头的牢头便在催了。 秦春娇给刘氏带了一包衣服和吃食,便依依不舍的离去。 临走前,她向刘氏说道:“娘,我先走了,等衙门审完,我一定接您回家。” 刘氏含笑点头:“好,娘等着。” 秦春娇出来,又给那些牢头们各个塞了一两银子。 那些牢头们见这姑娘容貌可亲,出手大方,又是班头的朋友,便都说道:“姑娘你放心吧,大婶子在里头保管啥事儿都没有。” 秦春娇虽还是舍不得,但也没有法子,只好强行离开了。 待秦春娇走后,刘氏坐在土床边,看着窗子外头的天。天上几朵白云悠哉飘过,她心中忽然燃起了生的渴望。 女儿回来了,她还想跟女儿好好过上几年,看着她生儿育女,亲手为自己的孙子孙女做虎头帽、虎头鞋。 刘氏揉了揉太阳穴,将易峋捎来的话仔细在心里过了一遍,暗暗叹道:这孩子是更加老道沉稳了。 入夜,县令江子美在书房中看着手中的卷宗,仔细想着土塘村毒杀案的种种,虽说表面看来刘二牛嫌疑重大,但这里面似乎哪里不对。 他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问道:“贵生,这案子是你去拿的人,搜的证,可有什么见解?” 王贵生是江子美的远房侄儿,江子美在此处当县令,要用自己人,便让他当了班头。又喜他是个精细之人,且经验丰富,有什么难解之案,都会问一问他。 王贵生恭敬回道:“老爷,属下以为,这案子只怕与刘氏无干。”便将中午易峋的话讲了一遍。 江子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忽然将茶碗撂在桌上,喝道:“王贵生,你好大的胆子!有人见你和那刘氏的女婿过从甚密,今日还曾见过,可有此事?!” 王贵生连忙回道:“老爷果然明察秋毫,确有此事。然而属下也是为案子之故,特特去探查。” 江子美冷冷问道:“那你可探查出什么来?” 王贵生附身低声道:“回老爷,那刘氏的女儿曾是相府的内侍,还是老夫人房中的婢女。” 江子美顿时眉心一跳,小小一个婢女自然不算什么,但所谓宰相门人三品官,这等奴仆终日跟随主人,即便离了那府邸,只怕也有许多门路浸润。 他闭眼养神,须臾睁开眼眸:“明日加派人手,将那刘二牛的行径及人际往来,查个透彻!” 64.第六十四章 从那日看了刘氏之后, 秦春娇和易峋便暂且在客店里住下了。 这河间县乃是京畿大县,京城一带的村落皆归其管辖,北临京城,南接运河, 南来北往的旅人, 各地奇珍异货, 都在这里交汇。这县城虽不及京城那般富丽繁华,倒也热闹非凡。 秦春娇所居的客店,名叫福来客店, 是县城里最大的一间,下头紧邻着一条街道。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饭铺子, 当铺子, 铁匠铺,木工铺, 卖酱的, 卖果干的,卖布鞋的,合着摆摊的, 一大清早起就人潮滚滚, 人声鼎沸。 秦春娇挂心她母亲, 压根没心思去街上游逛, 每日烧好了饭菜, 就送到牢里去。 因王贵生打过了招呼, 加上秦春娇也给足了银子,那些牢头对她都客客气气的,待刘氏也是照顾有加。刘氏在牢里没受什么苦,甚至比在家里还要自在舒坦些,几日下来脸上竟然还长了些肉。 那边刘二牛可就没这么好运了,他只是个二流子混混,手里一钱没有。无钱孝敬,那些牢头本来就横眉竖眼的不待见。县太爷又吩咐了,这刘二牛有重大嫌疑,要严加审讯,那还客气什么? 这些牢头们,都是折腾人的行家里手,手上是全套的把戏。 什么皮带炖肉,就是打了结的狼筋,蘸了盐水,专抽人身上皮肉最软嫩之处,一鞭子带下去一条肉;什么脚踩风火轮,就是拿两盏灯柱烤着犯人脚心。诸如此类,花样繁多。 那刘二牛吃了几个全套,被折磨的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瘫在刑床上鼻涕眼泪一起下来,哭天嚎地的求爷爷们饶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他这些年来干过的事说了个倾尽,甚至连小时候堵人家烟囱,大了偷看寡妇洗澡的事都说了。 那些牢头见再问不出什么来,就把这些供词送到了县令江子美面前。 江子美看了供状,倒是和查访所得的些许细节相符,不由有些疑惑。 依他所见,这刘二牛只是个无赖混混,并无胆量杀人,且为人粗糙,想不出炮制毒酒这样精细的法子来。根据多年的查案经验,那个刘氏反倒更加可疑。 然而依据查访所得,所有证据全都指向了刘二牛,判案需要证据,也不能凭自己的感觉而胡思乱想。 刘氏那边,也审问了几回,却并无上刑,她所言落合关节,合乎情理,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再加上,她那个女儿,曾是相府老夫人的婢女。 江子美虽不愿承认,但这件事却隐隐的左右着他。他为官十余载,如今已是四旬开外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仕途一直不顺,也是近两年才补缺到了这个大县。这个位置,盯着的人多,略有差错,怕就要丢了官帽。 江子美,冒不起这个险。他思忖再三,将刘氏的案子定在五日后开堂。 听说母亲的案子五日后开审,虽说前途未卜,但秦春娇心底里总算还有了个盼头。 易峋每天早出晚归,不知在外面干什么,秦春娇每每问起,易峋也只是叫她放心。 秦春娇无奈,每日除了探望母亲,便是在客店中待着,看着街上的人潮,心中繁乱。 这日午后,她歇了晌觉起来,想着近来天气已渐渐燥热,打算借客店的厨房烧一锅绿豆汤,放凉了等易峋回来喝。 才起来穿了衣裳,就听见楼下一阵人马嘈杂声。 这客店生意好,秦春娇只当是来投店的客商,并没放在心上。 过了小片刻,只听门板被人敲了几下,秦春娇心中狐疑,前去应门。 将门打开,却见两个少女站在外面。这两人一个穿着绿色锦缎比甲,另一个却是水红色的扣身衫子,将秦春娇视为无物,旁若无人的走进房中,四下打量张望了一番。 那穿绿色锦缎比甲的说道:“这屋子也还将就过得去了,姑娘兴许满意。”那个穿扣身衫子的便抱怨道:“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真是处处麻烦,姑娘也比在家啰嗦多了。今儿不是时候不够了,说什么也要赶到京城去。”说着,这两名女子竟又携手出去了,至始至终没看秦春娇一眼,没向她说一句话。 秦春娇十分莫名,不知道这二女是什么来头。怔了一会儿,店里的伙计敲门进来,搓着手点头哈腰的赔笑:“姑娘,求您个事儿。您这间房,能不能让让?” 秦春娇有些生气,柳眉微蹙,说道:“店家,你这算是开什么玩笑?我们连付了七日的房钱,你却叫我们搬出去,做生意能这般言而无信么?” 那伙计苦着脸说道:“姑娘,这也不是我要撵你。来了一伙南方的客人,派头大的不得了,硬要一间天字号房。咱小店天字房只姑娘住着的这一间,没法子只好来求您。” 秦春娇立刻便明白过来,必定是来了什么不一般的人物,以钱势压人,想要强占客房。这种事不新鲜,以前在相府里时,那波主子也爱干。 若是放在以往,她或许也就让了,但这几日为着母亲的事情烦乱,她满心浮躁,再遇上这样的事,更是寸步也不肯让。 当下,秦春娇向那店伙计说道:“我晓得不是你的主意,我不为难你,那波人在哪儿,我去同他们说。” 那伙计倒是生恐他们吵起来,搅闹了店里的生意,连忙说道:“姑娘,您何必跟他们作对!胳膊拗不过大腿,掌柜说了,让一间地字房给您,把余下的房钱也都退给您。” 秦春娇也不理会这伙计,径直迈步出门。 穿过天井走到外头堂上,果然见乌压压一堂的人。 堂上正中的桌子边,坐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 这少女穿着一袭轻烟薄罗的裙子,外头罩着的披帛是江南特产上好的烟云纱,头上并无装饰,鬓边却戴着一只白色的绢花,显然是在戴孝。 一群老婆丫头,众星捧月也似的围着这少女。 秦春娇看了众人一眼,走到柜台前,向店掌柜说道:“掌柜,那房间我不让。” 那店铺掌柜一脸难色,看向那边,说道:“这位小姐,人家不让,您看不然就换个地方投宿?” 那少女没有接话,倒是她身边的一个老妈妈子,张口哼道:“果然是乡下女人,一点儿礼数都不懂!我们小姐身子金贵,须得一个安静地方歇脚。你皮糙肉粗的,住哪儿不能住,好房间给你真是白糟蹋了。房钱我们加倍,连你的住店钱我们一并给了,你趁早把地方腾出来。” 这话听得秦春娇几乎气笑了,她缓步走到了那少女跟前,朗声说道:“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我不管你是哪儿的人,在客店你我都不过是住客而已。我先住店且先付了房钱,凭什么无故就要让人?” 她住的那间天字号房,是福来客店最好的客房,在客店后院的二楼上,隔着个天井,宽敞明亮,又十分清静,外头街上的吵闹声一丝儿也听不见的。 那少女似是没有听见秦春娇的声音,她眉毛微皱,轻轻向一旁的老妈妈说道:“王妈妈,这儿吵的我心慌。” 那老妇人连忙吩咐人倒参汤给她吃,又向秦春娇吆喝道:“你这个乡下愚妇,竟然敢冲撞咱们小姐,真是不知死活!仔细我告诉本方官员,拿你去府衙里吃板子!” 秦春娇原本就满心烦躁,被这些人更是闹得肝火上窜,听这老妈子张口乡下女人闭口乡下愚妇,当下冷笑两声,也不理那老妇,向着那小姐一字一句道:“乡下女人又如何,你是高门千金,有钱外头住去,又何必来抢我这乡下女人的客房?!听着,我偏不让!” 此刻店里堂上还有些吃饭的客人,都被这起人撵到了角落里。寻常百姓对这等欺凌百姓的所谓大户人家原就看不顺眼,这些人也早憋了一肚子的火,听了秦春娇的话,竟而齐齐叫了一声好。 那少女听着这声音清脆利落,不由身上微微一颤,抬头看向秦春娇,见她生的妩媚娇艳,唇边似笑非笑,更是明艳非常,不由心中暗道:原来北地也有此等绝色,我先前倒是低估了。 秦春娇看着这少女,她烟笼愁眉,樱口琼鼻,倒是秀丽绝伦。 一旁的老妇惊叫了起来:“我家小姐有弱症,哪里受得了你这泼妇的吵闹?!你们还不快把这个泼妇拿下!” 那些在外侯着的家丁,一听这声音,跳进堂中,就要去抓秦春娇。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狗仗人势习惯了,一看秦春娇容貌出众,更是心怀不轨。 正当这时候,外头忽然暴雷一般喝道:“青天白日,谁敢在河间县闹事!” 这声音才落地,众人眼前一花,就见那些家丁竟然飞了出去,躺在地下鼻青脸肿,唉哟叫唤。 易峋和王贵生走进客店,易峋径直走到了秦春娇身侧,低声问道:“可伤到了?” 秦春娇摇了摇头,向他一笑:“没事。”又向那小姐一指:“峋哥,她一定要住咱们那间房,我不让,他们就要动手打人。” 易峋这才看向那位小姐,眸光森冷,淡淡说道:“诸位伤我娘子,可要给我一个交代。” 那小姐看着易峋自从进门,就直奔秦春娇而去,似是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心里就有几分不甘。她向来自负有过人之姿,族里那些兄弟谁不夸赞,如今却被一个村夫给看扁了,这让她如何服气? 再看易峋,他五官线条如刀刻一般,一双眸子深邃幽黑,那锋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心底竟然忍不住微微一颤,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 一旁的王妈妈嚎叫起来:“你们这些愚夫愚妇,可晓得湖阳孟家?!你们敢这样得罪冲撞我家小姐,不怕被官府治罪么?!” 湖阳孟家? 易峋和王贵生都不知是什么人家,但他二人见多识广,料知会这样自报门第,必定不是小门小户了。 王贵生有些犹豫,他倒是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给江子美招祸。 易峋眉头轻皱,没有言语。 秦春娇一听这名号,心念如电转过,灵光一现,张口问道:“可是孟贵妃的娘家?” 那王妈妈得意洋洋:“正是,知道怕了就赶快磕头赔罪,把客房让出来,我家小姐便不追究了。” 秦春娇却嘴角一勾,露出一抹讥讽的微笑,说道:“孟贵妃御前失仪,被贬为嫔,不知思过,还日夜诅咒皇后,废入冷宫。孟河年贪墨朝廷救灾银两,皇上念着他是两朝老臣,没有重责,只是罢官返乡。这样出过罪妃罪官的家族,竟然还敢这样招摇过市,欺凌百姓,当真是不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么?!”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这乡下女子竟然晓得他们家的底细,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那小姐,忽然坐不住了。秦春娇口里的罪妃,正是她的姑母,罪官就是她的生父。这两件事,是她生平大耻。她实在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北地县城的客店里,被一个乡下女人当面翻了出来。 一时里,她只觉得店中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她,讥笑声自地下、墙缝里四面八方的袭来,羞辱感令她只想埋了自己。她豁然起身,颤巍巍说道:“妈妈,不住这儿了,咱们走吧!”说着,竟然掩面出门而去。 那王妈妈也是呆愣了,她只想搬出家门压住这些乡下人,谁晓得竟然被人当面陶腾出了家底,反倒讨了一场羞耻。 孟家其实早已衰落,跟着小姐北上的人,便是全部的家底了。王妈妈说小姐的乳母,知晓她心思敏感细腻,便四处虚张声势,只想为她撑个体面出来。弄成这样,真是始料未及。 看着这些人狼狈而去,秦春娇心里有些复杂,那些事是她在相府里听老夫人说起的。这孟家是苏氏的姻亲,也是湖阳大族。如今家道败落,想必是进京投靠的。 她似乎走到哪里,都甩不开这些人。 王贵生看了一眼秦春娇,目光若有所思。 65.第六十五章 这湖阳孟家的事情, 只是个不经意的插曲,易峋和秦春娇都不曾放在心上。 当夜,秦春娇躺在床上,看着头上的天花板, 迟迟不能入睡。身边的男人, 呼吸沉沉, 似是已经睡熟了。 明日就是秦老二案子开堂的日子了,她纵然不信母亲会杀人,但心中还是没底。 想到今天白日里那个湖阳孟家嚣张跋扈的做派, 秦春娇心中有些异样,虽说仗势欺人令人厌恶,但以往在相府里的经历也让她明白, 权势在许多时候是极其好用的。 比如母亲的事情, 如果她手中有权柄,就可以早早的把母亲接出来, 也就不会碰上这样的事了。退一步说,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也能有许多转圜的余地。 她翻了个身,轻轻叹了口气。 易峋低沉的声音自一旁传来:“怎么, 睡不着?” 秦春娇没想到原来他也醒着, 应了一声, 又问道:“峋哥怎么也没睡?” 易峋说道:“听着你没睡着, 我也睡不着。”说着, 他翻身将胳臂横在了她的腰上, 把她带到了怀中,头埋在她颈子上,问道:“还是为你娘的事担心?” 秦春娇先低低嗯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又说道:“也不全是,我就是想着,咱们寻常百姓,遇到这样的事的确是为难。这回我娘的事,如果没有峋哥你,我真是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 易峋眸色深深,闻着她秀发上的香味,说道:“依靠自己的男人,没什么不对。” 秦春娇轻轻说道:“但总会有咱们受不住的事情,我以前在相府里,就见过……” 易峋心口一紧,沉声问道:“你是说我靠不住?” 秦春娇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她话未说完,易峋忽然翻身,将她压制在了身//下。 秦春娇只觉得身上一沉,被压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易峋漆黑的眸子里精光微闪,狠厉的攫住了她的眼眸,淡淡说道:“别跟我提你在相府里的事。” 秦春娇有些怔了,她能感觉到易峋身上压抑着的微微怒气。她双唇微微翕动,月光让红润的唇瓣泛出水一般的光泽,软嫩的让人想咬上一口。 易峋眯细了眼眸,低头覆了上去,略有些粗糙的唇盖住了樱色的菱唇,交叠碾压咬啮,唇舌黏腻,反复交缠,直到两人都呼吸困难,才分开。 一道银色的水丝连着两人的唇,秦春娇不住的喘息着,鸽子一样浑圆饱满的胸脯起伏着,顶在易峋的胸膛上。 她有些不解,不明白易峋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到底是从何而来。半晌,她踟蹰着问道:“峋哥,你生气了?” 易峋嗓音微微有些粗哑,他说道:“以往的事情,我可以当不知道,但我不高兴听你在相府里的事。春娇,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秦春娇看着他,大大的眼睛里泛着疑惑的光泽,她问道:“峋哥,你怎么了?” 易峋没有说话,却将她用力的揉进了怀里。 秦春娇的话,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苏梅词,压在心底里的不安再度冒了出来,宛如被吹皱的湖面。 隔日,河间县县衙大堂。 江子美身着官衣,正襟危坐在大堂上首,审视着堂下的一干人等。 今日是土塘村毒杀案开审的日子,刘氏、刘二牛以及此案相关人等都在堂上跪着。 刘氏穿着一袭粗布玉色衣裙,头上挽着一个圆髻,鬓边一朵白花。这身衣裳,是秦春娇替她挑的,不是没有更好的衣裳,但她新寡,又是这样的事,穿的过于精致,难免惹人非议。 她眉眼垂顺,眼角还着噙着泪花,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下。刘氏原本容貌就好,经过这几日修养,气色转好,看着便惹人同情。 反观那刘二牛,这两日上刑被打的稀烂,原就是一身破布烂衫,到了这会儿更是烂上加烂。屁股和腿上的伤处,无人无钱照料,溃烂腐败,还生了些蛆,臭气熏天。人一看就捂鼻皱眉。 易峋和秦春娇都在堂外,看着堂上的情形。秦春娇一颗心提的高高的,秀丽的眉头拧成了一团。易峋将她搂在了怀中,低低道了一句:“不用担心。” 江子美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刘二牛,你可认罪?!” 刘二牛虽是个无赖,却不是痴傻之人,一听这话顿时明白过来,咧嘴大号起来:“县太爷,您可不能这样偏心偏向。您瞅瞅,那刘氏完整囫囵的,我被打的稀烂,可这案子真不是我干的,您就是把我打的臭死,也捉不到真凶!” 江子美冷笑了一声:“本官把你这个无赖,你真当你的行迹无处可查?!你在宋家集子上的王家酒铺和人饮酒,遇见了前来买酒的刘氏,听她说起秦老二在其女儿处得到了一笔银两,便想谋财害命,在酒坊中打了高粱酒,采摘断肠草炮制成毒酒,带到秦家。秦老二家中原有存酒,你二人将秦家的酒吃完,才喝你带来的毒酒,秦老二这才毒发身亡。本官已查的水落石出,你还不认罪么?!” 刘二牛听的目瞪口呆,这般下去,他可就要成了刘氏的替罪羊了! 当下,他大号道:“大人,您可不能这样瞎编乱造啊!我是买了高粱酒去秦家,可没弄什么毒酒。那酒、那酒分明是刘氏自己预备的,秦老二常年打她,她想亲夫,还栽赃给我!大人,您可别糊涂!” 刘氏听到此处,忽然抬头,面色凄楚,眼下两道泪痕:“大人,这刘二牛同我丈夫是旧日相识,时常来我家骗吃骗喝。他是下河村中的无赖,没个正经营生,我丈夫念着朋友交情,总还照顾于他。那日在我家中,我在厨房烧菜,分明听见了我丈夫告诉他从我女儿处讨得十两银子,这厮求我丈夫带他一道发达,被我丈夫拒绝,两人口角争执。”说到此处,她越发凄厉道:“大人,那日原说菜烧好了,也要我一道上桌吃饭的。在我家中存酒喝完之后,这厮却忽然醉的不省人事。若不是我菜未烧完,我丈夫又率先毒发,我想必也早被那酒毒死。这厮,是想一并毒杀了我们两口,好谋夺我们的家财!可怜我丈夫把这无赖当个朋友,相交了这许多年,有福同享,到头来竟被他毒害。求大人,为我这寡妇做主!”言罢,便磕下头去。 这一席话,声泪俱下,说的在场众人无不感叹,就有人骂起那刘二牛不是东西。 江子美等了片刻,点头道:“你不要急,本官必定为你做主。”说着,眼光一利,又向刘二牛喝道:“你还不认罪么?!” 刘二牛瞪眼看着刘氏,一张嘴大张着,后槽牙都露出来了。他没有想到,这些年来那个任凭秦老二打骂的、懦弱没用的女人,这会儿却像变了个人一样。他忽然明白过来,那天在酒铺里刘氏为何忽然同他搭话,还蓄意当着众人的面告诉他秦老二从秦春娇那儿讨到了许多银两。而自己,也习惯的只买高粱酒。 刘二牛忽然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里冒出来,他生平头一次感到这个默然无语的懦弱女人,心机竟然如此的深沉可怕! 果然,江子美又提审了王家酒铺的掌柜伙计、当日里同他一道吃酒的二流子。酒铺的掌柜伙计作证,那日刘氏只打了一壶烧刀子,而在刘氏走后这刘二牛死乞白赖硬跟人要了几文,打了一壶高粱。那几个二流子也异口同声,指认那天刘氏果然有说起秦老二手里有钱之事,刘氏走后刘二牛又跟他们吹嘘,必定要把秦老二手中的钱弄来。甚而还有人说出,刘二牛曾夸口,调戏过秦老二的女儿。 而仵作也证实,那壶毒酒炮制大约两月有余。 堂下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嘈杂。这人和秦老二交好,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不知感恩,调戏人家女儿,甚至还意图谋财害命,简直天理难容。 有人张口骂畜生,有人喊叫着要他死,甚而还有人捡了石头朝刘二牛砸去。 江子美便问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刘二牛只是个乡下混子,哪里懂得这些门道,瘫软在地,只晓得呼号着自己不是凶手,县令拿了人家的银子,冤枉好人。 这泼皮无赖胡言乱语,竟然诬陷县令受贿枉法,听的堂上当差的衙役一起在心里说道:这不是提着灯笼上茅厕——找屎(死)么? 江子美勃然大怒,扔了签子,令左右差役将刘二牛打了半死,趁他昏厥画了押。 此案就此告一终结,刘二牛谋财害命,人证物证俱全,被问成死刑,秋后处斩。 江子美落印之时,心中暗道:本官是真凭实据的判案,可不是畏惧相府。 66.第六十六章 随着官印落在卷宗之上, 土塘村毒杀案就此终结。 江子美又将惊堂木一拍,言称退堂。 刘氏在堂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理了理衣裳, 走出了县衙。 今日倒是个好天, 艳阳高照, 天色湛蓝如洗,一朵朵如棉絮般的柔云悠游于天际。刘氏仰头看天,将手抬起遮着太阳, 眼角不由浮了些泪花出来。 秦春娇快步迎了上去,挽住了刘氏的胳臂,娇柔而亲昵的喊道:“娘……”话才出口, 望见刘氏眼角的泪滴, 又问道:“娘,你怎么哭了?事情都完了, 你不高兴?” 刘氏擦了一下眼睛, 含笑说道:“太阳太大,刺了眼睛了。” 秦春娇便笑道:“这就是了,娘咱们回家吧!” 刘氏看着女儿娇笑如花的脸, 不由伸手摸了摸, 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易峋, 向秦春娇说道:“不啦, 娘回土塘村去。土塘村有房子, 如今那个人又不在了, 日子也好过。岳母住在女婿家里,会惹人说闲话。” 女婿养丈母娘,世间原就少有。何况,秦春娇不是易峋明媒正娶的,是他买去的,本就矮人一头。她不愿给女儿添麻烦,如今易峋喜欢春娇,两人正在热头上,当然没什么,然而谁敢说往后的事?她吃够了夫妻不和的亏,不想女儿也重蹈覆辙。 秦春娇尚未说话,易峋便走了过来,说道:“婶子,我们今日过来,就是来接您回家的。您一个人在土塘村住着,春娇心里不安稳,我也不放心。外人说什么,我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的。” 秦春娇也附和道:“是啊,娘,跟我们回家去吧。” 回家?这个词儿,戳中了刘氏心中的软处。她红了眼圈,鼻子微酸,没有坚持,点头说道:“好,娘跟你回家去。” 于是,易峋就在县里雇了一辆车,带着这母女二人,往下河村行去。 一路上,秦春娇欢快的如枝头的小鸟,搂着刘氏的胳膊说说笑笑,一时说晚上烧好菜给娘吃;一时说晚上要和娘一起睡。刘氏一一含笑应下,只是在听闻女儿说要和自己一起睡时,才似有如无的看了易峋一眼。易峋看着窗外,面淡如水,仿佛全不曾听见。 河间县离下河村有些距离,车子行驶至下河村村口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三人在村口下车,正赶上村中人人归家,户户做饭的时候。 刘氏看着夕阳里,下河村炊烟袅袅的祥和景象,心中不由一阵感慨。她在这村子里和秦老二生活了半辈子,唯一得到的,就是她的宝贝女儿。当初是因为卖了女儿才离开这里,如今又被女儿接了回来,这大概是一种缘分。 三人往村里走去,那些从田里回来的村人瞧见了刘氏,都倍感惊异。 便有人私下嘀咕着:“这秦家娘子咋也回来了?秦老二能放了她?” 另一个便说道:“易家的怪事多,你不要多嘴,小心挨拳头。你忘了刘二牛了?” 那个又说着:“倒也奇了,近来咋不见刘二牛了?” 三人隐约听见了这些言语,秦春娇和易峋都往心里去,刘氏却有些不自在,将头埋的低低的。 回到家中,易嶟才从田里回来,正在院里洗刷骡子,一见三人也很是高兴,说道:“哥和春娇回来了,秦家婶子也接回来了,那官司想是没事了?” 易峋答应着,和易嶟说了几句话,便往房里换衣裳去了。 秦春娇拉着母亲,进了自己的房,开柜子拿了几件自己的衣裳,要给母亲换。 刘氏打从进了易家的门,也不住感叹。她只离开了两年,易家境况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房子是翻了新的,甚至自家卖给易峋的老房,也修缮过了。 院子里铺着一条青石板路,雨雪天气也不怕泥湿了脚。马厩里关着一匹肥壮的骡子和一头小驴,牲口圈养着三口小黑猪,鸡舍里半大的鸡群啄食着地下的草籽,地里的菜绿油油的。这一切都彰显着,这是一户兴兴向荣的人家。 待进了女儿的房,刘氏便更更加吃惊了。秦春娇住着原先易峋母亲的卧房,易母还在世时,刘氏也曾过来坐过,所以知道。这房里的家具都是好木头做的,梳妆台上放着许多盛放胭脂水粉的瓶瓶罐罐,瓷盒子上绘着精美的仕女图案,饶是刘氏没用过什么好东西,也晓得这是好货。她心里既是欣慰,又是喜悦,易峋必定是十分看重女儿,才会这样待她。 寻常乡下妇人,哪里能买这么多的脂粉?这般行径,必定是要被夫家骂败家的。敢这样做的,必定都是被夫君宠爱着的。 女儿打开的衣橱里,叠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甚而还有两件绸缎的。 秦春娇挑了一件老鸭黄的细布褂子,一条蜜合色裙子给刘氏。 刘氏看那衣裳料子都是极好的细棉布,也都是新的,想必女儿没穿几次,便说道:“这衣裳你留着穿吧,娘有年岁了,穿这些花花黎黎的,惹人笑话。” 秦春娇不依,说道:“娘还是换了吧,今儿一天在堂上跪着,又一路的风尘,那衣裳早就不干净了。再说,这衣裳颜色太老,我不爱穿呢。” 刘氏这才答应换了衣裳,其实这衣裳颜色哪里老了,她晓得女儿是要她换新衣服,故意找的说辞。 女儿的好意,她也不想拒绝。 刘氏换着衣裳,秦春娇已经去厨房烧饭了,她要去帮忙,却几次都被女儿撵了出来,只好作罢。 易峋也修整了一番,来到堂上,亲手泡了壶茶,倒给刘氏。 刘氏连忙起身,说道:“这些小事,哪里要你们男人动手,叫我去就是了。” 易峋却说道:“您是长辈,合当如此。” 刘氏虽有些局促不安,但还是笑着受了。 易峋也在一边坐了,陪刘氏说话。 他是打小就认识的刘氏,记忆里她是个美貌端庄且慈和的妇人,这些年的磋磨和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些痕迹,却没能折去她的风韵。 秦老二是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刘氏在他的手下,以一个单薄妇人的身子,维持着家计,又把秦春娇拉扯成人。 上天,似乎赋予了这个女人非凡的毅力,让她挺过了那些年的磨难。 易峋憎恶秦老二,却十分敬重刘氏。当初他撵走秦老二时,也有想过如何帮她摆脱了秦老二,但到底也没个好法子。 晚饭烧好了,一家子上桌吃饭。 秦春娇回来的晚了,来不及做什么好菜,只烧了个红烧肉、面筋炒腊肉、豆豉青菜,熬了一锅稀粥,摊了一叠葱花饼。 刘氏在秦老二手底下已是多年吃不到像样的饭菜了,见了这一桌菜,便觉得十分丰盛,有些不安,说道:“这不年不节的,哪里用得着烧这么好的菜?春娇这丫头,怎么不懂节俭度日了?” 秦春娇尚未开口,易峋便先说道:“婶子,您安心吃饭吧。家中不缺吃食,我们平常也是这样吃饭。春娇做的饭,我爱吃。” 秦春娇瞅了他一眼,抿嘴甜甜一笑。 刘氏看在眼中,心里也是高兴。易峋这样护着她女儿,必定是十分疼爱她的。 易嶟却在一旁说道:“哥,不对吧,你怎么还叫婶子呢?这是岳母,你该喊娘才对。” 秦春娇顿时红了脸,易峋却说道:“春娇还没改口呢。她改了口,我自然就改口。”说着,便看着秦春娇。 秦春娇怔了怔,顿时明白过来,易峋这是在暗指要她改了对易嶟的称谓。这倒也没什么,但一来没个说法,她觉得别扭;二来看着易峋那幽深的眸子,里面的暧昧实在太过明显,这是饭桌上,她只觉得羞赧忸怩,越发张不开口。 刘氏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瞧出来女儿是羞窘了,便打圆场道:“改不改口都没啥,这么多年都叫婶子就是婶子吧,咱吃饭。” 有刘氏的话,易峋这才向着秦春娇一挑眉,拿起筷子埋头吃饭。 秦春娇脸热热的,她晓得那个意思,是暂且放过你。 夜里,秦春娇和刘氏躺在床上,她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贪恋的闻着母亲身上的味道。 母亲身上的气味儿,甜甜的又带着一丝微微的奶味儿,好闻又舒服。 那个折磨她们母女的魔鬼总算死了,从此以后她就可以和母亲好好的生活。否极泰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想到这里,秦春娇就喜悦到了近乎兴奋,她磨蹭着母亲的胸膛,娇软的呢喃着:“娘……” 刘氏答应着:“嗯。”“娘……”“哎。” 这样叫了十来声,刘氏溺爱的揉了揉女儿的头顶,说道:“这丫头,都给人当媳妇了,还跟娘撒娇呢。” 秦春娇甜甜的笑着,将自己更加偎向母亲:“娘,我好高兴。” 刘氏叹息道:“娘也高兴,高兴的很。”说着,她想起一件事,问道:“今儿吃饭的时候,峋子说的话是啥意思?啥改口不改口的?还有,你都跟了他了,咋还是梳着姑娘的辫子?这大晚上,你也不跟他睡?” 秦春娇便把还没跟易峋成亲的事说了:“峋哥说了,等年底他孝期过了再成亲。因为还没成亲,所以先就这样。” 刘氏听得有些怔了,不由叹息了一声。易峋实在爱她女儿,对她是实在的好。要说秦春娇这个样子,压根不用办什么亲事。易峋这样,是想给她女儿体面。 易家的哥俩,都是她看着长起来的,也都是个顶个的好孩子。秦春娇跟了谁,她都是放心的。但易峋对秦春娇的爱宠,真是超过了她的意料。 她抚摸着女儿的腰身,纤细柔软,曲线玲珑,昔日在怀里的宝贝,已经长成秀色可人的姑娘了。刘氏忽然想起一件事,脸色微微正,问道:“春娇,你跟娘说实话,你和峋子睡过没有?” 秦春娇没想到母亲竟然会问这个,小脸微烫,小声嘀咕道:“娘问这个干啥?” 刘氏说道:“傻孩子,跟娘害啥臊?跟娘说,你到底跟他睡过没?” 秦春娇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刘氏心口越发紧了,当初女儿进相府是去当通房的,这几年下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事,易峋没碰过她,也就不知道底里,那如果…… 她不敢想了,又问道:“你在那相府里时,可跟谁沾过身吗?” 秦春娇连忙摇头说没有,刘氏不放心又追问了几遍,见果然没有,心里的石头这才落地。 秦春娇嘟哝着:“娘真是的,峋哥才不是那样的人。” 刘氏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是个傻丫头,你不懂他们男人。这世上的男人,没有哪个会不在乎这样的事。他越喜欢你,就越在乎。我还想着你和峋子早圆房了,有与没,他心里明白。没想到竟然没有,你当初又是那么走的,他心里难保没有疙瘩。”说着,她又释然一笑:“今儿看着他待你的样子,娘也就放心了。从小他待你就好,村里谁也不敢欺负你,全是因为他护着你。等你大了些,长成女孩子身子了,也还是整日跟他跑。我那时就担心你们会不会出啥事,又没功夫管。没想到,如今你竟然跟了他,这真是老天做媒,你原就是他的媳妇。峋子这样的男人不好碰,你可要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好好的伺候丈夫,操持家务,生儿养女都不能马虎。” 秦春娇胡乱答应着,心里却想起了之前昨夜在客店里的情形。 易峋昨夜对她的亲昵,急切且粗鲁,她能感受到他似乎在焦虑,却又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说,峋哥真的还是在乎这件事?她分明跟他说了,她在相府里只是在伺候老夫人而已。易峋,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刘氏不知道女儿这些私事,她一心只想着往后要好好照顾他们,等待着自己外孙或外孙女的降世,这是她后半生的希望和幸福。 67.第六十七章 隔日, 曙光透过窗棂时,刘氏醒来才发觉怀里的女儿早已经不见了。 这么多年了,打从秦春娇被卖,刘氏便再也没有睡过踏实觉了。 经过昨夜那黑甜的一觉, 刘氏只觉得精神饱满。 她起来梳洗了, 走到厨房, 果然见女儿正在灶台边忙碌着。 刘氏赶忙上前要帮忙,探头一瞧,灶上一口大锅炖着雪白的豆花, 便问道:“你做这么一大锅豆腐脑做啥?一家子人,哪里吃的了这么多?” 秦春娇笑道:“娘,这不是家里吃的, 是拿去卖的。” 刘氏之前听秦老二说起过, 秦春娇在村口摆摊子做买卖。她只当秦老二为了要钱瞎说的,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毕竟, 易峋那么能干, 易家家境又殷实,还用得着秦春娇出去挣钱? 但瞧着眼前这情形,也由不得她不信。 刘氏禁不住问道:“春娇, 是不是、是不是峋子叫你去的?” 秦春娇拿布垫着, 小心的将锅端离了火, 捏了一下耳朵, 才说道:“娘, 不是的, 是我自己想做。峋哥起初还不答应呢,我可是跟他说了好久,他才点头。” 刘氏听了这话,脸色微变,说道:“峋子不答应,那你还一定要做?春娇,你可不能仗着峋子宠你就瞎胡闹。这情分是越积越厚,但削起来,也薄的快。” 秦春娇笑着娇声说道:“娘啊,没你想的那么厉害。我跟峋哥都说好了,他答应了的。何况,我赚钱也是贴补家里,不是拿着自己乱花的。再说了,我现在能挣钱了,供养自己的母亲,也替峋哥分担些担子不是?免得村里那些人说闲话,什么女婿养丈母娘的。” 刘氏听着,说不出话来了,倒是上前看了看锅里豆花凝结的样子,说道:“这豆花还是嫌嫩了点,我早教过你,做豆腐水是最要紧的,多一分软了少一分就老了。这分寸,一定要捏到位了才是,你咋记不住呢?” 秦春娇笑道:“姜还是老的辣,我哪儿比得过娘啊?” 母女俩正说话,董香儿就来了。 她脸色沉沉,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但见了刘氏还是吃了一惊,张口说道:“秦二婶咋来了?春娇,是你把二婶接回来的?” 秦春娇笑道:“是我把娘接回来的,往后娘就跟我一起过了。” 董香儿知道秦家的事,也是历来就看不上秦老二,如今自己虽有了难处,但看她们母女天伦团聚,还是为她们高兴,强颜一笑道:“那还真是恭喜你们了。” 刘氏瞧见董香儿也有几分意外,她离开下河村时,这丫头早就嫁到对面山里去了。但看这样子,恐怕夫家是出了什么变故。当着人前,她也没问,只笑着和董香儿打了个招呼。 因秦老二的事情闹了七八天,眼下已是四月下旬,藤萝花的时令已经过去,这会儿花已经开全了,且有凋零之势,再不能做藤萝饼。 倒是也能换成别的花卉,但他们昨天傍晚才回来,家里什么也没预备。 正在发愁时候,秦春娇瞧着一旁高高堆着的豆渣,忽然有了主意。 这些豆渣是磨豆浆剩下来的,没什么用处,以往就一起熬猪食了。眼下,倒正好派上了用场。 秦春娇把这些豆渣装进了一口粗陶坛子里,一起装上了车。 董香儿在旁打着下手,有些不解:“妹子,你拿这些豆渣做什么?烂兮兮的,炒菜都怕它糊。” 秦春娇朝她俏皮一笑:“我自有用处。” 董香儿晓得她总有主意,便没多说什么。如今,她对秦春娇的心智早已心悦诚服,秦春娇要干什么,她从无二话。 姐妹俩推车照旧到了村口的大树底下,张罗着开张。 秦春娇摆着桌凳,余光扫见路对面也摆着一个空摊位,心里有点奇怪,问道:“三姐,我不在这两天,难道还有人出来做生意?” 董香儿听了,脸色沉沉,半晌才说道:“妹子,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生气。你不在这段日子里,林香莲在路对面也摆了个摊儿,卖浆水面条。” 秦春娇听着,不有一笑:“这我有啥可生气的,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她爱干啥干啥去。” 董香儿却急了:“妹子,你不晓得。林香莲那摊子,生意红火的很。起初还没啥人,就两天的功夫,忽然就火爆了起来。去她摊子上吃饭的人,全成了她的回头客,几乎是来一个就留一个。就连咱们的老客,也被她抢了不少去。” 秦春娇怔了怔,说道:“兴许是这两天咱们没做生意,人家就去对面吃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奇怪。” 董香儿说道:“倒也奇怪,就是个浆面条罢了,没见花什么额外的心思,那些路上的行人也就罢了,但平常来吃饭的,也都着魔似的往她那儿奔。” 秦春娇说道:“也许人家的浆面条做的格外好吃也说不准。” 董香儿见嘴一撇,说道:“我瞧着未必,林香莲有心思做生意,就干不出来那些事了。” 秦春娇向她一笑,说道:“行啦三姐,各人尽各人的心力就是了,客人想去哪儿,咱也不能拿绳子拴住他们。我就信一件事,咱们东西做的好吃,人家不会不来。” 董香儿心里却有些没底,但看着秦春娇丽若春花的笑颜,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太阳上来,林香莲果然来了,同来的还有林婶儿,后面跟着个伙计。 那伙计挑着担子,林家母女俩倒是空着手。 到了地方,伙计将担子放下,林婶儿给了他几文钱,便把他打发了。 秦春娇瞧见这情景,也有些奇怪,暗自琢磨着这能几天,林家母女俩就能雇人挑担子了,难道她那生意真就这么好? 林婶儿揭了挑子上的盖子,一边是一锅浆水面,另一边是些碗筷调料。母女俩把那些瓶瓶罐罐放在桌上,一个个开了盖子,倒也红红绿绿的,无外乎韭花、葱花、辣油、麻酱等。 秦春娇张望了一眼,那锅里白惨惨的,稀糊糊飘着几片菜叶子,顶风一吹,一股子酸味儿,就是一锅寻常的浆水面条,没什么特别的。 她正琢磨着,林婶儿瞧见了,向她一笑,扬声说道:“春娇丫头,可有日子不见你出摊了。婶子还以为,你嫌累不干了呢。这两天,你不在,你的客人可是不少朝我们这儿来。待会儿见了,丫头你别生气啊。”说着,她撩了一下鬓边的散发,笑的更深了:“不过原也是的,你跟我家香莲说各凭本事,这话婶子爱听,就是各凭本事,客人爱去哪边,是客人自己的事,说不上谁抢谁的。” 董香儿是经不得人激,一听这话顿时来了气。她正想说些什么,秦春娇已先笑道:“婶子这话招人笑,各家做各家的生意,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前儿只是去了外头一趟,所以没出摊罢了。不是我说,大家伙都有舌头,好不好,自有评断。” 林婶儿碰了个软钉子,没话好说,冷笑了一声,切齿道:“我瞧待会儿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路上行人渐多,因是过路的散客,去哪边的都有,倒还不显得什么。 然而等老客一来,这分晓就显出来了。 果然如董香儿所说,那人一波一波的往林婶儿的摊子上奔,望着那锅里的浆水面,一脸的痴迷样儿,甚而几乎没有瞧见秦春娇的摊子。 还有人大声说道:“这大嫂子的浆面条就是够味儿,我一天不吃就想的难受。这不,今儿一早愣是个馋醒的!我还真发愁,将来要是有一天大嫂子不做了,我可上哪儿吃这口儿去!” 林婶儿咯咯一笑,说道:“大兄弟真是会说话,你放心,这浆水面管够你们吃。我可不是那些爱装腔做调的,耍那么多花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拿班做派!” 这话,便是暗讽秦春娇了。 秦春娇见的人多了,也不会就被这两句话乱了心性,只是瞧着那些食客里果然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心里也有些奇怪。 要说如果自己这两天没出摊,所以人就去了那边吃,且林婶儿的浆面条果然好吃,那也说得过去。但总不至于,连看都看不见自己了。 这情形,似乎有点奇怪。 董香儿气的脸发青,将手里的抹布在桌子上摔了又摔。 秦春娇脸色淡淡,把小车下头的一口炉子给煽旺了,架上一口锅,倒了些菜籽油进去。趁油热的功夫,将豆渣合着些白面糊、鸡蛋、葱花调在一起,搅拌均匀了。等锅里的油热的冒了白烟,便舀了一勺面糊倒进锅中,锅铲轻铲,翻了几翻,就成了一个豆渣饼。 豆渣合着白面鸡蛋,过了热油便是散发出一股香味儿,顺着风飘到了对面。 林家摊子上的食客,虽然钟情于手中的浆面条,倒也被那股香味勾起了馋虫,手中的勺子也慢了下来。 倒也没别的原因,只是林家母女摊子上没预备干粮。浆水面条就是些稀糊糊,喝上几碗也就是撑个水饱,到底不舒服。 当下,便有几个去秦家的摊子上买豆渣饼来吃。 秦春娇这豆渣饼做的极好,面饼软绵,又夹着豆渣的酥脆,豆香蛋香融合的极好,且是才出锅的,热热乎乎吃的人胃里舒服。 被这些人一带动,余下的人也都去买了豆渣饼。 林家母女瞧着,虽然心里不痛快,但也说不出来什么。 秦春娇和董香儿忙着摊饼收钱,董香儿不经意间忽然见一个细长条的影子,跑到了对面的摊子吃面。 她顿时两道眉毛倒竖,一团怒火上涌,原来那人不是别人,竟然是赵三旺! 68.第六十八章 董香儿起初还当自己看花了眼, 她将揉了两下眼睛,但见那人一副瘦长的身材,穿着一袭蓝色的粗布短衣,两边腮上瘦的看不见肉, 瘪了进去, 真是尖嘴猴腮, 一双眼睛倒是大大的。 不是三老鼠赵三旺,还能是谁? 别人倒也罢了,他竟然也去林家的摊子上捧场?! 董香儿气不打一处来, 将手里的抹布朝案上一摔,就想上去揪住那家伙理论。 好在秦春娇奋力拉住了她,一再说和气生财, 她才勉强忍住了。 赵三旺捧着一碗浆面条站在一边的树底下, 唏哩呼噜的就喝了个干净,还意犹未尽的样子。他付了钱, 便低着头蹭着路边走了, 好像根本不敢看这边。 林家食摊上的生意果然好,来吃饭的人未必买秦春娇的豆渣饼,却一定会去林家的摊子上喝碗浆水面。 林家母女俩连桌凳都没预备, 那些食客只能站在路边, 捧着碗吃, 竟也没人抱怨。 偶尔有人说了两句, 林婶儿眼睛一瞪, 斥道:“城里大饭馆子舒服, 您有钱倒是去那儿吃啊。咱家就这锅浆水面,祖传的手艺,离村没这店,爱吃不吃!” 客人们心里虽颇有微词,但也只敢腹诽,生恐她不卖了,再吃不着这口儿。 只半天的功夫,林家的浆水面就卖光了,那些食客恨不得连锅底都刮了。 林家娘俩收拾了锅碗,等着那伙计来了,把担子挑回去,她们俩照旧空着手。 经过秦春娇的小摊子时,林婶儿瞥了一眼,见锅里的豆腐脑还有一多半,笑道:“丫头,你就慢慢儿的卖吧。横竖我们卖光了,下剩的客人都是你的,多等等总能卖个干净。”撂下这句话,她便扬长而去。林香莲跟在后面,倒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董香儿张口啐骂:“跑来耀武扬威的,神气个屁!不是她闺女被人把馒头砸脸上的时候了!” 秦春娇浅浅一笑:“三姐,生啥气。她说的也没错,路上客多,咱的东西不愁卖。” 董香儿不甘的说道:“妹子,你瞧她那副样儿!生意好就生意好呗,特特的跑来膈应人!那些客人也真是,一个个都咋了,舌头长疮了?酸面条子有啥好吃,以前围在咱们摊子跟前,求着妹子给他们多做些糕点,如今可好,翻脸就不认了!” 秦春娇劝道:“三姐,我晓得你是为我不平。但是这真没什么,客人爱去哪儿,是他们的自由,我也不是见不得别人好。林家的浆水面果然做得好,生意热络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奇怪,三旺怎么也会到她摊子上去吃饭。倒不是说他不能去,只是三旺之前和林香莲有过节。你瞧刚才,林婶儿对三旺的样子,横眉竖眼的,三旺要买面吃,还要赔笑脸。林家的面,真就好吃到这个份上么?” 董香儿啐道:“还不就是贱呗!” 秦春娇摇了摇头:“我倒觉得,三旺不是那样的人。”她若有所思的出了会儿神,正巧来买豆腐的人多起来,两人一忙,也就把这事给抛到脑后了。 到了正午时候,摊子上的东西才卖完。 姐俩正收拾着,董香儿忽然想起来,说道:“也是奇了,京城里那贵客今儿倒是没来。” 秦春娇心口一跳,说道:“没来就没来吧,也不少他这一份。” 董香儿笑道:“我倒是觉着,有这么个贵客,也是给咱们撑门面。” 秦春娇正色道:“在我这儿没有什么贵客,不管他出身高低,都是一视同仁的。我也不会因为客人门第高些,就另眼相看,免他的银子。我做生意,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三姐,这话往后别说了,免得人家觉得咱们有多势力。” 董香儿有些呆了,秦春娇向来待人和气,她鲜少见她这样说话。 她想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兴许秦春娇之前在相府里有过什么不痛快的事,再想到之前那位大少爷的暧昧情状,便暗骂自己糊涂。靠着人家给撑面子,不是小瞧了秦春娇的手艺? 董香儿是个痛快人,干脆说道:“妹子,姐错了,你别搁心上。往后,姐再不说这话了。” 秦春娇这才笑了笑,说道:“我没生气,三姐咱们回去吧。” 不知为何,京城里的人没来,倒让秦春娇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把来人当成寻常的食客。但她心里,其实也明白是谁指派他来的。 她可不会自负到,觉得自己的手艺天下少有,连相府里的大厨都比得过,叫相府大少爷巴巴的天天派人到乡下来买点心。 苏梅词是什么意思,她当然清楚。 也许苏梅词是好意,但这让她很不舒服。她想起来了在相府里时,大夫人斥骂她是狐媚子,不要脸,痴心妄想攀高枝儿的事儿来。还有那些千方百计爬男人的床,设计相互陷害的丫鬟们,就为了得到一个姨娘的位子,费尽了心机,不择手段。 她就不明白,难道女人的衣食只能寄托在男人身上,男人就是天,男人的喜怒哀乐就是一切。如今她有本事,能干活养活自己,为什么还要落个靠男人垂青的口实来? 那人不来,反倒是好事。 秦春娇心里想着,忍不住攥紧了车子的手柄。 两人走到村中,便分开各自回家。 董香儿回到家中,杨氏正在院里洗衣裳。一见她进来,赶忙起身,将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迎上前热络笑道:“三妹子回来啦?锅里给你留着饭呢,热乎的,你快去吃吧。” 董香儿不习惯她嫂子这热络样儿,便推辞道:“嫂子,不用了,我在摊子上吃过了,你忙吧。” 说着,她忽然瞧见那盆里也有自己的衣裳,便说道:“嫂,你咋连我的衣裳也洗了?” 杨氏满脸堆笑:“你在摊上忙活,就是吃饭也就是随便吃个两口对付一下,不踏实。我特意给你留的捞面条,肉卤子的,可香了。你天天那么忙,回家也是累的不得了,你的衣裳往后就我替你洗了。” 董香儿更觉得奇怪,这嫂子虽不算什么坏人,但最是小气,一钱看的比天都大,从来嫌弃自己是在家吃闲饭的,咋会突然这么热情? 但俗话说,抬手不打笑面人,人家乐意对她好,她受着也就是了。 董香儿便笑了笑,说道:“那就承嫂子情了。”说着,便去厨房洗了手,揭了灶台上的锅盖,果然见里面是浇着油汪汪肉卤子的捞面条。 她盛了一大碗出来,又浇了些辣油子,便端着碗回屋吃去了。 董大娘在里屋炕上做针线,听见外头动静,鼻子里哼了一声:“见天就知道在外头疯,疯够了回来吃现成饭,也不知道天天心里想的啥!” 杨氏在窗台下听见,直起身子回道:“娘,您也别怪三妹子了。她是出去做生意,赚钱哩。” 董大娘心里也明白,只是倚老卖老的不服气,听了大儿媳妇的话,也不吭声了。 董香儿端着碗回到自己的屋里,在床边坐了。 屋顶上的窟窿,董栓柱已经替她补了,现在已经不会漏风灌雨了,但住着依旧不太舒服。 她吃了一口面,有些惊讶。杨氏这面烧的不错,卤子很香,面也筋道,竟然不是二合面,是全白面。 这大嫂是突然改了性子了?竟然舍得给她吃净白面! 董香儿吃完了面,将碗放在桌上,把床底下放钱的罐子扒了出来,把里面的铜钱都倒了出来,又把今儿秦春娇分她的钱也放了进去。 她一枚枚的数了几遍,除了分给董栓柱的钱外,存到如今大约已将近七两银子了。 董栓柱本来说不要,但她不能白用他,硬分了些给他。 看着床上的钱,董香儿不由叹了口气。 她如今独身一个,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节衣缩食,满共也只能凑出这些来了。 当初李家给董家的聘礼,也就是十两银子。她想把这笔钱凑出来,还给李家,然后跟他们家就此断了。和离也好,他们家休妻也罢,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李家的大门了。 秦春娇去河间县这几天,李根生又来了一趟,他没进董家大门,是私下找的她。 董香儿没想到,这李根生骨子里竟然是这么个卑劣的东西,那天她到河边去打猪草,被他拉到草窝子里去。李根生压着她,说是想老婆,撕扯着她的衣裳。 董香儿只觉得恶心,奋力扇了李根生两巴掌,将他从身上掀了下去。 她泼辣且很有一把力气,李根生竟然摁不住她,就被她挣脱了出去。 李根生恼羞成怒,便放话说要董家退他们家当初的聘礼,不然她这辈子都是他的女人,休想从他手心里逃出去。他还下了最后通牒,说再过十天,如果既见不到钱也见不到人,老李家可就要带上亲戚,来下河村绑人了。 董香儿一想起来竟然跟这么个玩意儿当了几天夫妻,就恶心的睡不着觉。 李家她是不能回去了,但这笔钱她爹娘是肯定不会出的,只能靠她自己攒。 眼瞅着期限一天比一天近,秦春娇又去了县里几天,没有做生意,她真是愁的头发一把把的掉。真要被李家绑回去,那家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折磨她。 本来,她想问秦春娇借点钱,但今日一瞧这情形,她也实在张不开嘴。 林家的生意不知咋就火起来了,还真抢了她们的客。京城里的客人也不来了,秦春娇说着不在意,但她自己却拉不下脸来。 人家也在难处,她实在不好去添乱。 正发着呆,外头就传来杨氏的声音:“三妹子,你吃完了吗?嫂子能进来不?” 69.第六十九章 董香儿听见杨氏的声音, 慌忙将床上的钱重新拢进罐子里,又把罐子推进床底,这才去给杨氏开门。 杨氏走进来,依旧陪着笑:“三妹子, 我就是来瞧瞧你吃完了没, 把空碗收去。” 董香儿说道:“碗待会儿我自己去洗, 不用麻烦嫂子了。” 杨氏连忙说道:“不就是洗个碗,哪儿就麻烦了。妹子你一天在外做生意,累得很, 这小事就不用你上手了。”说着,又瞧了屋子里一眼:“前儿我见着老四给你收拾屋顶,你也真是外道, 这事儿咋不跟你哥说呢?老四毛手毛脚的, 怕做不稳当。家里没地方,委屈你住这屋子。往后这房子哪儿不好了, 你就来跟哥嫂说, 保管给你收拾妥当。” 董香儿吃饱了饭,有力气琢磨了,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 笑了笑, 蓄意说道:“嫂子说的是, 这屋子住着实在不舒服, 霉味儿大得很, 夜里房梁上还跑老鼠。春娇妹子和我商议着, 等过段儿,生意做起来,就盖间房子当铺子,我就搬过去住,不在家住了。” 果然,杨氏一听见铺子俩字,眼睛都亮了,又听说她要搬出去,急慌慌的说道:“妹子你这是干啥,搬出去,你一个独身女人住在外头,夜里不害怕?有个啥事,也没人照料。你就还住家里,白天去铺子,晚上回来,饭也是现成的,水也是现成的。咱们一家子人,还能说说家常话。房子不好,我们给你收拾!”话还没说尽,便谄笑着问:“你说那铺子,可是真的?啥时候开,地选好了吗?光你们两个,怕是不行,还要人手不?” 董香儿压着笑,说道:“我和春娇妹子商量了,这铺子是肯定要开的,就是时候还没准儿。她男人峋子也有事要干,正忙着,腾不出手来。再有,我们俩也确实忙不过来,所以到时候打算雇个小伙计。” 杨氏连忙说道:“雇啥伙计,你大哥不就是眼前现成的人。你都能带着老四干买卖了,咋不能带上你哥?手心手背都是肉,三妹子你一碗水可得端平。咱是一家人,不比外头雇来的人更可靠些?” 董香儿说道:“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事,这生意大头的钱是人家春娇妹子拿的,我也就是跟着她干。硬说起来,她才是东家。” 杨氏嗨了一声,笑道:“我还不晓得你俩?打小好的睡一个被窝,你说啥她肯定听。” 董香儿脸上的神色渐渐凝固了,她不笑了,说道:“嫂子,这就是你的心里话吧。你干啥不实打实跟我说,绕这么大个弯子?我实在不惯你这个样子。你说咱们是一家人,那是不错,可你瞧瞧你们待我的样子,像一家人吗?” 杨氏愣住了,手慢慢垂了下去,没有言语。 董香儿又说道:“打从我回来,爹娘我就不说了,你和大哥也没少说酸话给我听。李家啥样子的人家,你们心里都清楚,嫂子你也是当媳妇的人,却要把我往火坑里逼。这像个一家人?” 杨氏咬着嘴不吭声,许是理亏,又或是别的什么,眼圈竟然红了。 半晌,她抽了一下鼻子,将手一拍,说道:“算了,三妹子,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说开了。其实啥也不为,我跟你又没仇,还不都是钱闹的!你也晓得咱家啥样子,当初你回来,可把一家子人都吓坏了。要是李家逼着还彩礼,那点钱早就用掉了,还上哪儿找去?打起官司来,爹娘那把老骨头是折腾不起的,就是我和你哥,往后也没脸出门了。后来,我瞧着你是个有本事的,那小生意做的红火,又带着老四一起挣钱,所以动了这个心思。你要是记恨我和你哥,那这事儿就算了,反正我也没行下啥好给你,也不指望了。” 董香儿没想到杨氏竟然这般爽快,看她拿了碗就要走,便说道:“嫂子,你等等,那事儿我没说不行。” 杨氏狐疑了,停下等她说。 董香儿笑了笑:“我之前那么说,就是心里实在恼,但嫂子你既然说把我当一家子人,那我带哥一起做生意也没啥。” 杨氏疑惑着:“三妹子,你……?” 董香儿又说道:“但就是一桩,李家太不是东西了,我怕还没等生意做起来,就被他们给拿回去。” 杨氏将手在大腿上一拍,大声说道:“妹子你放心,李家敢来人,我第一个不答应。别说你,你大哥,老四都不会答应!爹娘有话说,等我去跟他们说。咱们董家虽不是什么大家子,但还总有几个亲戚在!董家的女儿,没得叫他们欺负!” 董香儿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当即一笑。姑嫂两个说了几句话,杨氏便拿着碗出去了,心里乐滋滋的。 董香儿叹了口气,便在床边坐了。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在她看来,有钱怕是也能让磨推鬼。其实能有几个真正恶到了骨子里的人,还不都是被穷给逼的! 只要能让娘家站在她这边,她就不怕李家再来闹事,又或是将她绑回去。 至于带着董老大做生意,秦春娇是给了她三成分子的,不行就分一成给他。她欠春娇妹子的太多,实在不能再拖累她了。 秦春娇回到家,才进院子就闻到了水饺子的香味儿。 她将车子停稳,便进了堂屋,刘氏正将饺子盛出锅,端了出来。 刘氏笑道:“我估摸着你差不多要回来了,才把饺子下锅。这时候,赶得正巧。” 秦春娇在桌边坐了,看着盘里白胖胖像元宝似的饺子,心里暖暖的。 她已经几年没有尝过娘的手艺了,回到家里就有娘给煮好的热饺子吃,那滋味儿可跟自己下厨不一样。 易峋和易嶟去山里收茶油果了,要到晚上才回来。 秦春娇夹了个饺子,咬了一口,是荠菜肉馅儿的,调味正是自己最熟悉的。一个饺子下肚,秦春娇只觉得眼眶湿湿的。 刘氏在对面坐着,含笑瞧她吃,自己也拿起了筷子,有生之年还能和女儿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是她只有做梦才能想的事。 秦春娇吃了几个饺子,忽然问道:“娘,还有饺子么?” 刘氏怔了怔,当即醒悟过来,说道:“面和馅儿还有很多,晚上等他们俩回来,再包给他们吃。” 秦春娇点了点头,笑道:“峋哥经常在外头累了一整天,回来就爱吃我做的饭。哪天我没能做饭,他就没精神。” 刘氏笑瞅了她一眼,说道:“还没成亲,就一点儿都不害臊了。”嘴上笑着,心里倒是欣慰。女儿找到了好男人,没有走她的老路,作为一个母亲,她心满意足了。 等吃过了饭,秦春娇要收拾厨房,却没能抢过刘氏。 她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换了件衣裳,便出了门。 一路径直走到南山脚下一处老房子外,秦春娇敲了敲门,里面果然有了动静。 门开了,赵三旺睁着一双迷糊的眼,问道:“谁啊?” 秦春娇皱了皱眉,这大白天正午头,赵三旺怎么跟才睡醒似的? 赵三旺定睛看清了来人,脸色顿时变了,支支吾吾道:“嫂子,你咋来了?” 秦春娇淡淡问道:“咋了,你做啥亏心事了,我不能来?” 赵三旺挠着头,说道:“没、没有。”说着,便开了门,让她进去。 秦春娇走到屋里,见这屋中虽然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却收拾的干净整齐。赵三旺虽是个独身男子,倒是个爱干净的。 赵三旺倒了碗水给她:“嫂子,我这儿没待客的茶叶,你将就下吧。” 秦春娇没有喝水,当面就问道:“跟我说说,林家摊子是咋回事?” 70.第七十章 赵三旺一脸的愧疚, 半晌才低着头说道:“嫂子,我对不住你。” 秦春娇柳眉微扬,说道:“你没啥对不住我的,一样花钱买东西, 去哪边都一样。我就是纳闷, 林家的浆水面就那么好吃?你之前和林香莲还有过节, 怎么现在巴巴的求着人家卖给你?” 赵三旺一听见“浆水面”三个字,眼神都直了,嘴边止不住的向上扯, 形成了一抹极其扭曲的笑容。 秦春娇看着他那样子,满心怪异,大喊了一声:“三旺!” 赵三日如梦初醒, 将手背擦了一下嘴角, 浑浑噩噩的问道:“嫂子,咋了?” 秦春娇看着他, 半日才问道:“你这是咋回事?林家的面, 真就那么好吃?” 赵三旺慌不迭的点头:“好吃!太好吃了,打从我出了娘胎,就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话才出口, 又一脸疑惑, 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也不是好吃, 就是……哎呀, 我也说不上来。一天不吃, 就想的厉害, 浑身难受。干啥都想,做梦都惦记着她家的面。好像、好像能勾人魂似的。” 秦春娇听了这话,更觉得古怪。这好上哪口吃食,因而上瘾的事情不是没有。但也不至于,各个如此。听赵三旺的说辞,林家食摊上的浆面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咋就那么勾人?早上瞧着那些食客的样子,一个个都好像着魔了似的。 她想不明白,又随口问道:“她家面,一碗多少钱?” 赵三旺听问,竟然低着头不说话了,仿佛做错了事的大孩子似的。 秦春娇瞧着他的样子,不由问道:“到底怎么了?这不能说吗?” 赵三旺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嗫嚅着说道:“就是、就是,嫂子你听了别骂我。” 秦春娇抿紧了唇不说话,赵三旺这才说道:“她家的面,一碗要十文钱。” 秦春娇听得瞠目结舌,一碗浆面条,竟然要十文钱,可谓是天价了。 这所谓浆水面,一碗大半的水,面条其实没几根,夹着些菜叶子,一碗下去就是个水饱,谁肯花高价吃这个? 十文钱一碗,简直比得上京城里饭馆的阳春面了。 那些食客,大半是乡下人,虽说有些地主富户,但十文钱吃一碗不顶饥的糊涂面条,也是肉痛的。那面里到底有什么魔力,能勾着人一趟趟的去? 再说了,两家做的都不是一路买卖,照理说该井水不犯河水才是,但林家硬生生就夺了她的老客,这就很是奇怪了。 秦春娇想不明白,但她又不是赵三旺的谁,也管不着他上哪儿花钱,她没有多说什么,便告辞出来了。 赵三旺在门上看着她走远,心里的愧疚之情越来越浓。 大哥和大嫂那么照顾他,大哥还叮嘱着叫他把钱存好,将来好置办家业娶媳妇过日子,可他却拿着钱去买林家的贵价面条吃了。 林家和嫂子不对付,林香莲还坑害过秦春娇,这些他都知道。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去。 但是,他就是忍不住啊。 几天前,林婶儿在村里碰见他,硬要他去给帮忙整一下院子里的地平。他本不想去,却耐不住林婶儿左一句艰难右一句孤儿寡母,还是去了。帮了忙,林家就招待了他一碗浆面条。从那之后,他便再也离不开那东西了。 看着秦春娇的身影不见了,赵三旺又连打了几个呵欠,关上门回屋睡觉。 这几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总是睡不够。 秦春娇回到家中,将明日要用的黄豆泡了,便坐在灶台旁发呆。 她弄不明白林家的面到底哪里好吃,但自己的生意还是要做下去。既然现成的熟食抢不过林家,那她就得换个路数了。 那些食客都去了林家摊子上吃面,但要做饭的妇人们还是照旧来她这儿买豆腐,今儿还有不少人跟她抱怨,她不出摊,她们可麻烦极了。 左近就一个宋家集子,要切豆腐就要走老远,谁家天天做饭去集子上买菜? 所以,秦春娇打算将豆腐脑的量减半,多做些豆腐,再额外的做些千张。 横竖都是豆制品,不过是在模子里多压一会儿的事。 端午将近,她打算让赵三旺买些糯米回来,做些粽子放在路边卖。 林家只卖浆水面,冲不着她这路生意。 秦春娇把这主意告诉了刘氏,刘氏也觉得很好,便说明儿一早起来帮着她一起做。 到了傍晚时候,刘氏洗了一家子的衣裳,秦春娇估摸着那哥俩八成要回来了,就在厨房里烧水下饺子。 但饺子煮好出了锅,甚而都放凉了,也不见易峋和易嶟的身影。 秦春娇拿筷子将饺子在盘子里挑了挑,又淋了些麻油,不让它们都黏上。 她心神不宁的走到了门外,天色早已黑透,一轮满月如银盘自东方天际升了上来,几颗星子散落在如同黑绒布也似的天空中。 院子里,大黄早已趴下歇息了,马厩中豆子和那匹叫大灰的骡子也都没了声息。然而那两个男人,还是没有回来。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易峋从来不会将她独个留在家里到晚上。 今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刘氏也走了出来,轻轻说道:“他们男人外头事情多,难免耽误。何况,峋子又是个有出息有本事的,不定见了些什么人,就会晚些。” 秦春娇两道秀丽的眉紧紧蹙着,清澈的眸子密切关注着通往村口的道路,摇头说道:“峋哥不会丢我一个人在家里的,他不放心,我也不放心。” 刘氏微微叹了口气,她是没有尝过夫妻恩爱的滋味儿的,她和秦老二那就是冤孽,秦老二死在外头才好,她也从来没有替他挂心过。秦春娇这样牵肠挂肚的心情,她从没体会过的。 但这样也很好不是,夫妻本该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都升上了中空,秦春娇只觉得两条腿都麻了。正想回屋,却猛然见村路上冒出两个人影来。 刘氏正在屋里灯下穿针,就听见外头女儿惊喜的呼声:“峋哥!” 她晓得易峋这是回来了,浅浅一笑,放下针线,就打算去给他们热饭,好让女儿和女婿有空说说话。 秦春娇几乎是飞奔了出去,一头扎进了易峋的怀里。坚实的胸膛,易峋的气味儿,让她安心的眯细了眼眸。 男人立在月色里,影子在地下被拽的长长的。 易峋没有动弹,任凭秦春娇抱住了他,他似乎在出神,直到感受到怀里温热娇软的身躯正磨蹭着自己,方才醒悟过来。 他浅笑着,将秦春娇抱了起来,额头抵着她的,轻轻问道:“一直在等我?” 秦春娇等了这大半天,又是在心爱男人的怀里,不由撒起娇起来,她嘟着嘴说道:“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快担心死了,给你煮的饺子,都凉透了!” 易峋听着这软糯娇媚的声音,憋在心里的那口郁气,竟就这么化了,他轻轻啄了她的唇一下,哑着声音说道:“是我不好,待会儿一定把你给煮的饺子全吃完。” 秦春娇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唇上,说道:“一个都不许剩。” 易峋含笑看着她,竟然张口咬住了那青葱一般的细长手指。细软的指尖,小巧可爱。他咬住便不肯放了,吸吮轻咬着。 略有几分粗糙的舌扫过指腹,惹得秦春娇一阵战栗,她只觉得指尖痒痒的,甚至连心里也被他搔的痒痒的。 她红了脸,想将手指抽出来,偏偏易峋就是咬住不放,像在品味着什么,有滋有味的。 他的眸子黑漆漆的,映着她的身影,水色的唇边漾着一抹笑。 这让秦春娇的脸越来越烫,娇艳的小脸像玫瑰一样的艳红,她小声嘟哝着:“峋哥,快放开,这是干嘛!” 易峋轻笑了一声,这才松了口,淡淡说道:“我饿了。” 秦春娇赶忙将手背到了身后,似是生怕再被他捉住。她嗔怪的看了易峋一眼,饿了就去吃饭,咬她干嘛? 眸光随着眼下的泪痣轻轻流动,这娇嗔的一眼,却是媚到了极处。 易峋只觉得一阵气血翻腾,他抱着秦春娇,大步走进了屋中。 易嶟已经回房洗澡了,刘氏还在厨房里张罗,没人瞧见。 易峋将秦春娇抱进了自己的房里,把她丢在床铺上,紧接着自己也压了上去。 秦春娇的脸艳红着,眸光轻转,低低说道:“峋哥,别这样,先吃饭去吧。” 易峋剑眉一挑,淡淡说道:“我正要吃。” 秦春娇嗔道:“娘在外头呢!” 这要放在以前,那也就罢了。但亲娘就在外头,这让秦春娇羞赧的不能自已。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要被娘抓到了。 易峋薄唇轻抿,有些不情愿的放了她起来。 秦春娇坐起身,理了一下鬓发,就着烛火,目光不经意的落在了易峋的眼眉处。易峋的右眼下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 口子很新,并且昨日绝对是没有的。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 易峋并不觉得疼,却迅速躲了开去。 秦春娇问道:“峋哥,这是怎么回事?你和谁动手了?” 易峋默然,半日才说道:“没有的事,这是被树枝子划的。” 秦春娇有些不信,这个地方,要多不留神才会被划伤? 然而易峋却不想再说下去,先从床上下地,向外走去。昏黄的烛火下,他的侧颜看上去有些冷淡。 秦春娇愣愣的坐在床畔,不知道哪里招惹他不高兴了。 那个伤痕,当真有什么故事么? 秦春娇走到了堂屋里,油煎饺子的香味儿在屋中四处飘散。 易峋和易嶟都在桌边坐着,刘氏笑着把煎好的饺子端上了桌。 刘氏说道:“饺子凉了,没法重新下锅,我煎了一下,你们尝尝。” 易嶟笑道:“没吃就知道好吃,婶子的手艺,那是我们打小就领教过的。春娇这么会做饭,还不都是婶子教的好?” 刘氏呵呵笑着,说道:“你还是这么会哄人开心,快吃吧,待会儿别再搁凉了。” 易峋却没有说话,拿起筷子,默默的吃着。 饺子油煎的恰到好处,既不会过于油腻,吃起来也酥脆爽口,果然如易嶟所说,由其女见其母,刘氏的厨艺也很是了得。 但因着易峋的默然,易嶟也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再说话,低头吃饭。 秦春娇侧身坐在桌边,静静的看着易峋。他脸色淡然,俊朗的五官带着一丝刚硬,筋骨结实的手指握着筷子,慢慢的吃着。 刘氏也察觉到了什么,起身轻轻离去了。 饭桌上,竟而一起陷入了沉默。 秦春娇心里有些不好受,易峋以前也不是没有跟她生过气,但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等吃过了饭,易峋回屋洗澡。 秦春娇收拾了厨房,想了想,便走去找易嶟。 易嶟正在灯下收拾褡裢,见她进来,连忙起身:“春娇,有啥事?” 他兴奋的脸有些红,秦春娇几乎是不来他这里的。 秦春娇问道:“嶟哥,你们今天出去遇到什么事了?我看峋哥好像不高兴,他眼角边还有一处划伤。我问他,他也不说。” 易嶟听她问起这个,不由犯了难。 秦春娇见他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着急的问道:“到底是咋了?他不说,你也不肯说,果然和人打架了么?” 易嶟身子一震,抿了抿嘴,那张和易峋一点也不相似的俊脸上,犹豫迟疑着。 半晌,他才说道:“哥既然不想说,那就是有他不说的道理。我也不能在他背后乱多嘴,春娇,你还是问哥吧。” 秦春娇倒是怔了,堵了气,将手一甩,扭身回房去了。 回到房里,她倒卧在床上,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她觉得委屈,心里还有些酸,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易峋抱着她,逗着她,怎么忽然就翻了脸? 再说了,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她的?她不是他媳妇吗? 刘氏在旁边做着针线,隐约就听见女儿低低的啜泣声。她停了针,低声问道:“丫头,咋的了?” 秦春娇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都是峋哥不好,他有事瞒着我。” 刘氏却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在这上头,她真是没什么能教导女儿的。以前跟着秦老二,她只能看他脸色讨生活。 停了一会儿,她才说道:“峋子是男人,养家糊口的在外奔波,难免会遇上些不愉快的人和事儿。他不想告诉你,怕是告诉你也不中用,还要你多操心。”秦春娇闷闷的声音从枕头里传来:“我也遇到了烦心事儿,我也没跟他撒火啊。再说,他没说呢,咋知道告诉我不中用?” 刘氏微叹了口气,满眼怜爱的看着女儿,说道:“你啊,真是被峋子给宠坏了,所以才这么任性起来。我早跟你说过,他这样的男人,着实不好碰,你可要好好珍惜。” 秦春娇顿了顿,又说道:“这么晚才回来,我牵肠挂肚的,等回来了啥也不说,忽然就甩脸色给我看。他高兴了就哄我,不高兴了就把我丢一边,我是他媳妇,又不是小猫小狗。” 刘氏却说道:“你呀,就别怪他了。多少像他这样有本事的男人,脾气比他还坏的多,在家里耀武扬威。男人能挣钱养家就好,其他都不要紧,何况他还疼你。” 秦春娇坐了起来,有些茫然:“可是,我也能赚钱啊。” 刘氏说道:“你那就是闹着玩儿。” 秦春娇没有说话,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她的生意是不大,但付出的心血劳力,可一点都不轻松。她赚来的钱,也不是自己乱花的,平常买个什么油盐酱醋,其实也是贴补了家用。 她喜欢易峋,甘愿为他料理家务,生儿育女,也甘愿体贴着他,但这一切都是从喜欢上来。难道女人天生就该矮男人一头,就算能赚钱谋生,也要被说是靠着男人? 她不觉得这样合乎道理。 秦春娇躺在了床上,原本她想把林家的事跟易峋说道说道,但闹了这一出也就给忘了。 白日里劳累了一日,纵然这会儿心里不快,也还是很快睡着了。 刘氏听见女儿沉稳的呼吸声,起来瞧了瞧,拉过被子给她盖上,自己也熄了灯,睡下了。 夜深了,林家的灯火却还亮着。 林婶儿坐在床上,将今天赚来的钱,一枚枚的数了一遍又一遍,不由喜上眉梢,向厨房里忙碌的林香莲扬声说道:“还是这法子好用,单就今儿这一日,咱们就赚了小二两银子!你桐生叔那十两银子,一早就还干净了,下剩的可就是咱们自己的了。我琢磨着,不如再多烧一锅。咱这生意就是干赚,做的越多卖的越好。” 林香莲在厨房里,看着锅里水沸腾了,便从一旁的陶罐子里掏出些晒干了的菌子,丢了进去。 那些菌子见了热水,顿时洋溢出一股奇香。 白汽蒸腾上来,林香莲闭了闭眼睛,她晓得这东西只闻是没有害处的,但心里还是有些怵。 看着菌子在锅里上下翻腾,林香莲满脸平静。这东西吃下去会怎样,她心里不是不明白,但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人,全都羞辱过她,全都是活该! 每一个人的面孔,她都深刻记得,他们在秦春娇的摊子上吃的有多开心,那些夸赞秦春娇的话,就像刀一样扎在她的胸口。还有那个赵三旺,不是他多事,峋哥怎么会不待见自己?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这些人如今不都拜倒在她脚下,哈巴狗一样的求着她卖碗面给他们? 其中有不少,都是秦春娇的老客。 今天看着秦春娇那诧异的神情,她心里真是畅快不已。她活了十多年,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痛快! 秦春娇抢走了她的峋哥,她就要毁掉她在乎的一切。 白天,她还在嘴硬,不过没有关系,没人会不折服在自家这锅面里。等她抢光了秦春娇的生意,峋哥就会发现这女人只是个会拖他后腿的废物,然后就发觉自己有多能干,自己才是配得上他的女人。 林香莲心里泛着一股微妙的甜美感,她向林婶儿说道:“娘,菌子已经不多了。” 林婶儿满不在乎的说道:“没事儿,明儿我跟你叔说,再从城里捎点就是了。这生意好做,他也乐的很。”浆水面就是一锅子浆和少许杂面条,外带些菜叶子,本钱低的可怜,简直就是一本万利。 林香莲听着母亲的话,唇边泛出了一抹笑意,就像菌子没晒干时的样子,艳丽却狠毒。 71.第七十一章 易峋擦洗了身子, 将水拎出门倒掉,他本想找秦春娇说话,但走到门口,见门缝里光线全无, 晓得这母女俩已经睡了, 只得作罢。 他走回房中, 盘膝坐在床畔,想起白天在宋家庄的事情,不由出了会儿神。 他们早先和山里的几户人家说好了, 按一斤五文钱的价钱收购茶油果。这东西在山里是极贱的,几乎没有任何用处,下果子的时候, 山里到处都是。山民收了, 也只是拿来喂鸡喂猪。如今见有人竟然肯花钱来收,当然乐得开了花, 没二话都答应下来。但因眼下不是时节, 山民手里也不是很多,那些人家见易峋收的多,便答应帮他收拢。于是今天, 易家兄弟俩便进山去收货了。 生意谈的倒是顺当, 没有任何波折。但谁知, 收了茶油果出来, 却在宋家庄碰见了董香儿的男人李根生。 他是认得李根生的, 董香儿出嫁的时候, 李根生来下河村迎亲,大家伙都见过。 这男人一见了他,两只眼睛通红,咬牙切齿的大骂他无耻,仗着有钱勾搭霸占人妇等粗话。 易峋起初莫名,稍后便明白过来,李根生说的是董香儿,他在怀疑自己和董香儿有染。这闲话,下河村里稍早也有人说起,只是易家的人都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看不得别人好,四处瞎嚼舌头的闲人。然而这话,却不知道被谁传到了宋家庄,被李根生听了去。 李根生也曾悄悄到下河村看过,没见董香儿和易峋怎么样,倒是在和易家的媳妇秦春娇一道做起了小买卖。 然而在李根生这种小肚鸡肠又没见识的男人眼里,易峋如果没有占了董香儿啥便宜,他能情愿出钱让一个和自家没什么相干的女人去做生意? 他还听说,那个秦春娇和董香儿好的穿一条裤子,只怕就是自家男人跟董香儿睡了,她也睁只眼闭只眼的不在乎。更甚至于,这皮条说不定就是她拉的。 难怪董香儿那婆娘不肯回来,原来是找好下家了! 李根生满腹窝火,只觉得自己头顶甚绿,然而他是个连窝里横都不敢的怂包男人,他听说过易峋的名声,并不敢来下河村闹事。今儿不期在宋家庄撞见了易峋,自谓是在自家地头上,胆子肥壮起来,上前揪住易峋打闹。 易峋并不是个喜欢多费口舌的人,又见他上来厮打,向旁一让推了他一下。 他武艺精熟,李根生哪儿是他的对手,当即便摔了个四仰八叉。 李根生是个浑人,就嚷嚷起来,说什么奸夫上门殴打亲夫。 李家人闻讯而来,又带了些亲戚邻居。 易峋和易嶟虽解释了,说是村人的闲话,子虚乌有,但李家人正在火头上,心底里又有另一把算盘——董香儿总不肯回婆家,如果拿住了她偷人的把柄,那就有说道了。李家人听不进去也不想听,那些来帮手的人,胳膊肘总是朝内的,当然都帮着李家。 两厢里说不通,就动起了手。 别看李家人多势众,但不过是些寻常的乡下人,易家兄弟只凭双拳四手,倒还占了上风。 那些人里,有几个愣头小子,一时气冲上头,动了刀叉。易峋一个不留神,才在右眼下划了一道。 最后,还是宋家庄的里正赶到,驱散了他们,并告诫易峋易嶟,往后再不得踏入宋家庄半步。 也就是因为闹了这一出,才耽搁了回程。 易峋并不大在意能不能再去宋家庄,那山宽广了去的,离了宋家庄,还有别处能收茶油果。 他倒是担心,这件事传入了秦春娇的耳朵里,她会怎么想。 易峋不大待见董香儿,受不了她那个燥脾气,但秦春娇和她要好,他不想伤了她们之间的和气。 秦春娇在村子里也没什么好朋友,好容易有个能说上话的人,他不想就这样给伤没了。 他不想把这件事告诉秦春娇,也不愿说谎哄她,所以才会那个样子。 然而方才吃饭的时候,秦春娇好像不高兴了。她从小就是这样,体贴人但也爱多想,他本想再跟她说些什么,她却已经睡了。 易峋淡淡一笑,吹熄了灯,在床上躺了下来。 月光如水,洒在了男人身上,没过多久他便睡熟了。 隔日起来,秦春娇忙着预备今天出摊要卖的东西,暂且将昨天夜里的不愉快忘了。 今天她打算多做一些豆制品,所以要比昨天忙碌的多。 刘氏烧了一家子的早饭,也走到仓房里帮女儿的忙。 雪白的豆浆过滤出来,用卤水点了,结成一块块的,又放在模具里压瓷实了,随着水多水少,嫩豆腐老豆腐就这么出来了。 至于千张,则是另一种模具里出来的。 做好的木框里,垫着纱布,倒一层豆花压一层纱布,再用一块大青石头压上去,将汁水压干净了,底下的豆花也就成了泛着豆香的淡黄色千张。 豆子在一边踏着蹄子,为了免它贪吃黄豆不干活,眼睛是蒙上的,但这豆香味儿依旧撩拨的它蠢蠢欲动。 董香儿过来时,看见这一幕,有些惊讶,问道:“妹子,你今儿咋做了这么多豆腐?竟然还有豆腐皮!” 秦春娇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微笑道:“昨儿晚上我想过了,既然现成的饭食让林家截了客,那咱们不如就在这上头下些功夫。左近几个村子,谁家不做饭?咱的生意,绝对错不了。” 董香儿不由深深叹服,昨天晚上她还在发愁,这生意往后怎么办?今儿秦春娇就想出法子来了,这进过城的人,果然有见识!有这么个能干聪慧的妹子,她心里也自豪。 然而想到这儿,董香儿又有些不安,两人生意做到现在,所有法子主意都是秦春娇想的,自己除了淘些力气啥也没做。 力气谁没有,然而做豆腐却是门手艺,不是谁都能干的。自己,好像没帮上她什么忙。这三成分子,拿的实在心虚。 秦春娇没想那么多,她说道:“三姐,你来帮我合面蒸豆糕。我昨儿瞧了,林家只有浆面条,那玩意儿吃不饱的,那些食客们少不得还是要买些能顶饥的东西。” 董香儿高兴起来,答应了一声,就跟她进了厨房。 刘氏瞧着这两个年轻姑娘,兴高采烈的商量着做买卖,也是稀奇的紧。董香儿的事,她听说了,唏嘘不已。女人如果嫁坏了,那可真是毁了一辈子,自己不就是个好例子?她能及早脱身出来,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秦春娇将白面、黄面合着豆渣揉了,一起上锅蒸成了糕。 豆渣是做豆腐下剩的废料,黄面有黏性还有细微的甜味,这般出来的杂粮糕成本既低,口味还好。 等糕出锅了,她便让刘氏和董香儿各尝了一个。 董香儿连声赞叹:“这糕真好吃,松软甜糯,都比得过上好的点心了,真瞧不出来是豆渣和黄面做的。” 刘氏却说道:“就是糕子口味淡了点,怕客人还要就咸菜吃。” 秦春娇却抿嘴一笑,点头道:“就是要这样。” 易峋站在门口,看着娇俏小脸上的俏皮模样,真想伸手去捏上一捏,可惜一屋子的人,他什么也干不了。 刘氏瞧见了易峋,便跟董香儿说道:“香姐儿,帮我把早饭端出去,快吃了你们好出门。” 董香儿会意,答应了一声,私下轻轻捣了秦春娇一下,便笑嘻嘻的出去了。 易峋这才走进了厨房,闻到那豆糕的香味儿,说道:“今儿蒸了糕,我能吃一块么?” 说着,就想伸手去拿。 手才探到蒸笼上,秦春娇的小手便捏住了他,她噘着嘴说道:“这是要拿去卖的!” 生气,那谁不会? 易峋眯了眯眼睛,瞧着那张小脸被热气熏得红红的,娇艳妩媚。他唇角微弯,顺势就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怎么着,跟我怄气?” 他的小媳妇,还有脾气了? 秦春娇扭了脸:“没有。” 易峋将她拉进了怀中,不理她的扭动扎挣,说道:“还说没有,你往常可不是这样。” 秦春娇以前做点心,不管是红枣糕还是藤萝饼,总会留一些给他和弟弟吃。今儿这样,不是生气是什么? 秦春娇扭了半天,却丝毫动弹不得,易峋的两条胳臂像铁箍一样的扣着她,她只好说道:“好嘛,你要吃就吃吧。快放开我,不要误了我做生意。” 易峋却不满意了,他俯下脸,几乎就要碰到了她的鼻尖,沉沉说道:“做生意,比自己的男人还要紧,嗯?” 秦春娇涨红了脸,想侧开去,却又动不了。 厨房是她平日里做事的地方,易峋在这儿跟她亲热,让她分外的羞赧。何况,外头还有人。 她低声说道:“快放开,娘和三姐还在外头。你不是要吃糕吗?自己拿去!” 易峋没有理会,只是在她耳边说道:“我不想吃糕了……” 不吃糕了,那是想干嘛? 很快,秦春娇就知道了。 两人从厨房里出来时,易峋的心情简直大好,在他看来,这是把昨天的份儿给补上了。 刘氏在这里,两人好像有了长辈的管束,再不能那么随心所欲了。 被他这么一闹,秦春娇也把生气的事儿给忘了。她的脸原就红的厉害,在看见刘氏和董香儿那揶揄的表情之后,便更烫了。 易峋今儿还要出去,他们打算今天到别的山村瞧瞧。要榨油,就那么一点茶油果是不够的。 临出门前,他向秦春娇说道:“可能今儿也早回来不了,你不用等我吃晚饭了。若是睡了,关紧了门户。” 秦春娇答应着,送他们出了门,她和董香儿也推车出门。 走到半道,她才突然想起来:她不是在生易峋的气吗? 想着,她笑叹了口气,什么叫天魔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在这个男人手心里,她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任他牵着自己走。 走到老地方,两个人照常开张。 对面林家的摊子也摆了出来,林婶儿见了她们,嘲讽道:“看你们一直没来,我还当你们今儿不干了呐!婶子劝你们一句,早些回家歇着吧,省的白费力气。” 林香莲站在她家摊子后面,守着面锅,脸色淡淡的,一字不发。 董香儿气道:“这老娘们真是越来越狂了!” 秦春娇淡然道:“不理会,随她说去,就光弄这些口舌,有啥意思?” 两人说话,董香儿忽然看见林家摊子上还挂着一个牌子,她不识字,便拉扯秦春娇:“妹子你瞧,她们也做了个牌子,上面写的啥?” 秦春娇看了,念道:“林家勾魂面,一碗十二文。” 董香儿啐道:“就是个浆面条,什么勾魂面!一碗十二文,她们才真是想钱想疯了!” 秦春娇看她们改了这名字,还涨了两文上去,显然是对自家的面十分自信,不禁也有些疑惑。 客人渐渐来了,还如昨日的情形,吃过林家面的人,直愣愣的直奔林家摊子而去。 但是因林家的面实在太贵,路上的散客今儿倒是不少在秦春娇的小摊子上吃饭的。 那些来买豆腐的妇人,见她摊子上竟然有了千张,格外高兴,都买了不少回去。 秦春娇这豆腐摊子如今也算出名了,价格公道,味道也好,左近要买豆腐的,都往这儿来。 故而,今天秦春娇的小摊子比昨天生意兴隆,客源滚滚。 林香莲站在自家摊子上,一面招呼客人,一面瞧着对面的情形。她不明白,怎么才一夜的功夫,秦春娇就想出来要卖千张了?她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这和自家全然不是同一路的生意,谁也挤不着谁了。 林婶儿倒不是太在意,她只要自家能赚到钱就好,不过啐了两句:“丧门星做的豆腐,谁吃了谁倒霉!” 两家的生意都正热闹,董香儿忽然捧了一碟子糕过来。 林婶儿瞧见,快步上前,挡住她:“你不在那边张罗,来这儿干啥?!莫不是想抢我们的生意?你可省省吧,我们家的客人是绝对不会稀罕吃你家的破豆腐脑的!” 董香儿性子泼辣,哪儿把这半老徐娘的撒泼放眼里,她笑了笑:“婶子说哪儿话呢,这是大路上,又不是婶子你租下买下的铺面,你管我干啥!”说着,便绕开她,走到那群吃面的人堆儿里,扬声道:“这是我妹子新蒸的豆糕,各位老少爷们尝尝?只尝尝,不要钱。” 那些人一听不要钱,就都捏了一块,一盘子糕顷刻没了。 这糕做得极其好吃,软糯香甜,那股子淡淡的甜味,陪着咸汤倒是十分合适。 董香儿给他们试吃的糕,是切成小块的,其实就一口。这些人意犹未尽,便问道:“小嫂子,你这糕要多少钱一块?一定很贵吧?” 董香儿笑着摇头:“这是我妹子自己蒸的,一块糕就三文。” 和林家的面条比起来,这糕已经算是便宜到天上了。 那些食客虽然着魔了一样的要吃浆水面,但林家的面其实就跟稀汤一样,根本不能饱腹。要喝第二碗,一来是太贵心疼钱,二来其实也不过是个水饱,一泡尿就没了。 这些人比起一般的乡农是要有钱许多,但到底还是乡下的做派,吃饭讲究吃饱。一听说那边有便宜的糕,还这么可口,便一窝蜂的涌过去买糕了。 秦春娇的小车前头,立刻排起了长龙。 有人就说道:“这糕便宜还好吃,我要买几块带回去,给孩子和我婆娘尝尝。” 另一个说道:“这糕的品格,都够的上进城里的童记点心铺了。三文一块,真是捡了大便宜!” 还有人说:“你们不晓得,这小姑娘就是京城相府里出来的……” 秦春娇含着笑,一块块的给他们包着豆糕,董香儿在旁收钱。 果然一切都如她所料,林家没有预备配着吃的干粮,食客们是吃不饱的。咸汤配着微甜的面糕,是最相宜不过的。 这糕里用的是豆渣和黄面,白面放的较少,本钱也低。三文一块,其实不算便宜。但是在林家那天价面的衬托下,便宜的就跟白捡一样。 她在相府里听那些爷们读书,也学到了许多词儿,其中一个叫做避其锋芒,再有一个就是为我所用。 减了豆腐脑,因为同是汤水,多做豆腐和千张,和林家的生意不相冲,这就是避其锋芒。 而豆糕正好填补了林家没有干粮的缺,这就是为我所用。 秦春娇从小就知道了,遇上逆境,哭闹抱怨或者咒骂都是无济于事的,只能去顺应改变逆转。 林婶儿几乎气怔了,她还没明白过来咋回事,那些食客就奔到对面的摊子上去了。 林香莲满脸阴沉,看着对面的情形,将单薄的唇咬的几乎出了血。 瞧那秦春娇满脸春风的样子,她只觉的自己眼睛被扎的生疼,自己辛苦做的面,反倒给她当了陪衬,成了她卖糕点的依托了! 这口气,让她怎么咽得下去?! 林婶儿在旁自顾自说道:“算了,反正咱们钱也赚到了,不是人人都吃她的糕,但是必定要买咱们的面!” 林香莲阴沉着脸,没有接话。 她不是十分在意赚钱不赚钱,她就是想要秦春娇死! 怎么样,才能弄死她?! 也灌她一碗汤面条,把她变成自己最听话的奴才? 这主意,好像不错呢。 林香莲想着,脸上笑得扭曲。 日落黄昏时分,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了地平上。 赵有余戴着浩然巾,穿着一袭天青色丝绸深衣,外头照着一件大氅,慢慢踱步往家走去。 他这一袭衣装,价格可是不菲,然而京城里的读书人就流行这个穿戴。家里既然要他功成名就,总得投些本钱进去不是? 明儿书院休沐两日,他便回家来看看爹娘。 这是面上的说辞,心底里他想瞧瞧挂在心头上的女子。 至于那个未过门的宋小棉,他早已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 回到家中,赵太太见儿子回来,十分高兴。因赵有余早早送了封信回来,她已经张罗下了一桌子菜。 吃饭时候,赵太太不住的给他夹菜,赵秀茹缠着哥哥讲京里的见闻,听他说起给带了一盒京城脂粉铺子里的胭脂时,她欣喜若狂。 赵有余看着桌上的饭菜,却有些食不下咽,母亲做的饭菜固然丰盛,却及不上京里的精致。 他进了京,跟那些城里的同窗在一起,才惊觉乡巴佬进城是什么感觉。 他痛恨自己的出身,连带着也嫌弃厌恶这生养了他的乡村和土地。 总有一天,他要扬眉吐气的离开这里,带着那个女子一起。 吃过了饭,赵太太给他收拾褡裢,赵桐生把儿子叫到了堂屋,问了几句话。他瞧着儿子清瘦了些,倒是显出斯斯文文的样子来,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再没有地里刨食的泥腥味儿了,既感到欣慰,又有些失落。 赵桐生说道:“你瘦了些,读书废脑子,衣食上可别吝惜钱。家里既然送你去,就是供得起你。” 赵有余答应着,没有多说什么。 赵桐生停了停,才问道:“那东西,可带来了?” 赵有余自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赵桐生,说道:“爹,这药材可金贵得很,叫她们省着些用。每次一些些就够了,不要下狠了。” 赵桐生黝黑的脸上泛出了些红光,笑道:“我晓得,每次都叮嘱她们。你是不知道,打从有了你带来的药材,生意可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我琢磨着,这东西既然大补,咱家自己能不能吃?不用你那朋友白给,咱家出钱自己买。” 赵有余脸色微变,他说道:“爹,这东西是拿来给家里做生意的。实在太昂贵了,咱们是吃不起的。” 赵桐生连连点头,呵呵笑着:“爹晓得,就是随口说说。” 赵有余没再说话,只静静的出神。 这东西,也是来的稀奇。 他也是气血方刚的男人,又正当这个年纪,独身在京里难免有熬不住的时候。青楼太贵去不起,就有同窗引他去了个暗门子。 那儿的姑娘长得着实一般,但有一个稀罕物,就是这包药。吃下去行事,你能瞧见最心爱的人儿。 他试了,果然如此,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那事后的空虚,却也让他痛苦不已,不管如何只是春梦一场,假的就是假的。 再则,他渐渐发现这东西的可怕之处,能让人销魂蚀骨一样的上瘾。 好在他沉陷的不深,很快脱身出来了。但这东西还真是好,用对了地方,就是世上最好的灵药。 恰好赵桐生发愁林家两个傻瓜女人的生意赔本,他便把这东西交给了赵桐生。 当然,这件事赵太太一无所知。 72.第七十二章 赵桐生如获至宝, 小心翼翼的将纸包收了起来。 他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咳嗽了一声,说道:“我把这东西给她们送去。” 赵有余没有说话,只是默然的看着父亲的背影走出门外。 赵太太正在外间炕上坐着纳鞋底, 一见赵桐生披了衣裳往外走, 便诧异问道:“都这会儿了, 还要出去?” 赵桐生说道:“去找进子叔说几句要紧的话。” 赵太太没有多问什么,停了针线,盯着赵桐生的背影。待他没入了门外夜色之中, 她才张口骂道:“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家里凳子上好似有钉子,那屁股就坐不稳当!” 赵秀茹在一边, 摆弄着她哥哥从京里带来的胭脂。青瓷的瓶子, 盖子上印着仕女捧心的图案,细巧精美。盒子里的是胭脂膏, 不是寻常的片状胭脂, 擦在脸上,细腻匀净,就好像皮肤里透出来的好气色。 这京里来的东西, 果然就是好, 不像货郎担子里的糙货, 干涩粗糙, 抹在脸上就像浮在皮肤表面, 一点都不自然, 弄不好就成了猴屁股。 明天抹上这胭脂去见嶟哥,他一定喜欢。 赵秀茹想着,心里漫过一阵舒爽。 论姿色,她是比不过秦春娇,她服了。但那又怎么样,秦春娇如今是易嶟的嫂子,他也该死心瞧瞧别人了。 赵有余从里屋出来,赵太太瞧见他,连忙笑着说道:“洗脚水我给你烧好了,你赶紧烫烫脚,回屋歇着去吧。从京里回来,好多路途,一定累坏了吧?” 赵有余看着母亲眼角的纹路和唇畔的笑意,心中突然弥漫着一股悲凉。母亲就这样被父亲蒙在鼓里,她大概还不知道父亲背着她拿了多少钱去补贴林家母女。 他低垂了眼眸,轻轻说道:“这些事情我都能自己做,娘有年纪了,不要累着了。” 赵太太眯着眼笑了:“我儿子真是大了懂事了,晓得心疼娘了。将来你出息了,娘就等着过好日子啦!” 听到出息二字,赵有余的脸色一紧,他握紧了手,又舒展开来,只说要温书便回房去了。 进了城,他才发现乡下与城里的差距之大。城里书院所能教授的,可不是乡下私塾的塾师能比的。老师的学识与见识,也是相差甚远。 赵有余原先读书的私塾,塾师不过是个多年不第的老学究,但那松竹书院却能请来举人授课,这两者能一样么?更不要说,不时有全国各地的有名才子来游学。 大伙汇在一处,难免赋诗斗文,相互品评彼此的文章。 赵有余,便时常沦为笑话了。文人嘴毒,损人也厉害,他极喜欢城里,却也极厌恨城里。 他一定要飞黄腾达,好报这眼下的被羞辱之仇。 赵桐生把宝贝拿给了林婶儿,林婶儿正为这东西用完了而发愁,登时喜从天降,温存软款,使尽了浑身解数要留赵桐生。 然而最近赵太太回来了,赵桐生个喜新不厌旧的人,管家婆回来公粮自然全数上交,哪有剩余的。对着林婶儿的热乎劲儿,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是男人嘛,哪个肯承认自己干不动了,赵桐生便说道:“近来她看的严,怕闹出什么事来,来日方长,我还是先家去。”撂下这句话,就抬脚走了。 林婶儿还从没碰过这种钉子,气的全身打颤,骂骂咧咧:“男人真是十九薄情,有本事以后别来爬老娘的床!” 林香莲站在门槛上,冷眼瞧着,满脸冷淡。 她母亲和赵桐生的事,现如今已经全不瞒她了。她有点不明白,有那么好的东西,母亲为什么不用?难道,她对赵桐生还有情不成? 这天,易家兄弟从外头回来,又带了两大口袋的茶油果,是在另一个山头上收的,用骡子驮了回来。 这些天下来,他们大约收购了三百来斤的茶油果,车马人力加上收购用的银子,也花了二三十两。 兄弟两个把茶油果放到了间壁秦家老房子里,那房子已经修缮出来了,榨油机也安放在里面,已是万事俱备。 易峋今日格外的高兴,吃晚饭的时候,还让秦春娇给他打了两壶酒。 哥俩饮酒吃菜,易峋便说道:“明儿就把三旺和丁虎喊来,咱们就先干起来了。”易嶟答应了。 秦春娇在旁托腮静听,问道:“峋哥,茶油榨出来,销路可想好了?” 做买卖最要紧的就是卖出去,再好的东西,卖出去才是钱,卖不掉堆在手里就只是一堆占钱的破烂。 易峋饮了一口酒,微微颔首:“已经和盛源货行说妥了,对方肯以一斤油二两银子的价钱收购。文书合同已经签订了,” 一斤油二两银子,不算低了,但也就是寻常豆油菜籽油的价钱。 这是山茶油,可比那些油都要金贵些。秦春娇清楚的记得,相府里老夫人房中总放着一瓮,她独个儿吃的,是派人从南方花了大价钱弄回来的。她曾听内宅管事儿的说起,那坛子油,一两就要四百文钱。时下的银价,那一斤茶油就要近四两银子。 这东西不止能吃,用来润发也比市面上那些头油好得多,清润不黏腻。老夫人偶尔来了兴致,也赏给家里那些姑娘主子们些许,但总的来说还是当宝贝收着自己吃用。 二两银子卖给盛源货行,还真是亏了。然而也没有别的法子,他们家没有卖货的铺子,北地也几乎没人识得这是什么,只好暂且如此。 秦春娇心里却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她想了想,向易峋说道:“峋哥,这货行连样货都没见,就答应进货定合同了?” 易峋放了筷子,向她点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他们不敢在这上面动手脚。” 盛源货行之所以这么痛快的就答应了进货,还是跟他的皮子大有关系。 这世上什么生意最好做,就是独一份儿。 易峋鞣制皮子的手艺是家传的,他手里出去的毛皮,品相上等,别处还真难得一见。这皮子,广受京城里达官贵人的青睐,甚而连几个王府都来时常问津。盛源货行一是怕丢客,二来其实也得罪不起这些贵客。 易峋深知这其中的利害,所以油坊的事刚有着落,便找上了他们商谈这生意。 果然,货行的掌柜一听说这件事,请示了他们东家,没有二话就答应下来。 合同,也签的痛快。 原本易峋跟他们家的皮毛合同也就到今年的秋天,如此一来,这后面的事情也就好商议了。 秦春娇听了这些事,不由一笑。峋哥的事,果然是不用她操心的。 这日,并无别事。 翌日,秦春娇的小摊子和林家的面摊照旧对着做生意。 林家的面摊依旧生意火热,但那些食客的情形是越发不对了。那些人,一个个直眉瞪眼,神情恍惚,吃着面就好像升天了一样。 秦春娇一面做着自己的生意,一面深感奇怪。这种情形,她以前可从没见过。 赵有余不知何时来了,他还是一袭青色布衫,缓步走到了秦春娇的摊子跟前,轻轻说道:“给我一碗豆腐脑。” 秦春娇没有多想,便盛了一碗给他。 尽管与赵家不和,但她是摆摊子做生意的,上门的就是客。她对客人,是一视同仁的。 董香儿在旁瞧着,挑眉说道:“哟,童生老爷回来啦?啥时候发达啊?”赵家在村里的名声不好,许多人都厌烦他们,董香儿也不例外。 赵有余在一张桌边坐了,没有搭理董香儿。他吃着碗里的豆腐脑,眼睛却悄悄落在了秦春娇身上。 看着那婀娜利落的身姿,他心中之前的烦闷竟一扫而空,安宁且踏实起来。 林家摊子上的生意越是火热,他便越是如芒在背。 那些人会怎么样,他心中不是不清楚。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如此,也回不了头了。 不过,这些人的钱会供养他飞黄腾达,他们的牺牲也都是值得的。 赵有余,深信这些。他在书中读到的道理,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王侯将相哪个不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骸走上去的? 那些人可以,他也可以。 林香莲目光落在赵有余身上,脸色淡淡的,眼中却有几分冷。 她瞧出来了,他对秦春娇也有意思。 真有趣,下河村的男人都跟中了邪一样,围着秦春娇转。 秦春娇正低头做事,忽然听到对面炸雷一般的响起了哭叫。她和董香儿都吃了一惊,望向那边。 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跪在林家摊子跟前,哭哭啼啼:“我求求你们,给我一碗面吧。我的小儿,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一心就想吃你们的面。求求你们做做好事,发发善心!” 林婶儿张口骂道:“我们是做生意的,可不是开善堂的。各个都可怜起来,我们这生意还做不做?!” 那妇人哭的喘不上气来,脸色惨白,咚咚的磕着头,只求这母女俩大发慈悲。 前几日,她带着小儿子从这儿过,孩子年龄小,路上又渴又饿,看见有面嘴馋,闹着要吃。她心疼孩子,虽说那面贵的像刮肉,还是买了一碗给孩子吃。 那孩子回家就得了怪病,骨头软的走不了路,躺在床上就只会嚷嚷着吃面。 这妇人没法子,只好天天来买,但是林家的面太贵,又见天的涨价,她实在撑不下去了,到了今天已经凑不出钱来,急的无可奈何,只好来求林家母女。 依着林婶儿就要撵这妇人走,林香莲却盛了一碗面,走到这妇人面前,微笑着将她扶起,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爹也死的早,我娘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知道这里面的难处。这碗面你拿去吧,不值当什么。” 林香莲生的清秀,衣着素淡,这微笑接济人的样子,看在那妇人眼里就如菩萨降世一样。 她感激的五体投地,满口喊着神佛菩萨,接了碗去。 还在吃饭的食客,都点头赞叹,说这小姑娘心地善良,是个好人。 董香儿啐了一口:“假模假样的,你倒是别卖那么贵啊!”秦春娇只觉得满心怪异,不由呢喃着:“她家的面,真就那么好吃?” 赵有余对这情形,熟视无睹,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哪里可怜的过来。 林香莲这出戏,倒是演的不错。 他在秦春娇的小摊子上坐了许久,豆腐脑吃完了也不走,直到董香儿将他撵开。 他没了法子,也不能在这儿逗留,便想往自家地里去瞧瞧,等回来的时候,还能再看她一眼。 才走到了郊野,身后一道女子声音响起:“有余哥!” 赵有余停步,回身望去,果然是林香莲,他问道:“你有事?” 林香莲听他口吻冷淡,抚摸着自己垂下的发辫,缓步上前,微笑道:“你喜欢春娇姐,对不?” 赵有余面色不改,眼里却冷了几分,他说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香莲笑着说道:“我能帮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赵有余笑了,林家母女不过是给他赚钱、供养他读书的,棋子一样的东西,她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来跟他讨价还价? 但这林香莲,还真有些意思,他以往还真小瞧了她。 赵有余想听听她说什么,便顺着她的话问道:“什么事?” 林香莲浅笑着:“我保管让春娇姐回心转意,死心塌地跟了你,但是你得让我娘进你们赵家的大门。”说着,她眸子里的笑意渐深::“我娘也不要多,不要什么正妻的位子,甘愿当小,让着你家太太当姐姐。也算是我们母女为你赵家操心劳力一场了,你说如何?” 赵有余不由眯了眯眼睛,这林香莲是失心疯了吗? 让林婶儿进赵家当妾,做什么黄粱美梦呢! 林婶儿,不过就是他爹的玩意儿。他其实早看这对母女不顺眼了,把他娘当傻子一样的戏耍。如果不是要用着她们,他会忍到如今?在乡下,收拾一个寡妇,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何况,他爹是里正,他是童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赵有余是个读书人,到底斯文些,不会跟一个疯女人多说什么。 他笑了笑,不置一词,背手就要离开。 林香莲不知道他这算是什么意思,只当他答应了,忽然添了一句:“有余哥,咱们还真是一路人。” 赵有余步履微顿,还是走远了。 林香莲慢慢的往回走,到了村口,忽然见一个细长条身影,也往村子里走去。 那人是赵三旺,她正要找他呢! 73.第七十三章 赵三旺拖着疲沓的步子, 朝着村口林家的摊子上走去。 他现在一天不吃林家的面,骨头里就发痒,痒的钻心。一整天也没有什么精神,干活拿不出来力气, 只想躺在床上睡觉。 打起呵欠, 就眼泪鼻涕一起流。 他也觉得哪里不对劲, 然而却管不了自己,每天一醒来就像游魂一样,朝着林家摊子飘过去。 林家的面越来越贵, 但是他还是得吃。 林香莲在他身后,扬声喊道:“赵三旺!” 这一声,像是把赵三旺从梦里打醒了一样。 他愣怔怔的站住, 回过头来, 咧嘴一笑:“香莲妹子。” 林香莲其实并不比他小,但是村里人都习惯的这样喊她。 林香莲一步步的走了上来, 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她说道:“你要去买面吃?” 赵三旺点头:“是啊,打算吃了面再去干活。” 林香莲在三步之外停了下来,她看着赵三旺, 轻轻说道:“我跟你说个事, 往后啊你就不用买了, 我家的面你可以随便吃, 好不好?” 赵三旺呆了呆, 说道:“这咋好意思呢?” 林香莲笑的甜美:“没啥不好意思, 但你要提我办一件事。事情办好了,往后你要吃多少,我都随你吃。”她话语轻轻,带着蛊惑之意,仿佛一块诱人的夹心糖,明知道里面不知裹着什么,却让人忍不住的想要伸手。 赵三旺干咽了一下,说道:“你要我办啥事?”虽然明知道林香莲只怕是没安好心,但这条件对于眼下他的而言,实在太过诱人。 林香莲眸光闪闪,笑的格外开心。 易家的油坊,打从今日起便正式开工了。 因为刚开始干,活也不多,易峋只叫了同村的赵三旺和丁虎来帮工。 易家哥俩在秦家的老房子外放了一挂鞭炮,屋子上悬着一块崭新的匾额,油漆味儿还尚未散去。 村人听见动静,都聚拢过来围观。 有识字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易家油坊,这易家哥俩竟然开间油坊!” 围观的村人,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这易家兄弟两个真是有本事,油坊那是随便啥人都能开的?榨油可是门手艺活,你瞧咱们这左近,除了宋家集子上有两间油铺子,哪儿还有油坊?” “我说他们当年买秦家的破房子买亏了,原来是拿来干这个了。你们说说看,人家咋就那么有本事,啥都干的起来。” 众人有的说人家祖上积德的,有的说人家天生就能干的。一干妇人,不免嫌弃起自家男人来:和人家比起来,家里那个真是窝囊材料! 就有一个大声说道:“你们说的都不对,依我说啊,就是人家媳妇儿找的好。你瞧,打从人家峋子讨了春娇,春娇的小生意做的有多红火,一天流水说出来下吓死你。眼下又开这油坊,用的也是人家的老房子。我看着,这春娇妹子,就是个命里旺夫的福星!谁讨了她,谁家就要发达!” 众人听了都是一怔,他这话虽略有牵强之处,但秦春娇自打进了易家的门,日子确实一天比一天好。别的不说,她在村口的小摊子,买卖兴旺的情形,可是大伙都看在眼里的。 当即,一群人都纷纷附和起来,再也不提秦春娇命苦没福的话了,竟都说起她有福旺夫。 所谓时来顽铁生光辉,一个人一直走背字,突然好那么一星半点儿,旁人会酸会妒,但你彻底发达了,人就只剩下羡慕和仰望的份儿了。 村里这些人,再不说秦春娇是丧门星了,一个个倒是都悔的肠子青,当初怎么没看出来,好上门提亲,把这旺夫的福星娶到自己家来! 也有不服气的,刻薄说道:“她既然有福,自己的命咋那么苦?当初卖到城里个人当奴婢,弄得不成了又被卖出来。近来听说,她那个老子又被人毒死了,她前儿和峋子去县里,就是办那官司去了。” 说这话的,就是村里的媒婆王氏,一个长嘴婆娘,冬日里在河边洗衣跟秦春娇口角了一场,一直记恨在心。 王氏在村里名声不好,这话才出口,众人便都嘘她。 她汉子也在看热闹,脸上挂不住,便揪着婆娘回家,嘴里还骂骂咧咧道:“有你什么说处,四处搬嘴弄舌,还不回家做饭!” 赵进也在人堆儿里,看了一会儿,咳嗽了一声,提脚走了。 之前易家打的器具,今儿有着落了,原来是用来榨油的!易家的女人在村口摆摊子卖吃食,他们家男人又开了油坊,让这家子再这么着下去,姓赵的在村里还怎么立足?他要赶紧去和赵桐生商议商议。 易家人没功夫理会村人各异的心思,都忙着油坊的事情。 原本,若只是榨油,其实没必要大张旗鼓的开油坊。但易峋心里有个计较,等将来生意做起来了,自己也要开一间铺子。秦春娇曾跟他提过一两句,想开一间卖豆腐和糕点的杂食铺子,这倒与他的心思不谋而合。总给人供货,销路是攥在别人手里。眼下是没有办法,但总不能一直这样在人屋檐下头。 当初和盛源货行签合同时,他便留个心眼,没有说死只给他一家供货。盛源货行对他的榨油买卖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想留住他的皮子买卖,所以对文书上的漏洞也就视若无睹。 易峋筹谋着,等自家的招牌起来了,名声出去了,也就再不愁卖了。 油是个贵价的吃食,又人人离不得,做好了就是一辈子的金饭碗。 油坊才上手,起初也只是试着做。 易峋没有招揽多少人手,只是叫了赵三旺和丁虎来家帮工。四个男人把茶油果掰碎,搓茶籽儿出来。 二百斤的茶油果,出了一百斤的茶籽儿,下锅热炒,包成茶饼,再上机子夯打出油。秦春娇在外头做生意,刘氏便也来帮忙打下手。 丁虎的亲事,到底是没成。老丁头父子两个,无论如何都没有凑够那么多彩礼,女方家里就把亲退了。 丁虎一下就消沉了,变得沉默寡言,倒是没命的干活。但无论是上山打猎还是地里刨食,都不是什么能来大钱的生计。 他和易峋交情倒是不错,又是个诚朴踏实的人,易峋早在有这件事时便想着要叫上他。如今,便是用一天三十文的工钱,雇着他和赵三旺。 丁虎也很感激易峋,干活也分外的卖力,只是变得越发少言寡语,歇息的时候就坐在一边发愣。 易峋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就想起当初秦春娇进城的那一年,自己的情形。 虽说如今他和秦春娇已经心意相通,情投意合,但丁虎这事却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榨油是个重体力的活计,饼子叠在一起,须得以锤子一下下重重的击打,才能将籽儿里的油榨出来。 每一下,怕不都要百十来斤的力气。 虽说还是四月底的天气,但四个男人还是干的汗流浃背,都脱了衣裳,赤着上半身,只穿着裤子干活。 尽管又累又燥,但在看到金黄色的油脂自饼里滴出来时,四人还是倍感喜悦和欣慰。 歇息的时候,刘氏给四人倒了水,就回家张罗午饭。 丁虎面向大门坐着发怔,易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等有了钱,再讨一房就是了。” 丁虎回过神来,点头说道:“峋大哥,多谢你。”说着,顿了顿又道:“他们家来退彩礼的时候,多谢你和二哥拉着我,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干出点啥来。” 易峋淡淡说道:“你们没有缘分,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你爹年纪大了,你再出了些什么事,他晚年可就没人照顾了。” 丁虎将拳头攥了攥,盯着前头,发狠说道:“我都晓得了,我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给那户人家瞧瞧!”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易嶟呵斥道:“三旺,你这像啥样子?!” 两人回头,只见赵三旺坐在一方小凳子上,垂头耷脑,一个呵欠连着一个呵欠就没断过。 易嶟斥责他,他也跟没听见似的,低着头不说话。 易峋走了过去,说道:“三旺,这是怎么了?昨儿晚上没睡好?” 赵三旺抬头,看着易峋,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只摇了摇头。 易峋便骂道:“你到底还想不想干活?!前儿大哥就说了,今儿要开工,好好养足精神。你这少气无力,有一下没一下的,算干啥?!” 赵三旺低着头任他骂,一声儿也不吭。 易峋制止了易嶟,向赵三旺说道:“三旺,要是精神不济,就先回去歇息吧。咱们这活重,没有精神还硬干,怕还要伤着。” 赵三旺嘴皮子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他站起来向易峋道了个谢,就拖着步子出去了。 易峋看着他那疲沓的背影,不由眯细了眼眸。 易嶟在旁说道:“哥,你咋不骂他?这小子分明就是故意来混日子的,我看他那懒病是又发了!” 易峋默然,半晌才说道:“我瞧着不像。”说着,又道了一句:“干活吧。” 易嶟有些不甘心,但他素来听大哥的话,也没再说什么。 赵三旺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躺在床铺上,想睡却又睡不着。他只觉得自己累得很,一点力气也拿不出来,但又无法入睡。 这个身子骨,不知道是怎么了。 他环顾四周,看着家里的破桌烂凳,忽然呜呜的哭了起来。 一切都完了,他原本是提着满腹的干劲儿,要跟着峋大哥好好干活挣钱,置办家业娶媳妇的,但这一切都完了。 弄出这样的事来,峋大哥肯定不会再要他了。他往后,又要怎么呢?继续当回三老鼠? 这样想着,他翻了个身,怀里掉出一个纸包来。 看见纸包,他想起来林香莲叫他做的事情。 瞅机会,把这纸包里的东西,撒到易家的汤锅里去。 赵三旺并不是个蠢笨之人,甚至还比寻常人多了几分机灵。事到如今,他也醒悟过来,林家的面之所以能这样勾人,必定和这纸包里的东西大有关系。 林香莲,是想要他替她去下药害人。 如果是往常,他赵三旺必定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但是眼下却没那么容易了。 只要不吃林家的面,每到半夜他的身子就难受的无法入睡,骨头里面都在发痒,想要抓又抓不着,腿软的连地都下不了。身子一阵冷一阵热,就像打摆子一样。这样总要折腾上一个时辰,才会渐渐好起来。 那一个时辰,简直生不如死。 如果不听林香莲的,那她往后就再也不会给他吃面了。那如同下了地狱一般的滋味儿,他想起来就打寒战。 再也吃不到面,他该怎么办呢? 赵三旺紧紧捏着那个纸包,手心里的汗甚而将纸浸透,烂掉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底天人交战着。 恍惚里,他眼前突然浮现了那天晚上,嫂子请他吃饭,易家院子里其乐融融的场景,一忽儿又变成了易峋替他出头,撵走了里正赵桐生的景象。 他将手捏的越来越紧,满脸都是泪和汗,易家的人对他有大恩,他不能害他们。 他爹在世的时候说过,人穷不能志短,做人要有良心。没了良心,那就和山里的豺狼没啥分别了。 是的,做人要有良心。 赵三旺紧咬着牙,呜咽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当天晚上,一家子吃了晚饭,秦春娇帮着母亲收拾了碗盘,才从厨房里出来,就被易峋拉到了他房中。 秦春娇被他拉的踉跄,才进门,易峋就把门插了。 秦春娇红了脸,她猜着易峋想干什么。 果然,易峋将她抱了起来,在床沿上坐下,把她轻轻放在了膝上。 秦春娇没有动弹,乖乖的任他抱了,直到坐下来,才撒娇埋怨道:“你这是干嘛啊?娘还在外面呢,也不怕让她看见了笑话。” 易峋浓眉微挑,眸子里映着她的身影:“娘才不会笑话我呢。我不抓紧了,待会儿你回了房,就再也不会出来了。” 现在,两个人都忙,白日里一整天都见不着面,晚上如果再不能亲热一下,那也太憋屈了。 打从刘氏来了,她每天晚上都和她娘黏在一起,好像把他这个男人丢到脑后了。 以前,她偶尔还会在他房里过夜,现在就连想亲亲抱抱都要瞅机会。 这让易峋更加的心痒,就像偷吃,越吃不着就越想要。 他的孝期为什么还要有半年?如果成了亲,两人就能光明正大的睡在一起了。 如今可好,秦春娇的娘在眼前,她变得十分拘束忸怩,什么也不敢干了。 秦春娇听他竟然自作主张改口喊娘了,脸上一红,心里却甜甜的。易峋搂着她的细腰,按在自己的怀里,她咿呀了两声,没有说话。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易峋便把油坊里的事,当闲话讲给秦春娇听。 白日里的活实在太重,饶是易峋,也觉得疲乏。但搂着怀里娇软的小女人,他便觉得这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秦春娇听说了赵三旺的事,心里总有种怪怪的感觉,赵三旺的体力不支和林家面摊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将心里的疑惑讲了出来,勾着易峋的脖颈,问道:“峋哥,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关系?林家的面摊连日涨价,有钱的也算了,三旺可是什么家底儿都没有,也天天去。你之前给他的工钱,我看差不离都送进林家人的口袋里了。” 易峋也觉得奇怪,好吃的能勾人魂的面,他可从没见过。 别说没见过,甚至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赵三旺今天的情形,的确十分诡异。 易峋沉吟了片刻,又望见秦春娇那双明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满是疑惑,似是等着自己给解答。 他莞尔一笑,在她唇上咬了一下,说道:“你别想那么多了,明儿见了三旺,我问问他。” 秦春娇应了一声,便依在了他胸膛上,有她的峋哥在,她相信没有什么解决不了。 易峋抚摸着她的背脊,眸子却渐渐深邃。 林香莲,不是又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吧? 74.第七十四章 隔日, 赵三旺竟然没有去易家上工。 易峋等他不来,就叫易嶟去他家找。 而林香莲也没在面摊上见他,都已经日上三竿,一锅面都要见了底, 也不见赵三旺前来。 她看着摊子上如潮一般的食客, 面色淡淡, 心里却嘀咕起来:“这三老鼠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敢不听我的吩咐?”想到这里,她脸上不由泛出了一抹冷笑:“就这样的东西, 还有骨气呐?我倒要瞧瞧,他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这些日子,林家摊子上的食客都如疯魔了一样, 对林香莲顶礼膜拜, 要金给金要银给银。林香莲甚至相信,哪怕是要这些人卖儿卖女的来买面吃, 他们也是肯的。 没有谁, 会不折服在自己这碗面里。更不要说,赵三旺那种老鼠一样的东西了。 林香莲笑了笑,将摊子上的事情都交给了母亲, 自己往南山脚下赵三旺的破房子走去。她要瞧瞧, 这赵三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才走到村口南山脚下, 她便和易嶟碰上了。 易嶟见了她, 有些奇怪, 问道:“你咋来了?” 林香莲浅浅一笑, 掠了一下鬓发,说道:“三旺今儿没去我那儿吃面,我不放心,来瞧瞧。” 易嶟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心里怪怪的,但也没有多想,上前拍门,喊道:“三旺,快开门!” 他声音洪亮,传出去许远,门板也被他凿的砰砰响,但屋中却是一片寂静,全无人声。 易嶟不由咕哝道:“这小子该不会不在家吧?放着活不干,跑出去瞎混,让我逮住,瞧我不揍死他!” 林香莲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易嶟又拍了一下门,说道::“不在,我得回去跟哥说……” 这话刚落地,门竟然开了,赵三旺就站在门里。 易嶟便说道:“你今儿是咋了,也不见你去上工,哥让我来……三旺,你这是怎么了?” 赵三旺脸色蜡渣也似的黄,两只眼眶深深的陷了下去,嘴皮上泛白,爆着干皮。他舔了一下唇,双目无神的看着易嶟,问道:“二哥,你咋来了?我今儿不去了,我……”他话没说完,两条腿一软,就倒了下去。 易嶟吓了一跳,连忙一步上前扶住了他,大喊了两声“三旺”,赵三旺却是声息俱无。 林香莲也被吓住了,她紧咬着下唇,连连后退。 易嶟将赵三旺搓弄到床铺上,一面就向林香莲喝道:“快去叫黄大夫来看!”一面又是给赵三旺掐人中,灌热水,却怎样也不见赵三旺醒来。 正焦急着,他抬头却见林香莲不动,便又吼了一声:“去啊!你站着干啥!” 林香莲死死的盯着赵三旺,赵三旺像死人一样躺着不动的样子,着实把她吓坏了。她站了一会儿,扭身向外跑了出去。 她没有去找黄大夫,而是回了自己家。 一路跑回自己家里,她将门重重的关上,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捂着头发颤。 虽然赵有余一早跟她透过底,她知道那宝贝吃多了人是会不好,但她没想到只一夜的功夫,赵三旺就变成了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的样子。那还是人吗?那简直就是人一样的怪物。 这是第一次,林香莲打从心底里的害怕起来,不是为了赵三旺,而是怕自己受到什么牵连。 没事的,那面是他自己要吃,又不是她逼他们买的! 易嶟守着赵三旺,左右等不来黄大夫,倒是易峋和丁虎见他总不回去,找了来。 最终,还是丁虎去把黄大夫请来了。 黄大夫到了赵三旺家,给赵三旺诊了脉,又翻看了他的眼睑,摇头说道:“我行医二三十载,还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病症。我这儿治不了,你们还是赶快把他送到京城医馆里去吧。再晚会儿,只怕这孩子就没救了。” 易嶟和丁虎听见,都有些慌了。 易峋叫易嶟去村子里有车的人家借车,让丁虎守着赵三旺,他自己则回家取银子。 这会儿功夫,秦春娇也收了摊,回家见易峋匆匆忙忙的取钱拿衣裳,便问道:“这急匆匆的是做啥去?” 易峋将赵三旺的事儿简明扼要讲了一番,又说道:“如果三旺的情形真的不好,我和二弟今天晚上怕回不来,你和娘两个人在家,记得夜里锁好门户。” 秦春娇听了,也替赵三旺担忧,她心中隐隐觉得,赵三旺这幅样子,和林家的面摊一定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林家生意那么好,每天那么多人吃面…… 想到这里,她忽然打了个寒颤,便喊住了易峋:“峋哥,你细问问三旺,这两天除了林家的面,他吃别的东西了没有?如果没吃的话,那林家摊子上的那些客人……” 易峋步履微顿,没有说什么,抬步出门了。 易嶟借来一辆板车,用自家的骡子套了,众人将赵三旺抬到了车上,往京城里送。 路上颠簸,赵三旺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问道:“大哥,咱这是去哪儿?” 易峋说道:“送你到京里医馆去。” 赵三旺吃了一惊,扎挣着想要坐起,却动弹不了,他吃力的说道:“哥,不去,我没有钱,我不去。” 易峋将他按住,沉沉说道:“你既然管我叫哥,我当然不会放着兄弟不管。你踏实躺着,不用担心钱的事。” 易嶟在前头赶车,声音遥遥传来:“你这小子,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说,把我们当外人是吧?” 赵三旺躺着,看着易峋,他背光坐着,日头自他背后照射而来,勾出高大挺拔的轮廓,让人心中莫名的踏实。 他鼻子微酸,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易家兄弟俩赶着车进了京,便直奔杏林春而去。 这杏林春算是京中口碑极好的医馆了,早年易家老两口生病的时候,便从这儿请过大夫。 易峋和这馆主还有些私交,就把赵三旺送到了这儿。 杏林春是个四合院,正面堂上是大夫坐诊的地方,西边是药房、账房并厨房,东边一溜厢房则是住在这儿的病人。 馆主姓程,是个五十岁开外的人,穿着一袭绸缎长褂,两鬓微白,精神矍铄。他一见易家哥俩抬了个小伙子进来,连忙将他们让到了里屋。 程馆主本身也是个杏林好手,他和易家人关系不错,便亲自上手为赵三旺看诊。 翻看了眼底,诊了两手脉搏,他心口一跳,脸色剧变。 易峋在旁看着,失声问道:“怎么,程大夫,我这兄弟病不好治?” 程馆主摸了一下唇上的髭须,瞧见躺在床上的赵三旺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便将易峋叫到了外头,低声说道:“这孩子不是生了病,而是中毒了!” 易峋心口一跳,问道:“怎么讲?” 程馆主便一字一句说道:“峋子,你可晓得迷魂菇?” 易峋眉宇微皱,只觉得这个词儿耳熟的很。 程馆主见他不说话,继而说道:“这味药出自滇南一带,是当地巫医所用,不知何时传入了中原。这东西吃下去,能令人产生幻觉,更会使人上瘾。二十年前,宫中著名的瑨妃案,案中所用的锦华膏便是用这东西做的。瑨妃盛宠一时,风头直压皇后太后,在宫中嚣张跋扈,直至今上病倒,被云南出身的太医看出端倪,这方告破。这东西吃久了,人会上瘾,一日不吃,毒瘾上来,浑身乏力,骨头里奇痒无比,比死还不如。但若长久吃下去,气血枯槁,损及寿命,人不成人,鬼不是不鬼。瑨妃案发时,因今上所赐,那锦华膏曾在京城各王府间传过一阵。老夫曾进宁王府救治过病人,故而识得此症。” 程馆主是个爱讲话的人,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滔滔不绝讲了许多。只是在提到宁王府三个字时,他忽然顿住,看了易峋一眼。 只见易峋微微出神,似在沉思,他便将话兜了回来,说道:“我瞧那孩子的症状,与之前那些病人如出一辙,故而有此推断。你可问问他,是不是对什么吃食上瘾,一日不吃就难受,每到午夜便骨头里钻心一般的痒?” 易峋想起秦春娇跟他提起过的林家面摊的事,便颔首道:“馆主说的不错,他近来是迷上了一家的面食。” 程馆主微微一怔,旋即大叹了口气:“天生万物以来活人,却偏有人心术不正,拿来为祸世间!” 易峋目光微冷,只问道:“那馆主,我这小兄弟可还有救?银子不是难事,只要救活他。” 程馆主说道:“我适才瞧了,这孩子吃的不多,中毒尚浅,且人又年轻,仔细调养着,戒断一段日子也就好了。” 易峋点头,说道:“那就有劳馆主代为照看,所有的食药费用都记在我的账上。我二弟在这里,有什么事,吩咐他就好。”说着,他又进去看了看赵三旺,将易嶟叮嘱了几句。 易嶟没想到赵三旺竟然是中毒,一时里也说不出话来。 赵三旺强撑着坐了起来,自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交给易峋:“大哥,这是林香莲给我的。叫我撒到你家汤锅里去,我没干……” 易嶟在他肩上重拍了一下:“好小子,往后我真要高看你一眼了。” 赵三旺咧嘴傻笑,少气无力,说不出话来。 易峋接过那纸包,打开一瞧,里面是些切片晒干了的菌子,便拿给程馆主瞧。 程馆主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又闻了一下,说道:“这就是我适才说起的迷魂菇!” 易峋点了点头,将纸包收在怀中,抬步往外去了。 易嶟在后头扬声问道:“哥,你去哪儿?” 易峋头也不回的说道:“去报官。” 易峋在骡马巷里租了一匹骏马,骑乘了向河间县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路上,他只觉得胸口似有一团烈火在烧,无言的愤怒让他几乎要丧失理智。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是自幼,他父亲一直教导他的。 易峋怎样也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坏到这种地步的人?只是为了赚钱,为了一己私欲,就去毁掉无数的人。 那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一户户完整的家庭,在她林香莲的眼里又是什么? 她似乎是喜欢自己的,然而这样的感情,让易峋作呕。 为了得到占有,甚至不惜想用药物来控制自己,这种感情可以被称之为爱么? 爱一个人,难道不是会把她捧在心口的呵护疼爱,舍不得伤她分毫? 他对于春娇,便是如此。 他不喜欢她出门做生意,但更不想看她不高兴的样子,所以肯为她让步。仅仅是她不开心,他就难受,更不要说亲手伤害她了。 林香莲呢,她真的在乎他么,还是说只是为了满足她自己。 这样的人,说到底最爱的人还是她自己而已。 易峋紧握着缰绳,不时抽打着□□的马匹,俊朗的脸上,线条紧绷着,冷峻的像一尊煞神。 一人一骑,飞驰而去。 秦春娇还是等到了深夜,易峋和易嶟果然没有回来。她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出去将院门和房子的门窗全都关好,回屋睡下。 刘氏已经在床上躺下了,听着身边的动静,床铺微微一陷,女儿那张柔嫩的小脸就贴了过来,紧偎着自己的胳膊。她笑了笑,翻身抱住了女儿,轻轻抚摩着她的后脑。 黑暗里,秦春娇小声嘟哝着:“娘,你说他们在京里,会不会忘了吃饭?我瞧外头有点落雨点子了,不知道峋哥衣服带够了没有。” 刘氏拍着她光滑的背脊,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一样,低声说道:“不会,峋子都那么大的人了,懂得怎么照顾自己。” 秦春娇却撅了嘴,说道:“我才不信,男人粗心大意的,没有我看着怎么行。” 刘氏微微一怔,便笑了起来,春娇这是在想她男人了。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拍哄着女儿,怕自己说了什么,这孩子自己羞恼起来。 秦春娇心里有些乱,打从回了下河村,还从没有和易峋分开一天一夜过。 之前在相府里那几年,她也想,但因没有盼头,倒还能熬。但如今回来了,明知道他就在不远的地方,可偏偏见不着面,这滋味儿可真不好受呀。 她叹了口气,心里一会儿想着易峋有没有吃饱,会不会淋着,睡了没有;一会儿又想着三旺的病要不要紧。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睡了过去。 赵桐生家,今儿晚上倒也热闹。 林婶儿送钱过来了,说是做生意赚钱的拆账。 赵桐生原来给她本钱做生意了,赵太太总算明白,那十两银子的去处了。这可和赵桐生说的,对不上了。 林婶儿把一包钱放在桌上,向赵太太喜孜孜说道:“多谢姐姐和里正可怜,不然我们孤儿寡母真不知道怎么过日子。这些钱,是之前说好的,四六分成,我今儿给拿来了。姐姐你点点,看数儿对不。” 赵太太斜斜的钉了赵桐生一眼,心里有些不舒坦,嘴上却敷衍着:“还数啥,你们都商量好了的,我放心!”她这话里有话,赵桐生只装听不懂,吧嗒吧嗒的喝着茶水。 赵太太便留林婶儿吃晚饭,去厨房烧火做饭。 赵桐生要寻个物件儿,也到了厨房。 赵太太一面切菜,一面说道:“你给她钱做买卖,咋不告诉我?” 赵桐生心虚,嘴硬说道:“就你那心眼儿,跟针鼻儿似的,我敢告诉你?我也就是可怜她们娘俩无依无靠,这些年你和她不也好?” 赵太太哼笑着:“我和她好那是我的事,咋的了,如今换你和她好了?这样吧,晚上我挪个空子,去和秀茹睡,你跟她睡去,好不?省的你整天馋猫似的,偷偷摸摸干那些勾搭,我看不上!” 赵桐生跺脚:“你瞎咧咧啥,越说越不成话了!所以我不告诉你,就怕你多心。” 赵太太骂道:“要我不多心,你倒是别干让人多心的事儿啊!” 赵桐生不敢再说下去,东西也不找了,灰溜溜出去了。 晚上,赵太太和林婶儿多说了几句话,夜就深了。 赵太太便留林婶儿过夜,林婶儿本说林香莲一个人在家不放心,但赵太太说下河村一向太平不碍事儿,林婶儿想了想,也就留了下来。 半夜,林婶儿听着赵太太睡熟了,还轻轻喊了一声:“大姐,我去小解,你去不?” 赵太太鼾声沉沉,一点儿醒的意思都没有。林婶儿便放心下来,穿了衣裳出门。 出了门,她闪身溜进了赵家的谷仓里。 赵桐生跟她也有日子没亲热,赵太太回来也有几天了,他腻烦了想换换口味,晚饭时候给林婶儿打了个眼色,林婶儿果然会意。 自打前回俩人在这儿偷过,已是轻车熟路了。 两人一进了仓房,也来不及说话,脱了衣裳,就搂抱到了一块。没多少功夫,便传出男女间那哼哼唧唧的快活声响来。 正在魂飞天外的时候,仓房的门忽然被人踹开了,赵太太举着一只火把站在门外。 林婶儿被刺的拿手遮着眼睛,赵桐生还埋在她身上,她的两条腿还正勾着他的腰。 火光里,就只显出女人那雪白的屁股。 75.第七十五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易峋生的高大魁伟, 身材挺拔,又有一身好武艺,年少气盛的时候,在村中和别的少年打架就从没输过。有一次, 南山上跑下一头野猪, 蹿到了村中, 恰好那日村中猎户老丁不在。村人被那野猪撵的四处乱跑,是易峋提了一把钢刀过去,当头一刀就把那野猪剁成了两截。 这兽患固然是除了, 但那野猪惨叫倒地,鲜血淋漓的场景,却深深的刻在了下河村所有人的心板上。易峋手提单刀, 钢刀上不住的往下滴着血, 那一脸冷峻的样子,宛如杀神。 之后, 易家兄弟两个把野猪拖回家去卸开, 将猪肉在村中分了。 下河村的人,对易峋是敬畏有加。 是以,这些妇人敢开秦春娇的玩笑, 却不敢去闹易峋。 一旁的赵秀茹也有些惴惴不安, 她一溜烟儿的躲到了哥哥赵有余身后, 探出半个脸来, 看着这边的动静。她一直都挺怕易峋的, 他人虽生的俊, 却天天冷着个脸,让人不敢亲近。何况,她是铁了心要嫁易嶟的,等将来过了门,这易峋就是她大伯哥了。她也不想易峋对她有成见,也不知道方才她骂秦春娇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易峋于众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到了秦春娇跟前,问道:“来洗衣裳?” 秦春娇点了点头,方才的伶俐和辣劲儿在易峋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垂首的温婉与柔顺。 那一众妇人见了这情景,心中都猜到了怎么回事,各自暧昧笑着不言语。 易峋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春葱也似的十指被河水冻的通红。 他上前,替她揉搓暖手,一面说道:“天气还冷,再洗衣裳就在家烧热水吧,也不用来河边了。” 秦春娇颊边浮起了一抹红晕,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易峋这样完全不避人的亲昵,让她有些不适应,但也并不厌恶,心底里甚而还有一丝甜意。 一旁瞧热闹的妇人们听见,不由自主的对秦春娇生出了几分羡妒。这老秦家的丫头还当真好命,给人当了通房回来,都不是闺女了,还能被男人捧在心尖儿上! 烧热水洗衣裳?乡下地方,谁家女人敢这样娇气! 易峋拉着秦春娇正要离开,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向那些妇人扫视了一圈,淡淡说道:“春娇如今是我易家的人,诸位嫂子和她玩笑之时,还请言语上放尊重些。”他虽没说什么重话,但却让在场的妇人背上冒出了一股子寒意。 易峋没再多说什么,拉着秦春娇离开了。 赵秀茹见易峋走远,才心有余悸的从赵有余身后出来。 她实在是很怕易峋,那张冰冷的面孔让人打从心底里的畏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边起了些风,吹在身上着实有那么几分寒意。 赵秀茹挽住赵有余的胳臂,磨蹭着说道:“哥,咱们回家吧。” 赵有余没有说话,目光满是迷离和茫然的望着秦春娇离去的方向。赵秀茹又催了他几遍,他才回过神来。 林香莲站在河滩上,河水浸湿了她的棉鞋,冻得她双脚冰冷不已,她却恍然不觉。比起身子,心更冷的像在冰窖里一般。她红着眼圈,两手紧紧的捏着裙摆。 易峋眼里甚至没有她,有秦春娇在,压根就连看都看不到她。 赵秀茹和她哥哥已经走远了,那些洗衣服的妇人们也收拾了家伙,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去。只剩下她一个,立在河畔的夕阳之中。 易峋拉着秦春娇快步向家走去,他走的飞快,秦春娇踉踉跄跄,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 她忍不住开口道:“峋哥,你走慢些。” 易峋听到这一声,猛然回神,顿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 秦春娇只觉的心里有些慌,易峋盯着她的眼神,让她想起了狼。 小时候,有一次她上南山去挖野菜,撞见了一头野狼。那头狼盯着她的目光,也像现下的易峋一样,充满着兽性。在那样的目光之下,她只觉得腿肚子发软,几乎一步也挪不动。幸好,猎户老丁头也正好在山中打猎,及时赶来,那匹狼才逃窜而去。 易峋现下的眼神,就如同狼一般,却又有些不同,炽热又满含着侵占,让她口干舌燥,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不得不说,秦春娇心底里对易峋是有些怕的,她不知道易峋到底打算拿她怎样,也不敢去问。三年前临走的那天夜里,她为了不把易峋拖进自家的泥坑,出言羞辱了他。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落到易峋手里。她不敢问自己在易峋这儿到底算什么,生怕自取其辱,只是每天埋头做好一个女人该做的事情。她也有想过,如果易峋真的存着报复的心思,她也认了,任凭他拿自己怎样。然而,每逢和易峋独处,她心中依旧会发慌。 易峋和记忆里那个邻家哥哥是那样的不同,那时候的他虽然罕言寡语,又不惯说笑,但对她却总是温柔的,也总是默默的照顾着她。如今,易峋待她虽也好,但她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侵略感。那感觉一再提醒着她,眼前的男子,是个成熟的男人。而她自己,身上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的苏醒着。 易峋盯着这个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女人,只觉得胸口发闷。她怎么管谁都叫哥哥? 实际上,乡下地方,男女之间避忌远不如城里来的重。同龄的男女,大多是从小一起长大,习俗上都是依着年龄哥哥姐姐的乱叫。秦春娇跟赵有余喊哥,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的耳朵里就是刺耳,让他不舒服。 她的哥哥,就只能是他一个! 想到方才赵有余的眼神,易峋胸口那股憋闷感越发厉害了。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厮原来还肖想着春娇! 家中的弟弟,里正家的儿子…… 这些人和事,让易峋的脑子里混乱不堪。他丢下一句:“以后不要再来河边。”说着,方要迈步,又添了一句:“也别再乱喊别人哥哥。”言罢,这才向家走去。 秦春娇抱着木盆,看着易峋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低着头,一步步跟了上去。 易峋心底里,显然还是在意的,大概是嫌自己出来抛头露面还跟人争执,给他丢脸了?易峋骨子里是很有些傲脾气的,而自己终究也只是他买回来的人。 又过了两天,赵桐生因些事宜进了一趟城,回来时脸上挂着些喜气。 赵太太正在炕上坐着纳鞋底子,赵秀茹从旁递针递线。 一见赵桐生进门,赵太太抬起眼皮子扫了一眼,说道:“回来了?东西可买齐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敢是城里碰见什么人,凑齐了去灌马尿了?” 赵桐生于他婆娘这样子是早已习惯了,说道:“你要的料子,王记布铺里没有,又跑了两条街才买到。”说着,将肩上的褡裢放在了炕桌上。 赵太太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计,伸手解开桌上的褡裢绊扣,里面果然是一卷印着碎花的蓝色细棉布。料子摸着极软和,花也印的细巧,瞧着就和乡下集市上卖的糙货不一样。她心里满意,嘴上却还数落:“瞧着也就那么回事,若不是开春了要给秀茹做件新衣裳,谁上城里花这个冤枉钱去!” 赵秀茹虽也喜欢这料子,但她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 她拉着赵桐生在炕边坐了,又是倒水又是捶肩,撒娇卖痴的问她爹:“爹,秦春娇的事打听的咋样了?” 赵桐生的脸色略黯了一下,却还是说道:“打听了,秦家的丫头是被相府打发出来卖的,买她的人恰好就是易家的峋哥儿。她这才又回来。” 赵秀茹听了这话,心里颇有些不痛快,这秦春娇竟然不是逃回来的,那她当然没有理由把她撵出村去了。 但听赵桐生又说道:“这倒也好,买她回来的人是易峋,和嶟哥儿倒没什么关系。” 赵秀茹听了,又高兴起来,心里甚至还琢磨着,以后如果嫁给了易嶟,秦春娇和她该是个什么关系。易峋既买她回来,想必就是要她的。那自己是要和秦春娇做妯娌吗?她才不要这个嫂子呢!易峋买了她,那她就是贱籍了,以后就要她做丫头! 赵秀茹想着以后过了门,把秦春娇当做使唤丫头,呼来喝去的场景,前两日在河滩上受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心怀畅快不已。 赵太太却皱着眉头,像在思索着什么,没有言语。 赵桐生想到了什么,向两人神神秘秘的说道:“你们猜,易峋买秦春娇,花了多少银子?” 赵太太不语,赵秀茹接口道:“多少?我猜不出。” 赵桐生嘴角抽搐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百两!” 想着,陶婆子脸上重新堆下笑来,向来人道:“这位公子,敢是要加价?” 青年微微颔首,还未开口,那王屠却是急了,急吼吼道:“陶婆子,你总要讲个先来后到。这丫头,分明是我先看中出价的!” 陶婆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嗓子陡然尖利起来:“什么先来后到?自古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钱没到我手上,丫头的卖身契也还没给你。有了更好的主顾,我自然要掂量。你们买货的货比三家,我们卖货的也是这个理儿。今儿你和这位公子,谁出的价合适,这丫头就跟了谁走!” 76.第七十六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易峋放下筷子, 问道:“没请大夫么?” 林香莲抹着眼睛, 说道:“村里的黄大夫, 去岁回老家了, 还没回来。” 易嶟看着易峋,说道:“听赵太太说起, 上河村还有个姓刘的大夫,医术很是不错。” 易峋尚未开口, 只听林香莲小声道:“易大哥, 我娘病着, 家里怕是离不开人……而且、而且才过了年, 家里紧张的很……” 她话未说尽,易家兄弟却已经明白过来了。上河村距下河村大约十里的路途, 不是个年轻女子轻易就能走个来回的。林家孤儿寡母, 从来就不甚宽裕。 只是自打易母过世之后, 易家兄弟两个也常受林家的照顾。林家母女常抢着帮他们做些缝补的活计, 又或送些自家做的腌菜吃食。故而, 林家开口求助,他们也不好拒绝。 于是, 易嶟便接口说道:“哥, 我陪香莲妹子去一趟。如今家里不耕地,我便骑了骡子去。” 易峋听着没什么不妥,颔首:“你去也好, 快去快回。” 林香莲满心失望, 她原想着是要易峋陪她去的。 为了掩饰脸上的失落, 她慌忙低下了头,却在乱中触到了秦春娇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心中一慌,忙忙挪开了眼神,落在了那盘馒头片上。 馒头片泛着金黄的色泽,散发着过油的焦香,显然是油炸过的。 林香莲心头一动,浅笑着说道:“才过了年,两位哥哥就吃起油炸白面馒头了。”说着,顿了顿又道:“想必是春娇姐姐回来了,两位哥哥高兴?” 她这话虽没有全说明白,底下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农家从来节俭,白米白面和油都是金贵物。这不年不节,又不是农忙时候,吃白面本就算是奢侈,何况是下油炸了的?她这话底下的意思,便是在说秦春娇大手大脚,浪费粮食。 易家兄弟都是男人,饮食上来从来不大讲究,这盘馒头片当然不会是他们炸的。 秦春娇哪里听不出来她这话外之音,在相府待了三年,她见识过各样的面孔心机,林香莲这点小伎俩她怎会看不出来?甚而,从她进门之后,一言一语打什么算盘,她都看得清楚。然而现下,易家算是她的主家,林香莲是客,她不方便说什么。 易家兄弟,却都有些不大高兴了。 易嶟脸上浮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点头说道:“春娇妹子回来了,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易峋没有接话,却自盘里拈起了一块馒头片咬了一口,淡淡说道:“我喜欢。” 林香莲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她没想到过了三年,这兄弟二人还是如此看重秦春娇。 她尚未开口,却听易峋说道:“既然林婶子病着,你们就赶紧去罢。”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这馒头片炸的不错,你也带些回去,我们家里还不难在这上面。” 易嶟也接口道:“是啊,春娇的手艺真个没的说。香莲妹子,你就包些回去,让林婶子也尝尝。” 林香莲脸色微白,强笑着道了一声谢。 秦春娇去厨房取来一个篮子,拿油纸将剩余的几块馒头片都包了,拿给林香莲。 林香莲接了篮子,向她浅浅一笑,却没说什么。 易嶟回房略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出门牵了骡子,便招呼着林香莲去了。 林香莲捏着篮子,低着头走到门边,尤有些不死心的回头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得垂首去了。 这两人离去后,屋里只剩下易峋与秦春娇,忽然有些安静。 吃过了早饭,秦春娇把碗筷收拾到了厨房洗了。今日是正月十七,照例是要吃一顿饺子的。这包饺子却是个费时间的活儿,面须得一早活好醒着,这样包出来的饺子面才筋道,所以若要包饺子,这时候就要动手了。 她正想舀面粉和面,却忽然想起方才林香莲挑唆的口舌。 林香莲的心思,她看的明白,这分明就是看上易峋了。她在相府里为婢三年,看着那些妇人们争宠斗艳,大公子房中的几个美婢,为了争一个通房的位置,耍尽了心机手段。林香莲这点点伎俩,还当真有些拿不出来。 想起相府里的旧事,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她并不是个善于献媚争宠的人,容貌在相府后宅那花团锦簇的地方,也不那么出挑,怎么就得了相府大公子的青睐? 初入相府,她也惶惶不可终日,小心翼翼的揣摩上意,谨言慎行,只求能平安自保,清静度日。 当初,相府买她进门,本是说给相爷做通房的。但进了相府的门,大夫人却闹了起来。她这方知道,原来这买通房是相爷姨娘的主意。这妻妾二人整年都在争宠,为了与大夫人抗衡,王姨娘便想着弄个人进去,派人在民间打探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就找到了她家。 那人同她父亲有那么一点交情,常在一起吃酒赌钱,见过她两面,相中了她的容貌,便撺掇着她父亲秦老二把她卖掉。恰巧那时候,秦老二欠了赌庄的钱,驴打滚起来,实在惊人。那人又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当了相爷的姨太太,一家子都能飞黄腾达了。秦老二动了心,便同意了。 进了相府,大夫人死活不同意,同王姨娘闹得不可开交,相爷是个在女人面前立不起来的男人,妻妾争执,他竟躲了出去。 秦春娇当时在相府之中,不伦不类,不知该算什么。王姨娘与大夫人各不相让,最后是老夫人出面,留她在房中服侍,做了个二等的丫鬟。此后,她凭借着左右逢源,处事圆滑的本事,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她在老夫人房中服侍,除却送个东西,传句话,平日里与大公子是没什么往来的。她也不知这大公子怎么忽然就看上了她,先是写了一些她看不大明白的情诗,接着便是无端端的在花园回廊各处堵她,临末竟然生出了把她要到房里的心思。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大夫人的耳朵里,大公子尚未娶亲,怎好先行纳妾?何况,她到底是王姨娘弄进府里的人,大夫人总是时刻提防着她,又怎会容她给儿子做了通房?于是,就在初十的夜里,生了那件事出来。 相府素来看重子孙,出了那样的事,连老夫人也护她不得。何况,她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罢了。 大夫人言说府中不能容这等下作之人,连年都没准她过完,便将她交给了陶婆子。 秦春娇想起那夜的事情,只觉得心口发堵。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这事摁了下去。不论如何,她现下是在易峋家中。不管易峋如何看待她,总是把她自那个泥泞不堪的地方救了出来。 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围裙摘了下来,打算去问问易峋的意思。 林香莲的心思,她并不放在心上。但农家对粮食看得重,她也不能擅自做主。包一顿饺子,白面自然是少不得的,素馅儿须得多用油,荤馅儿就要用肉,无论怎样,饺子于寻常农家而言,都是一种相对奢侈的吃食。她在相府里待久了,若不是林香莲唱了这一出,她还险些忘了。 秦春娇走到外头,却见堂上空空如也,不见易峋的去向,门却敞着。 她猜测易峋该是到院里去了,便走了出来。 这时候日头已升了起来,昨日下了一天的雪珠,地下盖着薄薄的一层白,正在日头下泛着刺目的光泽。雪地上,偶有几点鸟雀的爪印,混着骡子的蹄印,那是易嶟牵骡子出去时留下的痕迹。 窗沿上挂着一串晒干的红辣椒,被太阳照着,火红油亮,似乎彰显着新年的兴旺。 青石板路面已被扫了出来,篱笆门是开着的,易峋显然是出去了。 门既开着,必定没有远去,然而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意识到自己是独个儿被留在这房子中的,秦春娇心底忽然漫过了一阵不安。这是她生长的村子,但如今她唯一的依靠,便只有易峋了。 她站在屋檐底下发呆,头顶的冰凌开化,一滴冰水落在她颈子里,将她冰的打了个寒噤。 正当此时,隔壁的茅草屋子吱呀一声的开了门,易峋自里面走了出来。 秦春娇不由一怔,紧邻着易家房屋的那两间破茅草屋子,便是她家的老宅。 自打她进了相府,她那个赌鬼父亲挥霍干净了她的卖身钱,便摸到了京城问她要银子。起初,她顾念着母亲,还敷衍过几回。然而她也不过是个二等的丫鬟,虽则吃穿已不是问题,但每月那点子月钱,实在填补不了她爹那个无底洞。 秦老二见女儿身上实在榨不出钱来,竟而教唆她去偷主人房里的东西。 秦春娇忍无可忍,也看明白了秦老二已是烂到骨子里去了,便告知了相府守门的小厮,待秦老二再找上门来时,将他打了出去,自此再无音讯。 后来,听府里同乡捎信,说秦老二被赌坊追债,不得已卖了房子,带着妻室往外地投靠亲戚去了。 易峋从那房子里出来,这房子竟是被他买去了吗? 三人走到村口,等着坐车。 乡下也有赶车拉客的,几个村子来回跑,赚个脚力钱。每逢赶集的日子,生意更是红火。 一个人十个大子儿,就连人带货,一起拉到集市上,很是便宜。 今天三人来的不巧,车子前脚刚送了一批客人,他们还需得等上片刻。 三人在村口略微站了片刻,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村人。 那些村夫村妇见了秦春娇,都有几分好奇,又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 易峋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的事,早在村中传开了,众人再看秦春娇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女子,值一百两银子。 秦春娇今日穿的娇俏,天气已渐转暖,她今儿穿了一件桃红色蝴蝶绊扣的夹袄,下头是一条老鸭黄色的棉裙子,一头乌油的头发挽了个纂儿,仍旧戴着那支木钗。易家没有胭脂水粉,更没有女子的饰物,她也不好向易峋张口。 就这么一身随意的打扮,却透着艳丽娇嫩,惹得人不住看她。 妇人们都颇为不忿,暗自腹诽:就这么个丫头,怕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凭啥就值一百两? 男人们心里倒是琢磨着:这女子到底好在哪里?能让易峋花那么多钱。但横竖,是比自家那黄脸婆娘要好的。 看那娇滴滴的脸蛋,花骨朵儿也似的身子,受用起来那滋味儿想必是不错的。 自己若是有那个钱,也定要去城里买个回来享受一番。 当然,这心思也就敢在心里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易家那两个大男人,都不是好惹的。 但大伙心底里还有一个疑问,这秦春娇到底是跟谁的?总不会真如传言,易家兄弟俩打算共妻? 人渐渐多起来,就有几个与易家兄弟相熟的搭话:“峋大哥,这几日总见你上南山挑水,敢是家里有事么?” 秦春娇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青年汉子,虽是个五短身材,但手脚粗壮,甚是结实,身上裹着个皮衣,一副古铜脸色,晓得他是村里的青年猎户丁虎。 他就是之前帮她撵走野狼的老丁头的儿子,如今老丁头上了年纪,老寒腿频发,已打不动猎了。这丁虎就子承父业,接了那副担子过去。 丁虎是个踏实勤快的小伙子,性情又忠厚诚朴,同易家兄弟两个也很能说到一起,尤其佩服易峋。 易峋当年在村里一刀劈了野猪,让他瞠目结舌,震惊之余便缠着易峋教他些功夫。易峋得空时,也指点他一二,一来二去,两家的交情就厚起来了。 易峋跟他寒暄了几句,说道:“春娇才回来,怕她吃不惯河水。” 丁虎这才向秦春娇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有个妇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进了几天的城,就能吃不惯村里水土了,矫情!” 77.第七十七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她站在堂上, 悄悄打量着屋子。 这厅堂甚是宽绰,当中放着一张黄杨木桌, 想是平日里吃饭用的,墙上糊着一张年前才贴上去财神年画, 余下便是几把椅子, 便再没什么家具了。 眼前这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全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易峋将包裹交给了弟弟,大步走到了厨房去洗手。 易嶟看秦春娇站在一旁发呆,向她眨了眨眼睛, 笑着说道:“春娇也去洗洗手,待会儿就吃饭了。” 秦春娇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不知不觉的应了一声。 易家的房子是翻新重盖的,但布局还和之前一样。她依着记忆, 走到了厨房。灶下的火还燃着,易峋正从锅里向外盛菜。他袖子卷起,露着一节干净结实的手腕,大手正利落的自锅里舀出一勺勺的炖菜来。 秦春娇赶忙洗了手,上前轻轻说道:“峋……让我来吧。”不留神,峋哥两个字险些就要出口。但想到自己现下的身份,她还是将那个称呼咽了回去。 易峋没有看她, 只淡淡说了一声:“出去等着。” 恰在此时, 易嶟也走了进来, 见了这一幕, 微笑说道:“春娇, 你今天才回来,先到外面歇着罢,等吃饭就好。” 秦春娇鼻子微微有些酸涩,易家兄弟待她的态度,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反而像是回到了家中。 她没有坚持,走回了堂上。 她没敢坐,只是四下张望着,到此时她才发现一件事,始终没有见到易母的影子。 她被卖进相府时,第一件事便是去跪见主母大夫人。易家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她既然来了,该行的礼数还是不能缺的。可进门这许久了,也没见到易母。不止如此,这屋子里似是全无女眷生活的痕迹,易家兄弟似乎都未成亲。 他们年岁都不算小了,怎会拖到如今尚未成家?易母又去了何处? 胡思乱想着,易家哥俩已将饭菜端了上来,秦春娇上前帮忙,安放妥当,三人坐下吃饭。 依着秦春娇现下的身份,她本不该和主人同桌吃饭,但是联想到中午的事情,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饭菜很是丰盛,一盘香油拌的咸菜,一大碗白菜粉丝炖肥鸡,一筐白面馒头,一人一碗新熬的苞米糁子。这样的饭菜,在农家不是农忙过节,等闲是见不到的。 吃饭间,易峋默不作声,他虽素来不大爱言语,但秦春娇记忆里他也并没有这样罕言寡语过。 易嶟倒不住的给她夹菜,一双含笑的眼睛绕着她转来转去。这样的目光,让秦春娇想起了小时候,他偶然得到了什么心爱的东西,也是这样的高兴。 这让她颇为不自在起来,尤其是当着易峋的面前,更是说不出的尴尬别扭。 她小声说道:“二少爷,我自己来就好。” 易嶟被这声称呼弄得有些讶异,他睁大了眼睛,笑着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这样叫我?” 秦春娇咬着牙,低头看着自己碗中金黄的苞米糊糊,说道:“大……大少爷花钱买下我的,这是规矩。” 易嶟茫然,看着易峋:“这……哥……” 易峋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秦春娇,目光锋利却又透着冷淡,良久他说道:“随你高兴。”说完,继续低头吃饭,再没有第二句话。 秦春娇被他的目光弄得坐立难安,虽然难受,但那也事实,说开了也好,总好过不明不白的黏糊着。 易嶟看了看自家兄长,又看了看秦春娇,微微叹了口气。 吃着饭,秦春娇将适才的疑惑问了出来:“二少爷,老夫人呢?” 易嶟不大自在的转了一下筷子,方才说道:“娘前年过世了。” 秦春娇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只是有些难过。印象里,易母是个温柔端庄的女子,也是村里少有的识字的女人。她和易父是外乡人,听父母说起,是二十年前来到下河村定居。这夫妻二人为人极好,男人一身好武艺,妇人则知书达理,村里的人没少受他们的照顾恩惠,所以易家在下河村也是极有体面的人家。自己小时候,家中没有饭吃时,也时常受到易母的接济,就连自己知书识字的本事,也是她教的。离家三年,回来就听闻这个照料自己颇多的伯母过世的消息,她心中十分的酸楚伤感。 不过也因而她明白过来,这兄弟二人都还在孝期,自然是不能成亲的。 吃过了饭,农家夜间无事,为省灯油,也就是早早的就寝。 易峋将她带到了西边的一间厢房里,说道:“这儿以前是娘的卧房,以后你就住这里。” 秦春娇走到屋里,看这屋中西边靠墙垒着一张炕床,对过是黄杨木的衣柜箱笼,一旁竟还有一张小小的梳妆台,上面安放着一口镜奁。 易峋又说道:“来不及给你置办衣裳,衣柜里有些娘生前穿过的,你先将就着穿吧。” 秦春娇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脸忽然涨得通红,两只小手绞缠着。 易峋看着她,她还穿着白日里的衣裳,半新不旧的比甲,却因剪裁合宜将她的身段勾勒了出来,女性柔美的线条被烛火投映在墙上。她比三年前出落的更加好了,亭亭玉立,柔媚动人。他只觉的胸口有什么燥热着,喧嚣着,他想去拥抱她,质问她,甚而……拥有她。 她是他买回来的女人,他对她干什么都可以,不是么? 易峋深吸了口气,压下这暴躁的冲动,丢下一句:“你早些睡吧。”便带上门出去了。 秦春娇望着被关起的门,发了一会儿怔。她走到梳妆台前,开了那口镜奁,一泓秋水也似的镜面映出如花人面。镜里的人,洗去了铅华,肤白如脂,唇红似染,眼角边点着一颗泪痣,越发让整张脸显得妖娆妩媚,一头乌发柔云也似的挽着。不知多少人赞赏过这幅容貌,可这样的容貌出在一个贫民家中,却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不是长了这样一张脸,如果不是她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她也不会背井离乡被卖到相府,她和易峋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压下这令人烦恼的往事,她轻轻将镜奁重新合上。这样的水银镜,是西洋货船上下来的东西,她只在相府里见过,这下河村全村上下只怕就是里正家的小姐,也未必会有。这竟然是易母的遗物,当真令人惊异。易母生前的确是个精于修饰的女子,但也从未见她穿戴过什么过于华贵的衣饰,为什么会有这样昂贵的镜子? 带着不解,她走到了床畔坐下。 床下烧着热炕,暖烘烘的,令人丝毫感受不到屋外的寒冷。床上的床单被面皆是湖蓝色细棉布,却都是新的。她有些糊涂了,这间房说是易母生前的住处,但为何床上的用品却都是新的?再想及今天进门时,易嶟说漏嘴的话,他是知道自己要来?但这怎么可能? 自己被卖出相府,是没有前兆的事情,易家兄弟怎会知道? 她想不明白,连日以来的紧张疲惫,这会儿一股脑的发作起来,令她困乏不已。她熄了灯,脱衣就寝。温暖的炕,绵软的床铺,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她很快便遁入了梦乡。 易峋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亮光消失,才去了厨房。 易嶟正在灶前,借着灶火的光亮收拾农具,见他进来也没有起身,只是招呼了一声:“哥。” 易峋在他身旁坐下,把白日买回来的种子一包包分好。 兄弟两个商议着开春之后的农事,如今易家有二十亩地,十亩坡地,十亩水田,仅凭这兄弟二人,是种不来的,少不得要去雇些人手。 易峋说什么,易嶟便点头答应着什么,这兄弟两个,从来是大哥做主,弟弟听命。 两人商议妥当,眼见时候不早,也都各自起身要回去歇息。 易嶟正要出门,却想起了什么,向易峋说道:“哥,春娇她怎么怪怪的?她是不是以为……” 易峋看着眼前的弟弟,满面冷意,一字一句道:“不论怎样,她是我的。” 易嶟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了笑:“我知道。”说着,停了停,又说:“哥也早些睡吧,跑了一天的路呢。”便出去了。 独剩易峋一人,站在厨房之中。 灶下的火已将近熄灭,只剩些没有烧尽的焦黑木炭带着火星劈啪作响。 她回来了,重新回到了他身边。失去她的三年里,每一个夜晚都那么的焦渴而难熬。可如今她回来了,甚而还成为了他的人,明明他想怎样都可以,人在眼前却又什么都做不出来。 “峋哥,后山上结了好些酸枣子,你带我去摘。” “峋哥,我扎的风筝,好看不好看?” “峋哥,等我大了,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易峋,你有什么?一个乡下的穷小子罢了!我就是要到京城相府里去过好日子,你凭什么拦着我?!你是我什么人?!” 往昔的对话,在脑海里不断盘旋,令他的头嗡嗡作响。 易峋眸色越来越深邃,一拳砸在了墙上。 马师傅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易峋这是下了个套给他钻。如果他进门就说要打这玩意,自己是绝然不会接的。毕竟,如果东西做出来,出了什么问题,一样砸他的招牌。 他搓着牙花子,左右为难。 易峋唇角微勾,自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来,递给马师傅,说道:“请马师傅就照着这图纸打,价钱好商量。” 马师傅有些疑惑,接了图纸过去,展开一看,不由两眼圆睁。 那上面的确是榨油器的构造图,但和他以前打过的却有很大不同。他之前做过一台,虽说现在记得不大牢靠了,但大体还是有印象的。易峋给他的这张图纸上,有许多截然不同的地方,融入了很多奇思妙想,不止节省木料,打出来的器具既轻巧又好使。 马师傅有些怔了,不知易峋哪里来的这张图纸,难道这左近还有高人在? 易峋冷眼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出言道:“马师傅若是为难,我就再找别的师傅去。”说着,就作势要上前拿图纸。 马师傅却将向后让了一步,捏着图纸不放,瞪着易峋大声道:“峋哥儿,你让我看见这东西,还想拿到别处去做?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这东西我若打不出来,我马师傅仨字儿就倒过来写!” 易峋但笑不语,他知道必然如此。 这重手艺的老工匠都一个脾气,看见了什么精妙的东西,必要亲手试试,不然夜里连觉也睡不着。 这图纸,其实是他翻了许多农技书籍自己琢磨出来的。虽则许多想法是好,但到底只是纸上谈兵,他并不会木匠手艺,到头来还是得要木匠帮他打出来。 当下,两人商定了价钱和交货的日期。 易嶟忽然肚子疼,跑到木匠家后院出恭去了。 秦春娇被这屋里的木头气味儿熏得有些难受,便走到了门口透气。 易峋和那马师傅的言语往来,她看在眼中。易峋肯定是算计好了的,马师傅的性情及行事风格,他都了然于胸,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三年不见,易峋的城府竟已深沉到了这个地步,拿捏人心,掌控局势,丝毫不逊色于她在相府里见过的那几位爷。 这样的易峋,让她有些陌生。 秦春娇走到外头,屋檐下头的学徒正埋头做活,也没功夫去理她。 她走下了台阶,顺着街道信步向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是想随意走走。 几个孩童,手里拿着彩纸风车、糖葫芦、五彩的面人自她身后笑闹着跑过,险些将她撞倒。她倒也不着恼,这样的生气盎然的市井生涯,已许久没有见到了。之前她在相府,绝大多数时候只是被圈在后院里,只能见到那么些人,抬头也只是窄窄的四方天空。 宋家集子并不大,只是紧邻京城,所以也有一番热闹繁华。 街边的铺子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品格自然比不上京城,但也叫秦春娇看的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处弄堂里。 弄堂尽头,有一间屋子,门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赌”字。 秦春娇呆了一下,晓得那是一间赌坊。她在家时,秦老二最常去的地方不是地头,而是这里。家里略有一点闲钱,都被他送到了那门帘子后头。 她叹了口气,正想离开,那屋里却忽然传来炸雷一般的吵闹声,随即滚出一个人影。 78.第七十八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为人还特别小心眼, 若是被打的急了,他明着干不了什么,趁着黑天今儿往你家门上挂个死猫, 明儿拿粪涂了你家的墙。癞蛤蟆趴在你脚背上, 不咬人恶心死你。 刘二牛这人也是贱的出奇, 干活那是不会干活的,这辈子打死都不会干活, 只要能混到口吃的, 怎么着都行。白事帮人哭灵扮孝子, 红事他跟一群娃儿抢喜钱, 什么脸都不要。 村里人有时戏谑他:“二牛, 我叫你一声孙子, 你答应了我就给你一个肉包子。” 这刘二牛能立刻跪在地下, 磕头喊爷爷,还自觉的占了大便宜,就这么个人品。 破着脸皮和一条烂命,他谁家门上都敢去,连易家兄弟俩都敢招惹。易家兄弟比他都还小个几岁,他也能喊哥哥, 就为了口肉汤吃。横竖全村爷们儿差不多都给他当过爷爷,也不多这俩哥哥。 易峋与易嶟在院里干活时,为了进出方便, 院门没关。刘二牛途径易家, 就被那羊肉汤的香味给勾进来了。他已经连着许多日子没有沾荤腥了, 闻到这味道哪里还忍得住,豁着就算挨上一顿老拳,也要弄碗汤出来喝喝。 这厮是本村人,走门串户,熟门熟路的连狗也不咬了。故而,他悄没声的进来,大黄一声也没叫。 秦春娇心里憎恶,扭了头不去看他,起身端起空碗,往后厨去了。 刘二牛那一双贼眼就盯在秦春娇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个十足,心里暗自说道:以前在老秦家,只觉得这丫头生的水灵。这几年不见,就生成这么个模样了。 易峋看着刘二牛一脸色欲的样子,不由皱了眉头。 易嶟张口斥道:“刘二牛,你跑来干什么?这天黑时候,想是来行窃的?!” 刘二牛赶忙赔笑道:“哟,哥哥说哪儿话。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上哥哥家门上偷东西!兄弟这不是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们给口吃的。” 易嶟正想喝骂,易峋却说道:“去厨房给他拿块馒头来。” 易嶟略有几分不情愿,但听了哥哥的话,还是起身往厨房走去。 刘二牛见有戏,涎皮赖脸的打哈哈:“二哥,劳您驾,有羊肉汤您也给来一碗。有吃剩不要的肥羊肉,也给咱来一块。”这话便是无赖了,羊肉尽管不大招人待见,但到底也是肉。乡下人家吃口肉不容易,谁家会有吃剩不要的,还是肥羊肉。 易嶟被他气得笑起来:“合着,你这是来我们家吃晚饭来了?” 刘二牛嘴咧到了天上:“二哥肯留我吃饭,那更是感情好了!” 易峋知道跟他说下去,也是没完没了的纠缠。这泼皮适才盯着秦春娇看的样子,令他颇为不快, 只想尽快打发他离开,就对弟弟说道:“快给他去拿口吃的,打发他走。” 易嶟会意,起身走到了厨房。 秦春娇洗了碗,正坐在灶火边生闷气。看见他进来,就问道:“嶟哥,这人怎么会跑来要吃的?” 易嶟便将各种缘故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又道:“这厮就是这么泼皮无赖,都是一个村儿的,谁也犯不着为了几口吃食平白无故的惹是非,就当个要饭的打发就完了。”说着,看秦春娇一脸不快,便安慰她道:“妹子你放心,你讨厌这家伙,我和哥也烦他,咱以后绝不叫他再上门。”说完,拿了块早上的剩馒头,就出去了。 易嶟走到外头,把馒头递给刘二牛。 刘二牛接了馒头,勾着头朝厨房里看,巴巴的堆笑道:“二哥,肉汤呢?” 易嶟气不打一处来:“肉汤没有,拳头有,你要不要?!再啰嗦一句,馒头你也不要吃了!” 刘二牛慌不迭先往馒头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意思就是你把馒头拿回去也没法吃了。 易峋冷声道:“拿着馒头走人,自此往后,你再敢朝我家看上一眼半眼,我保证老天收了你那条烂命。南山拗里,可多的是野兽。” 这时候,外头刮起了风,吹进屋里,将桌上的烛火吹的忽闪忽闪,冷风灌进刘二牛的脖子里,让他打了个寒噤。 他还想嬉皮笑脸,但触到易峋那冰冷的眼神,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凉意来,没敢再多纠缠,掉头出门去了。 出了易家的院子,篱笆上挂的气死风灯没照多远的路途,一忽儿的功夫刘二牛就走进了黑暗。他深一脚浅一脚,把那块馒头大嚼了一通。到底是饿极了,这白面馒头吃在嘴里,也分外的香甜。但他惦记着易家锅里的肉汤,嘴里骂骂咧咧:“你有钱花一百两银子买个小娘们儿,就不能匀我一口肉吃!耍威风,耍你//妈呢!抠门的东西,将来生儿子没屁眼儿!” 嘴里骂着,忽然想起秦春娇那娇媚的脸蛋,妖娆摇曳的身姿,不由身上从里到外发起痒来,肚里琢磨着:这小娘皮越发有味儿起来了,易家哥俩这么宝贝她,哪天让我逮到机会,必定给他们一顶绿帽子戴戴! 刘二牛嘴里吃着易家的馒头,心里算计着易家,一步一步的走远了。 隔天起来,天气更比昨天暖和了些。 秦春娇将昨日剩的羊肉汤热了热,烙了一箸葱花饼,又切了一盘子芥疙瘩,算作早饭。 这芥菜疙瘩是去年年前腌好的,易家已吃了一冬天了,着实有些腻歪了。但也没法子,冬季没有别的菜蔬,除了萝卜白菜,就是腌菜。 秦春娇心里盘算着,待山绿起来,就去挖些野菜笋子,给他们尝尝新鲜。 易家哥俩是被早饭的香味给勾醒的,俩人起来穿衣洗漱了,走到堂屋,果然见秦春娇正张罗着早饭。 昨儿晚上的羊汤杂面,让这兄弟二人回味了一夜。这余味尚未散尽,今天一早起来就又有葱花饼吃了,这日子可别提有多惬意。以前别说这农闲时候,就是最下力气的时节,也不过是苞米碴子粥配馒头,能炒个鸡蛋吃,也就到头了。就说有钱买得起肉,一来没时间整治,二来就这哥俩的手艺,火候要么不够要么过了,肉要么老了要么轻了,好东西也弄不出个好来。 易嶟大喇喇的在桌边坐了,也不等他哥了,卷起一张饼塞在嘴里咬了一大口。饼子吃在口中,筋道十足,葱香浓郁,易嶟一面吃一面呵呵笑道:“有春娇在,我还以为天天都是在过年呢。” 秦春娇抿嘴一笑,没有说话,把筷子递给了易峋与易嶟。 易峋接过筷子,心里有些复杂的滋味儿,既高兴又有几分失落,这算是谁照顾谁呢? 他打量了她几眼,白净的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 易峋心微微一沉,忍不住开口问道:“昨儿给你买的脂粉,你怎么不用?” 秦春娇愕然,有些不明所以。 今天既不出门又不见什么客人,她涂脂抹粉的做什么?早上起来,她也就涂了些润泽皮肤的香膏。 易峋看着她怔怔无言的样子,目光落在了她头上,她依然用着那根木头钗子,只是乌黑的发髻间还露出一抹红色。那是昨天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拿来固定头发用了。 自己买的脂粉,她没有用。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就用了。 易峋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心中一阵阵的发紧。他知道自己的性情没有易嶟活泼讨人喜欢,但她当初是答应了他的。 易嶟也察觉出来,眼里闪过了一抹狡黠的神色。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秦春娇微有所觉,却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也默然无语。饭桌上,三人微妙的沉默着。 吃过了饭,兄弟俩继续去造那个鸡舍。 秦春娇收拾了厨房,蒸了些小米,喂给那些鸡崽子吃,又去熬猪食。 一家子,忙碌却安静。 打春就在眼前了,本朝乡间风俗,嫁出去的女儿会在立春这日,回娘家探望。 赵桐生的妹妹赵红姑,就在这日带了女儿回到了下河村。 赵红姑十七岁那年嫁到了对面山里的宋家庄,虽说是在山里,但她夫家也是远近有名的地主,家里颇过得去日子。她丈夫宋大宝脑子活到,山里好地不多,就种了许多果树,每年家里卖果子也赚了许多银子。家中财力,甚而隐隐在赵家之上。 她嫁到宋家,熬了半辈子,也如赵太太一般,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取名宋小棉,十四岁那年,就说给了娘家侄子赵有余。两家本就是亲家,如今亲上加亲,走动更加频繁。 两家说定了今年成亲,赵红姑便趁着打春这日,带了女儿回娘家。一来是看看娘家亲戚,带女儿也瞧瞧打春的盛况,二来也是让两个孩子彼此亲近亲近。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怀中那份卖身契,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79.第七十九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这青年是易峋的弟弟, 小易峋一岁。秦春娇同他也是自小就相识了,比起他哥哥易峋, 易嶟性子温柔随和,活泼易与人亲近,她在家时也常和他在一处玩耍。 然而现下, 她却以这样一种身份重新走进了这个家中,实在是尴尬至极。 易峋看了自家兄弟一眼, 问道:“饭做好了?” 易嶟也察觉失言, 连忙接过他哥哥肩上的货物, 一面将门让开,说道:“做好了,就等你们……哥回来了。” 秦春娇跟着易峋走进了屋中, 热气顿时包裹住了身躯, 让她的身子迅速温暖起来。 她站在堂上, 悄悄打量着屋子。 这厅堂甚是宽绰, 当中放着一张黄杨木桌, 想是平日里吃饭用的,墙上糊着一张年前才贴上去财神年画,余下便是几把椅子, 便再没什么家具了。 眼前这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全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易峋将包裹交给了弟弟, 大步走到了厨房去洗手。 易嶟看秦春娇站在一旁发呆, 向她眨了眨眼睛, 笑着说道:“春娇也去洗洗手, 待会儿就吃饭了。” 秦春娇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不知不觉的应了一声。 易家的房子是翻新重盖的,但布局还和之前一样。她依着记忆,走到了厨房。灶下的火还燃着,易峋正从锅里向外盛菜。他袖子卷起,露着一节干净结实的手腕,大手正利落的自锅里舀出一勺勺的炖菜来。 秦春娇赶忙洗了手,上前轻轻说道:“峋……让我来吧。”不留神,峋哥两个字险些就要出口。但想到自己现下的身份,她还是将那个称呼咽了回去。 易峋没有看她,只淡淡说了一声:“出去等着。” 恰在此时,易嶟也走了进来,见了这一幕,微笑说道:“春娇,你今天才回来,先到外面歇着罢,等吃饭就好。” 秦春娇鼻子微微有些酸涩,易家兄弟待她的态度,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反而像是回到了家中。 她没有坚持,走回了堂上。 她没敢坐,只是四下张望着,到此时她才发现一件事,始终没有见到易母的影子。 她被卖进相府时,第一件事便是去跪见主母大夫人。易家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她既然来了,该行的礼数还是不能缺的。可进门这许久了,也没见到易母。不止如此,这屋子里似是全无女眷生活的痕迹,易家兄弟似乎都未成亲。 他们年岁都不算小了,怎会拖到如今尚未成家?易母又去了何处? 胡思乱想着,易家哥俩已将饭菜端了上来,秦春娇上前帮忙,安放妥当,三人坐下吃饭。 依着秦春娇现下的身份,她本不该和主人同桌吃饭,但是联想到中午的事情,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饭菜很是丰盛,一盘香油拌的咸菜,一大碗白菜粉丝炖肥鸡,一筐白面馒头,一人一碗新熬的苞米糁子。这样的饭菜,在农家不是农忙过节,等闲是见不到的。 吃饭间,易峋默不作声,他虽素来不大爱言语,但秦春娇记忆里他也并没有这样罕言寡语过。 易嶟倒不住的给她夹菜,一双含笑的眼睛绕着她转来转去。这样的目光,让秦春娇想起了小时候,他偶然得到了什么心爱的东西,也是这样的高兴。 这让她颇为不自在起来,尤其是当着易峋的面前,更是说不出的尴尬别扭。 她小声说道:“二少爷,我自己来就好。” 易嶟被这声称呼弄得有些讶异,他睁大了眼睛,笑着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这样叫我?” 秦春娇咬着牙,低头看着自己碗中金黄的苞米糊糊,说道:“大……大少爷花钱买下我的,这是规矩。” 易嶟茫然,看着易峋:“这……哥……” 易峋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秦春娇,目光锋利却又透着冷淡,良久他说道:“随你高兴。”说完,继续低头吃饭,再没有第二句话。 秦春娇被他的目光弄得坐立难安,虽然难受,但那也事实,说开了也好,总好过不明不白的黏糊着。 易嶟看了看自家兄长,又看了看秦春娇,微微叹了口气。 吃着饭,秦春娇将适才的疑惑问了出来:“二少爷,老夫人呢?” 易嶟不大自在的转了一下筷子,方才说道:“娘前年过世了。” 秦春娇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只是有些难过。印象里,易母是个温柔端庄的女子,也是村里少有的识字的女人。她和易父是外乡人,听父母说起,是二十年前来到下河村定居。这夫妻二人为人极好,男人一身好武艺,妇人则知书达理,村里的人没少受他们的照顾恩惠,所以易家在下河村也是极有体面的人家。自己小时候,家中没有饭吃时,也时常受到易母的接济,就连自己知书识字的本事,也是她教的。离家三年,回来就听闻这个照料自己颇多的伯母过世的消息,她心中十分的酸楚伤感。 不过也因而她明白过来,这兄弟二人都还在孝期,自然是不能成亲的。 吃过了饭,农家夜间无事,为省灯油,也就是早早的就寝。 易峋将她带到了西边的一间厢房里,说道:“这儿以前是娘的卧房,以后你就住这里。” 秦春娇走到屋里,看这屋中西边靠墙垒着一张炕床,对过是黄杨木的衣柜箱笼,一旁竟还有一张小小的梳妆台,上面安放着一口镜奁。 易峋又说道:“来不及给你置办衣裳,衣柜里有些娘生前穿过的,你先将就着穿吧。” 秦春娇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脸忽然涨得通红,两只小手绞缠着。 易峋看着她,她还穿着白日里的衣裳,半新不旧的比甲,却因剪裁合宜将她的身段勾勒了出来,女性柔美的线条被烛火投映在墙上。她比三年前出落的更加好了,亭亭玉立,柔媚动人。他只觉的胸口有什么燥热着,喧嚣着,他想去拥抱她,质问她,甚而……拥有她。 她是他买回来的女人,他对她干什么都可以,不是么? 易峋深吸了口气,压下这暴躁的冲动,丢下一句:“你早些睡吧。”便带上门出去了。 秦春娇望着被关起的门,发了一会儿怔。她走到梳妆台前,开了那口镜奁,一泓秋水也似的镜面映出如花人面。镜里的人,洗去了铅华,肤白如脂,唇红似染,眼角边点着一颗泪痣,越发让整张脸显得妖娆妩媚,一头乌发柔云也似的挽着。不知多少人赞赏过这幅容貌,可这样的容貌出在一个贫民家中,却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不是长了这样一张脸,如果不是她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她也不会背井离乡被卖到相府,她和易峋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压下这令人烦恼的往事,她轻轻将镜奁重新合上。这样的水银镜,是西洋货船上下来的东西,她只在相府里见过,这下河村全村上下只怕就是里正家的小姐,也未必会有。这竟然是易母的遗物,当真令人惊异。易母生前的确是个精于修饰的女子,但也从未见她穿戴过什么过于华贵的衣饰,为什么会有这样昂贵的镜子? 带着不解,她走到了床畔坐下。 床下烧着热炕,暖烘烘的,令人丝毫感受不到屋外的寒冷。床上的床单被面皆是湖蓝色细棉布,却都是新的。她有些糊涂了,这间房说是易母生前的住处,但为何床上的用品却都是新的?再想及今天进门时,易嶟说漏嘴的话,他是知道自己要来?但这怎么可能? 自己被卖出相府,是没有前兆的事情,易家兄弟怎会知道? 她想不明白,连日以来的紧张疲惫,这会儿一股脑的发作起来,令她困乏不已。她熄了灯,脱衣就寝。温暖的炕,绵软的床铺,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她很快便遁入了梦乡。 易峋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亮光消失,才去了厨房。 易嶟正在灶前,借着灶火的光亮收拾农具,见他进来也没有起身,只是招呼了一声:“哥。” 易峋在他身旁坐下,把白日买回来的种子一包包分好。 兄弟两个商议着开春之后的农事,如今易家有二十亩地,十亩坡地,十亩水田,仅凭这兄弟二人,是种不来的,少不得要去雇些人手。 易峋说什么,易嶟便点头答应着什么,这兄弟两个,从来是大哥做主,弟弟听命。 两人商议妥当,眼见时候不早,也都各自起身要回去歇息。 易嶟正要出门,却想起了什么,向易峋说道:“哥,春娇她怎么怪怪的?她是不是以为……” 易峋看着眼前的弟弟,满面冷意,一字一句道:“不论怎样,她是我的。” 易嶟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了笑:“我知道。”说着,停了停,又说:“哥也早些睡吧,跑了一天的路呢。”便出去了。 独剩易峋一人,站在厨房之中。 灶下的火已将近熄灭,只剩些没有烧尽的焦黑木炭带着火星劈啪作响。 她回来了,重新回到了他身边。失去她的三年里,每一个夜晚都那么的焦渴而难熬。可如今她回来了,甚而还成为了他的人,明明他想怎样都可以,人在眼前却又什么都做不出来。 “峋哥,后山上结了好些酸枣子,你带我去摘。” “峋哥,我扎的风筝,好看不好看?” “峋哥,等我大了,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易峋,你有什么?一个乡下的穷小子罢了!我就是要到京城相府里去过好日子,你凭什么拦着我?!你是我什么人?!” 往昔的对话,在脑海里不断盘旋,令他的头嗡嗡作响。 易峋眸色越来越深邃,一拳砸在了墙上。 只是自打易母过世之后,易家兄弟两个也常受林家的照顾。林家母女常抢着帮他们做些缝补的活计,又或送些自家做的腌菜吃食。故而,林家开口求助,他们也不好拒绝。 于是,易嶟便接口说道:“哥,我陪香莲妹子去一趟。如今家里不耕地,我便骑了骡子去。” 易峋听着没什么不妥,颔首:“你去也好,快去快回。” 林香莲满心失望,她原想着是要易峋陪她去的。 为了掩饰脸上的失落,她慌忙低下了头,却在乱中触到了秦春娇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心中一慌,忙忙挪开了眼神,落在了那盘馒头片上。 馒头片泛着金黄的色泽,散发着过油的焦香,显然是油炸过的。 林香莲心头一动,浅笑着说道:“才过了年,两位哥哥就吃起油炸白面馒头了。”说着,顿了顿又道:“想必是春娇姐姐回来了,两位哥哥高兴?” 她这话虽没有全说明白,底下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农家从来节俭,白米白面和油都是金贵物。这不年不节,又不是农忙时候,吃白面本就算是奢侈,何况是下油炸了的?她这话底下的意思,便是在说秦春娇大手大脚,浪费粮食。 易家兄弟都是男人,饮食上来从来不大讲究,这盘馒头片当然不会是他们炸的。 秦春娇哪里听不出来她这话外之音,在相府待了三年,她见识过各样的面孔心机,林香莲这点小伎俩她怎会看不出来?甚而,从她进门之后,一言一语打什么算盘,她都看得清楚。然而现下,易家算是她的主家,林香莲是客,她不方便说什么。 易家兄弟,却都有些不大高兴了。 易嶟脸上浮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点头说道:“春娇妹子回来了,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易峋没有接话,却自盘里拈起了一块馒头片咬了一口,淡淡说道:“我喜欢。” 林香莲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她没想到过了三年,这兄弟二人还是如此看重秦春娇。 她尚未开口,却听易峋说道:“既然林婶子病着,你们就赶紧去罢。”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这馒头片炸的不错,你也带些回去,我们家里还不难在这上面。” 易嶟也接口道:“是啊,春娇的手艺真个没的说。香莲妹子,你就包些回去,让林婶子也尝尝。” 林香莲脸色微白,强笑着道了一声谢。 秦春娇去厨房取来一个篮子,拿油纸将剩余的几块馒头片都包了,拿给林香莲。 林香莲接了篮子,向她浅浅一笑,却没说什么。 易嶟回房略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出门牵了骡子,便招呼着林香莲去了。 林香莲捏着篮子,低着头走到门边,尤有些不死心的回头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得垂首去了。 这两人离去后,屋里只剩下易峋与秦春娇,忽然有些安静。 吃过了早饭,秦春娇把碗筷收拾到了厨房洗了。今日是正月十七,照例是要吃一顿饺子的。这包饺子却是个费时间的活儿,面须得一早活好醒着,这样包出来的饺子面才筋道,所以若要包饺子,这时候就要动手了。 她正想舀面粉和面,却忽然想起方才林香莲挑唆的口舌。 林香莲的心思,她看的明白,这分明就是看上易峋了。她在相府里为婢三年,看着那些妇人们争宠斗艳,大公子房中的几个美婢,为了争一个通房的位置,耍尽了心机手段。林香莲这点点伎俩,还当真有些拿不出来。 80.第八十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马师傅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 易峋这是下了个套给他钻。如果他进门就说要打这玩意, 自己是绝然不会接的。毕竟, 如果东西做出来,出了什么问题,一样砸他的招牌。 他搓着牙花子,左右为难。 易峋唇角微勾, 自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来, 递给马师傅, 说道:“请马师傅就照着这图纸打,价钱好商量。” 马师傅有些疑惑,接了图纸过去, 展开一看, 不由两眼圆睁。 那上面的确是榨油器的构造图,但和他以前打过的却有很大不同。他之前做过一台, 虽说现在记得不大牢靠了,但大体还是有印象的。易峋给他的这张图纸上,有许多截然不同的地方, 融入了很多奇思妙想,不止节省木料, 打出来的器具既轻巧又好使。 马师傅有些怔了,不知易峋哪里来的这张图纸, 难道这左近还有高人在? 易峋冷眼看着他的神情, 忽然出言道:“马师傅若是为难, 我就再找别的师傅去。”说着, 就作势要上前拿图纸。 马师傅却将向后让了一步,捏着图纸不放,瞪着易峋大声道:“峋哥儿,你让我看见这东西,还想拿到别处去做?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这东西我若打不出来,我马师傅仨字儿就倒过来写!” 易峋但笑不语,他知道必然如此。 这重手艺的老工匠都一个脾气,看见了什么精妙的东西,必要亲手试试,不然夜里连觉也睡不着。 这图纸,其实是他翻了许多农技书籍自己琢磨出来的。虽则许多想法是好,但到底只是纸上谈兵,他并不会木匠手艺,到头来还是得要木匠帮他打出来。 当下,两人商定了价钱和交货的日期。 易嶟忽然肚子疼,跑到木匠家后院出恭去了。 秦春娇被这屋里的木头气味儿熏得有些难受,便走到了门口透气。 易峋和那马师傅的言语往来,她看在眼中。易峋肯定是算计好了的,马师傅的性情及行事风格,他都了然于胸,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三年不见,易峋的城府竟已深沉到了这个地步,拿捏人心,掌控局势,丝毫不逊色于她在相府里见过的那几位爷。 这样的易峋,让她有些陌生。 秦春娇走到外头,屋檐下头的学徒正埋头做活,也没功夫去理她。 她走下了台阶,顺着街道信步向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是想随意走走。 几个孩童,手里拿着彩纸风车、糖葫芦、五彩的面人自她身后笑闹着跑过,险些将她撞倒。她倒也不着恼,这样的生气盎然的市井生涯,已许久没有见到了。之前她在相府,绝大多数时候只是被圈在后院里,只能见到那么些人,抬头也只是窄窄的四方天空。 宋家集子并不大,只是紧邻京城,所以也有一番热闹繁华。 街边的铺子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品格自然比不上京城,但也叫秦春娇看的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处弄堂里。 弄堂尽头,有一间屋子,门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赌”字。 秦春娇呆了一下,晓得那是一间赌坊。她在家时,秦老二最常去的地方不是地头,而是这里。家里略有一点闲钱,都被他送到了那门帘子后头。 她叹了口气,正想离开,那屋里却忽然传来炸雷一般的吵闹声,随即滚出一个人影。 那人自屋中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粗汉。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那群人拿住,踩在了地上。 那些粗汉连踢带踹,嘴里骂不绝口:“你这个乌龟,没钱还敢来赌。欠着我们赌坊墙一样高的债,还有脸上门!没钱,索性叫你那病秧子老婆当表字去,你当个现世的活王八倒痛快些!” 那人双手抱头,在地下滚来滚去,满嘴爷爷的求饶。 秦春娇早已看呆了,愣怔的瞧着这闹剧也似的一幕。直到那人去钻那些汉子的□□时,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头也不回的离开,身后的笑骂声如浪潮一般的阵阵涌来。 那挨打之人,就是她的父亲秦老二。 几年过去,他更落魄憔悴了,蜡黄的脸皮,两眼布满了血丝,畏怯中又带着一丝狡诈,头发如泥饼也似的贴在头皮上,泛着油光,不知多久没洗了。 除了恶心,秦春娇并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她和这个男人的父女之情,早在他将她卖给人当小老婆的时候,在他教唆她去偷东西的时候,就已湮灭殆尽了。 但她很担心她娘,她娘一向羸弱多病——跟着这样的男人身子是不会好到哪儿去的。 秦老二更加邋遢废物了,娘必定是要受更多的罪的。 然而她能怎么样,她如今也是一无所有,甚至连这副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即便想要做些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也不能去求易峋,易家是她的主家,哪有为人奴仆的去求主家给养老娘的? 再则,她深知秦老二的脾气,属牛皮糖的,又难缠又死乞白赖的不要脸。一旦知道了她现在易家,一定会仗着自己和娘的关系,赖到易家。 她不能给易峋带来麻烦。 秦春娇心里存着事,有些失魂落魄。正自失神,忽然听到一人急切的喊着她的名字。 “春娇!!” 这声音高昂清亮,又带着一丝的急怒和焦虑。 秦春娇茫然的看着易峋大步朝自己走来,那张一向沉稳的俊脸上带着惶急和些微的狼狈。 易峋快步走到秦春娇面前,一把将她揽在了怀中,也不管路上行人的眼光。 直到将这副娇软的身躯拥入怀中,易峋悬在半空的心才踏实落地。 在马家铺子里交代了活计,出来就不见了她的踪影。他心中满是焦虑和怒气,既怕她趁机跑了,又恐她被人贩子给拐了去。 其实,她还能去哪儿呢?秦家早已破败外迁,她举目无亲,连个能投靠的人都没有。 但是易峋就是担忧,哪怕她的卖身契捏在自己手里,他也发自心底的不安着。 易峋闷闷的说着:“跑到哪里去了?外头不太平,你一个女子,乱走什么。” 低沉的嗓音,带着呵斥和牵挂。 秦春娇勉强笑了一下,把方才撞见秦老二的事压了下去,清了清喉咙,说道:“你跟人谈事情,我待着也是无事,就出来走走。” 易峋没有再言语,只是拉着她,走到了路边一处脂粉铺子里。 这脂粉铺子不大,货物倒是齐全,从润发的香油,到匀脸的膏脂,从眉黛到胭脂,一应俱全。虽是比不上相府里的用度,但比起乡下货郎担子里的糙货,不知高了多少。 秦春娇有点怔,不知道易峋拉她来这儿做什么。 只听易峋说道:“我是个男人,不懂你们女人用的东西。你看看,要添些什么。” 秦春娇这方明白过来,原来易峋是要给她买脂粉。 她在相府时,确实过得精细,开了眼界,也识得东西好坏,胭脂水粉差不离和那些姑娘主子们用的一样。相府里这些主子身边的一等二等丫鬟,比起寻常人家的小姐还金贵些,但相府娇养丫鬟,一来是为了装点门面,二来也是图主子们看的舒坦。 乡下可没这样的讲究,未成婚的姑娘还装饰装饰,已嫁的妇人,满心便只有柴米油盐的计算。这是过日子的人家,哪儿会在这些花里胡哨当不得吃喝的东西上白花钱? 易峋要给她买这些? 的确,易母在世的时候,喜爱打扮,精于修饰,但她是易峋的母亲。自己,只是易峋买来的人而已啊。 不知道易峋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怎么样,她刚想说不必了,易峋那低沉的嗓音却在耳畔响起:“尽管挑,你男人有钱。” 这句话,让秦春娇烧的两颊通红。 其实也没错,易峋的确算是她的男人,但这话听在耳里却是那样的暧昧撩人。 看柜台的伙计,是个阅人无数老于世故之徒,见了这情形,心中立马有数了。 他不去游说秦春娇,倒堆着笑向易峋兜售起来:“这位少爷,您真好眼力!咱们铺子里的脂粉,那是连京里都比得过的。您瞧这鸭蛋粉,乃是真杭粉!啥是真杭粉,那是杭州老字号元吉粉庄的招牌货,又名鸽蛋白,选用了数十位名贵香料合着鸽蛋一起做成的妆粉。敷面十日,能凝白如玉。就是说,您用上十天,能白的跟玉一样。这粉轻易不好进,我们掌柜和元吉粉庄的老板是拜把子的兄弟,这才有货。京城里那些太太小姐,都见天儿的打发人往我们这儿拿货呢。咱也不是啥人都卖,所谓好马配好鞍,那生得皮粗肉糙的,我还怕糟蹋了好货呢。我瞧这位小姐生得这般标致,就得用这样的好粉才能增色。所谓红粉配佳人,这粉给小姐用,也不算埋没,这叫两相匹配!您来几盒?” 秦春娇听了这一大篇话,险些笑出声来。 那伙计手里的粉,压根就不是什么真杭粉。鸭蛋粉和真杭粉,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她在相府里时,每年府中都要到南方进一批回来。吉原粉庄的粉,更是贡上的东西,老板又怎么会和这镇子上小小脂粉铺子掌柜拜把子? 这伙计也真会说话,看着把你捧了个天花乱坠,说的你心花怒放,其实绕着弯子的套你。人说啦,红粉配佳人,你是佳人不是?哪个女子会自己承认自己不是个佳人? 这套把戏,她其实看得多了。相府里的管事的,各个都是全套的武艺。 她没理那伙计,只是对易峋说道:“峋哥,真的不必了。我现下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不买也罢。” 易峋却微微的不悦起来,方才易嶟给她买珠花时,她怎么不拒绝? 她唇角抿着一丝笑意,带出了两只圆圆的酒窝,俏皮而可爱。 想起和易峋在屋里的事情,她脸上浮起了一丝绯色。易峋亲了她,温热的唇轻轻磨蹭着她的感觉,像猫的尾巴,轻轻搔着心头,烧的她全身滚烫。易峋没有再多做什么,只是抱着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放了她起来。 她没有多猜易峋的意思,但心底里却是明亮的,还忍不住的想要高兴。至于高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易峋和易嶟两个,洗好了手,相继来到饭桌边。 桌上是两盘饺子,圆胖白润,香气扑鼻,另配着香醋碟子和通红油亮的辣油碟子,引人食欲大振。 易嶟搓着手,在一边坐了,也不拿筷子,急不可待的拈了一只饺子塞到口中。饺子才出锅,馅儿是滚烫的,顿时将易嶟烫的嗷嗷叫起来。他大口呵着凉气,却又奋力嚼着嘴里的饺子,一面称赞着:“春娇妹子的手艺真好,这饺子真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呵、烫!” 秦春娇看着易嶟这贪吃被烫的样子,不由扑哧笑了出来,说道:“嶟哥又哄我开心呢,一盘饺子而已,哪里就有这么好?” 这称呼,让易峋心头跳了一下。 秦春娇是和他们兄弟两个一起长大的,易峋与易嶟都比她大,同他们两个也都叫哥哥。易峋不准她再叫大少爷,那就连着易嶟的称呼也一起改了。 这称呼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耳朵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 只听易嶟说道:“我可没有乱说,你做的就是比别处的都好吃!哥,你尝尝,看我说的对不?” 易峋却没接这话,只看着秦春娇,问道:“你吃什么?” 桌上只有两盘饺子,一盘是易峋的,一盘是易嶟的,没有秦春娇的饭食。 秦春娇说道:“你们吃,我到厨房里吃去。” 时下没有女人不上桌的习惯,但易家到底是她的主家。在相府三年,规矩早已刻在了日常生活里,不是那么容易就忘掉的。 易峋没有接话,沉默一阵,说道:“去把饭端来,就在这儿吃。” 易嶟也好笑的看着她,问道:“难道你在厨房里另外藏了什么好东西,要背着我们吃?” 秦春娇听了这话,不由得也笑了,去厨房端了自己的那一份过来,在桌边坐下。她素来饭量小,只给自己煮了七八个饺子,只得浅浅的一盘。 易嶟探头看见,说道:“你怎么就吃这些?怪不得你这么瘦!” 自己瘦吗?秦春娇不觉得,只是刚好而已。京里女子以瘦为美,相府中别说丫鬟们,就是那些姑娘主子,也是拼命的饿饭,只为了瘦出一把蛮腰来。一同在老太太房里的姊妹,总说她吃的是昧心食,不见她挨饿,倒也不见她胖。 易嶟看她盘里的饺子少,便自作主张从自己盘里拨了五六个过去。 秦春娇连连说着够了,却拗不过他。 易峋捏紧了手里的筷子,淡淡说道:“她既不要吃那么多,你何必勉强她?” 易嶟这方罢了,嘴里却依旧说道:“哥,你看春娇瘦的。去了京城这三年,就没吃饱饭是怎么的?” 易峋顺着他的话,瞄了一眼秦春娇。她穿的棉衣宽松,但似是为了干活方便,扎进了腰里,凸显出掐刚一握的腰身,柔软纤细,就像那阳春三月的柳条。顺着腰肢往上,是高挺的胸脯,浑圆饱满,随着她的呼吸轻轻的起伏着。三年的时光,她从记忆里那个青涩的少女,长成了成熟的妇人,好似熟透了的果实一般的甜美。 他不觉得她瘦,但想起昨天抱她回来时,臂弯里那一点点的分量,他倒也赞成她多吃一些。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只说了一句:“我觉得好。” 他觉得好?是什么好?是觉得她不瘦,还是觉得她该多吃些? 秦春娇没有问,易峋和易嶟性格不同,他寡言沉稳,却又最有主意,更像是一家的顶梁柱。记忆里,他也从没跟她肆意笑闹过。但是在她心里,易峋和别人却是格外不同的。 三人低头吃饭,易家兄弟两个吃的尤为欢畅。 易嶟没有虚夸,秦春娇的手艺的确是好,饺子皮擀的劲道,馅儿也填的充实饱满,一口下去就是个菜肉丸子。 秦春娇上午去了一趟易家的仓库,去年年底易家杀了两口猪,大约出了四百斤的肉,排骨、下水、肘子各若干。这兄弟两个依照农家的习俗,大部分的肉都腊干腌制了起来,却因天冷还冻了一些鲜肉。 她化了两斤肥瘦相间的,合着一斤白菜剁了馅儿。时下别的新鲜菜蔬没有,只有冬藏的萝卜白菜。白菜这东西水多,剁饺子馅儿容易稀,就包成了饺子,煮出来也是一包稀汤。她硬是将白菜挤干净了水,才和肉馅儿合在了一起,捏出来的饺子就是一个个实打实的菜肉丸子。 81.第八十一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年前他曾来过一次, 那时候各处备办年货, 又正当隆冬时节,皮子是紧俏的货物, 卖了个极好的价钱。然而如今即将开春,又才过了年,寻常人家手里已不存什么钱了,这皮子又不是紧赶着用的东西,货行只怕不肯出高价了。 今日来人市,买她竟然用了一百两银子, 这是易峋始料未及的。 他当然不后悔, 但目下开春在即,春种所需的一应物件儿须得备办, 家中如今又添了个吃饭的人口,难免要捉紧些。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 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 银钱虽去了大半,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 怀中那份卖身契, 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 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 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 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 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82.第八十二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附近也不是只有马家铺子一家木工, 但论起手艺,还是马师傅最好。他若不能, 旁人就更不成了。 马师傅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易峋这是下了个套给他钻。如果他进门就说要打这玩意,自己是绝然不会接的。毕竟, 如果东西做出来,出了什么问题,一样砸他的招牌。 他搓着牙花子, 左右为难。 易峋唇角微勾,自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来, 递给马师傅, 说道:“请马师傅就照着这图纸打, 价钱好商量。” 马师傅有些疑惑,接了图纸过去,展开一看,不由两眼圆睁。 那上面的确是榨油器的构造图,但和他以前打过的却有很大不同。他之前做过一台, 虽说现在记得不大牢靠了,但大体还是有印象的。易峋给他的这张图纸上,有许多截然不同的地方, 融入了很多奇思妙想,不止节省木料, 打出来的器具既轻巧又好使。 马师傅有些怔了, 不知易峋哪里来的这张图纸, 难道这左近还有高人在? 易峋冷眼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出言道:“马师傅若是为难,我就再找别的师傅去。”说着,就作势要上前拿图纸。 马师傅却将向后让了一步,捏着图纸不放,瞪着易峋大声道:“峋哥儿,你让我看见这东西,还想拿到别处去做?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这东西我若打不出来,我马师傅仨字儿就倒过来写!” 易峋但笑不语,他知道必然如此。 这重手艺的老工匠都一个脾气,看见了什么精妙的东西,必要亲手试试,不然夜里连觉也睡不着。 这图纸,其实是他翻了许多农技书籍自己琢磨出来的。虽则许多想法是好,但到底只是纸上谈兵,他并不会木匠手艺,到头来还是得要木匠帮他打出来。 当下,两人商定了价钱和交货的日期。 易嶟忽然肚子疼,跑到木匠家后院出恭去了。 秦春娇被这屋里的木头气味儿熏得有些难受,便走到了门口透气。 易峋和那马师傅的言语往来,她看在眼中。易峋肯定是算计好了的,马师傅的性情及行事风格,他都了然于胸,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三年不见,易峋的城府竟已深沉到了这个地步,拿捏人心,掌控局势,丝毫不逊色于她在相府里见过的那几位爷。 这样的易峋,让她有些陌生。 秦春娇走到外头,屋檐下头的学徒正埋头做活,也没功夫去理她。 她走下了台阶,顺着街道信步向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是想随意走走。 几个孩童,手里拿着彩纸风车、糖葫芦、五彩的面人自她身后笑闹着跑过,险些将她撞倒。她倒也不着恼,这样的生气盎然的市井生涯,已许久没有见到了。之前她在相府,绝大多数时候只是被圈在后院里,只能见到那么些人,抬头也只是窄窄的四方天空。 宋家集子并不大,只是紧邻京城,所以也有一番热闹繁华。 街边的铺子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品格自然比不上京城,但也叫秦春娇看的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处弄堂里。 弄堂尽头,有一间屋子,门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赌”字。 秦春娇呆了一下,晓得那是一间赌坊。她在家时,秦老二最常去的地方不是地头,而是这里。家里略有一点闲钱,都被他送到了那门帘子后头。 她叹了口气,正想离开,那屋里却忽然传来炸雷一般的吵闹声,随即滚出一个人影。 那人自屋中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粗汉。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那群人拿住,踩在了地上。 那些粗汉连踢带踹,嘴里骂不绝口:“你这个乌龟,没钱还敢来赌。欠着我们赌坊墙一样高的债,还有脸上门!没钱,索性叫你那病秧子老婆当表字去,你当个现世的活王八倒痛快些!” 那人双手抱头,在地下滚来滚去,满嘴爷爷的求饶。 秦春娇早已看呆了,愣怔的瞧着这闹剧也似的一幕。直到那人去钻那些汉子的□□时,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头也不回的离开,身后的笑骂声如浪潮一般的阵阵涌来。 那挨打之人,就是她的父亲秦老二。 几年过去,他更落魄憔悴了,蜡黄的脸皮,两眼布满了血丝,畏怯中又带着一丝狡诈,头发如泥饼也似的贴在头皮上,泛着油光,不知多久没洗了。 除了恶心,秦春娇并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她和这个男人的父女之情,早在他将她卖给人当小老婆的时候,在他教唆她去偷东西的时候,就已湮灭殆尽了。 但她很担心她娘,她娘一向羸弱多病——跟着这样的男人身子是不会好到哪儿去的。 秦老二更加邋遢废物了,娘必定是要受更多的罪的。 然而她能怎么样,她如今也是一无所有,甚至连这副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即便想要做些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也不能去求易峋,易家是她的主家,哪有为人奴仆的去求主家给养老娘的? 再则,她深知秦老二的脾气,属牛皮糖的,又难缠又死乞白赖的不要脸。一旦知道了她现在易家,一定会仗着自己和娘的关系,赖到易家。 她不能给易峋带来麻烦。 秦春娇心里存着事,有些失魂落魄。正自失神,忽然听到一人急切的喊着她的名字。 “春娇!!” 这声音高昂清亮,又带着一丝的急怒和焦虑。 秦春娇茫然的看着易峋大步朝自己走来,那张一向沉稳的俊脸上带着惶急和些微的狼狈。 易峋快步走到秦春娇面前,一把将她揽在了怀中,也不管路上行人的眼光。 直到将这副娇软的身躯拥入怀中,易峋悬在半空的心才踏实落地。 在马家铺子里交代了活计,出来就不见了她的踪影。他心中满是焦虑和怒气,既怕她趁机跑了,又恐她被人贩子给拐了去。 其实,她还能去哪儿呢?秦家早已破败外迁,她举目无亲,连个能投靠的人都没有。 但是易峋就是担忧,哪怕她的卖身契捏在自己手里,他也发自心底的不安着。 易峋闷闷的说着:“跑到哪里去了?外头不太平,你一个女子,乱走什么。” 低沉的嗓音,带着呵斥和牵挂。 秦春娇勉强笑了一下,把方才撞见秦老二的事压了下去,清了清喉咙,说道:“你跟人谈事情,我待着也是无事,就出来走走。” 易峋没有再言语,只是拉着她,走到了路边一处脂粉铺子里。 这脂粉铺子不大,货物倒是齐全,从润发的香油,到匀脸的膏脂,从眉黛到胭脂,一应俱全。虽是比不上相府里的用度,但比起乡下货郎担子里的糙货,不知高了多少。 秦春娇有点怔,不知道易峋拉她来这儿做什么。 只听易峋说道:“我是个男人,不懂你们女人用的东西。你看看,要添些什么。” 秦春娇这方明白过来,原来易峋是要给她买脂粉。 她在相府时,确实过得精细,开了眼界,也识得东西好坏,胭脂水粉差不离和那些姑娘主子们用的一样。相府里这些主子身边的一等二等丫鬟,比起寻常人家的小姐还金贵些,但相府娇养丫鬟,一来是为了装点门面,二来也是图主子们看的舒坦。 乡下可没这样的讲究,未成婚的姑娘还装饰装饰,已嫁的妇人,满心便只有柴米油盐的计算。这是过日子的人家,哪儿会在这些花里胡哨当不得吃喝的东西上白花钱? 易峋要给她买这些? 的确,易母在世的时候,喜爱打扮,精于修饰,但她是易峋的母亲。自己,只是易峋买来的人而已啊。 不知道易峋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怎么样,她刚想说不必了,易峋那低沉的嗓音却在耳畔响起:“尽管挑,你男人有钱。” 这句话,让秦春娇烧的两颊通红。 其实也没错,易峋的确算是她的男人,但这话听在耳里却是那样的暧昧撩人。 看柜台的伙计,是个阅人无数老于世故之徒,见了这情形,心中立马有数了。 他不去游说秦春娇,倒堆着笑向易峋兜售起来:“这位少爷,您真好眼力!咱们铺子里的脂粉,那是连京里都比得过的。您瞧这鸭蛋粉,乃是真杭粉!啥是真杭粉,那是杭州老字号元吉粉庄的招牌货,又名鸽蛋白,选用了数十位名贵香料合着鸽蛋一起做成的妆粉。敷面十日,能凝白如玉。就是说,您用上十天,能白的跟玉一样。这粉轻易不好进,我们掌柜和元吉粉庄的老板是拜把子的兄弟,这才有货。京城里那些太太小姐,都见天儿的打发人往我们这儿拿货呢。咱也不是啥人都卖,所谓好马配好鞍,那生得皮粗肉糙的,我还怕糟蹋了好货呢。我瞧这位小姐生得这般标致,就得用这样的好粉才能增色。所谓红粉配佳人,这粉给小姐用,也不算埋没,这叫两相匹配!您来几盒?” 秦春娇听了这一大篇话,险些笑出声来。 那伙计手里的粉,压根就不是什么真杭粉。鸭蛋粉和真杭粉,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她在相府里时,每年府中都要到南方进一批回来。吉原粉庄的粉,更是贡上的东西,老板又怎么会和这镇子上小小脂粉铺子掌柜拜把子? 这伙计也真会说话,看着把你捧了个天花乱坠,说的你心花怒放,其实绕着弯子的套你。人说啦,红粉配佳人,你是佳人不是?哪个女子会自己承认自己不是个佳人? 这套把戏,她其实看得多了。相府里的管事的,各个都是全套的武艺。 她没理那伙计,只是对易峋说道:“峋哥,真的不必了。我现下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不买也罢。” 易峋却微微的不悦起来,方才易嶟给她买珠花时,她怎么不拒绝? 家里来了客人,是要泡茶招待的,这是她在相府里学成的规矩。 上午做饭前,她已将易家日常吃用的东西放在何处熟悉了一遍,当下走到了厨房,在小灶上烧了一壶水,又去拿茶叶。 赵桐生今年也是小四十岁的人了,一副瘦高的身材,口目端正,黝黑的脸色,看上去倒像是个耿直的人。 他在这村里做里正也有半辈子了,接的是他爹的班,村中大小事都是他来决断。断不下来的,就要和村里有脸面有名望的人一道商议。 下河村是杂姓村子,没有固定的宗族势力,但村中姓赵的村人多些,相对说话就响亮。赵桐生往年断事,是从来不找外姓人的,但自打这易家两口子来到村中,这形势就悄然变化了。 易家夫妻因着能文会武,又打跑过山贼,在村中威望极高,起初只是杂姓的人有事寻他们商议,后来渐渐的连有些姓赵的也听他们的。赵桐生无奈,凡事也只好问这两口子一声。好在易家夫妻平素不也大掺和村里的事情,若非人请,轻易不说话,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如今易家两口子都不在了,剩这兄弟二人,但易家在村中的声誉倒是不见败落。易峋处事公道,行事有主意有魄力,易嶟和气热心,村中无论谁家有了难事,寻他帮忙少有拒绝的。再则,这兄弟两个都正在青年,正是能干的时候,短短几年间就挣下了偌大一番家业,村里青年佩服之余,自然更生出了几分崇拜之情来。故而,赵桐生有事商议,村里那几个宿老还可不找,但这兄弟二人却是非问不可的。 兄弟二人将赵桐生让到堂上,便在桌边坐了。 农家没多余的家什,也不讲究什么宾主座位,只是围桌而坐。 易峋说道:“这正午头的,桐生叔这时候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赵桐生点了点头,说道:“我今儿过来,是有两件关系咱们下河村的大事要说。头一件,便是立春打春的事儿。” 他这话一出口,易峋与易嶟立时明白过来。 所谓打春,乃是农家习俗,就是立春这日,村中扎一头泥牛出来,放在村中田头上,由一青年汉子,手持红绿鞭子抽打,以示劝农催耕之意。 下河村的习俗,这泥牛肚子里要填上各样彩糖、点心还有小玩意儿。打牛的汉子,要把这泥牛打碎,碎块与牛肚里的东西会被村人当作彩头带回去,算作个祈祷丰收的好兆头。打春,算是下河村的一件大事。虽只是个意思,但农家尤其看重这些节气农俗。这打春的人,也必得是村里有名望的青年人,不然会给村子招来灾祸。 83.第八十三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赵桐生今年也是小四十岁的人了, 一副瘦高的身材, 口目端正, 黝黑的脸色, 看上去倒像是个耿直的人。 他在这村里做里正也有半辈子了, 接的是他爹的班, 村中大小事都是他来决断。断不下来的, 就要和村里有脸面有名望的人一道商议。 下河村是杂姓村子, 没有固定的宗族势力,但村中姓赵的村人多些, 相对说话就响亮。赵桐生往年断事,是从来不找外姓人的, 但自打这易家两口子来到村中,这形势就悄然变化了。 易家夫妻因着能文会武,又打跑过山贼,在村中威望极高,起初只是杂姓的人有事寻他们商议,后来渐渐的连有些姓赵的也听他们的。赵桐生无奈,凡事也只好问这两口子一声。好在易家夫妻平素不也大掺和村里的事情,若非人请, 轻易不说话,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如今易家两口子都不在了, 剩这兄弟二人, 但易家在村中的声誉倒是不见败落。易峋处事公道, 行事有主意有魄力, 易嶟和气热心,村中无论谁家有了难事,寻他帮忙少有拒绝的。再则,这兄弟两个都正在青年,正是能干的时候,短短几年间就挣下了偌大一番家业,村里青年佩服之余,自然更生出了几分崇拜之情来。故而,赵桐生有事商议,村里那几个宿老还可不找,但这兄弟二人却是非问不可的。 兄弟二人将赵桐生让到堂上,便在桌边坐了。 农家没多余的家什,也不讲究什么宾主座位,只是围桌而坐。 易峋说道:“这正午头的,桐生叔这时候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赵桐生点了点头,说道:“我今儿过来,是有两件关系咱们下河村的大事要说。头一件,便是立春打春的事儿。” 他这话一出口,易峋与易嶟立时明白过来。 所谓打春,乃是农家习俗,就是立春这日,村中扎一头泥牛出来,放在村中田头上,由一青年汉子,手持红绿鞭子抽打,以示劝农催耕之意。 下河村的习俗,这泥牛肚子里要填上各样彩糖、点心还有小玩意儿。打牛的汉子,要把这泥牛打碎,碎块与牛肚里的东西会被村人当作彩头带回去,算作个祈祷丰收的好兆头。打春,算是下河村的一件大事。虽只是个意思,但农家尤其看重这些节气农俗。这打春的人,也必得是村里有名望的青年人,不然会给村子招来灾祸。 换句话说,打春是一件极有光彩极有体面的事情,村里的青年也以能当上打春人为荣。早些年,赵桐生还年轻时,便一直都是下河村的打春人。到他渐渐有了年纪,便有意让自己长子来接班。谁知,村里突然冒出来了个易家,这两年村里打春的一年是易峋,一年是易嶟。 赵桐生的大儿子赵有余今年也十九了,聘了对过山村里地主家女儿为妻,商定今年六月成亲。他亲家年前捎信过来,言说要过来瞧瞧亲家,顺便看看下河村的打春盛况。 他便有心要让儿子担任今年的打春人,好在亲家面前挣个体面,也是展示自家在村中的地位和声望。如此,便少不得要和易家兄弟商量了。 赵桐生才提起打春的事,易峋心里便已大致猜到他的来意。 赵家把持下河村两代人,赵桐生更是属蚕的——一肚子都是丝(私)!嘴上说着为一村子的人好,其实满心只为了自己打算。 当初村里要打井,满村人凑了钱出来,赵桐生说他家在村子正中,井不如就打在他家门前,方便大伙来回取水。村中也有人不服,但请了打井的师傅来说,也就那块地方适合打井,大伙这才没了话说。 待井打好了,想上他家打水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虽说是一村人凑钱打的井,但他家屡屡没人,那井盖儿总是锁着的。但问起来,便说下地去了。井盖之所以上锁,一则是怕村里顽童往井里扔东西,污染了水源;再则就是怕孩子掉进去。 这算是让人挑不出理来了,人家没说不让人打水啊,只是人全家都上地里干活去了。总不能让人在家里等人上门打水,不去干活了吧?井盖上锁,那是惯例,更是说不出什么。 那便有人说了,既然这样,钥匙总得多几个人拿,好方便村人取水吧? 那当然成,赵桐生一口答应,就把钥匙配了几把,分给了村中几户人家——都是姓赵的,且跟他穿一条裤子的。 村人要打水,少不得还得求这些人。一来二去,大伙也都琢磨过来怎么回事了,只是碍着他是里正,不敢说什么。有下了气儿送东西送银子求他们的,也有赌气舍近求远,到村头的河里打水的。 这赵桐生为人,可见一斑。 易峋心念一转,没有接他的话,只顺势说道:“桐生叔说的打春的事情,这是咱们村子开春的大事,倒不能轻率。往年怎么办,今年还怎么办就是。” 赵桐生正想着怎么把自己儿子的事说出来,就逢着秦春娇提了壶出来倒水。 他正要说话,就见一妖娆女子,手里提着黄铜壶摇曳走来。 秦春娇走到桌边,将三只碗放在三人面前,在碗里添了些茶叶,便提着壶在碗中注满了热水。 赵桐生看着眼前这女子,她眉弯脸媚,双唇如染,眼下一颗泪痣,顾盼之间,媚态横生。他呆呆的发了会儿怔,方才想起来眼前这女子是什么人,失声道:“啊呀,这不是秦家的丫头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春娇道了一声:“桐生叔。”便退到了一边。 赵桐生将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问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秦春娇没有答话,只是转身又回到了厨房。 易峋不愿他多问秦春娇的事情,接口说道:“昨日进城,接她回来的。桐生叔不是要说打春的事么?” 赵桐生这才将目光自秦春娇的去向处拉了回来,回神道:“对,说打春的事。”然而仅这一瞬的功夫,他的念头就已经变了。 他扫了易嶟一眼,说道:“今年打春,我想着让嶟哥儿来当这打春人。” 这话一落地,易家兄弟各自一怔。 今年依着惯例,是该易峋了。赵桐生来商议这个事,必定是要为自家拉好处的,易峋是料定了他是要把这位子说给赵有余,谁知道他竟然说要让自己兄弟来当,这当真是出乎意料。 易峋心念微动,看了一眼自家兄弟。 易嶟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听赵桐生又说道:“嶟哥儿年轻,正是能干的时候,村里年轻人也都喜欢你,你当这个正合适。” 易嶟没有接口,只看着大哥。 易峋不知这老狐狸卖什么药,虚应付道:“多谢桐生叔看得起我弟兄。” 赵桐生不理这个话,依旧兴致勃勃道:“只是今年我倒想着把系春绳的典故,也都演起来。” 系春绳,也是老习俗了。意思是说要一个未婚女子,事先编出一条五彩绳索来,系在泥牛身上,也有催牛下田的意思。 但依着风俗,这打春的人和系彩绳的女子,虽都是未婚青年,却得是大伙认定的一对儿,暗里是个圆满的寓意。 以往,这事都是定了亲的男女担任。但后来易家哥俩接了这差事,两人又都没定亲,系春绳这可有可无的一道,也就省了。 赵桐生今儿撺掇着易嶟领这差事,却又把系春绳的事拉出来,不知打什么算盘? 易峋唇角微勾,心里已大致有数,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套这赵桐生的话:“桐生叔看得起我弟兄,那当然是好。但不知,这系春绳的人选,又着落在何人身上?” 赵桐生只当他应了,笑着说道:“系春绳要个没成婚的女子,又得是家境殷实、有福气的姑娘方好,不然没得招灾!依我看,就我家秀茹吧!” 他这话才说完,易峋还没言语,一旁易嶟就闷闷的撂下一句:“我不干!谁爱干,谁干去!” 养鸡能下蛋,农家多有凑上一篮子鸡蛋拿去换钱的。易家哥俩另有来钱的渠道,用不着卖鸡蛋,但他们自己要吃鸡蛋,可就得问别人买了,到底也是不便。再则,养多的鸡,也是农家日常肉食的一大来源。 养肥一口猪不容易,乡下也只有到了年底才杀猪。虽说每逢初一十五,乡下集子上有肉卖,易家兄弟也三五不时的进山打猎,但终究没有自家就有来的方便。 秦春娇挽着手中的篮子,里面是易峋给她买的脂粉和在山货店里买的针头线脑同那一袋子胡椒。 这时候日头已渐西斜,比来时路上更冷了些,冷风吹在身上,着实有些刺骨,但她心中却充斥着融融的暖意。 乡下的日子,固然没有相府里奢侈舒适,但这种殷实和踏实的感觉却是她在相府里从来没有过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易峋,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暮色之中,淡然而沉稳。 她笑了笑,低下了头去。 回到家中,易峋与易嶟将猪赶进了猪圈,又搭着手盖鸡舍。 秦春娇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好,就匆忙走到了厨房。时候已经不早了,她说了要煮羊汤杂面,可得着紧了。 她在大锅里倒了些清水,灶里添了柴,升起了火,就把早上自仓库里拿来的一块羊肉切成几大块,丢在了锅中,又点了些米醋进去。 这块羊肉一直吊在仓库房梁上,表面都有些风干了。这分明是放了许多时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不吃。今天,就索性用了它。 待锅里的汤滚开,她将羊肉捞了出来,把第一锅汤倒掉,重新舀了一锅水,把断了生的羊肉放进去,小火慢炖起来。 趁着这功夫,她将白日里买的绿豆面子拿来,一份绿豆面合着两份的白面粉,揉成面团,擀成面饼,切出了一摞一指宽的面条子。 面条擀出来了,锅里的汤也泛了白,她将作料一一下进锅中,又把才切好的大块白萝卜放了进去。 安置妥当了汤锅,秦春娇自橱柜里翻出一座手磨,把白日里买的胡椒倒了一把出来,放进磨里仔细研磨起来。 白烟顺着烟筒飘了出去,羊肉汤的香味在院中四处弥漫。 外头干活的两个男人,被这香味勾的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午时在集子上,只是随便吃了碗粉汤对付,到了这会儿都已有些饿了,又闻到这股肉汤香味,各自肚里饥火熊熊,馋虫作祟。 易峋倒还好,易嶟却有些忍不住了,只觉得食指大动,连干活的心思也没了。 他眼神不断飘往厨房,不由说道:“哥,春娇到底是怎么弄的。羊肉汤竟然能这么香,一点膻味都没有!” 原来这兄弟俩听秦春娇说晚上要做羊汤杂面时,嘴上虽然都没说什么,心里却都有点不大乐意。 那块羊肉,原是一条羊腿上的。去岁冬天,村里一户人家杀了一头羊,为了谢他们两人平日里的照顾,特意送了一条羊后腿给他们。 然而其实村人平常不大吃羊肉,总嫌羊肉有股子膻味,易家哥俩也不例外。 他们二人手艺也平常,将那条后腿拿回家来,炖也好炒也罢,总是去不掉那股子羊膻味。哥俩吃了几顿,实在受不了那股味儿,便都没了兴趣。剩余的羊肉,丢了可惜,又吃不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放了起来。 只闻这羊汤的气味,除了羊肉的鲜香,几乎是闻不出羊肉的膻味的。 易峋也好奇,秦春娇到底是怎么做的,竟然把那块他们哥俩都头疼的羊肉,给炮制成了这样。 他看着弟弟那食指大动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恰好他也饿了,便放下了手里的活,招呼着易嶟一道去洗手预备吃饭。 84.第八十四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今日来人市, 买她竟然用了一百两银子,这是易峋始料未及的。 他当然不后悔,但目下开春在即, 春种所需的一应物件儿须得备办,家中如今又添了个吃饭的人口,难免要捉紧些。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 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 银钱虽去了大半, 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怀中那份卖身契, 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 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 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低着头, 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 她心中是五味杂陈, 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 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 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 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秦春娇却还没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易峋同那王掌柜的一来一往,令她吃惊不已。眼前的易峋,和那个记忆中的峋哥哥是那么的不同。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再是她青葱年少时的邻家哥哥。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成为了她的主子。 易峋在面摊上坐下,见秦春娇在一旁低着头站着,微微有些奇怪:“怎么不坐?” 秦春娇垂首,咬了咬嘴,嗫嚅道:“我站着服侍就好。” 衣柜中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女子的衣衫,颜色却大多鲜亮。 秦春娇拿起了几件瞧了瞧,不是鹅黄,便是葱绿,又或是水红、秋香色,衣衫的样式也很合时下年轻女子的装束。 本朝已婚妇人与未嫁姑娘的衣裳样式并无严格的规制区别,这乡下地方更不讲究那些。家中母亲将年轻时的衣裳留给女儿穿,那是常有的事。然而易母就在世时,也是略有年岁的人了,怎么还会穿这样娇艳颜色的衣裳? 何况,这些衣裳的料子瞧着,色泽还光亮的很,一点也没有人穿过的痕迹。 秦春娇不敢多想,只从里面挑了一件樱桃色细布棉袄,一条夹棉裤,外头另罩了一条鸭黄色棉裙。 衣裳尺寸倒是十分合适,不宽不窄的正好。 穿好了衣裳,她将床铺收拾齐整,推开了窗子,山野的气味随着冷风一道吹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精神却为之一振。 窗外晨雾稀薄,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亮晃晃的,冻得结实。此刻天色尚早,又并非农忙时候,还没什么人起来走动,山村的清晨是一派的祥和宁静。秦春娇在相府时,是在老夫人房里服侍的,除却休息时,无时无刻不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乍然回到山村,她竟还有些不大习惯。 收拾了屋子,她推门出去,预备到厨房烧火做饭。 昨夜她已然想好了,不管易峋到底将她当作什么,她都是感激他的,至少在他这儿总比落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强。依照那陶婆子贪财的禀性,想从她身上榨出油来,是不会甘心把她卖到什么像样的去处的。 易峋出现在陶婆子屋中时,在她而言,几乎是如看见了救星一般。男人买女人回来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旁人,她能明白。但换成易峋,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奢望什么,然而既然来了,总是要踏实过日子的。 屋外静悄悄的,易峋与易嶟的卧房一无动静,想必这会儿还在睡着。 秦春娇走到了厨房,把封着的灶捅开,重新添满了柴火,拿打火石点燃了灶火。待灶火生起,她便自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先在小灶上烧了一壶开水,提到外间用于晨间洗漱。 她回房梳洗之后,重新回到了厨房,将那把烧水的黄铜壶放到了门口的小炉子上温着,便架起了大锅烧水做饭。 不是农忙时节,农家的早饭都一向从简,不是黄面糊便是苞米糁,配点腌菜便对付了。 秦春娇看了厨房那些瓦瓮盆罐里存的粮食,存粮很是丰富,白米白面苞谷粉,一应俱全,量也很是充沛,这在于农家,已算是实在的殷实了。但眼见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白日又不必做活,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使太多粮食。 秦春娇心中算计了一下,将大锅煮开,熬了一锅苞米糁,又在另一口锅中倒了一点点菜籽油,将昨夜吃剩下的馒头切成片,蘸了一下水便下锅油煎。这样煎馒头片,既不费油,又能煎的外酥里嫩,格外可口,这是她在相府时,跟管厨房的娘子学来的手艺。 她忙活着,易家屋顶的烟筒便也冒出了袅袅炊烟。 村人渐渐出来走动,偶有路过易家院落时,都有些微微的诧异。这家只有兄弟两个,没有女人,不是农忙时候,两个大男人谁也不会那么早起来做饭,今儿却是怎么了? 易峋醒来,便听见外头的响动。 他起身着衣,自房中出来,顺着声响走到了厨房。 才走到厨房门前,就见秦春娇背对着他,正在灶边忙碌着做饭。细丽的身姿裹在棉衣棉裙之中,棉服宽大,将那细窄的腰身尽数遮住了。一头乌油的青丝简单的挽着一个纂儿,只拿一根木头簪子固定着——这簪子,她昨日就戴着了,想必身上只剩这一件饰物。她垂着头,操持着手中的锅碗瓢勺,锅里不断扑出的蒸汽,将她的面容蒸的白润晕红。 易峋抱着双臂,靠在门柱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让他心中生出了些格外的暖意。直到了此刻,他才有了实感,她是真的回来了。 她站在厨房里,为他操持着家务,宛如一个新嫁娘。 秦春娇专注着手中的事情,忽然微有感触,只觉得仿佛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身,却见门口空无一人,小炉上的黄铜壶却不见了。 待饭做好,易嶟也起来了。 兄弟两个洗漱了,在堂上的桌边坐定。秦春娇把炸好的馒头片、苞米糁端了上来,依旧配了一盘腌菜。 经过了一个冬天,秋季收的菜蔬早已吃完了,到了这时候想吃菜便只有腌过的咸菜。 盘子里是去年腌好的白菜梆子,没有什么调味,只用了盐。秦春娇切菜时,浇了些米醋、滴了几滴香油拌了,又撒了一把干辣椒面,一盘子红红白白,很是好看。配着煎的金黄的馒头片,油脂的香气扑鼻而来,色相俱全,真令人胃口大开。 易家自打易母过世,便是兄弟两个搭伙过日子,两个大男人在饮食上自然不会那么精细,更不要说早间这顿,从来是凑合将就的。 易嶟才坐下,便迫不及待的捏了一块馒头片,一口咬下去,酥脆软嫩,油香满口。他两口吃尽,舔着指尖上的油渍,向易峋笑道:“哥,这家里果然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春娇的手艺真好,以前咱们哪儿能吃上这样讲究的早饭?”嘴上这样笑着,目光却瞟向秦春娇。 秦春娇侧着身子,浅浅的坐了,如昨日一般低着头不说话。她依旧拘禁的很,再不是以往那个能毫无顾忌同他们说笑的秦春娇了。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他执起筷子,说了一声:“吃饭吧。”便端起了粥碗,埋首喝粥吃菜。 秦春娇小口的喝着苞米糁,吃的却有些没滋没味,她不住的溜眼看向易峋。他面色淡淡,一无神情,两道剑眉长入鬓里,水色的薄唇偶然会沾上些许苞米糊,又被灵巧的舌舔了去。他慢条斯理的吃着,于饭菜的味道却是不置可否。 易嶟是早已习惯了兄长的罕言寡语,他吃着饭,一面哼着乡间小调,很是自得其乐,偶尔同秦春娇说上两句俏皮话。 三人正吃着早饭,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道软软的女子声响:“易大哥在家么?” 秦春娇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没想起来是谁。 易峋眉目微挑,还没说话,易嶟已然起身,嘴里嘀咕着:“她怎么一大早跑来了?”一面向外走去。 秦春娇心中微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样只有男人的人家,怎会一早就有姑娘寻来。她悄悄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神色如常。她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但又不敢去问。 少顷功夫,易嶟引着一个少女进来,进门说道:“哥,林婶子病了。” 85.第八十五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虽然她已经不在村中了, 又走的那样决绝,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她。也许是不甘心, 也许是旧情难忘,他小心的藏着她留下的种种。也因而, 当初秦老二放出话要卖老宅时, 他便想也没想的将这房子买了下来。毕竟,那里是她生活过的地方。 但这样的心情, 他是不会对她讲起的, 不然这个女人又该会多么的得意?尽管,她现下如同家养兔子一般的温顺纯良。但那天夜里, 她决然的样子, 刻薄的话语却始终刻在他的心底,这三年来他甚至于夜里睡觉都能梦到。 易峋有时也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难以忘情。 三年以来,他拼命干活,四处找赚钱的行当, 努力挣着家业, 对自己说是要讨回当年在这个女人面前受的羞辱。然而心底里却也一直压着一个念头,如果当初他家境再好一些,是不是她就不会走了? 易家本就殷实,随着这两年的盖房置地, 更成了村中数一数二的人家, 给他说亲的也着实不少。他谁也没有答应, 每当想到将来女人的样子, 浮现在心里的却依然是那双如画的眉眼。 转念想想,谁不想过好日子?有更好的去处,谁又会不去?那时,他们并没有定亲,他也不能要求她什么。 经过三年,他沉稳成熟了许多,已不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生涩少年了。 她还是回来了,以后他也想好好的待她。 想到这里,略起了几分戾气的心平复了下来。 易峋走到了屋门口,问道:“外头冷,怎么出来了?” 秦春娇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轻轻问道:“我就想问问你,中午打算吃什么?” 易峋有些怔然,他在饮食上从来没有留心过,自打母亲过世后,就更不讲究了。农忙时候,兄弟两个随意对付就是一顿。过年过节,也不过是买些酒肉。秦春娇现下问他中午饭食,他一时真没什么主意。 秦春娇见他不语,又说道:“今日是十七,按说是该吃饺子的,但才过了年,所以问问你的意思。” 易峋微微一怔,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两年,跟各路的三教九流打交道,他着实成长了不少,察言观色,揣摩人心都不在话下。何况,秦春娇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她心里想什么,他怎会不知道? 必然是林香莲那番话,让她多心了。 想到这里,易峋的唇角微微上勾,她自小就很体贴,有时候甚至体贴到了多心的地步。 他开口:“那就按你说的,吃饺子。”说着,拉起她的手向屋里走去,接着说道:“以后,家里的事情便都交给你了。咱们家的粮食,除了厨房的几口瓮,余下的都在后面的仓房里。待会儿,我就把仓房的钥匙给你。” 秦春娇心头一颤,农家粮食金贵,都是各家女主人掌管,易峋竟然这么放心她么? 然而转念一想,这家中没有女人,要主理家务,这般确实方便一些。何况,她卖身契在易峋手里,远近无亲,即便偷了粮食,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般一来,也就想通了。 易峋拉着她走到了自己屋中,让她在炕上坐了,自己则走到了柜子前,拉开了一个小屉。 秦春娇坐在炕上,冰凉的手在温暖的炕皮上渐渐烘热。她四下打量着,易峋的卧室布置的倒是十分简洁。炕床铺着一领草青色细棉布的厚褥子,同色的被子叠的四方齐整放在床头。对过是一架黄杨木双开门铜皮把手柜子,一旁地下放着一口柳条编的箱笼。 四周的墙壁刮得雪白,西面墙上悬着一柄长枪,两把弓箭,另有箭囊剪枝若干,手柄处都磨的溜光水滑,显然是常用之物。底下是一张四方桌子,凳子两把,桌上摆着茶壶茶碗,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易峋会武,且身手不凡,一身的武艺都是跟他父亲学的。 秦春娇还记得,她爹秦老二曾提起,以前村子里来了山贼打劫,官府不及来救,是易父出面打跑的。因而,易家虽是外来户,在村中的地位却是不低。易峋自小到大,也没少为了她跟村中的孩子打架。她虽然没有兄弟,却也没人敢轻易欺负。 她低头想着些旧日里的事情,易峋已将钥匙找出,走到她跟前递了上来。 秦春娇抬头,却见一串铜环上穿着两把黄铜钥匙,一把大些一把小些。 只听易峋说道:“大的那把是后头库房的,小的是我屋中这口箱子上的。咱们家的银钱,平日都在这箱子里锁着。若要用钱,从箱子里取就是了。” 秦春娇有些动容,粮食倒也罢了,收钱的地方也告诉了她,易峋就这样信任她么? 她起身接过钥匙,两手并拢放在身前,一字一句道:“大少爷这般信我,我一定把家管好。” 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女人,易峋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炮燥焦灼,两人之间似乎被蒙着一层浆糊,胶滞不化。她躲着他,一口一声的叫着大少爷,仿佛提醒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柔顺的底下,是固执不驯,更是将他排拒在外。她依然看不上他。 冲动之下,易峋忽然揽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推倒在了炕上,欺身压了上去,将她紧搂桎梏在了怀中。 秦春娇惊惶无措,微微挣扎了一下,环住她的双臂却如铁一般的坚硬,她深刻的感受到了男人的力气。 易峋紧紧的抱着她,似乎宣誓着自己的所有权,看着那张白皙的脸庞上,渐渐浮起了一抹红晕,明亮的水眸里漾着,妩媚艳丽。 他眯细了眼眸,在她耳畔问道:“秦春娇,我买你回来,是干什么的?” 男人暗哑的声音,一下下的敲击在耳膜上,脸侧的皮肤被他的吐息灼的烫热,秦春娇只觉得心跳一阵阵的加速,呼吸也渐渐重了起来。 她不是不懂男女之事,十四岁那年的七夕,她和易峋一道去集市上看灯会。回来的山路上,道边的杂树林子里,碰见了一对交叠在一起的男女。那夜月光暗淡,树影稀疏之下,看不清那两人的样子,但那绞缠在一起的身姿,男人粗重的喘息,女子似痛苦又似快乐的呻//吟声,重重的刺激了她。那一夜,她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竟然可以如此亲近的接触,可以有这样的关系。 自从撞见那一幕之后,易峋在她眼中就和别的村中少年变得不一样了。而易峋看她的时候,也总是带上了一抹异样的神色。 进了相府之后,见多了各种男女之间的污糟事。大公子的莫名纠缠,府中有权柄的管事的骚扰,她没有答应他们任何一个。就算是大公子,她也不愿意,哪怕她是死卖给了相府的。 但如果是易峋呢? 她卖给了易峋,道理上说,她的一切都是易峋的。易峋无论想做什么,其实都是可以的。 如果是易峋的话……是易峋的话,她心里是愿意的。并不是因为,她卖给了他。 但是,他心底里又是怎么想的? 她垂下眼眸,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扼住了下巴,硬抬了起来。 “我不知道……” 她说着,眼眸里闪烁着水一样的光泽。 明媚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易峋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突突的动着,他开口,嗓音越发的低沉了:“叫我峋哥,还像以前那样叫我。” 红嫩的菱唇抿了抿,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轻轻开启:“峋哥……” 软糯的一声,触在了易峋的心头,让他心底里的一块地方酥软了。 他环抱着她,拥有着她,将头俯了下去。 易嶟牵了骡子,引着林香莲出了院子。 林香莲跟在易嶟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太阳已升了上来,稀薄的日光洒在冬末的村间道路上。 林香莲低着头,小心的辨认着脚下的道路。她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男子,轻咬了一下嘴唇,向前跑了两步,低声问道:“嶟哥哥,春娇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易嶟没有多想,头也没回的说道:“就昨天。” 林香莲低着头,细声细气的问道:“春娇姐姐不是去相府给相爷当通房了么?怎么就回来了?” 易嶟步履微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林香莲又说道:“春娇姐姐走了三年,这突然就回来了,是回来探亲的么?那想必,想必她在相府里是出人头地了。” 易嶟心里有些烦躁,说道:“突然说起这个做什么?林婶儿病着,一人在家,你快些回去。我去上河村请大夫,待会儿就直接去你家门上。”说着,他翻身骑上骡子,向村口奔去。 林香莲看着易嶟的身影渐渐没入在晨间的薄雾之中,出了一会儿神,方才折道往家里走去。 只是自打易母过世之后,易家兄弟两个也常受林家的照顾。林家母女常抢着帮他们做些缝补的活计,又或送些自家做的腌菜吃食。故而,林家开口求助,他们也不好拒绝。 于是,易嶟便接口说道:“哥,我陪香莲妹子去一趟。如今家里不耕地,我便骑了骡子去。” 易峋听着没什么不妥,颔首:“你去也好,快去快回。” 林香莲满心失望,她原想着是要易峋陪她去的。 为了掩饰脸上的失落,她慌忙低下了头,却在乱中触到了秦春娇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心中一慌,忙忙挪开了眼神,落在了那盘馒头片上。 馒头片泛着金黄的色泽,散发着过油的焦香,显然是油炸过的。 林香莲心头一动,浅笑着说道:“才过了年,两位哥哥就吃起油炸白面馒头了。”说着,顿了顿又道:“想必是春娇姐姐回来了,两位哥哥高兴?” 她这话虽没有全说明白,底下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农家从来节俭,白米白面和油都是金贵物。这不年不节,又不是农忙时候,吃白面本就算是奢侈,何况是下油炸了的?她这话底下的意思,便是在说秦春娇大手大脚,浪费粮食。 易家兄弟都是男人,饮食上来从来不大讲究,这盘馒头片当然不会是他们炸的。 秦春娇哪里听不出来她这话外之音,在相府待了三年,她见识过各样的面孔心机,林香莲这点小伎俩她怎会看不出来?甚而,从她进门之后,一言一语打什么算盘,她都看得清楚。然而现下,易家算是她的主家,林香莲是客,她不方便说什么。 易家兄弟,却都有些不大高兴了。 易嶟脸上浮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点头说道:“春娇妹子回来了,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易峋没有接话,却自盘里拈起了一块馒头片咬了一口,淡淡说道:“我喜欢。” 林香莲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她没想到过了三年,这兄弟二人还是如此看重秦春娇。 她尚未开口,却听易峋说道:“既然林婶子病着,你们就赶紧去罢。”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这馒头片炸的不错,你也带些回去,我们家里还不难在这上面。” 易嶟也接口道:“是啊,春娇的手艺真个没的说。香莲妹子,你就包些回去,让林婶子也尝尝。” 林香莲脸色微白,强笑着道了一声谢。 秦春娇去厨房取来一个篮子,拿油纸将剩余的几块馒头片都包了,拿给林香莲。 林香莲接了篮子,向她浅浅一笑,却没说什么。 易嶟回房略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出门牵了骡子,便招呼着林香莲去了。 林香莲捏着篮子,低着头走到门边,尤有些不死心的回头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得垂首去了。 这两人离去后,屋里只剩下易峋与秦春娇,忽然有些安静。 吃过了早饭,秦春娇把碗筷收拾到了厨房洗了。今日是正月十七,照例是要吃一顿饺子的。这包饺子却是个费时间的活儿,面须得一早活好醒着,这样包出来的饺子面才筋道,所以若要包饺子,这时候就要动手了。 她正想舀面粉和面,却忽然想起方才林香莲挑唆的口舌。 林香莲的心思,她看的明白,这分明就是看上易峋了。她在相府里为婢三年,看着那些妇人们争宠斗艳,大公子房中的几个美婢,为了争一个通房的位置,耍尽了心机手段。林香莲这点点伎俩,还当真有些拿不出来。 想起相府里的旧事,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她并不是个善于献媚争宠的人,容貌在相府后宅那花团锦簇的地方,也不那么出挑,怎么就得了相府大公子的青睐? 初入相府,她也惶惶不可终日,小心翼翼的揣摩上意,谨言慎行,只求能平安自保,清静度日。 当初,相府买她进门,本是说给相爷做通房的。但进了相府的门,大夫人却闹了起来。她这方知道,原来这买通房是相爷姨娘的主意。这妻妾二人整年都在争宠,为了与大夫人抗衡,王姨娘便想着弄个人进去,派人在民间打探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就找到了她家。 那人同她父亲有那么一点交情,常在一起吃酒赌钱,见过她两面,相中了她的容貌,便撺掇着她父亲秦老二把她卖掉。恰巧那时候,秦老二欠了赌庄的钱,驴打滚起来,实在惊人。那人又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当了相爷的姨太太,一家子都能飞黄腾达了。秦老二动了心,便同意了。 进了相府,大夫人死活不同意,同王姨娘闹得不可开交,相爷是个在女人面前立不起来的男人,妻妾争执,他竟躲了出去。 秦春娇当时在相府之中,不伦不类,不知该算什么。王姨娘与大夫人各不相让,最后是老夫人出面,留她在房中服侍,做了个二等的丫鬟。此后,她凭借着左右逢源,处事圆滑的本事,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她在老夫人房中服侍,除却送个东西,传句话,平日里与大公子是没什么往来的。她也不知这大公子怎么忽然就看上了她,先是写了一些她看不大明白的情诗,接着便是无端端的在花园回廊各处堵她,临末竟然生出了把她要到房里的心思。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大夫人的耳朵里,大公子尚未娶亲,怎好先行纳妾?何况,她到底是王姨娘弄进府里的人,大夫人总是时刻提防着她,又怎会容她给儿子做了通房?于是,就在初十的夜里,生了那件事出来。 相府素来看重子孙,出了那样的事,连老夫人也护她不得。何况,她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罢了。 86.第八十六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马师傅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 易峋这是下了个套给他钻。如果他进门就说要打这玩意, 自己是绝然不会接的。毕竟, 如果东西做出来, 出了什么问题, 一样砸他的招牌。 他搓着牙花子, 左右为难。 易峋唇角微勾, 自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来, 递给马师傅, 说道:“请马师傅就照着这图纸打, 价钱好商量。” 马师傅有些疑惑,接了图纸过去, 展开一看, 不由两眼圆睁。 那上面的确是榨油器的构造图, 但和他以前打过的却有很大不同。他之前做过一台,虽说现在记得不大牢靠了,但大体还是有印象的。易峋给他的这张图纸上,有许多截然不同的地方, 融入了很多奇思妙想,不止节省木料, 打出来的器具既轻巧又好使。 马师傅有些怔了,不知易峋哪里来的这张图纸,难道这左近还有高人在? 易峋冷眼看着他的神情, 忽然出言道:“马师傅若是为难, 我就再找别的师傅去。”说着, 就作势要上前拿图纸。 马师傅却将向后让了一步,捏着图纸不放,瞪着易峋大声道:“峋哥儿,你让我看见这东西,还想拿到别处去做?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这东西我若打不出来,我马师傅仨字儿就倒过来写!” 易峋但笑不语,他知道必然如此。 这重手艺的老工匠都一个脾气,看见了什么精妙的东西,必要亲手试试,不然夜里连觉也睡不着。 这图纸,其实是他翻了许多农技书籍自己琢磨出来的。虽则许多想法是好,但到底只是纸上谈兵,他并不会木匠手艺,到头来还是得要木匠帮他打出来。 当下,两人商定了价钱和交货的日期。 易嶟忽然肚子疼,跑到木匠家后院出恭去了。 秦春娇被这屋里的木头气味儿熏得有些难受,便走到了门口透气。 易峋和那马师傅的言语往来,她看在眼中。易峋肯定是算计好了的,马师傅的性情及行事风格,他都了然于胸,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三年不见,易峋的城府竟已深沉到了这个地步,拿捏人心,掌控局势,丝毫不逊色于她在相府里见过的那几位爷。 这样的易峋,让她有些陌生。 秦春娇走到外头,屋檐下头的学徒正埋头做活,也没功夫去理她。 她走下了台阶,顺着街道信步向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是想随意走走。 几个孩童,手里拿着彩纸风车、糖葫芦、五彩的面人自她身后笑闹着跑过,险些将她撞倒。她倒也不着恼,这样的生气盎然的市井生涯,已许久没有见到了。之前她在相府,绝大多数时候只是被圈在后院里,只能见到那么些人,抬头也只是窄窄的四方天空。 宋家集子并不大,只是紧邻京城,所以也有一番热闹繁华。 街边的铺子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品格自然比不上京城,但也叫秦春娇看的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处弄堂里。 弄堂尽头,有一间屋子,门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赌”字。 秦春娇呆了一下,晓得那是一间赌坊。她在家时,秦老二最常去的地方不是地头,而是这里。家里略有一点闲钱,都被他送到了那门帘子后头。 她叹了口气,正想离开,那屋里却忽然传来炸雷一般的吵闹声,随即滚出一个人影。 那人自屋中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粗汉。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那群人拿住,踩在了地上。 那些粗汉连踢带踹,嘴里骂不绝口:“你这个乌龟,没钱还敢来赌。欠着我们赌坊墙一样高的债,还有脸上门!没钱,索性叫你那病秧子老婆当表字去,你当个现世的活王八倒痛快些!” 那人双手抱头,在地下滚来滚去,满嘴爷爷的求饶。 秦春娇早已看呆了,愣怔的瞧着这闹剧也似的一幕。直到那人去钻那些汉子的□□时,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头也不回的离开,身后的笑骂声如浪潮一般的阵阵涌来。 那挨打之人,就是她的父亲秦老二。 几年过去,他更落魄憔悴了,蜡黄的脸皮,两眼布满了血丝,畏怯中又带着一丝狡诈,头发如泥饼也似的贴在头皮上,泛着油光,不知多久没洗了。 除了恶心,秦春娇并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她和这个男人的父女之情,早在他将她卖给人当小老婆的时候,在他教唆她去偷东西的时候,就已湮灭殆尽了。 但她很担心她娘,她娘一向羸弱多病——跟着这样的男人身子是不会好到哪儿去的。 秦老二更加邋遢废物了,娘必定是要受更多的罪的。 然而她能怎么样,她如今也是一无所有,甚至连这副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即便想要做些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也不能去求易峋,易家是她的主家,哪有为人奴仆的去求主家给养老娘的? 再则,她深知秦老二的脾气,属牛皮糖的,又难缠又死乞白赖的不要脸。一旦知道了她现在易家,一定会仗着自己和娘的关系,赖到易家。 她不能给易峋带来麻烦。 秦春娇心里存着事,有些失魂落魄。正自失神,忽然听到一人急切的喊着她的名字。 “春娇!!” 这声音高昂清亮,又带着一丝的急怒和焦虑。 秦春娇茫然的看着易峋大步朝自己走来,那张一向沉稳的俊脸上带着惶急和些微的狼狈。 易峋快步走到秦春娇面前,一把将她揽在了怀中,也不管路上行人的眼光。 直到将这副娇软的身躯拥入怀中,易峋悬在半空的心才踏实落地。 在马家铺子里交代了活计,出来就不见了她的踪影。他心中满是焦虑和怒气,既怕她趁机跑了,又恐她被人贩子给拐了去。 其实,她还能去哪儿呢?秦家早已破败外迁,她举目无亲,连个能投靠的人都没有。 但是易峋就是担忧,哪怕她的卖身契捏在自己手里,他也发自心底的不安着。 易峋闷闷的说着:“跑到哪里去了?外头不太平,你一个女子,乱走什么。” 低沉的嗓音,带着呵斥和牵挂。 秦春娇勉强笑了一下,把方才撞见秦老二的事压了下去,清了清喉咙,说道:“你跟人谈事情,我待着也是无事,就出来走走。” 易峋没有再言语,只是拉着她,走到了路边一处脂粉铺子里。 这脂粉铺子不大,货物倒是齐全,从润发的香油,到匀脸的膏脂,从眉黛到胭脂,一应俱全。虽是比不上相府里的用度,但比起乡下货郎担子里的糙货,不知高了多少。 秦春娇有点怔,不知道易峋拉她来这儿做什么。 只听易峋说道:“我是个男人,不懂你们女人用的东西。你看看,要添些什么。” 秦春娇这方明白过来,原来易峋是要给她买脂粉。 她在相府时,确实过得精细,开了眼界,也识得东西好坏,胭脂水粉差不离和那些姑娘主子们用的一样。相府里这些主子身边的一等二等丫鬟,比起寻常人家的小姐还金贵些,但相府娇养丫鬟,一来是为了装点门面,二来也是图主子们看的舒坦。 乡下可没这样的讲究,未成婚的姑娘还装饰装饰,已嫁的妇人,满心便只有柴米油盐的计算。这是过日子的人家,哪儿会在这些花里胡哨当不得吃喝的东西上白花钱? 易峋要给她买这些? 的确,易母在世的时候,喜爱打扮,精于修饰,但她是易峋的母亲。自己,只是易峋买来的人而已啊。 不知道易峋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怎么样,她刚想说不必了,易峋那低沉的嗓音却在耳畔响起:“尽管挑,你男人有钱。” 这句话,让秦春娇烧的两颊通红。 其实也没错,易峋的确算是她的男人,但这话听在耳里却是那样的暧昧撩人。 看柜台的伙计,是个阅人无数老于世故之徒,见了这情形,心中立马有数了。 他不去游说秦春娇,倒堆着笑向易峋兜售起来:“这位少爷,您真好眼力!咱们铺子里的脂粉,那是连京里都比得过的。您瞧这鸭蛋粉,乃是真杭粉!啥是真杭粉,那是杭州老字号元吉粉庄的招牌货,又名鸽蛋白,选用了数十位名贵香料合着鸽蛋一起做成的妆粉。敷面十日,能凝白如玉。就是说,您用上十天,能白的跟玉一样。这粉轻易不好进,我们掌柜和元吉粉庄的老板是拜把子的兄弟,这才有货。京城里那些太太小姐,都见天儿的打发人往我们这儿拿货呢。咱也不是啥人都卖,所谓好马配好鞍,那生得皮粗肉糙的,我还怕糟蹋了好货呢。我瞧这位小姐生得这般标致,就得用这样的好粉才能增色。所谓红粉配佳人,这粉给小姐用,也不算埋没,这叫两相匹配!您来几盒?” 秦春娇听了这一大篇话,险些笑出声来。 那伙计手里的粉,压根就不是什么真杭粉。鸭蛋粉和真杭粉,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她在相府里时,每年府中都要到南方进一批回来。吉原粉庄的粉,更是贡上的东西,老板又怎么会和这镇子上小小脂粉铺子掌柜拜把子? 这伙计也真会说话,看着把你捧了个天花乱坠,说的你心花怒放,其实绕着弯子的套你。人说啦,红粉配佳人,你是佳人不是?哪个女子会自己承认自己不是个佳人? 这套把戏,她其实看得多了。相府里的管事的,各个都是全套的武艺。 她没理那伙计,只是对易峋说道:“峋哥,真的不必了。我现下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不买也罢。” 易峋却微微的不悦起来,方才易嶟给她买珠花时,她怎么不拒绝? 赵桐生今年也是小四十岁的人了,一副瘦高的身材,口目端正,黝黑的脸色,看上去倒像是个耿直的人。 他在这村里做里正也有半辈子了,接的是他爹的班,村中大小事都是他来决断。断不下来的,就要和村里有脸面有名望的人一道商议。 下河村是杂姓村子,没有固定的宗族势力,但村中姓赵的村人多些,相对说话就响亮。赵桐生往年断事,是从来不找外姓人的,但自打这易家两口子来到村中,这形势就悄然变化了。 易家夫妻因着能文会武,又打跑过山贼,在村中威望极高,起初只是杂姓的人有事寻他们商议,后来渐渐的连有些姓赵的也听他们的。赵桐生无奈,凡事也只好问这两口子一声。好在易家夫妻平素不也大掺和村里的事情,若非人请,轻易不说话,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如今易家两口子都不在了,剩这兄弟二人,但易家在村中的声誉倒是不见败落。易峋处事公道,行事有主意有魄力,易嶟和气热心,村中无论谁家有了难事,寻他帮忙少有拒绝的。再则,这兄弟两个都正在青年,正是能干的时候,短短几年间就挣下了偌大一番家业,村里青年佩服之余,自然更生出了几分崇拜之情来。故而,赵桐生有事商议,村里那几个宿老还可不找,但这兄弟二人却是非问不可的。 兄弟二人将赵桐生让到堂上,便在桌边坐了。 农家没多余的家什,也不讲究什么宾主座位,只是围桌而坐。 易峋说道:“这正午头的,桐生叔这时候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赵桐生点了点头,说道:“我今儿过来,是有两件关系咱们下河村的大事要说。头一件,便是立春打春的事儿。” 他这话一出口,易峋与易嶟立时明白过来。 所谓打春,乃是农家习俗,就是立春这日,村中扎一头泥牛出来,放在村中田头上,由一青年汉子,手持红绿鞭子抽打,以示劝农催耕之意。 下河村的习俗,这泥牛肚子里要填上各样彩糖、点心还有小玩意儿。打牛的汉子,要把这泥牛打碎,碎块与牛肚里的东西会被村人当作彩头带回去,算作个祈祷丰收的好兆头。打春,算是下河村的一件大事。虽只是个意思,但农家尤其看重这些节气农俗。这打春的人,也必得是村里有名望的青年人,不然会给村子招来灾祸。 换句话说,打春是一件极有光彩极有体面的事情,村里的青年也以能当上打春人为荣。早些年,赵桐生还年轻时,便一直都是下河村的打春人。到他渐渐有了年纪,便有意让自己长子来接班。谁知,村里突然冒出来了个易家,这两年村里打春的一年是易峋,一年是易嶟。 赵桐生的大儿子赵有余今年也十九了,聘了对过山村里地主家女儿为妻,商定今年六月成亲。他亲家年前捎信过来,言说要过来瞧瞧亲家,顺便看看下河村的打春盛况。 他便有心要让儿子担任今年的打春人,好在亲家面前挣个体面,也是展示自家在村中的地位和声望。如此,便少不得要和易家兄弟商量了。 赵桐生才提起打春的事,易峋心里便已大致猜到他的来意。 赵家把持下河村两代人,赵桐生更是属蚕的——一肚子都是丝(私)!嘴上说着为一村子的人好,其实满心只为了自己打算。 87.第八十七章 站在摊子跟前的男人, 依旧如那日一般,穿着一袭黑色皮面劲装,只是腰上空空, 并没再配长刀。高大的身影,投在案上,将刘氏窈窕细丽的身段笼罩其中。 他能叫出自己闺中的名讳,那就是当年的那人无疑了, 自己没有弄错。 不知为何, 刘氏的心里, 竟然只有这个念头。 没有见着陈长青之前,她心中还七颠八倒了几天, 一时想着他如今怎样, 一时如果再见着, 一定要好好问问, 当年他为什么不回来找自己, 这些年他又在哪里。 然而这会儿当真见着了, 她心中竟然平静如水,波澜不兴。 她抬起头, 这人背着日头站着,光从他身后洒来, 让他的脸上影影绰绰。五官线条依旧如当年一般的冷硬, 眼角却已经有了些许纹路, 彰显着岁月的痕迹, 水色的薄唇上微微有几点髭须, 唯有那一双眼睛,犀利一如当年,在暗影中闪着亮泽。 到底,分别将近二十年了。 刘氏想着,擦了擦手,说道:“你是回来拿那块腰牌的吧?你这几天都没来,我就放家里了没有拿来。你等着,我这就回家去拿。” 陈长青看她要走,出声道:“不忙,我也不是来取腰牌的。” 刘氏怔了怔,问道:“那你是来干啥的?” 陈长青竟然被她问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当时,他认出了她,一时冲动把腰牌留下,就是为了留个日后见面的引子。然而真正见了她,被她问着,他却答不上话来。 是来看你的,这句话他这样的人,终归说不出口。虽然,这就是事实。 陈长青的出身并不好,少年时为学艺吃了无数苦头,后来凭着一身的本事进了锦衣卫。他武艺精熟,心思缜密,办事沉稳,思虑周全,且有着一股子常人少有的狠辣劲儿,因而极得上方的青睐,升的很快。 后来,先帝病危,朝廷局势混乱,他为彼时的太子、当今的皇帝办一件机密案件,受了重伤,逃到京畿山中,体力不支倒下,才被刘家人所救。 当年的陈长青,因自幼家境困束,入了锦衣卫又见惯了各种诡谲狡诈的人情世情,又正是少年意气,锋芒毕露的时候,他性格冷清淡漠,孤僻傲然,不喜与人深交。在刘家养病期间,解了最初的戒备之后,他对这家人也没别的心思,受了他们的救命之恩,回头答报就是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在刘家养伤的十多天日子里,竟然会对刘氏这么一个乡下少女动了情思。 兴许是人在伤病之中,情绪上容易出现缺口,刘氏的温柔美丽,实在打动了他,他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成家的念头。 伤好之后,他留下了话,叫她等。 然而回到京中之后,立刻就赶上了先帝驾崩,陈长青为扶太子登基,忙碌到了十倍里去。等闲暇下来,竟然已经是隔年,再到刺桐村去打听,刘氏竟然已经嫁了。 青年时代的陈长青很有几分傲气,刘氏一个乡村少女居然蹬了自己,他索性掉头回了京里,再没有来过这一代。 匆匆一过,就是二十余年。 这二十年里,他官运亨通,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这锦衣卫正三品指挥使。京里看中他人才的人家,大有人在,三五不时就有媒人登门,为某家的千金说媒。但他却再也没了那个心思,锦衣卫的差事又忙碌,皇帝时常有机密要案交付他去干,左来右去拖延着,他孤家寡人的过到了眼下。 年近四旬,陈长青也不想那些了。直至前一段,京畿闹红莲教,皇帝要他出来巡访,途径此地,再度碰上了她。 才走到摊子上,他就认出她来了。 一时冲动之下,他将那块腰牌押了下来。 回去仔细想想,都过去这些年了,再纠缠当年的恩怨,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了。但自从再度见到了她之后,他这心底里就再也不复平静,眼前总是她在那小摊子前的样子。 一袭白衣,头上簪着一朵白色绢花,这显然是妇人守寡的打扮。她有了些年纪,再不是当年少女的鲜嫩模样,但那份沉静柔美,却也不是当年能有的。 她男人死了,不是么? 这几天,他没来,一来是朝廷有事,二来他派了些人手,将刘氏这些年来的经历过往查了一遍。 于锦衣卫而言,这点子小事实在不算什么。 刘氏这二十年来的日子,就摊在了他面前。 她有一个女儿,进过相府为奴,如今又卖到了下河村她邻居家。她的丈夫秦老二,刻薄的折磨了她这么多年。 如果他早些知道这些事的话……他早些知道会怎样,他也不知道,但至少不会让她受这么多罪。 陈长青鲜少懊悔什么事,但在刘氏这件事上,他深深的懊悔着。 过去了这些年,陈长青不知道刘氏对自己还有什么想法,甚而是不是还记得自己,至少当时她压根就没认出自己来,但他一定要再来见她一面。 所以,他今天再度出现在了这里。 夏季天热,刘氏今天穿着一件细麻布褂子,麻布是白色的,吸汗透气,这乡下人夏天都这么穿。守寡的人不能簪红戴绿,她在衣领上别了一朵白兰花,微风时过,馨香隐隐袭来,细麻趁着细白的皮肤,被薄汗微一润泽,闪着如细瓷一般的光泽。 刘氏是寡妇,且是个很有几分姿色风情的寡妇。 从来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个大男人大喇喇的站在摊子前,不买东西,跟人家这样纠缠搭话,明摆着底下有事儿。 摊上吃饭的人、村里出来的人,都瞧着,心里都琢磨上了。 其实打从刘氏守寡回来,左近几个村子丧了妻的鳏夫,便都悄悄打听上了。她这年岁其实还不算很大,容貌也好,人也温柔贤惠,女儿女婿又是下河村的大富户,那些死了老婆的、哪怕就是年纪比刘氏还小个三四岁的,都惦记着。私底下,不少人也托那些婶子大娘的去打听,可人家并没有改嫁的意思,只好暂且消停着。 这会儿瞧着这情形,感情人家是有相好的?这男人一身穿戴不俗,还是京里来的,想必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出身。那就难怪,刘氏咋也不动心了。 刘氏看陈长青不说话,心里有些怪怪的说不上啥滋味儿,但被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盯着,她不由低了头,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有啥事儿?”这嗓音,竟然有些微微的沙哑了,但软软的,像砂糖糕。 陈长青回过神来,脸上微有几分尴尬。 在官场数十年,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态过。他清了清喉咙,正想说话,一旁忽然传来一道脆嫩的女子声响:“娘,出什么事了?” 这一声打破了僵持,陈长青转头望去,只见一娇丽女子从村里出来,走过来,亲亲热热的挽住了刘氏的胳膊。 他打量着,这女子生的十分娇柔妩媚,一双眼睛像极了刘氏,想必就是她的女儿秦春娇了。 刘氏看女儿过来,当着小辈面前,当然就把那些心思都收拾了,便说道:“没啥,这是那天赊账的客官,人家今天来要腰牌了。” 秦春娇道了一句“哦”,便端详着眼前这男人,虽说已有些年纪了,但这份气魄和仪表,也难怪娘能记挂了二十年。 这人当时把腰牌放下,怕就是有些心思,不然他拿些什么来抵钱不行,非要把一个极要紧的腰牌押着,还约日子来赎? 她那双水灵的眼睛,在她娘和这男子身上转了个来回,心中已然有数,便说道:“但是,腰牌放在家没拿来啊。娘,您还宝贝的厉害,放在你自己个儿的箱子里,上了锁,我也拿不出来。” 刘氏没想到女儿竟然当面讲出来了,忍不住脸一红,说道:“那不是,怕把人家东西给弄丢了么!”说着,又赶忙说道:“那我回家拿去。” 秦春娇便说道:“那不成啊,娘。我这会儿还要去趟董家谈些事情,摊子上就三姐一个人只怕忙不开。”说着,她便向陈长青浅笑着问道:“客官,您看您能等会儿不?不然,您就等我娘收了摊子,到我们家拿去?” 陈长青望着她那巧笑嫣然的样子,心里道了一句:她这个女儿,倒是机灵。嘴上就说道:“不了,我还急着回京。我这次来,是来买槐花蒸糕的。” 这母女俩都是一怔,特特的从京里来,竟然就是为了买块糕? 陈长青这倒没有说谎,那天他陪着来的主儿,有些孩子脾气,那槐花糕没吃到嘴里,一直念念不忘,便吩咐下来定要买了送过去。 他今天,是为了办这件事而来的。 秦春娇笑了笑,便跟刘氏说:“娘,赶紧给人家称糕啊。我这一身衣裳,不方便沾手。” 刘氏这才如梦初醒,便端了一笼蒸糕出来,拿荷叶包裹了,双手递过去。 陈长青接着,付了银子。刘氏喃喃说道:“那腰牌……”陈长青说道:“我下次再来取。” 刘氏竟有些不敢看他了,低头说道:“怕耽误了你的事。”陈长青说了一句:“不怕。” 说完,他也没有再拖延的借口,顿了顿,说道:“我要回京了,改天再来看你。”这才走到路边,解了马匹缰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刘氏这方看到,他原来是骑着一匹青骢骏马来的。瞧着那烟尘中,飞骑而去的昂藏身影,她不由发了会儿怔。 秦春娇在旁甜甜说道:“娘,人家都走啦。” 刘氏回过神来,嗔道:“你这丫头,没事儿说那些干啥?” 秦春娇说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呀。您可不就是把他那牌子,当宝贝似的锁在箱子里,一天看三遍。” 刘氏羞急了,打了她一下,说道:“这腰牌不还给人家,也不怕误了人家的正事。” 秦春娇笑着:“人家都不怕,您慌个啥呀?再说了,你这把腰牌还了,他还拿啥借口来?” 刘氏一怔,双手一软,撑在案上,轻轻说道:“还来,还来干啥呢。” 秦春娇说道:“娘,人家是为啥来的,你心里不清楚?你不清楚没事儿,他多来几趟,就都明白了。” 董香儿看了半日,大概猜到了些,但这是人家的私事儿,也不好多问什么。她惦记着秦春娇先前的话,便问道:“妹子,你说要上我家去,有啥事吗?” 秦春娇应了一声,说道:“我到你家谈这开铺子用人的事儿。” 董香儿顿时明白了,脸色一沉,问道:“是不是我嫂子找你去了?这两天,她就在我耳朵边磨叽来着。”说着,又赶忙道:“妹子,你不用搭理我嫂子那人。本来你开铺子,我们也出不了啥钱,大钱都是你家拿的,我和四弟还跟着干,我们都很念着你的恩。这没得,我们一家子都跟在里头。就是你愿意,你家峋子怕也要存些心思。” 秦春娇笑了笑,说道:“三姐,你不用担心这个。峋哥近来忙得很,铺子的事儿,全都交我了,要用谁他不管的。再说了,我也不傻,这有些事儿,我还真得跟你家人说。” 董香儿笑了,说道:“是,你咋会傻呢?你是全村最精明的丫头,能做生意开大铺子,男人也被你收拾的服服帖帖,啥都听你的。” 姐妹两个说笑着,刘氏倒有几分魂不守舍,秦春娇看在眼里,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多说什么,也就没提。 生意做完收摊,秦春娇先同刘氏把小车推回家去,便往董家去了。 老董家全家子的人,都在等着她。 她一踏进董家堂屋的门槛,杨氏便慌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笑的说道:“妹子来啦,快坐快坐!”说着,又倒了香茶果片给她。 这香茶果片,是乡下集子上卖的。寻常百姓,喝不起什么好茶,就把些粗劣茶叶跟果子干合在一起,泡在一起,果子的香甜味儿和茶味儿合在一起,能多些滋味。但就是这样的东西,乡下也不是随便就喝的,得等家里有贵客了,或者亲戚上门了,才端出来招待。 杨氏泡了香茶果片,当然是把秦春娇当贵客了。 董大娘看在眼里,不由鼻子里哼了一声,嘴里嘀咕着:“还真把她当个人看了!”她本来就看这个秦春娇不顺眼,天天打扮的妖里妖气,四处乱跑,还拐着自己女儿不听爹娘的话,像个正经女人不像! 这要不是她大儿媳死命劝说,这是尊财神菩萨,她才不会让这丫头进门呢! 秦春娇压根就没搭理董大娘,董大娘年轻时就不怎么讲理,越老就越发昏聩,她没功夫跟这样的人较真。 她没喝茶,浅笑说道:“大嫂,董家大哥,我今儿是来跟你们说这铺子生意的事儿。三姐是一直跟着我的,等铺子开了,还是按老规矩,给她三成的分子。但这分子,是给三姐的,有三姐在,就有这分子在。如果哪天三姐不在下河村了,这三成分子,我就要收回去。” 88.第八十八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然而俊俏到底不当饭吃, 她见这人衣着平常,不似是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来的,那脸色顿时就有几分不大好看了。但转眼又看他身上穿着件皮袍子, 皮面流光水滑,一瞧就是上好的皮料,心里暗道:即便你真是没钱闹场,届时把这件皮袍子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 想着, 陶婆子脸上重新堆下笑来, 向来人道:“这位公子, 敢是要加价?” 青年微微颔首,还未开口, 那王屠却是急了, 急吼吼道:“陶婆子, 你总要讲个先来后到。这丫头, 分明是我先看中出价的!” 陶婆子鼻子里哼了一声, 嗓子陡然尖利起来:“什么先来后到?自古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钱没到我手上,丫头的卖身契也还没给你。有了更好的主顾, 我自然要掂量。你们买货的货比三家,我们卖货的也是这个理儿。今儿你和这位公子, 谁出的价合适, 这丫头就跟了谁走!” 王屠抓耳挠腮, 虽则肉疼, 却又不肯就此放手, 便吼了一声:“那我出七十两银子!” 那青年也不瞧他,目光却落在了芸香身上,冰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明的情绪。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八十两。” 王屠那张粗糙的铁锅脸顿时涨的通红,嘴里喷着沫子,大喘着气,两手搓了又搓,仿佛狠下了心,怒视着那青年,咬牙吼道:“九十两银子!”说着,又粗声粗气道:“后生,你敢是偷了家里的钱来胡闹。一个丫头,不值那么多钱!” 青年恍若不闻,淡漠的脸上波澜不起,只接了一句:“一百两。” 这话音落地,围观的众人顿时沸腾开了。一百两银子,依着如今的地价,可是能在乡下买上五六亩地了。便是要讨良家妇人为妻,也尽够了。这女子纵然有那么几分姿色,又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钱?这人,怕不是疯了。 芸香坐在那里,却已然呆了。 她是在做梦么,他怎么会来呢?还肯拿一百两银子,来买她?是了,她一定是在梦中。待醒来,她定然还在相府的柴房里。 然而,哪怕是梦,也让她多做一会儿罢。 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俊脸,她几乎痴了过去。 青年亦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深邃的如同一口井,令人透心也似的凉。 两人目光交缠在一起,他轻轻开口,无声的向她说道:“我要定你了。” 芸香分辨出他的口型,身子猛然一抖,回过神来,连忙将头埋了下去。 那陶婆子也呆了,哪里想到一个使女,尽管是相府里打发出来的,能卖上这样的好价钱?她定了定神,正要开口,一旁王屠却忽然暴跳起来。 王屠眼看着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到手的美人儿又飞了,满心又是不甘又是恼恨,一齐发作起来。肝火上窜之下,他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向那青年暴喝道:“我瞧你这小子,就是来捣乱的。一个丫头,哪里就值得了一百两银子?!今儿不给你个教训,你就不知道我王屠的字号!”说着,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就朝着那青年砍去。 人群一阵骚乱,更有几个妇人厉声尖叫起来。 芸香抬起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切肉刀当头劈下,青年只一个错步向旁躲过,抬手便握住了王屠的手腕。 王屠挣了几下,只觉握住自己胳臂的手如同铁钳,自己平日里杀猪切肉也很有几把力气,在这青年手里竟无分毫的挣扎余地。 青年将他胳臂一拧,王屠只觉手腕剧痛不已,手一软,切肉就掉落在地下。 青年撒了手,王屠抱着胳臂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 但听青年说道:“大叔如不肯,尽管再加价便是,何苦定要动刀?京城是天子脚下,惊动了地方官员,可是不好。” 便在此时,围观人群又一阵窸窣,钻出一个胖大妇人来。有眼尖的认出她来,高声叫道:“王婶儿,你也来了?你男人在这儿要花一百两银子买丫头哩!” 这王婶便是王屠的浑家,本就生得皮肉粗糙,一听这话两道扫帚眉一拧,更觉面目凶恶。她手里提着一支棒槌,劈头盖脸的朝着王屠打将过去,嘴里便骂道:“卖肉鬼混到这时候还不回,我就晓得有鬼!一百两银子买丫头?!你马尿灌多,吃昏了!半夜炕爬不上去,还想这茬子帐,老娘跟你没完!”她骂的粗鄙,围观的众人却听出名堂,顿时哄然大笑。 王屠被那青年整治,火早已消了大半,又见浑家打来,自知无理,哪还有心思去争抢女人,抱头鼠窜而去。王婶嘴里骂骂咧咧,脚下也飞快追去了。 一场风波过去,陶婆子定了定神,走来对那青年道:“这位公子,这人市的规矩,言不二价。你说了一百两银子买这丫头,可定要足数才好。”说着,又慌忙追加了一句:“我这里,可是不赊账的。” 青年点头,自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交上去。 陶婆子双手捧过,迎着日头仔细照了又照,见上面果然是一百两纹银的数额,永丰银号与户部的朱漆大印赫然在上,这方放下心来,忙不迭将银票收入怀中,把芸香的卖身契双手奉上。 青年接过,瞧了瞧便收了起来。 陶婆子还要说些什么,青年却已走到了芸香跟前,说道:“走了。” 芸香只觉得头晕目眩,竟还有那么几分不敢置信。他竟然真的来了,还出了一百两银子买她! 她也是乡下的出身,一百两银子对于一个农户意味着什么,她是知道的。 他这样做,值么? 青年见她不动身,便会错了意。 她还是看不上他,哪怕她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也依然如此。 回想起了些让青年不愉快的过往,他眸中微微一暗,沉声道:“你现下,是我的人了,跟我走!” 芸香身子一颤,动了动已有些麻木的腰腿,几乎是哆嗦着站了起来。 陶婆子生恐青年以为这丫头身有疾患,还要说些什么圆场的话,却见那青年连正眼也不看她,只是带了芸香,径自出门而去。 众人眼见没了热闹,便渐渐散去。只是还剩几个,或贪看芸香的容貌,又或瞧着那青年的风姿,将去不去。 芸香低着头,随他出了陶婆子的茶棚。她满心都是惶惑与不解,将头埋的极低,并没有注意那投在自己身上的略带了些嫉妒的目光。 出得门外,一阵冷风迎头出来,芸香打了个寒噤。她从相府出来时,本是有件冬衣的,却被陶婆子盘剥了去。现下她身上穿的,除了外头这件比甲,便是里面的一层夹衣,再无其他。这样的衣着,是不足以对抗这京城冬季的寒冷的。 青年似有察觉,顿了顿,将身上的皮袍脱了下来,罩在了她身上。 芸香一怔,瞬间便有几分鼻酸。皮袍子里面尚且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成熟男子的气息,淹没其中,让她回想起了当初他的怀抱。 她抬头看着他,比她离家之时,他仿佛又高大了些。深邃的眉眼,刀刻般的五官,脱去了昔年少年的稚涩,成为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子。 青年也在看她,眸子里带了些怅然,她出落的更好了,明艳娇媚,尽管遭受磨折憔悴了些许,却依然掩盖不住秀色。他有些失神,不自禁的喃喃道:“春娇……” 芸香微微一颤,三年没听到人叫这个名字,此刻从他口中出来,她竟有些恍惚。 春娇,才是她的本名。芸香这名字,是进了相府之后老太太给改的。 她原名秦春娇,是京城郊外三十里处下河村人。站在她跟前的青年,名叫易峋,同是下河村人。易峋长春娇三岁,在村中因是比邻而居,又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便是世人口中的青梅竹马。到了那情窦初开的年岁,两人情愫暗生,彼此有意。然而秦春娇却在十五岁那年,被父亲做主,卖去了相府为婢。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光,不短不长,却足够改变许多东西。 易峋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忽然冷硬了几分,吐出了两个字:“走了。”便走到一辆独轮推车前。 秦春娇打眼看去,却见那车上堆着许多熟好的皮子,没有言语,跟了上去。 秦春娇被这双犀利的眼眸弄得颇为不自在,心中甚而有些惶惶不安,她不觉得适才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易峋将她买了下来,便是她的主子了,不论以前他们是什么关系,如今都只能以主仆而论。服侍主人吃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易峋又在生什么气? 正当此时,那面摊的老板腾出了空来,隔着几张桌子,向易峋问道:“易家的小哥儿,今儿还是照旧吗?” 这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静寂。 这家面摊在城里也算有年头了,易峋但凡进城卖皮子,出来便在这儿吃面。一来二去,就同这老板熟识起来。 易峋将目光自秦春娇身上拉开,看向老板,微微点头:“劳烦,两碗鸡丁水面。”说着,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加一个荷包蛋。” 老板答应了一声,手脚利落的揉面扯面,将一团团扯好的面,下在一旁大锅中的笊篱里。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水面好了,上面浇着油汪汪的鸡丁卤子,其中一碗还卧着一颗圆圆白白的荷包蛋。 老板使小工将这两碗面一齐端到了桌上,将那碗有荷包蛋的放在了易峋跟前。 易峋眉眼不抬,将有蛋的面推到了秦春娇面前,他自己取了一双筷子,吃了两口方才说道:“坐下吃面,待会儿面就要坨了。” 秦春娇没有言语,也不动弹,只是低头站着。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易峋没来由的一阵焦躁。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冷言冷语道:“怎么,不是相府里的山珍海味,就吃不下去?” 秦春娇被他这一句讥刺的脸色发白,她轻咬下唇,在他对面侧身坐了下来,也拿了一双筷子,低头吃了起来。 易峋埋头吃面,似有如无的瞄着她。 虽已到了晌午,天气却依旧很冷,碗里的面冒着腾腾的热汽。白汽氤氲之中,只见她低着头,一头发丝乌润油亮,将水面一根根的送入殷红润泽的小口。 她以前吃饭,也是这样斯文秀气么? 易峋心里想着,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这面摊老板是山西人,有些祖传的面食手艺,面揉的劲道滑溜,很是爽口,配着熬好的鸡丁卤子十分香甜可口。秦春娇自早起在陶婆子屋里喝了一碗黄面糊,便再没吃别的东西,到了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这面自然及不上相府里的饮□□细,倒也令她吃的香甜。 一碗面须臾见底,秦春娇看着碗底的那颗荷包蛋,抬头瞧了一眼易峋。他的碗是早已空了,另要了一碗面汤正在慢慢的喝。他低头,随着热汤入喉,粗大的喉结上下震动着。秦春娇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将筷子插进蛋黄之中,把荷包蛋分成几块,一块块的送入口中。 她从小就爱吃水煮蛋,只是以往家境贫寒,家里就养着几只母鸡,下的蛋也要换钱敷衍日用及偿还父亲的赌债,哪里进的了她的嘴里?也就是每年生日,又或年节,易峋会给她带两颗煮好的鸡蛋。鸡蛋自他怀里拿出来时,往往还是烫的,她握在手中,能一直暖到心头。两个人总会相互推让一番,但最终两颗鸡蛋还是会全进了她的肚子。进了相府之后,衣食用度比在家时不知好了多少,然而最让她忘不了的却依然是普普通通的水煮蛋。 吃过了面,易峋付了饭钱,便带着秦春娇离了面摊。 这次进城,除了卖皮子,他还要置办些日常用品,去年家中种菜并没留下菜种,也需得去买。 当下,他便带着秦春娇去了街角一家山货店。 在山货店购置齐备了所需货物,太阳已渐西斜,冬季天短,这时候已是不早了。 易峋估摸着回程的时间,将所购货物掮在了肩上,向着秦春娇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 秦春娇自然没有话说,低头跟了他走路。 两人走到西城门处,这里是京城车夫汇集拉客的地方。此刻天色已然不早,仍旧有那么七八辆车停着等候生意。 两人才到城门前,那些车夫便都围了过来,争相抢客。 易峋雇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去城郊的下河村,商定了路费半两银子,便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车夫吆喝了一声,骡子便撒开了蹄子,车子便如风驰电掣也似的向前奔去。 秦春娇双膝并拢,两手放在膝上,安静的坐着。易峋雇了这样一辆带车厢的载客马车,她是有些惊讶的。 以往在下河村时,村人进城,无不是乘坐板车,一辆车拉上五六个人,一人大约十个铜子儿。车子没有车厢,没遮没挡,夏季暴晒,冬日喝风,但胜在便宜。下河村距京城有三十里路,若要乘坐这样的马车,便少说要半两银子。村里除却里正与富户,寻常人家要进城都是坐了板车。 秦春娇还记得,易家在村中虽较为宽裕,但也不是大手大脚乱花钱的人家。易峋的父亲过世的早,家中都是易峋母亲操持。易峋的生母持家从来勤俭,易峋耳濡目染之下,又怎会肆意乱花钱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起头,悄悄打量着易峋。 他面色淡然,正看着窗外,余晖自外头洒进来,正照在那线条深刻的侧脸上,蜜色的肌肤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铜色,浓密如墨的鬓发也泛着浅浅的金光。易峋自幼就生的极俊,是下河村数一数二的俊俏孩子。长大之后,村里姑娘中意他的不在少数。 记得离家之前,他还只是个青涩少年,三年不见他已然长成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人。想起适才在货行里的那一幕,他同人交涉的言谈举止,进退往来,已是一个顶门立户的大男人了。 秦春娇忽然想起一件事,易峋是否已经娶妻成家了? 他大她三岁,她今年十八,易峋该有二十一了。这个年岁,莫说是乡下,就是京城里面,也是当爹的年纪了。易家家境殷实,易峋容貌出众,为人又能干,村里愿意跟他的姑娘数不胜数,只怕是早已有了妻室。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的胸口发紧,闷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有什么立场去问他呢?甚至,连想这件事的权力都没有。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就不该再奢望任何东西了。落在他手里,总比被那屠夫买回去折磨来得好。 然而,易峋到底为什么要买下她呢,还花了足足一百两银子。他若已然成家,他娘子难道不会责怪他么? 89.第九十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脂粉还是买了, 而且买的不少。 易峋竟是让店伙计帮忙挑着, 把女子会用的梳妆六件儿, 尽数拿了一遍,还特意嘱咐,要铺子里最好的货。 最终,头油、香脂、胭脂、眉黛、口脂连着那盒鸭蛋粉,一齐都买了。 会钞时, 易峋付了五两银子。 店伙计将那些瓶瓶罐罐仔细包裹了,交给秦春娇, 点头哈腰,陪着笑脸把二人送了出去。 出了店铺, 秦春娇提着手里的包裹,有些无奈的看着易峋。 这个品格的脂粉,其实并不值那么多钱,可是易峋也不知怎么了, 无论她如何劝说, 他都执意要买。 易峋也望着秦春娇,有些不解。 世间女子,不是都爱打扮么?村里那些姑娘媳妇, 看见路边有开的艳丽的花,也会采下来插在发髻上。 何况,她也并不是不爱打扮。 他还记得, 她十四岁那年, 村里一位大姐出嫁。大伙都跑去看新娘子, 那户人家也不算有钱,没什么像样的妆粉,新娘子脸抹的雪白,唇抿的血红。但即便如此,从新娘家出来时,他还是自她眼里看出了一抹艳羡的神色。 出来之后,她不知在哪里撕了一角红纸,在唇上轻轻擦了一下。 只是那么一点红色,就为她的脸添上了一抹媚意。十四岁少女的脸庞,宛如含苞的芍药一般的娇嫩艳丽。 那份美丽,一直印在他的心里。 如今,他有能力给她买胭脂水粉了,她怎么一点儿没有高兴的样子? 易峋心中这样想着,不由问道:“你不喜欢么?” 秦春娇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峋哥买给我的,我很欢喜。” 易峋却不以为然,她这样子分明只是在敷衍。 易峋微一琢磨,心里大致明白过来。秦春娇是在京城相府那富贵窝里待过的人,是开过眼界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用过?哪里会把这小铺子里的脂粉放在眼中。 她必定,是嫌这东西不好了。 如此一想,易峋心下了然。尽管有些不痛快,倒也能够理解。 秦春娇看见路边一处山货铺子,心念微动,扯了一下易峋的衣袖,含笑说道:“峋哥,我想去那铺子里看看。” 易峋自然没有二话,同她一道过去。 这所谓山货铺子,顾名思义便是售卖土产山货的店铺,但除此之外,也卖些日常杂货,从白糖盐巴的调料到针头线脑,零零碎碎,无所不有。市井妇人们没事之时,也爱来山货铺子逛逛,想着兴许能淘到一两件稀罕物。 秦春娇踏入这山货铺子门槛,只见高高的柜台,后头是一排货架,塞着粗布、火折子、钮扣子、绣花针、小孩子的虎头鞋等物件儿,地下挨着墙一溜的粗麻袋子。袋子敞着口,堆着冒尖儿的黄面、绿豆面子、火红的干辣椒等物。各样气味儿在铺子里杂在一起,就和世间寻常的山货铺一模一样。 守柜台的小伙计眼见进来一对男女,容貌出众,就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口招呼了几声。 秦春娇在货架子上看了一回,挑了一排长短不同、粗细不一的绣花针,几团各色的绣线,一个石榴包针插。她本想再要些红糖,但想到这玩意儿就是女人吃的,完全是给自己买的,也不好意思张口,便也索性算了。 恰在此时,易嶟也找了来,埋怨道:“哥,春娇,你们怎么一扭脸就不见了,叫我好一顿找!” 易峋当然不会告诉他,方才带着秦春娇去脂粉铺子了,只含糊说道:“春娇想来山货铺子看看,我们就过来了。” 易嶟不疑有他,也在山货店里四下打量起来。 他扫了一遍店里各个角落,忽然望见墙角一个灰扑扑的小口袋里,堆着一袋子的白豆子。 他有些好奇,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从来没有见过。 那些豆粒子甚小,绝不是寻常见到的绿豆黄豆红豆,灰白色的,小的像鸽子的眼珠。 易嶟有些好奇,他自问自己生在农家,田间地头那些草木作物,认识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竟然认不得这小小豆子。 他掬了一把,放在鼻尖嗅了一下,顿时一股子辛辣气味冲鼻而来。他没有防备,立刻就连打了几个喷嚏,引得易峋与秦春娇都看向他。 易嶟连忙将手里的豆子洒回袋子里,嘴里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好呛的气味儿!” 秦春娇走了过来,自袋子里抓了一把,细细辨别了一番,又轻轻闻了闻味道。 一旁易嶟赶忙阻止:“春娇,这豆子气味呛的厉害,你快放下。” 秦春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她没有认错,这些小豆子果然是那味异域香料。 这东西她在相府里见过,但都是磨成粉末用的,猛然见了这还没有磨的,她一时有些不敢认。 但这个气味儿,果然是没错了。 易峋看着她脸上甜蜜的笑容,不由皱了皱眉,这些气味刺鼻的东西,竟然会让她那么高兴? 他问道:“春娇,这是什么?” 秦春娇没有答话,只是向守柜台的伙计问道:“店家,这些胡椒怎么卖?” 那伙计脸上露出一抹惊讶的神色,点头说道:“原来小姐认得,这东西是咱们东家自摩伽陀国商人那儿进来的。这么一小口袋,就要十两银子。可惜进来了,没人识得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个用法,就没谁愿意要。这东西在店里放了小半年了,亏好它不生虫。难得小姐识货,若是肯要,您给五两银子,这一袋子全拿走。” 秦春娇顿感为难,这种异域调料寻常难以见到,过了这一村怕是再没碰不着这店了。 但是她自己没有钱,要易峋花五两银子买这东西,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以前在相府时,她只管吃和用,哪里晓得原来这么一味调料竟然这么贵。 她正想说不要了,易峋忽然出声道:“包起来吧。” 他是不明白秦春娇为什么想要这叫做胡椒的怪豆子,但看到她发现这东西时,那一脸惊喜的样子,他实在不想令她失望。 他喜欢看她发自内心的笑的样子。 那店伙计正愁这东西如何脱手,今听有人要买,当然喜出望外,连忙出了柜台将那胡椒连口袋扎了起来。 正当他要将这袋子交给易峋时,秦春娇却从旁出声道:“且慢,店家,我们买了你这儿这许多的货物。这袋子胡椒,价钱上就请再折上一折吧。” 那店伙计苦了脸,说道:“小姐,您是识货的人。这样上好的顶花胡椒,这个价儿真跟白捡的一样。这一袋子,少说也有五斤。您拿回家烧菜也好,配药也罢,通年累月的吃不完啊。我们掌柜,当初是十两银子进的,如今五两银子出,已是赔了一半了。小姐您再杀价,那可真是没意思了。” 秦春娇浅浅一笑,说道:“话是这么说,然而顶花胡椒也好,什么胡椒也罢,人大多不知这东西。若不是我们来,你们也只好砸手里了。与其丢着将来沤肥,不如将就卖了罢。” 胡椒这东西,打从摩伽陀国传入中原不过才几年的功夫。就是京城里面,也只有那些爱新潮口味的吃主儿们知道,寻常百姓谁也不识得。京城里尚且如此,这小小的宋家集子就更不必提了。 饶是这店伙计,也只晓得这是味香料,但怎么用,怎么吃,如何配伍,一无所知。 是以,这东西自打进了山货店,足足小半年功夫,无人问津。偶有几个好奇的,闻见那气味也都捏着鼻子被呛走了。 秦春娇便是捏准了这点,才开口杀价。 易峋肯为她花钱,但她也不能乱花他的银子。这玩意儿,说穿了,锦上添花有余,其实没什么必要。 她没什么大能耐,只是尽己所能的想要他们在吃穿上过的好些。 那店伙计果然犹豫了,这女子说的不错。若是他们不要,这胡椒只好扔去沤肥。其实店掌柜也交代过,只要能将这袋子胡椒脱手,随卖几个钱是几个钱。 当下,他一咬牙:“货卖识家,就依小姐所说,二两银子您拿走。”说着,又连忙补了一句:“可不能再低了。不然,宁可扔去沤肥。” 秦春娇甜甜一笑,这方才将口袋接了过去。 一旁易家兄弟看着,都不由暗自挑眉。 易嶟快手快脚,将口袋接了过来,同她买的所有货物都掮在了肩上。 易峋则默然不语,她和以前一样,又好似不太一样。 她一如记忆里的勤俭,仿佛与那个贪慕荣华弃他而去的女子完全不是一个人。而那份伶牙俐齿,果敢利落里,多了一份的世故与心机,这是在相府里历练的结果么?她在相府里,又是过的什么日子? 那空白的,没有他的三年,让易峋十分的在意。 秦春娇又称了些绿豆面子,回身向易峋一笑:“峋哥,等回去了,我下羊汤杂面给你吃。” 易峋看着那张娇艳无双的笑脸,也不由回之一笑。 易嶟却有些不大舒服了,插口问道:“春娇,你买这怪豆子做什么?味道冲的厉害,怕是也不好吃。” 秦春娇回道:“这是一味香料。”说着,又抿嘴一笑:“等回去,你就知道了。”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银钱虽去了大半,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怀中那份卖身契,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90.第九十章 赵太太不在家, 没人给张罗酒菜。赵桐生便随意弄了些咸鸡腊肉、蚕豆花生,凑了几个碟子,就和赵进喝了起来。 他满肚子火气, 不知不觉就喝高了, 脸红脖子粗,对着赵进大骂起来:“这兔崽子, 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动不动就想对我挥拳头!他爹在的时候, 还不敢对我这样,他算个球!挣俩钱算个屁,下河村里正是老子我!” 赵进瞅着他, 递上一句:“那你想咋着?你也不是不知道,在咱乡下,谁家男人多, 谁家说话就硬气。他们家男丁是只有俩,但都是硬角色, 一个人能打仨。何况, 咱村那些小伙子, 跟他们要好的也多, 一呼百应的。他要真把你给打了,你能咋着?去官府告他?就是官府判他打板子赔你的汤药费,你这眼前亏也吃下了啊。” 赵桐生喝骂道:“进子叔, 照你说的, 我还真就拿这俩兔崽子没法子了?!行, 易家哥俩就算了。可他们如今闹腾的, 逞着个丫头片子来要我好看!村口老钱家的房子,我都看好了,也说过了。他们不敢违背我的吩咐。可这秦春娇一掺和可好,七十两银子她买走了。他们家是不是觉得钱多就能翻天?!全村子人都不敢跟我作对,唯独他们敢!这要让他们在村里继续这么横下去,人还把我这个里正放在眼里吗?!” 赵进自腰上抽出烟袋杆子,又点燃抽了起来,问道:“那你打算咋办?” 赵桐生咬着牙:“他们不是开了个油坊吗?这油啊,见火就着。我就趁黑,叫人去点上把火,保准连着他们家的房子一股脑都给烧了。我看他们还横啥!” 赵进眯着眼睛,摇头说道:“不成,先不说你让谁去放火。这放火就是个没谱的事儿,风一刮起来,万一火势控制不住,能把半个村子都烧了。老荒村去岁的火灾,你忘了?再说,这事儿太大了,人家细查起来,找到你头上,你是要蹲大牢的。” 赵桐生又说道:“那我就想法子,往秦春娇的锅里下药,让官府来抓她。” 赵进摇头:“还不行,这事儿能查出来。完了,他们不疼不痒,你只怕要折进去。” 赵桐生便急了,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成,那进子叔,你说能咋办?” 赵进抽着烟袋,看着烟袋锅子里闪烁的火光,慢条斯理的说道:“咱不来暗的,就来明的。事儿做到明处,叫他们有苦说不出。” 赵桐生怔了怔,不由说道:“叔,你是说……” 赵进看了他一眼,嘿嘿一笑:“亏你还是里正,咋把这出忘了?今年雨水不好,少不得又得跟上河村的商量这开闸放水的事儿。这上头,可大有文章可做。” 赵桐生顿时醒悟过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朝桌上一撂:“成,我过两日就去上河村我丈人那儿!等这事儿过了,我看易家还咋在村里立足!” 村口那户人家,得了秦春娇给的卖房子钱,手脚麻利的搬了出去。 易峋和秦春娇早已托了木匠马师傅给打了一整套的家具,柜台、货架、桌椅板凳一应俱全。 请了粉刷匠,将房子从里到外重新刷了一遍。 董香儿、赵三旺、丁虎、董大成两口子,甚至连丁虎的爹老丁头,都来帮忙收拾,把那些家伙事搬进去。 下河村的人,天天看着房子跟前热火朝天的情形,各个艳羡不已,都叹服这家子人能干。 因为秦春娇替易峋的茶油拉了生意,他们惦记着相府可能随时来人看货,先榨了一百来斤的茶油放着。地里的油菜籽也收下来了,几亩地,统共收了四百来斤的菜籽儿,也都送进了油坊,炒制榨油。 地重新犁过,转头就又种上了芝麻和花生,等着秋季再收一拨。 那四百斤油菜籽儿,陆续榨着油。 易家的人,从两个男人,到秦春娇母女两个,都累的人仰马翻,几乎每天晚上到家,洗完澡就倒头睡下。 不独他们,连赵三旺、董香儿和丁虎,也都累坏了。 但所有人没有一句抱怨,大伙全都知道,这是在奔着大好的日子去,心里都提着干劲儿。 铺子眼瞅着就要开了,如果铺子开了,却没有货上架卖,那不是闹笑话嘛! 四百斤的油菜籽儿,先出了一百斤的菜油,菜籽儿就去了一半。这已经算是很多了,按照常情,这一斤油菜籽最多也就能出四两油。但易峋让马师傅打的机子,有些独特的地方,他自己又爱琢磨,硬生生把这油菜籽的出油率拔高了一截子,十成菜籽儿出了五成的油。 这一百斤菜籽油,合着先前易家哥俩进山打猎存下的山货和皮子,一车拉进城中给盛源货行。丁虎也是猎户,存了些猎物,跟着一道去了。 进了城,到了盛源货行,按照先前文书合同,一斤油二两银子收了,一百斤菜籽油卖了二百两银子。易家的皮子,从来是紧俏货,易家哥俩这次存的也多,这又卖了二百两银子。其他的药材、干货林林总总,也卖了几十两银子。 丁虎那边就没这么景气了,易家的皮子能卖上高价,那是因为他们哥俩的鞣制手艺独到,也不是谁都能挣这份钱的。 他的皮子,品相一般,合着山货一起,总共也就卖了三四十两银子。 这已经是盛源货行看在易峋的面子上,才肯收的。往常,他连这门槛都迈不进去,总是听凭那些收货的小贩子肆意压价。 这个价钱,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了。 出了盛源货行,丁虎对着易峋千恩万谢,满口说如果不是他,指定是卖不了这个价的。 易峋只笑了笑,万事开头难,当初他和盛源货行做买卖时,也费了不少周折,用了些心计。货好,也得会吆喝,哪有这么容易。 先前为了筹备开铺子,家中已经花了不少银子,买房子带粉刷和做家具,一共花了一百七十多两。这次进城卖货,不止收回了本钱,还盈利了近二百多两银子。 易峋晓得秦春娇那里也存着一百多两银子,之前还托他把钱送到城里的银号换成了银票。但易峋的意思,秦春娇赚来的钱,是给她和她娘做零用的,他没有跟女人要钱的习惯。 卖了货,又是难得进京,三个男人都不急着回去,各处转了转,买些自家用的东西。 这随意一转,就到了晌午头。 易峋领着两个兄弟去了之前带秦春娇母女两个吃饭的汤面馆,照旧三碗鸡丝笋丁面,一人一个酥饼。 丁虎一面哧溜的吃着面,一面说道:“这面好吃是好吃,但比起春娇嫂子的手艺,还是差了点意思。” 易嶟笑了两声,斥道:“你还吃上瘾了,春娇天天那么忙,哪有功夫顿顿做好饭好菜。” 丁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易峋莞尔道:“虎子,等今年秋收之后,你再说门亲事吧。你家就你一个,丁老叔身子骨又不好,早日找个媳妇,也好帮你一把。你手里也有几十两银子了,能娶个好姑娘。” 提到亲事,丁虎的脸色有些暗淡,没有说话,闷头吃面。 易嶟看着他,心里有些发急,张口问道:“虎子,你该不会还惦记着陀罗庄那姑娘吧?她都另外嫁了,你也别认死理。” 丁虎捏着筷子,半晌忽然问道:“二哥,你也到年岁了,咋不说亲?咱这几个村子的姑娘,都憋着劲儿想嫁你呢!” 这下,轮到易嶟不想说话了,他看了他大哥一眼,低声说道:“我不急,等爹娘的孝都过了再说。” 易峋吃了面,放下筷子,看着他兄弟,说道:“我和春娇过了正月就成亲,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就告诉我们,请媒人去说。” 易嶟低着头,闷闷说道:“我没什么喜欢的姑娘,我谁也不喜欢。” 易峋知道他的心结,这段日子看他有说有笑,开朗随和,只当他已经放下了,但现下看着显然还是没完全过去。这种事,勉强是不行的。 他顿了顿,说道:“不然,就让春娇的娘,帮你留意着。” 易嶟那手帕擦了嘴,说道:“哥,你能和嫂子好好过日子,我看着心里就高兴,就比什么都强。”说着,他将声儿低了低,才又说道:“再说了,就是要娶媳妇,我也得好好看看。人品比不上春娇的,那绝对不行。娶妻娶贤,这要是弄个搅家精回来,天天把家里弄得天翻地覆的,那还怎么过日子?咱村子里,这样的女人还少?” 易峋见他话里提起娶亲的事儿,便是想开了,也浅浅一笑:“好,你说得对。哥不管你,你自己找。” 丁虎在边上听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插口说道:“这董香儿怎么忽然和赵三旺好上了,不然二哥你娶她不是挺好?” 他这话一出口,易家哥俩顿时都打了个寒颤,连易峋的脸色都变了,易嶟更是大声说道:“虎子,你快说点别的吧!董香儿给我当媳妇,我想想就害怕。” 丁虎说道:“咋的了,春娇和董香儿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就是亲姐妹也没那么好。她要是进了你们家的门,两个人当了妯娌,怎么也不会红脸拌嘴。再说,董三姐为人也好,模样也好,那没出嫁前也是咱们下河村的一朵花儿。那李家瞎了眼睛不识宝,那么作践人,才硬生生把她逼回来。” 易峋和易嶟对望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易嶟从桌上盘子里拿起一块酥饼,塞在丁虎嘴里,说道:“虎子,我和我哥都吃饱了。你多吃点,全吃完都行。” 丁虎被他塞了个满嘴,说不出话来了。 吃完了饭,结账出来,易峋忽然笑了一下,低声跟易嶟说道:“其实,虎子这主意也不错。”易嶟瞪着他哥,说道:“哥,你这话说完,我夜里睡觉都要做噩梦了!” 易家的家教,好男儿不和女人为难较真。但董香儿那张嘴,聒噪起来实在让人受不了。以前,为了秦春娇,她没少和他们哥俩闹过。娶董香儿当媳妇,他连想都不敢想! 三个人乘车回了下河村,到家时,已经将近傍晚了。 丁虎提着大包小包进了家门,一踏进门槛,就兴冲冲的高声喊道:“爹,儿子回来了!” 老丁头正在炕上躺着,听见动静,颤巍巍下了地,拄着个木棍出来,说道:“虎子回来了,你咋买了这么多东西?” 丁虎把一包包的东西放在桌上,挨着打开,眉开眼笑的说道:“爹,这是我给你买的点心,你牙口不好,这糕软的很。还有这个龙虎膏,是京里名医配的,对你的老寒腿好。我还买了些补品,都是问了大夫,人家给配的。这儿还有一匹细布料子,给您老做身新褂子。” 老丁头瞧着满桌的东西,不由说道:“虎子啊,你咋买这些东西?这得花多少钱啊,咱们庄院人家,可不兴这样大手大脚的乱花钱。” 丁虎笑着说道:“爹,您就安心吧。今儿我跟着峋大哥他们进城,把咱们存的那些山货皮子都卖给了大货行,换了几十两银子呢!儿子有钱了,这些没花多少。” 老丁头听着,连连点头:“易家的哥俩,都是有本事的人啊。咱自己个儿卖,哪能卖到这个价上。虎子,人家愿意带着你,你可要好好的给人家干。耍滑偷懒,可不是咱丁家的作风。让爹打听出来,爹不饶你。” 丁虎笑道:“爹,哪儿能呢。您儿子,您还不知道?我再咋样,也不能叫赵三旺那臭小子给比下去了!” 老丁头点着头,又叹息道:“爹老了,用不着这些好吃好穿的。你把钱存着,往后娶媳妇用。有了银子,你可以再说个好姑娘了。” 丁虎却摇头道:“爹,我想开了。从今往后,我就好好挣钱孝敬您老人家。这亲事,还是要看缘分。你看,当初峋大哥把春娇带回来的时候,一村子多少人憋着看他们的笑话。可是人家如今日子过得,多红火兴旺。我昨儿在易家吃饭,这小两口好的蜜里调油似的。我是明白了,女人是不是真心和你过日子,那就是不一样。我听峋大哥说,这开铺子的事儿,春娇给出了许多好主意,甚至还拉了京里的线卖油。春娇和峋大哥情投意合,这日子过得就好。这靠着钱硬把人弄来,心不甘情不愿的,能过得下去也没意思。” 老丁头连连叹道:“春娇是个好姑娘,可惜没个好爹,让秦老二生生折磨了这些年。她如今,也算苦尽甘来了。”说着,又拍了拍丁虎的肩膀:“爹啊,就只是愁你没算计。成,你拿的定主意就成。” 易家哥俩回到家中时,也提了满手的东西。 易峋惦记着秦春娇爱吃零嘴儿,替她带了一包童记铺子的琥珀核桃和半斤玫瑰松子糖,还有一块绸缎料子。 秦春娇接了东西,把料子放在箱子里,随口问了几句路上情形。 易峋一面答着,一面将银票拿了出来,也交给她。 秦春娇看着银票上的朱漆大印,心里也是高兴,把银票也锁在了那口小箱子里。如今家里的钱,几乎都是由她管着。 易峋脱了外衣,说道:“今日在京里,没因没由的,虎子忽然说起二弟的婚事来了。他嘴上还硬,但话却活络了。你以后就是他嫂子了,这样的事多操点心。” 秦春娇当然点头答应:“嶟哥看上哪个姑娘了,我知道了一定请人去说合。”说着,停了停又说道:“咱们如今在一起过日子,钱都收在我这儿。等将来,嶟哥也娶了媳妇,这钱粮就要分出去。峋哥,你想过要怎么分么?” 易峋沉吟道:“我想着,田地、银子和粮食分一半给他们,油坊有他一半的分成。等他也娶了亲,这家里的房子就不够住了。在村里再找个地方,给他们盖间院子。”说着,他看着秦春娇,微微有些犹豫的问道:“春娇,你同意么?” 秦春娇听着,不由笑了:“我有啥不同意的?这家里的家产,也不是你一个人挣下来的,他是你兄弟,分一半是理所当然的。” 易峋便也笑了,他对秦春娇的品性是信的,但也怕她心里有芥蒂。这一家子人什么都不怕,就怕算起利来。多少家庭,就被个利字生生闹垮了。 他有些动容道:“春娇,谢谢你体谅我。” 秦春娇起来,搂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膛上,浅笑道:“我是你媳妇,当然要帮着你好好过日子,说这个干嘛?嶟哥和你是亲兄弟,一家子人和睦比吵闹要强。所谓打虎亲兄弟,这是一辈子的手足。”说着,她又不由叹息道:“当初,我要是有个亲哥哥就好了,家里也不至于任凭我那个爹胡作非为。” 易峋捧起了她的脸,柔嫩的脸颊在灯火下,泛着淡淡的蔷薇色,他捏了捏,轻笑着:“我不就是你哥哥?”说着,他将唇覆在了她樱红的唇瓣上:“我既是你哥哥,又是你的男人。” 91.第九十一章 这忙里易过, 转眼就到了六月中旬。 麦子已经收了上来,打场的时候,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上了场, 到底是关系着所有人一年的口粮生计, 平日里的恩怨矛盾都撂在一边了,相互搭着手干了活。 打场磨面, 一袋袋细白面粉扛回了家中。看着再度丰富起来的粮仓, 秦春娇心中充满着踏实感。日头晒过的谷仓,散发着谷壳干燥的甜味,她心里也洋溢着淡淡的幸福感。 麦子割了, 地又重新收拾了,等着种越冬的麦子。 等到了八月,就要收水稻了。村口老钱家搬走, 是把房子和地都卖了。因为秦春娇帮他们摆脱了赵桐生,他们心中念恩, 就问易峋要不要。也是三亩好水田, 易峋当然就买下了。 那地里也长着稻子, 虽说收成多了, 可八月的活也多了。 一家子人商议着,铺子的事都筹备好了,也不能再拖, 便选了个七月初一这个整日子, 开张营业。 店铺开张这日, 易峋和易嶟在店铺门前大树上放了一大挂鞭炮。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合着火药的气味儿在空气里喧嚣着,似乎在彰示着铺子的热闹和兴旺。 易家兄弟两个、秦春娇、董香儿同着董大成,今日都穿了见人的好衣裳,在铺子跟前发喜钱,迎客。 铺子屋檐下头,挂着一块簇新的招牌,写着“易家食肆”四个大字。 这名字,是秦春娇和易峋商议出来的。两人起初也不知道该叫个什么,秦春娇要继续卖饭菜、豆腐和豆干,易峋要卖油,总归离不开一个食字,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 秦春娇的老客,都知道他们家的铺子今日开张,果然如之前所说,凑了份子,前来捧场。 从村口到店里,车水马龙,人流滚滚,甚嚣尘上,热闹非凡。 秦春娇和易峋在人前人后的忙碌招呼着,在人群中甚是显眼。 易家兄弟两个都是出类拔萃的青年男子,易峋生的高大挺拔,五官线条如刀刻一般,双眸深邃幽黑,通身的脱俗气派,怎么看也不像庄户人家的出身。 秦春娇今日也是着实打扮了一番,梳着留仙髻,乌油油的发髻上,依旧插着那支芙蓉玉钗,额外簪了几朵红绒绢花,耳下还坠着一对明晃晃的琉璃坠子,像两滴水滴,随时要滴落在那白润的酥胸上。她穿着一袭水红色绣了玫瑰纹的高腰襦裙,外头搭着一件牙白色碎花半臂,艳而不俗。 她容貌原本就妩媚动人,这细心打扮过,说笑招呼,来回走动,娇艳的宛若一朵海棠,在人群里绽放着。 围观的村人,都暗暗赞叹这两个人当真般配,也羡慕着易家这峥嵘向上的日子。 有人指指戳戳:“易家的人当真就是能干,来咱村子里满共才两代人,就攒下了这么大一份家业。他们家如今,水田旱田坡地是连着片儿了,老钱家那三亩水田听说也是卖给他家了。现下又开了这么大一间兴旺的店铺,别说咱村里,我看就是镇子上那些员外老爷,也未必赶得上易家有钱了。” 另一个说道:“那你说,他家能有里正家有钱吗?” 村里一个叫王铁根的小伙子,便啐了一口:“里正,他不靠着刮地皮,能有这份家业?易家哥俩可不一样,人家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踏踏实实挣出来的,不是靠捣鬼!我跟你说,人家这铺子里,伙计一天给二十文钱,油坊里一天给二十五文钱,还都管两顿饭。” 那人吓了一跳:“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儿?这么高的工钱,还是家门口,咱们也去求人家用吧?” 王铁根就说道:“你可别做梦了,早有人去问过了,人家峋大哥说了,人手暂且够。至于铺子那儿,你敢朝秦春娇探一下头,峋大哥不把你狗头砸烂!不过人也说了,油的生意做得好,咱村以后再种了什么油菜、芝麻、花生啊,人都收。油坊开大了,也会多雇伙计。峋大哥可放话出来了,他们不会关起门来过的,以后要带着咱大伙一起过好日子。” 周围人听着,都觉得精神为之一振,还有人扯着那人问道:“你说这话能当真吗?人家自己日子好过了,还能带着村里人一起赚钱?” 那人说道:“那是当然,峋大哥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不会说谎骗人!” 也有人点头叹道:“其实你们说峋子能干,我瞧着春娇那个姑娘也是个能人。之前她在村口做小买卖,多少人看笑话,还说啥一个女人抛头露面,能干出来啥。你们瞧瞧,人家生意做得多好,这么多客人都是冲着人家来的。我可是听说,开铺子的事儿,峋子压根没管,都叫她一个人拿主意。这老钱家的房子,是她做主买下来的。人家一个娇嫩妹子,把生意做成这样,开了这么老大一间的店铺。别说女人,就是咱们男人,有几个能赶得上的?” 众人连连赞叹称是,也有那不服气的,满肚子酸水压不住的往外冒,冷嘲热讽道:“那还不是靠着她那张狐媚子脸,把她男人迷得神魂颠倒,钱也给她,话也听她的。换成我,我也能干!再说了,她一个城里卖回来的奴婢,神气个啥呀!” 大伙听见,认出这说话的人是谁来,都轰然一笑。 有人嘲讽:“赵四媳妇,你是会磨豆腐啊,还是能做豆皮啊?你连给你家男人烙个饼,都能烧糊了!” 那媳妇还不服:“哎,我说这秦春娇是哪坟里的狐狸精转世?!易家俩男人晕头转向了不拉到,瞧你们这一个个被迷的!打从她回来,我现在连村子里的孩子都要使不动了。一说叫干个啥,就说着春娇姐给他们糖吃,给他们铜板,还问我能给啥,我给个屁!” 她只顾骂的痛快,大伙越笑越欢,她男人上前抡圆了胳膊给了她一巴掌,嘴里骂着:“就知道一天天嚼裹人家的闲话,人家的好是半点学不来!我八辈子倒霉,娶你这种婆娘!”说着,就把哭哭咧咧的女人拉走了。 大伙笑了一阵,就有人看出来,私下捅王铁柱,悄悄问道:“你这么帮着易家说话,是不是他们答应了收你家的油菜籽儿啊?我晓得,你家今年也种了油菜。” 王铁根抿嘴一笑,没有吭声。那人看着有戏,便拉着问了起来。 原来,王铁根家里不止种了油菜,还有半亩的花生。他心思活到,看易家开了油坊,便自己找上门去问要不要。 易家兄弟两个看货不错,就一口应了下来,还比外地来收购的贩子多给了些钱,并且说等花生下来了,如果好也都要了。 王铁根简直欢喜坏了,外地来的收购商人,不仅挑三拣四,给的价还低。易家开了油坊,他守在家门口就把油菜籽儿卖了,赚了更多的钱,花生也有了着落,他怎么不高兴?得了易家给的恩惠,那当然死命帮着易家说话了。 旁人听了有这等好事,有人欢喜有人愁,种了花生油菜的当然高兴,那些没种的懊恼的恨不得立刻去自家地里拔了菜改种。 其实易家并没有吃亏,收购的贩子做的是倒手买卖,这边收了菜籽儿那边卖给油坊,当然这边压价那边抬价,好从中盈利。易家给的价,虽说比他们卖给贩子高些,但其实比从市面上收购菜籽儿要便宜的多。 铺子第一日开张,捧场的老客固然多,但因是靠着村口道边,易峋先前还请马师傅给打了一块牌子,立在村口的路上,言明村中有食肆。过路的行人,有想寻地方歇脚吃饭的,便都找了进来。铺子的生意,十分兴隆。 店铺是原住房改建的,地方宽敞,前面是待客的大堂,后面因没人来住,就做了厨房和工坊,炉灶一应俱全,还垒了个烘烤用的炉子。 秦春娇仔细想过了,自己和母亲的厨艺固然不错,但这食肆到底只是间路边的小店,也不会有谁跑到这儿来吃大菜,若要做那些考究大菜,各种配料配菜都要细讲究,一味不对,味道就蹿了。这预备下了配料,本钱就上去了,卖不掉就是亏本,这是其一。其二,这些考究的菜肴,刀工火候全都要精细到位,家里有这个手艺,除了自己和娘,其他人真不行。刘氏要管着家里的事,不能一直在铺子里帮忙。董香儿帮她打下手,揉面烧火做个家常小菜还成,旁的就不成了。董大成这伙计,对下厨更是一窍不通。 所以,她还是打算每天熬一大锅豆腐脑,有豆子拉磨,刘氏帮忙,能多做不少。其余,就配一些时新的小菜,她自己琢磨的酱菜、咸菜,很招客人喜欢,用料虽然平常,都是自家地里来的东西,或是山里挖的野菜菌子,但调味却是她自己的独门,客人吃着和家里的就是不一样,味道更丰富多变,就爱吃。 之前,她炖的棉花条子鱼,几个男人吃了都说好吃。她思忖着,这道炖鱼是能当小菜吃的,提前做好了,拿酱汁泡着,不仅坏不了,味道还能渐渐浸透,放着慢慢卖就行。 此外,铺子照旧卖时令的点心。这些点心,既有她从相府里学来的,亦有她自己改良的乡间点心,都是这段日子她摆摊时,夜里一点点思索琢磨出来的,也是别处都没有的。 铺子后院厨房里,一口大锅白汤翻滚,里面放了十几斤的鸡骨、猪骨。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但熬出来的汤,味道极鲜。秦春娇试了几回,找了个最好的配比,放了许多香料进去,便是一锅上好的高汤。灶上额外烧着一锅开水,用来下面。 面下好盛在碗中,浇上一大勺骨汤,放上切细的酸笋香葱,汤鲜面滑,不比京里的汤面馆差哪里。 豆腐、千张自然是照样卖的,易家油坊里榨好的油也放在店里跟着卖。附近村子里的女人,可是高兴极了,以后不止豆腐有地方买,连油也能在家门口打了,偶尔还能买些小菜回去。 这日铺子一直到了黄昏时分,路上行人渐稀,才打烊关门。 一家子人几乎是累瘫了,刘氏随意下了一锅面,大伙吃过就罢了。 晚上,秦春娇在灯前,将一天的账目盘了一下,核算了本钱盈利。 除掉工钱和成本,开张头一天,居然就净赚了五两银子。豆腐脑、豆腐、千张全卖光了,菜籽油也卖掉了不少,来吃饭的人也很多,除掉老客,看见牌子摸进来的行人也多。 秦春娇喜上眉梢,合了账簿,仰身倒在床上,对她娘刘氏笑道:“娘,果然开铺子比摆小摊赚钱多了,光今儿一天咱们就净赚了五两银子呢!” 刘氏也没想到,这头一天就赚了这么多钱,放下手里的针线,呆了呆,说道:“这难怪大伙都说,做买卖赚钱,喜欢做生意的人多,原来能赚这么多啊。”说着,轻轻叹息着说道:“娇娇啊,你真的要好好的谢峋子。如果不是他把你接回来,还给你本钱,让你做生意,又这么疼着你,护着你,你哪儿能有今天。你早不知去哪里了,我也被你那混蛋爹给打死了,哪儿还能有咱们的好日子啊?” 秦春娇便嘟着嘴说道:“娘,我都知道了,我每天都在心里谢峋哥,一天都没敢忘。再说了,我是他媳妇,我这么拼命的想法子挣钱,也是为了他,为了家里。”说着,她一轱辘从床上爬了起来,嘴里念叨着:“我找峋哥说去!” 刘氏笑道:“去吧,你这个丫头!” 秦春娇走到隔壁,易峋的房门只是虚掩着,她轻轻一推便开了。 悄声进房,只见易峋正在桌前灯下看着什么。 她轻轻走上前去,自后面环住了易峋的脖颈,将头依在了他肩上,甜甜叫了一声:“峋哥!” 易峋合上了书本,侧脸看着他,薄唇微勾:“早听见了,坏妮子还想吓我?” 秦春娇嘻嘻一笑,探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书,竟然是一本《孙子》。 她晓得这书,之前在相府里,大少爷跟她讲过,说是春秋时期一位了不起的军事家著作的兵法,不由问道::“怎么想起来看这个了?” 易峋说道:“父亲在世时候留下的,我想起来就随手翻翻。”说着,又问道:“怎么了,这么高兴?” 秦春娇搂着他的肩膀,笑道:“峋哥,铺子今天头一天开张,就净赚了五两银子,你高兴不?” 易峋瞧着她那张喜孜孜的、娇艳的像朵玫瑰一般的小脸,浅笑说道:“铺子赚钱,那当然高兴。”开店铺当然就是为了挣钱,铺子盈利丰厚,他自然是高兴的,但她的笑颜,却比这些都更令他开心。 秦春娇睨着他,说道:“我咋觉得,你没那么高兴呢?”说着,又扳着他的脖颈,在他膝上坐了,笑着说道:“我想了,今儿看着生意这么好,那是天气还不算热。等天气热起来,就没那么多行人了,来咱店里的客人就会少。我琢磨着,晚上在院子里摆几张桌子,卖些毛豆小鱼,泡的梅酒也该好了,酸酸甜甜的正好夏天喝。你说,好不好?” 易峋瞧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因兴奋而闪烁着光泽,他说道:“我说不好。春娇,你赚钱的瘾,怎么比我还大?你白天磨豆腐、做点心、煮面,还要忙里忙外,已经够累了,还要想别的花样。这世上的银子,是赚不完的,你会把身子累垮的。” 秦春娇眨了眨眼睛,轻轻说道:“但是……” 易峋下巴微扬,淡淡说道:“没有但是,听我的。我们赚钱是为了过好日子,不是要把自己累死。再说,八月下稻子,又是一场忙活,店里清闲了倒正好。”说着,他凑在秦春娇那细白的颈子上,轻轻吻着,觉得那细嫩的皮肤滋味儿实在不错,竟然咬了上去。 夏季的衣衫轻薄,易峋皮肤上的温热和气息,透过细麻料子,烫着秦春娇。 她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滴,两颊晕红,微微喘//息着,两只小手按在他的肩上,想推却觉得胳膊酸软,没有力气。 易峋含糊说道:“你夜里有空,还不如多陪陪我。” 秦春娇满面潮红,喃喃道:“峋哥,明儿还要早起呢。” 易峋没有说话,现下他眼中,只有这娇媚甜美的女人。 92.第九十二章 铺子头一天开张, 就赚了那么多钱,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是第一天开业,为讨彩头, 秦春娇给董家兄妹三人都包了喜钱, 每人一百文,董香儿是拿分子的, 董大成和董栓柱还有工钱。 董家三兄妹回了家, 各自欢天喜地。 董老汉和董大娘白天也去看了热闹,董大娘起初记恨着秦春娇,董老汉拉她, 她还不肯去。落后,听村里人说着易家铺子有多火红,她憋不住也跑去看, 瞧见那铺子人挤人的情形,虽然心里不忿, 但也忍不住感叹。 晚上, 三个儿女回了家, 老两口听说了他们得了多少钱, 不禁咋舌不已,连连叹息。 董大成两口子经过了今儿,手里捏着秦春娇给的一百二十文钱, 更是死心塌地的跟着干了, 再也不生别的念头。 下河村的人, 这夜睡前的枕头边闲话, 都是易家的店铺,算着人家一天赚了多少钱,眼红着进去的人一天拿多少工钱。 那些家里有待嫁女儿的,心思就更活络了。 入夜,董大成两口子进了房关了门,杨氏烫了一壶高粱,从壁橱里端了一盘卤猪头肉,一盘拍黄瓜,放在炕几上,陪董大成喝酒。 董大成说道:“这是干啥,不是已经吃过了。” 杨氏笑呵呵的说道:“你去给人家当伙计,累了一整天,也该犒劳犒劳。吃了饭,喝点酒,解解乏。” 董大成也没怎么拒绝,就上炕盘膝坐了,咂了一口酒,眯着眼睛叹息着,似是十分惬意,说道:“真没想到,春娇姑娘开的这食肆,生意竟能这么好。我起初还担心,没有客人,生意没两天黄了,挣不了长久的工钱。今儿瞅这情形,是个长远的买卖。” 杨氏将铜板一枚枚的数了五遍,才拿条绳子穿了,放了起来,笑眯眯说道:“这是个好差事,你在铺子里吃饭,还省了咱们自己家的口粮。就是,你给一个丫头当伙计,难免委屈些。” 董大成夹了一块黄瓜扔进口中,说道:“是赚钱的好差事,没啥委屈的。我也想明白了,这年头就看谁有本事。人家春娇姑娘能支撑的起这么大一间铺子,就是个能人。这样的人,我佩服。跟着她,能挣钱,就没啥委屈不委屈。” 秦春娇如今成了他的东家,而且这样的东家,他也心服,口里的称呼便也尊敬起来了。 杨氏点了点头,又笑道:“人家是峋子的媳妇,你还叫姑娘。” 董大成不以为然:“那有啥,他们俩横竖还没办事儿,她还是姑娘打扮呢。” 杨氏不由问道:“咋的,他们俩这样,还要办事儿?虽然谁也不提了,但咱都清楚,春娇那是峋子买回去,压根不用办啥亲事。” 董大成点头道:“今儿忙着,我听见那小两口说悄悄话,说什么过了正月就办亲事啥的。” 杨氏不觉叹息道:“峋子可真是个好汉子,光是春娇的身价银子就花了一百两,这还要花钱办亲事。人都到身边了,这肉挂在嘴边生生不吃,也真能熬得住。” 两人说着话,就听隔壁吱呀一声的关门声。 隔壁的房子里,如今住着董香儿,两人静了静,杨氏笑了一声,低低说道:“这现下,两口子说话也得悄悄的了。” 董大成却皱了眉,说道:“我今儿白天在铺子里,瞧见三妹子和那个赵三旺眉来眼去的,三妹子还悄悄拿东西给他吃。他们俩,真好上了?” 杨氏愣了愣,说道:“这我哪儿知道?”说着,又道:“哎,这峋子有了春娇,那不说啥了。他家老二,不是还没说亲吗?咱三妹子这也单着,不如说和说和?以往咱都只瞧着峋子,这易嶟也是个大好的小伙子啊,生的仪表堂堂,为人正派,待人也好,这家底也厚实。姑娘嫁给他,那就是等着享福的。三妹子如果嫁了他,也不算离了下河村啊。” 董大成点了点头,说道:“你是她嫂子,这事儿你们女人好说,你去探探她的口风。如果她真看上了赵三旺那臭小子,就劝劝她。” 杨氏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晓得你妹子那个辣脾气,她哪儿肯听我这个嫂子的。春娇给了她三成分子,那腰杆就更硬实了。”说着,又问道:“李家那头,还没断干净呢。要给三妹子说亲,得早点把这事儿给了了。” 董大成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说道:“我明儿就去宋家庄。” 易家食肆的兴旺,赵桐生是没有看见,他今儿一大早就乘了车去上河村他岳丈家了。 赵桐生的浑家赵太太,是上河村里正的女儿。她娘家姓章,也是上河村有头有脸的人家。 自打出了林婶儿那事儿之后,赵太太一气之下带着女儿赵秀茹回了娘家,再也没有回去。哪怕是收麦子打场,她也没回家瞅一眼。 赵桐生原本是想早点来看看,但是赶着收租子收麦子,也就拖到了这会儿。 因他理亏,这次又是有求于人,特特先在集子上买了不少东西,提到了他岳丈家。 赵太太缩在屋里不出来,赵桐生的岳父岳母,章里正和章老太在正堂上坐着,横眉竖眼,你一言我一语的数落着赵桐生。 赵桐生自知偷人被抓没脸,蹲在堂屋地下,任凭两个老人斥责。 好一会儿,章里正说道:“行了,二丫头在里屋,你去看看她吧。到底是两口子,说开了,以后还要继续过日子。” 赵桐生晓得岳丈这已经是松了口,满嘴答应着,自地下起来,快步往里屋走去。 到了屋中,赵太太正侧身躺在炕上,背对着门,听见了声响,也不动弹。 赵桐生走到炕边,单膝爬到炕上,扳着赵太太的身子,低声说道:“还生我气呐?” 赵太太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找你的老相好去,我才晓得,原来这么多年了,她才是你心坎上的人。” 赵桐生满脸堆笑,柔声说道:“我就是跟她闹着玩,谁晓得你竟然当真了!再说了,她都死了,你还气个啥!” 赵太太不由翻了个身,盯着他问道:“死了?!她是咋死的?!” 林香莲下毒害人,被官府砍头的事儿,她是知道的,毕竟她爹也是里正。但是这里面可没说林婶儿的事儿,她还纳闷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听见林婶儿的消息。没想到,她居然已经死了。 赵桐生陪着笑道:“对,她自己嫌丢脸,一条绳吊死了。其实,她就是没死,我也打算把她给侵猪笼了。” 赵太太突的坐了起来,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身子竟有些微微发颤,她问道:“你说啥?” 赵桐生不知道她怎么了,兀自说道:“这寡妇偷人,按照乡里的规矩,本来就是要侵猪笼的。”说着,瞧着赵太太脸色不对,不由又道:“咋了,你不高兴?” 赵太太瞧着这个跟自己当了半辈子夫妻,近二十年的枕边人,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背脊直蹿上来。 她点着头,一字一句的说道:“赵桐生,你可真够狠的啊。这林寡妇的确不要个脸,但她好歹也是你姘头,跟你好了那些年,你一掉头就要杀了她?!” 她是恨林婶儿不要脸,也恨赵桐生背着她勾搭寡妇,然而她原先想着的也就是让林婶儿丢个大脸,把她撵离下河村就算了,可从来没动过杀人的心思。没想到,赵桐生这个跟林婶儿私通这些年的男人,竟然打算杀了她。 这个男人的心肠,真是冷硬狠毒的可怕。 赵桐生压根没想过这些事情,林婶儿死了就死了,他原本想着把这事儿告诉了赵太太,她能消气。没想到,她竟然好像还不太高兴。 他索性就说道:“那啥,你回娘家也这些天了,消消气差不多就带着秀茹回去吧。我一个人在家,怪没意思的。” 赵太太瞧着这张黝黑的脸,满脸谄媚也似的笑,头一次让她泛起了恶心。 她忽然咬牙说道:“赵桐生,我不可能跟你过了,你滚蛋!” 赵桐生哪里肯答应,说道:“那林婶儿都死了,你还跟我生啥气。咱俩这都半辈子了,儿女都大了,我还滚啥蛋。” 两口子正拉扯着,外头章老太就叫赵桐生去吃饭。 赵桐生答应了一声,回头说了一句:“你下午可得跟我回去。”便抬脚出去了。 赵太太照旧倒在炕上,这次却是发起了愣。 天气热,饭桌就摆在了院子里大槐树底下,借着树荫有点凉风。 章老太给做了两碗番茄鸡蛋卤子面,晓得这翁婿俩必定有事情商量,自个儿回厨房吃饭去了。 这翁婿两个喝了两杯酒,章里正问了几句今年的麦子收成,便问道:“你今儿来,八成又是为了放水的事儿来的吧?” 赵桐生啃了一瓣蒜,说道:“可不是,今年雨水少,这事儿又得跟您老商议了。” 章里正说道:“前儿我还说,估摸这两天你就要来了。今年,你们村子凑多少,又打算叫我们放多少水?” 这上河村之所以叫这个名,就是因为坐落在七柳河上游。 每逢旱年水枯,上河村就要设闸拦河存水,下河村难免就要吃亏。往年两村子为了争水,没少械斗,还出过人命。这几年,赵桐生娶了章里正的女儿,两村子姻亲往来也不少,这关系缓和的多。赵桐生就从中调停着,到了这该要水的时候,一村子人凑些钱粮出来,跟上河村商量着让他们放水。 面上这事儿让他办好了,其实私底下这翁婿两个里外做扣,吃拿卡要,没少从中捞好处。 村子里有人咂摸出来怎么回事,但也没法说,换成别人,章里正他不认啊。所以下河村人还认赵桐生,就是因为他能办成这件事。 赵桐生咬着牙说道:“今年,我想给爹送份大礼。” 章里正一听这话,立马就猜到他什么意思,斜着眼睛看他,说道:“我说桐生啊,你也别太过了。都是庄户人,身上能有多少油水。逼急了,容易出事。” 赵桐生说道:“话不是这样讲,爹您是不知道,你女婿在下河村都快叫几个后生给挤兑的活不下去了!”说着,就添油加醋的将这事儿讲了一遍。 章里正吃完了面,拿出烟袋锅子抽着,说道:“我晓得你这意思了,反正这事儿也不是没出过。但你不是说她男人厉害,你干完了,不怕人报复?那小子动不动报官,捅到官府跟前,你咋交代?” 赵桐生嘿嘿一笑:“爹,您女婿办事儿,您还不知道?我早打听清楚了,那丫头如今还是奴籍,弄死了她真见了官,顶多也就赔他们家一匹骡子钱。再说了,他们家出了妖怪,村里哪儿还能容得下他们。” 章里正是不把这事儿当回事的,他亲手操办过的,也多了。 翁婿商量了几句,就把一条人命给算计好了。 赵桐生离开上河村时,还是把赵太太和赵秀茹都带走了。 毕竟当了近二十年的夫妻,赵太太又给他生了一儿一女,章家也不会由她任性,硬劝着女儿回去了。 一路上,赵太太没和赵桐生说一句话。 直到了家里,赵太太下车时,才突然问了他一句:“赵桐生,你干这些缺德事,就不怕报应到儿女头上?”说着,她抬腿迈进了门槛,扔下了赵桐生。 连着收麦子到开铺子,刘氏也跟着忙的团团转,也就把陈长青那事儿放下了。 这之间,陈长青又来了几趟,都是来买点心的。那位主儿吃了上次的槐花蒸糕十分满意,一趟趟的叫他来。他在口腹之欲上,颇有几分孩童心性。 然而,刘氏却忙着,没有功夫理睬他。 陈长青本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刘氏不理会他,他心中发急,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块腰牌,刘氏早就硬塞给了他。他现下的借口,只剩下来铺子里买点心。 陈长青是朝廷里第一条大光棍,年近四十想起来追求女人,竟然是束手无策。 而刘氏,忙着店铺和照料儿女,对陈长青的这段纠结心思,浑然无知。 秦春娇看在眼中,也私底下问过母亲几句,刘氏嘴上虽说不会,但偶然还是有发呆的时候。每逢陈长青来,她脸上也会格外的多几分笑意。 秦春娇没有想太多,她娘已经苦了半辈子,她只想娘能再幸福一些。 93.第九十三章 天气渐渐煊热起来, 食肆的生意并没如秦春娇所想的清淡下来,反倒因路上的行人要躲阴凉进来歇脚,客人更多了几成。 易家地头有几株老梅树, 四月结了满树的梅子, 秦春娇去摘了几箩筐的青梅,又托人买了百斤的高粱酒回来, 合着冰糖一起泡了梅酒。到了这会儿, 正好是开坛的时候。 早先铺子修缮时,秦春娇和易峋商量了,请了匠人在院子里试着打井。 秦春娇可不信之前赵家的说辞, 整个下河村只有赵桐生的院子里才有水源。请了师傅来,试着挖了一下,果然还真的打出了井。 如今下河村里, 除了里正赵桐生家,也就是易家食肆里还有一口水井。 赵桐生爱勒掯人, 秦春娇就好说话的多, 相熟的村人有时来讨个一担两担水去做饭, 她也都答应。 这天气热了, 秦春娇就把青梅酒使小坛子装了,吊在井里。 井水冰凉,青梅酒在井里冰过, 斟在杯中冒着森森凉气, 酸甜柔和又带着梅子的果香, 极适合暑天。不止妇人喜欢, 就连男人也都爱喝。 有进京赶秋闱又或游学的文人,走到这里歇脚,饮了梅香浓郁的梅酒,吃了野趣儿十足的炖野鱼和蚬子,瞧着那穿着蓝布白碎花裙衫的秦春娇,或者是淡青色葛布衣衫的董香儿,诗兴大发,在墙壁上写些类似于田园杂兴的诗词。 秦春娇看不大明白他们写什么,找了易峋来看,除了吟咏村野风光的句子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便也不去管他们,由着他们写去了。 有人题诗便有人和诗,甚而还有人斗诗,竟而成了当地一景。 这日,天气燥热,天上一丝云也没有,铺子里坐满了进来躲阴凉的行人。 时近晌午,吃饭的人也多。 有客人到柜台前结账,瞧见一旁小货架上摆着的数十个小陶瓷瓶子,瓶身上还绘着花卉、仕女的图样,不由问道:“店家,那些是什么?” 秦春娇正写着账目,抬头瞧了一眼,便笑道:“客官,那是头油。” 那客人是名青年秀才,此次进京也是为了秋闱,要借住在一位亲戚家中。 他想到亲戚家的姨母和尚在闺中的表妹,便想买些礼物带去,头油恰是女子爱用的东西,看瓶子也是精致可爱,便问道:“这头油,要怎么买?” 秦春娇望着他,浅浅一笑:“一瓶头油,三百文。” 那客人吓了一跳:“店家,你莫不是开玩笑吧?!就这么一小瓶子油,就要三百文钱?!你这儿最贵的菜,也没有这个价!” 秦春娇放下笔,脸上泛起了一抹极甜的笑意,说道:“客官,这就是你不懂了。头油须得炮制,有手艺在里面,所以要贵些。再说,这市面上的头油,就是差的也要一百文钱,通常都是二百文一瓶。我们家的头油,又比那些都好,是拿茶油炮制的,味道既清淡,润发的效果也好,要个三百文,不为过。”说着,她抬手抚了一下发髻,又说道:“我用的,就是自家做的头油呢。” 秦春娇本就生的一头好头发,乌黑润亮,齐齐整整的盘在头上,一根杂发也没有。 如果真如她所说,这都是用了那头油的功效,三百文一瓶似乎也物有所值,拿去送给那些亲戚,也拿得出手。 那客人还犹豫着,秦春娇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只小瓷盒子,盒盖上画着一支腊梅,画工虽粗,却也有些意思。她将盖子打开,里面是晶莹玉润的半透明膏体,拈了些擦在手背上,甚是润泽,还散着淡淡的茉莉花清香。 秦春娇向那客人说道:“客官,这是茉莉花面膏,擦在面上,能润泽皮肤,白净养颜。我瞧着,您这是要给哪位姑娘带的吧?我这面膏和头油都是我自家做的,我自己也用。您带一瓶回去,保准没错。” 那客人瞧着秦春娇,乌发红唇,面如白玉,细腻光润,柜上摆着一盆茶花,开的正艳,秦春娇立在一边,真是人美花娇。 她的话,原本只有五分的可信,但在这花样容颜下,就变成了十分。 这面膏和面油,若当真如此好用,姨母和表妹也一定会高兴。 这客人便问道:“那这面膏,又是怎么卖?” 秦春娇浅笑着说道:“这一盒,五百文。” 这客人更是如生吞了鹅蛋一样,瞪眼张嘴,说不出话来。 秦春娇笑而不语,这价钱是高的有些吓人,但胭脂水粉原本就不是便宜的东西,她也没打算挣没钱人家的银子。 这面膏,是那天早起,她拿着玫瑰花膏匀脸时忽然想到的。村子里总有放蜂人来收蜜,除了蜜还会一道收下蜂蜡。她曾见黄大夫拿蜂蜡做过药膏,无非就是把药油用蜂蜡定住,那个质地和面膏极其相似。 为了这件事,她还特地去向黄大夫讨教过,蜂蜡不止能定型,对皮肤还有润泽镇定的效果。她自己炮制的茉莉花茶油,润发很好,大着胆子上脸擦过,也和那个波斯来的蔷薇花油不相上下,还更清爽些。于是,她就向放蜂人买了些蜂蜡,调制了许久,做了这茉莉花膏出来,和头油一起,摆在店里卖着看看。 因为价高,一直乏人问津,但她也没想过要降价,这价钱降下去容易,长起来就难了。 茶油耐放,也不怕坏。 卖这样子的东西,她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就是最好的招牌。果然,那客人听了她的说辞,动了心。 那客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咬牙买了两瓶头油,两盒面膏。虽说价钱高昂,但他也是小有身家的人,这些余钱还不算伤着。 秦春娇笑着将东西递了出去,这一单买卖就赚了一两多。 她将账目记好,转而看向后头的高大男子,浅笑着问道:“陈大人,您今儿又来了,还是买糕么?” 陈长青一早来了,就站在那客人后面,冷眼旁观。 看了这一整出,他心中颇为佩服这女子的心智,她是个极聪明的人,十分明白自己手里的筹码,也很清楚该如何运用。 比起她母亲刘氏,她更多了一分慧黠狡诈。 陈长青看着她,微微颔首,说道:“还是买糕。”说着,那眼睛就不住的往后厨瞟去。 秦春娇唇角微翘,直言道:“然而不巧了,槐花已经过季了,山里就还有,也都是开败老了的。这样的东西,我不能用。槐花蒸糕,今年就不做了。” 陈长青听着,微一沉吟,便问道:“那可有别的时令点心?” 秦春娇答道:“有玫瑰饼,还有蜂蜜豆花。”说着,她忽然一笑:“豆花您可带不走,是井里冰着的,带出去不凉了,就不好吃了。” 槐花下去了,南山上开着一种野玫瑰,虽说朵儿小些,但花香浓郁,晒干了泡水,浓香四溢,比那些大朵的玫瑰更加芬芳,且天然自带一股酸味,十分适宜做点心的内馅儿。她之前问放蜂人买了许多蜂蜜,取鲜嫩的玫瑰花瓣合着蜂蜜捣成馅儿,裹在饼里。饼皮是白面合了些鸡蛋揉的,放了些猪油和牛乳,在炉里烘烤起酥。饼皮酥香,内馅儿花香浓郁,微带酸味,又是蜂蜜做的,甘甜不腻。 如今秦春娇是没空再上山了,铺子里赚钱,也不用省这些个了,她让董栓柱在村子里找了些踏实勤快的妇人,请她们帮忙上山摘花,按斤两卖给她。 眼下不是农忙,女人伺候完了全家一天的茶饭,也没什么事做,有了这样的好差事,自然都乐得答应。这卖花出来的钱,不用交公,留着自己买些日常杂碎,不必再跟男人要钱。这些妇人,一个个都高兴的很。就是之前眼红嫉妒秦春娇买卖的,如今也都满口说她的好话了。 那蜂蜜豆花,是秦春娇琢磨出来的暑天的甜食。嫩豆花在井水里冰着,有客人要吃,就盛一碗出来,浇上蜂蜜玫瑰酱,撒些花生碎,来这儿的客人都会点上一碗。 陈长青略思忖了一下,便说道:“那玫瑰饼,给我二十个。” 那位主儿最近正在兴头上,槐花糕没了,有别的也成,只要是她做出来的。如果他空手回去,还不知要被那位怎么数落。这儿的点心,他也尝过不少,味道确实上佳,也难怪那位这般上瘾。 秦春娇答应着,便去给他装饼。 今儿董大成告了一天假,和董老汉一道,带着董香儿,去河对面的宋家庄跟李家谈和离的事儿。因为是董香儿的婚事,秦春娇便答应了。铺子里,只有她和董栓柱在。 秦春娇手脚麻利的包好了饼,也像城里那些点心铺子一样,油纸包上放了一张红纸,拿细麻绳捆好,交给陈长青。 陈长青买了饼,却不肯走,只是在堂上磨蹭。 秦春娇看在眼中,暗暗一笑,问道:“陈大人,您还有事?” 陈长青微微有些窘迫,顿了顿说道:“我还没吃午饭,给我一碗面吧。” 秦春娇笑了笑,转去厨房煮了碗面出来,端给他。 陈长青吃着面,见这铺子里里外招呼的就是秦春娇和那个伙计董栓柱,总是不见刘氏的身影,心里竟然有些急了,他已经连着四五天没有见过她了。 以前虽然也想,但毕竟多少年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念想。现下知道她在这里,又守了寡,心思一起便再也按不住了,每一天都迫切想要见她。 等一碗面见底,他脖子已经伸了几回,那双眼睛恨不得穿过墙进到厨房里去。 秦春娇过来收碗,陈长青终于按捺不住了,问道:“翠云……令堂今日不在?” 秦春娇微笑着答道:“今儿天气太热了,我让娘在家歇着,没叫她来铺子里。” 陈长青听说,有些失落,不觉说道:“是,这天太热,她是该好好歇一歇。” 秦春娇听他这样说,便笑的更甜了,说道:“陈大人,您这样一趟趟来我们铺子里,照顾生意,我们自然是欢迎之至。但您到底是为什么来的,您心里清楚。村子里头,已经有人开始说我娘的闲话了,我娘不太高兴。” 陈长青的脸色一沉,眸子顿时锋利起来,侧目看着她,低低问道:“什么人搬弄口舌?” 秦春娇被他这样一个常年审问犯人的人盯着,却无丝毫惧色,依然微笑说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说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大人您要挨个算账过去么?再说,人家又没犯王法。这就算是皇帝,也堵不完老百姓的嘴,这道理您该比我更明白。”说着,她也不等陈长青开口,继而说道:“我娘虽说是个乡下寡妇,但也是清白人家的好妇人,不该被人这样背后说三道四。大人您这样一趟趟来,又没个交代,我娘日后要改嫁都难了。我娘苦了半辈子,我可不想她再受委屈。” 陈长青一听见改嫁二字,心猛地往下一坠,声量也陡然抬高了一成:“翠云要改嫁?她要嫁给谁?!” 秦春娇瞧着他,淡淡说道:“目下我娘还没这个意思,往后可难说。毕竟我娘还年轻,我爹那个人,也没必要为他守些什么。” 陈长青的脸色顿时冷了下去,他默然不语,突然起身拿着玫瑰饼走了。 董栓柱看着他出去,忽然想起了,跟秦春娇说道:“春娇姐,他没给面钱。” 秦春娇瞧着陈长青的背影,笑了笑:“算我请的吧。” 这几天闷热,刘氏觉得有些胸闷气短,今儿秦春娇说什么都不让她再去铺子里,她便留在家中歇着,照料着油坊那边几个男人早午晚三顿伙食。 她正在床上躺着歇息,忽然听到门板被人敲得砰砰响。 这乡下的院门,不到晚上是不锁的,就为了个进出方便。 刘氏听这门敲的急切,还当出了什么事,连忙下床去开门。 开了门,猛然见到陈长青站在外面。 刘氏愣了一下,不由问道:“你咋来了?” 陈长青两手紧紧攒握着,盯着眼前这个女人,那如鹰隼般的眸子,闪着晦暗的光泽,像是盯住了猎物。 刘氏忽然有些慌了,她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但心底里总觉得陈长青有些不对劲。 慌乱中,她想将门板合上,却被陈长青挡住,高大的身影将她笼住。 刘氏不由往后退了几步,心慌道:“你、你……” 陈长青将手使劲儿握了握,哑着喉咙说道:“翠云,嫁给我吧。” 94.第九十四章 刘氏有些恍惚,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觉一笑:“你说啥?我没听明白。” 陈长青一步步走上前来,在她面前停下, 一字一句说道:“我说, 我要你嫁给我。翠云,我想娶你。” 刘氏的脸先是白了一下, 转而又腾的一下烧了起来, 她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的说道:“咋突然想起来说这事儿,我、我……我就是个乡下的寡妇……” 陈长青声音有些黯哑, 他说道:“那又怎样,我当年也就是个乡下的穷小子。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作娘子。” 刘氏柔美的脸上, 一片艳红。她低头□□着自己的衣摆,一双手虽然白皙如旧, 手指上却已经布满了茧子, 手背还留着一块烫伤的疤痕。 这都是乡下这些年的辛苦劳作和艰难岁月, 留给她的痕迹。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 眸子里微微有些湿意,抬头说道:“长青,你能回来找我, 其实我心里挺高兴的。” 陈长青的脸上泛起了些笑意,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 只听刘氏又说道:“但我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 又嫁过人生过孩子,这心思早就歇了。我如今,只想守着我女儿好好过活,余下的日子瞧着小辈们过得好,我也就知足了。你是朝廷的大官,又一直没有成亲,能娶个好人家的小姐……” 她话没说完,陈长青眸色一深,张口便打断了她:“什么好人家的小姐,我若是想,早就成家了,还等到现在么?翠云,我不听那些,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不答应?” 刘氏脸上一红,支吾道:“什么……我几时说过喜欢你?” 陈长青紧盯着她的眼眸,沉声说道:“你说,我来找你,你很高兴。若你不喜欢我,你高兴什么?” 刘氏说不出话来了,她慌乱的想要移开眼神,却又被陈长青牢牢的锁着,竟然挪不动分毫。 历经二十年,他们都不再是当年的少年少女,但却在彼此的眼中,依稀寻到了当年的情愫。 陈长青禁不住的伸臂,揽住了她的腰肢,柔软的如春日里的柳条,轻轻的向自己怀中带去。 那原本锋利冷淡的眼眸,此刻却满是深沉的柔情,有如一潭温暖的池水,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大概是被这双眼睛蛊惑,刘氏一时没有动弹,任凭他将自己拉了过去。 在落入到男人有力温热的怀抱里时,她却猛然醒过神来,挣扎着想要离开。 陈长青不让她逃避,硬将她扣在了怀里。 他从未像现下这样,急切的渴望过一个女人,哪怕是当年还是毛头小子,离开她之前也没有过。 他想立刻得到她的应允,听到她亲口答应嫁给他。 他已经耗费了二十年的时光,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 陈长青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情,为什么这二十年来,从意气风发的少年走到中年,他从没动过成家的心思,也从没想过要娶哪个女人做妻子,因为他心底里其实一直都装着她。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想要查一个寻常村妇的生平过往,实在易如反掌,但他不敢,他生怕听到她儿女双全,夫妇和睦的消息,那就连心底里最渺茫的希望也会破灭。 可她如今死了丈夫,而且就站在他的面前,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后的机会了,他不能再放她离去。 陈长青情难自禁的喃喃自语着:“翠云、翠云……答应我……你喜欢我的,嫁给我,我会好好待你……” 沙哑的嗓音,似乎压抑着什么,将刘氏的心弄的如风中的乱麻,一时东一时西,又凌乱不已。 陈长青的剖白,让她喜悦,多年来的相思得到了回应,她的心尖锐的甜蜜着。然而已经为人母却还会有这样的心思,这种念头,又让她深深的羞耻。 刘氏只觉得眼眶又热又涨,液体在眼中滚来滚去,终于还是落了下去。 她拿手背抹了一把脸,轻轻说道:“不行了,我女儿都这么大了,这也太不像话了,而且我也舍不得她。长青,我们、我们下辈子吧……” 陈长青眼眸一暗,沉声说道:“我生平最恨的就是人说下辈子如何!下辈子在哪儿?!下辈子你是谁,我又是谁?!分明这辈子可以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拖到下辈子?!我不听这些,我就要这辈子和你做夫妻。”说着,他和缓了声音,继续说道:“至于你的女儿,我娶了你,她就是我的女儿。那姑娘很聪明,我也很喜欢她。” 刘氏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说道:“但是,我不想见不到她。” 陈长青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她不是不愿意嫁给他,只是舍不得女儿。按捺着欣喜若狂的心情,他轻轻说道:“无妨,我们成亲后,我把你们母女都接到城里去。春娇是我的女儿,那她就是官家小姐了,我可以让她脱了奴籍。” 这最后的一句,让刘氏怔住了。 门外,易峋的声音传来:“娘,您怎么大敞着门,午饭好了没有?”话音落地,他也迈步进屋。 易峋一进屋子,猛然就见一中年男人抱着刘氏,顿时又惊又怒,只当青天白日,竟然敢有歹人上门调戏他岳母! 他当即怒斥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来调戏良家妇人!”说着,劈手向陈长青打去。 陈长青放开了刘氏,退后一步,让过了易峋的攻势。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易峋,知道他就是秦春娇的夫婿,刘氏的准女婿。 他淡淡道了一句:“功夫,倒是扎实。” 刘氏连忙拉住易峋,说道:“峋子,他是我的、我的旧识。” 易峋这方停手,满脸不善的看着陈长青,口吻冷漠:“请阁下离开,这儿不欢迎你。” 陈长青理了理衣衫,看着刘氏说道:“翠云,我改日再来。”说着,便出门而去。 他才出门,易峋便将门猛地合上,转头向刘氏说道:“娘,以后这人再来,不要放他进门。” 刘氏有些尴尬,说道:“峋子,他是……” 易峋面色冷淡,说道:“我不管他是谁,我不想看见他。” 他进门之前,隐约听见了他们最后的一段话。 这男人想娶刘氏,还要把春娇接走,让她当什么官家小姐?! 刘氏如果想要改嫁,他当然不会拦着,寡妇改嫁自古有之,如今这世道也不兴什么守节至死。何况,秦老二那种人,也不值得为他守。 但是,他们想把秦春娇带走,他绝不答应! 那么秦春娇呢,她知道这件事么? 脱奴籍,做官家小姐,这的确是个很大的诱惑。 奴籍为贱籍之一,进了这个阶层,那便处处都矮人一头,就算是被杀,是良民百姓的,那凶手给赔命抵罪;但如果是贱籍,则只用打板子赔钱。且良贱不通婚,即便娶,其实也只能做妾或者通房。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活不下去,轻易没人肯卖儿卖女,为图钱财卖了孩子,也要被世人不齿。 秦春娇自从被秦老二卖给了相府为奴,其实就已经不在良籍了。虽说乡下不怎么讲究这些,民间偷娶的也不少,这种事从来就是民不告官不究,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易峋也一直在跑这件事,然而贱籍易入难脱,十分棘手,找了许多人情,也还没办利索。 如果是这个人,朝廷的三品大员,那必定是可以的。 她复了良籍,再成了官家的千金小姐,那还能嫁给他吗? 易峋有些烦躁,他深切的信着春娇是爱他的,但有了这些变故,往后会不会再生出什么枝节? 不管如何,他不会让任何人把她从这儿带走。 傍晚时候,刘氏说头疼,不想吃饭也没有做饭,易家兄弟两个带着丁虎和赵三旺到铺子里去吃晚饭,家里就不用开伙了。 天气闷热,众人一时也没有胃口,秦春娇自井里提了一壶青梅酒,又端了两盘小菜,让大伙先吃着,她便拉着易峋看墙上新添的诗句,有没有不妥的地方。 她虽然不懂诗词,但也听说过有人曾在酒楼墙上题反诗,倒把店家给连累了的事。 她不想因噎废食,谁知道这些人里面将来会不会出上几个举人名士,只是每天都会叫易峋来瞧瞧,有不妥的就拿笔墨涂掉。 易峋看了,不过都是些吟咏山野风光的,又或是感叹仕途不顺,漂泊羁旅的,倒也没什么。然而,其中竟有些句子,大肆称赞这女主人容貌娇美,风华出众,今日一别日后再不能见,有人面桃花的落寞伤感。 他心里本就烦躁,看见这些,更有些火气乱冒,拿了秦春娇记账的毛笔,饱蘸了浓墨,将这些句子尽数给涂了。 秦春娇在旁瞧着,不由问道:“峋哥,这些诗都讲了什么?” 易峋瞧了她一眼,将毛笔掷在柜台上,淡淡说道:“没什么。”说着,见秦春娇那双水灵的大眼睛望着自己,才又添了一句:“都是些无聊透顶的东西,我看着烦。” 秦春娇只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在店里也不好去问,便到厨房里去做饭。 天热,也没人想吃热的汤饭,她将白日里剩下的面煮了,拿井水过了,浇了些蒜汁,放上炒鸡蛋和切细的黄瓜丝,便端了出来。 养的那些鸡已经能够下蛋了,并且天天吃的都是茶籽儿、油菜籽儿这些油大的好东西,一只母鸡一天能下两只鸡蛋,每天都能捡上一篮子鸡蛋。 这面爽口,十分适合盛暑天气。 几个男人在油坊干了一天体力活,早已饿坏了,三扒两咽就是一碗。 秦春娇吃着面,低声问道:“峋哥,娘的头疼,厉害么?” 易峋默然,半晌才道:“没啥,就是热着了。” 秦春娇点了点头,说道:“我妆奁里放了薄荷油的,娘怎么也不用。” 易峋没有接口,停了一会儿,他问道:“春娇,白天有个人去找咱娘,你知道么?” 秦春娇应了一声,微笑道:“知道呀。” 易峋眯细了眼眸,轻轻反问:“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秦春娇抿嘴一笑:“他是娘的老相识了,峋哥,我有件事待会儿要告诉你……” 正巧此时,董大成兄妹两个,从外头回来了。 董香儿一脸气恼,眼圈还有些发红,显然是哭过的。 董大成也是满面的阴沉,两手背着,唉声叹气。 秦春娇见状,起身说道:“你们回来了,事儿谈的咋样?不顺利?” 董大成叹了口气:“他们家不答应,我们都说肯两倍的还彩礼了,还是不答应。” 秦春娇没想到这件亲事竟然这么难退,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问道:“你们吃饭了没有?锅里有面,叫栓柱给你们盛去。” 董栓柱答应着,连忙起来就往后厨去。 董香儿却忽然说道:“还吃啥呀,气都气饱了!”说着又咬牙切齿道:“这辈子,我就是死,也不会再跟李根生那个乌龟王八蛋!” 秦春娇走过去,拉着董香儿的手,将她拽到了一边,细细的问怎么回事。 董香儿抽噎了一下,便将今天去李家的情形讲了。 原来,李家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董家必定不会容女儿就这样被休回来,董香儿在娘家住不牢靠,那就还得回去求他们。她低声下气回了婆家,以后自然就得乖乖听话,再不敢闹腾。 但没想到,董香儿竟然在娘家长住了下去,甚至还带了兄弟上门说要和离,彩礼原封不动的全数退还。 这下,轮到李家慌了。 董香儿这个模样、这么勤快肯干活的儿媳,可不好找,这不是还了彩礼的事儿。再说了,乡下娶妻不容易,只有娶不到老婆的光棍汉,可没有嫁不掉的老闺女。李家无论是休妻还是和离,这名声一旦传出去,谁家肯把闺女嫁过来给他们折磨?不但老大不好再讨,就连下头的小儿子,也难说媳妇了。 再说,李根生原本就贪恋着董香儿的姿色,李家又打听到董香儿如今在下河村一间铺子里做事,一个月能赚不少钱,更是咬死了董香儿不肯撒手。 他们今日过去,李家便放了话,他们也不休妻了,也不会跟董香儿和离,就是抬一百两银子来,也不中用。 董香儿这辈子,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她如果再不回李家,就休怪他们不客气! 95.第九十五章 董香儿越说越恼, 艳丽的脸上腾起一片红色,她说道:“这李家就是咬死了,如果不是大哥跟着, 我今儿只怕还回不来了。我就不明白了, 这女人嫁了男人,怎么就跟卖了他们似的?!” 她这话, 说的一屋子男人都不住的低声咳嗽。 秦春娇皱了眉, 她倒是没有料到董香儿这门亲事如此棘手。原本只当李家多拿些银子,这门亲事就能退掉,谁知道这家如今就跟乌龟似的, 咬住了死不撒口。 董大成在旁说道:“更可气的是,这家人竟然还满嘴瞎说,污蔑三妹在下河村跟人有了奸情, 还说奸夫上门跟他们打过架,哪有这档子事!” 董香儿听见这话, 不由瞥了她哥一眼, 低低斥责了一声:“哥, 别说了。” 原来, 李家人说的,便是易峋。他们一口咬死,董香儿若不是在下河村和男人勾搭上了, 怎么会闹着要离。而且, 他们打听了, 那铺子就是易家开的, 董香儿要不是让这家的男人占了啥便宜,人家凭啥给她这么高的分红。 李根生更是破口大骂,董香儿放/荡无//耻,下//贱//荡//妇,还唆使了奸夫上门斗殴。若不是念着往昔的情分,他早把他们告进官府。 董香儿被他骂毛了,一气之下和李根生撕扯起来,把他的脸抓花了几道。老李两口子一看儿子吃亏,顿时也火了,吵嚷起来。两家子,劝和的,嚷叫的,乱成一锅粥。 董大成护着自己妹子,还吃了些亏,幸而董香儿在那村子里住的俩月,人缘还算不错,隔壁邻居听见动静,过来拉架,这兄妹两个就趁乱走掉了。 董香儿倒不想提这事儿,唯恐秦春娇多心,然而董大成还是说了出来。 幸而,秦春娇并没放在心上,这种闲话下河村也有人说,她压根不信。 一旁赵三旺急了,跳起来说道:“这家人真不讲理,香姐分明是被他们糟践的过不下去,硬生生把人逼回来,现在又咬死了不放人。香姐,你不要回去,就在村里住着,我……我们不会任他们胡来的。” 董香儿瞧着他,眼里闪闪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却笑了一下。 董大成看在眼里,骂道:“三妹是我董家的姑娘,她的事有我们娘家人管,轮不到你这臭小子多嘴!” 董香儿听了这话,便不愿意了,责备道:“哥,人家是好心,你说这话干啥!” 这本是董家的事情,外人不好插口,但眼看在铺子里又要吵起来,秦春娇便接了话过去:“既然三姐的事,有娘家人管着,那三姐就在娘家住着,也不用再去李家了。等李家来下河村闹得时候,你们董家出面保着她就是。” 董大成脸上一红,梗着脖子说道:“这是自然,我们董家的姑娘,我们当然护着。” 秦春娇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她原本要的就是这句话。 晚上,铺子打烊。 秦春娇跟在易峋身后,看着前面那高大沉默的背影,心中怪怪的。 回到家,是刘氏来开的门。 秦春娇担心母亲的身体,进门便问道:“娘可好些了?我听峋哥说,你今儿头疼?” 刘氏看了易峋一眼,只见他面色淡然,晓得他不是个爱搬弄口舌的人,心中微微一定,含糊说道:“没啥,天太热了。” 秦春娇说道:“我妆奁里有薄荷油,娘你用了没有?”说着,便挽着刘氏的胳臂进了房。 刘氏看着女儿那娇嫩的脸,满是担忧自己的神情,心中不由便充满了暖意。 她的女儿,体贴懂事又聪明能干,既是她的宝物,也是她的骄傲。她跟着秦老二,什么也没有落着,唯一得到的,就是这个女儿。 要她离开女儿去改嫁,她根本舍不得。 而春娇只怕也不会愿意离开易峋,去京里当什么千金小姐。 想到这里,刘氏温然一笑,她这辈子有女儿就够了。 她说道:“用了,用了,峋子也跟我说了,都好了,没事了。” 秦春娇还想问些什么,易峋却在门外说道:“春娇,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秦春娇听他这口气有些急迫,便答应着,出去了。 才出了屋子,易峋便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进了自己房中,掩上了门。 秦春娇见他脸色有些暗淡,不由问道:“峋哥,出什么事了?你这么急着叫我过来。” 易峋却一时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方才问道:“你说,今日白天来找娘的人,你知道?” 秦春娇听他问这个,不觉微微一笑,说道:“是啊,那个人是娘的旧相识了,她还没嫁到下河村之前,就认识的。之前拿腰牌抵饭钱的人,就是他了。他连着来了许多趟,分明是来看娘的,就是不挑明白。娘心里也明明有他,怎么也不肯说。今儿他又来了,我索性就告诉他,如果他再这么磨蹭下去,娘说不准就要改嫁了,他这才急了,跑来找娘了。” 易峋不由眯细了眼眸,轻轻问道:“是你让他来的?” 秦春娇点头应着,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又问道:“峋哥,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他来跟娘说了什么吗?” 易峋盯着她那澄澈的眼眸,淡淡问道:“春娇,你想进京么?” 秦春娇十分诧异,她问道:“峋哥,你怎么会这么问?好端端的,我进京干什么?” 易峋有些冷漠,他说道:“那个人今天来跟娘求亲,还说要把你和娘都接到京里去。还说,要认你当女儿。往后,你就是官家小姐了。” 话才出口,那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竟而出现了一丝狼狈。 易峋生平,鲜少有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情。上一次,是秦春娇要进相府时。而眼下,则是第二次。 慌乱之下,他将秦春娇搂在了怀中,口吻决然道:“我不让你走,就算你想去。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哪怕是你自己。春娇,你是我的。” 这话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发的誓。 秦春娇早就听怔了,她没想竟然会出这种事。 易峋灼热的手掌,在她腰肢上游移着,又抚摸上了她的背脊,令她背上麻酥酥的,蹿上来一阵战栗。 秦春娇微微有些恍惚,连忙回过神来,自他怀中挣扎出来,她看着易峋,说道:“峋哥,你想什么呢?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和你好好的过日子。我娘她……娘她苦了半辈子了,我爹那人你也知道,如果我娘真是遇到了良人,我还是希望她能幸福。” 易峋有些动容,他捏了捏秦春娇那红润的面颊,低声说道:“春娇,只要你在我身边,其他怎样都好。你的母亲,我也视若亲生。她改不改嫁,我都会赡养终老。” 秦春娇心底里泛出了些温暖的甜意,她将头埋在易峋的胸膛前摩挲着,低低呢喃着:“峋哥,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回到了自己房中,刘氏正坐在床边,将白日里收下的衣裳折叠齐整,放进箱中。 经过日晒的衣裳,散发着日头的气味儿。 刘氏听见她进来,也不抬头,淡淡说道:“回来啦,和峋子说好了?” 秦春娇应着,轻步走上前来,问道:“娘,今天那个人是不是跟你求亲了?” 刘氏手下一顿,就停了下来,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头发,笑了笑说道:“是啊,有这回事。” 秦春娇便问道:“娘,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刘氏在床畔慢慢坐了下来,抬头看着秦春娇,女儿的小脸娇媚柔嫩,依稀有她当年的模样。她从自己这里学会了手艺,发扬光大,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还开了一间铺子,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她长大了,有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他们会成亲,会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美满幸福。 这一切,都叫她怎么舍得? 然而,春娇她现下还是贱籍,是不错的。身为母亲,这也是她的一块心病。乡下人不太讲究这些,但她不想女儿总是矮人一头。 刘氏出了一会儿神,轻声问道:“春娇,跟娘进城好不好?” 秦春娇张了张口,还未等她出声,刘氏便又说道:“你陈叔叔说,娘嫁给了他,他就认你当女儿,还能复了你的身份……” 秦春娇看着她母亲,摇头说道:“娘,我不走。我就陪着峋哥,哪儿也不去。京里那些大宅子,宅院深邃,人在里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其实还没有乡下待着自在。” 刘氏眼中带上了一丝落寞,她又说道:“可是,你的身份一直是麻烦,日后有人纠缠起来,也是件难事。而且,而且你就算跟娘进了城,等峋子孝期过了,你一样能嫁给他啊。” 秦春娇握着了她娘的手,手很温暖,柔软却又有些粗糙,她说道:“娘,这些事情,峋哥会替我办好的。其实,他一直都在跑这件事,只是还没办利索。峋哥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我俩一天都不想分开,我也哪儿都不想去。” 刘氏低了头,没有言语,她也舍不得女儿。 陈长青的话,让她很是动心,如果是为了女儿,那她干什么都可以。但既然女儿不愿意离开,那她也不愿意离开女儿。 至于陈长青,她或许只能辜负了。 说不动心,那是假的。但为人母亲这个身份,让她无法放纵自己的情感。 女儿都这样大了,自己竟然还会对男人动心,刘氏只觉得羞耻。 她笑了笑,说道:“好,他下回来,娘就回绝了他。” 秦春娇有些愣怔,她说道:“可是,娘你喜欢他吧?” 刘氏唇边泛出了一抹无奈的笑意,她说道:“娘都这个岁数了,你都这么大了,还说啥喜欢不喜欢的。先前,娘只是想着,如果嫁了他,能给你一个好出身,那娘就嫁。但你不肯,那就算了。” 秦春娇有些难受,这似乎是她阻碍了母亲的姻缘。 她劝说道:“娘,你不用管我啊,你喜欢他,就尽管嫁。我和峋哥,都不会反对的。” 刘氏却笑道:“不了,这种事,也没啥大不了的。”说着,她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又是伤感却又是满足的说道:“娘舍不得你啊,你才是娘的宝贝呢。” 深夜,秦春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今天这件事,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分明只是想让母亲幸福,可到头来,她自己却似乎成了最大的阻碍。 娘说着,最宝贝的是她,舍不得她,只要有她陪着,其他都没有关系。 可她却母亲的眼里,看见了失落和一丝不甘。 作为女人,谁心甘情愿一辈子的情意和风华就这样白白葬送?如果让她和易峋分开,彼此错过,只是想想,就是挖心一般的疼痛。 那么,母亲呢? 秦春娇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生平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 天气一天更比一天炎热,转眼就是七月了。 自打五月底,老天便再不下雨,连河滩都下去了许多,露出干裂的河床。 日头像火球一样的挂在半空,天上却一丝云也没有,即便吹些风,也像火焰山里过来的一样。 蝉鸣阵阵,却更添烦躁。 河水一日比一日少,每天到易家食肆里借水的村人,也多了起来。 秦春娇没有拦任何人,都是一个村子的,无非是讨几瓢水回家做饭饮用,也不用勒掯了谁,和赵桐生那边,形成了鲜明对比。 如此一来,村子里的人都赞她是菩萨心肠,也该他们家发财,不像赵桐生,刮地皮的死要钱,也不怕生孩子没屁//眼。然而赵桐生已经有儿子了,大伙想想,又骂他生孙子没屁//眼。 有些人家白吃了水,过意不去,有时送来一担子柴火,有时上山找到些什么山货也送一篮子过来。秦春娇倒也不拒绝,都收了下来。 赵桐生本来守着自家院子里的那口井,等着今年村民还像往年一眼,给他送礼送钱,好讨水用。 谁知,今年竟然没半个人影上门。 他到村子里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易家也挖了一口井,并且村民去打水,也从不要钱要礼。 这想挑理也没处挑,连个把柄也没有,急的他在家里跳着脚的骂。 赵太太是不理他的,她如今搬到女儿赵秀茹房里住,任凭赵桐生怎么叫,她都不肯再回去跟他睡一床。 赵秀茹也恨她爹没脸皮,跟林婶儿勾搭,不肯理睬。 赵桐生急火乱窜,又没人可说,便又去找赵进,问事情有着落了没有。 赵进叫他不要急躁,人已经请下了。 96.第九十六章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天还是不下雨。 这日,火球当空,铺子里生意也清淡了许多。 秦春娇和董香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她略有几分奇怪, 之前那两罐茶油给了李氏, 进了相府,这事儿却如泥牛入海, 再没有消息了。 按理说, 云雀是个机灵的丫头,明白个中关窍,只要把东西拿到老夫人跟前, 底下的事就是水到渠成。 然而直到现下都还没有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又或者,云雀畏祸, 最终是没有说。虽说,依着她对云雀的了解, 该不至于此。 不过, 即便相府不来买, 那也没什么。横竖她峋哥的油不是卖不出去, 她也可以慢慢的将茶油都炮制了,做成头油和面膏卖掉。 之前那位进京的客人买了头油和面膏带给亲戚家的女眷,几个夫人小姐用了, 果然各个惊呼绝妙, 清爽滋润又不油腻, 比市面上寻常的头油面膏不知好用多少。打听之下, 得知竟然是一间乡下的小食铺里售卖的,更是惊异。 一家子妇人半信半疑,便差了家人找来下河村,在易家食肆里果然见到了与之前一样的头油面膏,便一气儿又买了七八瓶回去。 这女人自有女人的圈子,富贵人家的女眷,常日无事,东家茶会西家赏花,这消息便逐渐传开。 虽说那些贵妇人们大多不信,这乡下小店能有什么好东西,但总有些人会心生好奇。东西到手一试,果然好用,来买的人便越发多了。虽说价格贵些,但物有所值,时下京中风气重奢华,花个几百文买头油面膏,于寻常百姓而言,不可想象,但对这些贵妇们来说,却什么也不算。 现下天气炎热,路上行人稀疏,来吃饭的也少,倒是这路客人更多些。 秦春娇见这东西卖开了,便打算多做一些。 除了茉莉,还有栀子、玫瑰,以及即将下来的桂花,都是芳香浓郁的花朵,皆可炮制。此外,她还跟村子里的黄大夫讨教了,原来医书里亦有玉容方、七子白等养颜的方子。她便忖度着,将这些方子和茶油一起炮制成面膏,成她自己的独门配方。 毕竟茶油浸泡花朵,再以蜂蜡固定,这方子太过简单,略懂行的人,琢磨一下也就明白了。 虽说茶油难得,别家未必能弄到,但却能拿别的油来仿造,她总要有些自己独到的东西才行。 然而这念头虽好,做起来却极难,她和黄大夫一起试验了许久,都不能做出满意的面膏。 黄大夫医术药理甚通,也很会炮制药膏,但做面膏却也是生平头一次。 秦春娇总来请教他,他也不耐其烦的教,一来是春娇是他打小看着长起来的,这乖巧姑娘讨人喜欢;二来,易家平日里对他照顾颇多,也是还了人情。 秦春娇却不好意思总是烦他,有心每日给他一二十文的做个师傅工钱——如今,这些钱于她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了。 但黄大夫却怎么也不肯收,秦春娇拗不过他,便说好了每月给他一坛自家榨的油,他来铺子里吃饭,也不收饭钱。 她把做面膏的法子,教了董香儿。没人吃饭时,姊妹两个就在铺子后院熬花油,做面膏,日子倒也闲适。 因着天气干燥,来铺子里借水的村民越发多了。 就秦春娇和董香儿说话的功夫,便来了七八个。 大伙挨个去后院排队取水,有那等着的妇人,在前堂上跟这两个姑娘闲聊,大着嗓门说道:“春娇,还是你好说话。搁着里正,不扒下你三层皮,休想拿他家一瓢水哩!那井分明是村里凑钱打的,现在弄得跟他家的私产似的。” 秦春娇笑了笑,没有接这话。 董香儿便嘲讽道:“你们如今念起春娇的好来了,当初她回来时,你们这帮人可没少在背后嚼裹她的闲话。也就是我妹子脾气好,换成是我,才不会让你们打水!” 那妇人脸上一红,说道:“可不是呢,咱们大伙心里都懊悔的紧,晓得那时候对不住春娇姑娘。春娇姑娘大度能容,还肯让我们来打水,大伙都怪不好意思的。” 秦春娇这才说道:“也没啥不好意思的,都是一个村子的,有难处相互帮一把也不算什么。天干河枯,大伙不吃水怎么活呢,也不是谁家都能进山去挑泉水的。我和我家峋哥商量了,回头请打井的师傅来,在咱们村子里再挖一口井,这样大伙取水就方便了。” 那妇人听了,不信竟有这样的好事,吞吞吐吐道:“春娇,你说真的?拿自己家的钱,白给村里打井,你们真肯?” 秦春娇浅浅一笑:“当然是真的,乡里乡亲的,我家以后也说不准有要求大伙的时候呢。” 那妇人大喜过望,连忙跑到后院告诉所有人,大伙听了都十分高兴,过来谢秦春娇,夸赞他们富了也不忘了乡亲,可不似赵桐生那个为富不仁的东西。 等这波人散去,董香儿才跟秦春娇说道:“你性子可真好,若是我,想想这帮人往日的嘴脸,还给他们打井呢,做白日梦去吧!” 秦春娇却叹了口气,说道:“我哪儿是那么好的脾气,但这里面有个缘故。所谓一家吃饱全村挨饿,这背后的凶险,三姐你也该明白。眼红的人太多了,难免招人恨,我是为了避祸。” 董香儿听了她这话,也没了言语。 她还记得小时候发过一次饥荒,听闻三十里外的小河庄上,一户富户原本米烂成仓,根本不愁吃食,却在一夜之间被流民们撞开仓门,把他们家抢了个精光。他家的男丁去阻拦,险些被饿急了眼的众人打死。这户人家平日里为人也不大好,全村人竟没有一个出头相救的。即便后来报了官,但因为那方人多,又是流民,法不责众,也没地儿抓人,不了了之。 只听秦春娇又低低说道:“你总得给他们些好处,他们跟着你能得着实惠,才会念你的好,替你说话。我跟峋哥商量过的,他也赞同。” 董香儿说道:“你说的对,你的主意总是更高明些。然而,里正之前不是说,打井师傅讲了,咱们村就那个地方能打井,别处都不行么?” 秦春娇浅笑道:“那就是他捣的鬼。三姐你看,他院子里能打井,我这儿院子里也打了井,咱们村子地下分明是有水脉的。另请个师傅来看看,一定还能打出水来。” 董香儿听着,便笑道:“独你这个丫头,鬼主意就是多!这么多人,都没想到,就你想到了。” 秦春娇却说道:“不是只有我想到,旁人都不敢干罢了。” 又过了两天,秦春娇正在柜台上写账,董大成忽然从外头进来,满脸惶急道:“不好了,七柳河断水了!” 秦春娇和董香儿一起变了脸色,问道:“什么?!” 铺子里尚且有些来讨水的村人,听见这消息,也是大吃一惊,七嘴八舌议论上了。 七柳河可是下河村的命脉,一村子人灌溉庄稼,洗衣做饭,用的可都是河里的水。尽管现下村中有了井,但那一口井顶多只能供着大家吃用,地里的庄稼可怎么办?一村子那么多地,就算舀干了井,也不够的。 董栓柱急躁起来,大声说道:“这是开啥玩笑,眼瞅着八月稻子就熟了,那玩意儿可离不得水!这会儿断水,那不都干死了?!” 董家有两亩水田,一家子一年的口粮,一大半出在这里面。虽说今年有铺子里的进项,可以宽松不少,但若是粮食减产,也少不得要拿银子去买口粮。 秦春娇也皱了眉头,她家的水田连着新买来的,一共十三亩。若是这会儿断了水,那可谓是损失惨重。别提地里的菜,还有刚种下去的花生芝麻了。 她问道:“董大哥,这是咋回事,你打听清楚了没?” 董大成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喘着粗气,将缘故说了一遍。 原来,这几日七柳河水位下的厉害,大伙只当是天干,也没往心里去。毕竟这事儿,往年总有里正调停。 但今日一早,杨氏和村里几个妇人到河边洗衣裳,顿时就傻了眼。七柳河的河床已露出大半,几条鱼在泥地里不断挣扎蹦跳,唯独河床中央还余了些水。 这些妇人连忙回家,告诉了在家中的汉子。 村人顺着河找到了上游,果然河中段的闸口放了下来,遮挡的严严实实。 上河村把河闸了! 这消息一传到村中,下河村顿时一片沸腾。 这乡下人就靠着地里的庄稼过活,没了河,叫人怎么活? 董大成急的上火,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先来了铺子里。他问道:“春娇姑娘,你家的地可更多。出了这样的事儿,你们打算咋办?” 一旁的村人,听了这话,都竖起耳朵等着听,看秦春娇有没有好法子。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慢慢说道:“以往逢上旱年,总是里正和上河村的商议河水怎么个分法,这些年也没出过事儿。今年,是怎么了?” 她这话落地,众人顿时都回过神来,纷纷说道:“对啊,今年里正咋不出面了?任凭上河村闸了水?!” “上河村里正,可是他老丈人!他要肯管,上河村咋会把河闸了?” 更有那性子急躁的,就嚷起来:“咱们认赵桐生当里正,不就是为了这个事他能办好。不然,还要他这个里正干啥?!大伙去里正家,问他打算咋办!” 大伙被他一煽动,便都出了铺子,往赵桐生家去了。 董香儿看着这样子,向秦春娇不无忧虑道:“这怕是要出事啊。” 秦春娇面色沉沉,没有言语。 下河村人得了信儿,全往赵桐生家跑,把赵家院子围的水泄不通,叫嚷喊骂,要赵桐生给他们说法。 赵桐生站在自家院里,也是急的满头大汗道:“大伙听我说,我家也有十来亩的地,地里也长着庄稼。这河被闸了,我比你们谁都心焦!但是,河是人家上河村闸的,你们跟我叫,也是不中用啊!” 丁虎也在人群里,听见这话当时就恼了,大声吼道:“里正,你说的什么屁话!大伙这么多年来,认你当里正,听你的话,还不就是你能把这事儿调停了。不然,大伙干啥认你?!你如今一推二五六,当甩手掌柜,叫我们咋办?!” 村人也跟着吵了起来:“就是,你是里正,村里出了这样的事儿,你就得管!” “当官不做主,你还不如回家替你老婆抱娃去!” 赵桐生脸上红一阵黑一阵,说道:“我给大伙保证,我一定把这事儿给大伙解决了!大伙,今儿就先回去吧!” 如此这般,费了无数口舌,好不容易才把村民给劝散。 赵桐生驱散了村民,请了几个村中有头脸的人物来家中说话,商议此事。 易家是村中大户,身为家长的易峋,自然也在其中。 除此之外,还有他那族叔赵进,村中的黄大夫,还有三四个人,要么是村中长辈,要么便是说话有分量的人。 众人在赵家大堂上坐了,赵秀茹倒了茶出来,赵太太是不搭理赵桐生的,连他会客这些事也一概不管了。 黄大夫不待众人开口,先问道:“里正,这是怎么回事啊?一村子男女老少都指着那条河活呢,上河村闸了河,大伙能不急么?那上河村里正不是你岳丈么?这一向好端端的,这是咋的了?你再去跟人家说说?” 赵桐生拍着大腿说道:“我问啦,我早就去问过啦。今年天实在太旱,上河村水也吃紧。我岳丈他再能主事儿,也得顾着人家一村子的生计不是?人家说了,今年要放水可以,但钱粮须得照往年翻两倍上去。不然啊,休想!” 他这话一出,众人登时都吃了一惊。 下河村往年给上河村送的礼,银子一百两,粮食足足两挑子,额外还有些山货野物之类,已很是不少了。谁知今年,这上河村竟然狮子大张口了。 当下,易峋冷冷说道:“翻两倍上去,这和明抢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占着上游的位置,就敢这样坐地起价,是真不怕激起众怒,再打起来么?往年械斗,他们村子也没占到过什么便宜。” 座中一个赵氏族人听见这话,连忙说道:“不行不行,再打可不成!这群殴,是要出大事儿的!闹出了人命,不是闹着玩的!” 这人也是村中的老人,家中第二个儿子,早先在跟上河村争水斗殴中,被打折了一条腿,到了现在还一瘸一拐,做不了什么重活。娶不到什么好姑娘,只能花钱从山里讨了个寡妇。这一家子,可真是怕了械斗了。 赵桐生也点头说道:“当然不能再打了,伤了谁家的人都不好。我寻思着,还是得跟人家好好商议。你们也别看我,虽说上河村里正是我老丈人,但也不是全由他说了算。他倒是想放水,一村子的人都不答应,能有什么法子?”说到此处,他略觉得有些口干,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今儿把诸位请来,是因为大伙都是村里能说的上话的人。我跟大伙商量着,如今就两条路,一条就是凑足了人家要的钱粮送去,换水;二条,便是死挺着,等老天下雨。” 众人一听,不由都皱了眉头。 易峋说道:“不妥,今年他们要的钱粮实在太多。若是这次趁了他们的意,往后他们再得寸进尺呢?这第二条,不是叫大家等死么?” 赵桐生斜着眼睛看着他,问道:“峋子,那依着你,要怎么样?你家今年又开铺子,又进城卖货的,日子可是红火的很呐。你们家都这么有钱了,不替村子多出点力?” 易峋也看着他,双眸冷冷:“要出力,也要出到明处。总不能,钱花了还不知花在什么地方,白白便宜了某些人,人还不念我的好。” 这话戳了赵桐生的肺腑,他脸色一拧,怒斥道:“这话啥意思?!你把话说明白,别说一半留一半,含着骨头露着肉,你这排揎谁呢!” 易峋说道:“我随意说说,里正何必生气?只是既然要我家出钱,钱总得花个明白。” 眼见着两人就要吵起来,赵进将烟袋锅子朝地下磕了两下,说道:“都别吵吵了,依着我说,咱们村子这是风水出了异常,该请个人来瞧瞧了!” 97.第九十七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秦春娇走到河滩边时, 早有几个村里的妇人聚在一起,一面洗衣一面说笑。 见她过来,这些妇人顿时都噤了声, 相互瞧了一眼, 嘴角泛出了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秦春娇找了个水流缓慢的地方,将木盆搁在河滩上, 她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 放在河里捶打着。 天气虽已有转暖,但河水还是有些冰手的,只须臾的功夫, 她的手已被冻的通红了,透着疼痛。 她咬了咬牙,手下的动作倒是丝毫不见缓慢。她也是乡下的出身, 没有那么娇气。 那些村妇落在她身上的暧昧目光,她有所察觉, 却并不打算理会。 那些妇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其中一个好事的, 就扬声笑道:“这不是老秦家的丫头吗?啥时候回村的?来嫂子这边洗, 咱们说说话热闹。” 秦春娇这才抬了下头,看着那妇人,圆脸盘, 一张厚唇抹的血红, 唇边一颗痣。她认出来, 这是村里的媒婆王氏, 常爱说人的是非。 她笑了笑,擦了一下额头,说道:“就是前几天,我这衣裳多,都洗起来水就不干净了。我就在这边罢,不去给嫂子们裹乱了。” 那王氏嘴一咧,哪肯这样轻易放过她,扫了一眼她盆子里,多半都是男人的衣裳,就说道:“春娇妹子,嫂子问你个事,你可别恼!” 秦春娇不知她要问什么,还是说道:“嫂子问吧。” 王氏就捂着嘴笑道:“你这回来了住在易家,算他们哥俩谁的女人?还是他们俩都跟你沾过身儿?那这哥俩谁更厉害些?” 她这话一出,那些妇人便哄然大笑起来。 秦春娇低着头,白净的皮肤上泛出一抹红晕,直到了耳边,心底也生出了一丝怒意。 然而乡下就是这样,民风粗犷,男男女女凑在一起,也常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你若当真羞了恼了,他们更要起哄,各种粗话能把你羞回家去再出不了门。真要论理,人反而说你经不起玩笑,落个好大的没趣儿。 那起妇人笑闹着,就有一个大声道:“王嫂子你也真是的,啥玩笑话都说。人家春娇妹子弄不好还是黄花闺女哪!” 王氏大笑道:“啥黄花闺女,春娇妹子当初进城是给城里的大老爷当通房的。这都几年了,啥不知道啊?是不是,春娇妹子?那老爷本事咋样,比得上咱村的小伙子吗?” 一旁的妇人听着,笑得更欢了。 秦春娇听着,菱唇微微一勾,抬头向着王氏露出了一抹媚到了极处的笑意,但听她开口说道:“嫂子真要这么好奇,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这话落地,瞧热闹的妇人更是笑得几乎仰倒,有一个嘴快的就说道:“春娇妹子,你可真是的!你王嫂这个岁数,这个嘴脸,糙皮糙肉的,谁要她啊!她也就和你王叔,破锅烂盖儿的对付过吧!” 这一下,轮到王氏下不来台了。 其实她在村里人缘也不大好,因为嘴碎爱说人的是非,嘴上又不肯吃亏,村里人还指望着她帮忙说媒拉纤,轻易不肯得罪她,所以没谁跟她撕破脸皮。然而一旦有了机会,便不肯放过,落井下石的看她的笑话。 王氏脸上的肉一抽抽的,她是没想到,这秦春娇看着娇嫩嫩的,嘴巴倒这等厉害,一点儿也不肯让。她本是想戏弄她几句,能把她羞跑了就是笑话,谁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反倒成了笑柄。 她又没法去指摘秦春娇的不是,毕竟是她先去撩骚人家的。恼羞成怒之下,她将火撒到了适才说话的妇人身上:“牛三家的,你说谁糙皮糙肉,啥就破锅对烂盖?!” 那妇人也不肯示弱,张嘴斥道:“咋了,就许你说人家春娇妹子,不许人说你?玩闹呢,你慌啥?再说了,你瞅瞅你那老脸,说你一句糙皮糙肉咋的了?你还想跟人家小姑娘比脸嫩?!” 王氏是一辈子没吃过亏的性格,听了这话更恼了,丢下棒槌,上去就撕扯那妇人。 那群妇人,有拉偏架的,有起哄架秧子的,闹哄哄乱成一团。 秦春娇冷眼瞧着,抿着嘴没有说话,一下一下的捶着衣裳,仿佛这场热闹与她毫不相干。 其实她并不很生气,在最初的怒气平复之后,她的心境是无谓的。比起相府里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机手段,这样的明刀明枪的言语戏弄,委实不算什么。 她埋头洗衣,全没留意周遭。 赵秀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同行的还有赵有余和林香莲。 原来今儿赵秀茹听说隔壁村子来了个耍把戏的,便央求了哥哥带了自己和林香莲去看,到了这会儿才回来。 走到村口,林香莲眼尖,一眼就望到了在河边洗衣的秦春娇,三人就不约而同的走了过来。 赵秀茹脸黑的如同灶上的锅底,那些嫂子们的话她全听见了。秦春娇是易家的女人?谁说的?还有,听听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那是没出嫁的姑娘说得出口的吗?也就是说,她真的不是闺女了? 王氏问她,易家哥俩是不是都跟她沾了身。赵秀茹虽羞,却也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秦春娇没有正面回答,这让她十分的在意。易峋跟她怎么样,她不在乎,但是易嶟呢?易嶟是不是跟她也、也…… 偏巧,林香莲还在一旁轻轻说道:“三年不见,春娇姐性子真利索多了,这样的话都敢说。” 赵秀茹脸色更黑了,她快步走到秦春娇身侧,大声道:“秦春娇,你真不要脸!” 赵有余脸色一变,将赵秀茹拉了一把,低声斥道:“妹子,你说什么那!”说着,又向秦春娇道:“春娇妹子,你莫往心里去。” 秦春娇有些诧异的抬了头,看着眼前这一行男女,目光落在了气哼哼的赵秀茹脸上。 她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那边吵闹的妇人见有了新热闹,也都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秦春娇眼里满是疑惑,红嫩的唇瓣微开,轻轻吐出一句:“你又不是我娘,我要不要脸,跟你有什么关系?” 只这一句话,就把赵秀茹噎的说不出话来了。 原也是的,她是秦春娇的什么人,人家要不要脸,和她有什么相干? 论起唇枪舌剑,秦春娇可是在相府里磨砺出来的。赵秀茹这点子微末道行,还真放不到眼里。 她虽然奇怪,这赵秀茹怎么就忽然跑来骂,但这眼前的亏,她是不吃的。秦春娇从来就不信什么吃亏是福,她吃的亏已经够多了,也没见有什么福报。人的命,总要靠自己去挣。 那厢的村妇们,见里正家的小姐被撅了,都拍手大笑起来。 秦春娇洗好了衣裳,一一拧干放进盆里,站了起来。 赵有余的目光迷离的落在她身上,三年不见,她比以前出落的更加好了,高挑娇艳,亭亭玉立。顾盼之间,尽是妩媚。 她和村里其他那些姑娘是那样的不同,她不像林香莲那样总是悲悲戚戚,也不像自家妹子那么娇蛮刁泼。她柔婉但又不懦弱没有主见,和她在一处像和风拂面,让人发自内心的舒坦。 赵秀茹气急败坏,又想不出词儿来,跺着脚吼道:“秦春娇,你别得意,我叫你在这村里待不下去!”她一定是从城里逃回来的,一定是!等她爹从城里打探了确实的消息,就叫官差把她抓去! 她是认定了,秦春娇来路不正。不然,易家兄弟怎么含含糊糊,不说清楚? 秦春娇听着这没意思的话,不由冷冷一笑,她在村里待不待的下去,还真不由赵秀茹说了算。除非易峋再把她卖了,没人能把她撵走。 她淡淡开口:“桐生叔只是个里正罢,秀茹妹子的官威倒比城里的相爷还大呢。”说着,也不想再理这莫名来发疯的赵秀茹,抱了木盆就要回去。 赵有余却狠狠瞪了自己妹子一眼,快步追了上去,说道:“春娇妹子,我妹妹就是这等坏脾气,你别放心上。” 秦春娇停下步子,回身看着赵有余。 她以往和赵家是没什么往来的,但她现下是易家的人,赵桐生是里正,她不想和赵家闹僵了,让易峋和易嶟在村里为难。 她笑了笑,说道:“有余哥,我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这久违的一声,让赵有余周身说不出的舒服,甚而有点轻飘飘起来。 他上前一步,鞋踏进了河水里也全不在意。他笑着,有些语无伦次道:“春娇妹子,你以后要洗衣服或者用水,可以来我家……” 正说着话,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落下:“来洗衣裳?” 秦春娇微微一怔,循声望去,果然见易峋踩着河滩上的鹅卵石,一步一步的走来。 马师傅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易峋这是下了个套给他钻。如果他进门就说要打这玩意,自己是绝然不会接的。毕竟,如果东西做出来,出了什么问题,一样砸他的招牌。 98.第九十八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她掀被下床, 只穿着肚兜亵裤,大红色绣着芍药花纹的绸缎肚兜包裹着丰满姣好的胸型, 艳红的细绳绕过不盈一握的窄腰,在光滑的背脊上系着, 在白皙的肌肤上形成了一道妖艳魅惑的景致。水红色细棉亵裤下, 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 丰盈白腻的肌肤上,光洁无比。 屋中尚且留着昨夜的余温, 因而并不觉得冷。 秦春娇看了一眼昨夜换下来的衣裳,从相府里出来时就穿着这一套,在人牙子屋中又待了两日,委实是脏的不能再穿了。她想起昨夜易峋说过的话,便走去打开了衣柜。 衣柜中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女子的衣衫, 颜色却大多鲜亮。 秦春娇拿起了几件瞧了瞧,不是鹅黄, 便是葱绿,又或是水红、秋香色, 衣衫的样式也很合时下年轻女子的装束。 本朝已婚妇人与未嫁姑娘的衣裳样式并无严格的规制区别,这乡下地方更不讲究那些。家中母亲将年轻时的衣裳留给女儿穿,那是常有的事。然而易母就在世时,也是略有年岁的人了, 怎么还会穿这样娇艳颜色的衣裳? 何况, 这些衣裳的料子瞧着, 色泽还光亮的很, 一点也没有人穿过的痕迹。 秦春娇不敢多想,只从里面挑了一件樱桃色细布棉袄,一条夹棉裤,外头另罩了一条鸭黄色棉裙。 衣裳尺寸倒是十分合适,不宽不窄的正好。 穿好了衣裳,她将床铺收拾齐整,推开了窗子,山野的气味随着冷风一道吹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精神却为之一振。 窗外晨雾稀薄,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亮晃晃的,冻得结实。此刻天色尚早,又并非农忙时候,还没什么人起来走动,山村的清晨是一派的祥和宁静。秦春娇在相府时,是在老夫人房里服侍的,除却休息时,无时无刻不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乍然回到山村,她竟还有些不大习惯。 收拾了屋子,她推门出去,预备到厨房烧火做饭。 昨夜她已然想好了,不管易峋到底将她当作什么,她都是感激他的,至少在他这儿总比落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强。依照那陶婆子贪财的禀性,想从她身上榨出油来,是不会甘心把她卖到什么像样的去处的。 易峋出现在陶婆子屋中时,在她而言,几乎是如看见了救星一般。男人买女人回来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旁人,她能明白。但换成易峋,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奢望什么,然而既然来了,总是要踏实过日子的。 屋外静悄悄的,易峋与易嶟的卧房一无动静,想必这会儿还在睡着。 秦春娇走到了厨房,把封着的灶捅开,重新添满了柴火,拿打火石点燃了灶火。待灶火生起,她便自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先在小灶上烧了一壶开水,提到外间用于晨间洗漱。 她回房梳洗之后,重新回到了厨房,将那把烧水的黄铜壶放到了门口的小炉子上温着,便架起了大锅烧水做饭。 不是农忙时节,农家的早饭都一向从简,不是黄面糊便是苞米糁,配点腌菜便对付了。 秦春娇看了厨房那些瓦瓮盆罐里存的粮食,存粮很是丰富,白米白面苞谷粉,一应俱全,量也很是充沛,这在于农家,已算是实在的殷实了。但眼见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白日又不必做活,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使太多粮食。 秦春娇心中算计了一下,将大锅煮开,熬了一锅苞米糁,又在另一口锅中倒了一点点菜籽油,将昨夜吃剩下的馒头切成片,蘸了一下水便下锅油煎。这样煎馒头片,既不费油,又能煎的外酥里嫩,格外可口,这是她在相府时,跟管厨房的娘子学来的手艺。 她忙活着,易家屋顶的烟筒便也冒出了袅袅炊烟。 村人渐渐出来走动,偶有路过易家院落时,都有些微微的诧异。这家只有兄弟两个,没有女人,不是农忙时候,两个大男人谁也不会那么早起来做饭,今儿却是怎么了? 易峋醒来,便听见外头的响动。 他起身着衣,自房中出来,顺着声响走到了厨房。 才走到厨房门前,就见秦春娇背对着他,正在灶边忙碌着做饭。细丽的身姿裹在棉衣棉裙之中,棉服宽大,将那细窄的腰身尽数遮住了。一头乌油的青丝简单的挽着一个纂儿,只拿一根木头簪子固定着——这簪子,她昨日就戴着了,想必身上只剩这一件饰物。她垂着头,操持着手中的锅碗瓢勺,锅里不断扑出的蒸汽,将她的面容蒸的白润晕红。 易峋抱着双臂,靠在门柱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让他心中生出了些格外的暖意。直到了此刻,他才有了实感,她是真的回来了。 她站在厨房里,为他操持着家务,宛如一个新嫁娘。 秦春娇专注着手中的事情,忽然微有感触,只觉得仿佛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身,却见门口空无一人,小炉上的黄铜壶却不见了。 待饭做好,易嶟也起来了。 兄弟两个洗漱了,在堂上的桌边坐定。秦春娇把炸好的馒头片、苞米糁端了上来,依旧配了一盘腌菜。 经过了一个冬天,秋季收的菜蔬早已吃完了,到了这时候想吃菜便只有腌过的咸菜。 盘子里是去年腌好的白菜梆子,没有什么调味,只用了盐。秦春娇切菜时,浇了些米醋、滴了几滴香油拌了,又撒了一把干辣椒面,一盘子红红白白,很是好看。配着煎的金黄的馒头片,油脂的香气扑鼻而来,色相俱全,真令人胃口大开。 易家自打易母过世,便是兄弟两个搭伙过日子,两个大男人在饮食上自然不会那么精细,更不要说早间这顿,从来是凑合将就的。 易嶟才坐下,便迫不及待的捏了一块馒头片,一口咬下去,酥脆软嫩,油香满口。他两口吃尽,舔着指尖上的油渍,向易峋笑道:“哥,这家里果然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春娇的手艺真好,以前咱们哪儿能吃上这样讲究的早饭?”嘴上这样笑着,目光却瞟向秦春娇。 秦春娇侧着身子,浅浅的坐了,如昨日一般低着头不说话。她依旧拘禁的很,再不是以往那个能毫无顾忌同他们说笑的秦春娇了。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他执起筷子,说了一声:“吃饭吧。”便端起了粥碗,埋首喝粥吃菜。 秦春娇小口的喝着苞米糁,吃的却有些没滋没味,她不住的溜眼看向易峋。他面色淡淡,一无神情,两道剑眉长入鬓里,水色的薄唇偶然会沾上些许苞米糊,又被灵巧的舌舔了去。他慢条斯理的吃着,于饭菜的味道却是不置可否。 易嶟是早已习惯了兄长的罕言寡语,他吃着饭,一面哼着乡间小调,很是自得其乐,偶尔同秦春娇说上两句俏皮话。 三人正吃着早饭,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道软软的女子声响:“易大哥在家么?” 秦春娇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没想起来是谁。 易峋眉目微挑,还没说话,易嶟已然起身,嘴里嘀咕着:“她怎么一大早跑来了?”一面向外走去。 秦春娇心中微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样只有男人的人家,怎会一早就有姑娘寻来。她悄悄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神色如常。她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但又不敢去问。 少顷功夫,易嶟引着一个少女进来,进门说道:“哥,林婶子病了。” 那少女迈进门内,两手放在嘴边不住哈气取暖,看见桌上的饭菜,赧然一笑:“原来大哥还在吃早饭,真是打搅了。”嘴里说着,目光落在桌旁坐着的秦春娇身上,不由怔了,脱口道:“春娇姐……” 秦春娇此刻也认出来了,这少女名叫林香莲,小她一岁,也是村中一起长大的玩伴儿。 林香莲五岁时便没了父亲,和其母林婶儿相依为命。小时候村中的顽童没少因此欺负她,易家兄弟看不过去,为她出头打过架,她就常叫着哥哥姐姐,跟在三人身后。秦春娇去京城之前,两人私交甚笃,是无话不谈的姐妹。 这三年过去,林香莲个子倒是没怎么长,比秦春娇还要矮上一头,一张容长的脸面,皮肤很是白净,两道细长的眼睛,唇极薄,鼻子被冻的通红。她算不上美,却透着一股子的可怜劲儿,那双眼睛瞧人时,总是躲躲闪闪,仿佛林中受惊的小鹿。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粗布夹衣,下头一条旧棉裙,都是不知穿了多久的衣裳。 秦春娇想起那些旧事,张口:“香莲妹子……”话才出口便哑然失声,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份现下是极尴尬的。 易峋没有动身,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道:“你这一大早跑来,出了什么事?” 林香莲眼眸微红,嘴唇嗫嚅着:“易大哥,我娘昨儿夜里发了高热,这会儿开始说胡话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秦春娇倒了一碟香醋,另拨了一碟磨成细面儿的辣椒粉。她在灶上架了一口小锅,倒了一勺菜籽油进去,烧的冒烟了,便舀出来,浇在辣椒面上。顿时,那火红的辣椒面发出滋滋的响声,呛辣的辛香气四处蔓延,一汪红亮的油辣子就好了。 秦春娇被这辣味呛的连声咳嗽不止,又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止住。 她盛了两盘饺子,端到了大堂的饭桌上,摆好了筷子,就招呼那兄弟两个吃饭。 因为吃饺子,她就没有另外做菜,只是切了两条酸黄瓜来解腻。 她唇角抿着一丝笑意,带出了两只圆圆的酒窝,俏皮而可爱。 想起和易峋在屋里的事情,她脸上浮起了一丝绯色。易峋亲了她,温热的唇轻轻磨蹭着她的感觉,像猫的尾巴,轻轻搔着心头,烧的她全身滚烫。易峋没有再多做什么,只是抱着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放了她起来。 她没有多猜易峋的意思,但心底里却是明亮的,还忍不住的想要高兴。至于高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易峋和易嶟两个,洗好了手,相继来到饭桌边。 桌上是两盘饺子,圆胖白润,香气扑鼻,另配着香醋碟子和通红油亮的辣油碟子,引人食欲大振。 易嶟搓着手,在一边坐了,也不拿筷子,急不可待的拈了一只饺子塞到口中。饺子才出锅,馅儿是滚烫的,顿时将易嶟烫的嗷嗷叫起来。他大口呵着凉气,却又奋力嚼着嘴里的饺子,一面称赞着:“春娇妹子的手艺真好,这饺子真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呵、烫!” 秦春娇看着易嶟这贪吃被烫的样子,不由扑哧笑了出来,说道:“嶟哥又哄我开心呢,一盘饺子而已,哪里就有这么好?” 这称呼,让易峋心头跳了一下。 秦春娇是和他们兄弟两个一起长大的,易峋与易嶟都比她大,同他们两个也都叫哥哥。易峋不准她再叫大少爷,那就连着易嶟的称呼也一起改了。 这称呼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耳朵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 只听易嶟说道:“我可没有乱说,你做的就是比别处的都好吃!哥,你尝尝,看我说的对不?” 易峋却没接这话,只看着秦春娇,问道:“你吃什么?” 桌上只有两盘饺子,一盘是易峋的,一盘是易嶟的,没有秦春娇的饭食。 秦春娇说道:“你们吃,我到厨房里吃去。” 时下没有女人不上桌的习惯,但易家到底是她的主家。在相府三年,规矩早已刻在了日常生活里,不是那么容易就忘掉的。 易峋没有接话,沉默一阵,说道:“去把饭端来,就在这儿吃。” 易嶟也好笑的看着她,问道:“难道你在厨房里另外藏了什么好东西,要背着我们吃?” 秦春娇听了这话,不由得也笑了,去厨房端了自己的那一份过来,在桌边坐下。她素来饭量小,只给自己煮了七八个饺子,只得浅浅的一盘。 易嶟探头看见,说道:“你怎么就吃这些?怪不得你这么瘦!” 自己瘦吗?秦春娇不觉得,只是刚好而已。京里女子以瘦为美,相府中别说丫鬟们,就是那些姑娘主子,也是拼命的饿饭,只为了瘦出一把蛮腰来。一同在老太太房里的姊妹,总说她吃的是昧心食,不见她挨饿,倒也不见她胖。 易嶟看她盘里的饺子少,便自作主张从自己盘里拨了五六个过去。 秦春娇连连说着够了,却拗不过他。 易峋捏紧了手里的筷子,淡淡说道:“她既不要吃那么多,你何必勉强她?” 易嶟这方罢了,嘴里却依旧说道:“哥,你看春娇瘦的。去了京城这三年,就没吃饱饭是怎么的?” 99.第九十九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他当然不后悔, 但目下开春在即, 春种所需的一应物件儿须得备办,家中如今又添了个吃饭的人口, 难免要捉紧些。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 银钱虽去了大半, 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怀中那份卖身契, 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 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 低着头, 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 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 出了城东集市, 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秦春娇却还没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易峋同那王掌柜的一来一往,令她吃惊不已。眼前的易峋,和那个记忆中的峋哥哥是那么的不同。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再是她青葱年少时的邻家哥哥。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成为了她的主子。 易峋在面摊上坐下,见秦春娇在一旁低着头站着,微微有些奇怪:“怎么不坐?” 秦春娇垂首,咬了咬嘴,嗫嚅道:“我站着服侍就好。” 秦春娇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她也知道自己爹的秉性,家财都落了旁人手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易峋买了她家的房子和地,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易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适才易峋说起易嶟的亲事,那他自己不也如此么?二十一了,甚至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他也、也该说门亲事了。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被什么重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林香莲那双如小鹿般惊闪的眼睛,赵秀茹等着易嶟不肯嫁人,林香莲也是么? 易峋对于林香莲,真的毫不动心么?她走了三年,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她只是易家买回来的人,说到底,这些不是她能过问的事情。 至于易峋今天上午的行径,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女。男人想要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易峋正当气血方刚的年纪。相府里二房三房的几个爷,只比他大上几岁,都养着一院子的女人。 她也只是易峋买回来、养着的女人,易峋想对她干什么都是可以的。她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拒绝。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便将这些烦心事都摁了下去,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碗都洗了,重新走出来。 走到大堂上,易嶟似乎已经回房了,只剩易峋还在桌边坐着。 看着易峋那厚实宽阔的背脊,她抿了抿嘴,却也没什么话想说。 低了头想回房,易峋却忽然叫住了她。 易峋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烁,他低声问道:“春娇,你想系春绳么?” 秦春娇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易峋眼神微黯,顿了顿,说了一句:“没什么,去歇息罢。” 秦春娇没有多想什么,回房去了。 赵桐生才踏进自家院门,就听见赵秀茹那高一声低一声如同唱歌一般的哭叫声。 他皱了皱眉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屋中。 进到屋里,果然见女儿赵秀茹散着头发,盘膝坐在炕上,满脸是泪,正抹着眼睛。 他浑家赵太太坐在炕沿儿上,没好气的骂道:“瞅瞅你那出息,一个秦春娇就把你唬成这样!见天儿的就知道跟在易嶟屁股后头,那易嶟给你吃迷魂汤了!老娘真是看不上你那成色,也不知道随谁!” 100.第一百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走到南村口, 一条河正从村口流过。 这河名叫七柳河, 概因最初河边生有七株柳树而得名。柳树这东西,插地就生, 到如今河边已是绿树成荫,但附近的人依旧叫它七柳河。 这河自东往西,下河村在河的下游, 所以叫这个名字,往东向上游走上十里路就是上河村。 两个村落都靠着这条河吃水灌溉,每逢旱年时候, 两个村子没少为了争水打斗。 秦春娇走到河滩边时, 早有几个村里的妇人聚在一起, 一面洗衣一面说笑。 见她过来, 这些妇人顿时都噤了声,相互瞧了一眼,嘴角泛出了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秦春娇找了个水流缓慢的地方, 将木盆搁在河滩上, 她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河里捶打着。 天气虽已有转暖,但河水还是有些冰手的, 只须臾的功夫,她的手已被冻的通红了,透着疼痛。 她咬了咬牙, 手下的动作倒是丝毫不见缓慢。她也是乡下的出身, 没有那么娇气。 那些村妇落在她身上的暧昧目光, 她有所察觉,却并不打算理会。 那些妇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好事的,就扬声笑道:“这不是老秦家的丫头吗?啥时候回村的?来嫂子这边洗,咱们说说话热闹。” 秦春娇这才抬了下头,看着那妇人,圆脸盘,一张厚唇抹的血红,唇边一颗痣。她认出来,这是村里的媒婆王氏,常爱说人的是非。 她笑了笑,擦了一下额头,说道:“就是前几天,我这衣裳多,都洗起来水就不干净了。我就在这边罢,不去给嫂子们裹乱了。” 那王氏嘴一咧,哪肯这样轻易放过她,扫了一眼她盆子里,多半都是男人的衣裳,就说道:“春娇妹子,嫂子问你个事,你可别恼!” 秦春娇不知她要问什么,还是说道:“嫂子问吧。” 王氏就捂着嘴笑道:“你这回来了住在易家,算他们哥俩谁的女人?还是他们俩都跟你沾过身儿?那这哥俩谁更厉害些?” 她这话一出,那些妇人便哄然大笑起来。 秦春娇低着头,白净的皮肤上泛出一抹红晕,直到了耳边,心底也生出了一丝怒意。 然而乡下就是这样,民风粗犷,男男女女凑在一起,也常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你若当真羞了恼了,他们更要起哄,各种粗话能把你羞回家去再出不了门。真要论理,人反而说你经不起玩笑,落个好大的没趣儿。 那起妇人笑闹着,就有一个大声道:“王嫂子你也真是的,啥玩笑话都说。人家春娇妹子弄不好还是黄花闺女哪!” 王氏大笑道:“啥黄花闺女,春娇妹子当初进城是给城里的大老爷当通房的。这都几年了,啥不知道啊?是不是,春娇妹子?那老爷本事咋样,比得上咱村的小伙子吗?” 一旁的妇人听着,笑得更欢了。 秦春娇听着,菱唇微微一勾,抬头向着王氏露出了一抹媚到了极处的笑意,但听她开口说道:“嫂子真要这么好奇,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这话落地,瞧热闹的妇人更是笑得几乎仰倒,有一个嘴快的就说道:“春娇妹子,你可真是的!你王嫂这个岁数,这个嘴脸,糙皮糙肉的,谁要她啊!她也就和你王叔,破锅烂盖儿的对付过吧!” 这一下,轮到王氏下不来台了。 其实她在村里人缘也不大好,因为嘴碎爱说人的是非,嘴上又不肯吃亏,村里人还指望着她帮忙说媒拉纤,轻易不肯得罪她,所以没谁跟她撕破脸皮。然而一旦有了机会,便不肯放过,落井下石的看她的笑话。 王氏脸上的肉一抽抽的,她是没想到,这秦春娇看着娇嫩嫩的,嘴巴倒这等厉害,一点儿也不肯让。她本是想戏弄她几句,能把她羞跑了就是笑话,谁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反倒成了笑柄。 她又没法去指摘秦春娇的不是,毕竟是她先去撩骚人家的。恼羞成怒之下,她将火撒到了适才说话的妇人身上:“牛三家的,你说谁糙皮糙肉,啥就破锅对烂盖?!” 那妇人也不肯示弱,张嘴斥道:“咋了,就许你说人家春娇妹子,不许人说你?玩闹呢,你慌啥?再说了,你瞅瞅你那老脸,说你一句糙皮糙肉咋的了?你还想跟人家小姑娘比脸嫩?!” 王氏是一辈子没吃过亏的性格,听了这话更恼了,丢下棒槌,上去就撕扯那妇人。 那群妇人,有拉偏架的,有起哄架秧子的,闹哄哄乱成一团。 秦春娇冷眼瞧着,抿着嘴没有说话,一下一下的捶着衣裳,仿佛这场热闹与她毫不相干。 其实她并不很生气,在最初的怒气平复之后,她的心境是无谓的。比起相府里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机手段,这样的明刀明枪的言语戏弄,委实不算什么。 她埋头洗衣,全没留意周遭。 赵秀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同行的还有赵有余和林香莲。 原来今儿赵秀茹听说隔壁村子来了个耍把戏的,便央求了哥哥带了自己和林香莲去看,到了这会儿才回来。 走到村口,林香莲眼尖,一眼就望到了在河边洗衣的秦春娇,三人就不约而同的走了过来。 赵秀茹脸黑的如同灶上的锅底,那些嫂子们的话她全听见了。秦春娇是易家的女人?谁说的?还有,听听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那是没出嫁的姑娘说得出口的吗?也就是说,她真的不是闺女了? 王氏问她,易家哥俩是不是都跟她沾了身。赵秀茹虽羞,却也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秦春娇没有正面回答,这让她十分的在意。易峋跟她怎么样,她不在乎,但是易嶟呢?易嶟是不是跟她也、也…… 偏巧,林香莲还在一旁轻轻说道:“三年不见,春娇姐性子真利索多了,这样的话都敢说。” 赵秀茹脸色更黑了,她快步走到秦春娇身侧,大声道:“秦春娇,你真不要脸!” 赵有余脸色一变,将赵秀茹拉了一把,低声斥道:“妹子,你说什么那!”说着,又向秦春娇道:“春娇妹子,你莫往心里去。” 秦春娇有些诧异的抬了头,看着眼前这一行男女,目光落在了气哼哼的赵秀茹脸上。 她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那边吵闹的妇人见有了新热闹,也都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秦春娇眼里满是疑惑,红嫩的唇瓣微开,轻轻吐出一句:“你又不是我娘,我要不要脸,跟你有什么关系?” 只这一句话,就把赵秀茹噎的说不出话来了。 原也是的,她是秦春娇的什么人,人家要不要脸,和她有什么相干? 论起唇枪舌剑,秦春娇可是在相府里磨砺出来的。赵秀茹这点子微末道行,还真放不到眼里。 她虽然奇怪,这赵秀茹怎么就忽然跑来骂,但这眼前的亏,她是不吃的。秦春娇从来就不信什么吃亏是福,她吃的亏已经够多了,也没见有什么福报。人的命,总要靠自己去挣。 那厢的村妇们,见里正家的小姐被撅了,都拍手大笑起来。 秦春娇洗好了衣裳,一一拧干放进盆里,站了起来。 赵有余的目光迷离的落在她身上,三年不见,她比以前出落的更加好了,高挑娇艳,亭亭玉立。顾盼之间,尽是妩媚。 她和村里其他那些姑娘是那样的不同,她不像林香莲那样总是悲悲戚戚,也不像自家妹子那么娇蛮刁泼。她柔婉但又不懦弱没有主见,和她在一处像和风拂面,让人发自内心的舒坦。 赵秀茹气急败坏,又想不出词儿来,跺着脚吼道:“秦春娇,你别得意,我叫你在这村里待不下去!”她一定是从城里逃回来的,一定是!等她爹从城里打探了确实的消息,就叫官差把她抓去! 她是认定了,秦春娇来路不正。不然,易家兄弟怎么含含糊糊,不说清楚? 秦春娇听着这没意思的话,不由冷冷一笑,她在村里待不待的下去,还真不由赵秀茹说了算。除非易峋再把她卖了,没人能把她撵走。 她淡淡开口:“桐生叔只是个里正罢,秀茹妹子的官威倒比城里的相爷还大呢。”说着,也不想再理这莫名来发疯的赵秀茹,抱了木盆就要回去。 赵有余却狠狠瞪了自己妹子一眼,快步追了上去,说道:“春娇妹子,我妹妹就是这等坏脾气,你别放心上。” 秦春娇停下步子,回身看着赵有余。 她以往和赵家是没什么往来的,但她现下是易家的人,赵桐生是里正,她不想和赵家闹僵了,让易峋和易嶟在村里为难。 她笑了笑,说道:“有余哥,我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这久违的一声,让赵有余周身说不出的舒服,甚而有点轻飘飘起来。 他上前一步,鞋踏进了河水里也全不在意。他笑着,有些语无伦次道:“春娇妹子,你以后要洗衣服或者用水,可以来我家……” 101.第一百零一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这家面摊在城里也算有年头了, 易峋但凡进城卖皮子,出来便在这儿吃面。一来二去, 就同这老板熟识起来。 易峋将目光自秦春娇身上拉开, 看向老板,微微点头:“劳烦, 两碗鸡丁水面。”说着, 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加一个荷包蛋。” 老板答应了一声, 手脚利落的揉面扯面,将一团团扯好的面,下在一旁大锅中的笊篱里。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水面好了, 上面浇着油汪汪的鸡丁卤子, 其中一碗还卧着一颗圆圆白白的荷包蛋。 老板使小工将这两碗面一齐端到了桌上, 将那碗有荷包蛋的放在了易峋跟前。 易峋眉眼不抬, 将有蛋的面推到了秦春娇面前,他自己取了一双筷子,吃了两口方才说道:“坐下吃面, 待会儿面就要坨了。” 秦春娇没有言语, 也不动弹, 只是低头站着。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易峋没来由的一阵焦躁。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冷言冷语道:“怎么, 不是相府里的山珍海味, 就吃不下去?” 秦春娇被他这一句讥刺的脸色发白, 她轻咬下唇,在他对面侧身坐了下来,也拿了一双筷子,低头吃了起来。 易峋埋头吃面,似有如无的瞄着她。 虽已到了晌午,天气却依旧很冷,碗里的面冒着腾腾的热汽。白汽氤氲之中,只见她低着头,一头发丝乌润油亮,将水面一根根的送入殷红润泽的小口。 她以前吃饭,也是这样斯文秀气么? 易峋心里想着,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这面摊老板是山西人,有些祖传的面食手艺,面揉的劲道滑溜,很是爽口,配着熬好的鸡丁卤子十分香甜可口。秦春娇自早起在陶婆子屋里喝了一碗黄面糊,便再没吃别的东西,到了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这面自然及不上相府里的饮食精细,倒也令她吃的香甜。 一碗面须臾见底,秦春娇看着碗底的那颗荷包蛋,抬头瞧了一眼易峋。他的碗是早已空了,另要了一碗面汤正在慢慢的喝。他低头,随着热汤入喉,粗大的喉结上下震动着。秦春娇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将筷子插进蛋黄之中,把荷包蛋分成几块,一块块的送入口中。 她从小就爱吃水煮蛋,只是以往家境贫寒,家里就养着几只母鸡,下的蛋也要换钱敷衍日用及偿还父亲的赌债,哪里进的了她的嘴里?也就是每年生日,又或年节,易峋会给她带两颗煮好的鸡蛋。鸡蛋自他怀里拿出来时,往往还是烫的,她握在手中,能一直暖到心头。两个人总会相互推让一番,但最终两颗鸡蛋还是会全进了她的肚子。进了相府之后,衣食用度比在家时不知好了多少,然而最让她忘不了的却依然是普普通通的水煮蛋。 吃过了面,易峋付了饭钱,便带着秦春娇离了面摊。 这次进城,除了卖皮子,他还要置办些日常用品,去年家中种菜并没留下菜种,也需得去买。 当下,他便带着秦春娇去了街角一家山货店。 在山货店购置齐备了所需货物,太阳已渐西斜,冬季天短,这时候已是不早了。 易峋估摸着回程的时间,将所购货物掮在了肩上,向着秦春娇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 秦春娇自然没有话说,低头跟了他走路。 两人走到西城门处,这里是京城车夫汇集拉客的地方。此刻天色已然不早,仍旧有那么七八辆车停着等候生意。 两人才到城门前,那些车夫便都围了过来,争相抢客。 易峋雇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去城郊的下河村,商定了路费半两银子,便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车夫吆喝了一声,骡子便撒开了蹄子,车子便如风驰电掣也似的向前奔去。 秦春娇双膝并拢,两手放在膝上,安静的坐着。易峋雇了这样一辆带车厢的载客马车,她是有些惊讶的。 以往在下河村时,村人进城,无不是乘坐板车,一辆车拉上五六个人,一人大约十个铜子儿。车子没有车厢,没遮没挡,夏季暴晒,冬日喝风,但胜在便宜。下河村距京城有三十里路,若要乘坐这样的马车,便少说要半两银子。村里除却里正与富户,寻常人家要进城都是坐了板车。 秦春娇还记得,易家在村中虽较为宽裕,但也不是大手大脚乱花钱的人家。易峋的父亲过世的早,家中都是易峋母亲操持。易峋的生母持家从来勤俭,易峋耳濡目染之下,又怎会肆意乱花钱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起头,悄悄打量着易峋。 他面色淡然,正看着窗外,余晖自外头洒进来,正照在那线条深刻的侧脸上,蜜色的肌肤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铜色,浓密如墨的鬓发也泛着浅浅的金光。易峋自幼就生的极俊,是下河村数一数二的俊俏孩子。长大之后,村里姑娘中意他的不在少数。 记得离家之前,他还只是个青涩少年,三年不见他已然长成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人。想起适才在货行里的那一幕,他同人交涉的言谈举止,进退往来,已是一个顶门立户的大男人了。 秦春娇忽然想起一件事,易峋是否已经娶妻成家了? 他大她三岁,她今年十八,易峋该有二十一了。这个年岁,莫说是乡下,就是京城里面,也是当爹的年纪了。易家家境殷实,易峋容貌出众,为人又能干,村里愿意跟他的姑娘数不胜数,只怕是早已有了妻室。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的胸口发紧,闷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有什么立场去问他呢?甚至,连想这件事的权力都没有。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就不该再奢望任何东西了。落在他手里,总比被那屠夫买回去折磨来得好。 然而,易峋到底为什么要买下她呢,还花了足足一百两银子。他若已然成家,他娘子难道不会责怪他么? 怀揣着沉沉的心事,两人一路无话。 在日头将落下地平之际,马车终于到了下河村口。 车夫将车停下,打开了门。易峋先行下车,付了车费。秦春娇弯下腰,也要下车,却忽然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这样亲昵的亲近,让她立时涨红了脸。她小声嘟哝道:“我自己可以走。”易峋那低沉的嗓音自头上落下:“地下泥,你的鞋不方便。” 白日里下了些雪珠,村中道路皆是土路,又被日头一晒,路上软烂泥泞不堪。秦春娇还穿着自相府里带出来的软底绣鞋,这深一脚浅一脚的烂泥路,当然是走不成的。 秦春娇没有坚持,垂首不语,任凭他抱着自己往村里走去。好在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天气又冷,村人早已归家,这一路上并没碰到什么人。躺在这双坚实的臂弯之中,她只觉的前所未有的心安。纵然不知前路如何,但易峋却让她忍不住的想要依靠。 易峋抱着她,一路向家走去,清冷的空气里,怀中女人娇小温软的身子宛如一只猫咪依偎着自己。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一种微醺的满足感。 不多时,两人在一座农家院落前停了下来。 易峋将秦春娇放下,说了一句:“到了。”便去推竹篱笆门。 秦春娇掠了掠额上散乱的头发,有些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宅院。 院子被一人高的竹篱围着,门上悬着一盏气死风灯,门口一条青砖铺就的道路直通里面,一直到了房屋大门前。 院子正北方是一间正面三开间的青砖大瓦房,看墙面与屋顶的瓦片,似是新盖的。一旁,厨房东净一应俱全,马厩中有牲口踏地喷鼻的声响传来。 她记得自己走前,易家还不是这样,房屋比现下小旧许多,院子似也没修的这样宽敞。不过三年的功夫,这家已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易峋不知眼前这些给她带来了多少冲击,推开了大门,径自往里走去。 秦春娇跟在后面,才进得门中,一旁却蹿出一条黑影,扑在了她裙摆上。她吓了一跳,登时站住了,定睛一看,却是一条健壮的大黄狗,正哈着气吐着舌头,一面摇着尾巴一面响亮的旺旺吠叫着。 她这才放下心来,这条大黄是易家的看门狗,是易峋从村头老赵头家中抱来养的。她走前,这大黄才一岁。 易峋说了一句:“这东西还认得你。”说着,朝那狗子虚踢了一脚:“去!” 大黄便摇着尾巴,向一边蹿去了。 走到房门前,那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露出一个青年的脑袋来。 这人生着一张圆脸,一双桃花眼,即便不笑也带着几分喜意。若说易峋是冬日里的雪松,他便是春日里的溪水,温润活泼。 看到门外的人,青年脸上肉红的唇微微勾起,说道:“哥,把春娇接回来了?”说着,目光亮闪闪的,越过易峋,落在了站在后面的秦春娇身上。 易峋竟是让店伙计帮忙挑着,把女子会用的梳妆六件儿,尽数拿了一遍,还特意嘱咐,要铺子里最好的货。 最终,头油、香脂、胭脂、眉黛、口脂连着那盒鸭蛋粉,一齐都买了。 会钞时,易峋付了五两银子。 店伙计将那些瓶瓶罐罐仔细包裹了,交给秦春娇,点头哈腰,陪着笑脸把二人送了出去。 出了店铺,秦春娇提着手里的包裹,有些无奈的看着易峋。 这个品格的脂粉,其实并不值那么多钱,可是易峋也不知怎么了,无论她如何劝说,他都执意要买。 易峋也望着秦春娇,有些不解。 世间女子,不是都爱打扮么?村里那些姑娘媳妇,看见路边有开的艳丽的花,也会采下来插在发髻上。 何况,她也并不是不爱打扮。 他还记得,她十四岁那年,村里一位大姐出嫁。大伙都跑去看新娘子,那户人家也不算有钱,没什么像样的妆粉,新娘子脸抹的雪白,唇抿的血红。但即便如此,从新娘家出来时,他还是自她眼里看出了一抹艳羡的神色。 出来之后,她不知在哪里撕了一角红纸,在唇上轻轻擦了一下。 只是那么一点红色,就为她的脸添上了一抹媚意。十四岁少女的脸庞,宛如含苞的芍药一般的娇嫩艳丽。 那份美丽,一直印在他的心里。 如今,他有能力给她买胭脂水粉了,她怎么一点儿没有高兴的样子? 易峋心中这样想着,不由问道:“你不喜欢么?” 秦春娇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峋哥买给我的,我很欢喜。” 易峋却不以为然,她这样子分明只是在敷衍。 易峋微一琢磨,心里大致明白过来。秦春娇是在京城相府那富贵窝里待过的人,是开过眼界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用过?哪里会把这小铺子里的脂粉放在眼中。 她必定,是嫌这东西不好了。 如此一想,易峋心下了然。尽管有些不痛快,倒也能够理解。 秦春娇看见路边一处山货铺子,心念微动,扯了一下易峋的衣袖,含笑说道:“峋哥,我想去那铺子里看看。” 易峋自然没有二话,同她一道过去。 这所谓山货铺子,顾名思义便是售卖土产山货的店铺,但除此之外,也卖些日常杂货,从白糖盐巴的调料到针头线脑,零零碎碎,无所不有。市井妇人们没事之时,也爱来山货铺子逛逛,想着兴许能淘到一两件稀罕物。 秦春娇踏入这山货铺子门槛,只见高高的柜台,后头是一排货架,塞着粗布、火折子、钮扣子、绣花针、小孩子的虎头鞋等物件儿,地下挨着墙一溜的粗麻袋子。袋子敞着口,堆着冒尖儿的黄面、绿豆面子、火红的干辣椒等物。各样气味儿在铺子里杂在一起,就和世间寻常的山货铺一模一样。 102.第一百零二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林香莲似是受了惊吓, 嗫嚅道:“我……我就是记得当时秦叔叔在村子里四处跟人说,春娇姐姐进城给相爷做通房享福去了。我想着、我想着,要是春娇姐姐真个给人当妾了, 怕是不能这样随意出来的,所以随口问问。”说着,她又赶忙添了一句:“如果不是,那当然更好。” 易嶟默不作声,停了一会儿,方才沉声说道:“什么叫做如果不是, 那当然更好?春娇现下是住在我家,她之前怎么样,我和大哥都不放在心上, 你又操什么心?” 林香莲没料到一向和善的易嶟竟会这样苛责自己, 尽管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但被他这样当面一通斥责,心中还是忍不住的委屈。 她双眼微红, 连忙低下了头去,软软的问道:“我说错话了,让嶟哥哥生气了?” 易嶟只觉得有些烦躁,他以前怎么没发觉,无论大小事,这林香莲动辄就哭, 小家子气的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 他到底是个大男人, 不会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般见识。 易嶟叹了口气,压下满腹不快,说道:“我不是生气,但是春娇才回来,你同我说也就罢了。要是哪天说走了嘴,跟村里人也说起,对春娇的名声不好。” 林香莲心中不以为然,暗暗腹诽:她当年进城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对名声不好?肚子里虽这样计较,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乖巧的点了点头,说道:“嶟哥哥说的对,我记住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那刘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二人连忙起身,林香莲迎上前去,问她母亲的病症。 刘大夫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又说道:“这些日子,注意给病人保暖,你这屋子也忒冷了些。再有,多弄些好的吃食,病人须得补补身子。”说完,就坐在桌前写了药方。 林香莲收了方子,说道:“多谢大夫走这一趟,留在家里吃了饭再去罢。嶟哥哥,也吃了饭再走。” 刘大夫瞧这样子,竟是不打算付诊金了,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正想说些什么。一旁易嶟说道:“不必了,我先送刘大夫回去,待会儿还要替林婶儿抓药,就不吃饭了。”说着,替她把诊金付了。 这乡间大夫出诊,主家少不得要款待一顿饭的。今日是十七,照例要吃一顿饺子,刘大夫本意是想留下吃了午饭再走,但看这家的境况,饺子怕是端不出来了。他嘴上虽没说什么,眼神里却忍不住透出了鄙夷的神色来。 林香莲为人敏感,顿时察觉出来,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低了头走到一边。 易嶟从她那儿要了药方,引着刘大夫出门,解开骡子,先将刘大夫送了回去,又照方抓药回来。 此刻已将近晌午时候,林香莲正在家中烧锅做饭,见易嶟回来,便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嶟哥哥还是吃了饭再走。” 易嶟说道:“不用了,春娇在家做好饭了,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这一句,将药包留在桌上就出门去了。 林香莲透过窗子,看着易嶟骑着骡子飞快离去的身影,似是迫不及待的回家。她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儿,像被刀捅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将手里的抹布死死的拧紧。 不就是嫌弃她家穷么?穷,就该被人看不起?穷,就该被人处处为难? 家里穷,又不是她的错。凭什么她就该四处看人的白眼?秦春娇一样也穷,为什么人就能对她高看一眼?自小她就被秦春娇压一头,人人都夸她漂亮大方懂事,自己就是个跟在秦春娇身后的可怜虫。 好容易她走了,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她已经打算好了,等易峋出了孝,就托村里的姑婆去说和。谁知道这节骨眼上,秦春娇竟然又回来了!她回来倒也罢了,却偏偏又缠上了易峋!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秦春娇头上?!凭什么同样的人,命却差这样大?! 林香莲的心底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激烈的令她自己都吃惊莫名。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林婶子,香莲妹子在家吗?” 林香莲连忙擦了把手,走出来,果然见一圆脸少女,手里挽着一只竹篮子,立在大门口。 一见来人,她有些惊讶,说道:“秀茹姐,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那名唤秀茹的少女将手里篮子向前提了提,说道:“今儿不是正月十七吗?我娘叫我送碗饺子过来。” 林香莲将她让到了屋里,那少女把篮子放在桌上,将盖子揭开,里面果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林香莲闻着饺子的香味,面上笑的有些勉强,说道:“多谢赵太太记挂着了。” 这少女名叫赵秀茹,是村中里正的女儿,比林香莲大上一岁,性格有些急躁。以往秦春娇还在村子里时,两人总是彼此有些不对付。但等秦春娇进了城,她倒和林香莲玩到了一起。 下河村是个杂姓村子,以赵姓居多,故而虽无宗族,但姓赵的在村中说话就响亮些。 赵秀茹家,在村中又是大户,她父亲赵桐生更是村中的里正,娶了上河村里正的女儿为妻。赵桐生膝下一子一女,长子名叫赵有余,今年十九岁,次女便是这赵秀茹。 赵桐生是村中的里正,赵太太也是个爽快利落的良善妇人,看林家孤儿寡母,便时常接济一二。 林香莲谢过赵秀茹,又要倒水给她喝。 赵秀茹摆了摆手,说道:“不了,家里还等我回去吃饭。”说着,朝里张望了一眼,问道:“林婶儿不在家么?” 林香莲说:“娘病了,睡着没起来。” 赵秀茹微微愕然,问道:“林婶子病了?要紧么?看过大夫了?” 林香莲浅笑道:“早间嶟哥哥帮忙去上河村请的大夫,已经看过了,倒是不很要紧。只是大夫说娘身子虚,需得好生补补。”这话才出口,她便觉有些不妥,果然赵秀茹的脸色就黑了下来。 赵秀茹喜欢易嶟,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她都十八了,却依然没有定亲没有嫁人,就是拗着等易嶟。这年岁的姑娘,莫说在乡下,就是城里也算大了。她爹娘早已急坏了,但又拿她无可奈何,逼得紧了,她就寻死觅活,就只好随她去了,说等易嶟出了孝期,再托人去说媒。 然而这妹有意,郎却未必有情,易嶟对赵秀茹始终清清淡淡,倒是赵秀茹一头热。平常,村中姑娘谁同易嶟走得近了,她都要不高兴,必定寻着由头同那人大闹一场方肯罢休。自己找了易嶟帮忙,只怕就触在她霉头上了。 眼见赵秀茹脸色越来越难看,林香莲心中一动,连忙说道:“早上我去易家,你猜我见着谁了?” 赵秀茹心中不痛快,还是问道:“除了他们兄弟俩,还能有谁?” 林香莲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春娇姐姐,春娇姐姐回来了。”说着,她瞧着赵秀茹。 赵秀茹的脸色果然更加黑了,她微带着几分讶异,问道:“这怎么会?秦春娇不是被她爹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的么?这是说回来就回来的?” 林香莲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真个瞧见春娇姐姐在易家。我进门的时候,亲眼瞧见她和易家兄弟两个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赵秀茹没有说话,眼里神色复杂,她咬了咬牙,竟也没打招呼,扭身走了。 林香莲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又有些不安,但她随即便安慰自己道:秦春娇是真的回来了,又不是自己说瞎话。这事儿,早晚是要被人知道的,算不得自己挑弄唇舌。 易嶟回到家中时,秦春娇正在厨房包饺子。 雪白的面剂子在擀面杖下迅速的变成一个个浑圆的面皮,又被灵巧的双手裹上馅儿,包成了一个个玲珑可爱的元宝,围着圈坐在洒了面粉的竹箅子上。 灶下的火烧的旺,大锅里的水也已经开了,不知是不是被热汽熏蒸的,白皙的脸庞上带着一抹红晕,明眸如水,凭添了一抹媚色。 易嶟将骡子重新拴在圈里,大步走到厨房里洗手。 才进门,就见秦春娇在灶台边站着忙活。 聘婷细丽的身段立在大锅边,一双莲花也似的小手上下翻飞,纤细的手指灵动的捏出一只只胖滚滚的饺子。她秀丽的侧脸上,映着火光,安静而姣好。 易嶟心中忽然踏实了下来,适才林香莲带给他的那些不快,尽皆一扫而空。 他根本不用去在意之前的事情,春娇回来了,现在在这个家里,这已经足够了。 看着厨房中女人操持饭食的这一幕,他心底安定而充实。 坡地到底是不大好的,每年产粮也是有限。秦老二又好吃懒作,地里的活计只是对付。秦春娇没走时,家里的农活大多是她和秦母搭着手的做。但秦母身子不好,时常生病,秦春娇又是个没有大力气的姑娘,这活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 秦老二别的没有,倒是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待秦春娇到了青春妙龄,村里那自愿替秦家当劳力的小伙子很有那么几个。秦家田地所在的山坡,下去是七柳河,易家的水田就在这河边。两家地挨的近,易家这兄弟俩没少帮衬秦家的农事。 但后来秦春娇进了城,秦老二没了招揽劳力的招牌,农活自然干不下去,为了填赌坊的窟窿,这三亩地想必也是跟着老房子一起卖给了易家。 秦春娇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她也知道自己爹的秉性,家财都落了旁人手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易峋买了她家的房子和地,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易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适才易峋说起易嶟的亲事,那他自己不也如此么?二十一了,甚至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他也、也该说门亲事了。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被什么重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林香莲那双如小鹿般惊闪的眼睛,赵秀茹等着易嶟不肯嫁人,林香莲也是么? 易峋对于林香莲,真的毫不动心么?她走了三年,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她只是易家买回来的人,说到底,这些不是她能过问的事情。 至于易峋今天上午的行径,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女。男人想要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易峋正当气血方刚的年纪。相府里二房三房的几个爷,只比他大上几岁,都养着一院子的女人。 她也只是易峋买回来、养着的女人,易峋想对她干什么都是可以的。她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拒绝。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便将这些烦心事都摁了下去,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碗都洗了,重新走出来。 走到大堂上,易嶟似乎已经回房了,只剩易峋还在桌边坐着。 看着易峋那厚实宽阔的背脊,她抿了抿嘴,却也没什么话想说。 低了头想回房,易峋却忽然叫住了她。 易峋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烁,他低声问道:“春娇,你想系春绳么?” 秦春娇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易峋眼神微黯,顿了顿,说了一句:“没什么,去歇息罢。” 秦春娇没有多想什么,回房去了。 赵桐生才踏进自家院门,就听见赵秀茹那高一声低一声如同唱歌一般的哭叫声。 他皱了皱眉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屋中。 进到屋里,果然见女儿赵秀茹散着头发,盘膝坐在炕上,满脸是泪,正抹着眼睛。 他浑家赵太太坐在炕沿儿上,没好气的骂道:“瞅瞅你那出息,一个秦春娇就把你唬成这样!见天儿的就知道跟在易嶟屁股后头,那易嶟给你吃迷魂汤了!老娘真是看不上你那成色,也不知道随谁!” 一旁赵家大儿子赵有余劝道:“娘少说两句,妹子正难过呢。” 赵太太今年三十五岁,正是徐娘未老的时候,一张圆盘脸,一双杏核眼,眼角高高吊起,透着精明干练。她青年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一家女百家求,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爹看上了下河村里正儿子,把她嫁了过来。这些年了,只有男人看她的脸色求着她的,还从来没有她倒追着男人屁股跑的。所以赵太太看着自家女儿如今这不成器的样子,恨铁不成钢,气的不得了,却又无可奈何。 103.第一百零三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车子正中捆着三头小黑猪,大约是捆得紧了, 不时的发出些哼哼的嘶叫声。 这三只猪崽子和那一篮子鸡雏, 都是在集子上买的。 易家哥俩以前不养鸡, 概因家中没有妇人。兄弟俩白日里下地干活,照料家中牲口的功夫有限, 去年仅是喂家中那匹骡子和那两口猪已是满顶了。鸡这种家禽, 喂与不喂两可,却不能没人看着。早上放出去, 晚上赶进笼子,既要防着黄皮子来偷鸡吃,也得盯着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 易峋易嶟白日里活计多,除了地里的农活, 还时常外出办事, 在家时候不多。自从易母过世, 家中便再也不养鸡了。 如今秦春娇来了, 这差事当然是有人领了。 养鸡能下蛋,农家多有凑上一篮子鸡蛋拿去换钱的。易家哥俩另有来钱的渠道, 用不着卖鸡蛋, 但他们自己要吃鸡蛋, 可就得问别人买了, 到底也是不便。再则, 养多的鸡, 也是农家日常肉食的一大来源。 养肥一口猪不容易, 乡下也只有到了年底才杀猪。虽说每逢初一十五, 乡下集子上有肉卖,易家兄弟也三五不时的进山打猎,但终究没有自家就有来的方便。 秦春娇挽着手中的篮子,里面是易峋给她买的脂粉和在山货店里买的针头线脑同那一袋子胡椒。 这时候日头已渐西斜,比来时路上更冷了些,冷风吹在身上,着实有些刺骨,但她心中却充斥着融融的暖意。 乡下的日子,固然没有相府里奢侈舒适,但这种殷实和踏实的感觉却是她在相府里从来没有过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易峋,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暮色之中,淡然而沉稳。 她笑了笑,低下了头去。 回到家中,易峋与易嶟将猪赶进了猪圈,又搭着手盖鸡舍。 秦春娇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好,就匆忙走到了厨房。时候已经不早了,她说了要煮羊汤杂面,可得着紧了。 她在大锅里倒了些清水,灶里添了柴,升起了火,就把早上自仓库里拿来的一块羊肉切成几大块,丢在了锅中,又点了些米醋进去。 这块羊肉一直吊在仓库房梁上,表面都有些风干了。这分明是放了许多时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不吃。今天,就索性用了它。 待锅里的汤滚开,她将羊肉捞了出来,把第一锅汤倒掉,重新舀了一锅水,把断了生的羊肉放进去,小火慢炖起来。 趁着这功夫,她将白日里买的绿豆面子拿来,一份绿豆面合着两份的白面粉,揉成面团,擀成面饼,切出了一摞一指宽的面条子。 面条擀出来了,锅里的汤也泛了白,她将作料一一下进锅中,又把才切好的大块白萝卜放了进去。 安置妥当了汤锅,秦春娇自橱柜里翻出一座手磨,把白日里买的胡椒倒了一把出来,放进磨里仔细研磨起来。 白烟顺着烟筒飘了出去,羊肉汤的香味在院中四处弥漫。 外头干活的两个男人,被这香味勾的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午时在集子上,只是随便吃了碗粉汤对付,到了这会儿都已有些饿了,又闻到这股肉汤香味,各自肚里饥火熊熊,馋虫作祟。 易峋倒还好,易嶟却有些忍不住了,只觉得食指大动,连干活的心思也没了。 他眼神不断飘往厨房,不由说道:“哥,春娇到底是怎么弄的。羊肉汤竟然能这么香,一点膻味都没有!” 原来这兄弟俩听秦春娇说晚上要做羊汤杂面时,嘴上虽然都没说什么,心里却都有点不大乐意。 那块羊肉,原是一条羊腿上的。去岁冬天,村里一户人家杀了一头羊,为了谢他们两人平日里的照顾,特意送了一条羊后腿给他们。 然而其实村人平常不大吃羊肉,总嫌羊肉有股子膻味,易家哥俩也不例外。 他们二人手艺也平常,将那条后腿拿回家来,炖也好炒也罢,总是去不掉那股子羊膻味。哥俩吃了几顿,实在受不了那股味儿,便都没了兴趣。剩余的羊肉,丢了可惜,又吃不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放了起来。 只闻这羊汤的气味,除了羊肉的鲜香,几乎是闻不出羊肉的膻味的。 易峋也好奇,秦春娇到底是怎么做的,竟然把那块他们哥俩都头疼的羊肉,给炮制成了这样。 他看着弟弟那食指大动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恰好他也饿了,便放下了手里的活,招呼着易嶟一道去洗手预备吃饭。 鸡雏怕冷,夜间暂且安置在厨房里,放在外头只怕要冻死,所以这鸡舍是不急在一时的。 哥俩洗好了手走到大堂上,恰好秦春娇也烧好了饭,把三碗汤面端到了桌上。 易峋与易嶟在桌边坐定,就见三碗羊汤杂面,牛乳也似的汤色,里面齐齐整整一团一指宽的杂色面条。面旁是大块的羊肉,肥瘦相间,肉香浓郁。汤里浮着白萝卜,撒着一把翠绿的葱花,白绿交映,色香俱全。 秦春娇将筷子递给他们俩,在桌边斜着身子坐了,笑盈盈说道:“许久没有擀面了,怕手生了,你们尝尝。” 易峋接过筷子,先低头抿了一口汤。 他不是信不过秦春娇的手艺,只是被那羊肉的膻味给腻怕了,只敢小口的喝。汤一入口,他不觉便眉头舒展。羊汤固然鲜美,全无半点膻味,然而不止如此,汤中还有一股辛辣味。这辣味同辣椒截然不同,不似辣椒那样直接。初入口时尚不觉得,却能顺着舌头一路向下,直渗到五脏六腑里去。这股子辛辣,同羊汤交融在一起,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 羊肉酥香软烂,萝卜软糯爽口。 秦春娇那一手杂面擀的也好,虽不如白面做的面条来的顺滑,却更添了一股咬劲儿和风味。 那兄弟两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埋头吃面喝汤,唏哩呼噜的片刻功夫,两个大海碗就见了底。 秦春娇看着他们两个吃的香甜,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哥俩顷刻间就把两大碗羊汤面吃了个干净,只觉得发了一身的透汗,身子自内到外暖烘烘的,又不像辣椒吃多了那样干辣的难受。 易嶟放了筷子,向秦春娇问道:“春娇,这汤里是放了那个叫什么、什么椒的豆子对吧?” 秦春娇含笑答道:“是,放了胡椒面子。我想着天冷,白天在外头跑了一整天,两位哥哥喝了一肚子的冷风,吃些放了胡椒的羊汤,能暖胃。胡椒性温,能驱寒暖胃,更比辣椒温和些。冷天喝这个,是再好不过了。” 两位哥哥? 这哥俩都没吭声,不约而同的一起心里暗自说道:谁要当你的哥哥。 易峋望着她,喝了热汤,那张俏脸上漾着两抹晕红,从白皙的肌肤里透出来,比擦了胭脂还要好看,像花瓣一样的娇嫩。圆润的杏核眼里,水汪汪的,闪烁着光芒,透着打从心底里发出的喜悦。 她喜欢下厨,喜欢手艺被人认可。 以前他不是没有察觉,但并没有像如今这样明显强烈。 她以往,也并没有现下这样精于烹饪,那个打从摩伽陀国来的贵价香料,他听都没听说过,她也知道。 这都是她进了相府之后,才学来的吧。 想到这里,易峋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她为他做好吃的,他当然高兴。但她进相府的那三年,却也时刻的扎着他的心。他并不像面上那样,真的不在意。 只听易嶟问道:“春娇,你怎么弄的?这羊肉能整治的半点膻味也没。” 秦春娇答道:“我先拿醋合着羊肉煮到断生,把这锅头汤倒了,重新再烧。醋能去膻,白萝卜和胡椒,也都是能压膻味的东西。”相府里的老太太极爱吃羊肉,但上了年纪的人也受不得羊膻味。大厨房里多的是整治腥膻的手段,她这一手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一人声响:“哟,两位哥哥今儿喝羊肉汤啊!小弟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可怜,有喝剩的汤、半拉的窝头,给一口。” 这声音十分惫赖,让屋里三人都皱了眉头。 随着话音落地,但见一衣衫褴褛的粗汉趿拉着鞋,走了进来。 秦春娇定眼望去,只看这人生得贼眉鼠眼、獐头鼠目,一双绿豆眼滴溜溜的转,一咧嘴一口大黄牙。塌鼻子旁一颗大黑痣,痣上还有一根杂毛。 她认得这人,这人叫刘二牛,是村里有名的混子,无赖泼皮,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村里没人不嫌弃他,倒是和自己的父亲秦老二说得来。俩人真是臭味相投,错着一倍的岁数,也能称兄道弟,时常结伙去赌钱吃酒,输了钱也一起挨揍。 打从她离了下河村,就不知道这人后头如何了。 他现在大喇喇的闯到易家,还问易家兄弟讨饭吃,满嘴言辞热络,却是怎么回事? 刘二牛见了屋子里的情形,一双黄眼珠子就盯在秦春娇身上,咧嘴笑道:“春娇妹子,原来你当真回来了,我还当村里人说笑话呢!” 坡地到底是不大好的,每年产粮也是有限。秦老二又好吃懒作,地里的活计只是对付。秦春娇没走时,家里的农活大多是她和秦母搭着手的做。但秦母身子不好,时常生病,秦春娇又是个没有大力气的姑娘,这活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 秦老二别的没有,倒是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待秦春娇到了青春妙龄,村里那自愿替秦家当劳力的小伙子很有那么几个。秦家田地所在的山坡,下去是七柳河,易家的水田就在这河边。两家地挨的近,易家这兄弟俩没少帮衬秦家的农事。 但后来秦春娇进了城,秦老二没了招揽劳力的招牌,农活自然干不下去,为了填赌坊的窟窿,这三亩地想必也是跟着老房子一起卖给了易家。 秦春娇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她也知道自己爹的秉性,家财都落了旁人手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易峋买了她家的房子和地,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易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适才易峋说起易嶟的亲事,那他自己不也如此么?二十一了,甚至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他也、也该说门亲事了。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被什么重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林香莲那双如小鹿般惊闪的眼睛,赵秀茹等着易嶟不肯嫁人,林香莲也是么? 易峋对于林香莲,真的毫不动心么?她走了三年,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她只是易家买回来的人,说到底,这些不是她能过问的事情。 至于易峋今天上午的行径,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女。男人想要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易峋正当气血方刚的年纪。相府里二房三房的几个爷,只比他大上几岁,都养着一院子的女人。 她也只是易峋买回来、养着的女人,易峋想对她干什么都是可以的。她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拒绝。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便将这些烦心事都摁了下去,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碗都洗了,重新走出来。 走到大堂上,易嶟似乎已经回房了,只剩易峋还在桌边坐着。 看着易峋那厚实宽阔的背脊,她抿了抿嘴,却也没什么话想说。 低了头想回房,易峋却忽然叫住了她。 易峋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烁,他低声问道:“春娇,你想系春绳么?” 秦春娇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易峋眼神微黯,顿了顿,说了一句:“没什么,去歇息罢。” 秦春娇没有多想什么,回房去了。 赵桐生才踏进自家院门,就听见赵秀茹那高一声低一声如同唱歌一般的哭叫声。 他皱了皱眉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屋中。 进到屋里,果然见女儿赵秀茹散着头发,盘膝坐在炕上,满脸是泪,正抹着眼睛。 他浑家赵太太坐在炕沿儿上,没好气的骂道:“瞅瞅你那出息,一个秦春娇就把你唬成这样!见天儿的就知道跟在易嶟屁股后头,那易嶟给你吃迷魂汤了!老娘真是看不上你那成色,也不知道随谁!” 一旁赵家大儿子赵有余劝道:“娘少说两句,妹子正难过呢。” 赵太太今年三十五岁,正是徐娘未老的时候,一张圆盘脸,一双杏核眼,眼角高高吊起,透着精明干练。她青年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一家女百家求,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爹看上了下河村里正儿子,把她嫁了过来。这些年了,只有男人看她的脸色求着她的,还从来没有她倒追着男人屁股跑的。所以赵太太看着自家女儿如今这不成器的样子,恨铁不成钢,气的不得了,却又无可奈何。 104.第一百零四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只是自打易母过世之后, 易家兄弟两个也常受林家的照顾。林家母女常抢着帮他们做些缝补的活计, 又或送些自家做的腌菜吃食。故而,林家开口求助, 他们也不好拒绝。 于是,易嶟便接口说道:“哥,我陪香莲妹子去一趟。如今家里不耕地,我便骑了骡子去。” 易峋听着没什么不妥, 颔首:“你去也好,快去快回。” 林香莲满心失望,她原想着是要易峋陪她去的。 为了掩饰脸上的失落, 她慌忙低下了头, 却在乱中触到了秦春娇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心中一慌, 忙忙挪开了眼神,落在了那盘馒头片上。 馒头片泛着金黄的色泽, 散发着过油的焦香,显然是油炸过的。 林香莲心头一动,浅笑着说道:“才过了年,两位哥哥就吃起油炸白面馒头了。”说着,顿了顿又道:“想必是春娇姐姐回来了, 两位哥哥高兴?” 她这话虽没有全说明白, 底下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农家从来节俭, 白米白面和油都是金贵物。这不年不节, 又不是农忙时候,吃白面本就算是奢侈,何况是下油炸了的?她这话底下的意思,便是在说秦春娇大手大脚,浪费粮食。 易家兄弟都是男人,饮食上来从来不大讲究,这盘馒头片当然不会是他们炸的。 秦春娇哪里听不出来她这话外之音,在相府待了三年,她见识过各样的面孔心机,林香莲这点小伎俩她怎会看不出来?甚而,从她进门之后,一言一语打什么算盘,她都看得清楚。然而现下,易家算是她的主家,林香莲是客,她不方便说什么。 易家兄弟,却都有些不大高兴了。 易嶟脸上浮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点头说道:“春娇妹子回来了,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易峋没有接话,却自盘里拈起了一块馒头片咬了一口,淡淡说道:“我喜欢。” 林香莲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她没想到过了三年,这兄弟二人还是如此看重秦春娇。 她尚未开口,却听易峋说道:“既然林婶子病着,你们就赶紧去罢。”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这馒头片炸的不错,你也带些回去,我们家里还不难在这上面。” 易嶟也接口道:“是啊,春娇的手艺真个没的说。香莲妹子,你就包些回去,让林婶子也尝尝。” 林香莲脸色微白,强笑着道了一声谢。 秦春娇去厨房取来一个篮子,拿油纸将剩余的几块馒头片都包了,拿给林香莲。 林香莲接了篮子,向她浅浅一笑,却没说什么。 易嶟回房略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出门牵了骡子,便招呼着林香莲去了。 林香莲捏着篮子,低着头走到门边,尤有些不死心的回头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得垂首去了。 这两人离去后,屋里只剩下易峋与秦春娇,忽然有些安静。 吃过了早饭,秦春娇把碗筷收拾到了厨房洗了。今日是正月十七,照例是要吃一顿饺子的。这包饺子却是个费时间的活儿,面须得一早活好醒着,这样包出来的饺子面才筋道,所以若要包饺子,这时候就要动手了。 她正想舀面粉和面,却忽然想起方才林香莲挑唆的口舌。 林香莲的心思,她看的明白,这分明就是看上易峋了。她在相府里为婢三年,看着那些妇人们争宠斗艳,大公子房中的几个美婢,为了争一个通房的位置,耍尽了心机手段。林香莲这点点伎俩,还当真有些拿不出来。 想起相府里的旧事,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她并不是个善于献媚争宠的人,容貌在相府后宅那花团锦簇的地方,也不那么出挑,怎么就得了相府大公子的青睐? 初入相府,她也惶惶不可终日,小心翼翼的揣摩上意,谨言慎行,只求能平安自保,清静度日。 当初,相府买她进门,本是说给相爷做通房的。但进了相府的门,大夫人却闹了起来。她这方知道,原来这买通房是相爷姨娘的主意。这妻妾二人整年都在争宠,为了与大夫人抗衡,王姨娘便想着弄个人进去,派人在民间打探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就找到了她家。 那人同她父亲有那么一点交情,常在一起吃酒赌钱,见过她两面,相中了她的容貌,便撺掇着她父亲秦老二把她卖掉。恰巧那时候,秦老二欠了赌庄的钱,驴打滚起来,实在惊人。那人又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当了相爷的姨太太,一家子都能飞黄腾达了。秦老二动了心,便同意了。 进了相府,大夫人死活不同意,同王姨娘闹得不可开交,相爷是个在女人面前立不起来的男人,妻妾争执,他竟躲了出去。 秦春娇当时在相府之中,不伦不类,不知该算什么。王姨娘与大夫人各不相让,最后是老夫人出面,留她在房中服侍,做了个二等的丫鬟。此后,她凭借着左右逢源,处事圆滑的本事,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她在老夫人房中服侍,除却送个东西,传句话,平日里与大公子是没什么往来的。她也不知这大公子怎么忽然就看上了她,先是写了一些她看不大明白的情诗,接着便是无端端的在花园回廊各处堵她,临末竟然生出了把她要到房里的心思。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大夫人的耳朵里,大公子尚未娶亲,怎好先行纳妾?何况,她到底是王姨娘弄进府里的人,大夫人总是时刻提防着她,又怎会容她给儿子做了通房?于是,就在初十的夜里,生了那件事出来。 相府素来看重子孙,出了那样的事,连老夫人也护她不得。何况,她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罢了。 大夫人言说府中不能容这等下作之人,连年都没准她过完,便将她交给了陶婆子。 秦春娇想起那夜的事情,只觉得心口发堵。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这事摁了下去。不论如何,她现下是在易峋家中。不管易峋如何看待她,总是把她自那个泥泞不堪的地方救了出来。 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围裙摘了下来,打算去问问易峋的意思。 林香莲的心思,她并不放在心上。但农家对粮食看得重,她也不能擅自做主。包一顿饺子,白面自然是少不得的,素馅儿须得多用油,荤馅儿就要用肉,无论怎样,饺子于寻常农家而言,都是一种相对奢侈的吃食。她在相府里待久了,若不是林香莲唱了这一出,她还险些忘了。 秦春娇走到外头,却见堂上空空如也,不见易峋的去向,门却敞着。 她猜测易峋该是到院里去了,便走了出来。 这时候日头已升了起来,昨日下了一天的雪珠,地下盖着薄薄的一层白,正在日头下泛着刺目的光泽。雪地上,偶有几点鸟雀的爪印,混着骡子的蹄印,那是易嶟牵骡子出去时留下的痕迹。 窗沿上挂着一串晒干的红辣椒,被太阳照着,火红油亮,似乎彰显着新年的兴旺。 青石板路面已被扫了出来,篱笆门是开着的,易峋显然是出去了。 门既开着,必定没有远去,然而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意识到自己是独个儿被留在这房子中的,秦春娇心底忽然漫过了一阵不安。这是她生长的村子,但如今她唯一的依靠,便只有易峋了。 她站在屋檐底下发呆,头顶的冰凌开化,一滴冰水落在她颈子里,将她冰的打了个寒噤。 正当此时,隔壁的茅草屋子吱呀一声的开了门,易峋自里面走了出来。 秦春娇不由一怔,紧邻着易家房屋的那两间破茅草屋子,便是她家的老宅。 自打她进了相府,她那个赌鬼父亲挥霍干净了她的卖身钱,便摸到了京城问她要银子。起初,她顾念着母亲,还敷衍过几回。然而她也不过是个二等的丫鬟,虽则吃穿已不是问题,但每月那点子月钱,实在填补不了她爹那个无底洞。 秦老二见女儿身上实在榨不出钱来,竟而教唆她去偷主人房里的东西。 秦春娇忍无可忍,也看明白了秦老二已是烂到骨子里去了,便告知了相府守门的小厮,待秦老二再找上门来时,将他打了出去,自此再无音讯。 后来,听府里同乡捎信,说秦老二被赌坊追债,不得已卖了房子,带着妻室往外地投靠亲戚去了。 易峋从那房子里出来,这房子竟是被他买去了吗? 屋中尚且留着昨夜的余温,因而并不觉得冷。 秦春娇看了一眼昨夜换下来的衣裳,从相府里出来时就穿着这一套,在人牙子屋中又待了两日,委实是脏的不能再穿了。她想起昨夜易峋说过的话,便走去打开了衣柜。 衣柜中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女子的衣衫,颜色却大多鲜亮。 秦春娇拿起了几件瞧了瞧,不是鹅黄,便是葱绿,又或是水红、秋香色,衣衫的样式也很合时下年轻女子的装束。 本朝已婚妇人与未嫁姑娘的衣裳样式并无严格的规制区别,这乡下地方更不讲究那些。家中母亲将年轻时的衣裳留给女儿穿,那是常有的事。然而易母就在世时,也是略有年岁的人了,怎么还会穿这样娇艳颜色的衣裳? 105.第一百零五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易家哥俩打算三十这天到宋家集子上去买些东西, 也带了秦春娇一起。 三人走到村口, 等着坐车。 乡下也有赶车拉客的,几个村子来回跑, 赚个脚力钱。每逢赶集的日子,生意更是红火。 一个人十个大子儿, 就连人带货,一起拉到集市上,很是便宜。 今天三人来的不巧, 车子前脚刚送了一批客人,他们还需得等上片刻。 三人在村口略微站了片刻, 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村人。 那些村夫村妇见了秦春娇,都有几分好奇,又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 易峋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的事,早在村中传开了, 众人再看秦春娇时, 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女子,值一百两银子。 秦春娇今日穿的娇俏,天气已渐转暖,她今儿穿了一件桃红色蝴蝶绊扣的夹袄, 下头是一条老鸭黄色的棉裙子,一头乌油的头发挽了个纂儿, 仍旧戴着那支木钗。易家没有胭脂水粉, 更没有女子的饰物, 她也不好向易峋张口。 就这么一身随意的打扮, 却透着艳丽娇嫩,惹得人不住看她。 妇人们都颇为不忿,暗自腹诽:就这么个丫头,怕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凭啥就值一百两? 男人们心里倒是琢磨着:这女子到底好在哪里?能让易峋花那么多钱。但横竖,是比自家那黄脸婆娘要好的。 看那娇滴滴的脸蛋,花骨朵儿也似的身子,受用起来那滋味儿想必是不错的。 自己若是有那个钱,也定要去城里买个回来享受一番。 当然,这心思也就敢在心里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易家那两个大男人,都不是好惹的。 但大伙心底里还有一个疑问,这秦春娇到底是跟谁的?总不会真如传言,易家兄弟俩打算共妻? 人渐渐多起来,就有几个与易家兄弟相熟的搭话:“峋大哥,这几日总见你上南山挑水,敢是家里有事么?” 秦春娇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青年汉子,虽是个五短身材,但手脚粗壮,甚是结实,身上裹着个皮衣,一副古铜脸色,晓得他是村里的青年猎户丁虎。 他就是之前帮她撵走野狼的老丁头的儿子,如今老丁头上了年纪,老寒腿频发,已打不动猎了。这丁虎就子承父业,接了那副担子过去。 丁虎是个踏实勤快的小伙子,性情又忠厚诚朴,同易家兄弟两个也很能说到一起,尤其佩服易峋。 易峋当年在村里一刀劈了野猪,让他瞠目结舌,震惊之余便缠着易峋教他些功夫。易峋得空时,也指点他一二,一来二去,两家的交情就厚起来了。 易峋跟他寒暄了几句,说道:“春娇才回来,怕她吃不惯河水。” 丁虎这才向秦春娇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有个妇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进了几天的城,就能吃不惯村里水土了,矫情!” 秦春娇耳里听着,一脸平淡。 自打她回到村中,类似的风言风语总是不绝传来。她没有去招惹谁,但却总有人来轻贱她。 她从以前起就知道,这女人生的好了,就要被议论。何况,又是她这种情形。 她看了易峋一眼,他不喜欢她跟人口角争执,她也就默然不语。 易峋看向那妇人,果然是一副尖刻的嘴脸,他淡淡说道:“春娇是我易家的人,她矫情不矫情,我愿意惯着,不劳嫂子操心。” 那妇人没想到竟然是易峋来撅了她,脸色不由白了白。乡下不成文的规矩,女人家吵嘴,男人是不插话的。何况,易峋向来少跟妇人言语。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出面为秦春娇撑腰。 不是说秦春娇只是易家买来使唤的吗?咋跟说的不一样呢? 须臾功夫,马车便自集子上回来了。 村人都急着赶集,也没工夫再去瞧什么口舌争执的热闹。 易峋付了三十个大子儿,就同弟弟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这马车是乡下拉货载人常用的那种板车,一匹健壮的高头大马在前头,后面拉着个平板,两边两溜的板子,算坐人的地方,中间就是放货的。 易峋和易嶟,一左一右,将秦春娇夹在了中间。 待人坐稳了,车夫吆喝了一声,马车顿时跑了起来。 乡下的土路很不平整,车子颠簸晃荡着,秦春娇只觉得屁股被颠的生疼。她两手放在膝上,垂首不语,偶尔看看路边树上新吐的嫩芽。 其实,她在家就可以了。她没有钱,买不了什么东西,也不会向他们两个张嘴要。虽然易峋把钱箱子的钥匙给了她,但那是主家的钱,是让她打发日常用度的,不是给自己花销的。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她不明白,易峋为什么一定要带她来呢? 易峋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不是很想出来,但他怎么放心把她一个放在家里? 易嶟倒是说要留下来陪她,那他就更不放心了。 宋家集子离下河村不过几里路程,顷刻功夫就到了。 到了集子外头,村人陆续下车,便迅速散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再也不见。 集市十分热闹,这是年后第一次集会,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 卖各样玩意儿的、卖吃食的、卖菜的、各样叫卖声汇在一处,纷纷攘攘,喊得什么,也听不大清楚。 摊贩一个挨着一个,路边煮面蒸糕的大锅里白汽蒸腾,路上车水马龙,人群比肩接踵,好一场乡镇集市的热闹。 秦春娇自打进了相府,再没赶过集,此刻重踏这番热闹,心中倒也欢喜。 一路上吹风,她鼻尖被冻的有些发红,倒显出了一丝的俏皮。 易家兄弟今儿来集市,是有些东西要买。 易峋要到木工铺子里去一趟,易嶟则是买些日常所需的杂货。秦春娇自是没什么心思,只跟着他们两个人走路。 三人在集市里走了走,易嶟猛然瞅见路边一个卖珠花头绳等零碎物件儿的小摊子,便兴奋的拉着秦春娇过去。 那贩子见来了生意,自然卯足了劲儿的兜售,一会儿夸赞秦春娇花容月貌,买了他的首饰是锦上添花;一会儿又力赞易嶟识货。 易嶟兴奋的涨红了脸,说道:“春娇,你瞧瞧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我给你买。”说着,瞥了一眼她头上那根木头钗子,又说:“村里姑娘,谁没个三两件装饰的头面?我和大哥不懂女人家的玩意儿,但你也不能总戴着一根木头钗子。”话才脱口,他忽然想到一旁站着的易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但随即挺直了腰板。 大哥的心思,他知道。但那又怎么样,他就是想对她好,大哥也不能说他什么。 秦春娇本想说不用了,但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木钗子,便看向身边的易峋。 他一脸平淡,瞧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秦春娇心里想着,自己这木头钗子,走出去怕是要给易家丢脸,便自摊子上捡了一只珠花,一条红头绳。 珠花上用的是碎珠子,是京里珠宝铺子挑剩的东西。红头绳就更不必提了,是乡下没嫁人的姑娘都有的东西,压根不值什么钱。 那小贩见她只挑了这两样东西,立时就垮了脸。 易嶟心有不甘,一力游说秦春娇再挑几样。 秦春娇含笑说道:“嶟哥,这就够我用了,不必再买了。”易嶟这才怏怏不乐的结了账。 离了那摊子,易嶟便要秦春娇把珠花插上给他看。秦春娇拗不过他,只好将那珠花插在了发髻上。只那么些微的装饰,就让她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易峋冷眼旁观,意味深长的看了秦春娇一眼,没有说话。 三人在集市里走着,易峋要去找木工铺子,径直向西市走去。 到了铺子前,一个十三四岁的学徒正在门口地上蹲着刨着什么。一见他来,那学徒立马起来,向里面呼道:“师父,易家大哥来啦!” 话音落地,里面走出来一位穿着短打的老师傅。 他似是正在做活,满脸通红,一头大汗,这么冷的天气,还赤着两条臂膀。 这师父姓马,和易峋算是老相识了。他手艺很是老道,左近村镇,要做家具或是木工活计,都来找他。连下河村打春用的泥牛,也是这家做的骨架糊出来的。 马师傅一见易峋,脸上顿时笑眯眯的,一面寒暄一面将三人让进屋中。 到了屋里,秦春娇只见这屋子地下四处堆着做了一半的家具,和一地的刨花,几乎没处落脚。 马师傅便问易峋:“今儿来,可是为了打春的泥牛来的?你放心,你们村子里正交代过了,一定准时给你们送过去。” 易峋说道:“泥牛是一则,再来还有我自己的一些活计。我有样东西想打,不知道马师傅能不能做?” 这马师傅是个倔脾气,生平最听不得人说他什么做不得。他当即拍着胸脯,向易嶟大声道:“峋哥儿,别的我不敢说。就木工活计,比鲁班祖师爷那是不敢,但只要世上有的,别的木工能做的,那我马师傅就做的出来!” 易峋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莞尔一笑,说道:“马师傅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其实也不是什么难打的东西,就是一架榨油的器具。” 马师傅那扫帚眉,顿时一跳,有些为难了。 易峋易嶟白日里活计多,除了地里的农活,还时常外出办事,在家时候不多。自从易母过世,家中便再也不养鸡了。 如今秦春娇来了,这差事当然是有人领了。 养鸡能下蛋,农家多有凑上一篮子鸡蛋拿去换钱的。易家哥俩另有来钱的渠道,用不着卖鸡蛋,但他们自己要吃鸡蛋,可就得问别人买了,到底也是不便。再则,养多的鸡,也是农家日常肉食的一大来源。 养肥一口猪不容易,乡下也只有到了年底才杀猪。虽说每逢初一十五,乡下集子上有肉卖,易家兄弟也三五不时的进山打猎,但终究没有自家就有来的方便。 106.第一百零六章 刘氏有些不解, 问道:“这给他省钱,他还生气?他生啥气?” 刘氏当然不能明白, 毕竟她对于男人的经验,大部分来自于秦老二。而秦老二是个没有骨头, 不能算作男人的东西。 秦春娇抿了抿嘴,说道:“娘啊, 峋哥是不喜欢我拿别的男人给的东西。别说别的男人给的, 就是当初我自己想做生意赚钱,都是好不容易才让他答应。峋哥说他养得起我,不许我小瞧了他。”如今,秦春娇对于易峋的性子算是摸透了。陈长青和易峋这段日子,暗地里一直较劲儿,她也多少知道些。 刘氏出嫁在即, 这往后两家就是一家人了, 她不想节外生枝。 秦春娇没有再说这个, 岔开了话题道:“娘, 我瞧陈大人带来做媒人的那位婶娘, 是个性格爽快的好人。这样的人好相处, 娘不用担心以后进了陈家的门,后宅生是非了。” 刘氏听着, 笑了笑,心里却有几分模糊的担忧。 陈长青的确没有娶妻, 但男人到了这个年岁, 又是身居高位, 身边难免没有几个伺候的侍妾,房里用着的丫鬟。她也听女儿闲话时提起过,相府里那些爷们,年纪轻轻各个都养着一院子的女人。 那么陈长青呢? 一想到陈长青的后院里,兴许也是有人的,刘氏便觉得胸口有些堵得慌。 这念头只是才起来,她便压了下去,强令自己不要去想。 毕竟,当今这个世道,对于女人是苛刻的。男人有妾,作为正妻,要大度,要宽容,更要打理好一切,才能称得上贤惠二字。 何况,自己是个乡下女人,又是嫁过人的寡妇,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人家肯娶她当正房夫人,已经是难得了,她或许不该要求那么多。 刘氏笑着,不让自己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又同秦春娇说道:“你怎么还喊大人,往后他就是你爹了。” 秦春娇嗫嚅道:“等娘和他成了亲,我再改口也不晚。这会子就叫我喊他爹,我别扭。” 刘氏听着,便也没再说什么。横竖她和陈长青尚未成婚,到了成婚之后,再改口也不迟。 这天,陈长青和媒人王氏在易家吃了一顿午饭。 秦春娇和刘氏一起下厨,弄得饭菜。 老天连下了几场雨,七柳河水位暴涨起来,加上稻子即将熟了,河里的稻花鱼也肥了。每天都有人在七柳河里下网,捕到了鱼,便送到易家食肆里。 秦春娇自铺子里提了一条三斤多的鱼,回家刮鳞剖肚的收拾好,在鱼身划了几刀。将锅烧热,倒了自家产的茶油进去,切了几片蒜瓣香葱,爆香了锅之后,将鱼略炸成两面金黄,便加了几勺热汤下去,没过了鱼身。 等水开了,便放了糖、酒、酱、盐进去,切了几片红椒,额外又放了些切成滚刀块的野芋头。便盖了锅盖,小火慢炖着。 此外,刘氏还收拾了一只鸡。近来雨水多,山里的蘑菇和木耳,疯也似的冒。刘氏将这些山蘑菇、木耳合着鸡,一起炖了一锅。尚未出锅,那鲜香的气味儿,已经顺着烟筒飘满了院子。 河里提来的河虾与蚬子,在家中水盆里养了两日,吐干净了腹中的泥沙,合着青瓜一起炒了一盘。 额外又从地里摘了些新鲜菜蔬,清炒了几大盘子,蒸了一锅米饭,便是这顿饭了。 秦春娇和刘氏一道把饭菜一一端到桌上,众人落座。 那芋艿烧稻香鱼,汤汁红亮,鲜甜爽辣,鱼身微焦,虽没动筷,却已令人口中生津。因放了芋头,虽没有勾芡,汤汁却微微粘稠,还带着一股芋头的鲜香。 蘑菇木耳鸡汤飘着金黄的色泽,青瓜炒河虾蚬子,则是碧绿脆生夹着红□□嫩,清炒鲜蔬也清爽新鲜的令人愉悦。 一桌饭菜,虽都是乡间风味,却丰富热闹的让人忍不住叫好。 易家哥俩是早已习惯了这样吃饭,而陈长青虽是乡下出身,其实也离开的久了。 入朝为宦多年,身居高位,无论宫廷宴席,还是同僚宴请,不乏名厨佳肴,他也吃惯了山珍海味。但官样文章式的席面,却及不上眼前这一顿乡间饭菜来的鲜活。 他看着刘氏与秦春娇,这母女两个正低头小声议论着什么。 心底有一股暖流滑过,她们即将成为他的妻女,他也将有自己的亲人了。 筷子拨开微焦鱼皮,里面是玫瑰色的肉身,夹了一块到口中,肉质软嫩多汁,鲜美甜辣。 这稻香鱼是本地的叫法,算是河里的野鱼,在稻田里生长,啄食稻花以为生,故而这一带的村民都叫它稻香鱼。这鱼大概是因为吃稻花长大的,并没有寻常河鱼那种泥腥味儿,也是此处乡间常吃的鱼种。 王氏吃了几口菜,便大赞起这母女俩的手艺来,又说陈长青真是好福气,得了个贤惠的媳妇,又得了个能干的闺女。 陈长青从来话少,只是默默吃饭,但眸中的那微微闪过的光芒,透露着他的喜悦之情。 吃过了饭,大伙又喝了一盏茶,陈长青便要动身返京。 刘氏送他到家门口,陈长青出院子之前,忽然将她抱了一把,嗓音低低的,又微带着几分粗喘的说道:“翠云,下月二十七,你等我。” 刘氏三十多岁的熟龄妇人,被他这样当众一闹,竟也忍不住红了脸,没有答话,轻轻点了点头。 陈长青这才放开了她,翻身上马,带了随从离去。 刘氏立在院门上,看着那马上高大的身影渐渐远去,眼神里染上了一抹落寞。 秦春娇在厨房里刷锅洗碗,竟而哼起了京城小调。 易峋走进来拿东西,听着那嗓音婉转柔媚,不由站住听了一会儿。 他看着灶台边忙碌的倩影,出声问道:“你很高兴?” 秦春娇笑着应了一声:“陈大人下了这么重的聘礼,可见对娘的看重。娘苦了半辈子,能有个情投意合的好男人疼爱,我当然高兴了。” 易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下重金为聘,是对女方的看重,这是世间的常理,他之前怎么忘了? 春娇,也很在乎么? 他嗓子有些干涩,问道:“女人,都很在意这个么?” 秦春娇没有多想,头也没回的说道:“那是当然,谁乐意自己未来的夫家,不把自己当回事呀?” 易峋没有言语,他真是大意了,她也是姑娘,姑娘家哪有不在乎这个的? 或许他该往好的地方想想,刘氏嫁给了陈长青,秦春娇就等于有了娘家,他也就有地方可以提亲了。 想到这里,易峋不由唇边微微勾起,他会让那个男人知道,他也一样的看重春娇。 论起疼爱自己的女人,他不会比任何一个男人差! 易峋正出神着,秦春娇忽然又说道:“峋哥,我觉得你和陈大人的性子真的好像。” 易峋的脸色,顿时一黑,他问道:“怎么说?” 秦春娇依旧笑着说道:“我瞧着,陈大人是个罕言寡语的人,峋哥你也不大爱说话,你们俩真是一个性格。” 易峋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他和陈长青是一个性子?别说笑了! 一场热闹结束,大伙也都有些乏了,各自回房歇了个晌觉。 夏日天热,秦春娇睡着,只觉得脸上黏黏腻腻,身上也出了汗不舒服,正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外头窗边有人喊:“峋大哥,春娇姑娘,京里来人跟你们谈生意呢!” 秦春娇登时醒了过来,一翻身便坐了起来。 一旁睡着的刘氏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说道:“今儿是咋了,人全都赶着今儿来啊。” 秦春娇听见京里来人,心里寻思着怕不是相府的人来说茶油的事,穿好了衣裳,下地去洗脸梳头。 等她打理好衣装,走到外堂上时,易峋已经和来人对坐商谈起来。 堂上坐着的,正是李氏和王城两口子。 李氏一瞧见她,连忙笑道:“芸香姑娘这是才睡起来?我们来的不巧,打扰了你午休了。” 秦春娇浅浅一笑:“李嫂子,日前我就说过,我如今不叫这个名字了。” 李氏连忙改口:“是秦姑娘,瞧我糊涂的,竟然给忘了!”说着,竟抬手在自己头上凿了两下,又赔笑道:“秦姑娘,你也晓得,相府里一天大大小小那么多事儿,加起来怕不有上百件!我忙里忙外,昏头涨脑的,难免就忘了些顾忌,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秦春娇笑说着不用,便在一边坐了,唇角一弯,说道:“我们等了许久,两位始终不来。茶油虽然能放,但我们小门小户也要过日子,等不起。昨儿我还和我们当家的商量,府里若再没消息,我们就要把茶油卖到别处去了。虽说价钱上要低些,但也总好过就这样放在家里。” 她心中忖度着,相府始终没有消息,如今忽然又找上门来,言行前倨后恭,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变故。不如先诈他们一诈,说不准还能将价钱抬些上去。 易峋晓得她的心思,两个人对看了一眼,换了个眼色。他端起茶碗吃了一口,没有言语。 果然,那李氏有些坐不住了,将手一拍,大声道:“哎呀,我就知道你要等急了!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原本上个月老太太就吩咐来说,谁晓得平地里忽然钻出个大事儿来。相府上下,忙的人仰马翻,再顾不上这块。秦姑娘,你可别往心里去呀。” 秦春娇眉头微皱,不晓得她说的是真是假。 只听那李氏又说道:“就是咱家大小姐,大夫人的头一个千金,去年不是选秀选中了,进了东宫么?如今蒙恩典,被选为太子妃了!” 107.第一百零七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车子正中捆着三头小黑猪, 大约是捆得紧了,不时的发出些哼哼的嘶叫声。 这三只猪崽子和那一篮子鸡雏, 都是在集子上买的。 易家哥俩以前不养鸡,概因家中没有妇人。兄弟俩白日里下地干活, 照料家中牲口的功夫有限,去年仅是喂家中那匹骡子和那两口猪已是满顶了。鸡这种家禽, 喂与不喂两可, 却不能没人看着。早上放出去,晚上赶进笼子,既要防着黄皮子来偷鸡吃,也得盯着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 易峋易嶟白日里活计多,除了地里的农活,还时常外出办事, 在家时候不多。自从易母过世, 家中便再也不养鸡了。 如今秦春娇来了, 这差事当然是有人领了。 养鸡能下蛋, 农家多有凑上一篮子鸡蛋拿去换钱的。易家哥俩另有来钱的渠道, 用不着卖鸡蛋, 但他们自己要吃鸡蛋,可就得问别人买了, 到底也是不便。再则,养多的鸡, 也是农家日常肉食的一大来源。 养肥一口猪不容易, 乡下也只有到了年底才杀猪。虽说每逢初一十五, 乡下集子上有肉卖,易家兄弟也三五不时的进山打猎,但终究没有自家就有来的方便。 秦春娇挽着手中的篮子,里面是易峋给她买的脂粉和在山货店里买的针头线脑同那一袋子胡椒。 这时候日头已渐西斜,比来时路上更冷了些,冷风吹在身上,着实有些刺骨,但她心中却充斥着融融的暖意。 乡下的日子,固然没有相府里奢侈舒适,但这种殷实和踏实的感觉却是她在相府里从来没有过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易峋,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暮色之中,淡然而沉稳。 她笑了笑,低下了头去。 回到家中,易峋与易嶟将猪赶进了猪圈,又搭着手盖鸡舍。 秦春娇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好,就匆忙走到了厨房。时候已经不早了,她说了要煮羊汤杂面,可得着紧了。 她在大锅里倒了些清水,灶里添了柴,升起了火,就把早上自仓库里拿来的一块羊肉切成几大块,丢在了锅中,又点了些米醋进去。 这块羊肉一直吊在仓库房梁上,表面都有些风干了。这分明是放了许多时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不吃。今天,就索性用了它。 待锅里的汤滚开,她将羊肉捞了出来,把第一锅汤倒掉,重新舀了一锅水,把断了生的羊肉放进去,小火慢炖起来。 趁着这功夫,她将白日里买的绿豆面子拿来,一份绿豆面合着两份的白面粉,揉成面团,擀成面饼,切出了一摞一指宽的面条子。 面条擀出来了,锅里的汤也泛了白,她将作料一一下进锅中,又把才切好的大块白萝卜放了进去。 安置妥当了汤锅,秦春娇自橱柜里翻出一座手磨,把白日里买的胡椒倒了一把出来,放进磨里仔细研磨起来。 白烟顺着烟筒飘了出去,羊肉汤的香味在院中四处弥漫。 外头干活的两个男人,被这香味勾的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午时在集子上,只是随便吃了碗粉汤对付,到了这会儿都已有些饿了,又闻到这股肉汤香味,各自肚里饥火熊熊,馋虫作祟。 易峋倒还好,易嶟却有些忍不住了,只觉得食指大动,连干活的心思也没了。 他眼神不断飘往厨房,不由说道:“哥,春娇到底是怎么弄的。羊肉汤竟然能这么香,一点膻味都没有!” 原来这兄弟俩听秦春娇说晚上要做羊汤杂面时,嘴上虽然都没说什么,心里却都有点不大乐意。 那块羊肉,原是一条羊腿上的。去岁冬天,村里一户人家杀了一头羊,为了谢他们两人平日里的照顾,特意送了一条羊后腿给他们。 然而其实村人平常不大吃羊肉,总嫌羊肉有股子膻味,易家哥俩也不例外。 他们二人手艺也平常,将那条后腿拿回家来,炖也好炒也罢,总是去不掉那股子羊膻味。哥俩吃了几顿,实在受不了那股味儿,便都没了兴趣。剩余的羊肉,丢了可惜,又吃不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放了起来。 只闻这羊汤的气味,除了羊肉的鲜香,几乎是闻不出羊肉的膻味的。 易峋也好奇,秦春娇到底是怎么做的,竟然把那块他们哥俩都头疼的羊肉,给炮制成了这样。 他看着弟弟那食指大动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恰好他也饿了,便放下了手里的活,招呼着易嶟一道去洗手预备吃饭。 鸡雏怕冷,夜间暂且安置在厨房里,放在外头只怕要冻死,所以这鸡舍是不急在一时的。 哥俩洗好了手走到大堂上,恰好秦春娇也烧好了饭,把三碗汤面端到了桌上。 易峋与易嶟在桌边坐定,就见三碗羊汤杂面,牛乳也似的汤色,里面齐齐整整一团一指宽的杂色面条。面旁是大块的羊肉,肥瘦相间,肉香浓郁。汤里浮着白萝卜,撒着一把翠绿的葱花,白绿交映,色香俱全。 秦春娇将筷子递给他们俩,在桌边斜着身子坐了,笑盈盈说道:“许久没有擀面了,怕手生了,你们尝尝。” 易峋接过筷子,先低头抿了一口汤。 他不是信不过秦春娇的手艺,只是被那羊肉的膻味给腻怕了,只敢小口的喝。汤一入口,他不觉便眉头舒展。羊汤固然鲜美,全无半点膻味,然而不止如此,汤中还有一股辛辣味。这辣味同辣椒截然不同,不似辣椒那样直接。初入口时尚不觉得,却能顺着舌头一路向下,直渗到五脏六腑里去。这股子辛辣,同羊汤交融在一起,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 羊肉酥香软烂,萝卜软糯爽口。 秦春娇那一手杂面擀的也好,虽不如白面做的面条来的顺滑,却更添了一股咬劲儿和风味。 那兄弟两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埋头吃面喝汤,唏哩呼噜的片刻功夫,两个大海碗就见了底。 秦春娇看着他们两个吃的香甜,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哥俩顷刻间就把两大碗羊汤面吃了个干净,只觉得发了一身的透汗,身子自内到外暖烘烘的,又不像辣椒吃多了那样干辣的难受。 易嶟放了筷子,向秦春娇问道:“春娇,这汤里是放了那个叫什么、什么椒的豆子对吧?” 秦春娇含笑答道:“是,放了胡椒面子。我想着天冷,白天在外头跑了一整天,两位哥哥喝了一肚子的冷风,吃些放了胡椒的羊汤,能暖胃。胡椒性温,能驱寒暖胃,更比辣椒温和些。冷天喝这个,是再好不过了。” 两位哥哥? 这哥俩都没吭声,不约而同的一起心里暗自说道:谁要当你的哥哥。 易峋望着她,喝了热汤,那张俏脸上漾着两抹晕红,从白皙的肌肤里透出来,比擦了胭脂还要好看,像花瓣一样的娇嫩。圆润的杏核眼里,水汪汪的,闪烁着光芒,透着打从心底里发出的喜悦。 她喜欢下厨,喜欢手艺被人认可。 以前他不是没有察觉,但并没有像如今这样明显强烈。 她以往,也并没有现下这样精于烹饪,那个打从摩伽陀国来的贵价香料,他听都没听说过,她也知道。 这都是她进了相府之后,才学来的吧。 想到这里,易峋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她为他做好吃的,他当然高兴。但她进相府的那三年,却也时刻的扎着他的心。他并不像面上那样,真的不在意。 只听易嶟问道:“春娇,你怎么弄的?这羊肉能整治的半点膻味也没。” 秦春娇答道:“我先拿醋合着羊肉煮到断生,把这锅头汤倒了,重新再烧。醋能去膻,白萝卜和胡椒,也都是能压膻味的东西。”相府里的老太太极爱吃羊肉,但上了年纪的人也受不得羊膻味。大厨房里多的是整治腥膻的手段,她这一手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一人声响:“哟,两位哥哥今儿喝羊肉汤啊!小弟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可怜,有喝剩的汤、半拉的窝头,给一口。” 这声音十分惫赖,让屋里三人都皱了眉头。 随着话音落地,但见一衣衫褴褛的粗汉趿拉着鞋,走了进来。 秦春娇定眼望去,只看这人生得贼眉鼠眼、獐头鼠目,一双绿豆眼滴溜溜的转,一咧嘴一口大黄牙。塌鼻子旁一颗大黑痣,痣上还有一根杂毛。 她认得这人,这人叫刘二牛,是村里有名的混子,无赖泼皮,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村里没人不嫌弃他,倒是和自己的父亲秦老二说得来。俩人真是臭味相投,错着一倍的岁数,也能称兄道弟,时常结伙去赌钱吃酒,输了钱也一起挨揍。 打从她离了下河村,就不知道这人后头如何了。 108.第一百零八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陶婆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嗓子陡然尖利起来:“什么先来后到?自古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钱没到我手上, 丫头的卖身契也还没给你。有了更好的主顾, 我自然要掂量。你们买货的货比三家,我们卖货的也是这个理儿。今儿你和这位公子,谁出的价合适,这丫头就跟了谁走!” 王屠抓耳挠腮, 虽则肉疼,却又不肯就此放手, 便吼了一声:“那我出七十两银子!” 那青年也不瞧他,目光却落在了芸香身上, 冰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明的情绪。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八十两。” 王屠那张粗糙的铁锅脸顿时涨的通红, 嘴里喷着沫子,大喘着气, 两手搓了又搓,仿佛狠下了心,怒视着那青年, 咬牙吼道:“九十两银子!”说着,又粗声粗气道:“后生,你敢是偷了家里的钱来胡闹。一个丫头, 不值那么多钱!” 青年恍若不闻,淡漠的脸上波澜不起, 只接了一句:“一百两。” 这话音落地, 围观的众人顿时沸腾开了。一百两银子, 依着如今的地价,可是能在乡下买上五六亩地了。便是要讨良家妇人为妻,也尽够了。这女子纵然有那么几分姿色,又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钱?这人,怕不是疯了。 芸香坐在那里,却已然呆了。 她是在做梦么,他怎么会来呢?还肯拿一百两银子,来买她?是了,她一定是在梦中。待醒来,她定然还在相府的柴房里。 然而,哪怕是梦,也让她多做一会儿罢。 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俊脸,她几乎痴了过去。 青年亦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深邃的如同一口井,令人透心也似的凉。 两人目光交缠在一起,他轻轻开口,无声的向她说道:“我要定你了。” 芸香分辨出他的口型,身子猛然一抖,回过神来,连忙将头埋了下去。 那陶婆子也呆了,哪里想到一个使女,尽管是相府里打发出来的,能卖上这样的好价钱?她定了定神,正要开口,一旁王屠却忽然暴跳起来。 王屠眼看着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到手的美人儿又飞了,满心又是不甘又是恼恨,一齐发作起来。肝火上窜之下,他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向那青年暴喝道:“我瞧你这小子,就是来捣乱的。一个丫头,哪里就值得了一百两银子?!今儿不给你个教训,你就不知道我王屠的字号!”说着,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就朝着那青年砍去。 人群一阵骚乱,更有几个妇人厉声尖叫起来。 芸香抬起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切肉刀当头劈下,青年只一个错步向旁躲过,抬手便握住了王屠的手腕。 王屠挣了几下,只觉握住自己胳臂的手如同铁钳,自己平日里杀猪切肉也很有几把力气,在这青年手里竟无分毫的挣扎余地。 青年将他胳臂一拧,王屠只觉手腕剧痛不已,手一软,切肉就掉落在地下。 青年撒了手,王屠抱着胳臂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 但听青年说道:“大叔如不肯,尽管再加价便是,何苦定要动刀?京城是天子脚下,惊动了地方官员,可是不好。” 便在此时,围观人群又一阵窸窣,钻出一个胖大妇人来。有眼尖的认出她来,高声叫道:“王婶儿,你也来了?你男人在这儿要花一百两银子买丫头哩!” 这王婶便是王屠的浑家,本就生得皮肉粗糙,一听这话两道扫帚眉一拧,更觉面目凶恶。她手里提着一支棒槌,劈头盖脸的朝着王屠打将过去,嘴里便骂道:“卖肉鬼混到这时候还不回,我就晓得有鬼!一百两银子买丫头?!你马尿灌多,吃昏了!半夜炕爬不上去,还想这茬子帐,老娘跟你没完!”她骂的粗鄙,围观的众人却听出名堂,顿时哄然大笑。 王屠被那青年整治,火早已消了大半,又见浑家打来,自知无理,哪还有心思去争抢女人,抱头鼠窜而去。王婶嘴里骂骂咧咧,脚下也飞快追去了。 一场风波过去,陶婆子定了定神,走来对那青年道:“这位公子,这人市的规矩,言不二价。你说了一百两银子买这丫头,可定要足数才好。”说着,又慌忙追加了一句:“我这里,可是不赊账的。” 青年点头,自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交上去。 陶婆子双手捧过,迎着日头仔细照了又照,见上面果然是一百两纹银的数额,永丰银号与户部的朱漆大印赫然在上,这方放下心来,忙不迭将银票收入怀中,把芸香的卖身契双手奉上。 青年接过,瞧了瞧便收了起来。 陶婆子还要说些什么,青年却已走到了芸香跟前,说道:“走了。” 芸香只觉得头晕目眩,竟还有那么几分不敢置信。他竟然真的来了,还出了一百两银子买她! 她也是乡下的出身,一百两银子对于一个农户意味着什么,她是知道的。 他这样做,值么? 青年见她不动身,便会错了意。 她还是看不上他,哪怕她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也依然如此。 回想起了些让青年不愉快的过往,他眸中微微一暗,沉声道:“你现下,是我的人了,跟我走!” 芸香身子一颤,动了动已有些麻木的腰腿,几乎是哆嗦着站了起来。 陶婆子生恐青年以为这丫头身有疾患,还要说些什么圆场的话,却见那青年连正眼也不看她,只是带了芸香,径自出门而去。 众人眼见没了热闹,便渐渐散去。只是还剩几个,或贪看芸香的容貌,又或瞧着那青年的风姿,将去不去。 芸香低着头,随他出了陶婆子的茶棚。她满心都是惶惑与不解,将头埋的极低,并没有注意那投在自己身上的略带了些嫉妒的目光。 出得门外,一阵冷风迎头出来,芸香打了个寒噤。她从相府出来时,本是有件冬衣的,却被陶婆子盘剥了去。现下她身上穿的,除了外头这件比甲,便是里面的一层夹衣,再无其他。这样的衣着,是不足以对抗这京城冬季的寒冷的。 青年似有察觉,顿了顿,将身上的皮袍脱了下来,罩在了她身上。 芸香一怔,瞬间便有几分鼻酸。皮袍子里面尚且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成熟男子的气息,淹没其中,让她回想起了当初他的怀抱。 她抬头看着他,比她离家之时,他仿佛又高大了些。深邃的眉眼,刀刻般的五官,脱去了昔年少年的稚涩,成为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子。 青年也在看她,眸子里带了些怅然,她出落的更好了,明艳娇媚,尽管遭受磨折憔悴了些许,却依然掩盖不住秀色。他有些失神,不自禁的喃喃道:“春娇……” 芸香微微一颤,三年没听到人叫这个名字,此刻从他口中出来,她竟有些恍惚。 春娇,才是她的本名。芸香这名字,是进了相府之后老太太给改的。 她原名秦春娇,是京城郊外三十里处下河村人。站在她跟前的青年,名叫易峋,同是下河村人。易峋长春娇三岁,在村中因是比邻而居,又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便是世人口中的青梅竹马。到了那情窦初开的年岁,两人情愫暗生,彼此有意。然而秦春娇却在十五岁那年,被父亲做主,卖去了相府为婢。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光,不短不长,却足够改变许多东西。 易峋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忽然冷硬了几分,吐出了两个字:“走了。”便走到一辆独轮推车前。 秦春娇打眼看去,却见那车上堆着许多熟好的皮子,没有言语,跟了上去。 刘二牛这人也是贱的出奇,干活那是不会干活的,这辈子打死都不会干活,只要能混到口吃的,怎么着都行。白事帮人哭灵扮孝子,红事他跟一群娃儿抢喜钱,什么脸都不要。 村里人有时戏谑他:“二牛,我叫你一声孙子,你答应了我就给你一个肉包子。” 这刘二牛能立刻跪在地下,磕头喊爷爷,还自觉的占了大便宜,就这么个人品。 破着脸皮和一条烂命,他谁家门上都敢去,连易家兄弟俩都敢招惹。易家兄弟比他都还小个几岁,他也能喊哥哥,就为了口肉汤吃。横竖全村爷们儿差不多都给他当过爷爷,也不多这俩哥哥。 易峋与易嶟在院里干活时,为了进出方便,院门没关。刘二牛途径易家,就被那羊肉汤的香味给勾进来了。他已经连着许多日子没有沾荤腥了,闻到这味道哪里还忍得住,豁着就算挨上一顿老拳,也要弄碗汤出来喝喝。 这厮是本村人,走门串户,熟门熟路的连狗也不咬了。故而,他悄没声的进来,大黄一声也没叫。 秦春娇心里憎恶,扭了头不去看他,起身端起空碗,往后厨去了。 109.第一百零九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破着脸皮和一条烂命, 他谁家门上都敢去,连易家兄弟俩都敢招惹。易家兄弟比他都还小个几岁,他也能喊哥哥,就为了口肉汤吃。横竖全村爷们儿差不多都给他当过爷爷,也不多这俩哥哥。 易峋与易嶟在院里干活时,为了进出方便,院门没关。刘二牛途径易家, 就被那羊肉汤的香味给勾进来了。他已经连着许多日子没有沾荤腥了, 闻到这味道哪里还忍得住, 豁着就算挨上一顿老拳,也要弄碗汤出来喝喝。 这厮是本村人, 走门串户,熟门熟路的连狗也不咬了。故而, 他悄没声的进来, 大黄一声也没叫。 秦春娇心里憎恶,扭了头不去看他,起身端起空碗,往后厨去了。 刘二牛那一双贼眼就盯在秦春娇身上,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个十足, 心里暗自说道:以前在老秦家,只觉得这丫头生的水灵。这几年不见, 就生成这么个模样了。 易峋看着刘二牛一脸色欲的样子, 不由皱了眉头。 易嶟张口斥道:“刘二牛, 你跑来干什么?这天黑时候, 想是来行窃的?!” 刘二牛赶忙赔笑道:“哟,哥哥说哪儿话。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上哥哥家门上偷东西!兄弟这不是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们给口吃的。” 易嶟正想喝骂,易峋却说道:“去厨房给他拿块馒头来。” 易嶟略有几分不情愿,但听了哥哥的话,还是起身往厨房走去。 刘二牛见有戏,涎皮赖脸的打哈哈:“二哥,劳您驾,有羊肉汤您也给来一碗。有吃剩不要的肥羊肉,也给咱来一块。”这话便是无赖了,羊肉尽管不大招人待见,但到底也是肉。乡下人家吃口肉不容易,谁家会有吃剩不要的,还是肥羊肉。 易嶟被他气得笑起来:“合着,你这是来我们家吃晚饭来了?” 刘二牛嘴咧到了天上:“二哥肯留我吃饭,那更是感情好了!” 易峋知道跟他说下去,也是没完没了的纠缠。这泼皮适才盯着秦春娇看的样子,令他颇为不快, 只想尽快打发他离开,就对弟弟说道:“快给他去拿口吃的,打发他走。” 易嶟会意,起身走到了厨房。 秦春娇洗了碗,正坐在灶火边生闷气。看见他进来,就问道:“嶟哥,这人怎么会跑来要吃的?” 易嶟便将各种缘故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又道:“这厮就是这么泼皮无赖,都是一个村儿的,谁也犯不着为了几口吃食平白无故的惹是非,就当个要饭的打发就完了。”说着,看秦春娇一脸不快,便安慰她道:“妹子你放心,你讨厌这家伙,我和哥也烦他,咱以后绝不叫他再上门。”说完,拿了块早上的剩馒头,就出去了。 易嶟走到外头,把馒头递给刘二牛。 刘二牛接了馒头,勾着头朝厨房里看,巴巴的堆笑道:“二哥,肉汤呢?” 易嶟气不打一处来:“肉汤没有,拳头有,你要不要?!再啰嗦一句,馒头你也不要吃了!” 刘二牛慌不迭先往馒头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意思就是你把馒头拿回去也没法吃了。 易峋冷声道:“拿着馒头走人,自此往后,你再敢朝我家看上一眼半眼,我保证老天收了你那条烂命。南山拗里,可多的是野兽。” 这时候,外头刮起了风,吹进屋里,将桌上的烛火吹的忽闪忽闪,冷风灌进刘二牛的脖子里,让他打了个寒噤。 他还想嬉皮笑脸,但触到易峋那冰冷的眼神,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凉意来,没敢再多纠缠,掉头出门去了。 出了易家的院子,篱笆上挂的气死风灯没照多远的路途,一忽儿的功夫刘二牛就走进了黑暗。他深一脚浅一脚,把那块馒头大嚼了一通。到底是饿极了,这白面馒头吃在嘴里,也分外的香甜。但他惦记着易家锅里的肉汤,嘴里骂骂咧咧:“你有钱花一百两银子买个小娘们儿,就不能匀我一口肉吃!耍威风,耍你//妈呢!抠门的东西,将来生儿子没屁眼儿!” 嘴里骂着,忽然想起秦春娇那娇媚的脸蛋,妖娆摇曳的身姿,不由身上从里到外发起痒来,肚里琢磨着:这小娘皮越发有味儿起来了,易家哥俩这么宝贝她,哪天让我逮到机会,必定给他们一顶绿帽子戴戴! 刘二牛嘴里吃着易家的馒头,心里算计着易家,一步一步的走远了。 隔天起来,天气更比昨天暖和了些。 秦春娇将昨日剩的羊肉汤热了热,烙了一箸葱花饼,又切了一盘子芥疙瘩,算作早饭。 这芥菜疙瘩是去年年前腌好的,易家已吃了一冬天了,着实有些腻歪了。但也没法子,冬季没有别的菜蔬,除了萝卜白菜,就是腌菜。 秦春娇心里盘算着,待山绿起来,就去挖些野菜笋子,给他们尝尝新鲜。 易家哥俩是被早饭的香味给勾醒的,俩人起来穿衣洗漱了,走到堂屋,果然见秦春娇正张罗着早饭。 昨儿晚上的羊汤杂面,让这兄弟二人回味了一夜。这余味尚未散尽,今天一早起来就又有葱花饼吃了,这日子可别提有多惬意。以前别说这农闲时候,就是最下力气的时节,也不过是苞米碴子粥配馒头,能炒个鸡蛋吃,也就到头了。就说有钱买得起肉,一来没时间整治,二来就这哥俩的手艺,火候要么不够要么过了,肉要么老了要么轻了,好东西也弄不出个好来。 易嶟大喇喇的在桌边坐了,也不等他哥了,卷起一张饼塞在嘴里咬了一大口。饼子吃在口中,筋道十足,葱香浓郁,易嶟一面吃一面呵呵笑道:“有春娇在,我还以为天天都是在过年呢。” 秦春娇抿嘴一笑,没有说话,把筷子递给了易峋与易嶟。 易峋接过筷子,心里有些复杂的滋味儿,既高兴又有几分失落,这算是谁照顾谁呢? 他打量了她几眼,白净的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 易峋心微微一沉,忍不住开口问道:“昨儿给你买的脂粉,你怎么不用?” 秦春娇愕然,有些不明所以。 今天既不出门又不见什么客人,她涂脂抹粉的做什么?早上起来,她也就涂了些润泽皮肤的香膏。 易峋看着她怔怔无言的样子,目光落在了她头上,她依然用着那根木头钗子,只是乌黑的发髻间还露出一抹红色。那是昨天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拿来固定头发用了。 自己买的脂粉,她没有用。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就用了。 易峋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心中一阵阵的发紧。他知道自己的性情没有易嶟活泼讨人喜欢,但她当初是答应了他的。 易嶟也察觉出来,眼里闪过了一抹狡黠的神色。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秦春娇微有所觉,却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也默然无语。饭桌上,三人微妙的沉默着。 吃过了饭,兄弟俩继续去造那个鸡舍。 秦春娇收拾了厨房,蒸了些小米,喂给那些鸡崽子吃,又去熬猪食。 一家子,忙碌却安静。 打春就在眼前了,本朝乡间风俗,嫁出去的女儿会在立春这日,回娘家探望。 赵桐生的妹妹赵红姑,就在这日带了女儿回到了下河村。 赵红姑十七岁那年嫁到了对面山里的宋家庄,虽说是在山里,但她夫家也是远近有名的地主,家里颇过得去日子。她丈夫宋大宝脑子活到,山里好地不多,就种了许多果树,每年家里卖果子也赚了许多银子。家中财力,甚而隐隐在赵家之上。 她嫁到宋家,熬了半辈子,也如赵太太一般,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取名宋小棉,十四岁那年,就说给了娘家侄子赵有余。两家本就是亲家,如今亲上加亲,走动更加频繁。 两家说定了今年成亲,赵红姑便趁着打春这日,带了女儿回娘家。一来是看看娘家亲戚,带女儿也瞧瞧打春的盛况,二来也是让两个孩子彼此亲近亲近。 才走到门口,他便见到秦春娇立在屋檐底下,怔怔的看着他,那双圆润的杏仁眼里,透着疑惑。 秦家的房子,是他买去的。 虽然她已经不在村中了,又走的那样决绝,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她。也许是不甘心,也许是旧情难忘,他小心的藏着她留下的种种。也因而,当初秦老二放出话要卖老宅时,他便想也没想的将这房子买了下来。毕竟,那里是她生活过的地方。 但这样的心情,他是不会对她讲起的,不然这个女人又该会多么的得意?尽管,她现下如同家养兔子一般的温顺纯良。但那天夜里,她决然的样子,刻薄的话语却始终刻在他的心底,这三年来他甚至于夜里睡觉都能梦到。 易峋有时也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难以忘情。 三年以来,他拼命干活,四处找赚钱的行当,努力挣着家业,对自己说是要讨回当年在这个女人面前受的羞辱。然而心底里却也一直压着一个念头,如果当初他家境再好一些,是不是她就不会走了? 110.第一百一十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这河名叫七柳河, 概因最初河边生有七株柳树而得名。柳树这东西,插地就生,到如今河边已是绿树成荫, 但附近的人依旧叫它七柳河。 这河自东往西, 下河村在河的下游, 所以叫这个名字,往东向上游走上十里路就是上河村。 两个村落都靠着这条河吃水灌溉, 每逢旱年时候, 两个村子没少为了争水打斗。 秦春娇走到河滩边时, 早有几个村里的妇人聚在一起,一面洗衣一面说笑。 见她过来,这些妇人顿时都噤了声,相互瞧了一眼,嘴角泛出了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秦春娇找了个水流缓慢的地方, 将木盆搁在河滩上, 她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河里捶打着。 天气虽已有转暖, 但河水还是有些冰手的, 只须臾的功夫,她的手已被冻的通红了, 透着疼痛。 她咬了咬牙, 手下的动作倒是丝毫不见缓慢。她也是乡下的出身, 没有那么娇气。 那些村妇落在她身上的暧昧目光, 她有所察觉, 却并不打算理会。 那些妇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好事的,就扬声笑道:“这不是老秦家的丫头吗?啥时候回村的?来嫂子这边洗,咱们说说话热闹。” 秦春娇这才抬了下头,看着那妇人,圆脸盘,一张厚唇抹的血红,唇边一颗痣。她认出来,这是村里的媒婆王氏,常爱说人的是非。 她笑了笑,擦了一下额头,说道:“就是前几天,我这衣裳多,都洗起来水就不干净了。我就在这边罢,不去给嫂子们裹乱了。” 那王氏嘴一咧,哪肯这样轻易放过她,扫了一眼她盆子里,多半都是男人的衣裳,就说道:“春娇妹子,嫂子问你个事,你可别恼!” 秦春娇不知她要问什么,还是说道:“嫂子问吧。” 王氏就捂着嘴笑道:“你这回来了住在易家,算他们哥俩谁的女人?还是他们俩都跟你沾过身儿?那这哥俩谁更厉害些?” 她这话一出,那些妇人便哄然大笑起来。 秦春娇低着头,白净的皮肤上泛出一抹红晕,直到了耳边,心底也生出了一丝怒意。 然而乡下就是这样,民风粗犷,男男女女凑在一起,也常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你若当真羞了恼了,他们更要起哄,各种粗话能把你羞回家去再出不了门。真要论理,人反而说你经不起玩笑,落个好大的没趣儿。 那起妇人笑闹着,就有一个大声道:“王嫂子你也真是的,啥玩笑话都说。人家春娇妹子弄不好还是黄花闺女哪!” 王氏大笑道:“啥黄花闺女,春娇妹子当初进城是给城里的大老爷当通房的。这都几年了,啥不知道啊?是不是,春娇妹子?那老爷本事咋样,比得上咱村的小伙子吗?” 一旁的妇人听着,笑得更欢了。 秦春娇听着,菱唇微微一勾,抬头向着王氏露出了一抹媚到了极处的笑意,但听她开口说道:“嫂子真要这么好奇,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这话落地,瞧热闹的妇人更是笑得几乎仰倒,有一个嘴快的就说道:“春娇妹子,你可真是的!你王嫂这个岁数,这个嘴脸,糙皮糙肉的,谁要她啊!她也就和你王叔,破锅烂盖儿的对付过吧!” 这一下,轮到王氏下不来台了。 其实她在村里人缘也不大好,因为嘴碎爱说人的是非,嘴上又不肯吃亏,村里人还指望着她帮忙说媒拉纤,轻易不肯得罪她,所以没谁跟她撕破脸皮。然而一旦有了机会,便不肯放过,落井下石的看她的笑话。 王氏脸上的肉一抽抽的,她是没想到,这秦春娇看着娇嫩嫩的,嘴巴倒这等厉害,一点儿也不肯让。她本是想戏弄她几句,能把她羞跑了就是笑话,谁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反倒成了笑柄。 她又没法去指摘秦春娇的不是,毕竟是她先去撩骚人家的。恼羞成怒之下,她将火撒到了适才说话的妇人身上:“牛三家的,你说谁糙皮糙肉,啥就破锅对烂盖?!” 那妇人也不肯示弱,张嘴斥道:“咋了,就许你说人家春娇妹子,不许人说你?玩闹呢,你慌啥?再说了,你瞅瞅你那老脸,说你一句糙皮糙肉咋的了?你还想跟人家小姑娘比脸嫩?!” 王氏是一辈子没吃过亏的性格,听了这话更恼了,丢下棒槌,上去就撕扯那妇人。 那群妇人,有拉偏架的,有起哄架秧子的,闹哄哄乱成一团。 秦春娇冷眼瞧着,抿着嘴没有说话,一下一下的捶着衣裳,仿佛这场热闹与她毫不相干。 其实她并不很生气,在最初的怒气平复之后,她的心境是无谓的。比起相府里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机手段,这样的明刀明枪的言语戏弄,委实不算什么。 她埋头洗衣,全没留意周遭。 赵秀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同行的还有赵有余和林香莲。 原来今儿赵秀茹听说隔壁村子来了个耍把戏的,便央求了哥哥带了自己和林香莲去看,到了这会儿才回来。 走到村口,林香莲眼尖,一眼就望到了在河边洗衣的秦春娇,三人就不约而同的走了过来。 赵秀茹脸黑的如同灶上的锅底,那些嫂子们的话她全听见了。秦春娇是易家的女人?谁说的?还有,听听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那是没出嫁的姑娘说得出口的吗?也就是说,她真的不是闺女了? 王氏问她,易家哥俩是不是都跟她沾了身。赵秀茹虽羞,却也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秦春娇没有正面回答,这让她十分的在意。易峋跟她怎么样,她不在乎,但是易嶟呢?易嶟是不是跟她也、也…… 偏巧,林香莲还在一旁轻轻说道:“三年不见,春娇姐性子真利索多了,这样的话都敢说。” 赵秀茹脸色更黑了,她快步走到秦春娇身侧,大声道:“秦春娇,你真不要脸!” 赵有余脸色一变,将赵秀茹拉了一把,低声斥道:“妹子,你说什么那!”说着,又向秦春娇道:“春娇妹子,你莫往心里去。” 秦春娇有些诧异的抬了头,看着眼前这一行男女,目光落在了气哼哼的赵秀茹脸上。 她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那边吵闹的妇人见有了新热闹,也都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秦春娇眼里满是疑惑,红嫩的唇瓣微开,轻轻吐出一句:“你又不是我娘,我要不要脸,跟你有什么关系?” 只这一句话,就把赵秀茹噎的说不出话来了。 原也是的,她是秦春娇的什么人,人家要不要脸,和她有什么相干? 论起唇枪舌剑,秦春娇可是在相府里磨砺出来的。赵秀茹这点子微末道行,还真放不到眼里。 她虽然奇怪,这赵秀茹怎么就忽然跑来骂,但这眼前的亏,她是不吃的。秦春娇从来就不信什么吃亏是福,她吃的亏已经够多了,也没见有什么福报。人的命,总要靠自己去挣。 那厢的村妇们,见里正家的小姐被撅了,都拍手大笑起来。 秦春娇洗好了衣裳,一一拧干放进盆里,站了起来。 赵有余的目光迷离的落在她身上,三年不见,她比以前出落的更加好了,高挑娇艳,亭亭玉立。顾盼之间,尽是妩媚。 她和村里其他那些姑娘是那样的不同,她不像林香莲那样总是悲悲戚戚,也不像自家妹子那么娇蛮刁泼。她柔婉但又不懦弱没有主见,和她在一处像和风拂面,让人发自内心的舒坦。 赵秀茹气急败坏,又想不出词儿来,跺着脚吼道:“秦春娇,你别得意,我叫你在这村里待不下去!”她一定是从城里逃回来的,一定是!等她爹从城里打探了确实的消息,就叫官差把她抓去! 她是认定了,秦春娇来路不正。不然,易家兄弟怎么含含糊糊,不说清楚? 秦春娇听着这没意思的话,不由冷冷一笑,她在村里待不待的下去,还真不由赵秀茹说了算。除非易峋再把她卖了,没人能把她撵走。 她淡淡开口:“桐生叔只是个里正罢,秀茹妹子的官威倒比城里的相爷还大呢。”说着,也不想再理这莫名来发疯的赵秀茹,抱了木盆就要回去。 赵有余却狠狠瞪了自己妹子一眼,快步追了上去,说道:“春娇妹子,我妹妹就是这等坏脾气,你别放心上。” 秦春娇停下步子,回身看着赵有余。 她以往和赵家是没什么往来的,但她现下是易家的人,赵桐生是里正,她不想和赵家闹僵了,让易峋和易嶟在村里为难。 她笑了笑,说道:“有余哥,我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这久违的一声,让赵有余周身说不出的舒服,甚而有点轻飘飘起来。 他上前一步,鞋踏进了河水里也全不在意。他笑着,有些语无伦次道:“春娇妹子,你以后要洗衣服或者用水,可以来我家……” 正说着话,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落下:“来洗衣裳?” 秦春娇微微一怔,循声望去,果然见易峋踩着河滩上的鹅卵石,一步一步的走来。 这河名叫七柳河,概因最初河边生有七株柳树而得名。柳树这东西,插地就生,到如今河边已是绿树成荫,但附近的人依旧叫它七柳河。 这河自东往西,下河村在河的下游,所以叫这个名字,往东向上游走上十里路就是上河村。 两个村落都靠着这条河吃水灌溉,每逢旱年时候,两个村子没少为了争水打斗。 秦春娇走到河滩边时,早有几个村里的妇人聚在一起,一面洗衣一面说笑。 见她过来,这些妇人顿时都噤了声,相互瞧了一眼,嘴角泛出了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秦春娇找了个水流缓慢的地方,将木盆搁在河滩上,她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河里捶打着。 天气虽已有转暖,但河水还是有些冰手的,只须臾的功夫,她的手已被冻的通红了,透着疼痛。 她咬了咬牙,手下的动作倒是丝毫不见缓慢。她也是乡下的出身,没有那么娇气。 那些村妇落在她身上的暧昧目光,她有所察觉,却并不打算理会。 那些妇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好事的,就扬声笑道:“这不是老秦家的丫头吗?啥时候回村的?来嫂子这边洗,咱们说说话热闹。” 秦春娇这才抬了下头,看着那妇人,圆脸盘,一张厚唇抹的血红,唇边一颗痣。她认出来,这是村里的媒婆王氏,常爱说人的是非。 她笑了笑,擦了一下额头,说道:“就是前几天,我这衣裳多,都洗起来水就不干净了。我就在这边罢,不去给嫂子们裹乱了。” 那王氏嘴一咧,哪肯这样轻易放过她,扫了一眼她盆子里,多半都是男人的衣裳,就说道:“春娇妹子,嫂子问你个事,你可别恼!” 秦春娇不知她要问什么,还是说道:“嫂子问吧。” 王氏就捂着嘴笑道:“你这回来了住在易家,算他们哥俩谁的女人?还是他们俩都跟你沾过身儿?那这哥俩谁更厉害些?” 她这话一出,那些妇人便哄然大笑起来。 秦春娇低着头,白净的皮肤上泛出一抹红晕,直到了耳边,心底也生出了一丝怒意。 然而乡下就是这样,民风粗犷,男男女女凑在一起,也常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你若当真羞了恼了,他们更要起哄,各种粗话能把你羞回家去再出不了门。真要论理,人反而说你经不起玩笑,落个好大的没趣儿。 那起妇人笑闹着,就有一个大声道:“王嫂子你也真是的,啥玩笑话都说。人家春娇妹子弄不好还是黄花闺女哪!” 王氏大笑道:“啥黄花闺女,春娇妹子当初进城是给城里的大老爷当通房的。这都几年了,啥不知道啊?是不是,春娇妹子?那老爷本事咋样,比得上咱村的小伙子吗?” 一旁的妇人听着,笑得更欢了。 秦春娇听着,菱唇微微一勾,抬头向着王氏露出了一抹媚到了极处的笑意,但听她开口说道:“嫂子真要这么好奇,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这话落地,瞧热闹的妇人更是笑得几乎仰倒,有一个嘴快的就说道:“春娇妹子,你可真是的!你王嫂这个岁数,这个嘴脸,糙皮糙肉的,谁要她啊!她也就和你王叔,破锅烂盖儿的对付过吧!” 这一下,轮到王氏下不来台了。 其实她在村里人缘也不大好,因为嘴碎爱说人的是非,嘴上又不肯吃亏,村里人还指望着她帮忙说媒拉纤,轻易不肯得罪她,所以没谁跟她撕破脸皮。然而一旦有了机会,便不肯放过,落井下石的看她的笑话。 王氏脸上的肉一抽抽的,她是没想到,这秦春娇看着娇嫩嫩的,嘴巴倒这等厉害,一点儿也不肯让。她本是想戏弄她几句,能把她羞跑了就是笑话,谁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反倒成了笑柄。 她又没法去指摘秦春娇的不是,毕竟是她先去撩骚人家的。恼羞成怒之下,她将火撒到了适才说话的妇人身上:“牛三家的,你说谁糙皮糙肉,啥就破锅对烂盖?!” 那妇人也不肯示弱,张嘴斥道:“咋了,就许你说人家春娇妹子,不许人说你?玩闹呢,你慌啥?再说了,你瞅瞅你那老脸,说你一句糙皮糙肉咋的了?你还想跟人家小姑娘比脸嫩?!” 王氏是一辈子没吃过亏的性格,听了这话更恼了,丢下棒槌,上去就撕扯那妇人。 那群妇人,有拉偏架的,有起哄架秧子的,闹哄哄乱成一团。 秦春娇冷眼瞧着,抿着嘴没有说话,一下一下的捶着衣裳,仿佛这场热闹与她毫不相干。 其实她并不很生气,在最初的怒气平复之后,她的心境是无谓的。比起相府里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机手段,这样的明刀明枪的言语戏弄,委实不算什么。 她埋头洗衣,全没留意周遭。 赵秀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同行的还有赵有余和林香莲。 原来今儿赵秀茹听说隔壁村子来了个耍把戏的,便央求了哥哥带了自己和林香莲去看,到了这会儿才回来。 走到村口,林香莲眼尖,一眼就望到了在河边洗衣的秦春娇,三人就不约而同的走了过来。 赵秀茹脸黑的如同灶上的锅底,那些嫂子们的话她全听见了。秦春娇是易家的女人?谁说的?还有,听听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那是没出嫁的姑娘说得出口的吗?也就是说,她真的不是闺女了? 王氏问她,易家哥俩是不是都跟她沾了身。赵秀茹虽羞,却也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秦春娇没有正面回答,这让她十分的在意。易峋跟她怎么样,她不在乎,但是易嶟呢?易嶟是不是跟她也、也…… 偏巧,林香莲还在一旁轻轻说道:“三年不见,春娇姐性子真利索多了,这样的话都敢说。” 赵秀茹脸色更黑了,她快步走到秦春娇身侧,大声道:“秦春娇,你真不要脸!” 赵有余脸色一变,将赵秀茹拉了一把,低声斥道:“妹子,你说什么那!”说着,又向秦春娇道:“春娇妹子,你莫往心里去。”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年前他曾来过一次, 那时候各处备办年货, 又正当隆冬时节, 皮子是紧俏的货物, 卖了个极好的价钱。然而如今即将开春, 又才过了年,寻常人家手里已不存什么钱了,这皮子又不是紧赶着用的东西,货行只怕不肯出高价了。 今日来人市,买她竟然用了一百两银子,这是易峋始料未及的。 他当然不后悔, 但目下开春在即,春种所需的一应物件儿须得备办, 家中如今又添了个吃饭的人口, 难免要捉紧些。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银钱虽去了大半,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 怀中那份卖身契,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 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 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 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 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 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秦春娇却还没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易峋同那王掌柜的一来一往,令她吃惊不已。眼前的易峋,和那个记忆中的峋哥哥是那么的不同。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再是她青葱年少时的邻家哥哥。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成为了她的主子。 易峋在面摊上坐下,见秦春娇在一旁低着头站着,微微有些奇怪:“怎么不坐?” 秦春娇垂首,咬了咬嘴,嗫嚅道:“我站着服侍就好。” 赵桐生没有想到,易嶟竟然当面就回绝了他。 比起儿子,他现下更愁的是女儿的婚事。赵秀茹今年都十八了,连亲事都还没定下,这在乡下简直匪夷所思。究其根源,还是在这易嶟身上。赵秀茹喜欢易嶟,已经到了没遮没掩的地步,一村的人全知道。她天天追着易嶟跑,易嶟不理她,她也乐此不疲。赵太太不知骂过她多少回,告诫她姑娘家要矜持,她却全听不进去。 赵桐生也不是没有想过强给她说门亲事,但一来赵秀茹自己不愿意,动辄在家上吊跳河的闹腾,二来她喜欢易嶟的事,已是闹得下河村人尽皆知,一般人家谁也不愿意要个这样的媳妇儿。若说定到别处去,赵家两口子自己舍不得女儿远嫁不说,人家不会来下河村打听?听到赵家姑娘这等名声,谁还肯呢?所以,赵秀茹的亲事一直拖延到如今,早已成了赵家两口子心头的一块病。 易嶟这女婿人选,倒也没什么不好。他生得一表人物,和他哥哥易峋,都是远近有名的俊俏小伙子。易家家境殷实,易嶟又能干,上头又没有公婆要伺候,赵秀茹若是嫁到易家来,赵家两口子心里也是极满意的。 但易嶟却没那个意思,要说女追男就隔层纱,赵秀茹粘他到这种地步,但凡心里有点意的男人,也早就上门提亲了。易嶟却毫无动静,可见他对赵秀茹的态度。 原本易嶟一直没有说亲,赵桐生也当他还在孝中,这事不着急。然而今日在易家见到秦春娇回来,虽然不知道里头实情,但赵桐生心中却没底起来。所以说起打春的事时,他临时改了主意。他想借着打春的名义,将易嶟与赵秀茹绑在一起。 打了春,易嶟和赵秀茹的事便算是公认了。赵家提亲,易嶟就得答应,不然他就成了败坏人家姑娘声誉的负心汉。村里人能戳着他的脊梁骨,唾沫星子淹了易家的房子。 赵桐生如意算盘打的好,却没想到易嶟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当场就回绝了他。 他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说道:“嶟哥儿,打春是村里的大事,多少年轻人求还求不来,你竟然不愿意?” 易嶟正要说话,易峋已先行接口:“多谢桐生叔的好意,但我家已连着两年干这差事了。今年若还让我弟弟当这打春人,只怕难以服众。” 赵桐生将手在桌上一拍,斥道:“这话真是胡说,打春是村里的大事。嶟哥儿去年就当了,今年怎么就当不得?!谁不服,让他来跟我说!”说着,又推易嶟:“你不要有顾虑,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 易嶟只觉得胸口憋了一股闷气,想要发作,背上却被易峋轻轻拍了两下。当即,他就静了下来。 只听易峋说道:“桐生叔虽是里正,但村里的大事还是不要专断的好。不然将来再有什么事,怕就管不动人了。我看村西头的虎子就很好,听闻他年前也说了亲,系春绳的人选也是现成的,也不必乱找着免得再弄出误会来。”他这话没说透,却已是暗示赵桐生那小伎俩上不了台。 赵桐生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端起碗来,喝了两口。天冷,茶到了这会儿已经凉了,他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又坐了一会儿,赵桐生便随意找了个由头,起身告辞去了。 送走了赵桐生,易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他哥哥道:“这桐生叔不是说有两件要紧的事,怎么只说了一件?” 易峋顿了顿,淡淡说道:“大概是说不出来了吧。” 第一件事就碰了钉子,第二件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商量的事,赵桐生一件谈不拢,第二件当然也索性不提了。 易嶟又说:“哥说让虎子来当这差事,但我瞧着,桐生叔未必会愿意。” 易峋唇角微勾:“这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事了。” 易嶟点头,接口说道:“只可惜了虎子,他干其实正合适。” 两人说的虎子,是村西头老猎户丁家的独子丁虎。他今年十七岁,是村中的青年猎人,为人老实热诚,踏实肯吃苦,村里人也大多喜欢他。 易峋说了一句:“不过是个虚名。” 两兄弟说着话,秦春娇在里面听见动静,便出来收拾茶碗。 她弯着腰,将桌上的碗一只只叠放起来。 易嶟看着她那娟秀的侧脸,眼眸里流露着毫不掩饰的迷恋。 易峋看在眼中,那不舒服的感觉再度回来了。弟弟喜欢春娇,这事他是知道的。但当初春娇是应了他的,她是他的,他也不会将她让给别人,就算是亲兄弟也不行。 想到方才的事情,易峋心念微动,问道:“赵家姑娘,你当真一点儿也不中意?” 易嶟脸色一僵,不由自主的瞥了一眼秦春娇,说道:“我压根就不喜欢她,是她自己一定要粘着我。赵家打的算盘,和我没什么相干。” 秦春娇听着,心里倒也没觉得怎样。赵秀茹她也认识,这姑娘喜欢易嶟,她也知道。只是没想到,赵秀茹竟然为了等易嶟,熬到了现下还没嫁人。 她收好了茶碗,抱到了厨房去洗。 易峋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又问易嶟道;“你不喜欢她,那也罢了。但你也不小了,差不多也该说门亲事了。今年不能办,但明年也就行了。你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哥托人给你说去。” 易嶟不知不觉攥紧了双手,他低了头,闷闷说道:“哥就别管我的事了!” 他中意的姑娘?易峋明知道他中意谁,还问他什么,他又不会给他! 易峋脸色微沉,同在一个屋檐下头,他当然想断了弟弟的心思。 易峋是自私的,但在这种事上,又有谁是大方的? 他沉声说道:“我是你大哥,爹娘不在了,你的事我当然要管。” 易嶟将手握得紧紧的,手指关节泛出了些青白,他闷闷说了一句:“爹娘在世的时候,原本是打算……是打算……”他话说到这里,却没说下去。 易峋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原来,易母在世的时候,曾有过打算去秦家提亲,但不是替易峋,而是替易嶟。按说一般来讲,都是先替大的说亲,大的定下了,再说小的。易母也情知自家两个儿子都喜欢隔壁老秦家的丫头,她倒也不是不待见春娇,私下里却打算将她说给易嶟。至于易峋,她想都没想。 这心事,她曾悄悄透露过些许给易嶟,也就让易嶟心里存了些格外的期待。可惜,还没等到易家张口,秦老二就把女儿卖了。 其实也不只秦春娇,易母在世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替易峋说亲。这倒不是说易家待长子不好,恰巧相反,易家夫妇可谓是极度溺爱这个长子。旁人家都是哥哥让弟弟,易家却是弟弟让哥哥。自小到大,家中但凡有了什么好东西,易嶟未必能得着,易峋却一定会有。易家夫妻,哪怕自己不吃不用,也一定要把最好的给易峋。 只是不知为何,易母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易峋的亲事。 易峋私底下大约知道有这么回事,只是易母已经不在了,这些事当然不能算数。何况,春娇答应的人是他。但这件事,却也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易嶟提起这些旧事,兄弟两个就有些不大愉快了,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里屋里一片静谧。 少顷功夫,易峋打破了这僵局,他不再提这事,只是说起了农事:“家里那二十亩地,我想好了。十亩的水田,当然还是种稻谷。那十亩坡地,我今年倒不打算都种了麦子。” 易嶟这才说道:“哥之前不是说了,要做五亩的菜地。这倒是挺好,菜这东西长得快,一茬一茬的。咱们地里打的粮食,每年都吃不完,就种菜也好。” 易峋接口道:“我昨天夜里仔细想了一下,全种了菜意思也不大。五亩地都种了菜,咱们吃不完,卖也卖不了几个钱。我想着把南山上的三亩地,种了油菜和芝麻。” 易嶟反问道:“油菜和芝麻?” 易峋点头,接着说道:“这两样东西下的籽儿,都能榨油。卖油,可比卖菜强百倍。咱们左近这些村落,也就宋家集子上有个油坊,要打油只能去那儿,生意红火的很。我想着,不如咱们自己也开个油坊。再者说了,这油菜和芝麻叶,都是能当菜吃的东西,可比单种菜强的多。”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赵桐生今年也是小四十岁的人了, 一副瘦高的身材, 口目端正,黝黑的脸色,看上去倒像是个耿直的人。 他在这村里做里正也有半辈子了,接的是他爹的班,村中大小事都是他来决断。断不下来的,就要和村里有脸面有名望的人一道商议。 下河村是杂姓村子,没有固定的宗族势力, 但村中姓赵的村人多些,相对说话就响亮。赵桐生往年断事,是从来不找外姓人的,但自打这易家两口子来到村中, 这形势就悄然变化了。 易家夫妻因着能文会武, 又打跑过山贼, 在村中威望极高, 起初只是杂姓的人有事寻他们商议,后来渐渐的连有些姓赵的也听他们的。赵桐生无奈,凡事也只好问这两口子一声。好在易家夫妻平素不也大掺和村里的事情, 若非人请, 轻易不说话, 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如今易家两口子都不在了, 剩这兄弟二人, 但易家在村中的声誉倒是不见败落。易峋处事公道, 行事有主意有魄力, 易嶟和气热心,村中无论谁家有了难事,寻他帮忙少有拒绝的。再则,这兄弟两个都正在青年,正是能干的时候,短短几年间就挣下了偌大一番家业,村里青年佩服之余,自然更生出了几分崇拜之情来。故而,赵桐生有事商议,村里那几个宿老还可不找,但这兄弟二人却是非问不可的。 兄弟二人将赵桐生让到堂上,便在桌边坐了。 农家没多余的家什,也不讲究什么宾主座位,只是围桌而坐。 易峋说道:“这正午头的,桐生叔这时候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赵桐生点了点头,说道:“我今儿过来,是有两件关系咱们下河村的大事要说。头一件,便是立春打春的事儿。” 他这话一出口,易峋与易嶟立时明白过来。 所谓打春,乃是农家习俗,就是立春这日,村中扎一头泥牛出来,放在村中田头上,由一青年汉子,手持红绿鞭子抽打,以示劝农催耕之意。 下河村的习俗,这泥牛肚子里要填上各样彩糖、点心还有小玩意儿。打牛的汉子,要把这泥牛打碎,碎块与牛肚里的东西会被村人当作彩头带回去,算作个祈祷丰收的好兆头。打春,算是下河村的一件大事。虽只是个意思,但农家尤其看重这些节气农俗。这打春的人,也必得是村里有名望的青年人,不然会给村子招来灾祸。 换句话说,打春是一件极有光彩极有体面的事情,村里的青年也以能当上打春人为荣。早些年,赵桐生还年轻时,便一直都是下河村的打春人。到他渐渐有了年纪,便有意让自己长子来接班。谁知,村里突然冒出来了个易家,这两年村里打春的一年是易峋,一年是易嶟。 赵桐生的大儿子赵有余今年也十九了,聘了对过山村里地主家女儿为妻,商定今年六月成亲。他亲家年前捎信过来,言说要过来瞧瞧亲家,顺便看看下河村的打春盛况。 他便有心要让儿子担任今年的打春人,好在亲家面前挣个体面,也是展示自家在村中的地位和声望。如此,便少不得要和易家兄弟商量了。 赵桐生才提起打春的事,易峋心里便已大致猜到他的来意。 赵家把持下河村两代人,赵桐生更是属蚕的——一肚子都是丝(私)!嘴上说着为一村子的人好,其实满心只为了自己打算。 当初村里要打井,满村人凑了钱出来,赵桐生说他家在村子正中,井不如就打在他家门前,方便大伙来回取水。村中也有人不服,但请了打井的师傅来说,也就那块地方适合打井,大伙这才没了话说。 待井打好了,想上他家打水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虽说是一村人凑钱打的井,但他家屡屡没人,那井盖儿总是锁着的。但问起来,便说下地去了。井盖之所以上锁,一则是怕村里顽童往井里扔东西,污染了水源;再则就是怕孩子掉进去。 这算是让人挑不出理来了,人家没说不让人打水啊,只是人全家都上地里干活去了。总不能让人在家里等人上门打水,不去干活了吧?井盖上锁,那是惯例,更是说不出什么。 那便有人说了,既然这样,钥匙总得多几个人拿,好方便村人取水吧? 那当然成,赵桐生一口答应,就把钥匙配了几把,分给了村中几户人家——都是姓赵的,且跟他穿一条裤子的。 村人要打水,少不得还得求这些人。一来二去,大伙也都琢磨过来怎么回事了,只是碍着他是里正,不敢说什么。有下了气儿送东西送银子求他们的,也有赌气舍近求远,到村头的河里打水的。 这赵桐生为人,可见一斑。 易峋心念一转,没有接他的话,只顺势说道:“桐生叔说的打春的事情,这是咱们村子开春的大事,倒不能轻率。往年怎么办,今年还怎么办就是。” 赵桐生正想着怎么把自己儿子的事说出来,就逢着秦春娇提了壶出来倒水。 他正要说话,就见一妖娆女子,手里提着黄铜壶摇曳走来。 秦春娇走到桌边,将三只碗放在三人面前,在碗里添了些茶叶,便提着壶在碗中注满了热水。 赵桐生看着眼前这女子,她眉弯脸媚,双唇如染,眼下一颗泪痣,顾盼之间,媚态横生。他呆呆的发了会儿怔,方才想起来眼前这女子是什么人,失声道:“啊呀,这不是秦家的丫头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春娇道了一声:“桐生叔。”便退到了一边。 赵桐生将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问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秦春娇没有答话,只是转身又回到了厨房。 易峋不愿他多问秦春娇的事情,接口说道:“昨日进城,接她回来的。桐生叔不是要说打春的事么?” 赵桐生这才将目光自秦春娇的去向处拉了回来,回神道:“对,说打春的事。”然而仅这一瞬的功夫,他的念头就已经变了。 他扫了易嶟一眼,说道:“今年打春,我想着让嶟哥儿来当这打春人。” 这话一落地,易家兄弟各自一怔。 今年依着惯例,是该易峋了。赵桐生来商议这个事,必定是要为自家拉好处的,易峋是料定了他是要把这位子说给赵有余,谁知道他竟然说要让自己兄弟来当,这当真是出乎意料。 易峋心念微动,看了一眼自家兄弟。 113.番外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屋子里黑洞洞的, 泥土的地面, 除了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桌子,并两张条凳,再也没别的什么家具了。 她走进房中,轻轻道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屋内没有回音,她只当母亲又睡下了,打起了西边屋子的门帘, 走了进去。 屋中摆着一张破木头床,一妇人头上缠着布巾,身上盖着一床旧棉被,靠在床上, 正看着窗子发呆。 这妇人三十五六的年纪, 生得眉清目秀, 面上皮色白净, 微有病容。 林香莲将那篮子在桌上放了,走上前来,在床畔坐了, 握着她母亲的手, 浅笑道:“还当娘睡了呢, 怎么不应声呢?” 林母回过神来, 看了她女儿一眼, 淡淡问道:“去过了?” 林香莲说道:“去过了, 易家答应帮忙, 嶟哥哥去隔壁村子请大夫去了。” 林母瞄了女儿一眼,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过,她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林香莲低头不语,停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春娇姐姐回来了。” 林母默然,半晌哼笑了一声,说道:“她不是进城享福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说着,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他们秦家的房子卖了,她回来能去哪里?”言至此次,她两眼忽然精光一闪,紧盯着自己女儿,问道:“难道是在易家?” 林香莲点了点头,说道:“我去的时候,正巧碰见他们在吃早饭。桌上一盘炸馒头片,峋哥哥和嶟哥哥都不会做这样的东西,必定是春娇姐姐做的。也就是说,她昨夜是住在他们家了。” 林母只觉得太阳穴上有些跳疼,闭上了眼睛养神,想了一会儿,说道:“她肯定是被相府撵出来了。” 林香莲睁大了眼睛:“娘怎么知道的?” 林母看了她一眼,没有血色的唇角一勾:“相府是什么样的人家,怎么会容府里的女眷独自出门,还住在男人家里?我记得,这丫头当初是死卖给相府的,现在出来了,想必是又卖出来的。” 林香莲面色有些白,失声道:“听说昨儿峋哥哥进了一趟城,是他把春娇姐姐买回来的。那……那她是易家的人了……”说到此处,她忽然醒悟了什么,顿时噤了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母眼眸里流过一丝冷光,她说道:“你也不用怕什么,硬说起来,她现在其实只是易家的奴婢,什么也算不上的。易家兄弟戴着孝,要过了明年才能娶亲,还有一年的时间,有的是余地。” 林香莲低着头不说话,她对自己没有半点信心,从小她就争不过秦春娇。只要有秦春娇在,那易家兄弟的目光都必然是落在她身上的。 同是村里的姑娘,秦春娇大她一岁,差不多都是一起长大的。 村里人都夸秦春娇是下河村里最水灵的姑娘,她大方漂亮又温柔体贴,易家兄弟两个都喜欢跟她在一起。在秦春娇面前,自己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她总跟着秦春娇,并不是有多喜欢她,而是跟着她就能和易峋一起玩了。 她喜欢易峋,在少女春意萌动的时候就喜欢了。易峋平常虽然寡言少语,但却比村里别的少年更加沉稳可靠。自打那次他从欺负她的人手里将她揪出,她就时常躲在一旁悄悄的看着他,等回过神来时,已然是情根深种。 林香莲以前倒也不敢奢望什么,易峋眼里只有秦春娇,她看得清楚明白。然而有一天,秦春娇进城去了。村人都说她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母亲却说她是去给人当妾了,那是下贱的玩意儿。 她听不明白,却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足足三年的时间,她蹉跎着自己的年华,陪在易峋身边,想着总有一天能打动他,能让他忘了秦春娇。 然而,她竟然回来了? 她不是进城去过好日子了吗?!为什么要回来!易峋,甚至还把她买了回来! 想到方才在易家的情形,她只觉得颓丧与溃败。易家兄弟两个,还是那么喜欢护着她,似乎与三年前没有一点改变。易峋为了替秦春娇撑腰,甚至还给了自己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他喜欢?只要是她做的,怕是没什么他不喜欢的! 然而自己又能怎么样呢?她从来,就争不过秦春娇。 林香莲有些垂头丧气,低头说道:“娘,峋哥哥能花钱将她买回来,心里必定还是看重她的。我……我不行的……我争不过她。” 林母看着女儿,满眼爱怜,干枯没有血色的唇微微一咧:“我女儿生得又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要这样看轻自己?男人一时赌气,那是有的,心里却未必真的还恋着她。易峋买她回来,大概只是想出一口恶气,把她当奴婢丫头使唤的。” 林香莲听了母亲的话,略微高兴了些,但想起刚才,又垂下了头,说道:“娘,你是没瞧见,峋哥哥护着她的样子。” 林母脸色微冷,忽然咳嗽了起来,林香莲慌忙倒了一杯水来,喂她吃了几口,又替她捶背。 林母喘了几口气,说道:“从你们小时候,我看那丫头就不是个好面相。她在家时,方她爹娘。好容易走了,这回来了又来方你。真是个煞星,她住在易家,早晚把那哥俩也害死!” 林香莲不说话,低着头默默替她母亲捶背。 林母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她进城三年了,当初说是卖给人家当通房的,这些年难保干净。” 母女两个说了会儿话,就听门外有骡子的喷鼻声与马蹄声响。 林香莲迎出门外,果然见易嶟正将骡子拴在槐树上,一旁跟着一名穿着粗布棉衣的老者。 那老者大约已是五旬开外的年纪了,留着一把山羊胡须,足上登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黑布靴子,肩上一只口袋,精神矍铄,料想就是易嶟自上河村请来的大夫了。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只见这人大约二十上下, 眼目深邃,两道浓眉如剑斜入鬓里, 齐齐整整没有一根杂眉,整张脸因而显得清俊干净。挺直的鼻梁, 水色的薄唇,构成了一张极俊的脸。饶是陶婆子这等见多识广的妇人,心里亦禁不住咯噔了一下:“好俊的男人。” 然而俊俏到底不当饭吃, 她见这人衣着平常,不似是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来的, 那脸色顿时就有几分不大好看了。但转眼又看他身上穿着件皮袍子,皮面流光水滑,一瞧就是上好的皮料, 心里暗道:即便你真是没钱闹场,届时把这件皮袍子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 想着,陶婆子脸上重新堆下笑来, 向来人道:“这位公子,敢是要加价?” 青年微微颔首, 还未开口, 那王屠却是急了,急吼吼道:“陶婆子, 你总要讲个先来后到。这丫头, 分明是我先看中出价的!” 陶婆子鼻子里哼了一声, 嗓子陡然尖利起来:“什么先来后到?自古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钱没到我手上, 丫头的卖身契也还没给你。有了更好的主顾,我自然要掂量。你们买货的货比三家,我们卖货的也是这个理儿。今儿你和这位公子,谁出的价合适,这丫头就跟了谁走!” 王屠抓耳挠腮,虽则肉疼,却又不肯就此放手,便吼了一声:“那我出七十两银子!” 那青年也不瞧他,目光却落在了芸香身上,冰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明的情绪。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八十两。” 王屠那张粗糙的铁锅脸顿时涨的通红,嘴里喷着沫子,大喘着气,两手搓了又搓,仿佛狠下了心,怒视着那青年,咬牙吼道:“九十两银子!”说着,又粗声粗气道:“后生,你敢是偷了家里的钱来胡闹。一个丫头,不值那么多钱!” 青年恍若不闻,淡漠的脸上波澜不起,只接了一句:“一百两。” 这话音落地,围观的众人顿时沸腾开了。一百两银子,依着如今的地价,可是能在乡下买上五六亩地了。便是要讨良家妇人为妻,也尽够了。这女子纵然有那么几分姿色,又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钱?这人,怕不是疯了。 芸香坐在那里,却已然呆了。 她是在做梦么,他怎么会来呢?还肯拿一百两银子,来买她?是了,她一定是在梦中。待醒来,她定然还在相府的柴房里。 然而,哪怕是梦,也让她多做一会儿罢。 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俊脸,她几乎痴了过去。 青年亦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深邃的如同一口井,令人透心也似的凉。 两人目光交缠在一起,他轻轻开口,无声的向她说道:“我要定你了。” 芸香分辨出他的口型,身子猛然一抖,回过神来,连忙将头埋了下去。 那陶婆子也呆了,哪里想到一个使女,尽管是相府里打发出来的,能卖上这样的好价钱?她定了定神,正要开口,一旁王屠却忽然暴跳起来。 王屠眼看着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到手的美人儿又飞了,满心又是不甘又是恼恨,一齐发作起来。肝火上窜之下,他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向那青年暴喝道:“我瞧你这小子,就是来捣乱的。一个丫头,哪里就值得了一百两银子?!今儿不给你个教训,你就不知道我王屠的字号!”说着,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就朝着那青年砍去。 人群一阵骚乱,更有几个妇人厉声尖叫起来。 芸香抬起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切肉刀当头劈下,青年只一个错步向旁躲过,抬手便握住了王屠的手腕。 王屠挣了几下,只觉握住自己胳臂的手如同铁钳,自己平日里杀猪切肉也很有几把力气,在这青年手里竟无分毫的挣扎余地。 青年将他胳臂一拧,王屠只觉手腕剧痛不已,手一软,切肉就掉落在地下。 青年撒了手,王屠抱着胳臂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 但听青年说道:“大叔如不肯,尽管再加价便是,何苦定要动刀?京城是天子脚下,惊动了地方官员,可是不好。” 便在此时,围观人群又一阵窸窣,钻出一个胖大妇人来。有眼尖的认出她来,高声叫道:“王婶儿,你也来了?你男人在这儿要花一百两银子买丫头哩!” 这王婶便是王屠的浑家,本就生得皮肉粗糙,一听这话两道扫帚眉一拧,更觉面目凶恶。她手里提着一支棒槌,劈头盖脸的朝着王屠打将过去,嘴里便骂道:“卖肉鬼混到这时候还不回,我就晓得有鬼!一百两银子买丫头?!你马尿灌多,吃昏了!半夜炕爬不上去,还想这茬子帐,老娘跟你没完!”她骂的粗鄙,围观的众人却听出名堂,顿时哄然大笑。 王屠被那青年整治,火早已消了大半,又见浑家打来,自知无理,哪还有心思去争抢女人,抱头鼠窜而去。王婶嘴里骂骂咧咧,脚下也飞快追去了。 一场风波过去,陶婆子定了定神,走来对那青年道:“这位公子,这人市的规矩,言不二价。你说了一百两银子买这丫头,可定要足数才好。”说着,又慌忙追加了一句:“我这里,可是不赊账的。” 青年点头,自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交上去。 陶婆子双手捧过,迎着日头仔细照了又照,见上面果然是一百两纹银的数额,永丰银号与户部的朱漆大印赫然在上,这方放下心来,忙不迭将银票收入怀中,把芸香的卖身契双手奉上。 青年接过,瞧了瞧便收了起来。 陶婆子还要说些什么,青年却已走到了芸香跟前,说道:“走了。” 芸香只觉得头晕目眩,竟还有那么几分不敢置信。他竟然真的来了,还出了一百两银子买她! 她也是乡下的出身,一百两银子对于一个农户意味着什么,她是知道的。 他这样做,值么? 青年见她不动身,便会错了意。 她还是看不上他,哪怕她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也依然如此。 回想起了些让青年不愉快的过往,他眸中微微一暗,沉声道:“你现下,是我的人了,跟我走!” 芸香身子一颤,动了动已有些麻木的腰腿,几乎是哆嗦着站了起来。 陶婆子生恐青年以为这丫头身有疾患,还要说些什么圆场的话,却见那青年连正眼也不看她,只是带了芸香,径自出门而去。 众人眼见没了热闹,便渐渐散去。只是还剩几个,或贪看芸香的容貌,又或瞧着那青年的风姿,将去不去。 芸香低着头,随他出了陶婆子的茶棚。她满心都是惶惑与不解,将头埋的极低,并没有注意那投在自己身上的略带了些嫉妒的目光。 出得门外,一阵冷风迎头出来,芸香打了个寒噤。她从相府出来时,本是有件冬衣的,却被陶婆子盘剥了去。现下她身上穿的,除了外头这件比甲,便是里面的一层夹衣,再无其他。这样的衣着,是不足以对抗这京城冬季的寒冷的。 青年似有察觉,顿了顿,将身上的皮袍脱了下来,罩在了她身上。 芸香一怔,瞬间便有几分鼻酸。皮袍子里面尚且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成熟男子的气息,淹没其中,让她回想起了当初他的怀抱。 她抬头看着他,比她离家之时,他仿佛又高大了些。深邃的眉眼,刀刻般的五官,脱去了昔年少年的稚涩,成为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子。 青年也在看她,眸子里带了些怅然,她出落的更好了,明艳娇媚,尽管遭受磨折憔悴了些许,却依然掩盖不住秀色。他有些失神,不自禁的喃喃道:“春娇……” 芸香微微一颤,三年没听到人叫这个名字,此刻从他口中出来,她竟有些恍惚。 春娇,才是她的本名。芸香这名字,是进了相府之后老太太给改的。 她原名秦春娇,是京城郊外三十里处下河村人。站在她跟前的青年,名叫易峋,同是下河村人。易峋长春娇三岁,在村中因是比邻而居,又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便是世人口中的青梅竹马。到了那情窦初开的年岁,两人情愫暗生,彼此有意。然而秦春娇却在十五岁那年,被父亲做主,卖去了相府为婢。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光,不短不长,却足够改变许多东西。 易峋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忽然冷硬了几分,吐出了两个字:“走了。”便走到一辆独轮推车前。 秦春娇打眼看去,却见那车上堆着许多熟好的皮子,没有言语,跟了上去。 易峋走到河边,河边众人顿时都静了下来。那起正闹事的妇人,就像哑了的鹌鹑,忽然一起不做声了。 一则易峋生的极俊,即便嫁了人有了些年纪,也没有哪个妇人愿意在这样的俊俏小伙子面前落下个泼妇的印象,二来村里的人其实都有点怕易峋。 易峋生的高大魁伟,身材挺拔,又有一身好武艺,年少气盛的时候,在村中和别的少年打架就从没输过。有一次,南山上跑下一头野猪,蹿到了村中,恰好那日村中猎户老丁不在。村人被那野猪撵的四处乱跑,是易峋提了一把钢刀过去,当头一刀就把那野猪剁成了两截。 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易峋易嶟白日里活计多, 除了地里的农活, 还时常外出办事,在家时候不多。自从易母过世,家中便再也不养鸡了。 如今秦春娇来了, 这差事当然是有人领了。 养鸡能下蛋, 农家多有凑上一篮子鸡蛋拿去换钱的。易家哥俩另有来钱的渠道, 用不着卖鸡蛋,但他们自己要吃鸡蛋, 可就得问别人买了, 到底也是不便。再则,养多的鸡,也是农家日常肉食的一大来源。 养肥一口猪不容易, 乡下也只有到了年底才杀猪。虽说每逢初一十五, 乡下集子上有肉卖,易家兄弟也三五不时的进山打猎,但终究没有自家就有来的方便。 秦春娇挽着手中的篮子, 里面是易峋给她买的脂粉和在山货店里买的针头线脑同那一袋子胡椒。 这时候日头已渐西斜, 比来时路上更冷了些, 冷风吹在身上, 着实有些刺骨,但她心中却充斥着融融的暖意。 乡下的日子,固然没有相府里奢侈舒适, 但这种殷实和踏实的感觉却是她在相府里从来没有过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易峋, 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暮色之中, 淡然而沉稳。 她笑了笑,低下了头去。 回到家中,易峋与易嶟将猪赶进了猪圈,又搭着手盖鸡舍。 秦春娇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好,就匆忙走到了厨房。时候已经不早了,她说了要煮羊汤杂面,可得着紧了。 她在大锅里倒了些清水,灶里添了柴,升起了火,就把早上自仓库里拿来的一块羊肉切成几大块,丢在了锅中,又点了些米醋进去。 这块羊肉一直吊在仓库房梁上,表面都有些风干了。这分明是放了许多时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不吃。今天,就索性用了它。 待锅里的汤滚开,她将羊肉捞了出来,把第一锅汤倒掉,重新舀了一锅水,把断了生的羊肉放进去,小火慢炖起来。 趁着这功夫,她将白日里买的绿豆面子拿来,一份绿豆面合着两份的白面粉,揉成面团,擀成面饼,切出了一摞一指宽的面条子。 面条擀出来了,锅里的汤也泛了白,她将作料一一下进锅中,又把才切好的大块白萝卜放了进去。 安置妥当了汤锅,秦春娇自橱柜里翻出一座手磨,把白日里买的胡椒倒了一把出来,放进磨里仔细研磨起来。 白烟顺着烟筒飘了出去,羊肉汤的香味在院中四处弥漫。 外头干活的两个男人,被这香味勾的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午时在集子上,只是随便吃了碗粉汤对付,到了这会儿都已有些饿了,又闻到这股肉汤香味,各自肚里饥火熊熊,馋虫作祟。 易峋倒还好,易嶟却有些忍不住了,只觉得食指大动,连干活的心思也没了。 他眼神不断飘往厨房,不由说道:“哥,春娇到底是怎么弄的。羊肉汤竟然能这么香,一点膻味都没有!” 原来这兄弟俩听秦春娇说晚上要做羊汤杂面时,嘴上虽然都没说什么,心里却都有点不大乐意。 那块羊肉,原是一条羊腿上的。去岁冬天,村里一户人家杀了一头羊,为了谢他们两人平日里的照顾,特意送了一条羊后腿给他们。 然而其实村人平常不大吃羊肉,总嫌羊肉有股子膻味,易家哥俩也不例外。 他们二人手艺也平常,将那条后腿拿回家来,炖也好炒也罢,总是去不掉那股子羊膻味。哥俩吃了几顿,实在受不了那股味儿,便都没了兴趣。剩余的羊肉,丢了可惜,又吃不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放了起来。 只闻这羊汤的气味,除了羊肉的鲜香,几乎是闻不出羊肉的膻味的。 易峋也好奇,秦春娇到底是怎么做的,竟然把那块他们哥俩都头疼的羊肉,给炮制成了这样。 他看着弟弟那食指大动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恰好他也饿了,便放下了手里的活,招呼着易嶟一道去洗手预备吃饭。 鸡雏怕冷,夜间暂且安置在厨房里,放在外头只怕要冻死,所以这鸡舍是不急在一时的。 哥俩洗好了手走到大堂上,恰好秦春娇也烧好了饭,把三碗汤面端到了桌上。 易峋与易嶟在桌边坐定,就见三碗羊汤杂面,牛乳也似的汤色,里面齐齐整整一团一指宽的杂色面条。面旁是大块的羊肉,肥瘦相间,肉香浓郁。汤里浮着白萝卜,撒着一把翠绿的葱花,白绿交映,色香俱全。 秦春娇将筷子递给他们俩,在桌边斜着身子坐了,笑盈盈说道:“许久没有擀面了,怕手生了,你们尝尝。” 易峋接过筷子,先低头抿了一口汤。 他不是信不过秦春娇的手艺,只是被那羊肉的膻味给腻怕了,只敢小口的喝。汤一入口,他不觉便眉头舒展。羊汤固然鲜美,全无半点膻味,然而不止如此,汤中还有一股辛辣味。这辣味同辣椒截然不同,不似辣椒那样直接。初入口时尚不觉得,却能顺着舌头一路向下,直渗到五脏六腑里去。这股子辛辣,同羊汤交融在一起,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 羊肉酥香软烂,萝卜软糯爽口。 秦春娇那一手杂面擀的也好,虽不如白面做的面条来的顺滑,却更添了一股咬劲儿和风味。 那兄弟两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埋头吃面喝汤,唏哩呼噜的片刻功夫,两个大海碗就见了底。 秦春娇看着他们两个吃的香甜,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哥俩顷刻间就把两大碗羊汤面吃了个干净,只觉得发了一身的透汗,身子自内到外暖烘烘的,又不像辣椒吃多了那样干辣的难受。 易嶟放了筷子,向秦春娇问道:“春娇,这汤里是放了那个叫什么、什么椒的豆子对吧?” 秦春娇含笑答道:“是,放了胡椒面子。我想着天冷,白天在外头跑了一整天,两位哥哥喝了一肚子的冷风,吃些放了胡椒的羊汤,能暖胃。胡椒性温,能驱寒暖胃,更比辣椒温和些。冷天喝这个,是再好不过了。” 两位哥哥? 这哥俩都没吭声,不约而同的一起心里暗自说道:谁要当你的哥哥。 易峋望着她,喝了热汤,那张俏脸上漾着两抹晕红,从白皙的肌肤里透出来,比擦了胭脂还要好看,像花瓣一样的娇嫩。圆润的杏核眼里,水汪汪的,闪烁着光芒,透着打从心底里发出的喜悦。 她喜欢下厨,喜欢手艺被人认可。 以前他不是没有察觉,但并没有像如今这样明显强烈。 她以往,也并没有现下这样精于烹饪,那个打从摩伽陀国来的贵价香料,他听都没听说过,她也知道。 这都是她进了相府之后,才学来的吧。 想到这里,易峋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她为他做好吃的,他当然高兴。但她进相府的那三年,却也时刻的扎着他的心。他并不像面上那样,真的不在意。 只听易嶟问道:“春娇,你怎么弄的?这羊肉能整治的半点膻味也没。” 秦春娇答道:“我先拿醋合着羊肉煮到断生,把这锅头汤倒了,重新再烧。醋能去膻,白萝卜和胡椒,也都是能压膻味的东西。”相府里的老太太极爱吃羊肉,但上了年纪的人也受不得羊膻味。大厨房里多的是整治腥膻的手段,她这一手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一人声响:“哟,两位哥哥今儿喝羊肉汤啊!小弟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可怜,有喝剩的汤、半拉的窝头,给一口。” 这声音十分惫赖,让屋里三人都皱了眉头。 随着话音落地,但见一衣衫褴褛的粗汉趿拉着鞋,走了进来。 秦春娇定眼望去,只看这人生得贼眉鼠眼、獐头鼠目,一双绿豆眼滴溜溜的转,一咧嘴一口大黄牙。塌鼻子旁一颗大黑痣,痣上还有一根杂毛。 她认得这人,这人叫刘二牛,是村里有名的混子,无赖泼皮,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村里没人不嫌弃他,倒是和自己的父亲秦老二说得来。俩人真是臭味相投,错着一倍的岁数,也能称兄道弟,时常结伙去赌钱吃酒,输了钱也一起挨揍。 打从她离了下河村,就不知道这人后头如何了。 他现在大喇喇的闯到易家,还问易家兄弟讨饭吃,满嘴言辞热络,却是怎么回事? 刘二牛见了屋子里的情形,一双黄眼珠子就盯在秦春娇身上,咧嘴笑道:“春娇妹子,原来你当真回来了,我还当村里人说笑话呢!” 她掀被下床,只穿着肚兜亵裤,大红色绣着芍药花纹的绸缎肚兜包裹着丰满姣好的胸型,艳红的细绳绕过不盈一握的窄腰,在光滑的背脊上系着,在白皙的肌肤上形成了一道妖艳魅惑的景致。水红色细棉亵裤下,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丰盈白腻的肌肤上,光洁无比。 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这刘二牛近年来是彻底落魄了, 以前他还有个老娘, 靠着老娘种两畦菜、养几只鸡勉强糊口度日。后来, 他老娘死了,就没人管他了。他就在村中游手好闲偷鸡摸狗, 秦老二也真稀罕他, 还在村里时, 有秦老二一口吃的, 那就有他一口。秦老二离了下河村, 他就真没着落了,沦落的四处打秋风。天天赖在各家门上讨吃讨喝,骂他,人家脸皮厚如城墙, 打也打不走,都是一个村子的, 你总不能为了口吃的打出人命来。 为人还特别小心眼,若是被打的急了, 他明着干不了什么, 趁着黑天今儿往你家门上挂个死猫, 明儿拿粪涂了你家的墙。癞蛤蟆趴在你脚背上, 不咬人恶心死你。 刘二牛这人也是贱的出奇, 干活那是不会干活的,这辈子打死都不会干活, 只要能混到口吃的, 怎么着都行。白事帮人哭灵扮孝子, 红事他跟一群娃儿抢喜钱,什么脸都不要。 村里人有时戏谑他:“二牛,我叫你一声孙子,你答应了我就给你一个肉包子。” 这刘二牛能立刻跪在地下,磕头喊爷爷,还自觉的占了大便宜,就这么个人品。 破着脸皮和一条烂命,他谁家门上都敢去,连易家兄弟俩都敢招惹。易家兄弟比他都还小个几岁,他也能喊哥哥,就为了口肉汤吃。横竖全村爷们儿差不多都给他当过爷爷,也不多这俩哥哥。 易峋与易嶟在院里干活时,为了进出方便,院门没关。刘二牛途径易家,就被那羊肉汤的香味给勾进来了。他已经连着许多日子没有沾荤腥了,闻到这味道哪里还忍得住,豁着就算挨上一顿老拳,也要弄碗汤出来喝喝。 这厮是本村人,走门串户,熟门熟路的连狗也不咬了。故而,他悄没声的进来,大黄一声也没叫。 秦春娇心里憎恶,扭了头不去看他,起身端起空碗,往后厨去了。 刘二牛那一双贼眼就盯在秦春娇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个十足,心里暗自说道:以前在老秦家,只觉得这丫头生的水灵。这几年不见,就生成这么个模样了。 易峋看着刘二牛一脸色欲的样子,不由皱了眉头。 易嶟张口斥道:“刘二牛,你跑来干什么?这天黑时候,想是来行窃的?!” 刘二牛赶忙赔笑道:“哟,哥哥说哪儿话。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上哥哥家门上偷东西!兄弟这不是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们给口吃的。” 易嶟正想喝骂,易峋却说道:“去厨房给他拿块馒头来。” 易嶟略有几分不情愿,但听了哥哥的话,还是起身往厨房走去。 刘二牛见有戏,涎皮赖脸的打哈哈:“二哥,劳您驾,有羊肉汤您也给来一碗。有吃剩不要的肥羊肉,也给咱来一块。”这话便是无赖了,羊肉尽管不大招人待见,但到底也是肉。乡下人家吃口肉不容易,谁家会有吃剩不要的,还是肥羊肉。 易嶟被他气得笑起来:“合着,你这是来我们家吃晚饭来了?” 刘二牛嘴咧到了天上:“二哥肯留我吃饭,那更是感情好了!” 易峋知道跟他说下去,也是没完没了的纠缠。这泼皮适才盯着秦春娇看的样子,令他颇为不快, 只想尽快打发他离开,就对弟弟说道:“快给他去拿口吃的,打发他走。” 易嶟会意,起身走到了厨房。 秦春娇洗了碗,正坐在灶火边生闷气。看见他进来,就问道:“嶟哥,这人怎么会跑来要吃的?” 易嶟便将各种缘故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又道:“这厮就是这么泼皮无赖,都是一个村儿的,谁也犯不着为了几口吃食平白无故的惹是非,就当个要饭的打发就完了。”说着,看秦春娇一脸不快,便安慰她道:“妹子你放心,你讨厌这家伙,我和哥也烦他,咱以后绝不叫他再上门。”说完,拿了块早上的剩馒头,就出去了。 易嶟走到外头,把馒头递给刘二牛。 刘二牛接了馒头,勾着头朝厨房里看,巴巴的堆笑道:“二哥,肉汤呢?” 易嶟气不打一处来:“肉汤没有,拳头有,你要不要?!再啰嗦一句,馒头你也不要吃了!” 刘二牛慌不迭先往馒头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意思就是你把馒头拿回去也没法吃了。 易峋冷声道:“拿着馒头走人,自此往后,你再敢朝我家看上一眼半眼,我保证老天收了你那条烂命。南山拗里,可多的是野兽。” 这时候,外头刮起了风,吹进屋里,将桌上的烛火吹的忽闪忽闪,冷风灌进刘二牛的脖子里,让他打了个寒噤。 他还想嬉皮笑脸,但触到易峋那冰冷的眼神,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凉意来,没敢再多纠缠,掉头出门去了。 出了易家的院子,篱笆上挂的气死风灯没照多远的路途,一忽儿的功夫刘二牛就走进了黑暗。他深一脚浅一脚,把那块馒头大嚼了一通。到底是饿极了,这白面馒头吃在嘴里,也分外的香甜。但他惦记着易家锅里的肉汤,嘴里骂骂咧咧:“你有钱花一百两银子买个小娘们儿,就不能匀我一口肉吃!耍威风,耍你//妈呢!抠门的东西,将来生儿子没屁眼儿!” 嘴里骂着,忽然想起秦春娇那娇媚的脸蛋,妖娆摇曳的身姿,不由身上从里到外发起痒来,肚里琢磨着:这小娘皮越发有味儿起来了,易家哥俩这么宝贝她,哪天让我逮到机会,必定给他们一顶绿帽子戴戴! 刘二牛嘴里吃着易家的馒头,心里算计着易家,一步一步的走远了。 隔天起来,天气更比昨天暖和了些。 秦春娇将昨日剩的羊肉汤热了热,烙了一箸葱花饼,又切了一盘子芥疙瘩,算作早饭。 这芥菜疙瘩是去年年前腌好的,易家已吃了一冬天了,着实有些腻歪了。但也没法子,冬季没有别的菜蔬,除了萝卜白菜,就是腌菜。 秦春娇心里盘算着,待山绿起来,就去挖些野菜笋子,给他们尝尝新鲜。 易家哥俩是被早饭的香味给勾醒的,俩人起来穿衣洗漱了,走到堂屋,果然见秦春娇正张罗着早饭。 昨儿晚上的羊汤杂面,让这兄弟二人回味了一夜。这余味尚未散尽,今天一早起来就又有葱花饼吃了,这日子可别提有多惬意。以前别说这农闲时候,就是最下力气的时节,也不过是苞米碴子粥配馒头,能炒个鸡蛋吃,也就到头了。就说有钱买得起肉,一来没时间整治,二来就这哥俩的手艺,火候要么不够要么过了,肉要么老了要么轻了,好东西也弄不出个好来。 易嶟大喇喇的在桌边坐了,也不等他哥了,卷起一张饼塞在嘴里咬了一大口。饼子吃在口中,筋道十足,葱香浓郁,易嶟一面吃一面呵呵笑道:“有春娇在,我还以为天天都是在过年呢。” 秦春娇抿嘴一笑,没有说话,把筷子递给了易峋与易嶟。 易峋接过筷子,心里有些复杂的滋味儿,既高兴又有几分失落,这算是谁照顾谁呢? 他打量了她几眼,白净的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 易峋心微微一沉,忍不住开口问道:“昨儿给你买的脂粉,你怎么不用?” 秦春娇愕然,有些不明所以。 今天既不出门又不见什么客人,她涂脂抹粉的做什么?早上起来,她也就涂了些润泽皮肤的香膏。 易峋看着她怔怔无言的样子,目光落在了她头上,她依然用着那根木头钗子,只是乌黑的发髻间还露出一抹红色。那是昨天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拿来固定头发用了。 自己买的脂粉,她没有用。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就用了。 易峋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心中一阵阵的发紧。他知道自己的性情没有易嶟活泼讨人喜欢,但她当初是答应了他的。 易嶟也察觉出来,眼里闪过了一抹狡黠的神色。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秦春娇微有所觉,却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也默然无语。饭桌上,三人微妙的沉默着。 吃过了饭,兄弟俩继续去造那个鸡舍。 秦春娇收拾了厨房,蒸了些小米,喂给那些鸡崽子吃,又去熬猪食。 一家子,忙碌却安静。 打春就在眼前了,本朝乡间风俗,嫁出去的女儿会在立春这日,回娘家探望。 赵桐生的妹妹赵红姑,就在这日带了女儿回到了下河村。 赵红姑十七岁那年嫁到了对面山里的宋家庄,虽说是在山里,但她夫家也是远近有名的地主,家里颇过得去日子。她丈夫宋大宝脑子活到,山里好地不多,就种了许多果树,每年家里卖果子也赚了许多银子。家中财力,甚而隐隐在赵家之上。 117.第一百一十七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今天三人来的不巧, 车子前脚刚送了一批客人, 他们还需得等上片刻。 三人在村口略微站了片刻, 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村人。 那些村夫村妇见了秦春娇,都有几分好奇, 又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 易峋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的事, 早在村中传开了, 众人再看秦春娇时, 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女子,值一百两银子。 秦春娇今日穿的娇俏,天气已渐转暖,她今儿穿了一件桃红色蝴蝶绊扣的夹袄, 下头是一条老鸭黄色的棉裙子, 一头乌油的头发挽了个纂儿, 仍旧戴着那支木钗。易家没有胭脂水粉, 更没有女子的饰物, 她也不好向易峋张口。 就这么一身随意的打扮, 却透着艳丽娇嫩,惹得人不住看她。 妇人们都颇为不忿,暗自腹诽:就这么个丫头,怕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 凭啥就值一百两? 男人们心里倒是琢磨着:这女子到底好在哪里?能让易峋花那么多钱。但横竖, 是比自家那黄脸婆娘要好的。 看那娇滴滴的脸蛋, 花骨朵儿也似的身子, 受用起来那滋味儿想必是不错的。 自己若是有那个钱, 也定要去城里买个回来享受一番。 当然,这心思也就敢在心里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易家那两个大男人,都不是好惹的。 但大伙心底里还有一个疑问,这秦春娇到底是跟谁的?总不会真如传言,易家兄弟俩打算共妻? 人渐渐多起来,就有几个与易家兄弟相熟的搭话:“峋大哥,这几日总见你上南山挑水,敢是家里有事么?” 秦春娇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青年汉子,虽是个五短身材,但手脚粗壮,甚是结实,身上裹着个皮衣,一副古铜脸色,晓得他是村里的青年猎户丁虎。 他就是之前帮她撵走野狼的老丁头的儿子,如今老丁头上了年纪,老寒腿频发,已打不动猎了。这丁虎就子承父业,接了那副担子过去。 丁虎是个踏实勤快的小伙子,性情又忠厚诚朴,同易家兄弟两个也很能说到一起,尤其佩服易峋。 易峋当年在村里一刀劈了野猪,让他瞠目结舌,震惊之余便缠着易峋教他些功夫。易峋得空时,也指点他一二,一来二去,两家的交情就厚起来了。 易峋跟他寒暄了几句,说道:“春娇才回来,怕她吃不惯河水。” 丁虎这才向秦春娇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有个妇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进了几天的城,就能吃不惯村里水土了,矫情!” 秦春娇耳里听着,一脸平淡。 自打她回到村中,类似的风言风语总是不绝传来。她没有去招惹谁,但却总有人来轻贱她。 她从以前起就知道,这女人生的好了,就要被议论。何况,又是她这种情形。 她看了易峋一眼,他不喜欢她跟人口角争执,她也就默然不语。 易峋看向那妇人,果然是一副尖刻的嘴脸,他淡淡说道:“春娇是我易家的人,她矫情不矫情,我愿意惯着,不劳嫂子操心。” 那妇人没想到竟然是易峋来撅了她,脸色不由白了白。乡下不成文的规矩,女人家吵嘴,男人是不插话的。何况,易峋向来少跟妇人言语。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出面为秦春娇撑腰。 不是说秦春娇只是易家买来使唤的吗?咋跟说的不一样呢? 须臾功夫,马车便自集子上回来了。 村人都急着赶集,也没工夫再去瞧什么口舌争执的热闹。 易峋付了三十个大子儿,就同弟弟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这马车是乡下拉货载人常用的那种板车,一匹健壮的高头大马在前头,后面拉着个平板,两边两溜的板子,算坐人的地方,中间就是放货的。 易峋和易嶟,一左一右,将秦春娇夹在了中间。 待人坐稳了,车夫吆喝了一声,马车顿时跑了起来。 乡下的土路很不平整,车子颠簸晃荡着,秦春娇只觉得屁股被颠的生疼。她两手放在膝上,垂首不语,偶尔看看路边树上新吐的嫩芽。 其实,她在家就可以了。她没有钱,买不了什么东西,也不会向他们两个张嘴要。虽然易峋把钱箱子的钥匙给了她,但那是主家的钱,是让她打发日常用度的,不是给自己花销的。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她不明白,易峋为什么一定要带她来呢? 易峋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不是很想出来,但他怎么放心把她一个放在家里? 易嶟倒是说要留下来陪她,那他就更不放心了。 宋家集子离下河村不过几里路程,顷刻功夫就到了。 到了集子外头,村人陆续下车,便迅速散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再也不见。 集市十分热闹,这是年后第一次集会,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 卖各样玩意儿的、卖吃食的、卖菜的、各样叫卖声汇在一处,纷纷攘攘,喊得什么,也听不大清楚。 摊贩一个挨着一个,路边煮面蒸糕的大锅里白汽蒸腾,路上车水马龙,人群比肩接踵,好一场乡镇集市的热闹。 秦春娇自打进了相府,再没赶过集,此刻重踏这番热闹,心中倒也欢喜。 一路上吹风,她鼻尖被冻的有些发红,倒显出了一丝的俏皮。 易家兄弟今儿来集市,是有些东西要买。 易峋要到木工铺子里去一趟,易嶟则是买些日常所需的杂货。秦春娇自是没什么心思,只跟着他们两个人走路。 三人在集市里走了走,易嶟猛然瞅见路边一个卖珠花头绳等零碎物件儿的小摊子,便兴奋的拉着秦春娇过去。 那贩子见来了生意,自然卯足了劲儿的兜售,一会儿夸赞秦春娇花容月貌,买了他的首饰是锦上添花;一会儿又力赞易嶟识货。 易嶟兴奋的涨红了脸,说道:“春娇,你瞧瞧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我给你买。”说着,瞥了一眼她头上那根木头钗子,又说:“村里姑娘,谁没个三两件装饰的头面?我和大哥不懂女人家的玩意儿,但你也不能总戴着一根木头钗子。”话才脱口,他忽然想到一旁站着的易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但随即挺直了腰板。 大哥的心思,他知道。但那又怎么样,他就是想对她好,大哥也不能说他什么。 秦春娇本想说不用了,但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木钗子,便看向身边的易峋。 他一脸平淡,瞧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秦春娇心里想着,自己这木头钗子,走出去怕是要给易家丢脸,便自摊子上捡了一只珠花,一条红头绳。 珠花上用的是碎珠子,是京里珠宝铺子挑剩的东西。红头绳就更不必提了,是乡下没嫁人的姑娘都有的东西,压根不值什么钱。 那小贩见她只挑了这两样东西,立时就垮了脸。 易嶟心有不甘,一力游说秦春娇再挑几样。 秦春娇含笑说道:“嶟哥,这就够我用了,不必再买了。”易嶟这才怏怏不乐的结了账。 离了那摊子,易嶟便要秦春娇把珠花插上给他看。秦春娇拗不过他,只好将那珠花插在了发髻上。只那么些微的装饰,就让她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易峋冷眼旁观,意味深长的看了秦春娇一眼,没有说话。 三人在集市里走着,易峋要去找木工铺子,径直向西市走去。 到了铺子前,一个十三四岁的学徒正在门口地上蹲着刨着什么。一见他来,那学徒立马起来,向里面呼道:“师父,易家大哥来啦!” 话音落地,里面走出来一位穿着短打的老师傅。 他似是正在做活,满脸通红,一头大汗,这么冷的天气,还赤着两条臂膀。 这师父姓马,和易峋算是老相识了。他手艺很是老道,左近村镇,要做家具或是木工活计,都来找他。连下河村打春用的泥牛,也是这家做的骨架糊出来的。 马师傅一见易峋,脸上顿时笑眯眯的,一面寒暄一面将三人让进屋中。 到了屋里,秦春娇只见这屋子地下四处堆着做了一半的家具,和一地的刨花,几乎没处落脚。 马师傅便问易峋:“今儿来,可是为了打春的泥牛来的?你放心,你们村子里正交代过了,一定准时给你们送过去。” 易峋说道:“泥牛是一则,再来还有我自己的一些活计。我有样东西想打,不知道马师傅能不能做?” 这马师傅是个倔脾气,生平最听不得人说他什么做不得。他当即拍着胸脯,向易嶟大声道:“峋哥儿,别的我不敢说。就木工活计,比鲁班祖师爷那是不敢,但只要世上有的,别的木工能做的,那我马师傅就做的出来!” 易峋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莞尔一笑,说道:“马师傅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其实也不是什么难打的东西,就是一架榨油的器具。” 马师傅那扫帚眉,顿时一跳,有些为难了。 秦春娇身量不高,大约比他低上一头,削肩细腰,那皮袍在她身上显得尤为宽大。她整个人裹在其中,更加显得娇小玲珑。她垂着头,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鞋面,因而脸上的神情便看不大分明,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那尖尖的下巴,小巧可爱的令人遐想捏住它的感觉。 易峋忽然有些烦躁,眼前的女人,形容是那样的熟悉,周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的疏离感。 秦春娇被这双犀利的眼眸弄得颇为不自在,心中甚而有些惶惶不安,她不觉得适才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易峋将她买了下来,便是她的主子了,不论以前他们是什么关系,如今都只能以主仆而论。服侍主人吃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易峋又在生什么气? 正当此时,那面摊的老板腾出了空来,隔着几张桌子,向易峋问道:“易家的小哥儿,今儿还是照旧吗?” 这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静寂。 这家面摊在城里也算有年头了,易峋但凡进城卖皮子,出来便在这儿吃面。一来二去,就同这老板熟识起来。 易峋将目光自秦春娇身上拉开,看向老板,微微点头:“劳烦,两碗鸡丁水面。”说着,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加一个荷包蛋。” 老板答应了一声,手脚利落的揉面扯面,将一团团扯好的面,下在一旁大锅中的笊篱里。 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冬末,槐树上尚未长出新芽, 粗黑光秃的枝干映在蓝天下面, 没有一丝生气。林家的茅草屋, 就在这树下头, 两间黄土泥胚房,门前围着一圈极矮的篱笆。 林香莲推开门,屋里并不怎么暖和,易家兄弟年前送了一些柴火过来, 到底不大济事。 屋子里黑洞洞的,泥土的地面,除了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桌子,并两张条凳, 再也没别的什么家具了。 她走进房中,轻轻道了一声:“娘, 我回来了。” 屋内没有回音,她只当母亲又睡下了, 打起了西边屋子的门帘,走了进去。 屋中摆着一张破木头床,一妇人头上缠着布巾,身上盖着一床旧棉被,靠在床上, 正看着窗子发呆。 这妇人三十五六的年纪, 生得眉清目秀, 面上皮色白净, 微有病容。 林香莲将那篮子在桌上放了,走上前来,在床畔坐了,握着她母亲的手,浅笑道:“还当娘睡了呢,怎么不应声呢?” 林母回过神来,看了她女儿一眼,淡淡问道:“去过了?” 林香莲说道:“去过了,易家答应帮忙,嶟哥哥去隔壁村子请大夫去了。” 林母瞄了女儿一眼,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过,她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林香莲低头不语,停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春娇姐姐回来了。” 林母默然,半晌哼笑了一声,说道:“她不是进城享福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说着,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他们秦家的房子卖了,她回来能去哪里?”言至此次,她两眼忽然精光一闪,紧盯着自己女儿,问道:“难道是在易家?” 林香莲点了点头,说道:“我去的时候,正巧碰见他们在吃早饭。桌上一盘炸馒头片,峋哥哥和嶟哥哥都不会做这样的东西,必定是春娇姐姐做的。也就是说,她昨夜是住在他们家了。” 林母只觉得太阳穴上有些跳疼,闭上了眼睛养神,想了一会儿,说道:“她肯定是被相府撵出来了。” 林香莲睁大了眼睛:“娘怎么知道的?” 林母看了她一眼,没有血色的唇角一勾:“相府是什么样的人家,怎么会容府里的女眷独自出门,还住在男人家里?我记得,这丫头当初是死卖给相府的,现在出来了,想必是又卖出来的。” 林香莲面色有些白,失声道:“听说昨儿峋哥哥进了一趟城,是他把春娇姐姐买回来的。那……那她是易家的人了……”说到此处,她忽然醒悟了什么,顿时噤了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母眼眸里流过一丝冷光,她说道:“你也不用怕什么,硬说起来,她现在其实只是易家的奴婢,什么也算不上的。易家兄弟戴着孝,要过了明年才能娶亲,还有一年的时间,有的是余地。” 林香莲低着头不说话,她对自己没有半点信心,从小她就争不过秦春娇。只要有秦春娇在,那易家兄弟的目光都必然是落在她身上的。 同是村里的姑娘,秦春娇大她一岁,差不多都是一起长大的。 村里人都夸秦春娇是下河村里最水灵的姑娘,她大方漂亮又温柔体贴,易家兄弟两个都喜欢跟她在一起。在秦春娇面前,自己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她总跟着秦春娇,并不是有多喜欢她,而是跟着她就能和易峋一起玩了。 她喜欢易峋,在少女春意萌动的时候就喜欢了。易峋平常虽然寡言少语,但却比村里别的少年更加沉稳可靠。自打那次他从欺负她的人手里将她揪出,她就时常躲在一旁悄悄的看着他,等回过神来时,已然是情根深种。 林香莲以前倒也不敢奢望什么,易峋眼里只有秦春娇,她看得清楚明白。然而有一天,秦春娇进城去了。村人都说她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母亲却说她是去给人当妾了,那是下贱的玩意儿。 她听不明白,却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足足三年的时间,她蹉跎着自己的年华,陪在易峋身边,想着总有一天能打动他,能让他忘了秦春娇。 然而,她竟然回来了? 她不是进城去过好日子了吗?!为什么要回来!易峋,甚至还把她买了回来! 想到方才在易家的情形,她只觉得颓丧与溃败。易家兄弟两个,还是那么喜欢护着她,似乎与三年前没有一点改变。易峋为了替秦春娇撑腰,甚至还给了自己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他喜欢?只要是她做的,怕是没什么他不喜欢的! 然而自己又能怎么样呢?她从来,就争不过秦春娇。 林香莲有些垂头丧气,低头说道:“娘,峋哥哥能花钱将她买回来,心里必定还是看重她的。我……我不行的……我争不过她。” 林母看着女儿,满眼爱怜,干枯没有血色的唇微微一咧:“我女儿生得又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要这样看轻自己?男人一时赌气,那是有的,心里却未必真的还恋着她。易峋买她回来,大概只是想出一口恶气,把她当奴婢丫头使唤的。” 林香莲听了母亲的话,略微高兴了些,但想起刚才,又垂下了头,说道:“娘,你是没瞧见,峋哥哥护着她的样子。” 林母脸色微冷,忽然咳嗽了起来,林香莲慌忙倒了一杯水来,喂她吃了几口,又替她捶背。 林母喘了几口气,说道:“从你们小时候,我看那丫头就不是个好面相。她在家时,方她爹娘。好容易走了,这回来了又来方你。真是个煞星,她住在易家,早晚把那哥俩也害死!” 林香莲不说话,低着头默默替她母亲捶背。 林母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她进城三年了,当初说是卖给人家当通房的,这些年难保干净。” 母女两个说了会儿话,就听门外有骡子的喷鼻声与马蹄声响。 林香莲迎出门外,果然见易嶟正将骡子拴在槐树上,一旁跟着一名穿着粗布棉衣的老者。 那老者大约已是五旬开外的年纪了,留着一把山羊胡须,足上登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黑布靴子,肩上一只口袋,精神矍铄,料想就是易嶟自上河村请来的大夫了。 林香莲走上前去,向易嶟道了一声:“嶟哥哥。” 易嶟将骡子拴好,转身说道:“这位是上河村的刘大夫,医术很是不错。” 林香莲向那刘大夫躬了躬身,道了一声:“刘大夫。” 刘大夫将捋了捋胡子,说道:“不必客套了,病人在何处?” 林香莲便将两人引进了屋中,乡下没有那些内外有别的讲究,易嶟又算是林婶儿看着长起来的,也都跟了进去。 刘大夫进到屋中,只见一妇人卧在床上,窗户蒙的严实,以至于这屋中也昏昏暗暗。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见这妇人面色蜡白,唇上还干裂出几道口子,只是两道细弯眉斜入鬓里,一双眼睛十分灵活,倒显出了一丝秀丽。 林香莲快步走到床畔,向林婶儿轻轻说道:“娘,这是刘大夫。” 林婶儿向大夫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劳烦大夫了。”说着,又向林香莲说道:“请你嶟哥哥到外头坐会儿。” 林香莲答应着,便请易嶟到堂上去坐。 易嶟不疑有他,便和林香莲出去了。 乡间没有那么多讲究,刘大夫又是有了年纪的人,也不避讳什么,走上前去,问道:“敢问这位嫂子,可是觉得哪里不好?” 林婶儿原本血色全无的脸上,竟然泛出了一抹红晕,她顿了顿,说道:“年间就觉得不大舒服,昨儿夜里发起了高热,后半夜倒觉得清爽了些,还有些出下红,想问大夫拿些药吃。” 刘大夫心想,这算什么症候?便说道:“也需得给嫂子看过了,方好对症下药。”言罢,就要上前为她把脉。 林婶儿倒手缩在被子里,迟疑了半晌,才拿出来。 刘大夫探手诊了一回脉,心中顿时有数了。这妇人,分明是小产之症,产后疏忽,失了调养,才发起了高热。 想到来时的路上,那小哥说起,这家只有孤儿寡母,这妇人是个守寡多年的寡妇。这忽然小产,怕是不知跟什么人有了奸情。这等事情在乡间,可大可小,闹大了这妇人可是要被沉塘的,但往小里说,遮过人眼去也就罢了。 然而,他是上河村的人,这下河村寡妇偷情,同他可没什么干系。何况,谁知道她到底是和村中什么人有了奸情。自己若贸然将这事抖搂出来,只怕还要惹上麻烦。又不是自家的娘们儿,何必趟这趟浑水? 刘大夫心中忖度了一阵,已有了主意,抬眼见这妇人正双目炯炯的看着自己,收回了手,摸了一把胡子,说道:“大嫂失了调养,有些着凉,我写个方子,照方子吃上几副,将养着身体,也就渐渐好了。” 林婶儿心中一松,淡淡一笑:“劳烦大夫走这一趟了。” 外头,易嶟在堂上坐了,林香莲倒了一碗水来给他。 那碗沿儿上豁了个口,林家早早死了当家的男人,一向贫苦,就连待客也拿不出像样的茶碗来。易嶟晓得她家的境况,并不放在心上,奔波了十来里路,早已渴了,端起碗咚咚的喝了几口。 林香莲倒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了红,说道:“家里只有这样的碗了,嶟哥哥不要见怪。” 易嶟摆了摆手,抹去了嘴上的水滴:“都是一村子的人,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 林香莲在旁站着,低头摆弄裙摆,低低问了一声:“听说春娇姐姐当初是给人家当妾去的,是真的吗?” 秦春娇被这双犀利的眼眸弄得颇为不自在,心中甚而有些惶惶不安,她不觉得适才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易峋将她买了下来,便是她的主子了,不论以前他们是什么关系,如今都只能以主仆而论。服侍主人吃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易峋又在生什么气? 正当此时,那面摊的老板腾出了空来,隔着几张桌子,向易峋问道:“易家的小哥儿,今儿还是照旧吗?” 这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静寂。 这家面摊在城里也算有年头了,易峋但凡进城卖皮子,出来便在这儿吃面。一来二去,就同这老板熟识起来。 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今日来人市, 买她竟然用了一百两银子, 这是易峋始料未及的。 他当然不后悔,但目下开春在即, 春种所需的一应物件儿须得备办,家中如今又添了个吃饭的人口, 难免要捉紧些。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 银钱虽去了大半,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怀中那份卖身契,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 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 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 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 她曾对他日思夜想, 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 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 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秦春娇却还没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易峋同那王掌柜的一来一往,令她吃惊不已。眼前的易峋,和那个记忆中的峋哥哥是那么的不同。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再是她青葱年少时的邻家哥哥。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成为了她的主子。 易峋在面摊上坐下,见秦春娇在一旁低着头站着,微微有些奇怪:“怎么不坐?” 秦春娇垂首,咬了咬嘴,嗫嚅道:“我站着服侍就好。” 易家本就殷实,随着这两年的盖房置地,更成了村中数一数二的人家,给他说亲的也着实不少。他谁也没有答应,每当想到将来女人的样子,浮现在心里的却依然是那双如画的眉眼。 转念想想,谁不想过好日子?有更好的去处,谁又会不去?那时,他们并没有定亲,他也不能要求她什么。 经过三年,他沉稳成熟了许多,已不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生涩少年了。 她还是回来了,以后他也想好好的待她。 想到这里,略起了几分戾气的心平复了下来。 易峋走到了屋门口,问道:“外头冷,怎么出来了?” 秦春娇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轻轻问道:“我就想问问你,中午打算吃什么?” 易峋有些怔然,他在饮食上从来没有留心过,自打母亲过世后,就更不讲究了。农忙时候,兄弟两个随意对付就是一顿。过年过节,也不过是买些酒肉。秦春娇现下问他中午饭食,他一时真没什么主意。 秦春娇见他不语,又说道:“今日是十七,按说是该吃饺子的,但才过了年,所以问问你的意思。” 易峋微微一怔,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两年,跟各路的三教九流打交道,他着实成长了不少,察言观色,揣摩人心都不在话下。何况,秦春娇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她心里想什么,他怎会不知道? 必然是林香莲那番话,让她多心了。 想到这里,易峋的唇角微微上勾,她自小就很体贴,有时候甚至体贴到了多心的地步。 120.第一百二十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这话音不高, 但听在耳中却分外的分明。 身边过客熙熙攘攘,各种声响混杂一处, 吵杂不堪, 易峋却只觉得这一句刺耳无比。 他抬头, 盯着她的脸。 秦春娇身量不高, 大约比他低上一头,削肩细腰, 那皮袍在她身上显得尤为宽大。她整个人裹在其中, 更加显得娇小玲珑。她垂着头,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鞋面,因而脸上的神情便看不大分明, 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那尖尖的下巴,小巧可爱的令人遐想捏住它的感觉。 易峋忽然有些烦躁,眼前的女人, 形容是那样的熟悉,周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的疏离感。 秦春娇被这双犀利的眼眸弄得颇为不自在,心中甚而有些惶惶不安, 她不觉得适才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易峋将她买了下来, 便是她的主子了,不论以前他们是什么关系,如今都只能以主仆而论。服侍主人吃饭, 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易峋又在生什么气? 正当此时, 那面摊的老板腾出了空来, 隔着几张桌子,向易峋问道:“易家的小哥儿,今儿还是照旧吗?” 这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静寂。 这家面摊在城里也算有年头了,易峋但凡进城卖皮子,出来便在这儿吃面。一来二去,就同这老板熟识起来。 易峋将目光自秦春娇身上拉开,看向老板,微微点头:“劳烦,两碗鸡丁水面。”说着,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加一个荷包蛋。” 老板答应了一声,手脚利落的揉面扯面,将一团团扯好的面,下在一旁大锅中的笊篱里。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水面好了,上面浇着油汪汪的鸡丁卤子,其中一碗还卧着一颗圆圆白白的荷包蛋。 老板使小工将这两碗面一齐端到了桌上,将那碗有荷包蛋的放在了易峋跟前。 易峋眉眼不抬,将有蛋的面推到了秦春娇面前,他自己取了一双筷子,吃了两口方才说道:“坐下吃面,待会儿面就要坨了。” 秦春娇没有言语,也不动弹,只是低头站着。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易峋没来由的一阵焦躁。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冷言冷语道:“怎么,不是相府里的山珍海味,就吃不下去?” 秦春娇被他这一句讥刺的脸色发白,她轻咬下唇,在他对面侧身坐了下来,也拿了一双筷子,低头吃了起来。 易峋埋头吃面,似有如无的瞄着她。 虽已到了晌午,天气却依旧很冷,碗里的面冒着腾腾的热汽。白汽氤氲之中,只见她低着头,一头发丝乌润油亮,将水面一根根的送入殷红润泽的小口。 她以前吃饭,也是这样斯文秀气么? 易峋心里想着,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这面摊老板是山西人,有些祖传的面食手艺,面揉的劲道滑溜,很是爽口,配着熬好的鸡丁卤子十分香甜可口。秦春娇自早起在陶婆子屋里喝了一碗黄面糊,便再没吃别的东西,到了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这面自然及不上相府里的饮食精细,倒也令她吃的香甜。 一碗面须臾见底,秦春娇看着碗底的那颗荷包蛋,抬头瞧了一眼易峋。他的碗是早已空了,另要了一碗面汤正在慢慢的喝。他低头,随着热汤入喉,粗大的喉结上下震动着。秦春娇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将筷子插进蛋黄之中,把荷包蛋分成几块,一块块的送入口中。 她从小就爱吃水煮蛋,只是以往家境贫寒,家里就养着几只母鸡,下的蛋也要换钱敷衍日用及偿还父亲的赌债,哪里进的了她的嘴里?也就是每年生日,又或年节,易峋会给她带两颗煮好的鸡蛋。鸡蛋自他怀里拿出来时,往往还是烫的,她握在手中,能一直暖到心头。两个人总会相互推让一番,但最终两颗鸡蛋还是会全进了她的肚子。进了相府之后,衣食用度比在家时不知好了多少,然而最让她忘不了的却依然是普普通通的水煮蛋。 吃过了面,易峋付了饭钱,便带着秦春娇离了面摊。 这次进城,除了卖皮子,他还要置办些日常用品,去年家中种菜并没留下菜种,也需得去买。 当下,他便带着秦春娇去了街角一家山货店。 在山货店购置齐备了所需货物,太阳已渐西斜,冬季天短,这时候已是不早了。 易峋估摸着回程的时间,将所购货物掮在了肩上,向着秦春娇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 秦春娇自然没有话说,低头跟了他走路。 两人走到西城门处,这里是京城车夫汇集拉客的地方。此刻天色已然不早,仍旧有那么七八辆车停着等候生意。 两人才到城门前,那些车夫便都围了过来,争相抢客。 易峋雇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去城郊的下河村,商定了路费半两银子,便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车夫吆喝了一声,骡子便撒开了蹄子,车子便如风驰电掣也似的向前奔去。 秦春娇双膝并拢,两手放在膝上,安静的坐着。易峋雇了这样一辆带车厢的载客马车,她是有些惊讶的。 以往在下河村时,村人进城,无不是乘坐板车,一辆车拉上五六个人,一人大约十个铜子儿。车子没有车厢,没遮没挡,夏季暴晒,冬日喝风,但胜在便宜。下河村距京城有三十里路,若要乘坐这样的马车,便少说要半两银子。村里除却里正与富户,寻常人家要进城都是坐了板车。 秦春娇还记得,易家在村中虽较为宽裕,但也不是大手大脚乱花钱的人家。易峋的父亲过世的早,家中都是易峋母亲操持。易峋的生母持家从来勤俭,易峋耳濡目染之下,又怎会肆意乱花钱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起头,悄悄打量着易峋。 他面色淡然,正看着窗外,余晖自外头洒进来,正照在那线条深刻的侧脸上,蜜色的肌肤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铜色,浓密如墨的鬓发也泛着浅浅的金光。易峋自幼就生的极俊,是下河村数一数二的俊俏孩子。长大之后,村里姑娘中意他的不在少数。 记得离家之前,他还只是个青涩少年,三年不见他已然长成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人。想起适才在货行里的那一幕,他同人交涉的言谈举止,进退往来,已是一个顶门立户的大男人了。 秦春娇忽然想起一件事,易峋是否已经娶妻成家了? 他大她三岁,她今年十八,易峋该有二十一了。这个年岁,莫说是乡下,就是京城里面,也是当爹的年纪了。易家家境殷实,易峋容貌出众,为人又能干,村里愿意跟他的姑娘数不胜数,只怕是早已有了妻室。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的胸口发紧,闷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有什么立场去问他呢?甚至,连想这件事的权力都没有。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就不该再奢望任何东西了。落在他手里,总比被那屠夫买回去折磨来得好。 然而,易峋到底为什么要买下她呢,还花了足足一百两银子。他若已然成家,他娘子难道不会责怪他么? 怀揣着沉沉的心事,两人一路无话。 在日头将落下地平之际,马车终于到了下河村口。 车夫将车停下,打开了门。易峋先行下车,付了车费。秦春娇弯下腰,也要下车,却忽然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这样亲昵的亲近,让她立时涨红了脸。她小声嘟哝道:“我自己可以走。”易峋那低沉的嗓音自头上落下:“地下泥,你的鞋不方便。” 白日里下了些雪珠,村中道路皆是土路,又被日头一晒,路上软烂泥泞不堪。秦春娇还穿着自相府里带出来的软底绣鞋,这深一脚浅一脚的烂泥路,当然是走不成的。 秦春娇没有坚持,垂首不语,任凭他抱着自己往村里走去。好在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天气又冷,村人早已归家,这一路上并没碰到什么人。躺在这双坚实的臂弯之中,她只觉的前所未有的心安。纵然不知前路如何,但易峋却让她忍不住的想要依靠。 易峋抱着她,一路向家走去,清冷的空气里,怀中女人娇小温软的身子宛如一只猫咪依偎着自己。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一种微醺的满足感。 不多时,两人在一座农家院落前停了下来。 易峋将秦春娇放下,说了一句:“到了。”便去推竹篱笆门。 秦春娇掠了掠额上散乱的头发,有些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宅院。 院子被一人高的竹篱围着,门上悬着一盏气死风灯,门口一条青砖铺就的道路直通里面,一直到了房屋大门前。 院子正北方是一间正面三开间的青砖大瓦房,看墙面与屋顶的瓦片,似是新盖的。一旁,厨房东净一应俱全,马厩中有牲口踏地喷鼻的声响传来。 她记得自己走前,易家还不是这样,房屋比现下小旧许多,院子似也没修的这样宽敞。不过三年的功夫,这家已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易峋不知眼前这些给她带来了多少冲击,推开了大门,径自往里走去。 秦春娇跟在后面,才进得门中,一旁却蹿出一条黑影,扑在了她裙摆上。她吓了一跳,登时站住了,定睛一看,却是一条健壮的大黄狗,正哈着气吐着舌头,一面摇着尾巴一面响亮的旺旺吠叫着。 她这才放下心来,这条大黄是易家的看门狗,是易峋从村头老赵头家中抱来养的。她走前,这大黄才一岁。 易峋说了一句:“这东西还认得你。”说着,朝那狗子虚踢了一脚:“去!” 大黄便摇着尾巴,向一边蹿去了。 走到房门前,那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露出一个青年的脑袋来。 这人生着一张圆脸,一双桃花眼,即便不笑也带着几分喜意。若说易峋是冬日里的雪松,他便是春日里的溪水,温润活泼。 看到门外的人,青年脸上肉红的唇微微勾起,说道:“哥,把春娇接回来了?”说着,目光亮闪闪的,越过易峋,落在了站在后面的秦春娇身上。 这个品格的脂粉,其实并不值那么多钱,可是易峋也不知怎么了,无论她如何劝说,他都执意要买。 易峋也望着秦春娇,有些不解。 世间女子,不是都爱打扮么?村里那些姑娘媳妇,看见路边有开的艳丽的花,也会采下来插在发髻上。 何况,她也并不是不爱打扮。 他还记得,她十四岁那年,村里一位大姐出嫁。大伙都跑去看新娘子,那户人家也不算有钱,没什么像样的妆粉,新娘子脸抹的雪白,唇抿的血红。但即便如此,从新娘家出来时,他还是自她眼里看出了一抹艳羡的神色。 出来之后,她不知在哪里撕了一角红纸,在唇上轻轻擦了一下。 只是那么一点红色,就为她的脸添上了一抹媚意。十四岁少女的脸庞,宛如含苞的芍药一般的娇嫩艳丽。 那份美丽,一直印在他的心里。 如今,他有能力给她买胭脂水粉了,她怎么一点儿没有高兴的样子? 易峋心中这样想着,不由问道:“你不喜欢么?” 秦春娇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峋哥买给我的,我很欢喜。” 易峋却不以为然,她这样子分明只是在敷衍。 易峋微一琢磨,心里大致明白过来。秦春娇是在京城相府那富贵窝里待过的人,是开过眼界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用过?哪里会把这小铺子里的脂粉放在眼中。 她必定,是嫌这东西不好了。 如此一想,易峋心下了然。尽管有些不痛快,倒也能够理解。 秦春娇看见路边一处山货铺子,心念微动,扯了一下易峋的衣袖,含笑说道:“峋哥,我想去那铺子里看看。” 易峋自然没有二话,同她一道过去。 这所谓山货铺子,顾名思义便是售卖土产山货的店铺,但除此之外,也卖些日常杂货,从白糖盐巴的调料到针头线脑,零零碎碎,无所不有。市井妇人们没事之时,也爱来山货铺子逛逛,想着兴许能淘到一两件稀罕物。 秦春娇踏入这山货铺子门槛,只见高高的柜台,后头是一排货架,塞着粗布、火折子、钮扣子、绣花针、小孩子的虎头鞋等物件儿,地下挨着墙一溜的粗麻袋子。袋子敞着口,堆着冒尖儿的黄面、绿豆面子、火红的干辣椒等物。各样气味儿在铺子里杂在一起,就和世间寻常的山货铺一模一样。 守柜台的小伙计眼见进来一对男女,容貌出众,就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口招呼了几声。 秦春娇在货架子上看了一回,挑了一排长短不同、粗细不一的绣花针,几团各色的绣线,一个石榴包针插。她本想再要些红糖,但想到这玩意儿就是女人吃的,完全是给自己买的,也不好意思张口,便也索性算了。 恰在此时,易嶟也找了来,埋怨道:“哥,春娇,你们怎么一扭脸就不见了,叫我好一顿找!” 易峋当然不会告诉他,方才带着秦春娇去脂粉铺子了,只含糊说道:“春娇想来山货铺子看看,我们就过来了。” 易嶟不疑有他,也在山货店里四下打量起来。 他扫了一遍店里各个角落,忽然望见墙角一个灰扑扑的小口袋里,堆着一袋子的白豆子。 他有些好奇,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从来没有见过。 那些豆粒子甚小,绝不是寻常见到的绿豆黄豆红豆,灰白色的,小的像鸽子的眼珠。 易嶟有些好奇,他自问自己生在农家,田间地头那些草木作物,认识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竟然认不得这小小豆子。 他掬了一把,放在鼻尖嗅了一下,顿时一股子辛辣气味冲鼻而来。他没有防备,立刻就连打了几个喷嚏,引得易峋与秦春娇都看向他。 易嶟连忙将手里的豆子洒回袋子里,嘴里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好呛的气味儿!” 秦春娇走了过来,自袋子里抓了一把,细细辨别了一番,又轻轻闻了闻味道。 一旁易嶟赶忙阻止:“春娇,这豆子气味呛的厉害,你快放下。” 秦春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她没有认错,这些小豆子果然是那味异域香料。 这东西她在相府里见过,但都是磨成粉末用的,猛然见了这还没有磨的,她一时有些不敢认。 但这个气味儿,果然是没错了。 易峋看着她脸上甜蜜的笑容,不由皱了皱眉,这些气味刺鼻的东西,竟然会让她那么高兴? 他问道:“春娇,这是什么?” 秦春娇没有答话,只是向守柜台的伙计问道:“店家,这些胡椒怎么卖?” 那伙计脸上露出一抹惊讶的神色,点头说道:“原来小姐认得,这东西是咱们东家自摩伽陀国商人那儿进来的。这么一小口袋,就要十两银子。可惜进来了,没人识得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个用法,就没谁愿意要。这东西在店里放了小半年了,亏好它不生虫。难得小姐识货,若是肯要,您给五两银子,这一袋子全拿走。”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林香莲没料到一向和善的易嶟竟会这样苛责自己, 尽管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但被他这样当面一通斥责, 心中还是忍不住的委屈。 她双眼微红, 连忙低下了头去,软软的问道:“我说错话了, 让嶟哥哥生气了?” 易嶟只觉得有些烦躁,他以前怎么没发觉,无论大小事, 这林香莲动辄就哭, 小家子气的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 他到底是个大男人,不会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般见识。 易嶟叹了口气,压下满腹不快,说道:“我不是生气,但是春娇才回来,你同我说也就罢了。要是哪天说走了嘴,跟村里人也说起,对春娇的名声不好。” 林香莲心中不以为然, 暗暗腹诽:她当年进城的时候, 怎么没想过对名声不好?肚子里虽这样计较,嘴上却不敢说出来, 只乖巧的点了点头, 说道:“嶟哥哥说的对, 我记住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 那刘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二人连忙起身,林香莲迎上前去,问她母亲的病症。 刘大夫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又说道:“这些日子,注意给病人保暖,你这屋子也忒冷了些。再有,多弄些好的吃食,病人须得补补身子。”说完,就坐在桌前写了药方。 林香莲收了方子,说道:“多谢大夫走这一趟,留在家里吃了饭再去罢。嶟哥哥,也吃了饭再走。” 刘大夫瞧这样子,竟是不打算付诊金了,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正想说些什么。一旁易嶟说道:“不必了,我先送刘大夫回去,待会儿还要替林婶儿抓药,就不吃饭了。”说着,替她把诊金付了。 这乡间大夫出诊,主家少不得要款待一顿饭的。今日是十七,照例要吃一顿饺子,刘大夫本意是想留下吃了午饭再走,但看这家的境况,饺子怕是端不出来了。他嘴上虽没说什么,眼神里却忍不住透出了鄙夷的神色来。 林香莲为人敏感,顿时察觉出来,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低了头走到一边。 易嶟从她那儿要了药方,引着刘大夫出门,解开骡子,先将刘大夫送了回去,又照方抓药回来。 此刻已将近晌午时候,林香莲正在家中烧锅做饭,见易嶟回来,便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嶟哥哥还是吃了饭再走。” 易嶟说道:“不用了,春娇在家做好饭了,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这一句,将药包留在桌上就出门去了。 林香莲透过窗子,看着易嶟骑着骡子飞快离去的身影,似是迫不及待的回家。她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儿,像被刀捅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将手里的抹布死死的拧紧。 不就是嫌弃她家穷么?穷,就该被人看不起?穷,就该被人处处为难? 家里穷,又不是她的错。凭什么她就该四处看人的白眼?秦春娇一样也穷,为什么人就能对她高看一眼?自小她就被秦春娇压一头,人人都夸她漂亮大方懂事,自己就是个跟在秦春娇身后的可怜虫。 好容易她走了,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她已经打算好了,等易峋出了孝,就托村里的姑婆去说和。谁知道这节骨眼上,秦春娇竟然又回来了!她回来倒也罢了,却偏偏又缠上了易峋!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秦春娇头上?!凭什么同样的人,命却差这样大?! 林香莲的心底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激烈的令她自己都吃惊莫名。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林婶子,香莲妹子在家吗?” 林香莲连忙擦了把手,走出来,果然见一圆脸少女,手里挽着一只竹篮子,立在大门口。 一见来人,她有些惊讶,说道:“秀茹姐,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那名唤秀茹的少女将手里篮子向前提了提,说道:“今儿不是正月十七吗?我娘叫我送碗饺子过来。” 林香莲将她让到了屋里,那少女把篮子放在桌上,将盖子揭开,里面果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林香莲闻着饺子的香味,面上笑的有些勉强,说道:“多谢赵太太记挂着了。” 这少女名叫赵秀茹,是村中里正的女儿,比林香莲大上一岁,性格有些急躁。以往秦春娇还在村子里时,两人总是彼此有些不对付。但等秦春娇进了城,她倒和林香莲玩到了一起。 下河村是个杂姓村子,以赵姓居多,故而虽无宗族,但姓赵的在村中说话就响亮些。 赵秀茹家,在村中又是大户,她父亲赵桐生更是村中的里正,娶了上河村里正的女儿为妻。赵桐生膝下一子一女,长子名叫赵有余,今年十九岁,次女便是这赵秀茹。 赵桐生是村中的里正,赵太太也是个爽快利落的良善妇人,看林家孤儿寡母,便时常接济一二。 林香莲谢过赵秀茹,又要倒水给她喝。 赵秀茹摆了摆手,说道:“不了,家里还等我回去吃饭。”说着,朝里张望了一眼,问道:“林婶儿不在家么?” 林香莲说:“娘病了,睡着没起来。” 赵秀茹微微愕然,问道:“林婶子病了?要紧么?看过大夫了?” 林香莲浅笑道:“早间嶟哥哥帮忙去上河村请的大夫,已经看过了,倒是不很要紧。只是大夫说娘身子虚,需得好生补补。”这话才出口,她便觉有些不妥,果然赵秀茹的脸色就黑了下来。 赵秀茹喜欢易嶟,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她都十八了,却依然没有定亲没有嫁人,就是拗着等易嶟。这年岁的姑娘,莫说在乡下,就是城里也算大了。她爹娘早已急坏了,但又拿她无可奈何,逼得紧了,她就寻死觅活,就只好随她去了,说等易嶟出了孝期,再托人去说媒。 然而这妹有意,郎却未必有情,易嶟对赵秀茹始终清清淡淡,倒是赵秀茹一头热。平常,村中姑娘谁同易嶟走得近了,她都要不高兴,必定寻着由头同那人大闹一场方肯罢休。自己找了易嶟帮忙,只怕就触在她霉头上了。 眼见赵秀茹脸色越来越难看,林香莲心中一动,连忙说道:“早上我去易家,你猜我见着谁了?” 赵秀茹心中不痛快,还是问道:“除了他们兄弟俩,还能有谁?” 林香莲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春娇姐姐,春娇姐姐回来了。”说着,她瞧着赵秀茹。 赵秀茹的脸色果然更加黑了,她微带着几分讶异,问道:“这怎么会?秦春娇不是被她爹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的么?这是说回来就回来的?” 林香莲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真个瞧见春娇姐姐在易家。我进门的时候,亲眼瞧见她和易家兄弟两个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赵秀茹没有说话,眼里神色复杂,她咬了咬牙,竟也没打招呼,扭身走了。 林香莲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又有些不安,但她随即便安慰自己道:秦春娇是真的回来了,又不是自己说瞎话。这事儿,早晚是要被人知道的,算不得自己挑弄唇舌。 易嶟回到家中时,秦春娇正在厨房包饺子。 雪白的面剂子在擀面杖下迅速的变成一个个浑圆的面皮,又被灵巧的双手裹上馅儿,包成了一个个玲珑可爱的元宝,围着圈坐在洒了面粉的竹箅子上。 灶下的火烧的旺,大锅里的水也已经开了,不知是不是被热汽熏蒸的,白皙的脸庞上带着一抹红晕,明眸如水,凭添了一抹媚色。 易嶟将骡子重新拴在圈里,大步走到厨房里洗手。 才进门,就见秦春娇在灶台边站着忙活。 聘婷细丽的身段立在大锅边,一双莲花也似的小手上下翻飞,纤细的手指灵动的捏出一只只胖滚滚的饺子。她秀丽的侧脸上,映着火光,安静而姣好。 易嶟心中忽然踏实了下来,适才林香莲带给他的那些不快,尽皆一扫而空。 他根本不用去在意之前的事情,春娇回来了,现在在这个家里,这已经足够了。 看着厨房中女人操持饭食的这一幕,他心底安定而充实。 林香莲心中猛地一惊,她从未见过易嶟这样生气。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嶟哥哥?” 易嶟阴沉着脸,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香莲似是受了惊吓,嗫嚅道:“我……我就是记得当时秦叔叔在村子里四处跟人说,春娇姐姐进城给相爷做通房享福去了。我想着、我想着,要是春娇姐姐真个给人当妾了,怕是不能这样随意出来的,所以随口问问。”说着,她又赶忙添了一句:“如果不是,那当然更好。” 易嶟默不作声,停了一会儿,方才沉声说道:“什么叫做如果不是,那当然更好?春娇现下是住在我家,她之前怎么样,我和大哥都不放在心上,你又操什么心?” 林香莲没料到一向和善的易嶟竟会这样苛责自己,尽管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被他这样当面一通斥责,心中还是忍不住的委屈。 她双眼微红,连忙低下了头去,软软的问道:“我说错话了,让嶟哥哥生气了?” 易嶟只觉得有些烦躁,他以前怎么没发觉,无论大小事,这林香莲动辄就哭,小家子气的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他到底是个大男人,不会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般见识。 易嶟叹了口气,压下满腹不快,说道:“我不是生气,但是春娇才回来,你同我说也就罢了。要是哪天说走了嘴,跟村里人也说起,对春娇的名声不好。” 林香莲心中不以为然,暗暗腹诽:她当年进城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对名声不好?肚子里虽这样计较,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乖巧的点了点头,说道:“嶟哥哥说的对,我记住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那刘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二人连忙起身,林香莲迎上前去,问她母亲的病症。 刘大夫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又说道:“这些日子,注意给病人保暖,你这屋子也忒冷了些。再有,多弄些好的吃食,病人须得补补身子。”说完,就坐在桌前写了药方。 林香莲收了方子,说道:“多谢大夫走这一趟,留在家里吃了饭再去罢。嶟哥哥,也吃了饭再走。” 刘大夫瞧这样子,竟是不打算付诊金了,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正想说些什么。一旁易嶟说道:“不必了,我先送刘大夫回去,待会儿还要替林婶儿抓药,就不吃饭了。”说着,替她把诊金付了。 这乡间大夫出诊,主家少不得要款待一顿饭的。今日是十七,照例要吃一顿饺子,刘大夫本意是想留下吃了午饭再走,但看这家的境况,饺子怕是端不出来了。他嘴上虽没说什么,眼神里却忍不住透出了鄙夷的神色来。 林香莲为人敏感,顿时察觉出来,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低了头走到一边。 易嶟从她那儿要了药方,引着刘大夫出门,解开骡子,先将刘大夫送了回去,又照方抓药回来。 此刻已将近晌午时候,林香莲正在家中烧锅做饭,见易嶟回来,便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嶟哥哥还是吃了饭再走。” 易嶟说道:“不用了,春娇在家做好饭了,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这一句,将药包留在桌上就出门去了。 林香莲透过窗子,看着易嶟骑着骡子飞快离去的身影,似是迫不及待的回家。她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儿,像被刀捅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将手里的抹布死死的拧紧。 不就是嫌弃她家穷么?穷,就该被人看不起?穷,就该被人处处为难? 家里穷,又不是她的错。凭什么她就该四处看人的白眼?秦春娇一样也穷,为什么人就能对她高看一眼?自小她就被秦春娇压一头,人人都夸她漂亮大方懂事,自己就是个跟在秦春娇身后的可怜虫。 好容易她走了,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她已经打算好了,等易峋出了孝,就托村里的姑婆去说和。谁知道这节骨眼上,秦春娇竟然又回来了!她回来倒也罢了,却偏偏又缠上了易峋!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如此一来, 她心底又不服气起来。那块碎花细棉布,在她眼里也没那么好看了。秦春娇进了京,身价就涨成了这样。这块布也是从京城布铺里裁的,所以也贵。赵秀茹现在厌恶起了一切从京城来的事物。 这种想法没什么道理, 但她就是要这样想。 赵秀茹将那块棉布撂在炕上, 噘嘴道:“我不要拿这布做衣裳了!” 赵太太不知道女儿突然闹什么脾气, 心疼的将棉布拿起来, 看看没起皱, 便锤了女儿一下, 又问赵桐生道:“这峋哥儿打的什么主意, 花这么多钱买个人家里发卖出来的女子。有这样多的钱财, 他去镇上娶个好人家的姑娘不好么?” 赵桐生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易峋能花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手里必定是还有余钱的。他真没想到, 易家如今竟然这么有钱。 自己家中的境况, 自己心里是有数的。全家家底倒空了, 怕也就能翻出来三四百两银子来。这个家境,在乡下已算是相当的殷实了。但和如今的易家一比, 却显然不算什么了。 赵桐生脸上阴晴不定, 端着大碗一口口的喝着水,心里盘算着。 下河村是杂姓村子,虽然姓赵的多, 但到底不全是姓赵的说了算。自己这个里正, 一来是接的父亲的班, 二来也是这些年老赵家在村里经营的结果。 谁知道如今杀出来个姓易的,真是给他添堵。 乡下人认什么,无过就是有钱能干、办事公道。有钱就意味着能找门路,能去疏通城里那些衙门的方方面面,能干就是能去摆平十里八庄的纷争,能为村子谋来福利。一个村子,若是有个能干的里正,一年的皇粮国税都能省去好多。 易家这两年在村里起势很快,自老一辈起,到如今的这兄弟二人,都是处事公正,为人热诚之辈。村里别说那些杂姓人家,就连姓赵的,很多人都心向着他们。去年他还不将易家放在心上,只想着到底家底不厚,两个黄毛小子能成什么事。但眼下,他是不能这样想了。 有了声望,有了钱,就剩下把他老赵从里正的位子上掀翻下去了。 赵家当了两代里正,他还指望着儿子能来接班,难道就要断送在他这一代上了? 赵桐生只觉得手心里出了些汗,今年打春选了自己的儿子,村里人就在背地里风言风语起来,他也全当没有听见。 赵秀茹又来拉扯赵桐生,赵桐生正在烦躁,张口斥道:“买秦春娇的又不是嶟哥儿,你慌什么!” 赵太太冷眼旁观,忽然说道:“我瞧着,你们也别想得太好了。易峋能花一百两买秦春娇,那就是心里有她。但易家哥俩如今没分家,易峋花的也是家里的钱。他动了这么大一笔钱,嶟哥儿也没个话说。你们说说,他啥心思?” 赵秀茹是懵了,不知道她娘在说什么。 赵桐生回过神来,有些迟疑道:“你是说,他们是想共妻?”话才出口,他便否定了这个念头,说道:“这怎生会?易家兄弟又不是没钱的山里穷汉,哪里能够做这种事!” 所谓共妻,是说一家子兄弟,合娶一个媳妇。这媳妇就算全家的女人,轮着给一家子男人生娃。 这事时下是有的,但都是山沟里那些穷的叮当响的人家,才做这种打算。但凡家境略过得去的,谁肯和别人一个婆娘。 赵太太冷冷说道:“易家是有钱,但搁不住那兄弟俩都中意秦春娇。秦春娇是老大买回来的,但你能说得清楚这秦春娇是跟老大的,还是跟老二的?横竖易家老两口都不在了,怎么样都是这兄弟俩说的算。人家关起门来的事,你就是里正,你管的着?” 赵秀茹这算听明白了,合着她娘是说,秦春娇极有可能算是易家哥俩共同的媳妇?这算什么荒唐事!她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 她心里发慌,一骨碌就从炕上翻身下地。 赵太太瞧着,嘴里喊道:“你往哪儿去?!” 赵秀茹说道:“我问嶟哥去!” 赵太太被这女儿气的脑仁儿疼,厉声呵斥道:“你给我站住!姑娘家家,一天到晚的往单身汉子的屋里钻,成什么话!何况,你是易家什么人?你凭什么去问这事?!人家一句话就把你撅回来了!” 赵秀茹扭着身子跺脚:“娘,你就要我这么干看着?” 赵太太气的浑身打颤,向赵桐生骂道:“老赵,你这女儿,我不管了!” 赵桐生阴沉着脸,说道:“你们放心,下河村是我当里正,就容不得这等荒唐事发生!” 他心里盘算着,易嶟若肯给他当女婿,那万事皆休,他也不管秦春娇在易家到底算什么。但易嶟若是执意不答应,那也别怪他赵桐生容不下他们了。 易峋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秦春娇的消息,在村里风也似的传开了。 下河村人各自咋舌不已,暗叹这易峋是不是疯了,竟然花这么多钱买个村里出去的丫头! 也有人说,这秦春娇竟然能值这么多钱,想必有些什么独到的好处。然而最多的,还是感叹易家有钱。 这消息传到林香莲耳朵里时,她正在家中养病。 那日河滩上她弄湿了鞋袜,回家就病倒了。 在家中躺了两日,她原本想着自己连着两日都没出来,易峋兴许会来瞧瞧。谁知,他连个脸都没露。 林母的“病”也未大好,身子正虚着,也不大能顾得上她。 她在病中,想喝口热水,也没人能给端来。 窗户纸发黄,已很有些旧了,边早已卷起,风能顺着缝隙直往屋里钻。她口干舌燥,身上又冷,两眼前金星乱冒。 正自病的迷迷糊糊,就听见外头自己母亲和人说话。 那人说道:“……听秀茹说你们娘俩都病了,我就来瞧瞧。谁晓得莲丫头竟然病的这么重,你也不吱一声!我给你们捎了些吃食,你弄给莲丫头吃。这肚里有了食,病就容易好了。”这声音爽脆,是赵太太口里出来的。 但听林母接口道:“多谢赵太太惦记着,还拿来这么些好东西,叫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赵太太笑的爽快:“一村子里的人,客气些啥?你家孤儿寡母的,真真是可怜儿,我们家老赵也很记挂着你们。里正嘛,就要顾着一村子的人。” 林母虚应了一声,又连声叹息道:“可惜我们当家的走的早,不然也至于落到这田地。我们母女命不好,那也认了。我可惜没生个漂亮女儿——就是有,我也干不出那卖女儿求富贵的事儿来!” 赵太太嗐了一声:“你说那个做什么?我瞧着香莲就很好,保不齐将来被哪家公子哥看上娶去当少奶奶,你还怕没福享?” 林母笑了笑,忽然问道:“这老秦家丫头,当真是峋哥儿花了一百两银子买回来的?” 赵太太压低了嗓音:“我家老赵进城打听来的,听得真真儿的,那还能有假?我心里也纳罕的紧,这秦家丫头到底好在哪儿?这身子怕都不囫囵了,还叫人这般惦记着,花了大价钱巴巴的买回来。”说着,自己却添了一句:“别说,瞧她那副狐媚子样儿,还真勾男人的魂儿。” 林母没有说话,目光却深远了起来。 她猜的没错,秦春娇果然是易峋买回来的。这消息听在耳里,是一则喜一则愁。喜的是秦春娇如今只是个贱籍,若不复了良民身份,易峋是不能娶她做妻的。她回来这么久了,也没见什么动静,可见易峋心里存的怕不是作践报复的念头。愁的是,易峋竟然能花那么多钱把她买回来,可见这心里对秦春娇的执念。 她怔了一会儿,却听赵太太自顾自说了一句:“这老秦家的丫头可真了不得,老的弄不上,去勾搭小的。弄塌了台,这才叫撵了出来。” 林母回过神来,忙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赵太太说道:“也是我家老赵从那人牙子那儿打听来的,说这丫头原来是相府里服侍老太太的——相爷倒没收她做通房。也不知她怎么弄的,七拐八拐,勾搭上了相府长房里的大公子,惹恼了大夫人,这才叫发卖了出来。” 林香莲躺在屋里,脑子里乱哄哄的,只听到了一句易峋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秦春娇,心中如被火烧。 他能花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却想不起来看看自己。 自己在他眼里,就一文不值?什么也不是?死了也没关系,是么? 她将被沿儿咬得咯吱咯吱响,眼里噙着泪花。 秦春娇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一村子的人嚼裹着,自从那天河滩边易峋叮嘱过了,她就没有怎么出门。 每天除了在家中做饭洒扫,就是在屋里坐着发呆。院子里的两口大缸,总是被灌满了清水,柴房里也总是堆满了柴火,洗衣做饭都尽够她用了。 水很清冽,远胜过河水。 下河村在七柳河的下游,这儿的水质总是差些,有股子泥腥味儿。挑来的水,总要澄上个半日才好用。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秦春娇有些手足无措,侧身低着头, 没有言语。 这青年是易峋的弟弟, 小易峋一岁。秦春娇同他也是自小就相识了, 比起他哥哥易峋,易嶟性子温柔随和,活泼易与人亲近,她在家时也常和他在一处玩耍。 然而现下, 她却以这样一种身份重新走进了这个家中,实在是尴尬至极。 易峋看了自家兄弟一眼, 问道:“饭做好了?” 易嶟也察觉失言, 连忙接过他哥哥肩上的货物,一面将门让开,说道:“做好了,就等你们……哥回来了。” 秦春娇跟着易峋走进了屋中, 热气顿时包裹住了身躯, 让她的身子迅速温暖起来。 她站在堂上, 悄悄打量着屋子。 这厅堂甚是宽绰,当中放着一张黄杨木桌, 想是平日里吃饭用的,墙上糊着一张年前才贴上去财神年画, 余下便是几把椅子,便再没什么家具了。 眼前这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全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易峋将包裹交给了弟弟, 大步走到了厨房去洗手。 易嶟看秦春娇站在一旁发呆, 向她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春娇也去洗洗手,待会儿就吃饭了。” 秦春娇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不知不觉的应了一声。 易家的房子是翻新重盖的,但布局还和之前一样。她依着记忆,走到了厨房。灶下的火还燃着,易峋正从锅里向外盛菜。他袖子卷起,露着一节干净结实的手腕,大手正利落的自锅里舀出一勺勺的炖菜来。 秦春娇赶忙洗了手,上前轻轻说道:“峋……让我来吧。”不留神,峋哥两个字险些就要出口。但想到自己现下的身份,她还是将那个称呼咽了回去。 易峋没有看她,只淡淡说了一声:“出去等着。” 恰在此时,易嶟也走了进来,见了这一幕,微笑说道:“春娇,你今天才回来,先到外面歇着罢,等吃饭就好。” 秦春娇鼻子微微有些酸涩,易家兄弟待她的态度,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反而像是回到了家中。 她没有坚持,走回了堂上。 她没敢坐,只是四下张望着,到此时她才发现一件事,始终没有见到易母的影子。 她被卖进相府时,第一件事便是去跪见主母大夫人。易家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她既然来了,该行的礼数还是不能缺的。可进门这许久了,也没见到易母。不止如此,这屋子里似是全无女眷生活的痕迹,易家兄弟似乎都未成亲。 他们年岁都不算小了,怎会拖到如今尚未成家?易母又去了何处? 胡思乱想着,易家哥俩已将饭菜端了上来,秦春娇上前帮忙,安放妥当,三人坐下吃饭。 依着秦春娇现下的身份,她本不该和主人同桌吃饭,但是联想到中午的事情,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饭菜很是丰盛,一盘香油拌的咸菜,一大碗白菜粉丝炖肥鸡,一筐白面馒头,一人一碗新熬的苞米糁子。这样的饭菜,在农家不是农忙过节,等闲是见不到的。 吃饭间,易峋默不作声,他虽素来不大爱言语,但秦春娇记忆里他也并没有这样罕言寡语过。 易嶟倒不住的给她夹菜,一双含笑的眼睛绕着她转来转去。这样的目光,让秦春娇想起了小时候,他偶然得到了什么心爱的东西,也是这样的高兴。 这让她颇为不自在起来,尤其是当着易峋的面前,更是说不出的尴尬别扭。 她小声说道:“二少爷,我自己来就好。” 易嶟被这声称呼弄得有些讶异,他睁大了眼睛,笑着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这样叫我?” 秦春娇咬着牙,低头看着自己碗中金黄的苞米糊糊,说道:“大……大少爷花钱买下我的,这是规矩。” 易嶟茫然,看着易峋:“这……哥……” 易峋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秦春娇,目光锋利却又透着冷淡,良久他说道:“随你高兴。”说完,继续低头吃饭,再没有第二句话。 秦春娇被他的目光弄得坐立难安,虽然难受,但那也事实,说开了也好,总好过不明不白的黏糊着。 易嶟看了看自家兄长,又看了看秦春娇,微微叹了口气。 吃着饭,秦春娇将适才的疑惑问了出来:“二少爷,老夫人呢?” 易嶟不大自在的转了一下筷子,方才说道:“娘前年过世了。” 秦春娇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只是有些难过。印象里,易母是个温柔端庄的女子,也是村里少有的识字的女人。她和易父是外乡人,听父母说起,是二十年前来到下河村定居。这夫妻二人为人极好,男人一身好武艺,妇人则知书达理,村里的人没少受他们的照顾恩惠,所以易家在下河村也是极有体面的人家。自己小时候,家中没有饭吃时,也时常受到易母的接济,就连自己知书识字的本事,也是她教的。离家三年,回来就听闻这个照料自己颇多的伯母过世的消息,她心中十分的酸楚伤感。 不过也因而她明白过来,这兄弟二人都还在孝期,自然是不能成亲的。 吃过了饭,农家夜间无事,为省灯油,也就是早早的就寝。 易峋将她带到了西边的一间厢房里,说道:“这儿以前是娘的卧房,以后你就住这里。” 秦春娇走到屋里,看这屋中西边靠墙垒着一张炕床,对过是黄杨木的衣柜箱笼,一旁竟还有一张小小的梳妆台,上面安放着一口镜奁。 易峋又说道:“来不及给你置办衣裳,衣柜里有些娘生前穿过的,你先将就着穿吧。” 秦春娇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脸忽然涨得通红,两只小手绞缠着。 易峋看着她,她还穿着白日里的衣裳,半新不旧的比甲,却因剪裁合宜将她的身段勾勒了出来,女性柔美的线条被烛火投映在墙上。她比三年前出落的更加好了,亭亭玉立,柔媚动人。他只觉的胸口有什么燥热着,喧嚣着,他想去拥抱她,质问她,甚而……拥有她。 她是他买回来的女人,他对她干什么都可以,不是么? 易峋深吸了口气,压下这暴躁的冲动,丢下一句:“你早些睡吧。”便带上门出去了。 秦春娇望着被关起的门,发了一会儿怔。她走到梳妆台前,开了那口镜奁,一泓秋水也似的镜面映出如花人面。镜里的人,洗去了铅华,肤白如脂,唇红似染,眼角边点着一颗泪痣,越发让整张脸显得妖娆妩媚,一头乌发柔云也似的挽着。不知多少人赞赏过这幅容貌,可这样的容貌出在一个贫民家中,却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不是长了这样一张脸,如果不是她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她也不会背井离乡被卖到相府,她和易峋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压下这令人烦恼的往事,她轻轻将镜奁重新合上。这样的水银镜,是西洋货船上下来的东西,她只在相府里见过,这下河村全村上下只怕就是里正家的小姐,也未必会有。这竟然是易母的遗物,当真令人惊异。易母生前的确是个精于修饰的女子,但也从未见她穿戴过什么过于华贵的衣饰,为什么会有这样昂贵的镜子? 带着不解,她走到了床畔坐下。 床下烧着热炕,暖烘烘的,令人丝毫感受不到屋外的寒冷。床上的床单被面皆是湖蓝色细棉布,却都是新的。她有些糊涂了,这间房说是易母生前的住处,但为何床上的用品却都是新的?再想及今天进门时,易嶟说漏嘴的话,他是知道自己要来?但这怎么可能? 自己被卖出相府,是没有前兆的事情,易家兄弟怎会知道? 她想不明白,连日以来的紧张疲惫,这会儿一股脑的发作起来,令她困乏不已。她熄了灯,脱衣就寝。温暖的炕,绵软的床铺,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她很快便遁入了梦乡。 易峋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亮光消失,才去了厨房。 易嶟正在灶前,借着灶火的光亮收拾农具,见他进来也没有起身,只是招呼了一声:“哥。” 易峋在他身旁坐下,把白日买回来的种子一包包分好。 兄弟两个商议着开春之后的农事,如今易家有二十亩地,十亩坡地,十亩水田,仅凭这兄弟二人,是种不来的,少不得要去雇些人手。 易峋说什么,易嶟便点头答应着什么,这兄弟两个,从来是大哥做主,弟弟听命。 两人商议妥当,眼见时候不早,也都各自起身要回去歇息。 易嶟正要出门,却想起了什么,向易峋说道:“哥,春娇她怎么怪怪的?她是不是以为……” 易峋看着眼前的弟弟,满面冷意,一字一句道:“不论怎样,她是我的。” 易嶟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了笑:“我知道。”说着,停了停,又说:“哥也早些睡吧,跑了一天的路呢。”便出去了。 独剩易峋一人,站在厨房之中。 灶下的火已将近熄灭,只剩些没有烧尽的焦黑木炭带着火星劈啪作响。 她回来了,重新回到了他身边。失去她的三年里,每一个夜晚都那么的焦渴而难熬。可如今她回来了,甚而还成为了他的人,明明他想怎样都可以,人在眼前却又什么都做不出来。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这河自东往西, 下河村在河的下游, 所以叫这个名字, 往东向上游走上十里路就是上河村。 两个村落都靠着这条河吃水灌溉,每逢旱年时候,两个村子没少为了争水打斗。 秦春娇走到河滩边时,早有几个村里的妇人聚在一起, 一面洗衣一面说笑。 见她过来, 这些妇人顿时都噤了声, 相互瞧了一眼, 嘴角泛出了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秦春娇找了个水流缓慢的地方,将木盆搁在河滩上, 她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河里捶打着。 天气虽已有转暖,但河水还是有些冰手的,只须臾的功夫,她的手已被冻的通红了,透着疼痛。 她咬了咬牙,手下的动作倒是丝毫不见缓慢。她也是乡下的出身, 没有那么娇气。 那些村妇落在她身上的暧昧目光, 她有所察觉, 却并不打算理会。 那些妇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其中一个好事的, 就扬声笑道:“这不是老秦家的丫头吗?啥时候回村的?来嫂子这边洗, 咱们说说话热闹。” 秦春娇这才抬了下头, 看着那妇人,圆脸盘,一张厚唇抹的血红,唇边一颗痣。她认出来,这是村里的媒婆王氏,常爱说人的是非。 她笑了笑,擦了一下额头,说道:“就是前几天,我这衣裳多,都洗起来水就不干净了。我就在这边罢,不去给嫂子们裹乱了。” 那王氏嘴一咧,哪肯这样轻易放过她,扫了一眼她盆子里,多半都是男人的衣裳,就说道:“春娇妹子,嫂子问你个事,你可别恼!” 秦春娇不知她要问什么,还是说道:“嫂子问吧。” 王氏就捂着嘴笑道:“你这回来了住在易家,算他们哥俩谁的女人?还是他们俩都跟你沾过身儿?那这哥俩谁更厉害些?” 她这话一出,那些妇人便哄然大笑起来。 秦春娇低着头,白净的皮肤上泛出一抹红晕,直到了耳边,心底也生出了一丝怒意。 然而乡下就是这样,民风粗犷,男男女女凑在一起,也常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你若当真羞了恼了,他们更要起哄,各种粗话能把你羞回家去再出不了门。真要论理,人反而说你经不起玩笑,落个好大的没趣儿。 那起妇人笑闹着,就有一个大声道:“王嫂子你也真是的,啥玩笑话都说。人家春娇妹子弄不好还是黄花闺女哪!” 王氏大笑道:“啥黄花闺女,春娇妹子当初进城是给城里的大老爷当通房的。这都几年了,啥不知道啊?是不是,春娇妹子?那老爷本事咋样,比得上咱村的小伙子吗?” 一旁的妇人听着,笑得更欢了。 秦春娇听着,菱唇微微一勾,抬头向着王氏露出了一抹媚到了极处的笑意,但听她开口说道:“嫂子真要这么好奇,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这话落地,瞧热闹的妇人更是笑得几乎仰倒,有一个嘴快的就说道:“春娇妹子,你可真是的!你王嫂这个岁数,这个嘴脸,糙皮糙肉的,谁要她啊!她也就和你王叔,破锅烂盖儿的对付过吧!” 这一下,轮到王氏下不来台了。 其实她在村里人缘也不大好,因为嘴碎爱说人的是非,嘴上又不肯吃亏,村里人还指望着她帮忙说媒拉纤,轻易不肯得罪她,所以没谁跟她撕破脸皮。然而一旦有了机会,便不肯放过,落井下石的看她的笑话。 王氏脸上的肉一抽抽的,她是没想到,这秦春娇看着娇嫩嫩的,嘴巴倒这等厉害,一点儿也不肯让。她本是想戏弄她几句,能把她羞跑了就是笑话,谁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反倒成了笑柄。 她又没法去指摘秦春娇的不是,毕竟是她先去撩骚人家的。恼羞成怒之下,她将火撒到了适才说话的妇人身上:“牛三家的,你说谁糙皮糙肉,啥就破锅对烂盖?!” 那妇人也不肯示弱,张嘴斥道:“咋了,就许你说人家春娇妹子,不许人说你?玩闹呢,你慌啥?再说了,你瞅瞅你那老脸,说你一句糙皮糙肉咋的了?你还想跟人家小姑娘比脸嫩?!” 王氏是一辈子没吃过亏的性格,听了这话更恼了,丢下棒槌,上去就撕扯那妇人。 那群妇人,有拉偏架的,有起哄架秧子的,闹哄哄乱成一团。 秦春娇冷眼瞧着,抿着嘴没有说话,一下一下的捶着衣裳,仿佛这场热闹与她毫不相干。 其实她并不很生气,在最初的怒气平复之后,她的心境是无谓的。比起相府里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机手段,这样的明刀明枪的言语戏弄,委实不算什么。 她埋头洗衣,全没留意周遭。 赵秀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同行的还有赵有余和林香莲。 原来今儿赵秀茹听说隔壁村子来了个耍把戏的,便央求了哥哥带了自己和林香莲去看,到了这会儿才回来。 走到村口,林香莲眼尖,一眼就望到了在河边洗衣的秦春娇,三人就不约而同的走了过来。 赵秀茹脸黑的如同灶上的锅底,那些嫂子们的话她全听见了。秦春娇是易家的女人?谁说的?还有,听听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那是没出嫁的姑娘说得出口的吗?也就是说,她真的不是闺女了? 王氏问她,易家哥俩是不是都跟她沾了身。赵秀茹虽羞,却也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秦春娇没有正面回答,这让她十分的在意。易峋跟她怎么样,她不在乎,但是易嶟呢?易嶟是不是跟她也、也…… 偏巧,林香莲还在一旁轻轻说道:“三年不见,春娇姐性子真利索多了,这样的话都敢说。” 赵秀茹脸色更黑了,她快步走到秦春娇身侧,大声道:“秦春娇,你真不要脸!” 赵有余脸色一变,将赵秀茹拉了一把,低声斥道:“妹子,你说什么那!”说着,又向秦春娇道:“春娇妹子,你莫往心里去。” 秦春娇有些诧异的抬了头,看着眼前这一行男女,目光落在了气哼哼的赵秀茹脸上。 她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那边吵闹的妇人见有了新热闹,也都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秦春娇眼里满是疑惑,红嫩的唇瓣微开,轻轻吐出一句:“你又不是我娘,我要不要脸,跟你有什么关系?” 只这一句话,就把赵秀茹噎的说不出话来了。 原也是的,她是秦春娇的什么人,人家要不要脸,和她有什么相干? 论起唇枪舌剑,秦春娇可是在相府里磨砺出来的。赵秀茹这点子微末道行,还真放不到眼里。 她虽然奇怪,这赵秀茹怎么就忽然跑来骂,但这眼前的亏,她是不吃的。秦春娇从来就不信什么吃亏是福,她吃的亏已经够多了,也没见有什么福报。人的命,总要靠自己去挣。 那厢的村妇们,见里正家的小姐被撅了,都拍手大笑起来。 秦春娇洗好了衣裳,一一拧干放进盆里,站了起来。 赵有余的目光迷离的落在她身上,三年不见,她比以前出落的更加好了,高挑娇艳,亭亭玉立。顾盼之间,尽是妩媚。 她和村里其他那些姑娘是那样的不同,她不像林香莲那样总是悲悲戚戚,也不像自家妹子那么娇蛮刁泼。她柔婉但又不懦弱没有主见,和她在一处像和风拂面,让人发自内心的舒坦。 赵秀茹气急败坏,又想不出词儿来,跺着脚吼道:“秦春娇,你别得意,我叫你在这村里待不下去!”她一定是从城里逃回来的,一定是!等她爹从城里打探了确实的消息,就叫官差把她抓去! 她是认定了,秦春娇来路不正。不然,易家兄弟怎么含含糊糊,不说清楚? 秦春娇听着这没意思的话,不由冷冷一笑,她在村里待不待的下去,还真不由赵秀茹说了算。除非易峋再把她卖了,没人能把她撵走。 她淡淡开口:“桐生叔只是个里正罢,秀茹妹子的官威倒比城里的相爷还大呢。”说着,也不想再理这莫名来发疯的赵秀茹,抱了木盆就要回去。 赵有余却狠狠瞪了自己妹子一眼,快步追了上去,说道:“春娇妹子,我妹妹就是这等坏脾气,你别放心上。” 秦春娇停下步子,回身看着赵有余。 她以往和赵家是没什么往来的,但她现下是易家的人,赵桐生是里正,她不想和赵家闹僵了,让易峋和易嶟在村里为难。 她笑了笑,说道:“有余哥,我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养鸡能下蛋, 农家多有凑上一篮子鸡蛋拿去换钱的。易家哥俩另有来钱的渠道, 用不着卖鸡蛋,但他们自己要吃鸡蛋,可就得问别人买了,到底也是不便。再则,养多的鸡,也是农家日常肉食的一大来源。 养肥一口猪不容易,乡下也只有到了年底才杀猪。虽说每逢初一十五,乡下集子上有肉卖, 易家兄弟也三五不时的进山打猎, 但终究没有自家就有来的方便。 秦春娇挽着手中的篮子,里面是易峋给她买的脂粉和在山货店里买的针头线脑同那一袋子胡椒。 这时候日头已渐西斜, 比来时路上更冷了些, 冷风吹在身上, 着实有些刺骨, 但她心中却充斥着融融的暖意。 乡下的日子,固然没有相府里奢侈舒适,但这种殷实和踏实的感觉却是她在相府里从来没有过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易峋, 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暮色之中, 淡然而沉稳。 她笑了笑,低下了头去。 回到家中, 易峋与易嶟将猪赶进了猪圈, 又搭着手盖鸡舍。 秦春娇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好, 就匆忙走到了厨房。时候已经不早了, 她说了要煮羊汤杂面,可得着紧了。 她在大锅里倒了些清水,灶里添了柴,升起了火,就把早上自仓库里拿来的一块羊肉切成几大块,丢在了锅中,又点了些米醋进去。 这块羊肉一直吊在仓库房梁上,表面都有些风干了。这分明是放了许多时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不吃。今天,就索性用了它。 待锅里的汤滚开,她将羊肉捞了出来,把第一锅汤倒掉,重新舀了一锅水,把断了生的羊肉放进去,小火慢炖起来。 趁着这功夫,她将白日里买的绿豆面子拿来,一份绿豆面合着两份的白面粉,揉成面团,擀成面饼,切出了一摞一指宽的面条子。 面条擀出来了,锅里的汤也泛了白,她将作料一一下进锅中,又把才切好的大块白萝卜放了进去。 安置妥当了汤锅,秦春娇自橱柜里翻出一座手磨,把白日里买的胡椒倒了一把出来,放进磨里仔细研磨起来。 白烟顺着烟筒飘了出去,羊肉汤的香味在院中四处弥漫。 外头干活的两个男人,被这香味勾的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午时在集子上,只是随便吃了碗粉汤对付,到了这会儿都已有些饿了,又闻到这股肉汤香味,各自肚里饥火熊熊,馋虫作祟。 易峋倒还好,易嶟却有些忍不住了,只觉得食指大动,连干活的心思也没了。 他眼神不断飘往厨房,不由说道:“哥,春娇到底是怎么弄的。羊肉汤竟然能这么香,一点膻味都没有!” 原来这兄弟俩听秦春娇说晚上要做羊汤杂面时,嘴上虽然都没说什么,心里却都有点不大乐意。 那块羊肉,原是一条羊腿上的。去岁冬天,村里一户人家杀了一头羊,为了谢他们两人平日里的照顾,特意送了一条羊后腿给他们。 然而其实村人平常不大吃羊肉,总嫌羊肉有股子膻味,易家哥俩也不例外。 他们二人手艺也平常,将那条后腿拿回家来,炖也好炒也罢,总是去不掉那股子羊膻味。哥俩吃了几顿,实在受不了那股味儿,便都没了兴趣。剩余的羊肉,丢了可惜,又吃不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放了起来。 只闻这羊汤的气味,除了羊肉的鲜香,几乎是闻不出羊肉的膻味的。 易峋也好奇,秦春娇到底是怎么做的,竟然把那块他们哥俩都头疼的羊肉,给炮制成了这样。 他看着弟弟那食指大动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恰好他也饿了,便放下了手里的活,招呼着易嶟一道去洗手预备吃饭。 鸡雏怕冷,夜间暂且安置在厨房里,放在外头只怕要冻死,所以这鸡舍是不急在一时的。 哥俩洗好了手走到大堂上,恰好秦春娇也烧好了饭,把三碗汤面端到了桌上。 易峋与易嶟在桌边坐定,就见三碗羊汤杂面,牛乳也似的汤色,里面齐齐整整一团一指宽的杂色面条。面旁是大块的羊肉,肥瘦相间,肉香浓郁。汤里浮着白萝卜,撒着一把翠绿的葱花,白绿交映,色香俱全。 秦春娇将筷子递给他们俩,在桌边斜着身子坐了,笑盈盈说道:“许久没有擀面了,怕手生了,你们尝尝。” 易峋接过筷子,先低头抿了一口汤。 他不是信不过秦春娇的手艺,只是被那羊肉的膻味给腻怕了,只敢小口的喝。汤一入口,他不觉便眉头舒展。羊汤固然鲜美,全无半点膻味,然而不止如此,汤中还有一股辛辣味。这辣味同辣椒截然不同,不似辣椒那样直接。初入口时尚不觉得,却能顺着舌头一路向下,直渗到五脏六腑里去。这股子辛辣,同羊汤交融在一起,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 羊肉酥香软烂,萝卜软糯爽口。 秦春娇那一手杂面擀的也好,虽不如白面做的面条来的顺滑,却更添了一股咬劲儿和风味。 那兄弟两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埋头吃面喝汤,唏哩呼噜的片刻功夫,两个大海碗就见了底。 秦春娇看着他们两个吃的香甜,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哥俩顷刻间就把两大碗羊汤面吃了个干净,只觉得发了一身的透汗,身子自内到外暖烘烘的,又不像辣椒吃多了那样干辣的难受。 易嶟放了筷子,向秦春娇问道:“春娇,这汤里是放了那个叫什么、什么椒的豆子对吧?” 秦春娇含笑答道:“是,放了胡椒面子。我想着天冷,白天在外头跑了一整天,两位哥哥喝了一肚子的冷风,吃些放了胡椒的羊汤,能暖胃。胡椒性温,能驱寒暖胃,更比辣椒温和些。冷天喝这个,是再好不过了。” 两位哥哥? 这哥俩都没吭声,不约而同的一起心里暗自说道:谁要当你的哥哥。 易峋望着她,喝了热汤,那张俏脸上漾着两抹晕红,从白皙的肌肤里透出来,比擦了胭脂还要好看,像花瓣一样的娇嫩。圆润的杏核眼里,水汪汪的,闪烁着光芒,透着打从心底里发出的喜悦。 她喜欢下厨,喜欢手艺被人认可。 以前他不是没有察觉,但并没有像如今这样明显强烈。 她以往,也并没有现下这样精于烹饪,那个打从摩伽陀国来的贵价香料,他听都没听说过,她也知道。 这都是她进了相府之后,才学来的吧。 想到这里,易峋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她为他做好吃的,他当然高兴。但她进相府的那三年,却也时刻的扎着他的心。他并不像面上那样,真的不在意。 只听易嶟问道:“春娇,你怎么弄的?这羊肉能整治的半点膻味也没。” 秦春娇答道:“我先拿醋合着羊肉煮到断生,把这锅头汤倒了,重新再烧。醋能去膻,白萝卜和胡椒,也都是能压膻味的东西。”相府里的老太太极爱吃羊肉,但上了年纪的人也受不得羊膻味。大厨房里多的是整治腥膻的手段,她这一手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一人声响:“哟,两位哥哥今儿喝羊肉汤啊!小弟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可怜,有喝剩的汤、半拉的窝头,给一口。” 这声音十分惫赖,让屋里三人都皱了眉头。 随着话音落地,但见一衣衫褴褛的粗汉趿拉着鞋,走了进来。 秦春娇定眼望去,只看这人生得贼眉鼠眼、獐头鼠目,一双绿豆眼滴溜溜的转,一咧嘴一口大黄牙。塌鼻子旁一颗大黑痣,痣上还有一根杂毛。 她认得这人,这人叫刘二牛,是村里有名的混子,无赖泼皮,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村里没人不嫌弃他,倒是和自己的父亲秦老二说得来。俩人真是臭味相投,错着一倍的岁数,也能称兄道弟,时常结伙去赌钱吃酒,输了钱也一起挨揍。 打从她离了下河村,就不知道这人后头如何了。 他现在大喇喇的闯到易家,还问易家兄弟讨饭吃,满嘴言辞热络,却是怎么回事? 刘二牛见了屋子里的情形,一双黄眼珠子就盯在秦春娇身上,咧嘴笑道:“春娇妹子,原来你当真回来了,我还当村里人说笑话呢!” 她唇角抿着一丝笑意,带出了两只圆圆的酒窝,俏皮而可爱。 想起和易峋在屋里的事情,她脸上浮起了一丝绯色。易峋亲了她,温热的唇轻轻磨蹭着她的感觉,像猫的尾巴,轻轻搔着心头,烧的她全身滚烫。易峋没有再多做什么,只是抱着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放了她起来。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林家住在村子西头, 一株大槐树底下。 冬末, 槐树上尚未长出新芽, 粗黑光秃的枝干映在蓝天下面,没有一丝生气。林家的茅草屋,就在这树下头,两间黄土泥胚房, 门前围着一圈极矮的篱笆。 林香莲推开门, 屋里并不怎么暖和, 易家兄弟年前送了一些柴火过来, 到底不大济事。 屋子里黑洞洞的, 泥土的地面, 除了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桌子, 并两张条凳, 再也没别的什么家具了。 她走进房中, 轻轻道了一声:“娘, 我回来了。” 屋内没有回音, 她只当母亲又睡下了, 打起了西边屋子的门帘, 走了进去。 屋中摆着一张破木头床,一妇人头上缠着布巾,身上盖着一床旧棉被, 靠在床上, 正看着窗子发呆。 这妇人三十五六的年纪, 生得眉清目秀, 面上皮色白净,微有病容。 林香莲将那篮子在桌上放了,走上前来,在床畔坐了,握着她母亲的手,浅笑道:“还当娘睡了呢,怎么不应声呢?” 林母回过神来,看了她女儿一眼,淡淡问道:“去过了?” 林香莲说道:“去过了,易家答应帮忙,嶟哥哥去隔壁村子请大夫去了。” 林母瞄了女儿一眼,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过,她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林香莲低头不语,停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春娇姐姐回来了。” 林母默然,半晌哼笑了一声,说道:“她不是进城享福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说着,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他们秦家的房子卖了,她回来能去哪里?”言至此次,她两眼忽然精光一闪,紧盯着自己女儿,问道:“难道是在易家?” 林香莲点了点头,说道:“我去的时候,正巧碰见他们在吃早饭。桌上一盘炸馒头片,峋哥哥和嶟哥哥都不会做这样的东西,必定是春娇姐姐做的。也就是说,她昨夜是住在他们家了。” 林母只觉得太阳穴上有些跳疼,闭上了眼睛养神,想了一会儿,说道:“她肯定是被相府撵出来了。” 林香莲睁大了眼睛:“娘怎么知道的?” 林母看了她一眼,没有血色的唇角一勾:“相府是什么样的人家,怎么会容府里的女眷独自出门,还住在男人家里?我记得,这丫头当初是死卖给相府的,现在出来了,想必是又卖出来的。” 林香莲面色有些白,失声道:“听说昨儿峋哥哥进了一趟城,是他把春娇姐姐买回来的。那……那她是易家的人了……”说到此处,她忽然醒悟了什么,顿时噤了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母眼眸里流过一丝冷光,她说道:“你也不用怕什么,硬说起来,她现在其实只是易家的奴婢,什么也算不上的。易家兄弟戴着孝,要过了明年才能娶亲,还有一年的时间,有的是余地。” 林香莲低着头不说话,她对自己没有半点信心,从小她就争不过秦春娇。只要有秦春娇在,那易家兄弟的目光都必然是落在她身上的。 同是村里的姑娘,秦春娇大她一岁,差不多都是一起长大的。 村里人都夸秦春娇是下河村里最水灵的姑娘,她大方漂亮又温柔体贴,易家兄弟两个都喜欢跟她在一起。在秦春娇面前,自己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她总跟着秦春娇,并不是有多喜欢她,而是跟着她就能和易峋一起玩了。 她喜欢易峋,在少女春意萌动的时候就喜欢了。易峋平常虽然寡言少语,但却比村里别的少年更加沉稳可靠。自打那次他从欺负她的人手里将她揪出,她就时常躲在一旁悄悄的看着他,等回过神来时,已然是情根深种。 林香莲以前倒也不敢奢望什么,易峋眼里只有秦春娇,她看得清楚明白。然而有一天,秦春娇进城去了。村人都说她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母亲却说她是去给人当妾了,那是下贱的玩意儿。 她听不明白,却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足足三年的时间,她蹉跎着自己的年华,陪在易峋身边,想着总有一天能打动他,能让他忘了秦春娇。 然而,她竟然回来了? 她不是进城去过好日子了吗?!为什么要回来!易峋,甚至还把她买了回来! 想到方才在易家的情形,她只觉得颓丧与溃败。易家兄弟两个,还是那么喜欢护着她,似乎与三年前没有一点改变。易峋为了替秦春娇撑腰,甚至还给了自己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他喜欢?只要是她做的,怕是没什么他不喜欢的! 然而自己又能怎么样呢?她从来,就争不过秦春娇。 林香莲有些垂头丧气,低头说道:“娘,峋哥哥能花钱将她买回来,心里必定还是看重她的。我……我不行的……我争不过她。” 林母看着女儿,满眼爱怜,干枯没有血色的唇微微一咧:“我女儿生得又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要这样看轻自己?男人一时赌气,那是有的,心里却未必真的还恋着她。易峋买她回来,大概只是想出一口恶气,把她当奴婢丫头使唤的。” 林香莲听了母亲的话,略微高兴了些,但想起刚才,又垂下了头,说道:“娘,你是没瞧见,峋哥哥护着她的样子。” 林母脸色微冷,忽然咳嗽了起来,林香莲慌忙倒了一杯水来,喂她吃了几口,又替她捶背。 林母喘了几口气,说道:“从你们小时候,我看那丫头就不是个好面相。她在家时,方她爹娘。好容易走了,这回来了又来方你。真是个煞星,她住在易家,早晚把那哥俩也害死!” 林香莲不说话,低着头默默替她母亲捶背。 林母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她进城三年了,当初说是卖给人家当通房的,这些年难保干净。” 母女两个说了会儿话,就听门外有骡子的喷鼻声与马蹄声响。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易家哥俩打算三十这天到宋家集子上去买些东西, 也带了秦春娇一起。 三人走到村口,等着坐车。 乡下也有赶车拉客的, 几个村子来回跑,赚个脚力钱。每逢赶集的日子,生意更是红火。 一个人十个大子儿, 就连人带货, 一起拉到集市上, 很是便宜。 今天三人来的不巧,车子前脚刚送了一批客人, 他们还需得等上片刻。 三人在村口略微站了片刻,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村人。 那些村夫村妇见了秦春娇, 都有几分好奇,又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 易峋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的事,早在村中传开了,众人再看秦春娇时, 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女子, 值一百两银子。 秦春娇今日穿的娇俏,天气已渐转暖,她今儿穿了一件桃红色蝴蝶绊扣的夹袄,下头是一条老鸭黄色的棉裙子,一头乌油的头发挽了个纂儿, 仍旧戴着那支木钗。易家没有胭脂水粉, 更没有女子的饰物, 她也不好向易峋张口。 就这么一身随意的打扮, 却透着艳丽娇嫩,惹得人不住看她。 妇人们都颇为不忿,暗自腹诽:就这么个丫头,怕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凭啥就值一百两? 男人们心里倒是琢磨着:这女子到底好在哪里?能让易峋花那么多钱。但横竖,是比自家那黄脸婆娘要好的。 看那娇滴滴的脸蛋,花骨朵儿也似的身子,受用起来那滋味儿想必是不错的。 自己若是有那个钱,也定要去城里买个回来享受一番。 当然,这心思也就敢在心里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易家那两个大男人,都不是好惹的。 但大伙心底里还有一个疑问,这秦春娇到底是跟谁的?总不会真如传言,易家兄弟俩打算共妻? 人渐渐多起来,就有几个与易家兄弟相熟的搭话:“峋大哥,这几日总见你上南山挑水,敢是家里有事么?” 秦春娇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青年汉子,虽是个五短身材,但手脚粗壮,甚是结实,身上裹着个皮衣,一副古铜脸色,晓得他是村里的青年猎户丁虎。 他就是之前帮她撵走野狼的老丁头的儿子,如今老丁头上了年纪,老寒腿频发,已打不动猎了。这丁虎就子承父业,接了那副担子过去。 丁虎是个踏实勤快的小伙子,性情又忠厚诚朴,同易家兄弟两个也很能说到一起,尤其佩服易峋。 易峋当年在村里一刀劈了野猪,让他瞠目结舌,震惊之余便缠着易峋教他些功夫。易峋得空时,也指点他一二,一来二去,两家的交情就厚起来了。 易峋跟他寒暄了几句,说道:“春娇才回来,怕她吃不惯河水。” 丁虎这才向秦春娇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有个妇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进了几天的城,就能吃不惯村里水土了,矫情!” 秦春娇耳里听着,一脸平淡。 自打她回到村中,类似的风言风语总是不绝传来。她没有去招惹谁,但却总有人来轻贱她。 她从以前起就知道,这女人生的好了,就要被议论。何况,又是她这种情形。 她看了易峋一眼,他不喜欢她跟人口角争执,她也就默然不语。 易峋看向那妇人,果然是一副尖刻的嘴脸,他淡淡说道:“春娇是我易家的人,她矫情不矫情,我愿意惯着,不劳嫂子操心。” 那妇人没想到竟然是易峋来撅了她,脸色不由白了白。乡下不成文的规矩,女人家吵嘴,男人是不插话的。何况,易峋向来少跟妇人言语。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出面为秦春娇撑腰。 不是说秦春娇只是易家买来使唤的吗?咋跟说的不一样呢? 须臾功夫,马车便自集子上回来了。 村人都急着赶集,也没工夫再去瞧什么口舌争执的热闹。 易峋付了三十个大子儿,就同弟弟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这马车是乡下拉货载人常用的那种板车,一匹健壮的高头大马在前头,后面拉着个平板,两边两溜的板子,算坐人的地方,中间就是放货的。 易峋和易嶟,一左一右,将秦春娇夹在了中间。 待人坐稳了,车夫吆喝了一声,马车顿时跑了起来。 乡下的土路很不平整,车子颠簸晃荡着,秦春娇只觉得屁股被颠的生疼。她两手放在膝上,垂首不语,偶尔看看路边树上新吐的嫩芽。 其实,她在家就可以了。她没有钱,买不了什么东西,也不会向他们两个张嘴要。虽然易峋把钱箱子的钥匙给了她,但那是主家的钱,是让她打发日常用度的,不是给自己花销的。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她不明白,易峋为什么一定要带她来呢? 易峋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不是很想出来,但他怎么放心把她一个放在家里? 易嶟倒是说要留下来陪她,那他就更不放心了。 宋家集子离下河村不过几里路程,顷刻功夫就到了。 到了集子外头,村人陆续下车,便迅速散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再也不见。 集市十分热闹,这是年后第一次集会,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 卖各样玩意儿的、卖吃食的、卖菜的、各样叫卖声汇在一处,纷纷攘攘,喊得什么,也听不大清楚。 摊贩一个挨着一个,路边煮面蒸糕的大锅里白汽蒸腾,路上车水马龙,人群比肩接踵,好一场乡镇集市的热闹。 秦春娇自打进了相府,再没赶过集,此刻重踏这番热闹,心中倒也欢喜。 一路上吹风,她鼻尖被冻的有些发红,倒显出了一丝的俏皮。 易家兄弟今儿来集市,是有些东西要买。 易峋要到木工铺子里去一趟,易嶟则是买些日常所需的杂货。秦春娇自是没什么心思,只跟着他们两个人走路。 三人在集市里走了走,易嶟猛然瞅见路边一个卖珠花头绳等零碎物件儿的小摊子,便兴奋的拉着秦春娇过去。 那贩子见来了生意,自然卯足了劲儿的兜售,一会儿夸赞秦春娇花容月貌,买了他的首饰是锦上添花;一会儿又力赞易嶟识货。 易嶟兴奋的涨红了脸,说道:“春娇,你瞧瞧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我给你买。”说着,瞥了一眼她头上那根木头钗子,又说:“村里姑娘,谁没个三两件装饰的头面?我和大哥不懂女人家的玩意儿,但你也不能总戴着一根木头钗子。”话才脱口,他忽然想到一旁站着的易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但随即挺直了腰板。 大哥的心思,他知道。但那又怎么样,他就是想对她好,大哥也不能说他什么。 秦春娇本想说不用了,但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木钗子,便看向身边的易峋。 他一脸平淡,瞧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秦春娇心里想着,自己这木头钗子,走出去怕是要给易家丢脸,便自摊子上捡了一只珠花,一条红头绳。 珠花上用的是碎珠子,是京里珠宝铺子挑剩的东西。红头绳就更不必提了,是乡下没嫁人的姑娘都有的东西,压根不值什么钱。 那小贩见她只挑了这两样东西,立时就垮了脸。 易嶟心有不甘,一力游说秦春娇再挑几样。 秦春娇含笑说道:“嶟哥,这就够我用了,不必再买了。”易嶟这才怏怏不乐的结了账。 离了那摊子,易嶟便要秦春娇把珠花插上给他看。秦春娇拗不过他,只好将那珠花插在了发髻上。只那么些微的装饰,就让她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易峋冷眼旁观,意味深长的看了秦春娇一眼,没有说话。 三人在集市里走着,易峋要去找木工铺子,径直向西市走去。 到了铺子前,一个十三四岁的学徒正在门口地上蹲着刨着什么。一见他来,那学徒立马起来,向里面呼道:“师父,易家大哥来啦!” 话音落地,里面走出来一位穿着短打的老师傅。 他似是正在做活,满脸通红,一头大汗,这么冷的天气,还赤着两条臂膀。 这师父姓马,和易峋算是老相识了。他手艺很是老道,左近村镇,要做家具或是木工活计,都来找他。连下河村打春用的泥牛,也是这家做的骨架糊出来的。 马师傅一见易峋,脸上顿时笑眯眯的,一面寒暄一面将三人让进屋中。 到了屋里,秦春娇只见这屋子地下四处堆着做了一半的家具,和一地的刨花,几乎没处落脚。 马师傅便问易峋:“今儿来,可是为了打春的泥牛来的?你放心,你们村子里正交代过了,一定准时给你们送过去。” 易峋说道:“泥牛是一则,再来还有我自己的一些活计。我有样东西想打,不知道马师傅能不能做?” 这马师傅是个倔脾气,生平最听不得人说他什么做不得。他当即拍着胸脯,向易嶟大声道:“峋哥儿,别的我不敢说。就木工活计,比鲁班祖师爷那是不敢,但只要世上有的,别的木工能做的,那我马师傅就做的出来!” 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衣柜中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女子的衣衫, 颜色却大多鲜亮。 秦春娇拿起了几件瞧了瞧,不是鹅黄, 便是葱绿, 又或是水红、秋香色,衣衫的样式也很合时下年轻女子的装束。 本朝已婚妇人与未嫁姑娘的衣裳样式并无严格的规制区别,这乡下地方更不讲究那些。家中母亲将年轻时的衣裳留给女儿穿,那是常有的事。然而易母就在世时,也是略有年岁的人了, 怎么还会穿这样娇艳颜色的衣裳? 何况,这些衣裳的料子瞧着, 色泽还光亮的很,一点也没有人穿过的痕迹。 秦春娇不敢多想, 只从里面挑了一件樱桃色细布棉袄,一条夹棉裤, 外头另罩了一条鸭黄色棉裙。 衣裳尺寸倒是十分合适,不宽不窄的正好。 穿好了衣裳, 她将床铺收拾齐整, 推开了窗子, 山野的气味随着冷风一道吹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精神却为之一振。 窗外晨雾稀薄,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 亮晃晃的, 冻得结实。此刻天色尚早, 又并非农忙时候,还没什么人起来走动,山村的清晨是一派的祥和宁静。秦春娇在相府时,是在老夫人房里服侍的,除却休息时,无时无刻不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乍然回到山村,她竟还有些不大习惯。 收拾了屋子,她推门出去,预备到厨房烧火做饭。 昨夜她已然想好了,不管易峋到底将她当作什么,她都是感激他的,至少在他这儿总比落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强。依照那陶婆子贪财的禀性,想从她身上榨出油来,是不会甘心把她卖到什么像样的去处的。 易峋出现在陶婆子屋中时,在她而言,几乎是如看见了救星一般。男人买女人回来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旁人,她能明白。但换成易峋,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奢望什么,然而既然来了,总是要踏实过日子的。 屋外静悄悄的,易峋与易嶟的卧房一无动静,想必这会儿还在睡着。 秦春娇走到了厨房,把封着的灶捅开,重新添满了柴火,拿打火石点燃了灶火。待灶火生起,她便自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先在小灶上烧了一壶开水,提到外间用于晨间洗漱。 她回房梳洗之后,重新回到了厨房,将那把烧水的黄铜壶放到了门口的小炉子上温着,便架起了大锅烧水做饭。 不是农忙时节,农家的早饭都一向从简,不是黄面糊便是苞米糁,配点腌菜便对付了。 秦春娇看了厨房那些瓦瓮盆罐里存的粮食,存粮很是丰富,白米白面苞谷粉,一应俱全,量也很是充沛,这在于农家,已算是实在的殷实了。但眼见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白日又不必做活,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使太多粮食。 秦春娇心中算计了一下,将大锅煮开,熬了一锅苞米糁,又在另一口锅中倒了一点点菜籽油,将昨夜吃剩下的馒头切成片,蘸了一下水便下锅油煎。这样煎馒头片,既不费油,又能煎的外酥里嫩,格外可口,这是她在相府时,跟管厨房的娘子学来的手艺。 她忙活着,易家屋顶的烟筒便也冒出了袅袅炊烟。 村人渐渐出来走动,偶有路过易家院落时,都有些微微的诧异。这家只有兄弟两个,没有女人,不是农忙时候,两个大男人谁也不会那么早起来做饭,今儿却是怎么了? 易峋醒来,便听见外头的响动。 他起身着衣,自房中出来,顺着声响走到了厨房。 才走到厨房门前,就见秦春娇背对着他,正在灶边忙碌着做饭。细丽的身姿裹在棉衣棉裙之中,棉服宽大,将那细窄的腰身尽数遮住了。一头乌油的青丝简单的挽着一个纂儿,只拿一根木头簪子固定着——这簪子,她昨日就戴着了,想必身上只剩这一件饰物。她垂着头,操持着手中的锅碗瓢勺,锅里不断扑出的蒸汽,将她的面容蒸的白润晕红。 易峋抱着双臂,靠在门柱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让他心中生出了些格外的暖意。直到了此刻,他才有了实感,她是真的回来了。 她站在厨房里,为他操持着家务,宛如一个新嫁娘。 秦春娇专注着手中的事情,忽然微有感触,只觉得仿佛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身,却见门口空无一人,小炉上的黄铜壶却不见了。 待饭做好,易嶟也起来了。 兄弟两个洗漱了,在堂上的桌边坐定。秦春娇把炸好的馒头片、苞米糁端了上来,依旧配了一盘腌菜。 经过了一个冬天,秋季收的菜蔬早已吃完了,到了这时候想吃菜便只有腌过的咸菜。 盘子里是去年腌好的白菜梆子,没有什么调味,只用了盐。秦春娇切菜时,浇了些米醋、滴了几滴香油拌了,又撒了一把干辣椒面,一盘子红红白白,很是好看。配着煎的金黄的馒头片,油脂的香气扑鼻而来,色相俱全,真令人胃口大开。 易家自打易母过世,便是兄弟两个搭伙过日子,两个大男人在饮食上自然不会那么精细,更不要说早间这顿,从来是凑合将就的。 易嶟才坐下,便迫不及待的捏了一块馒头片,一口咬下去,酥脆软嫩,油香满口。他两口吃尽,舔着指尖上的油渍,向易峋笑道:“哥,这家里果然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春娇的手艺真好,以前咱们哪儿能吃上这样讲究的早饭?”嘴上这样笑着,目光却瞟向秦春娇。 秦春娇侧着身子,浅浅的坐了,如昨日一般低着头不说话。她依旧拘禁的很,再不是以往那个能毫无顾忌同他们说笑的秦春娇了。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他执起筷子,说了一声:“吃饭吧。”便端起了粥碗,埋首喝粥吃菜。 秦春娇小口的喝着苞米糁,吃的却有些没滋没味,她不住的溜眼看向易峋。他面色淡淡,一无神情,两道剑眉长入鬓里,水色的薄唇偶然会沾上些许苞米糊,又被灵巧的舌舔了去。他慢条斯理的吃着,于饭菜的味道却是不置可否。 易嶟是早已习惯了兄长的罕言寡语,他吃着饭,一面哼着乡间小调,很是自得其乐,偶尔同秦春娇说上两句俏皮话。 三人正吃着早饭,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道软软的女子声响:“易大哥在家么?” 秦春娇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没想起来是谁。 易峋眉目微挑,还没说话,易嶟已然起身,嘴里嘀咕着:“她怎么一大早跑来了?”一面向外走去。 秦春娇心中微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样只有男人的人家,怎会一早就有姑娘寻来。她悄悄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神色如常。她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但又不敢去问。 少顷功夫,易嶟引着一个少女进来,进门说道:“哥,林婶子病了。” 那少女迈进门内,两手放在嘴边不住哈气取暖,看见桌上的饭菜,赧然一笑:“原来大哥还在吃早饭,真是打搅了。”嘴里说着,目光落在桌旁坐着的秦春娇身上,不由怔了,脱口道:“春娇姐……” 秦春娇此刻也认出来了,这少女名叫林香莲,小她一岁,也是村中一起长大的玩伴儿。 林香莲五岁时便没了父亲,和其母林婶儿相依为命。小时候村中的顽童没少因此欺负她,易家兄弟看不过去,为她出头打过架,她就常叫着哥哥姐姐,跟在三人身后。秦春娇去京城之前,两人私交甚笃,是无话不谈的姐妹。 这三年过去,林香莲个子倒是没怎么长,比秦春娇还要矮上一头,一张容长的脸面,皮肤很是白净,两道细长的眼睛,唇极薄,鼻子被冻的通红。她算不上美,却透着一股子的可怜劲儿,那双眼睛瞧人时,总是躲躲闪闪,仿佛林中受惊的小鹿。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粗布夹衣,下头一条旧棉裙,都是不知穿了多久的衣裳。 秦春娇想起那些旧事,张口:“香莲妹子……”话才出口便哑然失声,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份现下是极尴尬的。 易峋没有动身,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道:“你这一大早跑来,出了什么事?” 林香莲眼眸微红,嘴唇嗫嚅着:“易大哥,我娘昨儿夜里发了高热,这会儿开始说胡话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陶婆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嗓子陡然尖利起来:“什么先来后到?自古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钱没到我手上,丫头的卖身契也还没给你。有了更好的主顾,我自然要掂量。你们买货的货比三家,我们卖货的也是这个理儿。今儿你和这位公子,谁出的价合适,这丫头就跟了谁走!” 王屠抓耳挠腮,虽则肉疼,却又不肯就此放手,便吼了一声:“那我出七十两银子!” 那青年也不瞧他,目光却落在了芸香身上,冰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明的情绪。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八十两。” 王屠那张粗糙的铁锅脸顿时涨的通红,嘴里喷着沫子,大喘着气,两手搓了又搓,仿佛狠下了心,怒视着那青年,咬牙吼道:“九十两银子!”说着,又粗声粗气道:“后生,你敢是偷了家里的钱来胡闹。一个丫头,不值那么多钱!” 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秦老二别的没有, 倒是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待秦春娇到了青春妙龄,村里那自愿替秦家当劳力的小伙子很有那么几个。秦家田地所在的山坡, 下去是七柳河, 易家的水田就在这河边。两家地挨的近, 易家这兄弟俩没少帮衬秦家的农事。 但后来秦春娇进了城, 秦老二没了招揽劳力的招牌,农活自然干不下去,为了填赌坊的窟窿, 这三亩地想必也是跟着老房子一起卖给了易家。 秦春娇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 她也知道自己爹的秉性,家财都落了旁人手里, 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易峋买了她家的房子和地, 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易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适才易峋说起易嶟的亲事, 那他自己不也如此么?二十一了, 甚至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他也、也该说门亲事了。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像被什么重压着, 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林香莲那双如小鹿般惊闪的眼睛,赵秀茹等着易嶟不肯嫁人, 林香莲也是么? 易峋对于林香莲, 真的毫不动心么?她走了三年, 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她只是易家买回来的人,说到底,这些不是她能过问的事情。 至于易峋今天上午的行径,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女。男人想要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易峋正当气血方刚的年纪。相府里二房三房的几个爷,只比他大上几岁,都养着一院子的女人。 她也只是易峋买回来、养着的女人,易峋想对她干什么都是可以的。她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拒绝。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便将这些烦心事都摁了下去,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碗都洗了,重新走出来。 走到大堂上,易嶟似乎已经回房了,只剩易峋还在桌边坐着。 看着易峋那厚实宽阔的背脊,她抿了抿嘴,却也没什么话想说。 低了头想回房,易峋却忽然叫住了她。 易峋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烁,他低声问道:“春娇,你想系春绳么?” 秦春娇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易峋眼神微黯,顿了顿,说了一句:“没什么,去歇息罢。” 秦春娇没有多想什么,回房去了。 赵桐生才踏进自家院门,就听见赵秀茹那高一声低一声如同唱歌一般的哭叫声。 他皱了皱眉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屋中。 进到屋里,果然见女儿赵秀茹散着头发,盘膝坐在炕上,满脸是泪,正抹着眼睛。 他浑家赵太太坐在炕沿儿上,没好气的骂道:“瞅瞅你那出息,一个秦春娇就把你唬成这样!见天儿的就知道跟在易嶟屁股后头,那易嶟给你吃迷魂汤了!老娘真是看不上你那成色,也不知道随谁!” 一旁赵家大儿子赵有余劝道:“娘少说两句,妹子正难过呢。” 赵太太今年三十五岁,正是徐娘未老的时候,一张圆盘脸,一双杏核眼,眼角高高吊起,透着精明干练。她青年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一家女百家求,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爹看上了下河村里正儿子,把她嫁了过来。这些年了,只有男人看她的脸色求着她的,还从来没有她倒追着男人屁股跑的。所以赵太太看着自家女儿如今这不成器的样子,恨铁不成钢,气的不得了,却又无可奈何。 她听了儿子的话,一口啐在地下,正想骂,一眼瞥见她家男人回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张口道:“把你那猫尿擦了去,你爹回来了,问明白了再哭不晚!” 赵桐生一见这情形,心里已大致明白了,心中虽烦恼,但看着爱女哭成这样,还是宽慰道:“秀茹怎么了?有什么话,对爹说,别揉坏了眼睛。” 赵秀茹抽抽噎噎的问道:“爹,你才从易家回来,秦春娇真个在易家吗?” 赵桐生嗯了一声,说道:“我是在易家见着她了。” 赵秀茹嘴一瘪,又要哭,却被赵太太暴喝了一声:“憋回去!”赵秀茹当即闭了嘴,还真的就憋回去了。 赵太太便向赵桐生说道:“这老秦家的丫头,不是说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了?怎么隔了这几年,忽剌八的又回来了?” 赵秀茹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桐生。立在一边,正要给赵桐生倒水的赵有余,也停了下来,都在等赵桐生的下文。 赵桐生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也不晓得,我问了来着,易峋嘴里说的倒且是含糊。只知道,秦春娇现下就住在易家。” 赵有余面色微改,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赵太太满脸疑惑道:“这当初秦老二满村子里嚷嚷,说他女儿进城当姨太太去了。且不说她当了个啥吧,我倒不知道这富贵人家的女眷,能随随便便就出来了?她莫不是逃出来的吧?” 赵秀茹听了她母亲的话,两眼一亮,抓着她爹的衣袖,撒娇道:“爹,村里怎好收容这不明来历的人口?没得给村子招灾惹祸呢!你把她撵走好不好?” 一直在旁没有说话的赵有余,这会儿忽然插口道:“妹子别胡闹,爹怎么能随便就去撵别人家的人?” 赵秀茹不服气:“爹是里正,村子里的事当然说了算!何况,她进城的时候,已经不算下河村的人了。” 赵桐生想说些什么,脸却阴沉了下来,只对着赵有余说了一句:“今年打春的事儿定了,这次你当打春的人,叫宋家姑娘来系春绳!” 赵有余应了一声,却一脸平静,仿佛全不放在心上。 赵太太看着男人的脸色,想到了什么,便对一双儿女说道:“厨房的碗泡了多久了,我叫你去洗,你就是躲懒!外头怕有人来打水,老大瞧瞧去。” 赵有余没说什么,提脚就出去了。 赵秀茹虽有些不情愿,却不敢违抗母亲的吩咐,一咕噜下了炕,踏着鞋也出去了。 支走了这兄妹两个,赵太太才问道:“在易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桐生便将在易家的情形讲了一遍,又阴沉着脸说道:“我本想着借着打春,把他和秀茹的事儿挑明了,也是给他个脸面。谁知道易嶟竟然不识抬举,既然这样,那咱就别抬举了!到时候叫老大打春,长咱自家的脸面!” 赵太太骂女儿时虽骂的凶,心里到底是疼自家姑娘的,不由愁道:“可这样一来,咱家秀茹可咋办?除了易嶟,她可谁都不要。”说着,忽然发起了急,又骂起来:“我早叫你管教女儿,你偏不听!弄成现在这样,谁敢要她?!” 赵桐生这半辈子倒也惯了,任着老婆骂了一通,挠了挠耳朵,说道:“你别慌,我明儿就进城打探消息去。这老秦家的丫头若当真是逃回来的,我这里正可不能坐视不理。秀茹说的没错,那是给下河村招祸呢。” 赵有余出了屋子,在院中转了一圈。 并没有什么人来打水,他就在院中慢慢踱步,家中养的几只鸡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地下刨食。 冬季天短,到了这会儿,太阳已渐西斜,余晖洒满了这农家小院。 他站在篱笆边,望着易家的方向出神,清秀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落寞,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道:“春娇妹子……” 没有人知道,他喜欢秦春娇。 秦春娇是这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但他喜欢她,却并不是因为她的容貌。 秦家很穷,秦老二是村里出名的混子,吃酒赌钱,不务正业。每次输了钱醉酒回来,就是拿家里妻女出气。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见过,秦老二揪着年幼的秦春娇的头发,发了疯一样的打骂,仿佛那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个供他出气的东西。然而即便如此,秦春娇在人前也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阴郁怨怼,甚至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她总是极尽所能的做所有能做的事,让自己的处境好过一些。她就像一株春草,碧翠可人,又生气盎然,仿佛什么都压不倒她。 她总是和易家兄弟走得近,和他倒没有什么往来。有时在村中见着,也只是简单的招呼一声:“有余哥。”脆嫩的声音,像春酿一般甜美醉人,令他微醺。 这心事,他一直压在心底。他知道家里不会同意他娶秦春娇的,他也只想着能远远看她一眼就是好的。直到,秦老二竟然将她卖到了京城。 原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了,家里给他说的亲,是他姑姑家的女儿。那姑娘没什么不好,老实诚朴,是个当农家媳妇的女人。但他心里,却如死水一般,波澜不起。 然而她竟然回来了,赵有余这心里,也如即将入春一般,骚动不安起来。 130.第一百三十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林香莲心中猛地一惊, 她从未见过易嶟这样生气。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嶟哥哥?” 易嶟阴沉着脸,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香莲似是受了惊吓, 嗫嚅道:“我……我就是记得当时秦叔叔在村子里四处跟人说, 春娇姐姐进城给相爷做通房享福去了。我想着、我想着, 要是春娇姐姐真个给人当妾了, 怕是不能这样随意出来的,所以随口问问。”说着, 她又赶忙添了一句:“如果不是,那当然更好。” 易嶟默不作声, 停了一会儿,方才沉声说道:“什么叫做如果不是,那当然更好?春娇现下是住在我家, 她之前怎么样, 我和大哥都不放在心上, 你又操什么心?” 林香莲没料到一向和善的易嶟竟会这样苛责自己,尽管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但被他这样当面一通斥责, 心中还是忍不住的委屈。 她双眼微红,连忙低下了头去, 软软的问道:“我说错话了,让嶟哥哥生气了?” 易嶟只觉得有些烦躁,他以前怎么没发觉, 无论大小事, 这林香莲动辄就哭, 小家子气的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他到底是个大男人,不会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般见识。 易嶟叹了口气,压下满腹不快,说道:“我不是生气,但是春娇才回来,你同我说也就罢了。要是哪天说走了嘴,跟村里人也说起,对春娇的名声不好。” 林香莲心中不以为然,暗暗腹诽:她当年进城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对名声不好?肚子里虽这样计较,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乖巧的点了点头,说道:“嶟哥哥说的对,我记住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那刘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二人连忙起身,林香莲迎上前去,问她母亲的病症。 刘大夫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又说道:“这些日子,注意给病人保暖,你这屋子也忒冷了些。再有,多弄些好的吃食,病人须得补补身子。”说完,就坐在桌前写了药方。 林香莲收了方子,说道:“多谢大夫走这一趟,留在家里吃了饭再去罢。嶟哥哥,也吃了饭再走。” 刘大夫瞧这样子,竟是不打算付诊金了,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正想说些什么。一旁易嶟说道:“不必了,我先送刘大夫回去,待会儿还要替林婶儿抓药,就不吃饭了。”说着,替她把诊金付了。 这乡间大夫出诊,主家少不得要款待一顿饭的。今日是十七,照例要吃一顿饺子,刘大夫本意是想留下吃了午饭再走,但看这家的境况,饺子怕是端不出来了。他嘴上虽没说什么,眼神里却忍不住透出了鄙夷的神色来。 林香莲为人敏感,顿时察觉出来,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低了头走到一边。 易嶟从她那儿要了药方,引着刘大夫出门,解开骡子,先将刘大夫送了回去,又照方抓药回来。 此刻已将近晌午时候,林香莲正在家中烧锅做饭,见易嶟回来,便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嶟哥哥还是吃了饭再走。” 易嶟说道:“不用了,春娇在家做好饭了,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这一句,将药包留在桌上就出门去了。 林香莲透过窗子,看着易嶟骑着骡子飞快离去的身影,似是迫不及待的回家。她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儿,像被刀捅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将手里的抹布死死的拧紧。 不就是嫌弃她家穷么?穷,就该被人看不起?穷,就该被人处处为难? 家里穷,又不是她的错。凭什么她就该四处看人的白眼?秦春娇一样也穷,为什么人就能对她高看一眼?自小她就被秦春娇压一头,人人都夸她漂亮大方懂事,自己就是个跟在秦春娇身后的可怜虫。 好容易她走了,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她已经打算好了,等易峋出了孝,就托村里的姑婆去说和。谁知道这节骨眼上,秦春娇竟然又回来了!她回来倒也罢了,却偏偏又缠上了易峋!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秦春娇头上?!凭什么同样的人,命却差这样大?! 林香莲的心底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激烈的令她自己都吃惊莫名。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林婶子,香莲妹子在家吗?” 林香莲连忙擦了把手,走出来,果然见一圆脸少女,手里挽着一只竹篮子,立在大门口。 一见来人,她有些惊讶,说道:“秀茹姐,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那名唤秀茹的少女将手里篮子向前提了提,说道:“今儿不是正月十七吗?我娘叫我送碗饺子过来。” 林香莲将她让到了屋里,那少女把篮子放在桌上,将盖子揭开,里面果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林香莲闻着饺子的香味,面上笑的有些勉强,说道:“多谢赵太太记挂着了。” 这少女名叫赵秀茹,是村中里正的女儿,比林香莲大上一岁,性格有些急躁。以往秦春娇还在村子里时,两人总是彼此有些不对付。但等秦春娇进了城,她倒和林香莲玩到了一起。 下河村是个杂姓村子,以赵姓居多,故而虽无宗族,但姓赵的在村中说话就响亮些。 赵秀茹家,在村中又是大户,她父亲赵桐生更是村中的里正,娶了上河村里正的女儿为妻。赵桐生膝下一子一女,长子名叫赵有余,今年十九岁,次女便是这赵秀茹。 赵桐生是村中的里正,赵太太也是个爽快利落的良善妇人,看林家孤儿寡母,便时常接济一二。 林香莲谢过赵秀茹,又要倒水给她喝。 赵秀茹摆了摆手,说道:“不了,家里还等我回去吃饭。”说着,朝里张望了一眼,问道:“林婶儿不在家么?” 林香莲说:“娘病了,睡着没起来。” 赵秀茹微微愕然,问道:“林婶子病了?要紧么?看过大夫了?” 林香莲浅笑道:“早间嶟哥哥帮忙去上河村请的大夫,已经看过了,倒是不很要紧。只是大夫说娘身子虚,需得好生补补。”这话才出口,她便觉有些不妥,果然赵秀茹的脸色就黑了下来。 赵秀茹喜欢易嶟,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她都十八了,却依然没有定亲没有嫁人,就是拗着等易嶟。这年岁的姑娘,莫说在乡下,就是城里也算大了。她爹娘早已急坏了,但又拿她无可奈何,逼得紧了,她就寻死觅活,就只好随她去了,说等易嶟出了孝期,再托人去说媒。 然而这妹有意,郎却未必有情,易嶟对赵秀茹始终清清淡淡,倒是赵秀茹一头热。平常,村中姑娘谁同易嶟走得近了,她都要不高兴,必定寻着由头同那人大闹一场方肯罢休。自己找了易嶟帮忙,只怕就触在她霉头上了。 眼见赵秀茹脸色越来越难看,林香莲心中一动,连忙说道:“早上我去易家,你猜我见着谁了?” 赵秀茹心中不痛快,还是问道:“除了他们兄弟俩,还能有谁?” 林香莲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春娇姐姐,春娇姐姐回来了。”说着,她瞧着赵秀茹。 赵秀茹的脸色果然更加黑了,她微带着几分讶异,问道:“这怎么会?秦春娇不是被她爹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的么?这是说回来就回来的?” 林香莲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真个瞧见春娇姐姐在易家。我进门的时候,亲眼瞧见她和易家兄弟两个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赵秀茹没有说话,眼里神色复杂,她咬了咬牙,竟也没打招呼,扭身走了。 林香莲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又有些不安,但她随即便安慰自己道:秦春娇是真的回来了,又不是自己说瞎话。这事儿,早晚是要被人知道的,算不得自己挑弄唇舌。 易嶟回到家中时,秦春娇正在厨房包饺子。 雪白的面剂子在擀面杖下迅速的变成一个个浑圆的面皮,又被灵巧的双手裹上馅儿,包成了一个个玲珑可爱的元宝,围着圈坐在洒了面粉的竹箅子上。 灶下的火烧的旺,大锅里的水也已经开了,不知是不是被热汽熏蒸的,白皙的脸庞上带着一抹红晕,明眸如水,凭添了一抹媚色。 易嶟将骡子重新拴在圈里,大步走到厨房里洗手。 才进门,就见秦春娇在灶台边站着忙活。 聘婷细丽的身段立在大锅边,一双莲花也似的小手上下翻飞,纤细的手指灵动的捏出一只只胖滚滚的饺子。她秀丽的侧脸上,映着火光,安静而姣好。 易嶟心中忽然踏实了下来,适才林香莲带给他的那些不快,尽皆一扫而空。 他根本不用去在意之前的事情,春娇回来了,现在在这个家里,这已经足够了。 看着厨房中女人操持饭食的这一幕,他心底安定而充实。 131.第一百三十一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秦春娇看了一眼昨夜换下来的衣裳,从相府里出来时就穿着这一套, 在人牙子屋中又待了两日, 委实是脏的不能再穿了。她想起昨夜易峋说过的话, 便走去打开了衣柜。 衣柜中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女子的衣衫,颜色却大多鲜亮。 秦春娇拿起了几件瞧了瞧, 不是鹅黄,便是葱绿,又或是水红、秋香色, 衣衫的样式也很合时下年轻女子的装束。 本朝已婚妇人与未嫁姑娘的衣裳样式并无严格的规制区别,这乡下地方更不讲究那些。家中母亲将年轻时的衣裳留给女儿穿,那是常有的事。然而易母就在世时, 也是略有年岁的人了, 怎么还会穿这样娇艳颜色的衣裳? 何况, 这些衣裳的料子瞧着, 色泽还光亮的很,一点也没有人穿过的痕迹。 秦春娇不敢多想, 只从里面挑了一件樱桃色细布棉袄,一条夹棉裤,外头另罩了一条鸭黄色棉裙。 衣裳尺寸倒是十分合适, 不宽不窄的正好。 穿好了衣裳, 她将床铺收拾齐整, 推开了窗子, 山野的气味随着冷风一道吹了进来, 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精神却为之一振。 窗外晨雾稀薄,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亮晃晃的,冻得结实。此刻天色尚早,又并非农忙时候,还没什么人起来走动,山村的清晨是一派的祥和宁静。秦春娇在相府时,是在老夫人房里服侍的,除却休息时,无时无刻不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乍然回到山村,她竟还有些不大习惯。 收拾了屋子,她推门出去,预备到厨房烧火做饭。 昨夜她已然想好了,不管易峋到底将她当作什么,她都是感激他的,至少在他这儿总比落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强。依照那陶婆子贪财的禀性,想从她身上榨出油来,是不会甘心把她卖到什么像样的去处的。 易峋出现在陶婆子屋中时,在她而言,几乎是如看见了救星一般。男人买女人回来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旁人,她能明白。但换成易峋,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奢望什么,然而既然来了,总是要踏实过日子的。 屋外静悄悄的,易峋与易嶟的卧房一无动静,想必这会儿还在睡着。 秦春娇走到了厨房,把封着的灶捅开,重新添满了柴火,拿打火石点燃了灶火。待灶火生起,她便自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先在小灶上烧了一壶开水,提到外间用于晨间洗漱。 她回房梳洗之后,重新回到了厨房,将那把烧水的黄铜壶放到了门口的小炉子上温着,便架起了大锅烧水做饭。 不是农忙时节,农家的早饭都一向从简,不是黄面糊便是苞米糁,配点腌菜便对付了。 秦春娇看了厨房那些瓦瓮盆罐里存的粮食,存粮很是丰富,白米白面苞谷粉,一应俱全,量也很是充沛,这在于农家,已算是实在的殷实了。但眼见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白日又不必做活,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使太多粮食。 秦春娇心中算计了一下,将大锅煮开,熬了一锅苞米糁,又在另一口锅中倒了一点点菜籽油,将昨夜吃剩下的馒头切成片,蘸了一下水便下锅油煎。这样煎馒头片,既不费油,又能煎的外酥里嫩,格外可口,这是她在相府时,跟管厨房的娘子学来的手艺。 她忙活着,易家屋顶的烟筒便也冒出了袅袅炊烟。 村人渐渐出来走动,偶有路过易家院落时,都有些微微的诧异。这家只有兄弟两个,没有女人,不是农忙时候,两个大男人谁也不会那么早起来做饭,今儿却是怎么了? 易峋醒来,便听见外头的响动。 他起身着衣,自房中出来,顺着声响走到了厨房。 才走到厨房门前,就见秦春娇背对着他,正在灶边忙碌着做饭。细丽的身姿裹在棉衣棉裙之中,棉服宽大,将那细窄的腰身尽数遮住了。一头乌油的青丝简单的挽着一个纂儿,只拿一根木头簪子固定着——这簪子,她昨日就戴着了,想必身上只剩这一件饰物。她垂着头,操持着手中的锅碗瓢勺,锅里不断扑出的蒸汽,将她的面容蒸的白润晕红。 易峋抱着双臂,靠在门柱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让他心中生出了些格外的暖意。直到了此刻,他才有了实感,她是真的回来了。 她站在厨房里,为他操持着家务,宛如一个新嫁娘。 秦春娇专注着手中的事情,忽然微有感触,只觉得仿佛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身,却见门口空无一人,小炉上的黄铜壶却不见了。 待饭做好,易嶟也起来了。 兄弟两个洗漱了,在堂上的桌边坐定。秦春娇把炸好的馒头片、苞米糁端了上来,依旧配了一盘腌菜。 经过了一个冬天,秋季收的菜蔬早已吃完了,到了这时候想吃菜便只有腌过的咸菜。 盘子里是去年腌好的白菜梆子,没有什么调味,只用了盐。秦春娇切菜时,浇了些米醋、滴了几滴香油拌了,又撒了一把干辣椒面,一盘子红红白白,很是好看。配着煎的金黄的馒头片,油脂的香气扑鼻而来,色相俱全,真令人胃口大开。 易家自打易母过世,便是兄弟两个搭伙过日子,两个大男人在饮食上自然不会那么精细,更不要说早间这顿,从来是凑合将就的。 易嶟才坐下,便迫不及待的捏了一块馒头片,一口咬下去,酥脆软嫩,油香满口。他两口吃尽,舔着指尖上的油渍,向易峋笑道:“哥,这家里果然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春娇的手艺真好,以前咱们哪儿能吃上这样讲究的早饭?”嘴上这样笑着,目光却瞟向秦春娇。 秦春娇侧着身子,浅浅的坐了,如昨日一般低着头不说话。她依旧拘禁的很,再不是以往那个能毫无顾忌同他们说笑的秦春娇了。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他执起筷子,说了一声:“吃饭吧。”便端起了粥碗,埋首喝粥吃菜。 秦春娇小口的喝着苞米糁,吃的却有些没滋没味,她不住的溜眼看向易峋。他面色淡淡,一无神情,两道剑眉长入鬓里,水色的薄唇偶然会沾上些许苞米糊,又被灵巧的舌舔了去。他慢条斯理的吃着,于饭菜的味道却是不置可否。 易嶟是早已习惯了兄长的罕言寡语,他吃着饭,一面哼着乡间小调,很是自得其乐,偶尔同秦春娇说上两句俏皮话。 三人正吃着早饭,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道软软的女子声响:“易大哥在家么?” 秦春娇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没想起来是谁。 易峋眉目微挑,还没说话,易嶟已然起身,嘴里嘀咕着:“她怎么一大早跑来了?”一面向外走去。 秦春娇心中微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样只有男人的人家,怎会一早就有姑娘寻来。她悄悄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神色如常。她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但又不敢去问。 少顷功夫,易嶟引着一个少女进来,进门说道:“哥,林婶子病了。” 那少女迈进门内,两手放在嘴边不住哈气取暖,看见桌上的饭菜,赧然一笑:“原来大哥还在吃早饭,真是打搅了。”嘴里说着,目光落在桌旁坐着的秦春娇身上,不由怔了,脱口道:“春娇姐……” 秦春娇此刻也认出来了,这少女名叫林香莲,小她一岁,也是村中一起长大的玩伴儿。 林香莲五岁时便没了父亲,和其母林婶儿相依为命。小时候村中的顽童没少因此欺负她,易家兄弟看不过去,为她出头打过架,她就常叫着哥哥姐姐,跟在三人身后。秦春娇去京城之前,两人私交甚笃,是无话不谈的姐妹。 这三年过去,林香莲个子倒是没怎么长,比秦春娇还要矮上一头,一张容长的脸面,皮肤很是白净,两道细长的眼睛,唇极薄,鼻子被冻的通红。她算不上美,却透着一股子的可怜劲儿,那双眼睛瞧人时,总是躲躲闪闪,仿佛林中受惊的小鹿。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粗布夹衣,下头一条旧棉裙,都是不知穿了多久的衣裳。 秦春娇想起那些旧事,张口:“香莲妹子……”话才出口便哑然失声,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份现下是极尴尬的。 易峋没有动身,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道:“你这一大早跑来,出了什么事?” 林香莲眼眸微红,嘴唇嗫嚅着:“易大哥,我娘昨儿夜里发了高热,这会儿开始说胡话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河村的人,对易峋是敬畏有加。 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今日来人市, 买她竟然用了一百两银子, 这是易峋始料未及的。 他当然不后悔,但目下开春在即,春种所需的一应物件儿须得备办, 家中如今又添了个吃饭的人口,难免要捉紧些。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 银钱虽去了大半, 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 怀中那份卖身契,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 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 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 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 低着头, 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 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 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 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秦春娇却还没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易峋同那王掌柜的一来一往,令她吃惊不已。眼前的易峋,和那个记忆中的峋哥哥是那么的不同。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再是她青葱年少时的邻家哥哥。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成为了她的主子。 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马师傅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 易峋这是下了个套给他钻。如果他进门就说要打这玩意, 自己是绝然不会接的。毕竟,如果东西做出来,出了什么问题,一样砸他的招牌。 他搓着牙花子,左右为难。 易峋唇角微勾, 自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来,递给马师傅,说道:“请马师傅就照着这图纸打,价钱好商量。” 马师傅有些疑惑,接了图纸过去, 展开一看, 不由两眼圆睁。 那上面的确是榨油器的构造图, 但和他以前打过的却有很大不同。他之前做过一台,虽说现在记得不大牢靠了,但大体还是有印象的。易峋给他的这张图纸上, 有许多截然不同的地方, 融入了很多奇思妙想, 不止节省木料,打出来的器具既轻巧又好使。 马师傅有些怔了,不知易峋哪里来的这张图纸, 难道这左近还有高人在? 易峋冷眼看着他的神情, 忽然出言道:“马师傅若是为难, 我就再找别的师傅去。”说着, 就作势要上前拿图纸。 马师傅却将向后让了一步,捏着图纸不放,瞪着易峋大声道:“峋哥儿,你让我看见这东西,还想拿到别处去做?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这东西我若打不出来,我马师傅仨字儿就倒过来写!” 易峋但笑不语,他知道必然如此。 这重手艺的老工匠都一个脾气,看见了什么精妙的东西,必要亲手试试,不然夜里连觉也睡不着。 这图纸,其实是他翻了许多农技书籍自己琢磨出来的。虽则许多想法是好,但到底只是纸上谈兵,他并不会木匠手艺,到头来还是得要木匠帮他打出来。 当下,两人商定了价钱和交货的日期。 易嶟忽然肚子疼,跑到木匠家后院出恭去了。 秦春娇被这屋里的木头气味儿熏得有些难受,便走到了门口透气。 易峋和那马师傅的言语往来,她看在眼中。易峋肯定是算计好了的,马师傅的性情及行事风格,他都了然于胸,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三年不见,易峋的城府竟已深沉到了这个地步,拿捏人心,掌控局势,丝毫不逊色于她在相府里见过的那几位爷。 这样的易峋,让她有些陌生。 秦春娇走到外头,屋檐下头的学徒正埋头做活,也没功夫去理她。 她走下了台阶,顺着街道信步向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是想随意走走。 几个孩童,手里拿着彩纸风车、糖葫芦、五彩的面人自她身后笑闹着跑过,险些将她撞倒。她倒也不着恼,这样的生气盎然的市井生涯,已许久没有见到了。之前她在相府,绝大多数时候只是被圈在后院里,只能见到那么些人,抬头也只是窄窄的四方天空。 宋家集子并不大,只是紧邻京城,所以也有一番热闹繁华。 街边的铺子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品格自然比不上京城,但也叫秦春娇看的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处弄堂里。 弄堂尽头,有一间屋子,门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赌”字。 秦春娇呆了一下,晓得那是一间赌坊。她在家时,秦老二最常去的地方不是地头,而是这里。家里略有一点闲钱,都被他送到了那门帘子后头。 她叹了口气,正想离开,那屋里却忽然传来炸雷一般的吵闹声,随即滚出一个人影。 那人自屋中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粗汉。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那群人拿住,踩在了地上。 那些粗汉连踢带踹,嘴里骂不绝口:“你这个乌龟,没钱还敢来赌。欠着我们赌坊墙一样高的债,还有脸上门!没钱,索性叫你那病秧子老婆当表字去,你当个现世的活王八倒痛快些!” 那人双手抱头,在地下滚来滚去,满嘴爷爷的求饶。 秦春娇早已看呆了,愣怔的瞧着这闹剧也似的一幕。直到那人去钻那些汉子的□□时,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头也不回的离开,身后的笑骂声如浪潮一般的阵阵涌来。 那挨打之人,就是她的父亲秦老二。 几年过去,他更落魄憔悴了,蜡黄的脸皮,两眼布满了血丝,畏怯中又带着一丝狡诈,头发如泥饼也似的贴在头皮上,泛着油光,不知多久没洗了。 除了恶心,秦春娇并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她和这个男人的父女之情,早在他将她卖给人当小老婆的时候,在他教唆她去偷东西的时候,就已湮灭殆尽了。 但她很担心她娘,她娘一向羸弱多病——跟着这样的男人身子是不会好到哪儿去的。 秦老二更加邋遢废物了,娘必定是要受更多的罪的。 然而她能怎么样,她如今也是一无所有,甚至连这副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即便想要做些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也不能去求易峋,易家是她的主家,哪有为人奴仆的去求主家给养老娘的? 再则,她深知秦老二的脾气,属牛皮糖的,又难缠又死乞白赖的不要脸。一旦知道了她现在易家,一定会仗着自己和娘的关系,赖到易家。 她不能给易峋带来麻烦。 秦春娇心里存着事,有些失魂落魄。正自失神,忽然听到一人急切的喊着她的名字。 “春娇!!” 这声音高昂清亮,又带着一丝的急怒和焦虑。 秦春娇茫然的看着易峋大步朝自己走来,那张一向沉稳的俊脸上带着惶急和些微的狼狈。 易峋快步走到秦春娇面前,一把将她揽在了怀中,也不管路上行人的眼光。 直到将这副娇软的身躯拥入怀中,易峋悬在半空的心才踏实落地。 在马家铺子里交代了活计,出来就不见了她的踪影。他心中满是焦虑和怒气,既怕她趁机跑了,又恐她被人贩子给拐了去。 其实,她还能去哪儿呢?秦家早已破败外迁,她举目无亲,连个能投靠的人都没有。 但是易峋就是担忧,哪怕她的卖身契捏在自己手里,他也发自心底的不安着。 易峋闷闷的说着:“跑到哪里去了?外头不太平,你一个女子,乱走什么。” 低沉的嗓音,带着呵斥和牵挂。 秦春娇勉强笑了一下,把方才撞见秦老二的事压了下去,清了清喉咙,说道:“你跟人谈事情,我待着也是无事,就出来走走。” 易峋没有再言语,只是拉着她,走到了路边一处脂粉铺子里。 这脂粉铺子不大,货物倒是齐全,从润发的香油,到匀脸的膏脂,从眉黛到胭脂,一应俱全。虽是比不上相府里的用度,但比起乡下货郎担子里的糙货,不知高了多少。 秦春娇有点怔,不知道易峋拉她来这儿做什么。 只听易峋说道:“我是个男人,不懂你们女人用的东西。你看看,要添些什么。” 秦春娇这方明白过来,原来易峋是要给她买脂粉。 她在相府时,确实过得精细,开了眼界,也识得东西好坏,胭脂水粉差不离和那些姑娘主子们用的一样。相府里这些主子身边的一等二等丫鬟,比起寻常人家的小姐还金贵些,但相府娇养丫鬟,一来是为了装点门面,二来也是图主子们看的舒坦。 乡下可没这样的讲究,未成婚的姑娘还装饰装饰,已嫁的妇人,满心便只有柴米油盐的计算。这是过日子的人家,哪儿会在这些花里胡哨当不得吃喝的东西上白花钱? 易峋要给她买这些? 的确,易母在世的时候,喜爱打扮,精于修饰,但她是易峋的母亲。自己,只是易峋买来的人而已啊。 不知道易峋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怎么样,她刚想说不必了,易峋那低沉的嗓音却在耳畔响起:“尽管挑,你男人有钱。” 这句话,让秦春娇烧的两颊通红。 其实也没错,易峋的确算是她的男人,但这话听在耳里却是那样的暧昧撩人。 看柜台的伙计,是个阅人无数老于世故之徒,见了这情形,心中立马有数了。 他不去游说秦春娇,倒堆着笑向易峋兜售起来:“这位少爷,您真好眼力!咱们铺子里的脂粉,那是连京里都比得过的。您瞧这鸭蛋粉,乃是真杭粉!啥是真杭粉,那是杭州老字号元吉粉庄的招牌货,又名鸽蛋白,选用了数十位名贵香料合着鸽蛋一起做成的妆粉。敷面十日,能凝白如玉。就是说,您用上十天,能白的跟玉一样。这粉轻易不好进,我们掌柜和元吉粉庄的老板是拜把子的兄弟,这才有货。京城里那些太太小姐,都见天儿的打发人往我们这儿拿货呢。咱也不是啥人都卖,所谓好马配好鞍,那生得皮粗肉糙的,我还怕糟蹋了好货呢。我瞧这位小姐生得这般标致,就得用这样的好粉才能增色。所谓红粉配佳人,这粉给小姐用,也不算埋没,这叫两相匹配!您来几盒?” 秦春娇听了这一大篇话,险些笑出声来。 那伙计手里的粉,压根就不是什么真杭粉。鸭蛋粉和真杭粉,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她在相府里时,每年府中都要到南方进一批回来。吉原粉庄的粉,更是贡上的东西,老板又怎么会和这镇子上小小脂粉铺子掌柜拜把子? 这伙计也真会说话,看着把你捧了个天花乱坠,说的你心花怒放,其实绕着弯子的套你。人说啦,红粉配佳人,你是佳人不是?哪个女子会自己承认自己不是个佳人? 这套把戏,她其实看得多了。相府里的管事的,各个都是全套的武艺。 她没理那伙计,只是对易峋说道:“峋哥,真的不必了。我现下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不买也罢。” 易峋却微微的不悦起来,方才易嶟给她买珠花时,她怎么不拒绝? 城东集市,才清晨时候,便早已人声鼎沸。 此处是京城里最大的人市集子,京城乃至城郊村落里,那些卖力气的脚夫、卖手艺的匠人,都汇集在此处。各人在街上寻一个地方蹲了,面前竖一块牌子,又或插根稻草,便等着雇主上门。 京中那些家中需得雇人的人家,也都往这儿来寻觅。故此,这东市一年到头,除却农忙时节,都是热闹非凡。 杨柳斜街弄堂里,一中年妇人开了茶棚的门,将盆隔夜的洗脚水泼了出去。 门边正坐着一个挎着篮子卖干胡桃的小贩,被这盆水惊的跳了起来,实则身上没淋多少,却也揪着那妇人吵嚷,硬要她赔偿。 那妇人平日里是个最泼辣不饶人的性子,今日却因心情甚好,竟没和这贩子计较,随意给了几个钱,便打发了他去。她自家转身回到屋中,张罗着开业。 这妇人姓陶,是个积年的寡妇,街上人都称她作陶嫂子。 自打她三十那年,先夫亡故,她便在这弄堂里开了间茶棚子,明面上卖些茶水点心,底下也做些拉纤说媒,买卖使女的勾当。 陶婆子将门大开了,扭身向屋里人扬声说道:“今儿可是开年头一天,且瞧瞧你们运气好坏!有好人家来将你们挑去,你们也就出了火坑,过好日子去来!” 屋里炕上挤着三五个姑娘,小些的大约十二三岁,大的也有十八九了,被外头灌进来的穿堂风吹的一齐缩了缩脖子。 中有一个小姑娘,听了陶婆子的话,不以为然的小声嘟囔:“什么好日子,无过只是想从我们身上多榨几两银子罢了。芸香姐姐可是从相府里出来的,不一样到了这儿?” 芸香独个儿坐在角落里,双膝并拢,一双葱白的柔荑就放在膝上,安静柔顺。她身上一袭半旧的湖绿色比甲,下头是条挑线裙子,皆是相府里穿出来的家常旧衣,隐隐绰绰的显露着底下青春曼妙的身段。 134.第一百三十四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村里人有时戏谑他:“二牛, 我叫你一声孙子,你答应了我就给你一个肉包子。” 这刘二牛能立刻跪在地下, 磕头喊爷爷, 还自觉的占了大便宜, 就这么个人品。 破着脸皮和一条烂命,他谁家门上都敢去, 连易家兄弟俩都敢招惹。易家兄弟比他都还小个几岁, 他也能喊哥哥,就为了口肉汤吃。横竖全村爷们儿差不多都给他当过爷爷, 也不多这俩哥哥。 易峋与易嶟在院里干活时,为了进出方便, 院门没关。刘二牛途径易家,就被那羊肉汤的香味给勾进来了。他已经连着许多日子没有沾荤腥了,闻到这味道哪里还忍得住,豁着就算挨上一顿老拳,也要弄碗汤出来喝喝。 这厮是本村人,走门串户, 熟门熟路的连狗也不咬了。故而,他悄没声的进来,大黄一声也没叫。 秦春娇心里憎恶,扭了头不去看他, 起身端起空碗, 往后厨去了。 刘二牛那一双贼眼就盯在秦春娇身上,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个十足, 心里暗自说道:以前在老秦家,只觉得这丫头生的水灵。这几年不见,就生成这么个模样了。 易峋看着刘二牛一脸色欲的样子,不由皱了眉头。 易嶟张口斥道:“刘二牛,你跑来干什么?这天黑时候,想是来行窃的?!” 刘二牛赶忙赔笑道:“哟,哥哥说哪儿话。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上哥哥家门上偷东西!兄弟这不是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们给口吃的。” 易嶟正想喝骂,易峋却说道:“去厨房给他拿块馒头来。” 易嶟略有几分不情愿,但听了哥哥的话,还是起身往厨房走去。 刘二牛见有戏,涎皮赖脸的打哈哈:“二哥,劳您驾,有羊肉汤您也给来一碗。有吃剩不要的肥羊肉,也给咱来一块。”这话便是无赖了,羊肉尽管不大招人待见,但到底也是肉。乡下人家吃口肉不容易,谁家会有吃剩不要的,还是肥羊肉。 易嶟被他气得笑起来:“合着,你这是来我们家吃晚饭来了?” 刘二牛嘴咧到了天上:“二哥肯留我吃饭,那更是感情好了!” 易峋知道跟他说下去,也是没完没了的纠缠。这泼皮适才盯着秦春娇看的样子,令他颇为不快, 只想尽快打发他离开,就对弟弟说道:“快给他去拿口吃的,打发他走。” 易嶟会意,起身走到了厨房。 秦春娇洗了碗,正坐在灶火边生闷气。看见他进来,就问道:“嶟哥,这人怎么会跑来要吃的?” 易嶟便将各种缘故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又道:“这厮就是这么泼皮无赖,都是一个村儿的,谁也犯不着为了几口吃食平白无故的惹是非,就当个要饭的打发就完了。”说着,看秦春娇一脸不快,便安慰她道:“妹子你放心,你讨厌这家伙,我和哥也烦他,咱以后绝不叫他再上门。”说完,拿了块早上的剩馒头,就出去了。 易嶟走到外头,把馒头递给刘二牛。 刘二牛接了馒头,勾着头朝厨房里看,巴巴的堆笑道:“二哥,肉汤呢?” 易嶟气不打一处来:“肉汤没有,拳头有,你要不要?!再啰嗦一句,馒头你也不要吃了!” 刘二牛慌不迭先往馒头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意思就是你把馒头拿回去也没法吃了。 易峋冷声道:“拿着馒头走人,自此往后,你再敢朝我家看上一眼半眼,我保证老天收了你那条烂命。南山拗里,可多的是野兽。” 这时候,外头刮起了风,吹进屋里,将桌上的烛火吹的忽闪忽闪,冷风灌进刘二牛的脖子里,让他打了个寒噤。 他还想嬉皮笑脸,但触到易峋那冰冷的眼神,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凉意来,没敢再多纠缠,掉头出门去了。 出了易家的院子,篱笆上挂的气死风灯没照多远的路途,一忽儿的功夫刘二牛就走进了黑暗。他深一脚浅一脚,把那块馒头大嚼了一通。到底是饿极了,这白面馒头吃在嘴里,也分外的香甜。但他惦记着易家锅里的肉汤,嘴里骂骂咧咧:“你有钱花一百两银子买个小娘们儿,就不能匀我一口肉吃!耍威风,耍你//妈呢!抠门的东西,将来生儿子没屁眼儿!” 嘴里骂着,忽然想起秦春娇那娇媚的脸蛋,妖娆摇曳的身姿,不由身上从里到外发起痒来,肚里琢磨着:这小娘皮越发有味儿起来了,易家哥俩这么宝贝她,哪天让我逮到机会,必定给他们一顶绿帽子戴戴! 刘二牛嘴里吃着易家的馒头,心里算计着易家,一步一步的走远了。 隔天起来,天气更比昨天暖和了些。 秦春娇将昨日剩的羊肉汤热了热,烙了一箸葱花饼,又切了一盘子芥疙瘩,算作早饭。 这芥菜疙瘩是去年年前腌好的,易家已吃了一冬天了,着实有些腻歪了。但也没法子,冬季没有别的菜蔬,除了萝卜白菜,就是腌菜。 秦春娇心里盘算着,待山绿起来,就去挖些野菜笋子,给他们尝尝新鲜。 易家哥俩是被早饭的香味给勾醒的,俩人起来穿衣洗漱了,走到堂屋,果然见秦春娇正张罗着早饭。 昨儿晚上的羊汤杂面,让这兄弟二人回味了一夜。这余味尚未散尽,今天一早起来就又有葱花饼吃了,这日子可别提有多惬意。以前别说这农闲时候,就是最下力气的时节,也不过是苞米碴子粥配馒头,能炒个鸡蛋吃,也就到头了。就说有钱买得起肉,一来没时间整治,二来就这哥俩的手艺,火候要么不够要么过了,肉要么老了要么轻了,好东西也弄不出个好来。 易嶟大喇喇的在桌边坐了,也不等他哥了,卷起一张饼塞在嘴里咬了一大口。饼子吃在口中,筋道十足,葱香浓郁,易嶟一面吃一面呵呵笑道:“有春娇在,我还以为天天都是在过年呢。” 秦春娇抿嘴一笑,没有说话,把筷子递给了易峋与易嶟。 易峋接过筷子,心里有些复杂的滋味儿,既高兴又有几分失落,这算是谁照顾谁呢? 他打量了她几眼,白净的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 易峋心微微一沉,忍不住开口问道:“昨儿给你买的脂粉,你怎么不用?” 秦春娇愕然,有些不明所以。 今天既不出门又不见什么客人,她涂脂抹粉的做什么?早上起来,她也就涂了些润泽皮肤的香膏。 易峋看着她怔怔无言的样子,目光落在了她头上,她依然用着那根木头钗子,只是乌黑的发髻间还露出一抹红色。那是昨天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拿来固定头发用了。 自己买的脂粉,她没有用。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就用了。 易峋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心中一阵阵的发紧。他知道自己的性情没有易嶟活泼讨人喜欢,但她当初是答应了他的。 易嶟也察觉出来,眼里闪过了一抹狡黠的神色。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秦春娇微有所觉,却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也默然无语。饭桌上,三人微妙的沉默着。 吃过了饭,兄弟俩继续去造那个鸡舍。 秦春娇收拾了厨房,蒸了些小米,喂给那些鸡崽子吃,又去熬猪食。 一家子,忙碌却安静。 打春就在眼前了,本朝乡间风俗,嫁出去的女儿会在立春这日,回娘家探望。 赵桐生的妹妹赵红姑,就在这日带了女儿回到了下河村。 赵红姑十七岁那年嫁到了对面山里的宋家庄,虽说是在山里,但她夫家也是远近有名的地主,家里颇过得去日子。她丈夫宋大宝脑子活到,山里好地不多,就种了许多果树,每年家里卖果子也赚了许多银子。家中财力,甚而隐隐在赵家之上。 她嫁到宋家,熬了半辈子,也如赵太太一般,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取名宋小棉,十四岁那年,就说给了娘家侄子赵有余。两家本就是亲家,如今亲上加亲,走动更加频繁。 两家说定了今年成亲,赵红姑便趁着打春这日,带了女儿回娘家。一来是看看娘家亲戚,带女儿也瞧瞧打春的盛况,二来也是让两个孩子彼此亲近亲近。 一则易峋生的极俊,即便嫁了人有了些年纪,也没有哪个妇人愿意在这样的俊俏小伙子面前落下个泼妇的印象,二来村里的人其实都有点怕易峋。 易峋生的高大魁伟,身材挺拔,又有一身好武艺,年少气盛的时候,在村中和别的少年打架就从没输过。有一次,南山上跑下一头野猪,蹿到了村中,恰好那日村中猎户老丁不在。村人被那野猪撵的四处乱跑,是易峋提了一把钢刀过去,当头一刀就把那野猪剁成了两截。 这兽患固然是除了,但那野猪惨叫倒地,鲜血淋漓的场景,却深深的刻在了下河村所有人的心板上。易峋手提单刀,钢刀上不住的往下滴着血,那一脸冷峻的样子,宛如杀神。 之后,易家兄弟两个把野猪拖回家去卸开,将猪肉在村中分了。 下河村的人,对易峋是敬畏有加。 是以,这些妇人敢开秦春娇的玩笑,却不敢去闹易峋。 一旁的赵秀茹也有些惴惴不安,她一溜烟儿的躲到了哥哥赵有余身后,探出半个脸来,看着这边的动静。她一直都挺怕易峋的,他人虽生的俊,却天天冷着个脸,让人不敢亲近。何况,她是铁了心要嫁易嶟的,等将来过了门,这易峋就是她大伯哥了。她也不想易峋对她有成见,也不知道方才她骂秦春娇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易峋于众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到了秦春娇跟前,问道:“来洗衣裳?” 秦春娇点了点头,方才的伶俐和辣劲儿在易峋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垂首的温婉与柔顺。 那一众妇人见了这情景,心中都猜到了怎么回事,各自暧昧笑着不言语。 易峋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春葱也似的十指被河水冻的通红。 他上前,替她揉搓暖手,一面说道:“天气还冷,再洗衣裳就在家烧热水吧,也不用来河边了。” 秦春娇颊边浮起了一抹红晕,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易峋这样完全不避人的亲昵,让她有些不适应,但也并不厌恶,心底里甚而还有一丝甜意。 一旁瞧热闹的妇人们听见,不由自主的对秦春娇生出了几分羡妒。这老秦家的丫头还当真好命,给人当了通房回来,都不是闺女了,还能被男人捧在心尖儿上!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秦春娇见了这人就满心的厌恶, 秦老二本来只坏到八成,和这刘二牛搅合在一起就坏到了十足十。 他怎么会跑到易家来要吃的? 这刘二牛近年来是彻底落魄了, 以前他还有个老娘, 靠着老娘种两畦菜、养几只鸡勉强糊口度日。后来, 他老娘死了,就没人管他了。他就在村中游手好闲偷鸡摸狗, 秦老二也真稀罕他, 还在村里时,有秦老二一口吃的, 那就有他一口。秦老二离了下河村,他就真没着落了, 沦落的四处打秋风。天天赖在各家门上讨吃讨喝,骂他,人家脸皮厚如城墙,打也打不走,都是一个村子的,你总不能为了口吃的打出人命来。 为人还特别小心眼, 若是被打的急了,他明着干不了什么,趁着黑天今儿往你家门上挂个死猫,明儿拿粪涂了你家的墙。癞□□趴在你脚背上, 不咬人恶心死你。 刘二牛这人也是贱的出奇, 干活那是不会干活的, 这辈子打死都不会干活, 只要能混到口吃的,怎么着都行。白事帮人哭灵扮孝子,红事他跟一群娃儿抢喜钱,什么脸都不要。 村里人有时戏谑他:“二牛,我叫你一声孙子,你答应了我就给你一个肉包子。” 这刘二牛能立刻跪在地下,磕头喊爷爷,还自觉的占了大便宜,就这么个人品。 破着脸皮和一条烂命,他谁家门上都敢去,连易家兄弟俩都敢招惹。易家兄弟比他都还小个几岁,他也能喊哥哥,就为了口肉汤吃。横竖全村爷们儿差不多都给他当过爷爷,也不多这俩哥哥。 易峋与易嶟在院里干活时,为了进出方便,院门没关。刘二牛途径易家,就被那羊肉汤的香味给勾进来了。他已经连着许多日子没有沾荤腥了,闻到这味道哪里还忍得住,豁着就算挨上一顿老拳,也要弄碗汤出来喝喝。 这厮是本村人,走门串户,熟门熟路的连狗也不咬了。故而,他悄没声的进来,大黄一声也没叫。 秦春娇心里憎恶,扭了头不去看他,起身端起空碗,往后厨去了。 刘二牛那一双贼眼就盯在秦春娇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个十足,心里暗自说道:以前在老秦家,只觉得这丫头生的水灵。这几年不见,就生成这么个模样了。 易峋看着刘二牛一脸□□的样子,不由皱了眉头。 易嶟张口斥道:“刘二牛,你跑来干什么?这天黑时候,想是来行窃的?!” 刘二牛赶忙赔笑道:“哟,哥哥说哪儿话。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上哥哥家门上偷东西!兄弟这不是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们给口吃的。” 易嶟正想喝骂,易峋却说道:“去厨房给他拿块馒头来。” 易嶟略有几分不情愿,但听了哥哥的话,还是起身往厨房走去。 刘二牛见有戏,涎皮赖脸的打哈哈:“二哥,劳您驾,有羊肉汤您也给来一碗。有吃剩不要的肥羊肉,也给咱来一块。”这话便是无赖了,羊肉尽管不大招人待见,但到底也是肉。乡下人家吃口肉不容易,谁家会有吃剩不要的,还是肥羊肉。 易嶟被他气得笑起来:“合着,你这是来我们家吃晚饭来了?” 刘二牛嘴咧到了天上:“二哥肯留我吃饭,那更是感情好了!” 易峋知道跟他说下去,也是没完没了的纠缠。这泼皮适才盯着秦春娇看的样子,令他颇为不快, 只想尽快打发他离开,就对弟弟说道:“快给他去拿口吃的,打发他走。” 易嶟会意,起身走到了厨房。 秦春娇洗了碗,正坐在灶火边生闷气。看见他进来,就问道:“嶟哥,这人怎么会跑来要吃的?” 易嶟便将各种缘故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又道:“这厮就是这么泼皮无赖,都是一个村儿的,谁也犯不着为了几口吃食平白无故的惹是非,就当个要饭的打发就完了。”说着,看秦春娇一脸不快,便安慰她道:“妹子你放心,你讨厌这家伙,我和哥也烦他,咱以后绝不叫他再上门。”说完,拿了块早上的剩馒头,就出去了。 易嶟走到外头,把馒头递给刘二牛。 刘二牛接了馒头,勾着头朝厨房里看,巴巴的堆笑道:“二哥,肉汤呢?” 易嶟气不打一处来:“肉汤没有,拳头有,你要不要?!再啰嗦一句,馒头你也不要吃了!” 刘二牛慌不迭先往馒头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意思就是你把馒头拿回去也没法吃了。 易峋冷声道:“拿着馒头走人,自此往后,你再敢朝我家看上一眼半眼,我保证老天收了你那条烂命。南山拗里,可多的是野兽。” 这时候,外头刮起了风,吹进屋里,将桌上的烛火吹的忽闪忽闪,冷风灌进刘二牛的脖子里,让他打了个寒噤。 他还想嬉皮笑脸,但触到易峋那冰冷的眼神,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凉意来,没敢再多纠缠,掉头出门去了。 出了易家的院子,篱笆上挂的气死风灯没照多远的路途,一忽儿的功夫刘二牛就走进了黑暗。他深一脚浅一脚,把那块馒头大嚼了一通。到底是饿极了,这白面馒头吃在嘴里,也分外的香甜。但他惦记着易家锅里的肉汤,嘴里骂骂咧咧:“你有钱花一百两银子买个小娘们儿,就不能匀我一口肉吃!耍威风,耍你//妈呢!抠门的东西,将来生儿子没□□儿!” 嘴里骂着,忽然想起秦春娇那娇媚的脸蛋,妖娆摇曳的身姿,不由身上从里到外发起痒来,肚里琢磨着:这小娘皮越发有味儿起来了,易家哥俩这么宝贝她,哪天让我逮到机会,必定给他们一顶绿帽子戴戴! 刘二牛嘴里吃着易家的馒头,心里算计着易家,一步一步的走远了。 隔天起来,天气更比昨天暖和了些。 秦春娇将昨日剩的羊肉汤热了热,烙了一箸葱花饼,又切了一盘子芥疙瘩,算作早饭。 这芥菜疙瘩是去年年前腌好的,易家已吃了一冬天了,着实有些腻歪了。但也没法子,冬季没有别的菜蔬,除了萝卜白菜,就是腌菜。 秦春娇心里盘算着,待山绿起来,就去挖些野菜笋子,给他们尝尝新鲜。 易家哥俩是被早饭的香味给勾醒的,俩人起来穿衣洗漱了,走到堂屋,果然见秦春娇正张罗着早饭。 昨儿晚上的羊汤杂面,让这兄弟二人回味了一夜。这余味尚未散尽,今天一早起来就又有葱花饼吃了,这日子可别提有多惬意。以前别说这农闲时候,就是最下力气的时节,也不过是苞米碴子粥配馒头,能炒个鸡蛋吃,也就到头了。就说有钱买得起肉,一来没时间整治,二来就这哥俩的手艺,火候要么不够要么过了,肉要么老了要么轻了,好东西也弄不出个好来。 易嶟大喇喇的在桌边坐了,也不等他哥了,卷起一张饼塞在嘴里咬了一大口。饼子吃在口中,筋道十足,葱香浓郁,易嶟一面吃一面呵呵笑道:“有春娇在,我还以为天天都是在过年呢。” 秦春娇抿嘴一笑,没有说话,把筷子递给了易峋与易嶟。 易峋接过筷子,心里有些复杂的滋味儿,既高兴又有几分失落,这算是谁照顾谁呢? 他打量了她几眼,白净的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 易峋心微微一沉,忍不住开口问道:“昨儿给你买的脂粉,你怎么不用?” 秦春娇愕然,有些不明所以。 今天既不出门又不见什么客人,她涂脂抹粉的做什么?早上起来,她也就涂了些润泽皮肤的香膏。 易峋看着她怔怔无言的样子,目光落在了她头上,她依然用着那根木头钗子,只是乌黑的发髻间还露出一抹红色。那是昨天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拿来固定头发用了。 自己买的脂粉,她没有用。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就用了。 易峋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心中一阵阵的发紧。他知道自己的性情没有易嶟活泼讨人喜欢,但她当初是答应了他的。 易嶟也察觉出来,眼里闪过了一抹狡黠的神色。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秦春娇微有所觉,却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也默然无语。饭桌上,三人微妙的沉默着。 吃过了饭,兄弟俩继续去造那个鸡舍。 秦春娇收拾了厨房,蒸了些小米,喂给那些鸡崽子吃,又去熬猪食。 一家子,忙碌却安静。 打春就在眼前了,本朝乡间风俗,嫁出去的女儿会在立春这日,回娘家探望。 赵桐生的妹妹赵红姑,就在这日带了女儿回到了下河村。 赵红姑十七岁那年嫁到了对面山里的宋家庄,虽说是在山里,但她夫家也是远近有名的地主,家里颇过得去日子。她丈夫宋大宝脑子活到,山里好地不多,就种了许多果树,每年家里卖果子也赚了许多银子。家中财力,甚而隐隐在赵家之上。 她嫁到宋家,熬了半辈子,也如赵太太一般,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取名宋小棉,十四岁那年,就说给了娘家侄子赵有余。两家本就是亲家,如今亲上加亲,走动更加频繁。 两家说定了今年成亲,赵红姑便趁着打春这日,带了女儿回娘家。一来是看看娘家亲戚,带女儿也瞧瞧打春的盛况,二来也是让两个孩子彼此亲近亲近。 到如今,这手艺已有些生疏了。 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衣柜中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女子的衣衫, 颜色却大多鲜亮。 秦春娇拿起了几件瞧了瞧, 不是鹅黄, 便是葱绿,又或是水红、秋香色, 衣衫的样式也很合时下年轻女子的装束。 本朝已婚妇人与未嫁姑娘的衣裳样式并无严格的规制区别,这乡下地方更不讲究那些。家中母亲将年轻时的衣裳留给女儿穿,那是常有的事。然而易母就在世时, 也是略有年岁的人了,怎么还会穿这样娇艳颜色的衣裳? 何况,这些衣裳的料子瞧着, 色泽还光亮的很, 一点也没有人穿过的痕迹。 秦春娇不敢多想, 只从里面挑了一件樱桃色细布棉袄,一条夹棉裤, 外头另罩了一条鸭黄色棉裙。 衣裳尺寸倒是十分合适,不宽不窄的正好。 穿好了衣裳, 她将床铺收拾齐整, 推开了窗子, 山野的气味随着冷风一道吹了进来, 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精神却为之一振。 窗外晨雾稀薄, 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 亮晃晃的, 冻得结实。此刻天色尚早, 又并非农忙时候,还没什么人起来走动,山村的清晨是一派的祥和宁静。秦春娇在相府时,是在老夫人房里服侍的,除却休息时,无时无刻不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乍然回到山村,她竟还有些不大习惯。 收拾了屋子,她推门出去,预备到厨房烧火做饭。 昨夜她已然想好了,不管易峋到底将她当作什么,她都是感激他的,至少在他这儿总比落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强。依照那陶婆子贪财的禀性,想从她身上榨出油来,是不会甘心把她卖到什么像样的去处的。 易峋出现在陶婆子屋中时,在她而言,几乎是如看见了救星一般。男人买女人回来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旁人,她能明白。但换成易峋,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奢望什么,然而既然来了,总是要踏实过日子的。 屋外静悄悄的,易峋与易嶟的卧房一无动静,想必这会儿还在睡着。 秦春娇走到了厨房,把封着的灶捅开,重新添满了柴火,拿打火石点燃了灶火。待灶火生起,她便自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先在小灶上烧了一壶开水,提到外间用于晨间洗漱。 她回房梳洗之后,重新回到了厨房,将那把烧水的黄铜壶放到了门口的小炉子上温着,便架起了大锅烧水做饭。 不是农忙时节,农家的早饭都一向从简,不是黄面糊便是苞米糁,配点腌菜便对付了。 秦春娇看了厨房那些瓦瓮盆罐里存的粮食,存粮很是丰富,白米白面苞谷粉,一应俱全,量也很是充沛,这在于农家,已算是实在的殷实了。但眼见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白日又不必做活,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使太多粮食。 秦春娇心中算计了一下,将大锅煮开,熬了一锅苞米糁,又在另一口锅中倒了一点点菜籽油,将昨夜吃剩下的馒头切成片,蘸了一下水便下锅油煎。这样煎馒头片,既不费油,又能煎的外酥里嫩,格外可口,这是她在相府时,跟管厨房的娘子学来的手艺。 她忙活着,易家屋顶的烟筒便也冒出了袅袅炊烟。 村人渐渐出来走动,偶有路过易家院落时,都有些微微的诧异。这家只有兄弟两个,没有女人,不是农忙时候,两个大男人谁也不会那么早起来做饭,今儿却是怎么了? 易峋醒来,便听见外头的响动。 他起身着衣,自房中出来,顺着声响走到了厨房。 才走到厨房门前,就见秦春娇背对着他,正在灶边忙碌着做饭。细丽的身姿裹在棉衣棉裙之中,棉服宽大,将那细窄的腰身尽数遮住了。一头乌油的青丝简单的挽着一个纂儿,只拿一根木头簪子固定着——这簪子,她昨日就戴着了,想必身上只剩这一件饰物。她垂着头,操持着手中的锅碗瓢勺,锅里不断扑出的蒸汽,将她的面容蒸的白润晕红。 易峋抱着双臂,靠在门柱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让他心中生出了些格外的暖意。直到了此刻,他才有了实感,她是真的回来了。 她站在厨房里,为他操持着家务,宛如一个新嫁娘。 秦春娇专注着手中的事情,忽然微有感触,只觉得仿佛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身,却见门口空无一人,小炉上的黄铜壶却不见了。 待饭做好,易嶟也起来了。 兄弟两个洗漱了,在堂上的桌边坐定。秦春娇把炸好的馒头片、苞米糁端了上来,依旧配了一盘腌菜。 经过了一个冬天,秋季收的菜蔬早已吃完了,到了这时候想吃菜便只有腌过的咸菜。 盘子里是去年腌好的白菜梆子,没有什么调味,只用了盐。秦春娇切菜时,浇了些米醋、滴了几滴香油拌了,又撒了一把干辣椒面,一盘子红红白白,很是好看。配着煎的金黄的馒头片,油脂的香气扑鼻而来,色相俱全,真令人胃口大开。 易家自打易母过世,便是兄弟两个搭伙过日子,两个大男人在饮食上自然不会那么精细,更不要说早间这顿,从来是凑合将就的。 易嶟才坐下,便迫不及待的捏了一块馒头片,一口咬下去,酥脆软嫩,油香满口。他两口吃尽,舔着指尖上的油渍,向易峋笑道:“哥,这家里果然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春娇的手艺真好,以前咱们哪儿能吃上这样讲究的早饭?”嘴上这样笑着,目光却瞟向秦春娇。 秦春娇侧着身子,浅浅的坐了,如昨日一般低着头不说话。她依旧拘禁的很,再不是以往那个能毫无顾忌同他们说笑的秦春娇了。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他执起筷子,说了一声:“吃饭吧。”便端起了粥碗,埋首喝粥吃菜。 秦春娇小口的喝着苞米糁,吃的却有些没滋没味,她不住的溜眼看向易峋。他面色淡淡,一无神情,两道剑眉长入鬓里,水色的薄唇偶然会沾上些许苞米糊,又被灵巧的舌舔了去。他慢条斯理的吃着,于饭菜的味道却是不置可否。 易嶟是早已习惯了兄长的罕言寡语,他吃着饭,一面哼着乡间小调,很是自得其乐,偶尔同秦春娇说上两句俏皮话。 三人正吃着早饭,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道软软的女子声响:“易大哥在家么?” 秦春娇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没想起来是谁。 易峋眉目微挑,还没说话,易嶟已然起身,嘴里嘀咕着:“她怎么一大早跑来了?”一面向外走去。 秦春娇心中微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样只有男人的人家,怎会一早就有姑娘寻来。她悄悄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神色如常。她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但又不敢去问。 少顷功夫,易嶟引着一个少女进来,进门说道:“哥,林婶子病了。” 那少女迈进门内,两手放在嘴边不住哈气取暖,看见桌上的饭菜,赧然一笑:“原来大哥还在吃早饭,真是打搅了。”嘴里说着,目光落在桌旁坐着的秦春娇身上,不由怔了,脱口道:“春娇姐……” 秦春娇此刻也认出来了,这少女名叫林香莲,小她一岁,也是村中一起长大的玩伴儿。 林香莲五岁时便没了父亲,和其母林婶儿相依为命。小时候村中的顽童没少因此欺负她,易家兄弟看不过去,为她出头打过架,她就常叫着哥哥姐姐,跟在三人身后。秦春娇去京城之前,两人私交甚笃,是无话不谈的姐妹。 这三年过去,林香莲个子倒是没怎么长,比秦春娇还要矮上一头,一张容长的脸面,皮肤很是白净,两道细长的眼睛,唇极薄,鼻子被冻的通红。她算不上美,却透着一股子的可怜劲儿,那双眼睛瞧人时,总是躲躲闪闪,仿佛林中受惊的小鹿。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粗布夹衣,下头一条旧棉裙,都是不知穿了多久的衣裳。 秦春娇想起那些旧事,张口:“香莲妹子……”话才出口便哑然失声,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份现下是极尴尬的。 易峋没有动身,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道:“你这一大早跑来,出了什么事?” 林香莲眼眸微红,嘴唇嗫嚅着:“易大哥,我娘昨儿夜里发了高热,这会儿开始说胡话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坡地到底是不大好的,每年产粮也是有限。秦老二又好吃懒作,地里的活计只是对付。秦春娇没走时,家里的农活大多是她和秦母搭着手的做。但秦母身子不好,时常生病,秦春娇又是个没有大力气的姑娘,这活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 秦老二别的没有,倒是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待秦春娇到了青春妙龄,村里那自愿替秦家当劳力的小伙子很有那么几个。秦家田地所在的山坡,下去是七柳河,易家的水田就在这河边。两家地挨的近,易家这兄弟俩没少帮衬秦家的农事。 但后来秦春娇进了城,秦老二没了招揽劳力的招牌,农活自然干不下去,为了填赌坊的窟窿,这三亩地想必也是跟着老房子一起卖给了易家。 秦春娇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她也知道自己爹的秉性,家财都落了旁人手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易峋买了她家的房子和地,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易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137.第一百三十七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秦春娇的脚下是一篮子鸡雏, 黄毛绒绒的小鸡崽子们挤在一起, 叽叽喳喳的叫着。 车子正中捆着三头小黑猪,大约是捆得紧了,不时的发出些哼哼的嘶叫声。 这三只猪崽子和那一篮子鸡雏, 都是在集子上买的。 易家哥俩以前不养鸡, 概因家中没有妇人。兄弟俩白日里下地干活, 照料家中牲口的功夫有限,去年仅是喂家中那匹骡子和那两口猪已是满顶了。鸡这种家禽,喂与不喂两可, 却不能没人看着。早上放出去,晚上赶进笼子,既要防着黄皮子来偷鸡吃, 也得盯着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 易峋易嶟白日里活计多,除了地里的农活, 还时常外出办事, 在家时候不多。自从易母过世, 家中便再也不养鸡了。 如今秦春娇来了,这差事当然是有人领了。 养鸡能下蛋, 农家多有凑上一篮子鸡蛋拿去换钱的。易家哥俩另有来钱的渠道,用不着卖鸡蛋,但他们自己要吃鸡蛋, 可就得问别人买了, 到底也是不便。再则, 养多的鸡, 也是农家日常肉食的一大来源。 养肥一口猪不容易,乡下也只有到了年底才杀猪。虽说每逢初一十五,乡下集子上有肉卖,易家兄弟也三五不时的进山打猎,但终究没有自家就有来的方便。 秦春娇挽着手中的篮子,里面是易峋给她买的脂粉和在山货店里买的针头线脑同那一袋子胡椒。 这时候日头已渐西斜,比来时路上更冷了些,冷风吹在身上,着实有些刺骨,但她心中却充斥着融融的暖意。 乡下的日子,固然没有相府里奢侈舒适,但这种殷实和踏实的感觉却是她在相府里从来没有过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易峋,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暮色之中,淡然而沉稳。 她笑了笑,低下了头去。 回到家中,易峋与易嶟将猪赶进了猪圈,又搭着手盖鸡舍。 秦春娇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好,就匆忙走到了厨房。时候已经不早了,她说了要煮羊汤杂面,可得着紧了。 她在大锅里倒了些清水,灶里添了柴,升起了火,就把早上自仓库里拿来的一块羊肉切成几大块,丢在了锅中,又点了些米醋进去。 这块羊肉一直吊在仓库房梁上,表面都有些风干了。这分明是放了许多时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不吃。今天,就索性用了它。 待锅里的汤滚开,她将羊肉捞了出来,把第一锅汤倒掉,重新舀了一锅水,把断了生的羊肉放进去,小火慢炖起来。 趁着这功夫,她将白日里买的绿豆面子拿来,一份绿豆面合着两份的白面粉,揉成面团,擀成面饼,切出了一摞一指宽的面条子。 面条擀出来了,锅里的汤也泛了白,她将作料一一下进锅中,又把才切好的大块白萝卜放了进去。 安置妥当了汤锅,秦春娇自橱柜里翻出一座手磨,把白日里买的胡椒倒了一把出来,放进磨里仔细研磨起来。 白烟顺着烟筒飘了出去,羊肉汤的香味在院中四处弥漫。 外头干活的两个男人,被这香味勾的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午时在集子上,只是随便吃了碗粉汤对付,到了这会儿都已有些饿了,又闻到这股肉汤香味,各自肚里饥火熊熊,馋虫作祟。 易峋倒还好,易嶟却有些忍不住了,只觉得食指大动,连干活的心思也没了。 他眼神不断飘往厨房,不由说道:“哥,春娇到底是怎么弄的。羊肉汤竟然能这么香,一点膻味都没有!” 原来这兄弟俩听秦春娇说晚上要做羊汤杂面时,嘴上虽然都没说什么,心里却都有点不大乐意。 那块羊肉,原是一条羊腿上的。去岁冬天,村里一户人家杀了一头羊,为了谢他们两人平日里的照顾,特意送了一条羊后腿给他们。 然而其实村人平常不大吃羊肉,总嫌羊肉有股子膻味,易家哥俩也不例外。 他们二人手艺也平常,将那条后腿拿回家来,炖也好炒也罢,总是去不掉那股子羊膻味。哥俩吃了几顿,实在受不了那股味儿,便都没了兴趣。剩余的羊肉,丢了可惜,又吃不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放了起来。 只闻这羊汤的气味,除了羊肉的鲜香,几乎是闻不出羊肉的膻味的。 易峋也好奇,秦春娇到底是怎么做的,竟然把那块他们哥俩都头疼的羊肉,给炮制成了这样。 他看着弟弟那食指大动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恰好他也饿了,便放下了手里的活,招呼着易嶟一道去洗手预备吃饭。 鸡雏怕冷,夜间暂且安置在厨房里,放在外头只怕要冻死,所以这鸡舍是不急在一时的。 哥俩洗好了手走到大堂上,恰好秦春娇也烧好了饭,把三碗汤面端到了桌上。 易峋与易嶟在桌边坐定,就见三碗羊汤杂面,牛乳也似的汤色,里面齐齐整整一团一指宽的杂色面条。面旁是大块的羊肉,肥瘦相间,肉香浓郁。汤里浮着白萝卜,撒着一把翠绿的葱花,白绿交映,色香俱全。 秦春娇将筷子递给他们俩,在桌边斜着身子坐了,笑盈盈说道:“许久没有擀面了,怕手生了,你们尝尝。” 易峋接过筷子,先低头抿了一口汤。 他不是信不过秦春娇的手艺,只是被那羊肉的膻味给腻怕了,只敢小口的喝。汤一入口,他不觉便眉头舒展。羊汤固然鲜美,全无半点膻味,然而不止如此,汤中还有一股辛辣味。这辣味同辣椒截然不同,不似辣椒那样直接。初入口时尚不觉得,却能顺着舌头一路向下,直渗到五脏六腑里去。这股子辛辣,同羊汤交融在一起,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 羊肉酥香软烂,萝卜软糯爽口。 秦春娇那一手杂面擀的也好,虽不如白面做的面条来的顺滑,却更添了一股咬劲儿和风味。 那兄弟两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埋头吃面喝汤,唏哩呼噜的片刻功夫,两个大海碗就见了底。 秦春娇看着他们两个吃的香甜,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哥俩顷刻间就把两大碗羊汤面吃了个干净,只觉得发了一身的透汗,身子自内到外暖烘烘的,又不像辣椒吃多了那样干辣的难受。 易嶟放了筷子,向秦春娇问道:“春娇,这汤里是放了那个叫什么、什么椒的豆子对吧?” 秦春娇含笑答道:“是,放了胡椒面子。我想着天冷,白天在外头跑了一整天,两位哥哥喝了一肚子的冷风,吃些放了胡椒的羊汤,能暖胃。胡椒性温,能驱寒暖胃,更比辣椒温和些。冷天喝这个,是再好不过了。” 两位哥哥? 这哥俩都没吭声,不约而同的一起心里暗自说道:谁要当你的哥哥。 易峋望着她,喝了热汤,那张俏脸上漾着两抹晕红,从白皙的肌肤里透出来,比擦了胭脂还要好看,像花瓣一样的娇嫩。圆润的杏核眼里,水汪汪的,闪烁着光芒,透着打从心底里发出的喜悦。 她喜欢下厨,喜欢手艺被人认可。 以前他不是没有察觉,但并没有像如今这样明显强烈。 她以往,也并没有现下这样精于烹饪,那个打从摩伽陀国来的贵价香料,他听都没听说过,她也知道。 这都是她进了相府之后,才学来的吧。 想到这里,易峋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她为他做好吃的,他当然高兴。但她进相府的那三年,却也时刻的扎着他的心。他并不像面上那样,真的不在意。 只听易嶟问道:“春娇,你怎么弄的?这羊肉能整治的半点膻味也没。” 秦春娇答道:“我先拿醋合着羊肉煮到断生,把这锅头汤倒了,重新再烧。醋能去膻,白萝卜和胡椒,也都是能压膻味的东西。”相府里的老太太极爱吃羊肉,但上了年纪的人也受不得羊膻味。大厨房里多的是整治腥膻的手段,她这一手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一人声响:“哟,两位哥哥今儿喝羊肉汤啊!小弟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可怜,有喝剩的汤、半拉的窝头,给一口。” 这声音十分惫赖,让屋里三人都皱了眉头。 随着话音落地,但见一衣衫褴褛的粗汉趿拉着鞋,走了进来。 秦春娇定眼望去,只看这人生得贼眉鼠眼、獐头鼠目,一双绿豆眼滴溜溜的转,一咧嘴一口大黄牙。塌鼻子旁一颗大黑痣,痣上还有一根杂毛。 她认得这人,这人叫刘二牛,是村里有名的混子,无赖泼皮,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村里没人不嫌弃他,倒是和自己的父亲秦老二说得来。俩人真是臭味相投,错着一倍的岁数,也能称兄道弟,时常结伙去赌钱吃酒,输了钱也一起挨揍。 打从她离了下河村,就不知道这人后头如何了。 他现在大喇喇的闯到易家,还问易家兄弟讨饭吃,满嘴言辞热络,却是怎么回事? 刘二牛见了屋子里的情形,一双黄眼珠子就盯在秦春娇身上,咧嘴笑道:“春娇妹子,原来你当真回来了,我还当村里人说笑话呢!” 易峋看了自家兄弟一眼,问道:“饭做好了?” 易嶟也察觉失言,连忙接过他哥哥肩上的货物,一面将门让开,说道:“做好了,就等你们……哥回来了。” 秦春娇跟着易峋走进了屋中,热气顿时包裹住了身躯,让她的身子迅速温暖起来。 138.第一百三十八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他抬头, 盯着她的脸。 秦春娇身量不高,大约比他低上一头, 削肩细腰, 那皮袍在她身上显得尤为宽大。她整个人裹在其中,更加显得娇小玲珑。她垂着头,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鞋面,因而脸上的神情便看不大分明,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那尖尖的下巴,小巧可爱的令人遐想捏住它的感觉。 易峋忽然有些烦躁, 眼前的女人,形容是那样的熟悉, 周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的疏离感。 秦春娇被这双犀利的眼眸弄得颇为不自在, 心中甚而有些惶惶不安,她不觉得适才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易峋将她买了下来,便是她的主子了,不论以前他们是什么关系,如今都只能以主仆而论。服侍主人吃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易峋又在生什么气? 正当此时, 那面摊的老板腾出了空来,隔着几张桌子,向易峋问道:“易家的小哥儿, 今儿还是照旧吗?” 这一声, 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静寂。 这家面摊在城里也算有年头了, 易峋但凡进城卖皮子,出来便在这儿吃面。一来二去,就同这老板熟识起来。 易峋将目光自秦春娇身上拉开,看向老板,微微点头:“劳烦,两碗鸡丁水面。”说着,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加一个荷包蛋。” 老板答应了一声,手脚利落的揉面扯面,将一团团扯好的面,下在一旁大锅中的笊篱里。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水面好了,上面浇着油汪汪的鸡丁卤子,其中一碗还卧着一颗圆圆白白的荷包蛋。 老板使小工将这两碗面一齐端到了桌上,将那碗有荷包蛋的放在了易峋跟前。 易峋眉眼不抬,将有蛋的面推到了秦春娇面前,他自己取了一双筷子,吃了两口方才说道:“坐下吃面,待会儿面就要坨了。” 秦春娇没有言语,也不动弹,只是低头站着。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易峋没来由的一阵焦躁。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冷言冷语道:“怎么,不是相府里的山珍海味,就吃不下去?” 秦春娇被他这一句讥刺的脸色发白,她轻咬下唇,在他对面侧身坐了下来,也拿了一双筷子,低头吃了起来。 易峋埋头吃面,似有如无的瞄着她。 虽已到了晌午,天气却依旧很冷,碗里的面冒着腾腾的热汽。白汽氤氲之中,只见她低着头,一头发丝乌润油亮,将水面一根根的送入殷红润泽的小口。 她以前吃饭,也是这样斯文秀气么? 易峋心里想着,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这面摊老板是山西人,有些祖传的面食手艺,面揉的劲道滑溜,很是爽口,配着熬好的鸡丁卤子十分香甜可口。秦春娇自早起在陶婆子屋里喝了一碗黄面糊,便再没吃别的东西,到了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这面自然及不上相府里的饮□□细,倒也令她吃的香甜。 一碗面须臾见底,秦春娇看着碗底的那颗荷包蛋,抬头瞧了一眼易峋。他的碗是早已空了,另要了一碗面汤正在慢慢的喝。他低头,随着热汤入喉,粗大的喉结上下震动着。秦春娇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将筷子插进蛋黄之中,把荷包蛋分成几块,一块块的送入口中。 她从小就爱吃水煮蛋,只是以往家境贫寒,家里就养着几只母鸡,下的蛋也要换钱敷衍日用及偿还父亲的赌债,哪里进的了她的嘴里?也就是每年生日,又或年节,易峋会给她带两颗煮好的鸡蛋。鸡蛋自他怀里拿出来时,往往还是烫的,她握在手中,能一直暖到心头。两个人总会相互推让一番,但最终两颗鸡蛋还是会全进了她的肚子。进了相府之后,衣食用度比在家时不知好了多少,然而最让她忘不了的却依然是普普通通的水煮蛋。 吃过了面,易峋付了饭钱,便带着秦春娇离了面摊。 这次进城,除了卖皮子,他还要置办些日常用品,去年家中种菜并没留下菜种,也需得去买。 当下,他便带着秦春娇去了街角一家山货店。 在山货店购置齐备了所需货物,太阳已渐西斜,冬季天短,这时候已是不早了。 易峋估摸着回程的时间,将所购货物掮在了肩上,向着秦春娇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 秦春娇自然没有话说,低头跟了他走路。 两人走到西城门处,这里是京城车夫汇集拉客的地方。此刻天色已然不早,仍旧有那么七八辆车停着等候生意。 两人才到城门前,那些车夫便都围了过来,争相抢客。 易峋雇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去城郊的下河村,商定了路费半两银子,便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车夫吆喝了一声,骡子便撒开了蹄子,车子便如风驰电掣也似的向前奔去。 秦春娇双膝并拢,两手放在膝上,安静的坐着。易峋雇了这样一辆带车厢的载客马车,她是有些惊讶的。 以往在下河村时,村人进城,无不是乘坐板车,一辆车拉上五六个人,一人大约十个铜子儿。车子没有车厢,没遮没挡,夏季暴晒,冬日喝风,但胜在便宜。下河村距京城有三十里路,若要乘坐这样的马车,便少说要半两银子。村里除却里正与富户,寻常人家要进城都是坐了板车。 秦春娇还记得,易家在村中虽较为宽裕,但也不是大手大脚乱花钱的人家。易峋的父亲过世的早,家中都是易峋母亲操持。易峋的生母持家从来勤俭,易峋耳濡目染之下,又怎会肆意乱花钱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起头,悄悄打量着易峋。 他面色淡然,正看着窗外,余晖自外头洒进来,正照在那线条深刻的侧脸上,蜜色的肌肤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铜色,浓密如墨的鬓发也泛着浅浅的金光。易峋自幼就生的极俊,是下河村数一数二的俊俏孩子。长大之后,村里姑娘中意他的不在少数。 记得离家之前,他还只是个青涩少年,三年不见他已然长成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人。想起适才在货行里的那一幕,他同人交涉的言谈举止,进退往来,已是一个顶门立户的大男人了。 秦春娇忽然想起一件事,易峋是否已经娶妻成家了? 他大她三岁,她今年十八,易峋该有二十一了。这个年岁,莫说是乡下,就是京城里面,也是当爹的年纪了。易家家境殷实,易峋容貌出众,为人又能干,村里愿意跟他的姑娘数不胜数,只怕是早已有了妻室。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的胸口发紧,闷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有什么立场去问他呢?甚至,连想这件事的权力都没有。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就不该再奢望任何东西了。落在他手里,总比被那屠夫买回去折磨来得好。 然而,易峋到底为什么要买下她呢,还花了足足一百两银子。他若已然成家,他娘子难道不会责怪他么? 怀揣着沉沉的心事,两人一路无话。 在日头将落下地平之际,马车终于到了下河村口。 车夫将车停下,打开了门。易峋先行下车,付了车费。秦春娇弯下腰,也要下车,却忽然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这样亲昵的亲近,让她立时涨红了脸。她小声嘟哝道:“我自己可以走。”易峋那低沉的嗓音自头上落下:“地下泥,你的鞋不方便。” 白日里下了些雪珠,村中道路皆是土路,又被日头一晒,路上软烂泥泞不堪。秦春娇还穿着自相府里带出来的软底绣鞋,这深一脚浅一脚的烂泥路,当然是走不成的。 秦春娇没有坚持,垂首不语,任凭他抱着自己往村里走去。好在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天气又冷,村人早已归家,这一路上并没碰到什么人。躺在这双坚实的臂弯之中,她只觉的前所未有的心安。纵然不知前路如何,但易峋却让她忍不住的想要依靠。 易峋抱着她,一路向家走去,清冷的空气里,怀中女人娇小温软的身子宛如一只猫咪依偎着自己。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一种微醺的满足感。 不多时,两人在一座农家院落前停了下来。 易峋将秦春娇放下,说了一句:“到了。”便去推竹篱笆门。 秦春娇掠了掠额上散乱的头发,有些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宅院。 院子被一人高的竹篱围着,门上悬着一盏气死风灯,门口一条青砖铺就的道路直通里面,一直到了房屋大门前。 院子正北方是一间正面三开间的青砖大瓦房,看墙面与屋顶的瓦片,似是新盖的。一旁,厨房东净一应俱全,马厩中有牲口踏地喷鼻的声响传来。 她记得自己走前,易家还不是这样,房屋比现下小旧许多,院子似也没修的这样宽敞。不过三年的功夫,这家已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139.第一百三十九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村里人有时戏谑他:“二牛, 我叫你一声孙子, 你答应了我就给你一个肉包子。” 这刘二牛能立刻跪在地下,磕头喊爷爷,还自觉的占了大便宜, 就这么个人品。 破着脸皮和一条烂命, 他谁家门上都敢去,连易家兄弟俩都敢招惹。易家兄弟比他都还小个几岁,他也能喊哥哥,就为了口肉汤吃。横竖全村爷们儿差不多都给他当过爷爷, 也不多这俩哥哥。 易峋与易嶟在院里干活时,为了进出方便,院门没关。刘二牛途径易家, 就被那羊肉汤的香味给勾进来了。他已经连着许多日子没有沾荤腥了, 闻到这味道哪里还忍得住, 豁着就算挨上一顿老拳,也要弄碗汤出来喝喝。 这厮是本村人,走门串户, 熟门熟路的连狗也不咬了。故而,他悄没声的进来,大黄一声也没叫。 秦春娇心里憎恶,扭了头不去看他, 起身端起空碗, 往后厨去了。 刘二牛那一双贼眼就盯在秦春娇身上,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个十足, 心里暗自说道:以前在老秦家,只觉得这丫头生的水灵。这几年不见,就生成这么个模样了。 易峋看着刘二牛一脸□□的样子,不由皱了眉头。 易嶟张口斥道:“刘二牛,你跑来干什么?这天黑时候,想是来行窃的?!” 刘二牛赶忙赔笑道:“哟,哥哥说哪儿话。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上哥哥家门上偷东西!兄弟这不是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们给口吃的。” 易嶟正想喝骂,易峋却说道:“去厨房给他拿块馒头来。” 易嶟略有几分不情愿,但听了哥哥的话,还是起身往厨房走去。 刘二牛见有戏,涎皮赖脸的打哈哈:“二哥,劳您驾,有羊肉汤您也给来一碗。有吃剩不要的肥羊肉,也给咱来一块。”这话便是无赖了,羊肉尽管不大招人待见,但到底也是肉。乡下人家吃口肉不容易,谁家会有吃剩不要的,还是肥羊肉。 易嶟被他气得笑起来:“合着,你这是来我们家吃晚饭来了?” 刘二牛嘴咧到了天上:“二哥肯留我吃饭,那更是感情好了!” 易峋知道跟他说下去,也是没完没了的纠缠。这泼皮适才盯着秦春娇看的样子,令他颇为不快, 只想尽快打发他离开,就对弟弟说道:“快给他去拿口吃的,打发他走。” 易嶟会意,起身走到了厨房。 秦春娇洗了碗,正坐在灶火边生闷气。看见他进来,就问道:“嶟哥,这人怎么会跑来要吃的?” 易嶟便将各种缘故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又道:“这厮就是这么泼皮无赖,都是一个村儿的,谁也犯不着为了几口吃食平白无故的惹是非,就当个要饭的打发就完了。”说着,看秦春娇一脸不快,便安慰她道:“妹子你放心,你讨厌这家伙,我和哥也烦他,咱以后绝不叫他再上门。”说完,拿了块早上的剩馒头,就出去了。 易嶟走到外头,把馒头递给刘二牛。 刘二牛接了馒头,勾着头朝厨房里看,巴巴的堆笑道:“二哥,肉汤呢?” 易嶟气不打一处来:“肉汤没有,拳头有,你要不要?!再啰嗦一句,馒头你也不要吃了!” 刘二牛慌不迭先往馒头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意思就是你把馒头拿回去也没法吃了。 易峋冷声道:“拿着馒头走人,自此往后,你再敢朝我家看上一眼半眼,我保证老天收了你那条烂命。南山拗里,可多的是野兽。” 这时候,外头刮起了风,吹进屋里,将桌上的烛火吹的忽闪忽闪,冷风灌进刘二牛的脖子里,让他打了个寒噤。 他还想嬉皮笑脸,但触到易峋那冰冷的眼神,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凉意来,没敢再多纠缠,掉头出门去了。 出了易家的院子,篱笆上挂的气死风灯没照多远的路途,一忽儿的功夫刘二牛就走进了黑暗。他深一脚浅一脚,把那块馒头大嚼了一通。到底是饿极了,这白面馒头吃在嘴里,也分外的香甜。但他惦记着易家锅里的肉汤,嘴里骂骂咧咧:“你有钱花一百两银子买个小娘们儿,就不能匀我一口肉吃!耍威风,耍你//妈呢!抠门的东西,将来生儿子没□□儿!” 嘴里骂着,忽然想起秦春娇那娇媚的脸蛋,妖娆摇曳的身姿,不由身上从里到外发起痒来,肚里琢磨着:这小娘皮越发有味儿起来了,易家哥俩这么宝贝她,哪天让我逮到机会,必定给他们一顶绿帽子戴戴! 刘二牛嘴里吃着易家的馒头,心里算计着易家,一步一步的走远了。 隔天起来,天气更比昨天暖和了些。 秦春娇将昨日剩的羊肉汤热了热,烙了一箸葱花饼,又切了一盘子芥疙瘩,算作早饭。 这芥菜疙瘩是去年年前腌好的,易家已吃了一冬天了,着实有些腻歪了。但也没法子,冬季没有别的菜蔬,除了萝卜白菜,就是腌菜。 秦春娇心里盘算着,待山绿起来,就去挖些野菜笋子,给他们尝尝新鲜。 易家哥俩是被早饭的香味给勾醒的,俩人起来穿衣洗漱了,走到堂屋,果然见秦春娇正张罗着早饭。 昨儿晚上的羊汤杂面,让这兄弟二人回味了一夜。这余味尚未散尽,今天一早起来就又有葱花饼吃了,这日子可别提有多惬意。以前别说这农闲时候,就是最下力气的时节,也不过是苞米碴子粥配馒头,能炒个鸡蛋吃,也就到头了。就说有钱买得起肉,一来没时间整治,二来就这哥俩的手艺,火候要么不够要么过了,肉要么老了要么轻了,好东西也弄不出个好来。 易嶟大喇喇的在桌边坐了,也不等他哥了,卷起一张饼塞在嘴里咬了一大口。饼子吃在口中,筋道十足,葱香浓郁,易嶟一面吃一面呵呵笑道:“有春娇在,我还以为天天都是在过年呢。” 秦春娇抿嘴一笑,没有说话,把筷子递给了易峋与易嶟。 易峋接过筷子,心里有些复杂的滋味儿,既高兴又有几分失落,这算是谁照顾谁呢? 他打量了她几眼,白净的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 易峋心微微一沉,忍不住开口问道:“昨儿给你买的脂粉,你怎么不用?” 秦春娇愕然,有些不明所以。 今天既不出门又不见什么客人,她涂脂抹粉的做什么?早上起来,她也就涂了些润泽皮肤的香膏。 易峋看着她怔怔无言的样子,目光落在了她头上,她依然用着那根木头钗子,只是乌黑的发髻间还露出一抹红色。那是昨天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拿来固定头发用了。 自己买的脂粉,她没有用。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就用了。 易峋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心中一阵阵的发紧。他知道自己的性情没有易嶟活泼讨人喜欢,但她当初是答应了他的。 易嶟也察觉出来,眼里闪过了一抹狡黠的神色。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秦春娇微有所觉,却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也默然无语。饭桌上,三人微妙的沉默着。 吃过了饭,兄弟俩继续去造那个鸡舍。 秦春娇收拾了厨房,蒸了些小米,喂给那些鸡崽子吃,又去熬猪食。 一家子,忙碌却安静。 打春就在眼前了,本朝乡间风俗,嫁出去的女儿会在立春这日,回娘家探望。 赵桐生的妹妹赵红姑,就在这日带了女儿回到了下河村。 赵红姑十七岁那年嫁到了对面山里的宋家庄,虽说是在山里,但她夫家也是远近有名的地主,家里颇过得去日子。她丈夫宋大宝脑子活到,山里好地不多,就种了许多果树,每年家里卖果子也赚了许多银子。家中财力,甚而隐隐在赵家之上。 她嫁到宋家,熬了半辈子,也如赵太太一般,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取名宋小棉,十四岁那年,就说给了娘家侄子赵有余。两家本就是亲家,如今亲上加亲,走动更加频繁。 两家说定了今年成亲,赵红姑便趁着打春这日,带了女儿回娘家。一来是看看娘家亲戚,带女儿也瞧瞧打春的盛况,二来也是让两个孩子彼此亲近亲近。 易家哥俩打算三十这天到宋家集子上去买些东西,也带了秦春娇一起。 三人走到村口,等着坐车。 乡下也有赶车拉客的,几个村子来回跑,赚个脚力钱。每逢赶集的日子,生意更是红火。 一个人十个大子儿,就连人带货,一起拉到集市上,很是便宜。 今天三人来的不巧,车子前脚刚送了一批客人,他们还需得等上片刻。 三人在村口略微站了片刻,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村人。 那些村夫村妇见了秦春娇,都有几分好奇,又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 易峋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的事,早在村中传开了,众人再看秦春娇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女子,值一百两银子。 秦春娇今日穿的娇俏,天气已渐转暖,她今儿穿了一件桃红色蝴蝶绊扣的夹袄,下头是一条老鸭黄色的棉裙子,一头乌油的头发挽了个纂儿,仍旧戴着那支木钗。易家没有胭脂水粉,更没有女子的饰物,她也不好向易峋张口。 就这么一身随意的打扮,却透着艳丽娇嫩,惹得人不住看她。 妇人们都颇为不忿,暗自腹诽:就这么个丫头,怕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凭啥就值一百两? 男人们心里倒是琢磨着:这女子到底好在哪里?能让易峋花那么多钱。但横竖,是比自家那黄脸婆娘要好的。 看那娇滴滴的脸蛋,花骨朵儿也似的身子,受用起来那滋味儿想必是不错的。 自己若是有那个钱,也定要去城里买个回来享受一番。 当然,这心思也就敢在心里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易家那两个大男人,都不是好惹的。 但大伙心底里还有一个疑问,这秦春娇到底是跟谁的?总不会真如传言,易家兄弟俩打算共妻? 人渐渐多起来,就有几个与易家兄弟相熟的搭话:“峋大哥,这几日总见你上南山挑水,敢是家里有事么?” 秦春娇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青年汉子,虽是个五短身材,但手脚粗壮,甚是结实,身上裹着个皮衣,一副古铜脸色,晓得他是村里的青年猎户丁虎。 他就是之前帮她撵走野狼的老丁头的儿子,如今老丁头上了年纪,老寒腿频发,已打不动猎了。这丁虎就子承父业,接了那副担子过去。 丁虎是个踏实勤快的小伙子,性情又忠厚诚朴,同易家兄弟两个也很能说到一起,尤其佩服易峋。 易峋当年在村里一刀劈了野猪,让他瞠目结舌,震惊之余便缠着易峋教他些功夫。易峋得空时,也指点他一二,一来二去,两家的交情就厚起来了。 易峋跟他寒暄了几句,说道:“春娇才回来,怕她吃不惯河水。” 丁虎这才向秦春娇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有个妇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进了几天的城,就能吃不惯村里水土了,矫情!” 秦春娇耳里听着,一脸平淡。 自打她回到村中,类似的风言风语总是不绝传来。她没有去招惹谁,但却总有人来轻贱她。 140.第一百四十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赵秀茹也呆了, 一百两银子, 那是多少? 自己哥哥定亲下聘,聘礼满打满的算,也不过才五十两银子。别人来家给自己说亲, 从上河村的地主,到宋家集子上的富户,愿意出的聘礼,六十两银子也就顶了天了。 易峋竟然花了一百两买秦春娇?一个秦春娇,值那么多钱?! 这人也是怪,要说秦春娇只是被卖的, 一百两银子不过是身价钱,和聘礼怎么说也不是一回事。但是赵秀茹却忍不住的要去比较, 搁自己, 能值那么多钱吗?显然是不能。 如此一来, 她心底又不服气起来。那块碎花细棉布, 在她眼里也没那么好看了。秦春娇进了京, 身价就涨成了这样。这块布也是从京城布铺里裁的,所以也贵。赵秀茹现在厌恶起了一切从京城来的事物。 这种想法没什么道理,但她就是要这样想。 赵秀茹将那块棉布撂在炕上, 噘嘴道:“我不要拿这布做衣裳了!” 赵太太不知道女儿突然闹什么脾气,心疼的将棉布拿起来, 看看没起皱, 便锤了女儿一下, 又问赵桐生道:“这峋哥儿打的什么主意, 花这么多钱买个人家里发卖出来的女子。有这样多的钱财,他去镇上娶个好人家的姑娘不好么?” 赵桐生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易峋能花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手里必定是还有余钱的。他真没想到,易家如今竟然这么有钱。 自己家中的境况,自己心里是有数的。全家家底倒空了,怕也就能翻出来三四百两银子来。这个家境,在乡下已算是相当的殷实了。但和如今的易家一比,却显然不算什么了。 赵桐生脸上阴晴不定,端着大碗一口口的喝着水,心里盘算着。 下河村是杂姓村子,虽然姓赵的多,但到底不全是姓赵的说了算。自己这个里正,一来是接的父亲的班,二来也是这些年老赵家在村里经营的结果。 谁知道如今杀出来个姓易的,真是给他添堵。 乡下人认什么,无过就是有钱能干、办事公道。有钱就意味着能找门路,能去疏通城里那些衙门的方方面面,能干就是能去摆平十里八庄的纷争,能为村子谋来福利。一个村子,若是有个能干的里正,一年的皇粮国税都能省去好多。 易家这两年在村里起势很快,自老一辈起,到如今的这兄弟二人,都是处事公正,为人热诚之辈。村里别说那些杂姓人家,就连姓赵的,很多人都心向着他们。去年他还不将易家放在心上,只想着到底家底不厚,两个黄毛小子能成什么事。但眼下,他是不能这样想了。 有了声望,有了钱,就剩下把他老赵从里正的位子上掀翻下去了。 赵家当了两代里正,他还指望着儿子能来接班,难道就要断送在他这一代上了? 赵桐生只觉得手心里出了些汗,今年打春选了自己的儿子,村里人就在背地里风言风语起来,他也全当没有听见。 赵秀茹又来拉扯赵桐生,赵桐生正在烦躁,张口斥道:“买秦春娇的又不是嶟哥儿,你慌什么!” 赵太太冷眼旁观,忽然说道:“我瞧着,你们也别想得太好了。易峋能花一百两买秦春娇,那就是心里有她。但易家哥俩如今没分家,易峋花的也是家里的钱。他动了这么大一笔钱,嶟哥儿也没个话说。你们说说,他啥心思?” 赵秀茹是懵了,不知道她娘在说什么。 赵桐生回过神来,有些迟疑道:“你是说,他们是想共妻?”话才出口,他便否定了这个念头,说道:“这怎生会?易家兄弟又不是没钱的山里穷汉,哪里能够做这种事!” 所谓共妻,是说一家子兄弟,合娶一个媳妇。这媳妇就算全家的女人,轮着给一家子男人生娃。 这事时下是有的,但都是山沟里那些穷的叮当响的人家,才做这种打算。但凡家境略过得去的,谁肯和别人一个婆娘。 赵太太冷冷说道:“易家是有钱,但搁不住那兄弟俩都中意秦春娇。秦春娇是老大买回来的,但你能说得清楚这秦春娇是跟老大的,还是跟老二的?横竖易家老两口都不在了,怎么样都是这兄弟俩说的算。人家关起门来的事,你就是里正,你管的着?” 赵秀茹这算听明白了,合着她娘是说,秦春娇极有可能算是易家哥俩共同的媳妇?这算什么荒唐事!她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 她心里发慌,一骨碌就从炕上翻身下地。 赵太太瞧着,嘴里喊道:“你往哪儿去?!” 赵秀茹说道:“我问嶟哥去!” 赵太太被这女儿气的脑仁儿疼,厉声呵斥道:“你给我站住!姑娘家家,一天到晚的往单身汉子的屋里钻,成什么话!何况,你是易家什么人?你凭什么去问这事?!人家一句话就把你撅回来了!” 赵秀茹扭着身子跺脚:“娘,你就要我这么干看着?” 赵太太气的浑身打颤,向赵桐生骂道:“老赵,你这女儿,我不管了!” 赵桐生阴沉着脸,说道:“你们放心,下河村是我当里正,就容不得这等荒唐事发生!” 他心里盘算着,易嶟若肯给他当女婿,那万事皆休,他也不管秦春娇在易家到底算什么。但易嶟若是执意不答应,那也别怪他赵桐生容不下他们了。 易峋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秦春娇的消息,在村里风也似的传开了。 下河村人各自咋舌不已,暗叹这易峋是不是疯了,竟然花这么多钱买个村里出去的丫头! 也有人说,这秦春娇竟然能值这么多钱,想必有些什么独到的好处。然而最多的,还是感叹易家有钱。 这消息传到林香莲耳朵里时,她正在家中养病。 那日河滩上她弄湿了鞋袜,回家就病倒了。 在家中躺了两日,她原本想着自己连着两日都没出来,易峋兴许会来瞧瞧。谁知,他连个脸都没露。 林母的“病”也未大好,身子正虚着,也不大能顾得上她。 她在病中,想喝口热水,也没人能给端来。 窗户纸发黄,已很有些旧了,边早已卷起,风能顺着缝隙直往屋里钻。她口干舌燥,身上又冷,两眼前金星乱冒。 正自病的迷迷糊糊,就听见外头自己母亲和人说话。 那人说道:“……听秀茹说你们娘俩都病了,我就来瞧瞧。谁晓得莲丫头竟然病的这么重,你也不吱一声!我给你们捎了些吃食,你弄给莲丫头吃。这肚里有了食,病就容易好了。”这声音爽脆,是赵太太口里出来的。 但听林母接口道:“多谢赵太太惦记着,还拿来这么些好东西,叫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赵太太笑的爽快:“一村子里的人,客气些啥?你家孤儿寡母的,真真是可怜儿,我们家老赵也很记挂着你们。里正嘛,就要顾着一村子的人。” 林母虚应了一声,又连声叹息道:“可惜我们当家的走的早,不然也至于落到这田地。我们母女命不好,那也认了。我可惜没生个漂亮女儿——就是有,我也干不出那卖女儿求富贵的事儿来!” 赵太太嗐了一声:“你说那个做什么?我瞧着香莲就很好,保不齐将来被哪家公子哥看上娶去当少奶奶,你还怕没福享?” 林母笑了笑,忽然问道:“这老秦家丫头,当真是峋哥儿花了一百两银子买回来的?” 赵太太压低了嗓音:“我家老赵进城打听来的,听得真真儿的,那还能有假?我心里也纳罕的紧,这秦家丫头到底好在哪儿?这身子怕都不囫囵了,还叫人这般惦记着,花了大价钱巴巴的买回来。”说着,自己却添了一句:“别说,瞧她那副狐媚子样儿,还真勾男人的魂儿。” 林母没有说话,目光却深远了起来。 她猜的没错,秦春娇果然是易峋买回来的。这消息听在耳里,是一则喜一则愁。喜的是秦春娇如今只是个贱籍,若不复了良民身份,易峋是不能娶她做妻的。她回来这么久了,也没见什么动静,可见易峋心里存的怕不是作践报复的念头。愁的是,易峋竟然能花那么多钱把她买回来,可见这心里对秦春娇的执念。 她怔了一会儿,却听赵太太自顾自说了一句:“这老秦家的丫头可真了不得,老的弄不上,去勾搭小的。弄塌了台,这才叫撵了出来。” 林母回过神来,忙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赵太太说道:“也是我家老赵从那人牙子那儿打听来的,说这丫头原来是相府里服侍老太太的——相爷倒没收她做通房。也不知她怎么弄的,七拐八拐,勾搭上了相府长房里的大公子,惹恼了大夫人,这才叫发卖了出来。” 141.第一百四十一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下河村背后靠着一座山,山势虽不甚高也不大陡峭, 但绵延的极长。因这山在南边, 左近都叫做南山。 这山上植被茂密,物产也丰, 又常有野物出没, 下河村的人常上山去采野菜野果,村里的猎人也上那儿打猎。 而南山坡上的三亩地,就是老秦家的。 坡地到底是不大好的,每年产粮也是有限。秦老二又好吃懒作, 地里的活计只是对付。秦春娇没走时,家里的农活大多是她和秦母搭着手的做。但秦母身子不好, 时常生病, 秦春娇又是个没有大力气的姑娘, 这活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 秦老二别的没有, 倒是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待秦春娇到了青春妙龄,村里那自愿替秦家当劳力的小伙子很有那么几个。秦家田地所在的山坡, 下去是七柳河,易家的水田就在这河边。两家地挨的近,易家这兄弟俩没少帮衬秦家的农事。 但后来秦春娇进了城,秦老二没了招揽劳力的招牌,农活自然干不下去,为了填赌坊的窟窿, 这三亩地想必也是跟着老房子一起卖给了易家。 秦春娇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 她也知道自己爹的秉性, 家财都落了旁人手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易峋买了她家的房子和地,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易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适才易峋说起易嶟的亲事,那他自己不也如此么?二十一了,甚至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他也、也该说门亲事了。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被什么重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林香莲那双如小鹿般惊闪的眼睛,赵秀茹等着易嶟不肯嫁人,林香莲也是么? 易峋对于林香莲,真的毫不动心么?她走了三年,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她只是易家买回来的人,说到底,这些不是她能过问的事情。 至于易峋今天上午的行径,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女。男人想要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易峋正当气血方刚的年纪。相府里二房三房的几个爷,只比他大上几岁,都养着一院子的女人。 她也只是易峋买回来、养着的女人,易峋想对她干什么都是可以的。她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拒绝。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便将这些烦心事都摁了下去,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碗都洗了,重新走出来。 走到大堂上,易嶟似乎已经回房了,只剩易峋还在桌边坐着。 看着易峋那厚实宽阔的背脊,她抿了抿嘴,却也没什么话想说。 低了头想回房,易峋却忽然叫住了她。 易峋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烁,他低声问道:“春娇,你想系春绳么?” 秦春娇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易峋眼神微黯,顿了顿,说了一句:“没什么,去歇息罢。” 秦春娇没有多想什么,回房去了。 赵桐生才踏进自家院门,就听见赵秀茹那高一声低一声如同唱歌一般的哭叫声。 他皱了皱眉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屋中。 进到屋里,果然见女儿赵秀茹散着头发,盘膝坐在炕上,满脸是泪,正抹着眼睛。 他浑家赵太太坐在炕沿儿上,没好气的骂道:“瞅瞅你那出息,一个秦春娇就把你唬成这样!见天儿的就知道跟在易嶟屁股后头,那易嶟给你吃迷魂汤了!老娘真是看不上你那成色,也不知道随谁!” 一旁赵家大儿子赵有余劝道:“娘少说两句,妹子正难过呢。” 赵太太今年三十五岁,正是徐娘未老的时候,一张圆盘脸,一双杏核眼,眼角高高吊起,透着精明干练。她青年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一家女百家求,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爹看上了下河村里正儿子,把她嫁了过来。这些年了,只有男人看她的脸色求着她的,还从来没有她倒追着男人屁股跑的。所以赵太太看着自家女儿如今这不成器的样子,恨铁不成钢,气的不得了,却又无可奈何。 她听了儿子的话,一口啐在地下,正想骂,一眼瞥见她家男人回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张口道:“把你那猫尿擦了去,你爹回来了,问明白了再哭不晚!” 赵桐生一见这情形,心里已大致明白了,心中虽烦恼,但看着爱女哭成这样,还是宽慰道:“秀茹怎么了?有什么话,对爹说,别揉坏了眼睛。” 赵秀茹抽抽噎噎的问道:“爹,你才从易家回来,秦春娇真个在易家吗?” 赵桐生嗯了一声,说道:“我是在易家见着她了。” 赵秀茹嘴一瘪,又要哭,却被赵太太暴喝了一声:“憋回去!”赵秀茹当即闭了嘴,还真的就憋回去了。 赵太太便向赵桐生说道:“这老秦家的丫头,不是说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了?怎么隔了这几年,忽剌八的又回来了?” 赵秀茹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桐生。立在一边,正要给赵桐生倒水的赵有余,也停了下来,都在等赵桐生的下文。 赵桐生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也不晓得,我问了来着,易峋嘴里说的倒且是含糊。只知道,秦春娇现下就住在易家。” 赵有余面色微改,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赵太太满脸疑惑道:“这当初秦老二满村子里嚷嚷,说他女儿进城当姨太太去了。且不说她当了个啥吧,我倒不知道这富贵人家的女眷,能随随便便就出来了?她莫不是逃出来的吧?” 赵秀茹听了她母亲的话,两眼一亮,抓着她爹的衣袖,撒娇道:“爹,村里怎好收容这不明来历的人口?没得给村子招灾惹祸呢!你把她撵走好不好?” 一直在旁没有说话的赵有余,这会儿忽然插口道:“妹子别胡闹,爹怎么能随便就去撵别人家的人?” 赵秀茹不服气:“爹是里正,村子里的事当然说了算!何况,她进城的时候,已经不算下河村的人了。” 赵桐生想说些什么,脸却阴沉了下来,只对着赵有余说了一句:“今年打春的事儿定了,这次你当打春的人,叫宋家姑娘来系春绳!” 赵有余应了一声,却一脸平静,仿佛全不放在心上。 赵太太看着男人的脸色,想到了什么,便对一双儿女说道:“厨房的碗泡了多久了,我叫你去洗,你就是躲懒!外头怕有人来打水,老大瞧瞧去。” 赵有余没说什么,提脚就出去了。 赵秀茹虽有些不情愿,却不敢违抗母亲的吩咐,一咕噜下了炕,踏着鞋也出去了。 支走了这兄妹两个,赵太太才问道:“在易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桐生便将在易家的情形讲了一遍,又阴沉着脸说道:“我本想着借着打春,把他和秀茹的事儿挑明了,也是给他个脸面。谁知道易嶟竟然不识抬举,既然这样,那咱就别抬举了!到时候叫老大打春,长咱自家的脸面!” 赵太太骂女儿时虽骂的凶,心里到底是疼自家姑娘的,不由愁道:“可这样一来,咱家秀茹可咋办?除了易嶟,她可谁都不要。”说着,忽然发起了急,又骂起来:“我早叫你管教女儿,你偏不听!弄成现在这样,谁敢要她?!” 赵桐生这半辈子倒也惯了,任着老婆骂了一通,挠了挠耳朵,说道:“你别慌,我明儿就进城打探消息去。这老秦家的丫头若当真是逃回来的,我这里正可不能坐视不理。秀茹说的没错,那是给下河村招祸呢。” 赵有余出了屋子,在院中转了一圈。 并没有什么人来打水,他就在院中慢慢踱步,家中养的几只鸡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地下刨食。 冬季天短,到了这会儿,太阳已渐西斜,余晖洒满了这农家小院。 他站在篱笆边,望着易家的方向出神,清秀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落寞,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道:“春娇妹子……” 没有人知道,他喜欢秦春娇。 秦春娇是这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但他喜欢她,却并不是因为她的容貌。 秦家很穷,秦老二是村里出名的混子,吃酒赌钱,不务正业。每次输了钱醉酒回来,就是拿家里妻女出气。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见过,秦老二揪着年幼的秦春娇的头发,发了疯一样的打骂,仿佛那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个供他出气的东西。然而即便如此,秦春娇在人前也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阴郁怨怼,甚至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她总是极尽所能的做所有能做的事,让自己的处境好过一些。她就像一株春草,碧翠可人,又生气盎然,仿佛什么都压不倒她。 她总是和易家兄弟走得近,和他倒没有什么往来。有时在村中见着,也只是简单的招呼一声:“有余哥。”脆嫩的声音,像春酿一般甜美醉人,令他微醺。 142.第一百四十二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林香莲似是受了惊吓,嗫嚅道:“我……我就是记得当时秦叔叔在村子里四处跟人说, 春娇姐姐进城给相爷做通房享福去了。我想着、我想着, 要是春娇姐姐真个给人当妾了, 怕是不能这样随意出来的,所以随口问问。”说着, 她又赶忙添了一句:“如果不是,那当然更好。” 易嶟默不作声, 停了一会儿, 方才沉声说道:“什么叫做如果不是, 那当然更好?春娇现下是住在我家,她之前怎么样, 我和大哥都不放在心上,你又操什么心?” 林香莲没料到一向和善的易嶟竟会这样苛责自己, 尽管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被他这样当面一通斥责, 心中还是忍不住的委屈。 她双眼微红, 连忙低下了头去, 软软的问道:“我说错话了, 让嶟哥哥生气了?” 易嶟只觉得有些烦躁, 他以前怎么没发觉,无论大小事,这林香莲动辄就哭, 小家子气的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 他到底是个大男人, 不会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般见识。 易嶟叹了口气,压下满腹不快,说道:“我不是生气,但是春娇才回来,你同我说也就罢了。要是哪天说走了嘴,跟村里人也说起,对春娇的名声不好。” 林香莲心中不以为然,暗暗腹诽:她当年进城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对名声不好?肚子里虽这样计较,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乖巧的点了点头,说道:“嶟哥哥说的对,我记住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那刘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二人连忙起身,林香莲迎上前去,问她母亲的病症。 刘大夫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又说道:“这些日子,注意给病人保暖,你这屋子也忒冷了些。再有,多弄些好的吃食,病人须得补补身子。”说完,就坐在桌前写了药方。 林香莲收了方子,说道:“多谢大夫走这一趟,留在家里吃了饭再去罢。嶟哥哥,也吃了饭再走。” 刘大夫瞧这样子,竟是不打算付诊金了,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正想说些什么。一旁易嶟说道:“不必了,我先送刘大夫回去,待会儿还要替林婶儿抓药,就不吃饭了。”说着,替她把诊金付了。 这乡间大夫出诊,主家少不得要款待一顿饭的。今日是十七,照例要吃一顿饺子,刘大夫本意是想留下吃了午饭再走,但看这家的境况,饺子怕是端不出来了。他嘴上虽没说什么,眼神里却忍不住透出了鄙夷的神色来。 林香莲为人敏感,顿时察觉出来,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低了头走到一边。 易嶟从她那儿要了药方,引着刘大夫出门,解开骡子,先将刘大夫送了回去,又照方抓药回来。 此刻已将近晌午时候,林香莲正在家中烧锅做饭,见易嶟回来,便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嶟哥哥还是吃了饭再走。” 易嶟说道:“不用了,春娇在家做好饭了,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这一句,将药包留在桌上就出门去了。 林香莲透过窗子,看着易嶟骑着骡子飞快离去的身影,似是迫不及待的回家。她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儿,像被刀捅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将手里的抹布死死的拧紧。 不就是嫌弃她家穷么?穷,就该被人看不起?穷,就该被人处处为难? 家里穷,又不是她的错。凭什么她就该四处看人的白眼?秦春娇一样也穷,为什么人就能对她高看一眼?自小她就被秦春娇压一头,人人都夸她漂亮大方懂事,自己就是个跟在秦春娇身后的可怜虫。 好容易她走了,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她已经打算好了,等易峋出了孝,就托村里的姑婆去说和。谁知道这节骨眼上,秦春娇竟然又回来了!她回来倒也罢了,却偏偏又缠上了易峋!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秦春娇头上?!凭什么同样的人,命却差这样大?! 林香莲的心底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激烈的令她自己都吃惊莫名。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林婶子,香莲妹子在家吗?” 林香莲连忙擦了把手,走出来,果然见一圆脸少女,手里挽着一只竹篮子,立在大门口。 一见来人,她有些惊讶,说道:“秀茹姐,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那名唤秀茹的少女将手里篮子向前提了提,说道:“今儿不是正月十七吗?我娘叫我送碗饺子过来。” 林香莲将她让到了屋里,那少女把篮子放在桌上,将盖子揭开,里面果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林香莲闻着饺子的香味,面上笑的有些勉强,说道:“多谢赵太太记挂着了。” 这少女名叫赵秀茹,是村中里正的女儿,比林香莲大上一岁,性格有些急躁。以往秦春娇还在村子里时,两人总是彼此有些不对付。但等秦春娇进了城,她倒和林香莲玩到了一起。 下河村是个杂姓村子,以赵姓居多,故而虽无宗族,但姓赵的在村中说话就响亮些。 赵秀茹家,在村中又是大户,她父亲赵桐生更是村中的里正,娶了上河村里正的女儿为妻。赵桐生膝下一子一女,长子名叫赵有余,今年十九岁,次女便是这赵秀茹。 赵桐生是村中的里正,赵太太也是个爽快利落的良善妇人,看林家孤儿寡母,便时常接济一二。 林香莲谢过赵秀茹,又要倒水给她喝。 赵秀茹摆了摆手,说道:“不了,家里还等我回去吃饭。”说着,朝里张望了一眼,问道:“林婶儿不在家么?” 林香莲说:“娘病了,睡着没起来。” 赵秀茹微微愕然,问道:“林婶子病了?要紧么?看过大夫了?” 林香莲浅笑道:“早间嶟哥哥帮忙去上河村请的大夫,已经看过了,倒是不很要紧。只是大夫说娘身子虚,需得好生补补。”这话才出口,她便觉有些不妥,果然赵秀茹的脸色就黑了下来。 赵秀茹喜欢易嶟,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她都十八了,却依然没有定亲没有嫁人,就是拗着等易嶟。这年岁的姑娘,莫说在乡下,就是城里也算大了。她爹娘早已急坏了,但又拿她无可奈何,逼得紧了,她就寻死觅活,就只好随她去了,说等易嶟出了孝期,再托人去说媒。 然而这妹有意,郎却未必有情,易嶟对赵秀茹始终清清淡淡,倒是赵秀茹一头热。平常,村中姑娘谁同易嶟走得近了,她都要不高兴,必定寻着由头同那人大闹一场方肯罢休。自己找了易嶟帮忙,只怕就触在她霉头上了。 眼见赵秀茹脸色越来越难看,林香莲心中一动,连忙说道:“早上我去易家,你猜我见着谁了?” 赵秀茹心中不痛快,还是问道:“除了他们兄弟俩,还能有谁?” 林香莲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春娇姐姐,春娇姐姐回来了。”说着,她瞧着赵秀茹。 赵秀茹的脸色果然更加黑了,她微带着几分讶异,问道:“这怎么会?秦春娇不是被她爹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的么?这是说回来就回来的?” 林香莲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真个瞧见春娇姐姐在易家。我进门的时候,亲眼瞧见她和易家兄弟两个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赵秀茹没有说话,眼里神色复杂,她咬了咬牙,竟也没打招呼,扭身走了。 林香莲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又有些不安,但她随即便安慰自己道:秦春娇是真的回来了,又不是自己说瞎话。这事儿,早晚是要被人知道的,算不得自己挑弄唇舌。 易嶟回到家中时,秦春娇正在厨房包饺子。 雪白的面剂子在擀面杖下迅速的变成一个个浑圆的面皮,又被灵巧的双手裹上馅儿,包成了一个个玲珑可爱的元宝,围着圈坐在洒了面粉的竹箅子上。 灶下的火烧的旺,大锅里的水也已经开了,不知是不是被热汽熏蒸的,白皙的脸庞上带着一抹红晕,明眸如水,凭添了一抹媚色。 易嶟将骡子重新拴在圈里,大步走到厨房里洗手。 才进门,就见秦春娇在灶台边站着忙活。 聘婷细丽的身段立在大锅边,一双莲花也似的小手上下翻飞,纤细的手指灵动的捏出一只只胖滚滚的饺子。她秀丽的侧脸上,映着火光,安静而姣好。 易嶟心中忽然踏实了下来,适才林香莲带给他的那些不快,尽皆一扫而空。 他根本不用去在意之前的事情,春娇回来了,现在在这个家里,这已经足够了。 看着厨房中女人操持饭食的这一幕,他心底安定而充实。 这青年是易峋的弟弟,小易峋一岁。秦春娇同他也是自小就相识了,比起他哥哥易峋,易嶟性子温柔随和,活泼易与人亲近,她在家时也常和他在一处玩耍。 143.第一百四十三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今天三人来的不巧, 车子前脚刚送了一批客人,他们还需得等上片刻。 三人在村口略微站了片刻,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村人。 那些村夫村妇见了秦春娇, 都有几分好奇,又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 易峋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的事,早在村中传开了,众人再看秦春娇时, 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女子,值一百两银子。 秦春娇今日穿的娇俏, 天气已渐转暖, 她今儿穿了一件桃红色蝴蝶绊扣的夹袄, 下头是一条老鸭黄色的棉裙子, 一头乌油的头发挽了个纂儿, 仍旧戴着那支木钗。易家没有胭脂水粉,更没有女子的饰物, 她也不好向易峋张口。 就这么一身随意的打扮, 却透着艳丽娇嫩,惹得人不住看她。 妇人们都颇为不忿, 暗自腹诽:就这么个丫头,怕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凭啥就值一百两? 男人们心里倒是琢磨着:这女子到底好在哪里?能让易峋花那么多钱。但横竖,是比自家那黄脸婆娘要好的。 看那娇滴滴的脸蛋, 花骨朵儿也似的身子, 受用起来那滋味儿想必是不错的。 自己若是有那个钱, 也定要去城里买个回来享受一番。 当然,这心思也就敢在心里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易家那两个大男人,都不是好惹的。 但大伙心底里还有一个疑问,这秦春娇到底是跟谁的?总不会真如传言,易家兄弟俩打算共妻? 人渐渐多起来,就有几个与易家兄弟相熟的搭话:“峋大哥,这几日总见你上南山挑水,敢是家里有事么?” 秦春娇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青年汉子,虽是个五短身材,但手脚粗壮,甚是结实,身上裹着个皮衣,一副古铜脸色,晓得他是村里的青年猎户丁虎。 他就是之前帮她撵走野狼的老丁头的儿子,如今老丁头上了年纪,老寒腿频发,已打不动猎了。这丁虎就子承父业,接了那副担子过去。 丁虎是个踏实勤快的小伙子,性情又忠厚诚朴,同易家兄弟两个也很能说到一起,尤其佩服易峋。 易峋当年在村里一刀劈了野猪,让他瞠目结舌,震惊之余便缠着易峋教他些功夫。易峋得空时,也指点他一二,一来二去,两家的交情就厚起来了。 易峋跟他寒暄了几句,说道:“春娇才回来,怕她吃不惯河水。” 丁虎这才向秦春娇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有个妇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进了几天的城,就能吃不惯村里水土了,矫情!” 秦春娇耳里听着,一脸平淡。 自打她回到村中,类似的风言风语总是不绝传来。她没有去招惹谁,但却总有人来轻贱她。 她从以前起就知道,这女人生的好了,就要被议论。何况,又是她这种情形。 她看了易峋一眼,他不喜欢她跟人口角争执,她也就默然不语。 易峋看向那妇人,果然是一副尖刻的嘴脸,他淡淡说道:“春娇是我易家的人,她矫情不矫情,我愿意惯着,不劳嫂子操心。” 那妇人没想到竟然是易峋来撅了她,脸色不由白了白。乡下不成文的规矩,女人家吵嘴,男人是不插话的。何况,易峋向来少跟妇人言语。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出面为秦春娇撑腰。 不是说秦春娇只是易家买来使唤的吗?咋跟说的不一样呢? 须臾功夫,马车便自集子上回来了。 村人都急着赶集,也没工夫再去瞧什么口舌争执的热闹。 易峋付了三十个大子儿,就同弟弟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这马车是乡下拉货载人常用的那种板车,一匹健壮的高头大马在前头,后面拉着个平板,两边两溜的板子,算坐人的地方,中间就是放货的。 易峋和易嶟,一左一右,将秦春娇夹在了中间。 待人坐稳了,车夫吆喝了一声,马车顿时跑了起来。 乡下的土路很不平整,车子颠簸晃荡着,秦春娇只觉得屁股被颠的生疼。她两手放在膝上,垂首不语,偶尔看看路边树上新吐的嫩芽。 其实,她在家就可以了。她没有钱,买不了什么东西,也不会向他们两个张嘴要。虽然易峋把钱箱子的钥匙给了她,但那是主家的钱,是让她打发日常用度的,不是给自己花销的。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她不明白,易峋为什么一定要带她来呢? 易峋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不是很想出来,但他怎么放心把她一个放在家里? 易嶟倒是说要留下来陪她,那他就更不放心了。 宋家集子离下河村不过几里路程,顷刻功夫就到了。 到了集子外头,村人陆续下车,便迅速散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再也不见。 集市十分热闹,这是年后第一次集会,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 卖各样玩意儿的、卖吃食的、卖菜的、各样叫卖声汇在一处,纷纷攘攘,喊得什么,也听不大清楚。 摊贩一个挨着一个,路边煮面蒸糕的大锅里白汽蒸腾,路上车水马龙,人群比肩接踵,好一场乡镇集市的热闹。 秦春娇自打进了相府,再没赶过集,此刻重踏这番热闹,心中倒也欢喜。 一路上吹风,她鼻尖被冻的有些发红,倒显出了一丝的俏皮。 易家兄弟今儿来集市,是有些东西要买。 易峋要到木工铺子里去一趟,易嶟则是买些日常所需的杂货。秦春娇自是没什么心思,只跟着他们两个人走路。 三人在集市里走了走,易嶟猛然瞅见路边一个卖珠花头绳等零碎物件儿的小摊子,便兴奋的拉着秦春娇过去。 那贩子见来了生意,自然卯足了劲儿的兜售,一会儿夸赞秦春娇花容月貌,买了他的首饰是锦上添花;一会儿又力赞易嶟识货。 易嶟兴奋的涨红了脸,说道:“春娇,你瞧瞧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我给你买。”说着,瞥了一眼她头上那根木头钗子,又说:“村里姑娘,谁没个三两件装饰的头面?我和大哥不懂女人家的玩意儿,但你也不能总戴着一根木头钗子。”话才脱口,他忽然想到一旁站着的易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但随即挺直了腰板。 大哥的心思,他知道。但那又怎么样,他就是想对她好,大哥也不能说他什么。 秦春娇本想说不用了,但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木钗子,便看向身边的易峋。 他一脸平淡,瞧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秦春娇心里想着,自己这木头钗子,走出去怕是要给易家丢脸,便自摊子上捡了一只珠花,一条红头绳。 珠花上用的是碎珠子,是京里珠宝铺子挑剩的东西。红头绳就更不必提了,是乡下没嫁人的姑娘都有的东西,压根不值什么钱。 那小贩见她只挑了这两样东西,立时就垮了脸。 易嶟心有不甘,一力游说秦春娇再挑几样。 秦春娇含笑说道:“嶟哥,这就够我用了,不必再买了。”易嶟这才怏怏不乐的结了账。 离了那摊子,易嶟便要秦春娇把珠花插上给他看。秦春娇拗不过他,只好将那珠花插在了发髻上。只那么些微的装饰,就让她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易峋冷眼旁观,意味深长的看了秦春娇一眼,没有说话。 三人在集市里走着,易峋要去找木工铺子,径直向西市走去。 到了铺子前,一个十三四岁的学徒正在门口地上蹲着刨着什么。一见他来,那学徒立马起来,向里面呼道:“师父,易家大哥来啦!” 话音落地,里面走出来一位穿着短打的老师傅。 他似是正在做活,满脸通红,一头大汗,这么冷的天气,还赤着两条臂膀。 这师父姓马,和易峋算是老相识了。他手艺很是老道,左近村镇,要做家具或是木工活计,都来找他。连下河村打春用的泥牛,也是这家做的骨架糊出来的。 马师傅一见易峋,脸上顿时笑眯眯的,一面寒暄一面将三人让进屋中。 到了屋里,秦春娇只见这屋子地下四处堆着做了一半的家具,和一地的刨花,几乎没处落脚。 马师傅便问易峋:“今儿来,可是为了打春的泥牛来的?你放心,你们村子里正交代过了,一定准时给你们送过去。” 易峋说道:“泥牛是一则,再来还有我自己的一些活计。我有样东西想打,不知道马师傅能不能做?” 这马师傅是个倔脾气,生平最听不得人说他什么做不得。他当即拍着胸脯,向易嶟大声道:“峋哥儿,别的我不敢说。就木工活计,比鲁班祖师爷那是不敢,但只要世上有的,别的木工能做的,那我马师傅就做的出来!” 144.第一百四十四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她唇角抿着一丝笑意,带出了两只圆圆的酒窝, 俏皮而可爱。 想起和易峋在屋里的事情, 她脸上浮起了一丝绯色。易峋亲了她, 温热的唇轻轻磨蹭着她的感觉, 像猫的尾巴, 轻轻搔着心头,烧的她全身滚烫。易峋没有再多做什么,只是抱着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放了她起来。 她没有多猜易峋的意思, 但心底里却是明亮的, 还忍不住的想要高兴。至于高兴些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 易峋和易嶟两个, 洗好了手,相继来到饭桌边。 桌上是两盘饺子, 圆胖白润, 香气扑鼻, 另配着香醋碟子和通红油亮的辣油碟子, 引人食欲大振。 易嶟搓着手, 在一边坐了,也不拿筷子,急不可待的拈了一只饺子塞到口中。饺子才出锅, 馅儿是滚烫的, 顿时将易嶟烫的嗷嗷叫起来。他大口呵着凉气, 却又奋力嚼着嘴里的饺子, 一面称赞着:“春娇妹子的手艺真好,这饺子真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呵、烫!” 秦春娇看着易嶟这贪吃被烫的样子,不由扑哧笑了出来,说道:“嶟哥又哄我开心呢,一盘饺子而已,哪里就有这么好?” 这称呼,让易峋心头跳了一下。 秦春娇是和他们兄弟两个一起长大的,易峋与易嶟都比她大,同他们两个也都叫哥哥。易峋不准她再叫大少爷,那就连着易嶟的称呼也一起改了。 这称呼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耳朵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 只听易嶟说道:“我可没有乱说,你做的就是比别处的都好吃!哥,你尝尝,看我说的对不?” 易峋却没接这话,只看着秦春娇,问道:“你吃什么?” 桌上只有两盘饺子,一盘是易峋的,一盘是易嶟的,没有秦春娇的饭食。 秦春娇说道:“你们吃,我到厨房里吃去。” 时下没有女人不上桌的习惯,但易家到底是她的主家。在相府三年,规矩早已刻在了日常生活里,不是那么容易就忘掉的。 易峋没有接话,沉默一阵,说道:“去把饭端来,就在这儿吃。” 易嶟也好笑的看着她,问道:“难道你在厨房里另外藏了什么好东西,要背着我们吃?” 秦春娇听了这话,不由得也笑了,去厨房端了自己的那一份过来,在桌边坐下。她素来饭量小,只给自己煮了七八个饺子,只得浅浅的一盘。 易嶟探头看见,说道:“你怎么就吃这些?怪不得你这么瘦!” 自己瘦吗?秦春娇不觉得,只是刚好而已。京里女子以瘦为美,相府中别说丫鬟们,就是那些姑娘主子,也是拼命的饿饭,只为了瘦出一把蛮腰来。一同在老太太房里的姊妹,总说她吃的是昧心食,不见她挨饿,倒也不见她胖。 易嶟看她盘里的饺子少,便自作主张从自己盘里拨了五六个过去。 秦春娇连连说着够了,却拗不过他。 易峋捏紧了手里的筷子,淡淡说道:“她既不要吃那么多,你何必勉强她?” 易嶟这方罢了,嘴里却依旧说道:“哥,你看春娇瘦的。去了京城这三年,就没吃饱饭是怎么的?” 易峋顺着他的话,瞄了一眼秦春娇。她穿的棉衣宽松,但似是为了干活方便,扎进了腰里,凸显出掐刚一握的腰身,柔软纤细,就像那阳春三月的柳条。顺着腰肢往上,是高挺的胸脯,浑圆饱满,随着她的呼吸轻轻的起伏着。三年的时光,她从记忆里那个青涩的少女,长成了成熟的妇人,好似熟透了的果实一般的甜美。 他不觉得她瘦,但想起昨天抱她回来时,臂弯里那一点点的分量,他倒也赞成她多吃一些。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只说了一句:“我觉得好。” 他觉得好?是什么好?是觉得她不瘦,还是觉得她该多吃些? 秦春娇没有问,易峋和易嶟性格不同,他寡言沉稳,却又最有主意,更像是一家的顶梁柱。记忆里,他也从没跟她肆意笑闹过。但是在她心里,易峋和别人却是格外不同的。 三人低头吃饭,易家兄弟两个吃的尤为欢畅。 易嶟没有虚夸,秦春娇的手艺的确是好,饺子皮擀的劲道,馅儿也填的充实饱满,一口下去就是个菜肉丸子。 秦春娇上午去了一趟易家的仓库,去年年底易家杀了两口猪,大约出了四百斤的肉,排骨、下水、肘子各若干。这兄弟两个依照农家的习俗,大部分的肉都腊干腌制了起来,却因天冷还冻了一些鲜肉。 她化了两斤肥瘦相间的,合着一斤白菜剁了馅儿。时下别的新鲜菜蔬没有,只有冬藏的萝卜白菜。白菜这东西水多,剁饺子馅儿容易稀,就包成了饺子,煮出来也是一包稀汤。她硬是将白菜挤干净了水,才和肉馅儿合在了一起,捏出来的饺子就是一个个实打实的菜肉丸子。 再有便是调味,寻常人家包饺子,有菜有肉,放些黄酒盐巴就是满顶了,有些不讲究的人家连黄酒也未必见得放。她却先拿些黄酒将肉馅儿腌了半个时辰,调味时又放了些许白糖进去,虽吃不出甜味来,这鲜度却拔高了一截。 饺子是个费时费工夫的吃食,这兄弟两个都是粗糙的汉子,平日里农活家计忙碌,哪里会做这么精细的东西。自打易母过世,这两人除了偶然去城里馆子,便再也没吃过饺子了。然而,即便是易母在世,他们也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饺子。 秦春娇的手艺是练出来的,秦家穷,从来就没什么像样的吃食。秦母身子又不好,自打她懂事起,这些家事都是她在做了。偏偏秦老二又是个嘴刁的,饭菜不合口味就要摔锅砸碗,她只能尽力的琢磨。后来进了相府,那是个吃穿用度都讲究到了极处的地方,她也跟着厨房里上灶的娘子学了许多下厨的诀窍。 就这香醋红油,易嶟吃出了一头的汗,易峋没有他吃的这么急,倒也一口一口的没有停下。 秦春娇的吃相就文雅多了,一个饺子要咬成两截,细嚼慢咽了才能下肚。 易峋将自己那一大盘饺子吃完时,秦春娇却还剩下两个没吃完。 腹中是饱实的,饺子的余香还在口中,他看了一眼还在慢慢吃饭的秦春娇,心中的满足与充实前所未有。他深刻的认同易嶟早上的话,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 她就是他命里认定的女人。 吃过了饭,秦春娇将碗盘收拾到厨房,在小灶上烧了些热水,等着刷洗油腻。 正忙活着,易峋忽然进来,秦春娇干着活,没有抬头,只随口问了一句:“峋哥有事?” 易峋没有答话,只是打开了一旁橱柜,拿出一包油纸包来,放在了灶上。 秦春娇瞥了一眼,那是拿黄油纸包的,用细麻绳系好了的,还封着一张红纸,印着一个大大的“童”字。她便知道,这是童记糕饼铺子里买来的点心了。 这家铺子做的点心很有名堂,连相府里的老夫人也常叫人去买。只是几个姑娘主子,怕胖总不敢多吃。 当然,因着有名,价格也是不菲。 只听易峋说道:“这里面是芸豆卷,家里没有零食,下午你饿了,就拿去吃。”她饭量小,吃饭时吃不多,那就难免有饿的时候。他和易嶟没有吃零嘴的习惯,家里也没有备。这是昨天在城里时,他接她出来后顺道买的。 秦春娇打小爱吃这些零食点心,但是秦家穷,没有什么多余的钱给她买,偶然得了一包糖,也能津津有味吃很久。那时候他就总想着,以后自己能挣钱了,要给她买很多的点心糖果。 童记铺子的点心的确不便宜,这一包芸豆卷比外头摊子上卖的贵了五十文钱。 但在易峋看来,这不算什么。既然她爱吃,那当然就要买好的。她是跟了他的,他不想让她在衣食上受了委屈。家里又不是没钱,何必抠唆着省这个。何况,她又能吃多少? 这包点心,本来昨天就要给她的,但是杂事一多,他就给忘了。方才吃午饭时,说起她饭量小的事,他才想起来。 秦春娇两手泡在水里,没有去拿点心,低着头说了一声:“谢谢。” 她心底里是甜的,却又带了一丝的酸楚。这些年了,不管是在家,还是相府,都没有人真的惦记过她。 她唇角抿着一丝笑意,带出了两只圆圆的酒窝,俏皮而可爱。 想起和易峋在屋里的事情,她脸上浮起了一丝绯色。易峋亲了她,温热的唇轻轻磨蹭着她的感觉,像猫的尾巴,轻轻搔着心头,烧的她全身滚烫。易峋没有再多做什么,只是抱着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放了她起来。 145.第一百四十五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年前他曾来过一次, 那时候各处备办年货, 又正当隆冬时节,皮子是紧俏的货物, 卖了个极好的价钱。然而如今即将开春, 又才过了年,寻常人家手里已不存什么钱了, 这皮子又不是紧赶着用的东西,货行只怕不肯出高价了。 今日来人市, 买她竟然用了一百两银子,这是易峋始料未及的。 他当然不后悔, 但目下开春在即, 春种所需的一应物件儿须得备办, 家中如今又添了个吃饭的人口, 难免要捉紧些。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 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 银钱虽去了大半, 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 怀中那份卖身契, 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 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 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 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 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 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秦春娇却还没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易峋同那王掌柜的一来一往,令她吃惊不已。眼前的易峋,和那个记忆中的峋哥哥是那么的不同。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再是她青葱年少时的邻家哥哥。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成为了她的主子。 146.第一百四十六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她掀被下床, 只穿着肚兜亵裤, 大红色绣着芍药花纹的绸缎肚兜包裹着丰满姣好的胸型,艳红的细绳绕过不盈一握的窄腰, 在光滑的背脊上系着, 在白皙的肌肤上形成了一道妖艳魅惑的景致。水红色细棉亵裤下,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 丰盈白腻的肌肤上,光洁无比。 屋中尚且留着昨夜的余温, 因而并不觉得冷。 秦春娇看了一眼昨夜换下来的衣裳, 从相府里出来时就穿着这一套, 在人牙子屋中又待了两日,委实是脏的不能再穿了。她想起昨夜易峋说过的话, 便走去打开了衣柜。 衣柜中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女子的衣衫, 颜色却大多鲜亮。 秦春娇拿起了几件瞧了瞧,不是鹅黄,便是葱绿,又或是水红、秋香色,衣衫的样式也很合时下年轻女子的装束。 本朝已婚妇人与未嫁姑娘的衣裳样式并无严格的规制区别,这乡下地方更不讲究那些。家中母亲将年轻时的衣裳留给女儿穿, 那是常有的事。然而易母就在世时,也是略有年岁的人了,怎么还会穿这样娇艳颜色的衣裳? 何况, 这些衣裳的料子瞧着, 色泽还光亮的很, 一点也没有人穿过的痕迹。 秦春娇不敢多想,只从里面挑了一件樱桃色细布棉袄,一条夹棉裤,外头另罩了一条鸭黄色棉裙。 衣裳尺寸倒是十分合适,不宽不窄的正好。 穿好了衣裳,她将床铺收拾齐整,推开了窗子,山野的气味随着冷风一道吹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精神却为之一振。 窗外晨雾稀薄,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亮晃晃的,冻得结实。此刻天色尚早,又并非农忙时候,还没什么人起来走动,山村的清晨是一派的祥和宁静。秦春娇在相府时,是在老夫人房里服侍的,除却休息时,无时无刻不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乍然回到山村,她竟还有些不大习惯。 收拾了屋子,她推门出去,预备到厨房烧火做饭。 昨夜她已然想好了,不管易峋到底将她当作什么,她都是感激他的,至少在他这儿总比落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强。依照那陶婆子贪财的禀性,想从她身上榨出油来,是不会甘心把她卖到什么像样的去处的。 易峋出现在陶婆子屋中时,在她而言,几乎是如看见了救星一般。男人买女人回来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旁人,她能明白。但换成易峋,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奢望什么,然而既然来了,总是要踏实过日子的。 屋外静悄悄的,易峋与易嶟的卧房一无动静,想必这会儿还在睡着。 秦春娇走到了厨房,把封着的灶捅开,重新添满了柴火,拿打火石点燃了灶火。待灶火生起,她便自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先在小灶上烧了一壶开水,提到外间用于晨间洗漱。 她回房梳洗之后,重新回到了厨房,将那把烧水的黄铜壶放到了门口的小炉子上温着,便架起了大锅烧水做饭。 不是农忙时节,农家的早饭都一向从简,不是黄面糊便是苞米糁,配点腌菜便对付了。 秦春娇看了厨房那些瓦瓮盆罐里存的粮食,存粮很是丰富,白米白面苞谷粉,一应俱全,量也很是充沛,这在于农家,已算是实在的殷实了。但眼见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白日又不必做活,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使太多粮食。 秦春娇心中算计了一下,将大锅煮开,熬了一锅苞米糁,又在另一口锅中倒了一点点菜籽油,将昨夜吃剩下的馒头切成片,蘸了一下水便下锅油煎。这样煎馒头片,既不费油,又能煎的外酥里嫩,格外可口,这是她在相府时,跟管厨房的娘子学来的手艺。 她忙活着,易家屋顶的烟筒便也冒出了袅袅炊烟。 村人渐渐出来走动,偶有路过易家院落时,都有些微微的诧异。这家只有兄弟两个,没有女人,不是农忙时候,两个大男人谁也不会那么早起来做饭,今儿却是怎么了? 易峋醒来,便听见外头的响动。 他起身着衣,自房中出来,顺着声响走到了厨房。 才走到厨房门前,就见秦春娇背对着他,正在灶边忙碌着做饭。细丽的身姿裹在棉衣棉裙之中,棉服宽大,将那细窄的腰身尽数遮住了。一头乌油的青丝简单的挽着一个纂儿,只拿一根木头簪子固定着——这簪子,她昨日就戴着了,想必身上只剩这一件饰物。她垂着头,操持着手中的锅碗瓢勺,锅里不断扑出的蒸汽,将她的面容蒸的白润晕红。 易峋抱着双臂,靠在门柱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让他心中生出了些格外的暖意。直到了此刻,他才有了实感,她是真的回来了。 她站在厨房里,为他操持着家务,宛如一个新嫁娘。 秦春娇专注着手中的事情,忽然微有感触,只觉得仿佛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身,却见门口空无一人,小炉上的黄铜壶却不见了。 待饭做好,易嶟也起来了。 兄弟两个洗漱了,在堂上的桌边坐定。秦春娇把炸好的馒头片、苞米糁端了上来,依旧配了一盘腌菜。 经过了一个冬天,秋季收的菜蔬早已吃完了,到了这时候想吃菜便只有腌过的咸菜。 盘子里是去年腌好的白菜梆子,没有什么调味,只用了盐。秦春娇切菜时,浇了些米醋、滴了几滴香油拌了,又撒了一把干辣椒面,一盘子红红白白,很是好看。配着煎的金黄的馒头片,油脂的香气扑鼻而来,色相俱全,真令人胃口大开。 易家自打易母过世,便是兄弟两个搭伙过日子,两个大男人在饮食上自然不会那么精细,更不要说早间这顿,从来是凑合将就的。 易嶟才坐下,便迫不及待的捏了一块馒头片,一口咬下去,酥脆软嫩,油香满口。他两口吃尽,舔着指尖上的油渍,向易峋笑道:“哥,这家里果然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春娇的手艺真好,以前咱们哪儿能吃上这样讲究的早饭?”嘴上这样笑着,目光却瞟向秦春娇。 秦春娇侧着身子,浅浅的坐了,如昨日一般低着头不说话。她依旧拘禁的很,再不是以往那个能毫无顾忌同他们说笑的秦春娇了。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他执起筷子,说了一声:“吃饭吧。”便端起了粥碗,埋首喝粥吃菜。 秦春娇小口的喝着苞米糁,吃的却有些没滋没味,她不住的溜眼看向易峋。他面色淡淡,一无神情,两道剑眉长入鬓里,水色的薄唇偶然会沾上些许苞米糊,又被灵巧的舌舔了去。他慢条斯理的吃着,于饭菜的味道却是不置可否。 易嶟是早已习惯了兄长的罕言寡语,他吃着饭,一面哼着乡间小调,很是自得其乐,偶尔同秦春娇说上两句俏皮话。 三人正吃着早饭,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道软软的女子声响:“易大哥在家么?” 秦春娇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没想起来是谁。 易峋眉目微挑,还没说话,易嶟已然起身,嘴里嘀咕着:“她怎么一大早跑来了?”一面向外走去。 秦春娇心中微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样只有男人的人家,怎会一早就有姑娘寻来。她悄悄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神色如常。她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但又不敢去问。 少顷功夫,易嶟引着一个少女进来,进门说道:“哥,林婶子病了。” 那少女迈进门内,两手放在嘴边不住哈气取暖,看见桌上的饭菜,赧然一笑:“原来大哥还在吃早饭,真是打搅了。”嘴里说着,目光落在桌旁坐着的秦春娇身上,不由怔了,脱口道:“春娇姐……” 秦春娇此刻也认出来了,这少女名叫林香莲,小她一岁,也是村中一起长大的玩伴儿。 林香莲五岁时便没了父亲,和其母林婶儿相依为命。小时候村中的顽童没少因此欺负她,易家兄弟看不过去,为她出头打过架,她就常叫着哥哥姐姐,跟在三人身后。秦春娇去京城之前,两人私交甚笃,是无话不谈的姐妹。 这三年过去,林香莲个子倒是没怎么长,比秦春娇还要矮上一头,一张容长的脸面,皮肤很是白净,两道细长的眼睛,唇极薄,鼻子被冻的通红。她算不上美,却透着一股子的可怜劲儿,那双眼睛瞧人时,总是躲躲闪闪,仿佛林中受惊的小鹿。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粗布夹衣,下头一条旧棉裙,都是不知穿了多久的衣裳。 秦春娇想起那些旧事,张口:“香莲妹子……”话才出口便哑然失声,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份现下是极尴尬的。 易峋没有动身,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道:“你这一大早跑来,出了什么事?” 林香莲眼眸微红,嘴唇嗫嚅着:“易大哥,我娘昨儿夜里发了高热,这会儿开始说胡话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147.第一百四十七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下河村的人, 对易峋是敬畏有加。 是以,这些妇人敢开秦春娇的玩笑, 却不敢去闹易峋。 一旁的赵秀茹也有些惴惴不安, 她一溜烟儿的躲到了哥哥赵有余身后, 探出半个脸来,看着这边的动静。她一直都挺怕易峋的,他人虽生的俊,却天天冷着个脸,让人不敢亲近。何况, 她是铁了心要嫁易嶟的, 等将来过了门,这易峋就是她大伯哥了。她也不想易峋对她有成见,也不知道方才她骂秦春娇的话, 他听去了多少? 易峋于众人视若无睹, 径直走到了秦春娇跟前,问道:“来洗衣裳?” 秦春娇点了点头, 方才的伶俐和辣劲儿在易峋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剩下垂首的温婉与柔顺。 那一众妇人见了这情景, 心中都猜到了怎么回事, 各自暧昧笑着不言语。 易峋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春葱也似的十指被河水冻的通红。 他上前, 替她揉搓暖手, 一面说道:“天气还冷, 再洗衣裳就在家烧热水吧, 也不用来河边了。” 秦春娇颊边浮起了一抹红晕,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易峋这样完全不避人的亲昵,让她有些不适应,但也并不厌恶,心底里甚而还有一丝甜意。 一旁瞧热闹的妇人们听见,不由自主的对秦春娇生出了几分羡妒。这老秦家的丫头还当真好命,给人当了通房回来,都不是闺女了,还能被男人捧在心尖儿上! 烧热水洗衣裳?乡下地方,谁家女人敢这样娇气! 易峋拉着秦春娇正要离开,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向那些妇人扫视了一圈,淡淡说道:“春娇如今是我易家的人,诸位嫂子和她玩笑之时,还请言语上放尊重些。”他虽没说什么重话,但却让在场的妇人背上冒出了一股子寒意。 易峋没再多说什么,拉着秦春娇离开了。 赵秀茹见易峋走远,才心有余悸的从赵有余身后出来。 她实在是很怕易峋,那张冰冷的面孔让人打从心底里的畏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边起了些风,吹在身上着实有那么几分寒意。 赵秀茹挽住赵有余的胳臂,磨蹭着说道:“哥,咱们回家吧。” 赵有余没有说话,目光满是迷离和茫然的望着秦春娇离去的方向。赵秀茹又催了他几遍,他才回过神来。 林香莲站在河滩上,河水浸湿了她的棉鞋,冻得她双脚冰冷不已,她却恍然不觉。比起身子,心更冷的像在冰窖里一般。她红着眼圈,两手紧紧的捏着裙摆。 易峋眼里甚至没有她,有秦春娇在,压根就连看都看不到她。 赵秀茹和她哥哥已经走远了,那些洗衣服的妇人们也收拾了家伙,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去。只剩下她一个,立在河畔的夕阳之中。 易峋拉着秦春娇快步向家走去,他走的飞快,秦春娇踉踉跄跄,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 她忍不住开口道:“峋哥,你走慢些。” 易峋听到这一声,猛然回神,顿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 秦春娇只觉的心里有些慌,易峋盯着她的眼神,让她想起了狼。 小时候,有一次她上南山去挖野菜,撞见了一头野狼。那头狼盯着她的目光,也像现下的易峋一样,充满着兽性。在那样的目光之下,她只觉得腿肚子发软,几乎一步也挪不动。幸好,猎户老丁头也正好在山中打猎,及时赶来,那匹狼才逃窜而去。 易峋现下的眼神,就如同狼一般,却又有些不同,炽热又满含着侵占,让她口干舌燥,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不得不说,秦春娇心底里对易峋是有些怕的,她不知道易峋到底打算拿她怎样,也不敢去问。三年前临走的那天夜里,她为了不把易峋拖进自家的泥坑,出言羞辱了他。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落到易峋手里。她不敢问自己在易峋这儿到底算什么,生怕自取其辱,只是每天埋头做好一个女人该做的事情。她也有想过,如果易峋真的存着报复的心思,她也认了,任凭他拿自己怎样。然而,每逢和易峋独处,她心中依旧会发慌。 易峋和记忆里那个邻家哥哥是那样的不同,那时候的他虽然罕言寡语,又不惯说笑,但对她却总是温柔的,也总是默默的照顾着她。如今,易峋待她虽也好,但她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侵略感。那感觉一再提醒着她,眼前的男子,是个成熟的男人。而她自己,身上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的苏醒着。 易峋盯着这个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女人,只觉得胸口发闷。她怎么管谁都叫哥哥? 实际上,乡下地方,男女之间避忌远不如城里来的重。同龄的男女,大多是从小一起长大,习俗上都是依着年龄哥哥姐姐的乱叫。秦春娇跟赵有余喊哥,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的耳朵里就是刺耳,让他不舒服。 她的哥哥,就只能是他一个! 想到方才赵有余的眼神,易峋胸口那股憋闷感越发厉害了。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厮原来还肖想着春娇! 家中的弟弟,里正家的儿子…… 这些人和事,让易峋的脑子里混乱不堪。他丢下一句:“以后不要再来河边。”说着,方要迈步,又添了一句:“也别再乱喊别人哥哥。”言罢,这才向家走去。 秦春娇抱着木盆,看着易峋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低着头,一步步跟了上去。 易峋心底里,显然还是在意的,大概是嫌自己出来抛头露面还跟人争执,给他丢脸了?易峋骨子里是很有些傲脾气的,而自己终究也只是他买回来的人。 又过了两天,赵桐生因些事宜进了一趟城,回来时脸上挂着些喜气。 赵太太正在炕上坐着纳鞋底子,赵秀茹从旁递针递线。 一见赵桐生进门,赵太太抬起眼皮子扫了一眼,说道:“回来了?东西可买齐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敢是城里碰见什么人,凑齐了去灌马尿了?” 赵桐生于他婆娘这样子是早已习惯了,说道:“你要的料子,王记布铺里没有,又跑了两条街才买到。”说着,将肩上的褡裢放在了炕桌上。 赵太太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计,伸手解开桌上的褡裢绊扣,里面果然是一卷印着碎花的蓝色细棉布。料子摸着极软和,花也印的细巧,瞧着就和乡下集市上卖的糙货不一样。她心里满意,嘴上却还数落:“瞧着也就那么回事,若不是开春了要给秀茹做件新衣裳,谁上城里花这个冤枉钱去!” 赵秀茹虽也喜欢这料子,但她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 她拉着赵桐生在炕边坐了,又是倒水又是捶肩,撒娇卖痴的问她爹:“爹,秦春娇的事打听的咋样了?” 赵桐生的脸色略黯了一下,却还是说道:“打听了,秦家的丫头是被相府打发出来卖的,买她的人恰好就是易家的峋哥儿。她这才又回来。” 赵秀茹听了这话,心里颇有些不痛快,这秦春娇竟然不是逃回来的,那她当然没有理由把她撵出村去了。 但听赵桐生又说道:“这倒也好,买她回来的人是易峋,和嶟哥儿倒没什么关系。” 赵秀茹听了,又高兴起来,心里甚至还琢磨着,以后如果嫁给了易嶟,秦春娇和她该是个什么关系。易峋既买她回来,想必就是要她的。那自己是要和秦春娇做妯娌吗?她才不要这个嫂子呢!易峋买了她,那她就是贱籍了,以后就要她做丫头! 赵秀茹想着以后过了门,把秦春娇当做使唤丫头,呼来喝去的场景,前两日在河滩上受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心怀畅快不已。 赵太太却皱着眉头,像在思索着什么,没有言语。 赵桐生想到了什么,向两人神神秘秘的说道:“你们猜,易峋买秦春娇,花了多少银子?” 赵太太不语,赵秀茹接口道:“多少?我猜不出。” 赵桐生嘴角抽搐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百两!” 赵桐生也不是没有想过强给她说门亲事,但一来赵秀茹自己不愿意,动辄在家上吊跳河的闹腾,二来她喜欢易嶟的事,已是闹得下河村人尽皆知,一般人家谁也不愿意要个这样的媳妇儿。若说定到别处去,赵家两口子自己舍不得女儿远嫁不说,人家不会来下河村打听?听到赵家姑娘这等名声,谁还肯呢?所以,赵秀茹的亲事一直拖延到如今,早已成了赵家两口子心头的一块病。 易嶟这女婿人选,倒也没什么不好。他生得一表人物,和他哥哥易峋,都是远近有名的俊俏小伙子。易家家境殷实,易嶟又能干,上头又没有公婆要伺候,赵秀茹若是嫁到易家来,赵家两口子心里也是极满意的。 148.第一百四十八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秦春娇走到河滩边时, 早有几个村里的妇人聚在一起, 一面洗衣一面说笑。 见她过来, 这些妇人顿时都噤了声, 相互瞧了一眼,嘴角泛出了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秦春娇找了个水流缓慢的地方, 将木盆搁在河滩上, 她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河里捶打着。 天气虽已有转暖,但河水还是有些冰手的, 只须臾的功夫,她的手已被冻的通红了, 透着疼痛。 她咬了咬牙,手下的动作倒是丝毫不见缓慢。她也是乡下的出身,没有那么娇气。 那些村妇落在她身上的暧昧目光, 她有所察觉, 却并不打算理会。 那些妇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好事的, 就扬声笑道:“这不是老秦家的丫头吗?啥时候回村的?来嫂子这边洗,咱们说说话热闹。” 秦春娇这才抬了下头,看着那妇人, 圆脸盘, 一张厚唇抹的血红, 唇边一颗痣。她认出来, 这是村里的媒婆王氏, 常爱说人的是非。 她笑了笑,擦了一下额头,说道:“就是前几天,我这衣裳多,都洗起来水就不干净了。我就在这边罢,不去给嫂子们裹乱了。” 那王氏嘴一咧,哪肯这样轻易放过她,扫了一眼她盆子里,多半都是男人的衣裳,就说道:“春娇妹子,嫂子问你个事,你可别恼!” 秦春娇不知她要问什么,还是说道:“嫂子问吧。” 王氏就捂着嘴笑道:“你这回来了住在易家,算他们哥俩谁的女人?还是他们俩都跟你沾过身儿?那这哥俩谁更厉害些?” 她这话一出,那些妇人便哄然大笑起来。 秦春娇低着头,白净的皮肤上泛出一抹红晕,直到了耳边,心底也生出了一丝怒意。 然而乡下就是这样,民风粗犷,男男女女凑在一起,也常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你若当真羞了恼了,他们更要起哄,各种粗话能把你羞回家去再出不了门。真要论理,人反而说你经不起玩笑,落个好大的没趣儿。 那起妇人笑闹着,就有一个大声道:“王嫂子你也真是的,啥玩笑话都说。人家春娇妹子弄不好还是黄花闺女哪!” 王氏大笑道:“啥黄花闺女,春娇妹子当初进城是给城里的大老爷当通房的。这都几年了,啥不知道啊?是不是,春娇妹子?那老爷本事咋样,比得上咱村的小伙子吗?” 一旁的妇人听着,笑得更欢了。 秦春娇听着,菱唇微微一勾,抬头向着王氏露出了一抹媚到了极处的笑意,但听她开口说道:“嫂子真要这么好奇,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这话落地,瞧热闹的妇人更是笑得几乎仰倒,有一个嘴快的就说道:“春娇妹子,你可真是的!你王嫂这个岁数,这个嘴脸,糙皮糙肉的,谁要她啊!她也就和你王叔,破锅烂盖儿的对付过吧!” 这一下,轮到王氏下不来台了。 其实她在村里人缘也不大好,因为嘴碎爱说人的是非,嘴上又不肯吃亏,村里人还指望着她帮忙说媒拉纤,轻易不肯得罪她,所以没谁跟她撕破脸皮。然而一旦有了机会,便不肯放过,落井下石的看她的笑话。 王氏脸上的肉一抽抽的,她是没想到,这秦春娇看着娇嫩嫩的,嘴巴倒这等厉害,一点儿也不肯让。她本是想戏弄她几句,能把她羞跑了就是笑话,谁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反倒成了笑柄。 她又没法去指摘秦春娇的不是,毕竟是她先去撩骚人家的。恼羞成怒之下,她将火撒到了适才说话的妇人身上:“牛三家的,你说谁糙皮糙肉,啥就破锅对烂盖?!” 那妇人也不肯示弱,张嘴斥道:“咋了,就许你说人家春娇妹子,不许人说你?玩闹呢,你慌啥?再说了,你瞅瞅你那老脸,说你一句糙皮糙肉咋的了?你还想跟人家小姑娘比脸嫩?!” 王氏是一辈子没吃过亏的性格,听了这话更恼了,丢下棒槌,上去就撕扯那妇人。 那群妇人,有拉偏架的,有起哄架秧子的,闹哄哄乱成一团。 秦春娇冷眼瞧着,抿着嘴没有说话,一下一下的捶着衣裳,仿佛这场热闹与她毫不相干。 其实她并不很生气,在最初的怒气平复之后,她的心境是无谓的。比起相府里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机手段,这样的明刀明枪的言语戏弄,委实不算什么。 她埋头洗衣,全没留意周遭。 赵秀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同行的还有赵有余和林香莲。 原来今儿赵秀茹听说隔壁村子来了个耍把戏的,便央求了哥哥带了自己和林香莲去看,到了这会儿才回来。 走到村口,林香莲眼尖,一眼就望到了在河边洗衣的秦春娇,三人就不约而同的走了过来。 赵秀茹脸黑的如同灶上的锅底,那些嫂子们的话她全听见了。秦春娇是易家的女人?谁说的?还有,听听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那是没出嫁的姑娘说得出口的吗?也就是说,她真的不是闺女了? 王氏问她,易家哥俩是不是都跟她沾了身。赵秀茹虽羞,却也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秦春娇没有正面回答,这让她十分的在意。易峋跟她怎么样,她不在乎,但是易嶟呢?易嶟是不是跟她也、也…… 偏巧,林香莲还在一旁轻轻说道:“三年不见,春娇姐性子真利索多了,这样的话都敢说。” 赵秀茹脸色更黑了,她快步走到秦春娇身侧,大声道:“秦春娇,你真不要脸!” 赵有余脸色一变,将赵秀茹拉了一把,低声斥道:“妹子,你说什么那!”说着,又向秦春娇道:“春娇妹子,你莫往心里去。” 秦春娇有些诧异的抬了头,看着眼前这一行男女,目光落在了气哼哼的赵秀茹脸上。 她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那边吵闹的妇人见有了新热闹,也都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秦春娇眼里满是疑惑,红嫩的唇瓣微开,轻轻吐出一句:“你又不是我娘,我要不要脸,跟你有什么关系?” 只这一句话,就把赵秀茹噎的说不出话来了。 原也是的,她是秦春娇的什么人,人家要不要脸,和她有什么相干? 论起唇枪舌剑,秦春娇可是在相府里磨砺出来的。赵秀茹这点子微末道行,还真放不到眼里。 她虽然奇怪,这赵秀茹怎么就忽然跑来骂,但这眼前的亏,她是不吃的。秦春娇从来就不信什么吃亏是福,她吃的亏已经够多了,也没见有什么福报。人的命,总要靠自己去挣。 那厢的村妇们,见里正家的小姐被撅了,都拍手大笑起来。 秦春娇洗好了衣裳,一一拧干放进盆里,站了起来。 赵有余的目光迷离的落在她身上,三年不见,她比以前出落的更加好了,高挑娇艳,亭亭玉立。顾盼之间,尽是妩媚。 她和村里其他那些姑娘是那样的不同,她不像林香莲那样总是悲悲戚戚,也不像自家妹子那么娇蛮刁泼。她柔婉但又不懦弱没有主见,和她在一处像和风拂面,让人发自内心的舒坦。 赵秀茹气急败坏,又想不出词儿来,跺着脚吼道:“秦春娇,你别得意,我叫你在这村里待不下去!”她一定是从城里逃回来的,一定是!等她爹从城里打探了确实的消息,就叫官差把她抓去! 她是认定了,秦春娇来路不正。不然,易家兄弟怎么含含糊糊,不说清楚? 秦春娇听着这没意思的话,不由冷冷一笑,她在村里待不待的下去,还真不由赵秀茹说了算。除非易峋再把她卖了,没人能把她撵走。 她淡淡开口:“桐生叔只是个里正罢,秀茹妹子的官威倒比城里的相爷还大呢。”说着,也不想再理这莫名来发疯的赵秀茹,抱了木盆就要回去。 赵有余却狠狠瞪了自己妹子一眼,快步追了上去,说道:“春娇妹子,我妹妹就是这等坏脾气,你别放心上。” 秦春娇停下步子,回身看着赵有余。 她以往和赵家是没什么往来的,但她现下是易家的人,赵桐生是里正,她不想和赵家闹僵了,让易峋和易嶟在村里为难。 她笑了笑,说道:“有余哥,我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这久违的一声,让赵有余周身说不出的舒服,甚而有点轻飘飘起来。 他上前一步,鞋踏进了河水里也全不在意。他笑着,有些语无伦次道:“春娇妹子,你以后要洗衣服或者用水,可以来我家……” 149.第一百四十九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但后来秦春娇进了城, 秦老二没了招揽劳力的招牌, 农活自然干不下去, 为了填赌坊的窟窿, 这三亩地想必也是跟着老房子一起卖给了易家。 秦春娇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她也知道自己爹的秉性,家财都落了旁人手里, 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易峋买了她家的房子和地,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易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 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适才易峋说起易嶟的亲事,那他自己不也如此么?二十一了,甚至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他也、也该说门亲事了。 想到这里, 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像被什么重压着, 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林香莲那双如小鹿般惊闪的眼睛,赵秀茹等着易嶟不肯嫁人, 林香莲也是么? 易峋对于林香莲,真的毫不动心么?她走了三年, 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她只是易家买回来的人, 说到底, 这些不是她能过问的事情。 至于易峋今天上午的行径,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女。男人想要女人,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易峋正当气血方刚的年纪。相府里二房三房的几个爷,只比他大上几岁,都养着一院子的女人。 她也只是易峋买回来、养着的女人,易峋想对她干什么都是可以的。她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拒绝。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便将这些烦心事都摁了下去,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碗都洗了,重新走出来。 走到大堂上,易嶟似乎已经回房了,只剩易峋还在桌边坐着。 看着易峋那厚实宽阔的背脊,她抿了抿嘴,却也没什么话想说。 低了头想回房,易峋却忽然叫住了她。 易峋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烁,他低声问道:“春娇,你想系春绳么?” 秦春娇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易峋眼神微黯,顿了顿,说了一句:“没什么,去歇息罢。” 秦春娇没有多想什么,回房去了。 赵桐生才踏进自家院门,就听见赵秀茹那高一声低一声如同唱歌一般的哭叫声。 他皱了皱眉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屋中。 进到屋里,果然见女儿赵秀茹散着头发,盘膝坐在炕上,满脸是泪,正抹着眼睛。 他浑家赵太太坐在炕沿儿上,没好气的骂道:“瞅瞅你那出息,一个秦春娇就把你唬成这样!见天儿的就知道跟在易嶟屁股后头,那易嶟给你吃迷魂汤了!老娘真是看不上你那成色,也不知道随谁!” 一旁赵家大儿子赵有余劝道:“娘少说两句,妹子正难过呢。” 赵太太今年三十五岁,正是徐娘未老的时候,一张圆盘脸,一双杏核眼,眼角高高吊起,透着精明干练。她青年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一家女百家求,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爹看上了下河村里正儿子,把她嫁了过来。这些年了,只有男人看她的脸色求着她的,还从来没有她倒追着男人屁股跑的。所以赵太太看着自家女儿如今这不成器的样子,恨铁不成钢,气的不得了,却又无可奈何。 她听了儿子的话,一口啐在地下,正想骂,一眼瞥见她家男人回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张口道:“把你那猫尿擦了去,你爹回来了,问明白了再哭不晚!” 赵桐生一见这情形,心里已大致明白了,心中虽烦恼,但看着爱女哭成这样,还是宽慰道:“秀茹怎么了?有什么话,对爹说,别揉坏了眼睛。” 赵秀茹抽抽噎噎的问道:“爹,你才从易家回来,秦春娇真个在易家吗?” 赵桐生嗯了一声,说道:“我是在易家见着她了。” 赵秀茹嘴一瘪,又要哭,却被赵太太暴喝了一声:“憋回去!”赵秀茹当即闭了嘴,还真的就憋回去了。 赵太太便向赵桐生说道:“这老秦家的丫头,不是说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了?怎么隔了这几年,忽剌八的又回来了?” 赵秀茹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桐生。立在一边,正要给赵桐生倒水的赵有余,也停了下来,都在等赵桐生的下文。 赵桐生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也不晓得,我问了来着,易峋嘴里说的倒且是含糊。只知道,秦春娇现下就住在易家。” 赵有余面色微改,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赵太太满脸疑惑道:“这当初秦老二满村子里嚷嚷,说他女儿进城当姨太太去了。且不说她当了个啥吧,我倒不知道这富贵人家的女眷,能随随便便就出来了?她莫不是逃出来的吧?” 赵秀茹听了她母亲的话,两眼一亮,抓着她爹的衣袖,撒娇道:“爹,村里怎好收容这不明来历的人口?没得给村子招灾惹祸呢!你把她撵走好不好?” 一直在旁没有说话的赵有余,这会儿忽然插口道:“妹子别胡闹,爹怎么能随便就去撵别人家的人?” 赵秀茹不服气:“爹是里正,村子里的事当然说了算!何况,她进城的时候,已经不算下河村的人了。” 赵桐生想说些什么,脸却阴沉了下来,只对着赵有余说了一句:“今年打春的事儿定了,这次你当打春的人,叫宋家姑娘来系春绳!” 赵有余应了一声,却一脸平静,仿佛全不放在心上。 赵太太看着男人的脸色,想到了什么,便对一双儿女说道:“厨房的碗泡了多久了,我叫你去洗,你就是躲懒!外头怕有人来打水,老大瞧瞧去。” 赵有余没说什么,提脚就出去了。 赵秀茹虽有些不情愿,却不敢违抗母亲的吩咐,一咕噜下了炕,踏着鞋也出去了。 支走了这兄妹两个,赵太太才问道:“在易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桐生便将在易家的情形讲了一遍,又阴沉着脸说道:“我本想着借着打春,把他和秀茹的事儿挑明了,也是给他个脸面。谁知道易嶟竟然不识抬举,既然这样,那咱就别抬举了!到时候叫老大打春,长咱自家的脸面!” 150.第一百五十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易峋将包裹交给了弟弟, 大步走到了厨房去洗手。 易嶟看秦春娇站在一旁发呆, 向她眨了眨眼睛, 笑着说道:“春娇也去洗洗手,待会儿就吃饭了。” 秦春娇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不知不觉的应了一声。 易家的房子是翻新重盖的, 但布局还和之前一样。她依着记忆, 走到了厨房。灶下的火还燃着, 易峋正从锅里向外盛菜。他袖子卷起, 露着一节干净结实的手腕, 大手正利落的自锅里舀出一勺勺的炖菜来。 秦春娇赶忙洗了手,上前轻轻说道:“峋……让我来吧。”不留神,峋哥两个字险些就要出口。但想到自己现下的身份, 她还是将那个称呼咽了回去。 易峋没有看她, 只淡淡说了一声:“出去等着。” 恰在此时, 易嶟也走了进来,见了这一幕, 微笑说道:“春娇,你今天才回来,先到外面歇着罢,等吃饭就好。” 秦春娇鼻子微微有些酸涩, 易家兄弟待她的态度, 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被买回来的, 反而像是回到了家中。 她没有坚持, 走回了堂上。 她没敢坐, 只是四下张望着,到此时她才发现一件事,始终没有见到易母的影子。 她被卖进相府时,第一件事便是去跪见主母大夫人。易家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她既然来了,该行的礼数还是不能缺的。可进门这许久了,也没见到易母。不止如此,这屋子里似是全无女眷生活的痕迹,易家兄弟似乎都未成亲。 他们年岁都不算小了,怎会拖到如今尚未成家?易母又去了何处? 胡思乱想着,易家哥俩已将饭菜端了上来,秦春娇上前帮忙,安放妥当,三人坐下吃饭。 依着秦春娇现下的身份,她本不该和主人同桌吃饭,但是联想到中午的事情,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饭菜很是丰盛,一盘香油拌的咸菜,一大碗白菜粉丝炖肥鸡,一筐白面馒头,一人一碗新熬的苞米糁子。这样的饭菜,在农家不是农忙过节,等闲是见不到的。 吃饭间,易峋默不作声,他虽素来不大爱言语,但秦春娇记忆里他也并没有这样罕言寡语过。 易嶟倒不住的给她夹菜,一双含笑的眼睛绕着她转来转去。这样的目光,让秦春娇想起了小时候,他偶然得到了什么心爱的东西,也是这样的高兴。 这让她颇为不自在起来,尤其是当着易峋的面前,更是说不出的尴尬别扭。 她小声说道:“二少爷,我自己来就好。” 易嶟被这声称呼弄得有些讶异,他睁大了眼睛,笑着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这样叫我?” 秦春娇咬着牙,低头看着自己碗中金黄的苞米糊糊,说道:“大……大少爷花钱买下我的,这是规矩。” 易嶟茫然,看着易峋:“这……哥……” 易峋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秦春娇,目光锋利却又透着冷淡,良久他说道:“随你高兴。”说完,继续低头吃饭,再没有第二句话。 秦春娇被他的目光弄得坐立难安,虽然难受,但那也事实,说开了也好,总好过不明不白的黏糊着。 易嶟看了看自家兄长,又看了看秦春娇,微微叹了口气。 吃着饭,秦春娇将适才的疑惑问了出来:“二少爷,老夫人呢?” 易嶟不大自在的转了一下筷子,方才说道:“娘前年过世了。” 秦春娇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只是有些难过。印象里,易母是个温柔端庄的女子,也是村里少有的识字的女人。她和易父是外乡人,听父母说起,是二十年前来到下河村定居。这夫妻二人为人极好,男人一身好武艺,妇人则知书达理,村里的人没少受他们的照顾恩惠,所以易家在下河村也是极有体面的人家。自己小时候,家中没有饭吃时,也时常受到易母的接济,就连自己知书识字的本事,也是她教的。离家三年,回来就听闻这个照料自己颇多的伯母过世的消息,她心中十分的酸楚伤感。 不过也因而她明白过来,这兄弟二人都还在孝期,自然是不能成亲的。 吃过了饭,农家夜间无事,为省灯油,也就是早早的就寝。 易峋将她带到了西边的一间厢房里,说道:“这儿以前是娘的卧房,以后你就住这里。” 秦春娇走到屋里,看这屋中西边靠墙垒着一张炕床,对过是黄杨木的衣柜箱笼,一旁竟还有一张小小的梳妆台,上面安放着一口镜奁。 易峋又说道:“来不及给你置办衣裳,衣柜里有些娘生前穿过的,你先将就着穿吧。” 秦春娇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脸忽然涨得通红,两只小手绞缠着。 易峋看着她,她还穿着白日里的衣裳,半新不旧的比甲,却因剪裁合宜将她的身段勾勒了出来,女性柔美的线条被烛火投映在墙上。她比三年前出落的更加好了,亭亭玉立,柔媚动人。他只觉的胸口有什么燥热着,喧嚣着,他想去拥抱她,质问她,甚而……拥有她。 她是他买回来的女人,他对她干什么都可以,不是么? 易峋深吸了口气,压下这暴躁的冲动,丢下一句:“你早些睡吧。”便带上门出去了。 秦春娇望着被关起的门,发了一会儿怔。她走到梳妆台前,开了那口镜奁,一泓秋水也似的镜面映出如花人面。镜里的人,洗去了铅华,肤白如脂,唇红似染,眼角边点着一颗泪痣,越发让整张脸显得妖娆妩媚,一头乌发柔云也似的挽着。不知多少人赞赏过这幅容貌,可这样的容貌出在一个贫民家中,却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不是长了这样一张脸,如果不是她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她也不会背井离乡被卖到相府,她和易峋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压下这令人烦恼的往事,她轻轻将镜奁重新合上。这样的水银镜,是西洋货船上下来的东西,她只在相府里见过,这下河村全村上下只怕就是里正家的小姐,也未必会有。这竟然是易母的遗物,当真令人惊异。易母生前的确是个精于修饰的女子,但也从未见她穿戴过什么过于华贵的衣饰,为什么会有这样昂贵的镜子? 带着不解,她走到了床畔坐下。 床下烧着热炕,暖烘烘的,令人丝毫感受不到屋外的寒冷。床上的床单被面皆是湖蓝色细棉布,却都是新的。她有些糊涂了,这间房说是易母生前的住处,但为何床上的用品却都是新的?再想及今天进门时,易嶟说漏嘴的话,他是知道自己要来?但这怎么可能? 自己被卖出相府,是没有前兆的事情,易家兄弟怎会知道? 她想不明白,连日以来的紧张疲惫,这会儿一股脑的发作起来,令她困乏不已。她熄了灯,脱衣就寝。温暖的炕,绵软的床铺,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她很快便遁入了梦乡。 易峋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亮光消失,才去了厨房。 易嶟正在灶前,借着灶火的光亮收拾农具,见他进来也没有起身,只是招呼了一声:“哥。” 易峋在他身旁坐下,把白日买回来的种子一包包分好。 兄弟两个商议着开春之后的农事,如今易家有二十亩地,十亩坡地,十亩水田,仅凭这兄弟二人,是种不来的,少不得要去雇些人手。 易峋说什么,易嶟便点头答应着什么,这兄弟两个,从来是大哥做主,弟弟听命。 两人商议妥当,眼见时候不早,也都各自起身要回去歇息。 易嶟正要出门,却想起了什么,向易峋说道:“哥,春娇她怎么怪怪的?她是不是以为……” 易峋看着眼前的弟弟,满面冷意,一字一句道:“不论怎样,她是我的。” 易嶟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了笑:“我知道。”说着,停了停,又说:“哥也早些睡吧,跑了一天的路呢。”便出去了。 独剩易峋一人,站在厨房之中。 灶下的火已将近熄灭,只剩些没有烧尽的焦黑木炭带着火星劈啪作响。 她回来了,重新回到了他身边。失去她的三年里,每一个夜晚都那么的焦渴而难熬。可如今她回来了,甚而还成为了他的人,明明他想怎样都可以,人在眼前却又什么都做不出来。 “峋哥,后山上结了好些酸枣子,你带我去摘。” “峋哥,我扎的风筝,好看不好看?” “峋哥,等我大了,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易峋,你有什么?一个乡下的穷小子罢了!我就是要到京城相府里去过好日子,你凭什么拦着我?!你是我什么人?!” 往昔的对话,在脑海里不断盘旋,令他的头嗡嗡作响。 易峋眸色越来越深邃,一拳砸在了墙上。 下河村背后靠着一座山,山势虽不甚高也不大陡峭,但绵延的极长。因这山在南边,左近都叫做南山。 这山上植被茂密,物产也丰,又常有野物出没,下河村的人常上山去采野菜野果,村里的猎人也上那儿打猎。 而南山坡上的三亩地,就是老秦家的。 坡地到底是不大好的,每年产粮也是有限。秦老二又好吃懒作,地里的活计只是对付。秦春娇没走时,家里的农活大多是她和秦母搭着手的做。但秦母身子不好,时常生病,秦春娇又是个没有大力气的姑娘,这活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 秦老二别的没有,倒是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待秦春娇到了青春妙龄,村里那自愿替秦家当劳力的小伙子很有那么几个。秦家田地所在的山坡,下去是七柳河,易家的水田就在这河边。两家地挨的近,易家这兄弟俩没少帮衬秦家的农事。 但后来秦春娇进了城,秦老二没了招揽劳力的招牌,农活自然干不下去,为了填赌坊的窟窿,这三亩地想必也是跟着老房子一起卖给了易家。 秦春娇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她也知道自己爹的秉性,家财都落了旁人手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易峋买了她家的房子和地,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易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适才易峋说起易嶟的亲事,那他自己不也如此么?二十一了,甚至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他也、也该说门亲事了。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被什么重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林香莲那双如小鹿般惊闪的眼睛,赵秀茹等着易嶟不肯嫁人,林香莲也是么? 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但后来秦春娇进了城, 秦老二没了招揽劳力的招牌,农活自然干不下去,为了填赌坊的窟窿, 这三亩地想必也是跟着老房子一起卖给了易家。 秦春娇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 她也知道自己爹的秉性, 家财都落了旁人手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易峋买了她家的房子和地,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易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 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适才易峋说起易嶟的亲事,那他自己不也如此么?二十一了,甚至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他也、也该说门亲事了。 想到这里, 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被什么重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林香莲那双如小鹿般惊闪的眼睛, 赵秀茹等着易嶟不肯嫁人,林香莲也是么? 易峋对于林香莲,真的毫不动心么?她走了三年, 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她只是易家买回来的人, 说到底, 这些不是她能过问的事情。 至于易峋今天上午的行径,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女。男人想要女人,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易峋正当气血方刚的年纪。相府里二房三房的几个爷,只比他大上几岁,都养着一院子的女人。 她也只是易峋买回来、养着的女人,易峋想对她干什么都是可以的。她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拒绝。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便将这些烦心事都摁了下去,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碗都洗了,重新走出来。 走到大堂上,易嶟似乎已经回房了,只剩易峋还在桌边坐着。 看着易峋那厚实宽阔的背脊,她抿了抿嘴,却也没什么话想说。 低了头想回房,易峋却忽然叫住了她。 易峋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烁,他低声问道:“春娇,你想系春绳么?” 秦春娇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易峋眼神微黯,顿了顿,说了一句:“没什么,去歇息罢。” 秦春娇没有多想什么,回房去了。 赵桐生才踏进自家院门,就听见赵秀茹那高一声低一声如同唱歌一般的哭叫声。 他皱了皱眉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屋中。 进到屋里,果然见女儿赵秀茹散着头发,盘膝坐在炕上,满脸是泪,正抹着眼睛。 他浑家赵太太坐在炕沿儿上,没好气的骂道:“瞅瞅你那出息,一个秦春娇就把你唬成这样!见天儿的就知道跟在易嶟屁股后头,那易嶟给你吃迷魂汤了!老娘真是看不上你那成色,也不知道随谁!” 一旁赵家大儿子赵有余劝道:“娘少说两句,妹子正难过呢。” 赵太太今年三十五岁,正是徐娘未老的时候,一张圆盘脸,一双杏核眼,眼角高高吊起,透着精明干练。她青年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一家女百家求,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爹看上了下河村里正儿子,把她嫁了过来。这些年了,只有男人看她的脸色求着她的,还从来没有她倒追着男人屁股跑的。所以赵太太看着自家女儿如今这不成器的样子,恨铁不成钢,气的不得了,却又无可奈何。 她听了儿子的话,一口啐在地下,正想骂,一眼瞥见她家男人回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张口道:“把你那猫尿擦了去,你爹回来了,问明白了再哭不晚!” 赵桐生一见这情形,心里已大致明白了,心中虽烦恼,但看着爱女哭成这样,还是宽慰道:“秀茹怎么了?有什么话,对爹说,别揉坏了眼睛。” 赵秀茹抽抽噎噎的问道:“爹,你才从易家回来,秦春娇真个在易家吗?” 赵桐生嗯了一声,说道:“我是在易家见着她了。” 赵秀茹嘴一瘪,又要哭,却被赵太太暴喝了一声:“憋回去!”赵秀茹当即闭了嘴,还真的就憋回去了。 赵太太便向赵桐生说道:“这老秦家的丫头,不是说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了?怎么隔了这几年,忽剌八的又回来了?” 赵秀茹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桐生。立在一边,正要给赵桐生倒水的赵有余,也停了下来,都在等赵桐生的下文。 赵桐生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也不晓得,我问了来着,易峋嘴里说的倒且是含糊。只知道,秦春娇现下就住在易家。” 赵有余面色微改,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赵太太满脸疑惑道:“这当初秦老二满村子里嚷嚷,说他女儿进城当姨太太去了。且不说她当了个啥吧,我倒不知道这富贵人家的女眷,能随随便便就出来了?她莫不是逃出来的吧?” 赵秀茹听了她母亲的话,两眼一亮,抓着她爹的衣袖,撒娇道:“爹,村里怎好收容这不明来历的人口?没得给村子招灾惹祸呢!你把她撵走好不好?” 一直在旁没有说话的赵有余,这会儿忽然插口道:“妹子别胡闹,爹怎么能随便就去撵别人家的人?” 赵秀茹不服气:“爹是里正,村子里的事当然说了算!何况,她进城的时候,已经不算下河村的人了。” 赵桐生想说些什么,脸却阴沉了下来,只对着赵有余说了一句:“今年打春的事儿定了,这次你当打春的人,叫宋家姑娘来系春绳!” 赵有余应了一声,却一脸平静,仿佛全不放在心上。 赵太太看着男人的脸色,想到了什么,便对一双儿女说道:“厨房的碗泡了多久了,我叫你去洗,你就是躲懒!外头怕有人来打水,老大瞧瞧去。” 赵有余没说什么,提脚就出去了。 赵秀茹虽有些不情愿,却不敢违抗母亲的吩咐,一咕噜下了炕,踏着鞋也出去了。 支走了这兄妹两个,赵太太才问道:“在易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桐生便将在易家的情形讲了一遍,又阴沉着脸说道:“我本想着借着打春,把他和秀茹的事儿挑明了,也是给他个脸面。谁知道易嶟竟然不识抬举,既然这样,那咱就别抬举了!到时候叫老大打春,长咱自家的脸面!” 赵太太骂女儿时虽骂的凶,心里到底是疼自家姑娘的,不由愁道:“可这样一来,咱家秀茹可咋办?除了易嶟,她可谁都不要。”说着,忽然发起了急,又骂起来:“我早叫你管教女儿,你偏不听!弄成现在这样,谁敢要她?!” 赵桐生这半辈子倒也惯了,任着老婆骂了一通,挠了挠耳朵,说道:“你别慌,我明儿就进城打探消息去。这老秦家的丫头若当真是逃回来的,我这里正可不能坐视不理。秀茹说的没错,那是给下河村招祸呢。” 赵有余出了屋子,在院中转了一圈。 并没有什么人来打水,他就在院中慢慢踱步,家中养的几只鸡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地下刨食。 冬季天短,到了这会儿,太阳已渐西斜,余晖洒满了这农家小院。 他站在篱笆边,望着易家的方向出神,清秀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落寞,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道:“春娇妹子……” 没有人知道,他喜欢秦春娇。 秦春娇是这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但他喜欢她,却并不是因为她的容貌。 秦家很穷,秦老二是村里出名的混子,吃酒赌钱,不务正业。每次输了钱醉酒回来,就是拿家里妻女出气。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见过,秦老二揪着年幼的秦春娇的头发,发了疯一样的打骂,仿佛那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个供他出气的东西。然而即便如此,秦春娇在人前也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阴郁怨怼,甚至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她总是极尽所能的做所有能做的事,让自己的处境好过一些。她就像一株春草,碧翠可人,又生气盎然,仿佛什么都压不倒她。 她总是和易家兄弟走得近,和他倒没有什么往来。有时在村中见着,也只是简单的招呼一声:“有余哥。”脆嫩的声音,像春酿一般甜美醉人,令他微醺。 这心事,他一直压在心底。他知道家里不会同意他娶秦春娇的,他也只想着能远远看她一眼就是好的。直到,秦老二竟然将她卖到了京城。 原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了,家里给他说的亲,是他姑姑家的女儿。那姑娘没什么不好,老实诚朴,是个当农家媳妇的女人。但他心里,却如死水一般,波澜不起。 然而她竟然回来了,赵有余这心里,也如即将入春一般,骚动不安起来。 隔日,村子正中的老槐树上贴着一张粗纸布告,放出了消息说今年下河村打春人是里正家的赵有余。 她没有多猜易峋的意思,但心底里却是明亮的,还忍不住的想要高兴。至于高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152.第一百五十二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才走到门口, 他便见到秦春娇立在屋檐底下, 怔怔的看着他, 那双圆润的杏仁眼里,透着疑惑。 秦家的房子,是他买去的。 虽然她已经不在村中了,又走的那样决绝, 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她。也许是不甘心,也许是旧情难忘,他小心的藏着她留下的种种。也因而, 当初秦老二放出话要卖老宅时, 他便想也没想的将这房子买了下来。毕竟, 那里是她生活过的地方。 但这样的心情,他是不会对她讲起的, 不然这个女人又该会多么的得意?尽管,她现下如同家养兔子一般的温顺纯良。但那天夜里,她决然的样子, 刻薄的话语却始终刻在他的心底, 这三年来他甚至于夜里睡觉都能梦到。 易峋有时也觉得奇怪, 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难以忘情。 三年以来, 他拼命干活, 四处找赚钱的行当,努力挣着家业, 对自己说是要讨回当年在这个女人面前受的羞辱。然而心底里却也一直压着一个念头, 如果当初他家境再好一些, 是不是她就不会走了? 易家本就殷实,随着这两年的盖房置地,更成了村中数一数二的人家,给他说亲的也着实不少。他谁也没有答应,每当想到将来女人的样子,浮现在心里的却依然是那双如画的眉眼。 转念想想,谁不想过好日子?有更好的去处,谁又会不去?那时,他们并没有定亲,他也不能要求她什么。 经过三年,他沉稳成熟了许多,已不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生涩少年了。 她还是回来了,以后他也想好好的待她。 想到这里,略起了几分戾气的心平复了下来。 易峋走到了屋门口,问道:“外头冷,怎么出来了?” 秦春娇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轻轻问道:“我就想问问你,中午打算吃什么?” 易峋有些怔然,他在饮食上从来没有留心过,自打母亲过世后,就更不讲究了。农忙时候,兄弟两个随意对付就是一顿。过年过节,也不过是买些酒肉。秦春娇现下问他中午饭食,他一时真没什么主意。 秦春娇见他不语,又说道:“今日是十七,按说是该吃饺子的,但才过了年,所以问问你的意思。” 易峋微微一怔,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两年,跟各路的三教九流打交道,他着实成长了不少,察言观色,揣摩人心都不在话下。何况,秦春娇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她心里想什么,他怎会不知道? 必然是林香莲那番话,让她多心了。 想到这里,易峋的唇角微微上勾,她自小就很体贴,有时候甚至体贴到了多心的地步。 他开口:“那就按你说的,吃饺子。”说着,拉起她的手向屋里走去,接着说道:“以后,家里的事情便都交给你了。咱们家的粮食,除了厨房的几口瓮,余下的都在后面的仓房里。待会儿,我就把仓房的钥匙给你。” 秦春娇心头一颤,农家粮食金贵,都是各家女主人掌管,易峋竟然这么放心她么? 然而转念一想,这家中没有女人,要主理家务,这般确实方便一些。何况,她卖身契在易峋手里,远近无亲,即便偷了粮食,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般一来,也就想通了。 易峋拉着她走到了自己屋中,让她在炕上坐了,自己则走到了柜子前,拉开了一个小屉。 秦春娇坐在炕上,冰凉的手在温暖的炕皮上渐渐烘热。她四下打量着,易峋的卧室布置的倒是十分简洁。炕床铺着一领草青色细棉布的厚褥子,同色的被子叠的四方齐整放在床头。对过是一架黄杨木双开门铜皮把手柜子,一旁地下放着一口柳条编的箱笼。 四周的墙壁刮得雪白,西面墙上悬着一柄□□,两把弓箭,另有箭囊剪枝若干,手柄处都磨的溜光水滑,显然是常用之物。底下是一张四方桌子,凳子两把,桌上摆着茶壶茶碗,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易峋会武,且身手不凡,一身的武艺都是跟他父亲学的。 秦春娇还记得,她爹秦老二曾提起,以前村子里来了山贼打劫,官府不及来救,是易父出面打跑的。因而,易家虽是外来户,在村中的地位却是不低。易峋自小到大,也没少为了她跟村中的孩子打架。她虽然没有兄弟,却也没人敢轻易欺负。 她低头想着些旧日里的事情,易峋已将钥匙找出,走到她跟前递了上来。 秦春娇抬头,却见一串铜环上穿着两把黄铜钥匙,一把大些一把小些。 只听易峋说道:“大的那把是后头库房的,小的是我屋中这口箱子上的。咱们家的银钱,平日都在这箱子里锁着。若要用钱,从箱子里取就是了。” 秦春娇有些动容,粮食倒也罢了,收钱的地方也告诉了她,易峋就这样信任她么? 她起身接过钥匙,两手并拢放在身前,一字一句道:“大少爷这般信我,我一定把家管好。” 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女人,易峋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炮燥焦灼,两人之间似乎被蒙着一层浆糊,胶滞不化。她躲着他,一口一声的叫着大少爷,仿佛提醒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柔顺的底下,是固执不驯,更是将他排拒在外。她依然看不上他。 冲动之下,易峋忽然揽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推倒在了炕上,欺身压了上去,将她紧搂桎梏在了怀中。 秦春娇惊惶无措,微微挣扎了一下,环住她的双臂却如铁一般的坚硬,她深刻的感受到了男人的力气。 易峋紧紧的抱着她,似乎宣誓着自己的所有权,看着那张白皙的脸庞上,渐渐浮起了一抹红晕,明亮的水眸里漾着,妩媚艳丽。 他眯细了眼眸,在她耳畔问道:“秦春娇,我买你回来,是干什么的?” 男人暗哑的声音,一下下的敲击在耳膜上,脸侧的皮肤被他的吐息灼的烫热,秦春娇只觉得心跳一阵阵的加速,呼吸也渐渐重了起来。 她不是不懂男女之事,十四岁那年的七夕,她和易峋一道去集市上看灯会。回来的山路上,道边的杂树林子里,碰见了一对交叠在一起的男女。那夜月光暗淡,树影稀疏之下,看不清那两人的样子,但那绞缠在一起的身姿,男人粗重的喘息,女子似痛苦又似快乐的呻//吟声,重重的刺激了她。那一夜,她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竟然可以如此亲近的接触,可以有这样的关系。 自从撞见那一幕之后,易峋在她眼中就和别的村中少年变得不一样了。而易峋看她的时候,也总是带上了一抹异样的神色。 进了相府之后,见多了各种男女之间的污糟事。大公子的莫名纠缠,府中有权柄的管事的骚扰,她没有答应他们任何一个。就算是大公子,她也不愿意,哪怕她是死卖给了相府的。 但如果是易峋呢? 她卖给了易峋,道理上说,她的一切都是易峋的。易峋无论想做什么,其实都是可以的。 如果是易峋的话……是易峋的话,她心里是愿意的。并不是因为,她卖给了他。 但是,他心底里又是怎么想的? 她垂下眼眸,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扼住了下巴,硬抬了起来。 “我不知道……” 她说着,眼眸里闪烁着水一样的光泽。 明媚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易峋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突突的动着,他开口,嗓音越发的低沉了:“叫我峋哥,还像以前那样叫我。” 红嫩的菱唇抿了抿,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轻轻开启:“峋哥……” 软糯的一声,触在了易峋的心头,让他心底里的一块地方酥软了。 他环抱着她,拥有着她,将头俯了下去。 易嶟牵了骡子,引着林香莲出了院子。 林香莲跟在易嶟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太阳已升了上来,稀薄的日光洒在冬末的村间道路上。 林香莲低着头,小心的辨认着脚下的道路。她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男子,轻咬了一下嘴唇,向前跑了两步,低声问道:“嶟哥哥,春娇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易嶟没有多想,头也没回的说道:“就昨天。” 林香莲低着头,细声细气的问道:“春娇姐姐不是去相府给相爷当通房了么?怎么就回来了?” 易嶟步履微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林香莲又说道:“春娇姐姐走了三年,这突然就回来了,是回来探亲的么?那想必,想必她在相府里是出人头地了。” 易嶟心里有些烦躁,说道:“突然说起这个做什么?林婶儿病着,一人在家,你快些回去。我去上河村请大夫,待会儿就直接去你家门上。”说着,他翻身骑上骡子,向村口奔去。 153.第一百五十三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刘二牛这人也是贱的出奇, 干活那是不会干活的, 这辈子打死都不会干活, 只要能混到口吃的,怎么着都行。白事帮人哭灵扮孝子, 红事他跟一群娃儿抢喜钱, 什么脸都不要。 村里人有时戏谑他:“二牛, 我叫你一声孙子,你答应了我就给你一个肉包子。” 这刘二牛能立刻跪在地下,磕头喊爷爷,还自觉的占了大便宜, 就这么个人品。 破着脸皮和一条烂命,他谁家门上都敢去, 连易家兄弟俩都敢招惹。易家兄弟比他都还小个几岁,他也能喊哥哥, 就为了口肉汤吃。横竖全村爷们儿差不多都给他当过爷爷, 也不多这俩哥哥。 易峋与易嶟在院里干活时, 为了进出方便, 院门没关。刘二牛途径易家,就被那羊肉汤的香味给勾进来了。他已经连着许多日子没有沾荤腥了,闻到这味道哪里还忍得住, 豁着就算挨上一顿老拳, 也要弄碗汤出来喝喝。 这厮是本村人, 走门串户, 熟门熟路的连狗也不咬了。故而, 他悄没声的进来,大黄一声也没叫。 秦春娇心里憎恶,扭了头不去看他,起身端起空碗,往后厨去了。 刘二牛那一双贼眼就盯在秦春娇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个十足,心里暗自说道:以前在老秦家,只觉得这丫头生的水灵。这几年不见,就生成这么个模样了。 易峋看着刘二牛一脸□□的样子,不由皱了眉头。 易嶟张口斥道:“刘二牛,你跑来干什么?这天黑时候,想是来行窃的?!” 刘二牛赶忙赔笑道:“哟,哥哥说哪儿话。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上哥哥家门上偷东西!兄弟这不是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们给口吃的。” 易嶟正想喝骂,易峋却说道:“去厨房给他拿块馒头来。” 易嶟略有几分不情愿,但听了哥哥的话,还是起身往厨房走去。 刘二牛见有戏,涎皮赖脸的打哈哈:“二哥,劳您驾,有羊肉汤您也给来一碗。有吃剩不要的肥羊肉,也给咱来一块。”这话便是无赖了,羊肉尽管不大招人待见,但到底也是肉。乡下人家吃口肉不容易,谁家会有吃剩不要的,还是肥羊肉。 易嶟被他气得笑起来:“合着,你这是来我们家吃晚饭来了?” 刘二牛嘴咧到了天上:“二哥肯留我吃饭,那更是感情好了!” 易峋知道跟他说下去,也是没完没了的纠缠。这泼皮适才盯着秦春娇看的样子,令他颇为不快, 只想尽快打发他离开,就对弟弟说道:“快给他去拿口吃的,打发他走。” 易嶟会意,起身走到了厨房。 秦春娇洗了碗,正坐在灶火边生闷气。看见他进来,就问道:“嶟哥,这人怎么会跑来要吃的?” 易嶟便将各种缘故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又道:“这厮就是这么泼皮无赖,都是一个村儿的,谁也犯不着为了几口吃食平白无故的惹是非,就当个要饭的打发就完了。”说着,看秦春娇一脸不快,便安慰她道:“妹子你放心,你讨厌这家伙,我和哥也烦他,咱以后绝不叫他再上门。”说完,拿了块早上的剩馒头,就出去了。 易嶟走到外头,把馒头递给刘二牛。 刘二牛接了馒头,勾着头朝厨房里看,巴巴的堆笑道:“二哥,肉汤呢?” 易嶟气不打一处来:“肉汤没有,拳头有,你要不要?!再啰嗦一句,馒头你也不要吃了!” 刘二牛慌不迭先往馒头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意思就是你把馒头拿回去也没法吃了。 易峋冷声道:“拿着馒头走人,自此往后,你再敢朝我家看上一眼半眼,我保证老天收了你那条烂命。南山拗里,可多的是野兽。” 这时候,外头刮起了风,吹进屋里,将桌上的烛火吹的忽闪忽闪,冷风灌进刘二牛的脖子里,让他打了个寒噤。 他还想嬉皮笑脸,但触到易峋那冰冷的眼神,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凉意来,没敢再多纠缠,掉头出门去了。 出了易家的院子,篱笆上挂的气死风灯没照多远的路途,一忽儿的功夫刘二牛就走进了黑暗。他深一脚浅一脚,把那块馒头大嚼了一通。到底是饿极了,这白面馒头吃在嘴里,也分外的香甜。但他惦记着易家锅里的肉汤,嘴里骂骂咧咧:“你有钱花一百两银子买个小娘们儿,就不能匀我一口肉吃!耍威风,耍你//妈呢!抠门的东西,将来生儿子没□□儿!” 嘴里骂着,忽然想起秦春娇那娇媚的脸蛋,妖娆摇曳的身姿,不由身上从里到外发起痒来,肚里琢磨着:这小娘皮越发有味儿起来了,易家哥俩这么宝贝她,哪天让我逮到机会,必定给他们一顶绿帽子戴戴! 刘二牛嘴里吃着易家的馒头,心里算计着易家,一步一步的走远了。 隔天起来,天气更比昨天暖和了些。 秦春娇将昨日剩的羊肉汤热了热,烙了一箸葱花饼,又切了一盘子芥疙瘩,算作早饭。 这芥菜疙瘩是去年年前腌好的,易家已吃了一冬天了,着实有些腻歪了。但也没法子,冬季没有别的菜蔬,除了萝卜白菜,就是腌菜。 秦春娇心里盘算着,待山绿起来,就去挖些野菜笋子,给他们尝尝新鲜。 易家哥俩是被早饭的香味给勾醒的,俩人起来穿衣洗漱了,走到堂屋,果然见秦春娇正张罗着早饭。 昨儿晚上的羊汤杂面,让这兄弟二人回味了一夜。这余味尚未散尽,今天一早起来就又有葱花饼吃了,这日子可别提有多惬意。以前别说这农闲时候,就是最下力气的时节,也不过是苞米碴子粥配馒头,能炒个鸡蛋吃,也就到头了。就说有钱买得起肉,一来没时间整治,二来就这哥俩的手艺,火候要么不够要么过了,肉要么老了要么轻了,好东西也弄不出个好来。 易嶟大喇喇的在桌边坐了,也不等他哥了,卷起一张饼塞在嘴里咬了一大口。饼子吃在口中,筋道十足,葱香浓郁,易嶟一面吃一面呵呵笑道:“有春娇在,我还以为天天都是在过年呢。” 秦春娇抿嘴一笑,没有说话,把筷子递给了易峋与易嶟。 易峋接过筷子,心里有些复杂的滋味儿,既高兴又有几分失落,这算是谁照顾谁呢? 他打量了她几眼,白净的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 易峋心微微一沉,忍不住开口问道:“昨儿给你买的脂粉,你怎么不用?” 秦春娇愕然,有些不明所以。 今天既不出门又不见什么客人,她涂脂抹粉的做什么?早上起来,她也就涂了些润泽皮肤的香膏。 易峋看着她怔怔无言的样子,目光落在了她头上,她依然用着那根木头钗子,只是乌黑的发髻间还露出一抹红色。那是昨天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拿来固定头发用了。 自己买的脂粉,她没有用。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就用了。 易峋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心中一阵阵的发紧。他知道自己的性情没有易嶟活泼讨人喜欢,但她当初是答应了他的。 易嶟也察觉出来,眼里闪过了一抹狡黠的神色。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秦春娇微有所觉,却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也默然无语。饭桌上,三人微妙的沉默着。 吃过了饭,兄弟俩继续去造那个鸡舍。 秦春娇收拾了厨房,蒸了些小米,喂给那些鸡崽子吃,又去熬猪食。 一家子,忙碌却安静。 打春就在眼前了,本朝乡间风俗,嫁出去的女儿会在立春这日,回娘家探望。 赵桐生的妹妹赵红姑,就在这日带了女儿回到了下河村。 赵红姑十七岁那年嫁到了对面山里的宋家庄,虽说是在山里,但她夫家也是远近有名的地主,家里颇过得去日子。她丈夫宋大宝脑子活到,山里好地不多,就种了许多果树,每年家里卖果子也赚了许多银子。家中财力,甚而隐隐在赵家之上。 她嫁到宋家,熬了半辈子,也如赵太太一般,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取名宋小棉,十四岁那年,就说给了娘家侄子赵有余。两家本就是亲家,如今亲上加亲,走动更加频繁。 两家说定了今年成亲,赵红姑便趁着打春这日,带了女儿回娘家。一来是看看娘家亲戚,带女儿也瞧瞧打春的盛况,二来也是让两个孩子彼此亲近亲近。 堂上一时没人说话,只听见林香莲小声的抽噎声。 易峋放下筷子,问道:“没请大夫么?” 林香莲抹着眼睛,说道:“村里的黄大夫,去岁回老家了,还没回来。” 易嶟看着易峋,说道:“听赵太太说起,上河村还有个姓刘的大夫,医术很是不错。” 易峋尚未开口,只听林香莲小声道:“易大哥,我娘病着,家里怕是离不开人……而且、而且才过了年,家里紧张的很……” 她话未说尽,易家兄弟却已经明白过来了。上河村距下河村大约十里的路途,不是个年轻女子轻易就能走个来回的。林家孤儿寡母,从来就不甚宽裕。 只是自打易母过世之后,易家兄弟两个也常受林家的照顾。林家母女常抢着帮他们做些缝补的活计,又或送些自家做的腌菜吃食。故而,林家开口求助,他们也不好拒绝。 于是,易嶟便接口说道:“哥,我陪香莲妹子去一趟。如今家里不耕地,我便骑了骡子去。” 易峋听着没什么不妥,颔首:“你去也好,快去快回。” 林香莲满心失望,她原想着是要易峋陪她去的。 为了掩饰脸上的失落,她慌忙低下了头,却在乱中触到了秦春娇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心中一慌,忙忙挪开了眼神,落在了那盘馒头片上。 馒头片泛着金黄的色泽,散发着过油的焦香,显然是油炸过的。 林香莲心头一动,浅笑着说道:“才过了年,两位哥哥就吃起油炸白面馒头了。”说着,顿了顿又道:“想必是春娇姐姐回来了,两位哥哥高兴?” 她这话虽没有全说明白,底下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农家从来节俭,白米白面和油都是金贵物。这不年不节,又不是农忙时候,吃白面本就算是奢侈,何况是下油炸了的?她这话底下的意思,便是在说秦春娇大手大脚,浪费粮食。 易家兄弟都是男人,饮食上来从来不大讲究,这盘馒头片当然不会是他们炸的。 秦春娇哪里听不出来她这话外之音,在相府待了三年,她见识过各样的面孔心机,林香莲这点小伎俩她怎会看不出来?甚而,从她进门之后,一言一语打什么算盘,她都看得清楚。然而现下,易家算是她的主家,林香莲是客,她不方便说什么。 154.第一百五十四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翌日清晨, 秦春娇自睡梦中醒来时,只觉得有些恍惚。温暖柔软的被窝, 让她产生了一种还在相府里的错觉,然而窗外并未传来那些廊下笼子里圈养的名贵鸟雀的鸣叫声, 倒是不住的有牲畜的嘶鸣传来。 她睁开眼眸,看着头顶的房梁,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昨天易峋买她回来的事情涌进了脑海,这儿当然不是相府,是下河村易家。 她掀被下床,只穿着肚兜亵裤, 大红色绣着芍药花纹的绸缎肚兜包裹着丰满姣好的胸型, 艳红的细绳绕过不盈一握的窄腰,在光滑的背脊上系着, 在白皙的肌肤上形成了一道妖艳魅惑的景致。水红色细棉亵裤下, 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 丰盈白腻的肌肤上,光洁无比。 屋中尚且留着昨夜的余温,因而并不觉得冷。 秦春娇看了一眼昨夜换下来的衣裳, 从相府里出来时就穿着这一套, 在人牙子屋中又待了两日,委实是脏的不能再穿了。她想起昨夜易峋说过的话, 便走去打开了衣柜。 衣柜中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女子的衣衫, 颜色却大多鲜亮。 秦春娇拿起了几件瞧了瞧, 不是鹅黄, 便是葱绿,又或是水红、秋香色,衣衫的样式也很合时下年轻女子的装束。 本朝已婚妇人与未嫁姑娘的衣裳样式并无严格的规制区别,这乡下地方更不讲究那些。家中母亲将年轻时的衣裳留给女儿穿,那是常有的事。然而易母就在世时,也是略有年岁的人了,怎么还会穿这样娇艳颜色的衣裳? 何况,这些衣裳的料子瞧着,色泽还光亮的很,一点也没有人穿过的痕迹。 秦春娇不敢多想,只从里面挑了一件樱桃色细布棉袄,一条夹棉裤,外头另罩了一条鸭黄色棉裙。 衣裳尺寸倒是十分合适,不宽不窄的正好。 穿好了衣裳,她将床铺收拾齐整,推开了窗子,山野的气味随着冷风一道吹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精神却为之一振。 窗外晨雾稀薄,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亮晃晃的,冻得结实。此刻天色尚早,又并非农忙时候,还没什么人起来走动,山村的清晨是一派的祥和宁静。秦春娇在相府时,是在老夫人房里服侍的,除却休息时,无时无刻不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乍然回到山村,她竟还有些不大习惯。 收拾了屋子,她推门出去,预备到厨房烧火做饭。 昨夜她已然想好了,不管易峋到底将她当作什么,她都是感激他的,至少在他这儿总比落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强。依照那陶婆子贪财的禀性,想从她身上榨出油来,是不会甘心把她卖到什么像样的去处的。 易峋出现在陶婆子屋中时,在她而言,几乎是如看见了救星一般。男人买女人回来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旁人,她能明白。但换成易峋,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奢望什么,然而既然来了,总是要踏实过日子的。 屋外静悄悄的,易峋与易嶟的卧房一无动静,想必这会儿还在睡着。 秦春娇走到了厨房,把封着的灶捅开,重新添满了柴火,拿打火石点燃了灶火。待灶火生起,她便自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先在小灶上烧了一壶开水,提到外间用于晨间洗漱。 她回房梳洗之后,重新回到了厨房,将那把烧水的黄铜壶放到了门口的小炉子上温着,便架起了大锅烧水做饭。 不是农忙时节,农家的早饭都一向从简,不是黄面糊便是苞米糁,配点腌菜便对付了。 秦春娇看了厨房那些瓦瓮盆罐里存的粮食,存粮很是丰富,白米白面苞谷粉,一应俱全,量也很是充沛,这在于农家,已算是实在的殷实了。但眼见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白日又不必做活,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使太多粮食。 秦春娇心中算计了一下,将大锅煮开,熬了一锅苞米糁,又在另一口锅中倒了一点点菜籽油,将昨夜吃剩下的馒头切成片,蘸了一下水便下锅油煎。这样煎馒头片,既不费油,又能煎的外酥里嫩,格外可口,这是她在相府时,跟管厨房的娘子学来的手艺。 她忙活着,易家屋顶的烟筒便也冒出了袅袅炊烟。 村人渐渐出来走动,偶有路过易家院落时,都有些微微的诧异。这家只有兄弟两个,没有女人,不是农忙时候,两个大男人谁也不会那么早起来做饭,今儿却是怎么了? 易峋醒来,便听见外头的响动。 他起身着衣,自房中出来,顺着声响走到了厨房。 才走到厨房门前,就见秦春娇背对着他,正在灶边忙碌着做饭。细丽的身姿裹在棉衣棉裙之中,棉服宽大,将那细窄的腰身尽数遮住了。一头乌油的青丝简单的挽着一个纂儿,只拿一根木头簪子固定着——这簪子,她昨日就戴着了,想必身上只剩这一件饰物。她垂着头,操持着手中的锅碗瓢勺,锅里不断扑出的蒸汽,将她的面容蒸的白润晕红。 易峋抱着双臂,靠在门柱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让他心中生出了些格外的暖意。直到了此刻,他才有了实感,她是真的回来了。 她站在厨房里,为他操持着家务,宛如一个新嫁娘。 秦春娇专注着手中的事情,忽然微有感触,只觉得仿佛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身,却见门口空无一人,小炉上的黄铜壶却不见了。 待饭做好,易嶟也起来了。 兄弟两个洗漱了,在堂上的桌边坐定。秦春娇把炸好的馒头片、苞米糁端了上来,依旧配了一盘腌菜。 经过了一个冬天,秋季收的菜蔬早已吃完了,到了这时候想吃菜便只有腌过的咸菜。 盘子里是去年腌好的白菜梆子,没有什么调味,只用了盐。秦春娇切菜时,浇了些米醋、滴了几滴香油拌了,又撒了一把干辣椒面,一盘子红红白白,很是好看。配着煎的金黄的馒头片,油脂的香气扑鼻而来,色相俱全,真令人胃口大开。 易家自打易母过世,便是兄弟两个搭伙过日子,两个大男人在饮食上自然不会那么精细,更不要说早间这顿,从来是凑合将就的。 易嶟才坐下,便迫不及待的捏了一块馒头片,一口咬下去,酥脆软嫩,油香满口。他两口吃尽,舔着指尖上的油渍,向易峋笑道:“哥,这家里果然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春娇的手艺真好,以前咱们哪儿能吃上这样讲究的早饭?”嘴上这样笑着,目光却瞟向秦春娇。 秦春娇侧着身子,浅浅的坐了,如昨日一般低着头不说话。她依旧拘禁的很,再不是以往那个能毫无顾忌同他们说笑的秦春娇了。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他执起筷子,说了一声:“吃饭吧。”便端起了粥碗,埋首喝粥吃菜。 秦春娇小口的喝着苞米糁,吃的却有些没滋没味,她不住的溜眼看向易峋。他面色淡淡,一无神情,两道剑眉长入鬓里,水色的薄唇偶然会沾上些许苞米糊,又被灵巧的舌舔了去。他慢条斯理的吃着,于饭菜的味道却是不置可否。 易嶟是早已习惯了兄长的罕言寡语,他吃着饭,一面哼着乡间小调,很是自得其乐,偶尔同秦春娇说上两句俏皮话。 三人正吃着早饭,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道软软的女子声响:“易大哥在家么?” 秦春娇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没想起来是谁。 易峋眉目微挑,还没说话,易嶟已然起身,嘴里嘀咕着:“她怎么一大早跑来了?”一面向外走去。 秦春娇心中微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样只有男人的人家,怎会一早就有姑娘寻来。她悄悄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神色如常。她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但又不敢去问。 少顷功夫,易嶟引着一个少女进来,进门说道:“哥,林婶子病了。” 那少女迈进门内,两手放在嘴边不住哈气取暖,看见桌上的饭菜,赧然一笑:“原来大哥还在吃早饭,真是打搅了。”嘴里说着,目光落在桌旁坐着的秦春娇身上,不由怔了,脱口道:“春娇姐……” 秦春娇此刻也认出来了,这少女名叫林香莲,小她一岁,也是村中一起长大的玩伴儿。 林香莲五岁时便没了父亲,和其母林婶儿相依为命。小时候村中的顽童没少因此欺负她,易家兄弟看不过去,为她出头打过架,她就常叫着哥哥姐姐,跟在三人身后。秦春娇去京城之前,两人私交甚笃,是无话不谈的姐妹。 这三年过去,林香莲个子倒是没怎么长,比秦春娇还要矮上一头,一张容长的脸面,皮肤很是白净,两道细长的眼睛,唇极薄,鼻子被冻的通红。她算不上美,却透着一股子的可怜劲儿,那双眼睛瞧人时,总是躲躲闪闪,仿佛林中受惊的小鹿。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粗布夹衣,下头一条旧棉裙,都是不知穿了多久的衣裳。 秦春娇想起那些旧事,张口:“香莲妹子……”话才出口便哑然失声,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份现下是极尴尬的。 易峋没有动身,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道:“你这一大早跑来,出了什么事?” 林香莲眼眸微红,嘴唇嗫嚅着:“易大哥,我娘昨儿夜里发了高热,这会儿开始说胡话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155.第一百五十五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是以, 这些妇人敢开秦春娇的玩笑,却不敢去闹易峋。 一旁的赵秀茹也有些惴惴不安, 她一溜烟儿的躲到了哥哥赵有余身后, 探出半个脸来, 看着这边的动静。她一直都挺怕易峋的,他人虽生的俊, 却天天冷着个脸,让人不敢亲近。何况, 她是铁了心要嫁易嶟的, 等将来过了门, 这易峋就是她大伯哥了。她也不想易峋对她有成见, 也不知道方才她骂秦春娇的话, 他听去了多少? 易峋于众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到了秦春娇跟前, 问道:“来洗衣裳?” 秦春娇点了点头,方才的伶俐和辣劲儿在易峋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垂首的温婉与柔顺。 那一众妇人见了这情景, 心中都猜到了怎么回事,各自暧昧笑着不言语。 易峋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春葱也似的十指被河水冻的通红。 他上前,替她揉搓暖手, 一面说道:“天气还冷, 再洗衣裳就在家烧热水吧, 也不用来河边了。” 秦春娇颊边浮起了一抹红晕, 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易峋这样完全不避人的亲昵,让她有些不适应,但也并不厌恶,心底里甚而还有一丝甜意。 一旁瞧热闹的妇人们听见,不由自主的对秦春娇生出了几分羡妒。这老秦家的丫头还当真好命,给人当了通房回来,都不是闺女了,还能被男人捧在心尖儿上! 烧热水洗衣裳?乡下地方,谁家女人敢这样娇气! 易峋拉着秦春娇正要离开,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向那些妇人扫视了一圈,淡淡说道:“春娇如今是我易家的人,诸位嫂子和她玩笑之时,还请言语上放尊重些。”他虽没说什么重话,但却让在场的妇人背上冒出了一股子寒意。 易峋没再多说什么,拉着秦春娇离开了。 赵秀茹见易峋走远,才心有余悸的从赵有余身后出来。 她实在是很怕易峋,那张冰冷的面孔让人打从心底里的畏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边起了些风,吹在身上着实有那么几分寒意。 赵秀茹挽住赵有余的胳臂,磨蹭着说道:“哥,咱们回家吧。” 赵有余没有说话,目光满是迷离和茫然的望着秦春娇离去的方向。赵秀茹又催了他几遍,他才回过神来。 林香莲站在河滩上,河水浸湿了她的棉鞋,冻得她双脚冰冷不已,她却恍然不觉。比起身子,心更冷的像在冰窖里一般。她红着眼圈,两手紧紧的捏着裙摆。 易峋眼里甚至没有她,有秦春娇在,压根就连看都看不到她。 赵秀茹和她哥哥已经走远了,那些洗衣服的妇人们也收拾了家伙,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去。只剩下她一个,立在河畔的夕阳之中。 易峋拉着秦春娇快步向家走去,他走的飞快,秦春娇踉踉跄跄,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 她忍不住开口道:“峋哥,你走慢些。” 易峋听到这一声,猛然回神,顿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 秦春娇只觉的心里有些慌,易峋盯着她的眼神,让她想起了狼。 小时候,有一次她上南山去挖野菜,撞见了一头野狼。那头狼盯着她的目光,也像现下的易峋一样,充满着兽性。在那样的目光之下,她只觉得腿肚子发软,几乎一步也挪不动。幸好,猎户老丁头也正好在山中打猎,及时赶来,那匹狼才逃窜而去。 易峋现下的眼神,就如同狼一般,却又有些不同,炽热又满含着侵占,让她口干舌燥,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不得不说,秦春娇心底里对易峋是有些怕的,她不知道易峋到底打算拿她怎样,也不敢去问。三年前临走的那天夜里,她为了不把易峋拖进自家的泥坑,出言羞辱了他。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落到易峋手里。她不敢问自己在易峋这儿到底算什么,生怕自取其辱,只是每天埋头做好一个女人该做的事情。她也有想过,如果易峋真的存着报复的心思,她也认了,任凭他拿自己怎样。然而,每逢和易峋独处,她心中依旧会发慌。 易峋和记忆里那个邻家哥哥是那样的不同,那时候的他虽然罕言寡语,又不惯说笑,但对她却总是温柔的,也总是默默的照顾着她。如今,易峋待她虽也好,但她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侵略感。那感觉一再提醒着她,眼前的男子,是个成熟的男人。而她自己,身上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的苏醒着。 易峋盯着这个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女人,只觉得胸口发闷。她怎么管谁都叫哥哥? 实际上,乡下地方,男女之间避忌远不如城里来的重。同龄的男女,大多是从小一起长大,习俗上都是依着年龄哥哥姐姐的乱叫。秦春娇跟赵有余喊哥,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的耳朵里就是刺耳,让他不舒服。 她的哥哥,就只能是他一个! 想到方才赵有余的眼神,易峋胸口那股憋闷感越发厉害了。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厮原来还肖想着春娇! 家中的弟弟,里正家的儿子…… 这些人和事,让易峋的脑子里混乱不堪。他丢下一句:“以后不要再来河边。”说着,方要迈步,又添了一句:“也别再乱喊别人哥哥。”言罢,这才向家走去。 秦春娇抱着木盆,看着易峋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低着头,一步步跟了上去。 易峋心底里,显然还是在意的,大概是嫌自己出来抛头露面还跟人争执,给他丢脸了?易峋骨子里是很有些傲脾气的,而自己终究也只是他买回来的人。 又过了两天,赵桐生因些事宜进了一趟城,回来时脸上挂着些喜气。 赵太太正在炕上坐着纳鞋底子,赵秀茹从旁递针递线。 一见赵桐生进门,赵太太抬起眼皮子扫了一眼,说道:“回来了?东西可买齐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敢是城里碰见什么人,凑齐了去灌马尿了?” 赵桐生于他婆娘这样子是早已习惯了,说道:“你要的料子,王记布铺里没有,又跑了两条街才买到。”说着,将肩上的褡裢放在了炕桌上。 赵太太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计,伸手解开桌上的褡裢绊扣,里面果然是一卷印着碎花的蓝色细棉布。料子摸着极软和,花也印的细巧,瞧着就和乡下集市上卖的糙货不一样。她心里满意,嘴上却还数落:“瞧着也就那么回事,若不是开春了要给秀茹做件新衣裳,谁上城里花这个冤枉钱去!” 赵秀茹虽也喜欢这料子,但她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 她拉着赵桐生在炕边坐了,又是倒水又是捶肩,撒娇卖痴的问她爹:“爹,秦春娇的事打听的咋样了?” 赵桐生的脸色略黯了一下,却还是说道:“打听了,秦家的丫头是被相府打发出来卖的,买她的人恰好就是易家的峋哥儿。她这才又回来。” 赵秀茹听了这话,心里颇有些不痛快,这秦春娇竟然不是逃回来的,那她当然没有理由把她撵出村去了。 但听赵桐生又说道:“这倒也好,买她回来的人是易峋,和嶟哥儿倒没什么关系。” 赵秀茹听了,又高兴起来,心里甚至还琢磨着,以后如果嫁给了易嶟,秦春娇和她该是个什么关系。易峋既买她回来,想必就是要她的。那自己是要和秦春娇做妯娌吗?她才不要这个嫂子呢!易峋买了她,那她就是贱籍了,以后就要她做丫头! 赵秀茹想着以后过了门,把秦春娇当做使唤丫头,呼来喝去的场景,前两日在河滩上受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心怀畅快不已。 赵太太却皱着眉头,像在思索着什么,没有言语。 赵桐生想到了什么,向两人神神秘秘的说道:“你们猜,易峋买秦春娇,花了多少银子?” 赵太太不语,赵秀茹接口道:“多少?我猜不出。” 赵桐生嘴角抽搐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百两!” 秦春娇走到河滩边时,早有几个村里的妇人聚在一起,一面洗衣一面说笑。 见她过来,这些妇人顿时都噤了声,相互瞧了一眼,嘴角泛出了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秦春娇找了个水流缓慢的地方,将木盆搁在河滩上,她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河里捶打着。 天气虽已有转暖,但河水还是有些冰手的,只须臾的功夫,她的手已被冻的通红了,透着疼痛。 她咬了咬牙,手下的动作倒是丝毫不见缓慢。她也是乡下的出身,没有那么娇气。 156.第一百五十六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正当此时, 那面摊的老板腾出了空来, 隔着几张桌子, 向易峋问道:“易家的小哥儿,今儿还是照旧吗?” 这一声, 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静寂。 这家面摊在城里也算有年头了,易峋但凡进城卖皮子,出来便在这儿吃面。一来二去, 就同这老板熟识起来。 易峋将目光自秦春娇身上拉开, 看向老板,微微点头:“劳烦, 两碗鸡丁水面。”说着,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加一个荷包蛋。” 老板答应了一声,手脚利落的揉面扯面,将一团团扯好的面,下在一旁大锅中的笊篱里。 不多时, 两碗热腾腾的水面好了,上面浇着油汪汪的鸡丁卤子, 其中一碗还卧着一颗圆圆白白的荷包蛋。 老板使小工将这两碗面一齐端到了桌上,将那碗有荷包蛋的放在了易峋跟前。 易峋眉眼不抬,将有蛋的面推到了秦春娇面前, 他自己取了一双筷子, 吃了两口方才说道:“坐下吃面, 待会儿面就要坨了。” 秦春娇没有言语, 也不动弹, 只是低头站着。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易峋没来由的一阵焦躁。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冷言冷语道:“怎么,不是相府里的山珍海味,就吃不下去?” 秦春娇被他这一句讥刺的脸色发白,她轻咬下唇,在他对面侧身坐了下来,也拿了一双筷子,低头吃了起来。 易峋埋头吃面,似有如无的瞄着她。 虽已到了晌午,天气却依旧很冷,碗里的面冒着腾腾的热汽。白汽氤氲之中,只见她低着头,一头发丝乌润油亮,将水面一根根的送入殷红润泽的小口。 她以前吃饭,也是这样斯文秀气么? 易峋心里想着,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这面摊老板是山西人,有些祖传的面食手艺,面揉的劲道滑溜,很是爽口,配着熬好的鸡丁卤子十分香甜可口。秦春娇自早起在陶婆子屋里喝了一碗黄面糊,便再没吃别的东西,到了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这面自然及不上相府里的饮□□细,倒也令她吃的香甜。 一碗面须臾见底,秦春娇看着碗底的那颗荷包蛋,抬头瞧了一眼易峋。他的碗是早已空了,另要了一碗面汤正在慢慢的喝。他低头,随着热汤入喉,粗大的喉结上下震动着。秦春娇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将筷子插进蛋黄之中,把荷包蛋分成几块,一块块的送入口中。 她从小就爱吃水煮蛋,只是以往家境贫寒,家里就养着几只母鸡,下的蛋也要换钱敷衍日用及偿还父亲的赌债,哪里进的了她的嘴里?也就是每年生日,又或年节,易峋会给她带两颗煮好的鸡蛋。鸡蛋自他怀里拿出来时,往往还是烫的,她握在手中,能一直暖到心头。两个人总会相互推让一番,但最终两颗鸡蛋还是会全进了她的肚子。进了相府之后,衣食用度比在家时不知好了多少,然而最让她忘不了的却依然是普普通通的水煮蛋。 吃过了面,易峋付了饭钱,便带着秦春娇离了面摊。 这次进城,除了卖皮子,他还要置办些日常用品,去年家中种菜并没留下菜种,也需得去买。 当下,他便带着秦春娇去了街角一家山货店。 在山货店购置齐备了所需货物,太阳已渐西斜,冬季天短,这时候已是不早了。 易峋估摸着回程的时间,将所购货物掮在了肩上,向着秦春娇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 秦春娇自然没有话说,低头跟了他走路。 两人走到西城门处,这里是京城车夫汇集拉客的地方。此刻天色已然不早,仍旧有那么七八辆车停着等候生意。 两人才到城门前,那些车夫便都围了过来,争相抢客。 易峋雇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去城郊的下河村,商定了路费半两银子,便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车夫吆喝了一声,骡子便撒开了蹄子,车子便如风驰电掣也似的向前奔去。 秦春娇双膝并拢,两手放在膝上,安静的坐着。易峋雇了这样一辆带车厢的载客马车,她是有些惊讶的。 以往在下河村时,村人进城,无不是乘坐板车,一辆车拉上五六个人,一人大约十个铜子儿。车子没有车厢,没遮没挡,夏季暴晒,冬日喝风,但胜在便宜。下河村距京城有三十里路,若要乘坐这样的马车,便少说要半两银子。村里除却里正与富户,寻常人家要进城都是坐了板车。 秦春娇还记得,易家在村中虽较为宽裕,但也不是大手大脚乱花钱的人家。易峋的父亲过世的早,家中都是易峋母亲操持。易峋的生母持家从来勤俭,易峋耳濡目染之下,又怎会肆意乱花钱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起头,悄悄打量着易峋。 他面色淡然,正看着窗外,余晖自外头洒进来,正照在那线条深刻的侧脸上,蜜色的肌肤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铜色,浓密如墨的鬓发也泛着浅浅的金光。易峋自幼就生的极俊,是下河村数一数二的俊俏孩子。长大之后,村里姑娘中意他的不在少数。 记得离家之前,他还只是个青涩少年,三年不见他已然长成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人。想起适才在货行里的那一幕,他同人交涉的言谈举止,进退往来,已是一个顶门立户的大男人了。 秦春娇忽然想起一件事,易峋是否已经娶妻成家了? 他大她三岁,她今年十八,易峋该有二十一了。这个年岁,莫说是乡下,就是京城里面,也是当爹的年纪了。易家家境殷实,易峋容貌出众,为人又能干,村里愿意跟他的姑娘数不胜数,只怕是早已有了妻室。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的胸口发紧,闷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有什么立场去问他呢?甚至,连想这件事的权力都没有。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就不该再奢望任何东西了。落在他手里,总比被那屠夫买回去折磨来得好。 然而,易峋到底为什么要买下她呢,还花了足足一百两银子。他若已然成家,他娘子难道不会责怪他么? 157.第一百五十七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于是, 易嶟便接口说道:“哥,我陪香莲妹子去一趟。如今家里不耕地,我便骑了骡子去。” 易峋听着没什么不妥,颔首:“你去也好, 快去快回。” 林香莲满心失望,她原想着是要易峋陪她去的。 为了掩饰脸上的失落,她慌忙低下了头, 却在乱中触到了秦春娇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心中一慌, 忙忙挪开了眼神,落在了那盘馒头片上。 馒头片泛着金黄的色泽,散发着过油的焦香, 显然是油炸过的。 林香莲心头一动,浅笑着说道:“才过了年,两位哥哥就吃起油炸白面馒头了。”说着,顿了顿又道:“想必是春娇姐姐回来了,两位哥哥高兴?” 她这话虽没有全说明白, 底下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农家从来节俭, 白米白面和油都是金贵物。这不年不节,又不是农忙时候,吃白面本就算是奢侈, 何况是下油炸了的?她这话底下的意思, 便是在说秦春娇大手大脚, 浪费粮食。 易家兄弟都是男人,饮食上来从来不大讲究,这盘馒头片当然不会是他们炸的。 秦春娇哪里听不出来她这话外之音,在相府待了三年,她见识过各样的面孔心机,林香莲这点小伎俩她怎会看不出来?甚而,从她进门之后,一言一语打什么算盘,她都看得清楚。然而现下,易家算是她的主家,林香莲是客,她不方便说什么。 易家兄弟,却都有些不大高兴了。 易嶟脸上浮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点头说道:“春娇妹子回来了,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易峋没有接话,却自盘里拈起了一块馒头片咬了一口,淡淡说道:“我喜欢。” 林香莲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她没想到过了三年,这兄弟二人还是如此看重秦春娇。 她尚未开口,却听易峋说道:“既然林婶子病着,你们就赶紧去罢。”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这馒头片炸的不错,你也带些回去,我们家里还不难在这上面。” 易嶟也接口道:“是啊,春娇的手艺真个没的说。香莲妹子,你就包些回去,让林婶子也尝尝。” 林香莲脸色微白,强笑着道了一声谢。 秦春娇去厨房取来一个篮子,拿油纸将剩余的几块馒头片都包了,拿给林香莲。 林香莲接了篮子,向她浅浅一笑,却没说什么。 易嶟回房略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出门牵了骡子,便招呼着林香莲去了。 林香莲捏着篮子,低着头走到门边,尤有些不死心的回头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得垂首去了。 这两人离去后,屋里只剩下易峋与秦春娇,忽然有些安静。 吃过了早饭,秦春娇把碗筷收拾到了厨房洗了。今日是正月十七,照例是要吃一顿饺子的。这包饺子却是个费时间的活儿,面须得一早活好醒着,这样包出来的饺子面才筋道,所以若要包饺子,这时候就要动手了。 她正想舀面粉和面,却忽然想起方才林香莲挑唆的口舌。 林香莲的心思,她看的明白,这分明就是看上易峋了。她在相府里为婢三年,看着那些妇人们争宠斗艳,大公子房中的几个美婢,为了争一个通房的位置,耍尽了心机手段。林香莲这点点伎俩,还当真有些拿不出来。 想起相府里的旧事,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她并不是个善于献媚争宠的人,容貌在相府后宅那花团锦簇的地方,也不那么出挑,怎么就得了相府大公子的青睐? 初入相府,她也惶惶不可终日,小心翼翼的揣摩上意,谨言慎行,只求能平安自保,清静度日。 当初,相府买她进门,本是说给相爷做通房的。但进了相府的门,大夫人却闹了起来。她这方知道,原来这买通房是相爷姨娘的主意。这妻妾二人整年都在争宠,为了与大夫人抗衡,王姨娘便想着弄个人进去,派人在民间打探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就找到了她家。 那人同她父亲有那么一点交情,常在一起吃酒赌钱,见过她两面,相中了她的容貌,便撺掇着她父亲秦老二把她卖掉。恰巧那时候,秦老二欠了赌庄的钱,驴打滚起来,实在惊人。那人又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当了相爷的姨太太,一家子都能飞黄腾达了。秦老二动了心,便同意了。 进了相府,大夫人死活不同意,同王姨娘闹得不可开交,相爷是个在女人面前立不起来的男人,妻妾争执,他竟躲了出去。 秦春娇当时在相府之中,不伦不类,不知该算什么。王姨娘与大夫人各不相让,最后是老夫人出面,留她在房中服侍,做了个二等的丫鬟。此后,她凭借着左右逢源,处事圆滑的本事,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她在老夫人房中服侍,除却送个东西,传句话,平日里与大公子是没什么往来的。她也不知这大公子怎么忽然就看上了她,先是写了一些她看不大明白的情诗,接着便是无端端的在花园回廊各处堵她,临末竟然生出了把她要到房里的心思。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大夫人的耳朵里,大公子尚未娶亲,怎好先行纳妾?何况,她到底是王姨娘弄进府里的人,大夫人总是时刻提防着她,又怎会容她给儿子做了通房?于是,就在初十的夜里,生了那件事出来。 相府素来看重子孙,出了那样的事,连老夫人也护她不得。何况,她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罢了。 大夫人言说府中不能容这等下作之人,连年都没准她过完,便将她交给了陶婆子。 秦春娇想起那夜的事情,只觉得心口发堵。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这事摁了下去。不论如何,她现下是在易峋家中。不管易峋如何看待她,总是把她自那个泥泞不堪的地方救了出来。 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围裙摘了下来,打算去问问易峋的意思。 林香莲的心思,她并不放在心上。但农家对粮食看得重,她也不能擅自做主。包一顿饺子,白面自然是少不得的,素馅儿须得多用油,荤馅儿就要用肉,无论怎样,饺子于寻常农家而言,都是一种相对奢侈的吃食。她在相府里待久了,若不是林香莲唱了这一出,她还险些忘了。 秦春娇走到外头,却见堂上空空如也,不见易峋的去向,门却敞着。 她猜测易峋该是到院里去了,便走了出来。 这时候日头已升了起来,昨日下了一天的雪珠,地下盖着薄薄的一层白,正在日头下泛着刺目的光泽。雪地上,偶有几点鸟雀的爪印,混着骡子的蹄印,那是易嶟牵骡子出去时留下的痕迹。 窗沿上挂着一串晒干的红辣椒,被太阳照着,火红油亮,似乎彰显着新年的兴旺。 青石板路面已被扫了出来,篱笆门是开着的,易峋显然是出去了。 门既开着,必定没有远去,然而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意识到自己是独个儿被留在这房子中的,秦春娇心底忽然漫过了一阵不安。这是她生长的村子,但如今她唯一的依靠,便只有易峋了。 她站在屋檐底下发呆,头顶的冰凌开化,一滴冰水落在她颈子里,将她冰的打了个寒噤。 正当此时,隔壁的茅草屋子吱呀一声的开了门,易峋自里面走了出来。 秦春娇不由一怔,紧邻着易家房屋的那两间破茅草屋子,便是她家的老宅。 自打她进了相府,她那个赌鬼父亲挥霍干净了她的卖身钱,便摸到了京城问她要银子。起初,她顾念着母亲,还敷衍过几回。然而她也不过是个二等的丫鬟,虽则吃穿已不是问题,但每月那点子月钱,实在填补不了她爹那个无底洞。 秦老二见女儿身上实在榨不出钱来,竟而教唆她去偷主人房里的东西。 秦春娇忍无可忍,也看明白了秦老二已是烂到骨子里去了,便告知了相府守门的小厮,待秦老二再找上门来时,将他打了出去,自此再无音讯。 后来,听府里同乡捎信,说秦老二被赌坊追债,不得已卖了房子,带着妻室往外地投靠亲戚去了。 易峋从那房子里出来,这房子竟是被他买去了吗? 养鸡能下蛋,农家多有凑上一篮子鸡蛋拿去换钱的。易家哥俩另有来钱的渠道,用不着卖鸡蛋,但他们自己要吃鸡蛋,可就得问别人买了,到底也是不便。再则,养多的鸡,也是农家日常肉食的一大来源。 养肥一口猪不容易,乡下也只有到了年底才杀猪。虽说每逢初一十五,乡下集子上有肉卖,易家兄弟也三五不时的进山打猎,但终究没有自家就有来的方便。 秦春娇挽着手中的篮子,里面是易峋给她买的脂粉和在山货店里买的针头线脑同那一袋子胡椒。 158.第一百五十八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堂上一时没人说话, 只听见林香莲小声的抽噎声。 易峋放下筷子,问道:“没请大夫么?” 林香莲抹着眼睛, 说道:“村里的黄大夫,去岁回老家了,还没回来。” 易嶟看着易峋, 说道:“听赵太太说起,上河村还有个姓刘的大夫,医术很是不错。” 易峋尚未开口, 只听林香莲小声道:“易大哥,我娘病着,家里怕是离不开人……而且、而且才过了年,家里紧张的很……” 她话未说尽,易家兄弟却已经明白过来了。上河村距下河村大约十里的路途,不是个年轻女子轻易就能走个来回的。林家孤儿寡母, 从来就不甚宽裕。 只是自打易母过世之后, 易家兄弟两个也常受林家的照顾。林家母女常抢着帮他们做些缝补的活计,又或送些自家做的腌菜吃食。故而,林家开口求助, 他们也不好拒绝。 于是,易嶟便接口说道:“哥, 我陪香莲妹子去一趟。如今家里不耕地,我便骑了骡子去。” 易峋听着没什么不妥, 颔首:“你去也好, 快去快回。” 林香莲满心失望, 她原想着是要易峋陪她去的。 为了掩饰脸上的失落,她慌忙低下了头,却在乱中触到了秦春娇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心中一慌,忙忙挪开了眼神,落在了那盘馒头片上。 馒头片泛着金黄的色泽,散发着过油的焦香,显然是油炸过的。 林香莲心头一动,浅笑着说道:“才过了年,两位哥哥就吃起油炸白面馒头了。”说着,顿了顿又道:“想必是春娇姐姐回来了,两位哥哥高兴?” 她这话虽没有全说明白,底下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农家从来节俭,白米白面和油都是金贵物。这不年不节,又不是农忙时候,吃白面本就算是奢侈,何况是下油炸了的?她这话底下的意思,便是在说秦春娇大手大脚,浪费粮食。 易家兄弟都是男人,饮食上来从来不大讲究,这盘馒头片当然不会是他们炸的。 秦春娇哪里听不出来她这话外之音,在相府待了三年,她见识过各样的面孔心机,林香莲这点小伎俩她怎会看不出来?甚而,从她进门之后,一言一语打什么算盘,她都看得清楚。然而现下,易家算是她的主家,林香莲是客,她不方便说什么。 易家兄弟,却都有些不大高兴了。 易嶟脸上浮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点头说道:“春娇妹子回来了,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易峋没有接话,却自盘里拈起了一块馒头片咬了一口,淡淡说道:“我喜欢。” 林香莲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她没想到过了三年,这兄弟二人还是如此看重秦春娇。 她尚未开口,却听易峋说道:“既然林婶子病着,你们就赶紧去罢。”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这馒头片炸的不错,你也带些回去,我们家里还不难在这上面。” 易嶟也接口道:“是啊,春娇的手艺真个没的说。香莲妹子,你就包些回去,让林婶子也尝尝。” 林香莲脸色微白,强笑着道了一声谢。 秦春娇去厨房取来一个篮子,拿油纸将剩余的几块馒头片都包了,拿给林香莲。 林香莲接了篮子,向她浅浅一笑,却没说什么。 易嶟回房略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出门牵了骡子,便招呼着林香莲去了。 林香莲捏着篮子,低着头走到门边,尤有些不死心的回头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得垂首去了。 这两人离去后,屋里只剩下易峋与秦春娇,忽然有些安静。 吃过了早饭,秦春娇把碗筷收拾到了厨房洗了。今日是正月十七,照例是要吃一顿饺子的。这包饺子却是个费时间的活儿,面须得一早活好醒着,这样包出来的饺子面才筋道,所以若要包饺子,这时候就要动手了。 她正想舀面粉和面,却忽然想起方才林香莲挑唆的口舌。 林香莲的心思,她看的明白,这分明就是看上易峋了。她在相府里为婢三年,看着那些妇人们争宠斗艳,大公子房中的几个美婢,为了争一个通房的位置,耍尽了心机手段。林香莲这点点伎俩,还当真有些拿不出来。 想起相府里的旧事,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她并不是个善于献媚争宠的人,容貌在相府后宅那花团锦簇的地方,也不那么出挑,怎么就得了相府大公子的青睐? 初入相府,她也惶惶不可终日,小心翼翼的揣摩上意,谨言慎行,只求能平安自保,清静度日。 当初,相府买她进门,本是说给相爷做通房的。但进了相府的门,大夫人却闹了起来。她这方知道,原来这买通房是相爷姨娘的主意。这妻妾二人整年都在争宠,为了与大夫人抗衡,王姨娘便想着弄个人进去,派人在民间打探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就找到了她家。 那人同她父亲有那么一点交情,常在一起吃酒赌钱,见过她两面,相中了她的容貌,便撺掇着她父亲秦老二把她卖掉。恰巧那时候,秦老二欠了赌庄的钱,驴打滚起来,实在惊人。那人又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当了相爷的姨太太,一家子都能飞黄腾达了。秦老二动了心,便同意了。 进了相府,大夫人死活不同意,同王姨娘闹得不可开交,相爷是个在女人面前立不起来的男人,妻妾争执,他竟躲了出去。 秦春娇当时在相府之中,不伦不类,不知该算什么。王姨娘与大夫人各不相让,最后是老夫人出面,留她在房中服侍,做了个二等的丫鬟。此后,她凭借着左右逢源,处事圆滑的本事,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她在老夫人房中服侍,除却送个东西,传句话,平日里与大公子是没什么往来的。她也不知这大公子怎么忽然就看上了她,先是写了一些她看不大明白的情诗,接着便是无端端的在花园回廊各处堵她,临末竟然生出了把她要到房里的心思。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大夫人的耳朵里,大公子尚未娶亲,怎好先行纳妾?何况,她到底是王姨娘弄进府里的人,大夫人总是时刻提防着她,又怎会容她给儿子做了通房?于是,就在初十的夜里,生了那件事出来。 相府素来看重子孙,出了那样的事,连老夫人也护她不得。何况,她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罢了。 大夫人言说府中不能容这等下作之人,连年都没准她过完,便将她交给了陶婆子。 秦春娇想起那夜的事情,只觉得心口发堵。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这事摁了下去。不论如何,她现下是在易峋家中。不管易峋如何看待她,总是把她自那个泥泞不堪的地方救了出来。 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围裙摘了下来,打算去问问易峋的意思。 林香莲的心思,她并不放在心上。但农家对粮食看得重,她也不能擅自做主。包一顿饺子,白面自然是少不得的,素馅儿须得多用油,荤馅儿就要用肉,无论怎样,饺子于寻常农家而言,都是一种相对奢侈的吃食。她在相府里待久了,若不是林香莲唱了这一出,她还险些忘了。 秦春娇走到外头,却见堂上空空如也,不见易峋的去向,门却敞着。 她猜测易峋该是到院里去了,便走了出来。 这时候日头已升了起来,昨日下了一天的雪珠,地下盖着薄薄的一层白,正在日头下泛着刺目的光泽。雪地上,偶有几点鸟雀的爪印,混着骡子的蹄印,那是易嶟牵骡子出去时留下的痕迹。 窗沿上挂着一串晒干的红辣椒,被太阳照着,火红油亮,似乎彰显着新年的兴旺。 青石板路面已被扫了出来,篱笆门是开着的,易峋显然是出去了。 门既开着,必定没有远去,然而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意识到自己是独个儿被留在这房子中的,秦春娇心底忽然漫过了一阵不安。这是她生长的村子,但如今她唯一的依靠,便只有易峋了。 她站在屋檐底下发呆,头顶的冰凌开化,一滴冰水落在她颈子里,将她冰的打了个寒噤。 正当此时,隔壁的茅草屋子吱呀一声的开了门,易峋自里面走了出来。 秦春娇不由一怔,紧邻着易家房屋的那两间破茅草屋子,便是她家的老宅。 自打她进了相府,她那个赌鬼父亲挥霍干净了她的卖身钱,便摸到了京城问她要银子。起初,她顾念着母亲,还敷衍过几回。然而她也不过是个二等的丫鬟,虽则吃穿已不是问题,但每月那点子月钱,实在填补不了她爹那个无底洞。 秦老二见女儿身上实在榨不出钱来,竟而教唆她去偷主人房里的东西。 秦春娇忍无可忍,也看明白了秦老二已是烂到骨子里去了,便告知了相府守门的小厮,待秦老二再找上门来时,将他打了出去,自此再无音讯。 后来,听府里同乡捎信,说秦老二被赌坊追债,不得已卖了房子,带着妻室往外地投靠亲戚去了。 159.第一百五十九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 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 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 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 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 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 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 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 从本方物产, 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 一年四节八时, 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 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秦春娇却还没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易峋同那王掌柜的一来一往,令她吃惊不已。眼前的易峋,和那个记忆中的峋哥哥是那么的不同。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再是她青葱年少时的邻家哥哥。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成为了她的主子。 易峋在面摊上坐下,见秦春娇在一旁低着头站着,微微有些奇怪:“怎么不坐?” 秦春娇垂首,咬了咬嘴,嗫嚅道:“我站着服侍就好。” 160.终章 订阅率不足你会看见这句话  下河村的人,对易峋是敬畏有加。 是以, 这些妇人敢开秦春娇的玩笑, 却不敢去闹易峋。 一旁的赵秀茹也有些惴惴不安, 她一溜烟儿的躲到了哥哥赵有余身后, 探出半个脸来, 看着这边的动静。她一直都挺怕易峋的, 他人虽生的俊,却天天冷着个脸, 让人不敢亲近。何况, 她是铁了心要嫁易嶟的,等将来过了门,这易峋就是她大伯哥了。她也不想易峋对她有成见,也不知道方才她骂秦春娇的话, 他听去了多少? 易峋于众人视若无睹, 径直走到了秦春娇跟前,问道:“来洗衣裳?” 秦春娇点了点头, 方才的伶俐和辣劲儿在易峋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垂首的温婉与柔顺。 那一众妇人见了这情景,心中都猜到了怎么回事, 各自暧昧笑着不言语。 易峋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春葱也似的十指被河水冻的通红。 他上前, 替她揉搓暖手, 一面说道:“天气还冷, 再洗衣裳就在家烧热水吧, 也不用来河边了。” 秦春娇颊边浮起了一抹红晕,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易峋这样完全不避人的亲昵,让她有些不适应,但也并不厌恶,心底里甚而还有一丝甜意。 一旁瞧热闹的妇人们听见,不由自主的对秦春娇生出了几分羡妒。这老秦家的丫头还当真好命,给人当了通房回来,都不是闺女了,还能被男人捧在心尖儿上! 烧热水洗衣裳?乡下地方,谁家女人敢这样娇气! 易峋拉着秦春娇正要离开,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向那些妇人扫视了一圈,淡淡说道:“春娇如今是我易家的人,诸位嫂子和她玩笑之时,还请言语上放尊重些。”他虽没说什么重话,但却让在场的妇人背上冒出了一股子寒意。 易峋没再多说什么,拉着秦春娇离开了。 赵秀茹见易峋走远,才心有余悸的从赵有余身后出来。 她实在是很怕易峋,那张冰冷的面孔让人打从心底里的畏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边起了些风,吹在身上着实有那么几分寒意。 赵秀茹挽住赵有余的胳臂,磨蹭着说道:“哥,咱们回家吧。” 赵有余没有说话,目光满是迷离和茫然的望着秦春娇离去的方向。赵秀茹又催了他几遍,他才回过神来。 林香莲站在河滩上,河水浸湿了她的棉鞋,冻得她双脚冰冷不已,她却恍然不觉。比起身子,心更冷的像在冰窖里一般。她红着眼圈,两手紧紧的捏着裙摆。 易峋眼里甚至没有她,有秦春娇在,压根就连看都看不到她。 赵秀茹和她哥哥已经走远了,那些洗衣服的妇人们也收拾了家伙,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去。只剩下她一个,立在河畔的夕阳之中。 易峋拉着秦春娇快步向家走去,他走的飞快,秦春娇踉踉跄跄,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 她忍不住开口道:“峋哥,你走慢些。” 易峋听到这一声,猛然回神,顿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 秦春娇只觉的心里有些慌,易峋盯着她的眼神,让她想起了狼。 小时候,有一次她上南山去挖野菜,撞见了一头野狼。那头狼盯着她的目光,也像现下的易峋一样,充满着兽性。在那样的目光之下,她只觉得腿肚子发软,几乎一步也挪不动。幸好,猎户老丁头也正好在山中打猎,及时赶来,那匹狼才逃窜而去。 易峋现下的眼神,就如同狼一般,却又有些不同,炽热又满含着侵占,让她口干舌燥,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不得不说,秦春娇心底里对易峋是有些怕的,她不知道易峋到底打算拿她怎样,也不敢去问。三年前临走的那天夜里,她为了不把易峋拖进自家的泥坑,出言羞辱了他。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落到易峋手里。她不敢问自己在易峋这儿到底算什么,生怕自取其辱,只是每天埋头做好一个女人该做的事情。她也有想过,如果易峋真的存着报复的心思,她也认了,任凭他拿自己怎样。然而,每逢和易峋独处,她心中依旧会发慌。 易峋和记忆里那个邻家哥哥是那样的不同,那时候的他虽然罕言寡语,又不惯说笑,但对她却总是温柔的,也总是默默的照顾着她。如今,易峋待她虽也好,但她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侵略感。那感觉一再提醒着她,眼前的男子,是个成熟的男人。而她自己,身上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的苏醒着。 易峋盯着这个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女人,只觉得胸口发闷。她怎么管谁都叫哥哥? 实际上,乡下地方,男女之间避忌远不如城里来的重。同龄的男女,大多是从小一起长大,习俗上都是依着年龄哥哥姐姐的乱叫。秦春娇跟赵有余喊哥,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的耳朵里就是刺耳,让他不舒服。 她的哥哥,就只能是他一个! 想到方才赵有余的眼神,易峋胸口那股憋闷感越发厉害了。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厮原来还肖想着春娇! 家中的弟弟,里正家的儿子…… 这些人和事,让易峋的脑子里混乱不堪。他丢下一句:“以后不要再来河边。”说着,方要迈步,又添了一句:“也别再乱喊别人哥哥。”言罢,这才向家走去。 秦春娇抱着木盆,看着易峋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低着头,一步步跟了上去。 易峋心底里,显然还是在意的,大概是嫌自己出来抛头露面还跟人争执,给他丢脸了?易峋骨子里是很有些傲脾气的,而自己终究也只是他买回来的人。 又过了两天,赵桐生因些事宜进了一趟城,回来时脸上挂着些喜气。 赵太太正在炕上坐着纳鞋底子,赵秀茹从旁递针递线。 一见赵桐生进门,赵太太抬起眼皮子扫了一眼,说道:“回来了?东西可买齐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敢是城里碰见什么人,凑齐了去灌马尿了?” 赵桐生于他婆娘这样子是早已习惯了,说道:“你要的料子,王记布铺里没有,又跑了两条街才买到。”说着,将肩上的褡裢放在了炕桌上。 赵太太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计,伸手解开桌上的褡裢绊扣,里面果然是一卷印着碎花的蓝色细棉布。料子摸着极软和,花也印的细巧,瞧着就和乡下集市上卖的糙货不一样。她心里满意,嘴上却还数落:“瞧着也就那么回事,若不是开春了要给秀茹做件新衣裳,谁上城里花这个冤枉钱去!” 赵秀茹虽也喜欢这料子,但她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 她拉着赵桐生在炕边坐了,又是倒水又是捶肩,撒娇卖痴的问她爹:“爹,秦春娇的事打听的咋样了?” 赵桐生的脸色略黯了一下,却还是说道:“打听了,秦家的丫头是被相府打发出来卖的,买她的人恰好就是易家的峋哥儿。她这才又回来。” 赵秀茹听了这话,心里颇有些不痛快,这秦春娇竟然不是逃回来的,那她当然没有理由把她撵出村去了。 但听赵桐生又说道:“这倒也好,买她回来的人是易峋,和嶟哥儿倒没什么关系。” 赵秀茹听了,又高兴起来,心里甚至还琢磨着,以后如果嫁给了易嶟,秦春娇和她该是个什么关系。易峋既买她回来,想必就是要她的。那自己是要和秦春娇做妯娌吗?她才不要这个嫂子呢!易峋买了她,那她就是贱籍了,以后就要她做丫头! 赵秀茹想着以后过了门,把秦春娇当做使唤丫头,呼来喝去的场景,前两日在河滩上受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心怀畅快不已。 赵太太却皱着眉头,像在思索着什么,没有言语。 赵桐生想到了什么,向两人神神秘秘的说道:“你们猜,易峋买秦春娇,花了多少银子?” 赵太太不语,赵秀茹接口道:“多少?我猜不出。” 赵桐生嘴角抽搐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百两!” 于是,易嶟便接口说道:“哥,我陪香莲妹子去一趟。如今家里不耕地,我便骑了骡子去。” 易峋听着没什么不妥,颔首:“你去也好,快去快回。” 林香莲满心失望,她原想着是要易峋陪她去的。 为了掩饰脸上的失落,她慌忙低下了头,却在乱中触到了秦春娇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心中一慌,忙忙挪开了眼神,落在了那盘馒头片上。 馒头片泛着金黄的色泽,散发着过油的焦香,显然是油炸过的。 林香莲心头一动,浅笑着说道:“才过了年,两位哥哥就吃起油炸白面馒头了。”说着,顿了顿又道:“想必是春娇姐姐回来了,两位哥哥高兴?” 她这话虽没有全说明白,底下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农家从来节俭,白米白面和油都是金贵物。这不年不节,又不是农忙时候,吃白面本就算是奢侈,何况是下油炸了的?她这话底下的意思,便是在说秦春娇大手大脚,浪费粮食。 易家兄弟都是男人,饮食上来从来不大讲究,这盘馒头片当然不会是他们炸的。 秦春娇哪里听不出来她这话外之音,在相府待了三年,她见识过各样的面孔心机,林香莲这点小伎俩她怎会看不出来?甚而,从她进门之后,一言一语打什么算盘,她都看得清楚。然而现下,易家算是她的主家,林香莲是客,她不方便说什么。 易家兄弟,却都有些不大高兴了。 易嶟脸上浮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点头说道:“春娇妹子回来了,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易峋没有接话,却自盘里拈起了一块馒头片咬了一口,淡淡说道:“我喜欢。” 林香莲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她没想到过了三年,这兄弟二人还是如此看重秦春娇。 她尚未开口,却听易峋说道:“既然林婶子病着,你们就赶紧去罢。”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这馒头片炸的不错,你也带些回去,我们家里还不难在这上面。” 易嶟也接口道:“是啊,春娇的手艺真个没的说。香莲妹子,你就包些回去,让林婶子也尝尝。” 林香莲脸色微白,强笑着道了一声谢。 秦春娇去厨房取来一个篮子,拿油纸将剩余的几块馒头片都包了,拿给林香莲。 林香莲接了篮子,向她浅浅一笑,却没说什么。 易嶟回房略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出门牵了骡子,便招呼着林香莲去了。 林香莲捏着篮子,低着头走到门边,尤有些不死心的回头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得垂首去了。 这两人离去后,屋里只剩下易峋与秦春娇,忽然有些安静。 吃过了早饭,秦春娇把碗筷收拾到了厨房洗了。今日是正月十七,照例是要吃一顿饺子的。这包饺子却是个费时间的活儿,面须得一早活好醒着,这样包出来的饺子面才筋道,所以若要包饺子,这时候就要动手了。 她正想舀面粉和面,却忽然想起方才林香莲挑唆的口舌。 林香莲的心思,她看的明白,这分明就是看上易峋了。她在相府里为婢三年,看着那些妇人们争宠斗艳,大公子房中的几个美婢,为了争一个通房的位置,耍尽了心机手段。林香莲这点点伎俩,还当真有些拿不出来。 想起相府里的旧事,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她并不是个善于献媚争宠的人,容貌在相府后宅那花团锦簇的地方,也不那么出挑,怎么就得了相府大公子的青睐? 初入相府,她也惶惶不可终日,小心翼翼的揣摩上意,谨言慎行,只求能平安自保,清静度日。 当初,相府买她进门,本是说给相爷做通房的。但进了相府的门,大夫人却闹了起来。她这方知道,原来这买通房是相爷姨娘的主意。这妻妾二人整年都在争宠,为了与大夫人抗衡,王姨娘便想着弄个人进去,派人在民间打探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就找到了她家。 那人同她父亲有那么一点交情,常在一起吃酒赌钱,见过她两面,相中了她的容貌,便撺掇着她父亲秦老二把她卖掉。恰巧那时候,秦老二欠了赌庄的钱,驴打滚起来,实在惊人。那人又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当了相爷的姨太太,一家子都能飞黄腾达了。秦老二动了心,便同意了。 进了相府,大夫人死活不同意,同王姨娘闹得不可开交,相爷是个在女人面前立不起来的男人,妻妾争执,他竟躲了出去。 秦春娇当时在相府之中,不伦不类,不知该算什么。王姨娘与大夫人各不相让,最后是老夫人出面,留她在房中服侍,做了个二等的丫鬟。此后,她凭借着左右逢源,处事圆滑的本事,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她在老夫人房中服侍,除却送个东西,传句话,平日里与大公子是没什么往来的。她也不知这大公子怎么忽然就看上了她,先是写了一些她看不大明白的情诗,接着便是无端端的在花园回廊各处堵她,临末竟然生出了把她要到房里的心思。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大夫人的耳朵里,大公子尚未娶亲,怎好先行纳妾?何况,她到底是王姨娘弄进府里的人,大夫人总是时刻提防着她,又怎会容她给儿子做了通房?于是,就在初十的夜里,生了那件事出来。 相府素来看重子孙,出了那样的事,连老夫人也护她不得。何况,她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罢了。 大夫人言说府中不能容这等下作之人,连年都没准她过完,便将她交给了陶婆子。 秦春娇想起那夜的事情,只觉得心口发堵。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这事摁了下去。不论如何,她现下是在易峋家中。不管易峋如何看待她,总是把她自那个泥泞不堪的地方救了出来。 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围裙摘了下来,打算去问问易峋的意思。 林香莲的心思,她并不放在心上。但农家对粮食看得重,她也不能擅自做主。包一顿饺子,白面自然是少不得的,素馅儿须得多用油,荤馅儿就要用肉,无论怎样,饺子于寻常农家而言,都是一种相对奢侈的吃食。她在相府里待久了,若不是林香莲唱了这一出,她还险些忘了。 秦春娇走到外头,却见堂上空空如也,不见易峋的去向,门却敞着。 她猜测易峋该是到院里去了,便走了出来。 这时候日头已升了起来,昨日下了一天的雪珠,地下盖着薄薄的一层白,正在日头下泛着刺目的光泽。雪地上,偶有几点鸟雀的爪印,混着骡子的蹄印,那是易嶟牵骡子出去时留下的痕迹。 窗沿上挂着一串晒干的红辣椒,被太阳照着,火红油亮,似乎彰显着新年的兴旺。 青石板路面已被扫了出来,篱笆门是开着的,易峋显然是出去了。 门既开着,必定没有远去,然而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意识到自己是独个儿被留在这房子中的,秦春娇心底忽然漫过了一阵不安。这是她生长的村子,但如今她唯一的依靠,便只有易峋了。 她站在屋檐底下发呆,头顶的冰凌开化,一滴冰水落在她颈子里,将她冰的打了个寒噤。 正当此时,隔壁的茅草屋子吱呀一声的开了门,易峋自里面走了出来。 秦春娇不由一怔,紧邻着易家房屋的那两间破茅草屋子,便是她家的老宅。 自打她进了相府,她那个赌鬼父亲挥霍干净了她的卖身钱,便摸到了京城问她要银子。起初,她顾念着母亲,还敷衍过几回。然而她也不过是个二等的丫鬟,虽则吃穿已不是问题,但每月那点子月钱,实在填补不了她爹那个无底洞。 秦老二见女儿身上实在榨不出钱来,竟而教唆她去偷主人房里的东西。 秦春娇忍无可忍,也看明白了秦老二已是烂到骨子里去了,便告知了相府守门的小厮,待秦老二再找上门来时,将他打了出去,自此再无音讯。 后来,听府里同乡捎信,说秦老二被赌坊追债,不得已卖了房子,带着妻室往外地投靠亲戚去了。 易峋从那房子里出来,这房子竟是被他买去了吗? 她唇角抿着一丝笑意,带出了两只圆圆的酒窝,俏皮而可爱。 想起和易峋在屋里的事情,她脸上浮起了一丝绯色。易峋亲了她,温热的唇轻轻磨蹭着她的感觉,像猫的尾巴,轻轻搔着心头,烧的她全身滚烫。易峋没有再多做什么,只是抱着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放了她起来。 她没有多猜易峋的意思,但心底里却是明亮的,还忍不住的想要高兴。至于高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易峋和易嶟两个,洗好了手,相继来到饭桌边。 桌上是两盘饺子,圆胖白润,香气扑鼻,另配着香醋碟子和通红油亮的辣油碟子,引人食欲大振。 易嶟搓着手,在一边坐了,也不拿筷子,急不可待的拈了一只饺子塞到口中。饺子才出锅,馅儿是滚烫的,顿时将易嶟烫的嗷嗷叫起来。他大口呵着凉气,却又奋力嚼着嘴里的饺子,一面称赞着:“春娇妹子的手艺真好,这饺子真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呵、烫!” 秦春娇看着易嶟这贪吃被烫的样子,不由扑哧笑了出来,说道:“嶟哥又哄我开心呢,一盘饺子而已,哪里就有这么好?” 这称呼,让易峋心头跳了一下。 秦春娇是和他们兄弟两个一起长大的,易峋与易嶟都比她大,同他们两个也都叫哥哥。易峋不准她再叫大少爷,那就连着易嶟的称呼也一起改了。 这称呼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耳朵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 只听易嶟说道:“我可没有乱说,你做的就是比别处的都好吃!哥,你尝尝,看我说的对不?” 易峋却没接这话,只看着秦春娇,问道:“你吃什么?” 桌上只有两盘饺子,一盘是易峋的,一盘是易嶟的,没有秦春娇的饭食。 秦春娇说道:“你们吃,我到厨房里吃去。” 时下没有女人不上桌的习惯,但易家到底是她的主家。在相府三年,规矩早已刻在了日常生活里,不是那么容易就忘掉的。 易峋没有接话,沉默一阵,说道:“去把饭端来,就在这儿吃。” 易嶟也好笑的看着她,问道:“难道你在厨房里另外藏了什么好东西,要背着我们吃?” 秦春娇听了这话,不由得也笑了,去厨房端了自己的那一份过来,在桌边坐下。她素来饭量小,只给自己煮了七八个饺子,只得浅浅的一盘。 易嶟探头看见,说道:“你怎么就吃这些?怪不得你这么瘦!” 自己瘦吗?秦春娇不觉得,只是刚好而已。京里女子以瘦为美,相府中别说丫鬟们,就是那些姑娘主子,也是拼命的饿饭,只为了瘦出一把蛮腰来。一同在老太太房里的姊妹,总说她吃的是昧心食,不见她挨饿,倒也不见她胖。 易嶟看她盘里的饺子少,便自作主张从自己盘里拨了五六个过去。 秦春娇连连说着够了,却拗不过他。 易峋捏紧了手里的筷子,淡淡说道:“她既不要吃那么多,你何必勉强她?” 易嶟这方罢了,嘴里却依旧说道:“哥,你看春娇瘦的。去了京城这三年,就没吃饱饭是怎么的?” 易峋顺着他的话,瞄了一眼秦春娇。她穿的棉衣宽松,但似是为了干活方便,扎进了腰里,凸显出掐刚一握的腰身,柔软纤细,就像那阳春三月的柳条。顺着腰肢往上,是高挺的胸脯,浑圆饱满,随着她的呼吸轻轻的起伏着。三年的时光,她从记忆里那个青涩的少女,长成了成熟的妇人,好似熟透了的果实一般的甜美。 他不觉得她瘦,但想起昨天抱她回来时,臂弯里那一点点的分量,他倒也赞成她多吃一些。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只说了一句:“我觉得好。” 他觉得好?是什么好?是觉得她不瘦,还是觉得她该多吃些? 秦春娇没有问,易峋和易嶟性格不同,他寡言沉稳,却又最有主意,更像是一家的顶梁柱。记忆里,他也从没跟她肆意笑闹过。但是在她心里,易峋和别人却是格外不同的。 三人低头吃饭,易家兄弟两个吃的尤为欢畅。 易嶟没有虚夸,秦春娇的手艺的确是好,饺子皮擀的劲道,馅儿也填的充实饱满,一口下去就是个菜肉丸子。 秦春娇上午去了一趟易家的仓库,去年年底易家杀了两口猪,大约出了四百斤的肉,排骨、下水、肘子各若干。这兄弟两个依照农家的习俗,大部分的肉都腊干腌制了起来,却因天冷还冻了一些鲜肉。 她化了两斤肥瘦相间的,合着一斤白菜剁了馅儿。时下别的新鲜菜蔬没有,只有冬藏的萝卜白菜。白菜这东西水多,剁饺子馅儿容易稀,就包成了饺子,煮出来也是一包稀汤。她硬是将白菜挤干净了水,才和肉馅儿合在了一起,捏出来的饺子就是一个个实打实的菜肉丸子。 再有便是调味,寻常人家包饺子,有菜有肉,放些黄酒盐巴就是满顶了,有些不讲究的人家连黄酒也未必见得放。她却先拿些黄酒将肉馅儿腌了半个时辰,调味时又放了些许白糖进去,虽吃不出甜味来,这鲜度却拔高了一截。 饺子是个费时费工夫的吃食,这兄弟两个都是粗糙的汉子,平日里农活家计忙碌,哪里会做这么精细的东西。自打易母过世,这两人除了偶然去城里馆子,便再也没吃过饺子了。然而,即便是易母在世,他们也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饺子。 秦春娇的手艺是练出来的,秦家穷,从来就没什么像样的吃食。秦母身子又不好,自打她懂事起,这些家事都是她在做了。偏偏秦老二又是个嘴刁的,饭菜不合口味就要摔锅砸碗,她只能尽力的琢磨。后来进了相府,那是个吃穿用度都讲究到了极处的地方,她也跟着厨房里上灶的娘子学了许多下厨的诀窍。 就这香醋红油,易嶟吃出了一头的汗,易峋没有他吃的这么急,倒也一口一口的没有停下。 秦春娇的吃相就文雅多了,一个饺子要咬成两截,细嚼慢咽了才能下肚。 易峋将自己那一大盘饺子吃完时,秦春娇却还剩下两个没吃完。 腹中是饱实的,饺子的余香还在口中,他看了一眼还在慢慢吃饭的秦春娇,心中的满足与充实前所未有。他深刻的认同易嶟早上的话,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 她就是他命里认定的女人。 吃过了饭,秦春娇将碗盘收拾到厨房,在小灶上烧了些热水,等着刷洗油腻。 正忙活着,易峋忽然进来,秦春娇干着活,没有抬头,只随口问了一句:“峋哥有事?” 易峋没有答话,只是打开了一旁橱柜,拿出一包油纸包来,放在了灶上。 秦春娇瞥了一眼,那是拿黄油纸包的,用细麻绳系好了的,还封着一张红纸,印着一个大大的“童”字。她便知道,这是童记糕饼铺子里买来的点心了。 这家铺子做的点心很有名堂,连相府里的老夫人也常叫人去买。只是几个姑娘主子,怕胖总不敢多吃。 当然,因着有名,价格也是不菲。 只听易峋说道:“这里面是芸豆卷,家里没有零食,下午你饿了,就拿去吃。”她饭量小,吃饭时吃不多,那就难免有饿的时候。他和易嶟没有吃零嘴的习惯,家里也没有备。这是昨天在城里时,他接她出来后顺道买的。 秦春娇打小爱吃这些零食点心,但是秦家穷,没有什么多余的钱给她买,偶然得了一包糖,也能津津有味吃很久。那时候他就总想着,以后自己能挣钱了,要给她买很多的点心糖果。 童记铺子的点心的确不便宜,这一包芸豆卷比外头摊子上卖的贵了五十文钱。 但在易峋看来,这不算什么。既然她爱吃,那当然就要买好的。她是跟了他的,他不想让她在衣食上受了委屈。家里又不是没钱,何必抠唆着省这个。何况,她又能吃多少? 这包点心,本来昨天就要给她的,但是杂事一多,他就给忘了。方才吃午饭时,说起她饭量小的事,他才想起来。 秦春娇两手泡在水里,没有去拿点心,低着头说了一声:“谢谢。” 她心底里是甜的,却又带了一丝的酸楚。这些年了,不管是在家,还是相府,都没有人真的惦记过她。 林香莲心中猛地一惊,她从未见过易嶟这样生气。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