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贾瑚》 1、起 清平二十六年冬,将将进了腊月,便传来边关守兵不堪上峰欺压造反的急报,惹得一向以尧舜自比的天子震怒,虽然不至于伏尸百万,却也有不少官员因此事吃了挂落,朝中大员莫不噤若寒蝉。 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京中正商议着平叛缴讨的章程,各地报灾的折子竟如雪片般飞入京中,呈上御案,个个凄凄惨惨,仿佛这太平盛世眨眼间就化作了饿殍遍野的荒年。 就是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渐渐也传出农户叫雪压塌了房舍,无家可归的消息来。 可惜即便上至深宫贵人、下至乡野村妇皆求神拜佛以期上苍怜悯,裹挟着漫天飞雪的凛冽北风依旧日夜呼啸,毫无止息之意。 年关愈近,都中权贵聚居之地愈是乌云密布、阴沉肃杀。 这日寅时刚过,毗邻着朱雀大街的罗衣巷里一辆遮的严严实实的青轴车缓缓驶过,车夫与骑马跟在车后的四个壮实家丁衣衫虽然不打眼,却个个面容肃正精神抖擞,一眼便知道是簪缨大族的世仆。 当值扫街的老役夫不敢造次,忙忙避让在路旁,只拿眼觑着随着车子前行不断颤动的帘子,不妨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惊得险些拗断了脖子。 待得车子去得远了,老役夫才又颤颤巍巍拿起了扫帚,心里却不免泛起了嘀咕。 按说他守着这皇孙亲贵并肩儿走的巷子也有几十年,天生好模样的娃娃见着不少,独这一个眼神这般渗人,活似个泥胎木塑,糊脸金粉抬到庙里守个森罗殿倒是相宜。 “我的好大爷,那雪珠子都落了有小两个月,就是珍珠磨得粉儿也看厌了,这巷子里如今除了扫街的老汉也再没别个儿,腌脏的很,最是无趣,您就行行好,别再掀帘子了,仔细着了风头疼。” 伸出两臂死死按住帘幔,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圆脸青衣小厮皱着鼻子看向已经退回软垫处的小主子,连连劝哄。 贾瑚此时才过了七岁生辰没几日,勒着嵌珠金抹额,一身绣着五蝠水纹的大红撒金衣裳,加之身量尚小,瞧着仿佛整个人都陷在了秋香色锦缎的垫子里,十分喜庆,倒比方才看老役夫时多了一丝暖气儿。 摸摸冰凉的鼻尖,贾瑚沉吟片刻,终究只眯起极肖母亲周氏的桃花眼睨了睨一脸忠心为主的小厮,随意对旁边沉默寡言的奶兄执砚一努嘴儿。 “瞧瞧洗笔,比我还小上一岁呢,倒比嬷嬷们话还多,真真是个话唠。” 说完,贾瑚也懒怠看两个小厮的模样,捧着手炉闭目养神,腰杆却拔得越发直了。 两世为人,贾瑚最是厌烦被人当做无知小儿诱哄。平素在亲长面前装模作样也就罢了,再没有为个毛都没长齐的家生小子委屈自己的道理。 若不是明白洗笔这么个聒噪性子是母亲特特为他挑的,只怕他小小年纪心性清冷日后年寿不保,贾瑚才不会留个磨人精在身边。 不过留下可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忍着。 欺上不瞒下的招数,早在他还被人称为琏二爷的时候就用的炉火纯青。 心中一怅,贾瑚不由摸了摸袖袋内母亲周氏亲手缝制绘绣的荷包。 满天神佛庇佑,他这一世总算与母亲缘分深厚,不曾做那个连母亲面容也模糊不清,被克母克兄的流言压着为父亲所不喜的琏儿。 上一世他母亲早逝父亲不管不问,身为袭爵长房唯一的嫡子,较之二房先后受尽万千宠爱的贾珠宝玉兄弟二人差了何止三分,就连启蒙读书,也是跟着贾珠的先生胡乱应付了事。待得年纪渐长,便开始在二叔婶娘手下“打理府内事务”,直到最终抄家流放。 堂堂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没有一事曾做到。 于己,他为人不修私德不求上进,年近三十文不成武不就,庸庸碌碌混沌度日,只做承爵的美梦,偏又国孝家孝两重孝期铸下大错,先是叫人捉着把柄算计爵位,后又落得个罪及子孙的下场。 于家,他再怨愤凤姐招来诸多罪名,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才是一切的根由。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他却一无子可教,二无言教妻。 说来真真可笑。自己成日琢磨承爵立威,膝下却只得巧姐儿一个女儿,纵是荣府安然无恙,他百年之后爵位家私还不是一样落到了旁人手里。如今再想二婶娘王氏嗤笑林家绝嗣的话,他自个儿心里也是难受得紧。 便是凤姐儿素来敛财爱权,又心向二婶娘王氏反远着正经公婆,终究还是因他这做丈夫的无才无德,不能顶门立户遮风挡雨。退一步说,即便凤姐死不悔改,可招揽诉讼放贷盘剥之事并非只有荣府经手,以此罪名抄家败落的却只有荣府一户,更有颇得圣心者罚了区区几个内宅夫人就避过风头,几年后又是赫赫扬扬高门望族。 归根究底,不过是家中男儿皆无用罢了。 如今再世为人,贾瑚自是发狠赌咒一扫前生诸多恨事,也更感念母亲的种种慈爱之处。 他前世始终懵懵懂懂无人教导,大规矩上虽看着齐整,内里实是一言难尽。今生有亲生母亲在旁看顾教导,事事仔细时时关怀,却又并不溺爱偏颇,贾瑚方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一言真意。 贾瑚正自感怀身世,连车子被抬进周府偏门也未觉察,还是两个小厮压着嗓子唤了两声方醒过神来,忙敛神整了整衣衫,端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慢慢往车下爬。 还没等他伸着小短腿踩实了脚凳,久候在廊下的俊秀男子便越过众仆从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让大哥哥好生瞧瞧,咱们瑚哥儿可长高了没有?” 贾瑚抿抿唇,仍旧八风不动,连平素慌脚鸡似的洗笔都是见怪不怪的模样。 放眼整个周府,这般喜欢逗弄贾瑚又有这份胆子的,独大少爷周林一人。 随手掂了掂贾瑚的分量,周家大少爷周林不由咧了嘴:“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瑚哥儿更白胖了。” 就着周林的力道正了正身,贾瑚抬头望向那双与母亲一般无二的眉眼,一本正经恭恭敬敬的问好:“林大哥哥好。今日可要先拜过舅母?” 贾瑚知道大表哥周林成婚数载膝下只得一女,真真是把一腔慈父心肠都倾在了自己这个小了十余岁的表弟身上,虽羞于做那些小儿女情态讨周林欢喜,心里却着实敬重这位亦兄亦父,亦师亦友的表哥。 去岁自己拜在舅舅周泽门下启蒙,羡煞了二叔,偏二婶王氏嘴硬,只在祖父祖母面前说舅舅乃正二品的礼部侍郎,恐无多少闲暇指点一无知小童。 贾瑚初闻时心中亦不免惴惴,但看母亲只浅笑劝父亲莫要烦忧,便也把万千言语闷在腹中。 等到拜师礼成日日过周府读书,贾瑚方知母亲舅舅一片慈心。 舅舅周泽确实公务缠身,摸清了贾瑚的底子天赋后定下章程,每七日考校一次功课,另有中了举在家准备下次春闱的大表哥周林日日与他一道读书习字,释疑解惑,督促他苦学不辍,说是半师也不为过。 除了禁宫内院的龙子凤孙,世间又有哪个小童能得一侍郎一举子启蒙? 这厢贾瑚望向周林的眼神满是钦敬,周林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摸摸贾瑚头上软软的团髻,不由便放柔了声音。 “近来老爷忙乱,午后还要出府,瑚哥儿先随我去老爷书房,再去太太那里用饭。可好?” 说完,周林等贾瑚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应了声,才抱着人一道烟儿似的走了。 一路上,周林不时说些京中时兴的趣闻与贾瑚听,贾瑚只虚应着,心中忍不住一遍遍默诵着上回舅舅布置的功课。 原来,贾瑚虽是两世为人,奈何前生着实顽劣,纵少年时读了几本书在腹内,声色犬马多年也早忘了干净,于学问一途不见有何优于同龄小童之处。 好在贾瑚有心痛改前非,比起尚懵懂贪玩的孩童多了向学之心并几分毅力,日日手不释卷,真真做到了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虽想不出惊世之言博个神童之名,倒也称得上好学勤恳,喜得原本就因周氏而疼爱他的周泽逢人便夸贾瑚小小年纪心性坚韧又良善有礼。 贾瑚前世哪曾得过饱学之士这般盛赞?自此更是十二分的用功,唯恐坠了舅舅的声名惹人耻笑。 周林将贾瑚种种表现尽皆看在眼里,忍不住心里又是一叹。 不多时,在周老爷书房伺候的亲信僮仆便迎上来引了表兄弟二人过去。 至于书房内父子舅甥如何厮见,周泽又如何考校周林贾瑚功课,不过依旧例而已,并无甚可述之处,贾瑚又因大字习的好得了块上好的徽墨。 因舅舅疼爱,常寻着契机便赏下笔墨纸砚,贾瑚倒也不觉得意,只欢喜自己归家为母亲侍疾这几日并未落下功课,——周泽其人,便是疼爱的心肝一般,也绝不会在学问一道上有丝毫马虎迁就。 麻利俯身作揖道谢,贾瑚本以为舅舅会勉励林大哥哥与他几句后便叫他们去后院请安,谁知舅舅却问起了他这几日与母亲相处之事。 2、舅甥 “听说你母亲与你说了我的字?可还记得熙字何解?” 周泽表字伯熙,乃是周泽周氏之父,故去的前礼部尚书周岳亲自起得。 贾瑚一怔,嘴上却飞快答了出来:“回舅舅,熙字取于《礼记·缁衣》,于缉熙敬止,明也。另有《国语·周语》,缉熙单厥心,光也。故熙字可解为光明。” 这就是他将这几句反复研读的效用了。 周泽听了,面上不由浮起一丝欢喜,可不过一息之间便被忧虑之色压了个干净,周林在旁更是轻叹一声。 贾瑚毕竟不是垂髫小儿,周泽周林父子又并未刻意掩饰,如何看不出舅舅和表哥面色有异? 深知舅舅表哥不是自家父亲那样借故迁怒发作小辈的浑人,贾瑚不免心中一沉,一心只觉得必是自个儿出了差错,偏偏又寻不出错处,一时急得鼻尖都沁出了汗珠。 周泽见贾瑚如此惶恐,又是一叹,因怕他惊着心神,忙起身将贾瑚揽到身边细细开导。 “瑚哥儿莫急。可知你如此用功,为何我与你表哥倒做出这副模样?” 说着,周泽轻轻抚过贾瑚脑后,也不等贾瑚回答便自顾自续道:“瑚哥儿可还记得,上次刘侍郎赞你‘若生于魏晋,必可留名于《丛残小语》’?” “瑚儿记得。”见周泽提及刘侍郎之言,贾瑚脸上一红,即便再三自省自己不过是占了两世为人的便宜,还是免不了生出些许得意,又见舅舅并无恼怒之意,心底的不安也略略淡了。 《丛残小语》出自南朝刘义庆所撰《世说新语》,尽录魏晋神童。 若非贾瑚前世从未留心此书,怕是当时就要欢喜的露出马脚。饶是如此,等他归家后找出此书翻看后仍是乐得多用了两碗饭。 这样的赞誉,贾瑚之前连在梦里也是不敢想的。 周林看着贾瑚的模样忍不住掩面轻咳,周泽也是面皮一动,到底老成持重的多,生生忍下,瞪了长子一眼方开口。 “你母亲每常问我,我总说瑚哥儿虽无远过常人之急智,却有远胜常人之心智,想你日后入仕,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必不在话下,便是文章辞藻上灵性不足,心用到了,自然不妨事。人生一世,持之以恒最是难得,你心性如此坚韧,你母亲不知有多欢喜,往日不多夸赞,也是怕你自满骄傲。” 说到此,周泽略一顿,突然把贾瑚抱了起来,轻轻放在膝上,目光和缓的与贾瑚对视。 贾瑚原本一直低头盯着自己脚尖,此时却不好再回避舅舅的眼光,只得抬起头,清澈黝黑的大眼睛里那份忐忑无措几乎无所遁形。 周泽还想再说些什么,对上那双极其肖似幼妹周氏的眼睛,神色又是一缓,因为实在不愿意看着这双眼睛继续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不禁把想了许久的说教之语统统抛开,直入主题。 “瑚哥儿虽然好,可事事经心事事用心,如此年纪便做个四角俱全之人,不累吗?咱们自家人说话不加虚言,你并无过目不忘一点即通的天份,如今能将所学、所听、所看记得这般清楚明白,不过是桩桩件件琐事都如我的字一般,别人随口一提,你就放在心上。我这心里,真怕你的心不够用。” “瑚哥儿若是信的过舅舅和你大表哥,告诉我们你为何如此焦虑可好?仿佛你今年不是七岁,没有数十年的光阴可施展抱负一般,火烧眉毛一样唯恐耽搁了什么。”说着,周泽还拿手指刮了下贾瑚的眉毛,如愿看到小小的孩童不自觉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贾瑚此刻心中自然是温暖熨帖,可他如何敢说自己知道母亲周氏其实两年前就该跟着这副身子一道去了,面上如花似锦的荣国府底下其实是烂泥一团? 父亲贾赦是一点儿也指望不上的,他要护着母亲弟弟,要顶起大房的脊梁。祖父过世不过是这两年的事情,他若不奋发,二房必定会在祖母的帮扶下压得大房永不翻身。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头做起,贾瑚一点儿也不觉得七岁还早,他心里,确确实实是急迫的。 贾瑚迟疑犹豫,几次微微张口又抿紧双唇,周泽周林父子两个皆看在眼里,也不出言相劝,只耐心等着。 “舅舅……”最终贾瑚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他从来不是一个狠心绝情的人,又如何能够让真心关爱自己的亲人烦忧。 “家中诸事繁杂,瑚儿早日成才,母亲弟弟也能有个依靠。何况,太医也说母亲的身体要将养,不宜操劳,瑚儿凡事多替母亲想着,母亲也能好好休养。” 贾家的污糟事儿肯定是瞒不过几家姻亲的。不过舅舅和表哥知道归知道,贾瑚自己却不好说得太过明白。 这一番话,贾瑚真是斟酌又斟酌,在心里过了几个来回,说完时额角都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不想周泽却听得捻须而笑:“这般大就想着齐家了?咱们瑚哥儿比你林大哥哥有志气。” 说着,周泽从袖袋里拿出帕子,竟是亲手为贾瑚拭汗,惊得贾瑚身子都僵了。 “这些话,你母亲在心里搁了许久,却怕她见识不够耽误了你,才说与你舅母,让我来开导你。老话儿不是说见舅如见母?你母亲往日与你亲昵,你就摆出副小儿情态逗你母亲开怀,怎地到了舅舅这里就怕成这样?” 见说得贾瑚脸都涨红了,周泽面容才重新整肃起来,看得侍立在旁的周林只好拿手中捧着的书册遮面轻轻咳嗽,好掩饰快要压不住的笑意。 “瑚哥儿在人情处事上是极明白的,今日舅舅就为老不尊一次,教点儿旁门左道。”难得放下架子逗一次小辈,还是当着长子的面儿,周泽也难免有点尴尬,忙忙转过话头:“瑚哥儿可知道一力降十会的道理?” 这么浅显的道理贾瑚如何不知?自然点头应是。 淡淡瞥一眼长子,直等着周林垂头丧气的站好,周泽方继续为贾瑚解惑:“大丈夫立身于世,不可全然不拘小节,却也不能叫微末小事困住了眼界。你能想到为母亲分忧,自然是好事。可你要明白,你此时此刻,甚至于十年之内,不过一黄口小儿,便是再四角俱全处处周到,不过得两句夸奖,谁会真个儿将你的话放在心上?何不专心读书科举,待你功成名就为官作宰,就是他人如何把持内宅,还不是你一句话就夺回来的事情?” “要记得,内宅的高低,从来都是依仗着外面爷们的权势,不要舍本逐末。一个人的心能有多大?既想着读书,又惦记着家宅,你的心该不够用了。记得,事缓则圆,厚积薄发。” 晓得贾瑚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周泽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惦记着侄女小周氏还在后面陪妻子刘氏说话,便摆手叫周林带了贾瑚过去。 3、亲事 周林与贾瑚胡闹惯了的,也不用小厮们跟在一边拢谰杀e偶趾髯摺o幢省18囱饬礁龅故窍敫牛脖恢芰值男∝嗣且姥e叱怨尤チ恕 周林也不与贾瑚说话,只大步流星的抱着他走了片刻,直走到二门外,方寻了个僻静的假山后头猛地站住脚,翻过贾瑚的身子一巴掌就拍到了屁股上。 冬日本就穿得厚实,周林又只使出了五分力气,贾瑚并不觉得如何疼,只是周林突然动手一事太过惊人,贾瑚不由愣住了。 周林过了把手瘾就拎着贾瑚准备教训他,没想到这臭小子只惊愕懵懂的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倒叫他有些发笑。 “臭小子,这般用功,是要将天下人都比下去了?我倒要看看,日后你为官作宰的,样样比同僚们强,惹得大家恨不得夜夜套了你麻袋打一顿出气,你倒能抗得过几日?” 贾瑚虽然有些缓不过神,这几句话的意思还是听明白了,晓得周林这是为他担忧,便也把心底的那一丝羞恼压了下去,只歪缠着问周林什么是套麻袋。 横竖他如今也不过是七岁的黄口小儿,别说屁股上挨了一巴掌,就是叫人按倒拿棍子打也没甚丢人的。再说周林特意找了处没人的地方收拾他,肯定不会让旁人知道了这事。 周林也觉得与小表弟说外头的腌脏事早了些,说什么都不肯接话茬,干脆板起脸又训起人来:“小小年纪,天天惦记这个琢磨那个,必然少年白头!四角俱全的人是那么好做的吗?最是虚伪不过!” 贾瑚眨眨眼,因为心里并不怕周林,方才又被周林看了半天笑话,便有心逗逗自己的大表哥:“可听祖母母亲他们在家夸人,最喜欢赞人‘四角俱全,是个再周到不过的伶俐人’,林大哥哥的话欠妥。” 说完,贾瑚就一眼不错的盯着周林,看看他要如何说,打定主意一定要牢牢记住了,以后也这般教育自己的儿子。 周林也不跟贾瑚装腔作势,直接嗤笑出声。 “瞧着你小子精明,原来也是个小棒槌。”煞有介事的点点贾瑚的额头,周林到底怕教坏了贾瑚被周泽捶一顿,又正经起来:“姑姑,还有你祖母,那是跟外人客气呢,哪家大人不是把别人家的孩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真信的是傻子。你也不想想,做那四角俱全的周到人,岂不是见人就要讨好卖乖?不过得个虚名,倒把自己累个半死。” 这些贾瑚心里何尝不知道? “只是,人言可畏……”贾瑚说着,又有些犹豫。舅舅与表哥,显然都不希望他花费太多心力在后宅里,可若是别人揪住小事发作可如何是好? “说你呆,你还真就呆起来了,”周林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凡事只要不错了大规矩就罢了,横竖你又不是个丫头,叫人拿风言风语压一压就要上吊抹脖子的。尊敬了该尊敬的,剩下的猫儿狗儿理它作甚?人人都夸你好,你就能成仙了?不露出真性情,哪里来得知己?假模假样的,也就骗骗无知妇孺。” 唯恐贾瑚还不开窍,周林一咬牙,索性把话挑明了:“大哥哥今日教你个乖,你若是日后有了出息,再荒诞不经,也有人护着你捧着你,寻出些你自己个儿都不信的话帮你开脱。你若是没出息,仰仗着别人活,别说四角俱全,就是浑身是角,也没人拿正眼瞧你。与其费心周全让不相干的人夸你好,不如直接比他们都强,让他们不敢不说你好。” 贾瑚先前不过是关心则乱,才想着事事周全好帮衬母亲,已是叫周泽周林点醒了,想着舅舅表哥都如此爱护自己,又想到爱子心切的母亲,奇经八脉真是无一处不舒坦温热,直抱着周林的脖子埋着脸喊大哥哥,趁机将冷风吹出的鼻涕也一并抹了。 周林叫贾瑚揉搓的够呛,脸上讪讪的,瞥见来接贾瑚的丫头婆子们到了,忙随了众人过去,一同给刘氏请安。 贾瑚一面笑嘻嘻的给刘氏磕头问好,又与嫂子莫氏、表妹周大姑娘周婕见礼,一面觑着周林那边的动静。 不一会儿,周夫人刘氏就叫周林自去外书房读书用功,贾瑚忙跑到周林身边一把抱住他大腿,口中嚷着要周林带书给他看,等周林俯下身与他说话,贾瑚才压着声音把话说了。 “若是我强了,就是送个黄连与人,那人也吃得香甜,是也不是?” 周林一愣,也学贾瑚的样子神神叨叨的哑着嗓子说话:“却也要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狗急跳墙。” 言罢,作势捏了捏贾瑚的脸,笑骂一声“小促狭鬼”,方行礼退了出去。 刘氏莫氏等人也不问他们兄弟二人的悄悄话,只指着贾瑚问周婕还记不记得这个表哥。 都是自家亲戚,周婕也不扭捏露怯,大大方方回道:“记得的,是姑姑家的瑚大哥哥。母亲在时,说瑚大哥哥最是孝顺。那年瑚大哥哥自己刚刚醒转,本来不肯吃药,姑姑一落泪,瑚大哥哥就差点把碗都吃了。” 一席话说得刘氏莫氏并丫头婆子们皆掩口而笑,贾瑚也想起当初得知自己的身份、又见了母亲时的蠢样儿,摸着鼻子笑了笑。 刘氏见侄女周婕笑起来模样十分可人,贾瑚也不见恼色,神色更是欢喜,连声说:“好好好,可见瑚哥儿和婕丫头是投缘的。” 见婆母高兴,莫氏也在旁凑趣:“可不是,再和睦没有了。” 贾瑚毕竟不是七岁小儿,本就觉得母亲似乎极为疼爱二舅舅的独女,每回与娘家送东西时都单独备一份给表妹周婕,此时听了舅母和大表嫂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二舅舅早逝,二舅母前年也去了,周婕的终身就是大舅舅大舅母来定,自家母亲估计也是早就同意了的。 亲上做亲,没想到今生这样早就要定下来。 4、周大姑娘 因为怕舅母表嫂看出自己其实已经懂得个中深意,贾瑚忙扭骨糖一样钻到刘氏怀里,闹了起来,直揉搓的刘氏叫着心肝肉儿笑个不住,才红着脸乖乖巧巧偎在刘氏身边吃果子,时不时还趁人不注意瞄一眼表妹周婕。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中秋时节。 周家几房女眷凑在一处赏桂花宴饮,贾瑚随周林读完书后来拜见刘氏时,恰巧遇到周婕正带着几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子在一处掐花儿扑蝴蝶,藕节似的手腕上银铃铛叮叮当当脆生生响成一片,一身宝蓝掐腰袄裙虽然素净,却让周婕圆脸上明媚干净的笑容衬出了一丝暖意。 彼时贾瑚瞧着周婕难免想起前世的女儿巧姐儿,今天听出了长辈们的意思,心里又是另一种心思了。 只觉得几月不见,小表妹身量抽高了不少,弯弯柳叶眉、小小樱桃口,一双丹凤眼仿佛带着笑,想来日后长开了,必是个温柔佳人。 思及此,贾瑚难免唾弃自己死性不改,这辈子要是再毁在温柔红粉乡里,倒不如现在就自个儿抹了脖子,也免得叫母亲舅舅伤心失望。 在心底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贾瑚却又有些欢喜。 上辈子母亲随大哥去了,自己的婚事迟迟无人提及,最后才由二婶娘牵线娶了王熙凤。这一世有母亲舅舅做主,想来周家表妹必然不会同王熙凤一般心向着二房反倒把正经公婆丢在一旁。 贾瑚闷坐着想心事,刘氏婆媳只当他被周老爷拘着考较了半日心困身乏,正巧底下媳妇子们吞吞吐吐过来回话,便叫婆子丫鬟好生送了两兄妹到厢房里玩耍。 周大姑娘周婕如今五岁,五个年头里倒有三个半是住在周大夫人刘氏这里,早与丫鬟们玩惯了的,刚坐下就叫相熟的丫头拿了九连环来同贾瑚一起拆玩。 贾瑚心里已经不能如以往那般当周婕是个同巧姐儿一般的小女娃,又觉得把前世用来哄骗大姑娘小媳妇的本事用在才五岁的表妹身上十分无耻背德,整个人都显得木木呆呆,就不如以前讨人喜欢。 周婕年岁尚小,喜怒自然都在脸上,觉得瑚大哥哥不如之前好玩,便撅了嘴巴自顾自玩,头也不抬。 贾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小媳妇得罪了,连忙一叠声唤“婕妹妹”,又舔着脸凑过去帮周婕解九连环,还不忘把小厮们打听来的趣闻说与周婕解闷。 周婕养在深闺,不由便随着贾瑚的话儿出神,想那红墙外头的市井小民该是个什么模样,自然也就顾不得与贾瑚赌气,只催着他再多说些。 能哄得小表妹开颜,贾瑚心里也不禁美滋滋的,只是扭头瞧见炕下一溜儿侍立的小丫头子,贾瑚不免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便推说嗓子干,一会儿要吃茶、一会儿要啃苹果,又时不时要抹脸、擦手、漱口,把一群原本美美听着话本的丫头支使的团团转。 父母双亡,虽然有伯父伯母疼爱,周婕仍旧比别的孩童敏感早熟些,就有些疑心贾瑚不乐意同她玩,脸上的笑意渐渐就淡了。 好在贾瑚正忙着戏弄小丫头们,一丝儿也没瞧出周婕的心事,依然好声好气柔声细语的哄着她,倒让周婕觉得贾瑚待她始终如一,又想这几年见着的堂兄弟姊妹并表兄弟姊妹里,只有贾瑚愿意陪着她不惹她生气,便把那些胡思乱想丢在一旁,拉着贾瑚不让他与丫头们闹,直说要他读书给自己听。 周家是不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说辞的,族中无论男女皆有老师启蒙,贾瑚的母亲周氏若单论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强过贾赦百倍,因此贾瑚一点儿也不敢小觑这位表妹,也不自专,只问周婕想听什么。 周婕原本是不愿意看丫头们围着贾瑚转,觉得头晕,九连环又是玩腻了的,才说了这么一句,一时半会儿也没个主意,便皱着鼻子看向随身服侍她的奶娘李氏。 李氏是早得了周大夫人刘氏身边的嬷嬷们提点的,知道贾瑚十拿九稳就是未来的姑爷了,有心卖个好,让人早早晓得自家姑娘是个贤良人,就回道:“正巧昨儿先生带着姑娘读女四书,不如姑娘也温温书?” 贾瑚一听,乐得险些喷了茶。 他与表妹周婕读女四书?这可算堂前教妻?也不知这般年纪就开始教导,日后是不是能教出个顺心合意的贤妻来。 愈想愈乐,贾瑚连上辈子跟那帮纨绔吃酒取乐时,有浪荡子说“婆娘还是自己教出来的最贴心”的混账话都记了起来,忍笑忍得面皮都有些抽了。 周婕一听就不乐意了。 “我不爱那个,再说瑚大哥哥也不用读甚女四书,春兰只去找大嫂子拿本诗过来就是了。” 驳了奶娘吩咐完丫鬟,周婕又怕贾瑚告诉伯父伯母她不喜女四书的事情,偏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贾瑚笑得肚子都快破了,却只能强忍着,一本正经的拉着周婕的手立誓:“好妹妹,我要是多嘴多舌,就变成廊下挂着的巧嘴八哥儿,让你领着丫头们日日丢果仁儿砸我的脑壳儿出气。” 若是贾瑚长大些,这样说话必然有调戏周婕的嫌疑,嬷嬷们少不得劝他慎言,可现在两人都是雪堆出来一般的奶娃娃,两张小脸又都绷得紧紧的,叫人看了只觉可乐,哪里想得到别处去。 周婕倒觉得贾瑚的誓词合心的很,心满意足的等着春兰取了诗本回来,根本没有察觉到底下人的神色。 贾瑚瞧见了也无心理会。 他今年才七岁,哪里懂那些丫头婆子究竟在乐什么,还是赶紧把今日小表妹的模样记下来,成亲后好好取笑她一番才是正经。 可怜周婕吃亏在年纪小,听不出长辈们话里的意思,白白叫贾瑚捉到个把柄,成亲后每每在吹灯拔蜡后说来逗弄她。 刘氏婆媳有意让贾瑚与周婕多多相处,听说两人要一同读书,不仅叫人拿了千家诗这类的启蒙读本,更取来了几位名家诗集,随他们表兄妹闹。 贾瑚于诗词一道可谓一窍不通,一眼瞧见春兰身后跟的两个婆子手里厚厚的一摞就有些不自在,奈何小表妹就在一旁眼巴巴等着,只得叫婆子把诗册堆放在炕桌上,拾起最上面的一本摊开,顺着顺序读了起来。 诗本就有韵,贾瑚此时声音依然软糯清扬,朗朗书声配着屋内锦绣辉煌屋外红梅飘香,倒也宁静怡人。 周林之妻莫氏理完家事,因为怕贾瑚与周婕年纪小一时互不相让置了气,便带着人过来了,也是看护的意思。 到了院门口,侧耳听着里面静悄悄的只闻贾瑚的读书声,莫氏便摆手不许底下人惊扰了他们。 走到窗前一看,一身大红洒金衣裳的贾瑚盘腿正身坐在炕桌边,捧着书册读得专心致志,耳边一支素银蝴蝶钗的翅膀随着读书声轻轻颤动,仔细一瞧,才发现是周婕整个人躲在贾瑚身后,只余一根发钗露在外面。 莫氏也不禁有些羡慕,想到周林素日的温柔,又有些脸热,踌躇片刻终究没有进屋,只低声吩咐院子里的丫鬟们好生伺候着。 贾瑚倒是瞄见了莫氏,想了想并不愿意扰到猫儿一般伏在旁边的小表妹,也就继续抑扬顿挫的读下去。 周婕虽然并未开始研读诗词,却颇有灵性,听得十分入迷,等贾瑚念得口干舌燥,不舒服的清嗓子时,便投桃报李接过小丫头手里的茶盏捧给贾瑚。 “瑚大哥哥吃茶,小心伤了嗓子。” 这可是这辈子吃着的第一盏媳妇敬的茶。 望着小表妹一派天真娇憨的笑颜,贾瑚不由心情大好,暗想不管亲事成与不成,他日后见着表妹,只万事顺她心意,哄她开开心心就好。横竖母亲舅舅必然心疼他,不会把表妹养成个搅家精,这辈子他就只管挣凤冠霞帔回来与表妹,封妻荫子,后院里随她处置。 何况夫纲振不振作,本就不在内宅争长短上。 打定主意,贾瑚一边吃着茶,一边与周婕论起方才读的诗句,一个才思敏捷、一个见多识广,凑在一处真是有说不尽的话,看在旁人眼里,仿若观音大士座下的金童玉女一般。 周泽府中并无与周婕同龄的少爷小姐,今日与贾瑚这样投契,自然更加舍不得他走,才听周大夫人刘氏身边的婆子来催贾瑚起身收拾就红了眼圈。 “天儿这样冷,瑚大哥哥用过饭再暖暖的回去,不是更好?”周婕一双小手在袖子里搅了半晌,才鼓起勇气开口留贾瑚。 贾瑚知道周婕不舍得玩伴就这样走了,怕她落泪,忙坐到她身旁软软劝慰:“婕妹妹,后日咱们再一处读诗可好?我把捧纸家里送来的小面人儿带来给你玩。” 说着,又小大人一般摸了摸周婕软软的发顶。 周婕的奶娘李氏见状也忙过来劝:“好姑娘,瑚大爷来了小一日了,姑太太该想了。日后一起读书的日子多着呢,就怕姑娘读腻了书,只想着领春兰夏荷一处荡秋千呢。” 贾瑚现在听人说话总能多听出一层意思,心说他与表妹以后白天黑夜的见面,可不是日子多着呢。 周婕没有贾瑚那么多心思,一听周氏还在家等着,忙收了泪,反倒催贾瑚快些回去:“瑚大哥哥快家去吧,姑姑身子才好了,心里一定记挂着你呢。” 想到疼爱自己的姑姑周氏,周婕不免又有些自责,怨怪自己拖着贾瑚这许久,让姑姑在家中久等。 在周婕眼里,姑姑周氏是慈母,表哥贾瑚更是天底下第一等孝顺的。 听舅母说,表哥因为伺候的下人一时疏忽染了风寒,换了几个太医诊治也不见好转,连姑父也说表哥不中用了,姑姑只咬牙亲手照料,终于守到表哥醒转。 表哥醒时有些呆傻,喂药也不知道吃,结果姑姑一落泪,表哥竟也流了满脸的泪,抖着手夺过丫头手里的药碗就自个儿灌了下去,力气大的把嘴都磕破了,吃完就搂着姑姑哭,真真是母子连心。 更不用说后面表哥好了,日日承欢姑姑膝下,捧药捧饭侍候身子虚弱的姑姑了。 贾瑚见周婕明理,更觉得熨帖,加上与琏儿说好的时辰确实也近了,忙由丫头婆子簇拥着去各处告辞家去。 这一番折腾下来,饶是家丁们动作十分麻利,贾瑚回到荣国府时也已经是掌灯时分。 贾瑚正准备回屋换下外出的大衣裳去给祖父母请安,就被荣国公贾代善的书童锦雀在二门处拦了下来。 “给瑚哥儿请安,”锦雀是去岁才提拔上来的,见谁都是一张笑脸,看着十分和气:“老爷带着大爷二爷并珠哥儿在外书房同清客们说话呢,让小的等在这儿,说是让瑚哥儿从侍郎府上回来了直接过去。” 既然祖父有命,贾瑚再思念母亲弟弟也只能答应着,长随刘斤又塞了把铜钱给锦雀。 收了赏,锦雀脸上的笑更浓了几分,正要引路,不妨一个圆滚滚的毛球直冲进贾瑚怀里,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笑嘻嘻对着毛球请安:“琏哥儿好。” “哥哥!”红色的大毛球却不理他,更不理会身后气喘吁吁的婆子丫头,只睁大眼睛抱着贾瑚撒娇:“奶兄送了只狗崽进来!” 贾瑚看着贾琏就像看着自己前世幼时的影子,真是千般疼宠还怕贾琏委屈了,若不是祖父父亲都等着,贾瑚必定会仔细问出那狗崽的来历,还要亲自试试那小东西的脾性,如今也只得摸摸贾琏的脑袋,先把他哄回去。 5、偏心 贾琏自打记事起就被贾瑚宠着,今日眼巴巴等了一天,又急着向贾瑚炫耀自己才得的小狗崽,岂肯轻易放了人走,任凭贾瑚如何劝,只是巴在他身上不肯松手。 贾瑚心里已经有些急了。 上辈子他记事时祖父荣国公贾代善已经去世了,只晓得祖母史氏毫不遮掩的偏心二叔并贾珠宝玉兄弟二人,这一世贾瑚才明白史氏的偏袒是在祖父在世时就已然习惯成自然了。 祖父荣国公,有多疼爱小儿子贾政,就有多不喜长子贾赦。 在贾代善眼中,次子贾政自幼好学上进,为人中正淳厚,长子贾赦却愚钝糊涂,为人好色猥琐。因此素日里只把贾政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却连看长子一眼也不愿意,一见面就非打即骂。 连带的,贾代善也并不喜爱从小就被史氏等人夸赞容貌肖似贾赦的贾瑚贾琏兄弟,即使明眼人都知道大房兄弟两个容貌肖似周氏,贾代善心里依旧觉得子肖其父,二人长大后恐怕也是贾赦那样的无能纨绔。 贾瑚至今也不清楚到底是祖父代善的态度影响祖母了史氏,还是更疼爱在自己身边长大的次子的祖母的枕边风影响了祖父,但是贾瑚知道如果他今日因为同琏儿纠缠连累二叔和贾珠误了饭点,祖父祖母心中必定不喜,日后还不晓得要给母亲什么排头吃。 可惜琏儿不过无知幼儿,平时也无人教导他其中的厉害关系,他还一直以为无论自己做了什么,祖父祖母都会十分慈爱的拦着父亲母亲,替他遮风挡雨。 贾瑚心中一讪,自己上辈子可不就是个分不清真情假意的蠢货? 瞥见锦雀垂着头站在一旁不言不语,贾瑚心知这奴才一会儿定然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让祖父觉得全是自己兄弟二人不听长辈吩咐,在二门处为个玩物歪缠。 然后二房的珠儿又能因为心无旁骛一心只读圣贤书被祖父高看一眼。 撇撇嘴,贾瑚也懒得跟个小厮生气,直接吩咐道:“既然琏儿不肯走,锦雀你抱着琏儿,咱们一同过去,免得祖父父亲并二叔久等。” 锦雀一愣,倒也不是那等仗着自己服侍长辈不把小主子放在眼里的,麻利抱起贾琏就跟在了贾瑚身后。 贾瑚到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与贾代善对坐品茶,贾赦贾政分坐在代善两侧,贾珠侍立在贾政身后,另有几位依附贾府的门客环绕左右。 老者一身棉布衣袍,以木簪束发,精神矍铄,看着很有几分魏晋遗风,只眉间竖纹极深,稍显严厉。 贾代善则是一身褚色常服,腰间饰以美玉,面容慈祥、眼神清明,更蓄得一把美髯,任谁看了,都会将他当做儒士文人,而不是武将之后。 可惜不过徒有其形。 心底暗嗤,贾瑚也不多话,拉着贾琏恭恭敬敬给长辈们请过安,又告了自己迟归的罪,便退到贾赦身后去了。 横竖次次见客,贾代善都是当众考校二叔的学问,引得众人争相赞贾政有先贤遗风,他日必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他们父子听着便罢。 最多父亲贾赦辛苦一些,要让人比对着抬高二叔。也不知道二叔这么多年屡试不第,是如何坦然收下他人的追捧,又如何依旧瞧不起长兄的。 祖父的心思更是常人难以揣摩。 换了其他人家,像贾政这样考到年近三十、侄子儿子都进学了还一无所获的,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说大话了,哪有像祖父这样,还一门心思觉得次子必能高中,由着清客们将次子夸到天上有地上无的地步的?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谁知今日的主角却是他与贾珠。 许是心情十分好,贾代善并未责问贾瑚为何晚归,也没有过问怎么又多了个贾琏,只是抚须向那老者笑道:“这便是我另两个孙儿,长者名瑚,幼者名琏。琏哥儿尚幼,瑚哥儿拜在了他舅舅名下启蒙,却是无缘听诸先生的教诲了。” 又转向贾瑚贾琏,正色道:“还不过来拜见诸先生,诸先生乃当世大儒,先帝时的二榜进士,家中子孙俱都有功名在身的。” 贾瑚看贾琏只拿眼看他,脸上神情仍旧懵懵懂懂,忙踏前一步行礼,贾琏一向跟着哥哥有样学样,此时一一学着倒也中规中矩,看得贾代善也不由满意点头——到底是他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孩子,不论资质如何,至少贾瑚贾琏的规矩是不差的。 贾瑚前生幼时是随贾珠一起读书的,虽然顽劣不堪,却记得先生并不姓诸,贾珠的大丫头更是嘴碎说起前头原还有一个先生,为人太过严苛,叫老祖宗逼着自请辞去了。 想来就是这位诸先生。 不提贾瑚如何回忆往事,清客们一看贾代善与诸先生面色都十分和缓,并无不悦之意,便有意奉承,夸赞贾瑚贾珠贾琏的话真是车载斗量花样翻新,几个特别有眼色的更是借儿子夸老子,从贾瑚一辈赞到贾赦贾政,拐着弯儿的夸贾代善教子有方。 贾代善自然听得十分开怀,连连摆手谦虚:“世兄谬赞了。只要这两个孽子不堕了国公府的名声,我就宽慰的很了。至于珠儿,虽说于诗书一道上有些天份,到底年岁还小,若是不知上进,也不过徒添伤仲永的话柄罢了。” 贾代善那边说的花团锦簇,贾瑚心里却是嗤笑不已。 祖父说怕珠儿不思上进成了现世方仲永,不过是跟人夸耀珠儿既有那方仲永之才,又踏实上进罢了。 若不是身为一家之长在外不好明着太过偏袒一房,说不定现在就要说什么瑚哥儿自小身子骨弱,只要瑚哥儿平安长大、身子康健,他便是立时去了,也无愧于列祖列宗的话了。 他倒要看看,等着诸先生训诫了贾珠,招的祖母二婶哭闹不休,祖父如何应付这个烂摊子,又该如何应对这个今时今日推崇备至的诸先生。 冷眼瞧着几位清客顺着贾代善的话直将贾珠夸到天上去,贾瑚心中难免觉得不忿,有心也显摆下自身的才学,叫人知道贾家玉字辈不是只有二房贾珠一个爱读书的,又觉得不过是点儿启蒙的微末学问,很不值得为此在贾珠拜师当天打二房的脸,惹来祖母不满,再给原本在内宅就处境艰难的母亲招祸。 打蛇不死反被咬。 对二房,要么不动手,要么就要让他们连还手的念头都不敢有。 贾瑚这里暗暗咬牙,面上还要做出一副恭顺的孝子贤孙模样,偶然一侧身,才发现父亲贾赦竟然微微打着哆嗦。 外书房里上好的银丝碳一刻也不曾断过,贾瑚自己脱了大衣裳还有些冒汗,父亲八成是叫祖父的威风吓的,才不住冷战。 再一细看,贾赦的衣摆上竟然有污渍,瞧着很像地上的泥土。以贾代善之威,贾赦如何敢穿着不洁的衣裳过来,八成是为着什么事惹怒了贾代善,当众挨了一脚又不敢回去换衣裳。 贾赦再不争气,也是要袭爵的嫡长子,如今儿子都得了两个,贾代善仍然在人前说打就打,难怪贾赦在府里一丝体面威严也没有,说出去的话还不如太太史氏的陪房说的话好使。 偏偏贾赦样样都混,对贾代善夫妇却是十分孝顺,已经到了愚孝的程度,对他们的吩咐一丁点儿也不敢违逆。 父亲贾赦不顶用,贾瑚那一腔雄心壮志不由就灰了大半。 等他长成,能够顶门立户,少说也要十多年,父亲这个样子,叫一房妇孺指望哪个? 6、兄弟 贾瑚一边感叹大房到底要让二房压上几年,一边还要侧耳听着众人吹捧,免得谁突然与他说话,一时答不上来失了礼数,只觉得心里疲乏不堪,满屋子锦绣繁华晃得人眼前晕眩。 不妨一只小手就从后拽了拽他的腰带。 被勒得腰上一疼,贾瑚抿紧嘴唇深深吸了口气,默默背过手去拉住了贾琏,不让他再跟自己的腰带过不去,以免让贾代善觉得贾琏幼时没有定性,长大后必然也是个坐吃山空的纨绔。 心里却暗暗决定明儿就缠着母亲赏贾琏屋里伺候的婆子丫头们。要知道周氏生贾琏时可是难产,周氏的身子从那时起就一直不好,一旦操心过度就要病一场,贾琏更是病弱的很,养过周岁才敢起名,如今力气竟然这般大,可见下人们确实用心。 好在贾代善一腔心血都倾注在了贾政父子身上,此时自然也把大半精力都放在了他二人身上,压根儿没注意到年纪最小的贾琏已经左顾右盼、十分不老实了。 又说了半晌,直说到贾政来年春闱必中,贾珠将来也能够子承父业,到时一门两进士,赖大才过来回说酒席已经齐备,贾代善方挥手让贾瑚贾珠带着贾琏回去见各自母亲。 贾瑚这才松了口气。 明明知道二叔屡试不第,这辈子根本没有及第登科的命,贾珠也是勉强中了个同进士后就一命呜呼留下孤儿寡母受尽磋磨,他还要做出一副心向往之的钦佩羡慕模样,实在是费心费神,脸皮都要僵了。 贾琏却没有那么多心思,只觉得终于可以回去与母亲哥哥一起用饭,又可以同哥哥一起看小狗崽喝奶,一改之前蔫头蔫脑的模样,重新抖擞起精神,如果不是还记得不能撇下二房的珠哥哥,恨不能立即叫贾瑚抱着他,生对翅膀飞回母亲院子里。 ——或许贾代善与史氏也知道自己偏心太过,为了粉饰太平,处处强调两房要兄友弟恭,贾瑚这一辈三个堂兄弟不管是在内宅也好、在外陪客也罢,都是同进同退的。 习惯成自然,无论三人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都是亲热的好似一母同胞。 若是依着惯例,不管贾琏如何撒娇耍赖,贾珠从来都是走在贾瑚与贾琏中间,也是按着序齿守规矩的意思。 今夜贾珠似乎是被众人捧得心潮澎湃,满脑子都是日后如何发愤苦读光耀门楣,只管晕红着双颊跟在贾瑚身后亦步亦趋的走路,三魂七魄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对贾琏围在贾瑚身边连蹦带跳毫无形状的举止更是视而不见。 贾琏一直不甚喜欢这个总是板着张脸与二叔一样满口规矩礼仪的堂兄,最厌烦贾珠总在自己与哥哥玩耍的时候煞风景,如果不是贾瑚拦着,贾琏早就趁贾珠不注意往他茶杯里丢毛毛虫了。 结果今夜贾珠不像之前那样拉着他装模作样的问些琐事关怀一二,贾琏心里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哥哥,哥哥。”贾琏今年三岁,个子比贾瑚矮了许多,想说几句悄悄话实在费力气的很,压着声音叫了两声,发现前面提着灯笼开路的小厮正拿眼睛觑着这边,索性就放开了声音:“珠儿哥哥今儿都不说话了。” 本来兄弟排行,贾赦贾政两房合起来或者分开各自叫各自的都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奈何贾代善夫妇一直不发话,大家只能“瑚哥儿”、“珠哥儿”、“琏哥儿”的含糊叫着。在贾琏这里,贾瑚就是哥哥,贾珠则是珠儿哥哥。 叫来叫去,贾瑚贾珠两个生日本就只差了不足半岁,不明就里的外人真真一时半会不知道这两个堂兄弟到底哪个更大些。 说不准这就是史氏等人想要的结果。 贾瑚撇撇嘴,也懒得去看贾珠涨红脸的尴尬模样,只摸着贾琏细细的头发应付道:“珠儿这是有了先生要进学了,盘算着读书的事情呢,琏儿乖,莫捣乱。” 贾琏平时最不喜欢的除了父亲那张黑脸、贾珠那副老成的说教模样,就是书本。每每母亲周氏拿出三字经要给他启蒙,贾琏就泪眼汪汪的撒娇,揉搓的母亲儿一声肉一声,打也舍不得,骂也舍不得,不晓得被他逃过去多少次。 一听贾珠这是要日日读书去了,贾琏顿时乖巧无比的闭上嘴不再说话。 瞧着贾琏这副畏书如虎的德性,贾瑚暗骂难怪几辈子都不招人疼,日后腾出手来定要好好使下长兄代父的权力,开导开导这个不爱读书的臭小子。 贾珠本性纯良,一向真心尊敬堂兄爱护堂弟,此刻惊觉今日自己竟是欢喜傻了,冷落了贾瑚贾琏两个,不由满心愧疚,忙紧走几步赶上兄弟二人,拉起贾琏另一只手。 “琏儿最是乖巧不过,怎么会添乱呢,大哥哥多虑了。” 学贾瑚的模样顺了顺贾琏的额发,贾珠想了想,又道:“祖父说诸先生的学问是顶好的,周家舅舅若是不得闲,大哥哥与我一起读书,咱们再一起教导琏儿,岂不好?” 这番话如果是从二婶娘王氏嘴里说出来,贾瑚定要将每个字都掰开揉碎,看王氏那黑了心肝的到底图谋什么。 可贾瑚知道贾珠是荣宁二府里除贾宝玉那尊不食人间烟火的大佛外唯一一个真心觉得大房二房是一家人的呆子。 贾珠是真心当贾瑚贾琏两个亲兄弟一般,将宗族血脉那些东西刻进了骨头里。 在贾珠眼里,大房二房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理应同气连枝、齐心合力。 贾瑚也明白这些道理,却更明白二房不得不防。 太过相信面子上的事儿,是要吃亏的。 便是最正经的贾珠,在祖父代善过世后,祖母史氏拿捏着大房,让二房搬进承爵一房才能居住的荣禧堂时,不也是装聋作哑,一心只读圣贤书去了? 笑着谢过贾珠,来迎兄弟三个的人也到了。 贾瑚牵着贾琏随母亲的陪房牛嬷嬷向左,贾珠则随来迎他的元春及众丫鬟婆子向右,各归各家。 7、母子 牛嬷嬷是周氏出嫁前周老夫人亲自挑选的陪房,不仅对周氏母子忠心不二,难得的是为人还颇有善念又守本分,既不是旺儿那样逢迎主子心黑手狠的,也不是平儿那样踩着主子给自己长脸的。 前世周氏去时把牛嬷嬷留给了贾琏,奈何贾琏那时油脂糊了心,竟嫌牛嬷嬷整日劝诫聒噪,发话将她一家都放了出去。牛嬷嬷一去,再也没有人出言规劝,贾琏行事愈发混账起来,偏还自以为当了家做了主。 现在想来,真是愚不可及。 因此这一世,贾瑚是十分乐意看贾琏奶声奶气的跟牛嬷嬷一问一答,听牛嬷嬷摆道理哄劝贾琏走正道的。 何况贾琏忙着缠牛嬷嬷再给他做鞋,也就没那个心思跟贾瑚抢母亲了。 趁着贾琏正猴在牛嬷嬷身上,贾瑚仗着身高腿长就抢先打起帘子进了周氏惯常呆着的东厢房。 “儿子给母亲请安。” 贾瑚一进门,就对上了主座上周氏含笑望着他的双眼,瞬间便觉得这一日的奔波都算不得什么,心头一热,脸上也带出了晕红,麻利的请过安,就小跑到塌边,滚进了周氏怀里,搂住母亲的腰不停撒娇。 “瞧瞧咱们瑚哥儿,在外头多少人说老成稳重的,在奶奶这里,还是个孩子呢。可见哥儿跟奶奶亲近。” 荷香这时也捧了杯热茶来奉与贾瑚,看周氏眉开眼笑,也忍不住多说了句话凑趣。 荷香原本是周氏的陪嫁丫头,周氏怀了贾瑚后就给她开了脸,给贾赦做了通房,依旧在周氏屋里做些打帘子梳头的活儿。 方才荷香一听见小丫头子们报哥儿们回来了,就在门边候着,谁知还是慢了贾瑚一步,便抢了小丫头的活计,过来端茶递水描补一二。 贾瑚重活一会,对各房里这些只会掐尖要强无事生非的姨娘通房很是不喜,见荷香这个时辰还在母亲屋子里,少不得板着面孔离了母亲的怀抱,端端正正坐好。 知子莫若母。周氏虽然不明白贾瑚一个爷儿们怎么跟姨娘通房较上了劲,却也欢喜儿子能够体贴自己的心意,便含笑任由贾瑚施为。 荷香见周氏与贾瑚眼中压根儿没她这个人,大为尴尬,只得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贾瑚两辈子加起来也是能做祖父的人了,被母亲慈爱的眼神盯得有些赧然,眼神就有些游离,不好意思与母亲对视。 这一下,贾瑚却瞧出了不对:“母亲怎地换了衣裳?难道今日身上哪里不爽利?” 才进屋没多久,贾瑚之前一心只看母亲的气色,对别的都不曾留心,此时才发现母亲一身衣裳竟都换了。 他分明记得,早晨去舅舅家前给母亲请安时,母亲是一身水红色洒金万字不到头的袄裙,端的是富贵美艳,怎么晚间就换成了藕荷色金边儿小袄鹅黄六幅裙? 虽然也有大家妇人喜爱依照时辰一日换几次装扮的,周氏却没有这种习惯。一方面周氏素来不爱显摆排场,一方面也是她身子柔弱,一天几次的折腾反而不美。 贾瑚立时便疑心母亲身体不适又有意瞒着他:八成是母亲吃药时污了衣裳,这才不得已换过。 周氏听到贾瑚提起衣裳,脸上的笑容更是遮都遮不住,不理贾瑚嘟囔着什么“丫头婆子都在呢”,就把长子搂进怀里好一顿摩挲。 “知道咱们瑚哥儿心疼母亲,母亲没事儿,今日厨房熬的粥十分合脾胃,午间还多用了一碗。再说只要瑚哥儿跟弟弟好好的,母亲怎么样都欢喜。” 听母亲说身体并无不适,贾瑚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看着母亲有子万事足的笑颜又觉得鼻头有些酸。 肯定又是二婶王氏挑拨着让祖母给母亲没脸,让母亲受了气,可恨他这为人子的竟不能为母亲出气。 只盼着母亲长命百岁,等到他功成名就能够给母亲撑腰的那一天。 心头闷闷的,贾瑚装出一副被周氏鬓边垂下的珍珠流苏搔到了鼻尖的模样,低头揉了揉脸,重新换上了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母亲等了我与琏儿许久了吧?我去叫琏儿过来陪母亲用饭可好?一会儿过了饭点,对母亲和琏儿身体不好。” 一席话直将周氏说得捂着帕子笑起来,一指头轻轻戳在了贾瑚额角:“又学你父亲那副惫懒模样。我与你弟弟的身体是身体,你自个儿的就是铁打的?少作怪!你弟弟肯定正让牛嬷嬷给他换衣裳呢,你也快些去吧。到时候做哥哥的反落在弟弟后头,看你弟弟怎么羞你。” 被周氏说得讪讪的,贾瑚暗骂自己怎么又把前世的蠢样儿带出来了,又不想与母亲分开,只好放赖道:“还求母亲可怜可怜儿子,就让人拿了儿子的衣裳来,在母亲这儿换了吧。” 周氏也不过想逗逗这个总是装大人的儿子,闻言稍稍装了一下,就笑着吩咐道:“平儿、安儿,还不快过来带你们瑚哥儿去抱厦里把这身大衣裳换了。” 平儿、安儿并留在贾瑚屋里看家不曾过来的喜儿、乐儿都是周氏赏给贾瑚的大丫鬟。贾瑚虽然不喜她们特别是平儿的名字重了王熙凤身边的四大陪嫁丫头,却不好跟周氏说。 后来一想平安喜乐四人年纪都大了,过不了几年就都放了出去,统共在他身边伺候不了多久,名字寓意也好,就熄了给丫鬟们改名儿的心思。 只是贾瑚心里到底有了疙瘩,又因为前世的记忆在,便不怎么亲近房里的丫头,甚至看都懒得看一眼,以至于平儿安儿两个大活人在旁边站了那么久,他竟然也没发觉,只当两人也是周氏房里的丫鬟。 看在平儿、安儿是周氏指过来伺候自己的份儿上,贾瑚一向颇给二人脸面,此时也笑着叫了两声姐姐,浑然不似之前对荷香那般黑着脸,看得周氏更觉熨帖。 一时贾瑚贾琏兄弟两个都换好了衣裳,母子三人便亲亲热热的用饭。 贾琏年纪尚小,母亲哥哥又都宠溺他,便不怎么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见母亲额前的嵌猫儿眼藕荷色抹额之前从未见过,且正中那颗猫儿眼颜色十分惹人爱,连忙咽下饭粒问道:“母亲怎么新作了抹额也不告诉琏儿?我屋里的康儿手真笨,新的还没得呢。” 说着,贾琏的声音都带了点儿委屈。母亲发话让人给他和哥哥做新的衣裳,哥哥屋里的乐儿绣活儿那般好,新抹额并荷包都得了三四个了,就他屋子里的康儿笨,哥哥还总拦着他亲近哥哥屋子里的姐姐们,害的他都不好跟乐儿要。 周氏与贾瑚心知不是康儿手笨,是贾琏虽然说不明白想要什么,眼界在这上头却高的很,寻常东西都不入眼,才耽误了。 贾瑚更晓得自己上辈子就有个爱亲近美貌丫头们的毛病,只笑着安慰贾琏几句,直接让平儿回去拿了乐儿新描的样子给康儿送去,只字不提借乐儿给贾琏用的事儿。 贾瑚心底暗暗盘算着,等贾琏年岁一到,就把他揪去周府让舅舅表哥好生教导,棍棒甜枣一起上,就不信拧不好贾琏的性子。 要是贾琏日日被严加管束着还有心思琢磨与哪个样貌拔尖儿的丫头多说几句话,贾瑚才真个儿佩服他。 周氏倒有心偏疼自幼体弱的次子,奈何这回的猫儿眼却不能拆下来给他。 “说起来,这抹额还是你们林大嫂子的手艺,用的还是周家的手艺,想必是你们大舅母教的。瑚哥儿今日看着你们舅母身子可还好?我病了这些日子,还连累瑚哥儿停了几天学,有日子没见着你们舅母了。” 抬手别了下耳边的碎发,周氏的指尖状似无意的碰了下抹额,问了贾瑚一句。 母亲哪里是想说舅母或者大表嫂? 贾瑚心里明镜似的,有心做个孝子,便乖巧回道:“舅母健朗着呢,带着林大嫂子掌家理事再清楚不过。我怕耽误舅母嫂子的正事,与二舅舅家的婕妹妹玩了半日。听说婕妹妹也进学了呢。” “哥哥见到婕儿姐姐了?” 8、母子(二) 听贾瑚提起表姐周大姑娘周婕,贾琏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一脸期盼的望着贾瑚,显然十分想念见过几次面的表姐。 贾琏这副模样,倒叫周氏一时不好说起那些早就准备好的话,只得另起话头,摸着贾琏圆圆的大脑袋含笑问道:“琏儿还记得舅舅家的小表姐?” 贾琏一向最喜欢跟母亲周氏撒娇,眯着眼睛就势在周氏手里蹭了蹭,才软软答道:“我想跟婕儿姐姐一起玩,婕儿姐姐比大姐姐好多了。” 周家表妹当然比元春强多了。 琏儿这个臭小子,果然从小就喜欢有灵性的温柔女子,自然不会喜欢脾性稳重端庄的元春了。 心底痛骂贾琏死性不改,贾瑚浑然不觉得这样骂把自己也绕了进去,想了想,又笑着拿话哄贾琏:“婕儿妹妹还提起琏儿了,说是等琏儿也进学了,就打个络子给琏儿呢。” 贾瑚含笑看着贾琏瞬间就有点精神萎顿的模样,打定主意下次见到舅舅就提议让琏儿早点启蒙。横竖两家长辈都知道琏儿性子跳脱不喜读书,早点拘着养养性子也好。 周氏面上倒是十分欢喜,似乎很是满意两个儿子都不怎么喜欢二房的姑娘,更亲近她娘家侄女,又见贾琏嘟着嘴巴耍脾气,便吩咐牛嬷嬷带贾琏下去消食玩耍。 也许是怕贾瑚再提起读书的事情,贾琏只说让贾瑚莫要忘记去他屋里看狗崽,就乖巧的出去了。 贾瑚心知这是母亲要与他提起周家表妹了,便借口身上乏,赖在周氏怀里不肯起身,耳朵却支得老高,只等听母亲如何说。 周氏却也是满腹心事,细细摸索了贾瑚半晌,方才开口问道:“我的儿,你素来不愿意跟小女孩子玩耍,白日里与你婕妹妹一道作伴,可曾有什么不甚和睦的?” “母亲哪里的话,我只是与大妹妹不太投契罢了,婕妹妹最是懂事的,怎么会有不和睦的地方。” 晓得母亲虽然已经跟舅舅舅母私下商议好了,到底担心自己到时候不欢喜,这才有此一问,贾瑚嘴上说得轻快,心里却沉甸甸的,坠得眼眶发酸。 他今年才七岁,投契也罢、打闹也罢,又算的了什么?等长大了,自然也就好了。 偏偏母亲竟真真来问个顽童的意思,可见在母亲心里,已经认定她自己见不到儿子娶妻生子的那一天了。 “投契就好。你婕妹妹受了多少坎坷,若是你再欺负了她去,又怎么对得起你去了的二舅舅、二舅母。” 提起早亡的二哥嫂子,周氏也忍不住轻叹一声,心里更是愁苦。 哪日她若是去了,她的瑚儿琏儿怕是还不如婕丫头。好歹大哥一家是真心待婕丫头,用心教导、疼爱有加,瑚儿琏儿有父亲不如没有,又有那样的祖父祖母、叔父婶娘,在这府里怕是要被人踩到泥里去了。 物伤其类。贾瑚自然也听出了周氏的未竟之意,自怜身世之余,也更加疑惑。 “只可怜婕妹妹,不知以后会不会被人拿身世说嘴。”闷在周氏怀里,贾瑚状似无意的提起世俗言论。 毕竟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帮扶的孤女,除了惹人怜惜之外,更容易让人揪着命格一事挑刺儿,书上更有“丧妇长女不娶”一说。 不提以后祖母史氏会不会拿这一句堵了他与周家表妹亲上做亲的路,母亲一向把他们兄弟看得眼珠子一般,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表妹父母双亡的短处? 周氏抚着贾瑚后颈的手一顿,停顿片刻才轻轻的问:“瑚哥儿也如此想?” 感受到怀里贾瑚的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周氏叹道:“这世间事岂有定数?世人常说命,连你这小人儿都听过。若是真的如此简单,你与你弟弟抓周时都抓了书本纸笔的,难道以后都能做了状元?人自己个儿争气,才能有后福。” 周氏思量了一会儿,或许担心贾瑚真的为这个不喜娘家侄女,日后生了嫌隙反而不美,索性把话再说的明白些。 “再说你大舅舅如今已经是礼部侍郎,深得当今看重,你几个表哥也都是翰林清贵,日后说不定还有大前途,他们都那般疼爱婕丫头,婕丫头又是周氏嫡枝这一代唯一的姑娘,何等尊贵,怎么会被人瞧不起。” 贾瑚明白母亲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清楚了,觉得周家表妹既能操持内宅家务,又能对自己的仕途有助益才定下了这门亲事,面上仍然装作懵懂,心里已经暖得如入蚕室,更怕母亲在自己不在时受了委屈,忍不住旧事重提。 “母亲还未告诉孩儿,怎地就突然换了衣裳?早上晨起,父亲也夸母亲最衬大红色,最是明艳华贵。”说着,贾瑚就仰起脸,一瞬不瞬的盯着周氏瞧。 周氏没想到贾瑚的记性这样好,母子两个说了这许多话,还没忘记这茬,想了想方含糊道:“母亲年纪也大了,不比做姑娘时,红色太张扬,我自己觉得别扭得很。” 贾瑚一听,想起刚才在二房院门口立着的一身大红绣金牡丹衣裳的元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二婶有心给母亲添堵,在祖母那儿下了舌头,祖母见不得有人比她的宝贝大孙女出彩,才逼着母亲舍了红色。 那王氏也不想想,她将自己女儿训导的木头一样,小小年纪就只一味端方守礼,再花团锦簇的包裹着也无趣的很,哪里比得上自己母亲灵动招人喜? 贾瑚一心只为母亲不值,一面说些童言童语宽慰周氏,一面难免对二房母女更加苛求,心里将日后飞入帝王家的元春贬得一文不值。 母子两个又依偎着说了会儿话,便有丫头报说大爷来了,周氏忙起身整了整头发衣衫,领着贾瑚迎了出去,又使人去叫贾琏。 贾赦与周氏少年夫妻,周氏颜色娇俏、温柔娴淑又知情识趣,贾赦心里对周氏又爱又敬,并不像续娶了邢氏后那样日日与丫鬟姨娘鬼混,每晚都会来与周氏说说话,对两个儿子也很是慈爱。 贾瑚虽然心里觉得贾赦十分没用,却也记得贾赦上辈子落难后舍身护他的事情,加之这一生父子感情尚可,便有意讨贾赦喜欢,一旁的周氏与贾琏则一个贤惠温和一个调皮可爱,一家子和和美美的聚了会子才散了。 贾赦自然歇在周氏屋里,贾瑚则被贾琏拉去同住一晚。 9、二房 大房那边周氏苦心为儿子筹划,二房这里王氏带着贾珠元春两个也是言笑晏晏。 “母亲总说疼我,可怜我陪着说了一车的闲话,又端茶倒水的,还不如哥哥过来露一面让母亲开怀,我不依。” 见王氏笑盈盈端详了贾珠片刻,看得贾珠很有几分难为情,元春也有心凑趣,抱着王氏的胳膊一阵摇晃,直晃得王氏掩口而笑,才对着贾珠作揖:“好哥哥,日后状元及第为官作宰的,可别与我一般计较。” 贾珠晓得母亲妹妹都是为他终于拜得名师而欢喜,心里也很是向往那番锦绣前程,从小受到的教导却让他说不出志得意满的话,只能假意谦虚:“妹妹莫要将此话挂在嘴边,我只做到尽心二字罢了,祖父今日亦有训诫。” 回忆起贾代善的谆谆教诲,贾珠面上忍不住带出了几分笑意,轻咳一声掩饰过去,把话又绕到了元春身上:“只是大妹妹也四岁了,岂可再做小儿形状撒娇?琏儿近日行事都规矩了许多,大妹妹原比琏儿年长,总不好让幼弟比下去了。” 贾珠此时不过六岁多,心中是真的信了父亲贾政每日挂在嘴边的那一套大道理,真真奉为圭臬,所以才成日去讨贾琏的嫌,管东管西,恨不得贾琏三岁就变成个八风不动的文雅儒士,对自己的亲妹妹元春也是殷殷期盼,只觉得元春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堪为淑女典范才好。 王氏听完脸色就有些寡淡。 一来,她一直不喜珠儿真拿大房的两个小子当亲兄弟看,奈何珠儿还小,大家子内里那点儿污糟事谁也不敢真个儿掰开了给他说,只好就这么混着。 二来,婆母史氏不愿意养大房周氏所出的两个孩子,也就不好越过大房只抚养珠儿元春,珠儿是个小子自然有他祖父父亲教导,元春却是自落地起就没离过她的眼,珠儿今日指摘元春的教养,岂不是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也跟着没脸? 珠儿这个孩子,还是太过方正了。 不过王氏心里虽然不悦,倒是十分赞同贾珠的话。 在王氏看来,大家闺秀必须是端方稳重的,像嫁到林家的小姑贾敏和大房嫂子周氏,都有活泼太过的嫌疑,年纪一大把还撒娇弄痴,成日妖妖娆娆不成个体统。 她的元春原本生的就好,只有从小好生教导了,才不辜负了元春那样好的八字命格。 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小时候把规矩记牢了,一言一行皆有定数,日后方能为闺阁表率,受得住大福气。 何况她只有珠儿一个命根子,自然要给他撑脸面。 “珠儿说的很是,元丫头忘形了。不过元丫头也是为珠儿拜师欢喜的,珠儿这样说,我也要为元丫头委屈。” 面上很是公正的各打五十大板,王氏一手揽过一个,温和安抚了半晌,又劝道:“你们哪个不是我的心头肉,以后要更加和睦才是。一家子骨肉,都盼着彼此好的,定要齐心合力,断不能叫旁人看了笑话去。” 元春平素最是老成持重,笑不露齿、行不摆裙,往来做客的大家太太哪个不是赞誉有加,夸她小小年纪就有女学士宋家姊妹之风。 今日不过是觉得哥哥终于拜得名师,又是在母亲房里,才稍稍忘形罢了,竟然就得了一顿教导,元春真是臊得不行,偏偏母亲还把她搂在怀里,走也走不得,半晌方觉得脸颊不似开始那般热了。 好在元春虽然被王氏拘在身边,心胸却比王氏开阔的多,过了一会儿就把这事抛开,转而关心起贾珠进学的事情。 “那边瑚儿哥哥上学,伯娘选了四个小厮跟着呢,还有长随和押车的仆役,哥哥就在府里,长随和车夫不算,怎地母亲就给哥哥配了两个小厮?” 女子一向比男子心细早熟。元春此时还不明白大房与二房的明争暗斗,却已经隐约觉察出父母的心意,在与大房有关的事情上绝对不肯吃亏的。这一回贾珠本就比贾瑚晚了一年正式拜师启蒙,伺候的下人又比贾瑚少,元春只觉贾珠平白叫贾瑚压了一头。 元春不提此事便罢,一提又勾起了王氏的一肚子火气。 荣国公贾代善那般疼爱贾珠,桩桩件件都让贾珠与贾瑚这个嫡长孙并肩。去年周侍郎只肯收下贾瑚已经惹得荣国公很是不悦,亲自写了名帖让贾政请来诸先生这样的大儒,还吩咐史氏定要给贾珠挑几个伶俐人伺候,千万不要委屈了。 谁知贾政装模作样惯了,竟然说什么长幼要有序,勤俭持家才是兴家旺族的道理,亲自与代善夫妇说瑚哥儿是拜在周侍郎门下,不能让人小瞧了去才配了那许多下人使唤,珠儿在自家读书,没有必要铺排,人手够用就好,害的她的珠儿竟比大房那小子矮了一截。 可王氏不能对年幼的儿女抱怨丈夫,更怕儿子想左了,真当他矮大房一头是理所应当,忙解释道:“咱们大家子行事,岂能如暴发户一般张扬不知收敛,瑚哥儿是日日出府,怕他小孩子家家有个好歹,才破了例,珠儿好端端在府里,节俭惜福正是老爷太太疼他呢。” 不论王氏元春如何想,贾珠倒是一点儿也没将这些细务放在心上,闻言点点头,一脸期翼的看向王氏:“金锁玉锁说已经支了纸笔回来,儿子想回去看看明日要用的东西,还请母亲体谅。” 贾珠上进,王氏自然高兴,忙吩咐人带贾珠回屋,一会儿怕裘衣抵不住夜风,一会儿怕灯笼昏暗看不清脚下,折腾了半晌,才又揽着元春在榻上坐下说话。 “我的儿,你哥哥的心思都在读书上,不体谅人,你休要跟他一般见识,要不怎么说小子就是不如姑娘贴心。” 轻轻拍着元春的背,王氏一如每个眼中只有儿女的慈母一般,唯恐女儿心中不痛快。 母女连心,元春自然也不愿意母亲为她担忧,这一回牢牢记住了“行莫回头,语莫掀唇”的教诲,轻轻回道:“女儿怎么会怪哥哥。哥哥是要有大出息的,岂能把心思费在琐事上。女儿会陪着母亲,把父亲和哥哥的事情都打理的妥妥帖帖的。” 元春这样懂事,王氏真是喜不自禁,搂着元春心肝肉儿的叫,又叫周瑞家的去拿她娘家妹妹薛夫人送来的莲纹锦缎给元春裁衣裳。 “周嫂子不忙去。”平时也喜爱裁衣作裙的元春这一回却出言叫住了周瑞家的,起身看着目露不解的王氏犹豫问道:“那天南安王妃不是还赞伯娘人如青莲,最是衬莲纹衣裳?今日太太还说得伯娘换了衣衫。” 原来今日周氏与元春恰巧都穿了一身大红六幅裙,等到了荣禧堂里一碰面,史氏就对左右笑言大奶奶与大姐儿倒是如并蒂姊妹花,一样娇俏的,臊得周氏简直立不住,随口指一事就回去自己院子换过了衣裳。 若是下次两人再一同穿了莲纹衣裳,倒显得她这个做侄女的不尊敬长辈了。 王氏面上笑意却更浓了。 “我的儿,你伯娘与我这个年纪哪里还能跟在家做姑娘时一样?外人瞧着也要说不尊重。你伯娘日后自然也要往稳重里装扮,必不会跟你穿了一样的衣衫。” 如果周氏还有脸扮作个妖精的模样,也自然有婆母史氏收拾了她。 打定主意给周氏难看,以报周氏掐尖揽权之仇,王氏竟是有意纵着女儿与周氏为难了。 这也是王氏知道史氏瞧周氏十分不顺眼,贾代善又极度偏爱贾政,才如此大胆。 说起史氏为何不喜模样出挑又颇有管家之才的周氏,反倒给木讷的王氏撑腰,才真真让人瞠目结舌。 那史氏自诩出身高第名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样样比不过真正出身百年书香世家的周氏。容貌才华皆比不过也就罢了,周氏嫁过来不过几日,连当时还未出嫁的小女儿贾敏也钦佩起周氏的品行才能,她这个生身母亲反要靠后。 更不用说与周家的亲事是故去的老太爷老太太定下的,史氏在老太太手下苦熬了几十年,看着周氏真是如鲠在喉。 贾代善倒是十分欣赏周家满门栋梁,曾经动过将周氏配给贾政为妻的念头,后来被先老太爷骂了一通,也就丢开手。况且他要为次子撑脸面,自然不会为大房出头。 至于王氏自己,则是进门后被人说处处不如长嫂,丈夫待她不过平平,又听人说起贾代善曾想为贾政求娶周氏一事,便记恨起了周氏。 若不是贾赦不争气,常常连累周氏一起没脸,显得王氏比她强了百倍,就王氏那一腔妒恨也不晓得会生出多少事。 想起周瑞家的说过大爷今天下午又因为行事荒唐差点挨了老爷的窝心脚,王氏心中更乐,开导了元春几句,就叫嬷嬷抱元春回房歇着。王氏自己则备好了热汤,等贾政从前面回来好用。 谁知左等右等,只等到贾政使人过来说今儿歇在通房玉盏那里,不过来了。 10、杂事 也许是当今近年来少有的勤政终于感动了上苍,新年伊始,缴讨大军就捷报频传,又有各地士绅捐粮捐钱、安置灾民。一时之间似乎正应了那句老话,否极泰来。 可惜京中荣国府却与外头普天同庆的气氛格格不入,府内一片愁云惨雾。 先是周氏身上不爽利,太医嘱咐说要安心静养,当家太太史氏体贴长媳,就叫二儿媳妇接手管家,然而王氏从来没有打点过年礼,手忙脚乱间就闹了笑话。 这倒也罢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偏偏贾政一个名叫玉盏的通房有了身孕又年轻不知道轻重,王氏忙于家事,一时没有照顾妥帖,那玉盏就落了胎。 贾政如今膝下只有一子一女,贾代善史氏自然觉得他的血脉多多益善,深谙后宅阴私的史氏更一心认定是王氏不贤,容不得旁人为贾政开枝散叶,干脆直接从二等丫鬟里挑了两个容貌拔尖儿的分别送到贾赦贾政房里,又亲口升了玉盏做姨娘。 通房玉盏是当家太太越过儿媳妇亲自升的姨娘,二爷贾政素日就喜爱她温顺柔美,又怜惜她刚刚失去了腹中孩儿,一干捧高踩低的奴才自然十分巴结这位新近得宠的周姨娘。 谁知道周姨娘自从听大夫说她今生再难有孕以后就整日以泪洗面,哭得贾政心烦意乱,也让史氏颇觉晦气,被呵斥一顿后便成了个针扎一下也不晓得喊疼的木头人。 周氏忙着调养身子,对二房的糟心事儿只做不知,见太太赐下人来,原本不愿意理会,结果那天王氏心里憋屈,少了大房应得的东西,周氏听牛嬷嬷回完话,直接就升了那个叫红梅的丫鬟做姨娘,只说自己身上不爽利,要劳累红梅好生伺候大爷。 横竖她与贾赦成亲之后,太太史氏早就摆出各种道理,塞了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到他们这一房,姨娘多一个少一个,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周氏不放在心上,自然有人噎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 贾代善对贾政寄予了厚望,一直怕贾政叫人勾引坏了,史氏最能体贴丈夫心意,加上也盼着次子出息,只放了一个玉盏在二房。 如今玉盏那蹄子成了姨娘,太太又送了个年轻貌美的绿萼过来,连一向自身难保的周氏都故意给她添堵,王氏哪里受得住这个? 周氏那么大度的给太太房里出来的人做脸,谁不夸大奶奶又贤惠又孝顺? 若是王氏不把绿萼也升做姨娘,岂不是显得她不如周氏贤惠,让人指着她骂善妒?玉盏那蹄子的事情也就愈发说不清楚了。 若是升了绿萼,原本干干净净的二房一下子多出了两个姨娘,王氏又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翻来覆去一整夜,王氏第二日晨起梳妆时整整给自己脸上扑了三层粉,才对刚从绿萼屋里出来的贾政提起要升绿萼做姨娘。 如此,二房又多了一位最恃宠生娇、专爱掐尖儿要强的赵姨娘。 事情到这儿,也不过是些后宅妇人间的龌龊,贾代善父子三人有的压根儿一无所觉,有的就算知道,也根本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却影响到了宝贝蛋贾珠。 王氏是贾珠生母,母子感情一直很好,王氏心中郁郁,贾珠想要为母分忧实在是人之常情。 元春是贾珠亲妹,兄妹两个一向和睦,贾珠找元春询问母亲的事情更是理所当然。 母女同心,元春当然不会说王氏不好,直说史氏和周氏二人则显得她不知礼数不敬尊长,那么错处便全是周赵两个姨娘的。 贾珠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是愁上加愁。为人子者,自然要维护母亲,可贤良妇人怎么能够不大度贤惠?再者这等后宅之事,不是大丈夫应该理会的。 贾珠心里存了事,读书时难免就不如往日专心,背书时出了纰漏。 诸先生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一贯信奉严师出高徒,又听人讲起贾瑚是拜在了当朝礼部侍郎周泽门下,有心与一门三探花、满门皆进士的百年诗书大族一较高下,恨不能贾珠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温书,绝对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当即就祭出了戒尺,抓住贾珠狠狠打了一顿手板,直打得贾珠两只手又红又肿。 王氏本就满心愤懑无处发泄,命根子一样的儿子又突然肿着手抽抽噎噎的回来,那副委屈可怜的模样,哪个做母亲的不心疼? 随口抱怨几句,也算不得多么出格。 诸先生却不这么想,他是真真觉得受辱。 想他堂堂当世名儒,受老友所托来荣国府为一无知小儿启蒙,平白遭了多少小人构陷,说他贪慕国公府权势,如今竟然让一个愚妇想骂就骂,简直就是斯文扫地。 认定女子生而卑弱的诸先生自然不肯受辱,第二日一早就要辞官而去,贾代善苦留不住,只好备上厚礼送诸先生归家,只求诸先生口下留德,不要葬送了贾政贾珠的前程。 贾珠糊里糊涂丢掉了才拜的名师,贾代善夫妇并贾政夫妻都是成日黑着脸,荣国府里还有哪个不要命的奴仆敢笑出声儿来? 贾瑚读书之余听小厮们学说二房这些日子出的乱子,不由心情大畅,一连几日见谁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十分喜人,舅母刘氏等人一见就忍不住把他搂到怀里好一顿揉搓。 可惜乐极生悲。 一日贾瑚刚从舅舅家读书回来,就听人说起父亲赦大爷又挨了老爷的打,没个把月怕是下不了床。 细问缘由,竟是因为二叔贾政主动提起把家里的那个童生名额给贾瑚。说是贾瑚为长,名额自然该给他用,贾珠年幼,下场考个秀才回来就是了。 贾政这样忠厚,贾代善如何不欢喜?偏偏贾赦愚钝不堪,不能体会弟弟一片苦心,也不知道究竟都说了些什么,惹得贾代善动了板子。 心中大骂贾政假仁假义,贾瑚担心母亲弟弟受不了这样的惊吓,立刻就要回房里看周氏与贾琏,却被告知大奶奶与琏哥儿都在太太那里。 ——二奶奶娘家侄女,王家排行第二的姑娘要随母亲进京了,太太要留客。 王家行二的姑娘,可不就是凤辣子王熙凤? 贾瑚一个激灵,顿时想起自己上辈子差不多就是在这个年纪定下了与王熙凤的亲事。 11、王氏熙凤 那时他还在为母亲守孝,突然一日太太史氏那里就多了一位爽朗大方明媚娇俏的姐妹,说是二奶奶娘家侄女。 堂兄贾珠忙着读书上进,堂姐元春则忙着跟嬷嬷们学规矩,整个府里只有这个比他大了半岁的凤丫头乐意陪他玩耍,两个人自然十分亲近。 因此当太太禀明老爷,为他定下王家熙凤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理所应当。 再之后王熙凤十五及笄,成亲、得女、离心、欺瞒……活了两世,他也没有想明白,好好一对恩爱夫妻怎么就变成了最后那副模样。 心中唏嘘不已,贾瑚却明白王熙凤并不是他喜欢的那类女子,王熙凤太过要强。而他这一世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当个王熙凤上辈子心心念念的、能够封官拜相的大丈夫,但是并不想与王熙凤再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一日夫妻百日恩,只盼王熙凤这一世觅得如意郎君,莫再为个不争气的纨绔费尽心神。 打定主意,贾瑚便有意避开太太史氏和二房的院子,借口功课多,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闭门不出。 如今长房嫡长子还在,王家十有八九是想把王熙凤嫁给荣国府承爵之人的,那么贾琏这个大房次子估计根本不在王家眼里,他只要管好自己,别给太太史氏生事的话柄就好。 唯一可虑的,是太太史氏咬着表妹小周氏父母双亡的事情不放,哄得祖父也认定小周氏命格太硬,不可配给长孙。 可惜周氏似乎压根儿没把史氏王氏要接王熙凤过来的事情放在心上,一连几天,除了想多个玩伴的贾琏,根本没有一个人在贾瑚面前提起王家的姑娘,让面儿上只有七岁多的贾瑚憋得内伤也只能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照常读书习字。 加上舅舅周泽似乎有意加重了贾瑚的功课,若不是贾琏突然提起王熙凤,贾瑚都快要忘记自己曾经为王熙凤上京一事而烦忧。 “哥哥,你今儿不在可是亏了。二婶娘家来人了呢,那位舅妈带走的糕饼跟咱们平日吃的一点儿都不一样,还有个跟我一般大的女娃,太太说叫她凤丫头就行。瞧凤丫头给我的络子,这可是我赢来的。凤丫头下午跟我赶了几局棋,还没有能赢过我的时候呢。” 这日贾瑚照例回府就钻进自己屋子,最近因为怕被贾瑚揪着读书一直躲得远远的贾琏却突然带着狗巴巴的过来了,连喜儿捧上的茶都顾不上喝,一股脑儿说了一车的话,还献宝似的给贾瑚看他手里抓的络子。 歪歪扭扭、粗细不匀,配色倒是大气漂亮,一瞧就知道是大家姑娘练手用的东西,必定是王熙凤亲手打的无疑。 想不明白这辈子贾琏袭不了爵位怎么依旧能叫王家在他身上花心思,贾瑚干脆伸手在贾琏脑门上狠狠弹了一下子。 “那是咱们哪门子的舅舅?咱们母亲娘家人口简单,你我统共三个舅舅,一个在朝为侍郎,一个前几年去了,还有一个外放为官的,你倒自己认起亲来了。” 一双桃花眼微眯,贾瑚等贾琏扯着嗓子嚎够了,才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别一口一个凤丫头,王家妹妹比你大了几个月呢,要叫凤姐姐,没大没小的,忒不尊重。” 贾琏被弹的眼泪都出来了,不依不饶的哭闹了半天,见没人理会他,也知道自个儿很不应该不分亲疏,心里有点发虚,才渐渐抽抽噎噎的止住了。 本来以为自己这么乖巧,哥哥贾瑚好歹也该说句软话了,谁知竟然又把他训了一通。 “太太吩咐的,我要是不听话,太太又该说母亲不会教养孩子了,到时候我被太太抱走了,母亲一定想我想的难受。” 虽然贾琏心里一直莫名其妙的有点惧怕贾瑚,此时也忍不住顶了嘴,又怕贾瑚仗着大了几岁按着他打,忙跳起来向门外跑,想要去搬救兵。 贾瑚起先愣了片刻,等想明白贾琏这是要去寻周氏告状,不由就乐了。 想他当年,就是受了委屈想找人撑腰,又去哪里找母亲?琏儿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臭小子。 不过知道抬出母亲来压哥哥,琏儿脑子倒是比以前好使多了。 常言道知子莫若母,在贾瑚贾琏兄弟这里,就是知弟莫若兄。贾琏的小心思贾瑚都不用再看第二眼,就看的明明白白。 刚才琏儿那小子是真的恼了,不过不是因为被哥哥打,而是因为贾瑚让他叫王熙凤姐姐。 ——贾琏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癖好,不喜欢比他大的女子。因为王熙凤颜色实在是好,为人只要不深交又给人以娇蛮可爱、聪明剔透之感,比起元春那索然无味的寡淡性子好了何止百倍,贾琏真真舍不得松手,才对王熙凤比他略略大了几个月的事情视而不见,更不喜欢有人提起。 现在贾琏虽然还懵懂不知男女之事,这点子癖好还是一模一样。 贾瑚就是有意使坏,不想贾琏进了王家女儿的脂粉陷阱,任贾琏告到天王老子那儿,他也不会改口。 何况母亲周氏肯定也不愿意让贾琏跟王氏的侄女有什么牵扯。只看王氏一向仗着史氏偏心给母亲下了多少绊子,就不能让王熙凤进了大房的门。 忖度母亲就算一会儿过来训他一顿给贾琏出气,八成也是雷声大雨点小,贾瑚便放宽心,由丫头们服侍着换了衣服,专心致志的练起字来,直到平儿来说大奶奶来了,贾瑚才搁笔理理衣裳,起身迎了出去。 周氏左手牵着眼圈儿通红的贾琏,右手却揽着个眼生的小女娃。 鬓垂偏荷叶、眉间梅花胭脂痕,吊眉凤眼、琼鼻樱口,上穿粉色对襟镶锦袄,下着辉煌五彩凤尾裙,环佩叮当、顾盼神飞,正是王家熙凤。 到底是凤辣子,不管几岁,不管走在何人身侧,那通身的气势都不容人忽视。 当着王熙凤的面儿,贾瑚自然不能再提年纪称呼的事儿,只好摆出一副读书读傻了的憨厚模样请母亲和“王家妹妹”进去坐。 周氏还以为是自己带着人来兴师问罪把大儿子吓得傻了,一点儿也没想到贾瑚是为了让王熙凤主动对他敬而远之才扮成个书呆子,不免把那些责问的话都收了回去,只说贾琏还小,便是贾瑚这个做哥哥的要教训弟弟,也要和缓些才是。 贾琏一听母亲的话跟方才在房里安慰他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一张小脸马上垮了下来,又不敢跟母亲闹,只好垂着头不说话。 王熙凤则是被母亲王子胜夫人打发过来与贾瑚厮见的,可她并不喜欢书呆子,与贾瑚互相见过礼就没了说话的兴致,任奶娘如何使眼色都只低头玩腰上垂着的金禁步,心中直纳罕这府里两房的长子怎地都养成了个书呆子,倒是琏儿弟弟还有些意思。 王熙凤不开口,周氏贾瑚也乐得清静,只有贾琏一个人委屈又不自在,饭都赌气不肯吃了。 12、议定 不提王家母女在大房母子这里碰的钉子,第二日用过早饭,贾瑚贾琏兄弟两个正陪着贾赦周氏说话,牛嬷嬷突然含笑走了进来,规规矩矩的给四个主子请过安,才恭恭敬敬的开口:“舅爷来了,正与老爷说话呢,老爷那边请大爷过去相陪。” 听说长兄周泽来了,周氏眼中立刻盈满了笑意,这两日一直蹙着的眉头也终于松散开,贾赦则直接抚掌而笑:“大舅兄果然是及时雨,办事再妥帖不过。” 话里的意思,周泽竟是受他夫妻二人之托,专程登门拜访的。 “大爷慎言,莫要让老爷久等。”周氏知道自己丈夫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唯恐贾赦一时得意忘形,在贾代善面前露了行迹,见贾赦起身就要出去,连忙轻声叮嘱。 如果贾代善恼怒他们两个自作主张,拒绝了周泽所请,那才真是追悔莫及。 贾赦对周氏很有几分情谊,此时回身看去,周氏一袭锦葵紫六幅裙,颊上淡淡桃花妆,颇有裙拖六幅湘江水、面若飞霞剪心愁之态,直将贾赦的心都掏了去,再看看周氏身边两个日渐长成的儿子,贾赦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一叠声让周氏放宽心,贾赦才掀帘子自去了。 贾瑚贾琏兄弟二人虽然十分好奇,但是看母亲一点儿开口的意思也没有,枯坐了一会儿,只得行了礼各自散了。 直等到午后周泽离了荣国府,贾代善回荣禧堂与太太史氏说话,贾瑚才从嘴碎的下人口中打听到了舅舅过府与祖父一叙的缘由。 周泽是来说自己的侄女周大姑娘的婚事的,想要亲上做亲,把周家大姑娘许配贾瑚为妻,而一家之主贾代善已经应下了,说是明日一早就请官媒去周府提亲。 贾瑚当时就有些愣,还是跟着的执砚机灵,从自己袋子里抓了几个铜钱给了那个还眼巴巴等着赏钱的婆子。 那婆子不过是个末等杂役,偶然听二门上的小厮说了几句,又恰巧遇见了贾瑚带着执砚在花园里转圈儿,才上赶着卖了次好,也不嫌执砚给的赏钱少,攥着就往怀里塞,一时不慎还掉了一个,怕贾瑚发火,弯下腰慌慌张张捡了一把,抓着一手的土就快步跑开了。 贾瑚这才醒过神来。 亏他担忧了大半夜,就怕太太史氏使什么手腕,逼得父亲母亲应下聘娶王熙凤一事,没想到母亲不声不响的,竟然早就与舅舅商量好了对策,直接在祖父那里使劲,先下手为强把长房长孙媳的人选定了下来。 也不知道太太听老爷亲口告诉她这样的大喜事,会不会欢喜的心肝都疼了。 史氏何止是心肝直疼?她真真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没有一处舒坦的。 “老爷就这样应了?”史氏斜签着着身子与贾代善对座,强笑着问道,见贾代善捻须笑着点头,差点把一口牙都咬碎了,忍了半晌,到底不甘心。 “可历来婚姻一事都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哪有像周侍郎府上这样巴巴赶着嫁姑娘的?那周姑娘命又苦了点,会不会是周家也知道这姑娘有什么不妥……” 史氏深谙贾代善的脾性,特意留了半句话不说,只等贾代善自己想下去,免得贾代善觉得她有意驳他的面子,反而不美。 “夫人多虑了,那周家的姐儿配瑚儿再合适不过,实乃天赐良缘。”贾代善今日心情大好,见史氏与他意见相左也不以为忤,笑着摆了摆手。 “夫人只看那周家姐儿无父无母,却忘了周家三兄弟往日最是亲密不过,周家这一代又只得了一个姑娘,周侍郎还有周家外放了知府的老三不都是咱们荣国府的姻亲?咱们家是武将出身,一向与文臣没什么来往,有了周家这门好亲,日后政儿、珠儿瑚儿他们,才能有个好前程。” 在贾代善心里,妇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并不奇怪史氏看不明白外面的事儿,他今日得闲,索性人后教妻,也是桩乐事。 史氏当然也乐意周家为老二的前程出力,反正老大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了,周家的助力白放着也可惜,但若是贾瑚娶了小周氏,老大房里婆媳两个岂不是要合起伙来,拧成一股绳儿造她的反? 觑着贾代善这一会儿心情尚可,史氏便再次出言试探:“可老大家的也是周家姑娘,将来珠儿的岳家定也要寻个清贵读书人家才好,再求周家女儿为媳,功勋人家那里……” “就老大家的那个身子,还能撑上几年?再拒了周家丫头,咱们家跟周家不就只剩面子情了?谁还能真出力气帮你?” 听出妻子还是惦记着王家的姑娘,贾代善不禁有点厌烦,话也渐渐说的重了。 在贾代善看来,二房的主母已经挑了王家的女儿,政儿日后出息了,凤冠霞帔、富贵荣华自然少不了王氏的。 王家祖上不过是一县伯,王家男丁又不是很争气,不过靠着逢迎圣意接过几次御驾,到王子腾王子胜这一辈已经只剩了点儿微末爵位,如果不是看着王子腾绝非池中物,他早就为次子另外求娶个诗书大族的嫡长女了。 如今王家竟然又盯上了贾瑚,难道还想让偌大荣国府改姓王不成?真是贪心不足。 他废了半日口舌,史氏却连这点儿事情还看不明白,真是愚不可及。 史氏如何看不出贾代善已经十分不耐烦?当场就拿帕子捂了脸,呜咽起来:“我知你嫌我愚钝,我只不过为咱们瑚哥儿担忧罢了。” 单单听声音,谁能不赞史氏一声慈爱? 贾代善心里那把火也不由熄了大半,反而宽慰起老妻来:“一把年纪了,也不怕人笑话。瑚儿是我长孙,我岂能不疼他?这婚事是周家提的,日后周家大姑娘过门自然就比瑚儿低了一头,她又没有亲生父母,拿捏起来也容易,有什么可忧心的?” 史氏心里也早就明白这婚事已经是铁板钉钉改不得的了,方才不过是不肯死心才说了那一车的话,现在得了贾代善的安慰,叹一声王家白忙活一场,也就丢开手不管了。 可惜贾代善这一次回荣禧堂并不是只为了贾瑚定亲这一件事。 品了会儿茶,贾代善自己也是思量半晌,才终于开了口:“今儿晚上,叫老大老二、老大家的和老二家的都过来。现今瑚儿都订了亲,东边府里的蓉小子也要上族谱了,咱们府里再混叫着也不像话。我就再做次主,咱们两个再长一辈,以后就是老太爷老太太了,赦儿政儿就是大老爷二老爷,至于瑚儿珠儿这一辈,各房分开排就是了,免得委屈了哪个。” 不过是不想委屈贾珠,让他跟在贾瑚身边做珠二爷罢了。 可这么一分,政儿一房不就更与爵位无缘了? 史氏不等贾代善说完,手中的帕子就叫小指上的宝石甲套扯出道口子。 等第二日荣国府请的官媒去周家换了庚帖,傍晚又迎来天使召贾瑚为五皇子伴读,连一心觉得万事尽在掌控之中的贾代善都不幸晚间着凉,在家歇了几日。 13、君子 不管贾家众人是何想法,圣意难违,贾瑚跟宫里派来的内监学过规矩后就要在指定的日子入宫陪五皇子读书。 到了贾瑚入宫的日子,丑时刚过,整个荣国府的大小主子就都起身梳洗,到荣禧堂一同用膳,以示对贾瑚伴皇子读书一事的重视。 贾瑚几乎一夜没合眼,翻来覆去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的,更有千种思虑万般顾忌,绕的自己心烦意乱。外间上夜的平儿、乐儿刚刚弄出了一点儿声响,贾瑚就直接自己跳下了床,支使着丫鬟们给他梳头穿衣,因此这一日,倒叫贾瑚赶在了众人前头。 晴了多日的天偏在这时候飘起了雪花,贾瑚一路不过丫头婆子的劝说执意大步疾走,等终于赶到门口,他却又不急着进去了。 贾瑚这辈子对上丫头婆子可不像以前那样好说话,敢违逆顶撞他的从来讨不了好处,众人只当他随了贾赦的牛心左性,也就不敢再自作聪明出言劝诫,以至于这会子荣禧堂门外乌压压站了十来个人,却是静得只能听见啸啸风声。 早春白昼本就短些,此时又不过寅时,天仍昏暗的很,伸手不见五指,贾瑚从平儿手里接过四角宫灯举到眼前,才能依稀瞧见荣禧堂门上悬着的东安郡王手书的匾额,映着先祖贾源所建高墙,于寂静中彰显着百年望族的威严。 红墙白雪,玉覆琉璃。 贾瑚前生病重之时,每每精神不支昏睡过去,便会回到这威威赫赫的钦命赦造荣国府。 不曾受过富贵,便不会觉得后半生的日子就是那般苦楚。不是亲身经历,谁又能想到这偌大的家族,竟然真的说倒就倒? 几不可察的叹息一声,贾瑚将宫灯递回到平儿手里,动了动快要冻僵的手指,重新套上袖筒,转过身不再看荣禧堂,只眯着眼瞧他们来时的路。 平儿瞥了眼在荣禧堂门内探头探脑的小丫头子,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管提着灯笼尽心尽职的站在贾瑚身侧。 不多时,又有几队提着宫灯的人缓步而来,烛光跃动、人影葱茏。贾瑚自己提着宫灯时不觉得,如今看旁人提灯而行,只觉风流别致,好看的紧。 因为当先之人是担忧贾瑚的周氏与贾赦,贾瑚也就没有掩饰自己的赞叹。 周氏见着贾瑚,却不似以往那般和颜悦色的模样,只咬唇狠狠戳了贾瑚一指头,待要骂他不知道轻重,自己眼圈儿先红了,忙拿帕子遮了眼。 贾瑚见母亲这些日子为他担忧焦虑,熬得一日比一日憔悴,仿佛身边没人时还常常啜泣,每日还要受祖母二婶的排揎,眉宇间的忧愁已经掩也掩不住,心中更觉愧疚。 虽然母亲不曾说起,但贾瑚活了两世,岂会不晓得其中缘由。 周氏先是听说贾瑚补为五皇子伴读的事儿连娘家哥哥都不知情,就有些急了,等周家派了妥当老仆,传来五皇子之前的伴读竟然是在宫里落了水、一病去了,上面这才挑了贾瑚补上的消息之后,周氏几乎是夜不能寐。 五皇子出身不高,生母至今不过是个美人,母子两个一年面圣的机会加在一起,恐怕还没有甄贵妃一人一月觐见的次数多。 大皇子、四皇子皆夭亡,二皇子触怒当今被贬,先皇后留下的三皇子与甄贵妃所出七皇子、八皇子一向水火不相容,争得天翻地覆。 五皇子虽然平庸,可毕竟排行居长,就算他想置身事外,也要看先皇后一系和甄贵妃母子答不答应。 偏偏五皇子连自保也不能够,更遑论护着自己的伴读,前面去了的那个可不就是前车之鉴? 周氏一想到自己的瑚儿还不到八岁,就要进那吃人的地方,真是挖心一般的疼。 可贾瑚却知道,最后登上那个位子的,就是这个藏在角落毫不起眼的五皇子。 那日天使宣完旨意,贾瑚就知道他这辈子最大的机遇来了。只要他有了从龙之功,谁还能再欺侮他的母亲,再瞧不起他? 若不是被这天降之喜砸的一阵心悸以致一时口不能言,贾瑚都不知道自己癫狂之下会说出些什么疯话。 然而贾瑚什么都不能说。 他只能看着父亲母亲愁眉不展,却没有办法宽慰他们,说跟着五皇子才是他光耀门楣的正途。 而狂喜过后,贾瑚自己也变得焦躁不安。 他前生只是隐约听人说起,太上皇厌倦了三皇子与甄贵妃母子,便把皇位传给了一直老实本分的五皇子,颐养天年去了,别的一无所知。 若是他贸然行事,反而害五皇子失了皇位,那才真是害了全家的性命。 何况五皇子过年已经十七岁了,贾瑚这个独自一人连二门都出不去的八岁小儿又能为五皇子做什么? 一时欢喜一时惶恐,不过几日,贾瑚就把自己折腾的比母亲周氏还憔悴,人也瘦了一圈,惹得周氏总是抚着他尖尖的下巴黯然神伤。 贾赦一向是个没主意的,贾琏还在奶娘怀里睡得香甜,周氏与贾瑚不开口,大房一大家子就这么停在了荣禧堂外,还是贾政带着二房一家子来了,贾瑚才沉下心,扶着母亲进去请安。 贾代善夫妇与贾瑚并不亲近,也没有什么格外要嘱咐的,倒是史氏为着贾赦一家与贾政一家一同进来的事儿夸了贾赦周氏几句,说什么和睦友爱才是兴家之道。 贾瑚不禁嗤笑,心想如果宫里的甄贵妃行事也如府里这位老太太一般,他倒是可以到五皇子那儿卖个乖,帮他糊弄糊弄甄贵妃。 只恨这些人宁愿浪费光阴把他拘在这院子里说些废话,也不肯让他们母子自己再亲亲热热说会子话。 因此当管事的过来回禀说车马已经备好了,贾瑚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庆幸终于摆脱了祖父祖母多些,还是担忧母亲多些。 事到临头,贾瑚反而不为自个儿担心了。 贾瑚如何出门、如何入得禁城,凡此种种不再赘述,只说贾瑚由内侍引领着走到皇子们读书的致知阁时已不算太早,诸皇子并伴读已经到得七七八八。 也许是当今根本没拿五皇子当回事,也许是甄贵妃有意为之,贾瑚在今日之前根本没有见过五皇子,连五皇子另外三个伴读的名字还是托舅舅周泽打听的。 此时贾瑚抱着自己的匣子战战兢兢走进书堂,也不知道哪个才是他今后要跟随的五皇子,更不敢开口问人,急得手心全是汗渍,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众人之前已经知道当今给五皇子找的新伴读是个七八岁的奶娃娃,一见贾瑚就猜到了他的身份,又看贾瑚生的十分可爱,就有些不忍心看他着急。 贾瑚在门边呆呆站了片刻,便有一个着青衫的少年越众而出,走到他身边帮他拿装笔墨纸砚的匣子。 “你就是荣国公之孙贾瑚?我是柳学士之子柳之弥,也是五殿下的伴读,殿下命我引你过去呢。” 贾瑚年纪实在太小,柳之弥不自觉间就用上了哄年幼弟妹的口气,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就是五皇子自己也没把这个小伴读当回事儿,当个小猫小狗逗逗就完了。 他们想的其实也没有错。 五皇子水清就是再求贤若渴,不愿意再受三皇子或者七皇子摆布,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一个奶娃娃身上。 就算他是荣国公嫡长孙,□□国公早就没了兵权,何况京城中谁人不知荣国公贾代善偏爱次子,对长子一家淡的很。 柳之弥确实是他吩咐去领贾瑚过来的。 水清也有些可怜贾瑚。 虽然当今不曾召见贾瑚,可是以荣国府的爵位,贾代善或者其妻史氏带贾瑚入宫求见并不算难。等到了宫里,只消一句话,谁还能拦着贾瑚这个伴读见水清? 可见荣国公夫妇的心偏到了什么地方。 五皇子不知不觉便生出些与贾瑚同病相怜的感慨,对他很是和颜悦色,另外三个伴读虽然伤怀同伴离去,也断没有把气出在一个孩子身上的道理,至于其他人,就是话里夹枪带棒,谁又愿意费力气跟个娃娃争高低。 因此贾瑚做伴读的第一个上午,除了心底的那份紧张之外,倒是十分惬意。 贾瑚此刻也早就放下了那份雄心壮志,觉得只要自己踏实本分、认真做事,五皇子日后总会对登基前的伴读多份情义,到时不愁没有一份前程。 心定了,贾瑚也就不再是一副怕人的小兔子模样,言行举止自然得体起来,显得愈发聪明可爱,引得柳之弥暗中几次找机会揉他的脸颊。 却说这日午后,三皇子妃身边的王姓内侍过来送茶点果子给诸皇子并伴读尝鲜,见贾瑚眼生,就多说了句话,后看贾瑚态度和软,又是不得宠的五皇子的伴读,就厚着脸皮讨贾瑚腰上的荷包做赏钱。 贾瑚今天第一次入宫,身上的衣服配饰都是家里挑了又挑的,自然件件价值不菲,并不想便宜了这个奴才,正想开口回绝,却瞥见五皇子脸上的笑意已经淡的几乎看不见了,嘴唇也抿得极紧。 可见五皇子在宫中,恐怕还要受内侍的辖制。 心中一瞬间转了几个心思,贾瑚不愿意为个花银子就能买到的荷包给五皇子惹来麻烦,当即痛快点头答应了,说下学后就让人送去。 王内侍明白贾瑚是怕一会儿讲课的学士嫌他衣冠不整,加上东西已经哄到手,也就笑嘻嘻的谢了赏走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王内侍回去的路上冲撞了甄贵妃的车驾,当场就被摁着打了个动不得。 下午贾瑚请致知阁内伺候的杂役去给王内侍送荷包,那杂役收了钱态度热络的很,口沫横飞的讲了王内侍遭殃的经过,又说如今三皇子妃也发了话,以后再不用这个眼里没有主子的刁奴伺候了,王内侍算是彻底废了,暗示贾瑚大可以省下这个荷包,反正王内侍是没福气再出来走动传话了。 贾瑚听着只是笑,末了还是加了点赏钱,让杂役把荷包如约送到王内侍现今的住处。这世上落井下石的人太多,不少他一个。 没想到第二日五皇子就亲自问起了贾瑚在王内侍遭贬斥后依然履约的原因。 贾瑚没想到五皇子还记得此事,愣了下方答道:“言必行、行必果,方是君子所为。不过一件琐事。” 五皇子听了不禁一笑,静了片刻又问道:“那若是有人冒犯过你,有日那人落难,你可会救他?” 想来这句话五皇子想了很久,因为他刚一说完,就垂首沉思,手指一下下慢慢敲着桌子,显然对贾瑚的答案并不太在意。 贾瑚后来也不太记得自己当时的话,只记得自己一本正经的反问五皇子:“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14、临终 除了第一天王内侍索要荷包的事儿,贾瑚的伴读生活平淡的很,每日寅时入宫,未时归家,晨起诵读经书,午后习练骑射,晚间则悬腕描红,日日苦学不缀。 周氏等人起初难免日夜悬着心,后见贾瑚一切安好,几个月下来不仅长高了寸余,之前的尖下巴也慢慢恢复了圆润,便渐渐放下心来。 贾赦此时对长子还算上心,也不愿意叫人说自己这个当老子的反而要拖累儿子,便不大去寻那帮酒肉朋友吃酒玩乐,留在府里陪周氏教训贾琏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大房一切顺遂,就显得二房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虽然诸先生离去后如约闭口不言,但贾珠拜师不久诸先生就辞官而去已经人尽皆知,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能与诸先生相媲美的先生,加上一向拿来与贾珠比较的贾瑚先是由礼部侍郎启蒙、后入宫读书,贾政夫妻的眼界愈发高了,等闲人都入不了眼,连累的贾珠如今只能在家学里随贾代儒读书。 贾政只为贾珠读书一事忧心,王氏却另有一桩心事。 王子胜夫人携女来荣国府小住,为的就是与贾瑚的亲事。毕竟以王家的家事,若是不想女儿进宫受磋磨,能做个国公府的当家奶奶就是上上选了。 王氏之前在与兄嫂的信件中信誓旦旦保证婚事必成,又说已经得了公婆首肯,王子胜夫人这才带着王熙凤过来任贾家人品头论足。 结果王家母女还在荣府里住着,贾代善就直接应了周家的亲事,这让王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不说受了大委屈的王子胜夫妻,就连正在西北军营的王子腾都写信来责问,说王氏思虑不周。 王氏收到信就病倒了,手上好不容易揽得管家大权也不要了,只推说不舒坦,太医来看,便说王氏是郁结于心、心病还须心药医。 史氏无法,想让周氏将繁杂琐事接回去,周氏又使人来告病,太医刚从二房出来就被大房叫了去,家里一时倒是十分热闹。 不知道是不是史氏多年不曾理过细务,忙的脚打后脑勺,疏忽了贾代善的缘故,正值盛夏,偶然与老友外出赏荷品酒的贾代善竟突然病倒了。 最初连贾代善自己都没将这点病痛放在心中,只叫相熟的太医对症开了副药吃下去,以为发一夜汗自然就好了。 谁知一向身体康健,去年还曾跨马游猎的荣国公就这么一病不起了。 药愈灌愈多,太医换了一个又一个,贾代善的身体却一丝儿不曾好转,反而愈发坏了,还未入秋,就病得下不了床、握不住笔了。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周氏还是王氏都不必再养病了,连贾赦、贾政兄弟两个一起,轮流陪伴侍疾。 家中最着急的还是史氏。夫死从子,儿子再孝顺,丈夫一没,她一个寡妇再想管家理事,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不能服众了。 史氏急的嘴角起了一溜火泡,先发卖了贾代善病发那几日伺候的姨娘通房丫头们,又一天三次的催贾赦贾政拿荣国府的帖子请太医来看,后来见贾代善实在不好,干脆就抢了喂饭喂药的活计,天天守着丈夫抹泪。 只怕错眼不见,贾代善就那么撒手去了,留下她一个人无依无靠。 折腾了小半年,常为贾代善看诊的几位太医终于隐晦的给了句准话,请贾家准备后事。 贾代善在床上熬了这许久,心中早已猜到了结局,也并不失望,吩咐众人不必再到处为他寻医问药以后就闭门不出,趁着他如今心里还明白,写起了临终折子。 在贾赦看来,父亲临终遗折必定要为他请封的,连周氏私下都做好了搬进荣禧堂的准备,二房则是惶惶不可终日,颇有大势将去之感。 只有贾瑚心里清楚,荣国公贾代善,是要做最后一搏,为他那一辈子考不出功名的二叔挣一份前程了。 15、弹劾 只是贾瑚到底还是低估了某些人心狠的程度。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贾代善的临终遗折还没递上去,一位刘姓御史就在朝会时参一勋贵人家嫡长子不孝不悌,于老父病重期间外出饮酒作乐,并口出怨言,贬损一母同胞的亲弟。 “其父尚在,此子便罔顾人伦,他日老父若去,焉知此子无弑母虐弟之行?其心实可诛也!” 刘御史手持笏板,一封奏折是背的慷慨激昂,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参的不是别人,正是荣国府大爷贾赦。 顶顶妙的是,这刘御史竟然还是周泽之妻刘夫人的族亲。 当今以孝治天下,这等不孝子简直人人得而诛之,当即就有不明就里的官员出列附议。朝中老人却知道这贾赦乃是故去的周老尚书的女婿,就算此事属实,也就是个可大可小的家事,周泽这个堂堂礼部侍郎还在朝上立着,万万没有当着他的面吵嚷着处置他妹夫的。 毕竟本朝出过三代帝师的,只有一个周家而已。 贾赦是个什么结果,无非是看周家眼下在当今心里还有多少分量罢了。 果然,任刘御史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当今只淡淡给了句“知道了”,就把此事揭过,下朝后便单独留了周泽去上书房说话,午间又赐周泽一同用膳之荣。 不提周泽揣着参贾赦的折子离宫回府的路上如何思索应对之策,周泽一到家,就对妻子刘氏与长子周林讲明了来龙去脉。 不等王家的仆人传信给在荣国府内坐立难安的王氏,周家的管事媳妇就把周林抄录的折子内容递给了仍然毫不知情的周氏。 等王氏终于知道这一次的毒计功亏一篑时,刘氏的车辇已经进了刘府的二门。 周氏接到信的时候刚刚被史氏像使唤丫头一样磋磨了一上午,真真是心困神乏,本想回屋偷着歇息一会儿,谁知道就接着这么个晴天霹雳,手都有些抖了。 牛嬷嬷虽然也识字,不过勉强看看账本子,奏折上尽是些之乎者也,聱牙诘屈,牛嬷嬷原本只看得出此事关乎自家老爷,因此周氏一回来就急忙拿了出来,丝毫不敢耽误。此时瞧着周氏的脸色,想也知道事情很是不妙,连忙出门叫人去请大爷过来。 贾赦与周氏夫妻多年,晓得周氏不是无病呻吟的矫情之人,听得丫头说大太太有事相请,把手上正把玩的金石随手一抛,就赶了过来。 “可是舅兄有何要事?” 贾赦进了院子,见牛嬷嬷亲自在院子里侍候花草,一众丫头婆子都被驱赶到远离正房的回廊里由周氏的几个陪嫁看管着做活计,就知道出了大事。等他掀帘子进了屋,瞧见周老太太生前的心腹婆子正敛眉坐在个小杌子上,周氏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冷然,心里突地一跳,因无人理会他,只好压下那份不自在自己干巴巴开了口。 周氏嫁过来不足一旬就知道自己这个夫君是个十足十的庸人,也曾回家向周老太太诉委屈,可夫妻相伴多年,又育有两个孩儿,周氏也十分期盼贾赦能多几分出息,亦时常劝诫,硬的不行就和风细雨的劝,总以为贾赦多少该有些长进。 就算半丝儿长进也没有,都是养儿育女做了老爷的人了,怎地轻重缓急都不分? 强忍着没把那张纸扔到贾赦脸上,周氏深深吸了一口气,方平缓的对贾赦道:“今天早朝,有御史上了份折子,与老爷相关的,我哥哥记下来了,这是默出来的一份,老爷自己看看吧。只请老爷看在瑚儿琏儿的份上,莫再如此行事。” 说到最后,想起在宫里小心翼翼的贾瑚和厢房里睡得香甜的贾琏,周氏再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忙拿帕子死死捂住了脸。 贾赦听周氏说得不详,抓过信纸一目十行的看完,登时唬得三魂七魄去了大半。 “这……这……舅兄如何说?” 不用周氏多说,贾赦自己瞬间就明白了此事的后果,哑着嗓子念了半晌,终于记起周泽这个靠山,几乎是一脸迫切的盯着周氏问道。 周氏此刻真是一眼也不想看到贾赦,却知道现在并不是赌气的时候,压着冷笑低声道:“哥哥自然要保着咱们的。可双拳难敌四手,只怕如今市井之间已经有了流言了。” 便是当今看在周家的面子上有意放贾赦一马,刘御史背后之人却不会就此罢休,等到贾赦的名声臭的街知巷闻,就是为名声计,当今也要惩戒贾赦一番以儆效尤。 何况周家立足朝堂多年,因公因私也不知与人结了多少梁子,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踩一脚,传言只有愈演愈烈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古语恐怕要应验了。 16、至亲 贾赦好歹也是在故去的老国公贾源身边教养过的,并非真的对官场一窍不通,周氏稍微点一句,他便自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不由面如死灰。 “是我误了你,误了瑚儿琏儿。” 贾赦这一生,儿时承欢老国公贾源夫妻膝下,在荣国府里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众星捧月一般长大的,等老国公夫妻去了,又被父亲打骂了许多年,处处矮弟弟一头。若不是实在憋得很了,他也不会在有了一丁点儿期盼的时候,让酒盖了脸,说些混账话。 偏偏这混账话还让人告到了御前。 贾赦的声气已经低到了泥里,周氏却不好穷追猛打,到底是要过一辈子的夫妻。周家派来的老嬷嬷也算是看着周氏长大出嫁的,忙对周氏使眼色,又知趣的悄声退了出去。 周氏此时心绪渐渐平复下来,明白嬷嬷是为了她好,便强迫自己收起那些自怜自哀的念头,上前一步握住贾赦的手,拉他到塌边落座。 “夫妻一体,老爷再休说这样话。便是瑚儿琏儿,也不会心生怨愤,知子莫若母。” 横竖境况已经不能再坏了,还不如一家子齐心合力,好歹还能和和美美过下去。 贾赦一怔,只垂眼瞧着自己腰上悬的玉佩,却不接周氏的话。 对周氏,贾赦心中是有愧疚的。 他与周氏的亲事是最疼爱他的祖母、先一品国夫人穆老夫人下大力气苦求来的。若不是靠着祖母那张老脸,他贾赦何德何能求得帝师周老尚书的老来女为妻? 周老尚书当初为女儿定下这门亲,一是觉得穆老夫人颇有诚意,那时的史氏也凡事以婆婆为尊,女儿嫁过去不会受气;二是觉得贾赦虽然平庸无才,没有多少本事,却胜在孝顺本分,也闯不出多大的祸,原本就是要袭爵的嫡长子,日后本本分分做个闲散勋贵也十分好。 以周老尚书爱女之心,真的是只求女儿安稳富贵,一生顺遂。 谁又能想到贾代善夫妻竟然在老母去后待亲生儿子如仇敌一般? 因为听下人酒后说起贾代善曾经有意让周氏改嫁贾政,又偶然听闻有人叹周氏跟了他真是巧妇偏伴拙夫眠,贾赦成亲之后很是疑心疑鬼了一阵子,怎么瞧周氏都觉得她心中也是嫌弃自己的。 虽然贪图周氏的貌美温柔,不忍心冷着她,贾赦那段时间对着周氏也很有几分喜怒无常。 如今想起那些,再看看如今只有周氏依然陪伴在自己身边,贾赦真是又愧又恨,愧对周氏,恨的却是那些至亲之人。 他一个富贵闲人,成日只在家中游逛,就算偶尔外出饮宴,又能碍了谁的事情阻了谁的路?这世上,也只有自家人才有这份力气死盯着他了。 堂堂荣国府,说什么百年望族簪缨世家,父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一家子乌眼鸡似的,他自己尚且立身不正,还如何奢求儿子们纯孝? “你是我枕边人,我的心思就是相瞒,也瞒不过你。这么多年,若说我心里一丝怨恨也无,我自己也不能信的。大家不过苦撑着面子上的事儿罢了。我是不顶用的,你又受了我的拖累,今晚就要有闲话传进两个孩儿的耳中,以后他们入学出仕,顶着我这么个不孝不悌的父亲,如何能不怨恨。” 说到此,贾赦自己不免更觉黯然:“父慈才能子孝,我很明白这其中的苦楚。你放心,我不会怨怪瑚儿琏儿。” 周氏知道贾赦这是感怀身世,由己及人方这般通情达理,待要再次替贾瑚贾琏解释,又觉儿子们如果真的埋怨贾赦亦是有情可原,毕竟这次的祸端完全是贾赦自己授人以柄,便按下此事,只说刘御史背后之人。 “我虽不才,也知道老爷极少出门,在外并无仇家。老太爷到底还是顾念贾氏一门名声的,老太太若有意,史家二老爷正在北边浴血抗敌没有这个心、三老爷只懂斗鸡走狗没有这个力,史大老爷倒是个好侄儿,一个人也没有这么大本领说动我娘家嫂子族侄。听说王家大老爷回京述职了?” 这事儿史氏、王氏二人定然都参合进去了,只怕真觉得贾赦倒了,这爵位就一定是贾政的了吧? 周氏嗤笑一声,亲自执壶为贾赦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轻声道:“天下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泼了这么大一盆脏水在咱们身上,他们难不成真当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就是一开始人人都顺着那些人之前散出去的消息骂贾赦,可惜用不了几天,市井小民便不会再满足于这点儿人尽皆知的事情,盼着再传出些秘闻供他们茶余饭后消遣。打听不出,少不得便有那不积阴德口舌刻薄之辈随意编排。 要知道这故事,还是要拖两边儿一起下水才热闹,水越浑,好事之人越高兴,就好像大宅门里的老爷太太们被胡乱骂上一通,就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了一般。 到时候他们满口喷粪说的爽快,荣国府两房免不了都要斯文扫地。 等真的有人开始议论荣国公和荣国府二老爷究竟做了何事才把人逼到那种地步的时候,也不知道贾政会不会对着王氏大发雷霆。 贾赦自然也想到了,不由冷笑一声,又担心真的丢了爵位,神情依旧十分抑郁。 周氏明白贾赦的心结,心里暗唾贾赦有胆捅娄子却没胆子担后果,口中只拿周泽的话来宽贾赦的心:“哥哥的意思,罚肯定是要罚,伤筋动骨也有可能,不过圣人的心还是在咱们这一房这里的,二房闹破天,也没有这个命。” 这一回的处罚,八成是要降等袭爵了。 本来勋贵人家爵位传承就要看上意,如果皇家不满,降等是常有的事。 贾代善能直接袭国公之位还是占了那时先皇快要不久于人世的便宜——人老了,难免格外念旧,先皇自知时日无多,听说是救驾有功的贾源去了,便厚赏了贾代善。 贾赦就是没出差错,以贾代善之昏聩、贾赦之平庸,连降两等都不稀奇,如今闹成这样,只看当今的意思罢了。 贾赦夫妻在房里说些应对之策,那边贾代善也把贾政叫到了身边。 “给父亲请安。” 贾政见老父把屋内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知道贾代善是有要事嘱咐他,心头一阵激荡,忙低下头行礼。 “王氏都对你说了吧?王老太爷一辈子束手束脚,养出的女儿倒是不让须眉。” 贾代善好歹活了几十年,岂会瞧不出贾政神色有异,再想为次子开脱,也明白贾政对王家出手对付贾赦一事不是一无所知的。 贾政也是今日早朝开始后才从心神不宁的王氏那里得知此事,先骂了王氏一顿,偏又忍不住有些期待,原本心底就有鬼,贾代善一问,哪里还立得住,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膝行几步爬到贾代善床前,扯住了父亲的衣袖。 “那愚妇……儿子累父亲劳心了。” 贾政待要痛骂王氏,又恐让人听了去,只好压着声音赔罪。 贾代善看着一向疼爱有加的次子佝偻着背跪在床前,不由就有些心酸,待要开口命他起来,又气他不顾大局不顾宗族。 “我这几日,每常养出一点儿精气神就写折子,总盼着圣人看在我一生忠君爱国的份上对你们有一分怜悯。你大哥有个好岳家,又有爵位,自然是什么都不用愁的,你妹妹已经是林家的主母,唯有你。” 贾代善躺了这些日子,双颊上的肉已经瘦得干了,凹下去的皮肤上泛着灰白之色,说了这几句话就有些心慌气短,只得停下大口喘息,慌得贾政忙起身来扶。 瞧见贾政年纪轻轻就劳累的眼睛满布血丝,贾代善不禁长叹一声:“唯有你。我知你有大才,但我这把老骨头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微微摆手不让贾政插话,贾代善自顾自说下去:“我写这封折子,多半是为了你。我知道你大哥嫉妒你贤能,也怕我一旦去了,你无官无职受他辖制,只求圣人宽宏,赐你一个出身。荫官虽不如科举入仕体面,到底强过白身百倍,你大哥不敢拿你如何。” 贾政见父亲弥留之际还一心为他打算,如何不感动,当即涕泪连连:“儿子只求父亲长命百岁,别的一无所求。” 儿子孝顺,做父亲的心里自然熨帖。 贾代善微微笑笑,强忍下一阵咳嗽才又缓缓开口:“我儿莫要如此,生死富贵皆天命。只是定要管束王氏,不可再寻你大哥事端。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门风德行,是关乎我贾氏满门的大事。” 老父临终之命,做儿子的自然要听。 贾政悉心服侍贾代善睡下后,就回自己院子训诫了王氏,又传话给管事的不许王家的婆子媳妇往来。 王氏已经得到信儿说当今并未直接处置了贾赦,心中正烦闷不堪,又被贾政劈头盖脸好一顿骂,脸上挂不住,直接就捂着脸晕了过去,唬得一旁的元春白了脸呜咽不止,二房一阵鸡飞狗跳。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在佛堂里为家人祈福的史氏。 史氏也不愧是武将之女,偌大年纪依旧雷厉风行,直接就让心腹赖嬷嬷去啐贾赦,罚贾赦‘这个不孝不悌黑了心肝的’在院子里跪了整整一个下午,又骂周氏不贤,不能劝诫夫君。 一时荣国府里折腾的不可开交,连年纪最小的贾琏都被赖嬷嬷那副刻薄蛮横相吓的哇哇大哭,只有在宫里读书的贾瑚还对家中出的乱子一无所知。 却是五皇子先得着了贾赦被参的消息,不愿贾瑚回去受这些糟心事牵连,有意在这日下学后要了出宫的腰牌,带着四个伴读到坊间游玩。 17、冰糖葫芦 五皇子水清虽然并未穿五爪团龙皇子常服,也除下了身上象征皇室身份的一应明黄饰物,但明眼人一瞧那身装扮就能猜出水清身份贵重。 水清此时手边牵着叫火狐裘埋得只能看见两只大眼睛的贾瑚,身后跟着柳之弥、蒋存溪、郑璧三个翩翩少年郎,另有几个精壮汉子缀在后面,对往来路人那种隐隐敬畏而又不至于过分畏惧的神情十分受用,一直微微蹙着的眉头终于完全疏散开。 郑璧却有些不情愿。 他是郑翰林的幼子,在家时就极受父母兄长们宠爱,在水清原本的四个伴读中也是年纪最小的,柳之弥几个凡事都让着他,突然孙琼去了,补来个一团孩气的贾瑚,反倒要让他事事让着,郑璧心里就有那么点儿不痛快。 好不容易五皇子与大家一起到坊市间游玩,又是贾瑚扮五皇子的弟弟,他们三个却要扮成随从,郑璧颇觉呕得慌。 蒋存溪是个直肠子,喜欢贾瑚小小年纪性子坚韧又有善心,自然就觉得郑璧对贾瑚不满是小肚鸡肠、上不得台面,趁五皇子不注意的时候对着郑璧翻了好几个白眼,一丝儿都不带含糊的。 郑璧登时就恼了,两人一左一右走在柳之弥两侧,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对方。 柳之弥性子十分宽厚,有心劝解蒋郑二人,又怕叫走在前面的五皇子和贾瑚察觉了。 在柳之弥心里,贾瑚还是个孩子,估计看不出郑璧并不喜欢他,如果吵嚷起来让贾瑚明白过来,多半是要伤心难过的。 然而贾瑚并不是真正的顽童,自然早就发觉郑璧对自己颇有微词。 以贾瑚如今的阅历心思,当然不会因为有人不喜爱自己而难过伤怀,倒是对郑璧额外生出了一份警惕之心。 要知道,许多恩怨是非,都是源于微末小事,最终筑沙成塔、后患无穷。 贾瑚一直装作懵懂,不过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应该懵懂罢了。 至于今日,五皇子特意带着伴读出宫游玩,贾瑚想着自己年纪较五皇子差了太多,等五皇子正式离宫建府领差事的时候他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不如先哄五皇子一乐,以后想起也是份情份,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撒娇弄痴,扮着小儿情态逗五皇子开怀。 五皇子水清的生母陈美人在水清十岁那年曾经产下一子,排行十六,据说样貌肖似当今,极受当今喜爱,可惜没满周岁就夭折了。 水清当时也十分疼爱幼弟,又十分心疼幼弟夭折后苍白憔悴的生母,因此格外喜爱白胖可爱的小童,怎奈生母自十六一病夭亡后就彻底失了宠爱,再无所出。 恰巧与皇家宗室没什么牵扯的贾瑚成了水清的伴读。 一来贾瑚生的玉雪可爱,见了他的人没有不爱的,二来周泽十分疼爱这个外甥,水清也有意向周家示好,这半年多的时间不免多照顾了贾瑚几分。 照顾着照顾着,就成了习惯,心也就偏了。 甄贵妃宫里出来的余美人生的二十一昨日在御花园里跑跑跳跳在水清眼里就是举止轻浮难成大器,今日贾瑚仗着年纪小在路上钻来钻去就是可爱天然童心未泯。 水清自己含笑看了一会儿,又回身对柳之弥三人招招手,让他们看贾瑚,不远处跟着的侍卫们看此情景忙分出两人到前头等着。 柳之弥三人不管心里如何想,五皇子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忙放下各自心事拿眼去瞄贾瑚,也不知道贾瑚会不会觉得如芒在背,一跤摔在雪里。 贾瑚此时还没长开,又天天吃的好睡得足,身形十分圆润,周氏又怕他一人在宫里受了苦,才落雪珠儿就逼着他捂上了一身火狐裘,更显得贾瑚像个红彤彤的丸子一般。 郑璧向来嘴快,眯着眼瞧了会子就乐了,还对柳之弥努努嘴儿:“之弥瞧瞧,瑚儿这身扮相,又这么前钻后钻的,可不是跟咱们小时候打的陀螺儿一样?” 五皇子也听了,再一细瞧,一身红彤彤毛茸茸的衣服,领间、袖口、腰上、袍儿边却都缀着雪白的绒毛,连头上都顶了顶包耳小红帽,贾瑚还时不时连蹦带跳的凑到人前看热闹,扭扭挪挪,可不是有那么点儿像。 等贾瑚看见卖糖葫芦的老汉跑回来想叫五皇子等人一起过去瞧热闹时,才发现自己似乎先成了热闹了。 费力扒拉扒拉高高的毛领子好露出嘴巴,贾瑚眨眨眼睛,脆生生问道:“青水哥哥笑什么呢?” 这化名还是蒋存溪的主意,贾瑚心里笑的打跌,嘴上却十分爱叫。 水清看着贾瑚红润的脸颊,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正笑贾瑚胖的可爱,便不答反问:“瑚儿跑的这样快,可是想让哥哥买玩意给你?” 饶是贾瑚脸皮厚的惊人,此时心里也难免讪讪的,偏偏面上还要憨憨的答话:“说不定不用买呢,咱们去墩签子。” “瑚儿瞧见卖冰糖葫芦的商贩了?”听见墩签子,别人尚可,郑璧先坐不住了,忙插嘴问道,又觉自己态度太过热络,不自觉的小退一步,藏了半个身子到五皇子身后。 柳之弥晓得郑璧酷爱街边酸甜口味的吃食,可惜家里管得严,一年也未必能解一回馋,有意让郑璧也明白贾瑚的可爱之处,便撺掇着大家伙儿一起过去。 五皇子虽然也常出宫,却没碰过宫外的吃食,见贾瑚郑璧皆是一脸神往,当即就领着人过去了。 卖糖葫芦的老汉在京城里走街串巷做了一辈子的小生意,眼力劲儿还是有的,瞧见几个贵公子过来就知道来了大主顾,又看贾瑚年纪最小,个子才到牵着他的少年的腰,就认定他年幼最好哄,笑眯眯看着贾瑚就要开口。 “老伯,我要墩签子。”贾瑚却没想听他夸耀,直接就拿话截住了。说完,好似计谋得逞一般笑的咧嘴,米粒一般小小白白的牙齿露了出来,一双清澈的桃花眼弯的如同月牙,小手还笔直的伸到了老汉身前摇了摇——似乎怕指头不灵活,贾瑚连手套都摘了,白白嫩嫩的手就那么露在寒风中。 老汉虽然疑惑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如何知道这个,倒也爽快,麻利的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个签筒:“哥儿是有福气的,来试试手气,大点儿不要钱。” 水清不明所以,还是郑璧悄声为他解了惑。 原来,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为了招徕生意,也制了个签筒子,抽到最大的二十四点就可以白吃不给钱,抽到其他的,就要按价儿给。 小贩极精明,二十四点的签子满筒里统共两支,而且只要墩了签子,那就抽着什么是什么,不能说不买。 水清这边刚明白何为墩签子,贾瑚那边也已经有了结果。 “二十四!老伯,快让我好好挑一根儿,要个儿最大糖最匀的!” 贾瑚这一回的手气十分好,竟然真就抽着了二十四点,直接欢喜的蹦了起来,给老汉看了一眼后,又献宝一般攥着给五皇子等人看。 水清看贾瑚露出来的鼻尖和手指都冻的发红,心里虽然也觉得兆头很好,也怕贾瑚着凉生病,忙接过签子让郑璧去挑糖葫芦,自己则帮贾瑚把手套戴好,又给贾瑚把领子重新立了起来。 郑璧这回倒不觉得平白给贾瑚跑腿了,乐颠颠就拔了串自己早就盯上的,又看一旁的老汉表情十分肉痛,随手摸出个荷包递给了老汉。 “我家表弟顽皮,这点碎银子您老收下,我们再买一串。” 郑家原本是一地豪绅,郑璧随便抛出几两银子也不觉得有什么,因觉得贾瑚与自己也算同道中人,就亲手为贾瑚也挑了一串,大咧咧送到贾瑚嘴边:“瑚儿也吃。” 这便算是郑璧先服软了,五皇子及柳之弥看着心中都是一松。 贾瑚倒是想接过来,可他如今十指裹着分不开,嘴巴又叫领子遮的严严实实,只好委屈的瞪着郑璧手中的冰糖葫芦。 郑璧心情更好,咬得糖稀咯吱响,口中还装模作样安慰贾瑚:“我先给你拿着,等你回家再吃。” 回家让周氏看见,哪里会许他吃? 贾瑚一想,不由蔫蔫的,也不乐意到处跑跳了。 正好五皇子回宫的时辰快到了,一行人也就不再游逛,由侍卫护送着上了马车。回去的路上照旧是柳之弥三个一辆车,五皇子抱着贾瑚一辆车。 郑璧逗了贾瑚半天,临上马车才掀了窗帘子把冰糖葫芦塞到贾瑚手里,贾瑚此时正吃得不亦乐乎。 水清静静看了贾瑚一会儿,才轻声开了口:“今天早朝,有人参你父不孝不悌,府中估计今夜正乱,回去莫要惹长辈生气。” 贾瑚一怔,含在嘴里的半个山楂险些就囫囵吞了下去。 不过此刻贾瑚也顾不得自己差点被个山楂噎死,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里,一双大眼睛圆滚滚瞪着,就怕五皇子对父亲贾赦不喜。 因为贾瑚毫无异样,水清也没察觉自己险些一句话噎死了伴读,只当贾瑚是吓着了,便摸了摸贾瑚薄薄的额外以示安慰:“没事的,莫怕。” 虽然这安慰毫不对路,贾瑚却看明白水清并未因此事对贾赦、进而对大房有成见,也就放了心。 又垂头咬了两口糖葫芦,贾瑚觉得还是再为自己这房开脱一下为好,便极小声的闷闷嘟囔了两句:“父母偏心了,做儿女的也会偏心。” 水清自幼读书习武,可谓耳聪目明,自然听见了。 扪心自问,水清知道自己今天能有心带贾瑚出宫,绝对不止为了拉拢周家或者安慰贾瑚那么简单。 在水清自己心里,何尝不是物伤其类,对当今偏听偏信十分怨怼? 这些话,却是不能对任何人言说的。 抽出帕子给贾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清再没有开口。 18、代善终 贾瑚进门时府中正闹得沸反盈天。 原来贾代善白日里提着气说了那许多话,入夜就有些不好。史氏一瞧,当即唬得三魂去了七魄,一叠声叫人去请太医。 贾赦贾政等人得了消息,自然也匆忙赶过去伺候。 算起来,贾赦周氏得着消息还早些,奈何贾赦跪了一下午,走路不免有些踉跄,周氏扶着他就落在了贾政夫妻后头。 史氏见了贾政王氏还好些,一见了贾赦夫妻,不由捶床大骂:“黑了心肝的下流糊涂种子!你是要气死你父亲!若是你父亲有个好歹,你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一面骂一面哭,史氏真恨不得自己也随贾代善去了。 贾赦周氏看史氏一定要将气死贾代善的帽子扣在他们头上,只得跪下不停磕头,拼命表白自己的孝心。 贾瑚一下车,一直守在门房的小厮执砚就奔了过来,把自己打听到的话儿都说给贾瑚听。 “大爷,牛嬷嬷递话儿给我娘,说请大爷回府先回屋换了衣裳,大爷今日陪五殿下出门,到底是一身冷气,就这样过去,反而不美。” 期期艾艾说了府中的情势,执砚又故意清了清嗓子,朗声说了周氏的吩咐。 贾瑚一听就知道母亲是怕自己回府直接过去侍疾,忙乱一晚上到最后连口热汤也喝不上,熬坏了肠胃,才抬出这么个名头,好让自己先回房胡乱吃口垫一垫。 就是祖母二婶要挑这个错处,牛嬷嬷担了,她们还能越过母亲直接处置了周家的陪嫁嬷嬷不成? 只是母亲心疼他,他又何尝不心疼母亲。 “珠儿元春呢?去荣禧堂探望老太爷了没有?二爷呢?”贾瑚罕见的没有立即应下周氏的吩咐,而是问起了家中同辈人的事情。 如果二房的子女都已经过去了,就是为了大房的名声脸面考量,他跟琏儿也一定要马上过去。 横竖一夜不吃也饿不死人。 若说四个小厮里谁最合贾瑚心意,非执砚莫属。执砚话最少,而且贾瑚吩咐什么,他便做什么,一丝水份都没有。 虽然不知道大爷为什么不听太太的吩咐直接回去,执砚还是在贾瑚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回了话:“元大姑娘等珠大爷从家学赶回来了一起过去的,二爷下午叫唬着了,牛嬷嬷哄了半晌,一好就去伺候老太爷了。” 听到贾琏已经在荣禧堂了,贾瑚面色才和缓了一些,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为长兄,岂有不先到老太爷那里伺候道理。我记得老太太院子边儿有三间小抱厦,太太原来常在那里处置家务的,就让丫头们把我的衣服送过去,我换洗了直接去看老太爷。” 贾瑚是有皇命在身的,如此处置了,任谁也捏不住什么错处。 果然,等贾瑚收拾好衣衫,确定没有一丝犯忌讳之处后再赶去荣禧堂请安,抽抽噎噎的史氏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依旧捏着帕子哭自己命苦,又哭贾代善“你若去了,把我也带走吧,好过受这世上的苦”。 贾赦与周氏两个原本已经在史氏的默许下由丫头们扶着站了起来,史氏这一哭,贾赦扑通一声又跪下了,磕头不止。 贾赦是大房的一家之主,他跪了,周氏与两个孩子自然也不能再站着,周氏一咬牙,也直直跪下了,手上还不望暗中扶贾瑚一把,怕他年纪小不知道轻重,真的伤着了膝盖。 贾瑚原本还在腹诽,心说史氏若真的此时跟着去了,倒还能保住一品诰命的风光体面,免得多活那许多年,一味给大房添堵,末了连个死后哀荣都没挣上,两厢便宜多了,此时一面要让自己跪的规矩又不至于受伤,一面要小心护着贾琏,也没有心思转那些不孝的念头了。 攥紧贾琏湿乎乎的小手,努力挡在弟弟前面,贾瑚不时拿眼角瞄一眼跪在最前面的父亲,却是越瞧越觉得灰心失望。 父亲跪在这儿连连磕头偏偏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祖母又不肯叫起,等一会儿太医来了瞧见这情景,大房众人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了。 如果自家父亲不是这样文不成武不就,连俗务也不甚通的烂泥扶不上墙的德性,每每只会带累母亲受尽委屈,做些叫合家面上无光的事儿,又怎么能让人觉得道貌岸然同样没有一丝儿本领的二叔有出息? 好歹二叔还有一张遮羞的皮! 感觉到贾琏不适的晃了晃腿,贾瑚悄悄把手垫在贾琏膝盖下面,心里不由更加担忧跪在父亲身侧的母亲。 大房的顶梁柱撑不起天,以前还好些,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只怕最后全落在了母亲一人身上。 假若祖父今夜真有个好歹,便是父亲在舅舅的扶持下顶着气死老父的名声依旧袭了爵位,母亲在后宅也要活活被占着道义名头的祖母磋磨死。 毕竟这世道,婆婆想揉搓儿媳妇实在太过容易。像史氏这样内宅手段高明的,连丝儿把柄都不会留下,纵是媳妇娘家闹上门来,也寻不出什么错处。 只恨他如今年幼势寡,护不住母亲。 想到此处,贾瑚不禁放下了诸多心思,诚心诚意祈求满天神佛保佑祖父度过此劫、健康长寿。 唯有如此,才堵得住史氏的嘴,不至于让他们这一房背上骂名翻不得身。 也许是贾代善当真命不该绝,也许是孝子贤孙们的诚意真的打动了上苍,贾政飞马请回的两个太医轮番施针,终于让贾代善醒了过来。 神智一恢复清明,贾代善并未如往常那般宽慰围在床边垂泪的老妻,也没有理会素日掌上明珠一样疼爱的大孙女元春,而是直接对两个儿子吩咐起了身后事。 最要紧的莫过于爵位与子孙前程。 爵位自然是贾赦这个嫡长子的,可他为人父自然不能弃次子于不顾,也为贾政求了出身。 贾代善心里明白儿子媳妇私下里的打算,也不含糊,当场命贾政当着全家人的面将他的遗折念了一遍,又命贾赦天亮后代他呈上去。 至于童生的出身也不必再争。瑚儿珠儿年岁只差数月,自然是一科下场,谁先中了,这出身就荫未被取中那个。 交代完前程,贾代善又命人去内书房取来一只雕花匣子,将早已算清的他名下的私产单子给了史氏,讲明他去后,只要史氏在一日,贾赦贾政兄弟二人便不得分家,公中的财物田产不算,他的私产任由史氏处置。 众人都晓得贾代善如今虽然熬过一劫,终究也是过一日少一日的人,就是心中再如何不满,也没有争执,纷纷应了。 贾代善这才觉得心中轻快起来,只觉等当今许了他临终所求,便可以毫无遗憾的去见列祖列宗了。 谁知当今接了贾代善的临终遗折就搁置一旁,一连半月都不曾有一丁点儿表示。 当今拖得,贾代善却实在等不得,只得命人拿钱上下打点,好求个准话。奈何荣国府求来求去,连宁国府的贾敬都帮忙奔走,收了钱的内监也只是一句“圣人正为西北战事忧心,无暇他顾”,便堵了所有人的嘴。 一直拖了近两个月,拖到贾代善一日睡下后就再也没能起来,贾赦贾政兄弟两个到处报丧,圣旨才姗姗来迟。 可怜贾代善句句含泪字字泣血,当今也只封了贾赦一个一等将军的爵位,而贾政,则得了个道录司右演法的职位。 从六品。 一身麻服头戴白帽的贾瑚听到这里,险些不顾理法笑出生来。当今这是要让贾政一心向善,与道家结缘吗? 19、守孝 旨意到时,荣国府如今的老封君史氏正捏着帕子在亡夫灵前哭的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听完当今对贾赦贾政的旨意,就真的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了。 府里大大小小的男丁都在前院跪迎圣旨,史氏身边只有周氏王氏两个媳妇带着元春并众丫头婆子相伴,一时又要打发人去前院叫老爷少爷们回来伺候,又要请太医,又是掐人中抹汗的,忙成一团。 贾瑚一听老太太在老太爷灵前哀恸过度晕过去了,就知道史氏是被当今的旨意气着了。 史氏一身最得意的事便是生为史家侯门女,嫁为贾家国公妇。如今圣人一道旨意,荣国府就直接从公爵府跌成了一等将军府,连坠数级,别说史氏经不住,就是早有准备受责罚的贾赦都是一脸颓丧。 更不用说圣人竟然给了史氏的心肝宝贝小儿子一个与道士打交道的从六品官职,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给了贾政一个巴掌。只怕不出三日,整个京城勋贵人家都要知道荣国府素有贤名儿的二老爷叫当今派去跟道士们论法了。 贾瑚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牵着贾琏跟着父亲叔叔往内院赶,心里恨不能亲眼看到最重礼法尊卑的好二叔上任。 想必老太太和二老爷这会子还顾不上细枝末节,多半已经忘记了,二老爷这右演法上头,还有个与跟平级却为尊的左演法呢。 史氏的身子骨却比看着健朗的贾代善好的多,不等儿子孙子们赶回来就自己醒了,也不要儿媳妇扶着,一个人扑在灵前又嚎啕起来。 周氏王氏不敢逆了她的意思,又怕被人捉着错处说不孝,不由一个哭的比一个凄切,元春在旁边更是哭的眼睛肿到睁不开,直唬得从前头回来的贾赦贾政兄弟两个脚下踉跄,只当家里又要出大事,脚下更快了几分。 贾政甚至怕贾珠腿脚太慢来不及见史氏,一把抱起独子就冲了进去。 荣国府玉字辈的少爷们哪里见过会抱儿子的老子,一时吓的泪都憋了回去,半晌,一直攥着贾瑚袖子的贾琏一边抹眼泪呜呜哭泣,一边趁人不注意悄悄与贾瑚咬耳朵:“二叔对珠儿哥哥可真是好。” 此时贾府的老爷少爷们都知道之前不过是虚惊一场,悬而未决的爵位官职都有了说法,一家人都跪在灵前哭丧,孝子贤孙们还要时不时给前来吊唁的亲友磕头,人声鼎沸的,倒也无人注意贾瑚贾琏兄弟二人。 贾瑚正哭得抑扬顿挫,闻言不由一顿,抽噎了几声,又在弟弟胳膊上用力一拧,直疼的贾琏眼中泛出泪花儿,方撇嘴小声回道:“咱们人多,若是珠儿有个兄弟,你看二叔能不能一手一个。” 贾琏一想很是,心说他有个嫡亲的哥哥,这就比珠儿强百倍,也就不再羡慕贾珠有个慈父,继续垂眼抽噎,时不时还用小拳头抹抹脸。 一大家子人仰马翻忙活了一日,水米未沾,总算在日落前理出了个头绪,几个主子不由都暗暗舒了口气。 按之前定下的章程,大厨房应该在掌灯时分把熬好的素菜稀汤送到上房,合家老幼一起用了,两位老爷再继续为老国公守灵。谁知赖嬷嬷刚掀帘子进来请示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可要用饭,就被史氏拦住了。 史氏年纪虽然大了,此刻气色倒比两个媳妇还好看些,只是不晓得是不是哀毁过甚,一张平素慈祥和善的面庞映着烛光倒透出几分阴郁。 “前些日子有些流言说咱们家人不孝,我是不信的。咱们这样的人家,最重规矩礼仪,怎么会出那等混账糊涂东西。” 手中紧紧攥着麻布衣裳露出的一截线头,史氏眼神平静的来回打量两个儿子,见自己每说一句,他们就不住点头应是,脸上的神色才渐渐和缓了些。 “既如此,人死如生,一家子老小都在这里,你们兄弟两个合计一下,这四十九天如何守。” 说完,史氏就不再看儿子媳妇的反应,自顾自数起了自从贾代善卧床就片刻不离身的佛珠。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 在贾瑚的记忆中,前世祖父去后,家里诸人是“饭蔬饮水二十一日”,前二十一天是只吃素菜饮素汤,自第二十二日起加了少许粗粮干粮,直至四十九日发丧。 这一世,母亲和二婶也是这样准备的。但现在听祖母的意思,这样,不够。 一室静默中,贾政突然跪倒在地,惊得贾瑚心头一跳。 “儿子愚钝,累父亲母亲操劳一世,非结草衔环不能报。夫世间至痛事,莫若子欲养而亲不在。儿子愿效仿先贤,枕草席地、三日不食,三日后饭蔬饮水四十六日,以慰父亲。” 贾政直说得涕泪横流,贾瑚见史氏到此时面上依旧毫无表情,一颗心如坠冰窟。 史氏这分明就是一定要儿孙按这等最苛刻折磨人的法子守过七七了。 别人尚可,母亲周氏早就抑郁成疾,又在两次生产中伤了身子,更因为他五岁那年的大病险些一起跟着去了,这么些年时好时坏,最是柔弱,若是真在隆冬时节三天不吃不喝再睡上四十九日草席,哪里还有命在? 贾瑚张口欲言,贾赦却已经拉着周氏一同跪下了。 在贾赦中气十足的那声“儿子和儿子媳妇也愿意”中,贾瑚的一句“孙儿觉得不妥”,除了跪在他身边的贾琏和一直担忧两个儿子的周氏,谁也没有听见。 史氏等得就是这句话。 “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史氏这些时日以来第一次对贾赦露出了笑模样,招手让贾赦贾政、周氏王氏都到她身边来。 “你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既如此,就叫下人们准备去,也显得你们纯孝。只一条,瑚儿珠儿他们还小,小孩子经不住,就不必如此了,四个孩子这几日就跟着我吃住吧。” 转瞬之间又成了那个慈爱和善的老太太,史氏名正言顺的把孙子孙女都留在身边,又殷殷叮嘱了儿子媳妇几句,就让赖嬷嬷送老爷太太们出去了。 贾瑚几个晚辈,从始至终连个字儿都没能说出口。 祖母父母两重长辈俱在,便是说了,也只会被当做小儿胡闹,呵斥一顿罢了。 也不知道母亲今夜见不到从来没离过眼的儿子,又要睡在铺了层薄草的地上,会不会默默流泪到天明。 贾瑚一时觉得吃进嘴里的菜都是苦的,喉咙哽得难受,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第二日午后,贾瑚到底觑着空子跑到了周氏身边。 周氏在地上躺了一夜,起来后又要约束下人执掌丧仪,两个时辰下来就面无人色,好不容易忙里偷闲,指了件事儿暂时离了史氏眼前,由牛嬷嬷扶着亲自去库房清点东西,不妨贾瑚冷不丁跑了过来。 “母亲。”纵是晓得周氏身子骨不好,贾瑚也没想到才一夜不见母亲就憔悴至此,眼圈立即就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母子连心,周氏这一夜半日想儿子想的心都要碎了,突然见到贾瑚,心里真是欢喜无限,一张芙蓉面上笑意遮都遮不住。 可贾瑚正要上前扑进母亲怀里,周氏却突然变了脸。 “你这逆子!我往日只当你早慧聪颖,谁知不过一痴憨顽童!不和你弟弟妹妹们一起好生守孝,到处乱跑什么?” 万一老太太真的连祖孙情也不顾了,就这样给贾瑚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岂不生生毁了贾瑚一辈子? 贾瑚一怔,自然也明白了周氏的苦心,只得含泪道:“儿子这就回去,母亲莫要生儿子的气。” 说着,还是凑前几步,装作依依不舍的模样抱着周氏的腰蹭了蹭脸,悄悄把一方包着东西的湿帕子塞进了周氏怀里,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周氏强撑着赶走了贾瑚,也不敢在外边儿看贾瑚递过来的东西,只得又强忍了半日。 这一日贾赦依旧是要在灵堂里过夜的,周氏回到屋里就把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牛嬷嬷守在门前的杌子上。 半晌,内室里突然传出周氏的抽泣声。即使周氏有意压抑,奈何夜深人静,门外依然听得真切。 牛嬷嬷只恐周氏有个什么,把准备好的铜盆子搁在门槛边儿上就急忙进屋去看。 周氏见牛嬷嬷进来,眼角虽然还流着泪,却忍不住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周氏摊开的手掌里,正托着一个干巴巴的菜团子,细瞧上去,包裹着菜团子的帕子角上银线绣就的珊瑚枝子栩栩如生。 20、病逝 第二日一早,牛嬷嬷觑着空子特意找了个僻静背人的地方给贾瑚请安。 “大爷心里有太太,太太欢喜的不行,可太太心里更担心大爷、二爷。大爷以后莫要如此,让人知道了,那起子小人非害了大爷一辈子不可。孝字大如天,大爷听话,太太好着呢。只要大爷二爷好好的,太太心里就比吃了蜜还甜。” 牛嬷嬷拉着贾瑚的手反复说周氏好得很,贾瑚仰头看着这个在周氏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的老妇人慈和的眉眼,心底泛起阵阵苦涩。 贾瑚都懂得。母亲如今怎么会好,可因为怕自己偷拿饭食的事情被史氏王氏察觉,宁可忍饥挨饿,就怕一时行差踏错,毁了自己一生前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母亲千般忍耐,为的都是自己跟琏儿两个。 可恨自己前世,偏听偏信,成日只想着风流快活,就那么轻轻巧巧一句话赶走了一心劝自己上进的牛嬷嬷。等得年纪略长,在府中料理俗务,听人说起自己的母舅周尚书曾经放话“没有外甥”,竟然毫不反思可是自己年幼无知时做下了什么错事,反而真的与舅舅表哥无一丝联系。 等到荣宁二府抄家流放的时候,还是表哥派人在流放之地给他买了院落仆役,打点了押送的官差。 别说舅舅表哥,前世富贵尊荣之时自己可曾有片刻想起早逝的生母? 母亲前世若是在天有灵,也不知道会不会为这个不孝子流泪伤心。 深深吸口气,贾瑚迎着牛嬷嬷满是期盼的慈爱眼神乖巧点头,只怕一开口,就再也忍不住喉间的声声呜咽。 牛嬷嬷这辈子什么没经过见过,想到贾瑚早早就褪去了一身稚气,天天忙着读书习字,如今更分担起大人该操心的事儿,就忍不住心酸。 “大爷是个好孩子,太太这辈子就指望大爷了。” 说完,牛嬷嬷又叮嘱了贾瑚几句关于饮食起居的话,方匆匆去了。 从那日起,贾瑚便没有再私藏饭食给周氏。 到得第四日,天还没亮透,史氏就派人给贾赦贾政两房送去了吃食,估计也是叫贾政这两日灰白的脸色吓的不行。 贾瑚这几日与贾琏一同歇在史氏身后的碧纱橱里,两边的声响都是瞬息可闻,加上贾瑚最近几乎是夜不能寐,稍有动静便要醒一回,这次几乎是赖嬷嬷刚进来给老太太回话,贾瑚就睁开了眼睛。 听着是老太太叫人去给父亲母亲并二叔婶娘送饭,贾瑚强撑着精神等到赖嬷嬷回来,听到大老爷大太太并二老爷老太太都妥当的很,才觉得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地,重新与贾琏抵着头睡了过去。 百善孝为先,世人又讲究人死如生,不论真心假意,所谓的世家大族总爱在白事上铺张排场,以显示子孙纯孝,博个好名声。 更有那道貌岸然的,长辈生前有些不好的流言,便爱在守孝上做文章,结庐守墓三年者有之,终日只饮米汤者有之,可惜沽名钓誉,最后守孝守得自己一起去了的,虽然不算多,可也不算少。 再者就算儿孙有意苦守,家中余下的长辈也多半会劝阻,免得为了老的搭上小的。如荣国府史老太君这般拿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撺掇着儿子媳妇苦守的,委实少见。 因此荣国府两位老爷效仿先贤自苦守孝的风声一传出来,整个京城的勋贵人家都等着看这府里要如何收场——毕竟那位周夫人的身子骨可是众所周知的不怎么好,去年连管家权都推给了弟妹王夫人。 周家则是瞅着一切时机给周氏送补品丸药。 就这么撑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又撑着给贾代善发丧送灵,迎春花落尽的时候,周氏一日起身时眼前一阵发黑,就那么晕在了地上。 任周家父子请来多少名医,即使五皇子为表关心也向当今求了一位御医过来诊治一回,周氏的身体都再也没能好转起来。 私底下,大夫们都说周氏已经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能熬到如今,都是福气,不过开些温补方子,帮周氏吊着命罢了。 可怜周氏如今还不足三十,竟就熬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贾瑚知道前生母亲是在贾琏一岁多时就去了的,大夫们说母亲已经油尽灯枯,他心里也明白八成是真的,毕竟他虽然不曾早逝,可母亲也多受了许多磋磨。 可贾瑚总盼着有个万一,毕竟母亲这辈子已经延续了这么久的寿命,怎么就不能再多延续几年? 抱着那一丝祈盼,贾瑚日夜侍奉母亲床前,喂药喂饭绝不假手他人,只求母亲等到他登科及第、娶妻生子,等到他功成名就,好让母亲吐气扬眉。 可惜周氏自知等不到贾瑚贾琏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的那一天了。 在一个满园充斥着蝉鸣声的午后,周氏趁着自己精神尚好,把贾瑚贾琏都叫到身边,交代起了身后事。 “我这里有一对八宝珊瑚璎珞,总想着日后给儿媳妇当见面礼的,如今怕是没有那一日了,你们父亲在俗事上不过心,索性你们兄弟两个各自拿着,也不必告诉别人。” 含笑将璎珞分别装进描金檀木匣子,向两个儿子怀里推了推,周氏又把贴身放着的一方帕子取了出来,小心解开,拿出包在其中的纸张。 “这里是我的嫁妆单子,上面的田庄铺子我早几个月就托给了你们舅舅照管,现银并古董珍玩就锁在咱们自己的库里,牛嬷嬷掌着钥匙。我这辈子只得你们兄弟二人,今日就分了它,你们一人一半,莫要叫旁人得了去,莫要给你们父亲,也千千万万莫要为些子阿堵物伤了兄弟情份。” 周氏将单子一分为二强塞进两个哽咽不止的儿子手中,自己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千千万万要记得,兄弟齐心、互相扶持,莫要让我九泉之下为你们操心。” 贾琏如今也快六岁了,明白自己和哥哥也许要永远失去母亲,又听母亲这样说,哪里还忍得住,登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周氏待要劝贾琏,又见贾瑚已经哭得满脸是泪,却一点声息也没有,显然是伤心到了极致,再也撑不住,搂着两个儿子不住抽泣。 母子三人似是要将这一世的眼泪都流尽了。 周氏去时,贾赦正在家庙里给贾代善抄往生经文,周氏床前只有贾瑚贾琏两个彻夜守着。 直到牛嬷嬷哭着说太太已经去了,贾瑚还愣愣攥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 他记得,他问母亲可悔。 母亲说,有了瑚儿琏儿,一生足矣。 21、身后事 周氏去世的第二日清早,一身孝服的周林就护着周泽的官轿到了荣国府大门外,不多时,周泽之妻刘氏并周林妻莫氏的车轿也到了,随行的仆役手里还捧着周泽的丧服。 ——这一日适逢大朝会,周泽竟是一下朝就直接赶了过来。 周泽乃当朝礼部左侍郎、正二品大员,此时着官服坐官轿摆足了排场,荣国府门上的下人最会看人下菜碟,当即接了周家下人递过来的帖子就一溜烟飞奔进去报信。 赖嬷嬷的儿子赖大恰巧也正在偏门处对几个小厮吆喝,冷不丁瞧见周家的车轿,登时唬得三魂七魄丢了大半。 赖嬷嬷是史老太君的心腹之人,对史老太君和大太太的恩怨知道的一清二楚,赖大偶然也从赖嬷嬷那儿听过几耳朵,昨儿夜里大太太才去了,今儿天刚亮周家人就这么大阵仗的上门,真真是来者不善。 直接揪下皮帽子挡住脸,赖大猫着腰儿就冲进了偏门,找他娘老子报信去了。 凭着赖家在史老太君跟前的体面,赖大一路通行无阻,倒比大门上的小厮快了一步,抢先跪在荣禧堂外边儿通报了周家的消息。 自从周氏病倒,史老太君就有些心中惴惴。她一时恼恨动了心思是真,但周氏真的不行了,她也不是不惧怕周家大老爷的反应的。 因此周家为周氏寻医问药,贾瑚贾琏两个围着周氏侍奉,史老太君都是默许了的,谁知周氏还是没熬过去。 史老太君晓得周泽这时候携妻带子的打上门来,定是要为周氏讨个公道的,心烦意乱的换好了见客的妆扮,心里却迟迟拿不定主意。 这时大门上报信的也到了。 周家的帖子原是分别下给一等将军贾赦及一品诰命史老封君的,贾赦尚未赶回,就一起送到了荣禧堂。 史老太君掂着名帖思量了半晌,才让人去叫了二老爷二太太过来,却一句都没提起贾瑚贾琏两个。 周家那么大阵仗堵在荣国府正门外,自然也有人报给贾瑚兄弟二人知道。 听安儿帮持砚传话说老太太正跟二老爷二太太商量开哪个门迎周家人进来,贾瑚守着周氏眼皮都没抬一下。 实际上,自从周氏去后,贾瑚再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周氏瘦脱了形却依然温柔恬淡的遗容,安静而倔强的不许嬷嬷们靠近周氏,亲手为周氏重新梳妆。 看着贾瑚颤抖着手指散开周氏的青丝,又攥紧角梳一点点梳拢,牛嬷嬷只觉一颗心直往下坠,唯恐贾瑚这是伤心太过丢了魂魄,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一声声唤着大爷,又推抓着周氏的手嚎啕大哭的贾琏,盼着贾瑚瞧见贾琏能回了神。 贾琏哭的嗓子都有些哑,叫牛嬷嬷推着一抬头,朦胧间瞧见哥哥眼神空洞,眉眼间竟是一丝儿人气都没有了,吓的泪都没了,生怕哥哥也没了,撞进贾瑚怀里再不敢撒手。 贾瑚虽然比贾琏大了四岁,到底身量尚小,哪里经得住贾琏没头没脑的撞法,身子立时就歪了。 牛嬷嬷并丫头婆子们离得远些,见贾瑚贾琏一齐倒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想上前护着,却来不及了。 贾瑚心中虽然痛极,神智倒仍旧清明,须臾之间既怕压到周氏,又要护着贾琏,只好将自己当做垫子,生生磕在了紫檀床架上,震得刚刚挂起的白色帘幔簌簌颤动。 牛嬷嬷忙上前把扑在贾瑚身上的贾琏抱起来,贾琏自觉伤了哥哥内疚的很,只低着头不说话,乖巧的伏在牛嬷嬷怀里。 贾瑚撞的太狠,疼的一时动弹不得,却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在终于能起身的时候轻轻攥了攥贾琏的小手,就径自去周氏妆台抽屉里寻来眉石口脂,为周氏细细妆扮。 至今为止,周氏的身后事,除了换装裹衣裳外,都是贾瑚亲力亲为。 牛嬷嬷见即使是舅爷和舅太太来了,贾瑚依旧跪在周氏身边不肯开口,心底是真有些急了,说话的声调里都带了哭腔:“我的好大爷,您这样自苦,让太太如何放心的下,二爷又该怎么办。” 不知是哪句话终于触动了贾瑚,他终于将眼神从母亲身上挪开片刻,眯起眼睛盯着身前的石板花纹。 “除了正门,哪个门配让舅舅舅母进。” 也许是几个时辰没开口的关系,贾瑚的嗓音十分嘶哑,唬得众人一跳。牛嬷嬷心里先是一惊,又欢喜贾瑚总算没事,笑着抹了抹眼泪。 将贾琏和牛嬷嬷关切的神情看在眼里,贾瑚攥了攥贾琏悄悄伸过来拉他衣角的小手,觉得自己心里总算有了一丝热气儿,却又让他备受煎熬。 贾瑚知道舅舅舅母一定是上门来为母亲讨公道的,可是母亲已经去了,就是史氏王氏跪在母亲灵前,母亲也已经去了。 赔礼道歉、认错受罚,这些不痛不痒的东西又有什么用? 他们逼死了母亲,他就要挖了他们的心。非如此,难消他心头之恨! 这厢贾瑚心里慢慢有了盘算,那边史太君与儿子媳妇也终于商量出了结果。 荣国府大开中门,由贾政亲自迎了周家人进来,先去拜过周氏,又由贾政领周泽父子说话,刘氏婆媳则被王氏迎到了荣禧堂史太君处。 原本周泽周林也该拜见史太君才是,可周泽才闻幼妹早逝,又见两个外甥熬得小脸惨白孤苦无依,妹婿贾赦连个影子也没有,如今心里恨贾家恨的牙痒,哪里肯去拜见贾家的老太太,板着脸话都不肯说。 最后还是周林打了圆场,周泽方随一头冷汗的贾政去了外书房说话。 一进书房,周泽也不废话,直接从袖中拿出了今早请的旨意。 “恩侯不在,我与存周并不相熟,也就不必虚情假意,直说便罢。圣人怜我父年老方得一女,不及见幼女及笄成家就驾鹤西去,今闻舍妹福薄、天不假年,特下旨优容,赐我教导瑚、琏二甥之责,就当是全了我父含饴弄孙的遗愿。” 说着,周泽两手平举,将旨意举过头顶,冷眼瞧着贾政跪了一会儿,才珍而重之的将圣旨交到了贾政手中,旁的一个字也没有。 周泽对贾政不假辞色,刘氏莫氏在荣禧堂里也没给史太君并王氏婆媳二人好话。 莫氏比王氏还低了一辈儿,并不好开口,只好从进门起就呜呜咽咽的哭,声儿并不大,不足以妨碍他人说话,却让本就心虚的史氏烦躁不已。 刘氏则没有那许多顾虑,直接就把话说到了史氏王氏脸上。 “我还记得自己做新嫁娘的时候,先太后都夸我家小姑聪慧乖巧,是个伶俐人,哪知道似我这等愚笨不堪的还在,她却这么早就没了。前几日进宫,娘娘还叹小姑才多大就熬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令人不忍。” 史太君也是在内宅熬了大半辈子的人,如何不知道皇后娘娘的话就是在说她这个做婆婆的不慈,才让儿媳妇年纪轻轻就熬死了,脸色立即就青了,可刘氏也没把话挑明,她只能顺着话说周氏可惜了。 至于王氏,连句话都插不上,刘氏堂堂二品诰命可没空搭理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之妻。 刘氏如今甚至连史老太君的脸面都不打算给,直接把史太君没来得及说完的感叹周氏素日的好的话堵了回去。 “老太太也知道,我家老太爷去得早,我家老爷身为长兄自然担有抚育幼妹之职,算得上长兄如父。如今小姑去了,姑爷要守父孝,我家老爷便请了旨意,自请教导瑚儿琏儿,圣人已经准了,还请老太太二太太疼两个没娘的孩子,帮他们打点行囊,等出了小姑的热孝,我们也好接了外甥过去。” 史太君一听周家完全连商量的意思也没有,直接就讨旨意定下了贾家嫡长孙的教养之人,一张老脸再也挂不住,阴沉着脸不肯接话。 刘氏也懒怠搭理史太君并王氏,横竖正经事都说完了,只等周泽父子那边与贾家的男人撕掳清楚,好再去宽慰宽慰贾瑚贾琏两个可怜见的。 直到周泽夫妇并周林夫妻两个各自叮嘱安慰过贾瑚贾琏,贾赦这个为人夫为人父的才终于飞马从城外奔回了府里。 周泽冷眼看着贾赦伏在周氏灵前痛哭流涕,连句话也不屑与他说,只冷哼了一声,就带着妻子媳妇甩袖走了。 22、家内家外 周氏是一品诰命,一应丧仪皆有法度可依,虽然史氏身上不爽利,王氏打理此等大事又不得要领,大面上总算没出什么差错。 等到中宫皇后派首领太监来祭周氏,赞她“温良贤德”,荣宁二府更加不敢有丝毫懈怠,宁府当家太太柳氏亲自过来襄助二太太王氏,使足了力气要将周氏的身后事办的花团锦簇。 可周氏毕竟走的太早,生前并没来得及择选上好棺木,此时火烧眉毛要采买却拿着银子也寻不着好的。 史老太君与二太太王氏倒是有几个中意的,奈何贾赦现在满脑子都是周氏的好,折腾的要死要活,就是把天王老子的棺木拿来他也嫌不好,无奈之下,还是宁国府的敬大老爷做主,叫儿子贾珍拿了贾赦的名帖求上了周家。 周泽并不肯见贾家人,只让周林去应付。 贾珍是个乖觉的,旧日里就隐约听说西府里大太太不怎么讨老太太喜欢,大太太一去,周家人立马就求到圣人那里抢了荣国府嫡长孙,可见周家人已经十分不待见贾家,因此见了周林只老老实实把事儿说了,并不敢攀亲寒暄。 事关周氏,周泽没有故意拿乔为难贾家,直接让长子周林带人把他给自己备下的上好棺木送了过去,又吩咐周林等万事妥当了再回来不迟。 若依着周林的心意,直接将两个表弟一并接回来住才是,奈何小姑姑是贾家媳妇,死后要送入贾家祖坟安葬才合礼法,贾瑚贾琏怎么也要在荣国府等到周氏下葬,他心里便老大不乐意,又见贾瑚贾琏二个在周氏灵前相依为命哭的好不可怜,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心里真是又怒又痛,与贾家人撕掳清楚棺木的事情回家后依旧板着一张脸。 周泽见儿子脸色难看,只当贾家老太太又在内宅作耗,欺凌贾瑚贾琏年幼失母,面色也沉了下来。 “可是有人趁你那姑父不省事,欺负瑚儿琏儿了?” 若果真如此,荣国府的胆子也太大了些,竟是圣旨懿旨都不怕了。 周林并不屑污蔑贾家人,如实摇了摇头,想了片刻,又与父亲说起安置贾瑚贾琏的事情。 “儿子媳妇已经领人把儿子成亲前住的院子收拾妥当,让瑚儿琏儿一处住着,也免得孤单,那里离父亲母亲并儿子如今的住处都近,更方便照看,省得叫不长眼的奴才欺负了,他们俩个脸嫩反要替刁奴遮掩。母亲也看过了,只等再从庄子上选些伶俐的使唤下人就齐全了,父亲可要看看?” 周林并不耐烦管后宅琐事,但因为是要收拾贾瑚贾琏的住处,他每日都要问莫氏三回,生怕表弟回了舅舅家反而受了委屈,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周泽听得捻须点头,看着长子的眼神十分欣慰,想了想,还是教导了周林一番:“你能这样善待瑚儿琏儿,总算对得起你小姑姑在家时那样疼爱你。不过男人顶天立地,并不该总将眼睛放在内宅琐事上。瑚儿琏儿的饮食起居,你母你妻都照看的到,他们的体面却只有我们在外边儿撑起来,你可知道?” 周林见父亲训导,忙起身束手应道:“儿子省的。那王家大老爷和史家大老爷?” 周老尚书与周泽父子二人在礼部经营数十年,桃李遍天下,这回王家和史家两位外放为官的老爷年后都要回京述职,正巧落在了周家门生手上。 周泽明白儿子的意思,一时没有答话,垂眼看了案上周氏出嫁前送他的镇纸半晌,方沉声答道:“吏部一向秉公办事,他们的考评自然也是中肯的。” 实际上周家已经得到了风声,王大老爷与史大老爷在任上都很有些不干净的尾巴,各自的上峰下属都对他们颇有微词。 这也是勋贵子弟外放常有之事,多半都是仗着家世瞧不起同僚偏又不熟悉地方细务惹出来的祸事,回京打点一番依旧是履历光鲜,官途畅通。 不过周泽既然暗中下了手,定是要让他们送礼都没人肯要,只能罢官回家赋闲的。 周林犹嫌不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周泽拿手势止住了。 “好了,我心中有数,此事不必再提。瑚儿琏儿毕竟姓贾,逢年过节依旧要回荣国府,总要等他们成人。” 周林这才不再言语,只专心于读书与接贾瑚贾琏过府两件事。 ——上届秋闱,周林已经中了二榜进士,如今正在翰林院读书,只等期满考校,便可入朝为官。 周家父子不再提史王两家之事,那两家却着实鸡飞狗跳了好一段日子。 先是王子胜在吏部的考评得了下等,直接叫人抹了职位,后是史大老爷被人参了一本,说他在任上横征暴敛,同样被削成了白板,只留下个世袭的侯爵闭门思过去了。 娘家出了这样大的乱子,史氏王氏自然是忧心不已,时常使人回家探问,帮着操了几个月的心,却双双被娘家来人隐晦的埋怨了一通,不免前后得上了“头痛脑热、郁结于心”的病症。 之前倒还有周氏上伺候史氏,下劝慰王氏,如今周氏已去,她二人也只好各自愤懑了。 23、居丧 荣国府连经两场丧事又流言缠身,老太太年老守寡正该享享儿孙福气,两位老爷却一个整日守在老父亡妻牌位前念叨不止,一个每日潜心抄写经义,都成了不问世事的槛外人,统共只剩下一位太太王氏又是时时请医问药的娇弱身子,不得已,含饴弄孙的史老太君只好又接回了泰半管家权利,襄助儿媳。 等到王家二老爷王子腾在西北军中与同僚争功闹出官司,而史家二老爷史鼎在西南立下赫赫战功,已经被明旨封为忠靖侯赐侯爵府之后,王氏的病情不免更重了几分,每日只在佛堂里诵经拜佛,管家权悉数落在了史老太君手里。 周氏生前得用的下人基本都陪贾瑚贾琏兄弟两个到了周家,只是陪房有不少都与贾家几辈子的家生子结了亲,因此贾瑚想探听荣国府的消息依旧方便的很。 这一日,周氏原先的一等陪嫁丫头钱家的来给两个小主子请安,就带来了二太太身上不好,又担忧娘家兄长,如今避居佛堂的消息。 钱家的与她男人如今在荣国府内并不得势,虽然大小也是个管事,却因为是大太太的陪房丫头处处受老太太、二太太手下人的压制,心里便盼着贾瑚贾琏早点回府掌权,也好给他们撑腰。 贾瑚对下人的算盘心知肚明,也时常找由头叫人过来,或赏银钱或赏衣衫玩物,总叫人有个念想,莫要忘了自个儿真正的主子。 也是提醒自己,舅舅家再好,他总有一日要带着琏儿回到荣国府,他们才是荣国府长房嫡子,那府里的一切都绝对不是别人可以染指的。 打发走了钱家的,贾瑚就去西厢房里看贾琏。 也不知是不是幼童更易冲撞些什么,贾琏自从周氏去后一直三灾八难的,嬷嬷丫头们一个错眼就要病上一场,直把舅母刘氏唬得日日念佛烧香,京中叫得上名号的儿科圣手都来周府走了一遭,连舅舅周泽都因为嘴角起泡,叫圣人揶揄了句“仪容有损”。 贾瑚虽然确信贾琏不会早夭,却也心疼弟弟小小年纪就天天一肚子药汤,不免更宠贾琏几分,连打算劝说舅舅早日为贾琏启蒙的心思都淡了。 还没进门,贾瑚就与端着碗酥酪的牛嬷嬷走了个对脸。 见那碗酥酪几乎是原样端了出来,贾瑚不由抿紧了嘴巴。 “琏儿可是又闹着不用饭?”若换个人,贾瑚此时便要发火了,可对牛嬷嬷,贾瑚轻易不会在人前折损她的脸面。 牛嬷嬷摇了摇头,很有些羞愧:“老奴没用,哄不好二爷。二爷只拿着荣府里送来的九连环玩,怎么也不肯用。” 贾瑚一听,知道是父亲贾赦又捎了各种玩意儿来给自己和琏儿,琏儿八成是见着了东西,又想父亲又想母亲,这才赌气不吃东西。 叹了口气,贾瑚到底还是换上一副笑模样才用力掀开了帘子。 “咱们琏儿大王又跟嬷嬷耍威风了?” 状似无意的把贾琏堆在身前的木刀木剑九连环推到一边,贾瑚温和的搂住板着一张脸眉头紧皱的贾琏,轻轻顺了顺弟弟僵硬的后背。 贾琏从小就依赖贾瑚,母亲去世后更是把哥哥当做了唯一的依靠,抽了抽鼻子就嘟嘟囔囔的抱怨起来。 “从家里坐车到舅舅家也不到一个时辰,老爷总让人送东西来,却从不来看看咱们。上回林大哥哥陪咱们家去,老爷都不见咱们,以后咱们再也不回去了。” 越想越伤心,贾琏说到最后都有些呜咽,显然很是埋怨贾赦对他们的疏远。 贾瑚一时也不免默然。 如果要说贾赦并没有在周氏去世后慢待疏远两个亲生儿子,这话连贾瑚自己都不信,可要说贾赦完全没将两个儿子放在心上,他送东西送银子又比哪个都勤快。 就像上月月底,贾瑚贾琏依照贾周两家的约定回家探亲,贾赦愣是推说身上不好,连屋子都没让两个儿子进,却又让心腹小厮捧了两万两银票并一匣子玉石珍玩奉与周林,说是权作贾瑚贾琏的花用。 不愿再想这些,贾瑚佯装发怒,狠狠瞪了贾琏一眼,粗声粗气的训道:“满口胡沁些什么,咱们姓贾,总要回去承继家业的。” 说罢,还轻轻弹了下贾琏的脑门。 贾琏这些日子一直与贾瑚朝夕相处,早就能够分辨出贾瑚是真怒还是玩笑,因此并不害怕,反而嘻嘻笑了几声。 “舅舅家比咱们自己家舒坦多了。不过咱们的东西不给旁人,不稀罕也不给别人。”贾琏故作严肃的鼓起一张包子脸,想了想,又板着脸一字一顿的补了半句:“珠大爷也是别人。” 贾瑚正要说并非天底下所有的舅家都能如周家一般对丧母的外甥爱护有加,却差点被贾琏一声字正腔圆的“珠大爷”噎到。 暗骂琏儿是被那帮奴才教坏了,贾瑚露出一个极其肖似母亲周氏的笑容,慈爱摸了摸贾琏的小脑袋。 贾琏也是快六岁的小大人,并不喜欢贾瑚还像以前一样摸他的脑袋,嘴巴立即嘟了起来,眼睛咕噜噜转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件能辖制贾瑚的事儿。 “康儿,快把你那个大蝴蝶花样子拿来给哥哥看,让哥哥评评,看你绣的像不像。” 在贾瑚怀里扭了扭身子,贾琏扬起头就叫大丫头康儿,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偏挂着贼兮兮的笑,让人看了就想揉搓一把。 原来,周泽讨来旨意准备接两个外甥回周家后,就把侄女周婕送到了外放知府的三弟周沐家中抚养,这也是因为贾瑚周婕两个已经定下亲事,怕再养在一处惹人非议。 不过私底下,周家上下还是很希望贾瑚与周婕日后能琴瑟和谐,因此伺候过周婕的婆子就有一部分又分到了贾瑚贾琏院子里,乐儿、康儿两个的花样子,有些也是照着周婕往日练笔的画稿描的。 贾瑚笑骂一声“臭小子”,也不管贾琏嚷嚷“有人以大欺小了”,仗着身高力大就把弟弟按着呵痒。 贾琏也是个倔的,笑的小脸都皱成一团,咧着嘴就是不肯求饶。 还是牛嬷嬷端着新煮的杏仁牛乳过来,才把兄弟两个分开了。 谁知过了几日,钱家的再过来学话儿,那荣国府内的情景就换了个天地。 竟是那史二老爷史鼎给了亲姑母史老太君一个天大的没脸。 “老太太盼史家二老爷回京盼了小半年,史二老爷一到家,老太太就叫赖大管事两口子上门去了。哪知道呀,这史二老爷可不像史大老爷那样恭敬,直接就回拒了老太太,赖大家的连史二太太的面儿都没见着。” 钱家的听说素日在府里比正经老爷太太都威风的赖嬷嬷的儿子媳妇吃了亏,脚下都轻快了不少,报给贾瑚听的时候真比说书的先生口才都好些。 “赖大家的还往上贴的。谁知史二老爷突然就变了脸色,说史二太太都嫁做了史家媳妇还老多管娘家的闲事,很是该罚,他这一家之主自然要管教一二,再如何不拘小节,三从四德总是要的。又说这样的愚妇,就不让她去打搅老太太含饴弄孙的安乐日子了。” 钱家的滔滔不绝说了半晌,说到最后却猛地瞧见贾瑚打了个呵欠,连忙止住了话。 贾瑚早已经得着信儿,说是荣国府老太太这几日身上很是不好,犯了头痛症,如今对上钱家的说的话,也就知道了前因后果。 做人长孙的,总不能明着不孝顺,所以钱家的之后的话,还是不要出口的好。 叫人好生送走了钱家的,贾瑚愈发清冷的面容上终于有了点儿笑影。 新晋封侯的史二老爷史鼎与眼看着废了的史老大爷史截然相反,根本就是对史老太君敬而远之,而表哥新拿给他看的邸报上,王家的二老爷王子腾却是顶着与同僚的官司挣下了军功。 此消彼长,史氏王氏不用人挑拨,自己就能再斗一场。 果不其然,不出两月,荣国府二太太王氏就病愈了,生龙活虎的打理起了南安王妃的寿礼。 24、贾瑚教弟(一) 王氏病愈后不久,就托赋闲在家的长兄王大老爷王子胜为贾珠延请了一位落地举子李纪为师。 李纪虽然声名不显,却出身金陵名宦李氏。李氏世代书香,子孙皆为栋梁,隔房兄长李守中不足三十已经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 如今荣国府因为与周家的恩怨在清流中极其受排斥,王子胜自己又因为贪酷闹了个灰头土脸罢官丢职,能请来李纪,也是贴了几辈子的脸面。 ——毕竟贾家、王家与李氏皆出自金陵,有了这份乡土情,贾王两家所求又不过分,李家并不好一口回绝。 在李守中李纪想来,大家都是体面人家,隐隐推拒一番,贾王两家就该知情识趣了才对。却没料到王氏为了长子贾珠那是摘星揽月也心甘情愿的,听闻李家兄弟并没有将话说死,便不依不饶的求着娘家兄长再去说项。 王子胜其人也是个混不吝的,凡事只能听得见他人说的合自己心意的几句,不合心意的一概不听不信,浑然没把李家的婉拒放在心上,领着家丁提着礼,几乎没把李家在京中的宅院踏破,到底逼着李家捏着鼻子认了。 清流仕宦人家的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到了周家。 贾瑚此时已经做完了今日的功课,正在书房里随大表哥周林一起悬腕习字充做消遣,既要平心静气,又要时时刻刻注意着把字帖里夹杂着的小女孩子的描红捡出来,忙的不亦乐乎,突然听到这么一则消息,不由就愣了一下,笔尖一顿,一张快写好的大字就这么废了。 这么看来,贾珠这辈子是与那位进士及第的先生没有师徒缘分了。不过这位李纪先生,不就是那位珠大奶奶的族叔? 周林耳目倒灵,没等贾瑚反应过来就眼疾手快的把那张写废了的大字抢了过去,啧啧有声的把纸折了几折,单单露出贾瑚写坏的那一个字,又从贾瑚拣出来的一堆描红里挑了张最出彩的,一摇三叹道:“瑚儿可要好生努力才是,这就被比下去了。大丈夫一世,当修身齐家呐。” 贾瑚一噎,待要说没有这么个比法的,又觉得这样说显得自己度量狭小,干脆一笑置之,倒叫周林自己也失了继续调侃贾瑚的心思。 横竖表妹才华超群也是便宜了他,夜读书,千古佳话也。 贾瑚一副老神在在的洒脱模样,周林也只好收起了嬉笑的模样,转而说起了正事:“你也该警醒点儿了,据说李守中这几日找了些相熟的同僚,问起了你素日的功课。” 这就是存了比较的心思了。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李家虽然近几代没有周家显赫,诗书科举上底蕴却并不弱,贾瑚与贾珠两个又是这样的情境,年龄只相差了不足半岁,换了谁来教,都是要争个长短的。 “我省的,定不会砸了舅舅的招牌。”贾瑚嘻嘻一笑,瞧着十分不正经,眼中神情却十分坚毅:他不怕贾珠来跟他比,他就怕贾珠没有这个意思。 贾瑚与贾珠做了两辈子的堂兄弟,这会子比谁都清楚贾珠的心性。 在贾珠眼里,进学科举就是他的命根子,别看贾珠平日里温和寡言,最是宽宏大度,在诗书一道上却最是孤高自许,受不得一点挫折,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把自己熬死了。 贾瑚如今已经是小有才名,也不知道贾珠在家里要如何日夜苦读,熬油似的熬干心力好迎头赶上了。 “林大哥哥,等舅舅回来,你帮我说项一二,求舅舅给我每日的功课再加一分可好?”打定了主意,贾瑚便使出了儿时屡试不爽的法宝,对着周林作揖打千儿,嬉笑着百般讨好。 周林与贾瑚相处日久,瞧一眼贾瑚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经胸有成竹,也不开口让贾瑚收起那副惫懒模样,只悄悄估算了下他的进度,觉得不至于揠苗助长,方点了点头。 “既如此,你今日也不必继续耗着了,回院子陪琏儿说说话。他这几日着了风寒关在房里不得出门,也不知道闷成了什么可怜样儿,你多瞧瞧他,改明儿你要忙着读书,琏儿又要养病,就没这么松散的时候了。” 周林说的字字在理,贾瑚也有些牵挂独自关在屋子里的贾琏,就点头应是,裹上白狐裘就领着人去了。 谁知道贾瑚好不容易早回来一次,贾琏脸上却没有多少欢喜的神色,只讪讪的拿眼觑着长兄,半晌憋不出一句话。 贾瑚心里一个激灵,匆匆扫了一眼室内,瞧见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小丫鬟鬼鬼祟祟的在厢房门口探头探脑,面色登时沉了下来。 25、贾瑚教弟(二) 因为前世那个好色风流的毛病,贾瑚心里头转的第一个念头就很有些龌龊,再一想,贾琏如今才六岁,那丫头瞧着也就十岁多点,这两人再如何不成体统也闹不出那等事,就转而四处打量起屋子里的摆设,怕那丫头趁自己不在,哄了贾琏把贵重物件赏她。 瞧着瞧着,贾瑚的脸色猛的一变,死死盯着贾琏书桌上的镇纸看了半晌,再开口时,神色已经阴沉的吓人。 “母亲留下的那个玉兔镇纸呢?前儿晚上你不是说瞧着那兔子白胖可爱,特意讨来摆上,还说什么瞧着那镇纸,书都背的快些,怎么今儿就换了?” 贾瑚说的,是周氏的陪嫁之一,本身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却是周氏的三个兄长,周泽、周鸿并早亡的周涵在周氏及笄时合力为她雕琢的及笄礼,周氏这么多年一直爱若珍宝,贾瑚求了几次,周氏都另拿了名贵摆件儿给他。 直到贾瑚与小周氏定亲,周氏才珍而重之的将镇纸给了他,叮嘱他日后定要刻苦上进,善待表妹。 如果不是贾琏最近身子骨儿一直时好时坏,又乖巧懂事的很,贾瑚说什么也不会答应把母亲宝贝了一辈子的镇纸借给贾琏摆几天。 两日不到,就出了事故。 愤怒至极人自然就平静了。贾瑚来回打量了憋得脸通红的贾琏和惨白着一张俏脸的小丫头片刻,对贾琏轻轻点了点头。 “究竟怎么回事,琏儿你来说。” 口气淡淡的,贾琏却生生打了个冷战。 偷偷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长兄,贾琏嗫喏了半晌,又见那个闯下大祸的丫头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几乎咬碎了一口乳牙才勉强振作着开了口:“是我,我不小心把母亲留下的镇纸跌坏了。” 贾琏一面说一面还挥了下手臂,仿佛这样便能让人信服了似的。 贾瑚原本还有几分犹豫,这一下真是怒极反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田直冲眉心,眼前一阵发黑,右手反复几次抬起落下,终究还是没把那一巴掌甩在贾琏脸上。 “好,贾琏你好得很!”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拳打在炕桌上,贾瑚不顾指骨的疼痛一把揪住了贾琏的右手:“你来告诉我,你指腹上沾的是什么?你来告诉母亲,你没有替损毁了她心爱之物的贱婢遮掩,你今儿把这话正大光明说出来,也好叫我瞑目。” 贾琏何曾见过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兄长如此模样,一时不免吓傻了,醒过神来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沾了点鲜红的口脂在手指上,脸色一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只下了死力气抱住贾瑚的手臂,生怕哥哥就此拂袖而去。 贾瑚根本动也不动,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冷冷的盯着贾琏的方向,眼中却空空如也。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定是这丫头乖巧对你脾性,你乐意与她玩耍给她体面,今儿你与她在书桌前玩闹,她要拿那镇纸看,你便允了,怎料命中有此一劫,这丫头竟把镇纸失手跌在地上,你怕她大叫大嚷引了人来,就拿手捂着她的嘴。然后这丫头苦苦哀求,梨花带雨,你瞧她可怜,便想把事儿担了,好留她继续伺候。你还想着,不过一个物件儿,总抵不过活生生的人。” 贾瑚的声音极低,如果不是贾琏死死挂在他身上,根本就听不清楚他都说了些什么。 贾琏见贾瑚猜中了他心中所想,又愧又悔,想起舅舅表哥,更添一层惧怕,哭也不敢哭,嚷又没胆子嚷,连喘气都不敢大声,一不小心,竟憋得咳嗽起来。 若是以往,贾瑚早该着急的抢上前给贾琏顺气抚背,这会子却看都不看他。 “不分轻重,不明是非,除了女色,又能见着什么?你怕我处置了她,倒是怜香惜玉的很。我只有一问,琏二爷倒是把我们那可怜的母亲搁到哪儿了?物件儿跟物件儿,是一样的吗?” 一根一根掰开贾琏的手指,贾瑚缓步踱到已经跪伏于地不住磕头求饶的丫头面前。 “你是国公府的家生子儿吧?想来娘老子没少教导你,知道年纪小的时候跟爷们有了点儿情分,以后就是正头奶奶来了,也有你一席之地。小小年纪就懂得抹口脂添颜色,大了想必了不得,只是我们庙小,容不得这等大佛。” 说着,贾瑚一脚把那痛哭流涕的丫头踹倒在地,大声叫道:“牛嬷嬷!进来把这打坏了母亲遗物的丫头堵上嘴拉出去,直接叫人牙子来领出去!” 那丫头原本以为贾瑚至多也就把她送回荣国府,此时听着贾瑚直接就要发卖了她,唬得魂飞魄散,没命的磕头求饶。 牛嬷嬷一听见里头兄弟两个起了争执,就支开了别的下人只身守在门外,等听清了贾瑚的吩咐也不禁吓了一跳,连忙打帘子进屋相劝:“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要处置丫头,回了舅太太也好,拉回荣府处置也好,怎么大爷就自己动了气?” 贾瑚知道牛嬷嬷在外头根本不知道贾琏究竟做了什么,也不想说破,摇了摇头叹道:“荣府出来的丫头,就不劳烦舅母费神了,至于那边儿,连个正经当家太太都没有,不必知会了。一个奴才,咱们自己处置了就罢了,谁要是闹,只管来找我。” 牛嬷嬷亲眼见着贾瑚从一个憨痴幼童长到如今,晓得他虽然面上温和,骨子里却最是执拗,也就不再劝,亲手拿帕子堵了小丫头的嘴,叫两个健壮仆妇拉着人走了。 可是就算贾瑚贾琏什么都不说,牛嬷嬷那般熟悉两兄弟的脾性,又岂会不知道这事儿必然有贾琏的错处?贾瑚可从来没把丫头们瞧在眼里过,怕是此刻还不晓得那被赶出去的丫头姓甚名谁呢。 直到牛嬷嬷领着人走了,贾瑚才又拿正眼看了看贾琏,似乎终于把他看清楚了,便抓起贾琏那根沾过口脂的手指,发狠搓了十数个来回,直搓的那一点殷红印痕消失无踪,兄弟两个的指腹火烧一样红肿起来,才猛地甩开贾琏的手扭头就走。 贾琏一怔,慌忙去追,却被贾瑚直接从屋外反锁在了里面,吓得大哭起来。 动静闹得这样大,正在一处说话的刘氏莫氏,还有在外书房读书的周林自然都被惊动了,啼哭不止的贾琏也就被率先赶到的刘氏放了出来。 贾琏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刘氏只好又命人去寻贾瑚。婆子丫头们满头大汗找了半晌,方有人悄声回说瑚少爷正跪在姑太太的灵位前,谁叫都不肯起。 刘氏等人之前只当兄弟两个顽着顽着恼了,心里并没当回事,这时才晓得事情不小,忙又抱着贾琏去劝贾瑚。 贾瑚这次却是铁了心要跪在母亲灵前赎罪,任谁劝都是温声解释缘由,说自己没有在母亲去后尽到为人子的孝道,说什么都不肯起。 刘氏几个无法,只好命人添了炭盆软垫,盼着贾瑚自己个儿回心转意,又盼着周泽早些回来,治住这个牛心左性的外甥。 谁知周泽回来听了来龙去脉,点了点头,竟然说了句“随他去吧,有孝心也是好事”。 周泽发了话,别人便是不认同也没了法子,贾瑚就那么面上平静无波的跪了一夜。 直到第二日清早,贾琏终于掉够了眼泪,自己跪在了贾瑚身侧,贾瑚眉宇间才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26、议亲 那日的事情最终以贾瑚贾琏兄弟二人一同跪了一个白昼收场。 虽然贾瑚始终不发一言,但事儿就出在周府,那个惹得贾瑚大怒的丫头也是经了周家相熟的牙婆子的手拉走的,周泽刘氏等人又岂会真的一无所知。 贾琏年纪尚幼,正是爱玩爱闹又对道理懵懵懂懂的时候,长辈们怜他失母未免溺爱的过了,周泽刘氏只在心里暗中警醒,不敢再放松了对贾琏的管束,倒不曾怪他顽劣不孝。 毕竟贾琏如今才六岁,踮起脚都只比火炕高那么丁点儿,哪里知道什么道理,好好教导也就是了。谁小时候没出过错儿、惹过乱子呢? 对于贾瑚,周泽等人则真是又爱又怜、又赞又叹。 说贾琏年幼,贾瑚又大到哪里去了?才十一岁的半大孩子,父颓丧母早亡,却能够坚守本心,一丝儿不好的习性都没有沾染,为人侍母至孝又爱护幼弟。 这一回的事情,贾瑚是一点儿错处都没有的,这实心眼儿的傻孩子偏偏比闯了祸的弟弟还多跪了一夜,起身的时候两条腿早就没了知觉,刘氏叫人拿软轿来抬他他都不肯坐,只靠在两个小厮的身上一步一步慢慢走。 更不用说之后好些日子,贾瑚总是暗暗观察众人对贾琏的态度,好似生怕舅舅一家因为此事不喜贾琏一般,叫刘氏叹息了许久。 刘氏能瞧出来的,周泽周林父子更是看的一清二楚。为了安抚贾瑚,更是为了教导贾琏明是非知礼仪,周泽不久就挑了个休沐日,受了贾琏的拜师礼。 从此贾瑚贾琏两个每日一道在外书房读书习字,贾瑚更是将言传身教四字做到了极致,领着贾琏苦学不辍之余,还一日不落的带着他祭拜母亲灵位,仿佛要将孝道刻进贾琏的骨血里。 贾瑚的作为,周泽自然看在眼里。不同于刘氏对贾瑚失母早熟的怜惜,周泽却觉得贾瑚的心性比自己原先料想的还要老成持重,可以试着与他分说些世事人情了,这样也好帮趁着贾瑚早日独当一面。 因此一日检查完贾瑚贾琏的功课,周泽就先叫人带了贾琏去给刘氏请安,单留下了贾瑚一人说话。 “你是承重孙,与你父亲一样要为你祖父守三年的孝,昨儿你也除服了。”轻抿一口茶,周泽平静的开口。 自从周氏去后周家接了贾瑚贾琏来住,除了季末、年节送两个孩子回荣府小住外,周家与荣国府几乎断了来往,周泽也早就忘记了贾代善的忌日,还是刘氏与他说了贾家最近的忙乱,他才记起了这件事,正好今日借着贾瑚除服的事情说出来。 贾瑚知道舅舅特意留下自己必定是有要事的,恭敬简洁的应了声是,便静待周泽吩咐。 “你母已去,你父出了孝,自然是要另取佳妇的,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说什么。”周泽话说的极缓,就是怕贾瑚念及亡母,一时接受不了。 若是贾瑚真的犯了糊涂,不肯认贾赦的继室,那惹人非议的就是贾瑚。就是周泽自己,与妹妹感情再深,也不认为贾赦续娶有何不对。 出乎周泽意料的是贾瑚面上竟然一丝波动都没有,答的也十分坦荡:“外甥省的,这本就是人伦。再者任凭父亲取了哪家女过门,都越不过母亲元配的次序。” 虽说自从贾瑚震怒之下发卖了那个丫头,史老太君一怒之下重罚了府中与他来往密切的下人,贾瑚总还能得到些荣国府内的消息。 这次贾赦除服,史老太君端着一副慈母样儿为长子求娶继室的事儿折腾的半个京城都知道了,贾瑚自然也得着了消息。 贾瑚心里对父亲贾赦可谓失望已极,心灰意冷之下哪里还会管他做些什么,说不定贾赦少念叨母亲周氏几回,母亲耳根子还能清静一些。 他只管冷眼瞧着,看他那位好祖母能为父亲挑一门什么好亲事。 见贾瑚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周泽暗叹这样也好,继续说起贾赦定下的亲事:“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又有继室比元配次一等的规矩,你父亲这次续娶的夫人出身也委实低了些。” 说着,周泽话语间就带出了一丝玩味:“说不得你们那祖母是真心疼爱你与琏儿,竟真给你父定了一位无父无母的官家小姐。据说那位邢大姑娘生父曾做过从五品的京官,底下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妹,持家倒是一把好手。” 吵嚷的大宅门里人人都晓得荣国府大老爷一等将军贾赦要续娶,偏偏又定下了这么一门亲事,史老太君的心思还真是常人难以琢磨。 贾瑚这次倒真是吃了一惊。 前世周氏去的比贾代善还早,邢氏是嫁进门陪贾赦守过父孝的。如今贾代善都去了三年了,邢氏偌大年纪还守在家里,莫不是这份姻缘当真是老天注定? 好不容易再次见着贾瑚呆呆傻傻的样子,周泽目光微垂,露出了一丝笑容,可叫那一把美髯一挡,依旧是严肃板正的模样。 “你父心里倒是惦记着你母亲,定完亲就说继室不可与元配同居一处,自己挑了府内西侧的花园子,另选了处院子搬了进去,说是以后也要与邢氏住在那里。你母亲原先住的院子已经叫人封上了。” 周泽心中当然不会希望邢氏婚后住在周氏先前的院子里,但他同样瞧不上贾赦这样的做法。定了亲就这样,或者说定了亲才给女方没脸,荣国府的家教真是好得很。 听说周氏的院子原样封了起来,贾瑚很是欣慰,却又难免担忧起另一件事,想了想,便把心中所虑说了出来:“祖父孝期已过,按规矩祖母是不能继续住在荣禧堂的了,父亲显然没有这个打算,难道?” “糊涂!”周泽当然知道贾瑚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可有他在,王氏就是再生出对翅膀,也飞不进荣禧堂:“你当你舅舅是摆设不成?一个不入流的从六品道录司小官,一个连诰命都没有的安人,也敢肖想住进一品官邸的正堂?” 周泽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大外甥竟然也会有这种古怪念头,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贾瑚被舅舅狠瞪了一眼,不免笑的讪讪的。 这哪里是他糊涂,前世里他的好二叔可不就是带着二房一家子光明正大的搬进了荣禧堂,当家理事。 “与其琢磨这些,不如好生教导琏儿。我听你们大哥哥说起,你送了琏儿一副自己亲手写的‘敏于行、讷于言’的字儿?意思很对,你自己也当得起这六个字了。” 在周泽看来,贾瑚最后琢磨的这件事儿根本就是杞人忧天,便懒得理会这些,转而说起了对贾琏的教导。 “琏儿心地是极好的,只是行事上难免有忘形的时候,勤加劝诫自然就好了。”夸奖贾琏这种事,贾瑚近日是做的愈发纯熟了,真真是脸不红心不跳,自然的很。 他会送这幅字给贾琏,还是因为贾琏那日用过晚饭终于亲口认了错,把自个儿骂了个狗血淋头。 贾瑚当然是盼着贾琏好的,便送了这么一幅字,希望贾琏能够言行如一。 见他们兄弟和睦,周泽也是高兴,随即挥了挥手:“快去吧,你舅母那儿定还等着你一道儿用饭呢,我还要忙些公务。” 贾瑚劳累了一日,早就饿得腿脚酸软,得了这一句,连忙端着礼仪迈着大步去了,看得周泽又是捻须一笑。 —————————————————————————————————— —————————————————————————————————— 因着邢氏过年就二十八了,邢家也不是什么望族高门,两家口头上定下亲事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纷纷取了最近的黄道吉日。 有好事的人家掐指一算,从贾家为贾赦张罗亲事到邢氏最终过门,不过花费了短短七个月。 在小门小户这算不得什么,可在京城的勋贵人家里,倒真是本朝头一份儿了。 不管别人怎么议论,邢氏都是贾赦明媒正娶的正室,是贾瑚贾琏两个的继母,他们二人是一定要回荣国府与邢氏见礼的。 原本众人都以为这一回贾瑚贾琏两个至多在荣府住一夜便够了,临近吉日时贾赦却又派心腹小厮单独捎了信来,说是家中又要添丁进口,请大爷二爷家去多住些日子,好歹与新生弟妹见上一见。 周大太太刘氏就有些不情愿。 她仔细盘问过来送信的小厮,那姨娘是出了孝才有的身孕,等这一胎瓜熟蒂落还要至少两个月,岂不是要留两个孩子在荣国府住上许久?这让她如何能够放心。 可周大老爷周泽却说贾瑚兄弟毕竟是姓贾的,如今贾瑚也快十三岁了,回荣府小住几月也是好事。 周泽发了话,贾瑚心里的小算盘打了一会儿也就痛快应下了,于是刘氏又领着周大奶奶莫氏与新进门的周二奶奶孙氏为贾瑚贾琏准备行李,□□使唤下人。 直到贾瑚贾琏两个收拾妥当准备登车而去,被留在周府颐养的牛嬷嬷还一边攥着一人的手殷殷叮嘱。 “二爷莫要淘气,也莫要与新太太过不去,礼法上吃亏受骂的总归是你。记得听大爷话,都说打虎亲兄弟呢。”贾琏近来十分乖巧,每日里总会抽空为周氏抄经祈福,牛嬷嬷老怀宽慰之余难免还有点不放心,就絮絮叨叨反复叮嘱。 说完了贾琏,听着他甜甜软软答应了,牛嬷嬷又转而说起贾瑚:“我的好大爷,舅太太给你和二爷各配了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初一到初八是您的丫头,十一到十九是二爷的丫头,排行在前的是一等的。您好歹别记错了,到了那府里大家都看着呢,好歹也是舅爷家的丫头,总要防着那起子小人说嘴。” 平安喜乐四大丫头加上贾琏房里的康儿前些日子都放出去配了周氏陪嫁产业里的管事们,周家就从周氏的陪嫁庄子上又挑了十一个伶俐丫头出来,添上五个家生子儿送给他们使唤。 贾瑚如今对伺候的丫头们颇有些敬而远之,等闲不用她们近身,如今对着丫头都交不出名字,时常对着初一喊十五,让刘氏等人暗笑了许久。 这在周家可以一笑了之,在贾家却不行。谁晓得史老太君与二太太王氏又能借此生出什么事情来打周家的脸? 贾琏听得嗤一声笑,不等贾瑚答话就笑呵呵接口:“嬷嬷放心,哥哥过去只管‘你’‘她’‘那个’‘这个’的叫,咱们只管让哥哥面前总有个人就成了。谁要是在哥哥跟前伺候不自报名号,回来就革了她的月钱。” 贾瑚摸了摸鼻子,毫不客气的在贾琏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在弟弟的痛呼声中对牛嬷嬷温言答道:“嬷嬷放心,我平日只是不耐烦记这些,回去定然不会出错。” 一时周大奶奶与周二奶奶又来送,牛嬷嬷就退了下去,瑚琏二人又与两个表嫂说了几句,才登车去了。 不提瑚琏两个归家如何拜见几位长辈,又如何与久别的贾珠元春兄妹厮见,在荣府里住到第三日,贾瑚贾琏才第一次见到了他们的继母,新太太邢氏。 其实邢氏长相十分秀美,虽然韶华渐去,打扮得宜依旧是个小家碧玉,可惜她似乎十分想彰显自己作为荣国府大太太的威严,妆扮上不免稳重的过了,显得十分老气。 加上邢氏在家做姑娘时操持了多年家务,外要与管事们周旋,内要与弟弟妹妹争产,面相上更带出了三分刻薄严厉,一眼看去就更加不讨喜。 贾琏一向性子活泼些,进门就忍不住瞄主座上的邢氏,一时不防就叫邢氏头上偌大的赤金衔珠大凤钗并各种嵌宝金饰晃得眼前一花,情不自禁的拼命眨眼。 贾瑚早就晓得邢氏年轻时候的行事作风,规规矩矩的目光微垂,此时察觉到邢氏注意到他们两个,忙拉着贾琏上前见礼。 倘若贾赦膝下只有贾琏一个嫡子,邢氏难免会生出些别样心思,但是嫡长子贾瑚都已经快要长成,邢氏为了自己、为了以后可能会有的孩儿,面上也对两个继子十分和气,拉着手说了会子话儿,问过了两人的饮食起居,又一人赏了一份文房四宝并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 东西自然有丫头接过去,贾瑚贾琏恭恭敬敬的谢过赏也就是了。 依着邢氏的意思,这两个继子常年养在周家,与她亲近的日子着实有限,很该趁着他们回来小住的日子好好相处,日后她和她的亲生孩儿也能多一份助力。 然而贾赦这个做老子的仿佛很不愿意与儿子们多说话,邢氏才起头说了一句,贾赦就起身连连摆手。 “二弟不是说珠儿课业上有些进益,想着与瑚儿琏儿一道儿温书的吗?他们一应起居都有丫头婆子照应,哪里用你白费心。” 贾赦都这样说了,贾瑚贾琏自然是要起身告退的。 贾瑚临走前到底忍不住望了这位连见一面都极难的父亲一眼,注意到那张隐约有了前生熟悉的消瘦萎靡模样的面庞上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心底到底还是生出一丝感伤。 贾琏倒没有贾瑚那些心事。 他一向心宽的很,早就忘记了自己三四岁时是如何抱着贾赦着人送来的小玩意暗自伤心的了,只觉得能快点离了老爷和新太太高兴的很,出来时脚下都生风。 快步走了一会儿,贾琏贼兮兮的把贾瑚拉到了花园角落一处僻静的亭子里,又把跟出来的几个丫鬟支使出去把风。 “哥,听说老爷是欢喜新太太会持家呢。下人们都说,邢家两位舅爷来吃酒那天脸色都难看的紧,就是为着新太太把邢家搬空了凑嫁妆,又赶他们回原籍的事儿。邢家的大舅爷娶亲的时候,聘礼寒酸的紧呢。” 贾琏说的口沫横飞,作势要拽贾瑚的袖子,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片鲜亮颜色,不由就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再去抓,贾瑚却已经抬脚向外走了。 “有空听人嚼舌,今儿晚上就再写三十张大字,不写完不许睡。” 贾瑚一面走,一面还不忘狠罚贾琏一通,等贾琏垂头丧气的跟上来才小声嘱咐:“什么新旧,以后在家不许再提。” 邢氏怎么也是大房的人,他们不能自己把笑话送给二房乐呵。 贾琏答应的十分爽快。 贾赦不顶用,有近似没有,贾瑚之于贾琏可谓亦兄亦父,对贾瑚的话贾琏没有不听的。 “可是咱们真要去找珠儿哥哥?他可大不一样了。”跟着贾瑚走了片刻,见兄长真的往二房那边去了,贾琏一脸不情愿的问道。 去舅家的时候年纪尚小,这几年除了除夕夜又几乎不曾在贾家留宿,贾琏关于堂兄堂姊的记忆其实已经十分模糊了,只记得贾珠是个满口规矩礼仪的呆子,人虽然无趣了一些,倒是和软的很。 哪知道这次回来,贾珠身上的棱角似乎突然锋锐了起来,让贾琏心中很是不喜欢。 贾瑚当然知道贾珠与几年前不一样了。 几年前,贾珠只当他们三个一样都是荣国府嫡出的少爷,几年后贾珠明白了究竟什么是大房、二房,明白他们堂兄弟从根儿上就不一样。 加上前些日子史老太君让二太太王氏掌家理事,二房“差点儿”搬进了正院荣禧堂,却功亏一篑,退而求其次,住在了正院旁边的抱厦里的事儿,贾珠算是真正明白了什么叫长幼有序、同人不同命。 贾珠自己又是个极要强的,处处都想为同辈楷模,说话行事自然就有点讨人嫌。 “珠儿是勤谨好学,你也要好生学着点,成日家不思进取,书没读几本,不求甚解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了。”随口训了贾琏几句,贾珠面上笑的十分温和,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翩翩少年郎:“再者,我还要与珠儿说来年下场的事儿。” 这才是贾瑚真正的目的。十三岁,下场考童生试足够了。 也许真的是天性不喜读书,贾琏一听贾瑚提起这些就有些郁郁的,说话声调也不复方才的欢快:“哥哥也是的,平日在家也不见你那么用功,来这府里小住些日子,你倒把书房里从没瞧过一眼的书本子搬了几大箱子。往日里还说要仔细眼睛,来了这里倒日日扮个熬夜苦读的模样。” 连累的我也不好偷懒。 把最后一句憋在心里,贾琏嘟嘟囔囔埋怨了贾瑚半晌。 不动声色的看了看四周,贾瑚再三确认过贾琏的话没叫旁人听了去,才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下:“胡沁什么?舅舅哪日不夸奖我用功?” 他们回来这几日,贾珠一夜比一夜睡得迟,一日比一日起得早。他辛苦一点儿算得了什么,贾珠怕是这一年都要如此过了。 依着贾瑚的盘算,他辛苦上这几个月,怕是贾珠要瘦脱了形儿了。 谁料贾瑚算盘打得好,却到底没有那个福气亲眼看着王氏儿一声肉一声的不许贾珠再夜里温书了。 ——贾赦有孕的姨娘,就是当年史老太君赐下来的那位红梅,一日早起洗脸竟在自个儿屋里摔了一跤早产了。 挣命似的熬了一天一夜,红梅留下个瘦弱的女娃娃就那么去了。 可怜邢氏进门还不足一月,带来的新嫁娘的喜庆衣裳还没穿一个遍,就被人扣上了不容人的忌妒名声。 史老太太骂完邢氏就忙着给新孙女儿赐名,早饭还没用,府中上下就知道这位新姑娘随了二房大姑娘的名儿,叫迎春。 父亲的姨娘生女,贾瑚贾琏过去看一眼新妹妹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并没赶上史老太太取名字,之后传话儿的奴才们要依着次序报信,贾瑚贾琏这里得到消息就晚了一些。 贾瑚两辈子都没怎么把这个庶妹放在心上,但他却十分在意另一件事。 “二姑娘?我怎地不晓得大房还有一个大姑娘?”与贾琏两个分坐在炕桌两端,贾瑚也不请来报信的周瑞家的坐,只抱着手炉挑眉问道,一脸的兴味盎然。 周瑞家的脸上的笑都有些僵了,还要应付着贾瑚:“瑚大爷怎地贵人多忘事,咱们府上当然是有大姑娘的。” 这话可就好说不好听了。 贾琏见周瑞家的不把贾瑚放在眼里,一脸一拉,直接就摔了手里的茶盏。 “你这刁奴,亏得二婶娘平日那样抬举你,竟然连老太爷说过的话都敢不听!”贾琏把周泽发怒时候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奶声奶气的指着周瑞家的骂道:“老太爷说过,两房序齿各排各的,到了你这刁奴嘴里,祖宗定下的规矩也能改了?” 二姑娘这称呼必定是从史老太太口中出来的,贾瑚贾琏都能猜到几分,可两房序齿分开排的话确实是故去的荣国公贾代善亲口说的,闹起来谁也没话说。 周瑞家的当时冷汗就下来了,跪在地上给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 到最后,王夫人到底咬着牙打了周瑞家的十板子,又革了她一年的银米以儆效尤。 等贾瑚贾琏带着史老太太、大太太邢氏等人新赐的丫头回周家时,王夫人领着二房大姑娘,邢夫人身边的嬷嬷抱着大房大姑娘都出来相送。 贾瑚贾琏来回瞧够了两个大姑娘,一直到进了周府二房下车都是一脸笑容。 27、史氏鸳鸯主仆番外 “宝……玉……” 文采辉煌的锦帐内,满头银发的史氏神色委顿,以往红润富态的面颊早已凹陷,眉间深深的竖纹更显愁苦,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依旧低声唤着心尖尖上的金孙。 大丫鬟鸳鸯一直歇在床边的榻上,这会子听得帐子里似有响动,不由起身屏息细听,好半晌才分辨出老太太是梦里在叫宝玉,不由叹了口气,复又躺下。 只是这些日子鸳鸯的心事越来越重,本就是浅眠,惊醒后闭着眼熬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过是干躺着,又不敢胡乱翻身扰着老太太,只得默默想着心事出神。 细想起来,自瑚大爷中了探花迎了大奶奶进门起,这府里的天,慢慢就变了,只是她们这些老太太房里的不觉得罢了。 鸳鸯人并不笨,不然也不能在阖府那么多的家生子里拔得头筹,成了老太太房里第一体面人,只是她从小跟在老太太身边,一辈子谋算的不过方寸之地,眼里瞧着的是老太太、二太太掌控内宅的体面,耳边听着的是对老太太、宝玉的逢迎,自然也就觉得这世上再没有老太太办不成的事,觉得二房远胜大房百倍。 哪怕是瑚大爷一甲进士及第、入朝为官,娶了大家嫡女出身的大奶奶,府里一干大小丫头还是觉得大房翻不出老太太的手掌心,宝二爷才是这府里头有大造化的人。更不提瑚大爷并大奶奶几次三番违了老太太的心意,鸳鸯自觉总有他们后悔的一日。 可世事难料。 不过数载光阴,瑚大爷就是圣人亲赞的肱骨之臣,上马为将、入朝为相,阖府都要仰仗大房鼻息,凤凰似的宝二爷直到被癞头和尚拐去,依旧是懵懵懂懂。 老太太总说瑚大爷、琏二爷是翅膀硬了不孝不悌,再不将她这个老祖宗放在眼里,鸳鸯却看得明白,当年瑚大爷弱冠之龄待老太太如何,现在还是如何。 不论当年还是如今,无权无势还是位高权重,瑚大爷对老太太面上倒都还算客气,做事则从来不曾因为老太太的喜恶变过半分,更不肯让老太太拿捏。不同者,只是原先老太太不觉得瑚大爷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抱怨一二也就过了,现如今看明白了,心中惊惶。 要让鸳鸯说,大房对老太太才真个儿是始终如一,绝不似二房那般有求于人时百般恭敬,无利可图时弃之不顾。 虽说任老太太闹翻了天,瑚大爷也没在分家之后帮衬二房、特别是宝二爷,更没用权借势的找人,可该请的太医该补的灵药,瑚大爷也不曾缺过老太太什么,日常衣食也无可挑剔,不比只会榨老太太私房的二太太他们强上百倍? 若是老太太能安享富贵,这日子未必过不下去,可老太太这些年耗费诸多心血,谋得就是说一不二,到头却是一场空,难怪支撑不住。 鸳鸯心中轻叹,怨的不是大房诸人,而是那个一走了之的宝二爷。 倘若宝二爷还在,老太太好歹还有个指望,哪怕是镜花水月,也不至于病来如山倒。他一走,老太太、二太太、宝二奶奶两代婆媳失了后半辈子的指望不说,鸳鸯自己也没了路。 鸳鸯心里清楚老太太为何单独放话把自己指给了宝玉,不为她颜色好长的俏,实是为了她帮老太太管了这么多年的私房,不然以她比宝二奶奶还大了些许的年纪,配宝二爷却不合适。 即便私心觉得宝二爷不是良配,宝二奶奶也不是真正能容人的,鸳鸯还是柔顺的给老太太磕了头,只等宝二奶奶有孕就坐小轿过去伺候。 谁能想到那么大的爷们,都成了家的人,能让不知哪里来的野和尚一句话勾的不顾父母发妻,甩手就走? 伺候不了宝二爷,鸳鸯就耽搁了。毕竟谁不晓得她是老太太的私房钥匙?老太太是断不容许她去伺候大房的爷们,或者配给大房的下人的。 直到如今,老太太还盼着宝二爷哪一日回来,把攒了一辈子的家私都交给她的心尖子宝玉。 至于二房的管事下人们……配给他们,鸳鸯宁可当一辈子的老姑娘。 鸳鸯心里盘盘绕绕,一夜也就这么过去了。 天光一亮,又到了老太太吃药的时辰,鸳鸯连忙爬起身伺候张罗,又有周婕身边的嬷嬷过来问老太太的景况,鸳鸯也细细说了。 无非是还要安养等语。 好生送了两位嬷嬷出门,鸳鸯不由坐在杌子上发起了呆。 能当上管老太太私房的大丫鬟,鸳鸯的眼力记性都是一等一的,那位刘嬷嬷腕上的金镶玉镯子,她记得清清楚楚,是当初老太太赏给二房芳姨娘的。 以小见大,下人们私下里传这几年二房偷偷典当的家业都进了瑚大爷他们房里的消息,恐怕是真真切切的。 不然偌大个京城,怎的就二太太他们那般倒霉,做哪行都会能亏了老本? 怪到当日分家不公,大老爷面露不愉,瑚大爷、琏二爷却一丝儿反应都没有,反倒劝大老爷家和万事兴。 鸳鸯正满心茫然的发怔,那边老太太史氏神智稍清醒了一会儿,便出声唤她过去,她忙打起精神过去服侍。 史氏奋力睁开早已浑浊的双眼,第一件事就是问起可有了宝玉的消息,仿佛这就是她在这世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指望。 鸳鸯一顿,偷眼瞧了瞧忠心侍奉了十几年的老太太那张饱含了期盼的面容,到底是别开眼,静静摇了摇头。 史氏眼中仅存的光芒瞬间就黯淡了下去,周身的气息愈发衰败,也不再看向鸳鸯,闭着眼一动不动。 她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到头来又剩下什么? 就算她对不起贾家列祖列宗,对不起早亡的女儿贾敏,刻薄了荒唐的大儿子贾赦,薄待了女儿留下的骨血,怠慢了大房的两个孙儿,她自问对此子贾政、爱孙宝玉,绝无一丝儿亏欠。 若不是大房的贾瑚本事大的很,连这个爵位,她都想谋划来给宝玉。 可宝玉又是怎生对待她的? 说走就走,混不念这府里还有个疼他如珠如宝的老祖母。 更不用提政儿那个糊涂东西,已经月余不曾踏过这府里的门槛。怕是要等到自己去了,他才会带着他那个假仁假义的媳妇过来找他大哥一家的晦气吧? 人算不如天算,她贾史氏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在瑚儿个毛孩子这里败了个一干二净。 自打老二一家分府出去,败的那些家业去了哪儿,瑚儿那群狼心狗肺的真当她不知道呢? 不,他们晓得自己知道。那许多财物,他们何尝有一丝遮掩?说不定巴不得她天天瞧天天看,一气没了才趁了他们的愿。 如今在这府里,自己像个老废物似的被他们养着,哪里还能拿他们如何? 恨只恨自己一辈子没养出一个好儿子、好孙子。 愤愤想了片刻,史氏到底熬不住又昏睡过去。 四月后,先荣国公夫人史氏一日饭后吐泻不止,虽有太医诊治,到底没能熬住,一病去了,至死没能再见心心念念的孙子贾宝玉一眼。 贾赦父子上折子辞官守孝,圣人水清只准了贾赦一人,贾瑚、贾琏皆被夺情。 28、入V肥美君! 贾瑚回到周府后便去给舅舅告罪,禀报了自己擅作主张,要参加来年童生试的事情。 在周泽看来,贾瑚应试并不急于一时,很应该厚积薄发,多等几年,务求一击必中、连中两元,也能成就一段佳话,因此一直劝贾瑚稍安勿躁。 谁知贾瑚不过回贾家住了不足一月,就自行放出了要参加童生试的风声,还哄得贾珠日夜苦读,要与他一科下场。 周泽混迹官场多年,自然也能猜出贾瑚的心思,一报还一报,母债子偿,没什么不好。 “只是你当真不在乎名次?童生试也就罢了,我猜度你的意思,却是要之后连着考乡试、会试的。近几科主考皆是稳妥老成之人,必不会破格点你。万事三思而后行,莫要事后作追悔莫及之态。” 除去亲生两子,周泽在贾瑚身上倾注了最多的心血,总以为贾瑚他日殿试定然能够高中三甲,说不得又是个翩翩探花郎,可惜人各有志,贾瑚的路要由他自己走,他这做舅父的,也只能把其中利害说明白,供贾瑚抉择而已。 贾瑚当然明白周泽的苦心,只是他早就立下誓言,此生要让二房永无出头之日,那么能早一日出仕,也能多一分把握。不然等二房真的做下些什么,他再想补救也未必来得及。 何况日后为官作宰,状元郎未必就能比同科进士同进士多进一步。 “外甥省的,还请舅舅宽心。”正襟肃容,贾瑚对着周泽深深一拜。 此生虽则父亲依旧不堪,却有舅舅亦师亦父,待他堪比亲子,也是上苍垂怜。 世间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之事,周泽见贾瑚心念坚定,也就不再纠缠,转而与贾瑚开起了玩笑:“可怜你贾家唯一的探花郎就这么没了,再想才名满京城、引得闺秀竞回眸也不晓得要再等多少年。琏儿那小子,只要离了你我,是恨不能把书本都扔到墙外垫车轮子的。” 想到贾琏捧着书本时那臊眉耷眼的萎顿模样,贾瑚也不禁苦笑一声,心底尴尬不已,又把话头引到了如何教导贾琏之上——就算不能蟾宫折桂、科举入仕,博一个功名傍身于贾琏也是益处无穷。 提起小外甥,便是周泽也有些头痛。 论天份悟性,贾瑚贾琏二人并无甚差别,可一个用了十分的心思,一个虽是被看着日日读书习字,却只有一分半心思放在了书本上,功课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偏偏贾琏又听话的很,吩咐要背的书写的字都完成的规规矩矩,让人一丝儿错处都挑不出。 总不能真用考校时不如贾瑚当年好这样的缘由将贾琏打一顿。 舅甥两个一同叹息,一个担心贾瑚日后独木难支,一个担心弟弟前程进而忧虑家族命数,却是都没把贾珠考虑在内。 在周泽心里,贾珠资质并非凌然众人之上,又过分恃才傲物,胸襟不够豁达,为友裨益不大,为敌不足为惧,若非二房与大房有了深仇,他怕连贾珠是谁都记不清楚。 至于贾瑚,则是晓得贾珠如果不多加保养,必然是个英年早逝的命,今生又有他在旁煽风点火,贾珠下场不言可知。谁会把将死之人放在心上? 说到贾琏,贾瑚又提起了家中新添的庶妹,也就说起了史老太太起得乳名。 “若是大妹妹生的再晚些,这名字倒也使得,如今大妹妹却赶上了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也不知道迎的何处的春。按这么个叫法,生在夏日里也可叫个盼春。” 贾瑚虽然不怎么把迎春放在心上,好歹那也是他们大房的姑娘,断然不能叫她被二房欺负了去,可祖母赐名不可推辞,只好生受了,除了口中抱怨几句,也没有别的法子。 堂堂一等将军的女儿,哪怕是个庶出,也没有名字反倒随着从六品小官儿女儿的道理。早几代姑娘可都是与兄弟们一样论辈分取名儿的。 周泽听了,没有评说史老太太的是非,只狠瞪了贾瑚一眼,斥道:“背后嚼舌岂是大丈夫所为?与无知愚妇有何不同?不过一女子乳名,日后哪个还真拿了这名儿唤她?有这份闲心,不如找你大表哥讨教学问,或寻你二表哥讨顿好打亦无不可。” 贾瑚一讪,见舅舅动了真气,连忙行礼自去了,也不找大表哥周林,而是依着周泽所言,找二表哥周梓讨打去了。 原来,周梓自幼不爱诗书爱棍棒,性子野的不得了,周泽也不很管他,十岁出头就随周家三老爷去了西南任上,这些年走南闯北结交三教九流,练了一身好拳脚功夫。 这一回,还是周大太太刘氏看好了亲事,一天三四封家书追命一般将周梓叫了回来,贾瑚才有缘见一面这个侠名在外、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表哥。 刚一见面,贾瑚就缠上了这位传说中的二表哥,使出了百般手段千般花样,央周梓教他拳脚功夫。 周梓走南闯北,倒是也曾有人求上门学功夫,却没被贾瑚这样白乎乎软绵绵的大家公子哥儿歪缠过,说也说不过,打又打不得,跑更跑不掉。他本想把事儿捅到父亲周泽那里,让父亲出面斥退贾瑚,可周泽当年没管周梓,自然也不会拦着贾瑚,最后周梓还是捏着鼻子认了个表弟徒弟。 这一身功夫也是贾瑚敢和贾珠耗的根本。今日好不容易从贾家脱身回来,贾瑚自然要缠着表哥师傅练练手。 不提贾瑚与贾珠各自如何备考,转过年去,堂兄弟两个一同下场,果然也一同得中,到了秋闱,又是双双高中,贡院张贴的榜单上,贾瑚不多不少,恰巧比贾珠高了六十名。 消息一出,有那不明就里的便夸荣国府贾家这一代雏凤清于老凤声,又夸日后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知道点贾家内里那点子事儿的便存了看热闹的心思,暗道贾家这一会子不定成了什么样子。 实际上,除了与有荣焉的贾赦忙着翻检他亲祖母老国公夫人留下的私房,好选些宝贝送去周府赏给大儿子,荣国府里大小几个主子脸色都有些淡。 大太太邢氏除了嫁过来的头三天脸上有些笑影子,余下的日子一直是副不阴不阳的酸样儿,下人们倒也没觉得她与平日有什么不同。 老太太与二老爷、二太太并珠大爷元大姑娘的神色就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新买进府的使唤下人怎么也不明白,珠大爷中了秀才,与李祭酒大人家的三姑娘定了亲,又要参加这一科的春闱,至少是三喜临门的好事儿,怎么主子们个个都沉着脸不开怀? 老人们倒是知道这是为着珠大爷叫住在外头的瑚大爷比下去了的缘故,可谁也不嫌命长,哪个敢说? 一直到二太太王氏一日晨起心情抑郁的呕了几声,被请来看诊的太医诊出了四个月的喜脉,府里几位主子面上才隐约有了丝儿喜气。 荣国府两房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嫡子嫡女降生,王夫人有孕可谓是天大的喜事,贾瑚贾琏那里自然也有人上门送信。 贾瑚听完就怔在那里,手里捧得茶盏一倾,绣着水墨山峦的衣襟被染的好似天降骤雨,一时之间山川失色,只余乌云压地,他却仿佛没有一点知觉。 二太太王夫人一生二子一女,再对对日子,这一胎不就是贾家的凤凰蛋,那位天生有大造化,衔玉而生的贾宝玉? 贾琏此时刚过九岁生日,算是个半大小子,这些年来亲眼见、亲耳闻,又有牛嬷嬷说起周氏生前的不易,也渐渐真正明白了荣国府两房的恩怨。 因此贾琏对二房即将添丁一事没有丝毫好感,但他更不能理解哥哥贾瑚的反应。 不过是块不知男女的血肉,能不能生的下来,生下来是男是女都不得而知,就算真是男胎,一个奶娃娃而已,等他长成,兄长与他的孩子都能跑能跳了,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说句大不孝的话,老太太能护二房到几时?等二房搬出荣国府,连贾珠都不过是贾家旁支的大少爷。 轻咳一声,贾琏一努嘴,在一旁侍候的十三便忖度着贾琏的心思抓了把钱打赏报信的小厮,那人方笑嘻嘻退下了。 请走了荣国府的人,贾琏状似无意的抽出一本册子搁在贾瑚手边,涎着脸笑道:“哥哥才说要与我讲这一篇,那奴才一来,倒忘了。” 感受到书上残留的余温,贾瑚扯扯嘴角,抬眸凝视了一副惫懒模样的贾琏片刻,清了清嗓子答道:“方才你不是还说今儿头痛喉咙痛,昨儿夜里八成还撞上了指头,要死要活的不肯温书?” 少年不知愁滋味,贾琏如今最大的烦恼莫过于日夜被舅舅哥哥逼着读书,哪里知道上辈子身为堂堂荣国府袭爵大老爷独子,却日日听人把宝玉说成荣国府下一代当家人的苦闷。更不用提多年无子,连自己都觉得只能过继宝玉之子为嗣的凄凉。 见说得贾琏收了笑,贾瑚莫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许,大度的收起书册,暂时饶过了贾琏:“今儿且让你如愿一次,我一会儿带着小厮们出去,你在家莫要淘气。” 一句话说得贾琏沮丧至极。 前些日子贾赦另娶,舅舅周泽就说贾瑚如今大了,领着人在坊市间走走,看看民间疾苦风土人情亦无不可。 周泽点了头,贾瑚的门禁立时就解了一多半,出入二门只要与人说一声,带足了小厮家丁即可,贾琏却依旧被圈在家里,每每只能眼巴巴看着贾瑚外出,急得百爪挠心。 晓得兄长有意与自己玩笑,贾琏也不恼,大咧咧往炕上一歪,只拿眼斜觑着贾瑚,口中笑道:“横竖我是出不去的。只一条,哥哥这身也太素淡了,好歹也是出趟门子,何不叫初一挑几件鲜亮的。” 贾瑚一愣,没想到贾琏突然提起此事。 父尚在者,守母孝一年。贾瑚却是实打实依着三年的例为周氏守的孝,除去回贾府小住或者年节避忌,一律是着素食食素斋。 贾瑚此举,于周氏是至孝,于贾赦,却难免有诅咒生父的嫌疑,是以知情人一直都对此缄默不语。 稍稍思量一番,贾瑚就明白贾琏是瞧着他今日心中郁郁,有意叫他换身装扮,顺便也能换个心境,消去这一身的郁气。 不忍拂了贾琏的好意,贾瑚到底让初一拿了条颜色鲜亮的腰带束上,又挂了几样荷包香囊,才披上新做的貂皮斗篷出去。 因是向外头去,贾瑚的四个小厮洗笔、执砚、捧纸、侍墨皆随侍左右,另有年长家丁数人缀在其后。 贾瑚这些年颇有些冷面冷心的意思,小厮们并不敢在他面前多嘴,加之他又是常出来走动的,因此贾瑚抬脚向哪边儿去,小厮们就跟着向哪边儿走,多一个字都不会问。 这一次起初也是如此,谁知贾瑚越走地界儿越偏,眼瞅着就离了京中最繁华的坊市,四周的房屋也逐渐破败起来。 四个小厮你掐我我推你,折腾了半晌,一向在贾瑚面前最有脸面的执砚才开了口:“大爷,前头都是些穷苦人家,没甚好景致,不如咱们回吧。” 执砚的娘是贾瑚的乳母,为人老实本分又忠心,算是内宅里在贾瑚面前除牛嬷嬷外最有体面的人了。 贾瑚正拎着大麾的下摆小心翼翼的踩过满是雪水的洼地,闻言难得给了几个小厮一个笑模样。 “真真是些呆子,好生跟着,有你们的好儿呢。” 直身立于泥泞之间,贾瑚纤长的手指紧了紧斗篷,细密皮毛上泛着的乌金色光芒映着他如玉面庞上极浅淡的笑意,莫名令人心中安宁,仿佛四周的低矮旧宅腌脏小巷与那朱门高院也没有什么不同。 取笑过自己的小厮,贾瑚转而看向神情紧张的一众家丁,说话的腔调也肃正了许多:“劳累诸位陪我走这许久,还请随便哪两位哥哥回去将咱们的车赶到鼓楼左近,一会儿家去也方便些。” 一人赶车一人归家报信,也免得叫舅舅舅母悬心。 周家并无倚老卖老辖制小主子的仆婢,贾瑚话音一落,就有两个家丁越众而出,行礼后顺着原路回去。 周家家仆年纪大些,面上也沉稳,只为贾瑚命令是从,四个小厮年纪小就有些藏不住心事。尤其是性子最活泼的洗笔,一张圆脸几乎皱成了一团。 鼓楼是什么地方?那是京中穷苦人家聚居的地儿,牲畜到处跑,粪堆的味儿真是顶风臭十里,哪里配叫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少爷站上一站?就是他们这样的家生奴才,也不曾到过那般污糟的地界儿。 可再给洗笔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跟贾瑚顶嘴,只好哼哼唧唧的跟在后面,一脸嫌恶的左蹦右跳,好躲开路上的污物。 四个小厮相互之间离得又近,一时之间不是你鞋上沾的阿堵物蹭了我的新裤子,就是他溅起的泥点子污了我的绸子袄,又要小心护着贾瑚,吵吵嚷嚷,唬得沿路的人家老远望见这一行人就闭紧了门户。 贾瑚此刻专心致志的凭借记忆找着当年走过的路,也无心管教他们,只默默在心底记了一笔,打算回去就把他们四个交给外院管事好生□□一遍。 又穿过了五条小巷,贾瑚等人才走到了鼓楼大街,也是如富贵人家常去的坊市一般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往来的人潮却多数衣不蔽体,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并不理会身后小厮们倒吸一口冷气的蠢样,贾瑚好似无数次来过这里一般,直直走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摊前,从袖袋里摸出钱袋儿,一板一眼的数出九个铜板。 “一碗卤煮火烧,没什么忌口的。”口气轻松熟稔,仿佛是这个卤煮摊子数十年的老客。 老汉拿着汤勺的手都有些抖,听见铜板相击的响动后咧咧嘴,露出一口缺了几颗的黄牙,哆哆嗦嗦的打开锅盖,又问了一遍:“可是心、肝、肠、肺都要的?”听着贾瑚嗯了三次,才泼泼洒洒的盛了一大碗,又放切成段的烙饼并汤料。 一手把碗筷交到贾瑚手上,一手就从贾瑚手里把铜钱抓了过来。 许是老汉做了一辈子活计,一双手粗糙的很,不过一下,泛黄的指甲就在贾瑚手心上划出了几道血痕,执砚一贯心细,立即就被唬得跳了起来,正要指着老汉鼻子喝骂,却被贾瑚一眼瞪了回去。 执砚不敢再动,只得瞠目结舌的瞧着贾瑚席地而坐,一口一口的嚼着府内下人都不屑吃的猪下水。 贾瑚第一次吃卤煮火烧,还是前生流放之后。 那时候,一个走南闯北的商队偶然留宿在那个西北小镇。周家为他置办的院落在当地也是数得上的好宅子,商队里有人借住在他的院子里几日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恰巧那三人中有个厨子,宾主尽欢后有意报答他,便说愿为他做一道家乡菜,以解他思乡之苦。 那时他满心都是昔日繁华,当即欢喜的应了,那厨子就在第二日做了一道卤煮火烧。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京城中大户人家垃圾一样丢弃的猪下水,竟然是穷苦人家的桌上餐,许多吃不起肉食的人家逢年过节就是用下水充数,甚至于京城闻名在外的小吃美味里,就有这一道卤煮。 如今宝玉已经投到了二太太的腹中,他要是不发奋振作,恐怕离那抄家流放、只能在千里之外尝一碗卤煮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贾瑚每一口都咬的极其用力,咀嚼的又仔细,半天功夫咬得两腮都有些酸痛,才勉强吃了小半碗,倒引得过往路人回头看了又看。 可惜怎么吃,这会子养尊处优的贾瑚都觉得口中有股挥之不去的腥膻味道。暗叹一声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贾瑚愈吃愈没精神,正要逗几个小厮也来吃一口,不防肩上就叫人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 “瑚儿好雅兴,竞也仿效魏晋先贤席地而坐了?” 温润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不急不缓、不骄不躁,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欢喜,令人听着心生暖意。 贾瑚脸上那抹促狭笑意一僵,瞥见持砚已经拉着洗笔后退三步,方顺着肩头苍白修长的指掌望过去。 此时斜阳正好,淡淡光晕下来人一袭玄色皮裘微掩下颌,眉目疏朗,面上还带着三分笑意,依稀还能看出旧时模样,却多了一分超脱世事的淡然,少了三分不甘人后的倔强。 “哥哥,你怎地也来了此处?” 贾瑚静默片刻,终于随手将碗筷搁在一旁,拢着大麾浅笑起身,顾盼神飞间仍能叫人忆起他儿时的软糯笑容,用的,也是旧日外出游玩时的称呼。 一别经年,五皇子水清倒是待贾瑚亲近如初,听得贾瑚依旧记得当年的玩笑,神色更加柔和,抬手便挥退了要上前护着他的侍卫。 “前儿才落了雪,你的胆子倒大,地上也说坐就坐,还不随我回去。”说着,水清手上微微用力,便要带着贾瑚离去。 29、入V肥美君续! 五皇子有请,贾瑚自然不敢不从,顺着水清的力道抬脚就走,只苦了识得五皇子身份的几个小厮并周家的下人们,既不能越过皇家侍卫,又怕离远了照顾不周,贾瑚一个闪失,他们便是一顿好打。 五皇子见贾瑚如此乖巧,倒是生出了几分调侃的意思,睨了贾瑚一眼就朗声问道:“也不知拐子还收不收这般大的男童?” 其声清越、其容肃正,瞧着倒是十分正经。 贾瑚怔了半晌,才明白五皇子笑他轻信好骗,有些哑然,只能闷闷的顶了一句:“哥哥要卖弟弟,做弟弟的也没法子。” 贾瑚也不过是一时口快,没料到五皇子却蓦然顿住了脚步。 “没法子?当真?” 侧身盯着贾瑚的双眼,水清的神色愈发像一个对顽皮幼弟无可奈何的兄长,也不等贾瑚答话,直接伸手把贾瑚拉上了马车。 ——他们一路步行而来,早就有侍卫飞奔而去赶了马车过来,周家为贾瑚准备的八宝车只远远缀在后头。 贾瑚一时猜不透五皇子的心思,有意再试探两句,五皇子却将话儿转开了,只说山水风景:“去岁父皇赐了我座别院,管事的回说这两日花房里水仙开的正好,庄子外头的红梅树林也已含苞待放,映着白雪皑皑亦有些趣味。今日可让你讨了巧儿,那处别院还没人去过呢。” 五皇子年已二十四,三皇子在这个年纪早已出宫建府,连更小些的七皇子、八皇子在宫外的宅邸都圈好了地,只有他连一丝封爵的消息也没有,仍旧被当今圈在宫中,迄今也只得了这一个庄子。 隐约听说过当今的偏心,贾瑚偷偷瞧了瞧五皇子的神色,见他面上平和,一副纯然寄情山水的模样,不由暗想五皇子最终能承继大统,又忍让了太上皇并几个兄弟十几年,这份定力此时就能瞧出来了。 车子并不大,贾瑚做的再隐蔽,五皇子也能瞧见他眼珠儿咕噜噜乱转的模样,不禁失笑,随手拽了拽贾瑚束发的松香色发带,提醒他别太忘形。 “已经派人去周侍郎府上报信儿了,你就安心在庄子上住一夜罢了,明儿城门一开,我就送你回去。” 水清今日本就是请了出宫的腰牌特意到城外庄子上住一晚,一时临时起意下车走到鼓楼,遇见了多年不见的贾瑚,又有心与贾瑚说说话,便索性把人带了出来。 与五皇子秉烛夜谈这等事,贾瑚之前连在梦里都不敢奢望,如今当真天上掉了馅儿饼,贾瑚反而有些懵。 抿紧双唇想了半晌,贾瑚也只憋出一句:“殿下年节时的赏赐,我都收到了,我进上的那些,殿下可收着了?” 先是贾瑚为祖父、母亲戴孝,等贾瑚除了服,五皇子的生母陈美人又病逝,五皇子日日为陈美人在佛堂抄经捡豆,也不需要伴读,两人一宫内一宫外,旧年一别,竟至今日才又重逢。 不过两人虽然不曾见面,五皇子逢年过节却从未忘记给贾瑚的打赏,遇到贾瑚母亲周氏的忌日亦会派身边的内侍祭奠。礼尚往来,贾瑚对五皇子自然也是敬重有加,去岁陈美人过世,贾瑚还亲自在家祭拜。 来往传话的内侍当然不会胆大妄为到私吞东西,贾瑚这话儿找的着实笨拙,好在五皇子并不在意,还笑着答收到了。 等到了庄子,两人各自脱了外头罩着的大衣裳,贾瑚才隐约明白了五皇子待他如此客气的缘由。 五皇子竟也是一身素净打扮,腰上只缀了个玉佩并两个颜色暗沉的荷包,边儿上已经磨得起了线头,瞧着也有些年岁了。 襟歪带斜,怎么瞧,都像是离宫后五皇子自己偷着换的。 贾瑚再低头扫一眼自己的衣着,只比五皇子多了一条亮色的腰带。 这世上能有几人孝期已过依然躲躲藏藏为亡母守孝?怪道五皇子待他如此亲近。 五皇子任由贾瑚来回打量两人的衣裳饰物,等他瞧够了,才走到上首端正坐好,脸上面具似的浅笑也渐渐隐去了。 “当年选你做我的伴读,我只拿你当幼童哄着,总怕你在宫里不如意回家哭闹,到时候我再丢一伴读不说,还要受些责罚。” 提起陈年旧事,五皇子瞧着贾瑚的眼神就带了几分揶揄,随即又化作了感慨:“谁知几个伴读里,却是你最懂我。” 说到此处,五皇子却止住了话,击掌叫了庄子上留守的内侍进来。 “我这儿虽然简陋些,上好的皮毛料子倒还有些。今儿咱们好容易聚一次,何不效仿狷狂之士,也不用那大麾斗篷的,只管披着整块的皮子,围炉赏雪、把酒言欢。” 说着,五皇子就为自己挑了块上好的熊皮,又捡了张略小些的给贾瑚,拉着人就要去竹园后头的花园凉亭,还不许伺候的人跟着。 贾瑚深知五皇子为人最是稳重老成,总觉他一举一动都应当如谦谦君子一般,难免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惊世骇俗之举惊的不能言语,只愣愣的被兴致勃勃的水清拉着走。 直到跟着水清走到一处四面透风,周围别说假山奇石,就连略高些的树木盆景的亭子里,贾瑚才琢磨出这位五殿下的小心谨慎。 亭子中间的炉子上已经烫好了酒,水清也不拿捏架子,径自盘腿坐在了铺好的褥子上,又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起半盏青梅,悉数倒入壶中。 “人说踏雪寻梅,又说煮酒论英雄,此皆风雅之事也。今日你我便东施效颦一次,赏雪煮酒,梅林在庄外,只能留待明日再寻了。” 水清说的洒脱,贾瑚听得却是心头一跳。煮酒论英雄,典故却是出自三国,乃是曹孟德与刘玄德旧事。 贾瑚自认不足以与水清并肩,水清说出这一番话应该也没有虑到这一层,但是水清今日大费周章,一言一行都不可等闲视之。 一时之间想不出万全的答法,贾瑚干脆盯着炉上酒沉默以对。 水清的耐性极好,直等到青梅酒的香气缓缓飘出,执壶为自己和贾瑚各斟一杯,才悠悠开口:“哥哥要卖弟弟,做弟弟的也没法子。这便是瑚儿心中所想?” 说着,水清端起琉璃酒盏一饮而尽,似乎已经笃定贾瑚在说谎。 而真话,才是五皇子水清想要的,也是水清自己想说的。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再藏着掖着也没甚趣味,何况贾瑚自七八岁起就盘算着如何向五皇子投诚。 “当然不是。”眯起双眸望了眼远处回廊上内侍手中昏黄的灯笼,贾瑚答得极其认真:“即使是骨肉至亲、父母长辈,也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说到最后,贾瑚几乎压不住身体的颤抖。这样的言论,任谁听了,都要疾言厉色,斥他乱了伦常。 五皇子却笑着与他碰了杯。 “瑚儿最懂我。”又仰脖饮尽杯中酒,水清的面颊上悄然浮起淡淡晕红,展颜一笑,比之初见时添了些许人气,不再如庙里泥塑的菩萨一般慈善却木讷:“之弥几个,总要慎言,又要讲孝道伦常,我露出一丁点儿意思,便要规劝我一番。好似批了那层皮,人人的心里就真的孝悌友爱了一般。” 许是平素压抑的狠了,水清吐出心事后脸上的讥讽之色就再也不曾消退。 水清所言何尝不是贾瑚心中所想? 利落起身为水清斟满,贾瑚一手执壶一手捧杯,又自斟自饮了三杯,行动间竟带出了几分凌厉,水清看着他,酒意都散去了些。 “人言可畏。我与殿下说的痛快,又何曾一时一刻能当真不顾及声名?只一条,那愚孝之人我是不做的。” 酒壮怂人胆,三杯酒下肚,贾瑚当真是无所顾忌,畅所欲言。 听出了贾瑚言下之意,水清不动声色的压下了心头的一丝喜意,慢慢品了口杯中佳酿,只静静问了贾瑚一句话。 “瑚儿自觉可做何事?” 问得当然不是孝道。 于贾瑚而言,成与不成,便在此一答。 “我并无运筹帷幄谋略大才,却自认于细务上少人能敌。多少妙策断送于小事枝节处置不当上?贾瑚愿为殿下理细务,于微末之处尽绵薄之力,聚沙成塔,必不使突隙之烟焚百尺之室!” 若不是顾忌着皇宫内侍还守在几十步之外,贾瑚几乎要拍桌高呼,为自己壮势明志。 瞧出贾瑚是初次饮酒有了醉意,也瞧出贾瑚所言皆发自肺腑,水清并不说话,只静静起身,为贾瑚斟酒,又送到他口边。 直到两人近到极致,水清压得极低的声音才在贾瑚耳畔响起。 “吾与汝共谋。他日若尔负吾,定要尔身败名裂,家人获罪族诛,受万世唾骂。” 香咧甘甜的气息在贾瑚鼻尖萦绕,淳厚的酒香伴着阴狠的言辞让他如坠梦中。 贾瑚还在怔愣间,五皇子已然将酒杯塞到他手中,自己则另取一杯饮尽了。 长发披散,面容恬淡,仿佛附在贾瑚耳边谋算天下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抖着手将酒灌进喉咙,贾瑚默然坐了许久,直到五皇子道乏,才恍惚回了庄上备好的客房。 30、31 贾瑚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天光微亮才朦胧睡去,不多时就有内侍来叫起,也只得头重脚轻的起身。 到了正房一瞧,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悠闲品茶姿态的五皇子水清眼睛下方也泛着青色,贾瑚便觉得左侧脑后一突一突的痛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心情舒缓了,面上的神情自然也柔和了许多,贾瑚再开口询问回城之事时语调就十分轻快,听得晨起后心中总有些抑郁的水清也松了松微蹙的眉头。 宫中进出皆有时辰,水清向来不得当今宠爱,自然是早些回宫免得惹来口舌为妙。于是二人也不多加寒暄,水清直接让人将庄子上的皮毛尽数取来,任贾瑚挑拣,选好了送到车上,两人便可以动身了。 贾瑚也不跟水清客气,左挑右捡,略平整些的皮子也不放过,洗笔几个捧的都有些手软,时不时觑一眼五皇子的反应,后来看自家大爷险些将□□子的布都卷走了,五皇子还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边吃茶边看,也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大大方方抱着满怀的皮子跟在贾瑚身后。 大爷都不怕,他们做奴才的,也不能太跌面儿了。 因着水清是要直接回宫的,这一回贾瑚便坐回了自己的八宝车。 也不知道贾瑚是怎么想的,四个小厮七八个家丁围着,他偏自己捞了几块狐狸皮搂着,到了上车的时候也不松手。 这也倒罢了,贾瑚又怕上车的姿势不够潇洒风流,便小声叫小厮扶他,可怜几个小厮都是包袱款款,跪下让贾瑚踩倒还容易些。 水清挑眉看了会儿热闹,也许是觉得在他的别院门口如此喧哗不成个体统,便走上前去握住贾瑚的手臂用力向上一送,帮着贾瑚稳稳上了车。 贾瑚如今跟着二表哥周梓练武,明白五皇子这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下没有打小苦练的底子是不成的,暗想前世大家总说新皇允文允武,如今看来,倒也不是纯然溜须拍马。 水清这一下固然见功底,可贾瑚要真是个文弱书生,也不会借力借的这么漂亮。 饶有趣味的对贾瑚抱了抱拳,水清也是心中好奇,便问道:“瑚儿要拿这狐狸皮作甚?这般宝贝。” 贾瑚一贯是个厚脸皮,闻言大方答道:“听说三舅舅要回京了,正好这狐狸皮轻盈绵密,拿来几个嫂嫂还有妹妹一人一块。” 贾瑚与他表妹周家大姑娘定亲的事情五皇子也有所耳闻,此刻瞧着贾瑚一副理所应当理应如此的模样不由揶揄道:“瑚儿今年快十五了吧?也该求周侍郎取个字,总是瑚儿、瑚儿的,不成个体统。只听这名儿,还当是个奶娃娃呢。” 其实不止贾瑚无字,当今恐怕都不记得他的五皇子年过二十连个字都没取,只是后面半句,此时是无人敢说的。 贾瑚也明白五皇子提起大舅舅周泽是另有深意,倘若没有舅舅对他们兄弟的百般维护疼爱,水清也未必有那份闲心来领一个半大小子的忠心。 微微一笑,贾瑚与水清对视一眼,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神情,便就此别过。 这一日,也是周泽第一次没有在贾瑚外出归家后叫他来书房说话,周家上上下下更无人提起贾瑚在五皇子庄上留宿的事儿。 如果不是贾琏因为他在外留宿一夜闹了几日的脾气,贾瑚几乎要以为他与五皇子深谈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梦境。 贾瑚起初很是忐忑了几日,后来见舅母并两个嫂嫂都换上了用他带回来的狐狸皮做的衣裳袖筒,便渐渐明白了舅舅的意思,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专心准备起春闱,还三不五时着人送些文章去荣府,好与贾珠“讨教一二”。 谁知贾瑚忙碌了这许久,连年也没能好生过,却到底没能参加这一科:一出正月,贾珠便病倒了。 贾珠倒了,贾瑚也就不急着下场了。依着周泽的话,这一科贸然去了,不过就是个同进士,再等三年,少说也是个二甲进士出身,日后入翰林也更体面。 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贾瑚不用日日苦读备考,自然在鞭策贾琏读书之外有了更多的时间关怀贾珠,今儿写副字,明儿送两茶,堂兄弟两个时隔多年又亲密起来。 往来多了,贾珠便也在信中写些日常起居,诸如二太太又赏了几个丫头到他房里之类。 或许贾珠原意是要夸耀二太太的慈母情怀,奈何贾瑚一向读他的信都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那几句,不仅丝毫没有母亲早逝的感伤,反而兴致勃勃的帮贾珠想起了新丫头的名字,最后定为罗裳、兰舟,用工工整整的馆阁体在薛涛笺上写了,又命人送去。 贾琏见贾瑚笑得不怀好意,撒娇问了好几次,贾瑚只拿指头戳他脑门,戳的自己眉开眼笑贾琏泪眼汪汪,就是不告诉他。 至于名字贾珠用了没有,贾瑚也不问,说是等二太太这一胎孩子满月,必是要请两个堂兄回去的,到时候就晓得了。 清平三十四年四月二十六,荣国府二房太太王氏于国公府内诞下一子,据说此子生而含玉,内蕴五彩光华,众人皆云其来历不凡。 贾政于从六品的职位上蹉跎多年,贾珠去岁秋闱也败在贾瑚手下,二房难得出了这样大的喜事,当真是人人喜上眉梢,老太太当场就拍板起名为宝玉,连一贯信奉抱孙不抱子的贾政都抱着小儿子好一阵乐,仿佛二房立即就能倚靠这个必然大有出息的婴孩翻身了一般。 二房得了这样一个凤凰蛋,又岂能不知会周家与贾瑚贾琏两个? 赖大跑的脚下生风,亲自登门把才落草的贾宝玉夸了又夸,直说的宝玉好似玉帝金身下凡,仿佛贾瑚贾琏只要见他一面就能有享不尽的福气,末了才想起正经事,又请两位爷回府参加宝玉的满月宴。 贾琏听着那孩子得了个跟族中兄弟都不太一样的名儿就有些不太高兴,后又听赖大百般赞美那小子,似乎他们兄弟跟那个宝玉比起来都成了泥猪癞狗一般,心中很是不忿,就有意回绝了赖大。 不成想贾瑚却笑眯了眼一口应下了,又和善的问赖大那宝玉满月都请了哪些人家,那副欢喜样子说是与有荣焉都嫌不足。 贾琏再问,贾瑚只轻飘飘一句满月宴上的戏唱得好,就把他打发了。结果那天兄弟两个听了一耳朵贾宝玉的好处不说,贾瑚还说等宝玉周岁,他必定领着贾琏来为宝玉庆生。 前后两件事加在一起,真把贾琏急得抓耳挠腮偏还无计可施。 这也怪不得贾琏,任谁也想不到,生而带玉的贾宝玉、他日必成人中龙凤的贾宝玉,就那么当着四王八公、满京权贵人家的面儿,舍世间一切玩物器具,只抓了一把簪环脂粉在怀里,任乳母如何诱哄,就是不撒手。 二太太王氏脸都有些白了,老太太刚要说句“小儿就爱鲜艳玩意儿,这也做不得准”糊弄过去,二老爷就一脸铁青的当众拂袖而去,还不忘大骂一句“酒色之徒耳!” 生父说了这样的重话,别人纵有心帮着圆场,又能说什么? 一时偌大的厅堂里真真连声咳嗽都不闻。 贾瑚绷着脸立在贾赦身后看史大太太与王大太太费尽心力陪着老太太、二太太找话儿说,真是肚子都要笑破了,真真是满月宴上多风光,周岁宴上就有多打脸。 要不是贾瑚贾琏两个借着衣裳遮挡你掐我一下、我拧你一把,只怕要双双笑出声来。 一场广而告之、宾朋满座的周岁大宴不了了之,乐够了的贾瑚贾琏之前已答应了继母大太太邢氏在家留宿一夜,也就没有随着宾客一同离去,而是留在府内各自找乐子。 贾琏自然是要跟在邢氏身边的,这样才能跟着要在老太太身边立规矩的大太太多与自家老祖宗多多亲近,童言无忌的为老祖宗添添乱。 贾瑚则是去寻当真给丫头取名罗裳、兰舟的贾珠,沾点堂弟的光儿,也受用受用的滋味。 可惜等未来的珠大奶奶进门,怕是要被这两个丫头的名字噎的吃不下饭。 贾瑚这边心满意足的算计着贾珠,那边贾琏却惹出了一场是非。 罗裳兰舟两个正一个铺纸一个磨墨,好让贾珠大展身手之时,贾琏的丫头十四就着急忙慌的跑了进来,说是琏二爷闯了祸,大老爷要动板子。 贾赦有多混不吝,贾瑚上辈子真是体会颇深,知道贾赦火气上来那是逮哪儿打哪儿,丝毫不留情面的,当即也顾不上挑唆两个丫头缠着贾珠了,拔腿就走,路上又问十四这顿打到底从何而来。 十四在几个丫头里嘴皮子最是利索,几句话就把原委说了个明白。 “二爷原是跟太太身边的姐姐玩耍,那边房里元大姑娘过来找二爷说话,不知怎的就说到了二太太娘家侄女王二姑娘,说是早年来府里住过的。元大姑娘说如今王二老爷屡立战功,王二姑娘出门也体面。二爷就说王二姑娘的爹是王大老爷又不是王二老爷,只听过出门报自家爹名讳的,才知道也能借着叔伯扯大旗。” 十四跟着贾瑚跑得气喘吁吁,说到这里一顿,匀了匀气息又道:“元大姑娘这就有些恼了,偏二爷还不饶人,说什么就如咱们府里,两个大姑娘,虽说迎大姑娘是庶出,可出门报名号,也要说是一等将军长女,元大姑娘就要报右演法长女。后来奴婢也不清楚了,只晓得元大姑娘红了眼圈,老太太、老爷太太并二老爷老太太都是在的,老爷就说要打。” 事儿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贾瑚也不再问,只闷着头往荣禧堂赶,一进门,果然一家子主子除了他与贾珠都在,贾赦正拎着板子对贾琏吹胡子瞪眼睛,倒还没真下手。 贾瑚也不行礼,径直往贾赦身边一扑,恰巧压着贾赦袍角,贾赦一个立不稳,就叫贾瑚摁到了身后的八仙椅上坐好。 31、32 贾赦只觉一把老骨头被檀木椅子撞得险些散了架,纵是有垫子稍加缓和也痛的很,再一低头,瞧着贾瑚跪在他脚边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为贾琏求情,真是脑仁儿都疼。 还真能为贾瑚护弟心切、跪倒在地的时候太过莽撞,冲撞了他这个做父亲的两个儿子一起打不成? 未免也显得他太无用。 贾瑚与贾赦做了两世父子,应付起来真真是得心应手,见贾赦行动间有片刻犹豫,立即打蛇随棍上,抱住了贾赦手里的板子,一面又为贾琏开脱,说他年幼无知,若要责罚,当罚他这个长兄。 说完又哭周氏,一声声“儿子不孝,没看好琏儿,愧对母亲”,听得老太太轻抚元春脊背的手都顿住了。 贾赦与周氏是结发夫妻,少年相伴,周氏当年可谓才貌双绝,贾赦待她的情份绝非旁人可比,是以一听着贾瑚提起周氏,心头怒意便散去大半,再看贾瑚贾琏肖似周氏的面容一个且忧且怜、一个含惊带惧,手里的板子就有些拿不住 。 可老太太还沉着脸坐在上首,显然是不打算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屋内气氛一时之间颇有些僵。 二老爷、二太太才被贾琏童言无忌打了脸,自然不会贸然开口,唯有邢氏,自觉身为贾瑚贾琏继母,旁的事老太太不许她伸手,管教继子这事儿,她还是说得上话的,便款款上前。 “老太太,如今虽说天儿暖和了,地上也凉的紧,既然瑚儿琏儿都知错了,这样跪着也不是个事儿。孩子们素日都乖巧的很,不过一时想左了,老太太、老爷教导几句,他们自然就改了。” 说起来邢氏也是正经官家小姐,若不是志气太高又因为敛财与弟妹不睦,怎么也不至于给人做继室填房。 结果嫁了贾赦,纵是赔上了邢家八成家底儿,仍旧被史老太太嫌弃出身寒酸,被二太太王夫人明里暗里瞧不起,不得不私下里拼命学这公侯人家的规矩。 今儿这段原场面的话,还是学得贾政教导贾珠时王氏说的话。 可惜邢氏虽然明白贾瑚贾琏与贾珠在府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却不明白自从周氏去后,周家越过贾家直接讨下圣旨接走了瑚琏二人那日起,他们兄弟两个就成了这府里几个主子心里头的刺,提起来就如鲠在喉。 至于贾琏的无忌童言,在邢氏听来真是顺耳无比,哪里会去管那几句话到底扎了多少人的肺管子。若是真气死了王氏,邢氏真是做梦都能笑醒。 在邢氏心里,她也十分怨恨王氏夺了原本该属于她这个诰命夫人的风光体面,深觉贾琏说的字字句句都是至理名言。 史老太太从来没将现在这个大儿媳妇看在眼里,听她为贾瑚贾琏开脱,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垂眼直接问到贾赦脸上:“我老了,既是老大的家事,便由老大定吧。” 荣国公贾代善去前曾亲口吩咐过,在史老太太死前大房二房不得分家,老太太这样说,竟是连贾赦都恼上了。 这也不算冤枉了贾赦。毕竟养不教父之过,任谁都会觉得贾琏会说那样的话,必定有贾赦平素私下抱怨的缘故。 贾赦如果知趣,听到这里就该踢开贾瑚直接按着贾琏打板子。 可史老太太等了半晌,贾赦只是起身一揖,垂首答道:“儿子不孝,既然圣人命大舅兄管教这两个逆子,便把他们送回周家吧。” 一席话直接将史老太太气了个倒仰,简直要以为这个一贯孝顺的儿子这会子魔怔了。 她却不晓得正是因为邢氏说话行事不得体,才愈加勾得贾赦思念周氏。此时贾赦满心都是周氏在时的千般好处万般贴心,自然对周氏所出两子满是怜惜。 史老太太之前已经说了任凭贾赦处置,如今想反悔也拉不下脸面,只得不阴不阳的叫管事娘子来为“瑚大爷并琏二爷”套车,又叫备礼给周家。 好不容易逃过一顿痛打,贾瑚贾琏两个巴不得越快离了这里越好,只当听不出老太太话里的意思,爬起来行了礼就一溜烟出去了,只等跟来的丫头小厮们收拾妥当便回去。 贾琏知道是自己连累了哥哥,一路上觑着贾瑚的脸色一声儿也不敢吭。 末了,贾琏瞧着贾瑚当真不肯理他,自己又涎着脸贴了上去,又是作揖又是求饶:“好哥哥,我再不敢了。以后再回去,凭谁说了什么,我只不还口就是了。” 贾琏说完,似乎觉得骂不还口着实亏了,有心给自己开脱,便很有些忿忿。 “你是没瞧见元大姑娘的气势,好体面的大姑娘,还到我跟前说嘴,以为我还是三岁小儿,想唬我呢。” 贾琏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贾瑚只拿眼瞥他,面上淡淡的难辨喜怒,那一腔告状的心思瞬间就飞了,蔫蔫趴在团枕上露了怯:“我只怕他们出去乱说,叫旁人议论舅舅,坏了舅舅的名声。” 嘴长在别人身上,到时候定有人说周泽离间贾家骨肉。 见贾琏心里还知道点轻重,贾瑚终于嗤笑出声:“你也晓得怕?也晓得舅舅教导你我是要受世人指摘的?我还当琏二爷天不怕地不怕,只图嘴里一根口条爽快,旁的一概不管呢。” 贾琏被骂的一缩脑袋,有心说贾瑚把他比作猪自己也跑不了,又怕贾瑚真的动手,只好哼哼唧唧认错,又问该怎么办才好。 贾瑚恨得手痒,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一巴掌拍在贾琏背上。 “安心闭门读书吧,今儿的事,那边哪个也没脸说出去,你不对,他们也没占着理,自有人劝着老太太消气。” 贾琏那一番话直接就戳了二叔贾政的心窝子,要是宣扬出去,就算世人知道贾琏不孝不悌、周家误人子弟,可他为官多年连半级都没升过的事儿也要为人所知,贾政哪里丢得起这个人? 只贾琏这性子务必要拧过来。直接关起来读书也好,既能修身养性,又能给那边一个交代。 贾琏虽然极怕读书,但也觉得孔夫子比板子可心的多,当即乐呵呵就应下了,那副不长心的模样真是叫人恨得不行。 贾瑚也不言语,抬手认准贾琏脑门儿就是一下,看着他痛的泪花儿都出来了才满意,也不去听贾琏低声嘟囔些什么,只闭目养神。 贾琏却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瞧着贾瑚气似乎终于顺了,乖乖坐了不到一刻就又往兄长边上凑。 “哥哥,我刚跟着太太,见着二房那个心尖子上的花儿了,身边才一个奶嬷嬷并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寒酸的很。” 这说的就是二房二姑娘探春了。 荣国府的马夫都晓得探二姑娘是赵姨娘在二太太坐月子养身子的时候怀上的,母女都不怎么得二太太喜欢。 不过不论如何探春总是贾家的姑娘,也送了信给寄住周府的贾瑚贾琏。 当时贾瑚想起前世探春的绰号玫瑰花儿,又猜二婶王氏想着探春的生辰心里不知要恨成什么样儿,就玩笑般说了一句“花朵儿样的女孩,怕是根儿扎在人心上,不定怎么疼呢”,贾琏听了,也嬉笑着浑叫,说探春是花儿。 不过贾瑚说过了也就忘了,难为贾琏还记了这么久。 “这也叫寒酸?以后你才知道什么叫寒酸。”想起现在八成已经在赵姨娘肚子里的贾环,贾瑚轻嗤一声,又去敲贾琏的脑袋:“前些日子扬州姑妈家来人说姑父姑妈得了个姑娘,老太太不是传话叫咱们这一辈儿也都备点子心意叫管事的一并送过去?咱们的那份我可是得着信儿就交代给你了,若是出了岔子,你就等着四书一样抄十遍吧。” 贾琏先还频频点头,等听到最后一句,不由惨叫一声:“还不如给我一顿板子,杀人也不过头点地!” 真是其声也壮烈,其情也凄凄。 贾瑚只一个白眼翻过去,盯着贾琏说话声音都是凉的:“可惜了,老太太是没功夫赐你这顿打了。” 算算日子,史大老爷史快不成了,史家为史留下的世袭爵位闹得一团糟,老太太失了这么一个臂膀,哪里还有心思跟贾琏计较。 果不其然,兄弟两个归家不过半月,保龄侯史就上了折子,言己病重且膝下无子,求立一嗣子承继爵位。 当今却留中不发,任由史家族内吵闹,又有流言说史二老爷忠靖侯史鼎不愿让族中旁枝的孩儿过到长兄膝下,传的沸沸扬扬。 史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史老太太这个做姑母的自然也要派人探问,忙忙碌碌四处调停,奈何史鼎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史又自身难保,一来二去也气得请医问药。 折腾了月余,一日史家族人又在侯府大闹,气晕了史大夫人,请来太医一瞧,竟是老蚌生珠有了身孕。 原本以为自己命中无子的史听了信儿,也支撑着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唬得一众只等着他去了就占些财帛的族人慌忙告辞离去。 32、33 史家的事儿自有人操心,贾瑚听了冷笑一声便搁在脑后,继续谋划贾琏的前程。 这一回倒也没继续拘着贾琏读书。依着大舅舅周泽的话儿,贾琏自己没把课业放在心上,旁人再如何逼迫也是事倍功半,不如另寻条路子给他走。 贾瑚虽然望弟成龙,却也明白不历经那种种颠沛苦楚,贾琏是不会有那份科举入仕的心力的。既然牛不肯喝水,他也不必强按头。 拢着纱被在灯下坐了一夜,贾瑚在第二日便与舅舅周泽商议,让贾琏出面打理亡母周氏留下的庄园田地并京中的铺面。 毕竟贾瑚贾琏兄弟两个打理周氏的嫁妆才是最名正言顺,也是最妥当的。之前周家人帮着看管,处置起来总有些不太方便。 周泽也觉得可以拿此事试探下贾琏,看看他读书不成,庶务上是否能有些天份。 一与舅舅商议妥当,贾瑚就叫了贾琏到自己房里。 有意磨磨贾琏的性子,贾瑚也不说正事,只拿些家常琐事问他,看贾琏面上一丝不耐烦都没有,才渐渐提及正事。 “明儿我便请舅舅去与二叔说,既是我与珠儿都是孝廉了,那名额便给你,今年你就下场,中不了秀才便不用出书房了,年也跟书本子过就是了。” 一句话说得又轻又缓,却仿佛一个惊雷炸在贾琏心上,唬得他一个哆嗦,偷眼去瞧兄长,就见一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面容上如覆寒霜。 一个激灵,贾琏不由就把那些推托之词咽回了肚子里,规规矩矩答道:“听哥哥的,我这就开始准备,绝不会坠了舅舅的声名。” 贾瑚这才满意点头,说出了心里的盘算:“我知你不喜读书,也盼着你日日快乐无忧,可功名何等重要,岂能叫你以一介白身成家立业?何况舅舅也说你的学问中个秀才不成问题。这几个月你定要好生温习,每日午后两个时辰再随我见见母亲陪嫁铺面的掌柜们,等你中了,这些铺面便统统由你打理,我再不管的。” 起初贾琏叫贾瑚教训的头越垂越低,结果贾瑚话锋一转,贾琏又惊又喜,猛地抬头,脖颈处的骨头都脆生生响了一下。 贾瑚一惊,正要问贾琏疼不疼,贾琏已经兴奋的站起了身。 “哥哥说话可要算话!我必是能中的!” 真真是笑容爽朗神采飞扬,仿佛恨不得明儿就能下场,好让他施展本领一般。 贾瑚当然晓得贾琏天生见了算盘账册就亲近,最爱商贾之事,也懒得看他这个癫狂样儿,挑着眉淡淡噎了他一句:“等你中了自然算话。若是不中,今年除夕你就枕着砚台睡。” 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贾琏立即乖乖就范,麻利回屋苦读去了,一会儿又嚷嚷着把舅舅出的题拿出来破题作文,让一众丫鬟大为纳罕。 打发了贾琏,贾瑚顿觉神清气爽。 ——贾瑚琢磨了许久,觉得贾琏如今心里总算是明白了事理,行事上却依旧颇有欠缺。贾琏既然喜欢商贾之事,不妨就让他跟家里的掌柜们打打交道,一能练练为人处事,懂得些人情世故,二呢,有了这事儿勾着,兴许就真能哄他考出个功名,只要有个举人的身份,日后荐他出仕也容易些。 心中的谋划成了第一步,贾瑚自不会吝惜奖赏自己,恰逢初夏,便把书本随手撂在案上,一袭纱衣一把折扇,往花园赏荷纳凉去了。 不想才绕过主院,便遇上了二表哥周梓,周梓怀里还抱着周林的长子长安。 贾瑚刚教导贾琏要一心用功,就被人撞见自己忙里偷闲,心内十分尴尬,笑容便有些讪讪。 长安还不到五岁,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素日比起他那不苟言笑的二叔周梓就更喜欢贾瑚这个和善的漂亮小表叔,今儿又在周梓身边闷了半日,见到贾瑚真真是欢喜的不得了,也不管二叔和小表叔神情都有点古怪,伸手就要贾瑚抱。 周林一把年纪才得了长安这一个独苗,一家子都宝贝的眼珠子一般,如今连个大名都没敢取,就是怕养不大。 他一出声儿,周梓顾不得对着贾瑚似笑非笑,贾瑚也顾不得羞愧,忙一齐哄这个小祖宗。 长安却觉得小表叔这会子无趣的很,撇着嘴就是不开怀,手脚时不时还扑腾一阵,没多久就在贾瑚青色的衣衫上留了几个鞋印,还是初五拿了叠荷花糕哄他才好了。 有了点心,长安也就不把小表叔放在心上了,只管围着初五吃花糕,又叫初五、初六两个陪他玩耍。 周梓与贾瑚两个一起被晾在一边,倒生出几分同命相怜之感,也就不约而同忘了初遇时的尴尬。 “难为你好耐性,大嫂子家的外甥并三叔家的几个弟弟,可没一个能受得了长安这个小魔星。连大哥都头痛了许久,多少次要下狠手收拾他。” 周梓与长兄周林感情极为深厚,自然十分疼爱兄长的独子,贾瑚能对长安这样好,他心里十分高兴。 贾瑚正微笑着看长安支使初六做事,闻言面上神色更为柔和,似是怕扰到长安一样轻声答道:“我倒觉得长安纯真天然,十分可爱。小孩子哪个不淘气。” 其实贾瑚曾经暗暗想过,周家能护他们兄弟两个多久,等日后他们兄弟成人,又能与周家相互扶持多久。 现在两位舅舅怜他们年幼失母多加照拂,又把表妹许配给他,两家自是亲密无间。可再过十年、二十年,难保哪一天就渐渐疏远了。 尤其,眼下可以说是周家帮扶着荣府大房,而他们对周家全无裨益。长安年幼也好,等林大哥哥年高,他与琏儿正值壮年,恰好可以帮衬长安,也能回报舅舅表哥一片慈心。 有来有往,才是亲戚相处之道。 周梓看贾瑚说的情真意切,心中也是熨帖,又想到往日贾瑚读书习武无不刻苦勤恳,待父亲母亲并大哥与他都十分恭敬,不由便与贾瑚更亲近了几分,话也多了起来。 “听说瑚儿这月十六不能与我们一道去三婶娘娘家赴宴?” 周梓为人十分沉默寡言,极少提及宴饮走动之类的杂事,贾瑚有些诧异,面上却不显,只实话说了缘由:“并非不给三舅母面子,实是不巧。我做五殿下伴读时的同窗郑璧家里给他谋了个职位,十六便要离京赴任,他性子执拗,不肯吃践行的宴席,我与另两人约着,好歹十六也要去给他送行。” 周梓也听说过郑翰林把幼子送到地方上历练的消息,不由摇了摇头:“送送也好。郑翰林倒是方正,可如今各地年景都十分不好,为一方父母可不容易。” 年景好了,哪里还轮的到郑璧。 贾瑚多少知道点郑璧的心思,却不好接这话儿,笑笑便罢,并不多说什么。 周梓也不欲多说,转而又谈起家事,这回口气里便全是揶揄了。 “只你不去,琏儿听说要下场,定也是不去的了,平白少多少乐趣。这回三婶娘娘家为了庆祝他们家老太太八十大寿,可是请遍了周边有名的戏班子,京中差不多的人家都是要去的。我们与荣府上,可是同一天过府做客。” 周三太太陈氏,正是齐国公陈翼孙女,现任齐国公府当家人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的嫡亲妹子。 这回周三老爷回京先做从四品翰林侍讲学士,不出三月便被提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后又被拔擢为正三品顺天府府尹,真可谓是青云直上、简在帝心,周三太太正是最风光体面的时候,当然要为娘家做脸,带着儿子侄儿侄女给母亲撑场面做寿。 陈家与周家是姻亲,又与贾家同为四王八公之一,周家与贾家就遇上了。 听说荣府二太太已经开始为嫡亲女儿相看人家,想来这次必定会带那位姑娘过去。周三太太一辈子只得三个儿子,这些年把侄女周大姑娘周婕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自然也要把周婕带去齐国公府。 这种场合,老成持重的人当然不会闹出些什么事儿让大家面上无光,可两位姑娘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在家都是娇生惯养,说不定一时忍不住就会惹出些口角,谁吃点儿小亏。性子强硬一些的咬牙切齿,性子和软的就回家偷偷掉两滴泪。 贾瑚总不能说他定然是向着表妹周婕的,只好摸摸鼻子不说话,任由周梓挑眉打量。 到了这月十六,贾瑚与柳之弥、蒋存溪两个骑马到城外送郑璧及其妻牛氏,五皇子水清出不得宫,也派身边的近侍来为郑璧践行。 贾瑚这边离情凄凄,那边齐国公府里元春跟着史老太太拜过了陈家老祖宗,也被领去见各府的姑娘们,正与周婕互相见礼问好。 33、34 元春年过十二,正是丁香枝上、豆蔻梢头的好年华,又生的一副好样貌,柳眉凤眼、直鼻樱口,谁见了也要夸一声好。 加之身为二老爷贾政嫡长女,元春在荣府内可谓受尽百般宠爱,除了一母同胞的兄长贾珠,哪个也越不过她去,是以元春为人面上十分宽和大度,内里却有点孤傲,自许容貌超群、才华出众。 女儿家本就比男子早熟,老太太、二太太虽未明说,元春也隐约明白这趟来齐国公府赴宴,有让太太奶奶们相看她的意思,因此一点儿不敢马虎,一身大红双凤穿牡丹洋绉裙,耳垂明珠、腰悬美玉,偏垂的堕马髻上缀着一直点翠小凤钗,凤口流苏微垂,一粒小指指甲大小的珍珠恰好垂于耳畔,为元春端庄沉静的气质添了少许俏皮,大方明艳又不失少女之活泼。 二太太王氏为长女择了这样的衣裳装扮,很有些盼着元春一鸣惊人、艳压群芳的意思,知母莫若女,元春心中虽然有些担忧陈家尚在闺中的陈二姑娘吃味,可哪个少女不爱俏,还是欢喜的着新裳赴宴。 到了陈家老太太并诸位太太奶奶面前,元春也如在家时一般收到了数不尽的夸赞,一张肖似生母的圆脸上悄然浮上红晕,眉眼间却依旧十分平和,神情也算得上淡然,十足十的大家风范,看的史老太太与王氏皆是心中赞许。 可等到了姑娘群里,见着了王家表妹熙凤正围着的那个与大房贾瑚有婚约在身的周家大姑娘,元春这一份欢喜就散了大半。 周大姑娘周婕今日一袭浅粉绣百花织锦长裙,外罩无色单丝罗洒金印花笼裙,轻薄透明的笼裙上金线绣就的蝴蝶翩舞花纹栩栩如生。两重裙影叠映交辉,微风一起便如人自花中来,蝴蝶绕身舞。 直比的元春身上这件用王家婶娘特意送来的贡缎做的一群好似东施效颦一般。 再瞧周婕头上倭堕髻,也不用钗,只拿粉色明珠串成串,将发髻轻轻围住,又以玉鱼做缀脚,髻上则以红宝花蕊为饰,既文雅又别致,更是比的她头上发饰老气的很。 元春长大这般大,还是第一回在穿衣打扮上叫同龄的女孩子比了下去,心里闷得难受,偏素日里与她要好的王熙凤只顾着与周大姑娘说话,竟没瞧见她。 不得已,元春只好隐忍着自己过去见礼,若是不算荣国府那团乱帐,周大姑娘与元春的关系理应十分近才对。 周婕正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王熙凤说些俏皮话,眼角瞥见元春过来了,忙起身浅笑问好,仿若根本不知道荣国府大房二房的那段恩怨一般,礼仪神情都令人无可指摘,大方得体。 兼之周婕本就比元春在眉宇间多了一股温柔和气,两个姑娘相对行礼,一样的大家闺秀做派,旁人瞧上去,还是难免觉得周婕更可亲些。 周婕彬彬有礼,元春维持着体面也不会说些尖酸刻薄话,两厢行过礼,元春就借故拉走了表妹王熙凤。 晓得元春这是要背着自己审问王熙凤,周婕也不恼,气定神闲的摇着团扇去寻陈家二姑娘闺名阿九的说话。 说起来,贾元春过来后无人理会还是这位陈二姑娘阿九的主意。 原本因着姑姑嫁入周家,而周家与荣府二房有些过节的事儿陈二姑娘就十分不待见贾元春,结果今儿贾元春过来偏又穿了身大红,陈二姑娘心中便更为不喜。 原来陈二姑娘容貌上随了生父陈大老爷陈瑞文,不甚出彩,旁人硬要夸,也只能夸她清秀可人,因此陈二姑娘虽然娇生惯养,暗地里却有些自卑,无论花样颜色,与小姐妹们相聚最怕与旁人撞了衣衫,落得个“较某某差之远矣”的评价。 日子久了,纵是与陈二姑娘相交的姑娘们不觉得,跟着的丫头嬷嬷也能瞧出几分,回去再报与自家太太奶奶知道,渐渐地,各家的姑娘们再来齐国公府赴宴,便在衣裳上下了几分心思,特别是避过了大红色。 ——陈家阿九最爱大红色,京中勋贵人家的姑娘,再没有不知道的。 贾元春五官自是强过陈二姑娘百倍,着红裳也比陈二姑娘美艳得多,可今日陈二姑娘是主,她恼了,谁也不会特意贴到元春身边去碍陈二姑娘的眼,以至于元春来了,头一回与众位姑娘相见,竟连个引荐的也没有。 元春并不愚钝,她也能觉出别家姑娘们并不爱与自己亲近,可她也是傲气惯了,扬着笑脸儿自己走过去主动与人攀交的事情,还真做不出来,只得拉着王熙凤说说闲话。 王熙凤今日上穿鹅黄短衫下着豆绿长裙,有心叫元春别再穿大红衣裳来齐国公府,又觉为时已晚,还要打了陈二姑娘并那位周大姑娘的眼,于己不利,便只拿些小事与元春磨牙。 倒也不能怪王熙凤不帮着元春,她实在是自身也难保。 王熙凤之父王子胜从几年前就叫人罢官夺职,不得已赋闲在家,如今贾家大房兄弟两个都出了孝,王子胜才见着一丝起复的希望。 正要上下活动运作,却听着这次的职位正是在周三老爷周沐这个顺天府尹眼皮子底下,以后身家官运都叫人捏在了手里,王子胜起复在望的那点子欣喜立时就化作了惊惧,差点儿就叫这消息骇的病倒。 可朝廷上的事儿岂是他王子胜说怎样就怎样的,这会子若是不肯,兴许这辈子都没了指望。 权势迷人眼,王子胜咬了咬牙,还是做好了负荆请罪的打算,准备好了去周家拜见的大礼。 周三老爷却至今闭门不见。 王子胜真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他旧年灌多了黄汤,帮着妹妹贾二太太王氏作下了那等事,以至于结下了周家这样的大仇,如今易结不易解,哪里还肯让王熙凤与贾元春多亲近。 这回王熙凤随王大太太顶着统制县伯家的名头到齐国公府祝寿,王子胜真是千叮万嘱,叫王熙凤千万别为了贾元春开罪了周家姑娘,唠叨的王熙凤都快要将那些话背下来了都不肯罢休,还是时辰到了,才不得不放女儿登车。 依着亲戚情份,王熙凤与贾元春一处说话自然再妥当不过,可有了这一层顾虑,王熙凤真真是一心一意盼着陈二姑娘快些出来主持,大家聚在一处玩耍,也免得她如此尴尬。 陈二姑娘倒也没让各家姑娘等太久,回去自己院子换了身绀色衣裳就出来见客,脸上笑容十分得体,一点儿不见临时换装的不悦,许是走的有些急,说话时喘息声就比平时略重了些。 “是我来得迟了。”陈二姑娘盈盈一拜,目光似有似无的扫了贾元春一眼。 周婕回京日子尚短,与陈二姑娘虽说见过几次,却算不得熟,只随着众人笑说无妨,理国公柳家的大姑娘却是与陈二姑娘从小玩到大的,两人无话不说无话不谈,情份绝非旁人可比,当即不依不饶起来。 “诸位姐妹都在这儿眼巴巴等着主家,茶都吃饱了,你倒好,把我们撂在这里,巴巴儿回去换衣裳,不知道的还当今儿你要迎个什么仙人高士呢。”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元春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陈二姑娘则听得掩口一笑,连忙对众人行礼赔不是,自然是人人皆侧身避过了。她见无人肯受礼,连柳大姑娘都吃吃笑着拉着丫头躲了,便笑着提议道:“既然都不肯受这一礼,便是我赚了,今日这园中叶绿花红,咱们姐妹好容易聚一回,自然要好生玩乐。就由我做个东道,咱们比试才学,输了的认罚,赢了的自有彩头,如何?” 都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自小在家金尊玉贵娇养大的,聚在一处难免有争风的念头,能光明正大的比一场,再没有不肯的。 一时园中娇声阵阵,却是诸人为比试什么议论不休。 依着元春的心思,琴棋书画四道,她在琴技上造诣最高,极其盼着有人提议比琴,她才好顺水推舟,展示一二,奈何等了半晌,也无一人提个琴字。 说来说去,还是由陈二姑娘定了斗诗,以花为题,不限韵脚。 柳大姑娘便又不依。 “陈阿九好偏的心,自己生在重阳,定是背了一肚子的菊花诗,如今只把菊花换做荷花,再把秋情化作夏情,可不是就能拿来唬咱们了?” 说着柳大姑娘自己都撑不住笑了,又笑着指周婕:“看看,这表姊表妹的就是亲近,谁不知道婕丫头素日里就才思敏捷?横竖我是比不得的,如今只好看这姐姐妹妹的事先就占了状元榜眼去,也不晓得陈阿九能不能看在她大姐姐好歹也叫我一声妹妹的份儿上,赏我个好名次。” 陈家大姑娘早已出阁,嫁的就是柳家大爷,柳大姑娘胞兄。 周大老爷周三老爷皆是当今心腹重臣,周婕随叔父一家返京后时常受到大家姑娘的帖子,也随性去过几回,众人都知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一道更是极有见地,陈家二姑娘又是今日的主家,柳大姑娘特意夸奖这二人,大家也没甚不服,一个个皆是笑着一起打趣。 贾元春素日在家一言一行皆是众星捧月一般,何时受过这等冷落?见来的姑娘们皆围在陈二姑娘与周婕身边,连自己的表妹王熙凤都凑了过去,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 若不是太太奶奶那边不久就遣人来叫姑娘们过去,元春险些就要绷不住端庄大方的笑颜。 34、35 为人子女者,受了委屈多半是要向父母诉说抱怨以求宽慰的。 虽然没有人故意与元春为难,确切的说,是连多瞧她一眼的人都没有,元春还是觉得这是她这辈子头一回受了这样大的委屈,真真是存了一肚子的苦水要同母亲王氏说。 若不是不好越过主人的次序去,元春在被丫头们领着去寻太太奶奶们一道看戏用饭的路上恨不能脚下生风,再不同这些人为伍。 好不容易见着了生母王氏,元春真是好似乳燕归巢,端着大家闺秀的做派小步走到母亲身侧落座,含着羞愤低唤了一声“太太”,大大的凤眼氤氲初显,只等王氏问她一句。 可惜这会子的贾二太太王氏自己也是满腹忿懑,噎得只觉杯中上好的白毫银针也如枯枝败叶一般,难以入口。知道是元春来了,王氏也没留意女儿说了些什么,只拍了拍她的手以示慈爱,便依旧拿捏着那副与世无争的和善笑容,思量她那点子见不得人的心思。 其实今日也无人特意同王氏过不去。 只是真论起来,今儿到场的太太奶奶们要么是世袭勋贵人家,丈夫儿子皆有爵位在身,凤冠霞帔自不用说,要么如周大太太、周三太太一般,丈夫为朝廷重臣,至少也是个三品诰命,便是那身上没有诰命的,丈夫也是府里承爵的嫡长子。这些太太奶奶们相互之间套交情还来不及,哪个有闲心特特与个王氏交好? 是以王氏虽然随婆婆史老太太这个一品国公夫人捞了个不错的位置,却是愈坐愈恼。 先是有那不知道是不开眼还是特意说酸话的缮国公家大太太问起大老爷贾赦的继室夫人邢氏,说是这样的好日子,怎地贾大太太倒不来与大家乐乐。 王氏自然不能说是因为大房那位迎大姑娘前些日子夜里着凉发热,老太太嫌邢氏为母不慈,狠狠训斥了邢氏一顿又把她留在家里照顾庶出女儿,不愿带她出来丢人现眼,只好含混着说是大太太身子不大爽利,便不曾过来。 缮国公家大太太闻言就直说可惜了,随口问了几句邢氏请医问药的事儿也就丢开手,转头与坐在另一侧的理国公家的太太说了几句闲话。 这样的寿宴上可谓京中贵妇齐聚,哪怕是闺中密友、多少年的交情也不过得空才说上几句话,极少有单拉着某一人说个不休,冷落了其他人的,所以缮国公家大太太所为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退一步说,她与王氏素无往来,况且荣国府的那点子阴私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她家老爷也是袭爵长子,缮国公家大太太岂能不生出几份物伤其类的感伤?自然与王氏没甚话说,应付几句也就罢了。 然而在王氏眼中,缮国公家大太太分明就是故意给她难堪。今日明明是她伴在老太太身边以荣国府当家太太的身份赴宴,可缮国公家的大太太却偏偏问起邢氏那个上不得高台盘的继室,根本就是暗讽她名不正言不顺,还不如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尖酸刻薄玩意儿值得结交。 王氏既有了这份疑人偷斧的心思,自然觉得人人都瞧她不起,说不定连那些才进门,还在两重婆婆手底下苦熬的小媳妇都偷偷拿她取笑。 这些妇人又有哪个真比她强?无非就是嫁了个命好的丈夫,不论成不成气候、有没有才能,占着嫡长的名分天生就有爵位,就能封妻荫子。 王氏真是宁可同那些年轻小媳妇一样,虽说现在论身份不过是个民妇,可熬上些年月,就有现成的封诰等着,也不愿像现在这般,丈夫一个从六品的不入流小官一作数年,她一个敕命安人坐在一群诰命准诰命中间叫人瞧不起看不上,连与她说句话仿佛都是纡尊降贵。 元春一向得王氏宠爱,蹭破儿点油皮在王氏这里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何曾受过这样的轻忽?眼圈险些就真的红了,忍了又忍,到底再笑不出来,只低头枯坐着,耳边的珍珠颤动的极快,瞧着就有几分可怜。 王氏母女此刻的心事都是由自觉受旁人轻视冷落而来,可过一会子真有人注意到她们了,母女两个却又盼着别人都忘了她们才好。 却是上赶着奉承周大太太、周三太太的太太奶奶们提起了两位周太太给侄女周大姑娘选的好亲事。 这也是人之常情。 当是时,女人一辈子无非就是父、夫、子女三样。两位太太孙子都抱了几个了,其父、其夫皆是高官厚禄,如今最在意的便是儿孙。大家都是聪明人,几乎是周大太太与周三太太一落座,就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起了周家的几位少爷。 怎奈周家人丁算不得兴旺,少爷们不够赞的,便有那嘴巴乖巧的另起头赞周家的姑娘。 就算知情人不想特意扎荣国府老太太并二房太太的肺管子,可周家这一辈儿只得一个姑娘,真真是避无可避。而姑娘家一辈子的大事头一件就是嫁人,夸样貌、夸才德,都不如夸姑娘得了门好亲事。 说起好亲事,怎能少得了样样出彩的好姑爷? 那边儿周大太太、周三太太含笑谦逊,这边儿元春还可随着众位姑娘一道儿躲羞,王氏却只能干坐在位子上听旁人将贾瑚夸上了天。 什么年少有为,十三岁就桂榜提名,他日必能蟾宫折桂,又有世袭的爵位傍身,周大姑娘必有大福。 什么形容俊秀,性子宽和,待人接物自有风骨,实为年轻一辈翘楚。 什么文武双全,琴棋书画、骑射游猎无一不精,佳婿难得。 她的珠儿与那个短命鬼一同中举,年纪比那短命鬼还小了数月,怎地这些谄媚之人只字不提? 她的宝玉生而带玉,人人都说宝玉来历不凡,日后必有大造化,怎地这些谄媚之人只做不知? 大老爷样样不如自家老爷,大太太短命没福气比不得自己,他们的儿子怎么会比自己的珠儿宝玉强? 才多大的奶娃娃,这般夸耀也不怕折了福损了寿! 一股子愤懑不平堵在胸口,又觉得那帮子溜须拍马之人夸赞贾瑚时总有些鬼祟眼神在瞄着自己,王氏捏着帕子好悬没气得背过去。 王氏差点扯碎手里的帕子,元春在姑娘们这儿也是如坐针毡。 年长的太太奶奶们城府深,便是瞧不上荣府二房挤兑长房,害了长嫂又容不得侄儿的德行,面上儿总不会做的太直白。年轻的姑娘们却藏不住这许多心事,从正厅里退下来后就三三两两的玩在一处,离着元春远远的,时不时还悄悄指指点点。 元春虽然不觉得自家有何不对:老爷太太与大老爷大太太一样的守孝,瑚儿琏儿也是周家自己一声不响请了旨意强行接走的,但人言可畏,这样被孤立议论,连表妹王熙凤都不知去向,一个小姑娘哪里经受得住。 偏偏她只能干坐着,连拂袖而去的胆子都没有。 ——纵是荣国府内人人都有意回避二房的尴尬身份,元春也是读书识字明道理的,知道官职大小、爵位高低。这里聚着的姑娘们除了她与王家表妹,哪个父辈不是高官显爵嫡长一脉? 元春虽然有意遗忘自己的身份上的不足,可事到临头,她也晓得这些姑娘自己开罪不起。若是今日交了恶,以后嫁了人再聚在一处,就更抹不开面儿了。 于是王氏与元春两个分座两处却是同样心境,也算得上是母女连心了。 等终于曲终人散场,王氏母女两个受了大半日的煎熬,神情难免恹恹的。元春还好,姑娘本就是娇养的,撑着回自个儿车里坐好也就罢了,王氏却要先服侍史老太太,一不小心就出了些小差错,惹得也生了一肚子气的史老太太更加不快,回了荣府就叫王夫人跟着先到自己屋里说话。 不舍得呵斥孙女,史老太太只能揪着二太太王氏教训。 一说王氏行事不够大方端庄,喜怒形于色,在席上很不像个样子,全无半点大家太太的风度,二说王氏不会教养女儿,元春举止不得宜,叫人轻看,害她说了一匣子的话,也没有一家有丁点儿结亲的意思。 归根结底,史老太太还是为今儿齐国公家的寿宴大大丢了面子而羞恼。她也不想想,王氏面上不像,她自己的神色就很像个疼爱长孙的祖母吗?净给元春挑勋贵人家的嫡长孙,谁家能接这个话儿? 王氏自进门起就在老太太跟前立规矩,这几句话还算不得什么,麻利请罪赔礼就是了。可元春是她的命根子,听着元春议亲不顺,王氏立时就急了。 她的元春人品样貌□□比人强,那些人究竟哪里不满意?也不瞧瞧自个儿的儿子是个什么德行,还要九天仙女下凡不成?那样的货色,她还嫌委屈了女儿。 随口认了错,王氏慌忙问起到底是何处不妥当。 史老太太人精似的,自然瞧出了王氏的敷衍,心中蓦然添了一份火气。 若不是贾瑚贾琏两个在周家长大,叫人灌了这些年的歪理黑了心肝,再也养不熟了,她为了珠儿宝玉要护着王氏,就凭这不孝的罪名,也必定要好生煞煞王氏的性子,叫她明白什么叫尊敬长辈。 有意叫王氏心急如焚,史老太太也不再分说元春之事,只说过些日子再议,便称自己忙活了一日乏的很,叫王氏出去。 事关元春,王氏哪里等得了,一回到自个儿院子里,就叫丫头去请今日同去齐国公府赴宴的二老爷贾政过来。 贾政虽说这一两年极为宠幸赵姨娘,对王氏这个结发妻子还是十分敬重,一般王氏有事寻他商量都不会推脱。 可这一回贾政才在齐国公府受尽了那起子逢迎周家兄弟的小人的冷落,体味了从六品微末小官的难堪,心中又羞又愤,哪里有心情再听王氏的抱怨? 直接就厉声打发了来传话的丫头,自己只在外头胡乱歇了,夜里连院子都没回,叫急得合不上眼的王氏生等了一夜。 不提贾政开始日日与府里养的清客们聚在一处吟诗词评文章,王氏熬油似的熬了几日,却忽然听人通报说修国公侯家的嬷嬷来给老太太、二太太请安。 荣国府与修国公府上交情很是一般,听得他们家来人,荣府上下一阵疑惑。 史老太太并王氏两个这几日满心惦记的都是元春的事,最先明白过来,自是欣喜若狂,一叠声催大管事亲自去迎,婆媳两个则在荣禧堂正室等候,以示郑重。 35、36 修国公家来的是他们家老太太身边的心腹王嬷嬷,六十多岁的老人家,步履虽有些蹒跚,精神瞧着倒很是健旺。 王嬷嬷这辈子也算是经历过世面的,进屋请安时拿眼一扫史老太太与王氏的形容,不禁一怔,立即明白这两位怕是错估了她的来意。 史老太太往年是见过王嬷嬷的,也知道修国公府的那位现在成日家只管高卧,儿孙家事是丁点儿不放在心上,一看今儿来的是王嬷嬷,也觉出点儿不对劲,脸上的笑便有些淡。 这样的情境王嬷嬷哪里还敢多说场面话,夸了下荣国府的教养又赞了几句元春,就挑明了来意,替他们家老太太,为修国公家三房的八爷求娶荣府二房的元大姑娘。 先修国公只有一子三孙,按理说三房这位族中排行第八的独子身份还算尊贵。 奈何三房命数着实差了些,一母同胞的三兄弟,长兄侯孝康袭了一等子,膝下养了三子二女,老二侯孝庄也是正四品大员,身康体健儿孙绕膝,偏老三侯孝庆早早就去了,只留下三太太张氏并一个遗腹子,就是王嬷嬷口中的八爷侯储。 其实依着侯家老太太的心思,若不是三太太张氏几年前也去了,留下八爷侯储一个人孤苦伶仃,侯储那孩子又是个针扎一下也不知道叫一声儿的蔫样儿,很不必说一个像荣府二房大姑娘这样的媳妇。 求了贾元春回去,就是要她帮着侯储争,免得堂兄弟间尽欺负他一个。横竖凭侯储的身份,贾元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王嬷嬷才说出“三房八爷”四个字,史老太太与王氏的脸色俱都变了。在她们想来,就算不是侯大老爷侯孝康的嫡子,也该是侯二老爷的嫡长子,没想到修国公府提的人选竟如此打脸。 史老太太沉吟半晌,勉强压下了面上的愠怒,才端起茶盏客客气气的回绝了亲事。 王嬷嬷也不是那等没有眼色的,既然主人家都端茶送客了,她也忙笑着起身行礼告退,自回去复命。 在王氏心里,女儿元春就是皇子宗室也配得,不想修国公家竟如此看轻她们母女,一张脸阴的险些滴出水来,如果不是婆母史老太太还在,她八成是要给侯家的婆子的难看的。 隔日东平王府穆家的婆子也上了门,王氏满心以为这次定能吐气扬眉,谁知穆家更为过分,提的竟是他们家旁系的子孙,不过是个仗着生的灵巧些被太妃接进府养了几年的破落户之子。 王氏真真是忍无可忍,夹枪带棒冷嘲热潮的说了一通,又拿东平王府老王爷与荣国公贾源的交情说嘴,直臊的那婆子落荒而逃。 自那之后,荣府二房择婿眼界儿高的很的话便渐渐流传开来,史老太太并王氏在替元春连拒两桩婚事后竟再也等不到上门提亲的人了。 这样的事情周家自然也有所耳闻,贾瑚眼下却无心瞧这个热闹:当今终于想起了自己的第五子,发现水清二十有五,竟然连个字都没取,也不曾娶妻,近二十年来头一回对掌后宫事的甄贵妃发了脾气,又命为五皇子选址造府。 与此同时,备受当今宠爱的先皇后独子三皇子义忠亲王一日之内连受三道明旨呵斥。 36、37 这几年北蛮南夷,边境上一直就没个太平时候,境内又时不时有刁民扯旗造反,当今为朝政忙的焦头烂额,疑心也是越来越重,往日里甚得宠爱的几位皇子真真是动辄得咎,尤以嫡出又年长的三皇子为最。 说穿了,不过是当今怕儿子们趁乱瞄上了他身下那把龙椅罢了。 昔年千疼万宠,如今听说盛怒时头都打破了,这天家骨肉亲情,着实叫人唏嘘。 不过当今的拳拳父爱总要有人消受。兴许是记起了五皇子对生母的一腔纯孝,又觉得沉默寡言半点儿势力也没有的五皇子比另几个居心叵测的东西强得多,当今一时兴起,就把二十余岁依旧在宫内幽居的水清招至身前关怀一二。 自从甄贵妃独宠后宫连生两子,本就不甚得宠的陈美人更是难再觐见天颜,当今与水清父子两个二十年来见面说话的时候真是屈指可数。 这几年政事不顺,当今难免更为忽视水清,以至于内廷总管亲领了五殿下过来面圣,当今都险些认不出这是自个儿的第五子。 尴尬之余,当今原本的那三分慈爱倒是化作了十分爱子之情,又问水清日常都做些何事打发光阴。 这才知道水清这些年竟都在为当今及陈美人抄经念佛,真真是数年如一日,当今不禁大为动容,再一考校,水清书读得好又常习骑射,更是欢喜,当场就赏下了文房四宝并各式珍玩。 等一副孺慕之情的水清行礼告退,当今连忙问起心腹内侍夏秉忠五皇子的年纪秉性,待听得五皇子年近二十五仍然不曾订下正妃人选,不由大怒,在甄贵妃前来请按时便呵斥她“不慈”。 怒气勃发的当今骂的甄贵妃梨花带雨泣涕涟涟,却忘了他身为人父连亲生儿子的年纪都需要询问内侍的事儿了。 若不是他轻忽陈美人并五皇子至此,甄贵妃等人又哪里有胆量明目张胆怠慢皇子? 训斥完甄贵妃,心中稍安的当今便下旨命五皇子水清到礼部协从历练,又命为五皇子在京中择地建府,规制同郡王例。 宫中人最是捧高踩低,内管事们瞅着圣人似乎颇为怜惜以往不闻不问的五殿下,真是一窝蜂拥上去讨好卖乖。一时之间五皇子那个门前石缝子里都长了野草的院子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按规矩,皇子身边近身的内侍大小共有六人,得宠的几位皇子更是得当今金口玉言,人人逾制,唯有水清一人身边统共两个服侍的人,其中一个前年还一病去了,如今只有一名叫戴权的小内侍陪伴左右。 今儿倒好,内务府一下子就补足了五殿下身边的人手,新来的内侍个个伶俐,没用多久就挤得戴权连水清的身都近不了,急得戴权团团乱转,心中痛骂这些小兔崽子倒会赶热灶,他伺候了五殿下这么久,终于有了好日子反要靠后。 好在水清是个极其念旧的人,虽然对戴权贪财等种种癖性一清二楚,也都看在自小相伴的情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戴权不太过分,便只做不知。 这会子水清看戴权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心中不由暗笑,轻轻喉咙便点名要戴权过来服侍,余者一概不叫近身,一句话便敲定了戴权身边第一人的位子,喜得戴权眉花眼笑。 其他人纵是不服气,也没有那么大胆子在这时候违逆正得宠的五殿下,都乖乖行礼退下了。 等到屋子里又只剩下主仆二人,戴权方笑着把刚打听来的消息说了:“殿下大喜!崇仪宫那边儿传了话,说是殿下双喜临门,贵妃有意为殿下聘娶美人娘家侄女为妃呢。亲上做亲,美人地下有知,必是欢喜的。” 水清听得一笑。甄贵妃为她所出的两个心头肉挑正妃已经挑花了眼,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拿定了主意,又想起他这个兄长还没婚配,老七老八怎么也不好先大婚,便打算随便找个人来搪塞。 估计在甄贵妃看来,水清生母陈美人的娘家人无权无势、官小位卑,真真是一丝儿用处也没有,如此便不怕水清日后长了本事与七皇子八皇子为难,又能显得她贤良,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人选。 至于为何挑了今日大肆宣扬,八成是为了讨圣人的喜欢罢了。 事情确实也如水清所料。 甄贵妃向来是三千宠爱在一身,蓦地挨了训斥,又是在三皇子仿佛大势将去、七皇子出头在即的紧要关头,自然火烧眉毛一般费尽气力打听出了当今大怒的缘由。 听说是为了五皇子水清,甄贵妃自己都有些怔愣,回过神来忙命人去照看五皇子,又卸下脂粉钗环,散着头发白着脸,妆成个病西施的模样,一面抹着眼泪红着眼圈着人去请圣人,一面叫人散出消息说贵妃早就为五殿下相看好了亲事。 当今不过是一时气恼,心里还是疼惜甄贵妃的,听得崇仪宫来请,哼了一声也就命人准备肩舆。过来一瞧,那么娇俏的美人儿唬得憔悴如斯,当今一腔恼怒登时就烟消云散,两人复又柔情蜜意起来。 甄贵妃见当今火气消退了,便小声抱怨了几句,嗔了当今一眼。 宠妃在怀,当今想起第五子的纯孝,七、八二子的乖巧孺慕,不由龙颜大悦,下旨封五皇子为忠平郡王,七皇子为忠和亲王,八皇子为忠顺亲王。 甄贵妃一系自然喜出望外,三皇子面上一派长兄风范,暗地里却与几位军中元老往来更密切了些。 至于水清,则请旨出宫看望了外祖舅舅一家,又与还在京中的伴读柳之弥、蒋存溪并贾瑚三个相聚小酌一番,谈笑间先收了几份庆他建府的贺礼。 等贾瑚贺完五皇子,贾琏下场的日子也就到了。 因为贾琏用了荣国府恩荫的监生名额,史老太太与二太太王氏私下里不晓得说了多少酸话,不外乎说贾琏不思进取,比不得贾珠好学等等。 婆媳两个同仇敌忾,似乎转眼就忘了她们二人之间这些日子为着元春婚事不顺的事情互相埋怨,又一起纵着心腹陪房在府内争权的龌龊,也忘了贾珠早叫贾瑚在上科秋闱比下去的事儿了。 荣府内的风言风语也传到了瑚琏二人耳中。 贾琏这些日子被哥哥拘着读书,已经将近两个月见不到手下的掌柜们,摸不着心肝宝贝一样的账本子,正是心火旺盛的时候,听着小厮传话就摔了杯子,跳起来就要寻衅。正牌主子收拾不了,拿几个下人出出气也能降降火。 贾琏一动,贾瑚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很是看不上那点儿小心思,也不说话,只在贾琏路过时把腿一伸,绊的贾琏脸朝下摔倒在地,痛的好好一副俊秀面容皱成一团。 贾瑚这时又成了疼爱弟弟的好兄长,命洗笔、侍墨两个扶贾琏回位子上坐好,又叫十三十四过来给贾琏清理伤口,整装洁面。 等一切收拾妥当了,兄弟两个才又各自埋首读书。 贾瑚严防死守,真真是贾琏敢搭过墙梯他就能拆了梯子再把贾琏按着打,兄弟两个一来二去的过了几次招,贾琏发觉兄长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甚至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也就不再妄图外出,格外老实了一段日子。 也许是贾瑚的铁血手腕起了作用,这一科一张榜,连周泽都吃了一惊。 贾琏不仅中了秀才,名次还十分之好,倒比贾瑚、贾珠两个当初都强些,让一心等着看笑话的二太太王氏气得连史老太太的心腹赖大家的挑刺儿排揎她的陪房周瑞家的一事都顾不得管,足足在屋里躺了两个多时辰顺气,午饭都没用。 贾瑚心中的自豪丝毫不亚于贾琏本人,喜得背着舅舅表哥偷偷命持砚藏了瓶上好烈酒进府,拉着贾琏连干三杯,喝得贾琏第三杯还没咽下去就红着脸醉倒在了桌子底下。 贾瑚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又哭又笑,嘴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唬得几个丫头想劝又不敢上前,直等得贾瑚自己喝倒了,初一方领着初六初八两个把他扶进里屋躺下。 再回头一看,整整一壶酒叫贾瑚自己灌了个干净,只有几滴落在了桌上,龅愕闼邸 因实在醉得狠了,第二天早上贾瑚贾琏就都没能起得来,惊动了刘氏来看,初一等丫鬟不敢隐瞒,照实回了话,听得刘氏又是气又是笑,留下话让人好生服侍他们,等醒了再细细算账。 贾琏喝的少些,这日午后就迷迷糊糊睁了眼,就着十三的手喝了碗醒酒汤,又吃了点米粥,便蔫头耷脑的去给大舅母刘氏请安赔罪。 刘氏说是要与他们算账,一见贾琏垂头耷脑的样子又心疼的不得了,一句重话也没有,反倒叫嬷嬷们送贾琏回去好好休养,也更加忧心一直没有醒转的贾瑚。 贾瑚却是足足睡了一天两夜,等第三日早晨才悠悠醒来,没事儿人一样起床穿衣,看得初一等人咬牙跺脚,连忙出言提醒:“好大爷,您睡了快两日了,舅太太昨儿连太医都请来了。” 系衣带的手一顿,贾瑚心里咯噔一下。 今儿是贾琏考中后的第三日?岂不是他与五殿下约的日子就是今天? 连忙问初一现在是什么时辰,贾瑚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就疾步往周泽刘氏两个所居的院子去了。 37、38 贾瑚再着急,也要先给舅舅舅母请安,为自己带着弟弟宿醉赔罪。 周泽并刘氏见贾瑚终于醒了倒是宽慰远多于责怪。因着疼惜贾瑚年幼失母,照顾自己之余还要担起父母之责教养弱弟,刘氏心里早就谅解了贾瑚这回的放浪,连周泽那几句不痛不痒的呵斥教导都截住了,一叠声催他快些出门。 “昨儿不是说李侍郎得了副前朝的真迹墨宝要寻你今儿一同品鉴?又说是去郊外庄子上,足要一整日功夫,都这个时辰了,再晚了恐回来的路上不好走呢。” 刘氏与周泽是结发夫妻,周泽在内宅也并不能拿捏架子,是以刘氏当着小辈儿的面说这些一听就知道是故意赶他出门的话周泽也不恼,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了贾瑚一眼。 “前些日子你不是说今日要同五殿下并另两个伴读一起在点睛阁小聚?又说要带着琏儿一道出去瞧瞧,还赖在这里作甚?” 比不得两个儿子也就罢了,没成想在老妻面前连外甥都比自己强些,周泽心里颇不是滋味,眼瞅着贾瑚得了便宜还卖乖,唬得刘氏只当他还是个纯挚小儿,百般溺爱。 轻哼一声,周泽起身就要拂袖而去,思量片刻还是点了贾瑚一句:“圣人着郑尚书与我为几位殿下取字,我为五殿下定了安平二字。” 说完,周泽便端着大老爷的架子负手自去了。 这个字取得可谓寓意深远。贾瑚心里一动,面上仍是一副愧疚难当的模样应了一声,也不久留,与舅母刘氏讲明了今日所去之处便行礼退下了。 不提贾瑚回了他们兄弟二人共住的跨院后如何催促丫头们为依旧有些迷糊的贾琏梳洗穿衣,清醒过来的贾琏听说可以出府后又是如何的雀跃,两人坐车赶到点睛阁时,柳之弥、蒋存溪二人已经相对而坐,吃过一盏茶了。 蒋存溪曾经偶然在琉璃厂古玩铺子遇见贾瑚兄弟两个,对软乎乎抓着兄长袖子不敢撒手却又忍不住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四处瞄的贾琏印象颇深。听说贾瑚会带了这个弟弟来,蒋存溪早早就备好了礼等着。 柳之弥则只知道贾瑚有个小四岁的嫡亲弟弟贾琏,一向疼爱有加,又听闻贾琏新中了秀才,就猜测贾琏也当与贾瑚一样好学爱书,精挑细选了自己准备秋闱春闱时做过批注的典籍亲自装匣子捧了来。 可怜贾琏闪亮着一双同贾瑚一模一样的桃花眼见过兄长的两个友人后,先是收了一匣子的书并两耳朵柳之弥祝他早日得中桂榜的话儿,后又从献宝一般的蒋存溪手里接过一个抓耳小猴样式的黄石镇纸,一张精致的小脸险些笑的僵了。 晓得贾琏心里正不知怎么跳着脚嫌弃柳蒋二人送的东西,唾弃他们说的那些劝学的叮咛,贾瑚只含笑坐着看弟弟似模似样的施礼答话,颇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触。 好在柳之弥与蒋存溪与贾琏寒暄一番后就将话转到了贾瑚身上,不然贾琏面上得体的浅笑怕是撑不了多久。 当初五皇子水清的四个伴读中,郑璧是第一个受了实职官位的,柳之弥却是四人中头一个进士及第的,二甲二十六名。 这一回几人相聚,一是贺水清不日大婚,二是贺柳之弥散馆考核顺利入了翰林。有道是非进士者不入翰林,非翰林者不入内阁。假以时日,有着翰林清贵出身的柳之弥在朝上十之八/九要比举子出身的郑璧走的远一些。 柳之弥也曾劝过郑璧,可惜郑璧上科春闱名落孙山后便不肯再考,人各有志,他也是徒叹奈何。 “瑚儿上科也说要下场,最后却是不了了之。不过也好,瑚儿年纪轻,再等三年,免得做个同进士,到头来辛苦一场反惹小人诟病。”柳之弥本性豁达,虽然惋惜郑璧,却不会因此而坏了众人心情,便说起贾瑚。 同进士,如夫人。也不知道是哪个口齿如此不饶人,一个对子就将三甲同进士贬的十分不堪,平白多了多少口舌之争。 贾瑚倒不觉得三甲有何不好,无非就是三鼎甲与二甲诸人自视甚高瞧不上三甲,落第举子们又爱说酸话罢了。同进士一样可以考入翰林,只要入了翰林,便有了清贵出身,之后宦海浮沉,就看各人本事了。 甚至于贾瑚心底一直有些可惜,可惜贾珠上一场被史老太太拦着不曾下场。不然春寒料峭时考上九天,王氏去岁就能尝尝摧心断肠的痛楚,明白心都叫人掏了去的滋味。 不过柳之弥说的亦有道理,贾瑚以茶代酒敬他一杯,又说起如何准备下科春闱等事。 蒋存溪中举是几人中最早的,但是上一科他正为祖母守孝并未下场,是以说到春闱也颇为神往,提起上科题目直说的激越昂扬,再顾不得继续哄贾琏吃果子。 三人正说的兴起,五皇子水清独身一人悄悄掀了帘子进来,除了坐在一边闷闷不乐下死劲儿砸核桃的贾琏,竟是没人察觉。 水清第一眼就瞧见了身量最小神采却最飞扬的贾瑚,第二眼则转到了绷着张脸仿佛与核桃有深仇大恨的贾琏身上。 不急着打断几个伴读关于破题立意的争论,水清随意坐在贾琏身旁,把手中的锦盒推了过去,浅笑道:“你便是琏儿?一个小玩意儿,值不得什么,拿去玩罢。” 贾琏来时的路上被贾瑚嘱咐了许久,知道眼前这人就是兄长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冒犯的五殿下,慌忙丢下小锤子起身行礼,一个疏忽,手里攥着的几个小核桃就滚落在地。 贾瑚虽然与柳蒋二人说的投机,却始终分了一点心神在贾琏身上。贾琏一动,贾瑚立即就有所察觉,连忙扭身去看,恰巧与水清含笑的目光对上。 于是众人又是一番见礼,水清在主位坐下,余下四人则围桌而坐,柳之弥与蒋存溪在左,贾瑚带着贾琏在右。 人既已到齐,自然要先齐贺五殿下下月初迎娶正妃陈氏,再贺柳之弥入职翰林。以茶代酒虽然不够畅快,可水清尚未搬离宫中,未免横生枝节,也只得如此。 场面话一说完,蒋存溪便迫不及待的与柳之弥重提说了一半的题,两人都是引经据典,一时片刻谁也说服不了对方,贾瑚则只是守着贾琏在一旁微笑静坐。 归根究底,在蒋存溪与柳之弥眼中,水清还是那个与他们幼时相伴的落魄皇子。贾瑚心中却始终存着几分对当年那位生杀予夺手段凌厉的帝王的畏惧。 蒋存溪与柳之弥争个不休,难免要找个人来评判一二,贾瑚学问虽不差,年纪却太小,二人下意识的避过了他,只找水清评说。 水清却笑着摆摆手,不肯参合他们的争辩,又把脸侧向贾瑚贾琏一边,悄声说话:“你们兄弟倒和睦的很。他们吵嚷起来我在屋外都听得一清二楚,那样大的声响,偏琏儿出一点子动静你也听得见。” 忖度着五皇子是叫他们兄弟情深的模样刺激着想起了夭折的幼弟并早逝的生母,贾瑚要为贾琏拿帕子擦手的动作一顿,又装模作样的端正坐好。 水清拿眼一瞟,见贾瑚一脸的浑不在意,眼神却时不时落在贾琏身上,也不说破,先倾身附在贾琏耳边,拿话哄他出去找赖权几个玩耍,才又正身与贾瑚说话。 “知道的说你紧张嫡亲弟弟,不知道的,该当我是吃人的老虎了。”剑眉一蹙,水清对贾瑚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很是不以为然,稍稍刺了他一句,瞥着柳蒋两个仍然闹得不可开交,不曾注意这边,便说起正事:“听说,你要带着弟弟搬回荣国府?” 贾瑚听得一怔,搬回荣国府之事,前些日子他才与两位母舅议定,不想消息这么快就传进了宫里。再一想,这事儿关乎两家,周家也要与荣国府商议,以荣国府下人素日的品行,就是哪日南来的雁都对府里的大小事务一清二楚也不稀奇。 “正是。如今琏儿也中了秀才,我也年将十六,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舅家。我们总是贾氏子孙,回去才是正理。” 水清问的认真,贾瑚也答得郑重。 依着周泽周沐的心思,贾瑚贾琏两个如今都有了出息,不再是任由贾家老太太并二房揉圆搓扁的稚童,纵是搬回去也无大碍。兼之侄女周婕十五岁及笄便可出嫁,那时贾瑚恰也考过了春闱,若是能杏榜提名,便是双喜临门,再好不过。 “回去也好,万事小心。” 水清似乎十分喜爱这里的清茶,听了贾瑚的答复也不急于接话,端着茶盏细品良久,方淡淡回了一句。 贾瑚正要谢水清关心,不防外头蓦地响起一声惊呼,连柳之弥与蒋存溪都惊动了。 知道贾瑚牵挂贾琏,水清直接扬声叫守在外间的内侍传话,命戴权速带贾琏回来,又问那内侍外间为何喧哗。 能跟着皇子出门的都是一顶一的伶俐人,小内侍当即低眉顺眼的把听到的话一字不差的说了一遍。 却是刑部拿人,抓的正是这回在运往西北的军粮里作假,害的上万将士病弱的姜姓粮商家人。 当初此人能夺下供应军粮的差事,还是受了三皇子义忠亲王门下的举荐,结果出了这样大的差错,连累的倍受当今宠爱的三皇子也挨了训斥,被问了个“荐人不当”的失察之过,叫甄贵妃一系声势大壮。 周泽新帮贾瑚贾琏添置的产业里,也有几个姜家被查封后官家贱卖的铺子。 听说是姜家人,水清脸上一丝波动也无,倒是蒋存溪长叹了一声,说起了西北战事的诸多艰难,屋内一时十分压抑,直到戴权护着贾琏回来,几人面上才又扯出几分笑意,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贾琏。 贾琏并不喜欢旁人拿他当小童对待,平时都是浅笑以对,只有贾瑚清楚他心里正跳着脚,此时却只安静听着,半晌才抽空拽了拽贾瑚的袖子。 “我瞧见二房的珠儿了。” 38、39 点睛阁于京中颇有些名望,贾瑚倒是不意外会在这里遇见宁荣二府的子弟,不过贾珠竟然还会出门,倒令贾瑚颇有些诧异。 毕竟从荣国府那些嘴碎的下人口中,很容易就知道二房的珠大爷这几年不是苦读不辍,就是身子有“微恙”,在家安养。 戴权最是乖觉,见贾瑚似乎对此事有些兴趣,五殿下又只温言与贾琏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忙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荣府那位珠大爷的事儿说了。 “您有所不知,您府上二房那位珠大爷是跟着礼部钱尚书一道儿来的。钱尚书向来是个有雅兴的,最爱与举子们谈诗论词,今儿就在这点睛阁邀了一社,广请京中才子,不读珠大爷,宁府的珍大爷也在。” 礼部钱尚书,正是先皇后族弟,这些年一直与三皇子十分亲密。 方才听钱尚书广邀京中才子,请了贾珠却没有请哥哥贾瑚,贾琏那副神情活似吃了什么倒牙的东西,再一听贾珍也在,贾琏顿时舒坦不少,毫不掩饰眼中的那一分不以为然。 贾瑚倒不在意旁人如何评价他与贾珠,只是暗叹自己上辈子就是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子。 老太太领着二房与宁府父子搅合在一起,早早就趟了皇子争位的浑水,只他是个傻的,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一直到宁府那位小蓉大奶奶暴毙而亡才隐约知道些内中秘辛。 只是老太太并二房的心也忒大了些。宁府父子不过是上了三皇子的船,荣府这边儿可是做了三皇子与七皇子之间的墙头草,暗地里与三皇子勾勾搭搭,还帮着史侯牵了线儿,偏偏就有那份本事叫甄贵妃一系还当荣府忠心不二,对出身二房的元春还青眼有加不说,甄家落难时,竟还指望着荣府能帮衬一二。 墙头草,随风倒。 起身另拣个临门的位子坐了,贾瑚随意倚在身后的落地五彩万福大肚瓶上,一双眼睛若有所思的瞄向厅中喧嚣的人群,目光滑过置身事外的贾珍贾珠二人,手指轻轻叩了叩案几。 也不知道该说宁府太过没用,还是该说老太太到底人老成精,宁府的敬大老爷都被逼着去道观出家了,老太太还安安稳稳的做着荣府的老祖宗,时不时给儿孙们添点堵。再想想宁府明明居长却沦落到事事跟在荣府后头的处境,真真是闻者伤心。 贾瑚心中一时转过许多念头,盘算着从哪里借来阵狂风,直接拔了这墙头草的根系才好,又觉此事干系重大,不可轻举妄动。 水清此时离贾瑚不过三步之遥,抬眼望去,少年幼时精致的眉眼已然长开,旧时的软糯也已被坚毅果决取代,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丝成竹在胸的从容。 即使贾瑚自己对何去何从依然迷茫。 十分欣赏贾瑚的早熟与坚韧,加上彼此略有相似之处的身世,水清对他总是少了一分挑剔,多了三分宽容。 水清今日到得本就不算早,因此虽然几人还有些意犹未尽,戴权也只得尽忠职守,提醒水清回宫。 要知道义忠亲王现在认定水清也是个同忠和、忠顺一样的阴险小人,踩着他这个元配嫡子上位,正花大力气寻他们三个的错处。水清不比另两人有独宠的母妃相护,凡事都要多加小心,不能留人话柄。 柳之弥与蒋存溪交情匪浅,一直都是同进同退,今日自然也是一起骑马回去。贾瑚要带贾琏去巡视下两人名下的铺子,倒是与水清有一段同路,水清也如以往一般邀贾瑚同行。 水清说的极有道理,“虽是轻装简从,我这郡王的车驾行路也比你们的车便宜些,到时检视起来时间也充裕”。 贾瑚自然无有不从,先恭敬的请水清先行,又伸手扶贾琏,最后才一跃而上,盘膝坐于车厢内靠门的一角,亲手放下了帘子。 “几月不见,你的身手愈发出挑了,想来你那个表哥师傅定然十分厉害,说不得比你们荣府二房的外家更厉害些。”轻轻拿扇骨敲着手心,水清笑着对贾瑚颔首,突然就提到了二房妻族王家。 贾瑚知道五殿下从不会无的放矢,虽有些不耐烦说二太太王氏娘家,仍浅笑着接过话:“我不过会些强身健体的花架子,周家表哥也不曾上过沙场,哪里比得上王二老爷拼杀出来的功劳。” 话里话外对王家都是十分疏远。 水清莞尔,摆手道:“瑚儿何必妄自菲薄?我看你功夫就十分好。不过王佥事确是栋梁之才,这阵子西北吃紧,各路将领都出了些差错,不是御敌不力,就是纵兵扰民,朝上日日吵个不休,唯有王佥事一人指挥得当、军纪严明,如今已有明旨褒奖,以后便可称一声王副使了。” 北蛮南夷一齐犯边,朝中廷议自然要两面并重,可实际上无论圣人还是百官,心目中的心腹大患只有北蛮一个,南夷在诸公眼中则不过是癣疥之疾,不足为患。 于是朝中上上下下的眼睛只盯着西北防线,偏偏这一回战事又不顺的紧。 先是之前领兵的夏将军不知为何惹了盛怒,被罢官下狱。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新上任的顾将军匆忙上阵,连己方形势都没吃透,刚一开战就吃了蛮部几个大亏。 紧接着江南就闹起了灾荒。有道是苏常熟、天下足,江南乃天下粮仓,却赶在边关烽烟四起、粮草告急的时候遇上了百年难见的大灾,御史报称“恐今岁颗粒无收”,据闻当今收到折子就摔在了地上。 没有新粮就只能开仓,结果又在各地查出了数不尽的空仓,一时朝中大员们受牵连的一一锁拿下狱,未受牵连的都忙得脚下生风,纷纷献策,总算保住了各路兵马的补给。 在京众官员为西北战事熬的头发都白了许多,难免对在西北领兵的武将也格外挑剔了几分,解决了粮草一事后不久,参奏诸将的折子就险些压塌了御案。 从顾将军到下面数得上名号的副将参将可谓一网打尽,只有使司佥事王子腾一人清白无暇,有心讨好周泽周沐兄弟的御史费尽心思都没能罗织出王子腾的罪名。 在这种情形下,当今下旨褒奖王子腾一人的事情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贾瑚在周家也曾听过此事,讶异之余忆起前世,恍惚记得王子腾暴毙后遭新皇清算,有一条罪名就是治军时“御下严苛残暴”,想来多半就是此时种下的祸根。 至于王子腾为何如此严于律己又严以待人,十有八/九是防着周家在朝中抓着他的错处落井下石,以免到最后赢了北蛮,班师回朝反倒要罢官夺职。 晓得水清登基后十分忌惮王子腾,贾瑚也隐隐猜出王子腾怕是投靠过甄贵妃一系,便有意把关系再撇开些。 “这倒是不知。我与琏儿许久不曾回府,想来家中下人往来请安传话,也没人想起说二房的亲戚与我们听。”有心等水清亲政后借他的力分家,贾瑚索性就半明半暗的透了话儿。 闻言水清就望着贾瑚扬了下眉,两人之间立时就有了几分你知我知的默契,水清也转了话头:“听说这一任的巡盐御史林海,也与你府上有亲?” 贾瑚知道前世林家落到那种结局也与新皇脱不了干系,却不晓得林家姑父究竟是何时触怒了水清,一时有些吃不准水清提起林姑父的用意。 但是林家与王家不同,王家只是二房太太王氏的娘家,林家却是整个荣国府的正经姻亲。 “论辈分,我与琏儿要称林御史一声姑父。姑母是家父的嫡亲妹妹。”虽然晓得水清多半是清楚林贾两家的关系的,但他既然问了,贾瑚也就规矩答了,顺口又为林海说话。 “姑母出嫁时我并不记事,只听人说起林姑父,说姑父学富五车,为人谦和宽宏,理事务实细致,洋洋洒洒许多话,实是赞不绝口。” 这倒也不算言过其实,毕竟林海能在江南官场风声鹤唳之时坐稳盐政的位子并连任十余年,足可见其于政事上颇有能为。 水清薄唇微勾,似笑非笑的睨了贾瑚一眼,也不接话,随手抓了把藕糖拿绢帕包了递给贾琏后,就把玩起手中新得的竹扇,扇面翻转间白皙修长的手指时静时动,带起的微弱风声仿佛在人的耳边吹拂。 贾琏懵懵懂懂,只是本能的有些惧怕,捧着一把藕糖却怎么也不敢吃,可怜巴巴的缩了缩身子,等了半晌,见兄长贾瑚没有半点儿理会他的意思,只好偷偷捏了捏水清今儿送他的匣子,这才觉得好了些。 贾瑚被水清笑吟吟盯了半天,倒还是怡然自得的很,一点儿也不觉得领着弟弟贾琏与未来的圣人相对默然有何不妥,一身淡泊致远的气质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名士风骨。 最终还是水清将话接了过去。 “林御史自然是国之栋梁,”水清一顿,又笑看贾瑚,续道:“即便瑚儿没有那份才能,经营产业的本事总是有的,听说连琏儿都能看帐了?不如将我名下的铺面拿去一道看管,横竖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总承你的情。只一件,粮,我是不收的。” 一句话点两桩事,既有防着重蹈义忠亲王覆辙的意思,也是提醒贾瑚,他亡母周氏陪嫁粮铺的管事去岁低价囤粮的事儿,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这个人情贾瑚承了,水清的铺子他就要管。 暗讪一声“贼不走空”的老话儿用在皇子身上一样妥帖,贾瑚一口应下,瞅着时机差不多了,便告罪一声,领着贾琏下了车。 之后兄弟二人与管事叙话巡看铺子不过是依例而行,不再一一赘述,只说晚间贾瑚贾琏回了周府两人共居的跨院内,贾琏整理今日收到的赠礼,才发现水清送他的竟是个纯金打造的小算盘。 这份礼可算是送到了贾琏的心坎里。 贾琏当即就忘了他回家路上如何嘟嘟囔囔埋怨五殿下并柳翰林都拿他当个无知小童哄骗,捧着算盘就跑到了贾瑚屋里炫耀,又想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拿去给大表哥周林看,被贾瑚笑着拦下了。 贾瑚一面是心惊于水清的细致缜密,一面也是不想让大表哥周林忧心于贾琏的前程,只哄贾琏说今儿个朝中有事,连大嫂子还没见着林大哥哥呢,让贾琏稍安勿躁。 谁知贾瑚竟真的一语成谶。 39、40 这日直至掌灯时分,往日里早就该到家的周林却音讯全无,大奶奶莫氏本不想惊扰婆母刘氏,可幼子长安平日被娇惯坏了,到了时辰见不到父亲就开始哭闹,莫氏并奶娘怎么哄都不听,没过多久就惊动了刘氏,周林迄今未归的事儿也就瞒不住了。 偏偏这会子周梓随周泽访友赴宴去了,只有贾瑚一个长成的男丁守着这一大家子。 贾瑚倒是自告奋勇要去探听消息,刘氏掂量半晌后摇了摇头,只让贾瑚安心在家,待周泽周梓回来后再作打算,免得慌中出错反而不美,另派了几个管事出去。 后来周梓之妻周二奶奶也来陪伴婆母长嫂,贾瑚便带着贾琏避了出去,在外书房等候。 好在提前回来的周梓带回了周林的讯息,言说周林只是受了牵累,并无大碍。 再一细问,竟是西南大败,东南又有海盗上岸杀掠,财物人口损伤甚巨,令原以为能收到捷报的当今大为恼怒之故。 ——万寿节将至,歌颂他文治武功的表章都早已备好,都说必胜的战事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传来惨败的消息,岂不是要让他的千载圣名毁于一旦? 出了这样的事情,圣人暴怒之下连贬几个曾经保举此番战败身死的主将王利江的朝臣,今日所有呈上的折子上但凡有一丝不妥当,也都叫圣人狠狠发作了一回,周林等随侍圣驾的中书舍人自然也难免遭了池鱼之殃。 周林还好些,另几个遵圣命提前草拟表彰西南将士旨意的舍人险些就让圣人寻着错处叉出皇城。饶是如此,周林今日草拟的旨意还是受了斥责,不得不字斟句酌,一改再改。 一群翰林出身的才子进士及第后再一次苦中作乐挑灯夜读,倒也令人唏嘘。 听得周林并无大碍,只是叫官家拘着在宫中办差,刘氏婆媳总算安下心来。贾瑚却觉得二表哥有所隐瞒,也不当着舅母嫂嫂的面说破,只同周梓一道行礼退了出来,借口有事讨教,随他回了书房。 周梓自然明白贾瑚跟过来的目的,也知道他精于世故。现在父兄俱不在府中,琏儿懵懂,余者皆为妇孺,周梓很是乐意同贾瑚商议一二,刚一落座就欲开口分说实情,却被贾瑚抬手止住了话儿。 “二哥哥劳累多时,何不先用点汤面护护肠胃?想来二嫂子该是早就吩咐厨下预备着了。既然舅舅还在外未归,林大哥哥应是无碍的。” 贾瑚看得分明,周梓如今是关心则乱。在这个家里,迄今为止看舅舅周泽的态度就足以衡量事情的轻重缓急,他都懂得的道理,二表哥却有些急得糊涂了,吃口面汤缓缓也好。 周梓也觉出自己行为失据,讪笑两声就叫人摆饭,又命给贾瑚也盛一海碗,兄弟两个对桌而食。 “其实拟旨的事儿已经了结了。大哥是因为旁的事情遭了猜忌,连父亲都有了嫌疑,不好说话。”周梓在外行走惯了,举止上有不像其他世家公子那般讲究,至少食不言这一条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边吃边说。 贾瑚正对着一盆卤面愁眉不展,听到连周泽都牵扯其中心里就是一沉,偏周梓说到要紧处又顿住了。 贾瑚正要开口催促,周泽却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为的正是史侯的事儿。史家的保龄侯,史大老爷昨儿夜里一病去了。说是叫他们族里那些黑心烂肝的气得吐了血,太医还在路上,人就没了。史家大太太几个月的身孕连惊带怒,悲痛过度下产了个姑娘,也跟着去了。史侯纵有再多不是,人走了,也就不追究了,就有人趁着这个热灶,进言说咱们家当年公报私仇,陷害史侯。” 周梓这二十余年大事皆有父兄做主,遇事难免不够稳重,因为素日瞧着贾瑚老成持重,也没有顾虑太多,直接竹筒倒豆子一气儿说了。说完抬眼一看,才发现贾瑚涨红了脸几次张口欲言。猜着贾瑚是想到了周家与史侯结怨的根由,连忙摆手。 “在朝为官者,谁没有几个仇家?那事儿咱们不过是冷眼旁观,不法之事可是半点儿没沾的。不过是有人借风起浪罢了。父亲说了不碍的,等圣人火气一过,明早自然就会让大哥回来。” 似是怕贾瑚不信,周梓又续道:“若说此事同你有什么关联,不过是因为你们同你们府里二房那一团是非,让人能拿你们攀扯上这府上罢了,没有你们,也会有旁的事。” 贾瑚知道舅舅一家都不会因此事怪罪自己兄弟,心里却十分过意不去,暗暗发誓明年春闱定要金榜题名,以后与表兄互为膀臂,以报今日之恩,口中则连连应声,更主动开导起周梓来,表兄弟两个这才好些。 这边府里为周林之事悬了一晚上的心,那边王家在京城的宅院里,这一辈儿的二姑娘王熙凤也叫功课折磨的夜不能寐,正拉着母亲王大太太的衣袖撒娇,扭骨糖一样粘在母亲身上,连连央告。 “可是女儿家管的不好?帐算的不对?怎地老爷这也不许我做,那也不叫我沾手,只找了几个老婆子来教我些酸掉牙的东西?好太太,好歹替女儿求求情,除了书本子,旁的什么都好。” 王熙凤协从王大太太管家向来是一把好手,管教起几个庶妹也是威风的很,偏偏在琴棋书画吟诗作对上没什么耐性,大字也识不得几个。 原本这也没什么,反正王家是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谁知王大老爷这几日蓦然转了性,非要将王熙凤养成个文雅才女,旁的都不叫她碰,真真让王熙凤苦不堪言。 40、41 王大太太虽然不晓得自家老爷是抽的哪门子风,也心疼女儿的很,可她是个以夫为天的,嫁进王家生儿育女近二十载,从不曾违逆过王大老爷的意思,这一回王大老爷拿定了主意,她自然只有劝女儿的。 “我的儿,你这样可不是要剜我的心?我的凤丫头自然是万事妥帖的。只是老爷做事必然是为了你好的,听老爷的,准没有错儿。” 虽说养出了王熙凤这样锋芒外露、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儿,王大太太自己的面相倒是十分温婉,这会子和颜悦色的宽慰女儿,更是显得慈爱。 王熙凤当然也晓得她父亲在家一向是说一不二的,吐出口唾沫也是个钉,更不要提当着全家人的面儿吩咐她修身养性这样的大事,绝对没有半途而废的可能。 可她就是不甘心,明明她的才智手段连兄长王仁也只能甘拜下风,不过是吃了生而为女子的亏,不能在外边儿抛头露面才不得施展,只能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后宅里。 结果现在父亲连这点子小事也不叫她管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嬷嬷,日日夜夜拘着她,不是要她“贞静”,就是叫她“温良”,还收了她管家的对牌账册,只让她绣花描红,真真逼得王熙凤恨不能一根绳子吊死了事。 “太太好歹疼我!”一咬牙一跺脚,王熙凤不管不顾的滚到王大太太怀里,方才只是假哭,现在却真生生逼出了泪,咬牙切齿恨声道:“到底是谁在老爷那里下的舌头整治我?若是这样的日子没个尽头,我……还有什么趣味?” 说到最后,王熙凤已经有些不管不顾了,显然是被逼得不行。 王大太太听得心头乱跳,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她是素来偏疼女儿多些,可是决不能纵着女儿要挟父母。 把王熙凤从怀里拽出来,王大太太难得板了脸,声音也十分严厉:“若是这样的日子没个尽头,你待要如何?还要忤逆不成?” 王熙凤在此事上所有的依仗不过是母亲王大太太的面慈心软,指望着王大太太在王大老爷那里说项,一旦王大太太变了脸色,她也只有服软的份儿。 抽抽噎噎的拿帕子抹了抹眼睛,王熙凤白着脸状似乖巧的伏在王大太太怀里,十足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王大太太只瞧了一眼,一颗才硬起来的心不禁又有些和软。 “我这半辈子只得了你兄与你两个,岂能不疼你们?可这一回,你只管听老爷的吩咐就是了。” 摸了摸王熙凤僵硬的脊背,王大太太打定主意绝不松口,便有意冷落王熙凤一番,也不再劝,只扬声叫了王熙凤的心腹丫头平儿进来仔细叮嘱:“好生服侍你们姑娘,但凡有丁点儿闪失,皮不剥了你的去。” 平儿自然是低眉顺眼的应下了,王大太太知道这丫头一直妥当的很,也就放下心来,带着丫头婆子回了自个儿院子。 等王大太太走了,王熙凤直接将其他丫头都赶了出去,只留平儿在绣房里说些贴己话。 “老爷太太当我是孩子哄呢,到现在还不肯说个明白。”恨恨咬牙,王熙凤一双细细柳叶眉斜飞入鬓,怒目圆睁,瞧着很有几分凶悍:“什么修身养性,分明是想把我配贾家的琏小子,怕他嫌弃我呢。” 王熙凤素来精明,当年去荣国府小住时虽然年纪尚小,这么些年也早明白了长辈的心意。若是父亲母亲相中的是贾瑚倒也罢了,偏偏他们退而求其次想把她说与贾琏。 因着贾琏眼瞅着也能考个出身出来,王熙凤倒也不再觉得配贾琏委屈了自己,只是家里竟然逼迫着她迎合贾琏,这让王熙凤心中实在愤恨难平。 王熙凤自懂事起便是个要强的,以后就是成了亲,贾琏若是不能让她心服,她也要与贾琏争上一争,怎么能够在亲都没订的时候就硬生生矮了贾琏一头? 平儿从小同王熙凤一道长大,彼此间的情份之深就是王熙凤与王大太太的母女之情也比不得,可这件事儿,却不是她能够说嘴的。若是让王大太太知道了,直接打杀了都是轻的。 敛眉思量片刻,平儿轻声细语的劝王熙凤宽心,不外是夸赞贾家琏二爷年轻才俊,又说老爷太太“必是为姑娘打算筹谋”等语,听得王熙凤愈发心烦意乱,索性背过身去不再理会平儿。 王熙凤这里与平儿也闹上了别扭,王大太太回去后犹豫再三,还是与王大老爷说起了宝贝女儿王熙凤。 “老爷,咱们家往日也没有特特教导姑娘们诗词歌赋,大姑与贾二老爷也生了两子一女,夫妻和美的很,何苦非要磋磨凤丫头?瞅着她这两日愈发清减了。” 在王大太太眼中,贾政是不能袭爵的嫡次子,贾琏也是,两人没甚区别,出嫁的大姑奶奶能过得好,没道理王熙凤就一定要学那些劳什子才能与贾琏举案齐眉。 王大老爷王子胜这几日终于收到了上峰答复,不日就要上任,正在房中闭目养神顺便思索还有何处不妥帖,不妨一向温顺的发妻有此一问,稍一怔愣,倒也没发脾气,直言问道:“可是凤丫头找你诉委屈了?” 神色间完全没有一家之长权威被冒犯的恼怒,反而带着一点点娇宠无奈。 依照常理,王子胜膝下一儿三女,应当是对独子王仁疼爱有加才对。可王仁自幼顽劣不堪,王子胜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王仁就是死不悔改,渐渐的,王子胜也就灰心丧气,只要王仁不在外惹出祸来,就任他在后院与丫头媳妇们厮混。 而精明能干的王熙凤却比一母同胞的兄长强了百倍。王子胜常与胞弟王子腾感叹,倘若凤丫头是个男儿,他又何愁自己后继无人?何愁王家后继无人? 王子腾亦是面色黯然,唯有默然不语。 ——也不知是不是荣国府的风水不好,文字辈的姻亲里,周家竟算是子孙繁茂的,林家至今只有一女,王家兄弟两个只有王子胜膝下的王仁长大成人,王子腾连生数子却都夭折了。 只恨凤丫头不是个男儿。 王大太太一听王子胜话里一丁点儿责怪王熙凤的意思也没有,心中一喜,正打算旁敲侧击一番,却见王子胜面色渐沉,快要出口的话就那么噎了回去,只微垂着头为丈夫斟茶。 “你哪里懂得。”王子胜与王大太太鹣鲽情深,王大太太成婚这么多年又是头一回与他意见相左,看着四下里丫头婆子们都不在,不由轻轻拍了拍发妻的手,开口解释:“贾琏与妹夫不一样。此一时彼一时,咱们家是要费心思下力气结这门亲的,就是成了,凤丫头拢不住贾琏的心,一样白搭。情势比人强啊。” 长叹一声,王子胜知道王大太太一定能明白他的未竟之意。 贾二太太王氏嫁与贾二老爷贾政时,贾王两家纵称不上同气连枝,也是世代交好,便是贾家老太太史氏厉害些,可有那位先大太太周氏顶在前面,王氏的日子并不难过。 到了王熙凤这里,王氏与周氏的恩怨不必再说,他又一时糊涂,与荣府大房并周家结下了那样的大仇,现在吃了大亏想要服软,就是把女儿送上门去,都不晓得人家肯不肯要。 王子胜现在想起王熙凤的亲事也难受的紧。那时只看着贾赦不顶用,经不住嫡亲妹子的央求,又有去了的史老大爷鼓动,自己真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落得个罢官丢职的下场。 现如今倒好,周三老爷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亲事说成了,心疼女儿,说不成,王子胜也没有旁的法子能让周家高抬贵手,就此放王家一马。 王大太太也曾从王子胜那里听过些事儿,晓得其中利害,可妇道人家终究更疼儿女些,忍不住就有些心酸,抽开手拿帕子捂了脸。 王子胜心里何尝不难过,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你也莫要难过,等孩子的亲事说成了,周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必定能化干戈为玉帛的。你是不晓得,二弟又让人参了,说他御下不严,任军中的兵士踩踏民田。” 若是王家还有文臣在朝,御史们哪里就会抓着这么点子小事不放? 也是王氏无能。周氏都已经去了,她要是趁着贾瑚贾琏年幼拢住他们,哪怕只拢住一个,周家也要投鼠忌器,情势总比眼下强些。 听到这里,王大太太明白丈夫与领兵在外的小叔子已经是拿定了主意,除非贾家不要王熙凤,否则这门亲事结定了,不禁更是心忧,胡乱服侍王子胜睡下后几乎一夜不曾合眼,第二日起来精神就差得很。 偏偏大姑奶奶王氏又派了心腹婆子周瑞家的回娘家讨救兵。 王大太太此时响起这位贾二太太就浑身不爽利,暗恨她在家是掐尖好强就罢了,出嫁了竟还坑了自己的女儿,面上却还要叫周瑞家的进屋说话,还要赐座,心里怄得不得了。 王氏出嫁前一直死死压着这位大嫂子,周瑞家的先做王氏的贴身大丫头又做了管事媳妇,对这位王大太太也轻忽的很,只面上尊敬,因此周瑞家的回了半晌话,都没瞧出王大太太神色不对,还一个劲儿的说起王氏的不容易,史老太太的刻薄。 王大太太听来听去,都是贾瑚贾琏不日就要搬回荣国府,史王婆媳两个趁此机会又在家里闹个不休,争权夺利。 没心思管王氏的是非,王大太太却十分关心贾瑚贾琏两个何时回荣国府,假意关怀了王氏主仆几句就装作不甚在意的随口提了一句。 周瑞家的还没醒过神来,听王大太太问起,也就顺口说了,说完又把话绕了回去,不住的催王家施以援手。 可惜哪怕她说出个花儿来,王大太太也只虚应着,反而是贾瑚贾琏回府那日,王家倒派了下人前往道贺,惊得贾瑚贾琏面面相觑,慢慢才觉出味儿来。 41、42 贾瑚贾琏这次回府并未声张,不过归家时光伺候的丫头婆子小厮长随就有近四十人,坐了几辆大车,再加上两人这些年得用的东西,一溜十几辆车从周府拉到荣国府,京城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也就都知道了。 内宅里管事的史老太太与二太太王氏都是打心眼儿里不想这两个瘟神进门,可贾家的子孙回贾家乃是正理,连阻拦的话儿都不能说。 周家逼得又紧,婆媳两个你头疼我发热,互相推诿了接近一个月,才拖拖拉拉把周氏生前住的院子并贾政王氏先前的院子重新收拾了出来,又配上了粗使婆子丫头。 史老太太占了孝道的便宜,自然在这事上又压了二太太王氏一头,支使着王氏来回奔波不说,还借着查验两个院子里摆设的便利查了王氏经手的账目册子,随手捏着几处错儿发落了王氏手下的管事娘子,又补上了几个赖嬷嬷婆媳荐上来的媳妇子。 因此贾瑚贾琏回府之后,王氏虽然面上还端着二婶娘的慈善样儿,心里早就把史老太太并大房一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真真是一肚子的怨怼,不想自己娘家竟还来了这么一出,当众打了她的脸。 王家倒还要些脸面,来时说的是得了些新鲜玩意儿来孝敬亲家太太、姑奶奶,并各位姑娘爷们。 可贾王两家是几辈子的老亲,这不年不节的,平日里王家给贾珠、元春送的什么,这会子给贾瑚贾琏又送了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对。 史老太太人老成精的,瞧着王家似乎闹了内讧,当机立断倚老卖老,直接笑着请王家来的婆子去她院子里说话,王氏在旁又气又怒偏生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干瞪眼。 王家上赶着送礼,贾瑚贾琏自然笑纳。 贾琏年纪小些,虽说觉得其中必有蹊跷,琢磨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就暂时丢开手,先看饱了王氏的笑话要紧。 贾瑚历经两世,又与王子胜王子腾兄弟打了多年的交道,很是清楚他们的为人,不等王氏想出借口离了这里去找王家来的婆子,就隐约明白了王家的用意。 这是要借着他们兄弟跟周家卖好呢,而且今儿送来的不过是点子敲门砖,大戏还在后头。 可王家与周家的冤仇岂是那么好了结的? 这么些年,王家兄弟已经是把能走的门路都走了,周家大舅舅与三舅舅皆是不假辞色,王家如果不是想出了什么法子自觉一定能逼他们兄弟、乃至两位舅舅就范,是不会如此打他们家姑奶奶的脸面的。 略一抬眼,贾瑚瞥见贾琏绷着一张脸作出恭敬儒雅的模样对面色铁青的二婶王氏嘘寒问暖,心里一个念头不禁漫漫浮了出来。 即便琏儿不再是袭爵独子,他依旧是周家的外甥,自己与琏儿也是兄弟情深。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影响周家舅舅与自己的抉择,非琏儿莫属。 能逼着周家化干戈为玉帛,又能维系与荣府嫡枝的情份,倒是一步好棋。 想通了其中关键,贾瑚也不耐烦与他们虚与委蛇,趁着王氏离去的空当儿借口自己乏得很,支走了来叙离别之情的贾珠元春,又命人铺纸磨墨,提笔一挥而就,亲手封了信着心腹人送了出去。 42、43 贾瑚贾琏两个相依为命多年,彼此之间可谓心意相通、默契十足,贾瑚这边着人送信,贾琏那边就随手指了些事儿,把几个在屋门外探头探脑的丫头都打发了出去。 “这府里的规矩是差了些,方才哥哥刚一提笔,就有些没眼色的想过来服侍,好在初一她们警醒,直接拦在了外头。如今都做了三等,还当自个儿是哪个屋子里的大丫头呢。” 把那些容貌俏丽的丫头们都撵去做些跑腿传话儿的活计,贾琏背着手凑到贾瑚身边一边说话一边伸手给兄长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脸上明晃晃挂着一丝讥讽。 初一十一等大丫头晓得他们兄弟有话要说,连忙退到屋外,行事最妥当的初三和十四又搬了杌子过来亲自守在门口,手上飞针走线的绣着他们兄弟的鞋袜。 贾瑚闻言一挑眉,抬手一掌结结实实拍在贾琏脑门上,轻斥道:“胡沁什么?这府里?哪个府里?这是咱们府里。” 荣国府是大房的,以后他与琏儿如何分家是一说,但只要一日没分,这整个府邸就是他们兄弟的,万万不能让二房喧宾夺主,琏儿心里也绝对不能糊涂。 贾琏重重吃了这一记,一个俊秀儒雅的小少爷登时形象皆无,呲着牙倒吸一口冷气,抱着脑袋揉了半晌才嘟囔了一句:“我都省的,不过一时顺口……咱们还真留着这些祸害?” 这问的就是史老太太、二太太王氏配给兄弟俩的丫头们了。 贾瑚贾琏在周家住了这些年,身边一等、二等的丫头早配齐了,两兄弟又坚称使唤惯了不愿换人,史老太太并王氏顾虑着早年闹出的丑事也就没再指派大丫头过来。 可等瑚琏安顿下来仔细一瞧,老太太二太太赐下来的三等丫头里很有几个容貌娇俏说话伶俐的,分明是早就调/教好了,以后要做主子贴心人的。 一想到哥哥和自己身边多了这么些别人的眼耳神意,贾琏就一肚子的不痛快。 “留着,做什么不留?长者赐,不敢辞。既然是三等,那就给她们三等的活儿去做,有不服气的直接撵出去就是。咱们院子里是不养副小姐的。”一脸愉悦的喝了弟弟奉的茶,贾瑚提起那些丫头时口气淡淡的,辨不出喜怒。 贾瑚上辈子常在女人身上花心思,因此把府内相貌生得好的丫鬟们记了个七七八八,今儿留心打量一番,很是认出了几个前世老太太二太太身边的得意人,暗道那两位这回是真舍得下本钱,索性便把人都留下,让她们先欢喜几日。 不过几个丫头,捏住错处还不是说撵就撵。 “你也回自己院子里仔细瞧瞧,说不得还有什么礼等着你呢。”跟自个儿亲弟弟也玩起了端茶送客这一套,贾瑚捧着如江南氤氲的雨过天青杯笑得很有几分揶揄。 瞥见自家兄长一副风雅名士的清高淡泊派头偏生面上明晃晃挂着算计,贾琏撇撇嘴,晓得贾瑚该是把一切都琢磨明白了。 贾琏原本倒是有意刨根究底询问一二,一瞧贾瑚这个神色,思量片刻还是乖乖起身,打算等一会子贾瑚收拾完了别人,他再过来打听打听。 贾瑚有意等自己理清头绪找出解决之道再与贾琏说,见贾琏如此乖觉也不禁莞尔,嘱咐了他句“万事小心”,亲自把人送到院门口才回转。 贾琏虽然才十二岁不到,却也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贾瑚又快要成家,兄弟俩显然不能再合住一个院子。 周家与荣府来回传了多少次话儿,史老太太才拍板把周氏生前的院子与二房原先住的院子一起收拾出来,一给贾瑚一给贾琏,两兄弟比邻而居,谁也说不出什么。 而舍了先前的院子合家窝在荣禧堂左近翻修过的小抱厦内的二房诸人,则真的是心中翻了五味瓶儿,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虽说贾琏顶顶厌烦二房,对于抢二房屋子这事儿倒是兴味盎然,进了院子也不急着一一看过等在里头的家生子儿们,领着一众丫头婆子就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看,一口气说了许多不合心意的地方,正好周瑞家的还在院子里等着给他举荐几个伶俐的“贴心人儿”,也不用等,直接一股脑儿说与周瑞家的听,叫她尽快找人来一一改过。 这可不是贾琏自个儿矫情,乃是二太太王氏刚才在贾瑚院子里亲口说的,让他们兄弟“莫要外道,自己家里,有什么不顺心的尽管吩咐奴婢们去做,万万没有委屈了正经爷们反让奴才们躲懒的道理”。 周瑞家的当然也知道自家主子方才摆当家太太的谱儿都说了些什么,只没想到这位小爷还真就如此实在,连句客套话儿都没有,就要把人支使的团团乱转。 忍了又忍,周瑞家的一张面皮儿都忍得有些抽,还是记起在旁虎视眈眈的赖大家的才勉强把这口气咽了下去,笑容满面的应下了贾琏的吩咐,甚至还从头复述了一遍,生怕漏了哪处,妥帖的让贾琏都不由扬了扬眉。 抬手不打笑脸人儿,周瑞家的摆出一副俯首帖耳的模样,贾琏也只得笑着让十一抓了一把钱给周瑞家的养的小孙孙买果子吃,又让十一送周瑞家的出门。 至于院子里垂首站了半晌的“三等”丫头们,自然有十一她们去收拾,贾琏连个正眼都没给,自顾自回里屋歇着去了。可惜了一堆俏媚眼,到头连个接着的人都没有,尽数落在了地上。 依着贾琏的心思,很该趁着老太太二太太忙着内斗的时候舒舒服服的多歇息会子,一会儿好起来与哥哥商议王家的事,总不能一直让哥哥把一切都自个儿扛着。 他懂的虽然不多,参详一番,或者只是让贾瑚把心里憋得话说出来也是好的。 不成想贾琏才在榻上歪了一会儿,二太太王氏就带着周瑞家的到了他院子里。 其实王氏一点儿也不想进贾琏的院子。 原本在王氏想来,贾瑚贾琏一同住周氏生前的院子尽够了,就是以后他们成亲娶妻,大不了动动土木,在院子中间砌个墙就算完事儿,再不济,贾琏一家尽可以挪到后头的梨香院去,宽敞又便宜,这院子她是要留给珠儿成亲后住的。 结果老虔婆自己顶不住周家的势力,就拿她的珠儿填补,还有脸说珠儿宝玉是命根子眼珠子。 珠儿只比大房那个黑心短命鬼小半岁,眼瞅着也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到如今连个正经院子都没挣上,宝玉更是可怜见的,等长大了在这府里说不得要被那些狠心的兄弟挤兑的连站的地儿都没了。 因此这院子王氏当真是看一眼伤心一回,若不是估量着当真要坏事,她是绝对不会进来的。 王氏是婶娘,她来了,贾琏自然是要亲自迎出来的,还要请王氏上座。 王氏从周瑞家的那里听说了贾琏的行事作风,背地里大骂贾琏不知礼数是一回事,明面上却不敢再拿那些虚话说嘴,生怕再被贾琏拿着鸡毛当令箭,只好把早前说过的话再嚼一遍。 “我年纪大了,难免有照看不到的地方,这院子也料理的很是一般,琏儿还有甚不合心意,只管说出来,直接让周瑞家的去办就是。”王氏细细品了口茶,心中暗叹这小孩子家也用上品碧螺春待客,周家委实奢靡,面儿上却分外慈爱和善。 贾琏心说有道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二太太这番“贵脚踏贱地”必定有所图谋,只笑着答应,随口道句谢,旁的话一句没有。 王氏却仿佛没有觉出贾琏的敷衍,依旧仔细拿着好婶娘的款儿,望着贾琏的神情中也带上了几分并不难发现的隐忧。 “只是你哥哥是嫡长子嫡长孙,日后要承爵的,这个家总要他们夫妻做主,你总不好越过了他去。论理,他那处是要比你这儿强些。这些话儿原不该我说,可老太太年纪大了,大老爷大太太并不操心这些,我这个做二婶的,总要提一句才是。” 说着,王氏犹嫌不足,伸手帮贾琏理了理头上的小玉冠又补上一句:“便是一家子骨肉,情份也是处出来的,现在和睦了,日后分家也不至于生分了。” 好不容易忍着一身的鸡皮疙瘩没有当场打开王氏的手,贾琏绷紧了面皮抿紧了嘴,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没有嗤笑出声。 好二太太,好二婶,这是拿他琏二爷当傻子哄呢。 “侄儿懂得。”贾琏话儿说的极慢,面上也显得很是受教,话锋一转,却字字戳进了王氏的心窝子:“侄儿虽然愚钝,但看老爷与二老爷行事,也懂得长幼有序、兄友弟恭,侄儿定会对长兄恭恭敬敬,万万不至毁了礼数伦常。日后离了这府里后与二老爷二太太、珠大哥哥并宝玉比邻而居,也是一样行事,一家子骨肉也好有个照应。” 贾琏这些年跟着周泽周林读书,为着好读书不求甚解一条也不晓得究竟吃了多少排头。周家都是文人,不兴拉倒了打板子那一套,周泽父子便把那套出口成章的本事用在了讽刺贾琏上,各式立意各式修饰不必刻意去背诵也能学到个皮毛,用在王氏身上妥当的很。 王氏活了半辈子,史老太太一去他们这一房便要离了荣国府的道理当然是明白的,可这么多年无人提起,王氏真真已经把荣国府当做了二房的天下。 今儿个被贾琏直截了当的说破贾珠宝玉早早就要离了荣国府去与那些落魄族人混居,王氏险些当场就黑了脸,一直数着佛珠的手一顿,好悬没把一串檀木珠子生生扯断了。 除了史老太太,如今的荣国府王氏受过谁的气?当即就要挑贾琏的刺儿好好教训下这个跟他哥哥一样黑心烂肝的短命鬼。 谁知王氏还没开口,贾珠房里的罗裳就寻了来,支支吾吾的请王氏过去,明明急得一头汗,却怎么也不肯把事情说清楚。 知道她们这是防着自己,贾琏从炕桌上的果盘里摸出个山核桃就拿小锤子咔咔的敲了起来,兴致盎然的看罗裳那丫头与二太太王氏打哑谜。 王氏本就被贾琏之前的话儿勾得心火过旺,看罗裳慌慌张张的又担心贾珠,哪里还能受得住砸核桃的响动,仿佛那咔嚓咔嚓的声音把她面上的笑都砸裂了似的,硬邦邦扔下话儿让贾琏好生歇着,就领着人直奔贾珠的院子。 王氏一走,贾琏的院子里登时呼啦啦去了一多半人,清静了不少,刚才一直在外面打听消息的十二便瞅着空儿溜进来回话。 若单论样貌,十二是这群丫头里顶顶出色的人物,周大奶奶莫氏当初挑她给贾琏也有让她做个屋里人的意思,可十二自己却没这个意思,略大点就露出话儿,想要求个恩典出去与人做正头娘子。 贾琏虽喜十二妍丽,想一直有她陪在身边,却不是死扒着不松手的色中饿鬼,也就应了十二所求。 打那以后,一个心无杂念,一个忠心耿耿,倒是主仆相得,更为融洽了。 “回二爷的话儿。”十二俏生生一福身,眉眼间却流露出一点英气,令人一见便知是心性端正坚韧之人。 “这些日子老太太与二太太很是处置了些人,又寻了人补缺儿,赖嬷嬷赖妈妈与周妈妈相互见了面都不怎么说话,冷淡的很。咱们回府之前,扬州姑太太又传来了喜信儿,老太太欢喜的什么似的,偏二太太备礼出了岔子,老太太很是闹了一场,二老爷好些日子没给二太太好脸儿。不过在我与大爷那儿的姐姐面前,赖妈妈同周妈妈倒要好的很。” 将从荣府婆子们那儿探听来的消息捡重要的一气儿说了,十二抿抿嘴儿,又迟疑着说了件事儿:“这是我自个儿猜度的,那边儿珠大爷,似乎不大好,珠大爷房里的丫鬟们把着门儿,粗使婆子离得稍近些都要吃排揎。” 简直就差把心里有鬼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贾琏听得直撇嘴,因着贾瑚说过不许他参合贾珠那个病秧子的事儿免得叫人怨上,只问十二大爷院儿里知不知道这信儿,听说初四已经回话去了,就不再言语,耐着性子练了张大字才整裳理带,过去找哥哥贾瑚说话。 临出门,贾琏还不忘把十二叫到身边低声嘱咐,要十二把新裁的鲜艳衣裳穿出来,花儿朵儿也别吝惜,只管戴,往后在两个院子里管教三等丫头们就是,免得老太太赏下来的叫什么碧玺的真当她自个儿是个天仙儿了。 絮絮叨叨半晌,听得十二不住抿嘴儿笑,贾琏才轻咳一声走了。 贾瑚恰巧刚在前头见过了分别去周家和忠平王府送信的小厮回来,听着丫头们掀帘子说二爷来了也不起身,只歪在炕上一手支着下巴斜睨着贾琏笑。 被贾瑚盯得后背发凉,贾琏三步并作两步凑到贾瑚身边作揖打千,连连求饶:“好哥哥,我哪儿错了你直说便是,我一准儿改!立即就改!” 别人都夸贾瑚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贾琏却深知自家兄长绝对是心较比干多一窍,主意多得很,使坏的时候真是整治的他不服气都不行。 与其等贾瑚动手,不如自己先低头认了,说不准还能求到个从轻发落。 贾瑚瞧着贾琏日渐长成的眉眼轻轻叹了口气,正起身低声问道:“母亲去了七载了,琏儿如今十二岁,也到了叫人惦记的时候了。” 听兄长提起亡母,贾琏忆起母亲在时的慈爱与母亲去后与哥哥相依为命的痛处,一颗心似乎被人狠狠刺了一刀,原本装出来的一分伤心瞬间化为十分悲恸。 贾琏是贾瑚一手带大的,贾瑚十分清楚贾琏的脾气秉性,然则事关重大,他总要问个清楚。 停顿片刻,贾瑚就将这次的事儿挑明了:“大丈夫当成家立业,我是早就定下的,那房里珠儿也有了说法,这一辈男丁只剩了你一个,王家惦记的就是你。” 仿佛觉得贾琏一副惊得失了魂的模样十分有趣,贾瑚面上一直挂着的浅笑柔和了许多,说话时的态度也很是平和。 “王家人的脾性,咱们是领教过的。那一大家子,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做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主儿。既然王家大老爷起了这份心思,肯定是什么法子都能用得上使得出,至于二太太,你也瞧见了,跟娘家多半不是一条心的。” 逐一点出王家人的心思,贾瑚淡淡一笑,说不出是讥讽还是自嘲:“老太太若生为男儿,纵横捭阖必定玩的漂亮。有了这么一群人搅合,这事儿便不能善了,要么你吃下这个哑巴亏,要么王家姑娘自个儿把她父母长辈酿的苦果吞了。” “这事儿总要你自己拿主意,别我们替你了结了,扭头王家姑娘婚事不顺,你又怜香惜玉。丑话说在前头,你若如此,以后我再不管你的事。” 见贾琏苦着脸不说话,贾瑚直接问到了他脸上,依旧是轻声细语的,却由不得他不张口。 被最后一句惊得瞪圆了眼睛,贾琏急得声音都有些走调儿,只拽着贾瑚的袍角不放。 “谁要怜香惜玉?我方才只是觉得烦闷,也不知道我是哪一世没积德,竟连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样的晦气事儿也叫我遇上了。哥哥还信不过我?我便是蠢钝,也晓得王家一家子没个好东西,害惨了咱们,谁要怜惜他家的姑娘?” 慌慌张张解释了一大篇,贾琏猛地回过神,想起王家这个瘟神是要他来消受的,连忙转过话头又求贾瑚:“哥哥救我!真娶了他家的女孩,岂不是要家宅不宁?到时候咱们一房都没个消停!” 被贾琏晃得眼晕,贾瑚不得不伸手止住他,沉下脸呵斥道:“慌慌张张,不成体统!谁要你娶了?” 骂的贾琏讪讪缩手,贾瑚才宽慰了他几句:“莫慌,如今满府里才折腾完咱们的院子,又要过年又要准备我跟珠儿春闱,此事且等着呢。” 而且贾珠的身子骨已经是那副样子,说不得王氏会提前张罗他的婚事,让李家姑娘快些过门,免得夜长梦多。到时候府里人人忙的脚打后脑勺,哪里还顾得上为贾琏订亲。 退一万步讲,这事儿凭谁也越不过大老爷去,他不点头,什么都不作数。 贾瑚正要再与贾琏说的明白些,蓦地一眼瞧见大太太邢氏身边的心腹嬷嬷王善保家的进了院门,正被初一她们围着说话,忙对贾琏点头示意,又扬声叫人把王妈妈迎进来。 邢氏迄今无所出,膝下只养了个迎春打发寂寞,王善保家的自然不敢在贾瑚贾琏面前拿大,先问了两人好,才传邢夫人的话,请大爷二爷过去,一家子亲亲热热热闹一回。 以后借助邢夫人之处颇多,贾瑚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给邢夫人难看,欣然答允,领着贾琏就与王善保家的一道儿去了贾赦邢夫人所住的偏院。 到了贾赦邢夫人房里,贾赦依旧不在,说是伤了风,传话过来让邢氏等人自便,贾瑚贾琏对这个父亲感情一般的很,见不到也不觉得什么,只说些趣事给继母庶妹听,逗得邢夫人愈发阴沉刻薄的面相都舒展了些,比着其他女童怯懦的多的迎春也把脸藏在奶娘怀里悄悄露出了点儿笑。 贾瑚已经不太记得迎春的长相,两人也没什么兄妹情份,只是不愿大房的女儿就那么让二房比到了泥里,看这会子迎春的胆子比初见时大了点儿,便将准备的许多稀罕玩意儿拿给迎春把玩,免得堂堂公侯门第小姐反叫人瞧不起。 如今迎春是养在邢夫人屋里的,邢夫人瞧着贾瑚兄弟对她恭敬、待迎春友爱心里自是欢喜,难得说了几句得体场面话,又有贾瑚贾琏凑趣,一时之间院子里也称得上言笑晏晏。 正说的开怀,不妨老太太屋里的丫头翡翠就过来传话,说珠大爷身上不爽利,二太太急得不得了,太医已经在摸脉了,照顾珠大爷不经心的丫头也已经打发了出去,老太太亲过去等着,她过来请大太太的示下。 这哪里叫请,根本是催她快去探望贾珠呢。 邢夫人一张脸直接落了下来,还是贾琏在旁劝了几句才板着脸领人过去,那模样不像是探病,倒像是奔丧。 贾琏落在后面不停挤眉弄眼,不免狠吃了一下子,这才低眉顺目的跟在贾瑚身后,随邢夫人的车回去。 第二日早上,贾珠这儿还没消停,东府那边儿倒来了个报喜的,还是双喜临门。 43、44 一是东府敬大太太郭氏昨儿夜里产下一位姑娘,母女平安,二是蓉哥儿由北静王太妃做媒,订了门好亲事,说的是营缮郎秦老爷家的大姑娘。 宁国府来报喜的是大管事来升并来升媳妇,可谓郑重其事,即便史老太太与二太太王氏恨不能时时刻刻守在贾珠身边,也只能先顾全两府同气连枝的颜面,听一听东府的喜事。 来升两口子能在几辈子家生奴才里挣到如今这份体面,自然都是成了精的,进门时就跟荣府这边的小子们通了气,晓得这边当家的老太太、二太太都烦闷的很,也就没有摆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只规规矩矩的报信答话、叩头领赏。 其实蓉哥儿的亲事是昨儿午后就说定的,敬大太太当时就要吩咐人过来,谁知偏偏那么巧,敬大太太才七个月的肚子就发动了。 贾珍元配牛氏去岁没了,一应家事都是敬大太太一人支撑,她这一倒,家里只剩贾敬和贾珍两个不通俗务的大老爷们面面相觑,偌大的宁国府登时乱作一团,哪里还记得报什么蓉哥儿定亲的喜信儿。 直到今儿早上敬大太太平安产女,她身边老道的嬷嬷们定下心来,才忖度着向贾敬进言,贾敬哪里管过这些,直接准了,这才有来升两口子过荣国府一事。 宁国府一直人丁单薄,贾敬与发妻郭氏结缡近三十载只得一子贾珍,贾珍元配也只生了贾蓉一根独苗,如今贾蓉定亲,敬大太太郭氏又老蚌生珠再得一女,确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敬大老爷喜不自胜,已经赏了三个月的月钱下去,又说先不取乳名儿,免得上了阎王的生死簿,阖府只称大姑娘。 史老太太一直视宁国府为膀臂,虽说心里十分挂念依旧烧的昏沉沉的贾珠,面上瞧着倒也是喜气洋洋的。 二太太王氏全副心神都留在了贾珠院子里,来升家的禀报了什么、史老太太又说了什么都没听到耳朵里,只史老太太最后那句“早些成亲也好早些延续血脉”进了她的心。 史老太太说的是宁国府两代单传,王氏想的却是长子贾珠。 心里存了事,王氏就有些坐不住,好不容易撑着回了自个儿院子就派人去外书房请二老爷回来商议。 彼时贾政正与一帮清客品读新得的字帖,一个个摇头晃脑、引经据典,好不热闹,偏王氏三番四次遣人来催,贾政大为扫兴,因此进屋时面上神情就有些淡。 王氏与贾政少年夫妻相伴至今,对贾政的脾性了若指掌,此时见贾政依旧与清客们吃酒,浑不将长子放在心上,不禁也生出了几分怨怼,只是这事儿少不得要他点头才能成事,便将心事掩下,亲自端茶奉与贾政。 “东府里这会子是双喜临门,老太太与我也是欢喜的很。说到底,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嗣绵延才是第一等大事。” 笑吟吟看着贾政品了口茶,面上似乎松动了一分,王氏才缓缓开口,先拿了宁国府的事儿铺路,见贾政捻须颔首,似是十分赞同,方吐出了心底的盘算。 “论理说,老爷既是与李家说定,待珠儿考过春闱再与他家姑娘完婚,到时候大小登科面上也更光彩些,我便不该再多嘴。只是我瞧着珠儿的身子骨儿,怕是春闱九天三场考下来,又要养个一年半载的,到时候就误了。” 贾珠的身子骨儿何止是“又要养个一年半载的”?王氏多番催逼,早就有太医说了实话,说贾珠先天底子就弱些,这么些年熬油似的熬着自个儿,心思又太重,怕是要不妥当。 王氏想要贾珠提前成亲,一是为了冲喜,盼着这样大的喜气能护着贾珠转危为安,二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贾珠有个什么,能有个血脉最好,便是没有,娶了妻才好立嗣。 唯恐贾政不肯应,王氏稍一停顿又补了一句:“李家世代书香,姑娘也是知书达理的,到时候进了门,既能管好内宅好让珠儿心无旁骛,又能劝着珠儿上进,实在是一举两得的事儿。” 贾珠自幼勤恳好学,虽然上科秋闱贾珠较贾瑚差之远矣,贾政对他依然寄予厚望。只可惜贾珠这几年身子愈发柔弱,使得贾政都不敢很逼他用功。贾政先前一直不许贾珠早娶,也是有一层怕他年轻不知轻重,临考坏了身子的考量。 不过王氏说的也很有几分道理。 贾政虽然因着贾珠从十岁上头就一直病一阵好一阵反复折腾而没将他这一回的发热放在心上,却也晓得以贾珠的身子怕是考完春闱就要大病一场,多半要耽搁了婚期。 女子十五及笄,李家姑娘与贾珠同岁,到时候十□□才出嫁也不太像个样子。 思及此,贾政迟疑着点了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王氏巴巴的伺候了他半日就为这一下,当即就唤了周瑞家的进来,一面亲自去说与史老太太听,一面派人去李家商议。 贾李两家议亲已有数年,一应东西都早备齐了的,因此这边儿去人一说,李家当天便应了,贾政与升了国子监祭酒的李守中亲翻了黄历定了日子,婚期就从来年四月初提前到了这年腊月初九。 恰巧这几日贾瑚贾琏兄弟两个忙的团团乱转,刚一歇下来就听了一耳朵宁荣二府的新鲜事儿。 贾瑚是经历过的,也不觉得有什么,贾琏却是大为纳罕。 “虽说营缮郎官职不算太低,配蓉哥儿也使得。可那秦大姑娘不是说是养生堂抱来的?生身父母都不知是谁的,也能做了咱们贾氏一族的冢妇?家里长辈们净都欢喜的很?” 贾琏险些叫一口茶呛死,一双眼珠子都快要瞪了出来,看得一众丫头都垂着头抿嘴直乐。 44、45 贾瑚才领着心腹小厮并水清指派下来的妥当人理清楚了今年王府里的各色收成,又要读书作文,忙的真真是脚打后脑勺,今儿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在院子里歇上片刻,自然不能亏待了自己。 先是把荣府给配的丫头们都拿事儿支开了,又把贾琏连着他院子里的八个丫头一齐叫了过来。 等两院子主子奴才乌压压挤满了堂前的小花圃,他小人家施施然往特意抬出来的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躺椅上一歪,脑后月白大蕃莲织金缎面儿团枕,身下酱色呢彩绣孟母三迁花纹锦被,一手虚捧缠枝莲纹玛瑙碟儿,一手拨着碟中半满的芡实果子,头顶深秋暖阳,耳畔两府趣事,端的是恣意享受。 初五、初八两个为了这一日特特润了几日的嗓子,学起东西两府这些时日的事儿着实好听的紧,连最不喜听旁人院子里闲事儿的初一都听住了。众人正听得兴起,不防委委屈屈坐在贾瑚身边儿黄花梨藤心方杌上的贾琏蓦地嚎了一嗓子,惊得大家也不听故事了,只单瞧他一个。 贾瑚刚刚升起的一丝儿困意也叫贾琏这一嗓子赶了个干净。略略抬抬眼皮,贾瑚捻起一粒芡实屈指一弹,正中贾琏头上小冠。 “嚎什么?你才多大点儿,就知道什么样的姑娘配蓉小子了?”一双桃花美目半阖,贾瑚支颐斜睨着贾琏急急忙忙去扶歪了的头冠、手忙脚乱间还不忘龇牙咧嘴回头望着他装可怜的模样,面上不觉就带出两份笑影。 虽浅淡,却暖心。 贾琏瘪瘪嘴,皱着鼻子嘟囔了句“再没有这样的哥哥,喊了人来却叫弟弟坐脚凳,只管自个儿快活”,一眼瞅见贾瑚手里仿佛又捏了点什么,忙换了副整肃样子说起正事。 “我还是觉得不对味儿。老太太她们平日里恨不能帮东府敬大太太连家一并管了,蓉哥儿定亲这么大的事儿,她们却连秦家姑娘的品行都没问一句,蹊跷的很。” 瞄一眼紧闭的院门,贾琏想了想还是把那句事出反常必有妖收了回去,横竖他的意思哥哥都懂得。 贾瑚忙碌了多半个月才休憩了这一会儿,只是将两府这些自以为深谋远虑的大事儿当乐子听着消遣,见贾琏真的上了心,虽然有些困倦,依旧打起精神来与他说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问未必是不想问,也可能是早就晓得了。北静王太妃是什么身份,咱们家倒还罢了,面上儿好歹也是几辈子的交情,秦家在这京里又算的了什么?这两户人家结亲,也配太妃做大媒?” 可见北静老王爷英年早逝的祸根子是早早就埋下了。 心底对几家为着一个小蓉大奶奶秦氏生出的是非风波一清二楚,贾瑚只拿捏着略点了点,看出贾琏是真心好奇,不由又加了一句:“横竖不与你我相干,管她是个天仙儿还是村姑。” 毕竟此事干系到皇家宗室,知道的越少越好。况且就是真完完本本说与贾琏知道,他也帮不了什么。 贾琏听出长兄话里藏着的叫他莫管闲事的意思,也就不再提宁国府新结的这门古怪亲事,话锋一转说起了李家。 “满府里哪个不晓得珠儿三个月倒了两回,太医再三嘱咐了要静养,偏他还要逞强,躺着也不肯离了书,折腾的总不见大好,难不成那位李先生竟真不知道?” 贾琏心里明白贾珠这是因为哥哥贾瑚来年必定下场,怕耽搁了一科这辈子再翻不了身,才如此迫切,连身子骨儿都顾不得了,既嗤贾珠自不量力,又有些为李家姑娘忧心。 他们荣府的家事,两房各凭本事、愿赌服输,只是那位李家姑娘真真无辜。倘若二房是拿话儿哄了李家提早完婚,贾琏倒真有心仗义执言一回。 贾琏才起了个头儿,贾瑚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晓得他这是被人勾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不忍李家姑娘白填在里头。 叹了口气,贾瑚把芡实连碟子递给守在一边儿的初三,伸手把贾琏从杌子上拉了起来,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儿叫他坐。 “这府里的情形你是知道的,当差的奴才惯爱拿主子的事儿在外头说嘴,再说太医一日三请,哪个又会真的守口如瓶?李大人能有今日的品级,难不成只是文章做得好?” 李守中官居四品,又不是个只知道读书的傻子,京城就这么大,贾珠是什么情形他岂会不知? 薄唇微勾,贾瑚提起李家真是冷笑不已:“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沽名钓誉之辈。在李家姑娘,平安进来才是好事,好歹能见夫婿一面。” 以李守中的为人,亲生女儿的一辈子哪里及得上满门的名声要紧。若是贾珠真的有个什么,李守中多半是宁可逼着李氏守望门寡,任由女儿桃李之年便如槁木死灰一般了无生趣,也不会让李氏另订亲事坏了门风。 上辈子贾珠死后珠大奶奶立志守节,多少人盛赞李家好门风,教养的好女儿? 贾琏读了那许多书,又随贾瑚见多了市井百态,自然不会不懂贾瑚话中之意,暗叹李家着实心狠之余,不免又有些怅然。 这世上本有许多可怜之人、可怜之事,纵是你遇上了、有心帮扶,却也只能徒叹奈何。 贾瑚却不愿兄弟二人难得清静说话都是在议论旁人,抬手又是一粒芡实飞过去。 正捧着玛瑙碟子的初三只觉得腕上一沉、盘子一倾,二爷就倒抽一口凉气跳了起来,惊得一抖,忙小步退开了。 贾琏原本正忙着感慨上苍之不公,不想额头上就狠狠中了一计,满心悲凉登时变作一腔羞恼,一时把心中对兄长的敬畏都丢开,大声为自己抱起了不平。 “哪家哥哥做这等事?嗯?哪家哥哥拿果子丢自己中了秀才的弟弟的?当我不知道婕儿姐姐她们都是拿芡实砸红嘴绿鹦哥儿呢?欺人太甚!” 说着说着,贾琏就不禁扁了嘴巴,真真是愈想愈气,最后索性闭口不言,两颊都闷得鼓了起来,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 初一与十一两个原本是担心贾琏真个儿跟贾瑚置气,三两步赶过来想劝,不料正撞见贾琏这副模样,险些当场笑出声来,连忙垂着头抿着嘴儿退了下去。 贾瑚心里也笑得直打跌,若不是有两世的历练,说不得就撑不住这一脸的淡然从容。 “是我的不是,琏儿是大人了,我不该行动间如此不尊重。” 这半日头一回正起身子说话,贾瑚面上的神情真是无比肃穆,望向贾琏的眼神也是十分真挚。 而贾琏果然如贾瑚料想的一般连最后那点儿气势也丢到了爪哇国,整个人嗫喏了半晌也没敢真的背着手豪情万丈的摆手道声不用。 期期艾艾了许久,贾琏终于绷着脸蹭回贾瑚身边坐好,竭力学着贾瑚素日的模样正色回道:“以后再不能拿芡实砸我脑门儿了。” 贾瑚手指一颤,不动声色的换了几次气才郑重其事的答应了,贾琏这才心满意足的咧着嘴说起这几日舅舅如何夸他题破的好,掌柜们又如何服帖的事儿来。 兄弟俩言归于好,一个要准备来年春闱,还要替五皇子水清、如今的忠平王爷打理名下产业;一个要温书习字以备下科秋闱,又要管着母亲周氏留下的嫁妆,聚在一处倒是比以往日夜相伴的时候还多了许多话儿。连贾瑚都被贾琏经历的趣事儿勾起了三分兴味,两人一直说到府内各处下钥才意犹未尽的各自回房安寝。 不提这日之后贾瑚贾琏如何用功读书用心经营产业,贾珠与李家姑娘的婚事却是紧锣密鼓的张罗了起来。 史老太太为这事儿还把大房二房的主子都叫到了她院子里商议,说是贾珠一贯身子弱些,搬的远了也不好,直接挪到荣禧堂后面的小院子里,往来也便宜些。 老太太发了话,即便说是商议,也没人会真的有异议。 邢夫人是气愤难当不得不忍,贾瑚贾琏倒是难得与贾赦父子齐心一回,都是混不放在心上。 贾瑚心中甚至还有些发笑,那小院子他前世可是携妻带女住了半辈子的,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 定下了贾珠小夫妻成婚后的居所,李家便开始丈量尺寸、铺陈新房,李家姑娘的嫁妆在京中算不得第一等的,却也尽显书香世家的底蕴。 二太太王氏如今掌管着府中大权,亲生儿子的婚事自然分外用心,荣国府内外花团锦簇,银钱水一样流了出去,好似要为这一场倾尽国公府数代的积蓄一般。 更不用说贾珠李氏成婚当日的铺张排场,时人皆说王府娶妃也莫过如此。 忙过了婚事,贾珠仿佛真如贾政王氏夫妇期望的那般逐渐好转,珠大奶奶李氏也是人见人夸的贤良人,二房的日子一时之间顺心合意,再美满不过。 于是转过年来,贾瑚贾珠两个一同下场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不过九天三场连着考下来,最后一日,贾珠却是让人抬出来的。 45、46 贾瑚贾珠下场春闱这样的大事,自然有荣国府中有头有脸的管事并二人各自的心腹小厮在外等候。因着贾珠一向身子骨儿弱些,他的小厮问茶、觅诗还较旁人多备了些参片丸药。 结果离最终散场的时辰还差半刻,考场偏门突然一开,四个兵丁自里面抬出一个人来,显然已经失了神志了。 此时离会试结束仅余不足半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被抬出来,众人皆感叹不已,觉得这举子十有八/九是要功亏一篑,十年寒窗尽皆付诸流水了。 他人只是唏嘘感叹,问茶与觅诗两个打眼一瞧真真是三魂七魄都骇走了大半:那举子不是他们珠大爷又是哪个? 急急忙忙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胆子小些的问茶看贾珠面白如纸,不禁张嘴就嚎起来,叫赖大一脚踹到了一边儿。 贾珠可是史老太太并二太太的心尖子眼珠子,这会子出了这样的事儿,赖大便有心先护送贾珠回府延医问药,可是贾瑚贾琏一同下场,总不好太过明着厚此薄彼。 赖大略一思量,以他外管事之尊,头一回向跟着爷们出门行走的小厮团手一礼,执砚四个忙避到一旁。 赖大也只是怕面儿太过难看,贾瑚的四个小厮避而不受他心里倒还更舒坦些。随口说了几句场面话,赖大也就打马护着贾珠的车子走了。 于是等贾瑚蔫头耷脑的从场里出来,只瞧见了自己几个鹌鹑似的小厮们毕恭毕敬的在孤零零的青轴车前立着,一问才知是贾珠昏过去了。 贾瑚虽说身体底子好些,也有些耐不住这样白天黑夜的熬了半个月,听说二房的大亏就在眼前也只略点了点头,就爬上车睡了个昏天黑地,惊得在家中等候的贾琏不管三七二十一,霸王似的从来给贾珠看诊的太医里直接拖了一个到贾瑚这里,惹得二太太王氏大怒,还是消息传到贾赦邢氏屋里,由贾赦写了帖子另命人请了个圣手给贾珠补上才算了结。 好在贾瑚贾珠两个都无甚大碍,这事儿也就揭了过去。 却说贾珠自散场第四日午后醒转过来,便一直心心念念着这一科的名次。虽然没能撑到最后一刻,卷子他还是答完了的,到底还有一份希望在。 贾珠现在依旧病得下不得床,他自觉还有一分希望,府中又有哪个敢泼冷水? 史老太太亲自发了话,喝令府中下人不许乱嚼舌根,二太太也顾不得她菩萨似的好心肠,严明谁敢满嘴胡沁立刻拉出去远远发卖了。 珠大奶奶李氏出身清贵,族中父兄皆是有功名在身之人,自然不像上头两重婆婆那样跪佛念经觉得贾珠这一科还有甚指望,只时刻陪伴在丈夫左右,盼着能开解贾珠一二。 等到杏榜张贴那一日,赖大果断得了风寒,连屋子都出不得,剩下几个管事你推我躲,最后还是林之孝领着贾瑚贾珠的小厮们去看榜。 不提礼部外面如何人山人海,衣着鲜亮的下人又挤成了什么模样,荣国府内真真是静得鸦雀不闻,只有贾珠的院子里不时有人说话,却在热闹中透着一分惶恐。 史老太太称病不肯出门,拘着宝玉祖孙两个守在内室,屋里的大丫头却一个接一个的往贾珠屋子里去,二太太王氏更不必说,恨不能就在长子的屋子里生了根。 贾瑚也有些焦躁,却自信这十余年苦读必能得中,又怕贾琏在今日闹出些什么来,亲自去把人捉回了自个儿院子,兄弟两个端坐对弈半日,棋盘都有些乱了。 阖府苦等多时,贾珠的小厮愁眉苦脸的回来报说珠大爷榜上无名,执砚洗笔两个原本一直垂着头老老实实跟在后头的一进角门却猛地来了精神,分兵两路,一个去找贾赦报喜,一个去找贾瑚讨赏。 贾瑚真真是一击得中,乃今科第四十九名贡士,待下月十五殿试过后,就是板上钉钉的进士老爷了。 便是贾珠那边儿又兵荒马乱的请了太医过府,贾瑚贾琏并贾赦夫妇所居偏院三处院子里的喜气也是挡都挡不住。 贾赦偏居已久,这时也容光焕发,一会儿要祭祖宗,一会儿支使管事们放鞭炮,又亲拿了私房出来,赏了府中上下人等三月月钱。 忙活了一会儿,贾赦好似蓦地开了窍一般,忙写了帖子命人送去周府报信,末尾还言辞殷殷的请大舅兄周泽为贾瑚取字,又请议贾瑚与周大姑娘的婚期。 贾瑚当时就欢喜的红了眼眶,原地怔了片刻后就要去祭拜亡母,贾琏自然要跟着,两兄弟跪在周氏的牌位前絮絮说了许多话。 46、47 四王八公俱是祖上追随□□皇帝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而福泽子孙的勋贵人家,自受封以来百年间不过出了三个进士,其中就有一个宁国府大老爷贾敬,眼瞅着第四位又是姓贾,几个王府倒还罢了,其余六个公府哪个不是羡慕的红了眼? 一时之间人皆云宁荣二府必能再上一层楼,他日兴旺发达更胜当下,宁荣街上也是车马喧嚣,宾客络绎不绝,连义忠、忠和、忠顺三位亲王府上都派了长史亲往荣国府道贺。 这是何等的荣耀体面?偏偏荣国府二太太王氏就病卧在床,不能理事了,还要劳动府上老封君史老太太亲自料理。 不知根底的,自然会以为她是因为照顾卧床的长子贾珠,过度操劳以致抱病,至于晓得荣国府两房恩怨的,哪个背地里不嗤笑王氏这是妒恨交加生生气病了? 就是原本有些可惜贾珠的,听说了周侍郎前脚为外甥贾瑚取字,荣国府里某几位主子紧跟着也巴巴的请人给尚起不得身的贾珠取字“成璧”还四处宣扬一事之后,也不禁讥讽一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因着堂兄弟争锋一事,荣国府内数年前的恩怨又被人翻了出来,众人不免更为好奇半月后殿试上贾瑚会是何表现。 二太太王氏当然恨不能日日跪佛求神,盼着贾瑚触怒圣颜一辈子不得翻身,史老太太却好似突然觉出了大房两个嫡孙的好处,日日派人探看、餐餐皆赐上等补品不说,还从私房里寻了好些字画古玩出来送到贾瑚院子里,说是留着他在外交际用。 史老太太的心腹赖嬷嬷才离了院子,贾赦那边的心腹人儿就领着婆子们抬了几大箱子过来,只说是大老爷赏大爷的,旁的一个字儿也没有。 贾瑚也有些好奇这几日容光焕发的父亲会送来些什么东西,初一几个把人送走后贾瑚就亲自开了箱子,当场就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珍玩惊得挑了眉,这半年来一直挂在脸上的儒雅浅笑也不禁僵了片刻。 连上前世,做了两辈子的父子,贾瑚这还是头一回见着父亲赦大老爷如此慷慨,把先老国公夫人留下的私房宝贝当砖瓦一般的赏予子女。 妥当收拾了长辈的赏赐,贾瑚便开始与舅舅表哥演练殿试应答,三不五时还会接到东府敬大老爷的帖子,不过贾瑚都拿事儿搪塞过去了。 本朝惯例,只要过了会试,除非有大不敬,殿试是不黜人的,贾瑚虽然不觉第三甲同进士有何不妥,事到临头,总盼着能更进一步。毕竟俗语云非翰林不入内阁,与一甲二甲相比,同进士考进翰林做庶吉士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诸贡生及各家家人紧张了半月,殿试当日圣人却显然兴致缺缺,从头至尾不曾多瞧哪一个一眼,一直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令一众想要一鸣惊人的准进士们灰心不已。 圣人没有显出对哪个贡生有高看一眼的意思,大家自然便猜着这一回殿试的名次理当与会试排名相差无几。 贾瑚口中说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沮丧,只是面上一丝儿都不显,没心没肺的很,把有心过来劝慰他的二婶娘王氏噎得无话可说,也让贾珠院子里过来传信儿的丫头来了一次就绝了踪迹。 结果金榜一张,朝臣士子们的眼珠子都惊掉了一地。 ——状元、榜眼皆是声名远扬、会试成绩极佳的才子倒也罢了,探花竟然落在了会试名次偏后的荣国公孙贾瑚头上,而原本被公认为今科探花郎的金陵甄瑾不过是个区区三甲同进士。 打马游街琼林宴,多少士子究其一生求而不得之事,贾瑚年不足十八便得尝其中滋味,不知羡煞多少人家。 而琼林宴第二日,这位翩翩探花郎便着御赐袍服,跨骏马出北城,搭箭弯弓,亲射了一对大雁恭恭敬敬送到了周三老爷府上。 贾瑚即将过门的妻室周大姑娘,便于此处待嫁。 47、48 鲜衣怒马探花郎,音清越,颜俊雅,亲猎双雁登岳家。 其姿容也傲人,其风骨亦铮铮。候在正房的周大老爷周泽与周三老爷周沐听得大管事进来学的话儿不由同时捻须而笑,忙命把贾瑚迎进来。 过了这一关,在婚事上贾瑚这个新郎官就被晾在了一旁,什么事儿也不需要他做,长辈都严明贾瑚只需与座师、同窗交好即可,继母邢氏更一日三四回打发身边的嬷嬷过来探看,问贾瑚可有什么短了少了的。 倒也不是邢氏真的有多想笼络住贾瑚。 邢氏纵是总被史老太太呵斥为“愚钝”,心里却是明白凭她使尽千般手段,继母与继子之间也就是面子上的情份,想让贾瑚真正与她亲近,怕是不能。 因此贾瑚贾琏搬回家这大半年,邢氏凡事都是依例而行,既保住了继室夫人应有的慈爱,又不令人觉得刻意讨好、别有居心。 这会子蓦地反常,不过是因为王氏推说病弱不肯起身,史老太太宁可叫了东府里身子骨儿真正不甚健旺的敬大太太帮手贾瑚的婚事,也不肯叫她这个正经被贾瑚叫一声太太的人沾一丁点儿。 邢夫人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发也发不出来,诉也无处可诉,只好咬着牙关怀贾瑚,好让这府里的人明白她这个大房太太有名有份,不是旁人能够随意欺凌的。 贾瑚也有心为邢夫人做脸,毕竟比起史老太太、王氏等人,同属大房的继母邢氏勉强算得上与他们兄弟利害相关,注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不过这段日子他一面要与人应酬,一面还要管着忠平王府的产业,忙的脚不沾地,只能嘱咐院子里的丫头们对大太太的人多加礼遇罢了。 这日晚间贾瑚自外头酒宴上回来,本想灌一碗醒酒汤再练会子字,不成想贾琏正盘腿坐在正房炕上倚着案几剥石榴。一想自个儿也有好些时候没跟胞弟仔细说说话,贾瑚便带着一身酒气直接歪在了炕上。 贾琏自打那回被贾瑚拉着灌了个半死后便有些厌恶吃酒,一向能躲就躲,看到贾瑚喝的面颊酡红不免也皱了眉。 将剥出来的石榴籽儿往兄长那边儿推了推,贾琏板着张脸冷声道:“废了多半日的功夫,也不知道够不够哥哥一口嚼的。那边儿院子里又嚷又嚎的,一会儿补汤一会儿热水,厨房里忙的团团乱转,你那口解酒汤还不晓得什么时辰能喝上。” 琉璃宫灯十分亮堂,贾瑚瞅一眼面前盛着鲜红石榴籽儿的缠枝牡丹纹水晶盘,再微微眯起眼看一回贾琏面前的一叠石榴皮,怎么瞧怎么觉得贾琏剥的欢快的石榴仿佛是周家纳征时给的回礼。 贾琏见贾瑚一直盯着他手边瞧,索性把石榴皮都推了过去。 “喏,统共一对石榴,今儿全在这儿了,只给你一个人吃,咱们这么些人,一口没动的。”贾琏这会子光棍的很,得意洋洋仰着脸斜睨着贾瑚笑,结果贾瑚一点儿着急上火的模样都没有,点点头抓起一把石榴籽儿就往嘴里丢,贾琏又不乐意了。 捏起一颗石榴籽儿又放下,贾琏抓来山核桃就愤愤砸了起来,一面砸一面说话:“哥哥白天黑夜的不着家,倒是清静了,可那边儿哪里不要寻些事儿出来膈应人?舅舅家送来的东西你不急着吃,自有旁人替你急呢。” 贾琏一把小锤子挥的生风,声音咔咔嚓嚓的叫贾瑚听着心中发紧,有意劝贾琏当心砸到指头,想了想又忍下了。 以贾琏的脾气,与其劝他注意言行,不如弄清楚他这股邪火儿从何处来见效更快些。 “怎么,那边儿也想来沾沾咱们多子多孙的福气?” 与二房诸人相处日多,贾瑚贾琏对他们不耐烦的很,私下提起连名儿都懒得提,只一句那边儿就结了。 贾瑚一提这事儿,贾琏果然开了话匣子。 “没皮没臊的东西,他们那边儿没消息就惦记来抢别人的喜气。满嘴的道德规矩,进了旁人的院子伸手就拿,不过是个不告而取的贼,还妆端庄呢。” 把核桃锤子一块儿堆到一边儿,贾琏蹙着眉又气哼哼的补了几句:“横竖都是些不吉利的人,幸亏我在哥哥院子里与初一她们交割银钱,不然就让她们碰了这石榴,平添晦气。与其留着让贼惦记,不如自个儿先吃了。” 瞅着贾琏一副看家护食儿的架势,贾瑚被酒冲的有些晕的脑子慢慢转了起来,面上习惯性挂着的浅笑一敛。 贾琏口中的晦气人,多半就是二房的元大姑娘了。 元大姑娘的生日大,到如今已经及笄半载,连个正经提亲的人家都没有,二太太眼中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也不晓得能从哪里来。这也就罢了,偏偏元大姑娘自觉乃闺阁典范,礼仪规矩无一处错漏,最爱拿捏着身份对人说教。 女儿家尊贵,珠大奶奶这个做长嫂的肯定不会与小姑争锋,元大姑娘在二房很是过了一番指点江山的瘾。 可惜人总是贪心不足,元大姑娘在自己一房揉搓长嫂,对珠大奶奶横挑鼻子竖挑眼也就罢了,再跑到隔房堂兄院子里好为人师就十分惹人厌憎了。 “何必跟个婆家都没有的小姑娘歪缠,没得降了你的身份。” 贾瑚虽然没有像贾琏那样在明面上与贾元春交恶过,却因为上辈子元春带来的事端打心眼儿里对这个堂妹十分不喜,兼之元春曾经给周氏添了许多糟心事,贾瑚的话也不客气的很。 说完尤觉不足,贾瑚又吩咐几个丫头:“以后我不在,不必放些不相干的人进来,咱们房里的大姑娘走路还要人抱呢,哪里来的手脚如此麻利的大姑娘。你们也不必怕老太太二太太发作,左右就这么几日,她们且顾不上这里,以后你们奶奶自会料理。” 初一几个早就觉得元大姑娘咸吃萝卜淡操心,只是碍着奴才的本份不能顶撞,闻言都是喜笑颜开,回说明日起必定紧闭门户,不令大爷有后顾之忧。 交代完与二房有关的烂事儿,贾瑚也吃净了贾琏剥的石榴。 伸手拿帕子细细抹了嘴,贾瑚压了压胃里的翻腾,才与贾琏说起了正经事:“你算清楚了账目,把我那一份给初一她们收起来也就罢了,做什么再费心思交割?舅舅的意思你知道,我也是盼着你下科秋闱下场的。” 有了功名好办事。只要贾琏成了举子,便是今生不参加春闱当不了进士,活动一番也有实缺可补。 将来等五殿下登基,凭着早年的情份,贾琏入户部供职、一展才华绝非难事。 偷眼一觑,贾琏暗暗估量长兄话中有几分真意,末了发现下科秋闱他决计躲不过去,讪讪的摸了摸鼻子认了命,嘴上却不肯服软。 “哥哥连会试殿试都放不下忠平王府的账本子呢。好歹王爷也是娶了正头王妃的,哪家王府不是王妃打理产业?偏哥哥这个探花郎就成了账房先生。” 在贾琏心里,忠平郡王水清水安平是个顶顶讨厌之人,只比二房那起子烂了心肝的强那么一点儿,总让他兄长贾瑚做事跑腿,连累的他们兄弟成日见不到面说不了话,要不是因为畏惧水清的皇子身份,贾琏那张嘴还不定说些什么出来损人呢。 贾瑚不能说忠平王妃陈氏秉性懦弱木讷,连二门里都是靠陈美人留下的老嬷嬷撑着体面,日后受封为后更是上不能奉承太上皇并诸太妃,下不能压服妃嫔,水清根本不敢将王府产业托付给她,只好抬手弹了贾琏一个脑崩儿,似笑非笑的反问:“你也晓得我做了探花郎了,哪日你也做了探花郎,我便听你的话,如今你只好先听我的,你可服气?” 摆明了要以力服人。 兄长挑明了要以大欺小,贾琏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哼哼唧唧的保证自己一定会发奋用功,眼珠一转,见去催醒酒汤的初五已经端着食盒进来了,赶紧借坡下驴,颠颠儿去捧了汤碗给贾瑚。 贾瑚强忍着与贾琏说了这么久的话,胃里正闹腾的厉害,这碗汤来的恰是时候,他也顾不得嘲笑贾琏威武必屈,忙接过碗一饮而尽。 瑚琏二人名为兄弟、实类父子。贾琏受兄长贾瑚庇护疼宠多年,此时看贾瑚举止洒脱之中难掩疲惫,不禁也有些心疼。 “等嫂嫂过门,我便把母亲留下的私房交予嫂嫂,安心读书,以后好做哥哥的膀臂,咱们两个也如大舅舅、三舅舅那般守望相助。” 一席话说得贾瑚都有些动容,贾琏却突然转了话头,嬉笑起来:“只怕哥哥不喜嫂嫂操劳,嫌我呢。” 晓得贾琏这是觉得方才那话太过肉麻有点儿羞恼,贾瑚一挑眉毛又垂眸饮了口清茶才悠悠驳了他的话。 “你的本事我还算清楚,应考之余看管着现有的铺面田庄不成问题,大不了我与你一道儿处置这些,很不必转给你嫂子,若是有甚不放心的,也等弟妹进门再说。” 贾瑚信得过表妹周婕,却也怕唯一的弟弟受了委屈。 他们母亲周氏生前说了嫁妆私房两个儿子平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财帛动人心,若是有下人使坏或者外人挑唆,一家人难保不会闹出些误会,伤了他与贾琏的兄弟情份。不如姑且先维系着原貌,等到贾琏也娶妻之后一次交割清楚,免得生了嫌隙。 贾琏却只是摇头,被贾瑚问的急了,才木着脸反问了一句:“哥哥可知老太太邀了王二姑娘来府里顽?” 王家的婆子前儿来给史老太太并二太太王氏请安,顺手呈上了王二姑娘熙凤为史老太太绣的抹额,史老太太欢喜的赞不绝口,再三请王二姑娘来荣国府小住几日,顺便看眼大房娶得新妇。 王家婆子只说并不敢做主,昨儿王家才又传了话儿来,说是家里离不得他们二姑娘,只能过府做客,晚间仍要家去的,史老太太当时就应下了。 两边儿隔着称病的二太太王氏就定下了王熙凤做客一事,为的什么,贾琏心里明镜儿似的。 一句话说得贾瑚醉意全消。 倘若王家所谋真的成事,伙同老太太逼着琏儿娶了王熙凤进门,而他们兄弟还等到各自成家之后再分母亲私房,以王熙凤爱钱的脾性,还不定闹出些什么来。 不过琏儿也未免太信不过他这个做兄长的。 “你就为了这个今儿巴巴过来送银子给我?这会子怕是连账本子都锁在我这儿的柜子里了吧?” 伸出一指虚点了贾琏几下,贾瑚薄唇微勾,毫不掩饰面上那一分微嘲:“老爷还在呢,这事儿且轮不到老太太隔着一辈儿伸手。再说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只要你别行差踏错,他王家的女儿削尖了也进不了咱们这一房的门儿。” 贾瑚说了一车的话让贾琏安心,却偏偏略过了已经相看好了人家,只等外间事儿一了就请忠平郡王水清亲自保媒那一句。 事关婚姻,不到纳征那一日贾琏都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不过他自记事起就跟在哥哥贾瑚身后,贾瑚说不碍事,他心中的忐忑不知不觉就淡了许多。 只是想到自个儿的婚事要由老爷贾赦做主,贾琏心里又是一突,不禁扁了嘴。 “老爷先前还‘悄悄’的吩咐咱们房里的管事去三舅舅家给嫂嫂添妆呢,结果那日还没过午,这府里就悄悄传遍了。” 事不密则成害。 贾赦想让长媳周大姑娘的嫁妆出尽风头本是好心,奈何办事不牢靠,早早就走了风声,若不是贾瑚贾琏及时送了信给周家,非让二房揪住不可,到时候还不知道要编排些什么出来。 饶是如此,二太太王氏并元大姑娘母女俩瞧着周家送来铺陈的嫁妆都像看贼赃一般,让人不舒服的很。 添嫁妆的事儿都办成了这样,还能指望贾赦什么? 提起此事贾瑚也有些无可奈何,之前谁能想到他们老爷能越活越回去,连心腹下人都叫人二房收拢了去? 结果贾赦还是等到周家来晒妆的时候邢氏告诉他周家没用那些珍玩,才辗转得知自个儿让老仆给卖了,暴怒之下险些当场把人打个稀烂。 管不到老子头上,贾瑚这为人子为人兄的只好先安抚弟弟:“这事儿又不用老爷亲自去办,无碍的,再者老爷现在正恨着那位的娘家呢。” 王家兄弟撺掇着御史告状害得贾赦差点儿失了爵位,王家女儿煽风点火害死了他的元配,更不用说这些年二房在荣国府内当家作主威风八面,桩桩件件都戳了贾赦的心窝子。 只要贾赦没中了巫蛊,任凭史老太太说破天去,他也绝对不会同意要王家姑娘做次子媳妇。 贾赦其人,平时愚孝的很,让史老太太自以为可以随便把长子揉圆搓扁,却不知道这个大孝子一旦犯起浑来,可是谁也压服不了的。 贾琏略一思量也是。王家要是敢步步紧逼,大不了他就去抱着老爷的腿哭闹一场,到时候老爷亲口说了不要王家姑娘做媳妇,老太太就是暴跳如雷又能奈他何? 横竖他一个堂堂男子汉是不讲究失节事大的,谁中的因谁就去尝这个苦果。 想通了这一层,贾琏心中郁气真真是一扫而空:只要不娶王家女儿,这日子便坏不到哪里去。 见贾琏终于开怀,贾瑚才终于放下心,又随意说了会子闲话才吹灯睡去。 待到贾瑚与表妹周大姑娘完婚之日,宁荣二府皆是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筵开百桌,一宴堂客、一宴官客,门前所燃鞭炮剥落的红纸随着春末暖风飘起,数量之多,连一里地外的路人一不小心也落了一头的“红花儿”,似是这门婚事的喜气也散到了京城各处。 贾瑚今日以金科探花身份小登科,文战大表兄周林,武敌二表兄周梓,允文允武,可谓春风得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贾瑚肖似母亲周氏的俊雅容貌配上新郎官儿的大红蟒袍,笑容清浅、顾盼神飞,临街窗畔市井行间也不知多少芳心就随着他渐行渐远,埋在了京城四月蔷薇香中。 论理,贾琏作为贾瑚一母同胞的弟弟在这样的日子理应陪伴兄长前往周家迎亲,可史老太太前一日便发了话,说贾琏年纪尚幼,留在家中两厢便宜,贾赦不等两个儿子得到信儿就一口应下,贾琏百般不情愿也只得留在府内。 这一会儿贾瑚在外娶亲喜气洋洋,贾琏却只能闷闷的领着贾瑚留给他的执砚并他自己的小厮晨曦希晨满花园乱转,一不留神就险些与对面抄手游廊里缓步而来的华服少女撞个对脸儿。 好在一直默不作声的执砚眼疾手快,仗着身高力大一气儿将贾琏主仆三个拉了回来。 48、49 贾琏原先只听说哥哥贾瑚的四个小厮里数执砚的拳脚功夫最好,这会子猛地瞧见自己的两个小厮被执砚拎小鸡子儿似的拎到了假山后头,不由瞠目。 执砚当然不敢拎贾琏,只是半拥半护的送这位小祖宗赶紧离了这是非之地,主仆四个一路穿花儿踏草,一溜烟儿钻进了贾赦所居的花园子才长长出了口气。 虽只有一眼,贾琏也能认出方才那华服女子绝非贾府中人,再一细琢磨,不是被史老太太三催四请接来做客的王二姑娘又是哪个? 愣愣的顶着自个儿两个还呆头呆脑的小厮的眼神儿摸了两把才把粘在头发上的粉白花瓣儿抹掉,贾琏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鼻尖上沁满了汗珠儿。 联系起前因后果,贾琏几乎是瞬间回了神,瞪着一双眼睛围着规规矩矩垂首侍立,这一上午只说了两句半话的执砚转了三圈,才笑眯眯的摘下腰间玉佩掷到执砚怀里。 “赏你的,拿去顽吧。你们两个,也一道儿去吧,爷我去领咱们大姑娘去给太太们请安。” 厚赏了执砚,贾琏顺手把晨曦希晨也一道儿打发了,自己则红光满面的去寻庶妹迎春,有了迎春在手,再凑到人多的地方,看谁还能把屎盆子扣在他头上。 如今迎春算是养在大太太邢夫人名下,只是因着年纪幼小才被留在后宅由奶娘丫头陪着玩耍。 贾琏进门时,迎春正趴在炕桌上抓棋子儿玩,身上衣裳首饰皆是一水儿的半新不旧,地上蹲着两个小丫头子似乎在找落在地上的东西。 一眼没瞧见迎春的奶嬷嬷,贾琏一张俊俏笑颜就落了下来,再一瞧迎春身上的衣衫料子不过平平,直接冷哼了一声。 迎春正瞅着棋盘子出神,压根儿没听见贾琏弄出的声响儿,两个小丫头子却惊得一跳,一看是琏二爷来了,忙拽了拽自家姑娘的袖子,似模似样的行了礼,又小跑着斟茶递水,忙做一团。 贾琏比迎春年长许多,平素与这个庶妹见面的次数都不多,此时也没甚话说,皱眉打量了眼迎春身上的妆扮,便冷眼瞧着那两个小丫头子踢踢踏踏的来回走动,只觉动静比他与长兄贾瑚房里十几个丫头一块儿当差时还大些。 迎春本性有些怯弱,自打兄妹头一回见面就莫名有点惧怕两个被人夸赞温润如玉的嫡兄,每回依礼见过便垂着头不肯说话。这会子迎春偷眼瞄着贾琏似乎面露不悦之色,更是不自觉的缩了缩身子,攥着棋子儿讷讷不语。 贾琏瞧着迎春这副只知忍让的模样就有气,忍了又忍,方温言开口询问:“你的嬷嬷呢?还有太太赏下来的大丫头翠儿红儿呢?怎地只有这两个小的陪着你?” 这两个小丫头子虽然规矩上差些,倒还能用,至少没留迎春一个人在院子里,仔细再调/教一番就好,那个奶嬷嬷并两个大丫头却实在可恨,定要找个由头撵了才好。 他们大房的主子,绝对不是什么家生奴才能欺侮的。 四月间的天儿已经有些热了,迎春身上还捂着松香色对襟背心子,心里又怕,还未开口额前刘海就叫汗打湿了,还是穿橘红袄裙的小丫头瞧瞧拉了她一下才小声答了贾琏。 “嬷嬷带着红儿绿儿前头帮忙去了,叫我在屋里顽。” 声音极轻极弱,贾琏竖着耳朵都险些听漏了。 一听那老虔婆果然丢下主子自个儿跑去趁热灶,贾琏面上倒笑的十分淡然,一个字儿都不再提那几个,只问了眼下在这儿的两个丫头的名字,又让她们给迎春换上新作的喜庆衣裳并鲜艳首饰,要送迎春去前头见客。 两个丫头一名司棋一名绣橘,皆是贾府的家生子儿,来姑娘屋里伺候之前也被家里三番五次叮嘱过大房两位爷的威风,对贾琏的吩咐真真是一点儿马虎都不敢有,便是迎春换衣裳时小声嘟囔了句“奶娘回来又要说”,也被她们两个劝下了。 一时迎春重新收拾妥当出来,一袭藕荷色缭绫春衫愈发衬得她肤白如玉,脖颈间却只垂了个赤金嵌珊瑚牡丹牌子,并未戴贾瑚前些日子淘换回来的金錾花镶碧玺翠珠项圈。 贾琏心中有数,一边儿盘算着等哥哥大喜的日子一过就抄了那贼婆子的家,一边儿笑着领迎春往前边儿去,司棋绣橘大气儿也不敢出,只在兄妹两个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 贾琏这边正思量着怎么能既撵了庶妹房里的刁奴又不落下口舌,替父亲来荣国府跑腿儿的贾珍却看着对面湖边亭子里的一对美人儿眼睛都直了。 斜倚在临湖窗边的美人儿显然是哪家的姑娘。身着绿地织五彩缠枝牡丹漳缎,头上只斜鬓着一只金镶珠宝松鼠簪并三两朵红宝珠花,弯弯柳叶眉,含嗔丹凤眼,朱唇轻启,显是在对一旁立着的丫鬟抱怨什么。 真真是含嗔带怒,娇媚中自有一种刁蛮,看得贾珍身子都酥了半边儿,一双眼珠子只随着那美人儿的樱口一张一合动个不休。 跟在贾珍身边的小厮自然跟主子也是一路货色,一眼就看出自家大爷的花花心思。 晓得他家珍大爷就好这口刺儿玫瑰,那小厮一双贼眼倒是在立在那姑娘身边的俏丫头上打了几个来回,那俯首帖耳的小模样,一瞧就是惯会伏低做小的温柔性子。 贾珍主仆两个躲在奇石后头窥看了半晌,心里的龌龊念头还没转完,那个急着跑茅厕的引路小厮就一路奔了回来,抹着汗继续领路。 贾珍自然又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心里却到底对那个美人儿留了意,回去就派心腹到荣国府这边的亲戚家里打听,势要问出今儿窥见的究竟是哪家姑娘。 横竖他早就出了元配发妻的孝,正合适再迎一位带着美婢的娇妻进门。 不提这一群人是如何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贾瑚与周婕却是欢欢喜喜顺顺利利拜了天地父母,而后一个在前头吃酒,一个则被喜婆扶着先行进新房等候。 今日贾瑚的同窗好友皆来道贺,忠平王爷亦有贺仪送至府上。 其中柳之弥与蒋存溪两个与贾瑚最为熟稔,又是早就做了新郎的,逮着贾瑚就是好一通调笑,又按着他灌酒,恨得贾瑚牙痒痒,直嚷着恨不早生十年,没能赶上他们俩的婚宴,不然必定要好生闹上一场。 纵是有几个本家兄弟帮着挡酒,贾瑚还是被人灌的走路都有些摇晃,直闹到亥时才装醉从席间遛了出来,被人扶着回了院子。 一进院门,贾瑚便一扫路上的萎顿模样,直接挥手让小厮们出去,自己原地轻咳两声,背着手踱着官步蹭进了新房。 依样画葫芦将屋内伺候的丫头们都赶了出去,贾瑚这才活动了下袖子里攥的都有些发汗的双手,憋着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依旧盖着大红喜帕的娇妻身前。 说起来贾瑚好歹两世为人,前生也与人做了多年夫妻的,却不知怎地,一想到自己这一回娶得是生母亲自定下的贤妻,自己也会严正己身,以后夫妻二人必能言和意顺,再不会重蹈覆辙,贾瑚就欢喜的有些抑制不住的发抖。 周婕按捺着一腔忐忑欣喜等了半夜,好不容易等来了今生的良人,却只闻衣料摩挲之声,不见记忆中修长白皙的手指掀起盖头,不禁又是羞恼又是急切,心中更是慌乱,不由就抬眼向上看去,以期能透过满目霞光瞧见良人的轮廓。 结果刚一抬眸,就觉眼前一亮,正对上表哥贾瑚欢喜的有些怔愣的双眼。 周婕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慌乱间要拿帕子遮掩,却恰巧拿起了上轿前嫂子莫氏偷偷塞到她手里的小团扇,覆在面上仍露着一双含情美目,映着大红喜烛盈盈望着呆立的贾瑚。 贾瑚只觉胸中心跳如擂鼓,正欲抬手压下那绘着鸳鸯戏水的扇子,却怕唐突了佳人,踌躇片刻,蓦地福至心灵。 “鹦胫鸩试平担豢赏ㄏ谠轮小! 嗓音因饮酒而稍显淳厚,贾瑚眼中神情愈发迷离,似是桃花薄醉,看的周婕手指一松,团扇便落在了大红鸳鸯锦被上。 “子圭……” 轻轻唤出这个在心中转了无数次的字,周婕犹记得儿时与贾瑚相伴读诗时的情景,羞涩中眼眸微垂,任贾瑚将她拥入怀中。 贾瑚却不肯放过羞得脖颈都有些泛红的周婕,小心翼翼的咬了她那好似染了花汁儿一般的耳垂一口,贾瑚才低笑着开口:“两位舅舅都说让我为你取字,便叫你舟舟可好?” 言毕,便将周婕未及说出的答复含进了口中。 婕曰颜美,他的娇妻岂止容颜美丽?不如更亲昵些,日后算起童言无忌的帐更便宜。 一夜海棠春睡,酣梦甜香。 49、50 虽有二太太王氏说些酸话儿使些小手段膈应人,贾瑚与周婕的新婚也称的上是蜜里调油、恩恩爱爱。饶是贾瑚心性再坚定,也不禁生出几分只愿与娇妻相伴百年、再不管人间是是非非一类的心思。 真真是枉活两世,此刻才知何为不羡鸳鸯不羡仙。 三日回门时,周家几位老爷太太都不必细问,只看小夫妻皆是眉目含情的恩爱模样就都笑得合不拢嘴儿,连声说好。 幸而贾瑚好歹还有几日婚假,便时时与周婕腻在一处,除去给史老太太并贾赦邢夫人请安外再不肯踏出院门一步。 闺房之乐无需细说,只一条,贾瑚是再不肯与娇妻斗诗的——凭是怎样的伟丈夫,与妻子斗一回败一回,只能从别的地方找补,怕也要对此讳莫如深。 周婕原还不肯依,结果贾瑚只拿当年她儿时不爱读女四书的话儿出来说嘴,又用上了百般手段,直揉搓的周婕再不敢提才心满意足。 可怜周婕还不知道,似贾瑚这般无赖,便是她退了一步,贾瑚也是要捏着那点子陈芝麻烂谷子占尽了她的便宜的。 许是贾瑚少年心性不知轻重,等他一步三回头的去翰林院销假时,被揉搓的险些散了架儿的瑚大奶奶周婕却是欢欢喜喜,摆出一副万分期盼夫君上进的贤良模样。 贾瑚这才觉得这些时日自己委实做的过了,面上一红,归家时便拐去坊市寻着一位老师傅照着他的模样捏了个面人儿送与周婕,说是以物代人,任罚任骂的。 周婕再文雅贤淑,此时也不禁红着脸啐了贾瑚一口。这人忒的没有诚意,只肯捏个面人儿来让人打,谁还要理会他? 大奶奶扭身自掀了帘子回里屋,大爷还呆愣愣自个儿捧着个面人儿站在原地。那副傻样儿看得几个在屋里侍候的大丫头都忍不住抿嘴儿一笑。 周婕陪嫁来的大丫头染菊倒有心上来接过贾瑚手里的东西,才一抬脚,就让同为陪嫁大丫头的培兰扯着袖子拉了回去。 染菊一向自视甚高,很有些瞧不起培兰几个,柳眉一竖便要发作,本不欲参合进染菊培兰之争的颂竹、赋梅一瞧,只得遮遮掩掩的将两人分开,四人一道儿行礼退了下去。 初一几个早就想掩门出去,无奈大奶奶的陪嫁丫头生了别的心思,她们只得也在一旁候着,免得真闹出什么惹得大爷贾瑚发怒,此刻瞧着那掐尖儿要强的走了,不由都松了口气,垂首鱼贯而出。 一个毛丫头的小心思贾瑚还没看在眼里,若不是说过二门内一应事务全凭周婕处置,又顾忌着周婕的脸面,贾瑚今儿就会撵了这个心里没主子的东西出去。 一听见屋门闭合的声响儿,贾瑚就一溜烟儿窜进了内室,搂着周婕好一通厮磨,指天誓日的许诺说往后再不会索求无度了。 这会子天还没黑透,贾瑚就没皮没脸的净说些房中事,周婕真真是又羞又急,连连捶了贾瑚好几下都不解恨,一张芙蓉面红的堪比晚霞。 贾瑚晓得新嫁娘面皮儿尚嫩,唯恐真的把周婕闹得恼了今儿夜里不理他,忙拱手作揖,又深吸几口气,换了副正经样子与周婕说些翰林院里的见闻。 说着说着,就提起了会试春风得意,殿试却只得了个同进士的金陵举子甄瑾。 倘若这位甄瑾不是甄贵妃族兄过继来的嗣子,这金科俊俏探花郎的美名儿,落在他头上才是实至名归。 既伤甄瑾之命,又惜甄瑾之才,贾瑚不免轻叹一声,一句可惜尚未出口,几根青葱玉指便轻轻覆在了他的唇上。 “你我分离一日,子圭便只愿与我说这些不相干的?”周婕妙目一嗔,显是自己也觉得这话娇媚的很,面上又是一红。 贾瑚心中一荡,便不愿再说些诸如忠平郡王得圣人夸赞,晋为忠平亲王等事来煞风景,思量片刻,才缓缓握住周婕的手,拥她入怀。 “我屋子里的大丫头都是要配外头的管事的,你的陪嫁也尽管处置。我这辈子,只守着你过。若是你我子嗣不丰,还有琏儿一房。莫要觉得我这会子情深意浓拿话儿唬你,他日我要有违誓言,必叫我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仗着力气大把周婕想捂住他双唇的手压在榻上,贾瑚坚持立下了重誓。 他新婚耳热时允诺的,自然有一辈子来鉴证。 周婕便是成亲前就晓得表哥定会善待于她,也万万不敢痴想能得今日之诺,眼圈儿立时就红了,哽咽着也要发誓与他生死相依,却被贾瑚以吻封缄。 荣国府一月内连着经历贾瑚高中探花并娶妻成家两件大喜事,正是阖府喜气洋洋之时,怎料天有不测风云,这几月一直在院子里温养的贾珠一日夜里突然就发了热,太医们都是束手无策,不过两日功夫,人就这么去了。 二太太王氏并珠大奶奶李氏当场就昏了过去,二老爷贾政也是眼前一黑、摇摇欲坠,丫头们连哭带嚷乱作一团,太医们忙又隔着帘子为两位太太奶奶把脉,这一诊,便诊出了李氏一个月的身孕。 贾珠英年早逝,至今膝下空虚,珠大奶奶李氏能怀有遗腹子本该是不幸中之万幸,奈何二太太王氏一听李氏这胎的月份就认定是李氏狐媚子妖道勾引坏了贾珠的身子,直将她骂的跪地痛哭犹嫌不足,还是史老太太亲至才救下了李氏。 贾珠是荣国府二房的嫡长子,虽是早夭,宁国府那边儿得着消息还是由贾珍亲来祭奠,又替其父贾敬解释,说是义忠王爷府上的长史一早来请,贾敬不好不去。 贾珍说的恳切,主持丧仪的贾赦反倒还宽慰了他几句,叔侄两个说了会子话,贾珍又去探望过卧床的史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夫妻,才施施然回了东府,一心只等义忠王爷府上来了消息,便把事儿操办起来。 50、51 贾二太太王氏作为王家上一辈最受疼爱的姑奶奶,使人回王家传话儿一向是无须通传直入二门的。 王子胜夫人王大太太与王子腾夫人王二太太妯娌俩正在内室对座垂泪,听得大姑奶奶的陪房周瑞家的回来给太太们请安,王二太太还好些,王大太太红着眼圈儿险些扯破了手中的帕子。 “珠大爷的奠仪不是让大管家送去了?她好歹还有一儿一女!成日家往娘家跑,也不知是作了多少孽才急着找人撑腰!” 王大太太这会子认定了这回的飞来横祸与贾二太太王氏脱不了干系,如何肯见王氏的陪房家人?嫁入王家二十余载头一回对小姑口吐恶言,王大太太显然是气的狠了。 王二太太虽不是二姑娘王熙凤的生母,可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女与出嫁二十多年、在家时就仗着老太太偏疼酷爱弹压嫂子们的小姑之间孰轻孰重,王二太太自然分的清楚。 瞅着王大太太抖着手似乎一时半会儿再说不出话来,王二太太便朝依旧跪在地上听信儿的管事娘子摆了摆手道:“出去吧,就说大太太与我身子不爽利,心里也难受的紧,今儿先不见了,免得彼此伤心。从我那儿支上等的封,再好生送了那婆子出去,不必过来回话了。” 那管事娘子本以为抢了个巧宗儿,没想到自家两位太太似是与大姑奶奶闹了什么龌龊,连一向佛爷似的大太太都发了火,这一会儿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得了王二太太的话儿忙乖觉的退了下去,自想话儿去搪塞周瑞家的。 不等守在外头的心腹婆子再次掩好屋门,王大太太就再也按捺不住,一掌拍在了紫檀炕桌上,圆润通透的羊脂白玉镯子当场就磕出了一丝裂纹。 王二太太这才瞧见王大太太小指上寸长的指甲竟已经齐根断了,几滴殷红的血迹染在帕上,令人心惊。 “这是怎么说!”王二太太一声惊呼,因怕隔墙有耳,连忙自己压低了声音。 她与王大太太素日和睦,于王熙凤一事上也颇觉凄然,急匆匆套车过来本就是怕王大太太想不开,想着宽慰一二。一见王大太太自伤,王二太太急得再端不住大家太太的架子,亲翻箱奁取了剪子帮王大太太修理指甲,又拿帕子给她包扎。 “事已至此,你就是凤丫头的依靠!若是你慌了,凤丫头岂不是真要任人磋磨?” 不是王二太太不心疼侄女,只是形势比人强,王家一族都让人攥着了,他们又能如何?若是不依,到时候大祸临头,王熙凤一样逃不出人家的手掌心儿。 这些道理王大太太如何不知?可那是她当心尖子一样疼了十四年的女儿,如今要她应下这门亲事,真真是挖心催肝一般。 咬着唇呜咽一声,王大太太说话的声调儿都有些颤,多年来养尊处优保养出的好肤色一夜之间就泛出了青灰:“真真是一家子亲骨肉!她哪一回有事咱们没尽心竭力的帮?老爷二老爷出那样的下策还不是因为当年得罪了周家要想法子描补?还不都是为了她才惹的祸?亲姑侄呀!她怎么就舍得!” 瞧着王二太太仿佛有开口的意思,王大太太抹着泪直摆手,眼中满是狠戾。 “你也别劝我,若是鸾丫头遇上这等事,你只有比我更恨的。我知道,是咱们家的姑娘自个儿在人家花园子里走,想着遇见人家的宝贝二爷才让那么个混账行子瞧上了。可你我都是管家理事的人,若不是咱们的好姑奶奶给人引路,宁府的爷们怎么就能在荣府的花园子里窥见咱们家的姑娘?” 王大太太每一个字儿都似咬在人心上,听得王二太太遍体生寒,一声儿不再言语,屋子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泥胎木塑似的枯坐了许久,王大太太才终于回了魂,微微侧首看向王二太太道:“是我的不是,累的你跑一趟。” 此时天色都有些暗了,屋里连盏油灯都没有,王二太太只能瞧见王大太太额前垂着的珍珠流苏轻轻颤动,却看不清她眸中的神色。 王二太太叹了口气,都是当了娘的人,她当然明白这道坎儿不好过,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拍了拍王大太太的手背,便起身自去了。 直到王二太太带来的丫头婆子脚步声都去得远了,王大太太一直竭力维持的平静模样才裂了开来,拿帕子捂着嘴伏在炕桌上哽咽不已。 王大太太的心腹杜嬷嬷早在里屋传来杯盏碎裂的声响的时候就把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尽数远远支开了,这会子听着里面隐约传出的啜泣声也只能暗暗叹息太太姑娘的命太苦。 杜嬷嬷正为主家伤怀,就见被她派去守院门的孙女绿荷悄悄走到近处对她比了个手势。过去一问,才知是二姑娘房里的大丫头喜儿跑了过来,说是二姑娘有话跟太太讲。 二姑娘王熙凤的禁足令是王大老爷亲自下的,便是王大太太也没奈何,只是母女连心……杜嬷嬷犹豫了一会儿,压着声儿吩咐绿荷替自己守门,亲自过去见了喜儿。 一老一小寻了个僻静处说话,杜嬷嬷一不问二姑娘要说什么,二不问二姑娘房里如今情形如何,只问老爷那边儿可有什么说法。 喜儿一肚子的委屈都叫杜嬷嬷平淡无波的双眼逼了回去,半晌方垂着头讷讷回说老爷午后曾叫人请二姑娘去书房说话,结果二姑娘还没出房门,又有人过去说老爷乏了,不必去了,二姑娘只管歇着便是。 起初杜嬷嬷听着老爷找二姑娘,真真是喜上眉梢,再一听后面的话,那三分喜气霎时无影无踪,只余一腔黯然,也不说别的,只挥挥手让喜儿快些回去服侍,免得让老爷发觉她偷跑出来,到时候就是太太也保不住她。 喜儿一进二门就跟在王熙凤身边,虽比不得平儿,也是嫡出姑娘身边一等一的得意人,今天也不知道给平素正眼都不瞧一下的婆子们赔了多少小心才得以出来递话,却连太太的院门都进不去,如何肯甘心? 可杜嬷嬷是太太身边第一人,阖府哪个不知杜嬷嬷的话就是太太的意思。 喜儿心里明白这一回太太是救不了她们姑娘了,一颗心仿佛叫人摁进了冰水里,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猫儿叫似的哭声,跺跺脚扭身跑了。 二姑娘身边的大丫头私下找去太太院子的事情如何瞒得住王大老爷王子胜,喜儿还没溜回院子给王熙凤回话,王大老爷就得着了信儿。 因着王大老爷之前是撂过狠话儿,说哪个敢犯禁就拖出去打死算完的,管事并不敢帮着遮掩,前因后果,哪个给喜儿行了方便收了好处都一五一十的报了上去。 王大老爷握笔的手一顿,给胞弟王二老爷王子腾写的信就叫墨污了小半。 出乎管事的意料,王大老爷面色冷凝的坐了半晌,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提笔继续专心写信,仿佛这世间再也没有比给王二老爷的信笺更重要的事儿。 觉出大老爷这会子不想留人在身边,管事忙躬身退了出去,自己琢磨了片刻,猜着大老爷这是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不愿做那等恶人,便把事儿悄悄掩过。 王大老爷笔下游龙走蛇,不多时就写了厚厚一沓,也不检视,随意将毫笔丢掷一旁,便准备取信封火漆来封口。 手才碰到装火漆的匣子,他却猛然缩了手。 事已至此,他们兄弟还能有何脱身之策? 王大老爷不自觉又望向书案上义忠王府长史送来的表礼,自然也就瞧见了旁边义忠王爷娘舅秦尚书亲自拿来的庚帖。 秦尚书的话儿说的再明白不过,义忠千岁觉得王二姑娘与宁国府珍大爷是天造地设的良缘,再般配不过,只是碍着身份不好说话,才找了他来保这个大媒。 真正令王大老爷现在还忍不住冷汗涔涔的是,他与胞弟王子腾私下与甄贵妃一脉往来的事儿,竟然叫义忠王爷知道了。 义忠王爷一派这是在逼着他们王家用嫡出女儿表忠心。 暗中支持义忠王爷的事儿还是王家老太爷在世时定下的,到如今也不知有多少把柄落在他们手上,可王大老爷与王二老爷兄弟二人都觉得义忠王爷秉性刻薄寡恩,绝无帝王气量,不甘心给义忠王爷陪葬,才又悄悄与贵妃一系搭上了线儿。 不应这门婚事,那些把柄立即就会发作,王氏一族怕是要就此覆灭,应下了,他便等于亲手送女儿上了死路。 即便早就掂量过其中利害轻重,做了决断,王大老爷还是觉得心中郁愤难平,良久才渐渐缓了过来,长叹一声,亲执烛火将信纸一一烧尽。 王家几个主子都是彻夜难眠,在荣国府内等候消息的二太太王氏好不容易等回了周瑞家的,却听说娘家嫂子竟然不肯见她的人,直接就将茶碗掷在了周瑞家的脚边。 “黑心烂肝的贱人!若是老太太还在,她岂敢这样对我?怪不得养出那样的女儿!” 仿佛要将贾珠去后所有的愤懑委屈都发泄出来,王氏真真是睚眦欲裂,只顾着破口大骂,丝毫没觉察到她刚才那一甩手带的茶水飞溅,烫的原本依偎在她身旁的长女贾元春红了眼圈儿。 51、52 周瑞家的叫滚水烫的一阵哆嗦,却是一声儿也不敢吭。 她从才留头的时候就跟在二太太王氏身边做小丫头子,一晃二十年,最是清楚面儿上佛爷似的王氏是个什么样的人,那真真是嘴甜心苦、翻脸无情,当初几个仗着王氏亲近就拿大的一等丫头如今坟上的草怕是比人都高了。 若是平常日子,周瑞家的这副任打任骂的模样多半就能消了王氏心头的火气,怎奈王氏此时正为心肝一般的长子贾珠夭亡痛得近乎失去神智,怎么看周瑞家的垂头不语的样子都是在暗嘲她做下的孽报应到了贾珠身上,一时恨得眼睛都有些发红,怒目金刚一般几步冲了过去,抬手就是一个巴掌重重打在周瑞家的脸上。 贾元春方才又是担忧面上的烫伤,又是自怜比不得兄长在母亲王氏心中的分量,根本无心理会旁的,这会子也被这一声脆响惊得回了魂,惊疑不定的望着生母。 打贾元春记事到如今长到十四岁,这还是第一回瞧见母亲王氏睚呲欲裂、仪态尽失的模样,仿佛失心疯了一般。 周瑞家的也有些怔。 王氏一贯行事小心,便是私底下使尽了狠毒手段,面儿上待人总是慈善和气的,不然也不会那般讨王家老太爷的欢心,做了贾家媳妇后还博了个活菩萨的美名儿。 偷眼一瞧,却见着王氏脖子上青筋毕露,比脸色更显苍白的双唇微张,竟带着一股欲生啖人肉的暴戾。 真真是被骇的抖如筛糠,周瑞家的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求饶。 幸而贾元春这会儿缓过了神,在王氏再次发作前抢上前来泣泪劝道:“还请太太保重身子,只当为了宝玉罢!” 竟是一个字儿也没提起自己,显是对生母生了怨愤。 王氏却全无知觉,只是顺着元春的话想起了她那被据在史老太太院子里,三两日见不到一回的幼子。 她的宝玉还那般小,混混沌沌的不明白唯一嫡亲的大哥已经叫狐媚子和那些黑了心肠的害死了。 她的珠儿啊,眼瞅着就能金榜题名、入阁拜相的珠儿!就这么没了……日后她们孤儿寡母还能指望哪个? 王氏今儿本就是被贾珠瘦削的遗容并贾宝玉肿着眼睛抽抽搭搭的可怜样儿激的,听了元春的劝解哪里还忍得住,嘶声喊了一句“我的儿啊!你这是要剜我的心啊!”,就那么昏了过去。 二房里二老爷贾政叹了句“白养了十九年,竟是个没缘的”就去了外书房独自伤心,二太太王氏就是众人唯一的主心骨儿,她这么一晕,二房里头真是炸了锅,主子奴才乱作一团。 好不容易含参片、掐人中的救了过来,王氏晕眩中只觉额角一阵钻心的疼,抬手一摸,才惊觉发间竟扎了点子碎瓷片,这会子还隐隐渗着血丝,却是刚才倒地时不凑巧,磕在了砸过茶盏的地上。 王氏虽然一向说教什么女子当重德行、容貌在其次,不过是比不过长嫂的清丽,心底其实把自个儿的颜容看的十分要紧,这下伤在了头上,便是有发丝遮挡也是万分心忧,急忙叫人去请女大夫。 这一番折腾自然也传到了史老太太耳中。 彼时史老太太正揽着幼孙贾宝玉念叨他兄长贾珠的好处,听得丫头来报,眼皮儿都没抬一下,只说:“既如此,便让二太太好生将养,家务事也该让瑚儿媳妇接手了。” 说罢,史老太太便笑眯眯的拿了个白玉老虎来逗贾宝玉。 52、53 二太太王氏那儿是史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芳华过去传的话儿。 芳华其人最是掐尖儿要强,仗着史老太太偏疼她几分连等闲的小辈儿主子也不放在眼里,平素常拿赖嬷嬷一家的好处,与王氏身边的配房婆子十分不睦。 周瑞家的也曾在王氏面前下过芳华的舌头,指望着王氏给她们撑腰,可芳华是史老太太身边第一得意人,哪里是王氏能处置的? 王氏又不是那等心思缜密的,打了几次交道就让芳华觉出了不对,平白结了个仇家,得空就要在史老太太面前给王氏等人上眼药。 这一回王氏最看重的管家权眼瞅着不保,芳华心下大畅,连忙把手上正做的活计推给新提上来的大丫头鸳鸯,一阵风似的去看笑话儿。 自打芳华瞧出了王氏对她的厌憎,她还是头一回进荣禧堂后的这处小院子。 若说往日里芳华还瞧在史老太太对二房高看一眼的份上对王氏院子里的下人客气几分,今儿可真是脚还没落在二房的地界儿上,架子就端的比正经奶奶们还大,连王氏身边一等丫头的面儿都不给,谁来搭话都只是哼哼两声,只说了一句老太太的吩咐,就直直走到了王氏正房门外才顿住脚。 芳华谱儿大,王氏身边的大丫头也不是吃素的,眨眼间伶牙俐齿的又惹了桩官司,一时院子里闹得沸反盈天。 出了这么大动静,王氏并元春母女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一问是芳华那个心比天高的来了,王氏就拧了眉。 她就不明白了,这等狐媚子妖道成天做耗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就投了史老太太的眼缘? 怎奈孝字压死人,王氏再不喜芳华这丫头,也要把人客客气气请进来,谁让这是老太太身边的体面人呢。 王氏以掌家太太身份忍让一个丫头,本就颇有几分忍辱负重的抑郁愤懑,谁知那奴才秧子竟然蹬鼻子上脸,愈发张狂,明知王氏最厌恶丫头们行事妖妖娆娆不成个体统,偏就一副清高样儿扭着水蛇腰进来行礼,直将王氏心里头的火儿顶到了十分。 芳华一贯以善察言观色得宠于史老太太,这会子当然不会瞧不出王氏的憎恶,可她就是要当做看不见王氏那铁青的脸色。 十足娇柔的盈盈对王氏一福,芳华甚至都没理会在王氏身边坐着的元大姑娘——这可是老太太说过的,不让家下人等对小一辈儿的主子们太过多礼,免得折了福气。 “老太太听说二太太病了,急的不得了,特特拿了几支老参让我给二太太送来补身子。”有心让王氏难堪,芳华都不等王氏说几句客套话儿就开了口,横竖她是奉了老太太的命过来的,算不得逾矩。 说完了这一句,芳华也不急了,垂首立在那儿等着王氏搜肠刮肚说了一车的谢老太太赏的场面话才带着与方才一模一样的笑意软软说出了她真正的来意:“珠大爷就那么去了,老太太着实怕二太太毁伤过甚,伤了身子根基,特意叫瑚大奶奶替您理事,好叫您安心养身子。” 对王氏怫然色变的样子视若无睹,芳华连眉毛都没抖一下,声音依旧是轻柔甜软:“还请二太太屋里的姐妹把对牌账册子收拢收拢,我也好去回老太太。” 依着史老太太的心思,对牌交给瑚儿媳妇,账本子还是放在她那里最稳妥。 话说到这里,史老太太的用意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真真是连一丝儿装痴弄傻的余地都没留给王氏,连素日里与史老太太还有几分祖孙情谊的贾元春都十分心寒。 孝字大如天,周婕作为长房嫡长媳管家也是名正言顺,怎么看,王氏都再也保不住千辛万苦百般筹谋才得到的管家权。 到了这步田地,她唯有装出点度量才能护住那份所剩无几的脸面了。 屋子里一时落针可闻,守在母亲王氏身侧的贾元春有些不忍的别开了眼,不愿亲眼瞧着王氏说出让人去取对牌账本的话。 芳华也静静等着,面上温婉乖巧的笑颜让王氏恨不能扑上去抓花了她的脸。 王氏确实动了,她苍白干裂的嘴唇几次开合,蓦地呕出了一口血,滴在月白色对襟褂子上触目惊心。 呕出了这口迟来的为长子夭亡而痛彻心扉的慈母心头血,王氏就那么晕在了女儿元春的怀中,骇得一直火上浇油的芳华扭身就想走。 元春年过十五,又是自幼跟在母亲身边学着管家理事颇有几分气势心机的,哪里能容芳华溜回史老太太的院子搬救兵,一面命人去请太医,一面直接就喝令婆子把芳华绑了,拿帕子堵了嘴掌嘴,直打的一张俏脸肿成了猪头,才让人去老太太院子里送信。 元春是贾政的嫡长女,芳华不过是个丫头,打了也是白打,史老太太得着信儿,又罚了办差不利的芳华三个月月钱以儆效尤,可王氏的管家权,她还是丝毫都没手软,连夜叫人收了回来。 借口也是现成的,家不可一日无主,二太太都呕了血,自然是不能理事的了。 第二日一早各房主子都过来请安,史老太太就笑眯眯叫了周婕到身边说话,顶了昨夜给王氏侍疾近乎彻夜未眠的贾元春素日的位子,又当着一大家子的面儿要周婕管家理事。 大太太邢氏立在下头险些欢喜的笑出声来。 虽说史老太太这是越过她这个正经婆婆把管家权给了孙媳妇,可周婕怎么说也是与她一条心的,嫁过来日子不长也能看出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桩桩件件都把她这个婆婆想在前头。 老太太能把管家权给这个打心底里尊重她的媳妇,真是比那个两面三刀斜眼看人的王氏强百倍,邢氏真是欢喜的都忘了言语。 也幸亏她没有开口,不然必定要被急红了眼的贾元春堵的心口发疼。 所有人都等着一脸羞涩笑意的周婕开口谢史老太太看重,没想到却是贾瑚打破了这一室诡秘,抢在史老太太身边人催促周婕之前走到正中跪下。 即便更偏疼珠儿宝玉多些,史老太太对这个光耀门楣的探花长孙也是十分爱惜,每每与心腹说话都可惜贾瑚有些随了大老爷的牛心左性,为着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不肯亲近她这个嫡亲祖母。 如今贾瑚有话要说,史老太太自然是一脸慈爱的叫他起来说话。以史老太太的精明算计,她是不信贾瑚会把眼瞅着到手的好处向外推的。 “谢老太太看重孙儿媳妇。”说着,贾瑚便是俯身一拜,语气里却带上了令在场众人十分惊诧的惭愧,只有斜签着身子坐在史老太太的周婕面容仍旧平静。 “只是孙儿媳妇怕是担不得这满府上下的重任。”一句话将大房二房的主子们都惊得失了声儿,贾瑚头也不抬的说道:“孙儿媳妇这些日子总觉身上不爽利,只一直不得闲,昨儿才请太医瞧过,说是喜脉,可惜胎像有些不稳,要静养,切忌劳累。” 言罢,贾瑚悄悄抬眼瞄向主座上的妻子,只见周婕羞得脖颈都有些泛红,嗔了他一眼便小步走到他身边,与贾瑚并肩跪在一处。 史老太太被当众驳了话儿自然是一万个不舒心,可长房添丁是大喜事,她只能压着一肚子的火儿做出万分欢喜的样儿叫贾瑚快扶周婕起来,又欢欢喜喜的报出一长串儿东西让人取来给周婕,贾赦这将要做祖父的人也是喜不自禁,亦有厚赏。 至于史老太太心里是怎么埋怨周婕这胎来的委实不是个时候,二房诸人又是怎么恨妒交加,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了。 太医留话儿让周婕静养,她这胎平安产下之前是不能沾管家的事儿了,史老太太试探了几句,见周婕一丁点儿接话的意思都没有,索性就把大权牢牢攥在了自个儿手里,另叫大太太邢氏跑跑腿打打杂,有了错漏就是一顿呵斥,耍足了老祖宗的威风。 荣国府袭爵大老爷的嫡长子之妻有孕的消息自然也有得力下人报给各姻亲府上,周家作为周婕娘家并贾瑚舅家当日就派了老道嬷嬷过府。 都是几辈子的老亲,不多时王家也辗转得到了消息。 王大老爷踌躇片刻,还是命人依例送了份表礼过去以全亲戚情面,毕竟宁荣二府一向亲密非常,闹得太僵了,王熙凤以后与贾瑚之妻见了面也不好看。 王大太太却没这么豁达,听说贾瑚之妻有孕,本就有些悲苦的脸上神色更加难看,手指不自觉的微微用力,把张泥金大红帖子攥的都有些皱了。 杜嬷嬷正要劝,王大太太就自己缓了过来,只说按老爷吩咐的办,命去宁国府传话的下人顺路跑趟荣国府,把他们王家的心意送上。 有了义忠亲王娘舅钱老爷这样的大媒,王家早早就顺顺当当的与宁国府换了王熙凤贾珍二人的庚帖,过些日子就要昭告京城,王熙凤作为板上钉钉的宁国府当家大奶奶自然不会再被禁足。 王大老爷夫妇出于愧疚,这些日子更是把王熙凤宠上了天,真真是有求必应,因此王大太太院子里的婆子丫头遇见王熙凤身边人问话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去宁荣二府的人还没套车出门,王熙凤那儿便得着了消息。 轻哼一声,王熙凤抿抿唇便继续低头翻起了王大太太许给她的嫁妆单子,算到一半儿忽而又抬眼冷冷看着时不时偷瞄她一下的平儿。 “快收了这样儿,我很是看不上。”弹了弹凤仙花汁儿染就的指甲,王熙凤说话的腔调十分慵懒,似乎一点儿也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字里行间却总让人觉出一分冷意。 “温柔娴淑也不看看货色,那样的混账行子也配?” 53、54 便是没有点明,屋里哪个不晓得王熙凤这是在说她未来的夫君宁国府珍大爷?便是四大丫头里胆子最大、成日家琢磨着压下平儿做王熙凤身边第一人的喜儿也不敢多嘴附和,只缩着肩垂头立在墙边装聋作哑。 平儿将将才被王熙凤指名道姓的呵斥了几句,言语里还隐隐有些猜忌她对未来姑爷有意,这会子又羞又惭,眼圈儿微红,含着水光的双眸在王熙凤身上一顿,嗫喏片刻终究还是偏过头去一声不吭。 在平儿看来,自家姑娘这几日着实有些过了。 央着老爷太太辞了教授琴棋书画的师傅、随意命人把这一年新作的各色素雅衣裳首饰锁在柜子里也就罢了,横竖姑娘原本就不爱这些。 可自从与珍大爷定了亲事,姑娘再协从太太管家时办事儿便很有些不经心,原本该斟酌着办的一律按旧例随手打发,虽说没走了大褶子,总不如以往缜密周全,之前好不容易弹压服气的婆子丫头又开始满嘴胡吣,多亏太太狠罚了几个才压下去了。 按理说以自家姑娘的精明,对这些该是门儿清才是,结果姑娘却好似没事儿人一般,每日里只管受用,得空就在太太跟前撒娇,省下的智谋都用在了跟太太老爷讨嫁妆上。 还没走完六礼就把全副精气神儿用在了盘点经营嫁妆上,她家姑娘也算是京中头一份儿了。 更不用提上回家中饮宴,姑娘一身的彩绣辉煌,头上镶金嵌宝,走到哪里都要将人尽数比下去才称心如意,连各家的太太奶奶们都不曾如此张扬的行事,背地里也不知要惹出多少议论。 现如今姑娘还未出阁就对新姑爷满腹怨气,这一辈子,可还长着呢。偏太太只一意护着,一句重话儿也不肯对姑娘说的,她这个做奴婢的又能如何? 平儿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王熙凤自是瞧见了。 看在打小儿一处的情分上,平日里磕磕绊绊王熙凤倒也不是一定要等着平儿认错服软才肯借坡下驴的,往日也有几回是王熙凤先背着人哄平儿几句,可惜这一回,她连对自己生身父母都有些冷了心,哪里还会在乎一个平儿。 说起来,这也印证了那句老话。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王家两位老爷常常叹息王熙凤不是个男儿,错投了女儿身白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干,这么多年不自觉的便把王熙凤当做了半个儿子来养。因此王熙凤虽不懂得朝局诡秘,却也能从母亲的账本子并父亲叔父的言谈举止间推断出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 比如先前自家与义忠王爷那边儿很是亲近,比如这几年私底下与甄贵妃娘家很有些勾勾搭搭。 都到了这个地步,家里还替她应下了义忠王爷母舅保的亲事,可见她这个嫡出女儿在老爷太太心里也不过如此。 ——王熙凤本也不愿如此想生身父母,可退一步讲,倘若老爷太太不是心虚,为甚要对她百般疼宠、有求必应? 自古成王败寇,王熙凤是不信有那等良善人能宽待争家产输了的兄弟的。 既然家里眼睁睁送她进死地,做什么不为自己多谋划谋划?若不过一死,好歹也肆意了一回,若是娘家得势不必死,手里多攥些本钱也好。 爹亲娘亲,没有手里的银子亲。 强压下心中的酸涩,王熙凤拿起茶盏将凉茶一饮而尽,不由想起家中原本钟意的那位荣国府大房的琏二爷。 也不知怎地,她明明与琏二爷与那位高中探花的瑚大爷都不过是幼时的一面之缘,却偏就把人记在了心里,对荣国府大房的事儿也分外在意些。 所以王大老爷与王大太太逼她学那些劳什子,她面上虽然不耐烦,诉了一车的委屈,心里倒也不是全然不情愿。 结果宁国府那个混账斜插一杠子,与琏二爷的亲事不成,王熙凤只觉心里都有些空。 不提王熙凤主仆各自的心思,贾瑚早上当众直言拒绝了史老太太要妻子周婕管家的话儿、大大威风了一把后,晚间回到自个儿院子里却很有些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模样逗得周婕都有些忍不住笑意。 将丫头们都拿事儿支开,周婕才把手藏在袖子里,重重拧了贾瑚一把,嗔道:“净作怪!也不知是哪个说要正己身以待他日教子的。” 周婕这些日子过得十分舒心,人比出嫁前还丰润了些,面上气色也好,一笑起来让贾瑚这等一肚子心事的也觉得没了烦忧。 贾瑚眉间虽还没有全舒展开,唇角却不似方才那般僵直,仗着练过武直接将周婕的手紧紧攥在掌中,手指还不老实的细细摩挲着妻子细嫩的肌肤。 “你不怪我?” 习惯了与周婕耳鬓厮磨,贾瑚指尖一动就难免有点儿心猿意马,可心里存着的事儿顷刻间就将那点子绮念打消干净。斟酌再三,贾瑚才含糊问了这么一句。 实在是他生平所见妇人,多将内宅权力看得极重,周婕作为嫡长媳管家又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便是贾瑚自认了解周婕为人,也不免有些忧虑周婕会怨他自作主张,阻了她接手内宅管事大权的路。 大家子里怀着身孕依旧强撑着管家理事的太太奶奶多了,上辈子王熙凤还为了这个落过成形的男胎。 周婕一怔,半晌才明白贾瑚话中所指,不由抿嘴儿一乐,反问道:“子圭可是瞧着我像那眼皮子浅的?觉得我只能看见别人搁在我脸前头的,连一丈外都瞧不见?” 说着,周婕装模作样的一挑眉,气哼哼睨了贾瑚一眼又扭过身不看他。 贾瑚这才知道自己这几天真真是庸人自扰,妻子与自己本就是一条心,连忙缠上去连亲带哄,逗得周婕开怀不已。 夫妻俩一时柔情蜜意,贾瑚静静贴着周婕的面颊坐了片刻,忍不住小心避开妻子的肚子将人拥进怀中。 “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正经公婆一个无能一个昏聩,太婆婆、婶娘皆是不怀好意,还有个隔房的小姑子找茬挑刺儿给人添堵,他又日日不在家中,周婕的日子,着实算不上好过。 这一句周婕倒是一听就明白,眼波一转,被贾瑚大手捂得发热的手指悄无声息的就拂上了贾瑚腰间的怕痒的地儿。 听得贾瑚吃吃一笑,周婕才心满意足的答道:“我是新媳妇,伺候好婆母就是最大的正经事。太太人好着呢,一说就通的。” 说起来,成亲后的日子比周婕预想的还要好些。 与丈夫贾瑚言和意顺恩爱美满自不必说,继婆婆邢氏虽说没成算又有点儿小家子气,却不难哄,拿出十二分的敬意来,便不会受磋磨,再拿出恰到好处的孝敬来,就能叫邢氏又爱又怜。至于其他人,她只管跟在婆婆身边儿就好,横竖没有孙媳妇越过自个儿婆婆去伺候太婆婆亦或婶娘的道理。 兼之一入门就做了胎,日子真是甜到人心里。 贾瑚仔仔细细瞅了一回周婕的神色,这才信她说的是心里话,不禁也十分欢喜,转眼却又有些沮丧。 “你怀了孩儿最是辛苦,本来我明日休沐正该在家陪伴你左右,却要为了琏儿去忠平王爷府上,怕是掌灯时分都未必能回的。” 言语间很有几分咬牙切齿,仿佛要把贾琏捉来狠打几下才能出气一般。 周婕却是要为小叔子喊冤的,眉眼带笑看着贾瑚直摇头。 “非也非也,便是不为了二叔,子圭也是要去的,王爷府上长史来了几回了。这样的三催四请,子圭敢拒乎?” 摇头晃脑的问完,周婕不等贾瑚答话,自己先掌不住笑出声来。 爱妻这般促狭,贾瑚真是又爱又恨,有心呵周婕的痒处,又怕伤了她腹中孩儿,只得恨恨道:“以后琏儿若是不喜这门亲事,我便说都是他大嫂子保的媒,让他来闹你。” 周婕才不怕这个,闻言一仰脖,挑眉看向贾瑚的神色里就带了几分挑衅。 “只管说,牵了这样的良缘,我还等着吃谢媒酒呢,不好好奉承我一番,就是王爷劝的那边儿松了口,我也保管他鸡飞狗跳。” 瘪了瘪嘴,周婕特意学了贾瑚偶尔露出的无赖模样,真真是惟妙惟肖,惹得贾瑚心痒不已,也换上了一副无赖样儿。 夫妻两个俱都拿腔作势的打量彼此一番,不由相视一笑。 54、55 贾瑚到时,忠平亲王水清水安平正在后院凉亭里赏荷品茗。一见贾瑚,也不要他行礼,挥退了带路的管事便邀贾瑚对坐共饮。 二人一着雨过天青色纱衫,一着月白色莲纹绸衣,手执汝窑豆青飞天壶,外映一池菡萏香袂风飘,倒是十分风雅。 可惜贾瑚却是为了银钱俗事而来,随身携带的账本子生生毁了这一处美景。 水清眼瞅着贾瑚面前的茶盏被账册推到了石几正中,执壶的手不禁一顿,望向贾瑚的神情也不禁带上了几分无可奈何。 “子圭倒是深谙大俗即大雅之理,”轻叹一声,水清将茶壶随手搁置在庭边栏杆外,才郑重接过了账册,正色相问:“可是出了何事?” 虽说舅家一直或明或暗的劝他将名下的田庄铺面自贾瑚手中收回,转交给忠平王妃小陈氏打理,对母族兼妻族的陈家诸人本领一清二楚的水清却从未吐过口。 贾瑚也确实不负水清所托,一向办事极为老练周到,将各色产业打理的蒸蒸日上。起初水清还三不五时拿来账册查验一二,后来便索□□由贾瑚全权处置。 因此贾瑚忽然之间又摆出当初一同对账的架势,水清心内顷刻间便转过许多念头。 跟在水清身边许久,贾瑚算得上十分了解这位殿下的脾性,晓得水清这会子面上虽然不显,心里琢磨的定会比自己想要说的多得多。既可以赞一句智者多虑,也可以嗤一声庸人自扰。 不过若不是这样多虑多忌的性情,怕也未必能撑到渔翁得利的时候。 心中转着大不敬的念头,贾瑚面上依旧稳稳挂着温润浅笑,答话的语气平静中透着赤诚:“福临斋这些日子四处揽货收铺子,家大业大了又开始压旁人的价儿,铺子的几个大掌柜都是有苦难言,一不留神这几月就落了亏空。” 京中人皆知福临斋的东家姓柳,仿佛是理国公柳家的远房族亲,有几人却晓得这福临斋其实姓钱,十足十是义忠千岁并国舅钱家的钱袋子。 福临斋动作频频,不过是因为义忠千岁被当今的连番呵斥骂的失了神智、出了昏招,垂死挣扎罢了。 ——便是早年义忠千岁还备受当今爱重时,行事如此张狂,胆敢明着圈钱争储,也不过是死路一条,何况今时今日已是大厦将倾? 忠平王府尚有御赐田地作保,自然不至于撑不到义忠亲王销声匿迹的时候,但贾瑚需要暗示水清,他并非只懂商贾之事。 柳之弥等人不屑作为的,他贾瑚可以为君分忧;柳之弥等人会的,他贾瑚一样料理的了。 钦命五皇子昔日伴读为探花、贬贵妃族侄为同进士一事,已经让贾瑚确信水清赢了前世,亦会赢下今生。 贾瑚话中隐含的深意水清立时便领会了,似笑非笑的端详了贾瑚片刻,方取过茶壶推到贾瑚面前,任他为彼此斟茶。 以茶代酒,一切尽在不言中。 饮罢,水清仿佛漫不经心的瞄了眼贾瑚腰间佩饰,笑吟吟说起了贾琏的亲事。 “这个谢媒宴我是吃定了。柳大老爷昨儿亲口应下的,还费了我一盆上好的景玉,如今你们家倒是便宜的很,只要说通你家大老爷登门提亲便可坐享其成。” 原来贾瑚求到水清头上,为贾琏求娶理国公柳彪孙、现袭一等子柳芳之女为妻。 若不是眼下京中形势诡秘,柳姑娘先前议亲的人家已经获罪流放,又有忠平亲王水清这样的媒人,柳芳十有八/九不会应下这门亲事。 这个人情,确实是贾瑚欠了水清的。 贾瑚盼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准信儿,心中一块石头最算落了地,急忙起身对着水清一揖到底。 水清这一回安稳受了礼,又与贾瑚说起中秋后那场贾王联姻的盛事。 这阵子,宁国府袭爵嫡长子贾珍迎娶都太尉统制县伯王氏后代、现族长王子胜嫡长女为继室一事在京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知惊煞了多少故旧亲朋。 55、56 虽说宁国府敬大太太自生下老来女后身子一直不爽利,一旬里少说有四五日下不得床,贾珍这一回又是迎娶继室夫人,贾王两家时隔二十余年再一次联姻的排场却是大得很,比起王府娶亲也不差什么。 先是宁国府给王家的聘礼就压过了去岁西宁王府聘世子妃的银钱数目,惊掉了一众豪族亲贵的眼珠子,接着王家给王二姑娘王熙凤的嫁妆更是满满当当八十一抬,陪房家人不必细数,单是田地铺子一项便有如破砖烂瓦一般陪了近二十处,真真是皇家公主也不过如此。 有那等还记得贾珍早逝元配夫人的,也只能暗地里叹一声继室倒把元配比到了泥地里,面上还要夸一声般配良缘。 毕竟这门婚事可是义忠王爷亲口赞过“佳偶天成”,连当今都有所耳闻,命甄贵妃赏了王家两匹大红凤穿牡丹锦缎给王大姑娘添妆的。 到了成亲当日,年近三十的贾珍一身大红喜袍逢人便含笑拱手,令人瞧着倒也勉强能赞一句英俊风流,再有送亲的王二姑娘嫡亲兄长王仁那副萎靡不振的窝囊样子一比对,贾珍着实也算得上人品出众了。 倘若说起这王仁都二十好几做了爹的人为何还这般不知轻重的在亲妹子出嫁的当口给人甩脸子,还真真是个大笑话儿。 原来,王大太太偏疼女儿,王熙凤又素爱揽权弄权,王仁之妻仁大奶奶入门立了几年的规矩都没能摸着家务事的边儿,心里已经存了怨气。 这一回王熙凤低嫁,仁大奶奶本还有几分解气,结果王大太太成日忙活着给王熙凤添嫁妆,仁大奶奶心里就慌了起来,要知道王熙凤的嫁妆本就是按照公侯人家嫡长媳的旧例备了多年的,可谓丰厚无比,再添,就要拿王家的家底儿填了。 仁大奶奶好歹也是王家独苗王仁的嫡妻,稍一使劲儿自然有人来卖这个乖,将王熙凤的嫁妆单子透给仁大奶奶知道。 这一看可了不得,仁大奶奶好悬没疼晕过去,对着王仁就是好一通哭诉。 起初王仁还有些不耐烦,待听清楚老爷太太究竟给妹子陪嫁了什么,王仁也跳了脚,仗着王大老爷素日的疼爱就在外书房撒泼打滚闹了起来,气的王大老爷动了家法,让跟着母亲王大太太赶过去劝的王熙凤也亲耳听了一回同胞兄长的委屈。 想想也是,王仁一直被年幼许多的妹妹压得抬不起头,王熙凤也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无能的纨绔哥哥,便是一母所出,兄妹两个又能有多少情分在? 王大太太哭的眼睛都肿了,也只能封了下人们的口,不许人出去嚼舌根,这才没让王家成了京中的一大笑柄。 可王仁那副尊荣,送妹子出嫁倒像是给亲爹娘报丧,道贺的宾客哪个心里不嘀咕? 连贾珍这被美色迷了眼的新郎官儿都觉出了不对,不过他只当王家对亲事不满,心里更添了几分奸计得逞的得意,十分快活,恨不得立时就到了夜深之时,连义忠王爷世子到贺这样的大喜事都有些兴趣缺缺。 好不容易熬到夜里装醉逃了席,贾珍几乎是一阵风似的赶回了新房,连束发的金冠歪了都不曾察觉,一脸急色的抢进房内,抬手就要搂盖着盖头端坐在床边的王熙凤。 喜房里嬷嬷丫头算上宁国府的家生子儿并王熙凤的陪嫁少说有十三四人,贾珍就那么直眉楞眼的扑过去,宁国府的婆子丫头们见怪不怪,王家的下人们可真真是开了眼,见识了一回色中饿鬼的模样。 这哪里还是大家子出身的爷们?连最最柔顺平和的平儿都有些瞠目。 王家来的嬷嬷稍一怔愣,贾珍一手已经揽过了王熙凤的肩膀,此刻再出言相劝也为时已晚,嬷嬷们对视一眼,想着总是一辈子的夫妻,便打算拉着丫头们退出去。 谁知不过瞬息之间,就听得贾珍一声闷哼,倒退两步撞在了灯架子上,痛的龇牙咧嘴,上好的八角宫灯也摔了下来,险些引燃了地上铺着的波斯团花毯子。 竟是王熙凤抽冷子拿喜房里为新郎官儿揭盖头准备的如意称狠狠给了贾珍一下子,动作之大,连盖头都滑落到了王熙凤略有些凌乱的绣金线大红锦裙上。 贾珍在宁国府二门以里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霸王,现如今却在新婚之夜叫刚过门的妻子打了,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回过神来就要动手,一抬头却对上了王熙凤笑意盈盈的丹凤眼。 似喜似嗔,含羞带怨,衬得眉目间那十足挑衅的可恶神色反倒透出了十分的挑逗撩人,拨弄的贾珍心里如猫挠一般,一股火气转眼间烟消云散。 再一细瞧,只见王熙凤一改方才大家闺秀的标准坐姿,一手斜撑身子,懒洋洋翘起了二郎腿,曲线毕露,玲珑凹凸,灯火下领端袖口露出的丁点肌肤白腻无暇,看的贾珍口干舌燥、不禁扯了扯领子。 王熙凤哪里瞧的上贾珍这副猥琐模样,毫不客气就是一声冷嗤,惊得四个陪嫁丫头脸色刷的惨白,却诱的贾珍愈发对她垂涎三尺,直接出言赶了丫头婆子们出去,急不可耐的与娇妻一度春宵。 这二位才刚动了手,院子里哪个不怕二人一言不合新婚之夜就闹出大事? 王家来的陪嫁怕王熙凤吃亏,宁国府的下人也怕这位新珍大奶奶趁着大爷不防备再下黑手,一同提心吊胆了半宿,后见小夫妻两个虽说闺房之乐与众不同,倒也和睦美满,才各自朦胧睡去。 贾珍王熙凤院子里自然也有敬大太太的眼耳神意,因此第二日王熙凤给公婆敬茶时,敬大太太的脸色就有些淡,不过是秉性柔和一些,才按捺住了教导王熙凤一二的念头,一家子和和气气的说了会子话。 贾珍肖想了王熙凤许久,这会子新婚燕尔,当然是指天誓日甜言蜜语哄着供着,连王熙凤的张扬跋扈都能瞧出朵花儿来,可他一朝得偿所愿,难免也隐隐生出一分要压服王熙凤之感,夫妻两个独处时言谈间就带出了些试探。 王熙凤眼下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对付贾珍上,焉能猜不到他的用意,也不接话,只轻笑着问他愿不愿意“拿新人换了旧人”,却是要将陪嫁大丫头们给贾珍做屋里人。 被那柔媚娇俏的笑颜迷得连姓甚名谁都快忘了,贾珍不顾王熙凤再三叮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先发落了他已有的姨娘通房才肯把陪嫁给他的话,一叠声儿的应下了。 王熙凤得了贾珍的应承,仗着此时情意尚浓,连三朝回门都没等到就把满院子的莺莺燕燕都或卖或配人的处置了,前后统共花了不到一个时辰。 等敬大太太被求情的人惊动了想管束呵斥王熙凤一番之时,姨娘通房们早就被拉出了二门,尘埃落定。 之后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宁国府里打从珍大奶奶王氏入门起传出的各色不重样儿的逸闻趣事虽然可乐,却也有些盖住了荣国府长房嫡次子贾琏与理国公府长房嫡长女柳大姑娘定亲一事的风头。 毕竟虽说有低门娶妇、高门嫁女的惯例,柳大姑娘身为一等子的嫡长女配给一等将军不能袭爵的嫡次子也确实算是低嫁,但有忠安亲王亲自保媒,贾琏本人又有出息,这门亲事也还配得,哪里比得上宁国府的大戏好看。 贾瑚有些不满宁国府的烂事儿冲了贾琏定亲的喜气,不过史老太太与二太太王氏得知大老爷不声不响就去理国公府跟柳大老爷提了亲,柳家还应下了亲事,将嫡长女许配贾琏为妻之后那副青白交加、如鲠在喉的模样着实解气,一想起来就痛快的很,也就看开了不少。 说起贾琏的亲事,便是连周婕都有些感叹。 那时贾瑚回府提起忠安王爷已经说动了柳家,周婕私下里曾经担忧大老爷贾赦怪他们自作主张、越俎代庖,一时拧起来反坏了事,就劝贾瑚借大老爷的心腹下人缓缓透个话儿,把事情圆过来,别让大老爷觉得他们不敬亲长。 贾瑚却连片刻都没有停顿,直接说不必,得空就去贾赦书房将事儿说了,身上挨了好几下,雪青缭绫衫上都沾了些靴底泥。 周婕急的都落了泪,贾瑚却只说不妨事,又说让周婕悄悄备下礼,别等到两家定亲时手忙脚乱出纰漏。 光宗耀祖的探花郎挨了他老子的捶,府中各主子自然都要探问一二,史老太太并二房更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探听原委。 可惜贾赦书房里伺候的人早被大老爷的暴脾气吓破了胆,贾瑚房里也如铁桶一般,忙活了许久,赏心乐事没听着,晴天霹雳倒有一个,只叹木已成舟,想下手也失了机会。 说大老爷疼爱儿子,贾瑚贾琏两个一年也见不到他几面,说大老爷待子嗣凉薄,他倒是闷不吭声的厚着脸皮亲自捧了私房作礼跑去理国公家求娶。 不过公公的心思不是她这个做儿媳妇的该猜测的,周婕暗暗叹一回便丢开手。 若说贾柳两家定亲之初诸人还颇觉美中不足,等到义忠亲王全府一夜之间叫圣人派御林尽数圈了,两家人才生出了幸好及早定下亲事的感慨。 56、57 先皇后与当今乃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三皇子义忠亲王又是先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往前推十年,谁心里不是将义忠亲王当储君一样敬着,总觉凭当今对义忠亲王的宠爱、甄贵妃母子妄图以庶废嫡是痴人说梦? 当今盛赞义忠亲王的话言犹在耳,为给义忠亲王撑腰废了二皇子为庶人的事还仿若昨日,百官士庶却接到了明旨。 三皇子义忠亲王不忠不孝、忤逆犯上,赐死,家眷圈禁于王府内,非特赦不得出府。 同一日,先皇后钱氏一族老幼皆下狱,先皇后生母钱老太太自缢于狱中。 这等藐视皇恩之举自然令当今怒不可遏,念在钱老太太乃钱皇后生母的份上姑且网开一面,命有司酌情安葬了。 眼瞅着钱家大势已去,甄贵妃一系的官员也是一拥而上痛打落水狗,罗织了钱家连谋逆在内的十项不可赦的重罪,其罪族诛亦不为过。 在义忠亲王意图谋逆一案上一直雷厉风行的当今却忽然心慈手软了一回,改首犯凌迟、余者斩首为首恶凌迟、余者流放,留下了钱氏族人千余口性命。 首恶伏诛,攀附义忠亲王并钱家的余孽想要清理完毕却非一朝一夕之功,御史们今儿参这个乃义忠爪牙,明儿骂那个为义忠附逆,不出一月京中就有延平侯与保城侯两家夺爵下狱,治国公马家几位老爷也被罢了官,一时勋贵云集的南城人心惶惶,肃杀更甚严冬。 墙倒众人推,与义忠亲王府过往甚密的宁国府当然没有那么大的福气能躲过这一劫,义忠王爷被宫中内监勒死的第二日,就有人参宁国府贾敬附逆之罪。 金陵贾氏一门双爵,这是何等的恩宠,其后人竟辜负圣恩助纣为虐,当今立时就命北静王水峥率御林前往捉拿。 水峥多年前就与甄家很有几分交情,当即领命而去。谁知到了宁国府一看,入目处皆是一片缟素。 拿了在灵堂里哭的涕泪横流的贾珍一问,才知是敬大太太昨夜一病去了,犯官贾敬受不了丧妻之痛,已在城外道观出家了。 贾敬已经成了方外之人,拿是拿不得了,水峥也不愿为难贾珍一个纨绔晚辈,只得空着手回去面圣。 当今也没料到贾敬行事如此迅捷,正准备重重发落了贾珍,不想忠和、忠顺兄弟却为宁国府求起了情,又有甄贵妃在旁如花解语巧言相劝,当今左右思量,到底放过了宁国府一家,给了贾珍一个三等将军的爵位。 贾珍早在父亲贾敬避入道观之时就骇的肝胆俱裂,不成想竟能峰回路转,天降喜讯,砸的他晕头转向,还是史老太太的心腹悄悄过府点拨一二,贾珍才明白自己能有这番造化全赖西府老太太在甄贵妃娘家侄女面前为他美言。 史老太太帮了这样大的忙,贾珍自然对这位姑祖母感恩戴德,应允了让赖嬷嬷来帮衬王熙凤打理亡母丧事的事儿。 贾珍应得痛快,却忘了王熙凤的脾性。 王熙凤如今最看重的一是权、二是钱,西府把赖嬷嬷支过来打得什么龌龊主意她心里明镜似的,直接就指着贾珍的鼻子大闹一场,又传下话去不许西府的人进门,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揍一双,直把贾珍气个倒仰。 可看看王熙凤撒泼时的别样风姿,贾珍又下不去手教训,只好虎着脸呵斥下人,不许他们跟着大奶奶混闹,仍旧放了赖嬷嬷一行进来。 赖嬷嬷倒是有心仗着贾珍的势拿了实惠再说,史老太太却丢不起这个人。想她堂堂一品诰命夫人,荣国府的老祖宗,岂能与王家那个泼妇似的野丫头一般见识?横竖让珍小子记着这份情谊便罢。 史老太太算盘打得精明,另派人装模作样的劝慰了王熙凤一二,便叫了赖嬷嬷回去,又拿着家中琐事磋磨了二太太王氏一番好平心顺气。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不出三日,王家二老爷王子腾就升为从三品游击,甄贵妃还特特赐了宫缎串珠儿给王家女眷,连早已出嫁的王大姑娘并王熙凤两个都得了贴着黄签子的宫缎两匹。 到底谁更得甄贵妃一系看重,谁更有体面,一望即知。 这一下贾珍心里真是有如醍醐灌顶,找着了他幸免于难的真正缘由,亲自开了亡母的体己箱子挑了套镶金红玉头面,涎着脸捧去给王熙凤请罪。 王熙凤一日三四回的叫陪房家人回王家探望王大老爷、王大太太老两口为得就是今日,也不跟贾珍客气,直接命平儿把头面收了起来。 回头看贾珍还眼巴巴等着,王熙凤便难得贤惠了一次,亲自给贾珍额头上她拿靶镜柄儿砸出来的伤疤换了药,夫妻两个不负众望言归于好。 王家这一会子声势大壮,对史老太太来讲可不仅仅是宁府那边儿忽冷忽热那么轻巧。 便是甄贵妃的懿旨里只字不提政二太太王氏,她好歹也是王家正经的姑奶奶。恰巧贾珠去时落下的病痛也养得差不多了,王氏便借着娘家的势又开始跟史老太太□□。 ——虽说王氏才算计过王熙凤的亲事,可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王家两位老爷断不会反帮着史老太太。 史老太太一拿捏不住儿孙,二拿捏不住媳妇,没几日就犯了头痛,气色也差了许多,吃了几服药都不见好。 一众儿子媳妇孙子孙媳倒是有心博个孝顺名声日日在她跟前侍疾,可史老太太眼下一想起大儿子自作主张定了贾琏的亲事、二儿子对自己媳妇的不孝不贤袖手旁观等事就堵得心口发疼,看着他们一副孝子模样围在自己身边反倒添了病症。 按理说二太太王氏抢回了心心念念的大权,恨极的老虔婆又病倒了,该是神清气爽才对,可她这些日子脸色也难看的紧。 不为别的,只为长女贾元春至今没着没落的亲事。 之前王氏还可安慰自个儿安慰女儿说是老太太当家只顾着她自己享受,不把亲孙女的亲事放在心上,这会儿王氏当了家,才知道元春的婚事到底有多难说。 往往是周瑞家的请了京中有名的官媒人来,王氏一开口讲明条件,原本笑容满面的官媒就嗫喏着说不敢保。 最初王氏还硬气,直接就端茶送客,后来也不得不放低了身段,许以重金,可依然无人敢接。毕竟荣国府二房姑娘的名声就那样,眼界又那样高,官媒也不愿意砸了自己的招牌。 这一来一去的折腾,贾元春自然也隐约得着了信儿,王氏张罗了一个月,姑爷没找到,女儿倒病了,而且任王氏如何苦口婆心的宽慰,元春的病也不见起色。 贾元春并不蠢笨,几年前还是在家等人上门求娶,现如今主动寻来媒人都无人肯帮她说合,便是母亲说出花儿来,她的亲事怕也无望了。 他们这一辈儿的嫡出,大哥哥去了、宝玉还小,再看看大房,瑚哥儿已经成家立业,琏儿比她还小一岁,已经定了理国公府柳家的大姑娘,过年就要成亲的。 数来数去,只剩她一个孤魂野鬼。 说甚她命里不宜早嫁,不过是遮羞罢了。只要一想起瑚哥儿媳妇与自己同岁却已经怀有身孕,元春心里就针扎似的疼。 元春瞧着自己的眼神不对劲,周婕当然有所察觉,小心起见,便对二太太王氏并贾元春母女的行动格外留心。 周婕的四个陪嫁嬷嬷也是听过荣府往事的周家老人了,唯恐二房对自家姑娘这一胎起了坏心,真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虽然没查出二房在使什么坏心,倒叫她们打听到二太太王氏不声不响的接了几个宫中放出来的老嬷嬷教养贾元春一事。 周婕猜不出二房母女的心思,便在饭后吃茶时说与贾瑚听。 贾瑚立时就明白二太太这是要送元春入宫为婢,想试着挣个前程出来。毕竟元春耗到现在,已经注定嫁不到太好的人家,愿意迎娶元春的人家二太太也瞧不上,以二太太的性子,多半觉得与其低嫁,还不如拼一把,赢了就是泼天的富贵。 不过他们这样的人家,元春好歹也是官员嫡女,就这么送进宫为奴为婢,确实颇为匪夷所思,难怪周婕一时想不到。 不愿妻子怀着四五个月的身孕还惦记这些糟心事儿,贾瑚略摇了摇头说了句“由他们去吧”,便岔开了话儿,与周婕说起拜访大舅舅家时大表哥周林的长子安哥儿的趣事。 周婕如今轻易出不得门,很是想念娘家侄儿,听说安哥儿启蒙后闹出的笑话着实开怀不少,又悄声对贾瑚说起她今日又为腹中孩儿读了什么书,逗得贾瑚也不禁莞尔。 贾瑚乐了,周婕却又莫名有些胸闷,抿着嘴儿扯了半晌帕子方开口问贾瑚若这一胎是个女儿该如何是好。 一听爱妻显是郁郁不乐,已经有几分习惯周婕孕后多愁善感的贾瑚连忙拍着胸脯保证会一样的疼,又拿先开花儿后结果的话劝周婕。反正他与表妹年轻的很,保重好身体,多生几胎总有儿子。 周婕这才开了脸,叮嘱贾瑚等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若是女儿,万不能取个俗艳名字,依着兄弟们取才好。 贾瑚便笑她太过深谋远虑,毕竟这一胎要等年后才瓜熟蒂落的,周婕脸一红,就狠狠拧了他一把。 谁知周婕这一胎真就没能等到年后,早怀上的李纨还没动静,周婕却先发动了。 57、58 周婕发动的十分突然,家中大小主子只留一个怀着遗腹子的珠大奶奶李氏并一个比丫头强不了多少的二房二姑娘贾探春。 ——贾瑚是翰林院庶吉士,非休沐日皆是不在家的。年长位尊的史老太太则是病体初愈,坚称是老国公显灵,带着大太太邢氏、二太太王氏及两房各自的大姑娘去庙里布施还愿去了。 一家子女眷出行,自然要有家中爷们跟着,大老爷贾赦最近几日忙着淘换名品金石,二老爷贾政要带着清客们赏雪赋诗,都无闲暇,逼得原本打算这几个月都帮兄长守在家里的贾琏只能护着老太太、太太们去庙里。 幸好周婕身边的李嬷嬷是个老道稳重的,厉声喝住了一院子慌了神的丫头婆子,又急忙将早在府中住下的女大夫、稳婆请了来,待稳住了阵脚又让人带话儿给守在二门处的捧纸,叫他速去给大爷报信。 若说起府内为何这么早就请了稳婆、女大夫坐镇,还是因着贾瑚着实叫上辈子几个没缘分的孩子折腾的怕了,不顾二太太王氏的酸话儿、顶着老太太的不满,硬是梗着脖子把事儿办了。 等捧纸一溜烟儿去得远了,给家里其他主子并周家送信的管事也火急火燎的出了门。 捧纸赶到翰林院时,贾瑚恰巧与几位同僚一起被召到御前说话。捧纸没奈何,只得把事儿原原本本说给今儿跟贾瑚出门的侍墨听。两个小厮一合计,就找到了蒋家的小厮沫儿,报给了贾瑚好友蒋存溪知道。 虽说蒋存溪不甚懂得妇人生产之事,也记得贾瑚昨儿才红光满面背着手说来年他也是当爹的人了时的得瑟样儿。年前年后,差了少说三个月,显而易见是出了大事,凶险的很。 又听得小厮说那府里如今一个顶用的主子也没有,蒋存溪心中也颇为贾瑚担忧,怕万一有个什么他年纪轻经受不住,也不用旁人跑腿儿,自个儿亲自去贾瑚面圣后回翰林院的路上等着,守株待兔,一句话就惊得贾瑚险些摔了怀里抱着的当今新赏的典籍。 同去的二甲传胪唐讯原还有些嫉妒贾瑚格外得圣人青眼,一听贾瑚竟遇上了这等糟心事儿,心气不禁平和了许多,也假模假样的劝了贾瑚几句。 贾瑚此时骇的魂飞魄散,一心只觉自己到底是防范不周,叫二房那起子阴险小人得了手,害了周婕和孩子,恨不能立时飞回家去,哪里还分得清耳边说话的是人是鬼。 径直冲了出去,贾瑚连一个正眼儿都没给唐讯,直接带着两个小厮打马往回赶,握着鞭子的手都有些抖。 好不容易回了府,贾瑚连惊带惧,这一路上又胡思乱想个不停,下马时脚下一滑,生生踩裂了袍子下摆,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好悬没趴在地上。 洗笔侍墨两个唬了一跳,急忙抢上来相扶,贾瑚却早就自己挣扎着稳住了身子,头也不回的奔进了二门,连不远处周家的车驾都没看见,只留两个小厮面面相觑。 怔了片刻,二人才回过神,不约而同的飞速弯腰把贾瑚方才慌乱间掉下的物件捡了起来,一个拎着袍角、一个捧着荷包,猫腰追了上去。 于是贾瑚周婕院子里刚刚找回主心骨的丫头们又被自家大爷白着脸红着眼,一身破衣烂衫的模样惊得倒抽一口气,还是贾瑚一把揪住离他最近的初三,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儿,才让这帮瞠目结舌的丫鬟们回了魂儿,言简意赅的把周婕现如今的情景说清楚。 听得周婕那儿并无大碍,贾瑚一颗心才勉强落回了肚子里,心中稍安。可他倾耳一听,产房内却隐约只有几个婆子说话的声儿不时传出,周婕竟是一丝声息也闻的,不禁就添了十分的心慌。 想要进去瞧一瞧,却被守在门口的牛嬷嬷红着眼圈儿的模样逼得退了回来,贾瑚索性趴在产房的窗棂上扯着嗓子唤起了周婕。 “舟舟、舟舟、舟舟……我回来了,舟舟,我陪着你……” 颠三倒四的,偏一声比一声响,周婕在里头自然也听着了,阵痛间歇时面上的神情仿佛也和缓了些。 贾瑚才喊了一遍,还没想起新词儿,周大太太并周三太太便带着各自的媳妇进来了。她们与贾瑚原本也是前后脚到的,只不过贾瑚是不管不顾闷头直冲进来的,她们则要通报给还能理事的珠大奶奶知道,就落在了后面。 周大太太、周三太太是周婕的娘家长辈,她们来看护周婕是最妥帖的,兼之两家的媳妇里有几个年纪与贾瑚差不多的,嬷嬷们对视一眼,就上前劝贾瑚到厢房休息,也是回避之意。 贾瑚却是任嬷嬷们说破天去也不肯挪动分毫,一心一意就要守在周婕身边。等一位嬷嬷仗着脸面提及避嫌二字时,贾瑚直接拿话堵了回去。 “里面生产的是我妻,将诞的是我子,何嫌之有?谁避我也不避。” 说着,贾瑚心里不禁有些悔意,暗道自己很该趁着两位舅母未到之时先冲进去看看妻子,拖到现在,拘束更多。 周大太太、周三太太满腹心思都牵挂在周婕身上,这会子也懒怠说贾瑚,也就由着他去了。 折腾了这一阵,无人搭理的贾瑚正急的满院子乱转,就见贾琏大步跑了来,后面还跟着大太太邢氏的心腹王善保家的。 王善保家的捧着一盒整参,说是老爷太太知道大奶奶发动了,十分挂念,特特派她来送参给大奶奶,太太换过衣裳,一会儿就到。 贾琏虽然并不亲近这位继母,也为周婕生产时多一个长辈守着高兴,诚心诚意道了谢。要知道上辈子凤姐儿生巧姐,邢氏可是借口身子不爽利压根儿没露面的。 一众人心急如焚的从中午等到了深夜,连周泽周沐都叫人来问了几次,产房内才终于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啼哭,李嬷嬷笑容满面的出来大声报喜:“舅太太大喜,太太大喜,大爷大喜,弄璋之喜!奶奶哥儿母子平安,哥儿壮着呢!” 直等到这一句说完,大家才真正放下心来,互相贺喜的,派人到各处报信儿的,忙活了一阵又一起去看新生儿,倒是贾瑚这个当爹的与众不同,欢喜了一会儿之后就阴着脸审人去了。 大小平安当然好,可七个月就生产,很不好。 审来审去,也只能问出周婕是今儿上午自个儿在屋里踩着水渍跌了一跤,当时在屋里伺候的只有染菊并几个小丫头。 妻子统共四个陪嫁大丫头,这回就绕上了一个,贾瑚恨得牙痒痒。他当然不信是这个丫头胆子大到害主的地步,可这渎职之过是板上钉钉的,生生打了周婕的脸。 不好发落妻子的丫头,贾瑚只命人把染菊关起来严加看管,另外几个则是等哥儿满月了再打一顿远远发卖了,免得冲撞了哥儿。 第二日早上,等贾琏又打马飞奔去把史老太太带着二太太王氏并元春、迎春回府时,贾赦已经为长孙取好了名字,大名贾茁,小名儿留郎,一丁点儿开口的余地都没留给史老太太这个做曾祖母的,让史老太太得了曾孙的喜气儿一下子就散了。 心里不舒爽,身上自然也就带了出来。 史老太太才从庙里回来就犯起了头痛的症状,连周家两位太太辞行都没见,架势拿的十足,只等儿子媳妇带着孙子孙女来请,午后却自个儿麻利的起了身。 不为别的,却是她的心尖子贾宝玉偷吃丫头嘴上的胭脂让她那最是正经端肃的次子贾政抓了个正着,史老太太再不去,贾宝玉就要被打的动不得了。 勾引贾宝玉学坏的小丫头子沁儿当然是乱棍打一顿逐出二门,本应看着贾宝玉午睡的大丫头芳华该如何处置却让史老太太思量了片刻。 所有伤了宝玉的都该罚,可芳华又做了她这么多年的贴心人,一个不好,说不得就会反咬一口。 一时想不出个妥当的法子,史老太太便决定先缓一缓,只把芳华降为二等,依旧留在身边使唤。 没想到这一留,反倒留出了个祸害,也给贾瑚他们添了不少乐子。 明面上,是史老太太把身边的二等丫头芳华赏给了次子贾政做屋里人,暗地里,谁晓得是怎么回事儿呢? 过了一月,贾珠遗孀珠大奶奶李氏也平安产下一子,只是洗三时的规格比之贾瑚长子贾茁可是低出了不少。 贾茁洗三,周家两位太太、理国公府柳大太太、修国公府陈大太太都是到了的,连忠安王妃都亲自来为贾茁添盆。到了贾珠长子这里,连李氏生母都因为在老家侍奉公婆来不得,只有荣国府内的女眷们自个儿凑趣儿。 这也就罢了,二太太王氏本就没把这个克父的孙子并他那个克夫的娘看在眼里,偏偏二老爷贾政新收的屋里人,王氏的眼中钉芳华,还有了身孕,直呕的王氏连年都没过好,日日咬牙切齿,险些连女儿元春的大事儿都耽误了。 58、59 贾珠遗腹子的洗三那般凄凉,说起来还是宁府珍大奶奶王熙凤的手笔。 要不怎么说政二太太王氏与珍大奶奶王熙凤是亲姑侄,真真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谁也不含糊。 珠大奶奶李氏正午诞子,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二房的下人从两府之间的夹道儿角门飞奔过去给宁府现在当家作主的珍大奶奶王熙凤报信儿。 在政二太太王氏心里,她与二侄女王熙凤虽也有些过节,却是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也比宁荣二府里其他人亲近些,就如娘家两位兄长再怎么不满,也不会坐视史老太太那老虔婆压在她头上一般。 况且王熙凤如今上无公婆,在宁国府内宅说一不二,整日在二门里打这个骂那个,把一众管事收拾的服服帖帖不算,性子起来了跟当家爷们贾珍都敢动手,宁荣街两边儿谁不知道珍大奶奶日子过得最是舒坦? 可惜王氏着实不了解她这位娘家侄女,王熙凤心里可是一丁点儿也没把这位好姑妈当做骨肉至亲。 在王熙凤眼里,荣国府大房一家子确实不过是一般亲戚,面子情分而已,但王氏,却是她的仇敌。 毕竟王氏再怎么想让人觉得贾珍那档子烂事儿是大房使得坏,可贾瑚贾琏两个经年寄住舅家,回府后又天天在外头张罗正经事儿的爷们哪儿有那么大本事指挥得动府里那么多的仆役? 平素无事便罢,有了由头,踩仇敌一脚给亲戚长点子脸面,王熙凤倒是乐意的很。 因此等安儿小心翼翼进来传话儿,说西府里珠大奶奶得了个小子的时候,正拿羊奶润手的王熙凤眉头微动,眼睛仍旧落在自个儿腕上滴翠通透的玉镯上,连个正眼儿都没给跟在安儿身后的二房下人,憋得那婆子差点儿臊的背过气去。 晾了人半晌,王熙凤才仿佛刚刚回过神一般,蓦地就换上了一副笑脸儿,连连告罪,又说自己这几日身上乏、精气神儿也不济,直笑得二房那婆子险些要当方才的冷落都是她自己昨儿夜里吃多了酒,癔症了。 可是好话说了一箩筐,王熙凤对去了的大表哥贾珠有了后这样的大喜事却是一丝儿表示都没有,只笑盈盈让人抓了钱给报信儿的婆子买酒吃就算了结。 要知道,贾瑚长子贾茁出生,王熙凤可是依着旧年贾瑚降生时婆母先敬大太太随礼的例子送的东西。便是贾瑚长子身份更贵重些,有王氏与王熙凤的关系在,也不该似这般处置。 敦厚平和的平儿倒是想劝,可她刚一张口,王熙凤便凉凉看了过来,盯的平儿心下一紧,连忙退了下去。 平儿知情识趣,王熙凤却不打算息事宁人,上下打量了自己的好丫头几眼,王熙凤直接把擦手的帕子轻轻掷进盆里,嗤笑一声。 “我这人最爱成人之美,谁要是再鼻子里插葱装大象,背着我做那好心人妆贤良,我就成全了她,让她贤良个够。” 王熙凤嘴角噙着三分笑,别有深意的看了眼默然不语的平儿与垂首缩肩的乐儿,便朗声叫喜儿给她重新匀面梳妆,又让传旺儿两口子来。 其他几个丫头这才如释重负,鸦雀无闻的退了出去,只余喜儿一人屏息静气,依着王熙凤喜好为她描眉点唇,生怕错了一星半点儿。 比如,王熙凤最厌恶时下贵妇最爱的温婉弯眉,偏就爱把双眉画的斜飞入鬓,眉眼间尽现骨子里的得意傲慢。 政二太太王氏自然是被这个不知好歹的娘家侄女气的说不出话,默默捻了半晌佛珠才叫人传了陪房周瑞家的过来密密嘱咐。 周瑞家的是办老了差事的,得了吩咐就出去细细叮嘱了自家男人,周瑞便带着表礼回了王家大宅,比骑马过来的旺儿还快些。 王家两代姑奶奶派了各自的心腹下人回娘家说同一桩事儿,这台子眼瞅着是塌了一多半儿了,只看王家老爷太太们到底向着哪一个。 结果到了贾珠之子洗三当日,王家两位太太都推说有事来不得,只让管事娘子按亲戚间惯例备了礼送来。 二太太王氏当时面色就有些不好,不防又听到跟宁府有亲的下人们偷偷议论说王家大太太今儿个去了宁府做客,满头镶蓝宝银器的珍大奶奶带着一众丫头婆子亲自迎到了二门,那一脚出八脚迈的赫赫威风真真是把这府里的太太奶奶们都比下去了等语,嘴角不禁抿的更紧了些,回房就发作了办事不利的周瑞两口子。 可再怎么重责两个下人,王氏的脸也已经被娘家兄长嫂子当着史老太太并大房诸人的面儿狠狠打了,如今两边府里哪个不知东府的珍大奶奶才是王家舅爷舅太太的心头肉? 西府的政二太太不过是明日黄花儿罢了。 二太太王氏受了这么大的气,转过脸儿还只能端着亲祖母的慈善模样听二老爷贾政捻须夸赞新得的孙子白胖可爱,颇肖乃父,引经据典的为其取名为“兰”。 谁让二老爷贾政如今几乎要被育有一子一女的赵姨娘并新收的通房芳华两个合起伙来勾了魂去,来王氏屋里说话的时候都有限,逼得王氏这些日子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当面驳贾政的话。 强忍着想起长子贾珠的酸楚,王氏时不时还要附和两声,夸几句李氏这个克夫的丧门星和她生的讨债鬼。 好在贾兰这名字到底比什么贾茁多了些书香气,也不枉那小催命鬼投一回胎做了珠儿的孩儿。 毕竟王氏虽然不喜李氏母子,却更加厌恶大房一家子,贾兰日后若真能压贾茁一头,王氏是十分乐见其成的。 只恨她的命根子宝玉年纪太小,不然哪里轮得到贾瑚贾琏两个人见人夸逞威风? 想到宝玉来历不凡、他日必有大造化,王氏连日来被大房诸人并娘家呕出来的火气不由就散了,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宝玉,恨不能用阖府几辈子的积攒供养宝玉一个。 宝玉愈好,那些意图勾引坏宝玉的人便愈可恨。 王氏脑子里还盘算着如何整治使狐媚子手段勾引主子才逃过一劫的芳华,贾政说完了李氏贾兰母子却蓦然提起了新收的通房,夫妻两个也算是心有灵犀。 按道理,姨娘通房有孕,确实该当家主母操这份心,贾政要王氏照顾好芳华及她腹中的骨肉并无过错。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王氏又并非无子,结发夫妻相伴多年,能如贾政这般理所当然甚至颇有喜意的主动提及让嫡妻照料妾侍一二的,也实属奇闻。 拼了老命才把一口心头血咽了下去,王氏便是恨不能立时就叫婆子过去将芳华打个稀烂也只能先强忍着,过后再徐徐图之,免得坏了与贾政之间的夫妻情分。 王氏一时之间既要管家理事挪占公中财物,又要照看被打后一直没好利索的宝玉,偶尔还要分心整治院子里的两个狐媚子,忙的狠了,精力就有些不济,连宫中内侍过来说元春入宫之事这样的大事儿都险些漏了。 若不是周瑞心细,多问了守门的小子一句,王氏在内宅里竟不晓得府里有人忒大胆子,连宫中内侍上门来寻她说话,都敢私自打发出去。 王氏恨得咬牙,却也顾不得跟人算账,急忙忙先求娘家兄长帮扶、使了大把银钱重新疏通了路子,定下年后就把元春送进宫中才舒了口气。 王大老爷知道的事儿当然不会瞒着王大太太,王大太太晓得了,王熙凤那边自然也得着了信儿。 乍听的好姑妈当真把亲闺女填了进去,王熙凤险些笑得连手里的瓜子儿都撒了,直叫平儿来给她顺气儿。 王熙凤就不明白了,大家伙儿都是王家人,谁还不知道谁? 难不成政二太太那样的精明人儿真信王家有了通天的门路还能舍自家才貌双全的三姑娘不用,转而帮扶贾家的姑娘争那泼天的富贵荣华? 连她这样被至亲卖了的憨货都明白父亲叔父是瞧不清这里面的深浅,才拿别人家的姑娘试呢。 不过富贵险中求,说不得二太太真真就当元大姑娘是无价宝,定能邀得圣宠呢。 冷笑一声,王熙凤随手把剩下的瓜子赏给了抱狗的小丫头,便命立在一侧的喜儿过来捶肩捏腿。 在王家陪嫁的四个大丫头里,喜儿原是最不得王熙凤看重的,可自从进了宁国府,喜儿就仿佛时来运转一般,时常单独被王熙凤留在身边儿。 喜儿正用心伺候着,不防一直闭目养神的王熙凤突然开了口。 “昨儿给大爷开门的,是平儿、还是乐儿?” 音儿不高,似乎还带了几分笑意,喜儿却被吓得手下一抖,失了轻重,捏的王熙凤倒抽一口气。 “混捏你娘的!”涂着凤仙花儿汁的长指甲狠狠戳在喜儿脸上,王熙凤腾地翻身起来,盯着喜儿瞧了片刻,却又轻笑起来:“得了,晓得这里边就你是个老实的,只管实话实说,好儿,在后头呢。” 喜儿脸颊火辣辣的疼,心里惧怕的很,伏在地上就把人供了出来。 “平儿。” 59、60 两代王家姑奶奶们的热闹让宁荣二府内差事清闲的家生子儿们看够了乐子,二太太王氏原本在管家一事上就没有多少才能,这会子一面要费心思弥合与娘家兄长的关系,一面要为自己一房的前程谋划,处理起内宅琐事来不免就有些不够周全。大面儿上虽然依旧是样样儿妥帖规矩,实际上却已经压服不了那些滑不溜手儿的老仆们了。 冷眼瞧着二婶娘王氏手底下的乱子愈出愈多,内外管事们愈来愈贪,贾瑚心中自有一本帐,只等着日后时机成熟再也他们好生算一算。 公中银钱的消耗贾瑚可以漠然视之,隐忍不发,以求谋定而后动,可妻子周婕举止间的异样,贾瑚却不能视而不见。 这日贾瑚好不容易休沐在家,给家中几位长辈请过安后就窝在院子里与妻子一同逗长子贾茁玩耍。 贾瑚两辈子加起来近六十岁,统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爱若珍宝,被贾茁糊了一脸的口水还笑得异常开怀。 周婕看他们父子相处和睦心里也很是高兴,只是眉宇间总笼着些许惆怅,整个人面相上看着就不如一脸陶然的贾瑚喜气盎然。 贾瑚把妻子的神色看在眼里,又含笑摸了摸儿子白嫩滑溜的小脸儿,就吩咐奶娘把贾茁抱下去,好与周婕静心说会儿话。 贾瑚话音未落,就被周婕嗔了回去:“也不知是哪个日日抱怨咱们留郎歇的早,让他这个做爹爹的不能亲近,结果这才一个时辰不到,就嫌弃咱们留郎了。” 斜睨了讪笑的贾瑚一眼,周婕便招手让奶娘过来,自己接过了贾茁的襁褓,又从贾瑚手里夺过大红拨浪鼓慢慢拨动,逗得贾茁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只盯着她看。 贾瑚隐约觉出周婕这是闹起了小性儿,可是他细细琢磨了一遍这些日子自个儿的作为也没想起到底何处惹了妻子不快,只好涎着脸凑了过去。 “瞧瞧咱们留郎的眼睛,多有神,嬷嬷们都说随我,正是子肖其父。” 说着,贾瑚忍不住又伸手刮了刮贾茁的小鼻子,眼中满溢着疼爱宠溺,看着比周婕这个正经慈母还要和软一些。 贾茁却不怎么买账,感觉到贾瑚粗砺的指尖直接皱了皱鼻子,小脸一拧,藏进了周婕的衣襟里,许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柔软,还糯糯哼着拱了几下。拱得周婕红了脸,拱得贾瑚轻咳不止。 这也不怪贾茁更愿意亲近母亲。一来母子天性使然,二来贾瑚一直在翰林院研习,并不怎么着家,父子相处十分有限,难免就有些生分了。方才周婕不曾伸手,还不会爬动的贾茁只好将就着呆在贾瑚身边,这会子到了周婕怀里,当然就懒得理会贾瑚了。 “真真是子肖其父!”周婕轻轻晃了晃贾茁沉甸甸的小身子,见贾茁只顾咧开他那没牙的小嘴儿笑得开心,不禁抱着儿子亲了一口,又瞥着贾瑚啐了一口。 贾瑚真真是哭笑不得,隔空点了点儿子的额头,发现人家母子都没空理会自己,才带着三分无奈低声问起了正事。 “你跟留郎母子俱安是大喜事,怎地这几个月你总是闷闷不乐?若说咱们成亲以来有甚不痛快,也就是生留郎一事。沾上的,这府里的家生子儿都是打个臭死再全家发卖到煤山做苦力,独你的陪嫁,我怕伤了你的颜面才留给你处置,可是我料理的不妥当?” 急忙拿手捂了贾茁的耳朵,周婕才扭脸狠狠瞪了贾瑚一眼。 “留郎还在呢,胡吣些什么?还是做人老子的,什么脏的臭的都当着儿子的面儿说。” 都说孩子干净,见不得污秽之事,也听不得龌龊之言,这还是贾瑚原来时常念叨的,周婕一向小心谨慎,不防贾瑚自己却把那些事大咧咧说了出来,焉能不恼。 贾瑚这回却没立时放下身段赔小心,反倒含笑把妻子儿子一道儿搂进怀里。 “我本也不愿如此,可娘子不肯同为夫私下说话,为夫只好出此下策。想来咱们留郎聪慧,定能体谅他老子的一番苦心。” 听着怀里一大一小两声哼哼,贾瑚心里那份满足真是言语难以形容,也就不再继续调笑周婕的刻意回避。 被贾瑚挑破了心思,周婕面上一红,微微垂下了头。她也不愿拿儿子做挡箭牌,可心里存着的那件事儿,她确实不知该如何与贾瑚说。 思来想去,周婕还是唤人进来抱了贾茁出去,才将心底话和盘托出。 “那时我刚怀了留郎不久,老太太提过叫我管家,咱们两个心意相通,就把这事儿回了。”忆起那份夫妻同心的和睦,周婕产后有些消瘦的脸颊上浮起一丝红晕,犹豫片刻,才伸手与贾瑚十指交握:“这管家奶奶,我那时不想做,现在也不稀罕这份权。” 头一回被妻子主动握住了手,贾瑚心中不禁一荡,若不是猜到周婕之后要说的话八成与管家一事有些关联,他险些就要号令不了自己旷了几个月的小兄弟。 心中虽惊,贾瑚却信周婕不是贪恋权柄之人,脸上依旧笑得温柔,只耐心等周婕说明。 周婕与贾瑚成婚虽只一载,一颗心却尽数拴在了丈夫身上,忐忑许久,见贾瑚并无丝毫怀疑催促的意思,才叹了口气续道:“可到头来,经历了留郎的事儿,我却怕了。”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便是人人都知道这府里日后袭爵的是谁,分家后哪一房留哪一房走,可谁知道那是多少年后的事儿?等到了那时候,现在府里的奴婢们十有八/九早都放了出去,咱们还能因为眼下她们的微末过失再把人抓回来打死不成?不怪总有人被那边儿拢了去,实在是人家能给的甜头就在眼前。”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周婕只觉得心如擂鼓,正想倒杯水来喝,唇上就触到了一片温凉,却是贾瑚将水喂到了她口边。 静静看了会儿妻子美艳如花的含羞容颜,贾瑚才缓缓开了口,声音一再放软,只怕周婕胡思乱想。 “与我还不说实话,”略顿了顿,贾瑚双臂使力将有些挣扎的周婕锁在了怀里:“这回的事儿,咱们都明白是染菊那丫头叫人说动了心,跟几个小丫头子里应外合呢。身家性命险些叫人谋算了去,陪嫁丫头又打脸,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咱们国公府大开正门抬进来的大奶奶?” 这些不忿怨恨,贾瑚亦是亲身经历,自然也说进了周婕的心坎儿里。 周婕默默红了眼圈儿,贾瑚瞧着也是心疼不已,但这事儿他不能让周婕如愿:“只是这管家权现在还不能要。老太太想弹压二太太不假,可她心里最重的还是二叔宝玉,你这会子当了家,不过是给人当丫头使唤,白落一身不是,累坏了也讨不着好。”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周家两位太太私下里也讲过,周婕心里十分清楚。 可是她心底就是觉得不安稳。即便是一出月子就把院子里上上下下梳理了一遍,重手敲打了一番能进屋伺候的丫头婆子,免得再出个如染菊一般眼皮子浅又吃里扒外的东西,周婕心里仍旧不踏实。 只要二太太还当家一日,这府中的下人就一日不会安分,他们这个院子总不能遗世独立,不跟院子外头打交道。 这世上就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轻叹一声,周婕转过身子幽幽看了贾瑚一眼:“我亦晓得不妥当。可眼看着,咱们与那边儿少说还要打十年的交道,真就任他们施为?这回出事儿,原也是我这里自嫁过来后一向顺风顺水,疏忽大意了,是我的不是,我以后定会加倍小心。” 周婕跌跤滑倒以至早早临盆,几个陪嫁过来的嬷嬷都是自责不已,便是贾瑚顾全妻子的脸面没有说过什么,嬷嬷们也俱按规矩自罚过了,连回儿子家荣养的牛嬷嬷闻讯都进来探望过一回。 周婕心中也是懊悔,更觉愧对贾瑚,又怕贾瑚嫌弃她处事不周,今日便借机说开了去。 贾瑚当然不会怪她,算起来,他自己上辈子比周婕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贾瑚还怕周婕后悔嫁了他,跟着受这满府乌烟瘴气的苦楚呢。 “你且放宽心,那些黑了心肝的我自有办法,别说十年,她们在这府里的好日子有没有五年还未可知。” 当今禅位,忠安王爷得继大统的日子,转眼即到。 贾瑚说的信誓旦旦,仿佛他掐指一算就能通晓后事似的,便是周婕此刻愁绪满怀,也不由莞尔:“我今儿才知自己竟嫁了个神仙呢。” 并指戳了戳贾瑚腋下的痒痒肉,周婕咬唇瞪了没个正经样儿的丈夫一眼,心底却松快不少。虽说不知贾瑚哪里来的底气,但周婕深信自家夫君不是轻狂之人,绝不会信口开河,他说有把握,便绝对有依仗。 打定主意先料理清楚了这院子里的魑魅魍魉,不能耽误了贾瑚的计策,周婕盈盈起身,为贾瑚斟茶谢罪。 贾瑚素日里倒是知道表妹周婕不是那等死撑面子不低头的,这一会儿也不由一惊,周婕一福身,他也跟着作揖,两人倒似又拜了一回天地一般,怔怔对视片刻,都掌不住笑了。 各自放下心事,贾瑚又帮妻子重新洁了面上过妆,才去厢房抱起一觉醒来正睁着大眼睛看铃铛的贾茁,父子两个一起去旁边贾琏的院子说话。 贾琏不日就要与理国公柳家的大姑娘完婚,依着当日与柳家议定的章程,贾琏婚后就要下场考这一科的秋闱,好博个举人功名回来。 可怜贾琏新郎还没当上,就要被舅舅哥哥勒逼着读书应考,真真是苦不堪言,再一想日盼夜盼的娇妻成亲后也是一样要劝他读书上进的,贾琏的心里就跟吃了黄连似的。 好在还有一个白嫩嫩软乎乎的小侄儿给他逗趣。 一见长兄与侄儿,贾琏草草给贾瑚抱拳一礼,就把裹在大红鹤麾里的贾茁抢了出来,搂在怀里轻声哄着。 贾琏是要成亲的人了,贾瑚就不再像往年那般随手弹他的脑壳,而是学着大表哥周林与二表哥周梓之间相处的样子平等相待,较之以往庄重了许多。 可在旁瞧着贾琏鼓着脸与贾茁两个大眼对小眼,贾瑚忍不住就抬了抬手,偏巧贾琏此时正引着贾茁瞧旁边贾瑚拧着眉头的模样,一大一小两双眼看过来,一个促狭一个无辜,看得贾瑚只得干咳一声收了手,自寻位子坐下吃茶。 贾琏也是见好就收的,笑嘻嘻抱着咿咿呀呀嘟囔个不停的贾茁坐在了贾瑚对面,一面防着贾茁揪他的垂下的头发,一面与兄长说话。 “留郎这小子长大了必定是个话唠,只要醒着,我就没见他停过嘴,这可不像哥哥。”故意拿手指夹了下贾茁的嘴巴,贾琏丝毫不觉自己当着人家亲爹的面儿以大欺小有什么不妥,反说起贾瑚的不是来。 “哥哥总不在家,难怪留郎见着你都不亲,也就比老爷太太强那么点子。难得休沐一日,不说好生在屋里歇着,还巴巴跑出来。”说着,贾琏还顺手颠了颠怀里的贾茁,逗得贾茁咯咯直笑。 如今内有流民作乱,外有蛮族进犯,年景又差,朝中诸事繁杂,朝臣皆是数月未休。原本贾瑚尚未散馆,不必参与朝政,可当今似是对他这个金科探花看重的很,时常召他说话,还命他随忠安王爷一道办差,休沐日皆在外奔波,自贾茁降生后这还是贾瑚头一回能在家里歇上一日。 贾瑚心中也是感慨,只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若是留在家中教子,只怕儿子日后也只能同他前世一样,受二房欺压不得翻身。 对着贾茁纯真的小脸微微一笑,贾瑚晓得贾琏是故意绕开话题,怕自己再提科考之事,故意将话又绕了回去:“你也知道我忙的脚不沾地,这不是刚一得闲,就来看看你的功课。儿科圣手郝大夫也说留郎不该整日闷在院子里,正好带他过来松快松快。” 被贾瑚盯得后背发麻,贾琏苦着脸把贾茁抱的高了些,没出息的把脸藏在了侄儿后面。 贾瑚摇头失笑,过去把儿子接了过来,顺道儿数落了无处可藏的贾琏几句:“也是要成亲的人了,还是这么不稳重,亏得老天助你。” 理国公府原本对贾琏这个姑爷并不是十分满意,不过是碍于看不清京中的情势,怕结错了亲害了满门,又有忠安王爷的情面在,才应了亲事。 结果义忠千岁谋逆一事一出,当初柳家大太太相中的几户人家都多少倒了霉,贾瑚却随着忠安王爷得了圣人的青眼,倒衬得贾琏比原来好了十倍,理国公府最后的那点子不甘也消了。 提起亲事,贾琏脑中不由就浮现出丫头们打听来的柳家大姑娘的模样品行,不自然的笑了几声,又觉得自己这般形状委实太过傻气,忙拿话儿遮掩:“倘若这科得中,来年我便下场考春闱可好?也能早三年与哥哥一起分担。” 周家两位舅老爷都觉得贾琏这科秋闱不论中与不中,都再等三年春闱才更妥当,贾琏心中不服又没有胆子顶撞,只好走哥哥贾瑚的门路。 贾瑚却是万万不肯答应的。不为其他,只为来年这科春闱,正是甄家在京的三老爷甄应褒主考,闹出了惊天弊案的,甄家势力大损。贾琏只要下场,怕是再难脱身而出。 不能说出真正缘由,贾瑚也就不再理会以理服人的那套,只管咬死了不许,贾琏也无可奈何。 又过了几月,贾瑚贾琏都出了敬大太太的孝,义忠一系谋逆案也渐渐平息,贾琏与理国公府大姑娘的亲事便提上了日程,定在夏日百花争妍之时完婚,而宁府贾蓉与营缮郎秦业之女的正日子则定在了深秋。 连着敲定了两个婚期,宁荣二府各处都是喜气洋洋,宁国府更是喜讯频传,珍大奶奶王熙凤出孝后也终于怀了身孕,乐得贾珍四处打了不少首饰回去博娇妻一笑。 这下子京中与两府亲近的人家都听说了珍大爷对珍大奶奶的爱重。不论心底如何看不上贾珍其人,王熙凤帮着操办贾琏婚事时依旧带着贾珍双手捧上的各色首饰,道喜的太太奶奶们就算瞧不上王熙凤的轻狂样儿,也不得不佩服珍大奶奶那一身的气势,竟是等闲男儿也不及的。 至于珍大奶奶身边儿一个陪嫁大丫头哭哭啼啼的配给了老仆焦大做续弦的事儿,则没什么人放在心上。 第三个孙儿媳妇进了门,史老太太的心思不免又活泛了起来,谁知还没等她出言试探,随丈夫林海在江南任上的女儿贾敏就来了信。 贾敏的陪房钱家的几乎是爬着到了史老太太脚边,大声嚎哭起来。 60、61 恰逢瑚大奶奶周婕、琏二奶奶柳霞妯娌正随着婆母大太太邢氏在史老太太跟前略尽孝道,倒叫这婆子唬了一跳。 周婕嫁进来一年有余,早就对府里各项不合规矩之处见怪不怪,柳霞却是新媳妇,很是纳罕这婆子一个字儿没提就开始嚎丧,这般没规没距怎地却不见人出来管教一二。不过柳霞出嫁前也是受过生母柳大太太教导的,只看手帕交兼大嫂子周婕的行事,因此这会子也不多嘴,只管稳当坐着。 两个孙子媳妇低眉顺眼、默不作声,邢氏这继室夫人连小姑贾敏的面儿都未见过,也是漠不关心,整个上房只有史老太太一人惊得魂飞魄散,捏着大丫头鸳鸯的手都有哆嗦,几次张口都没能发出音儿来。 鸳鸯等有些个体面的丫头倒是有心替老太太喝问一番,奈何此事关系着姑奶奶贾敏,几人选进老太太院子里伺候前就晓得姑奶奶贾敏乃是老太太的心头肉,一丝儿差错都不能有的,一时之间难免瞻前顾后,深怕吃了挂落,竟都哑了。 还是钱婆子自己嚎了几声及时住了口,抖着身子说清楚了事情原委。 竟是贾敏前年千辛万苦生下的幼子高烧不退,贾敏自个儿衣不解带的照顾儿子,如今也病倒了,母子两个危在旦夕,江南一带的圣手请遍了也不见起色,姑老爷林海心急如焚,听人说有一姓张名友士的大夫学识渊博、医理极深,能断人生死,便要亲自求请,谁知这张大夫已经到了京城。 林家在京中无人,张大夫也绝非下仆所能请动,林海只能寄希望于妻子母家荣国府中人代为出面。 贾敏与林海成婚多年无所出,三十岁上才先后得了一女一子,因为幼子格外体弱多病,至今连个正经名字都不敢取,史老太太那般好面子爱听奉承的人都不许人随意提起贾敏的儿子,就是怕折了这个命根子的福寿。 千般小心万般谨慎,还是躲不过这一遭。 史老太太只觉五内俱焚,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才不曾晕倒,也不用旁人说话,直接一叠声就让人唤两位老爷过来,要他们拿着国公府的名帖速请了张大夫去扬州林家看诊。 贾赦贾政要过来,周婕并柳霞自然是要回避的,连忙告退,原本有意留下做出副侍奉婆母模样的大太太邢氏也被心烦意乱的史老太太开口屏退了。 贾赦贾政这会子倒都在府中并未外出,听说老太太有要事相商,一个离了丫头、一个别过清客,都急忙赶了过来。 二人到时,史老太太已经把整桩事儿的前因后果又问了一遍,心中也拿定了主意,三言两语与贾赦、贾政分说明白,就命贾政去打听张大夫的居所。 史老太太育有二子一女,除长子贾赦生下来就被抱到先老国公夫人身边以外,贾政、贾敏都是史老太太亲自教养的,兄妹之间情谊甚笃。 听闻幺妹贾敏及年幼的外甥有难,贾政亦觉心酸,忙应了史老太太的吩咐,又自请另外再求访民间圣手,势要为妹妹外甥觅得名医。 贾赦面儿上虽也是一副焦急忧虑的模样,却并未真正把此事放在心上,盖因他与贾敏之间感情淡薄,才貌双全的妹妹贾敏只敬重好学上进的贾政,却对他这个长兄颇为鄙夷之故。 再者一母同胞的兄妹,史老太太那样偏疼次子幼女,每每被无视责骂的贾赦心底确实很难对受尽宠爱的弟妹有多少善意。 贾敏母子眼瞅着福寿难继,贾赦也不过是听过即忘,依旧缩在花园子里鉴赏古玩、鉴赏丫头,消息传到史老太太耳中,母子之间难免又起风波。 到了晚间贾瑚贾琏先后归家之时,便各自从妻子那里听说了此事。 贾琏还好些,他记事时贾敏早已出嫁,对这个面儿都没见过的姑姑只有一声子息单薄、红颜薄命的叹息,贾瑚却是叫这则消息勾起了诸多回忆。 前世里似是也有这么一回,老太太急的病了半个多月,可荣国府已然没落,那张友士百般推脱,只不肯南下看诊,仿佛是为了在哪个王府坐诊的缘故。林家那位表弟苦熬了四个月,一日夜里就那么没了,姑妈贾敏经受不住,不出半载也一道儿去了。 再之后,就是老太太三封家书催林家表妹进京,苦心谋划贾林联姻,等到林家姑父亡故,又顺手谋划了林家财产,最后更舍了林家表妹,反为宝玉聘了薛家女。 他自己,也趁着护送林家表妹返乡的契机攒了笔私房银子,实则亦是帮凶。 回头想想,自己这个做侄儿、做表兄的,实是对林家不起。林家绝了户,贾家也是抄家流放收场,真真是报应不爽。 往事纷杂,贾瑚一时唏嘘不已,因着有心弥补自己前生的过错,饭也顾不得吃就提笔修书一封,命人送到了周尚书府上。 周大老爷周泽,日前已荣升正一品礼部尚书,真正位极人臣。 虽然贾瑚不愿以势压人,可张友士其人医术虽佳、却无医德,向来只为达官显贵折腰,除了权势以外,任你如何诚心都是求不来这位张神医的。 思及此处,贾瑚不由又想起了东边儿宁府那位即将过门的小蓉大奶奶秦氏。 张友士那般势利的人,当日为秦氏看诊却是爽快的很,真真是召之即来。贾瑚是不信宁府那位珍大哥哥能有这份脸面的,只恨自己当年浑浑噩噩,这么大的不妥之处都视而不见。 不提贾瑚这一夜如何慨叹,第二日一早,二老爷贾政就备着重礼寻到了张友士府上,讲明原委,求张友士南下一趟。 在史老太太并贾政自己看来,这一趟是必成的,便是一次不成,两次、三次,定能请动,不防张友士面上虽然极和善,话儿却说的死,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年前离京的。 贾政自觉大大丢了脸面,回府后也是灰心丧气的去给史老太太报信,史老太太一急,登时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惊得原本跪在地上的贾政也险些背过气去。 若不是五日后张友士的小厮主动登门投了帖子,替他家老爷严明月中即可随林家下人启程,史老太太几乎要急的抹了脖子。 贾瑚闻言不由一阵纳罕,大舅舅周泽明明已经回信说此事八/九不成,劝他们早些另请名医,这会子又是哪个如此有脸面,帮他们请了张友士过来? 可等了好些日子,直等到张友士动身南下,贾琏也下了场参加秋闱,贾瑚也没等到携恩求报之人,只好将满腹疑窦暂时搁置一旁。 结果真真是福无双至,荣国府三日之内一喜事一哀事接踵而至,府内主子们还好些,下人们一时喜气盈腮,一时又要哀痛不已,时笑时哭,还要担忧在该笑得地方哭了、该哭的时候笑了引来重罚,真真是苦不堪言,直觉得那一张面皮儿都不是自个儿的了。 喜事是贾琏顺利得中,为第五十八名举子;哀事则是扬州传来讯息,姑太太贾敏到底没能熬住,去了。 61、62 这一回报丧,林家来的是正经的大管事林庆并管事娘子林庆家的,二人俱是老成持重之人,并未同上回来的钱婆子一样一惊一乍,而是红着眼圈儿面容端肃的回明了贾敏如何用药,又是何时身故等事,一应规制礼仪也说的齐全。 只是史老太太虔心诚意抄经跪佛折腾了几个月,竟还是等来了爱女早逝的消息,便是下仆举止再规矩体面,也不能宽慰史老太太分毫。 林庆家的话音刚落,史老太太就软软倒在了榻上,骇得左右服侍的鸳鸯、琥珀二人魂飞魄散,一齐抢过去扶,两排雁翅坐在下首的邢王二夫人及再矮一辈儿的奶奶姑娘们亦是纷纷起身探看。 一时之间屋子里人声鼎沸,有吩咐人请太医的,有叫人去给老爷、爷们传话儿的,有连声唤老太太的,吵吵嚷嚷,倒是把林庆媳妇的啜泣声盖了个严严实实。 许是史老太太心中实在挂念她那苦命的女儿外孙,不等贾赦贾政等人赶来,她就自己悠悠醒了过来。 看也不看身边围着的一群捏着帕子抽抽搭搭的媳妇孙子媳妇,史老太太只颤颤巍巍盯着林庆家的,面上仿佛刹那间老了十岁,满是悲苦。 “我那小外孙呢?可保住了?还有我那苦命的玉儿,可还好?” 贾敏已去,便是大罗神仙也无能为力,留下的一双儿女再马虎不得,尤其他们年纪尚幼,更要一万分精心。 只是提起黛玉,史老太太不禁想起收到女儿家书之时,苦熬多年才得一女的女儿如何为姑爷林海对长女的珍视欢喜,心中又添哀痛,眼中似要落下泪来。 林庆家的虽然不晓得为何自家老爷已经提前送信给两位亲家老爷缓缓说明了太太去世一事,亲家老太太却还是一无所知的样子,但她做林家下人的,自然不会多嘴多舌议论贾家的事儿,只管答史老太太的话便是。 “回老太太,大爷的身子已是大好了,奴婢走前张神医便说大爷无碍,小心温养即可,大姑娘虽然伤痛,也能撑着照顾大爷,知道奴婢要上京,还吩咐奴婢替姑娘大爷给老太太请安。” 扬州城里都说是林太太贾敏拿自个儿的命换回了儿子的,这话儿林庆家的却没说,只怕勾起了史老太太的伤心。 听闻到底是保住了一个,史老太太心里这才稍稍好过了一点儿,放声痛哭起来。史老太太一哭,一屋子女眷不论心中作何感想,面上也都是悲痛难抑的模样。 哭了一阵子,便听着外面的小丫头子报说大老爷、二老爷并琏二爷到了,周婕忙领着两个弟媳妇避到了碧纱橱里,元春则领着迎春、探春留在了外间。 家中爷们到了,史老太太也就收了泪,说起了贾敏的身后事。有道是人死如生,贾敏生为国公嫡女、三品大员元配,又育有一女一子,后事绝对不能简薄了,又有黛玉姐弟二人,此刻亦需舅家探望撑腰。 史老太太的意思,家中定要派个男丁过去奔丧才好,但她此时却无法直接开这个口。 贾赦有爵位在身,与贾敏之间又淡淡的,必定不肯去,贾政有官职离不开,贾瑚翰林院散馆在即,亦不能离京,剩下一个新近中举的贾琏,又要准备来年春闱。 因此史老太太只拉着贾赦贾政的手,哀哀说着不能让贾敏身后凄凉,又连声吩咐丫头们去取她的私房送去给两个苦命的外孙,旁的只能盼着哪个孝顺的自个儿说了。 贾琏倒是觉出老太太瞧他的眼神热切了不少,可他心里还惦记着春闱,与贾敏这个姑母更是连面儿都不曾见过,如何愿意大冬天的离京南下?更不用提家里还有情投意合的娇妻。 见贾琏不应声,史老太太不禁念叨起了车轱辘话,还拉着贾元春说起了当年贾敏未嫁时对他们这些侄儿侄女的疼爱,反复说了一会儿,众人便都明白了史老太太的意思。 贾政当然盼着贾琏走这一趟,可贾赦还在,断没有他一个叔父越俎代庖做侄儿的主的道理,贾赦则是根本不接这个茬儿。老太太要出钱、要给东西,他都没有二话,横竖东西留着也不给他们一房,但要他儿子给人跑腿儿,那却是没门儿。 老二一家子看他的儿子出息眼馋,想让贾琏错过这科春闱,他偏就护着不让去,定要养出两个进士及第的好儿子,气死他们最好。 老爷们不出声,余下女眷们没有说话的份儿,这事儿就僵住了。 史老太太虽然心中大骂贾赦贾琏不孝,可当着林家下人的面儿也不好发作,只能拿帕子按着眼睛,吩咐二太太王氏好生安置了林庆两口子,又推说伤心,摆手让儿孙媳妇们都散了,自己回里屋躺着想办法。 一大家子男一起、女一起各自退下,一路上不免又要生些口角,说些个阴阳怪气儿的话打机锋。 男子这边还强些。贾政本就不是擅于言辞之人,兼之对着一个已经中了举人的侄儿也有些心虚气短,略提了一句被贾赦岔开去也就罢了,只是脸色不大好。 若是换了贾宝玉,这会子怕是已经被贾政的黑脸吓得抖如筛糠,可贾赦贾琏父子哪里会顾忌贾政的脸色,只做没瞧见,怡然自得的说了会子闲话就回了各自院子。 女眷这边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方才史老太太一口气出了那么多私房,公中也不能没有表示,必须要出一份差不多的礼单才能撑住场面,二太太王氏执掌府中内务,这些东西自然也要她来准备。 只要想起那流水一般送出去的珍宝,王氏心里就跟割肉似的疼,偏还不能表露出来,直憋得心头滴血。 王氏就不明白了,老天怎能如此不公,从不让她真真正正欢喜一回。比如这一回,贾敏那个刻薄短命鬼一病去了本是大喜事,可转眼家里那个老不死的就要挖空了府里巴巴给人送东西,由不得人不生气。 王氏攒了一肚子的火气出来,按次序还在走在邢氏那个上不得高台盘的小家子出身继室后头。再一瞧,邢氏身后跟着两个出身高门的儿媳妇,一个还是理国公府的嫡出大姑娘,自个儿身后呢,只有李氏一个穷官儿家出来的丧门星,真真是苍天无眼。 面皮子紧了又紧,王氏慈爱的看了一眼与周婕并肩而立的柳霞,方与邢氏说话:“名利不过身外物,咱们这样的人家,礼义仁孝才是大事。孩子们年纪小,难免心急些,还是该劝着他们多顾天伦方是正理。” 循循善诱,活脱脱就是那庙里的菩萨金身投了凡胎。 邢氏再傻也知道王氏这是拐着弯儿骂贾琏不孝呢,为着功名不去给亲姑妈奔丧,偏偏王氏一席话又挑不出错儿,气的邢氏攥着帕子的手一再用力却又说不出什么,只得抿紧了唇不置可否。 王氏正待得意,却忘了周婕柳霞这对妯娌可不似她们的继婆婆那般笨嘴拙腮,虽说未必称得上伶牙俐齿,踩王氏的痛脚却尽够了。 “二太太教导的很是。我也常劝我们二爷,杏榜就在那儿挂着,咱们年纪小,今科不成就等三年,何苦为了读书熬坏了身子?身康体健的,在老爷太太面前多尽尽孝道,比什么都强些。一家子骨肉,谁还在意晚辈这点子虚名?” 柳霞与贾琏成亲后可谓言和意顺,小日子蜜里调油,最听不惯旁人说贾琏的不是。况且贾琏十七岁中举,放在谁家都要赞一声少年俊彦,就这府里酸话怪话多。柳霞早就想为丈夫鸣不平,只苦于没个好时机,今儿个二太太自己撞上来,可别怪她不积口德。 二太太的心肝,天纵英才的贾珠珠大爷,不就是急着科举考死的?满府里哪个不知? 柳霞一提起“读书熬坏了身子”一句,不止王氏,珠大奶奶李氏并贾元春的脸色也变了,二房母女婆媳三人脸上就跟开了染坊似的,煞是好看。 贾元春瞅着母亲王氏已经叫琏二嫂子柳霞气的手都有些抖,忙放下那点子忆起早夭长兄的心酸,上前几步暗中捏了捏王氏的手腕就要开口抢白柳霞,不防却被笑意盈盈的周婕截住了话头。 “霞丫头说的在理,老太太不是也每常派丫头们到咱们院子里问一声儿?就是怕咱们大家年轻不知轻重,失了保养。须知保重了自个儿,才是真孝顺。” 周婕平日里除了跟着婆母邢氏出来给长辈们请安,等闲不出她与贾瑚的小院子,每日只管读书教子,还是柳霞嫁过来之后出门次数才多了起来,也不过是相邻的两处院落间来回走动,是以二房母女只当周婕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儿,没想到周婕的口才也不差,言语间还拉上了史老太太垫背。 贾元春被说的不言不语,周婕也不再看她,只笑着挽起了略有些怯弱的跟在元春身后的迎春,将人带到了邢氏跟前。 “瞧咱们大姑娘,这一年又高了不少,也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太太可要给咱们大姑娘仔细选个好教养嬷嬷。” 周婕面相比旁人嫩些,此时拉着羞红了脸的迎春扮作小儿撒娇的模样,一个娇憨、一个文静,让邢氏爱的不行,又有柳霞在旁敲边鼓,邢氏忙连声应下了。 迎春今年八岁,确实到了由教养嬷嬷教导的年纪,不过二太太王氏总说家中用度吃紧,才耽搁了。 依着王氏的心思,元春如今有四个教养嬷嬷,到时候放出去两个荣养,留下两个,一个教导迎春,一个指点探春,富余的很,压根儿不必另请。 这事儿虽然并未明说,但家里上上下下都是默认了的。 这会子周婕当众把教养嬷嬷的事儿翻出来说,面儿上是身为长嫂疼爱庶妹,听在王氏母女耳中就是讽刺元春老大年纪嫁不出去,成了老姑娘了。 王氏心中恨极,贾元春也白了一张脸,只有珠大奶奶李氏仿佛一无所觉一般,仍旧木木的立在王氏身后,王氏挪一步,她便动一下。 幸好二房如今合家住在荣禧堂后头由小抱厦改建的二进院子里,与大房离得远,周婕与柳霞两个又要去大太太邢氏那里服侍,女眷们才早早散了,不然争到后头,怕是今儿就要有人撑不住素日的温和贤良样儿了。 这一日过下来,二房里各有各的憋闷,大房诸人各有各的得意,谁知等贾瑚晚间回来,却要贾琏主动请缨,去扬州给姑母贾敏奔丧。 “我就这么不入哥哥的眼?巴巴儿的过来叫我出京,就是不许我春闱?” 听了贾瑚的要求,贾琏真真是又痛又怒,嘴唇都有些哆嗦。贾琏真是不明白,桂榜一贴,连大舅舅那边儿都松了口风,许他下场,怎地一直相依为命的长兄死说活说就是不答应,这会子更是宁可他天寒地冻的离家,兴许年都要在外头过,也不愿他好生在家应考。 贾瑚手里正攥着贾琏最爱吃的山核桃,似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个喜欢拿小锤子咔嚓咔嚓砸小核桃的白胖小童就长成了眼前红着眼睛神情倔强的高挑少年。 叹一口气,贾瑚抬手把山核桃对准贾琏扔了过去,面上满是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咱们兄弟是何等情分,竟说这样的话儿。” 贾琏本不想理会贾瑚,怎料手上习惯成自然,直接就探手接住了核桃,等反应过来就有些讪讪的,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轻哼一声扭开脸,就是不肯看贾瑚。 贾瑚也不以为意,又从袖袋里摸出一颗核桃,径自吩咐贾琏屋里的丫头给他取来贾琏用惯了的小锤子,学着贾琏以往的模样掂量着力道砸了起来,一面砸,一面自顾自说话。 “先说大道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已有满腹诗书,这一趟南下,既能饱览大好河山,又能见识何为民生,有百利而无一害,免得日后为官叫人哄的不知东西南北。” 贾瑚不爱吃这些零嘴儿,核桃砸的也不如贾琏好,几锤子下去核桃仁儿就有些破损。正巧贾琏把脸扭了回来,贾瑚也就厚着脸皮把核桃递了过去,等贾琏气哼哼咽了才继续说。 “余下的,就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私话。”顿了顿,贾瑚蓦然板正了脸色,紧紧盯住了贾琏的眼睛:“春闱,安平的意思,还是下科再考方为上策。” 忠平王爷水清,字安平。 贾琏悚然一惊。 旁人不知,贾琏却是晓得哥哥贾瑚私下里一直在为忠平王爷做事,也隐约猜得出这位王爷有意于大位。 贾瑚选择为忠平王爷效力,贾琏便不管其余人等如何夸赞忠和王爷,一心只认定了忠平王爷为主。 既然是忠平王爷不许,这一科便考不得。 心中疑窦尽消,贾琏却还有些忿忿:“哥哥早些说了,我又何至于此?怕是哥哥心里还当我是个不能说话的孩子呢。” 贾瑚总不能说这是他知道这一科春闱要闹出惊天弊案,又劝不住贾琏,为了兄弟之间不生隔阂才借用五殿下的名义使诈吧? 只好认错赔不是。 贾琏难得占上风,难免有些得理不饶人,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儿,还不忘再揶揄兄长几句:“还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哥哥自己最远也不过去了王爷在城外的庄子,这会子倒催起我来……” 说着,贾琏突然觉出不对,贾瑚可是一直说着要出京看看的。前后一琢磨,贾琏握着小锤子的手不禁一松。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上回哥哥休沐,单写了这句诗教留郎读,可是早有离京之意?” 贾瑚贾琏兄弟两个早年曾有约定,日后出仕,必有一个留在京里照看家眷。贾琏自知学问上远不如长兄,圣人也不可能连着破格点两个贾姓探花,一直盘算着自己能中个同进士,然后如兄长的好友郑璧一般借力补个地方官职就好。 没料到兄长打的却是让他留京,自己赴外任的主意,谋的,还是边陲。 屈指一算,他奔丧回来,恰好也是贾瑚离京赴任的时候。 只是军功岂是那么好赚的? 贾琏急的恨不能立时砸晕了贾瑚,好叫他忘了这念头,贾瑚却还是一脸的笑意。 “事儿还未成,莫要吵嚷,叫你嫂子跟着担心,我自有分寸。大丈夫当喜怒不形于色。”说到最后,贾瑚话中又隐隐带上了训导之意。 贾琏浑然不觉自己好不容易比贾瑚高的那么一点子气焰又叫人压了回去,只顾着盘算到时候假若贾瑚不听劝说怎么请动两位舅舅来帮忙,闻言就愣愣点了点头。 不提第二日贾琏主动请缨后史老太太如何欢喜,大老爷如何把两个儿子叫到书房意欲教训一通,却反倒被儿子们哄的眉开眼笑,贾琏又是如何与家人依依惜别离京南下,只说宁府贾蓉迎了秦氏女进门后,宁荣二府女眷们多年后终于又聚了一回。 ——王熙凤与儿媳秦氏一见如故,好的同胞姊妹一般,为了给儿媳认亲,索性正经下帖子邀西府里的女眷们过府赏梅花。 只是王熙凤自己身子正沉,荣府里老太太年高,周婕妯娌则是先后诊出了身孕,都十分畏寒,所谓的赏梅最后也就是一屋子女眷凑在一处说说话喝喝茶。因着贾敏新丧,骨牌、听戏、吃酒一应俱都免了。 好在珍大奶奶王熙凤惯会说话的,场面倒不算冷。 有了王熙凤刚落座时的几句俏皮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这种场合倒也自在的很,依着辈分厮见寒暄了一番,便各自寻人说些闲话。 荣府众人一进门,王熙凤就瞅见迎春身边儿跟着的奶嬷嬷十分眼生,不是先前一直跟着的那个,于是与周婕妯娌说话时就略问了一句。 周婕听着就笑了:“难为你竟记得这样清楚,这还是我刚进门时候的事儿。那一个服侍姑娘不经心,已经打发了,这个是太太亲自给大姑娘挑的妥当人儿。” 那刁奴偷摸姑娘屋里东西的话不好往外说,免得打了邢氏这个嫡母的脸面,也只能含糊带过了。 王熙凤深知这些内宅里门道,闻言就挑了挑眉,对着周婕笑得别有意味,口中说着“咱们娘儿们竟这么久没聚在一处说说话儿”,心中不由暗赞这位瑚大奶奶才是真人不露相。 话儿说起来虽然简单,不过是打发一个不中用的奴才,可这位迎大姑娘养在荣府大太太名下,之前那个奶娘必定也是荣府大太太挑的。瑚大奶奶能想法子黜了那个,还能不惹了婆婆的厌,着实好本事。 这却是王熙凤不知其中门道,不晓得此事出首的乃是迎春房里小丫头司棋的外祖母王善保家的。任那婆子如何疏通关系,在邢氏跟前也及不上娘家陪房王善保家的那份体面,被赶出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周婕含笑不语,与王熙凤打了会儿哑谜又拉着柳霞说话,王熙凤则要各处周旋,又要分心护着嫡亲小姑子宁府大姑娘贾琳,免得她与荣府的姑娘话不投机,两人之间的话儿便就此止住了。 奈何这一日注定不能尽兴,大家聊了一会子,王熙凤婆媳正招呼着史老太太、邢氏两位长辈入席,称病留在荣国府的二太太王氏就使人过来唤元春回去,只说宫里来接人了。 诸人皆是一怔,史老太太倒是知道一点儿王氏的打算,此刻也只是细细摩挲着已经红了眼圈儿的贾元春的手,王熙凤则拿帕子遮了脸,让人瞧不出神情。 宫里来接,不论是做什么,总没有让人等着的道理,西府一大帮子女眷饭也没用上就随着史老太太回了府,哀哀切切的送贾元春上了一顶小轿,望着她叫人抬出了二门。 这一日贾瑚一进门,就听说了这么一件糟心事儿。 “我一直等着呢。”摆手示意妻子不必忧心,贾瑚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脸上神色叫人辨不出喜怒:“琏儿来信了,说是林姑父应了老太太所请,让咱们家代为照看林家表弟表妹几年。” 62、63 周婕一怔,不禁又看了眼门窗,虽然方才亲耳听着贾瑚屏退了丫头婆子,也亲眼瞧着她们远远退了出去,依旧觉得心如擂鼓,惴惴难安。 见妻子如此谨慎小心,贾瑚不禁莞尔,心中更多的却是怜惜,是他所谋太大,令妻子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原本贾瑚并不愿让周婕为外头的事儿忧心,可这世间最亲密者莫过夫妻,他与周婕夜夜同床共枕,几乎无话不谈,又怎能瞒得密不透风?与其让周婕自行猜测惹来误会,不如将话说开。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轻轻握了握周婕的手暗示她放心,贾瑚状似漫不经心的将信丢进了炭盆里,坐在小杌子上掂起铁钩慢慢拨弄着盆中红若朝霞的炭薪。 周婕踌躇片刻,嗔了贾瑚一眼,才执壶斟茶,一面品茗,一面偎在贾瑚身旁耳语:“老爷那儿?” “过些日子便会有跟着琏儿的小厮回来报信,你只做全不知情便罢,横竖没人顾得上你,到时候且有乐子呢。” 贾瑚不假思索的答道。贾琏这封信是由忠平王府的线飞马送进京给王爷水清水安平复命的,连柳霞都蒙在鼓里,贾赦就更没必要知晓了。 说完,贾瑚隐约嗅到周婕杯中茶香,干脆舍了玲珑茶盏,直接取过壶来牛饮一番。 周婕生怕烫坏了贾瑚,忙要抢,一壶茶已经见了底儿,一时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接过壶就狠狠捶了贾瑚一下:“真是牛嚼牡丹!这哪里还是大家子出身的爷们,行事比看马棚的老仆还粗些!” 贾瑚好不容易解了口渴,便笑眯眯任由周婕捶,还怕自己肉硬伤了娇妻的手,故意松了松力道。 周婕能有多少力气?打了几下,贾瑚还不觉得什么,她已经累得有些喘,只能恨恨停了手。 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贾瑚暗中动了动舒坦多了的肩膀,可怜兮兮的博起了同情:“那边府里倒是茶水果子齐全,可我哪里敢受用,只能回屋豪饮,还望娘子体谅则个。” 他今儿个得空会见忠平王爷水安平的事昨儿夜里便与周婕说了,那会子虽然不知贾琏何时能传回消息,但旁的事也要请了安平的示下才能接着办。 果然,一听贾瑚诉苦,周婕的态度就软和了下来,还把备好的点心匣子来拿了出来。在周婕看来,天潢贵胄都难伺候的紧,贾瑚走一遭王府便是受一回罪。她只愿夫君与五王爷所谋有朝一日能够得偿所愿,夫君能全须全尾的跟自己白首偕老,也就阿弥陀佛了。 瞅着妻子捧了满满一碟子各色糕饼出来,贾瑚心里却是暗暗叫苦。 他实是在忠平王府里吃了一肚子安平递过来的点心果子的,方才不过是果子吃多了才口渴,顺手扮个可怜逗逗妻子罢了。 有意开口解释,说忠平王爷念旧、待下属也和气的很,并不似周婕臆想中那般可怖,又觉周婕十有八/九不信,还当面戳穿了自个儿,得不偿失,便推说不饿,引着周婕说起小名留郎的长子贾茁。 留郎刚满了周岁,虽说抓周不曾大办,但有贾宝玉那么个抓了胭脂簪环的小叔叔在,留郎随便抓甚么都是好的。更不用说周婕提前下了功夫,引得留郎抓了本论语在手,那溢美之词,真真是说得天花乱坠。 外头情势那样糟,贾瑚忙的脚不沾地,一月也难得有一日在家,周婕每日里除了给长辈们请安,就是与弟妹柳霞一道逗着留郎玩耍,提起儿子来一改平素的娴静模样,真是有说不完的话,直说的神采飞扬。 周婕说得眉飞色舞,贾瑚闭目倚着身后的塌沿儿听着也觉心底柔软平和,一身的疲惫仿佛都渐渐消散了。 正说到高兴处,周婕却突然沉默下来,贾瑚心中一突,忙睁眼看向爱妻。 觉出了丈夫的紧张,周婕安抚似的对贾瑚展颜一笑,眉间却笼着一丝轻愁:“无事。只是我最近总有些善感,方才说留郎,便不由想起了姑父家的表弟,身子骨那般弱,至今连个大名儿都不敢取,却要离家千里。你们男人呀,心就是狠。” 言毕,周婕长叹一声,摸了摸自己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显是由己及人,怜惜起林家幼子。 贾瑚一默,才摇了摇头,正色道:“你只觉我们男人心狠,却不知若非那位的面子,救命的张神医根本就不会走这一趟,林家表弟有没有命离家千里都还两说。到了报救命之恩的时候,又岂容推脱?” “何况也不是强逼着立即动身,又有张神医并另几位大夫一路相护,不会出事的。恩威并施的事儿。” 怕妻子心中过不了这个坎儿,贾瑚琢磨了片刻,又拿好话儿来哄周婕,末尾更浅浅点了一句。 安平是要收林海这位总领盐政的巡盐御史为己用的,虽然携恩求报不够磊落,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况且琏儿去这一回除奔丧外更多的是为安平做说客,想来林家姑父也是衡量许久,方答应把身家性命压到了他们这一边儿。 如今林家答应要把孩子送到荣国府来,贵妃一系还不知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贾瑚不禁弯了弯唇角,却几乎是立时就被周婕一把拧在了腮上,痛的冷嘶一声。 “有甚可乐?你们爷们的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参合不了,我只管多疼着林家表妹表弟就是了。小小年纪离家,怪不容易的。” 贾瑚自然是连声附和,又赞妻子温柔慈爱,直说的周婕开了脸,才故意当着她的面儿“悄悄”吁了口气,果然引得周婕又心疼起他来。 “说起来,这些日子外头的事儿不算,跟府里头这一大家子沾边儿的也就这么一桩事算是顺风顺水,不怪你欢喜。”不用贾瑚说,周婕便自动帮着他找补。 情形也确实如此。 本来二房元大姑娘进宫的事儿是叫贾瑚暗地里搅黄了的,贵妃身边的内侍当时都恼了,谁知二太太那样吝啬的人这会子出手倒是大方的吓人,又有王家牵线儿,到底让她们图谋成了,贾瑚的一番布置自然是付诸流水。 晓得妻子话中之意,贾瑚只笑着摆了摆手。 他是不乐意贾元春入宫,但要说废了多少力气在上头,那是当真没有。 今生他贾瑚乃是五皇子心腹,别说贾元春不过是入宫做个使唤宫人,就是她还有那份本事踩着秦氏的命飞上枝头,撑破天也就是个不入冷宫胜入冷宫的“贤德”妃,有甚可惧? 这会子贾元春八成还当自个儿手里攥着要命的机密呢,却不知其实该知道的人,早就都知道了。 退一万步讲,宁府里如今坐着的可是王熙凤,不是尤氏那个软面团儿,王氏母女想弄这个鬼,还要问问王熙凤愿不愿意给他人做嫁衣裳。 且有的耗呢。 夫妻两个还欲再说,一直见不着父亲母亲的留郎却是大声哭了起来,任奶娘如何哄都扭着小身子不依不饶,二人只好一道儿去哄这位小祖宗。 留郎却是记仇的,知道贾瑚是抢他母亲的恶人,理都不理贾瑚,只扭股糖似的巴在周婕身上,吓得嬷嬷丫头们脸都白了,生怕大哥儿压到了大奶奶的肚子。 贾瑚心底也有几分担忧,但他知道妻子心中有数,便不曾开口呵斥留郎,只眼巴巴瞅着周婕与留郎母子两个嬉闹,许久才酸溜溜说了句:“我瞧着你怀着的这个比留郎当初壮实多了,这才多久,就显了怀,大毛衣裳都遮不住。” 周婕听贾瑚在孩子面前说的实在不像,忙推了他一把,看的人小鬼大的留郎咧嘴一笑。 可惜这两年里像今夜这样安宁祥和的日子注定不多。 还没进腊月,东南海边儿就有人扯起了反旗,邸报上说是悍民作乱,明眼人却都知道多半是地方官盘剥太重,这几年还总闹灾荒,小民临近年关家徒四壁还要交重赋,才有了这一出官逼民反。 地方官惹了事儿又弹压不住,只能上报求援。 只是惹出大乱子的官员固然要收拾,愈发势壮的乱民更要速速剿灭。当今在朝中大发雷霆之后,就钦点了在西北屡立战功的王子腾领兵剿匪。 接着贾琏独自返京,虽说带回了林家姐弟三月动身的确切消息,还是受了史老太太的冷眼。史老太太仿佛突然想起了贾琏中举与贾敏过世日子相近一事,总是长吁短叹,让大房诸人颇觉晦气,年也没能好生过。 好不容易过了年,聚天下英才于一堂的春闱却出了大纰漏。 第一场开场不过一刻,就有举子在号房里大声喧哗,言称考前曾有富家子向他讨教本科考题,显是有人泄了题目。 说完,那举子竟然挣脱了索拿他的羽林卫,高呼着苍天不公,一头碰死在了墙上。 这下子可真真是炸了锅,立即就有人飞马入宫禀报当今。 当今自然下旨严查,这一查,竟当真在几名应考举子身上搜出了夹带的小抄,确是事先知道考题早早备下了文章。 仕林哗然,主考甄应褒并其他几名官员尽皆羁押入狱,听候发落。贵妃倒是有心为族兄奔走,才开了一次口就被当今重斥,贬为静妃禁足宫中。 还没等朝中理清春闱弊案,北边就传来了八百里加急军报。 边关,破了。 63、64 消息一出,一向自诩可与尧舜比肩的圣人霎时面如金纸。 本朝□□原是前朝旧部、门阀大族,世代卫戍西北,平定天下后便立都于宗室龙兴之地,与西北边塞相距不过六百余里。 为抵御塞外游牧部族,□□登基后便耗天下之力,于扼龙山上修了一座号称可阻百万大军的扼龙关,其后太宗、世宗、文帝、武帝在位时亦多次对扼龙关加以修缮,所费人力、物力难以计数。 当今登基至今三十余载,更是不敢对卧榻之侧的塞外强敌有丝毫懈怠,历年国事都是以西北军情为第一要务,怎地不声不响,就叫人破关而入? 如今扼龙关已破,关内再无天险可守,蛮子马又快,岂不是不日就要列阵于京都之外,兵临城下? 当今只觉一阵目眩,身子在蟠龙金椅上晃了又晃,好不容易才稳住了。一回过神来,当今便急命人拟旨,召大军拱卫京师,又命人彻查扼龙关失守一事,势要诛了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之人满门。 这时方有辈高爵尊的宗室王爷出列劝阻,毕竟强敌当前,如何拒敌才是燃眉之急,至于败军之将,等打赢了这一仗再处置也不晚。 有了宗室老王爷带头,满朝文武这才呼啦啦跪倒一片,恳请圣人三思。 倒不是朝中诸公皆不知当前立即查办武将的害处,实是这位圣人为人执拗又素喜乾纲独断,早年直言进谏的大臣因小事罢官的还算得了善终,多得是坟上草比人都高的,逼得大家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毕竟大家都是有家有宗族的,谁也不想为了史书寥寥一笔葬送了满门性命。 眼瞅着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当今难免也要虚心纳谏、广开言路,又命朝中大臣拟了对敌章程来。 这场兵祸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军中日益糜烂,当今又猜忌西北边将、频繁换帅还尽提拔些庸碌之人促发的。民间常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如今西北军将兵皆熊,还内讧不休,焉能不败? 要明眼人说,能撑下这十余年都是祖宗庇佑,——算起来,自清平二十六年起,边关就没太平过,连战连败。 朝中为战事忙的焦头烂额、乱作一团,贾瑚等本该散馆授官的庶吉士们无人理会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 还是忠平亲王念旧,瞅空禀明圣人,暂时让贾瑚、蒋存溪二人到他协理的户部供职,也好为国分忧。 不过是芥豆大的六品小官儿,圣人根本没放在心上,只叮嘱了忠平王一句,叫他不要太过优容旧日伴读,便应允了,又下旨赞忠平王勤于政事,为君父分忧。 可惜当今儿子众多,并非每一个都同忠平一样以大局为重。 一日子时,当今刚刚与各部尚书并左右侍郎议完事回到寝宫,连口参茶还没喝上,就听心腹大太监夏秉忠密报说七皇子忠和亲王私下见了义忠亲王旧部一事,更有甚者,很有些武将勋贵与静妃所出两位皇子接触频频,暗卫连人名单子都列出来了。 便是蛮人已经距京不足五百里,在当今心底,还是只有那些个有心争夺大位的兄弟子侄才是心腹大患,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姑息。 当今疑心甚重,既然得着了忠和意图染指大位的消息便不会放过,连夜调动暗卫布了局,只等忠和并甄家来钻。 深究下去,历朝历代,哪个有点子雄心的皇子能不结交外臣?可一旦查起来,便全都是罪证。 当今本就不是心地宽大之人,为人颇为刻薄寡恩,一见忠和这个孽子竟是有趁着他这个君父为外敌所困之时谋逆之意,立时便将多年的父子亲情抛诸脑后,一心只欲先下手为强,趁忠和羽翼未丰彻底灭了他的黄粱美梦。 其实何止天家骨肉之情寡淡?官宦人家至亲之间仇敌一般彼此算计的亦不在少数,京中荣国府贾家便是一例。 当今为爱子不肖痛心疾首之时,荣国府老封君史老夫人也正被当家的二儿媳妇王氏并大房的两个孙媳妇气的念佛不止。 不为别的,正是为着她的一双好外孙寄住一事。 原本依着史老太太的打算,林家姐弟随她住就很妥当。到时候宝玉带着林家幼子住在碧纱橱外间,黛玉住在里间儿,三个孩子正好一处玩耍,长大了情分也深,既不会让两家的情谊断了,也方便日后更进一步。 结果大房两个孙子媳妇平日里躲懒不肯帮着料理家务也就罢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故意跟她作对,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在那里唱双簧,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给林家姐弟选院子的事儿,仿佛要是不给他们挑出个又大又气派的院落,就是对不起去了的贾敏,愧对贾林两家的情谊一般。 偏偏邢氏那个蠢货还自觉两个儿媳说的极有道理,王氏那个愚妇也不顶用,任两个小蹄子把话儿都说尽了,堵得她也只能开口让王氏去把离上房最近的院子好生收拾出来,给两个孩子住。 那本是她想留着给宝玉成亲时住的。 不过史老太太转念一想,想到自己那个还没有对女婿林海说出的打算,便也就释然了,横竖黛玉早晚是要住这个院子的,为这个与周氏柳氏两个生闲气,很是不值。 然而史老太太想平心静气却没那么容易。周婕柳霞办妥了各自夫君交代的事儿偃旗息鼓了,二太太王氏那里又出了事故。 堂堂荣国府,偌大的家业、成群的奴仆,竟是连个妥帖院子也收拾不出了,一连耗了三个多月,三间正房里也只勉强打扫了几回,添置了些基本的家伙事儿,香都不曾熏过,古董摆件儿更是一个都无。史老太太派身边儿的丫头嬷嬷去催,王氏那里不是没人、就是缺钱少物件儿。 这也不尽是王氏无病呻吟、无事生非。府里的花销一年比一年大,今年忠和王爷处要的还比往年都多,元春在宫里步履维艰也要家里时不时帮把手,庄子上又遭了灾出息减了四成多,银钱上确实捉襟见肘。 当然公中纵是艰难,也不至于连外甥来住的院子也收拾不了,但是王氏是谁?那般贪财小气之人,怎么肯把余钱洒在旧日很是不睦的贾敏的子女身上?自然能拖就拖,什么话儿都敢拿去敷衍史老太太。 谁让王家二老爷是领兵剿灭了乱民,现正飞驰而来卫戍京城的大将呢? 军功起家的忠靖侯史二老爷史鼎,可还没从义忠亲王坏事儿的那滩烂泥里爬出来呢。 其实若是平常日子,二太太王氏也不至于跟婆婆为这么点子事儿撕破了脸,不论底下怎么使绊子阳奉阴违,面儿上总能圆过来。 可先是甄贵妃出尔反尔,答应得好好的会把元春指到忠和王爷身边伺候,转脸就送了甄家自家的姑娘过去,把她花朵儿一样的女儿拘在宫里伺候人,后脚甄贵妃还惹了圣人厌弃,自己被贬了分位不说,还连累的元春一起幽禁宫中。 如今心肝一样的女儿连只字片语都传不出来,大把银钱使出去也得不到句准话儿,王氏焉能不急? 况且那座院子空了这么些年是要做什么用的,王氏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凭什么她的宝玉还被老虔婆拘在小小的碧纱橱里委屈着,那两个短命鬼就能住进去? 药罐子里泡大的,到时候再有个三长两短多晦气! 退一万步讲,就是她不与两个后辈计较这些,单凭老虔婆肚子里那个见不得人的主意,她就不能如了老虔婆的意。 也不想想,她的宝玉是个什么来历,岂是贾敏那个短命鬼的药罐子女儿匹配的上的?成日家惦记着天鹅肉,也不怕噎着短了寿。 史老太太与王氏这对婆媳斗了十多年,这会子为了林家姐弟的事儿依旧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却不知她们两个争内宅高低的时候,京中已然风云突变。 圣人突称龙体违和,传位于五皇子忠平亲王水清,新皇已尊圣人为太上皇。 七皇子忠和亲王有意弑兄夺位,事败,不等被羁押回宫就服毒自尽,诸子皆贬为庶人,圈禁于原忠和王府内。 两事并发,京中高官显贵皆被这平地惊雷炸了个晕头转向。还没等各家回过神来打探消息,命有爵之人并三品以上官员参拜新皇,三品以上诰命参拜皇后的旨意已经发了出来。 史老太太暗地里领着二房为甄家出了多少力,这会子真是吓得魂飞魄散,醒过神来倒也很有几分武将之后的风范,当机立断,直接当着全家的面儿命王氏把管家权交给嫡长孙媳周婕。 周婕也不拿乔,这事儿原是贾瑚离家去忠平王府前就预料到的,她只管按着商量好的办就是。 可周婕也着实高兴不起来,脸色并不比失了魂的二太太王氏好多少。无他,贾瑚已经去了忠平王府三日两夜了,到如今王爷都成了圣人,贾瑚还是一丝儿消息也无。 这种情势下,王氏的配房周瑞家的还来捋虎须,拿着张薄薄的、上头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破铜烂铁的单子过来给周婕过目,说是公中定下的给林家表姑娘表少爷的摆件器物,哪里能得着好脸? 周婕细细将单子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方轻笑着看向大大方方坐在绣墩子上的周瑞家的,秀丽的眉眼间神色十分淡然,却让周瑞家的情不自禁捏了捏帕子。 “周嫂子是二太太身边的老人了,规矩都是齐全的,这会子不把账册、钥匙、对牌三样儿送过来也就罢了,毕竟二太太身子不舒坦,周嫂子也要分心伺候。只是周嫂子敢打包票,公中就出了这些?” 64、65 周婕问的直白,连二太太王氏的脸面都隐约扫到了地上,当然也不会给周瑞家的一个仆妇留什么余地。 周瑞家的憋得脸色通红,半晌才活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回了个“是”字。也不怪周瑞家的没规没距,实在是她们主仆算来算去,都没想到这位瑚大奶奶竟然这样不顾名声,公然给长辈身边的老仆没脸。 周婕却好像没听见一般,只静静品着茶,吃了足足半盏又嫌味儿不好,连声唤大丫头赋梅给她斟大爷新淘换回来的老君眉来,主仆两个热热闹闹一问一答,就那么把周瑞家的干晾在了一边儿。 真真是被臊的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周瑞家的一张面皮紧了又紧,到底学了一回乖,低了低她那当家太太身边第一人的头,规规矩矩跟周婕回话:“回瑚大奶奶的话,太太也为难,可公中也就能出这些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要计较要算计,也得先离了这个院子再说话。 横竖她不过是个管家媳妇子,跟正经奶奶低头也不是甚丢人的事儿,等日后满府里都传瑚大奶奶不敬长辈目中无人,压的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媳妇抬不起头,才是现世报。 周瑞家的服了软,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周婕都懒得再跟个下人置气,仿佛刚刚回过神一般依旧是笑脸迎人,语气也和软的很:“既如此,一事不劳二主,还请周嫂子走这一遭,把东西送到给林家表妹表弟预备的院子里归置好。” 说着,手一抬,就把单子递给了身边的丫头,转交回周瑞家的手上。 周瑞家的这回才是真真傻了眼。 怎地这瑚大奶奶样样跟旁人不同? 老太太把管家的差事给了瑚大奶奶,公中凑不出东西,瑚大奶奶要把事儿办的漂亮圆满四角俱全,就该自个儿掏私房填补,大户人家的当家奶奶不都是这样行事? 难不成这瑚大奶奶真就不要脸面,任由旁人笑话她没有才德,把个国公府管成了副穷酸样儿? 周瑞家的愣在那儿不接话儿,周婕也不催,只含笑赞赋梅的茶艺愈发好了,又叫人去看留郎醒了没,悠闲自在的很。 主子不愿自降身份,丫头们便要扮黑脸儿。培兰颂竹两个直接越众而出,一面儿嘴里说着软和话儿,一面儿就强行扶了周瑞家的起来,拿上单子抬着箱笼就陪周瑞家的把林家姐弟日后住的院子梳理了一遍,一样样核对准了东西,又画了押。 请走了周瑞家的,周婕面上的那份淡定从容就有些支撑不住,虽不至于露出心底的急迫,却也已经忍不住一会儿瞧一眼堂屋角上立着的自鸣钟。若非史老太太带着大太太邢氏入宫朝拜,周婕心思恍惚间再伺候上头两重婆婆难免就会出点儿岔子,给二太太王氏可趁之机。 左等右等,直等到掌灯时分,周婕才终于等到了毫发无伤的贾瑚。 顾不上埋怨贾瑚叫她苦等,也顾不上丫头们还没来得及退出去,周婕连忙上前几步,握着贾瑚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来,唯恐贾瑚这几日吃了旁人不知道的苦。 好在贾瑚除了有些难以掩饰的疲惫外并无大碍,眉眼间甚至还带着一股子强烈的亢奋,漆黑的眼眸中满是慑人的风采。 “难为你了,宫里正忙乱,大殿下那里离不得人,我肩负此任,自要报答圣人。” 忠平王爷已经登基为帝,贾瑚便从善如流改了称呼,称水清为圣人。大殿下则是指水清独子,乃皇后陈氏所出。 回来的路上贾瑚已经从侍墨处知道了家里的情势,想起二太太王氏的做派不禁有些心疼妻子,可他身负皇恩,这些日子与大殿下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于情于理都脱不得身。 周婕在家中牵肠挂肚,盼的无非是贾瑚平安归来。如今贾瑚安然无恙,周婕欢喜还来不及,又岂会怪他? 当即唤人取来一直为贾瑚在灶上温着的燕窝粥,又命人去打了热水来,周婕自己亲手服侍贾瑚梳洗。 小夫妻俩好不容易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又分别忙了个脚不沾地。 一个在外随侍新君左右参赞机要,一个在内掌管内宅打点府中上下应付各种刁难,直忙到端午节后。 没过多久,前线就传来了总兵袁志明大破蛮部主力的捷报,恰恰在同一日,林家姐弟一行也到了京城之外,上岸登车。 荣国府在码头候着的管事远远望见林家的旗帜便着人飞马回府报信儿,等载着林家姐弟的轿辇驶到宁荣街,荣府内有头有脸的几位管事已经候在了侧门外。 65、66 黛玉年幼早慧,上京前也是得了父亲林海谆谆教诲,晓得自己与弟弟此番上京干系重大,绝不可有一丝一毫行差踏错的,一路行来便格外谨慎。兼之林海事急从权,把内里利害简单给长女点了几句,黛玉惊骇之下不免将旁人一言一行都放在心里反复揣摩掂量,唯恐误了父亲弟弟的性命。 小名长生的林海幼子虽然不甚明了长姊为何会对就命恩人张神医那般那般倚重却又提防,但是丧母后对姊姊的全心依赖依旧让他对黛玉的安排教导言听计从。 姐弟两个互相扶持了数月,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京中弃船登车,不比长生一张瘦弱苍白的小脸因为终于不必再赶路而有了些欢喜模样,黛玉的脸色却更凝重了几分,即便是外祖家开了侧门来迎也不见喜意。 按理说敕造荣国公府,迎两个无爵无职无功名的晚辈,侧门足以,礼数上半分错漏都没有,便是只开角门,林家也说不出什么。可黛玉所忧者,正是这份以礼相待。 ——二人临行前,老父私下曾再三叮嘱,要她多与大舅舅家的两位表嫂一处,莫要太过亲近二舅舅一家。外祖家的仆妇们又说府里当家的乃是二舅母王氏,那这吩咐开偏门迎他们姐弟的自然也该是二舅母,这却叫人为难。 黛玉心中不安又有意遮掩,脂玉般的面容不免就绷得有些紧,落在随行贾家仆妇的眼里只当这位林家表姑娘局促,心里就有些瞧黛玉不上,大面儿上虽还算恭敬,彼此间却难免飞几个眼神。从垂花门外落轿步行至垂花门内的短短几步路,几个自恃有些身份的婆子就颇打了场眉眼官司。 不过她们也只能到此为止,再不敢放肆。 无他,如今当家的瑚大奶奶领着琏二奶奶并珠大奶奶一同迎了出来,直迎到垂花门内侧的穿堂里。 当家奶奶有心给林家表姑娘表少爷做脸,她们这些管事娘子要是再露出点不恭来,真是打死也不为过。 黛玉也有些怔。 她当然晓得这三名妇人装扮的年轻女子就是外祖家的三位表嫂,论序齿,排在最前的定是大舅舅家的瑚大嫂子,看身形,外祖家有孕的也只瑚大嫂子一人,可来接她与弟弟的贾家老仆确确实实说府内当家的是二房舅母,怎地这瑚大嫂子却是一副当家奶奶的模样? 周婕心思细腻,自也瞧出了黛玉刹那间的怔愣。不论黛玉所为何事,单凭这份小小年纪转瞬间便能平复心神的本事,也由不得周婕不更疼她几分。 “这便是姑妈家的妹妹了吧?果然气质清雅。”含笑上前几步,周婕一手拉着黛玉摩挲片刻,又看向站在黛玉身侧的长生,眉眼间十分温和:“听二叔说,姑妈家的弟弟小名唤作长生?果然身子大好了,咱们看着也欢喜。” 赞完黛玉姐弟,周婕又为二人引见柳霞、李氏两个:“我是你瑚大嫂子,这是你琏二嫂子并珠大嫂子。” 黛玉携幼弟初入荣国府,正是最为忐忑之时,周婕面容温婉、神态和善,又有林海叮嘱在前,黛玉心里自然对周婕颇有好感,先与周婕见过礼,又依言与分立在周婕两侧的琏二嫂子柳氏、珠大嫂子李氏厮见。 柳霞生的秀丽,一双杏眼生的灵动,看人总带着三分笑影,十分可亲,李氏却显得有些木讷,多半是因着丈夫贾珠早逝的缘故。 黛玉将嫂子们的神态样貌一一记在心里,又看着弟弟长生一板一眼的与嫂子们行礼,见长生确实一丝儿错处也没有,一颗心才悄悄落回了肚里。 长生身子骨弱,如今长到三岁多还不如旁人家里二岁出头的孩子壮实,眉眼间的神情却极刚强,绝非寻常三岁小儿可比。 周婕也是做母亲的,瞧见长生真是又爱又怜,更叹果然是子肖其父,林家表弟还在稚龄便能看出日后的风骨,连忙一手拉住一个,带着黛玉姐弟往史老太太上房去,一面走,一面又与两人说话。 “今儿个本说要亲自迎你们的,都怨我,笨手笨脚,管事们飞马回府报的信儿,等我收拾妥当,还是比你们晚了一步,不能亲在垂花门那儿接你们。” 周婕这一回有孕,肚子大的骇人,贾瑚寻了几个妥当太医来看,都说定是双生子无疑。贾赦邢氏自然是欢喜子孙繁茂,贾瑚却忧心不已,比周婕生头胎时更紧张十分。周婕自己倒是欢喜多过焦虑,只是月份越大,她行动便越笨拙。这回也是如此,连李氏都不甘不愿的穿戴好了,她还出不了门。 黛玉听得抿嘴儿一笑,因为喜爱这位瑚大嫂子气质平和、清而不傲,神态间便流露出几分亲近,只是毕竟初次相识,话并不多。 周婕也是怕黛玉姐弟年纪小、头一回出远门又没有长辈相伴怯场,才故意说些话帮他们定心,见黛玉无事,更年幼的长生端着小脸也极有风范,便温言为他们说起老太太院中景致。等到了史老太太正房门口,周婕也止了话。 三位奶奶携了姑太太家的姑娘少爷一路行来,早就有机灵的飞跑到史老太太跟前报信儿,因此还不等周婕身边的嬷嬷上前传话,史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琥珀就从里面打了帘子,一脸喜气的迎了上来。 “可是来了,老太太可是念叨许久了。”一面又向内通传:“林姑娘、林大爷到了。” 黛玉姐弟是客,周婕便领着两个弟媳落后半步,请他二人先进。 黛玉领着长生一入正房,便见着两个丫鬟扶着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妇人走来。晓得这便是母亲牵挂多年的外祖母,黛玉正欲同长生一起拜见,却被史老太太一把搂进怀里,心肝肉儿叫着大哭起来。 史老太太一哭,正房里自然是一片悲声,主子奴才都是抽噎不止,再不济也要拿帕子遮了面揉揉眼角,最终还是周婕柳霞两个一齐相劝,史老太太才渐渐止了泪,将余下诸人一一指与黛玉长生认识。 “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大舅舅家的姑娘,痴长你两岁,这是你二舅舅的二姑娘,比你小些。” 黛玉姐弟痛失慈母,如今又别父进京,能与外祖母说几句话也是个安慰,拜见了两位舅母,又与迎春、探春厮见过,便偎在史老太太怀里叙骨肉天伦,十分乖巧。 只是黛玉心细如发,在荣国府里又是处处留心,前面只见着三位表嫂并她们身边的丫头婆子还不觉得,如今见过外祖母、两位舅母并一众丫头婆子,黛玉心里真真有如打翻了五味瓶儿一般,百般滋味在心头。 珠大嫂子寡居,衣裳头面自然是守节的样式,难为瑚大嫂子与琏二嫂子也顾念他们姐弟,并未穿红着绿,只捡着湖蓝烟青等色装扮,头上也是莹润珠玉,并无红宝赤金等物,底下的丫头婆子更是守礼,显是嫂子们提前叮嘱过的。 到了外祖母这儿,别的不说,那打帘子的丫头身上的红绫裙子就艳的刺人眼。外祖母是长辈,舅母们也早出了孝,身上打扮自可按着喜好来,万万没有她一个晚辈置喙的道理。可两位表嫂一样只有五个月的孝,还能约束着底下人不做鲜艳打扮,外祖母与二舅母身边的丫头们却是红裙红袄都穿得,鬓插红花的也很有几个,怎能叫她不多心。 黛玉尚年幼,心里难过面上难免就带了些出来,落在史老太太眼里,只当她思念亡母,忙拿话岔开,问起黛玉姐弟的身体,又问这一路上可顺遂。 提及此事,黛玉自然又夸赞了一番张神医医术了得,言称多亏有他随行,她与长生才能平安抵京。 史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经历的多些,此时已经瞧出一双外孙外孙女都似有不足之症,正要相问,又被神医张友士勾起另一桩心事,便先将此事放下,问起张友士之事。 “张神医既是与你们同行,如今在何处歇息?可是回了玳瑁胡同的宅院?张神医与咱们有大恩,很该登门拜访,聊表心意。” 说着,史老太太便对周婕吩咐道:“虽说医者父母心,张神医未必稀罕这些,咱们也该知礼。取了那对紫檀雕锦纹三镶白玉如意,再从我私房里拿了鸡翅木六开光匣子装的那对老参添上,配上表礼,叫瑚儿拿了府里的帖子去拜访一二才是。” 周婕不论心里作何感想,面上也是连忙起身应下,正要再说几句凑趣儿,不防一直默然端坐的二太太王氏突然开了口。 “今儿早上我说的那几样宫纱可寻着了?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弟弟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 屋里登时一静,史老太太只垂眼摩挲着怀里的黛玉姐弟,慈眉善目的并不开口,柳霞借吃茶的功夫偷瞄了眼长嫂,见周婕脸上的浅笑一丝儿都没变过,才放下心来。 说起来,二太太王氏此举虽然折了周婕的脸面,可这话也未免太露痕迹,算不得聪明,何况周婕可不是个任人搓圆揉扁的软柿子,真顶起来,王氏一个做婶娘的,总不能越过人家正经婆婆教训侄儿媳妇。 暗笑这大半年都教不会某人一个乖,周婕温婉一笑正待开口,就听得外头传来一声英气十足的笑声,又有小丫头子跑进来传话,说是东府珍大奶奶并小蓉大奶奶来了。 67、68 刘嬷嬷传过话送了东西,便告退回去周婕院子复命,细细将林姑娘林大爷的神色说了,又提起二太太王氏。 琏二奶奶柳霞从史老太太屋里出来就没回自个儿院子,直接与嫂子瑚大奶奶周婕互相扶持着到这边院子来说话,自然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般撞上南墙也不肯回头的,当真也少见。” 借着贬损二太太王氏的时机,柳霞尽量不动声色的将陪嫁嬷嬷送过来的补品推远了些,打算一会儿就当忘在嫂子屋里得了。 周婕是第二胎,当然也明白这烈日当头的日子还要喝温热补汤的苦处,瞅着柳霞的小动作就有些想笑,到底忍下了,只与柳霞叙些家常。 “虽是在我这里,你也该慎重些。”嗔了柳霞一眼,周婕好不容易才将补品吃尽,鼻尖也沁出了些微汗珠,忙自袖中抽帕子拭净了:“那边儿如此,与咱们也是好事。” 自她们妯娌掌家以来,规矩一分不错,银子一分不补,明里暗里也不晓得与老太太、二太太过了多少回手。 老太太把府中公帐死死攥在手里,二太太则是掌家多年快把个国公府都掏空了,一个个遇事儿就想让她们拿嫁妆填补,不如意了就想拿名声压人,也不睁眼看看,她们妯娌哪个是为了面子舍了里子的憨货。 胳膊折了藏袖里,家丑不可外扬,这都是老理没错,可也要看看别人拿不拿你当一家人,像这府里,真真是一步都退不得。 老太太倒是个精明的,试探了几回得不着好处,就随家中奴仆嚼她们妯娌的舌根,自个儿只管捏紧了银钱,另压着二太太王氏吐出些贪墨的好处就罢了,面上儿和气的很。二太太王氏失了银子,虽说与她这些年挪用的相比根本是九牛一毛,想必也是痛的心肝乱颤,兼之本就没有老太太的城府,对她们的怨气不免就重了些。 有了怨气,时时事事针对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稀奇的是二太太发难了那么多回,除了逞逞嘴上威风外一丝儿好处没得着,还是乐此不疲的出力不讨好,可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真真是个妙人儿。 二太太也不想想,如今五殿下已经坐稳了皇位,他们大房的两个爷们,贾瑚乃当今心腹,贾琏也是早先便为圣人办过差事的,二房就剩下个在宫里伺候人的大姑娘和一个懵懵懂懂八岁多还只会跟姐妹们厮混的宝玉,拿什么踩下大房? 不过狗急跳墙,还是不得不防。 “我自然省的。”柳霞瞧着大嫂子周婕眼睛眨都不眨就咽下了那碗她闻一闻都嫌不舒爽的劳什子,不禁摸了摸自己也有些显怀的肚子,挣扎了片刻还是没端回自己那一杯:“只是那位在家里折腾也就罢了,今儿林家姑娘小爷头一回来亲娘舅家,她就给人家没脸,未免太没成算,这还是姑太太在家时偏心二老爷呢。只恨她自己倒三不着俩,还要捎带上咱们府里。” 才见了一面的舅太太,就跟外甥女儿说什么远着宝玉之类的混话,不知道的,还当那贾宝玉在内宅真是众星捧月呢。实则这一辈儿的姑娘们,除了二房庶女探春,哪个耐烦理他? 他们房里的迎春并东府的琳大姑娘见了贾宝玉都是避之不及,偏贾宝玉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脸皮厚,赶都赶不走,巴巴赖着,只二太太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把小儿子当个凤凰蛋,唯恐叫人带坏了。 知道弟妹柳霞是怕让林家人以为贾府没规没距,周婕不由一笑:“莫要杞人忧天,林姑娘林大爷是要在咱们府里长住的,日久见真章,况且这对姐弟心里主意大着呢,我看着比你还强些。” 二太太教训林姑娘的话,不就让林大爷一个稚童堵了回去?林姑娘也是滴水不漏,可见这对姐弟都是极早慧的。 “说到此,嫂子可晓得林家姐弟要在咱们府里住多久?琏二总没句准话。”柳霞有了身孕后别的脾气没有,就是好奇心比原先多了不少,贾琏又不肯据实相告,惹得她百爪挠心一般。 多久?多半要等着太上皇驾鹤西去,亦或当今不再受制于老臣了。 周婕与贾瑚已经育有一子,对爷们外头的事儿知道的自然更清楚些,却也不方便越过贾琏与柳霞说这些,只拿眼斜着柳霞笑,瞥见柳霞到底为了腹中孩儿把那碗补汤喝了,才含笑送了人出去。 只是那笑容一回里屋便淡了,愁的却是贾瑚昨儿夜里低声说的那些话。 原来,依照贾瑚的打算,等周婕生下这一胎,他便要领旨出京外放,年是肯定不能在家过了,孩子们的满月等不等得都是两说。且因为这一任谋得乃是边关重镇,周婕与孩子们都是不能跟去的。 迎了亲戚进门,转眼丈夫就要离京,周婕心中不免添了三分抑郁,又要强忍着不让人瞧出来,实在难熬。 上书房里,新帝水清也正在与贾瑚提及他外放之事。 不过十余年,当年的落魄皇子与垂髫幼童便成了年轻帝王与心腹近臣,着实不易。 此时贾瑚刚刚陈奏了剑南州民情,慷慨激昂,只恨不能立时赴任,以解国难君忧。水清肃容听了,又以茶赐之,贾瑚再三辞过方浅啜润喉。 “子圭之心我岂能不知?” 耐心等贾瑚饮尽杯中茶水,水清才温言反问一句,眉宇间神色十分平和,唇边始终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是子圭也要记得我今日所言。不论你我所谋是否能成,你都要安然返京。文死谏、武死战,那是旁人。你、存溪、郑璧、之弥几个,却是无论如何也要以保全己身为要。切记。” 大步离了龙椅,水清几乎是将匆忙下跪的贾瑚从地上强拉了起来,低声叮嘱:“士为知己者死,我不要你们死,我要你们都活得好好的。” 贾瑚当日与水清相交,不过是因为他晓得水清日后定能登基为帝,富有天下,只盼着能借水清之手改了自家命数,就连此行前往剑南,也是知晓后情别有私心的,哪里预料到自己能得这人如此看重? 一时感慨不已,贾瑚心有千言万语反而口不能言,只郑重拜了下去。 水清这回倒不曾阻拦,只在贾瑚告退之时悠然问了一句:“闻说子圭家中仍有一庶妹?” 68、69 贾瑚一惊,心底刹那间转过无数念头,忍不住拿眼瞄向御案后端坐的安平,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 虽说迎春与他和琏儿并非一母所出,但他们生母已逝,以老爷贾赦的年纪,这一辈儿大房十有八九也就只得迎春一个姑娘了。若是安平想要在给他的姊妹降什么恩典,自然是要落在迎春身上。 然而此刻时局未稳,便是袁将军击退了蛮兵,还有个自以为江山无碍又有些后悔禅位太急的上皇在后头指手画脚,动不动就要捏着安平的错处斥责一番,哪里就到了降恩典的时候? 贾瑚这厢满腹狐疑的看向水清,水清恰也抬眼望着他,眸中清澈平静,若不是熟识之人,必定会错过蕴含其间的淡淡一抹关怀。 “长兄如父。琏儿是个出息的,剩下的也好生教导吧,日后也是你的脸面。” 言罢,水清微微抬手止住了贾瑚未出口的话,含笑命戴权送贾瑚出去。 贾瑚心中一动,面上却又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恭顺行礼退了出去。 说不得自家那个前生出嫁没多久就香消玉殒的二妹妹这一世就要有些造化,今夜归家倒是该对妻子提一提迎春的教养,莫要如前世一般木讷软弱,到时候出个岔子,就不是结亲,反倒要结仇了。 ——在贾瑚想来,八成是安平嫌忠心之臣太少,想着为他们几家再寻几门好姻亲,也能互为犄角。虽说迎春及笄出嫁还要等上六年,早早赐门婚事也是荣耀。何况上皇身康体健,别说六年,怕是十六年都熬得住。 不过在回家叮嘱周婕千万莫要疏忽了迎春的教养之前,贾瑚还要先与蒋存溪、柳之弥两个小聚一番,议一议朝中诸事。 自从上皇借口年老将大位传给今上,贾瑚等水清早年的伴读就好似被架到了火上。 蛮部大军压境之际也就罢了,朝中重臣个个夜不能寐,满脑子琢磨的都是身家性命与血性气节,三魂离了七魄,谁还有心思瞧新皇跟他身后的一帮年轻臣子? 官场上摸爬滚打一辈子的人,哪个没副火眼金睛,当初上皇一退位,大家就明白这回都城危矣,上皇这是怕亡国之君的骂名扣在自己脑袋上,才急慌慌把皇子中还算纯孝的推了出来,顺便还能摆脱诛杀亲子的名声,毕竟那道圣旨可是新皇所发。 可蛮部偏偏就被打退了。 灭顶之灾烟消云散,上皇回过神来自然恼怒不已,就算不能出尔反尔把水清赶下龙椅,又顾忌着颜面再不曾踏足正殿,也是摆出了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态,每日里不仅要在水清之前阅览奏折,还动辄训斥一二。 老臣之中很有些与原甄贵妃一系勾连不清的,这会子只怕水清位子太稳,一个个抓紧了上皇这跟救命稻草,三不五时就要与水清作对。 再加上那些隔岸观火的,水清在朝中几无可用之臣,处处受上皇掣肘,他们这几个伴读的日子也愈发难熬。 依照水清即位时的意思,是要给他们提一提品级的,还要找机会将郑璧调回京中,可现在都被上皇死死压住。 官位品级他们可以不在乎,但是正准备一展拳脚之时频频被人弹压,不可谓不憋屈。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蒋存溪倚栏自斟自酌,望着帘外潺潺细雨,不禁一叹,眉眼间都是挥之不去的疲乏。 这还是在柳之弥置办的院子里,若是在外头,他连这一丝疲累都不敢露出来。连六部衙门使唤的下人都知道,礼部蒋主事一向温文尔雅,待人最是和气,任对方是怎样无礼之人,他都不曾红过脸。 柳之弥睨了蒋存溪一眼,却没像往常那般劝他慎言,只是顺着蒋存溪的视线也望向了那重重雨幕之间。 贾瑚前世比这憋屈百倍的日子都熬了过来,这会子倒还有心情细品柳家厨上的手艺。吃了几口,看他二人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瞧着外头发呆,不由轻咳一声。 “该晴的时候,自然就晴了,这雨终归不是永无止歇。” 笑眯了一双桃花眼,贾瑚向蒋、柳二人一举杯:“之弥家的厨子该赏上等封,整的好下酒菜。” 柳之弥不禁一讪。 相交至今,四个伴读里年纪最小的贾子圭遇事反而是最豁达的,难怪连圣人都要将大皇子托付给他,认他做了半个先生。 如若此刻王爷还是王爷,雨打芭蕉倚栏对酌,自己与存溪联诗做赋,王爷却是定要子圭为他斟酒的。 “如今子圭是清闲了。” 心境一变,柳之弥一扫先前的颓丧,笑着打趣贾瑚。 贾瑚也忆起了水清登基之前几人私下相聚的情形,不禁莞尔。说来也怪,每每私下相聚,水清都任柳蒋二人自便,偏爱支使他端茶递水,乐在其中。 只是时移世易,以后君臣有别,那样二人相争二人旁观的日子是再不能有了。 心底轻叹,贾瑚便说起甄家几位老爷起复一事。 不知道是不是上皇退位后有了大把的时间伤春悲秋,又想起了已故忠和王爷的好处,静太妃再获恩宠,代病弱体虚的陈皇后执掌后宫不算,连几个被罢官的甄家男丁都纷纷起复,颇有卷土重来之势。 上皇为甄家事宣水清过去的时候几人都不不曾随驾前往,却也能从事后水清隐忍的神情中揣摩一二,更不用说甄家重振声势之后朝中风向又是一变。 便是他们眼下人微言轻,也不能坐以待毙。 好在水清到底是即了位,占了大义。 密议了一个多时辰,眼瞅着到了宵禁的时候,贾瑚才告辞而出,蒋存溪则直接在柳之弥这里歇下了。 说了这许久,贾瑚真真是身困神乏,本想回屋交代周婕一声,叫她劝着太太好生教导迎春就歇息,谁知又得着了宝玉冲撞了林家表妹表弟,两边闹了好大没趣的消息 。 周婕与贾瑚婚后琴瑟和鸣,这会子看出他倦的很自然心疼不已,可林家姐弟来荣国府是谁的意思他们都心知肚明,结果才第一天就闹成了这样,她实在是不放心,只能说与贾瑚,叫他拿主意。 原来,那宝玉不知为何一见林家大姑娘就失了心智,两个眼珠子就那么黏在了林姑娘身上,任谁说什么都唤不回来,把正经该他陪着的林大爷丢在了一边,只围着有迎、探姊妹相陪的林姑娘打转。他举止如此露骨,在场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瞧出来,林姑娘林大爷的脸当时就红了。 林姑娘一直垂着眼瞧不出喜怒,林大爷那红润的小脸可真真是气出来的,老太太却不知道是真瞧不出来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笑得忒是慈爱。 宝玉一个人打千儿作揖陪笑脸的闹到最后,猛不丁就问林姑娘也有玉没有。 宁荣二府的姻亲故旧谁不知道宝二爷是衔玉而生的,日后必有大造化,那玉也绝非凡物,林姑娘就说没有,结果那位爷当场就不管不顾的发作了,狠狠砸了玉,直把老太太的上房闹了个人仰马翻,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林大爷当时脸色都青了,周婕瞄了几眼,小小的孩子嘴唇都有些抖,不知道是惊得还是气得,林姑娘也被唬得不得了,紧紧攥着胞弟的手,唯恐林大爷有个闪失。 说到这儿,周婕不由叹气:“这才第一日,就闹成这个样子。刚初九去厨房拿食盒,还亲眼瞧着宝玉站在林家表弟表妹的院子门外想进去赔不是呢,林家来的丫头婆子就是不肯松口,说是林姑娘林大爷都歇下了,只有老太太院子里出来的鹦哥画眉略劝了他几句。” 在周婕看来,二房这个小叔子实在不成体统,难怪林家姐弟要恼。老太太、太太、二太太又不管,她一个堂嫂也不好说什么。 至于白日里二太太王氏在林家姐弟的院子里那些混话,还有宝玉那个心大逾矩的丫头袭人的猖狂样儿,周婕一个字儿都没提。 若不是干系着丈夫外头的大事,她实不愿说些后宅琐事再给贾瑚添堵。 贾瑚这些日子忙的都有些昏了头,听周婕说起,才恍惚记起前世林妹妹进府也闹过这么一出。 抿了抿唇,贾瑚攥住了周婕的手:“还要劳累你,好生待林家表弟表妹罢,我赴任时再亲去给林姑父道恼。只是你可喝过安神汤药不曾?可千万别为旁人的凤凰蛋惊了神。” 贾瑚对贾宝玉的性子知之甚深,晓得他那痴性上来,天皇老子都不管的,唯恐他冲撞了妻子。 烛火下贾瑚望着她的目光温柔的令人着迷,周婕只觉心里无比熨帖:“安胎药每晚都用的,刚还请女大夫过来把了脉,琏儿今儿个赶不回来,弟妹那里我也着人看过了。” 周婕说的轻巧,贾瑚却总觉有一丝不对,也不说破,只顺着妻子的话说,又请她费心拨个嬷嬷到迎春房里,好生教导一二,却隐下了当今提起迎春一事。 贾瑚也是好意,周婕正怀有身孕,切忌多思。 这本就是长嫂的职责,周婕自然一口应下,夫妻两个这才宽衣歇息。 只是等到第二日去衙门的路上,贾瑚到底还是叫了侍墨过来,让他打听打听,宝二爷可有没有对大奶奶说过什么不好听的。 侍墨领命而去,还没等他问出个所以然来,宁府那边就先出了事儿。 宁府如今的当家人,贾珍珍大爷,自己个儿莫名其妙半夜从天香楼上跌了下来,闪了腰,哼哼叽叽躺在了床上,太医说是没个小半年起不来。 消息刚传到荣府,太太们正说要派人去看,就又听说小蓉大爷不知怎的惹恼了珍大奶奶,叫珍大奶奶一茶杯砸到了脑袋上,破了好大一个口子,小蓉大奶奶唬得不轻,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 69、70 荣府众女眷都骇了一跳。 珍大爷都该抱孙子的人了,半夜自己跑到花园子僻静的楼阁上摔了腰?说出去,连街上还拖着鼻涕的小儿都不信这话,分明就是别有内情。 再想想珍大奶奶王氏素日的品性,连柳霞都不由暗暗咂舌。 天下不甚和睦的夫妻多了去了,别说那起偏疼小妾吃酒打老婆的混账行子,就说这荣府里头,两位老爷也是没事儿轻易不进自家太太屋子的。女眷们或隐忍或用计,这样明晃晃打杀起来的,倒真是少见,也不知道小蓉大爷夫妻两个又是怎么掺和进去的。 老太太史氏念了声佛,倒还记得王熙凤当初在先敬大太太丧事上的泼皮无赖劲儿,没拿捏那份老祖宗的款儿,只叫大丫头鸳鸯从她的私房里捡几样上好的药材送与宁府。 横竖若是王氏闹得凶了,城外道观里还住着宁府真正的祖宗贾敬呢。那位老爷可不是善茬,小事他现在是撒手不管了,可要是内宅妇人对着他的儿孙喊打喊杀……真当老虎念几年经就改吃素了? 史氏摆明不闻不问,大太太邢氏正被周婕柳霞两双巧嘴哄得眉花眼笑,也懒得管别人家的破事儿,只剩二太太王氏一个,有心去东府里逞逞姑母兼堂婶娘的威风,却苦于名不正言不顺,只能暗暗咬牙。 王夫人自以为神色波澜不惊,却不知她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正是十足的刻薄寡情。 好歹珍大奶奶王氏是她的嫡亲侄女,她也曾心肝肉儿似的接到身边住的,如今珍大奶奶福祸难料,她连一声都不问,可见心性之狠。 不论如何,宁府两个爷们都伤了,周婕作为荣府的当家奶奶很该备份礼再派人过去给王熙凤道恼。她思索半日,终是派了管家媳妇林之孝家的跟自己陪嫁过来的李嬷嬷同去。 无他,林之孝家的嘴紧,李嬷嬷则是自己的心腹,倘若真的听着些污糟事也不会张口胡说,这也是她的心意了。 毕竟就算王熙凤所为再怎么惊世骇俗,周婕私心还是觉得贾珍父子更不是个东西,活该挨一顿好打。 林之孝家的与李嬷嬷都是家生子出身的老仆,很是知道些世家大族里的龌龊,猜着宁府里八成已经闹了个沸反盈天,接了这趟差事就打算浑当自己没长眼睛耳朵的,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完了。 谁知珍大奶奶王熙凤的手腕着实叫她们开了眼界。 当家大爷躺在床上动不得,独苗继子一日三顿的灌着安神汤药,继子媳妇闷在房里哭哭啼啼,宁府里却一丝儿慌乱都没有,上上下下井井有条,一帮子男女婢仆依旧恭恭敬敬低眉顺目,珍大奶奶王熙凤更好似没事儿人一般,谈笑风生,还有心带着小姑贾琳并乳名大姐儿的亲女一同跟她们两个说说家常。 不知道的,还当这府里原本就只有这位奶奶带着两个姑娘过活呢,有那几人跟没那几人一丝儿不同都没有。 林之孝家的只看了神采奕奕、眼角眉稍都透着舒爽的王熙凤一眼就垂了头,李嬷嬷倒是含笑凑了半晌的趣儿,回府私下跟周婕回复时也是叹了又叹。 窥一斑而知全貌,可见这位珍大奶奶手腕之高超,真真是脂粉堆里杀伐决断的英雄。只是不知道她这般要强,连继子都下得去手,晚景又该如何。毕竟珍大奶奶可是只生了一个女儿的。 李嬷嬷去了宁府一回就觉得王熙凤太过刚强,所做作为恐怕难容于世人,若是她听说了她与林之孝家的走后的事儿,怕是能惊得眼珠子都瞪出来。 ——在宁府里真正呼风唤雨的珍大奶奶前脚含笑送走了荣府来的婆子,后脚就去贾珍养伤的院子外头嗑着瓜子指桑骂槐,直骂的一院子奴才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贾珍趴在床上疼的龇牙咧嘴,正是最心浮气躁的时候,虽说自持做的隐秘没留下什么把柄,可听着王熙凤在外头一声声“王八犊子一条藤儿”、“不积阴德不知廉耻的下贱东西”,他就止不住的心虚,继而便是暴怒,一抬手就扇了床边伺候的丫头一个嘴巴子,叫她出去赶王熙凤走。 丫头哪里敢捋这个虎须,扑通就跪下了,还是另一个丫头看贾珍打了人后脸色不对,慌脚鸡似的跑出去请王熙凤的示下。 王熙凤骂的正有些口渴,听说贾珍在里头动手打人扯着伤处,险些撑不住笑出来,缓了缓才温温柔柔的指了个贾珍身边的丫头,让她去外头传话,让大管事去外头请大夫。 明面儿上,她可是什么风声都没听见的贤惠人。 珍大爷是自己失足摔的,小蓉大爷是因为生父受伤之际一夜未归才受了家法,至于小蓉大奶奶,谁知道她心思那般重,不过是后花园里迷了路,别人都没弹她一指甲,她就自己先受不住了? 要怪,就怪后院管事,怪看管天香楼的婆子不经心,连少了块板子都不晓得,坑的大爷摔了个动不得,怪小蓉大奶奶身边的丫头不顶用,自家园子都认不全。 王熙凤冷笑一声,她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下套儿磋磨他们又如何?她偏偏就是不说破,就是要看他们一个个自己吓自己,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终日。 挽了挽袖子,王熙凤大正午的在院子里坐了这许久,早就热出了一身的汗,也不耐烦看贾珍那张脸,起身领着人就走。 一院子人呼啦啦走了大半,王熙凤一脚出八脚迈威风凛凛的出了贾珍的院子,不妨迎面见着了抱着匣子的贾琳主仆。 王熙凤有些狐疑,不过贾琳是这府里她唯一瞧着还顺眼些的贾家人,兼之不过是个过几年就要出嫁的姑娘,她也懒得计较太多,笑盈盈说了几句就错身而过。 她还要赶着去瞧瞧贾蓉那没骨气的软蛋如今可好些了不曾,好歹那也是个爷们,外头还要他到处打点走动,退一万步,她且还有用他的地儿,踹也要把他踹出个人样儿来。 王熙凤领着一帮丫头婆子施施然走了,贾琳依旧垂首立在回廊里,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她的奶娘横一眼跟着的丫头们,越众走到了贾琳身边。 “大姑娘,”这奶娘是先敬大太太的陪房家人,在府里也有几分体面,很有些看不上王熙凤的行事,这会儿看贾琳心事重重,就有意下舌头:“这大奶奶说话也忒难听了,再说大爷……” 奶娘话还没说完,贾琳猛地抬眼,冰一样的神色惊得奶娘一时失言。 大爷什么?没得污了她的耳朵。 自从那日撞见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贾琳就恨不得早些离了这府里才干净,可她一个女孩儿根本无处可去,憋屈的病了些日子,性子愈发清冷。 大嫂子再不成体统,还能脏过家里其他人? 绷紧了一张小脸,贾琳让入画和彩屏两个把拿来的点心送到贾珍贴身丫头手里就头也不回的带着人回了院子。 兄妹该进的礼数她是尽了,谁也休想再逼她来瞧什么大哥哥。 宁府的闹剧一传到贾瑚耳朵里,他就知道,是上辈子影影绰绰扒灰的事儿发作了。王熙凤可不是尤氏,能忍下贾珍秦氏两个的龌龊勾当,如今不过是小惩大戒练练手罢了。贾珍的那点子心机,这次是栽定了。 只是可惜了王熙凤。 不再想宁国府的事儿,贾瑚这晚回家就抽空叫了侍墨过来,问他开导二房的事儿如何了。 却是小厮们打听出林家姑娘小爷进府那晚贾宝玉撒性子时言语上对大奶奶周婕有些不尊重,贾瑚捉摸着要秋后算账。 虽说贾宝玉只是孩子脾性,绝非针对周婕,可贾瑚自觉自己离家在即,要是如今不能给二太太他们找些事情做做,等他走了,那起子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还不晓得要生出多少事来。到时候鞭长莫及,说什么都迟了。 侍墨他们最是机灵,还真就让他们觑着了空子,可惜还要徐徐图之。 不晓得等二太太的心头肉挨了他老子的狠捶,她还有没有心思总盯着旁人家的事儿。 听说事情妥当的很,贾瑚勾勾唇,顺口就应下了洗笔的央告,答应去跟周婕说一声,事后就把宝玉房里的大丫头媚人配给洗笔的胞弟。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照看好即将临产的周婕。 太医说了,双生子是极容易不足月就出世的。为了照看周婕,贾瑚甚至还特特跑了一回周府,从大舅母刘氏那里借了几个嬷嬷回来。 要知道,自从水清即位,贾瑚便忙得脚打后脑勺,罕有空闲再去舅母膝下承欢了。 悬着心又等了月余,正当贾瑚一颗心七上八下之时,周婕终于在中秋家宴上发动了。 这一回生产倒是极顺,掌灯时分发动,戌时就产下一子一女,母子平安,一直揪着心等在屋外头的贾瑚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大老爷贾赦喜得频频捻须颔首,连贾母都笑得老怀甚慰,说是哥儿姐儿有福气,生日这般好。 第二日一早,新生的哥儿姐儿就得了贾赦赐名,哥儿名贾茂,寓意长房兴旺繁盛,姐儿名贾桂,取金秋桂花飘香之意。 70、71 桂姐儿这名字虽不算雅致,倒也趁八月十五这样齐整日子出生的景儿,又是从了贾府这一辈人的排行,大房中人人都觉十分欢喜,惟有贾瑚听了这名字哭笑不得。 他金尊玉贵的娇女儿,怎地就用了上一辈子贾宝玉独子的名字了? 瞥一眼得意捻须的亲老子贾赦,贾瑚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能驳回这名字的借口,只得恭恭敬敬替一儿一女谢了贾赦赐名。 除了这点子不愉,贾瑚这几日真是神清气爽。 如今他仕途顺遂、简在帝心,家有贤妻、儿女双全,京中谁不赞一声青年俊彦?假以时日,重振公府声望亦非难事。 可惜欢喜归欢喜,他却连一天闲暇都没有,见家中儿女的次数说起来还没有陪伴大皇子习字多,连一双小儿女的洗三也错过了,还是晚膳后出宫归家,才从家人处听说一二。 无论世人心思如何,贾瑚是一榜探花出身的天子近臣,勋贵世家,又是龙凤双胎这样的喜事,贾茂、贾桂兄妹的洗三办的很是隆重,京中排得上号的人家都备了礼来,沾点子亲戚关系的多半还是管家媳妇亲至。 而一直赖在贾瑚身边磨磨蹭蹭悬腕练字的大皇子,也装模作样的叫身边的贴身内侍拿了一碟子点心送到陈皇后处,说是让前去贾府宣懿旨的总管太监戴权一道赐给贾家的茁哥儿,免得他这当哥哥的什么都没有,怪可怜见得。 大皇子说着,一双酷肖其父的眼睛就偷偷觑着贾瑚的神色。 贾瑚仿佛根本没听见大皇子跟他的小内侍一唱一和,随手掂起一本王献军字帖看得入神,一张不语亦含笑的俊颜隐在繁茂的君子兰后,叫人看不清模样。 大皇子心头忐忑,却不知贾瑚早就在君子兰的另一边笑弯了唇。哪里是怕留郎什么都没有,这是提醒他,莫要只想着家中孩儿呢。 人不大,心眼倒着实不少。 贾瑚不愿意纵着大皇子,却也不愿真的为这个摆脸色。 安平于女色上并不在意,多年来忙于争斗,又怕后宅不宁,至今也只得此一子。当年大皇子将将落地,安平就抱来给他们几个瞧,等再长成一些,就跟在他身边描红玩耍,听些市井趣闻。便是没有什么名分,师徒情份也颇深,他这些日子心里眼里全是妻子这一胎,难怪这么个半大孩子吃味。 至于荣府中人欢天喜地的领了皇后赐下的长命锁并各色赏赐后又领了大皇子莫名赐下的一碟子内制点心后是何想法,贾瑚便不管了。 晚上周婕问起时,贾瑚也只回了句少年顽皮,让她莫要耗神。 周婕一向对贾瑚深信不疑,闻言笑着点头,又与贾瑚说起洗三的事儿。说着,就提起了宁国府。却是东边的小蓉大奶奶病了,听说如今都起不得身。按理说宁府里头接二连三的出故事,当家的珍大奶奶该是急得不得了才是,结果今儿洗三,珍大奶奶带着小姑子贾琳过来足足坐了一整日的席,面色白里透红,滋润的不得了,甚至还开口邀荣府的女眷们过些日子过去看戏赏花,让一众知道点儿消息的太太奶奶们都纳罕不已。 贾瑚听着心中微讪,面上依旧不动颜色。 那些妇人只当王熙凤也如她们一般,丈夫伤了媳妇病了就要伤神,却不晓得王熙凤若没了儿女情长的牵绊,那才是担得起大事儿的人,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 周婕见贾瑚默不作声,只拿手轻轻顺着她散落在枕上的长发,便当他不耐这些后宅之事,另想其他事说,直到嬷嬷来催,才各自歇息不提。 一对哥儿姐儿洗三便是全城瞩目,满月宴更是宾客盈门,说不尽的风流富贵。 大房这样煊赫,王夫人的心就跟先下冰窟又入油锅似的。 贾瑚与珠儿两人同岁,贾瑚不过痴长珠儿几月,就成了嫡长孙。 这也就罢了,之后拜师启蒙,下场科考,乃至妻族门第,她心肝一样的珠儿都被贾瑚这短命鬼压了一头。 到如今,珠儿狠心抛下她这个母亲去了,贾瑚竟儿女双全前程似锦。 瞧瞧这满京城的命妇,把两个爬都不会的小儿夸上了天,别说去了的珠儿,就是她的命根子宝玉,也不在这些人眼里。 难不成大房兄弟真是生来克她们娘几个的? 攥紧手里的佛珠,王夫人抿抿唇,心头默念她的元春还要靠贾瑚那个短命鬼助一臂之力,才把顶的她心口生疼的恨意压了下去。 大房暂时动不得,后头住着的那个一身晦气的狐媚子她却是不能忍的。 让金钏儿把正想法子往后头溜的宝玉带到自己身边,王夫人摸了摸心不在焉的宝玉的发顶,打定主意一会儿回去就叫人送信给在金陵守着一双儿女过活的妹妹。 71、72 薛家来京是大事,此时王子胜王子腾兄弟都在京中,万万没有绕过他们的道理,王夫人一边让人拿着贾政的帖子搭船南下送信,一边又遣心腹回家见两位兄长。 非是王夫人不想用国公府的名帖,只是自从贾瑚那短命鬼中了进士跟在当时还是郡王的当今身边做事起,这公府的名帖便不是她想用便能用得了的了。成日家混吃等死的大老爷贾赦也不晓得发了什么疯,揪着有次她的陪房周瑞拿着府里名帖出去办事的错漏大闹,非逼着老太太史氏点头,不再让人轻易动用国公府的名头。再后来,等到周婕掌家,就更是千难万难了。 好不容易等周婕身子渐沉足不出户的待产,王夫人本以为柳霞脸嫩年纪又略轻些能好拿捏一些,谁知她也不是个吃素的,半点好处都没讨着,害她如今只能用自家老爷贾政的名帖。 打从老国公西去,粗算算也是十多年的光景了,大房的两个黄口小儿都借着从龙之功鸡犬升天了,自家老爷不过是个从五品,这还是沾了几年前地方进献祥瑞的光儿,真是让人恨得咬牙。 王夫人闭眼倚在团枕上,嘴角抿的死紧,一身为了撑住表面平和而特特换上的喜庆衣衫反倒映衬的她面色愈发阴骛。 她与妹妹薛王氏想的再好,还是要娘家两位兄长撑腰才能成事。 只恨两个嫂子不把她放在眼里,每每慢待她打发回去传话的下人,她又不好总往王家跑,多少事情都耽误了。况且枕头风的厉害,王夫人自己最清楚,在她瞧来,她与两个哥哥的疏远,全是嫂子们犯口舌的缘故。 老天何其不公,王熙凤那死丫头在家时就不安分,德言容功没一处好的,给她的元春提鞋都不配,偏生一个个都拿她当了宝。等到给人做了续弦,竟在府里称王称霸起来,压得丈夫继子大气都喘不出来,也没人辖制一二。 也不知道两个哥哥到底是怎么想的,王熙凤那么一个有事儿就涎着脸回娘家搬救兵,没事儿就六亲不认,一年到头就在家里逞威风取乐,连亲戚家大门都不晓得往哪开的性子,到底有甚好宠? 幸好当初自己略施手腕,把她和宁府珍儿那个混账配在一处,若是娶到了这府里,不得活活气死了她? 深深吸口气,王夫人实在不愿承认,看着王熙凤如今称霸宁国府的滋润模样,再想到宫里头前路茫茫的元春,她的心都像被人挖了似的。 她统共两子一女,年长些的两个都没指望了,她这辈子,也就着落在宝玉身上,断不能如了老太太的意。 倘若依了史老婆子,娶了那个林家的病秧子,先不说宝玉日后子息必定艰难,就看林姑老爷的官位和自家老爷差的那许多,还有林家丫头那清高样儿,她以后要如何摆老封君的威风? 小心伺候了史老婆子半辈子,到老还要受儿媳妇的气,还不如直接拿刀抹了她的脖子! 可经过了元春当年议婚的风波,王夫人自个儿心里也明白她的儿女们婚事上头的艰难。 说是国公嫡孙,却不是袭爵的一房,偏还跟袭爵的长房不睦到阖京皆知。那起子眼皮子浅的见大房起来了,都上赶着趁热灶,哪里还将他们二房看在眼里,更别说做亲家了。 宝玉是个好的,生来有大造化,可这份造化是在后头的。他们这样的人家,十几岁上就要议婚事,宝玉还没长大,又到哪里去显出他的造化来?显不出好处,那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就不肯点头。 她好好的宝玉,倒叫那些不开眼的品头论足。 罢了,若是妹妹家的宝钗真像她信里说的那般好,也不用外聘,跟了宝玉就是。到时候有了薛家之财,又是国公嫡孙,再凭着宝玉的本事,何愁没有好前程? 想来娘家哥哥们也不会连这点子忙都不帮。 理清了头绪,王夫人一直紧绷着的脸色终于有了一刻舒缓,旁边屏息静气立着的几个大丫鬟这才小心翼翼的舒了口气,金钏儿冲彩霞摆了摆手,小步挪了出去。 彩霞知道金钏儿是要去宝玉跟前献殷勤,要她顶在二太太身边,可她也答应了环三爷并琮四爷,今儿给他们送玫瑰香露的。若是误了时辰,两位小爷倒还好哄,可赵姨娘并芳姨娘哪个是好相与的,没得又惹一肚子气生。 暗啐金钏儿一口,彩霞虽不甘心,到底是老实惯了,依旧低眉顺眼的捧着茶盏静候吩咐。 王家两位舅老爷这一回终究没叫王夫人姐妹失望。 等贾瑚等人接到薛家要进京的信儿时,薛家已经沿河而上,走了好一段路了。 暗笑一声薛家这回倒不用东躲西藏怕官差锁了薛蟠去了,贾瑚浑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贾宝玉要娶哪个关他们何事?二太太脂油蒙了心挑个商户女做嫡子媳妇是她自个儿愿意。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薛大傻子真是拖也拖死他们一房人了。 不过这一回,他倒是要盯紧了家里,莫让人扯着国公府的虎皮给薛大傻子开罪,到时候还要连累阖府。 既是王家正经的外甥,就让两位王大人忙去。王子胜虽是一直升迁无望,王子腾却是军功卓著,不拿来庇佑这些不成器的晚辈岂不是大大浪费? 贾瑚只觉心情舒畅,特特叮嘱周婕莫要让商户人家越过了林家表弟表妹这样官家出身的正经亲戚,又将信笺夹在邸报里,快马加鞭送去了扬州巡盐御史府。 恰巧在薛家到的前几天,千里之外的林姑父便蓦地派了几个管事并管事媳妇上京给史老太太问安,言语神态恭恭敬敬的,说的全是林海对一双年幼儿女的拳拳之心。 于是等到薛家登门的那一日,饶是王夫人使出百般手段,府里各房主子都是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连一个意思意思迎一下的都没有。 按周婕柳霞的意思,要不是薛家太太辈分高,迎个白身连侧门都不用开的,哪里就用合家去迎?又不是林家那样的至亲。 直到薛王氏领着儿女给史老太太请过安,薛蟠被领去给贾政请安,大太太邢氏才领着两个媳妇过来与薛王氏见礼,又过了会子,史老太太的大丫头鸳鸯才请了正一处玩耍的迎春黛玉等人过来。 真正跟在王夫人身边到二门迎人的,只有宝玉跟探春二人并几个姨娘,至于两个庶子,王夫人嫌他们碍眼,直接就说病了,不许他们出门。 薛王氏外务不通,后宅里这点子事儿明镜似的,一眼就看出自家这位姐姐在荣国府的日子不大好过,原来的那些心思就有些变动,面上还是笑盈盈的,一丝儿不露,拉着贾府两个姑娘并黛玉长生姐弟夸了又夸。 薛宝钗此时年近十三,生的肌骨丰盈、端庄妍丽,又饱读诗书颇有才华,脸上虽然从来都是笑容和煦,心底自恃却高,此时初见几个外姓姐妹,不由就生出了攀比的心思。 探春顾忌着嫡母,当然对薛宝钗多有夸赞,显得薛宝钗博闻强记,其他人却没这个忌讳。 迎春是生性腼腆,幼时木讷卑怯,可嫡兄都摆明要给她撑腰,太太邢氏也颇为亲切,又有两个嫂子并一众嬷嬷百般教导,虽然依旧沉默寡言,国公府小姐的款儿已经养出来了。此时一身藕荷色贡缎衣裳,头上珠翠相映、明珠生晕,静坐一旁自有气势。 薛宝钗度其头饰之价,就发觉姨妈往日所说不实,这大房的姑娘分明在府里及其受宠,也不愿与迎春争锋,就瞧向她母亲口中同样是投奔亲戚而来的黛玉。 黛玉不喜与生人说话,对着薛宝钗就有些淡淡的,薛宝钗先还心内忿忿,后头得了史老太太的话与姊妹们一同移步去林家姐弟的院子里顽笑,才知道是自家眼拙。 不说林黛玉房里破铜烂铁一般随手搁置的奇珍异宝,那一溜教养嬷嬷,七八个做精细活计的大丫头,这份气派就是她薛宝钗拍马也及不上的。莺儿她们打听的明白,这些子下人的月例可全是林家出的,一丝儿都没要贾家的。 丰年好大雪。都说薛家豪富,薛宝钗心里却明白,自父亲去后,家里真的是江河日下,不然母亲也不会带着自己兄妹上京投靠娘家。 再不愿意承认,薛宝钗也晓得自己在出身上差了这些官家小姐一截儿,如今富贵也比不得了,便是才情上压过贾家姊妹,还有个林黛玉跟她比肩儿。 不相伯仲又如何?论年岁,就是她薛宝钗输了。林黛玉今年可不到八岁。 心内烦闷,薛宝钗就对母亲寄居亲戚家的念头有些不满。 他们一家子来了这几日,王家舅舅舅母都不甚热络,大舅母倒是备下了他们住的院子,可那疏离的模样瞎子都能觉出来,三表姐还派人送了表礼过来,客客气气说家里走不开,二表姐王熙凤就跟没他们这门亲戚似的,连他们到了荣府,跟宁府就隔着一条街,二表姐还是一声儿不闻,连个脸儿都没露。 荣府这边儿更好,哥哥好歹也是薛家大爷,薛家阖族的脸面,结果袭爵的大老爷就跟没这回事儿似的,见也不见,女眷们对他们母女也颇有怠慢。 倒是有个贾宝玉跟前蹭后,可一个快十岁还一身稚气书都不肯好生读的次子,又有什么用? 想他们一家在金陵时何等尊贵,京里这些亲眷又把他们当了什么? 薛宝钗满心的不乐意,薛王氏心里却惦记着依靠娘家亲戚的权势给一双儿女谋个好前程,依旧热络的四处交游,甚至舍下一张老脸,在娘家侄女王熙凤从来不曾给她找个做姑妈的请过安的时候,带着女儿跟着荣府女眷的车到宁府赴宴。 这么一来,王熙凤也不好再装傻充愣,只得与薛家走动一二。 薛王氏赶着对王熙凤示好,王夫人自然是第一个不乐意的,可薛王氏已经瞧出王夫人在荣国府不过是个尴尬人,哪里肯听她的?只是嘴上应付着罢了。 王夫人一辈子压薛王氏一头,这会子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还当薛王氏像在出嫁前一般任她揉搓,史老太太在旁边却瞧得明白,乐得看王家姊妹的戏。 只可惜女婿林海一直不肯吐口,坐实了宝玉和林丫头的亲事。瑚儿媳妇和琏儿媳妇也是不省心的,弄了那一堆教养嬷嬷来放在迎春身边,她又怎好不给黛玉也配上几个? 一群老货挤在屋子里,黛玉身边一群林家来的丫头也都是牙尖齿利的,两个玉儿一天到晚话儿说的都不多。 几家子女眷各有心思,贾家并王家却在同一日接到了两道截然不同的圣旨。 王家的那道,是宣王二老爷王子腾进京,升任京营节度使。 贾家的那道,则是给大爷贾瑚的。 圣人有旨,贾瑚升剑南州同知,择日启程离京。 剑南州正是此前民乱哗生之地,便是正五品又如何? 周婕晚饭都用的不多,偏王夫人房里的金钏儿还跑到厨房点名加了几样好菜。 72、73 二太太明晃晃的幸灾乐祸,据前头伺候的小子说二老爷贾政今儿个也大发慈悲放了战战兢兢的宝二爷一马,周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心里清楚贾瑚为这次外放谋划了一年多,周婕虽说还是难免为丈夫即将远行而酸楚,却并不惶恐,只是听人说了二房老爷太太的作为还是有些气闷。 她就不明白了,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那房里有点子出息的珠大爷早早便没了,剩下个两年气走三位先生的宝二爷并两个至今尚未正式启蒙的庶子,眼看着就要后继无人,正是需要倚仗国公府名头的时候,怎地就分不清轻重缓急? 老国公已去,老爷一辈都扶不上墙,荣国府嫡系的荣辱不说全系贾瑚一人,至少在贾琏得到实职前,这偌大的府邸只有贾瑚还能在圣人跟前说上话,真真是阖府的指望,他倒了,二房能得着什么好处? 鼠目寸光,不知所谓! 贾瑚要去与柳之弥等人道别,晚饭并不曾在府里用,等他归来时便听初六等人忐忑的回说大奶奶身上不爽利,只喝了小半碗粥就撂了筷子,这会子正歪在炕上小憩。 只当爱妻是为着离别伤感,贾瑚便让丫头们都退出去,自己屏息打起帘子,放轻步子走到周婕身旁,也不叫她,而是小心翼翼的把人抱了起来。 周婕产后比以往丰腴了不少,若不是贾瑚随表哥周梓自幼习武,恐怕不能如此轻易的把她抱回床上。即便如此,贾瑚仍旧觉得手臂上如有千斤重,一颗心跳的飞快。 却是因为他这一世严以律己,周婕也腼腆,虽说在床上放下帘子怎么样都由着他,打起帘子下了地倒都算正经,今夜这样还是头一回,竟让贾瑚心头一热。 将周婕轻轻放在床上,贾瑚正要抖开锦被,一只温软的手掌就搭在了他的腕上,略微侧首,就见周婕正红着脸看她,水润的眸子里娇羞一闪而过。 “大爷可要用碗解酒汤?”佯装镇定的拿过团枕垫在背后,周婕垂着眼坐起身,小心翼翼的避开了贾瑚坐的位置。 晓得妻子有些羞恼,贾瑚蓦的就有些想笑,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脸上的笑意。若是平常,贾瑚必定体贴的顺着周婕的意思另起话头,可今夜他并不想如此。 说他借酒装疯也好,说他举止孟浪也罢,都顾不得了。 仗着力气把周婕的双足抱在怀里,贾瑚一言不发的脱下了妻子的绣鞋,拿捏着力度帮她按压起足底的穴位。 “这套神医华佗留下的足心道,还是我特特向太医们学的,你觉得力道用的可对?” 按了半晌,感觉到周婕的身子仍旧僵的厉害,贾瑚才无奈抬眼开口问道。 如果周婕此时不是惊得都有些呆怔,定然能瞧出贾瑚也很有几分赧然,可她此刻满心都是贾瑚这惊世骇俗之举,瞪圆了眼睛嗫喏片刻,才涨红着脸回了句:“这不合规矩。” 周婕如此羞涩,贾瑚便不由坦荡起来,反应极快的攥住周婕想要缩回去的脚掌,一本正经的反问:“哪里不合规矩?你我是正头夫妻,这几年你在内院为我受了许多委屈,我如今远行在即,又要留你独自操劳,很该好生服侍你一次。” 外放剑南道一事贾瑚筹谋许久,他这一去,只要所谋成事便是封妻荫子的大功劳,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可唯独对不住妻子周婕。 荣国府内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家中长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贾瑚最是清楚不过。他一走多年,周婕花一样的年纪便要独身一人与老太太、太太周旋,那真是说不尽的糟心事。且剑南道是偏远之地,世人一看他要离京去剑南道赴任,说不得就要当他失势,门前冷落还在其次,怕是有人要落井下石。 而这一切都要留京的周婕一人承受。 叹了口气,贾瑚一面握住周婕微凉的足尖为她取暖,一面望着她郑重许诺:“我身负皇命,这回走不必为我准备什么通房丫头,我到了那里也不会买丫头。若是长辈们不满,你只管推给我。” 微微一顿,贾瑚语气更加柔和:“你且再忍几年,好好教养哥儿姐儿,等我回来,必不再让你受今日这些腌脏气,更不会领回些什么叫你难受。” 贾瑚说的极慢,也极认真,他绝不会逼着她心中呕血还要装出贤妻的款儿。这世上本就是真心才能换真心。 周婕眼眶一红,还想说些什么,贾瑚摇了摇头:“莫要说这都是你的本份,斯敬斯抬才是咱们两个的本份。” 说着,贾瑚眨眨眼,如儿时一般扮了个鬼脸,逗得周婕破涕为笑。 “没正经!”啐了贾瑚一口,周婕心底又是酸楚又是甜蜜,一时竟有些失神,只怕今夜的一切都是梦境,终有梦醒的那么一日。 贾瑚自然看出了周婕的恍惚,却不点破,只嬉皮笑脸的走上去拉她的手:“正是为着区区在下不才,没个正经,才要讨个正正经经的闺秀做夫人。” 一句话没说完,贾瑚已经连拉带搂把人扣在了怀里,不等周婕挣扎,就附在她耳边低语。 “万万要小心家里,怕是咱们都倒了大霉,那起子小人才趁愿呢。” 周婕正被贾瑚闹得面红耳赤,此时不免一惊,屏息静了片刻,才轻轻点头。 贾瑚舒了口气,正要起身帮周婕卸去簪环洗去脂粉,不防被周婕抖着身子抱住,一时竟怔在那里。 半晌,贾瑚才轻笑起来:“悔教夫婿觅封侯了?罢了,今儿个饶你一回,我不可想你一个人在家里劳心劳力还要挺个大肚子,怎么也要等我回来再给他们添个弟妹。” 贾瑚一句话还没说完,周婕就松了手,任他这一夜才如何哄劝,都没给他一丝儿好脸色。 第二日用过早饭,老太太史氏正要发作,大太监戴权就带着圣人水清及陈皇后给贾瑚夫妇的赏赐来了荣国府,激的王夫人好端端一张慈眉善目的面容铁青一片。 贾瑚只觉好笑,心底却也是松了口气,回去就让侍墨先停了之前的暗招儿,留待日后再用。横竖那也是怕自己前脚一走周婕后脚就受了气,眼下倒不妨了。 当今及皇后都赞誉有加的人,别人自然是骂不得的,除了因为坚决不收老太太赐下的琥珀受了些白眼以外,贾瑚好歹安生在家过了十日。 十天期限一到,他便带着侍墨捧纸两个外加几名长随离京,柳之弥与蒋存溪要为他送行,他亦推辞了。 贾瑚出京一个时辰后,大太监戴权匆匆走到正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的水清身后,隐晦的比了个手势,水清笔迹一顿,终是放心了些。 再等月余,想来子圭便能抵达扬州与林海详谈,之后就该取道西南。 想起自己与贾瑚旧日的谋算,水清犹豫一下,终是取过手边的玉版宣,提笔一蹴而就,又叫戴权收好。 73、74 不提京中诸人对贾瑚远赴剑南道是何等心思,贾瑚一行沿运河南下直奔扬州与巡盐御史林海密谈三日后便取道西行,足足走了四月有余才瞧见了同知府所在黎州城的青石城墙。 之后交接公务,拜谒上峰,交游同僚,收服下属,种种不一而足,直耗费了贾瑚两年光阴,才能在送往京城的密折中添一句诸事妥当。 至此,贾瑚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了一半回来。心中一松,不免就更为思念京中的妻儿并胞弟贾琏。 他走时弟妹柳氏尚未生产,还是在苏州城时得着消息,说是得了个漂亮的姐儿,老爷赐名贾薇。此后贾茂、贾桂、贾薇抓周他皆不得见,只能从家书中窥见一二。无论妻子周婕也罢,弟弟贾琏也罢,信中都只说一切顺遂平安,又拿些稚子趣事哄他开怀,旁的一概不提。 可贾瑚两世为人,焉能不知此刻他们留在京中有多为难?上皇处处辖制圣人,后宅里老太太并二房自以为得着机会弹压大房,寻着点由头就要发难。 轻叹一声,贾瑚随手将那张泥金帖子丢到一边,打开了书桌一角专门存家书的匣子。 两年来陆陆续续收到的家书已经积攒了厚厚一沓,近来甚至还有些留郎描红的大字,歪歪扭扭全无风骨。 手指摩挲着自己盼了两辈子的长子留下的第一张墨宝,贾瑚紧蹙的眉间微微舒展,随即扬声问道:“洗笔还没到?上月传回消息,不是说离黎州城已经不足五百里了?” 终于揪住了几个一直暗中与自己作对的原七皇子一系官员的错处,彻底绝了隐患之后,贾瑚便派捧纸押送了一车土仪进京,说是孝敬老太太并老爷太太,实际上是贾瑚心中挂念周婕贾琏等人,一定要让人回去看看才放心。 捧纸走时,贾瑚就叫他留在京中不必回来,另换了洗笔回来。一则是捧纸在外头历练了两年,比原先在京时强了百倍,正好留下帮衬贾琏,再则捧纸也到了年纪,很该指一房好媳妇生儿育女。 原本贾瑚想叫侍墨也一起回去,赶紧解决了终身大事,但一向贾瑚说东绝不向西的侍墨这一回闷头跪在地上就是不肯,捧纸也在旁边扯着嗓子嚎,说是不能把大爷一个人留在这偏远之地云云,新买的小厮不敢多嘴,只跟着侍墨捧纸跪着。 贾瑚一人给了一脚,却也知道他们这是忠心为主,只得依他们去了,黑着脸过了几个月,等一接到洗笔已经出京的信后就再也撑不住那副黑面包公的模样,时常询问一二。 听着大爷问话,侍墨上前一步正要做答,就听着书房外头一阵大呼小叫,猜着必是洗笔到了城外,心头一喜,再抬头时,就只能见着一袭天青色的衣袖在门外一闪而过,急忙拿出竹伞追了出去。 等贾瑚一行再次回到书房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却是洗笔等人一路承蒙新任剑南将军麾下亲卫照料,贾瑚亲往致谢之故。 至于新任剑南将军缘何会与洗笔一行顺路顺到黎州城,贾瑚与剑南将军袁崇道自然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处置过公务,自然便要说家事。 仔仔细细看过了周婕与贾琏的信,又一目十行的扫过老爷贾赦列出的土仪单子,贾瑚便屏退了其他小厮,单留了侍墨与洗笔两个。 “上上下下都好的紧的话就罢了,我这儿都装不下了了。我只问你,我离家这两年,可有不长眼的为难你们大奶奶并哥儿姐儿?二爷那里出门可曾吃过谁的亏不曾?” 屈指敲了敲桌面,贾瑚先赏了两个小厮的座儿,才挑眉问道。 洗笔一噎,一肚子的喜庆话儿就那么咽了下去。他并侍墨捧纸执砚都是才留头就被选上来伺候大爷贾瑚的,贾瑚既然已经问出口,他再扯些没用的就是讨打了。 仔细琢磨了半晌,洗笔哧溜一声又滑到地上趴好,才垂头答话:“奴才不敢欺瞒大爷,二爷在外头还好,京中大人们都晓得二爷打理的几处产业是圣人当王爷的时候置办的,并不敢明着为难,只是大奶奶日子不甚爽快。家里总有些风言风语,说大爷到黎州城来是遭了厌弃了,后宅里常有些磕绊……” 绕着圈儿说了一会儿,洗笔觑着贾瑚似是有些不耐,便说了件周婕与贾琏都没吐口的事儿:“二太太初时还收敛些,结果年初元大姑娘被派到圣人身边,得了恩宠,二太太便觉得有了指望,时常拿话挤兑大奶奶,老太太也觉得元大姑娘要熬出来了,总是偏袒。还想着要大奶奶的私房给大姑娘,忒的没脸,还好大奶奶英明。” 说起这事儿,洗笔便很是不忿,只是他虽然从小跟着贾瑚并不惧怕老太太并二太太,碍于天家威严却不敢编派些有的没的,这会子说起来很是委屈。 贾瑚一怔。 他倒是没想到水清会收用元春。不过想来也是,既是深受上皇宠爱的甄太妃所赐,水清总不好将人拒之门外,何况水清至今膝下也只有陈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并去岁新添的二皇子,可谓膝下空虚,他走之前,上皇就已经透出要水清填充后宫的意思了。 微微一笑,贾瑚倒不怪周婕和贾琏不在家书中告知此事。想来他们是明白的,元春有服侍过太妃的体面,说出去也是国公孙女,在圣人身边呆了一年连个名分都没挣上,哪里来的前途? 王氏愚钝也就罢了,怎地老太太也来趟这趟混水? 恐怕是觉得他这个大房的长孙既不孝顺又没了前程,想让元春在宫里出头,以后襄助宝玉吧。 “那你们就任二太太成日家闲的骨头都散了?”佯装发怒,贾瑚把茶盅重重一撂。 侍墨和洗笔惊得一抖,不约而同瞄向贾瑚的脸色,看出他并未真的动怒才悄悄舒了口气。 洗笔一口气刚刚喘匀,便忙不迭嬉皮笑脸的表起了功:“回大爷的话,奴才们幸不辱命。这会子二太太且没空找奶奶的不痛快,奴才走的时候,宝二爷还躺在床上动不得呢。” 洗笔当即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明明白白,听得贾瑚不禁睁大了眼。 原来,东府里的珍大爷自打那年在天香楼上摔了,这两三年过得很是不顺,总是将将能起身就又害了旁的病症,一直出不得屋门,而小蓉大奶奶秦氏之前仗着年轻不知保养,亏了身子,也是汤药不离口,弄得东府总有些阴云密布。 谁知小蓉大奶奶竟有了身孕,有惊无险的躺在榻上保了七个月的胎,一举得男生了个哥儿,喜得珍大奶奶什么似的。恰巧这位哥儿满月那日东府梅园的花儿也开了大半,珍大奶奶便邀了几家亲友过府吃酒。 珍大爷有伤,官客们自然有小蓉大爷招呼,小蓉大奶奶身子骨柔弱,虽说出了月子也没出来见客,只有珍大奶奶满面春风的跟道贺的太太奶奶们说话,又另在梅园里设了席位,由琳大姑娘陪着姑娘们玩耍。 宝二爷一向是紧跟在姑娘们身后的,这一日自然也到了,玩了不多会儿就道了乏,偏又不爱东府备下的屋子,最后竟歇在了小蓉大奶奶病前起居的院子里。 这倒也罢了,宴不过半日,他又挥挥袖子带着片刻不离身的大丫头袭人回了荣国府自己的屋子里。 宝二爷身边的大丫头媚人一听着不对,就递了话儿出来,洗笔他们早就买通了二老爷身边的人,瞅着时机已到,便把贾政引到了贾宝玉房里。 那真真是一场捉奸在床的好戏,气得二老爷贾政险些一头栽过去,袭人连第二天都没等到,就被盛怒的二太太提着脚卖了,宝二爷也自然逃不过一场好打,几个月动不得。 偏偏宝二爷身娇肉贵,被他老子一顿捶走了魂儿,连着好些日子浑浑噩噩,吓得二太太没日没夜不错眼的看着,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宝玉跟袭人的那点子事儿贾瑚上辈子就知道,他所惊讶的,乃是秦氏竟当真给贾蓉生了个儿子。 ——当初贾瑚猜出秦氏身份有疑,也曾试探着问过水清的意思,见天家确实有心放秦氏一条生路,让她平安终老,才收起了那些心思。 不过他一直觉得秦氏活不了多久,毕竟上辈子她就是这几年去的,没想到竟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必定是贾蓉的,否则依王熙凤的性子,这孩子根本落不了地。 贾瑚心里纳罕,面上却不动声色:“我只问你,可留了什么痕迹?别给你们奶奶惹一身腥。” 洗笔急忙喊冤:“奴才们办事,大爷还不放心?袭人出了这样的丑事,老太太、二太太都发了狠,忙着整治宝二爷的奴才,也敲打过二老爷的人,可谁都说二老爷是自己临时起意,半点儿都没问出来。媚人已经叫她老子娘领回家去了,奴才的弟弟早就蒙大爷的恩典放了身契,这会子媚人家只当有个南边来的生意人要取媚人呢。” 贾瑚也知道自己身边的四个小厮一个比一个精明,当即笑着解了个荷包给他,又问起贾茁的学业,琢磨着若是长子的课业并不像周婕贾琏夸得那般好,回去就赏他一顿手板。 说起自家小爷,洗笔张嘴就想夸,还是侍墨瞧出贾瑚的心思暗暗扯他一把才止住了,好悬没咬着舌头,吭哧半晌才尽量说得平直一些。 “哥儿自从拜在柳先生名下,便愈发好学了,几位舅老爷也常夸的。奴才不懂那些,只说一样,林大爷可是进宫做了伴读的,回府就爱领着哥儿读书,那房里的兰哥儿隔三差五也来,却不如咱们哥儿跟林大爷亲厚。” 林家大爷长生去岁被一道旨意宣进宫,得上皇赐名a,又做了大皇子伴读,在下人们眼中那真是千好万好,自家哥儿能同林大爷在一处,显见日后也有大出息。 林a做了皇子伴读一事贾瑚是知道的,也就不再多说,挥手让洗笔下去休息,好解了这一路奔波的疲乏。 只是今夜同知府注定不能安眠。 子时刚过,剑南将军的亲兵就叩响了同知府大门,贾瑚匆忙起身一看,细密的雨幕中西南方天际那一抹胭脂红色刺眼的妖异。 庆隆三年元月二十八,南越土司反。 76、77 大军刚过洞庭湖,朝中便议出了各种凯旋时的典制,又议贾瑚等人的封赏,其中闵氏一族因族长闵儒及其长子闵讷、次子闵语皆为国捐躯,对闵儒幼子闵谚的恩赏便格外重些,御笔朱批,封闵谚为一等子,责内务府在京中择址建府,余下诸人亦纷纷有了定论,只有贾瑚一人始终未有明旨。 不是没有那等眼红的想要踩贾瑚一脚,毕竟领兵在外极难处处周全没有错漏。可他们也晓得贾瑚幼年便是当今伴读,有从龙之功,乃是当今心腹,哪个真吃了雄心豹子胆往上撞?不过是哼哼两声罢了。 到了大军凯旋那日,水清亲率百官迎出百里,贾瑚要跪下行君臣大礼,也被水清不容置疑的拦住,戴权觑着水清的脸色,当场尖着嗓子念出早已备下的明黄圣旨。 封贾瑚为一等毅勇侯,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左侍郎兼兵部右侍郎。 旨意一出,群臣静默,瑞雪绵延间只闻贾瑚下拜叩首时的铿锵之声,这一回,水清并未阻拦,只是含笑按了按他的双肩。 之后便是礼部议好的章程,犒赏三军将士等等不一而足,贾瑚与几个参将一同伴驾回宫,水清还要赐宴群臣。 荣国府两位老爷今日却都没有入宫。 贾赦虽然觉得长子给他挣足了面子,有心去宫里受百官恭维,可在贾瑚抵京前两日,大太监戴权的徒弟便领了两个貌美的宫女子来给他充作丫鬟,请他在家高乐。给贾赦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违逆圣人,自然称病,乖乖躲在自己房里听新来的丫鬟弹琴唱曲。 二老爷贾政也称病在家,房门紧闭谁也不见,连老太太史氏都不知道他是当真身上不爽利还是心里恼恨,只得由他去了。 二太太王氏也有心称病,可老太太史氏心疼自己儿子却不会心疼这个惯会忤逆她的儿媳,鸳鸯琥珀两个拿着丸药请了两趟,到底把她请到了上房。 王氏一向不是个心宽的,眼瞅着贾瑚一回来自己一房翻身的指望就散了大半,满腔的郁愤几乎要将她呕死,见了红光满面的邢氏婆媳哪里还有好脸色,当即就不阴不阳的刺了几句。 周婕此时揽着贾茁兄妹三个,一颗心都已经飞到了外头,恨不能立时就与贾瑚团圆,又是欢喜又是焦虑,真真是望眼欲穿,哪里还顾得上看别人是个什么模样,压根就没听着王氏的话。 柳霞抱着一双儿女倒是听见了,不过一笑置之,横竖以后有得她受的。 一屋子女眷孩童从早起便聚在一处等着,直等到华灯初上,在宫门外与荣国府来回奔波了二十余回的赖大再一次飞马回报,才终于等来了准信儿,说是琏二爷已经接着了瑚大爷,正一起坐车回来。 这一次,赖大管家也没支使小子们,自己撑着虚胖的身子一溜小跑跪在了上房的帘子外头报喜,浑忘了瑚大爷琏二爷幼时他们一家子那些小心思,也忘了他老子娘并媳妇是怎么想着给新当家的瑚大奶奶添堵的。 老太太史氏这会子也早忘了素日里的偏心,喜动眉梢,急忙让鸳鸯扶了她,要亲至二门去迎她的乖孙,邢王二夫人紧随其后,周婕虽然有心早些见到丈夫,碍于礼法,反倒落在了心不甘情不愿的二太太王氏后头,姑娘们则是伴在了周婕妯娌身侧。 贾瑚今日可谓春风得意,功成名就,但与弟弟贾琏相互扶持着从大开的正门一路入内的那一刻,他心里还是不禁泛起一丝怅然。 直到在一众含笑相迎的女眷中一眼望见眸中隐有泪光的周婕与她身侧的儿女时,贾瑚的心中才又充盈着喜悦。 之后贾瑚如何拜见长辈,聆听训示,如何受儿女们的拜见,又如何探望“抱恙”的大老爷贾赦自不必再提,他与周婕携手回到荣禧堂后,本有意与妻子说些贴心话,谁知他这些日子实在是困乏的很了,坐在浴桶里就睡了过去,闹得周婕又是心疼又是失望,好不容易把他弄到了床上,又吩咐丫鬟们明早切忌闹出声响,让大爷好生歇息一日才好。 可惜贾瑚到底是没睡成。 第二日一早,掌事太监夏秉忠便亲来宣旨,一是将水清亲题的敕造毅勇侯府匾额赐下,二是将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林海长女赐婚于一等子闵谚。 先时听着夏秉忠一本正经的代上皇及今上赐匾,老太太史氏心里就是一沉,一张保养的“极有福气”的面皮抖了抖,到底畏惧天家威严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心里忍不住将大房的不孝儿孙骂了个狗血淋头。 以往荣国府不曾改换门庭,就是祖宗传下的基业,她就是府里的老祖宗,如今一换匾额,这府里就成了瑚哥儿的侯府……她倒还是祖宗,却终究不如前头名正言顺,更有老二一家子,彻彻底底成了尴尬人。 做叔叔的住在侄儿家里,说出去也不占理。 难道这便是圣人要给瑚哥儿撑腰的意思? 史老太太正垂着眼转动心思,不防圣人的下一道旨意便是为她的外孙女赐婚。 能得圣人旨意赐婚,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史老太太却只觉犹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直惊得她头晕目眩。 她苦心筹谋了十余年的好亲事!亲外孙女配亲孙,林家的势配贾家的贵,圣人一句话,就尽皆付诸流水。 自己为什么威逼着林姑爷把玉儿姐弟送来?又为什么强压着王氏? 原想着,就算玉儿守着规矩不常跟宝玉亲近,自己舍下脸面求取,林姑爷未必舍得这门亲,可现在,说什么都是迟了。 明白自己千方百计要留给宝玉的好岳家是保不住了,史老太太只觉得两侧穴位突突的跳,怎么也想不出该如何为乖孙宝玉再铺就坦途,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浑浑噩噩的叩谢圣恩后本想强撑着起身,谁想将将抬头,蓦的眼前一黑,就那么摊在了地上。 彼时阖府女眷都在老太太身后雁翅状跪着,离老太太最近的邢王二夫人一个欢天喜地一个面色发青,都只顾着自个儿的心思,哪儿还想得起去扶素来不睦的婆婆,直等到史氏摔了个结实的,邢氏才咋咋呼呼的叫人,又装腔作势的抹眼泪。 王氏正愤恨大房小儿的好运道,不免比邢氏慢了一步,一眼瞧见林家的狐媚病秧子也赶到了老太太史氏身边,索性退后一步,就垂着手在旁边冷眼旁观。 在王氏想来,那个什么一等子闵谚全家死了个干净,孤零零一个半大小子,又是那等蛮荒之地出来的,说不得粗鲁又没见识,绝不是什么好货色,空有个爵位又如何?不然那许多好闺阁儿女不许配,怎地就挑了个短命刻薄的丧母长女? 小地方来的粗人配林家这么个妖妖娆娆的玩意儿,倒是般配的很。只可惜了她的宝玉,竟因为这么个东西被老太太压着一直不曾定下婚事,她倒要瞧瞧,这会子老太太还有甚话说。 王氏阴阴的扫了面含忧色的林黛玉一眼,有意趁着这会子老太太看顾不到找些不痛快,心里到底还是更担忧府上改名一事,生生顿住脚,一个眼神瞥向金钏儿,看的金钏儿一个激灵,悄没声的溜出了院子。 贾政倒有心说些什么,贾赦哪里肯给他机会? 兄弟情深的抓着贾政不松手,贾赦休养了些日子的好身板就用在了今天,扯着贾政跟自己一起在老太太身边当孝子,把庶务都扔给了“不争气的畜生”。 两个“不争气的畜生”贾瑚、贾琏也不客气,先让人把接旨后就有些呆怔的贾宝玉送回他自己房里,再拿贾瑚的帖子给老太太延请御医,面子上的事儿忙完了,便领着人更换牌匾,并登记更换府内违制之物。 毕竟这府里,如今可是叫做毅勇侯府的。 77、78 毅勇侯可是炙手可热的朝堂新贵,他的名帖一出,不仅请来了御医,连今上都派内侍来询问一二,更不用提那些意欲与贾瑚交好的人家,纷纷派了有脸面的管事娘子过来探望老太太史氏。 至于管事娘子们听说御医劝老封君静养,便都从善如流欢欢喜喜的去给瑚大奶奶请安,也是人之常情。 御医劝史氏静养倒也并非全是水清的意思。老人家年纪大了,平日饮食又过于油腻,诸风掉眩皆属于肝,这一回火气太旺,若不好生调养,下回恐怕就不止如此了。 说了半日,话里话外都是老人家上了年纪,不易太过操劳,邢王二夫人在帘子后头听着真是各自趁愿,面上那十分的忧色倒都还算妥当,没让半辈子的对头捏着把柄。 相较而言,王氏对老太太的关切之情更显真心:虽说老虔婆这一病千好万好,可没了她在前头护着,大房真个儿发起难来可如何是好? 有了这一层忧虑,王氏嫁入贾家几十年,头一回盼望着史氏延年益寿。 王氏日也礼佛夜也礼佛,这次总算如愿了一回,御医开好方子走后不久,老太太史氏就悠悠醒转。 依着史氏的本意,是要立即叫贾瑚夫妻到跟前来,拿捏着分寸好生敲打一回,赶紧稳住她在府内的地位才是。可惜大老爷贾赦的反骨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发作起来,史氏好说歹说,贾赦扑通一声跪在她床前只有一句“请老太太保重身体”,旁的再不肯应。 史氏气得心口发疼,却也知道现今大房的翅膀硬了,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辖制住的,孝道好用也要用在刀刃上,只得忍下这口气,不阴不阳的将人都赶出去,自己躺在床上默默筹划起来。 不提贾政王夫人夫妇看一向威风的老太太都要避大房的锋芒是何感想,史氏称病,贾瑚夫妻便也省了在上房跟人打机锋的功夫,把诸事都安排妥当后便回了荣禧堂,带着儿女们团圆。 三个孩子里,长子贾茁今年已有八岁,小一些的贾茂贾桂也五岁多了,一个个粉团儿似的,排成一排给努力板着脸父亲请安,大大的眼睛里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贾茁还好,正是仰慕英雄的年纪,兼之这个英雄还是自己的老子,心里既欢喜又自豪,乍着胆子往贾瑚跟前蹭,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瞧着比夫子还严厉的男人跟那个母亲和二叔口中会抱着他叫他乳名的慈父当成一个人。 贾茂与贾桂更是畏惧贾瑚那一身杀伐之气,随了周婕的杏眼转来转去,就是不敢看向贾瑚,末了贾桂更是跑进周婕怀里撒起了娇,让贾瑚委实有些哭笑不得。 他昨儿晚上匆匆一见,就晓得儿女们有些怕他,只当是他走时孩子们还太小,不记得他了所以生分,这会儿一家人关起门来相处,才发觉事情有些麻烦。 怎地他从来没碰过儿女们一指头,他们却隐隐有了些避猫鼠儿的样子?他这哪儿是人老子,分明是吃人的老虎。 贾瑚心里不痛快,却不想想,他在外领兵多年,早就不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儒雅公子,而是个一身血腥带着杀伐之气的将领了,孩子们焉能不怕? 羡慕的瞄着把桂姐儿搂在怀里好一顿揉搓的妻子,贾瑚也怕是自己今日的谱儿摆的大了,有心放下身段,又觉得不能太过放纵儿女,教训了几句便让贾茁领着一双弟妹退下了。 周婕在旁早就看出贾瑚的言不由衷,心里笑的直打跌,不过是不能在儿女们面前戳穿他罢了,这会子只剩他们夫妻,自然不会再给贾瑚留情面。 “侯爷好大的威风,”拿帕子掩了唇,周婕吃吃笑道,白净的脸庞一如数年前一般娇艳:“可怜孩子们巴巴的等了父亲回来,让侯爷当甲士们吓唬呢。” 一句话说的贾瑚更为郁卒。 昔时贾茁年幼不记事,怎么疼宠都不为过,他当然可以做个慈父日日逗儿子玩耍,可现在贾茁贾茂都已启蒙,便再不能马虎。 周婕已是慈母,若他再做个慈父,谁能约束住两个半大小子?然与儿子生份至斯,贾瑚也绝不愿意。 真真是左右为难。 叹了口气,贾瑚暗道做人老子比打仗都难,盘算着改日定要收服了三个小子丫头,口中却不忘与周婕说些要紧正事。 “儿女那里我自有办法。倒是还要辛苦你应付老太太她们。名分初定,她们必不会甘心的。”轻轻动了动脖子,贾瑚眯起眼:“我已经将兵符交还圣人,圣人准我在家休养些日子,正好腾出手来整治整治那些挑事儿的,也为你分担一二。” 周婕嫁进贾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这些年,深知这府内诸人的品性,早早就准备好了见招拆招,对贾瑚前面的话也只微微颔首,待听得贾瑚说这些日子都会留在家中才怔了怔,不由自主的露出十分欢喜。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贾瑚亲口说出又是另一回事。 夫妻这些年,贾瑚从不曾拿话哄骗过她,既然他肯说,便有了十足把握,再不会改了。 见自己不过一句话就引得妻子红了眼,贾瑚心里讪讪的。这话他原本是留着昨晚歇息后说的,谁知自己就那么睡过去了呢? 攥了攥周婕的手,贾瑚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还有一事,日后圣人会恩准女眷递牌子入内探望宫妃,到时你与弟妹只管去寻咱们大姑娘说话,莫要理会二房的那位美人,也不用担忧老太太、二太太,自有人开导她们,你们自己莫要糊涂就好。” 周婕抬抬眼,点了点头:“我知。” 他们大房与二房闹成那个样子,当然不能帮衬着元春在宫里立足,这点道理周婕清楚的很,只怕小姑迎春一向面慈心软,着了道,成了别人脚下的青云梯。 不等周婕问出口,贾瑚便解了她心中所虑:“大姑娘身边的人都是圣人与皇后娘娘亲挑的,最是忠心,大姑娘的殿宇离皇后娘娘的寝宫又近,只要自己不争不妒,谁也休想打大姑娘的主意。” 这几句话很有些逾矩,贾瑚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双唇一张一合,也离着周婕愈发近了,周婕只顾着凝神去听贾瑚的话,对此一无所觉。 直到贾瑚醇厚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她才蓦然晕红了脸。 “这些年,我甚是思慕舟舟,不知舟舟可有思慕于我?” 收起一身戾气,贾瑚嘻嘻笑道,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错眼望去,依旧还是多年以前少年得志的温柔探花郎。 周婕讷讷不能言,身子一缩就要躲开,却被贾瑚捞了回来。 “莫躲。”紧紧把人揽在怀中,贾瑚深吸口气:“咱们统共没几天松快日子。不说一会儿还要叫琏儿一家过来,远了说,过些日子圣人便要放出风声,许宫妃省亲了。” 79、80 从老太太史氏到瑚大奶奶周婕,三代婆媳如今都是一品诰命,走出去也是一门的风光体面,也不知勾得这京中多少人家眼红心热。 至于这天清早顶着一脸疲色并眼下青灰过来给婆婆史氏立规矩的二太太王氏,则是恨不能大房婆媳出门就叫雷劈死。 想她自及笄起嫁到荣国公府在史氏面前伏低做小,忍受那么个迂腐不中用的丈夫,又要教导儿女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因为时运不济,如今连瑚儿媳妇那小贱蹄子都有了一品的诰命,她堂堂王家嫡女竟只是个五品淑人,这口气要她怎么忍? 果然周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周氏在她面前摆长嫂的谱儿短命死了,她倒要看看,这个小周氏又能风光到几时! 眼角下垂,王氏心里不停的默念佛经,才勉强压下了重重赏按品大妆后笑盈盈从她身边走过的周婕一巴掌的欲念。 撇过眼不去瞧拿腔作势的大房婆媳俩,王氏只眼巴巴去看一脸端肃的老太太史氏,盼着老太太今日能带回些她那苦命的元丫头的消息。 为了能多给长女筹些银钱傍身,王氏这些日子没少支使着心腹周瑞一家子在外奔走,耗了多少心神才得了这千把两,索性悉数交托给了婆婆史氏,总好过让那些阉人再扒一层皮去。 忆起银两筹措的不易,王氏不禁更恨周婕。若不是有这么个堵心的狐媚子在,她牢牢攥着公中银钱,哪里寻不出这一笔开销,何必还要用自己的私房放例子钱?这会子又要给宝玉攒家当,又要供应大女儿在宫中上下打点,竟有些不凑手。 周婕一早便觉出了一旁的二婶娘王氏神色不善,倒也没放在心上,毕竟自打贾瑚出息了,这二婶娘就没几日有过好脸色。 低眉顺眼的等两层婆婆先行一步,周婕才由丫头扶着上了轿,一行往皇宫内苑去了。 到了陈皇后所居的凤栖殿中,因有贾瑚为君分忧之功,陈皇后不等三人行完大礼便命左右宫人扶起,又命赐座。 史氏当年也曾随先老国公夫人拜见过上皇元配夏皇后,礼数上十分周全,领着邢氏周婕谢过恩典之后方斜签着身子坐了,恭恭敬敬答起了陈皇后的问话。 陈皇后话并不多,声调也极轻柔,多是问些儿孙教导之事,言语间对毅勇侯贾瑚膝下两子一女十分爱重,又因着林a乃大皇子伴读的缘故,也略问了几句黛玉的起居,有些史氏答了,有些就由周婕掂量着回话,邢氏则泰半闭口不言,正怕自己堕了侯府的声望招了忌讳。 如此说了小半个时辰,倒也和乐,陈皇后又问了问毅勇侯胞弟家的子女,便对身旁服侍的宫女略微颔首,不多时,就听人报说容妃贾氏在殿外恭候,陈皇后闻言一笑,温言命人将迎春宣了进来。 邢氏并周婕两个养了迎春多年,情分颇深,当日送迎春进宫本以为今生难得再见,不想这般快便能重逢,俱都欢喜非常,只不敢表露出来,唯屏息静坐而已。倒是史氏,许是年纪大了,待听清内侍确实只传了容妃一人之时,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陈皇后眼角瞥见,依旧笑盈盈的,只待迎春从容行礼落座之后才又与史氏闲话家常,漫不经心的提到了贾宝玉:“记得这京中十来年前曾有一桩传闻,说是府上一位少爷落草时口中便衔有美玉?” 原本对素来看重的孙女元春竟不来见颇多猜测的史氏闻言不由一振,只当宝玉的造化就要应验,连忙应是,小小自贬了一番,就要拐着弯夸赞宝玉之聪颖灵慧。 陈皇后却不搭话,只笑着问邢氏并周婕二人:“我记得贾老将军只毅勇侯兄弟二子?” 见二人点头,陈皇后又是一笑:“如此说来,便不是侯府中人了。” 一句侯府中人,短短四字,直将史氏一颗心从云端摁到了冰窟里。好半晌,史氏才低声答道:“是臣妇次子之子。” 此时殿上静的落针可闻,众人自然也将史氏言语间的几分颤抖听在耳内。 邢氏心里暗暗称快,又怕皇后这是要降罪自家,不由拿眼去瞄儿媳周婕,周婕暗叹一声自作自受,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一丝表情也无,邢氏见了,忙也垂眼端坐。 陈皇后高高在上,底下的眉眼官司瞧得一清二楚,却止住了欲要呵斥邢氏失仪的嬷嬷,继续与史氏说话:“可是上皇封的那位道录司演法?” 这说的,乃是先荣国公贾代善去时,上皇余怒之下赏给贾政的微末官职,不啻当众揭了史氏一贯偏疼的次子的老底,史氏碍于天家威严并不敢说什么,只是脸上不免僵了。 陈皇后却似浑然不觉,脸上温婉的笑意一丝儿不变,吐出口的话却让史氏几乎要落下汗来。 “虽不是荣国公嫡长,到底也是贾老将军的胞弟,这孩子如此有造化,便是分家别居,毅勇侯夫人也该以宗族为念,帮衬着各房子弟寻访名师。” 一字一字都踩在史氏心尖子上,末了,还要再问一句:“不知这一房现居京中何处?” 若不是还在皇宫内苑,邢氏险些就要大笑出声。什么叫做当面打嘴现世?她可要睁大眼睛仔细瞧清楚了,看今日一过,二房还有什么脸面赖在府里不走。 邢氏都看出陈皇后绕了这一圈意在令贾家分家,史氏又岂能不知?当即心中一痛,嘴唇都有些哆嗦,噎喏许久才声若蚊鸣般开了口。 “禀娘娘,次子夫妇纯孝,亦在臣妇身边尽孝,不曾出府另居。” 孝字大如天,史氏如此一说,陈皇后也含笑点了点头,仿佛觉得她言之有理,下一句便说起了周婕:“如此说来,毅勇侯夫人的错处更多些。” 点到了自己头上,周婕忙起身离座告罪,静候陈皇后发落,邢氏心中一颤,忙去看迎春,却见迎春垂着头仿若泥雕木塑一般悄无声息,不免大失所望,暗叹不顶用就是不顶用。 史氏心里倒又有了几分盼头,却不大相信陈皇后当真会难为周婕,毕竟贾瑚有多得圣人看重世人皆知。妇人的脸面,还不都着落在自家爷们身上? 果然,陈皇后下一句便话锋一转:“你既是当家夫人,便该时时接亲戚回府给老夫人尽孝,或是老夫人有意去别府听戏开宴,你也该安排妥当,怎能因此乱了规矩。” 一席话言辞很是严厉,语气却十分柔软。在宫里服侍久了的宫人都晓得,无论太妃或者甄嫔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陈皇后都是这样的笑容口吻,纹丝不动。 听到这里,史氏再蠢钝也明白此事已然毫无转圜余地,不由悲从中来,恨不能立时便回府抱着她可怜的小儿痛哭一场,面上还要做恭敬状听着周氏假惺惺的告罪,身子不禁晃了晃,若不是忧惧宫中失仪带累了宝玉的前程,怕是当场便要昏了。 陈皇后说完了正事,又略说了几句闲话,便笑着叫迎春领了人回去说些家常话,又命几名宫女捧来了赏赐,史氏恍惚间倒还记得礼仪,强撑着领媳妇孙媳妇谢过皇后恩典后才随迎春出去。 一在迎春的永宁宫内落座,邢氏便几乎压不住心里的狂喜,只能勉强按捺着问起迎春的日常起居,原本的五分真意叫天大的喜事一冲瞬时化为十分,种种关怀溢于言表。 周婕在旁也抿嘴儿直乐,时不时说上两句,却不似邢氏那般喜动颜色。一来她性子本就比邢氏沉稳,再者贾瑚先时也曾透过口风,她心里有了底,自然不会惊喜之下失了分寸。 只有史氏,这会子还在为她的孝子贤孙悲愤不已,阴着一张脸不肯开口,偶尔抬眼扫过媳妇孙媳妇,就跟看仇人一般。 迎春本是温柔沉默、万事不管的性子,这会子只顺着继母长嫂的话点头,既不问祖母究竟有何话说,也不大说自己在宫中的情景如何,还是随她进宫的绣橘忍耐不住,将入宫后的事捡着几样说了,虽是有意夸赞,也听得邢氏欣慰不已。 特别是听说迎春所居宫室的匾额乃是圣人亲题,偏殿里也不似旁的妃子宫里那般还要住上几个位份低的美人之类,皇后为人亦十分大度宽和时,邢氏真真是欢喜的眉开眼笑。 周婕却晓得内里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圣人虽给足了迎春尊荣,宠幸却不多,一月里难得见上几面,显是并不甚爱迎春的品性容貌,只供着毅勇侯之妹这么个牌坊罢了。 有尊荣而无宠爱,周婕也只能暗叹这位姑奶奶的脾性正正好,真正是无欲无求,才能依旧一派风轻云淡,不争不妒。 周婕能想到的,史氏这样在内宅上斗婆婆下辖媳妇的妇人自然更是一清二楚。 不同于周婕的隐忧,史氏只觉二房振作的机会就在眼前。 迎丫头明显不受圣人待见,却在这宫里享尽荣华,不就是凭着毅勇侯亲妹的身份?元丫头模样性情更胜迎丫头百倍,又是瑚儿嫡亲堂妹,未必不能借此得圣人青眼,日后只要元丫头出了头,何惧宝玉没有前程? 即便元丫头年长了些……史氏略一沉吟,心中小有忐忑,再一想迎丫头这样木头似的模样也显不出青春娇美来,又稍稍松口气,筹谋了满腹的章程,只等元春过来传授一二。 只是史氏沉住气左等右等,却连元春的影子都没瞧见。若不是现下身份有别,迎春乃是天家妃子,史氏恨不能直接开口问她元春为何还不见踪影。 被陈皇后宫中嬷嬷阻拦的元春比史氏更为心焦。 她服侍了圣人那么久,大房的迎丫头入宫就比她分位高她也忍了,谁让他们一房与长房近乎撕破了脸,半点借不到瑚儿的势,可陈皇后未免太过偏心,平常隔三差五打着圣人的旗号拘着她抄佛经便罢了,今日竟连嫡亲的祖母也不许她见,就让她在偏殿里抄劳什子的宝华经。 元春软话说尽,钱嬷嬷只不肯松口,她便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了。毕竟钱嬷嬷是服侍过圣人生母陈美人的老人了,就是告到甄太妃那里去,太妃也不好处置。何况她现如今连殿门也未必出得去,更遑论走过大半个内苑去告状了。 嘴唇抿的死紧,元春一时觉得圣人把她封到这离太妃寝宫最远的凤藻宫里就是把对甄家的怒气撒在她头上,今生恐怕都已经没了指望,一时又觉圣人生母当年也不得上皇青眼,自己若能得个皇子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可她一人在深宫实在难以成事。 本想着迎春年纪尚小,或能拿话哄着她与自己亲近,谁能想到圣人会亲赐给迎春使唤宫人,永宁宫的掌宫太监更是上皇身边第一得意人夏秉忠的徒弟,根本招惹不得。元春初时还以为这位赵公公是上皇的亲信,自己能仗着曾在太妃跟前伺候过与他说上话,哪成想他真真油盐不进,仗着师父夏秉忠的势和圣人钦赐的名儿,替面团儿似的迎春把个永宁宫管的铁桶一般,她到现在连话都没能跟迎春说上几句。 迎春的路子走不通,元春渐渐也就死了心,后来看迎春也不甚得宠,更是欢喜起来,只是元春着实不曾想到陈皇后这一回如此之绝,竟不许她与家人见面。 要知道,太妃昨儿个便知道陈皇后要召见荣国公府女眷,还和善的吩咐自个儿带老太太过去陪她说话的。 心思一乱,元春笔下墨迹也有些乱了章法,钱嬷嬷见状不由轻咳一声,元春手一顿,正要拿捏着身份解释,钱嬷嬷已然开了口。 “贾美人今日抄的已是够了,老奴这便告退。” 说着,钱嬷嬷就态度恭敬的收起超好的经文,带着人鱼贯而出。 元春一怔,回过神来不禁喜上眉梢,顾不上更衣理妆,匆匆理了理鬓发就由抱琴扶着往迎春的永宁宫走去,只盼着能瞧老太太一眼,得一声家中父母弱弟平安也好。 可惜她还是迟了一步。 等元春维持着宫娥应有的仪态赶到永宁宫时,只有掌宫赵甫似笑非笑的等着她,拱手一礼:“荣国公夫人,将军夫人,毅勇侯夫人已经出宫家去了。贾美人,请回罢。” 摆明了连宫门都不会让她进。 元春一怔,双唇张张合合,竟寻不出一句话来圆自己的脸面,只觉隆冬的日头映在残雪之上,耀的人眼前发晕,惶然间望见圣人手书的永宁宫三字,更觉心中凄凉。 在宫中数载辛酸,元春便是入宫前再孤芳自赏,也知晓了许多眉眼高低,这赵甫如此慢待于她,若说没有圣人的意思,怕是连宫里的猫儿狗儿都不会信的。 服侍圣人五年,能近身的次数连一只手都数不满,唯一的靠山甄太妃嫌弃自己办事不利,等闲懒怠理会自己。 身上无宠,娘家无人,宫眷们都捧着迎春踩她,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显见得元春的青云之志已然坠下云端,京中王氏老宅里另有一位也是命途堪忧。 薛太太王氏扶着丫鬟同喜的手一进女儿宝钗的闺房,便瞧见薛宝钗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临窗而坐,怔怔瞧着院子里雾气蒸腾的鲤池出神,手上的针线活计也不知多久不曾动过。 王氏本是从姐姐政二太太那里得着喜讯回来的,正要过来宽宝钗的心,不防心肝一样的女儿竟顶着寒风坐在窗前,忙命同喜关上窗户,又骂莺儿没点眼力劲儿。 薛宝钗在母亲进屋之时已然回过神来,忙扶着薛太太坐下,柔声哄劝,说自己并无大碍。 薛太太急着要与女儿说大喜事,瞧着宝钗果然无事就将丫鬟们支去小厨房熬姜汤来驱寒,自己则拉着宝钗坐下。 “我的儿,”薛太太笑得眉目舒展,拉着宝钗的手不住摩挲:“你姨妈今儿个可是给了准信儿,说是等老太太从宫里回来就说你与宝玉的事。以后只一条,莫要学你姨妈的小家子气,拿出大家子的气派来,多与林丫头走动,毕竟她是圣人赐的婚。那闵家虽说死绝了,好歹也是子爵府,多走动一二没甚坏处。” 蹉跎至今,亲事总算快要说定,薛宝钗却只觉得苦涩难言。 竟是要林丫头先定了亲,摆明瞧不上那么个绣花枕头,才能轮得到自个儿,自己又到底哪里不如她? 不过是出身不如她清贵,又没有一个能当皇子伴读的好兄弟。 就算自己心宽,不计较那些与林丫头交好,也要人家看得上。也不看看,连自己嫡亲的舅母王大太太平日里对她们一家子都不过虚应了事,母亲偏还放着自家的老宅不住,拘着哥哥合家借居在舅舅府上,看人脸色,更何况林丫头那样拐着弯的亲戚。 更何况,就算林丫头定了亲事,依那府里老太太的心思,说不得还惦记着史家那位大姑娘。 想起有数面之缘的史湘云,薛宝钗不禁更添一层心事,面上依旧小女儿状与薛太太撒娇。 薛太太并没有女儿想的这般多,满心只盘算着家里哪些可给宝钗做陪嫁,哪些要留给蟠儿娶妻,满脑子都是要与公侯府邸结亲的自得,浑不知她的好姐姐这会子压根儿顾不上儿子的亲事,直接便被老太太史氏一句话激得昏了过去。 82、83 林海官拜一品后可谓宾客盈门,人情往来必不可免。只是内里终究少了个主持中馈的女主人,许多事情并不便利。这并非是黛玉不好,实是身份有别,一个未嫁的闺阁女儿,总有诸多事不好出面的。 还是黛玉忙里偷闲,坐车去毅勇侯府请了表嫂周婕过来帮衬着招待堂客们,才真正料理妥帖。 林海与贾瑚兄弟打了不少交道,当年便是由他们两个牵线暗地里投靠了当今,寄居也好为质也罢,一双儿女总在人家府里住了这许多年,明里贾家还是黛玉姐弟的正经外家,一入京就没少了联络往来,这会儿侯夫人亲自过来帮忙,尚书府与侯府自然愈发亲密。 纵是想起贾瑚当初仗当今之势的逼迫心中讪然,林海还是很乐意与亡妻的娘家侄儿多多交好。毕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除了争位之事一心为主,贾瑚为人确实无可指摘。 最不愿与贾家走动的人反而是林大爷林a。 按理说,林a一贯与茁哥儿交好,与贾兰交情亦不算差,提起贾瑚贾琏两个表兄一直赞不绝口,该是乐于回毅勇侯府说话顽笑的。偏偏管事们来请了几回,林a不但自己琐事缠身回不去,连着姐姐黛玉都要拦下。 林海冷眼看了些日子,才觉出独子八成是对贾家内宅有些忌讳,不然他平日里在外头遇到贾瑚等男丁都热络的很,怎地老太太一说想外孙外孙女了,这臭小子就浑身不爽利? 直接将人拎到书房里,林a觑着父亲的脸色,也不用催,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清楚明白。 说起这些年在贾家的日子,除了二舅母王氏第一年还能仗着大房顶梁柱贾瑚羽翼未丰在家中横挑鼻子竖挑眼,话里话外挤兑他们姐弟,林a与姐姐在贾家的日子可谓十分自在。 外祖母虽则心里有些盘算,待他们也确实是好,正经的孙女都要退一射之地,掌家的瑚大嫂子怜他们年幼失母又背离乡土,日常也颇多照拂。 林a有侄儿们陪伴读书,琏二哥哥这样的正经举子解惑,黛玉有姊妹相伴玩耍,瑚大嫂子琏二嫂子那样的正经名门闺秀指点,即便二舅舅家的表哥宝玉时常弄痴,姐弟两个总不理会他就是了。 坏就坏在了外祖母史氏身上。 林a幼时就觉得外祖母对宝玉偏疼太过,譬如明明是宝玉招惹的姐姐红了眼圈,外祖母不过嗔宝玉几句,就要来劝自己姐弟不要与宝玉计较,说宝玉不过是小孩子脾性,半点没坏心的,还要他们跟那个混账“更相和睦”,他跟姐姐可比宝玉还小呢。 这也就罢了,横竖宝玉才是外祖母的嫡亲孙子,他跟姐姐总是外姓人,总不能跟主人家置气。可外祖母几次三番惦记着让姐姐跟贾宝玉独处,林a着实不能忍。 干脆也不再收敛自己的小孩子脾性,林a很是闹了几次,直弄得凤凰蛋贾宝玉灰头土脸,即使他去宫里陪大殿下读书的时候也不敢太过放肆才罢休。 若不是此事实在于姐姐闺誉有妨碍,林a担忧走了消息,早就要按捺不住,在与老父的信中大骂贾宝玉无耻下流。 等到了当今为姐姐赐婚那日,林a一则以喜,不再担心外祖母在姐姐的亲事上倚老卖老,一则以忧,怕贾宝玉那个糊涂行子作孽,在人前弄痴犯浑,毁了姐姐的名声。 幸好贾宝玉连个屁都没有。 嬷嬷说贾宝玉当时是一激之下迷了心窍,痴痴傻傻想不起混闹,林a却对他更为不屑。分明是惧怕二舅舅二舅母,怕闹得太过了挨打,做什么妆个痴心模样? 若说有什么林a当真没想到的,就是外祖母到底有多偏疼贾宝玉。 都到了这步田地,为着贾宝玉过后一听着姐姐日后是要做子爵夫人的就哭闹不休,外祖母竟然不许丫头婆子提起姐姐被赐婚的事儿,说什么自己姐弟是要一直住在这府里的。 合着贾宝玉是外祖母的心头宝,旁人就都是随便揉搓的草。若是林a原先尚觉得外祖母的疼爱三分假七分真,如今是连一成也不尽信了。 他自幼好学上进,在内帷的时候有限,对外祖母的情份也比姐姐黛玉浅的多,这会子回了自家当年做主,外祖母又还是喜欢将宝玉带在身边,他自然不想再回去。 林a直说的口干舌燥才停下,林海也将事情来龙去脉理了个清楚明白,笑骂了儿子一句,便让他下去了,心里打定主意让女儿在家安心备嫁,有事无事都莫要出门才好。 林a在父亲跟前说了个痛快,与他交好的贾茁贾茂贾萸几个却叫贾瑚贾琏两个拘得半个字儿不敢多说。 贾茁年纪最长,觉出弟弟堂弟都拿眼觑着自己,不由暗骂混小子们就想让他当那个出头的椽子,却不想想他哪里有这个胆子,敢去捋父亲的虎须。 正在腹诽,就被贾瑚似笑非笑的睨了一眼,当即老实了,稚嫩的身板拼命拔了拔。 贾琏余光瞥见兄长又在吓唬大侄儿,兴致更好,手起锤落,小核桃咔嚓一声裂开,正好入口,仿佛浑然不觉被吓得鹌鹑似的小子里还有自己的长子贾萸。 贾瑚身兼两部侍郎,平日里忙得脚下生风,时不时还要陪大殿下练习骑射,休沐日也多在外交际应酬,极少在家,今日好容易松快一回,就把弟弟儿子侄儿一股脑叫了来,一大家子围坐喝茶吃果子。 偏他这会子起了促狭性子,叫了人来又不开口,只拿儿子侄儿的忐忑不安佐茶吃。 还是贾琏心疼晚辈,吃够了小核桃就把剩下的赏给了大侄儿贾茁,笑眯眯开口:“我那日说的主意,哥哥觉得可好?” 贾茁几个一头雾水,贾瑚却明白贾琏是指两件事。一桩是贾琏要下场考这一科的春闱,另一桩便是分家。 那天贾琏说的清楚明白,他这一科自觉必中,只要中了,三年庶吉士之后只求外放,到时候携家眷出去,再回京时就不再回侯府,只在附近找处好宅子安家。 贾瑚明白这是贾琏看重他们兄弟之间自幼相依为命的情分,怕以后财帛动人心,平白生出嫌隙。早些分家,远香近臭,两房的情谊还能久远些。 这些道理贾瑚心里也明白的很。只是好不容易功成名就,将二房一家子赶出府去,血脉相连的弟弟就盘算着自行离去,贾瑚心里直觉沉甸甸难受得紧。 可这一步分走不可。他与贾琏早不是当年并肩而眠的孩童,已经各自有妻有子,就是他们两个自己依旧一如往昔,两大家子人住在一处也迟早有个磕磕绊绊。 叹了口气,贾瑚垂下眼,淡淡吐出一句:“也好。” 贾琏闻言挑挑眉,蓦然起身一手扛起贾茂,一手捞起贾萸,就要送他们两个去别处玩耍,贾茁捧着半碟子小核桃左瞧右看,见父亲贾瑚垂着眼看也不看他们,忙举着碟子跟了出去。 版上,贾琏才又掸掸袍子掀了帘子进来。 “可是把那些小魔星送走了,咱们也好说些正经事。”嘻嘻一笑,贾琏只当看不懂长兄意味深长的眼神。 贾瑚一嗤,也没有点破贾琏护着混小子们的事儿,只重新为贾琏斟了茶。 贾琏也不含糊,屈指一敲权当行礼,就接过茶牛饮一杯,解了口中干渴方愤愤问道:“到底为甚这般着急?年后就要后妃省亲,若是再等一年,保管让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然后迎丫头就成了宫里的活靶子?” 一句话堵得贾琏没了声响,贾瑚才压低声音说出了缘故:“用心思想想,怎地王子腾出京一事半丝儿阻碍都没有。再等一年,圣人等的,你我等的,那位是等不得了,到时候四海白素,还省的什么亲?” 上皇数月前在甄太妃进献的宫婢身上马上风了,这等宫闱秘事贾瑚不好说得太明白,贾琏能听出上皇命不久矣便足够。 贾琏果然立时便懂了,沉默许久,方闷声说道:“那你也该小心些,忒的凉薄。” 天家人慈悲心肠的早早就死绝了,圣人对上皇尚且不念一丝情份,贾琏又怎能不为兄长忧心? 贾瑚不能说圣人与上皇之间的父子情分还不如没有,只能微微颔首,随即又静默下来。 茶水温热,檀香扑鼻,兄弟二人一时相对默然,还是老太太房里的鸳鸯亲自过来,说是老太太要收拾了箱笼去二老爷府上散心,贾瑚才出声应了。 贾琏一声不吭,直到鸳鸯去的远了,才对贾瑚挑挑眉:“瞧着吧,十箱能回来一箱就算好的。防咱们像防贼,生怕咱们抢了她要给二老爷府上的体己。” 不是贾琏把史氏的私房看在了眼里,实在是史氏偏心太过,他心里不忿。 贾瑚是早就看开了的,闻言横了贾琏一眼,语调仍是淡淡的:“谁家府上没个打秋风的亲戚?多少给点子,也不枉亲戚一场。” 这话还是昨儿听说二太太带着宝二爷回来给老太太请安,在周婕跟前凑趣的赖家的为了讨巧说得,逗得周婕当时嘴角就是一跳,夜里又说与贾瑚听。 说起来,这赖家的不是别人,正是原先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琥珀。 史氏眼瞅着拿不住两个孙子,就摆出个慈祥主母的样子,将大丫头琥珀、玛瑙分别赐给贾瑚、贾琏,顺便拍板把鸳鸯定给宝玉,只等宝玉得了嫡长子,就送到那边府上开脸做姨娘。 听说鸳鸯能陪自己一辈子,贾宝玉自然欢喜,王氏也对一向管着老太太体己的鸳鸯格外满意。贾瑚贾琏却是婉拒了史氏的美意。 贾瑚是立志永不纳妾,贾琏则是厌憎史氏房里出来的人,倒是让周婕柳霞妯娌眉眼舒展了许多日子。 末了,老实本份的玛瑙就被指给了管家林之孝的儿子,而素来仗着老太太行事张狂轻佻的琥珀则被配给了赖大的儿子赖尚荣。 赖尚荣是赖大夫妇的长子,一落地就由赖嬷嬷求来体面放了籍,真正公子哥儿一样娇养大的,万事不理,只读了几本书在腹内。依着赖家的打算,以后是要仗着贾家的势给赖尚荣捐个官儿的。 不想一朝风云突变,他们家一向殷勤有加的二老爷一房失了势,早年慢待过的瑚大爷连老太太的面子都敢驳,拿捏他们这样的奴才,跟碾死只蚂蚁也没甚分别,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事,又给儿子娶回了个奴才秧子。 赖家迫于主子的威势迎了琥珀进门,对这个新妇自然冷淡的很,空有一腔青云之志的赖尚荣对着琥珀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琥珀还是个丫头的时候就敢当面拿手指指府里正经的姑娘爷们,这会子受了赖家人的排喧岂能忍下这口气,没过多久就求人告到了周婕面前,说是赖管家贪墨公中银两、中饱私囊。 有人来告,便没有不查的道理。 贾瑚要去衙门,贾琏亲自带人抄了“赖爷爷”的家,搜出来的钱财之多令人咂舌。 赖尚荣是良籍,贾琏不好动刑,只能将人送到顺天府尹发落,余者除了赖嬷嬷与告密的琥珀,当天就提着脚远远发卖了。 等史氏得着消息,赖家人早已不晓得沦落何方,琥珀倒是有心改嫁,奈何赖嬷嬷死不松口,只好觑着空凑到周婕身边,百般讨好,盼着大奶奶松口,把她另配别人。 也不知王氏倘若听见她以往正眼都不会瞧上一眼的丫头把她说成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会不会生生呕死过去。 兄弟俩又说了会子闲话,听说老太太已经上轿,跟着二太太一行走了,才各自回了院子,同妻子闲话。 第二日朝上,圣人果然下旨允妃嫔省亲,朝野一片赞颂之声,家中有姊妹女儿在后宫的,更是盯紧了毅勇侯府,连王氏都想奉着史氏回府过问一二,不过被周婕慢悠悠一句美人正在卧床的甄太妃身边尽孝,要等下一回堵了回去,好些天下不了床。 之后毅勇侯府流水一样搬进府里的木材箱笼真真让各家外戚都红了眼,纷纷攀比起来,定要让自家的省亲园子拔得头筹。 一干人等争得不亦乐乎,却不知道贾瑚派心腹将东西运进府里之后,除了小部分拿来修缮下府中花园,剩下大部分,该归拢进桂姐儿嫁妆的拢进嫁妆里,该锁起来日后放归圣人私库的也妥善安置,再把府中的花园子拿东西一围,工匠们送进去一住,便是万事具备,只欠看戏。 京中的一片热火直到毅勇侯亲妹容妃在省亲之日被陈皇后留在身边礼佛,才算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灵醒些的人家也渐渐觉出了几许反常。 而等上皇崩逝,甄太妃殉葬,甄家被抄,吴贵妃家中兄长亦以贪墨之罪下狱时,以传胪出身外放扬州的贾琏已经携家带口顺运河南下。 83、84 嘉祥元年五月,入目处皆是青褐等色的永宁宫内难得多了些欢声笑语,仿佛也将先帝崩逝的哀伤冲淡了不少。 往来宫婢们或捧妆匣或折嫩柳,人人脸上都流露着几分喜意。 内室里,宫妃妆扮的美妇对着镜台默默出神片刻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温和的浅笑,令人望之便心生亲近之意。 一旁屏息伺候的掌事嬷嬷们见了,不由暗叹一声相由心生,容贵太妃这样好的脾性,难怪能得先帝看重,又能养出英亲王那样得圣人看重的皇子。 谁不知天家这一辈的王爷里,圣人最是喜爱幼弟英王水煦? 英王出生时,先帝已过不惑,加之国事繁重,虽然疼爱幼子,却并无多少闲暇享受父子天伦。彼时圣人已做了数年太子,名门出身的太子妃又正怀有身孕,太子期盼之余,就将一腔慈爱倾注在了新生的英王身上。 英王启蒙描红、骑马射猎,尽是圣人亲手教导,亦兄亦父。 天家手足和睦极为难得,先帝对太子与英王兄弟情深一事可谓十分欣慰。 如今宫里宫外都传遍了,先帝之所以临终下诏,允有子宫妃孝期后出宫、由儿孙奉养,就是为了英王与容贵太妃母子。 嬷嬷们心中所想,迎春自然一无所知。 先帝过世,她虽不说痛彻心扉、神魂俱丧,却也免不了泣涕涟涟,茫然不知前路,毕竟入宫近三十载,与先帝之间虽总是淡淡的,却也曾临窗手谈、温存缱绻。 只是想到刚刚迎娶了王妃的煦儿还在宫外翘首以盼,要接她回王府安享晚年,就觉得这辈子又有了盼头。 今日就是择定的移居吉日,迎春自守丧以来波澜不惊的心境也不免有些波动,于这暮气沉沉的宫室中透出一丝生气。 这就是迎春性子的好处了。 随遇而安,心静自然。 抬手理了理依旧乌鸦鸦的云鬓,迎春稍稍侧首:“给各家的回礼可准备妥帖了?” 迎春这次出宫随子安养,各家亲朋定是要上门道贺的,她虽不太精通管家等杂物,这些人情世故还是清楚的。 因不欲让儿子媳妇靡费,迎春自己已经命人置办妥当了。 听到娘娘问话,管着此事的赵嬷嬷越前一步,恭敬行过礼方垂首答道:“回禀娘娘,老奴亲自一件件对过了,各家各人都拿红签子贴着。贾太傅等三家的礼更是小心,绝错不了一丝。” 贾太傅指的是容贵太妃贾迎春的长兄,毅勇侯贾瑚。贾瑚以武功封侯后兼任两部侍郎,后升为礼部尚书,加封太傅。因圣人即位后多唤贾瑚为贾太傅,世人便皆以太傅呼之。 另两家当家老爷一为顺天府尹贾琏,一为一等子闵谚。至于扬州知府林a,因携家眷远在千里之外,迎春便不曾命人备礼,只等他回京述职时再行置办。 听赵嬷嬷说的清楚,迎春不由颔首,静思片刻后又加了一句:“茁哥儿刚刚外放回来,他那一份子再加厚些。” 贾瑚对子孙读书上进一事管的极严,贾茁兄弟科举上都各有建树,最出彩的仍是长子贾茁,虽及不上林a那样弱冠之龄高中探花的才华,也是二甲进士及第,光耀门楣。 三年前贾茁外放,此时恰好正在京中。 永宁宫的宫人都知道容贵太妃是极惦念娘家人的,赵嬷嬷忙应了声是,那边一贯嘴巧些的孙嬷嬷已经笑眯眯凑上了趣儿:“这也是太傅家诗书传家,儿孙才能这般争气。” 迎春不禁莞尔,隔空虚指了下孙嬷嬷:“老货,林家才是真正的诗书传家,一门两探花。” 孙嬷嬷也笑:“太傅府上也是父子三进士。” 主仆几个正说笑着,便有宫婢打帘子进来,说是英王妃来给太妃请安,英王在圣人身边说话,稍后就到。迎春不由喜上眉梢。 不同于永宁宫的欢声笑语,内苑一角的凤藻宫里外都透着一阵令人心悸的破败。 虽然先皇后陈氏与如今的蒋皇后治宫都十分严谨,并不曾有奴大欺主之事,可一处先帝二十多年不曾踏足一次的宫室,又怎能与别处相比? 哀莫大于心死,主人熬油一样熬了大半辈子,那份生自人心底的绝望自弃,自然也浸透了这处不大的院落。 此时在凤藻宫里伺候的桃红入宫日子并不长,素日很是惧怕那个总是白着一张脸木木倚在窗边的贾太美人,等闲不敢上前。 可今日是移宫的大日子,无子的先帝后宫都要移居寿康宫,吃斋念佛,贾太美人自然也要去,桃红只能大着胆子走过去。 还没等她近身,贾元春忽然扭过头,直直看向桃红,唬得她差点倒退。 “今儿是容贵太妃她们出宫的日子吧?” 仿佛在透过桃红盯着旁的什么人,贾元春蓦然落泪。 自己这一辈子,也就止于此了。 眼看着旁人富贵荣华、子孙绕膝,却两手空空,孑然一身。 84、85 阳春三月,大地回春。闵太太林氏喝了长子媳妇敬的茶,便也终于能够放下操持了近二十年的家务事,享一回老封君的福气。 林氏一生,出身姑苏望族,祖上世袭列侯,父亲胞弟皆是探花出身,官至尚书,可谓出身清贵。后嫁一等子闵谚为一品诰命夫人,夫妻举案齐眉,家中连一个上了名牌的姨娘通房也无,林氏连育两子两女,谁不赞一声福气深厚? 这会子媳妇进门,她便只等着含饴弄孙了。 林氏正自欢喜,要打发陪房金家的去前面传话,叫老爷莫要拉着大少爷说个不停,就见另一陪房赵家的一脸难色走了进来。 金家的本名雪雁,是同林氏一起长大的丫鬟,祖上三代都是林家家生子,赵家的却是出身贾家,曾得林氏赐名紫鹃,乃是林氏外祖母史氏太君在世时所赐,后来与林氏投契,便也一同陪嫁过来。 如今二人都嫁与了闵府的管事,仍在林氏身边服侍,分管内宅之事。 林氏看出赵家的十分为难,并不直言相问,只斜靠着团枕吃茶养神。 赵家的犹豫半晌,因晓得太太并不喜那些惺惺作态的花架子,也不爱拐弯抹角,咬咬牙直言道出了实情。 竟是贾家宝二太太在这大喜的日子又来了。 说起宝二太太薛氏,也是个可怜人。 薛家虽是商户,到底也曾有个皇商的名头,曾经也是一方豪富,赫赫扬扬的金陵四大家之一。薛氏的母亲也是出身金陵王家的大家小姐。 这样的出身,跟林氏比起来算不得什么,在外头说起来也还称得上不错。 只是薛氏母女眼界高,当初进京是惦记着入宫服侍青云直上的,一再谋划不成,才想着退而求其次,结一门显赫亲事。 挑来选去,总是上不上、下不下,薛氏年纪老大不小,也只能将就着传出一段金玉良缘,与原荣国公嫡次子一房的二爷定了婚事,姨表姊弟亲上做亲,即便那一房当时已经分府另居,算不得公侯门第,倒也说得过去。 可谁能想到政二太太那人着实刻薄,对着自己甥女尚且百般揉搓? 光是这样便也罢了,自古凶些的婆婆也不少见,偏那位衔玉而生的宝二爷不但文不成武不就,还莫名爱上了经书,成亲不过三载就随着疯疯癫癫的癞头和尚、坡足道人去了,任家人如何寻找都没有一丝踪迹。 丈夫一去不回,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婆婆还要整天拿她煞性子,说她不贤良拢不住爷们才让那位宝二爷一去不回,薛氏的天都塌了大半。 若非薛家已近乎家破人亡,薛氏又何尝想在贾家苦熬? 等到贾家的老封君史氏也因为思念贾宝玉而卧病在床,薛氏更成了婆婆王氏眼中的丧门星,毕竟这会子二房的开销可都着落在史氏身上。 于薛氏而言,唯一庆幸之事,便是太婆婆史氏过世后不久,婆婆王氏便也恶疾缠身,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再不能辱骂责打于她。 在病床前妆个贤惠媳妇,薛氏还是会的。 其实薛氏心里也曾暗暗纳罕。不说这一房从公中分得的产业,老太太的诸多贴补,单凭婆婆王氏的嫁妆,这一家子就该几辈子吃喝不愁才是,怎地才几年就成了这般山穷水尽的光景。 等从王氏的心腹婆子手里接过账册细细翻阅,薛氏才隐约明白过来。 失了公府的势,又处处受人算计,他们何德何能保得住这份家业? 纵使薛氏自负才识远胜婆婆王氏,也只能徒叹奈何。 又过了不到三年,二房手上的产业便散了个干净,薛氏一再节俭,也不过糊口罢了。 不得已,她只好过起了去昔日闺中姐妹家中打秋风的日子。如今贾氏族里,家家都晓得城西有位宝二太太,最爱去寻高门大户的太太们讲古。 林氏听得是她,不由念了声佛,正要让赵家的包一包银子再拿两匹布给她,转念一想,还是亲自过去见一面的好。 到底是昔日闺中一处玩耍的姊妹。 薛氏也没想到今日这样的日子还能见到林氏,当时就惊得站了起来,沉默半晌,才蚊呐似的换了一声:“林妹妹。” 林氏一怔,不禁叹息,也用了旧时称呼:“薛姐姐。” 忆当年姊妹相称,叹如今云泥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