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林家有子》 1、燕窝 “姑娘,大爷那边遣了碧萝姐姐送东西过来了。” 黛玉坐在妆台前,紫鹃替她摘了头上的钗环,正一缕一缕地将黛玉的头发放下来。 外边雪雁的声音传了进来,黛玉听了,忙回身道:“叫她进来罢。” 话音落下,碧萝打起帘子进来了,手中抱着两包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后边跟着提着食盒的婆子。 碧萝见黛玉已经卸了钗环披散着头发,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福了福身子笑道:“我来的有些晚了,扰了姑娘歇着。” 紫鹃一边儿替黛玉将头发挽好了,一边儿看着碧萝笑道:“碧萝姐姐不知道,我们姑娘每日都是这样的。只说戴着这些累赘了,每到晚间,必是先要摘了下来的。要说睡觉,可还早着呢。” 说着又命人倒了茶上来给碧萝。 黛玉回林府有些日子了,碧萝自然也早就认得了紫鹃这个黛玉身边儿的大丫头,也知道这是荣国府里老太太给姑娘使唤的人,自小伴着姑娘长大,与姑娘的情分不一般。此时见她抢在黛玉前头说话,心里不禁有些纳罕:这紫鹃,好歹也是国公府出来的丫头,怎么在姑娘跟前如此说话? 心里想着,又听得黛玉笑问自己:“这会子天都黑透了,又冷又湿的,哥哥又叫姐姐出来做什么?” 碧萝听问,方想起来自己所来之事,忙命那婆子将食盒放在桌上,指着食盒道:“大爷听说姑娘这几日晚间睡得不大安稳,就托人从外头找了这新鲜的牛乳来,说是温热着喝了下去,夜间睡得便好了。又恐姑娘喝不惯,嫌腥膻味,里边还加了些杏仁碎。“ 又指着自己带来的两包东西:“这两包里一包是上好的血燕窝,一包是雪粉冰糖,都是大爷从京里来的时候,特特命人找来的。大爷说了,这血燕窝最是滋阴润肺,又不寒不燥,正适合姑娘吃。每日里早起和着冰糖熬了,姑娘吃上一盅,也能调养着身子。若是吃长了,春秋时分姑娘的咳症也可缓解一二,也比那些苦药汤子药丸子受用些。” 黛玉听了,眼圈不免红了。 她自小体弱,先前在家里父母身边儿,一直注意着饮食上头,食补居多,药物不过是每每病了时候才用的。 自从到了荣府,很多规矩都与在家中时候不同。黛玉纵使不习惯,也少不得随着改了。老太太虽是疼爱,却也只是在一应用度上比别人好些。看自己病了,请医延药自然不会差,可也只是如此了。何曾有人替自己想的这般细致周到? 这般被家人照顾,黛玉只觉得心里暖暖的。眼中一热,便要滴下泪来。 紫鹃熟知黛玉性情,见状忙劝道:“姑娘快别这样。大爷一片好意为姑娘想着,姑娘若是这样,叫大爷心里不安。” 又抬头抱歉地看着碧萝道:“我们姑娘就是这样,碧萝姐姐别见怪。我们姑娘最是爱哭,花儿落了也哭,月亮不圆了也哭。日后姐姐就知道了。” 黛玉听了破泣为笑,拿帕子拭了拭眼睛,推了一把紫鹃,道:“哪里就是你说的那般了?我原是有了一个好哥哥,心里欢喜的。” 紫鹃无奈道:“是,姑娘是欢喜的。宝二爷常说,女儿是水做的肌骨。我先还不信这话,还笑了他一通。如今可不由得我不信了,等咱们回去了,必要跟他去陪个不是。” 黛玉扭头看碧萝正笑着看自己和紫鹃,不由得有些发窘。掩着嘴虚咳了两声,轻声道:“血燕窝原本就是难得的,不如哥哥收好了,日后留着送人也好。” 碧萝笑道:“大爷就知道姑娘必是要如此说的。大爷说了,这些东西虽好,可都有讲究个年头。若是收着时候长了,也就没了效力了。再者原本就是个吃的东西,好的咱们自然得紧着咱们自己用了。” 黛玉听了这话,想着那个风姿俊秀的哥哥说出这般话来,那得是如何形容?忍不住笑了出来。 碧萝心内叹息,就知道这话会让人笑话啊。 转身从食盒中取出一只青花梧桐山水纹的小圆坛子,瞧着倒像是个大肚的酒壶。 黛玉偏头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大爷一时想起来弄的,咱们冬日里不是有那给菜保温的暖盘?大爷便比着那个弄出来这个东西。姑娘瞧着它大肚儿酒壶似的,其实中间儿是空的,灌满了滚热的水的。” 说着,又从里边取出一只粉彩盖碗端到黛玉跟前。黛玉伸手接了过来,果然还是温热的。 才一打开,一股淡淡的乳香味便散了出来。 黛玉轻轻抿了一口,点头道:“果然没有异味,还是哥哥博闻。” 碧萝笑道:“大爷说这个东西很是安神的,姑娘若是不喜欢杏仁,还可换成茯苓霜。” 黛玉心里感激林琰,却知道如今二人乃是兄妹名分,过多说了谢字,反而生分,便点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 碧萝便福了福身子道:“那婢子就不打扰姑娘了,姑娘且歇着,婢子回去回话。” 黛玉忽想起一事,问道:“哥哥今日是不是跟琏二表哥出去了?” “是。我听大爷说了,晚饭也是在外头吃的。” 黛玉嘱咐道:“若是这样,少不了哥哥会在外头饮些酒水。碧萝姐姐回去,且替哥哥预备着些醒酒汤罢。” 碧萝应下了出去不提。 这里紫鹃见她出去了,便将桌上的燕窝拿过来打开,给黛玉看。黛玉瞧了一眼,那血燕窝色泽橙褐,绝非那铺子中卖的一般东西。叫紫鹃收了方好,自己端起旁边的牛乳,一口一口地都喝尽了。 碧萝回去的时候,看林琰的屋子里灯火极亮,知道林琰必是回来了的。忙推开门进了屋子,却见林琰身边儿另一个丫头翠染正坐在灯下做针线,看她进来,忙摇摇手,示意里边正在沐浴,只外间儿伺候着就好。 碧萝坐到翠染身边儿,看她做的是林琰的一套小衣,纯白的料子上只用丝线锁了边儿,只在衣角儿裤边儿绣了寥寥几枝竹叶。 翠染放下手里的针线,倒了一杯水推给碧萝,压低声音笑道:“姑娘那边儿睡了?你回来的倒是快。” 碧萝一口喝下了半杯水,顺了顺气儿,也低声道:“姑娘快要就寝了,我哪里能没眼色地在那里多待?回完了话可不就回来?” 顿了顿,碧萝声音更小了些:“你说,跟在林姑娘身边的那个紫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丫头啊?咱们也是跟大爷一块儿长大的,没事儿时候也能跟大爷说笑几句,可这方才我在姑娘那里回话,姑娘还没说呢,紫鹃就先抢了话头。话里话外的,还都是‘我们姑娘’如何。怎么听着,怎么是把咱们当做外人了。” 翠染诧异道:“不至于吧?我听说,她也是大家子里的家生子儿,不像是个不懂规矩的啊。许是,她跟在姑娘身边儿久了,惯了的吧?” 碧萝摇摇头,想着紫鹃跟黛玉说起宝玉时候眉眼含笑的样子,撇了撇嘴,却不说了。 里边儿一阵轻响,碧萝翠染两个仔细听了听,知道是林琰沐浴已毕,都站起来来至门口。碧萝道:“大爷,我把燕窝冰糖和牛乳都送到姑娘那里去了。姑娘说多谢大爷费心。” 半晌,里头“嗯”了一声,林琰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说罢。” 碧萝这才打起藕荷色锦缎棉门帘,跟翠染两个一块儿推门进了里间。 林琰身上换了一套月色中衣,懒懒地靠在火盆前的躺椅上,腿上搭了一条杏色薄被。长发披散在肩上,水珠儿犹自顺着发梢滴落。 翠染忙过去抓起一条干帕子过去替他一捋一捋地擦干了,碧萝却是拿了另一条干巾给他掩在肩头,,嘴里抱怨道:“大冷天儿的,就算是屋子里,一会儿头发也就冰凉的了。一会儿湿透了衣裳,又该嚷膀子疼了。” 林琰不甚在意,随手抓过旁边红木三足小几上的朱橘,手里转着玩儿。许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原本白皙的脸上泛着一层浅浅的红晕。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林琰才问:“碧萝去姑娘那里,姑娘做什么呢?” “姑娘就要就寝了,我放下东西,又把大爷的话说了,姑娘让我替她道谢。” 林琰抓起一块儿丝帕,仔细地剥着朱橘,一旁的烛光跳动,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好容易等他剥完了橘子,取下一片放在口中,细细地品了品,半眯起了眼睛,一派享受的样子。 碧萝翠染都知道这位大爷的性子实在说不上好。白日里那副温文雅致都是给人看的,如今这样子才是他平日里的真面目啊。 “碧萝方才说什么呢,还把声音放小了,成心不让我听?”林琰放下橘子擦擦嘴角笑问。 碧萝翠染对看了一眼,碧萝便将方才的话说了,末了又道:“不但如此,紫鹃但凡提起姑娘,便是一口一个‘我们姑娘’。还说些‘等咱们回去了’,要去跟那个什么宝玉的去赔不是。我就纳闷了,这究竟是把咱们当作了外人,还是把这府里当作了外边?姑娘分明就是这里的人,可还回到哪里去?” 林琰勾着嘴角,眼睛瞥了碧萝一眼,碧萝便住口不说了。 林琰哼了一声,道:“她原本就是荣府的人,自然是想着回去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们叫人收拾了屋子罢,我也就歇着了。” 碧萝翠染忙出去唤了人进来将浴桶抬了出去,又擦了地,这才掩门出去了不提。 林琰自己依旧倚在那里闭眼假寐,今晚跟贾琏应酬着,喝了些酒,头有些晕晕的,心思却还清明——今日给黛玉送燕窝,是想起了看书时候,发现那薛家的宝钗不过是几句好话一点子燕窝冰糖,便让黛玉认作了知己姐妹。可见,黛玉这个小姑娘平日里得有多渴望亲情。既是这样,何不自己先来做了?横竖东西自己有的是,既拉近了兄妹情分,又替黛玉调养了身子,日后还省的她三天两头病了,自己去着急。 至于那个紫鹃,原本就是荣府老太太身边的人。荣府的老太太将她放到黛玉身边儿,自然是为了伺候黛玉。只是却也没有那么简单。就如同宝玉的一举一动,袭人都要去告知王夫人一样。紫鹃,也就是老太太在黛玉身边儿的一个眼线罢了。 再一个,那紫鹃对黛玉服侍得无微不至,竟能把雪雁这个从小跟着黛玉的丫头压下一头,可见心机手段也都是有的。 再联想到后来紫鹃自作主张地去试探宝玉的行为,林琰睁开了眼睛,紫鹃丫头,你要是安安分分地服侍黛玉也就罢了,若是再起那些有的没的心思,拿着林家女儿的名声去探路,就别怪我林琰手下无情了。 林琰自然不会为一个丫头伤神,今儿晚上他可是预备了一份儿好礼送给了贾琏的。想起外头没有回来的贾琏,林琰坐了起来,低声笑道:“如花美眷呐,琏二哥!” 2、救美 却说贾琏自从来到扬州,先两日还能安安生生地呆在林府里头。到了第三日,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要知道,扬州风光绮丽,商贾云集,最是天下第一繁华之所。贾琏身处其间,哪里能整日间憋在林府里?更何况自古扬州出美女,大乔小乔,飞燕合德,上官婉儿,清丽高贵者有之,冶艳妖娆者有之,才女有之,名妓有之。贾琏先前在京城,那是心向往之却身不能至。 如今好容易来了此处,又没有了凤姐儿那只胭脂虎在身侧,哪里就能够只窝在屋子里呢?只是碍着林如海,不得不强自忍着罢了。 好容易瞧得林如海病势稍轻了些,便来约了林琰,只说往外头去逛逛。 林琰欣然同意,想了想又面露难色,道:“只可惜这个时候天冷,扬州这里没什么好去处了。若是等到天暖时候,只瘦西湖一处,便有游不完的好景致。曲水如锦,柳带似风,荷浦熏风,四桥烟雨呐。可惜了,可惜了。” 说话间,忽又敲了敲自己头,笑道:“依我说,不如琏二哥在这里住上一年,这扬州四时景致便都能见识一番。古人都说了,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琏二哥久居京城,虽说是好,可这江南风致有机会见识一番也是不错的。” 贾琏看他说的高兴,一张白皙俊秀的脸上满是兴奋之色,心里不由得有些鄙夷——瞧着样子倒是个好的,原来也不过是念书念傻了的书呆子而已。 笑着拍拍林琰肩膀,贾琏故作神秘道:“好兄弟,回去换了衣裳咱们就出去。” 一时两个人都换了衣裳,带了各自的贴身小厮出了林府。 林琰只要往那名园古林之所去,贾琏少不得耐着性子跟着走了一处。 冬日里天短夜长,不过转眼间,日头便已偏斜。林琰瞅瞅天上日头,推说林如海身上不好,要回去看看。贾琏才得出来,心里便有些不愿。 好在林琰甚是有眼色,笑道:“琏二哥难得出来一次,小弟却不能尽地主之谊,这个,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如琏二哥自己先逛逛,待明日小弟再陪琏二哥走一遭,如何?” 贾琏笑道:“这如何使得?咱们兄弟两个坐一辆车出来的,自然也该一道回去。我也惦着林姑父,明日再逛不迟。” 说着,硬拉着林琰上了车。林琰笑了笑,也就随了他去。 谁知尚未走出多远,就听见外头车夫一声吆喝,马车骤然一顿,险些将林琰贾琏两个摔了出去。 因是林家的人,贾琏心里窝火嘴上却不好说,林琰已经沉下了脸,冲着外边喝道:“怎么回事?做事这么不老成?” “回大爷的话,方才旁边突然冲出来一个人,险些撞上了。叫爷们受惊了。” 林琰撩开帘子向外看去,果然,车的斜前方站着两个人。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满脸蛮横,正抓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装扮的女子拉扯着。 贾琏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便愣住了。 那女子白皙秀致,虽是素颜朝天,但眉目如画,娟秀可人。更妙在秀眉微蹙,双目含泪,整齐雪白的贝齿紧紧咬着下唇,说不出一段儿楚楚可怜之态。 大冷天气里,便是贾琏林琰这样的男子,都裹了厚实的斗篷出来,那女子却偏偏只穿着一身儿素白的长袄绵裙,更衬得腰肢纤细,不堪一束。 “咳咳。“林琰握着拳虚掩在唇边咳了两声,贾琏如梦方醒,想着自己方才看那女子看的入神,不由得有些讪讪。 尚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那汉子一推之下,那女子已经匍匐在地,也不起来,只倒在地上嘤嘤啜泣。 “哎哎,那个人,你一个男人,伸手就去打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智女子,不觉得羞惭吗?”贾琏跳下车,便往二人走去。 林琰跟在后边,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之色。 ————————分界线必须有———————— 自那一日贾琏英雄救美后,便时常从林府里出去。林琰自然知道他的去处,命人仔细盯好了,也就不去管他了。 跟着林琰的心腹小厮长乐儿不明所以,暗地里问林琰:“大爷,那席秀秀是花楼有名的红牌,大爷花了大把银子替她赎身。要是只为了送那个琏二爷,当面给不好?还得了人家感激,这么一来可有什么好处?” 林琰给了他几脚,好处?哪个贪图他的好处?大爷只不过投其所好,给他找个乐子,省的他有事无事地坐在府里琢磨大爷! 贾琏在外头乐不思蜀,林府里边林如海林琰黛玉三个亦是其乐融融。 只是欢愉嫌时短,如此过了一个来月,京里荣府便来了信。贾琏拆开来略看了一眼,大吃一惊。也顾不得什么礼儿了,只自己一溜儿来到了林如海的院子里。 可巧那一日林如海等三个都在,贾琏进了屋子,先是给林如海请了安,随即蹙眉道:“林姑父,老太太那里来了信,东府里蓉哥儿的媳妇过世了,小侄儿须得赶回京里去。” 说着,看了一眼黛玉。 林如海半靠在榻上,听了他的话也是吃了一惊的样子,忙道:“东府的蓉哥儿?我记得是你们东府里的嫡长孙?” “正是。” 林如海叹道:“此乃大事,你回去也是正理。只是,这寒冬腊月的……” “不妨事。”贾琏忙道,“小侄儿虽是不才,往日里也在府里管着些事情。如今东府里有了这么大的事儿,若是不回去,着实说不通。只是姑父这里,小侄儿也是放心不下。” 顿了一顿,才又开口道:“还有一事,这,这……唉,自从林妹妹到了老太太跟前,老太太疼若珠宝。本来回扬州前,老太太便嘱咐小侄儿,待林姑父身子大好,务必将林妹妹再带了回去。这回信上又提及了此事。林姑父看……” 林如海淡淡一笑,掩着嘴咳了几声说道:“老太太疼爱玉儿,这原也是玉儿的福气。只是,前头我也说了,玉儿一天大似一天,也不能一味地住在亲戚家里。便是外人看着,也是不好看。况且我这里时常有些不好,因此,这一次琏儿回去便替我跟老太太分说一番。待我身子好了,皇上又许进京的时候,定亲自带了玉儿去给老太太磕头。” 贾琏还想说些什么,林琰看了黛玉一眼,黛玉会意,起身道:“琏二哥,父亲说的是。黛玉这几年未在父亲身边尽孝,着实愧为人女。琏二哥便如父亲所说回了老太太罢,老太太也必是能够体谅的。” 贾琏无法,知道黛玉是无论如何带不回去的了,只得心里叹息一声作罢。 当下林琰又命人替贾琏打点行装,又预备给贾府的东西,以谢这几年对黛玉的照拂。黛玉那里也连夜做了一条精巧的抹额,乃是用驼色底子银线绣寿纹的样式,中间又缝了一颗浑圆的珠子。又有给三春姐妹的信笺等物。也是足足忙乱了一日又多半夜。 紫鹃手里替黛玉将给荣府里众人的礼物一份份包好,看看黛玉,终究没有说话。 第二日一早,贾琏便过去辞了林如海,启程回京城了。昨日他偷空跑了出去,跟自己那个正相处得如胶似漆的扬州美人缠绵了一番,又指天誓日地说自己定会回来,直折腾到了入夜时分方才回去。 林琰亲自送贾琏到了船上。贾琏瞧着立在渡口的林琰,一件儿青色闪金缎面出风毛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在了里头。朔风吹过,猎猎作响。 却说荣府里自从黛玉回了扬州后,宝玉便一直恹恹的,每日里除了往贾母那里去请安,更多时候便是跑去黛玉所住的碧纱橱里,又是摆摆这本书,又是弄弄那本字帖,只盼着黛玉早日回来。贾母王夫人等看在眼里,贾母自不必说,为了两个玉儿感情亲近些只有高兴的。王夫人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是咒骂黛玉不止——便是人走了,也要勾着宝玉的魂儿! 好容易盼着贾琏来了信,言及已经到了扬州,却不料晴天霹雳一般,林如海,竟然不声不响地便过继了一个儿子!这还不算,日后黛玉也不会再回荣府来了! 王夫人一边欣喜一边痛恨。欣喜的是勾着自己儿子的狐媚子终于不必回来了,日后宝玉总算是不必往她身上费神。日子久了,两个人一起长大的情分自然也就淡了。只是,可恨那林如海,事先竟没有露出半点儿口风来,悄无声息地,便多了个继承家产的儿子?哼,谁不知道林家几代子息单薄,哪里来的近枝儿叫他去过继? 想到此节,王夫人便埋怨贾琏信里说的不详不尽——你好歹倒是把那个什么林家大爷的底细打听清楚了啊。 宝玉不管这些,只听闻黛玉不再回来,登时如五雷轰顶,怔怔地站在那里,任是袭人如何拉他也是不动。唬得贾母忙一把搂了过去连声叫着“宝玉”,又叫人给揉搓着胸口顺气儿。 袭人一边儿轻声哀叫,一边儿抹着眼泪替宝玉揉着 。过了好一会子,宝玉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带着哭音儿问贾母:“林妹妹不回来了?” 贾母心里原本就是烦躁了,见宝玉面色如雪,眼神空洞,只得哄道:“谁说的?你妹妹不过是因她父亲病重,才留在扬州侍疾的。过些日子,等你姑父好了,自然就回来了。” 宝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若是林姑父一直不好呢?林妹妹岂不是一辈子不回来了?” 贾政也在一旁,见他这般做派,气得胡子直抖,喝道:“宝玉!你这孽障胡说些什么?岂有红口白牙咒你姑父的?” 宝玉吓得一个哆嗦,贾母立时便急了,手中拐杖指着贾政,颤巍巍道:“你可是有个做老子的样儿?宝玉见了你,便是避猫鼠一般,可见你平日里都是这样吓唬他的!我知道你怨我纵坏了你儿子,好!我只回了金陵去,好歹与我的玉儿离得近些!” 乱乱哄哄中,好容易哄好了贾母和宝玉。又过了没几日,便是那东府里秦可卿忽然一病而逝了。宝玉本就为了黛玉将留在扬州而伤心不已,又听闻秦可卿那样一个容貌无双性情柔婉的女子忽然死了,再也忍不住,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又将荣府上上下下唬了个半死。 给贾琏去信命他回来,其实不过是王夫人等实在忍不住,想早些知道林如海那个过继来的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真等他来吊唁送殡处理事务?一来一去的信件,再贾琏坐船回来,早就晚了十分了。 却说贾琏日夜兼程,好容易赶回了荣府,那秦可卿之事已然完毕。凤姐儿依旧是协理了宁国府,秦钟依旧是得趣了馒头庵。 前脚贾琏进了府,后脚王夫人等便到了贾母上房处来打听消息。 3、京城 贾母面沉似水,端坐在上首,身前搂着宝玉。身后一溜儿站着鸳鸯琥珀几个丫头,下边坐着贾赦贾政夫妇,凤姐儿只侍立在一旁。 贾琏才一进了府,瞧见的便是这个阵仗,当下心里有几分忐忑,却又不由得生出了几分自嘲——平日里自己往外头去办事儿也不少,哪一回回来也没这般架势啊。 不敢多想,抢上几步一揖到地,贾琏笑道:“老太太,老爷太太,我回来了。” “行了,快些起来。”贾母对贾琏虽不如对宝玉那般娇宠溺爱,好歹也是自己长房的孙子,那也是疼爱的紧的。见了贾琏面上颇有风霜之色,心里的沉闷先就压了下去,温声问道,“这一路上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罢?” 贾琏忙赔笑道:“孙子一直是坐在船里,拢着火盆,并没有吃什么苦头的。” 宝玉有心要先问问黛玉的近况,瞧瞧底下贾政木着一张脸,张了张嘴,终究把话又吞了下去。 贾母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你如今办事也不老成了,既是说了你林姑父那里过继了一个什么儿子,如何不打听清楚了来历?倒是从哪里来的?多大年纪?人品如何?” 贾琏心里暗暗叫屈,这些个东西自己何尝没有写信叙述清楚了?只是贾母如此说了,他自然也不敢驳,只好将在扬州打听到的又说了一遍:“林家的表弟原是林姑父族中的子弟,听说是林姑父堂弟之子……” 才说了这两句,王夫人便急急地插言问道:“这话听着就不尽不实。咱们跟林府是姻亲,如何不知你林姑父家里几代子息单薄?哪里来的近支堂弟?” 贾母原本正端了茶,才揭开了盖子,闻言不满地扫了王夫人一眼。贾政也低声斥道:“你且听了琏儿细说,且急急忙忙地插话做什么?” 王夫人见贾母贾政脸色都不好,捏了捏手中的帕子,扯出一丝儿笑意,道:“我这不是一时心急?林姑爷这些年了都没续弦,如何胡扒拉的就弄出个儿子来?我也是恐林姑爷一时被那族中人哄了,日后,委屈的还不是大姑娘?” 她这话说的冠冕堂皇,一片苦心只为黛玉着想。别人听了也就罢了,惟有邢夫人扭头过去暗暗撇嘴——谁不知道你二太太一向不大喜欢林姑娘?老太太巴巴儿地从扬州把人接了来,你二太太不是连间屋子都没给人家收拾出来?可你自己的妹子拖家带口地过来,那府里最大的院子梨香院,可是预备的妥妥帖帖的!这会子又说这样的场面话,还不是为着人林家每年往这里送的银子?真打量屋子里谁是傻子呢! 不管怎么说,王夫人这番话倒还中听,贾母脸上略略缓和了。王夫人瞅着空子,又叹道:“唉,林姑爷也真是,好歹咱们府里也是他的岳家。子嗣过继这样的大事,如何连声招呼也不打?” 这却是说出了屋子里众人心里话,尤其贾母。先前贾敏在世时候,与林如海夫妻二人夫妻相和,林如海也对这个岳家是敬重的。如今女儿才去了几年,便连这般大事也不肯对自家说了?要不是黛玉养在了自己跟前,莫不是就要跟自家断了不成? 况且,前些年并不见林如海如何看重子嗣,这突然之间就过继了儿子,莫不是…… 思及此处,贾母抬起眼皮盯着贾琏:“你林姑父如今病可好些了?” 沉吟了一下,贾琏斟酌着说道:“我跟林妹妹赶去的时候,瞅着林姑父不大好。说是风寒了,可着实起不了身,看着脸色也是灰败的。许是见着了林妹妹,我回来之前倒是有些起色了。” 贾母便不说话了。 贾赦眉毛一动,一双久被酒色浸染的浑浊眼睛眨了眨,心里有了几分计较,开口道:“这么瞅着,莫不是林妹夫……” 贾政忙道:“大哥慎言,方才琏儿也说林妹夫病已有起色,或许就只是一场风寒呢。” 贾母不理会二人在下边唧唧歪歪,只垂着眼睑心里思量。这么看来,林如海确实是身子不大安稳了。只是先前,黛玉与宝玉两个虽是没有明说,那敏儿在的时候,自己也透露了结亲的意思。后敏儿去世,自己定要接了黛玉过来,原也存了试探之意,林如海既然能够将玉儿送来,那也说明他心里对这门亲事,是多少有些认可的。只是尚未明面上敲定罢了。这黛玉若是定给了宝玉,外祖家便是婆家,黛玉身后有自己撑腰,黛玉也无须受气受委屈。况且林家家底儿绝不比贾家薄,以林如海爱女之深,日后定然是要给了黛玉的。他此时过继了儿子,那日后偌大的家业都是这个孩子的了。玉儿能有什么?至多不过是一份丰厚的嫁妆罢了。女婿半生只得黛玉一个骨血,爱若性命,怎么忍心让她失了日后夫家立足的根本? 更何况,这几年来林如海都没有提出要接黛玉回去的话,怎么如今就扣下了不放回来?难不成…… 贾母不着痕迹地瞄了王夫人一眼,心里冷笑一声,八成是府里的闲言碎语还是叫林如海知道了罢?她就知道这个二太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屋子里一时静寂,凤姐儿站在贾母身旁,不住地给贾琏使眼色。贾琏只当做没看见。真是笑话,眼瞧着从老太太开始,屋子里人都不痛快,这时候自己出声儿,不是上赶着找不自在? 良久,方听贾母低声叹道:“唉,论理,林家要过继子嗣,原也与我们无关。只是可怜我那玉儿,这不是嫡亲的哥哥,哪里有什么情分在?日后,日后只怕是受了委屈也无处说呢!” 说着,不免滴下泪来。 众人忙都起身一通劝慰,半日贾母方才渐渐止了悲声,贾政劝道:“老太太不必如此悲戚。据我想来,林家妹夫此也是无奈之举。妹妹虽是有黛玉,可这女孩儿终究是别人家里的。终不能妹妹日后连个香火都无人祭祀罢。” “呸!”贾母啐道,“我岂是为了这个伤心?我只是瞧着林姑爷像是跟咱们生分了,又怕日后玉儿在这个哥哥身上吃了亏!” 宝玉听到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满心满脑都是日后黛玉受了委屈却无处诉说,只自己对月长叹临风洒泪的凄苦样子,也红了眼圈哽咽道:“了不得了!林妹妹如何吃过这般苦头!老太太,我们立时便派人去接了林妹妹回来罢!” “宝玉!”王夫人喝道,“你且乱说什么?” 贾政也瞪着宝玉,宝玉往贾母旁边儿缩了缩,低头不语了。 凤姐儿眼珠儿一转,脆生生笑道:“这个老祖宗宝兄弟倒是不必担心的。” “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日后,唉,这话且不能这样说,你林妹妹恐是有的委屈呢。” 凤姐儿从旁边鸳鸯手中接过茶盏递给贾母,笑道:“我自然明白老祖宗的忧虑。只是啊,方才我听二爷说,那林妹妹的哥哥也不过是林家同族的罢了。想来就是为了一个祖宗,林姑父才过继了他来。既是他原来家中愿意叫他过继,那就是他原本家里也没什么人看重,恐怕也是没什么本事的。老祖宗老爷太太们请想,谁家大人看着孩子出息,就能过继了出去?还有一说,林姑父家里历来只有林姑父这一支有出息,那林大爷就算是被过继了来,原本也是没有什么底子的。林妹妹便不同了,原就是林姑父亲女,又有咱们国公府的外家做靠山,岂能容人欺负了去?但凡那个林家大爷有些脑子,便不敢如此的。老祖宗呦,您是关心则乱了!” 她笑吟吟地将一席话说了下来,贾母也不禁点头,又听她说的极快,笑道:“你说的确实有理。只是说慢些倒不好?没的像是怕人抢了话头儿一般。” “噗嗤”,凤姐儿掩着嘴角笑了,一双丹凤眼中精光流转,看向贾琏。 不说荣府这里怎样,扬州林琰与黛玉却是相处得越发融洽起来。 自贾琏走后,林琰每每暗中观察黛玉,见她依旧如常,每日往林如海那里问安,服侍吃药,甚至有一日跑去了厨下,跟厨娘学了半日,亲手做了一碗汤给父亲。 林琰暗暗点头,黛玉年纪虽小,却极是孝敬父亲的。也并未因父亲不让她再回荣府去就如何伤感,这样看来,莫不是自己想的有些多了?这个时候,她与那个贾宝玉,还就只是两小无猜长大的情分,并未有别的? 这天林琰正在书房里,听着林如海指点他年底与各亲友同僚的礼尚往来。林如海说得细致,林琰听得认真。这里头瞧着不过就是普通的人情往来,其实一顿年酒一份儿年礼都是大有学问的。 林如海精神虽好,无奈身子病弱,尽力说了半刻,便受不得了。只歪在暖榻之上笑着对林琰说道:“往年我也无心做这些,都是交给林成去预备,我不过是最后过过眼。你若是还有何处不知,只管问他。今年既是有你在,我这最后一关也可省去了。” “父亲,”林琰瞧着林如海憔悴的模样,心下不忍,“父亲如今身子不好,儿子说句不怕父亲着恼的话,何不上个折子,静心安养?” “你的意思是致仕?”林如海笑了,看着窗前摆着的黄梨木两卷角牙琴桌,微不可闻地说道,“未到时候啊……” 林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琴桌上安放着一尾古琴。原是黛玉前几日说父亲镇日在屋子里闷得慌,命人摆了的。她偶尔便坐在那里拨弄几下,权当与父亲解闷了。 林琰明白林如海的意思,但并不赞同。林如海一任巡盐御史十数年,总管江南盐务。古来多少官员在这个位子上败了?林如海却是一直稳若泰山,并非他为官的手段方法没有一丝儿可诟病的地方,那么林如海至今无事,只能说帝宠万分了。林如海在任这些年,将江南这一块儿的盐务把持的牢牢的,令国库丰盈了不少。这份儿功劳朝廷不会不看在眼里,若是他在任上一病而逝,他留下的儿子女儿,朝廷多少会照拂些。说到底,林如海这是为女儿最后搏些依靠的资本。 正在想着如何劝劝林如海,外头的声音响了起来:“老爷,大爷,姑娘过来了。” 4、账册 林如海正与林琰在书房中说话,忽听得外头丫头通传黛玉来了,忙叫人进来。 黛玉裹着一袭大红羽缎对襟斗篷摇摇地走了进来,翻边儿处滚着一圈儿雪白的风毛,衬得她一张俏脸宛若瓷娃娃般灵动可爱。 林琰起身笑着过去,从黛玉手上接过了斗篷,看黛玉身上穿着的乃是鹅黄色绣竹叶梅花的褙子,底下一条桃红色百褶绵裙。头上梳起了偏髻,耳边各垂着一条整个人看起来娇娇嫩嫩,甚是可人。 林琰心里暗自赞叹,这位林姑娘果然不负“绛珠仙子”之名。前些日子回来时候看她穿的还多是清淡的,这些天陪在林如海身边,却将那些浅碧月蓝等色衣裳穿的都少了。想来,也是为了让父亲看着喜气的意思,果然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黛玉手里抱着一只精致的小手炉,笑吟吟地给林如海请了安,又朝林琰笑道:“我就猜到哥哥是在这里呢。” “妹妹找我?”林琰诧异问道。 “嗯。”黛玉回身叫过来紫鹃,紫鹃将手里的东西递与她,解开了看时,乃是一双银线锁边儿青色缎面鞋,瞧着样式大小,便是特特给林琰做的。 黛玉在林琰这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哥哥面前多少还是有些拘束的,也不说话,只抿嘴笑着将鞋推到了林琰面前。 林琰看看鞋子看看黛玉,又指了指自己。黛玉点点头,紫鹃在旁边插言解释道:“这是我们姑娘亲手做了的,又恐做的不合适,婢子还向碧萝姐姐请教了一番。” 林琰看了一眼紫鹃,朝黛玉笑道:“这却是叫我不好意思了。妹妹回了家里,不说让妹妹娇养着,反倒劳妹妹做鞋穿,如何使得?” 黛玉低头看着手里的手炉,轻声道:“自我回来,哥哥为我费了多少心思?又是燕窝,又是茯苓。便是屋子里的一盆花儿,哥哥都想到了。若真说不好意思,也该是我才对。我也并不是常做这些东西,还怕哥哥嫌弃丑陋,不肯穿着。” “这样子的鞋子叫丑陋?”林琰手指轻抚着鞋上的针脚,“那我们平日里穿的岂不是草鞋了?” 林如海乐得见他们兄妹和睦,在榻上笑道:“是你妹妹做了给你的,你便穿了罢。也是你妹妹一番心意。” 黛玉忙接口道:“就是父亲这话了。往日我住在外祖母家里时候,瞧见三妹妹给宝玉做鞋,心里羡慕得很。如今好容易有了哥哥,自然也得学着样子。” 林琰将鞋包好,才对黛玉笑道:“我心里感激妹妹就是了。只是,做这些个毕竟劳神,妹妹本就是常常睡不好吃不好的,再做这些,岂不更是伤身子?再者咱们家里又不是没有女红上的人,妹妹乃是咱们林家的嫡女千金,这些个东西略懂一点子就是了。好妹妹,日后你只听哥哥的,只管金尊玉贵地养着,父亲和我看着才是欢喜。” 不说黛玉听了这话笑得不成,林如海听了也忍不住在榻上笑骂了一句“贫嘴”。 紫鹃在一旁看着黛玉双颊因笑晕红,眼中也没了之前时不时流露出的悲苦之色,心里暗暗叹气。果然这位林大爷是疼姑娘的,以前在荣府里的时候,明明是老太太心疼怜惜姑娘身子娇弱,不叫她做针线费神费眼,可就是有一干子小人暗地里编排姑娘横针不拈竖线不动。姑娘为着这些个闲言碎语,不知道暗地里哭了多少回。 林如海也道:“你哥哥说的很是,玉儿多听些你哥哥的话,总是没错的。我林家的女孩儿,很不必将那些针线挂在嘴边的。” 紫鹃知道黛玉一向有些个小性儿,若是在荣府时候,别人如此说了,她定是要恼了。谁知此时看来,非但不恼,反倒点头道:“父亲哥哥的话,我记住了。” 一时林琰又问黛玉夜间睡得可好,黛玉笑道:“说来还是哥哥的见识多。我吃了那个杏仁牛乳,果然是睡得香甜了呢。” 林如海招手叫了她过去,看她脸色确实比才回来时候好了不少,脸上也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水嫩,点头道:“既是有用,每日临睡前别忘了叫紫鹃雪雁几个打发你喝了。这是你哥哥一番爱惜,不许辜负了你哥哥的好意。” 黛玉背过脸去朝着林琰眨了眨眼。她容貌绝丽,眼眸清澈,原就比别人多了几分灵动风流。此时眼睛一眨,更是流露出了几分调皮之色。 林琰含笑看着这个妹妹,心里也是一阵暖意。他两世亲情淡薄,除了家里的一个小侄子外,如今也就林如海父女是知近之人了。如今他们确实将自己当作了家人,这种感觉倒也很是不错的。 “我听跟着妹妹回来的嬷嬷说,妹妹一直吃着丸药。虽说是虚则补之,然是药三分毒。妹妹本也算不上什么病症,不过是身子弱了些。古人都说了,四时五补,膳食原就可以调养精气,纠正脏腑阴阳之偏。妹妹若是在这上头多留心些,时候长了自然有好处的。再者,虽是女孩儿贞静为主,可这安逸过了,也是大为伤气伤血。听说皇宫里头宗室人家,都有那专门的教养嬷嬷盯着姑娘们动。待过些日子打听了好的也替妹妹请来两位,妹妹到时候就知道了。” 黛玉起身到林如海榻前,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晃着,略带着些爱娇说道:“都是爹爹一句话,招的哥哥说了这么多。” 林如海咳了两声,叫黛玉坐在了身边儿。林琰那边便起身从书案上拿了一本册子,笑道:“大年下的,妹妹也别偷懒。方才父亲叫我看着这些,妹妹若是无事,也来瞧瞧。” 黛玉疑惑着接过来,低头看时,却是一本旧账册,记的都是往年里林家跟各亲友家里的礼尚往来。 “这个……?哥哥要我看?”黛玉诧异道。 “自然是你看了。妹妹如今回来了,自然也该知道咱们府里的人情往来。难道妹妹还不认识账册子?”林琰笑道。 黛玉看了看林如海,又偏着头想了想,方打开了账册细细看下去。 林如海一旁瞧着,对林琰此举说不上不感激。据他听闻,如今的荣府对姑娘的教养并不十分重视。不说黛玉,便是他们自己府里的几个姑娘,都没一个学过管家理事的。姑娘们只每天伴着老太太说笑,再不就是跟着寡嫂李纨做些针线女红,真正大家子姑娘们该学该会的,反倒丢到了一旁。也不知是当家主事的人忘到了脑后,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黛玉如今虚岁也有十二了,那些大家子姑娘中这个年纪定了人家的不在少数。先前因为跟荣府那里有些意思,便耽搁了。幸而如今发觉不算晚,纵使宝玉是个好的,那里头主子奴才又有哪个是省事的? 这么想着,林如海看向林琰的目光便又多了几分慈爱。这个儿子,收的还是不错的。 晚间,黛玉坐在灯下,一页一页地翻着账册看。紫鹃过来剔了灯花,又罩上了纱罩,屋子里光线亮了不少。 “姑娘,这厚厚的一本子,也不必今晚上就看完了。还是早些歇了罢?” 黛玉揉了揉眉心,问道:“什么时候了?” 因她向来觉轻,那自鸣钟便被挂到了对面的屋子里。紫鹃叫另一个小丫头过去瞧了,回来道:“已经亥时了。” 黛玉合上账册,由着紫鹃服侍着洗漱了躺到床上,却是毫无睡意。 不知是不是哥哥有意为之,书房中摆着的账册也有几本,自己所拿回的这一本,偏偏是与各亲戚家里的来往。 荣府自然也在里头。 照着册子上所记,自己在荣府里这几年,每年至少都有现银子送过去。虽是年礼节礼的名义,可,可是自己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回事儿。 虽然没有人敢当着自己的面儿说,可雪雁王嬷嬷她们素日里也听过些风言风语,说自己一应的吃穿用度比她们府里的姑娘还要好些,说自己一草一纸都是她们那里供着的,说自己是寄居到外祖家里打秋风的…… 明明,父亲就有送去银子啊。不但银子,那账册中所记着的各色玩意儿中也不乏珍品。饶是这么着,也还是要被人说闲话?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又再三地来接了我过去? 眼里一阵湿热,泪珠儿就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5、来人 眼瞅着过了年,林如海身子依旧时好时坏。虽然说不上久卧不起,整个人看起来却是瘦削憔悴。林琰和黛玉十分苦劝他安心静养着些,只是不听,每日里便是强撑着,依旧往前头衙门去。 林琰无法,只得暗地里又叫人去各处寻访那有名望的大夫替林如海来诊治。黛玉自从听了林琰那一番饮食养人的话后,倒是多了些心思。又求着林琰给寻了不少的书籍和药膳方子,每日里除了往父亲那里请安外,倒有大多数的功夫都在翻看这些。 正月底,荣国府一反常态地打发了人来送了礼,用的乃是贺黛玉生辰的名头。 林成过来通传的时候,林如海和林琰都在,林如海听说是荣府来人,不禁挑了挑眉头,“哦?是谁来的?” “是赖大和周瑞两家子。” 林琰在一边儿哑然失笑。这个荣国府,如今这倒是有意思的,给一个小辈儿送些生辰礼物,还要两层主子的人手过来。赖大的母亲乃是贾母的陪房,两辈子都是她的心腹。周瑞却是王夫人的陪房。这两个荣府中手握大权的女人,都派了心腹过来,可见对自己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林家儿子有多重视了。 “安排他们住下,就说我身上不好,过两日再见吧。礼单子你拿着,该上账的上账去,按着来的礼赏了。他们家里的也都来了?” “是。” 林琰手里翻着书册,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先叫人进去跟姑娘说一声,这两家子女人就会进去请安的,让跟着姑娘的人预备着些。” 林成应了出去。林如海将书放在书案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儿。半晌才朝林琰笑道:“你说说,荣国府遣了这么两个人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不是说为贺妹妹芳辰?”林琰不在意地笑着。 “咱们父子,有何话不可说?”林如海摇头道,“你先前在苏州老家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又在京里待了许久,反倒越来越看不透了?如今只拿这话来应付我?” 林琰面上毫无被看穿的窘色,起身来到林如海身后替他捏着肩膀,轻笑道:“再不,就是父亲忽然多了个十七八的儿子。琏二爷又没得打听明白,这回来找补了?” 林如海也被他这样的腔调说的大笑不止,不想笑猛了些又咳了起来。 林琰忙将面前的茶端给了他,林如海喝了半盏才略好了些,帕子虚掩着嘴又嗽了嗽,方才放下来。 林琰忽又想起来一事,这贾琏回京前,那宁国府里的秦可卿就已经死了。算算日子,如今,可差不多是元春封妃的时候了。 “父亲,若是那荣府的老太太疼外孙女,遣人来送了生辰的礼物,也不是不能。只是,如何一连打发了两个在荣府里掌事的人来?我听说过,那赖大乃是荣府的总管,周瑞也是专管着府中春秋两季的地租子并爷们儿出门的事务,这会子都过来了,会不会有何大事?” 林如海思忖了片刻,冷笑道:“便是有事,也是荣府里头的事情罢了。” 林琰便不再说。 却说荣府里来的人都被林成安排了住所,那赖大家的周瑞家的两个婆子便立时求见黛玉。 黛玉听说京里来人了,忙叫人快传了进来。 赖大家的周瑞家的跟着黛玉院子里的一个婆子,一路穿林过院,所见之处虽不及荣国府富丽堂皇,却另具一种江南的雅致。 一时来至一处极为精巧的院子前头,那婆子笑道:“二位嫂子,这就是我们姑娘住的地方了。” 赖大家的周瑞家的先从外头打量了一番,但见一段儿白色围墙垒成了波浪状,上盖黑瓦,又有那不知名的藤萝蔓草覆满了,虽还未到春日,也不难想象出春夏之际蒙络摇缀之景。 待得进了院子,正中五间大房,两边儿亦有厢房游廊,一水儿的雕花木栏,水磨石的小路。院子中几个丫头正在那里喂鹦鹉,逗八哥。那婆子上前笑道:“几位姐儿,这两位嫂子乃是姑娘外祖家里打发过来给姑娘请安的,姑娘叫传了进来。” 那几个丫头听了,一个忙跑过去在门口通传道:“姑娘,荣府里的人到了。” 话音才落,便看帘子撩了起来,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从里头走了出来。 赖大家的一看便笑了,这丫头身上穿着一件儿桃红色的撒花棉袄,底下系着一条葱绿儿盘锦棉裙子,利落娇俏,乃是跟着林姑娘回来的大丫头紫鹃。 紫鹃几步迎了下来,嘴里笑道:“赖大娘周大娘好!我们姑娘正念叨呢,快请里边来。” 赖大家的一把拉住了紫鹃,轻声笑道:“你这丫头跟着姑娘来了这许久,看着倒是出落得更好了。” 紫鹃抿嘴一笑,亲手打着帘子让二人进去。 周瑞家的乃是初次过来,忍不住偷眼打量着屋子里头。但见屋内很是阔朗,临窗一张黄花梨木的书案,上头整整齐齐地垒着些书册。一旁又有一只硕大的紫若葡萄的画插,里边插着几支卷轴。另一旁却是一只红木三足雕花圆几,上边摆着的是一盆水仙盆景——却不是真正的水仙,乃是象牙为根,白玉为花,黄玉做蕊的盆景。 周瑞家的好歹也是大家子里出来的陪房,还是有些眼力的。一眼看过去,心里边便只念佛——乖乖,林姑娘这间屋子里,别的不说,单这一盆水仙,便值了多少银子!只怕荣府里的几个姑娘小爷屋子里也找不出来一件儿呢。更别提那墙上挂着的横幅条幅的,想来林家老爷这么多年的官儿坐下来,女儿屋子里的也肯定不是赝品,自然都是好的! 心里正啧啧不已,冷不妨赖大家的拉了她一把,方才回过神来。 赖大家的颇有些不屑——好歹也是太太的陪房,到了亲戚家里且不说请安的话,先就来打量人家姑娘的屋子!真是没了规矩。 只是二人同来,也不好不提点着些,低声道:“姑娘叫咱们进去说话呢。” 说着,便跟着紫鹃往里间儿走去。 才掀起了帘子,便看见一架六扇牙雕山水屏风,绕过去,便看见黛玉正坐在榻前的看书。身后的紫檀雕花架子床,上边垂着鲛绡帐,帐上遍洒银线暗绣的海棠花。又有那长长的流苏垂下,瞧着精美华丽,真不愧为大家千金的坐卧之处。 黛玉听见声音,抬头看是二人进来了,忙起身笑道:“赖嫂子周姐姐来了?” 二人忙都上前福身请安,赖大家的笑道:“姑娘这一向可好?自打姑娘回来,老太太那里很是挂念。又记着快到了姑娘生辰了,打发了我们来给姑娘道贺。” 黛玉站着听了,想老太太几年疼爱,却是真心实意的,眼中不免一热,含泪道:“我也时刻惦着老太太呢。” 身边儿的紫鹃见黛玉如此,想起来自己的家人,也不禁红了眼圈。 雪雁忙过去劝道:“姑娘快别这么着。老太太惦着姑娘,只盼着姑娘每日里欢欢喜喜的呢,若是叫老太太知道反招了姑娘落泪,岂不是心里难受?” 赖大家的看了雪雁几眼,也起身笑道:“正是这丫头的话了,老太太若是知道老奴不会说话,惹得姑娘伤心,回去怕是要怪罪。姑娘好歹可怜可怜我罢。” 黛玉拭了拭眼角,面上微红,轻声问道:“不知老太太可好?舅舅舅母可好?” 不等赖大家的说话,周瑞家的忙起身道:“府里主子们都好着呢。老太太不说,便是二太太也很是念着姑娘。再有,也叫奴婢来给姑娘说个天大的喜事儿呢。” 黛玉疑惑着看向她,二舅母与自己并不亲近,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儿要特特地打发人来告诉自己? “就是咱们家里的大姑娘,入宫几年了。如今啊,得了圣宠,被皇上封了贤德妃。那可是宫里的一宫主位了,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儿?”周瑞家的说的高兴,起身来颇有些比手画脚的意思。 黛玉微微垂了眼帘,随即又抬头来笑道:“果然是大喜事。周姐姐回去,定要替黛玉向老太太和舅母转达贺意。” “哎呦我的姑娘,这还不算呐。这册封的旨意乃是赶着在咱们二老爷生日时候发的,若不是娘娘得宠,如何能有这样天大的体面?” 黛玉微笑不语。 周瑞家的说得眉飞色舞,黛玉脸上笑着,心里却是颇有些不耐:这到底是给自己贺生日来了,还是来炫耀他们府里出了一位娘娘? 黛玉本就心思敏感,一时不免又想到,自己才离了那里,人家女儿就封了妃子,这还不定叫人如何想自己呢。当下脸上便露了几分出来。 赖大家的极擅察言观色,轻咳了一声,忙岔开了话,说道:“不但老太太想着姑娘,二姑娘她们也都惦着姑娘呢。听说老太太打发了我们过来,也都预备了东西送予姑娘。又说,都盼着姑娘早些回去呢。” 黛玉淡淡地应着,又说了些闲话,不过是老太太如何,几位姑娘如何,宝二爷如何的话。黛玉听着心里渐渐心凉,便是连一句问父亲的话都没有?便是连一句因自己有了哥哥道喜的话都没有? 低下头拨弄了一会儿腕子上的玉镯,黛玉道:“两位嫂子老远过来,一路辛苦的紧。不如先去歇歇,待我回过了父亲,再跟两位嫂子说话。” 赖周二人对视了一眼,忙都起身来告退。黛玉吩咐道:“紫鹃,你去送了两个嫂子。” 紫鹃答应了一声儿,朝赖大家的笑道:“赖大娘周大娘跟我来。” 不多时紫鹃回来,见黛玉懒懒地歪在榻上闭目养神。想了想,上前轻轻叫了声:“姑娘?” 黛玉微微睁眼,紫鹃便回道:“外头有一只小箱子,里边东西是几位姑娘和宝二爷给姑娘的,并没有上了礼单。赖大娘叫我拿过来。” 见黛玉起身,紫鹃忙叫人将那小箱子抬了进来。打开了看时,不过是些新书笔墨扇坠荷包之类的,乃是三春姐妹送给黛玉玩的。又有一只小小的鎏金的西洋船,原是放在宝玉屋子里的,如今也塞在了里边,想来是宝玉的手笔了。 黛玉忍不住伸手拿了出来,看着精致的船身,不由得呆了。 6、回礼 到底是荣国府来的人,林如海对他们这几年对黛玉的态度虽然有所不满,但两家好歹没有明着交恶,黛玉又是从那里才回来不久,因此也不好久晾着他们,只次日便见了。自然,又听赖大与周瑞两个说了一番元春封妃的事儿。 林琰跟在林如海身后,瞧着两个人神情,回话时候虽是语气恭敬,脸上却是带着得色。心里不禁冷笑,这个时候看着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他日便会败落得大雪茫茫,万物皆无。 略说了几句面儿上的客套话,林如海便打发了二人出去。林琰看他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立在后边。 过了良久,林如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带了几分疲惫道:“琰儿。” “父亲?” “日后,若是回京里去,还是远着些荣府罢。” 林琰笑了,自己父亲在当初黛玉的问题上虽说是没看清楚,可到底是官场中混迹多少年的人了,看得那是极准的。荣府里靠什么让入宫几年都不出彩的元春一跃成了贤德妃?可别说是圣宠,本朝几代皇帝,历来宫里的妃子也没有这样晋位的。 没听见林琰的回答,林如海微微回头,解释道:“我听着方才赖大所言,什么凤藻宫尚书,又加封贤德妃的。自古以来,原也是有内廷女尚书之职的。只是,自多少朝代前边已经不过是个虚衔了。那古诗中说的‘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就是说的这个了。自前朝起更是连这么个虚衔都没了。如今偏生说那大姑娘先晋封的是凤藻宫尚书,然后才加封的贤德妃。我忖度着,这个名号来的怕是不大对。咱们和荣府乃是姻亲,虽说你母亲去了,可这几年因着你妹妹的关系,也并没有疏远了。现下看来,还是远着些好罢。” 林琰想了想,问道:“父亲说的,可是那位容不得……” 林如海摆摆手,林琰便闭上了嘴。 先皇在位几十年,生的儿子不多,偏生早早地立了个太子,又因着犯了事儿被废了。当今皇帝乃是他的第三子,原先也并不是受宠的。只是善于审时度势韬光养晦,等到几个兄弟都露出了争位的野心,又明争暗斗搅得朝堂之上一片混乱的时候,他却是一片云淡风轻,做足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功夫。也正是因此,先皇心灰意冷之际,深觉今上纯孝,又知他也是个有能力担当的,便毅然退了位,自己去做了个安享尊荣的太上皇。 只是,先皇人虽是退位了,可对朝堂的影响依旧在。许是不坐在那个位子,便慢慢地淡忘了当初儿子们的种种争权夺位,对皇帝儿子在朝堂上多方打压兄弟的行为又渐生不满,开始护着那几个了。 皇帝继位不过两三年,上有太上皇盯着,下边又有几个兄弟虎视眈眈,朝堂之上又还有相当一部分世袭的老臣倚老卖老,如今只怕心里憋屈着呢。只是据林如海看来,当今皇帝从皇子时候便极擅忍耐,现在太上皇尚且硬朗着,便是为了一个“孝”字,今上也不会如何。只是,太上皇毕竟是年事渐高了,之后的事情,那可就难说了。 “琰儿你记住,但凡为臣者,切忌去卷入权利争端。荣府如何,我并不再说。只需记得,日后便是我不在了,你回京去接着念书,便跟玉儿说了,不能再住到荣府里去。只做一般的亲戚走动便罢了。” 林琰应了下来,心道,日后这个恶人只怕自己是做定了的。 过了两日,赖大周瑞两家子人便要启程回了京里。林府这里自然有送与元春封妃的贺礼,黛玉自己也打点了一些扬州的精巧玩意儿新奇式样的簪花钗环等物,一包一包地分好了写上签子,预备一并交与赖大家的带回去,权作是给了三春姐妹和宝玉的回礼。 紫鹃站在熏笼前头,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弯腰裁着一匹赤金撒花的缎子。听见自鸣钟响了起来,抬头看了看,目光又不受控制地看向了十锦阁子上安放着的西洋金船。 雪雁从里屋出来,看她呆呆的,诧异道:“姐姐怎么了?姑娘说这件儿褙子是要孝敬老太太的呢,得赶出来才好。姐姐怎么倒发上呆了?” 紫鹃面上一红,低下头去拿着剪刀便剪,嘴里掩饰道:“何曾发呆了?我方才没听见那自鸣钟打了几下,才看看的。姑娘做什么呢?” 雪雁朝着屋子里一努嘴,道:“正看书呢,说是又看见了什么好的补身方子了,要吩咐了厨下去做呢。” 说罢,扭身出去了。剩下紫鹃怔怔地看着微微晃动的帘子,想了一会儿,到底放下剪子进了里屋。 黛玉抬头看她进来,诧异道:“这么快便裁完了?” “嗯。”紫鹃拿起茶盏倒了茶递给黛玉,犹豫了一下道,“姑娘,这边儿给几位姑娘还有宝玉的回礼也都预备好了,是不是,姑娘再亲笔写个信儿过去,也好叫老太太姑娘们放心?” 黛玉本已经将茶端到了嘴边,听了这话便又放下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紫鹃,忽然笑了:“紫鹃你也痴了。我原是回了自己家里,守在父亲哥哥身边儿,老太太自然是该放心的。又不是去了别处,你这话说的好笑。” 紫鹃咬了咬嘴唇,想起来那日送赖大家的出去,她拉着自己说的话,心里几番犹豫,到底不知该不该说。她隐隐觉察出来,如今姑娘回了家里,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只是她又说不上来。 “紫鹃,你想不想……跟赖大娘他们一起回去?” 紫鹃一惊,慌忙抬头看着黛玉,“姑娘,姑娘怎么说起了这个?我是老太太给了姑娘使唤的,就是姑娘的人了。姑娘在哪里,我就该在哪里。怎么姑娘倒问我这个了?莫不是嫌我服侍的不好?我,我……” 黛玉看她急的满面通红,声音中也隐隐带了哭音儿,心里暗悔自己说话不妨头,忙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着,你合家子都在京里,若是留在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让你见着他们。我知道跟父母亲人离散的苦楚,若是你真想着回去,我也不会怪你的。” “姑娘……我不回去。”紫鹃哽咽道。 黛玉无奈,只得将手里帕子递给她。 主仆两个正说着,外头雪雁叫道:“姑娘,大爷过来了。” 黛玉听了忙起身迎了出去。林琰毕竟不是黛玉亲兄,平日里并不到她的院子里来。 林琰后边儿跟着自己的两个侍女碧萝翠染,看黛玉迎了出来,身上只穿着家常的衣裳,也没罩着斗篷之类,不禁皱眉道:“妹妹也该加件儿衣裳,如今天气还冷呢。” 黛玉让了他进去,才笑道:“不过就是门里一脚门外一脚,哪里就真到了哥哥说的地步了?” 说着,亲手倒了一杯茶放到了林琰面前。 林琰摇头笑道:“过两日荣府那边儿的来人就要回去了。我想着妹妹这里也得备着回礼。咱们库里的东西不少,不过我是个粗心的,也不知道妹妹究竟需要些什么。索性将库里的册子给妹妹带了来,妹妹自己选些东西。” 黛玉忙道:“我已经预备了东西。”说着便叫雪雁去拿了东西过来。 林琰忙叫住了,又对黛玉笑道:“妹妹预备了,自然是姑娘们之间的回礼。只是他们府里是专为妹妹生辰而来的,又是长辈所差,自然也该预备些礼物孝敬那几个长辈。” 黛玉听了,这些东西自己自然也想到了,只是这几年习惯了凡事别人不提,自己便不说,也没好意思跟父亲哥哥开口。如今哥哥却是先替自己说了出来,才叫她觉得,这是真真正正自己的家里了。便是一点儿小事,也能有人替自己想着;便是用什么,也是理直气壮的。 兄妹两个凑在一起,对着荣府来的礼单,又看了一回林琰带来的册子,并不费什么力气便选定了几样东西。 林琰看着黛玉眉宇间总是带了几分轻愁,知道她一面是为了林如海的身子担忧,另一面,只怕也真是有些惦着那京里的人了。想了想,笑道:“妹妹回来时候正是冬日,如今天气渐暖,不如过几日到了妹妹生辰,我陪着妹妹去庙里祈福上香如何?” 黛玉听了,眼睛一亮,“我能去吗?” “有何不可?到时候我提前命人去说一声,去的时候再多带点子人也就是了。” 黛玉听了,一时将那些烦恼愁绪都抛了出去,恨不能当下便出去了。 7、花朝 林琰与黛玉定下了花朝节前后要往庙里去进香的事情,林如海知道了也没有别的话,只嘱咐林琰多带些随从,不要与人冲撞了。 林琰这边儿每日间都能出门,还不觉得如何。黛玉那里却是十分地兴奋,她长居内院儿,何曾有过出门的机会?之前便是在荣府里,每逢了那史家王家有事情,她一个客居的小姐也只有留下来的份儿。算起来,除了跟着老太太往宁国府里去,她竟是连一次大门都没有出过的。如今能够跟着哥哥出去一趟,又是往庙里去替父亲祈福,怎能还坐得住?只盼着立时便到了生日才好。 林琰又想着生辰这日,黛玉须得早起来拜过了父亲林如海,还得往佛堂里去拜母亲贾敏的灵位。今年又是她回来后的头一个生日,府里少不得还要准备一番为她庆祝。这一日必是忙乱的,只怕没有功夫出去。因此,左思右想,便又与黛玉商议:“横竖妹妹生日赶得巧,正是花朝节。那一日咱们这里都是极热闹的,非但白日里有往城外头赏花踏春的,便是到了晚上,也有放花神灯,做‘斗花会’的。那一日里花神庙里香火极盛,不如咱们那一日索性便往花神庙去。完了事儿顺便妹妹也看看这扬州繁华热闹之景。” 黛玉欣欣然应允了下来,只等着自己生辰那一日。 只是兄妹二人计划虽好,终究抵不过变化来得快。 却说林如海虽是官居扬州巡盐御史,实则总领的乃是整个江南地区的盐务。他与贾氏夫人半生无子,只得一个千金嫡女,又是花朝节落地的,本就是扬州传开了的事情。如今黛玉从京中归来,自然有与林如海交好的同僚,再有那要巴结着林家的,赶着来送礼。 花朝节头一日,扬州知府陈志秋家里又打发了人来送寿礼寿面。因来的是陈府的管家娘子,黛玉少不得要换了衣裳见上一见。 那两个管家娘子进得黛玉院子,与黛玉请了安,黛玉忙叫人搬了绣墩来让二人坐。二人哪里肯坐,十分推让了一番,方才告了罪,在脚踏上坐了。 黛玉乃是初次独自会见外边的人,虽然心里难免有些打鼓,但朝廷大员的嫡女气度还是有的,问答之间极是妥当。那两个管家娘子见她年纪虽小,然容貌清丽,谈吐文雅,一颦一笑皆十分有度,可见规矩教养是极好的,不由得都在心里赞叹了一番。 待得二人回去时候,黛玉又命雪雁送了出去,又叫人拿着上等的封儿赏了二人。这两个管家娘子既得了体面又得了好处,回到陈府对着知府夫人汪氏好一通夸奖。 这边儿黛玉好容易等到了花朝节,早上天才蒙蒙亮,便已经起来收拾好了。先往了林如海那里磕头,林如海瞧着女儿娉婷玉立的样子,老怀弥慰,笑着说了几句,便叫她去往后边佛堂去拜母亲的灵位。 不多时黛玉出来,脸上虽有泪痕,眼中却又多了几丝笑意,走上前去对着等在门外的林琰福了福身子,笑道:“哥哥!” 林琰慌忙摇手跳到了一旁,笑道:“今儿你是寿星,怎么倒拜起我来了?倒是有人要来拜你呢?” 说着,后边儿果然叽叽呱呱地过来了一群丫头,都打扮的花红柳绿娇嫩可人。黛玉笑了,今日不但是她生日,可还是花朝节呢。想来府里这些丫头们,虽不能出去,好歹也要在园子里热闹一番了。 黛玉回了屋子,又有府中的管家媳妇等带了丫头婆子们过来磕头,又有林成进来说外头的男仆小厮们也都对着院子磕了头,黛玉忙叫紫鹃雪雁带着自己院子中的小丫头们各处打赏,又命厨房煮了寿面赏下去。自己得了空,便又来到了林如海这里。 兄妹了两个人陪着林如海吃了寿面,已经是日头高挂了。林如海便笑道:“今日你们有事情做了,可想好了去哪里拜神?” “我跟妹妹商量好了,也不敢往了远处去,一来那些寒山寺大明寺的香火虽是旺盛,这个时候只怕去的人也多。倒不如应应景,往瘦西湖畔的花神庙去。横竖天下的神佛都是一样的慈悲为怀。” 林如海知道他已经安排妥当了,也不多问,又嘱咐了黛玉几句,方叫他们二人出去了。 且说黛玉去荣府时候不过六岁多,对扬州这边儿的记忆本就不深,又没出过门,这个时候听着车外人声嘈杂,喧闹非常,便从那车帘子的缝隙向外望了一望,果然街上人来人往极是热闹。又都穿着颜色新鲜的衣裳,各个面上带笑。也有那合家子一块儿出游的,也有那几个读书人模样同行的,还有少数儿一些少女模样打扮的携手而行。 黛玉坐在车里看得惊讶,不由得伸手微微掀了掀帘子,却一眼看见了跟在车旁的哥哥,面上一窘,忙又放下帘子坐好了。 林琰见了帘子一动,便以为是黛玉闷了,朝车里笑道:“妹妹别急,待会儿先去拜了华神,回来咱们也在这边儿逛一逛。” 紫鹃雪雁两个坐在黛玉身旁,都抿着嘴看着黛玉面上发红的样子笑。黛玉愈发窘了,嗔怪地瞪了两个丫头一眼,随手拿起了车中预备的小点心。 又行了不多久,便感到车慢慢停了下来,外头林琰的声音响起:“妹妹,咱们到了。” 紫鹃雪雁两个先下了车,又扶了黛玉下来。黛玉先还预备了纱帽,此时见山门前多少辆马车轿子,里头下来的女眷不在少数,也都是大大方方走了进去的,当下便看了一眼林琰。 林琰笑道:“无妨,只今日才是这样。妹妹若是愿意带着纱帽也就戴着,只是便进了庙里,也还是要摘了下来的。” 黛玉想了一想,也是,哪里有戴着帽子去拜菩萨的? 便朝着林琰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进去了。雪雁紫鹃并后边黛玉另带了的两个小丫头两个嬷嬷,也都随着。林琰带来的人便留在了外头候着。 花神庙并不大,却也是重檐攒尖,门洞雕花,瞧着十分古朴庄重。待得进了殿中,黛玉见那上边供奉的乃是春神东君,青云为衣白霓为裳,十分神采飞扬中又带了光华夺目之姿。 黛玉虔诚地拜了下去,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只暗暗祈求老父平安阖家平顺。 几个丫头跟在后边拜了一回,又替黛玉点了香,黛玉接过来起身往前边香炉处插好,又拜了一回方才出来。 林琰负手站在外边等着,见了黛玉出来,笑道:“如今可好了,咱们且出去。这里香火缭绕,恐妹妹呆久了头疼。” 说着,伸出手来,却是一盏精致的花灯递到了黛玉跟前。 黛玉惊喜非常,忙接了过来,也学着别的女子的样儿提在手里,跟着林琰出去了。 这座花神庙在瘦西湖畔,这个时候正是仲春时节,往日黛玉在府里还不觉得,此时出来了,放眼一观,才发现已是长堤柳翠,春波乍起了。 此时天色甚是澄净,蓝若水晶,几缕白云如丝,缓缓移动着。黛玉几个从未如此出门,若不是顾及着规矩体面,只怕是真要东张西望一番了。 扬州盐商富甲天下,瘦西湖畔又是风光旖旎,因此不少盐商在此修建别院,湖上亦有许多华丽的画舫往来。 林琰对黛玉笑道:“我也叫人预备了画舫,妹妹可有意往船上一游?” 黛玉开心非常,连连点头。林琰便领着黛玉来至湖边,果然一艘与周围画舫一般无二的停在那里。扶着黛玉上了船,黛玉坐在舱里,早就在船上等着的碧萝翠染两个忙摆上了预备好的果子点心茶水。 碧萝笑道:“姑娘这会子可是饿了?且先用些点心垫一垫。这是今儿一大早才做好了的。” 黛玉看那填漆小几上摆着的乃是四样干果四样点心,都用极为小巧的碟子装着,瞧着既是洁净,颜色配的也好。拈起一块儿蜜饯梅子,放到林琰面前的小碟子中,黛玉笑道:“今日多谢哥哥带我出来。我从小到大再没过过这样的生日。” 林琰看她虽是这样说着,眼中却没有了初见时候的泪光盈盈,看得出确实是极为高兴的。便也拿起筷子替黛玉夹了一块儿合意饼,笑道:“既是高兴,便多用些点心。妹妹还是瘦弱了些。若是能养好身子,父亲看着也是欢喜的,说不定放下了一段儿心事,也便能好起来了。” 黛玉垂下头去,低低地应了一声,夹起饼来小口地吃着。 林琰从对面看来,见她浓密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出表情。却有一滴水珠儿忽而落下,掉在了她的衣襟儿上,又滚了下去。 林琰也沉默了。 画舫悠悠向前滑动,林琰叫翠染撩起了纱帘,自己却是伸手向前,轻轻抚了抚黛玉的头发,低声道:“妹妹,父亲最想看见的,就是妹妹天天都欢欢喜喜的。” 黛玉“嗯”了一声,抬头看着窗外的景致,却依旧不说话。 行不多远,忽然外头伺候的小厮长乐叫道:“大爷,后边有一艘画舫追着咱们呐。” 黛玉听了一惊,林琰安抚地笑了笑,起身来到外边,果然斜后方一条画舫朝着自己这边行来,速度远比别的画舫要快上许多。那船外也负手站着一位,远看过去,月白的袍子衣襟翻飞,颇有些翩翩公子之态。 林琰目力极佳,只看了一眼便微微挑了眉,他怎么来了? 8、夜访 林琰吩咐先停了船,自己负手站在船头处。眼看着两艘画舫越来越近,那船上的白衣男子迎风而立,身上白袍衣角翻飞,颇有些谪仙降世之感。 待得两船挨得极近了,林琰看那人浓眉一挑,一双桃花眼中光辉流转,直直地盯着自己,叫道:“子非!” 也不待林琰说话,纵身一跳,已经跳到了这边的船上。在林琰身前站定,笑眯眯地看着林琰,“子非!” 林琰勾了勾嘴角,算是还了个笑脸。看眼前的人身着便装,身后的船上虽是带了几个侍从,也都是平常打扮,便知道端的,只拱了拱手,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子非来得,我自然也来得。”那人从林琰身边略偏了偏身子,眼睛似是不经意地往船舱里看了一下,从悬着的纱帘后隐隐约约显出了一个深粉色的身影。虽是看不真切,可仍能瞧出来是个极为窈窕婀娜的女孩儿。想来容貌也不至于差了。 那人又收回了目光,“子非船上有女眷?” “嗯。”林琰朝船头稍迈出去一小步,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人脸色微变,原本带笑含情的一双桃花眼中霎时冷了下来,“没想到子非倒是知情识趣的人。这花朝节中,可不就得人面桃花,相映而红么?我倒想看看,这船中之人,可有花娇?” 话音未落,便欲绕过林琰往舱里去。 林琰哪里肯让他过去惊了黛玉?忙上前挡了去路。那人一见之下,性子上来了,更是非要过去。伸手便搭在了林琰肩上往旁边一带,满打算着将他扒拉过一旁去。 林琰皱眉,右臂轻轻一格,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那人先还顾及着是在船上,此时见了林琰如此,心中不免更加焦躁起来,再动起手来也便加了几分力气。 黛玉和几个丫头都在船舱里,先是听了长乐儿的话,又见林琰出去了,黛玉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再到后来那人跳上了船,倒是看出来乃是哥哥认识的人。谁知心还没有放下来,两个人便动起了手。 碧萝见黛玉脸上忧色愈重,忙轻声安慰道:“姑娘不必担心,大爷自小儿就学过几趟拳脚的。” 话还未说完,便感到原本平稳的画舫晃了一晃,忙伸手扶住了舱壁。 林琰本不欲与人相争,但听得船舱里黛玉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心里也有了几分气。眼看着那人便要从身侧抢了过去,不由得怒道:“司徒岚!你若惊吓了我妹妹,看还能再惦记着我的梨花醉!” 司徒岚一心要扑进船舱去瞧瞧到底是何等绝色女子能让林琰如此在意,往前冲的力道猛了些,待听到了“妹妹”二字,脚下一个急停,险些栽倒。 “妹妹?”司徒岚慢慢转过头,看着林琰半晌,忽然抬手一拍额头,笑道,“可不是么,那扬州林大人的千金,可不就是你妹妹么……哈哈,哈哈!” 笑了几声后偷眼看林琰面色依旧不善,再一想到先前他不知自己身份时候整治自己的手段,脊背处直觉得窜了一股子凉气。 嗽了嗽嗓子,司徒岚作出了一副讨好状,笑道:“林大人的千金,嗯,我虽然没见过,想来也必是一位……” “行了行了,”林琰没好气地打断了他,“我妹妹好好儿一个闺阁千金,可不是叫人来混评说的。” 司徒岚讪讪地闭了嘴,心里暗暗懊恼自己每每遇上林琰便沉不住气。自己出身尊贵,这放眼看去,满天下的人少有能给自己脸子瞧的。便是有,哪怕是那天底下最尊荣的人,自己也敢拂袖而去,偏生对着眼前之人,只剩了唯唯诺诺的份儿。 心里鄙视了一番自己无用,脸上还要挂上颠倒众生的笑意,司徒岚做足了姿态。 林琰今日出游,特意选了一艘平常的画舫,便是不欲惹人注目之意。司徒岚的那一艘,却足比一般的大了近一倍,又装饰得极为富丽,来往的游船多有人往这边看的。 林琰不便与司徒岚这个时候计较,况且那人原也做小伏低说了半日,二人一向投契,也不能过于给他没脸。当下笑道:“说了半日,你到底怎么来这里了?” 司徒岚见他脸色如常了,这才放下心来,又恢复了那嬉皮笑脸之态,道:“我原也是奉命办差来的。你一走数月,也并没有与我捎个信儿回去,正巧儿有趟差事是往南边儿来的,我就请命来了呗。” 林琰沉默,既是奉命来的,那自己便不能再问。 看看船舱,黛玉还在里边。林琰知道今日怕是不能尽兴游湖了,不过也不能让这位就这么大喇喇地留在船上,便问道:“你在这里要待上几日?我还要护送妹妹回去,你也有差要办,不如先各自回去,明日再聚?” 司徒岚想了想,笑道:“也行,反正我在这里还要再玩上几日。” 二人约定了,司徒岚也不等人搭了梯子,又自己跳了回去,站在船头与林琰招了招手,便弯腰进去了。 “哥哥,方才是怎么了?”黛玉本是想问方才是何人,又想到对方乃是个年轻的男子,便不好问出口了。 “哦,那是我在京里结识的。”林琰不欲多说,“可是吓到你了?” 黛玉回想刚刚的情形,哥哥举手抬足间不复往日文雅之气,却是又多了几分英姿,不禁抿着嘴笑道:“先前倒是有些怕。后来见了哥哥原来还会拳脚,也就不怕了。只是倒有些好奇,不知道哥哥身上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林琰很是喜欢黛玉眉眼弯弯的笑容,她本就秉绝世姿容,又兼之目光清澈如水,笑起来的样子真真让人如沐春风。林琰年纪虽是不大,经历却离奇,看多了各种算计巴结嫉恨,难得这样纯善的女孩是自己妹妹,自然宝贝的很。 又让船行了一会子,看黛玉也有些乏了,林琰便命人将船靠岸,马车原就是一直在岸上跟着船走的,此时已经侯在了岸边。林琰扶着黛玉上了车,兄妹两个一车一马,回了林府。 林琰回来时候便已经细细思量了一回。司徒岚此人看着是有些不着调,名声也不大好听,但是办起差来却是不含糊的。尤其是手段阴狠强硬,最是个笑面冷心的。本身又与今上交好,在今上那几个兄弟中是极得信任之人。他既然南下扬州,怕是这边儿官场之上有了什么异动。林如海位置特殊,须得先行提醒一声才好。 林如海听了林琰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只说自己知道了,便叫林琰回去歇着。至晚饭后,林琰照例与父亲谈论了一回文章,便起身回了自己屋子。略略洗漱了一番,便推说自己累了,打发了碧萝等人出去了。 不出所料,屋子里才静下来没有多久,便听见头顶上微不可闻的一声“吧嗒”。随后窗户被从外头拉开,一个熟悉的身影窜了进来。 “子非!”司徒岚站在窗前,身上已经换了深蓝色暗绣莲花纹的圆领箭袖儿,前摆掖在了腰间巴掌宽的墨色嵌珠如意腰带上,露出来里边绛红色的裤子,不知从何处蹭了些土在膝盖处,脚下又穿着一双黑色薄底儿软靴,只看着林琰忍不住笑了:“王爷就不能正常些?好歹我们林家还有个门房,王爷大大方方上门倒不好?” 便说边从床上翻身起来,坐在桌边倒了茶,示意司徒岚也坐下。 司徒岚也不以为意,踱到屋子中间好生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道:“这里还好。只是我若是光明正大地来了,少不得要你们开了中门来迎我,只怕是又扰了林大人歇着。况且我这么来找你也不是头一遭儿,也不值什么。” 又对林琰抱怨道:“子非你一回来便是几个月,难不成就此长住了?” 林琰叹了口气,道:“我父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劝他致仕,他又不肯。他虽不是我亲生父亲,这几年对我着实不错,又有恩情在前,便是没有父子的名分,我也应该守着照顾些。何况如今我又记在了他的名下,自然孝道第一。” “我虽没见过他,不过听闻他的官名儿一向不错。先前得父皇信任,如今皇兄也对他青眼有加,想来该是个明白的人。”司徒岚手里折扇刷的打开,“你也别急,皇兄用人之际,他就算应了你致仕,皇兄那里不准也是无法。” 说着又抱怨道:“咱们久未见面了,你且说这些个。时候还早得很,今日又是花朝,我方才来的时候看街上很是热闹,不如咱们一块儿出去逛逛?” 林琰看了看那墙上挂着的自鸣钟,才是戌时三刻不到。自己来扬州几个月,确实并没有逛过,便笑道:“那你等着,我去换衣裳。” 司徒岚眼巴巴地看着他开了柜子,翻出一套衣裳来,转过了竖着的黑漆填彩人物屏风去换,心里转过了十七八个念头,可惜脚却是不敢动一动,更不提过去一观了。 里边林琰边换上衣裳边问:“正要求你件事情。” “子非你说!”林琰甚少开口求人,司徒岚忙接口。 “你知道我们这府里没个内宅长者,先前我妹妹一直在京里荣国府养着,这也就罢了。如今她回来了,年纪又渐大,也是该着学些管家理事的时候了。我听着人说这些个事情原是可以去请教养嬷嬷的,所以我想着请你帮忙找上两位宫里或是王府出来的。” 司徒岚撇撇嘴,带着酸意道:“子非待妹妹真是没得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那里虽然没有,横竖宫里头一抓一把的。等回了京我就去办。” 林琰低着头理着衣裳出来,笑道:“我可不要那中看不中用的。我妹妹日后是要当家理事的,你只捡那有经验的,深谙内宅之事的,了不起我许以重金就是了。” 司徒岚见他身着明蓝色提花缎子长衫,腰间未束,只系着一条秋香色丝绦,底下坠了一块儿羊脂白玉的流云纹样的玉佩,愈发衬得整个人白皙温润,斯文秀雅。 林琰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心里好笑,伸手拍了拍他,轻笑道:“还不走?” 9、父逝 此时已是月挂中天,虽不是十分的满月,却也很是有清辉如水之感。 街上依旧是热闹的。临街的铺子门前、树上大多扎了彩灯高高挂起。 林琰与司徒岚两个并肩走着,他二人都是容貌生的极好的,又是衣着华贵,自然很是惹人注目。时有结伴而过的少女迎面而来,或是娇羞或是大胆地对着二人看上几眼,又都红了脸挤作一团跑了。 他二人也不介意,缓步前行。林琰知道司徒岚后边必是跟着人的,因此也便由着他一路往城隍庙这边过来。 城隍庙临水而建,此时夜虽渐深,人却还是极多的。除却一路行来随处可见的花灯外,更有十数座硕大的花棚搭在了平坦开阔之处,另有多座小些的零星散落在水边。 碧茵茵芳草,翠幽幽垂柳,粉嘟嘟桃花,香馥馥佳人。司徒岚折扇轻点,侧头对林琰笑道:“人都说天下繁华属扬州,往日里我在京里,还曾疑过此话。如今见了这般景色,才知此话不假。只一个小小的花朝节,便也如此热闹。” “你该比我知道的更清楚些。这扬州盐商云集,富者以千万计家产,百万以下者皆谓之小商。若要我说,这繁华豪富一词,除了扬州原也没有别处可以用的。至于京城,倒是可当得一个‘贵’字。” 司徒岚想了想,笑道:“有道理。” 林琰微扬着脸,看向不远处那精致奢华到了极点的几座花棚,不知转着什么心思。 司徒岚叹了口气,拉着他口内抱怨道:“白日里看你和林小姐泛舟湖上,可也十分有兴头的。偏生到了晚间就这般兴致缺缺。” 这么说着,却是带着林琰往湖边过去,右手在身后招了一招,早有人抢在前边儿去安排。 等着林琰与司徒岚两个行至湖边之时,见那一株极大极高的柳树下已经铺好了一条毡子,上边甚至还摆了四样小菜一壶小酒。 林琰哑然失笑,看向司徒岚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戏谑,“你连这些都带着?” 司徒岚很是得意,拉着林琰席地而坐。幸而已到了晚间,湖边儿并没有多少人。二人坐在树下,看着湖中时有画舫穿梭而行,岸上又有花红柳绿衣香鬓影,这一方却自成一处天地。 次日早上,林琰还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只听见帐子外头碧萝的声音响了起来:“大爷,大爷?” 睁开眼睛,见帐子中透进白光,便知天色已经大亮了,懒懒地掀被坐起。 碧萝打起了帐子,看林琰只穿着月白色中衣起身,忙过去递了一件儿褂子给他,嗔道:“如今一早一晚还凉的很,大爷也该注意些。整日价只跟姑娘说些保养的话,别闹的自己再着凉了。到时候可要被姑娘笑的!” 林琰接过来披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不理会碧萝的话。忽见书案上多了一只天青色花草纹鹅颈瓶,里头插着数枝碧桃,开得花团锦簇。 “那是方才姑娘打发人送过来的。说是天才亮的时候就去折了的,这上头还带着夜里的雾气呢。” 两个小丫头捧着木盆等物进来,林琰好歹洗漱了一番。又有翠染带着两个小丫头抬了一张填漆小几进来,又摆上了吃食儿。 林琰并不觉得饿,只随意地吃了两口便往前头去。却听闻林如海那里已经出去了。 林琰并不多问。昨日司徒岚半吐半露地跟他说了不少,林琰原也知道一些。如今皇帝龙威日重,只是当年被废了的太子虽是已经不在了,但上皇曾追封了一个义忠亲王的封号,再加上其子女尚存,手里也有着一些势力。不见得能翻起什么风浪,却也是叫皇帝也不能安寝的。 再有便是一些老臣世家,诸如四王八公之类,内里早已腐朽,子弟多是纨绔,如此也便罢了,若是只安分守己,倒也无妨。偏生还要去妄想更加荣耀之事,却又是糊里糊涂不明形势。如今见皇帝根基未稳,上皇仍在,又有先前的两个皇子如今的两位亲王颇受上皇宠爱,私下里便时常有些小动作。 这叫皇帝如何容得?不过是此时还不便一股脑地动了,想来也不过数年之事。 林琰原就读过红楼,自然知道所谓“三春去后诸芳尽”。男也好,女也罢,他对贾府的人自来也没打算去理会。只要能保得黛玉平安康乐,其他人他可没那份儿心思。 如此过了又有十来日的功夫,已经从金陵往返了一圈儿的司徒岚因急着回京复命,也不敢在扬州多有耽搁。只是碍着林如海如今身子时好时坏,林琰并不能够一同回去,叫他觉得真是此行莫大的遗憾了。 林琰不理会他的嘟囔,自坐在书案边儿写了信封好,交给司徒岚,笑道:“烦你带给我家里那位小爷 。” “哎哎,我好歹也是堂堂一个王爷,怎么就成了专管你去送信儿的了?” 林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向前倾了倾身子凑到他面前,低声笑道:“堂堂王爷便专门做些爬墙跳窗的勾当?” 司徒岚眼瞅着他一张白皙俊秀的脸近在眼前,近到能看清他眼睑上一根根的睫毛,微挑的眼角,墨色的双眸,烛光在林琰脸上跳跃浮动着,映的他一双眼睛流光溢彩。此刻看来,竟有一种夺人心魄的俊美。 司徒岚难得的红了一次脸,稍稍往后错了错身子,转头过去悄悄吞了下口水,这才又转过身来郑重地将信收在了怀里。 再看林琰,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黄梨木透雕木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司徒岚心里暗恨自己不中用,美色当前,怎么就不知道把握机会呢? “唉,可惜了。这回京之路千里迢迢的,若是能有子非一路同行,好歹这一个来月也能好过些。” 林琰“哼”了一声,“王爷若是能够说动皇帝直接让我父亲致仕回京,我岂不就能够回去了?” 司徒岚想到那个坐在高高宝座之上的哥哥,晃了晃脑袋,自己可是实在没有这份儿本事。 打发走了司徒岚,林琰整整衣裳,往林如海的书房里去了。 林如海亦未歇着,此时正坐在灯下看书。见林琰进来,忽然笑了,问道:“人走了?” 林琰脸皮颇厚,道:“我也知道是瞒不过父亲的。司徒的身份想来父亲也猜到了几分。” “他是当今第几个弟弟?”林如海才问出口,便又极快地接口道,“莫不是传言中的忠顺王?” 林琰笑着点头,父亲并未见着司徒岚,却只凭着自己两句话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林如海看着眼前的少年,手指起落,轻轻叩击着身前的书案,半晌道:“忠顺王爷乃是上皇幼子,人多传言其放纵不羁,不驯管教。又极好斗鸡走狗,上皇对其亦是无可奈何。” 林琰暗笑,心道,司徒岚与自己相识,父亲还是顾及了自己的面子,没把那句“好亵玩男色”说了出来。 坐在林如海对面,林琰正色道:“我与司徒认识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就是忠顺王。那时候也并不觉得他就如传闻中那般……那般不堪。这趟来江南,他言及是奉命前来。其余的,儿子不能再问。父亲对朝中人事比我熟悉,如今是什么态势,父亲心里该有个谱儿才好。” 林如海长叹一口气,身在官场,说做个纯臣哪里就能真正如愿呢?自己手里这几年一直有密折专奏之权,这固然是皇帝信任,其实说到底,与自己当初暗中支持了当今那是分不开的。 也罢了,眼前的少年京中几年,自己暗地里叫人盯了几年,心机有之手段有之,又是中了举的,日后只要他不糊涂到去做什么谋反的事情,日后前途是不愁的。保黛玉一世平安也不是难事。 再有那忠顺王是上皇第九子,虽是母族低微了些,又不大得上皇的宠爱,却与当今关系极佳。江南官场一向暗潮涌动,皇帝既是将他遣了出来,看的出那是信任有加的。说不定,那不羁荒唐也不过是做出来的样子而已。 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林如海觉得自己身子越来越差,时常便有就此睡去的欲望。好在还有林琰,黛玉算是有兄弟依靠,也多少了却了自己的一份心事。若是自己能够撑到她定下终身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这并非一朝一夕拉了一个人来便可以的,怕是,等不到了罢? “琰儿。” “父亲。”林琰恭敬道。 林如海苦笑道:“当初我一力促成你去了京城,原也是有私心,想着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日后能够看在同族的份儿上对黛玉照拂几分。如今你既然叫我一声父亲,便与我交个底,到底,有无护黛玉的本事。” 林琰与林如海对视了片刻,移开了目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起身附在林如海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林如海眼中有精光闪过,随即敛去,点头微笑不语了。 天气渐暖起来,三月月中,忽有人举报扬州驻防的兵士中有大肆贩卖私盐者。林如海大惊,一面上折子奏请皇帝知晓,一面带人彻查。他身子原就不好,急忧劳惧十余日后,竟是一口血喷出,就此昏厥了过去。 人送回了林府,已是奄奄一息。饶是林琰请遍了全扬州的大夫,也不过是摇头道声学艺不精罢了。兄妹两个一时不离地守着父亲,不过两三天下来,便都憔悴不已了。林琰生恐黛玉撑不住,又少不得要劝慰一番。再有林府里各项事务本也繁多,又有那扬州大小官员过来看视或是打探的,也须得去应酬答对。饶是林琰性子强悍,也是有些支应不住。 四月初六,林如海在昏迷了数日后醒了过来,强撑病体写下了最后一封密折。抚着女儿柔顺的发丝,溘然长逝。 10、商议 姑苏林家老宅中,一处精巧的小院子里碧竹森森,中间隐着一条鹅卵小路。虽是暑热的天气,这里却自有一股清凉之意。 “碧萝,姑娘在哪里呢?”林琰从外头回来,先换下了身上的大衣裳,只穿了玉色夹纱小褂子,下边一条撒腿裤,及拉着鞋子,端起早就预备着的冰镇酸梅汤一口气灌了下去。 碧萝边替他收拾着衣裳,边道:“今日姑娘瞧着好了些。方才我过去瞧,姑娘才睡醒,正要去后边的荷花亭子里。厨房才弄了的酸梅汤,我想着姑娘素来柔弱,吃太凉了倒有些不好。正巧外头才送了些新鲜的果子,翠染便用冰灞了,才送过去了。” 看林琰又伸手要去盛那酸梅汤,忙劝道:“好歹少喝些,虽然解渴,到底太凉了。” 林琰笑道:“不过半盏水罢了,还不至于就着了凉。” 到底又喝了一碗,方才吁了口气,瘫在椅子上。 林如海过世后,林琰与黛玉兄妹忙完了丧事,便扶灵回了苏州老家。 原先官邸中的仆从丫鬟们本就大多是从老家或是京里带了过去的,这次也就都跟着回来了。还有些后来采买的,林琰着人问过了,若有不愿跟过来的,都发还了身契又与了银子,打发他们各自去了。 林家祖上留下的产业不少,子嗣却是单薄,因此数代下来家产着实可观。宅子庄子都是不少,更有林家多年收藏了的古玩奇珍,金玉玩器,略略算下来,也约值了百万。 林琰拿着各处账册清点了一番,他虽然也有些产业,跟这个一比,却是小巫大巫了。心里不禁感到好笑,人都说见钱眼开。眼瞅着林如海这一殁,若是没有自己,偌大的家业只黛玉一个孤女承继,焉能有人不眼红? 况且黛玉原本就从小长在外祖家里,既未接触过管家之事,又性子中带着股子清高,很有些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的意思。贾府的老太太以亲情笼络之,那块儿石头贾宝玉以柔情牵绊之,黛玉纵使知道自己有家产落在荣府手中,又怎么开得了口去讨要询问? 总之,那原著之中说的荣府吞没了林家家产的事情,在林琰看来,那简直就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想着父亲过世后从京中匆匆赶来的贾琏等人,林琰冷笑不止。荣国府里还真是没人了,就算要去谋算人家家产,也不讲究些成算,大喇喇地过来就说要帮衬着处理丧事,偏生还是一份施恩的嘴脸,这就是京中人提起来就说是有些机变的琏二爷? 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个糟心事。此次回了苏州,待得安葬了父亲,林琰便预备着带着妹妹回京城去。横竖自己对这里也没有过多的好感,若不是古人讲究落叶归根,他须得让父亲安葬在祖坟之中,他才是不屑回来的——所谓的族人,大多也是些荣府那样的人罢了。 觉得身上的汗下去了,林琰又打理了一番仪容,方施施然出了屋子,往荷花亭子去了。 还未到近处,已经听到了黛玉抚琴的声音。琴声渺渺,呜呜咽咽,如怨如诉,如泣如歌。 林琰听得皱眉,黛玉本就心思细腻敏感,琴如心声,听着便知这孩子还未从父丧之痛中走出来。 黛玉一曲终了,坐在琴凳上发呆。紫鹃和雪雁两个本就见多了她如此,站在她身后也只是略劝了两句。倒是翠染,因是林琰身边儿的大丫头,又劝慰了黛玉一番。 黛玉幽幽叹了口气,抬头间就见哥哥从回廊上踱了进来,忙站起身来相迎。 林琰见她自父亲死后,忧思不止,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愈发显得消瘦得可怜了。此时黛玉只穿着一件儿月白色交领兰花刺绣长纱袄,腰间束了青色丝绦。头上只随意挽了偏髻,用一只嵌珠素银钗别着。脸颊两侧的小辫子俱都用了蓝色头绳,就连耳边的坠子,也换了素净的青玉滴水状的。 “妹妹在抚琴呢?” “嗯。”黛玉轻轻应了一声,“吵到了哥哥么?我下次在房里抚罢。” 林琰听她这样说,恐她沉心,赶忙道:“我才回来,哪里就被你吵到了?不过是方才我过来看妹妹,从那边儿假山处便听见了琴声,怪悲切的。所以才发此一问罢了。” 兄妹两个坐下,黛玉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也不大爱说话。 林琰知道她性子一贯如此,也并不介意。看了桌子上摆着的果子,笑道:“天气怪热的,难得有这样的好果子吃,又是在冰水里泡过的,妹妹且尝一个解解暑气。” 说着,便将那水晶雕花大碗中犹带着水珠儿的荔枝拧了一颗下来,递到了黛玉面前。 黛玉却不过他好意,接了过来。紫鹃忙过来替她剥了皮,露出了莹白的果肉。黛玉尝了尝,道:“很不错的,哥哥也尝尝?” 林琰不待她让,已经自己剥了几粒丢在嘴里,笑道:“妹妹方才抚琴,琴声悲切,叫人听了心里不免有些酸涩。” 黛玉眼圈一红,低声道:“我也并不想的。只是每每想到父亲……心里就忍不住地疼。” “妹妹自小聪慧,有些话我并不想反覆地说的。妹妹知道父亲最为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唯有你平安康乐,才是父亲最想看到的。更何况,父亲虽是走了,却也不过是换了地方继续关切着妹妹的。” 黛玉听他说到“换了个地方继续关切着”,不由得在心里默念了两次。 “古人说‘琴者,情也’。这话细想来却是对的。便如那秋日,有人看来便是‘秋风秋雨愁煞人’,有些人看来却是‘晴空一鹤排云上’。细细想来,这也不过是人们心境不同而已。抚琴亦是如此,心有悲戚,则琴声缠绵;心有壮志,便慷慨激昂。不过是各人的心境不同罢了。妹妹前几日病了,那大夫也说你忧思过重,须得放开了才好。如今妹妹还要弹奏这样的曲子,岂不是给自己添病?没的让自己郁闷。” 说着,便看向紫鹃雪雁两个,道:“姑娘这么着,你们便该劝着些。都是跟着姑娘的时候不短了,这些总不用再去学罢?” 一句话说的紫鹃雪雁两个都低了头。 黛玉忙岔开话头,道:“哥哥说的这般透彻,莫不是也能演奏一曲?” 林琰摇手笑道:“可别,我现在连那几种手法还没有闹明白呢。纸上谈兵,纸上谈兵而已。” 黛玉掩口而笑,眉宇间的清愁化去了几分。 林琰想着若是无事,便要及早动身回京才好。那里可还有个小祖宗等着自己去教训。 “妹妹,过几日咱们便要往京里去了。妹妹瞧着自己院子中哪些个人得用,就带了一同去。妹妹心里先有个底儿才好。” “回京城?”黛玉咬了咬嘴唇,“那,我们……我们住在哪里?” 林琰一怔,随即笑道:“自然是住在家里了。妹妹放心,咱们家京里的宅子在平安巷。没有扬州的官邸大,不过胜在清净。已经有人在那里打扫着了,只是不知道妹妹的喜好。妹妹回去后瞧着若是不喜,再另行收拾也可。另外我在京中也自有一座小庄子,里头有温泉,景致也还不错。妹妹若是愿意住在那里也是可以的。” 看了看黛玉脸上神色,林琰又笑道:“荣国府那里,妹妹若是愿意,自然也可以去住几日。不过咱们热孝在身……” “不,哥哥误会了。我也正是想着,咱们身上有孝,住在别人家里终究不合适。况且,那原是亲戚家,哪里就有自己家里随便自在?” 紫鹃听了,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忙低下头去,手里扯着衣角一紧一松的,直弄得一件儿好好的茧绸儿袄皱了起来。 林琰本就在她对面,这个动作却是看的一清二楚,当下脸上也不露出声色,心里却是暗自想着找个时机将她送回荣府去——只是这话须得黛玉说出来才好。 黛玉先听得不住在荣府里,心里一时松了口气,又带了点儿惆怅。 父亲才过世,荣府外祖家的琏二表哥便带了人来。说是吊唁,实则呢? 想起贾琏跟自己说的,话里话外透着叫自己防备着哥哥的意思。又说那府里难免有些老奴欺主,若是不嫌便可将事情交给他去办。自己年纪虽小,好歹也还不傻。嫡亲的姑父死了,进门儿且先关心这些个,但凡有些脑子的人,也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黛玉心里有些发寒。父亲这一去,自己便真真正正是无父无母的孤女了。外祖母也好,舅舅舅母也好,竟无人想着叫人来安慰几句么?宝玉,自己素日认作知己的宝玉,竟也只那一句无关痛痒的“快些回来要紧”么? 琏二哥,跟来的管家婆子,句句话暗示着哥哥会如何。 如何?他们一定不知,父亲去世的当晚,哥哥便已经将林家所有的账册地契并房契交给了自己。若他真的藏了私心,又何必这样?横竖他如今是林家名正言顺的儿子,便是不给,也无人说话的。 复又想起这几年自己在荣府中所受的闲言闲语,黛玉是真的伤心了。她觉得自己这回更不能去荣府住着了,父亲在世时候乃是当朝大员,自己尚且要被说成是打秋风白吃白住的。如今,谁知道会传出什么不堪的话来?自己堂堂林家千金,没有去上赶着受这份辱的道理! “如此最好……” 林琰手里剥着果子,对面黛玉的声音虽是微不可闻,却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的耳中。一时心情大好,将那剥好的荔枝果肉都码在了小碟子里,递给了黛玉。 兄妹二人计议已定,当下便开始着手收拾东西。又拿着家里下人的花名册对照着商议带着哪些人进京去,又将哪些人留守老宅。如此一来,黛玉忙了不少,倒是将那思念父亲的心思顾不上了。 待得收拾好了,林琰黛玉两个与林氏族长拜别,一径启程往京城去了。 11、进京 却说林琰收拾好了行装,给林如海守过了百日热孝,便带着妹妹和家人仆从雇了两艘大船,一路北上京城。 黛玉先前因父丧身子着实有些弱了下来,林琰先前还恐她长路跋涉支撑不住,便命了人不必赶路,只管昼行夜宿。又嘱咐了黛玉身边儿的丫头嬷嬷时刻注意着,若稍有不妥便要及早说了。 好在此时天气渐渐凉爽下来,一路之上倒也顺利。 这一日弃舟登岸,早有林家的马车在码头候着。林琰叫黛玉坐了车,自己骑了高头大马,兄妹二人并跟着的丫头婆子等人先行回了府。后边的行礼等物众多,自有林家的人去一一清点了装车运回去。 黛玉虽知自己家里在京中有宅子,却是今日才回来。坐在车上晃了半日才停了下来,便听见哥哥的声音响起:“妹妹,咱们到家了。” 黛玉坐在窗边,顺着纱帘的缝隙向外看了看,见车已经停在了一座宅子前头。两扇朱漆门大开,十几个眉目清秀干净的小厮两溜儿站了,又有一个穿着体面、身材微胖的人候在中间,却是早了一个月过来的林府老管家林成。 看林琰兄妹的车马过来,林成面上登时显出激动之色,往前快走迎了上来躬身作揖请安。 林琰跳下马去,笑着携起了林成,口内道:“这些日子辛苦林叔了。” 林成连道不敢,又忙换了小厮过来牵马,恭敬地将林琰兄妹迎进了府里。 黛玉的马车一路就驶到了仪门处,小厮们退了下去,外头又有老婆子打起了车帘。紫鹃雪雁两个先下了车,又将黛玉扶了下来。 跟着上来一个瞧上去利落精炼的嬷嬷,对着黛玉福了福身子,笑道:“姑娘好。我是府里管着内院丫头婆子们的。府里头都叫我陈升家的。” 黛玉微微点了点头。 林琰也就走了进来,看着黛玉笑道:“妹妹的屋子已经收拾利落了,就在后边的院子里。妹妹如今且先去歇歇,待会儿……” 话音未落,从月洞门处冲出来一个人,口内叫道:“二叔!” 随后一个人影便扑进了林琰的怀里。 黛玉没有防备,唬了一跳。定睛看时,见一个身穿雨过天青色双排穗箭袖,腰间束着莲青色丝绦的孩子正腻在哥哥身边儿。 林琰低头看着抱紧自己胳膊不肯撒手的孩子,一年未见,这孩子个头儿高了些,脸上的肉倒也没少,还是一副胖嘟嘟的模样。 敲了敲他的脑门儿,林琰笑道:“当着你姑姑的面儿呢,也不知道害臊?还不快去见过了你姑姑?” 那孩子转过头来,一双圆圆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转,看向黛玉,见这个姑姑不过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年纪,身上衣裙素净,不但一应玉佩压裙等装饰之物都未带着,便是头上也只用一根白玉蝴蝶钗挽了发丝。 服饰虽然简单,面上也还带着些惊愕之意,但其容貌不用说是好的,便是只站在那里不动,就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当下咧开嘴笑了,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姑姑!” 一丝儿犹豫都没有,撩起袍子跪倒在地,口内道:“侄儿林若见过姑姑,给姑姑磕头了。” 黛玉心里“哎呀”一声,眼看着这个孩子并没有比自己小了多少,这称自己姑姑也就罢了,可说跪便跪,自己可还不知道这是哪一位呐…… 犹豫着要避开,林琰笑道:“妹妹安心受了他的礼便是,这原是他该行的。” 虽如此说,黛玉还是忙叫自己身后的王嬷嬷将那孩子扶了起来,又看向林琰,“哥哥,这是……” “这是我前边儿大哥的孩子,如今跟着我过。详细的看有了功夫我再告诉妹妹,现下礼也行了,人也见了,妹妹要不要回屋子歇歇?” 黛玉一路行来确实已经疲惫,再者路上毕竟不比家里,尤其沐浴等事更是不便。林琰这么一说,登时便觉得全身不自在起来。忙应了林琰的话,跟着府中的老婆子一径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此时已经进了九月,正是京城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天蓝云白,风清气爽。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跟着陈升家的往后院走去。陈升家的很是会说话,人又精明,自然知道这回两个主子回来,日后这内院里只怕就是这位姑娘做主了。因此说话间很是用心,唯恐一句话说不到,便冲撞了姑娘。 黛玉的屋子果然是用了一番心思收拾的。三间大小的屋子很是阔朗,进门便可见一扇梨木底托玻璃屏风隔开了里外间。因在孝中,博古架上也都并未摆着那些颜色鲜艳的古玩玉器。里间儿设了一张六尺宽的紫檀木箱床,上头支着碧色纱帐。临窗处亦摆着书案,案上一只三足小香炉。又有插着时令鲜花的汝窑美人肩花瓶摆在书案另一侧。 脱下了身上的斗篷,早有小丫头送上了温水。紫鹃忙替黛玉掩了衣襟,服侍着她洗了一回脸。 黛玉觉得身上乏得很,便歪在床上养神,只叫紫鹃雪雁几个人自去歇着,自己也要借着这点子功夫略歇一歇。 林琰自己顾不上熟梳洗,先亲自往后边的佛堂里安放了林如海夫妻的灵位,又虔诚地磕了一回头。 复又到了书房里,林成早就预备好了府中各项事务的账册,以备林琰查看。 林琰瞧着桌子上两碟厚厚的账册,忽然觉得头痛无比。 到了晚间,林琰又与黛玉细细分说了那孩子——林若的来历,那原是他嫡亲兄长的孩子。林琰本就是从小失怙,只跟着兄嫂过日子。谁知道那一年他哥哥出门去庙里听禅,不想回来时候遭遇了大雨,从山上摔了下来,当场便没了。嫂子正怀着孩子,已经有八个月了,骤闻噩耗,支持不住,引得孩子早产,她自己也血崩而亡。 自那以后,一个十来岁的小叔叔,一个才出生的娃娃,算是相依为命了。 黛玉听了林若的身世,忍不住又想到了自己,都是无父无母的,那孩子连自己的父母都未见过,想来比自己,还要更为可怜些的。 “可怜的孩子……”黛玉一边儿拭着红红的眼圈儿,一边儿恨不得将林若叫到跟前来安慰一番才好。 又叫紫鹃拿出了备好的见面儿礼——乃是四部新书,一方上好的端砚,再有一枚精致的白玉挂件儿。 林琰看黛玉始终难言面上风霜之色,眉宇间虽是略敛了愁色,却又多了一股疲累慵懒之态,也不多说话了,只赶了黛玉回去歇着。 林琰这边原本也是打算早睡,哪知道迷迷糊糊才要睡着,便听见窗户“咯吱“一声轻响,又被推开了。 林琰无奈地睁开眼,借着外头的月光,依稀能瞧见一个黑影儿从窗外利落地跳了进来。 明日须得叫人在窗户底下摆上些瓶瓶罐罐的——林琰如是想。 那黑影既进了屋子,便又蹑手蹑脚地关了窗户。转过身来看着悬着天青色幔帐的床榻,里边儿的人是自己想了很久的,只是那可恶的帐子竟是遮得严严实实的。 这么想着,便更放轻了几分脚步,半挪着来到了榻前,只觉得心里跳的越发厉害起来。 犹豫了一会子,终于还是伸出手去。 尚未碰到,里边已经有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伸了出来,一把撩起了帐子。 司徒岚看着榻上突然坐了起来的林琰,因睡觉便将头发都放了下来,这会子满头乌发披散在肩上,发如墨染面如冠玉,嘴角似笑非笑地勾着,眼中却是明晃晃地带着怒火。 “子非,那个,那个你回来了?……” “废话!你不知道我回来,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过来做什么?”林琰没好气道。 司徒岚最是受不了他薄怒的样子,当下心一横,往床榻上只一扑,便将林琰合着被子抱住了,笑道:“子非最是狠心人。这数月不见,回来时候也不告诉我。枉我上回信里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坐上船了便命人给我捎个信儿来,我好算着日子去接你。若不是我叫人天天在那边儿打听着,还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了。” 说着说着,司徒岚便生出了七分委屈三分恼怒的心态。两只桃花眼盯着林琰,只看得他面上渐红。 轻咳了一声,林琰推司徒岚,道:“消停些罢,碧萝她们就在外边儿。” “你又骗我。你从来不要丫头在外间上夜,这会子她们都在厢房里睡着呢罢?” 林琰听了好笑,“你这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就只跟亲眼见了似的?” 说着手上用力,推开了司徒岚,及拉着鞋子走到茶格前倒了茶水递给司徒岚。 今日乃是月圆之夜,月亮光明亮亮的。窗户上虽然糊了纱,仍是能够看的清楚。两个人各执一杯温水,坐在那里低声说话。 林琰忽又想起来一事,忙问司徒岚:“上回说的请你帮我留意着好的教养嬷嬷,可有了人选了?” 司徒岚点头:“我一直想着呢。今年恰好我皇兄要为父皇祈福,宫里放出了不少人。我叫人查了内府的名册,捡那家里头没有了什么牵绊的,又深谙规矩教养的嬷嬷找了两个,明儿就把人给你送过来。” 林琰听了,此事虽是自己托他,原本也没打算真就去请了宫里的嬷嬷出来,毕竟那些嬷嬷在宫里也都是有品级有俸禄的。若不是公主郡主,哪里就能轻易请到? 不想司徒岚果然请了来,不但如此,听他说的简单,心思却是用得极为细致的。 这么想着,便不由得又对司徒岚感激了几分,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就带了出来。 司徒岚受宠若惊,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貌似不经意地搭在了桌子上,又慢慢地往林琰那边儿滑动。林琰看着好笑,只一下子拍了回去。 司徒岚坐在那里与林琰胡乱侃了一通路上经历,见林琰实在撑不住了,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去。 “等等,”林琰看他又过去推窗户,伸手捂着额头轻声道:“日后上门便上门,不要做这些跳墙爬窗之事。若是御史知道了,少不得要参上你一本。” 次日上午,果然司徒岚打发王府的两个婆子带着教养嬷嬷来了。 林琰看时,两个嬷嬷,一个容长脸,身材微微发胖;另一个头发梳的一丝儿不苟,脸上也无过多表情,看着倒是有些面瘫相。 二人跟林琰见了礼,便推到了一旁恭敬地站好了。 林琰早命人请了黛玉过来,又指着两个嬷嬷给她介绍了:“这一位是许嬷嬷,这一位是李嬷嬷。两位嬷嬷都是从宫里放出来的老人儿,规矩礼数儿都是极好的。我特特托了人请了来,妹妹日后只管跟着嬷嬷学习。” 黛玉自然知道这宫中的教养嬷嬷极难请到,大家子中的姑娘若是受了教导,自然是受益匪浅的。那些个教养嬷嬷自然也是极为难请的,就算是住在荣府里几年,也没见过宫里的教养嬷嬷上门指点姐妹们,都只是府里头的老嬷嬷跟着而已。哥哥到底是托了何人请来的?怎么这么大的面子呢? 黛玉觉得自己的哥哥身上让人摸不透的地方颇多。心里虽是好奇着,却也不会失了礼数,听完哥哥的话,便起身敛衽称是。 林琰又对着两个嬷嬷道:“我家妹妹如今已经十二岁了。因着家里没有内宅长者,须得请两位嬷嬷费心教导了。” 那二人原就是奉了忠顺王爷的令来的,哪里敢不尽心?如今又见林琰倒是一个温和雅致的人,谈吐又并不压人,心里先就又喜欢了几分。又见黛玉眉目如画,气质清灵,虽是一身素淡的孝衣,举手投足间却很有规矩,忙都说道:“大爷哪里话?我们姐妹不敢说别的,之前也曾跟在几位公主郡主身边儿。规矩上头的事情,但请大爷放心。” 林琰满意地笑了。命人好生送了两位嬷嬷去歇着,又转头对黛玉道:“妹妹身边儿的人还是少了些。我又不大知道内宅的事儿,不如妹妹趁着这些日子冷眼看着些,从二等丫头里再提两个上来。” 黛玉听了此话,想了一想,笑道:“我身边儿的人倒也够用的了。不必再补了罢?” “妹妹憨了。这如今咱们的到了京中住着,京中那些大家子里的姑娘哪个身边儿没有四五个贴身的大丫头?这原就是个定例。在咱们自己家里倒是没什么,只是等咱们出了孝,妹妹还要与我往一些父亲旧识的家中走动,难免不与闺阁女孩儿们交结。到时候若是跟着的人少了,岂不叫人笑话?况且这贴身的丫头原也不是一两日便能遂心的,还得跟着嬷嬷们学着伺候,也是个水磨的功夫活儿呢。因此妹妹看人时候,不妨选些年纪小的。” 黛玉不说话了,心里感念哥哥为自己想的细,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谢字。 她身后的王嬷嬷却是欢喜无限。她原就是黛玉的乳娘,看着黛玉长大,自然也知道在扬州时候黛玉是如何娇养着的。后来跟着黛玉北上京城,老爷的意思原是怕姑娘外祖家里多心,故而将黛玉身边的丫头只遣了一个过去。谁知道那荣府的名头说着好听,在姑娘们的教养上却是苛刻的。连上自己姑娘,再加上荣府的三个姑娘,每个人身边儿不过就是两个大丫头罢了。这要是出去了,可是不好看呢。 看大爷这个并非亲生的哥哥能为姑娘想到这些,况且人又是让姑娘自己去挑,这不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当下合掌先就念了声佛,又对黛玉喜滋滋道:“姑娘可还不快些谢谢大爷呢?这不说是为了姑娘在外头长脸,便是如今伺候的人多了,姑娘也省了好些事儿不是?再说了……” 笑眯眯地扫了一眼黛玉身后的紫鹃,“如今姑娘身边儿的丫头们也都大了,眼瞅着一二年也就要放出去了,可不得先就紧着那小些的□□着么。” 林琰端起几上的青瓷盖碗,笑道:“到底是嬷嬷经历的多,这些事儿我原也没有想到的。” 垂眸看向碗中澄澈的茶水,却没有忽略黛玉身后紫鹃忽然变了的脸色。 正要再说话,外边儿有丫头进来回道:“大爷,外边荣国府里命人送了帖子过来,大爷是见是不见?” 黛玉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了,看向林琰。林琰安抚地一笑,冲那丫头道:“叫进来罢。” 12、谈论 多半年来,荣国府那里是忙乱得紧。原因无他,府里头二房的大姑娘被封了娘娘不算,圣上又特别恩准了省亲一事。 省亲,说起来是天大的荣耀。当今皇帝打出来的旗号是因着自己每日承欢于太上皇皇太后身边儿,念及宫里嫔妃都是入宫多年的,平日不得见到亲人,倒是违了‘天和’这二字。因此特别加恩,许椒房亲眷每月进宫请安探视。三月里又有一道旨意,若是家里有那重宇别院可以驻跸关防的,也可请旨省亲,以聚骨肉天伦之乐。 旨意一出,那些个女儿在宫里的人家谁不念佛感念圣恩?再有几个女孩儿位分高些或是得宠些的,便都动了立时建园子请旨省亲的心思。 荣府自然不例外。这一程子随着元春的晋位,二房水涨船高,王夫人在府里的威信越发高了不少。更有她姐妹薛姨妈在身边奉承,“先前多少朝代多少得宠的妃子,也不见有能够父母亲人一个月两三次进宫请安的。可见娘娘是个有福气的。” 又有薛宝钗在旁笑言:“正是这样。我虽然年纪小不知道,可好歹看书时候也略略看到了些,自古以来哪里就有入宫的娘娘回家里的?偏生这里的大姐姐才封了娘娘,皇上就下了这样的旨意,可见是专为娘娘的了。” 王夫人得意之余深以为然,恨不能立时接女儿回来省亲才好。 只是,这省亲说起来容易,圣旨上可是还有一条,须得“有重宇别院”的人家方可。换句话说,你家里每日人来人往的地方是不行的。皇家的妃子,总不能随随便便地就回了娘家不是?那要讲究的地方多了去,最重要一个便是不能失了皇家的尊贵。 这样一想来,那供妃嫔们内廷銮舆下降的地界儿,只怕没有几十万两的银子,是堆不起来的。更何况便是建了起来,里头一应的摆设家具、古玩玉器、珠帘幔帐,大大小小的,更是一大笔开支呢。 王夫人犯了难。 荣宁两府里头几个主子聚在一块儿商议了,贾珍把宁府会芳园一带让了出来,往西丈量了三里半的大小来建园子。如此便省下了再行买地的银子。贾母又出了八万两的私房,又叫贾赦贾政两房各出了五万两。贾珍不甘人后,也出了三万两。如此一来,共是凑齐了二十一万两的银子。 王夫人心里有些不乐意。区区二十万的银子够做什么的? 正是郁闷之际,忽有扬州那边儿传来消息,林家的姑爷,不行了! 王夫人心里大喜,面上却作出了十足的焦急神色,只匆匆往贾母那里去送信儿。 贾母听了大惊,林姑爷若是有个山高水低的,自己那个可怜的玉儿可要怎么着?况且如今那林姑爷好好儿地弄出了一个过继的儿子出来,若那孩子真是个黑心肠的,日后玉儿不是擎等着受欺负? 想到这里,也不顾别的了,只忙忙地叫了贾赦贾政贾琏等人来,含泪道:“我知道你们正在为娘娘的事情忙着,若是一般的事情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给你们添乱。可如今林姑爷不好了,我的玉儿,敏儿唯一的一点子骨血啊,这会子不知如何了。” 贾政忙起身道:“母亲快别如此。这消息是突然了些,我近日去部里头点卯时候也听闻了,林妹夫乃是任上劳累所致。老太太十分不放心,不如叫琏儿去瞧瞧?” “我正是这个意思。”贾母拭泪道,“园子里头图样儿已经画好了,外头又有珍儿他们照应着。琏儿下趟扬州罢?我不管别的,若是你林姑父真不好了,只要你将你妹妹好生带了回来。我可怜的玉儿,还是养在我的身边,让我时时看着,才好放心。” 原本贾琏也管着建园子的一应琐事,虽是辛苦些,可里头能捞油水的地方不少。如今忽吧啦地要去扬州,一来一往几千里的路,那苦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的。 贾琏心里有些不乐意,无奈贾母和叔父已经说了,只得起身应了。 一时人散了去,王夫人将贾琏叫到了自己屋子里,又密密地嘱咐了一番才罢了。 贾琏回了自己的屋子,凤姐儿和平儿已经开始给他预备行装了。 晚间夫妻两个情意融融,好一番缠绵。凤姐儿睡去,贾琏心里琢磨着贾母要他接了黛玉回来的话,王夫人要他想法子探探林家家底儿的话,复又想起来去年在扬州勾搭到的美人儿秀秀,心思竟又活泛了起来。 不过天不从人愿,等贾琏带着人一路骑马赶到扬州时候,林如海已经入殓了。瞧着满院子素白,前来吊唁的扬州乃至江南大小官吏络绎不绝。林琰黛玉披麻戴孝,棺前极近哀恸,主持吊唁事宜的竟是从京中赶来的手捧圣旨的礼部侍郎。 贾琏瞧着那个阵势,一撮牙刷子,只怕林家的事儿自己是插不上手了。好容易等到了人少时候,与黛玉说了没几句,却又见黛玉昏昏然欲倒,只得掩了话不提。 在扬州待了些日子,林家那里竟是如铁桶一般,人人有事,个个有责,安排的条理分明,丝毫不见忙乱。 黛玉那里更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说老太太接了姑娘去罢,人家哥哥妹妹一个意思,须得在家里给父亲守孝。说过了热孝来接罢,哥哥不置可否,妹妹不肯说话。贾琏也没了辙。 想着去寻那红颜知己秀秀,偏生又找不到人了。打听了一番,周围人家都说是被人带走了。贾琏唏嘘了一番,只得罢了。 就这么着,贾琏怎样来的扬州,又怎样回了京城。贾母不喜,王夫人更是满腔怒火,都骂了他一通办事不利,却也毫无别法。 王夫人原本想着,林家就算是有个儿子了,可到底是过继来的,时日尚短,且上回贾琏也说了,那不过是个读傻了的孩子罢了,未必经过什么大事。林家也是几代传下来的,那些个家生子儿的奴才又岂有好相与的?这么一个才过继了几个月的孩子,林丫头又是数年没有回去过的,如何能降服得了?此时贾琏过来伸手相助,林家两个兄妹只有感激的。这样一来,既得了名儿,又能借着机会查探一番林家的基业。尤其是那林丫头的身上,到底能有多少身家。毕竟她一个女孩子,又有那么个哥哥,银子嫁妆之类还是给嫡亲的外祖家里保管着才放心。 只是,不想贾琏无用,没有丝毫的作为,便又回来了。 又想到如今正建着的园子,每日里银子流水般地使将出去,先前预备的二十一万两,实在是花不到头。难不成真要动了自己的私房不成? 正搂心攥肺之际,妹子薛姨妈又是雪中送炭,一个锦盒儿里头装了十万两的银票,和女儿宝钗一起施施然而来。 王夫人摩挲着锦盒上头的填漆花样儿,再看眼前宝钗丰腴端庄,只在心里暗暗点头——到底是宝丫头,贤惠知礼,又有眼色,比那没了爹娘的林丫头强出半条街去! 贾母却与王夫人不同。凭心而论,她是真疼黛玉。这是她女儿贾敏唯一的骨血,她心疼这个孩子。也确实是存了将黛玉配与宝玉的念头,这里头固然有为宝玉思谋的意思,在她看来,却也是对黛玉而言最好的归宿。 她知道二太太王氏一向不喜欢黛玉,喜欢的是那个皇商出身的学家姑娘,处处在府里头抬着那孩子的身份。 如果不是她们传出什么金玉良缘的话来,贾母也很是愿意高看宝钗一眼的。那孩子不说容貌,性情倒是稳重的。虽说心眼子多些,可是眼色极佳,会笼络人。跟她比起来,自己的孙女儿中唯有探春算是个出彩的,只是庶出,日后结亲也是个头疼的。 贾琏这回没有能把黛玉接回来,贾母虽是骂了他一通,心里却并不是真的恼了。她想着,黛玉如今没了父母,就算有个哥哥,可到底不是血亲,彼此照应起来也不方便。待得黛玉过了热孝,还是接在自己身边儿养活才好。自己是嫡亲的外祖母,要接了她来,谁还能拦着? 想到这一节,也就放了心下来。 接下来的几个月,荣宁两府里热火朝天地为省亲别墅忙活着,竟都忘了黛玉一事。 贾政是个不大管事儿的,盖园子一事满打满算,他还没有贾赦看的时候多。这一日从工部出来,因与同僚相约了往京中最大的酒楼里去,路过平安巷的时候,坐在轿子里恰好就听见了路人谈论着“真真是可怜的……”“当年那林探花打马游街的时候好生风光俊俏,如今却只剩了一儿一女回来……”。 贾政忙命人停了轿子,又叫跟着的人去打听是哪个林探花。等人回来时候,贾政听了也不顾的去酒楼了,只忙忙地回府,告知贾母黛玉兄妹两个回京了。 贾母又是欢喜又是伤心,这孩子,回了京里怎么不往外祖这里来?垂了一回眼泪,又有宝玉在旁不依不饶,只要去快些接回了林妹妹。贾母便赶紧命人往林府来了。 林琰坐在主位,满面笑容让着贾琏喝茶。 贾琏虚咳两声,道:“林表弟,这回上京,路上可还顺利?” “有劳琏二哥记挂。”林琰眉头轻皱,道,“父亲走了以后,妹妹忧思不已,瞧着是越发地瘦了。幸而这一路过来,天气还好,不冷不热,不然妹妹路上有的罪受。” 贾琏正端起茶杯来喝茶,听了这话忙又放下,“如今可还好?老太太每日念叨着呢。” “琏二哥知道,从苏州到京里,实在说不上近。妹妹回来后,我瞧着脸色不好,着实是累着了。不然,我们如何能进京了,还不往府上去请安呢?” 林琰脸色诚恳,“说起来,我到底年轻不知世事。先前送父亲灵柩回姑苏老家,后又忙着收拾东西回京。这一程子乱的不得了,竟没提醒妹妹往这边送个信儿来,叫老太太日日想着,是我的不是。琏二哥回去且替我分说一番,别叫老太太恼了妹妹才好。” 说着站起来一揖到地,态度好的很。 贾琏慌忙起身还礼,口内叫道:“林表弟这是做什么?老太太疼爱林妹妹,你是林妹妹兄长,自然没有恼了你们的道理。老太太的意思,想请你们过府一叙。一来了慰老太太思念林妹妹之心。二来,也是想着见见林表弟的意思。” 林琰点头不已,“原是应该的。我就说我糊涂了,昨日进京时候虽然晚了,好歹也该先着人去府上一趟。这,这倒又费了琏二哥一回。” 这话说得客客气气,贾琏听在耳中却总是觉得有些不对。究竟哪里不对?看林琰目光恳切,面色真诚,贾琏又觉得,自己多心了些罢?林表弟的意思,不是说荣府里日日盯着他们罢? “只是表哥,妹妹昨日回来,身上尚且疲累,不如,且容妹妹缓两日,我们兄妹再行过去请安,表哥看……” “使得,使得。老太太向来疼爱孙女儿,自然不舍得林妹妹劳累的。” 林琰笑了,半垂着的眼帘遮住了讽刺的笑意。耐着性子又听贾琏说了半日,方才客气地将人送了贾琏出去。 贾母这里听说黛玉远来劳累着了,心里着急,忙命凤姐儿预备了各色吃食儿补品,待明日给黛玉送过去。更有宝玉上蹿下跳,围着贾母撒娇弄痴,只恨不能立时便将黛玉接了回来。 下头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瞧着,脸上都是笑意不减。薛姨妈奉承道:“到底是一块儿长大的兄妹,情分不同别人。我们也惦着林姑娘呢,回来也叫宝丫头去打点些东西,一并叫凤丫头送过去罢。” 贾母谦逊了一番,宝钗便起身笑道:“我与林妹妹素来要好的。这也就是我们姐妹间的一点子小心意罢了。” 宝玉听了,也顺着说:“是了老太太,明儿我跟着凤姐姐一起去罢?” 王夫人手里的帕子越攥越紧,听了这话忙道:“宝玉,你又混说了。昨儿老爷还说要问你功课呢,怎么有功夫出去?” 贾母见宝玉登时便蔫了,心里不喜,淡淡道:“他跟林丫头一块儿长大,去瞧瞧也无不可。若是你老爷说话,有我呢。” 王夫人一堵,只得强笑道:“老太太说得是。” 宝钗见屋子里冷了下来,看看迎春姐妹坐在一边儿低声说话,李纨只一旁听着微笑,凤姐儿正在那里跟宝玉商量着要送些什么过去。 心中转过一个主意,便自己笑着向贾母道:“可惜我们轻易不得出门,不然,我倒也想跟着凤姐姐一起去看看林妹妹呢。” 薛姨妈正坐在她旁边,听了这话,笑着拉宝钗手,慈爱道:“你跟林姑娘也算是亲戚姐妹,若是要去,倒也无不可。” 王夫人心里一喜,才要接着说话,方才充了半日背景的邢夫人忽然插嘴了:“老太太您瞧,到底是小姑娘家家的,不知道呢。” 又向宝钗看去,“好孩子你不知道,如今那林姑娘家里是有男丁的。他又跟你是个平辈的,哪里就能你们小姑娘家跟过去呢?怕是有人会嚼舌头呢。” 宝钗面上一红,低下了头,轻声道:“是我造次了。” 贾母含笑看着宝钗,温声说道:“宝丫头也是为着跟玉儿的情分,一时没想到。大太太,日后说话须得和缓着些。虽说是亲戚,姨太太不会放在心里。可若是别人听了,岂不是要恼了?” 邢夫人面上闪过一丝儿得意之色,老太太难得这么跟自己说话。忙起身敛衽,口内道:“是。” 13、拜望 林琰满打算是过几日再让妹妹去荣府的,没成想次日早上才吃了饭,便有荣府的琏二奶奶并宝二爷一块儿过来探望黛玉了。 听了外头林成的通传,林琰坐在椅子上笑了。 琏二奶奶?不就是大名鼎鼎的凤辣子王熙凤?传说中少说长了一万个心眼子的那一位威威赫赫的凤姐儿? 平心而论,林琰不讨厌这个女人,甚至觉得她性子泼辣,手段利落,是个脂粉中的难得的。只是可惜,她是小处儿精明,大事糊涂了。光凭着放利子钱兜揽官司两件事儿便能看出,这个女人和她王家那两个姑妈没什么区别,眼睛是只认得钱的。况且后来贾琏偷娶尤二姐,她竟偷偷叫人去告贾琏,还敢放出话来说什么“便是告我们府里杀人也是无妨”的话,这已经不是糊涂了,简直是找死。 她在荣府里凭什么立足?凭什么被人称一声二奶奶?还不是因为贾琏! 难道她真以为,荣府权势滔天? 林琰觉得这些事情与自己没有关系,也不必去计较。只是这个凤姐儿是那贾府的老太太跟前头一个得用的人,最会揣摩贾母心思行事。 她在荣府里一向是喜欢拿着黛玉开玩笑,动辄便是将黛玉和那块儿石头扯在一块儿。就算是变相地站在贾母一边儿罢,可就没想到过,妹妹的名声就此毁了?若是日后宝黛二人亲事不成,叫黛玉如何自处? “方才你说,琏二奶奶与谁一块儿来的?”林琰拨弄着窗前一盆儿开得正好的墨菊,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是和他们府里的宝二爷。”林成答道。 “他们……是怎么来的?” 林成回想了一下,道:“是坐车来的。” “一辆车?” 听着自家大爷微微提高了的声音,林成心里一咯噔,大爷说话还是平常的语调儿,怎么到了自己耳朵里就有些变味儿呢?等等,等等,这,这荣府里的琏二奶奶和宝二爷同乘一车?要是没记错,宝二爷可比姑娘还要大些罢?琏二奶奶也是个年轻的媳妇罢?这也太不讲究了罢? 林成是林如海家里的老人儿,性子最是严肃。此时已经对外头的凤姐儿宝玉两个有些看不起,连带着荣府里也受了几分鄙视。 林琰好笑地瞧着这位老人脸上变了几变的颜色,笑道:“林叔,还是将客人快些请进来罢。让陈升家的带那位二奶奶去见姑娘,宝二爷就不必了,你亲自带了到我这里。” 林成“哎”了一声出去,到底是姑娘的外家,不好失了林府的礼数啊。 周瑞家的打起车帘子,扶着凤姐儿下了车。宝玉跟在后边跳下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只看见一个面容白净的媳妇子带着几个婆子在那里迎着。 陈升家的恭恭敬敬地对着二人福身,笑道:“奴婢陈升家的,给琏二奶奶宝二爷请安。我们家大爷正在花厅相候,嘱咐了林大叔亲自带了宝二爷过去。琏二奶奶就请跟女婢过来,姑娘在屋子里候着。” 凤姐儿还未说话,宝玉先就有些着急——自己是要来看看林妹妹的,如何能去花厅里? 好在他虽是平日里在贾府惯了,出来倒也不至于太过无礼。又见凤姐儿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跟着林管家过去。只得怏怏不乐地与凤姐儿分开了。 凤姐儿一路随着陈升家的来到了黛玉的屋子。凤姐儿不免打量了一番,见黛玉所居的院落极大,正房便有五间,中间三间相连,左右又各跨着一间。左右又有游廊与东西厢房相连,院中一侧种着极大的海棠树,如今虽是秋日了,叶子也还是碧绿的,瞧着极是养眼。又有几株翠竹长在院子一角儿,另有几簇矮矮的花儿,开得也是极为绚烂。 游廊上正有几个小丫头晾晒,见了人来,都忙垂手侍立,微微低着头。凤姐儿一眼扫过去,小丫头都穿着一色的浅绿坎肩儿,嫩黄色裙子,瞧着都是齐齐整整的。 早有丫头打起了帘子,里边儿黛玉已经迎了出来。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凤姐儿性子泼辣,口齿伶俐,因此很是喜欢同样会说话儿的黛玉。再加上贾母那些心思,凤姐儿与黛玉这几年相处的是很好的。此时一见了她形容,忍不住便快步上前拉住了。 “凤姐姐。”黛玉与她经年未见,此时也有些欣喜的,忙让了人进去。 周瑞家的几个另有王嬷嬷过来带到别处招呼着。凤姐儿便跟着黛玉来至屋子中,拉着黛玉坐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黛玉形容虽是瘦了些,然脸色倒是还好,便也放下心来。一时又有紫鹃端了茶来,凤姐儿便只管拉着黛玉的手,拿着别后的话来说。 不多时雪雁又进来回道:“方才琏二奶奶这里送来的东西,大爷都叫拿了过来给姑娘瞧瞧。” 黛玉看那些玩意儿补品,也都是自己在荣府住着时候素常吃的。想着先前老太太的疼爱,心下感激,眼中便有些湿润。 凤姐儿察言观色,见黛玉如此形容,便道:“妹妹别这么的。老太太若是知道了,岂不难受?方才我来时候,老太太再三再四地交代了,定要请妹妹歇过两日便回去瞧瞧,也好让她老人家放心。” 黛玉低着头拭了拭眼角儿,点了点头。 好歹说了会子话,凤姐儿便起身告辞,又笑道:“宝玉还在那边儿等着,我怕他等急了。妹妹知道他的性子,一时看不到便要着急的。我先回去,过两日妹妹便来罢?” 看黛玉仍是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心里微微纳罕,林妹妹不是一直和宝玉极好么?怎么听到他来了,也不问一声? 带着几分疑惑,王嬷嬷送了凤姐儿到了仪门处。贾府的车马就在那里候着。 一时又有一个身材高挑,眉目清俊的少年送了宝玉出来。宝玉走在前头,脸上很有些不耐之色 。那少年却是嘴角含着笑意,白皙的面上一双乌黑的眸子,眼眉弯弯,看着便是个清透温柔的。 那少年来到凤姐儿跟前躬身一礼了,笑问道:“这位便是琏二嫂子了罢?” 凤姐儿一看之下,便已经猜出这必定是林家的那位大爷了。当下还了礼,笑道:“这位是林表弟?” 林琰温声道:“正是。前边儿多亏了琏二哥照应,这里跟嫂子说声谢了。” 凤姐儿摇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林表弟,我方才和林妹妹说了,过两日接你们过去瞧瞧老太太。不知道林表弟那里……” “自是该去拜望老太太。”林琰笑道,说着伸手打起了帘子。 “哎呦,这真是不敢当。”凤姐儿看宝玉站在车下嘟着嘴,也不再寒暄,先就上了车,又叫宝玉上来。 宝玉勉强拱了拱手,转身便上了车。凤姐儿抱歉地朝林琰笑了笑,林琰便放下了帘子。 就那么一瞬间,凤姐儿似乎看见林琰嘴边的笑意忽地变冷了。投在宝玉身上的目光,竟满是嘲讽之意。原本很是俊俏的脸上,眨眼间便换上了冰冷阴寒的表情。凤姐儿一怔之际,帘子落下,遮住了视线。 是夜,林琰一袭不打眼的衣衫,从林府翻了出去。一路疾行,来至鑫隆街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 轻叩三声,本来紧闭着的大门“吱呀”一声敞开,一个灰衣人打开了门,低声道:“后院亭子。” 林琰闪身而入,径直走进了后院。瞧着便知道已经不是头一次来了。 “林子非见过皇上。”撩袍子单膝跪地,向着亭中把玩着酒杯的男人行礼。 那男人也不叫起,漫不经心地问道:“昨儿回来的?”声音有些低沉,略带着些慵懒之意,听在耳中极是舒服。 “是。” “行了,起来罢。说说你在扬州时候查到的事情。” 林琰起身,垂手站在皇帝跟前,将自己在扬州时候所查又一一报了一次。 这些其实他早就密报过皇帝,此时再说了,也不过是重复之语。皇帝皱眉半晌,叹道:“江南一带,与京城相距甚远。又有几个老臣世家长居,各自都有自己的心思。哼,这就是打量着我离得远,统统都不知道呢。且上皇念旧,轻易不会叫我发落了他们。” 林琰站在那里只躬身倾听,并不插言。本来也不必说什么的,若是江南那几大家子安分守己地在那边儿也就罢了,偏生就有那糊涂了心窍的,先前跟义忠老亲王搭着,如今还搭着京中皇帝那几个兄弟。就这样,日后能落个好儿?皇帝心里想来早有了打算,正一步一步地设套子呢。只不过是整日将这些事情憋在心里,此时也就是让他听听罢了。 皇帝坐在那里拍了一会儿桌子,见林琰老神在在,怒火又升,“林子非!朕跟你说话呢,你敢不听?” 林子非心里翻了个白眼,马上跪在地上,“草民不敢。草民一直听着皇上说话,没得皇上允许,草民不敢妄论朝事。” 皇帝气笑了,原来还是自己的不是? 站起来抖抖袍子,皇帝童心大起,拿脚背轻轻碰了碰林琰,“起来罢,没得这样跪着不得说话。” 林琰站起来拍拍衣角,笑道:“皇上龙威日重,草民不敢造次了。” 皇帝轻叹一声,眉角又拧了起来,道:“先前只觉得做皇帝千好万好,如今这才几年,朕倒是觉得尚且不如一个闲散的王爷来的自在。” 林琰忍着吐槽的欲望应了两声。皇帝登时没了说下去的兴趣,挥手道:“行了,你回去罢。把你那几家酒楼青楼的看好了,该下了本钱时候别省着。若有事儿直接找老九去。另外国子监那边儿别只顾着读书,有些个人你给我盯紧着些。” 林琰恭恭敬敬地答应了皇帝的话,林琰便要退出去。 皇帝忽又道:“你带着林如海的女儿回来,那荣国府没贴过来?朕允了宫妃省亲的事儿,难不成贤德妃家里没有动静?” 林琰心里一沉,当下也不思索,说了今日凤姐儿宝玉两个到访的事情,末了又道:“已经定下了过几日去那边拜望那老太太。不然,他们也不会消停了。” 皇帝轻笑:“林如海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修下一门好亲戚。这荣国府自贾代善死了,可是越来越不成器了。你只管去罢,过些日子朕再给你个恩典也就好了。” 林琰有心问问是何恩典,也知道皇帝最喜欢吊着人胃口,当下只谢恩,却不开口问。告了罪,便欲离去。 皇帝想起一事,凑在林琰身边儿道:“你与老九两个,朕不管。只是一句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没那个意思就离他远着些,趁早跟他说了。省的到时候他各处去发疯。” 林琰觉得有些欲哭无泪,明明自己才是被死缠烂打的那一个,可这听皇上说了,怎么倒像是自己误人子弟? 瞧着林琰面色通红,皇帝心情更好,终于发了慈悲叫林琰走了。 第二日晚间,林琰拿着一卷黄绸圣旨,看着前来传旨的司徒岚,目露询问之意。 “你也别问我。皇兄做事儿一直如此。先前为了给父皇留个好印象,不得不装作老实头儿。现下里每日坐在龙椅上,又怕朝臣不服,也只得装作冷面。他瞧着荣府那几家子早就不顺眼,偏生父皇护着不叫收拾。他可不就借着这个时候膈应膈应他们?要不他何苦不当张旗鼓地发旨,也好让人说说是个仁君,顾念着有功之臣?” 林琰瞧着他明明是穿着一身顶好的云锦暗纹白色长衫,若是正正经经地坐在那里,怕不是一个颠倒众生的浊世佳公子?偏偏就坐没个坐相,只斜斜地靠着椅背,一条腿屈着,脚踏在椅子横梁上。手里一把玉骨折扇一张一合,怎么看,怎么想叫人狠揍的样子。 再想到昨儿那个没正经的皇帝说出来的话,林琰瞬时怒了。命林成将圣旨供了起来,自己却将司徒岚踹了出去。 再过了两日,林琰估摸着荣府那边儿也等得急了,便与黛玉商议了过去拜会,先就打发人送去了帖子。 次日早起,林琰略收拾了一番,与黛玉一车一马,相跟着来至荣府。 停在荣府门前,林琰抬头看看大门上头高高挂起的“敕造荣国府”的匾额,觉得皇帝所言实在是太过正确。贾代善已经死了,如今乃是贾赦承爵,袭的是一等将军,却还大喇喇地挂着国公府的牌子。这不是傻了是什么? 早有陈升过去递了帖子,不多时从角门里头出来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朝着林琰请了个安,笑道:“奴才周瑞,林大爷请跟我过来。” 说着,便引了人往里走。 黛玉坐在车里,虽是没有露面,心里着实有些感到对不住哥哥。眼瞅着,这次又是只开了角门。先前自己来的时候,还可说是一个小女孩儿,并不能走中门。可这次哥哥乃是林家的一家之主,况且身上还有功名,如何就也只能从角门出入?记得当初薛姨妈家里来,可是大开了中门,阖府都出来迎接的。 当下难过得低了头,心里先前有的一丝儿兴奋已经淡了下去。 紫鹃不明所以,看了看雪雁,又看了看黛玉身边儿新提上来的两个丫头红绫和紫绡,看她们脸色也颇为古怪,心里仔细思量了一番,觉得毫无头绪,也就作罢了。 一时进了荣府,贾琏凤姐儿两夫妇已经站在仪门处迎接。林琰自和贾琏去拜会贾赦贾政二人,凤姐儿却是携了黛玉的手,径直往贾母的上房里来了。 贾母这里早就聚满了人,邢王二人并薛姨妈,迎春姐妹并宝玉宝钗全都在这里候着。 不多时外头脚步声响,凤姐儿并丫头们已经簇拥着黛玉进来了。 众人看黛玉从外头摇摇走进,一领雪白的锦缎披风裹在身上,下摆处一枝绿萼梅花逶迤向上,将原本有些瘦弱的黛玉衬出了几分清傲之态。满头青丝略略偏着,挽了一个堕妆髻,上头只插着一根素银的钗子。颊边挑出了两缕秀发,随着她的走动微微扬起,更显得人如娇花形如柳。 贾母也不叫黛玉行礼,只一把搂在怀里哭道:“我苦命的玉儿啊……” 黛玉因这一句想起早逝的父母,不由得也啜泣起来。 宝玉先还在贾母身边儿痴痴地看着黛玉,觉得这一年来的功夫没见,林妹妹个子高了些,人也愈发飘逸出尘。待见了贾母黛玉抱头哭泣,登时着急了,围着二人团团转,只不知道劝谁才好。一时又想到了林妹妹失怙,又有那样一个看着俊雅却是满肚子功名利禄迂腐不堪的哥哥,想来是委屈了林妹妹的。想着想着,不由得也滴下泪来。 凤姐儿宝钗都忙劝着,王夫人等跟着贾母拭了一回眼泪,也跟着劝。 贾母方才好了,黛玉又与两位舅母并薛姨妈、迎春等人厮见了,众人方又坐下不提。 一时提起林琰来,贾母等人都十分好奇。又听黛玉说哥哥本就是已经中了举的,如今要守孝,想来下一科是不能赶上了。 王夫人坐在贾母下首,对黛玉笑道:“大姑娘,这倒也无妨。本就是礼数儿孝道,抱怨不得。横竖你那哥哥又不大,再等下一科便是了。” 贾母看了她一眼,这也是做舅母的说出来的话?真是丢了大家子主母的风范。 转向黛玉慈爱地笑道:“若是这样,倒不如叫你哥哥也到咱们家学来附学,也免得他在家里一个人荒废了。” 黛玉尚未说话,外头丫头便通传:“大老爷二老爷并林家大爷琏二爷来了。” 一时除了贾母,满屋人都起身相迎。 门帘子打开,众人眼前一亮。 14、爵位 却说林琰由贾赦贾政等人带着,往贾母上房里来拜见贾母。迎春宝钗几个姑娘都忙起身,跟着李纨避到了碧纱橱中。凤姐儿却是依旧与宝玉并排站在贾母身边儿。 门帘子一打开,屋里众人便是眼前一亮。 素白软绸圆领阔袖长衫,腰间束着海水蓝色回纹腰带,头发并未像宝玉一般分成多股编为辫子,也没戴着通天冠,只在头顶以一只乌木发簪别住了头发。衣着素淡,却并不粗糙,衣领袖口处水蓝色回纹缠枝兰草的绣工很是精致,衬得人俊如玉,气质如兰。 林琰带着笑意的双眼扫过屋子里头的众人,看屋中站着不少人,上首处坐着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妇人,定是贾母无疑了。她下边坐着的三个中年妇人,那个身上穿着绛紫色对襟团花儿长袄的,瞧着岁数儿最是年轻,当是贾赦的继室邢夫人;坐在她旁边儿的那个面上带笑,笑意未达眼底的,该是王夫人。另一侧坐着的,脸上神色比贾母尚显慈和些的,恐怕就是那个著名的“慈姨妈”薛太太了。 心里这么想着,快步走到贾母跟前,躬身一礼,“老太□□好。” 贾母满面笑容,慈和爱怜,点头笑道:“好!好个齐整的孩子!”又命他坐下说话。 林琰笑着又向邢夫人等问了好,方才告了罪,坐下了。 一时丫头奉上茶来,贾母又问他多大年纪,可曾念着什么书。林琰不及答话,贾政便先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笑道:“方才在外头书房里已经问过了,子非两年前就中了乡试,如今在国子监里念书呢。难得的是今年也不过是十七岁。比起宝玉来,真是天上地下了。” 说话间目光转到一旁呆站着的宝玉身上,见他听到林琰已经中了举时候眼中露出一丝儿不耐,当下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人家子非中举时候也不过是十四岁多的时候,如今宝玉也快十四了,却还在内院里厮混着,混没一点子出息! 瞪了宝玉一眼,贾政喝道:“宝玉!你林家表哥学问既好,人又老成,你日后多与子非学习才是!” 宝玉吓了一跳,慌忙看了一眼贾母,耳中听得贾政又很是严厉地“哼”了一声,忙飞快地作揖下去答道:“是!”偷眼看向林琰,只觉得他真真是白生了这样一副温雅的容貌出来,竟是被那些科举仕途经济学问污了。 贾母看贾政又教训宝玉,心中虽有不满,在外人面前却是不肯落了贾政的面子。再者听得林琰已经在国子监里时候,心里也不免一动。便只搂过宝玉摩挲着,口内笑道:“你父亲说的是,你林家表哥既是学问好,你便该常来往,也好请教进益些。” 又转头看向林琰,“这么说来,琰哥儿竟是在京中时候不短了?” 林琰起身笑道:“是。我原本在苏州老家那边儿学习。后来父亲回乡祭祖时候,将我荐到了京中的西山书院来。若是细算起来,倒是不止两年了。” 贾母不知,贾政等人却是知道的,京中的西山书院,那是满天下都极有名气的。算起来,这书院已经百余年历史了。书院兴建者还是皇家之人。自建院以来,里边不知出了多少三甲进士。便是状元榜眼的,也是有不少的。林如海当年,便是师从西山书院。只是那里名气既佳,收学生便极为严格。林琰能够入院学习,那必定是人既聪慧,又肯下功夫学习的。 贾政看向林琰的目光更加赞赏了些,便是贾赦,也捋须点头。 贾母颔首,心中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这么说来,林姑爷早年就识得林琰,又一力荐入京中的。只是不知,这过继林琰为子,到底是何时开始起意的? 方才林琰进来时候,迎春等人避到了碧纱橱后。几个姑娘便将黛玉一起拉了进去。 因知道黛玉家中只有她一个独女,如今听闻她多了哥哥,不免都有几分好奇之心。但听了林琰进来,胆子大些的探春惜春便忍不住透过糊着的青白二色绢纱向外头看去。但见影影焯焯的一个人站在那里,身形挺秀,行礼间清清亮亮的声音,倒是真与黛玉有着几分相像。 探春推了一把黛玉,低声笑道:“若是不说,我只以为这是林姐姐的嫡亲兄长了。” 黛玉抿嘴直乐。这里众人又听得林琰竟是中了举的,不免又是一叹。宝钗微微偏了头,看黛玉眼中透过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心中冷笑——这样的过继来的兄长,越是本事多些,你这个妹妹越算不得什么。 轻轻叹了口气,拉了拉黛玉的袖子。黛玉扭头看向她,见她面上似有忧色,疑惑道:“宝姐姐怎么了?” “林妹妹,这么听着,林家表兄竟是很小时候就独自在外了?那不知道林表哥会不会照顾人?妹妹自小也是省心的,别倒要反过来照顾林表哥才是。” 黛玉心里不喜宝钗如此说,她本就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心里有什么,脸上便要带了出来。当下一张俏脸便有些沉了,道:“哥哥很是细心。在扬州时候,都是哥哥在打理府中的事务,又要照顾爹爹,又要看顾我。多少辛苦也不见说一声的。” 宝钗知道黛玉沉心,忙要岔开。却听惜春低笑:“宝姐姐打听这么细致做什么?莫不是……” 话说到这里便是一顿,人已经靠在黛玉身上捂着嘴笑个不停,只压着声音,憋得脸色通红。 宝钗登时脸色红涨,起身来照着惜春脸颊上边拧了一把,“你这四丫头,竟是拿我来取笑了?这也是你一个姑娘家说的话?” 惜春忙躲开了,又做好了正色道:“怪了,明明就是宝姐姐先打听的。我不过就是顺着说了一句,怎么就不是姑娘家该说的了?若这么算,岂不是宝姐姐先说了不该说的?” 宝钗一怔,心里怒气渐起,脸上却依旧微红了,扭头道:“我也不跟你说。我只是替林妹妹担心罢了。” 黛玉看着隔扇上边精美的雕纹也不答话。李纨怕损了宝钗面子,忙几句话岔开了。 碧纱橱本就是在这屋子里,宝钗等人说话声音轻,别人或许听不见,前边儿的贾母却是能偶尔听了一两句。 看着林琰在底下与贾政相谈甚欢的样子,想了一想,便命鸳鸯:“去请了姑娘们来与林家表哥相见。” 林琰听了,忙起身道:“不敢劳动各位姑娘了。这……” 王夫人笑道:“林哥儿不必客套,都是亲戚,也没那么多避讳的。” 林琰一笑不再说话,贾府果然是以军功起家的,这规矩稀疏的很。只是他也觉得奇怪了,这好歹传了好几辈儿了罢?按说也算是世家了,自己就算是名义上是林如海的儿子,可跟贾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怎么就叫未出阁儿的姑娘都出来见外男?这是打得什么主意? 果然碧纱橱后转过几个曼妙的身影。当先一个穿着鹅黄色缎面牡丹绣纹的圆领褙子,桃红色绣折枝牡丹百褶裙,圆脸杏眼,肤色如雪,面上带着笑,却是端庄含蓄的。 林琰只看那身材,便知是自诩为“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宝钗了。 她身后一个削肩细腰,俊眉秀目,神采奕奕,当是那有名的“玫瑰花”探春。后边的两个,一个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一个年纪比黛玉要小些,虽是生的眉目精致,却也稚气十足。此时正亲密地挽着黛玉的手一同进来。 贾母指着林琰笑道:“这个就是玉儿的兄长了。论起年纪比你们都大些,都叫一声表哥就是了。” 宝钗并三春姐妹齐齐福了福身子。林琰忙还礼。凤姐儿便过来,一一指给林琰:“这是薛家的表妹,这是二妹妹,这是三妹妹,这是四妹妹。” 又指着黛玉笑道:“这是林妹妹。” 贾母笑道:“你这个猴儿,你林表弟头一回上门,你就不知道收敛些?若是吓得你林表弟下回不敢登门,我饶不了你!” 宝钗几个在碧纱橱中看的不清楚,此时再看林琰,便不由得心里都是赞叹不已。方才听闻他是个中了举的,只道是个有才学的,谁知这一见方知,那容貌气度也是极好的。若是论起眉眼,或许林琰不如宝玉那般秀美,却另有一种文雅的书香气质。且他年纪比宝玉大些,身材颀长,整个儿看起来,却将旁边一袭大红衣裳色若春花的宝玉比了下去。 几个女孩儿都有些面上做烧。她们常年养在深宅大院里,除了自家的男子,便是那些年纪大些的小厮都没见过。此时一见了林琰,自然都有些不好意思。 贾母看林琰行过礼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不再看后边的几个女孩子,心里对他也是满意。这才是大家子的孩子,懂礼数。 底下王夫人却是心里不大喜欢。无他,这个林琰便似是天生下来跟她作对一般,不说林如海那里的事情了,便是今日,才一进府便叫老爷喜欢,偏生又是个学好的,听老爷的意思,竟是宝玉多有不及。她的宝玉那是衔玉而生,天底下有几个这样大福气的?岂是他一个小门户出身的能比?能读书又如何?依着荣府的家世娘娘的背景,还怕日后没个好前程? 冷眼瞧着林琰与大老爷等人说话,又听得老太太叫姑娘们出来厮见,有些明了地看向老太太,忙顺着说了几句。心里却是暗自点头,到底是老太太,这个心思转的这快! 贾母仍是叫黛玉坐在了自己身边儿,抚着她的手,叹道:“我这玉儿,如今有了你这样一位哥哥,倒是让我放心不少。” 这话却是出于真心。她一心想将黛玉配给宝玉,可二太太的心思却也不是不知道。若是林如海尚在,他官职在身,家底儿又丰厚,黛玉自然有所依靠。便是王氏再不愿意,自己只要说出林如海对宝玉前程有益的理由,也不由得她反对。可林如海死了,那黛玉就是另一番情形了。纵使自己再疼爱,黛玉也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这日后无论如何,也只是个任人搓圆揉扁无处诉苦的。现下里有了林琰这样一个身有功名的哥哥,就算不是亲的,好歹也得看在林如海的份儿上,林琰不能不管黛玉! 林琰肃容道:“老太太请放心,但凡有我林琰一日,便自会疼爱妹妹,护她平安康乐。” 黛玉心下感动,红了眼圈低头不语。 薛姨妈看着林琰笑道:“这林哥儿真是好哥哥。我冷眼瞧着,林姑娘真真儿是个再可人疼不过的孩子。只是可怜见儿的,身子柔弱,如今父母又……”说到这里,敛了笑意,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说起来我们宝丫头却也是一样的命苦,从小没了父亲。我时常说,她好歹还有哥哥,虽不成器,也还知冷知热,很是疼爱这个妹子的。如今好了,林姑娘也有了林哥儿这样的哥哥,可见是老天爷也有眼睛的。” 林琰懒得和她周旋,起身笑道:“薛太太言重了。” 又正色看向贾母等人,道:“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情要禀告老太太。父亲任上积劳成疾,一病而逝。蒙皇上体恤恩宠,如今比着我林家先前的爵位,赏了我一个一等轻车都尉的衔儿。原本想着穿了冠戴来与老太太瞧瞧,也叫老太太欢喜欢喜。只是我尚在孝期,却是不好穿那红色衣裳。” 话音儿才落,屋子里的不少人便都有些不自在。满屋子里看来,凤姐儿宝玉都是大红的衣裳,三春并宝钗也都是桃红粉红,艳丽的很。虽然这些个人并无需为林如海带个孝,只是林如海热孝才过,又是他们再三邀了黛玉兄妹过来,如何就不能体谅些才丧了父亲的二人心情?难道除了这几种红色的,便再没些素雅的衣裳了? 林琰恍若未见,继续道:“圣旨到了以后,我已经命人好好儿地供了起来,不敢擅动。否则,也便请了来。我思来想去,便将昨儿赏下了的冠带命人装了,好歹老太太看了,也是替我们欢喜一场的意思。” 说着,看了看黛玉身后的红绫。红绫会意,忙出去了。不多时捧着一个极大的锦盒进来。 打开了众人看时,绛红色绣云燕的服色光华耀眼。一等轻车都尉虽只是个虚衔,然按着爵位算来,却是个正四品,比之贾政,高了些。 贾母见了,又惊又喜,又悲又叹。 15、来头 却说贾母等人闻得林琰接了圣旨,因林如海而被封了轻车都尉,心内都是五味陈杂。贾母更是又惊又叹又喜又悲。 所惊者,不想死去的姑爷竟是如此得圣宠,所谓隐蔽子孙也就是如此了。所叹者,林琰不是女儿贾敏所出,却只不过一个过继而来的,这份儿荣耀却是与女儿无关。所喜者,林家本就是几代列侯,虽是林如海这一辈中没了爵位,却是科举出身,如今到了黛玉这一代又得承爵,这林琰对黛玉来说实乃一强大倚靠。所悲者,这份儿圣宠却不得在黛玉身上。 一时心内百感交集。 贾赦原本靠在椅子上,如今也坐直了身子。贾府乃是因军功起家,到他这里不过是个神威将军。算算到了贾琏身上,直接就是三品威烈将军了。再往下传,品级也就愈低。 眼看得林琰年纪轻轻却已经是正四品的轻车都尉,身上又有功名,日后那是前程无限呐。更何况妹夫林如海家底丰厚,如今归了林琰,那可是一笔天大的富贵。贾赦虽然不管事儿,每日里只爱与姨娘们厮混,却并不傻。因此心里打定了主意,要好生拉拢着林琰才是。 林琰笑吟吟地扫过屋中众人,不意外地看着他们脸上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或是惊诧的神色,嘴角愈发上扬,面上笑意更盛。 黛玉虽是之前并未听见林琰说起此事,惊讶之余,欢喜便慢慢涌上心头。 这些日子里两个人相处下来,林琰的细心体贴,一点儿一点儿地让她从最初的被动接受,变得慢慢将林琰真正看作了亲人。眼瞅着哥哥有了这样的好事 ,自然是替他高兴。 一旁的宝玉时刻瞧着黛玉,见她眼中晕出笑意,颊边梨涡浅显,登时便呆住了,再无心思去想些林家表哥乃是庸人的念头。 凤姐儿最是知机,此时众人多少有些沉默时候,唯独她排众而出,脆生生道:“老太太,这可真是天大好事呢。” 贾母点点头,慈爱地看着黛玉,“玉儿兄长如此,我也能够稍放下心了。” 又命人贾赦等人好生招待了林琰。贾赦有心拉拢,贾政此时恨不能儿子立时也成了林琰这样的,因此都忙不迭地应下了,又要叫人摆好了酒席。 林琰却是起身道:“老太太厚爱,原不该辞。只是按理说来,父亲热孝才过,便是走亲访友都是不宜的。因是老太太这里,我想着也是无妨。只是,若再饮宴,未免叫我兄妹心中不安。” 贾母脸色有些不好,她何曾被人如此驳过?况且林琰的话听起来虽是有理,但先前黛玉头次入京之时,算算也在贾敏热孝之中。这么说来,岂不是荣府这里就没有想过让黛玉为母亲稍尽孝心之意? 王夫人此时倒是一心想要留下他们,因此笑道:“你这孩子也是实在。这尽孝呢,原本在个心意。老太太也是长辈,多少天了都念叨着你们呢,若是不留下,恐怕倒是寒了老太太的心。” “二太太这话也是。只是,日后妹妹孝敬老太太的日子多着呢,何必在这一时?况且京中原有不少父亲旧交,我们进京来了,万不敢有一丝儿行差踏错,污了林家的名声。老太太惯是疼爱晚辈的,还请老太太体谅呢。” 王夫人被堵了话,面上笑意僵了几分,却还是拿捏着帕子扯动嘴角:“其实叫我说,林哥儿你和大姑娘两个,年纪都还小呢。做什么非自己住呢?尤其大姑娘,身边儿又没个长辈指教,如何使得?倒不如搬来府里住。一则全了老太太的心,二则也彼此有个照应。三则么,我们府里的娘娘已经恩准了省亲,只待省亲的园子建好了。先前林家姑奶奶在的时候,最是疼爱娘娘。我前几日往宫里去请安,娘娘提起来,还红了眼圈问大姑娘呢。这待省亲的时候大姑娘若是得见娘娘,既是福气,也能了却娘娘一段儿心事不是?” 林琰听得险些发笑。这谁不知道荣府里的当家二太太,乃是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听听方才这通话说下来,情理兼备条理分明,哪里是个不会说话的?只怕一时之间凤姐儿都难以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呢。 薛姨妈已经笑着接了话茬儿:“正是这般说法呢。都是亲戚,理应照顾些。若是叫你们小孩子家家的自己在外头,让人看了倒也有些不像。” 贾政也捋须点头,他倒是真心想留下林琰,喜欢这孩子是一回事,另外也想叫林琰指点着些宝玉的功课。 贾母听着王夫人薛姨妈两个一唱一和,林琰面上神色虽是恭谨,却丝毫不为所动,想来也是留不下他 。看来,这孩子也是个执拗的性子。不过林琰虽是驳了她的话令她有些不快,倒也没有真的恼了林琰。若是没有几分性子,只随着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她倒是看不上了。 “既是如此,林表哥倒是自己回去也可。表哥每日要读书做文章,又要讲究经济仕途人情往来,林妹妹自己在家里岂不是孤单的很?让林妹妹住在我们这里,碧纱橱里都收拾好了的。正好有我们相伴。表哥也可放下心,岂不是好?” 宝玉早就着急了,他这里还不及与林妹妹说上几句话呢,袖子中的n_香串珠是早就预备好了的,也还没有与了林妹妹,怎么能就叫她回去?因此听了半日,终是没忍住,也没敢看父亲的神色,自己匆匆叫了出来。 这话屋子里众人听了都是不觉得有何不妥,王夫人虽是不满宝玉一心惦着黛玉,有心喝止。然一想到若是黛玉留下,林琰便少不得多来几次,到时候有些话也好说。当下便忍住了。 林琰却是满面诧异,抬头看向贾政,疑惑道:“怎么妹妹竟是一直住在碧纱橱里?那不是女眷们回避外人之所么?” 贾政虽是黛玉舅舅,然他要说见到黛玉,也不过是在贾母身边儿,话都未必说上几次的。若是冷不丁问他黛玉住在何处,他还真未必能想起来。 凤姐儿看贾母脸色,忙出声儿解释道:“这正是老太太疼爱林妹妹,不舍得她住到别处去。自打林妹妹来了,二妹妹她们都是搬到了外边抱厦去呢。” 林琰恍然大悟,点头笑道:“是我一时没想到,说话莽撞了。老太太太太们勿怪。” 贾母扫了一眼王夫人,王夫人低了头吃茶,恍若未觉。 黛玉半日未说话,此时却是抬起了头,拉了拉贾母的袖子,轻声道:“老太太,哥哥说的是。横竖日后我就在京里住着,若是老太太想我,打发人去说一声也是容易。家里宅子收拾的很是齐整,又有哥哥才托人费力请来的嬷嬷,我身边儿跟着的丫头也多了几个,老太太尽可放心的。” 贾母瞧着这个架势,知道今日也留不住他们兄妹。倒是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如此便依你们。只是但凡我打发人去接你,可不许推脱不来。” “哪儿能不来呢?”黛玉抱着贾母胳膊笑道,“老太太放心罢。” 贾母笑着抚黛玉头发,淡淡地吩咐王嬷嬷:“你家姑娘在家里你多经心,断不许叫她委屈了或是累着。教养嬷嬷们有时候严厉了些,你该发话发话,都是以姑娘为重才好。” 林琰低着头,面上做出一副惴惴状,看向贾政。贾政倒是不觉得林家兄妹如何不对,他本就是有些迂腐的性子,听得林琰黛玉的话反而觉得这二人知礼。因此,眼见林琰似有不安,便安抚地笑了笑。 王嬷嬷面上带笑,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又道:“老太太也请放心。那两位嬷嬷原是我们大爷托了人,从宫里直接请出来的。这两日相处下来,非但姑娘,便是老奴在旁听着,也觉得明白了好些。况且说话也都温和着呢,姑娘?” 黛玉附和道:“正是。李嬷嬷孙嬷嬷都是很好说话的,人又博闻多知,听着她们教导,确实受益匪浅。” 宫里请出的教养嬷嬷? 这林琰一出儿又一出儿地叫众人惊了。若说先前林琰得爵位乃是托了林如海任上而亡的荫庇,那能够从宫里请出教养嬷嬷来,绝对是与林如海无关的。 但凡京中的官宦人家,谁不愿意给姑娘请来好的教养嬷嬷?宫里头的嬷嬷除了那皇室宗亲家里,又见过几家能够请出来的? 这个林哥儿,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一时间众人看向林琰的眼神各有深思。 不说荣府这里一来一往,宫里勤政殿内却是怨气冲天。皇帝正坐在龙头书案后边批着折子,两边儿伺候的小太监和宫女一个个屏气凝声,似是连喘气粗些都是罪过。 偏生那下首处摆着一张大椅,上边懒洋洋靠着一个身着银白海水江牙五爪团龙蟒袍的,头上的冠儿已经摘了,只留下根青玉簪子别着头发,剑锋眉,桃花眼,生的是一副极好的相貌。只是此时满面哀怨之色,捧着手里的白玉雕花小茶盅,不时叹口气。 皇帝被他扰得烦了,掷下了折子扔了御笔,慌得一旁的内廷大总管秦顺儿忙躬身去捡。 “你若是无事,就滚回你的王府去。再不然往后头去跟父皇说话,你有几日没去了?没的在这里讨人厌!”皇帝不留情面地喝道。 两边的太监宫女头都愈发低了,不着痕迹,却又尽量往后缩了缩。 “唉!”司徒岚却是个不怕皇帝的,他从小跟在这个兄长身后,自是了解他的脾气。这定又是哪里上的折子惹恼了他了,在自己身上撒气呢。 皇帝见他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你这自打下了朝就做出这副样子,给我看哪?啊?我叫你来是让你分忧的,不是听你抱怨的。” 看着司徒岚还是一副抽了骨头的样子,只得又换了口气劝道:“不过就是往荣府去一趟,你以为林子非那小子是什么好欺负的不成?” “荣府里头女孩儿多。”司徒岚扳着手指头数,“光是老贾家就有三个,听说还有个做买卖的亲戚。再有史家的一个也常去,如今也不知道在不在。” 皇帝气极反笑,指着司徒岚道:“你好歹有点儿出息行不行!你算算,你府里头姬妾还少?戏子伶人缺了?怎么就要栽到林子非身上?你若是说得不着是好的,朕有千百种法子叫他从了你!你想想你今儿这么着可是值不值得!” “皇兄!”司徒岚坐正了身子,脸上没了不正经的笑意,肃容道,“我府里那些人是怎么回事,皇兄是一清二楚的。若说我荒唐过,我并不说没有。只是子非不同,他不是那些人。皇兄你这几年难不成没有看清楚他?他是个有能为的,我也从未想过要将他如那些个人一般收到府里去。” “哼!难得你还算明白。林子非看似随和,实则心高气傲,又有些冷情,并不容易动心。你,唉……”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弟弟,皇帝也不忍十分打击了他,只叹了口气便不说了。 司徒岚异想天开,“皇兄,你说子非若是女人,你就一道旨意赐了给我做王妃该有多省事?” 皇帝一脚踹了过去,“滚!回你的王府去!” 外头值守的太监进来通传:“启禀皇上,凤藻宫贾娘娘着人送来了吃食儿。说是今儿方呈给太后娘娘过的,太后娘娘说了好,又叫送了给皇上来尝尝的。” 司徒岚撇了撇嘴,朝着皇帝挤眉弄眼,凤藻宫贾娘娘,好会钻营呐。 皇帝阴沉着脸。勤政殿乃皇帝办公之所,后宫之人便是皇后,轻易也不得打搅的。这个贤德妃倒是会弄巧,贤惠到了太后那里去。 “知道了,叫她拿回去。告诉她们,待朕批完了折子去凤藻宫再用。” 16、宝钗 林琰笑容满面,站在荣府门前与贾琏宝玉两个话别。方才在里边儿与宝玉一番话说的贾政只恨不得林琰与宝玉两个换个位置才好,又嘱咐了林琰无事便来府里,才命贾琏宝玉两个一同送了出来。 宝玉满心不愿意,他一向就是看不起那动不动便是功名如何利禄多少的人,直说那些都是如泥一般污浊不堪的。在他想来,但凡如此的,都是生的横眉立目或贼眉鼠眼才是。头一次瞧见林琰,宝玉也很是为林琰清雅的面容温润的气质所折服了一下。谁想几句话说了下来,方知道是也不过是个追名逐利之人,真真是辜负了上天给的一副好皮囊!后来林琰又左一句规矩又一句礼数儿,拦着他不叫见林妹妹,宝玉心里更是将林琰看作了那面目可憎心思迂腐一类,恨不得避得远远的方好,哪里就愿意跟他送别了? 只是贾政盯着,宝玉不敢造次,只得跟着贾琏一块儿,将林琰送到了荣府门外。黛玉的车已经是在外边等着了。 宝玉一眼瞧见那辆青帏翠幔车,登时想起一段儿心事,手不由得伸到了袖袋中。 好容易林琰贾琏两个客套完了,宝玉忙几步走到车前,叫道:“林妹妹!” 贾琏见林琰眉间微皱,忙也过去拉宝玉:“宝玉你这是做什么呢?在外头呢,难道还能让林表妹与你说话不成?” 宝玉有些委屈,赶紧掏出了袖了多时的东西,轻声道:“这是先前我头一回见着北静王爷时候,王爷所赠的。我特特给妹妹留着呢。” 林琰挑了挑眉。在他看来,宝玉这个孩子与其说是多情痴情,倒不如说是滥情。无论是黛玉宝钗,还是他身边儿的大小丫头,甚至于外头的戏子学堂里的同窗,那都是来者不拒的。偏生他自己还不自觉,只自以为最是那爱花护花之人。 马车里头传来一道极轻的叱责:“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你要便自己收了,我不要它!” 林琰忍不住嘴角勾起,贾琏面上尴尬,轻咳了一声。 林琰笑着接过陈升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朝着贾琏拱了拱手。又转头吩咐了车夫,一马一车,后边儿七八个长随,齐整整地走了。 宝玉失魂落魄一般看着马车远去,连贾琏叫他都没有听见。贾琏瞧着不像,只得拉了他进来。 贾母这里因黛玉走了,心里有些不快。因将邢夫人等打发了回去,只留下凤姐儿在身边,自己便闷闷地倚在榻上。 凤姐儿最是会揣摩贾母心思,此时自然知道她为何如此。只是贾母不说话,只闭着眼养神,她便也不肯出声儿。只朝着贾母身后的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会意,自己带着小丫头们出去了。 凤姐儿这里便坐在榻前的脚凳上,拿起美人拳来替贾母轻轻捶着。 贾母睁眼瞧了瞧,复又闭上。 半晌,才道:“凤丫头,你说那林家的琰哥儿,到底是个样的孩子呢?” 凤姐儿回想起方才黛玉起身告辞时候,自己有心说几句玩笑话,那一句“别说老太太,便是……”一语未了,便见林琰站在下边扫了自己一眼。他脸上带着笑意,可眼睛看着自己那一瞬间分明是含着冰霜儿一般,竟叫自己遍体生寒,那“宝玉”二字便堵在了喉咙里。只是一瞬而过,再看那林琰时候,却依旧是面色如常,温润雅致。仿佛方才都是自己的错觉。 压下心里的疑惑惊惶,凤姐儿轻声笑道:“依我看,是个又能为的。” “能为?”贾母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脸上辨不出表情,“能为自然会有。否则又如何能借着你林姑父一跃封爵?又如何能从宫里为玉儿请了教养的嬷嬷?” 示意凤姐儿扶了自己起来,“只怕他的能为还不止这些呢。” 凤姐儿垂眸想了想,低声道:“依我瞧着,他越是有能为,对林妹妹不是越好?老太太便不要忧心了。” 贾母不置可否。良久,方长叹一口气,道:“如今也看不出什么,日久见人心罢了。横竖玉儿,还有我替她做主呢。” 又吩咐了凤姐儿:“你也回去罢,瞧瞧大姐儿,叫人好生照顾着。你膝下就这么一点子骨血,还是心思多放在琏儿身上才好。告诉她们传话去,就说我累了,晌午你太太们都不必过来了。” 凤姐儿答应了,忙唤了鸳鸯进来,自己出去不提。 平儿在外边儿廊上坐着,看她出来忙过来扶着。凤姐儿搭着她的手,一路回了自己夫妇所居的小院子。 贾琏已经进了门,换了衣裳正叫人端水来洗脸。看凤姐儿进来了,笑问:“老太太那里不用你伺候了?” 凤姐儿“唉”了一声,叫平儿去帮着贾琏,她自己坐在妆台前头摘了耳边的坠子,道:“老太太说是乏了,要歇一歇呢。中饭都不必我们过去了。” 贾琏擦擦手,过去倒在妆台边儿的藤椅上,顺带着从台上拿起了一只金凤吐珠钗来把玩着,笑道:“老太太说什么了?” 凤姐儿摇摇头,“心里有些不痛快呢。我说那林家的大爷是怎么回事,竟是个如此执拗的性子?任凭谁好说歹说,连顿饭都不肯吃的?便是林妹妹,也在咱们家里养了几年了。说句不中听的话,只怕比她在扬州的日子不短呢。老太太疼了一场,留下来陪陪老太太,倒是不行的?我瞧着这个林大爷不大可靠呢。” 贾琏道“那倒不至于。我看那孩子虽然生的一副聪明样儿,其实是读书读呆了的。人情世故有些不通。咱们府里是什么样的人家?别看他现在又是能袭爵什么的,可是根基还浅呐。但凡长些心眼子,就得跟咱们走近些。你没看那薛姨妈家里,进京几年了,不还是阖家子住在这里?不就是为着咱们府里的势么?” “呸!”凤姐儿没好气地啐道,“我就知道二爷说不出中听的话来!怎么就单是我的亲戚了?难不成二太太不是贾府的人?咱们几家子本就是根绕根须缠须的,往头里推两辈儿,谁没跟谁联过姻?” 贾琏笑道:“就知道你会急了。我也是随口找了个比方的罢了。话难听,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凤姐儿也无心跟贾琏说些口角,只叹道:“先前只说老太太接了林妹妹过来,是有意要与宝玉凑一起的。老太太原也私下里跟我说过,林姑父那边儿不成问题。林妹妹在咱们这里长大,与宝玉感情又好,只待大了,林姑父再无不应的。谁知道话还没有挑明了说呢,林姑父居然就这么没了。如今……二爷瞧着,这事儿还能成了么?” 贾琏就算是个傻子,方才林琰黛玉两个对宝玉的态度也看出来一二了,“行不行的又不是你说了算,你操那份儿心做什么?” 凤姐儿自然有自己的小盘算。黛玉宝钗先后来至荣府,一个是老太太的外孙女,一个是二太太的外甥女。这两个姑娘又都是品貌出众的,一时间竟将府里的三个姑娘衬得有还若无了。 叫她说,她宁可跟老太太一个意思。黛玉性子清高,手中银钱用得散漫,对家事也不大关心。凤姐儿想着,若是黛玉真的配给了宝玉,倒也不错,最起码她是绝不会跟自己争这个管家的权利的。 至于宝钗……凤姐儿只能说,这个姑娘生在商贾人家有些可惜了。 凤姐儿在自己的小院儿里感慨宝钗时候,宝钗却是正在梨香院里陪着母亲吃饭。 饭后撤下了炕桌,宝钗便和母亲一道儿说话醒食儿。因说到黛玉,薛姨妈便有些艳羡道:“往日跟你姨妈说话,只说那林丫头身娇体弱,又爱刻薄人,是个没福气的。谁知道这回了趟扬州,倒蹦出个过继的哥哥来,又是少年举人,又是袭承爵位的,真真儿好事儿都让他占了!” 宝钗回想林琰风姿如竹,挺拔俊雅,不由得有些面上做烧。她本也是一直养在深闺的女孩儿,除了自己哥哥,见过的也就是贾家的这些了。原本她一直觉宝玉是个极好的了,谁知还有一个林琰,与宝玉站在一起,素服长袍,竟是丝毫儿没有被宝玉比了下去。 薛姨妈见女儿突然沉默了,忙挥手叫丫头们出去,自己拍了拍宝钗手:“想什么呢?这么着迷?” 宝钗红了脸不说话。薛姨妈察言观色,怎会想不到?当下脸上笑容没了。宝钗正低了头,却是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脸色。想到林琰对黛玉的照拂,自己哥哥却是时常连家都顾不上回,整日价只在外边晃荡。真是人比人,得气死人呐。 薛姨妈拍拍宝钗的手,道:“我儿,你可别瞧着林家那小孩子如今算是不错的,可是离着“得势”二字,还早着呢。咱们来这里几年了,府里是何等人家,还看不明白么?“ “妈说的固然是。可是据我看来,这东西两个府里头虽是看着好,可琏二哥,宝玉都不是那居安思危的人。妈总说宝玉好,外边看着确实不错。只是他从来就不喜欢念书,更不愿意如琏二哥那样出去应酬。我冷眼看着,竟只是一味地与丫头们玩闹。这日后,纵有天大的出息掉在眼前,只怕他也只是绕着走。妈……”宝钗说到此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薛姨妈叹口气,伸手替宝钗将发髻上头的一根点翠钗插了一插,仔细端详了一番,方才好了。 “宝玉不爱念书又如何?宫里有娘娘呢!日后这府里的,怕不都是他的?你只听我的,再没有错的。” 宝钗抚着胸前晶莹璀璨的金锁,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金玉良缘啊,不是么? 因黛玉今日也执意不在荣府里住了,林琰心情大好。回到府里,碧萝几个丫头正做了点心出来,林若坐在花厅里头自己吃得正欢。见了黛玉,欢呼一声,忙将那没动过的点心献宝似的捧了出来。 林琰在后边看的无语,这才几日的功夫,小侄子就跟妹妹亲近的很。 笑吟吟地看着黛玉哄了林若又吃了一块儿往日从不沾的核桃糕,林琰吩咐了碧萝:“传下话去,让府里头管事儿的媳妇们吃了饭都过来。” 17、误会 却说林琰当着阖府的管事儿媳妇子面儿,将内院的管家事宜交与了黛玉。 黛玉一时看着林琰,颇有些不知所措,道:“哥哥,我从未学过这些管家的事情。先前就是哥哥让我看着账册子,也是费了老大的心神。我……” 林琰摇摇手,笑道:“如今咱们家里满打满算的就这么几个人,只妹妹一个是女眷。这内宅的事情不交给妹妹,又叫谁去管?难不成让我一个爷们儿看着?我知道妹妹的意思,不过是怕自己没经历过。妹妹想想,谁又是生来就会的?便是荣府里头威风的琏二嫂子,也得有第一遭儿不是?横竖日后迎来送往的都有历年的定例在那里,如今咱们守着孝,这些且还论不到。再者又有几位嬷嬷从边儿上指点着,妹妹可还有何顾虑呢?” 黛玉听了,低头沉思片刻,抬起眼来,朝林琰点了点头。 林府人口简单,事情便少。用的又都是挑选了来的老人,诸如陈升家的等媳妇子又是做惯了的,黛玉接手后倒也并不觉得如何为难。两个宫里出来的嬷嬷早就得了忠顺王司徒岚的话,对黛玉不敢不尽心。 大到黛玉出孝后与人结交礼数往来,小到收拾内院布置屋子,虽不是样样都要黛玉学,却事无巨细,必要都知道。渐渐地便说到了内宅争斗阴私手段来了。 黛玉性子清高,目下无尘,最初很是不愿听这些。王嬷嬷自小看着她长大,对黛玉的性子最是了解。瞅在眼里,便趁着屋中无人时候劝黛玉:“姑娘可别这么想。唉,说起来也都是咱们家里人口简单,姑娘竟没有经历过那些个大宅子中的事情。不说别的,为何大家子中的孩子多有长不大的?再有那为何有些大家子子弟,偏偏会做出那宠着丫头抹嫡妻脸面的事儿?姑娘心善心纯,搁不住人家待你好一点子。日后再大些,姑娘可就知道了,这人呐,就算不沾那些个腌h事儿,可也不能不知道呢。” 一番话说得黛玉欲笑不笑,仔细想来却也是这般道理。她本就冰雪聪明,几年来寄人篱下,就算没有人敢当面跟她说些什么,可并不是她就不知道有人背后说着闲言碎语。当年自己年纪小,不知道,如今回想起来,头一次去外祖母家里时候,原在第一天就被人杀了几次下马威。 敛了自己的小心思,黛玉倒也学得认真。 黛玉素来体弱,每至秋末必要犯了咳疾。这一年来林琰虽是让人帮着她调养,也并不能一时就见了效果的。进了十一月,天气渐渐寒了起来,黛玉便染了风寒。 林琰本是想着京中冬日干燥,人们多住火炕,或是屋中拢着火盆熏笼来取暖。如此一来屋子里未免更加燥了些,又容易上火。倒不如带着黛玉与林若两个往郊外的温泉庄子去避寒。黛玉这一病,倒是暂时先不能出去了。 林琰一边儿替黛玉请医延药,一边儿打算着待开了春儿便请来工匠将府里几处景致不错的院子改一改,弄出火道来,以后冬天里取暖也方便些,且不会如熏笼火盆一般燥热。 司徒岚得知林琰要往温泉庄子去的时候甚是开心,打定了注意要蹭在后边一起去。本来已经跟皇帝编好了借口请下假来,那边儿便又听说了林琰因黛玉生病去不了,心里郁闷不已。忽又觉得,若是只他与林琰一同前去,岂不更是悠哉美事?当下欢欢喜喜地往林府里来,打算着好生怂恿一番,必得撺掇着林琰去了才好。 林琰正在书房里临窗而坐,因外头天晴无风,便推开了窗户。冬日里暖暖的阳光投在他的脸上,光华流转。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书卷,书案上一盏香茶,散着袅袅热气。整个儿书房中一派静谧安好。 司徒岚站在院子中,毫不吝啬地惊艳了一小把。随即也不等着引他进来的林成,自己大步上前推开门,笑容满面地叫道:“子非,我来了。” 林琰抬起眼皮,看了眼跟着进来满脸无奈不赞同的林成,起身笑道:“林叔,王爷来了,叫人送了茶点过来。” 林成答应了一声出去。 司徒岚也不客气,自己拉了椅子到林琰身边坐下,笑道:“子非,你不是说去郊外庄子避寒?收拾好了没有?” 一时外头伺候的两个干净的小厮跟着林成进来。一个手里端着一只海棠花式的雕漆填金托盘,上头一只五彩小盖盅。另一个手里托着的却是几色点心果子。林成将东西摆好了,方又带人出去。 林琰将茶递过去,示意司徒岚:“上好的云雾茶,今儿早上城外头运来的泉水泡的,尝尝。” 司徒岚接过,看那水果然汤色明亮,幽香如兰。轻轻啜了一口品了品,点头道:“还是不错的。只是水差了些,赶明儿我叫人每日送些玉泉水给你,也就差不多了。” “可别,我喝着这个就是极好的了。那玉泉水岂是人人都能喝的?你别替我做祸了。” 司徒岚笑道:“不过是几桶水,也不值什么。” 林琰坐下随手拿了一枚果子,垫了块儿帕子自己剥着。司徒岚见他神色很是专注,仿佛做着一件多大的事儿。素白的手指灵活地动着,一瓣瓣橙色的果肉便露了出来。 林琰极快地剥了一个橘子出来,抬头便看见司徒岚倾着身子,头都凑到了自己身上,好笑道:“你干什么?” 司徒岚不语,只看着他发笑。 林琰的性子虽是强悍,其实最是一个脸硬心软的。若是司徒岚最初便摆出王爷架子,以势压人,那林琰绝不会与他走的如此近。偏偏平日里两人相处,司徒岚或是一副无赖模样贴上来,间或着露出现在的傻笑,林琰便是无法了。 被司徒岚看的脸上有些热,林琰恼羞成怒,将手中橘子掷了到司徒岚怀里:“你看什么看!” 笑眯眯地掰了一瓣放入嘴中,清甜微酸的果汁泛着香味,司徒岚将剩下的果肉上的白色丝络细细地摘了下去,递给林琰。 林琰微微偏过头看了看窗外,才道:“我方才没洗手,亏你吃得下去。” 司徒岚一怔,随即“嗷”地一声扑了过去,“你成心呐?” 两个人笑闹了一会儿,司徒岚到底往林琰嘴里塞进了一瓣,剩下的自己一口都吃了。看着气氛正好,司徒岚正要说起一块儿去温泉庄子的事儿,外边儿小厮通报:“大爷,荣国府来人了。” 林琰正身坐了,“来的是谁?” “是琏二爷。” “叫林叔请进来罢。” 不多时贾琏跟在林成身后进来了,林琰起身迎到了门口,笑道:“琏二哥今日怎么有功夫过来了?恕我没能远迎了。” 贾琏快走几步,笑道:“咱们兄弟还用讲究这些个俗礼?”说着,便欲挽了林琰的手,一同进去。 忽听里边有人咳了一声,贾琏看向林琰:“林表弟有客人?却是我来的不巧了。” 林琰笑道:“不妨。” 待得进了书房,贾琏略略打量了一下,见书房里临窗一条玻璃面镶银花儿黄梨木的卷头桌,一侧设着铜鎏金掐丝珐琅葫芦型香薰,案上码着整整齐齐的书籍字帖,一本摊开的书卷随意放在案上,看得出林琰方才是在这里坐着用功的。 因着屋子中还有一人,贾琏也没下死眼细看。 林琰笑道:“这是荣国府里头的琏二爷。” 那人懒懒地坐在乌木扶手椅上,淡淡地“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有点一下,更别说起身客套了。 贾琏见了心里微有不快,自己也算是京中数得上的人物了,满城算来,多少官宦子弟世家公子跟自己熟识?任凭谁也没如此慢待过自己! 只是他也还算是有些眼力,眼看着坐在书房中的那一位竹青色锦缎外袍,无论料子还是绣工都是极为精细的。脸上神色疏淡,又透着股子高高在上,眉宇间颇有些不耐之色,怕是自己来的不巧,打扰了他与林琰交谈。 “这位是……”贾琏扭头看看林琰。 林琰笑道:“这位是京中大名鼎鼎的忠顺王爷。” 贾琏唬了一跳,慌忙换了一副恭谨神色深深作揖下去,口内道:“不知是王爷大驾在此,扰了王爷正事,真真该死之至。” “嗯。”司徒岚总算是出了个声儿,“免了罢。” 林琰便让贾琏坐,眼看着上首处一个大神似的王爷坐在那里皱眉头,贾琏哪里敢就坐?忙不迭地推辞了,也没说废话,直接说了来意,“老太太那里想林妹妹了,想着如今天气冷了,府里也没什么事情。若是林妹妹方便,想接了妹妹过去住几日。不知林表弟意下如何?” “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妹妹前儿着了凉,如今还在吃药。这几天怕是去不了了。” 贾琏忙问:“可还严重?若是林表弟不介意,不如我叫人拿了我们府里的帖子去请了太医过来。横竖先前林妹妹在我们那里,一直都是吃鲍太医的药,倒也算是知底的。” 林琰正打算推辞,司徒岚发话了:“林姑娘这里已经请了太医了。” 贾琏心里转过一个念头,不禁讶然。也不敢耽搁久了,忙道:“既是这样,我先回去回复了老太太。待过几日妹妹好了,再来接林妹妹罢。” 说着,也不待吃茶,急急忙忙便要回去。林琰面上歉然,亲自送了出来,拉着贾琏道:“真真对不住琏二哥,原该留琏二哥吃饭。只是……” 贾琏忙摆手:“好兄弟,这些虚套咱们不必说。王爷还在你这里,不好让王爷久等,你快些回去招待着。” 说完,跨步上了马车,一溜儿出了林府回去了。一路之上,只细细地琢磨着方才所见,愈发觉得自己猜测准了。只是这个话,到底是与老太太说不说呢? 18、心软 却说贾琏一路回了荣府,从车上下来,也不及回屋子,直接便来了贾母的院子。里边儿贾母正与薛姨妈凤姐儿李纨摸牌,宝钗迎春姐妹们围坐在熏笼上头说话。满屋子珠围翠绕环佩叮当,听着十分热闹。 听丫头说是琏二爷进来了,除了贾母薛姨妈李纨,凤姐儿等人便都站起来了。 贾母笑容满面,掷下了手中的牌,问道:“如何?你林妹妹何时过来?” 贾琏赔笑道:“回老太太,林妹妹一时恐来不了。” 贾母脸色登时便有些不好,“却是为何?难不成是那林哥儿不叫她出来?” “那倒不是。”贾琏忙赔笑道,“这几日天气忽然转凉,林妹妹却是有些着了冷,身上正不好呢。并不是林家的表弟不叫妹妹来。听说是老太太去接,林家表弟好生过意不去,再三地教我向老太太致歉呢。” 听说黛玉病了,贾母也不顾的林琰了,忙问道:“可厉不厉害?” “听林表弟说,正吃着药,已经无碍了。” 贾母脸上全是忧色,朝薛姨妈叹道:“我所疼者,无非这几个孙子孙女。玉儿身子骨生来便比别人柔弱,这往年在我身边儿还好。如今,叫我怎么能放心呢?”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最是疼爱晚辈,林姑娘又是自小在您身边儿长大。这冒然间不在身边儿了,又听得她身上不爽快了,自然是忧心的。” 凤姐儿听了如此说,忙几步走到贾母身后,替贾母捶着肩膀,笑道:“老祖宗且别忧心,琏二爷方才不是说了?林妹妹身上已经见好了,想来过两日就没事。到时候咱们直接打发车过去接了妹妹过来,老祖宗一看了,定然就好了。” 贾母点头,又问贾琏:“你回来去拿帖子往太医院走一趟,请了鲍太医过去替你林妹妹诊治诊治。他们兄妹小孩子家家的,有个头疼脑热的,别不放在心上,再弄成个大症就不好了。” 贾琏微一犹豫,薛姨妈已经笑着说道:“正是老太太这话。唉,其实若是在老太太身边儿,凡事儿自然有老太太想着。这林姑娘乍一回去,也确实难以事事周全。” “这个话方才我已经提过了。”贾琏斟酌了一下用词,“不过林表弟那里已经替林妹妹请了太医了。” 贾母听了,稍稍放心,却又疑惑道:“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如何能请动太医?” 贾琏见屋子里宝钗迎春几个都在听着,也不好提忠顺王的名字,只含含糊糊答道:“听意思,是京中的熟识替他请的。” 贾母因想着许是林如海的旧交,也便不再问了。偏头看看熏笼上坐着的迎春姐妹,吩咐凤姐儿:“凤丫头,备下些你林妹妹素日喜欢的吃食玩意儿,明儿你带着二丫头她们几个过去瞧瞧你林妹妹。可怜玉儿一个在家里,病了也出不来,想来也是闷的。” 凤姐儿忙脆生生地应了。 因见贾母有些怏怏不乐,薛姨妈起身笑道:“我和宝丫头出来也有半日了,也该回院子里照看照看。过半晌再来跟老太太说话罢。” 贾母实在担心黛玉,也不虚留了,笑道:“姨太太不必外道了。倒是宝丫头,在这里与二丫头她们几个作伴也好。” 宝钗起身福了一福,柔柔地笑道:“家里就只妈妈一人,事情虽是不比这里多,却也是琐碎的呢。我回头再过来与二妹妹她们说话,也是一样的。” 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就说宝丫头是好的,真真是姨太太的左膀右臂。” 薛姨妈拉着脸颊微红的宝钗,笑着回了梨香院。 贾母便又吩咐迎春几个:“明儿都收拾利落些,你们平日里都少出门,跟着凤丫头过去好生学着些。” 迎春三个敛衽应下了。 凤姐儿贾琏两个看贾母无甚话说了,便相携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才进了屋子,贾琏便先叫冷了。凤姐儿忙叫平儿拿了手炉过来替贾琏暖着,自己帮着他脱了外头的衣裳。 贾琏往暖榻上一倒,拉过一床锦被盖在膝上,笑道:“今儿我在林府可是见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凤姐儿漂亮的丹凤眼一眯,“这京城里能叫二爷说是了不得的人物,我倒是想听听是谁?” 贾琏叫平儿去倒茶,朝凤姐儿招招手。凤姐儿凑过去,便听贾琏压低了声音道:“是忠顺王。” “忠顺王?”凤姐儿虽是管着内院,但贾府素来与忠顺王府没有来往,因此听过了后在脑中过了一遍,确定没有见过这一号人物。 “忠顺王是当今皇帝的兄弟,太上皇的第九子。据说跟当今一块儿长大,感情很好。你不出去不知道,京里头人都传说,这位王爷虽是皇子,却最是不服管教的。因此才到了十六,就被扔出了宫去建府。却是越发地荒唐不羁呢。任你是朝中大员还是世袭人家,只要惹了他,再没个好儿的。”贾琏将手垫在颈下枕着,眯眼回想方才见过的忠顺王,只余下一个竹青色的身影。至于五官模样,他压根儿就没敢正眼看! 凤姐儿面上满是惊诧之色,“这林表弟,竟与忠顺王有交情?” “告诉你罢,非但有交情,只怕还不浅呐。方才老太太那里我不好说,林妹妹不是病了么?我才说了要去请太医的话,忠顺王就发话了,说是早就替林妹妹请了太医。” 凤姐儿看着贾琏,目光惊疑不定,“二爷的意思是……” 平儿端了茶进来,贾琏接过来喝了一口,摇头笑道:“我可没说什么意思。这些个事儿怎么是咱么能猜测的?只看着罢。” 凤姐儿蹙起了两道柳叶吊梢眉,“老太太那里可不能不说。” 贾琏起身,拉着凤姐儿的手笑道:“要说你去说。老太太一听跟林妹妹相关的,要么极是欢喜,要么就是不高兴。我可不敢惹老太太发火去。” 凤姐儿“扑哧”一声,眼角带了笑意,斜看着贾琏,“那二爷就叫我去挨骂?” 贾琏笑道:“我就这么一说,谁可叫你一定去回呢?” 凤姐儿轻轻抚着左手腕间的玉镯,想了一会儿,叹道:“这话还是先不说罢。你也知道咱们府里,有的没的都能传出半条街去。这又只是咱们猜测,说出去倒叫林妹妹日后难做。” 贾琏点头道:“随你。” 夫妻两个正说着,外头丰儿叫道:“二爷,二奶奶,周大娘过来了。” 贾琏凤姐儿两个对视了一眼,凤姐儿叫道:“快请进来。” 葱绿的软帘子被打了起来,周瑞家的满面笑容进来了。她原是二太太王氏的陪房,最会察言观色说奉承话,是王夫人手下第一心腹之人。夫妻两个如今都管着府里的事情,因此她也要比别的婆子体面些。 见她进来,凤姐儿笑问:“周嫂子怎么这会子有空儿来了?” 周瑞家的福身请了安,笑道:“回二奶奶,二太太听说琏二爷回来了,请二爷过去呢。” 贾琏心里骂娘,脸上带笑,“行了,我换了衣裳就过去。” 叫平儿送了周瑞家的出去,凤姐儿亲自开柜子拿了一件儿宝蓝色底子撒花织锦棉斗篷,替贾琏穿了,又弯腰整了整衣襟儿,口内道:“这会子不早不晚的叫你过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呢。许是这园子建的又不顺了?” 贾琏自己将棉服上的盘锦扣子扣好,哼道:“什么园子?今儿知道我去林府接林妹妹,走之前二太太特意叫了我过去,嘱咐我务必要将林妹妹接来呢。我还疑惑着她不是一向喜欢薛家妹妹,怎么忽然间对林妹妹又这么上心了。原来话里话外,是叫我好生看看林家的屋子摆设之类的。真真可笑,人家摆的再好,我能一屋子一屋子地去查看?我又不是顺天府抄家的衙役,人家也不能够叫我这么着罢。我猜这会子没别的事情,定是要叫我过去问林家有什么好东西了。” 到底是自己的姑妈,凤姐儿虽是知道二太太有这些个毛病,却也不想在贾琏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当下推了他一把,笑道:“你别把人想的忒坏了。说不定是二太太就是见林妹妹失怙失恃的,且怜惜着她呢。” 贾琏从那一人高的穿衣镜中看着凤姐儿,撇撇嘴角,“这话你自己信了就行。” 不说贾琏这里如何去回了王夫人话的,且说凤姐儿这里叫平儿吩咐厨下现做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又开了库房找了几件儿玩意儿,拿过去给贾母过了目,贾母又叫鸳鸯从自己的小库房里找出了几样儿补品,都包好了预备给黛玉送过去。 林府这边儿送走了贾琏,林琰回了书房便看见司徒岚臭着一张俊脸,不由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司徒岚满打满算地想趁着林琰高兴时候拐了人去温泉,结果被贾琏的到访给冲了,虽是对着贾琏并没有好脸色,可这心里的火气还堵着,眼瞅着林琰又跟往常似的了,只暗暗咬牙——荣府的人果然都是可恨的,别说没有脑子,便是眼睛也都白长了! “子非,你家妹妹病了,郊外庄子那边,还去不去?”明知道问也白问,司徒岚还是张口了。 林琰过去看着他眼中有些恼火有些委屈,忽然心里一软,嘴里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温泉那边儿恐一时去不了了。不但妹妹,就是若儿身上也有些不好。不过明日我要往西山书院去一趟,你若是得空,跟我一块儿去看看先生?” 司徒岚原本有些暗淡的桃花眼瞬时灿烂起来,勾起嘴角笑道:“当然得空。你知道我又不必日日都上朝,闲的很。那就如此定了,明儿我早上过来接你。” 看着林琰含笑点头,司徒岚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其实,其实吧,要是明儿早上我再过来,有些晚了不?” 19、心意 西山书院,位于城外西山脚下。书院乃是本朝□□时期所建,选址极好。一片清溪茂林之间,白墙灰瓦琉璃顶,青舍密密,屋宇森森。远望近看,既有皇家的端庄大气,又不失书院的古朴文雅。 一辆颇为精美的马车顺着山路缓缓前行。后边跟着六匹高头大马,骑马之人皆是一身劲装,腰悬长剑,绝非普通官宦人家的长随模样。另有两个小厮模样的坐在车辕上,瞧着身上服饰,也当是大户人家伺候的 。 天色有些阴阴的,从山后掠来的风也带了几分凛冽之感。赶车的人裹了裹身上的棉袄,一甩鞭子,车便快了起来。 车厢里外都挂着厚厚的毡子,将寒风挡在了车外。里边拢着一只硕大的铜鎏金火盆,炭火烧的正旺,车里不见一丝儿寒气,温暖而干燥。 林琰坐在车里,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见西边天际越发阴暗了些,一股子氤氲的水润湿气挤进了车里,已经能预见到要有一场好雪了。 随手紧了紧白色缎面银色内里的斗篷,林琰皱眉道:“竟是要下起雪来,若是赶不上关城门可就糟了。早知道今儿是这么个天气,还不如待在家里呢。拥炉取暖,岂不是好?” 司徒岚笑嘻嘻地将自己怀里的手炉递给林琰,“抱着这个,也好歹算是应景了罢?既是去看望先生,原就该风雨无阻,方能显出诚敬之心来。再说已经快到了门口,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司徒岚今日心情不错。 昨日虽被林琰赶了回去,今儿一早起来天色阴沉,竟是要下雪的样子。司徒岚大喜过望,当下吩咐了人备下车马,将里边儿弄得暖暖和和,香茶点心果子各色齐全了,又命二管家先往西山附近自己的别院去候着。这才出门,自己去接了林琰。 西山书院山长赵咨与林如海乃是至交。当年林琰得以入西山书院求学,便是林如海与赵咨大力推荐之果。此人学贯古今,为人清正,又最是喜欢提携后辈。林琰少年老成,聪慧好学,在一众西山学子中很是突出。求学三年中,赵咨对他多有关照。便是林琰中举后,但有闲暇,便会往书院探望赵咨。 不过司徒岚就没那么好的人缘了。他性子本就跳脱不驯,自小在宫里还好些,有父皇皇兄看着还能老实些。后被扔了出宫建府,偏生皇帝又想着他无所事事,便叫他也往西山书院去读书养性。他来书院那段日子,险些掀了书院的屋顶。 赵咨对这个皇子没什么好印象,碍着身份又不便管他,好歹等到了皇帝想起来这个儿子宣了回去,这才算是结束了书院中鸡飞狗跳的日子。 因此,司徒岚虽是跟着林琰一块儿到了书院,二人受到的欢迎可就差远了。 司徒岚也并不介意,有赵咨陪着和林琰一起吃过了饭,便在赵咨恭敬疏离的安排下自己往书院里胡乱逛着,留下林琰与赵咨两个说话。 信步来至书院后面,昔时一池清水已经冻得结实,池边缓坡上小小的一座六角凉亭,灰顶灰柱,雕花栏杆。此时看着普通,若是春夏秋三季,坐在亭上观景却是不错的。 司徒岚顺着石阶慢慢走了上去,看看栏下还算干净,顺势坐了下去。这里是他跟林琰初识之所,如今坐在这里,还能想起第一次见到林琰的时候。 那时候他奉旨来到书院,心里不是没有怨气。他自小不受宠,又早早地出宫建府,虽是从此管束少了,可每每想起来,却还是觉得中酸涩。 书院里的山长也好,士子也好,对他这个皇子都是尊敬且疏离。换句话说,把您当菩萨供着,别挨着太近。 这西山书院自建立之日起,便定下了一个令人挠头的规矩,凡来此求学的,无论是寒门子弟,还是名门之后,哪怕是皇室中人,俱不可带了服侍之人。司徒岚心里不忿,却也不敢违之。没别的原因,书院前边大门处高悬着□□亲书的匾额,青金底子赤金大字,明晃晃地挂在那里。司徒岚再怎么不着调,也不敢跟老祖宗叫板不是? 因此他在书院里那是相当郁闷的。某日大热天气,晌午时分更是跟下了火似的。书院里头都在歇晌,司徒岚不知着了什么魔,自己一股心的要往后边去逛——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老天爷合该那个时候让他见着林琰。 晓烟亭四下里一片芳草百竿茂竹,小小少年手握书卷倚栏而坐。青色纱衣水色明眸,唇边含笑目光温柔,司徒岚霎时便惊艳了。 他皇子之尊,再不受宠也不会在美色上委屈自己。况且他出宫早,荒唐的日子过了不止一天。自从进了书院,他那个皇帝老爹说了,未经宣召不得随意进城去。他算是憋了许久了,却没想到这书院里边还藏着这样秀美的少年。既是见着了,没道理不上去逗弄一番。 其实他那个时候也比林琰没大了几岁,也没真想着要如何,毕竟这里念书的,一般都有些来历。他司徒岚自诩风流了些,还没到了色中恶魔的地步。 不过林琰岂是好相与的?这娃儿从上辈子起就是看着温润斯文,其实脾气着实不好,不必惹急了就心硬手黑,惹急了就更了不得了。他又不认识司徒岚,瞧着嬉皮笑脸凑上来出口调笑的人,能不一脚踹了上去? 两个人就这么着认识了。也不知司徒岚怎么想的,反正是越看林琰越顺眼。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将那个笑弯了眼睛却狠狠一脚踹了自己的少年牢牢地放在了心里,再无力拔去了。 不知坐了多久,天上渐渐开始落下雪粒子。瞧着不大,却很是密集。不多时,又转为了雪花儿,雪片儿。 透过迷迷蒙蒙的雪,司徒岚看见林琰打着把青绸缎面儿伞过来,白色斗篷轻轻摆动,露出了里边素白的锦缎长袍。整个儿人走在雪中,忽然让他觉得竟有一种随时会随风而去的飘渺之感。抓不住,握不着。 林琰来到司徒岚身边儿,伸手摸了摸他的斗篷,入手冰凉,想来在这里功夫不短了。皱眉道:“不是让你在屋子里等我?怎么跑到了这里来?难道不冷么?” 司徒岚摇摇头,晃掉了方才心中闪过的无力感,扯动嘴角,笑道:“这里好啊,这里是咱们认识的地方。子非,你都忘了罢?” “你啊……”林琰略带着些无奈道,“走罢,车还在外头等着。” 转身离开,司徒岚跟在后边,嘴角却是扬起了笑意——子非便是这般,脸上都是不在意,其实心里细着呢。这不是,人走了,手却微微往后了一些,将自己也收到了伞下。 二人并排走着,外边儿山路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跟来的侍卫有些为难地看着司徒岚,“王爷,山路难走,眼下雪越来越大,怕是赶不及回城了。” 司徒岚:“这个,让赶车的老武赶的快些。” “回王爷,这,这个不是奴才要快就快的。天冷路滑,若是出了事儿不是闹着玩的啊。”老武为难道。 林琰低头上了车,似笑非笑地看了司徒岚一眼。司徒岚无辜地眨眼,提议:“我在不远处有个别院,里头弄得还算舒适。不如,咱们去那里住一晚?” “行了,你先上车罢。” 司徒岚登时觉得这个雪真真大好,再下个三五日也是无妨。忙忙地躬身上了车,又凑到林琰身边儿坐好了。打发了一个侍卫快马回城去报信,剩下的人便往司徒岚的别院里去了。 庄子果然离书院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经到了。 一处不大的花厅里早就拢了火盆点了熏笼,才进了门便觉得暖香扑鼻。林琰站在花厅的窗前,推开窗子看着天际。此时天色愈发阴晦昏暗,大雪扯絮一般飘了下来,眼中所见俱是一片白茫茫的。 司徒岚脱下了斗篷交给丫鬟的功夫,便看见林琰已经站在冷风口里了。忙走过去将他扯到了椅子上坐好,又命人关好了窗户,抱怨道:“你也不瞧瞧这个天儿。一冷一热的,最易着凉。” 林琰笑道:“我没觉得冷。倒是你叫人去煮些姜汤什么的,去给方才跟着的人喝些。他们倒是一直在外边等着,辛苦的。” 一个管家打扮的矮胖子进来请安,恰好听了林琰的话,笑着回道:“回林大爷,奴才刚刚已经吩咐下去了,跟着您来的两个长随也安排好了。” “多谢了。” “不敢当林大爷这话,这都是奴才当做的。”管家笑眯眯道。 一时摆上了酒菜,林琰瞧了瞧桌上菜色,瞥了一眼司徒岚,轻笑道:“果然是王爷的别院。这么一会子功夫,就整治出来这样一桌子菜。难得,难得!” 司徒岚这几年在林琰面前练得脸皮厚了,也不以为忤。因没要丫鬟在旁边伺候,司徒岚便自己拿起温着的酒来倒了,递给林琰。 林琰接了,却是轻放在桌上,一双眼睛只看着司徒岚。 二人四目相对,司徒岚眸中深情不掩,伸过手去抓紧了林琰的手,“子非,方才,方才我看你走在雪中,竟是觉得,我们并不是一路的人。” 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往日里总想着,就这么守着你就好。可是就在方才,看着你,不知为何,就忽然想着,或许有一日你就这么着不在我身边儿,我看不见,也拉不住,我……” 许是酒喝得快了些,司徒岚闷声咳了起来。 林琰瞧着他咳得脸色涨红,眼中微有水汽,心里不忍。他原本是冷情之人,本就不愿再信什么世间真心。然与司徒岚几年相处,若说完全无感,那是骗自己的。细细回想,自己与他一块儿,确实暧昧着,却也从不肯正面回应。一面享受着司徒岚处处的帮扶呵护,一面又若即若离,哪怕是一句拒绝的话也没有给过他。自己终归太过自私了。 手腕翻转,握住了司徒岚的手,无奈道:“你啊,难道,这几年咱们之间是假的么?我往南边儿去,你便跟着。我往北边来,你又缠着。我……我便不说,可有过避开你?” 司徒岚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就这么怔忡了片刻,忽然长臂用力,便将林琰拉进了怀里,紧紧地抱住了。 林琰也不挣扎,反手回抱。 司徒岚只觉得心里欢喜无限,先前上不去下不来,空落落的一颗心便似飘到了云端,恨不能立时便大声叫出来才好。 稍稍离开了林琰一些,看他眼中明波流转,不复平日里的清冷,心头一热,低头便往那张绯色的双唇吻了下去…… 20、回城 司徒岚是怀着被拍的心态凑过去的。 一点儿一点儿地挨近了,轻轻地触碰,又极快地离开。 盯着林琰的眼睛,见那双眼中没有推拒,没有不快。瞬时,司徒岚觉得自己胆子大了,不再满足于方才的轻啄,长臂用力,一手揽住林琰的腰,一手却是扣住了他的后颈,再一次吻了上去。 双唇相接,林琰便觉得这一次司徒岚强势了许多,不复方才小心翼翼地试探,带着酒气,不容自己一点儿退缩。辗转吮吸间唇舌纠缠,分不清,理不明,不知是谁的津液谁的唇。司徒岚灼热的气息围绕身侧,口腔里,心肺中,已然处处被占领。 司徒岚喜欢林琰唇上微凉的触感,喜欢他轻轻的呼吸,喜欢他嘴中温润的气息。如今终于能够得他回应,司徒岚不再犹豫,在林琰的唇间轻啄深吻,肆意汲取…… 直到耳边林琰呼吸有些急促,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了。 司徒岚目光游离,手向上滑,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林琰红起来的嘴唇,叹道:“我竟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日的。” 林琰心里十分不解,自己平日里到底是如何样子,才叫这个男人这样?一个小小的亲吻,便能满足成这副样子? 垂眸反省自己,不妨又被司徒岚捏着下巴抬起了脸,林琰皱眉,却看见司徒岚眼中的紧张:“子非,你,你生气了?” 好笑地拍拍司徒岚的脸,“如果生气,你觉得自己会好好地坐在这里?” 司徒岚桃花眼中霎时光彩万分,额头抵着林琰额头,低声呢喃:“子非,子非……” 无数次臆想过此人在自己怀里的情形,终于得了这一日,司徒岚觉得前边儿的几年都是值了。 林琰不说话,任由他这么拥着,一时满室静谧,温馨流转。 过了一会儿,林琰轻轻拍了拍司徒岚的后背,“我饿了。” 司徒岚松开手,讪讪道:“我忘了。” 二人对视着,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入夜,雪渐停,风又起。 屋外北风猛烈,扫过树梢时候带起呜呜声响。屋中却是暖意融融。屋中四角分别放了火盆,上好的银霜细炭烧得正旺。林琰盘膝坐在熏笼之上,才沐浴过,头发上犹自带着水汽。月白色的中衣外头又披了一件儿缂丝满襟儿绵褂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身前摆着一只小巧的紫檀架子云石面儿的棋盘,正在那里自己跟自己下棋。熏笼旁边设着珐琅高脚烛台,明明灭灭的灯火照在林琰脸上,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加秀雅温柔。 司徒岚侧身坐在熏笼边儿上,一手支着腮,呆呆地看着林琰。林琰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瞟了他一眼,“你还不出去?” 司徒岚自觉那一眼中似喜非喜似嗔非嗔,似羞非羞似恼非恼,当真是勾人心魂叫人心痒。再看林琰虽是裹严实了,然中衣领口处细白的脖颈却是遮不住的,再衬着一头披散着等晾干的青丝,更显得发乌肤白。司徒岚悄悄地将目光向下移动,嗯,领口略松了,只可惜敞的小了些,不能再往里看…… “咳咳……” 林琰觉得自己快忍不住了。这个人,蹬鼻子上脸了。才允了他便扑过来又搂又亲,瞧着这个架势,若是自己不开口,他是不是就打算今儿晚上不走了? 司徒岚没话找话,“子非,难得出来这一趟,多待两日呗?” 林琰盯着眼前的棋盘,黑白两色棋子绞杀激烈,正想着下一手落在哪里,听了司徒岚的话,眼皮也没抬,便道:“明日便回去。府里只剩下妹妹和若儿,我不放心。” “哎,说起来你那个妹妹,”司徒岚觉得自己在林琰心里头位置太低,积极地出主意,“她在贾府里头养了好几年,我听水溶说过,贾家那个凤凰蛋贾宝玉,似乎对她是有意的?” 林琰抬头看他,皱眉道:“这话是从何说起?” “宁国府里藏着的那个不是死了?上回她一场大殡出的风头可是不小。水溶过去亲祭,结识了贾宝玉。不过几句客套话,贾宝玉倒真是当真了,没少往他府里去。一来二去的,也就说了不少家里姐姐妹妹如何的话。据他说来,你那妹妹是个钟灵毓秀,再好不过的。人极聪慧,又擅诗文,是姐妹中间最为出色的。话里话外就是那么个意思吧。” “啪!” 白玉做成的棋子被林琰掷到了地上,化为粉碎。 “贾宝玉!”林琰咬牙挤出了这几个字。司徒岚觉得,若是贾宝玉此刻在跟前,林琰能一脚踹死了他。 林琰确实气愤了。这个时候不比自己前生,女孩儿的闺阁名声说是比性命还重也不为过。难道你贾宝玉竟不知道,这样的话若是传开了,黛玉便会沦为人们口中不安于室的女子,连个辩白的机会都没有?林如海死前将女儿托给了自己,还曾殷殷嘱咐,不能叫黛玉嫁入荣府。好,好,他林琰若是就这么任人毁了黛玉名声,黛玉日后竟不必嫁人了,直接等着剪了头发去庵里做姑子还容易些! 林琰气得起身跳下了熏笼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司徒岚看他赤脚及拉着薄底儿青缎子寝鞋,身上披着的褂子也滑落了在地上。怕他这么着冰了脚,忙过去拉着他手臂笑道:“你瞧你,这是做什么?若是气了,回头再想法子整治去。才洗了澡,不好好儿的暖着些,着凉了怎么办?” 甩开了司徒岚的手,林琰又坐下了,半眯起来的凤眼说不出的森冷。司徒岚瞧着,摇了摇头,心里暗暗为贾宝玉掬了一把同情泪。 唤人重新送了热茶进来,司徒岚劝道:“听水溶说了,那个贾宝玉看着外边儿光鲜,其实就是个草包。心里又没成算,嘴上又没把门,你跟这么个东西较什么劲?要不是贾家的人,水溶闭着眼都看不上他。得了,明儿咱们想别的法子替妹妹出气行不?” 想了想又笑道:“不然,明儿叫皇兄下个圣旨,把贾宝玉送给你妹妹当奴才,打死骂死不论,如何?” 林琰细长的手指摩挲着茶杯上头青花缠枝莲的花纹,冷笑道:“那岂不便宜了他?成日里嚷着别人都是污浊不堪的,真真是叫我恶心!你别混出主意了。贾宝玉这边儿再不好,他身后还有那四家子呢。这一两年间皇上不一定会动他们。等着罢。我自有出气的法子 。” 司徒岚从他身后环住了人,抱怨:“你再没为我费过这样的心。” “噗……”林琰一口茶含在嘴里还未咽下,听得司徒岚这般委屈的话,直接便喷了出去。剩下些,便呛得他咳了起来。 司徒岚慌忙替他拍着后背,林琰推他:“行了,你快些去睡。明儿早起来便回城里去。” 司徒岚看着林琰咳得脸色通红,眼眸水润,赶紧别开了眼不敢再看。又听林琰赶自己,忙一步三寸蹭了出去。不多时也半湿着头发回来,讪笑,“这里不比城里,火盆不够了。” 林琰本来已经躺下,听了这话不由得好笑,“堂堂王爷的别院,连火盆都没有?” “真没了。旁边我的屋子里冷得很,我再不回去的。”司徒岚扑到绣纹繁复精美垂着玉色流苏的帐子中。 林琰无奈,侧了侧身子,“不要闹我,累了。” 说罢,将锦被拉高盖好闭目而睡。 司徒岚连个丫头都不带用的,自己直接从床榻另一侧拽了被子出来,自己裹了。又悄悄伸出手去,慢慢摸进林琰的被子,握住了他的手,觉得林琰并没有拒绝,这才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次日一早起来,风犹刮着。开了门瞧瞧外头覆着厚厚的积雪,冬日里的树木只余些枯枝,在风里左摇右摆。林琰后悔昨日过来了——这个样子,路上定是难走,又有这么大的风,恐怕还是要耽搁一日的。 果然直到了第三日,司徒岚林琰才得以回城。先送了林琰回林府,司徒岚一路连自己王府都没有回,直接进了皇宫。 林成站在门外接了林琰进去,絮絮叨叨:“这两日又是风又是雪的,大爷还好?” “好。府里如何?”林琰解下身上的斗篷交给了长乐儿,“有没有人来?” 林成道:“回大爷,前儿大爷出去了,荣国府里的琏二奶奶带着几个姑娘来过,说是奉了她们老太太的话,来瞧姑娘的。” “带了几个姑娘来?” “四个。” 四个?荣国府满打满算三个姑娘,另一个定是薛宝钗无疑。林琰心思转了几转,嘴角勾起,往内院走去。 黛玉因这几日一直病着,便没怎么出了屋子。幸而来诊脉的太医开的药不错,如今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先前哥哥说过的要带着去温泉庄子的事情因为这个不能去了,多少有点儿遗憾。 这两日哥哥都不在家,只自己和林若两个。林若小孩子心性,除了在府里念书外,便喜欢跑到黛玉这里来蹭点心吃。他又爱说笑,倒也不显得家里冷清。 今日天晴了,风也止了,不过却比先前更冷了些。黛玉早上起来梳洗了,略略用过粥点,因未见林若过来,便问起来。 一时林若身边的大丫头安宁过来回话,说是林若往外头院子去了,前两日天冷,林琰又不在府里,他便偷懒没有跟着教拳脚的师傅练功。这会子看天晴了,恐怕叔叔回来教训,竟是一早起来便跑出去了。 黛玉听了,心里不免有些怪自己不经心。林琰对林若疼爱有加,管束却更是严格。倒不是一味地叫他念书,每日里何时练字何时习文何时跟着府里的护院师傅练拳脚,都是有一定时辰的。这两日林若跟在自己身边儿撒了欢,竟是误了功课。 低头想了一想,黛玉吩咐安宁:“你回去问问,今儿跟着若儿的小厮是谁。叫他们经心些,该加衣该添水的有些眼色。伺候好了,别叫若儿着了凉。你们屋子里也预备着些姜水热茶,若儿回去了便叫他多喝些,好歹去去寒气。” 安宁答应了去了,这边儿黛玉自觉身上不似前几日那般懒怠,便欲出去走走。 换好了厚实的淡蓝色锦缎镶边儿滚毛棉长袄,又罩了猩猩毡斗篷,戴好了昭君兜,整个人捂得密不透风,方才带了丫头婆子们往园子里去了。 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看见哥哥林琰晃了进来。 黛玉一喜,忙迎了上前去。 林琰瞧着她脸上颜色不似前几日病着时候那般苍白,笑道:“这两天我不在家,妹妹身上可好了?” “已经没事儿了。多谢哥哥想着。”黛玉轻轻笑道,“倒是哥哥,这两天在城外可有冻着?前儿哥哥打发人回来说是不能回来了,我着急的不得了。” 林琰脸上难得见了丝儿难为情,右手握拳虚掩着嘴嗽了嗽嗓子,“听说前儿妹妹有客?可留下她们招待了?” 黛玉听了,摇头,“我才过了热孝,不便待客呢。” 林琰看她说起贾府来人兴致不高,便知道又有缘故。当下也不细问,与黛玉便走边说,送了她回去不提。 回了自己的屋子,碧萝翠染忙迎了出来。这两个大丫头是他使惯了的,屋子里安排的极是妥当。翠染做得一手好点心,这些日子得了林琰吩咐,也时常往黛玉那里去,林琰便细问她凤姐儿等人过来时候的情形。 翠染细细地回道:“琏二奶奶她们是大爷才出门不久便到了的。给姑娘带了不少吃食儿玩意儿,说是那边府里老太太怕姑娘病着闷了,送给姑娘解闷儿的。还有荣府几个姑娘,也都跟着来了。我没在屋子里头伺候,后来客走了我进去瞧着姑娘虽是话不多,倒是也高兴的。” 林琰靠在椅子中,“那薛家的大姑娘说了什么没有?” 翠染想了一想,“倒是有一位姑娘,瞧着年纪要大一些。论起穿戴来倒也和别的姑娘们没什么不同,只是说话间总有些拿大。便是我后来听雪雁说起,也觉得不大妥当呢。” 林琰笑了,薛宝钗可不就是喜欢凡事凸显自己端庄知礼?动不动便要拿着架子说教一番。想来这几年在荣府里搭着王夫人造的势头,顺风顺水地惯了,竟跑到自己府里来说教自己的妹妹?真是不知所谓。 命翠染下去,林琰朝碧萝吩咐道:“去外头叫了长乐儿吉祥两个到书房候着,我有话交代。” 21、…… 却说林琰这里才回了府里,因听了司徒岚说起贾宝玉在外边透露黛玉的事情,又听闻薛宝钗跟着凤姐儿等人一并过来时候又说话拿大,惹了黛玉不喜,心里便琢磨着如何能小小地出一口气才好。 因他尚在守孝,许多地方并不能去的。因此,便叫了自己的心腹小厮长乐儿和吉祥两个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长乐儿和吉祥两个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从小就跟在林琰身边儿长大,有些事情都是办熟了的,当下各自去传话不提。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林琰便起来揪了林若过来。先考问了一遍功课,又看他走了一趟拳脚,心里还算满意。看看时辰,便已到了每日的饭点儿。便有碧萝安宁等两个人的丫头们将一只填漆雕花束腰小炕几抬了过来,安放在熏笼上头,又将食盒里头的饭菜一一摆好。 林若年纪小,性子跳脱。他是林琰带大的,平日里见着林琰的时候并不多,有些怕他,因此在他面前很是规矩。或许是从小儿没有女性长辈的缘故,林若见了黛玉便与她很是亲近。虽然黛玉年纪没大了几岁,到底是个姑姑,林若仗着自己辈分小岁数小,各种撒娇弄痴齐上,从黛玉那里得了不少好处。 这里才摆上饭,外边儿红绫便进来了,对着林琰林若行了礼,又叫后头跟着的婆子送上一个食盒,笑道:“姑娘那里知道大爷和哥儿今日起的早了,正好儿昨日管家从外边请来的扬州厨子到了,今日就做了两样点心叫大爷和哥儿尝尝。” 说着,端出了两个小小的蒸笼。林琰扒着脖子看了一回,见其中一个里头装着的乃是四个洁白丰满的包子,每个包子上头攒着细细的褶子,装在蒸笼里,便如四朵盛开的菊花儿。 林琰夹了一个放到林若跟前的小碟子中,笑道:“你姑姑知道你嘴馋,这个想来是特特给你做的。快些尝尝。” 林若嘻嘻笑着咬了一口,登时鲜香满嘴,细软如绵,油而不腻,极是好吃。更妙的是还有一股子松子的香气在里头。 三两口吃了一个包子,林若又盯着另外的蒸笼。那里边装着的翡翠烧卖,颜色碧绿,冬日里看了倒是让人很有些食欲。 连着吞下了两样点心,林若方才擦擦嘴笑道:“姑姑疼我,我一会儿就去谢谢姑姑呢。” 林琰瞧着他开心,自己也是欣慰。自己也夹了一个包子吃着,问道:“你们姑娘今早上吃的可好?” “回大爷的话,姑娘今日早起来已经大好了,也有了胃口。方才用过了半盏燕窝粥,又吃了一个银丝卷儿,一只水晶虾饺。” 林琰点点头,“还是少了些,劝着姑娘多用些。” 红绫福身应了退出去。 林琰这边儿和林若吃完了饭,自有事情要出府去。想了想,便叫林若:“你姑姑读书是好的,但凡诗文没有不通的。你若是哪里不明白了,去问问你姑姑也好。只是,你姑姑是个姑娘家,看的东西难免伤春悲秋了些。你只捡那意境开阔些的问问也就是了,别到时候又引得她伤感。” 林若拍着胸口道:“二叔放心,我知道该怎么着的。” 林琰揉了揉林若的脑袋,自去换了衣裳出去。前后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又回来了,只是才一进了府,便有林成迎了上来,“大爷,荣国府里头琏二奶奶来了。” “哦?”林琰眯了眯眼,“前儿才来过,今儿又来?还有谁跟着来了?” “除了他们府里的几个姑娘,还有上回来过的那位宝二爷。” 林琰笑了。 贾宝玉不爱跟外头的人结交,荣府的老太太也就由着他去。整日里关在内院里养着,跟个姑娘似的不见外人。若是他一直这么不出来,自己替黛玉憋着的那口气,可怎么出呢?这倒好,他自己先来了。 “如今这几个人在哪里呢?” 林成觉得自家大爷脸上笑得很是诡异,忙道:“都在后院的花厅里。因有男客,不好引到姑娘院子里去。” 林琰点头笑道:“这倒是做得对。记住了,咱们家的姑娘也是世家出身,书香门第,再是清贵不过的。她住的地方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说着,也不换衣裳,直接奔了后院去。才进了院子,便听见里头一阵笑声。林琰皱了皱眉,能反客为主在别人家里如此张扬的,非凤姐儿莫属。 外边伺候的丫头打起了帘子,林琰进去了。见凤姐儿正眉飞色舞地不知说些什么,黛玉坐在主位相陪。右边的椅子上坐着宝玉,左边儿一溜儿宝钗居首,下边是三春姐妹。 凤姐儿一身儿桃红色撒花出风毛儿长袄,粉蓝色立领白色盘扣中衣,银红色绣花绫子裙,头挽凌云髻,上插赤金点翠衔珠儿步摇,一边儿又有镶了金刚石的垂珠簪,整个人儿珠光宝气,行动言语间干脆利落,又引人发笑,当真不愧是众人中出了名的利嘴。 见了林琰进来,黛玉忙起身,笑道:“哥哥回来了。” 凤姐儿几个不好坐着,也都起身与林琰见了礼。林琰面上含笑,团团一揖,笑道:“是我失礼了,不知道琏二嫂子宝兄弟和各位姑娘过来,竟是没得在家里,真真是我的不是。” 凤姐儿坐下笑道:“又不是外人,林表弟何必说这些个外道话。知道表弟是忙的,我们自己就过来了。倒是表弟别说我们是不请自来才好。” 林琰便坐在黛玉左边的椅子上,紫绡奉上茶来,林琰抿了一口,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客座上的几个人。 宝玉自从他进来,脸色便不大好。想来是在他心里,自己是那个不叫他跟林妹妹一块儿的恶人,所以才没个好脸色。至于三春姐妹,果然如书中所记,皆是一样的服饰穿戴,不过衣裳裙子上头绣的花色不同。惟有宝钗,今日所穿的乃是一件儿淡青色提花锦缎对襟儿袄,底下一条烟霞色百褶绵裙。头上虽是挽了凌虚髻,却只在鬓边插了一朵样式新巧的浅蓝色绢花,又在另一侧戴了一支白银垂心珠簪。无论头上戴的,还是身上穿的,都是不见一丝儿奢华,与宝玉迎春,尤其是凤姐儿比起来,倒是显得素净了。 林琰还看不上她那些小心思,垂下眼来看着杯中的茶水,掩去了目光中的嘲讽。 “说起来,”凤姐儿笑道,“前儿我们过来,也没得见着林表弟。听说是林表弟出去了,可有赶上风雪?恁大的雪,往年还真是少见。” 林琰放下手中茶盏,叹道:“可不是么,若不是去书院里看先生,我也很不想出城去的。只是我从苏州回来后,还不曾拜见过先生。再加上又有忠顺王爷邀着同去,我也不好推辞的。” 凤姐儿先前就听贾琏说起来林琰与忠顺王有交情,此时听林琰自己说起来,仍是不免有些惊讶。美目流转间已经笑容满面,问道:“京里人都说忠顺王爷乃是当今圣上的最为宠爱的兄弟,林表弟竟和王爷有交情不成?” 宝玉不禁好奇地看向林琰。 宝钗虽是微微低着头,眼中不掩诧异,更多的却是好奇,忍不住也便用心听着。 “说不上交情,不过是当年同窗之谊罢了。承蒙忠顺王爷看得起,但有去看先生时候,便叫上我。我也算是借了光罢。”林琰看着黛玉笑道,“说起来书院里的山长赵先生,还是父亲的好友。前儿我过去,先生还问起了妹妹,说是妹妹极小的时候也曾见过的,又叫妹妹好生调养着,待出了孝往先生家里去走动走动也好。” 黛玉想到父亲旧友尚在,父亲却已西去,不由得红了眼圈。又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强笑道:“那么也是咱们的长辈了。哥哥若是再去时候,替我道声谢罢。” 宝玉看黛玉眼中珠泪盈盈,早就按捺不住,忙起身欲过去劝解,却被凤姐儿看了一眼。复又看看林琰正坐在那里轻声安慰黛玉,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 宝钗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起身缓步到黛玉身边,柔声道:“林妹妹快别伤心了。林姑父在天有灵,也是愿意妹妹欢欢喜喜的。” 如今黛玉远没有到与宝钗“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的时候,相反,都是客居在荣府的,这几年在荣府里头却是截然不同的境遇。人多说宝钗品格端方,大度随和,最是知礼。至于黛玉,便只落得了清高自诩,目下无尘的名声,更有一干子粗劣不堪的婆子,还传过黛玉尖酸小性儿的话。便是没有与宝玉如何两情互通,黛玉此时也对宝钗无甚好感。 见她过来端着长姐的架子劝慰自己,心里更是不快——算起来你与我并非什么亲戚,只不过都是荣府的亲戚,弯绕弯的绕上了而已。便是来劝,也该是自己的亲表姐妹,何须要你来处处出风头? 不过此时宝钗是客,黛玉也并不想失了礼数,只低头不语。 宝钗未得黛玉回应,也并不介意,依旧淡淡地笑着,左手微微屈着放在身前,右手虚抚黛玉肩头,十分姐妹情深的样子。 林琰目光扫过下边的迎春姐妹几个,见她们各自低着头,或是摆弄手中帕子,或是面带关切看着黛玉,或是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心里大感有趣,看向宝钗时候不由得眼中带了几分莫名的笑意。 宝钗虽是低头跟黛玉说话,心思又岂是真正放在黛玉身上的?察觉到林琰看着自己了,心里跳的快了些,面上却是并不露声色。 只是凭她如何心思细密,到底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那点子小心眼儿又如何能瞒过林琰凤姐儿这样的人? 凤姐儿只作不见,端了茶来喝了一口,起身笑道:“依我说,我们来的也有不短的时候了,竟是扰了林妹妹半日,这就告辞了罢。” 又笑着邀林琰黛玉,“府里娘娘省亲的园子已经建好了,再等着里头一应的摆设玩意儿等都得了,就可以请旨省亲了。老太太说,园子里头景致不少,如今虽是冷,倒也可以一逛的。若是林表弟林妹妹哪日有空儿,不妨去瞧瞧。” 林琰笑着答应了,又与黛玉苦留几个人在这里才吃饭。凤姐儿十分推辞,着实推不过了,只得又坐了下来。 叫黛玉陪着凤姐儿等人吃饭,林琰便已男女不同席为由,将宝玉硬生生地请到了自己的书房。又另外叫人整治了一桌子精致的菜肴,自己亲自陪着宝玉吃饭。 林琰见多识广,说话又风趣,将一些奇闻轶事、各处风土人情说的十分有趣,宝玉先还拿着身段儿不愿与他说话,后来也忍不住要搭上几句。二人越聊越投机,林琰有意引着,渐渐便说到了京中人家中谁家有奇珍,哪家有异宝,何时见过的哪一本戏文热闹,哪一本让人瞧不得。 林琰因向往道:“说起来我往日里只是念书,并不如何听戏。倒是有一回曾经听过一个叫做什么班子的,里头一个唱小旦的着实是好。面庞扮相自不必说,单是卸了妆后那一股子气质,便叫我说不出来的。听说也是京里有名儿的角儿,不过只得那一次眼缘罢了。” 宝玉脑子中仔细过了一遍,拍手笑道:“我知道了,难道林表哥说的是琪官儿?” 22、…… 林琰听得“琪官”二字, 双掌一合, 笑道:“是了,就是这个名儿。还是宝兄弟知道得多,我竟是每日里看书看傻了的。” 宝玉听了并不以为忤, 反倒是笑道:“说起来我也并没有见过的。不过前些时候偶然听薛家表哥提起过,说是京城里如今很是有名的。林表哥若是想见, 哪天叫薛大哥哥帮着咱们引见引见也不是难事。” “罢了罢了,”林琰忙摆手, 笑道, “我并不大喜欢听戏的,依依呀呀个没完没了,有何趣味儿呢?终究不如看书来的有趣, 且还有用。” 宝玉听了这话便不再说, 只低头去细细地品尝林府的素菜,一边儿又想着如何饭后再去与林妹妹说几句话才好。 林琰微笑着拈起一颗三色杏仁吃了, 一时间心情大好。 吃毕了饭, 才端起茶来,那边儿便有黛玉身边的紫鹃过来,“姑娘那边儿已经吃完了。琏二奶奶问宝二爷可用好了,琏二奶奶说,宝二爷若是吃完了, 便一同回去才好。” 宝玉听了,忙放下了茶碗同林琰一起过来花厅这边。凤姐儿等人果然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了,见了林琰和宝玉进来, 凤姐儿便笑道:“我府里头事情多,竟是不能再耽搁了。且恕我就告辞了罢。” 林琰亦客套道:“琏二嫂子有事便请自便才好。” 凤姐儿扭身拉着黛玉手,“好妹妹,你身上大好了,再过两日好歹往家里去走一趟,老太太念叨着呢。” 黛玉点点头,迎春宝钗等人便都与林琰微微福了福身子,林琰回了礼,这才亲自往外送着。黛玉亦叫了紫鹃和雪雁,替自己送了出去。 凤姐儿等人原是坐了两辆车来的,她与宝玉一辆,宝钗并三春姐妹一辆。这边儿凤姐儿上了车,却见宝玉还在那边儿拉着紫鹃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凤姐儿细眉微蹙,随即展了开,挑着帘子朝林琰笑道: “林妹妹身上也大好了,若是得闲了,林表弟林妹妹便往我们那里玩去。横竖妹妹在家里也是一个人闷着,况且老太太那里也是想念的紧。” “琏二嫂子放心,但是得了空,我必叫妹妹过去的。” 凤姐儿见宝玉还未过来,只得开口唤道:“宝玉,别在那里蝎蝎螫螫的了。快些上车。” 宝玉回头答应了一声,又忙忙地说了两句,方才上了车。林琰看着两辆车相继出去了,脸上笑意渐敛,转身回去了。 紫鹃目送着宝玉上了车,手上仿佛还有着方才宝玉留下的温度。垂下眼帘瞧着空空的手里,紫鹃心里叹了口气。看着家里大爷和姑娘的意思,荣府,大概是不想去住了。也是,自己有宅子有地的,何必住到亲戚家里去看人脸色?何况这些天来,紫鹃也算是看明白了,林家规矩大着呢。林家的姑娘,尊贵着呢。 那两个宫里头出来的嬷嬷虽只是教养姑娘,对她们这些个跟着姑娘的丫鬟虽是不会多说一言半语,但是谁有了错处儿,只消一个眼神,便能叫人忍不住心里一颤。 平心而论,看着姑娘自回了家后,跟以前真真变了个人儿似的。不但身子好了不少,便是之前那种动不动便要流泪到天亮的时候,也渐渐没了。况且近来管着家,看着人也爽利了不少。只是,这里终究是林家…… 紫鹃年纪比黛玉要大两岁,心里想着的便多些。她在荣府里头虽比不得鸳鸯等人,却也是心思灵透的,不然贾母也不会将她放在黛玉身边伺候。 原先贾母有意将黛玉配给宝玉,她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跟在黛玉身边,又深得她的倚重,日后,少不得是要跟着黛玉出阁儿的。像她这样的丫头,多半会成为姑爷的通房,便如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儿一样。若是黛玉嫁与了宝玉,那自己岂不就是……紫鹃知道自己不该有这个想头儿,只是每每看着宝黛两个一起坐卧不避,便忍不住要在心里小小地欢喜几分。 可眼下看来,大爷和姑娘,似乎对荣府里头,对宝二爷,都疏远了呢…… 没头没脑地想着,忽然抬头间看见林琰正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忙低下头回了内院。 却说宝钗等人跟着凤姐儿一路回了荣府。虽是几个人一辆车,迎春一向话少,惜春年纪尚小,只有探春还算能与宝钗说到一起。只是宝钗心里有事,便只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探春说了几句便罢了。一辆车里,竟是一路沉闷。 回了贾母那里交了差,凤姐儿觉得身上倦怠,将几个小叔子小姑子留下了,自己便告退出来。 平儿今日乃是留在家里照看着凤姐儿的女儿的。凤姐儿进屋子时候,便瞅见平儿正在那里抱着大姐儿说话。大姐儿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头上挽了两只可爱的小发髻,一张小脸儿白白嫩嫩,看起来粉妆玉琢,说不出的可爱。 凤姐儿伸手捏了一把女儿的脸蛋,冲平儿笑道:“也不知道是谁的闺女,整日里跟你亲近。” 平儿将大姐儿交给奶娘,自己替凤姐儿解了身上裹着的镶滚大毛儿灰鼠对襟棉缎褙子,抿嘴道:“奶奶成日里不在家,大姐儿可不就是跟我熟些?要我说,奶奶平日里多疼疼大姐儿,大姐儿自然就跟您亲热了。” 凤姐儿晃了晃发酸的脖颈,歪在了榻上,抬手道:“过来给我揉揉,这大半日下来也没得好生坐坐,浑身酸得很。” 平儿依言过去半跪半坐在脚踏上,又叫丰儿去倒了茶来,自己便替凤姐儿揉着肩膀。 “二爷呢?” “二爷从头半晌出去了,许是那园子里事情多罢,还没回来过呢。”平儿手上劲道恰到好处,“奶奶有事儿?” 凤姐儿睁开眼,“哼”了一声冷笑道,“谁可知道他忙什么去了?罢了罢了,我也没那么大精力去管着爷们儿外头的事儿,随他去罢了。” 待要继续闭目养神,忽然想起一事,先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平儿侧脸瞧了瞧凤姐儿,笑问:“奶奶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儿?” 凤姐儿示意她停下手来,端起那斗彩小盖盅,一下一下地拨着茶叶,笑道:“可是个巧宗儿呢,说了你再不信的。” 说着命丰儿出去了,自己朝平儿招招手。平儿凑过去,听凤姐儿压低了声音说了,脸上登时诧异不已,睁大了眼睛道:“不是罢?这,这平日里不是说的……” “你瞧瞧,我就说了你不信罢。”凤姐儿幸灾乐祸,“往日里只说的最是知书达理端庄稳妥,咱们整个儿府里头都再没有她那般好的了。凭你是什么公府小姐侯门千金,也不如她的。不说别人,我听了心里是不服的。今儿算是真真儿的落在了我眼里,巴巴儿地就那么凑过去了。谁不知道林妹妹在这里时候,她处处要压了人家一头,如今倒要做出一副好姐妹的样子来了。” 平儿掩着嘴笑了半日,才叹道:“真是叫人想不到的。” “这有什么想不到?”凤姐儿道,“先前来了咱们这里,所为何来?说是为了待选,这几年了你可瞧见动静了?宝玉有个玉,她便有个金,满府里谁又不知道人家的金锁,将来是定要配个有玉的才行?” 平儿倒吸了口气,“奶奶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不信咱们二太太不知道这个话,若是知道,可是个什么意思?” 凤姐儿伸手一戳她脸,丹凤眼中闪过几丝嘲讽,“不过是打量着大伙儿都不好说白了罢了。” “那照奶奶这么说,姨太太那边儿岂不是……” 凤姐儿歪过身子,右手支着头,腕子上两只极大极宽的金镯子便露了出来,“人呐,都是得陇望蜀的。只是我就不明白,宝丫头凭什么就能够确定,自己一定能得一个?” 平儿摇头不语,凤姐儿也不再说,只懒懒地躺了一会子,便有外头的管事媳妇们来回话。凤姐儿蹙眉听着府里头一项项开支,心里不住盘算。好容易打发走了人,凤姐儿叹道:“这越是到了年底,越是叫人愁肠。别人过年图个高兴图个热闹,偏生到了我这里,说起过年来就想躲了出去才好。” 正抱怨着,外头金钏儿进来道:“二奶奶可有空儿?太太那里请二奶奶过去说话呢。” 凤姐儿忙起身来,笑道:“方才完了事儿,正是闲的时候。我换了衣裳就过去。” 平儿忙拿出了一领斗篷给凤姐儿披了,凤姐儿口内抱怨:“不知道又是什么事情,索性没一点子喘气儿的功夫了。” 去不多时,便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平儿因没有跟过去,见她脸上颜色不好,也没敢就问,只伺候着凤姐儿吃了半盏茶,便垂手侍立在一边儿。 凤姐儿沉默半晌,轻叹了一口气,问平儿:“前儿我叫你收起来的那套翡翠头面和紫檀透雕镶玻璃的小炕屏,可收了?若是没收,也不必收了。” 平儿道:“早就收到后头去了,这会子若是要,我就找去。” “明儿再去也使得。”凤姐儿有气无力道,“明儿找到了,你再瞅着凑两样儿看的过眼的东西,一并给太太送去。你叫人去打听着老太太那里今儿什么时候传饭,我再过去罢。这会子我可是实在撑不住了。” 平儿会意,答应了一声出去不提。 凤姐儿自在屋子里歪着,又叫了丰儿替自己捶腿,闭目盘算。眼瞅着这个府里当家是越来越艰难。先前还好些,自从开始修建了省亲的园子,银子如流水一般花销了出去。如今倒好,眼瞅着过年了,各个亲友那里的年礼,请客的年酒,府里大小主子的衣裳首饰,各处都是要钱的。可钱从哪里来?方才自己的好姑妈叫了自己过去,竟拉着脸叫自己预备给娘娘的节礼。又说如今娘娘身份不同了,宫里处处要打点着,除了预备了金玉玩器外,还得另备下些银子才好。自己才说了个银钱上有些吃紧,她竟说要自己不拘哪里凑了来先垫着,日后有了再补给自己。真真是好笑了,哪里去凑?不过就是要自己出私房垫的意思。别说没有,便果真日后有了,自己还能去要不成? 没奈何,自己如今说是管家,上头两层婆婆,其实究竟有那件事儿能叫自己做主?唉…… 只是…… 凤姐儿睁开眼,涂着丹蔻的手指用力一攥,这再难,也得咬牙顶着。要不然,这荣国府里头,还真未必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23、…… 凤姐儿这里盘算着自己的心思, 梨香院里头宝钗从贾母那里回来, 便自己坐在窗前看了一回书,又做了几针针线,只是觉得心里不似往日平静, 便索性放下了。 薛姨妈进了屋子,便看见女儿托腮坐在灯下, 一双水杏大眼半垂眼睑,瞧着便有些懒懒的。 薛姨妈忙过来伸手探了探宝钗额头, 觉得不热, 方才放了心下来,道:“我的儿,我瞧着你这半日都不大精神。若是累了, 便早些歇着。” 宝钗叹了口气, 起身扶了母亲坐下,轻声道:“我并没有什么的。哥哥还没有回来?” “唉, 快别提那个孽障了。”薛姨妈拉着女儿坐在身边儿, “十天倒有九天不着家,也不知道外头忙些什么。” 能忙些什么呢?自家的哥哥自己知道,但凡知道做些正经事情,还会为个丫头去打伤人命?宝钗心内苦笑,嘴里却劝着:“妈妈也别总是骂哥哥, 横竖您也心疼他,有话好好说就是了。咱们又不能去外头谈生意做买卖,可不得指着哥哥么?哥哥最是孝顺的, 妈妈好好吩咐了他,他会听的。” 薛姨妈爱怜地拍了拍女儿的手,欣慰道:“我儿说的是。只是你哥哥这不着家的毛病,须得叫他改了才好。原本我想着,他既是喜欢香菱,就开了脸给他也好,好歹能拴着点儿他的心。只是不成想那香菱就空长了一张好脸,竟是一点子手段也没有,拢不住你哥哥的心。” “妈妈,”宝钗见莺儿端了茶进来,便接过来亲手奉与薛姨妈,“叫我说也就不错了。香菱不过是个通房,人老实,这就很好。若真是心大的,说不定倒搅了一家子安生。哥哥还没有娶嫂子呢。” 薛姨妈点点头,“你说的也是。只是我要问问你,这两回你往林家去,瞧着她们府里如何?” 宝钗看向薛姨妈,诧异道:“妈怎么想着问这个了?” “你姨妈那里打听着呢。” 宝钗低头想了一想,才道:“府邸不用说是好的,听说是原先皇上赐的探花府。如今大冬天的,也看不出什么景致来。倒是今儿去,见了林妹妹林表哥,听说,林表哥念书时候与忠顺王爷算是同窗,前儿两个人还一同去看了原先的先生呢。” 薛姨妈吃了一惊,道:“呦,这林家的小子,原先听着不过是他们族里一个不显的旁支所出,怎么就这么有能为,竟能攀上了王府?” “妈!”宝钗皱眉道,“妈妈快别这么想。您仔细琢磨着,这林家的表哥如今可是圣上钦赐的爵位,手里又有银子。我这里听着,他认识的许多人可都来历不小的。他自己又有功名,往后说不定有大前程呢。” 薛姨妈叹道:“真不知道那林家的丫头上辈子修了什么德,眼瞅着就失怙失恃的了,竟又平白多了个有来头的哥哥。” 宝钗垂头不语,想着林琰带着淡淡笑意的脸,竟有些脸上微热。 薛姨妈如何看不出女儿神色不同往日?搂着宝钗肩头,道:“好孩子,你的心事我知道。只是妈得说,林家那哥儿再好,也不比宝玉。国公府嫡出的哥儿,贵妃的亲姐姐,你说说,日后宝玉能差了?你姨妈又是喜欢你的,以后你们相处起来也和睦。妈可不会害你的,你别有的没的胡思乱想才好。” 宝钗红了脸,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璎珞上的金锁,心里多少有些被看穿的恼火,咬了咬嘴唇道:“妈!” 薛姨妈慈爱笑笑,不说话了。 ————————————————————————————— 京中最大的酒楼,当属鼓楼大街上的醉仙居。 醉仙居高不过两层,底下一层与别家酒楼并无大区别,多是些零散客人。二层之上乃是雅间儿,各处装饰亦不相同,精致处有之,清雅处有之。有那好热闹的客人,便可往临街的雅间儿里坐着,推开窗户便可瞧见街上。若是喜欢安静些的,便选了另一侧进去。那里对着的却是醉仙居后边儿一处小小的院子。院子里也无别的,只是种着四季果木鲜花儿。难得之处在于不管什么时候,对着院子便能看见或是繁花似锦,或是硕果挂枝,倒也新鲜的紧。 林琰此时便坐在二楼最里边的雅间儿中,素白的手指摩挲着一只小小的碧玉盏。酒盏中酒色澄澈,酒香之外隐隐还透出一丝儿花香。原是这里最为有名的自酿酒梨花白。 “你说,对面儿的铺子生意如何?” 窗子前边站着一个青布衣裳的少年人,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瞧了瞧对面街上的“恒舒典”,回道:“买卖还是不错的。里头的掌柜和活计都是使老了的,本钱又丰厚,在京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当铺子。东家是金陵的薛家。” 林琰笑道:“你如今也历练出来了,打听的倒是详尽。” 那少年脸上一红,垂头道:“都是大爷教的。” 林琰叹道:“说起来你比我还大些呐,怎么就成了我教你?要不是你自己用心,我也不敢把这个地方就交给你来打理。你做得很好。” 又朝少年挥了挥手,少年抬头看了看林琰,见他丝毫没有注意自己,只懒懒地斜坐在椅子上,对着外面的日头照那碧玉盏。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亮亮的日光投在他的脸上,少年竟一时有些错不开眼了。 司徒岚走进雅间儿的时候,便看见了这么一幅让人怒火冲天的画面。自家的子非坐在那里一无所知,窗户边儿上站着一个傻傻地对着子非垂涎的登徒子! “咳!”司徒岚重重地咳了一声,“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出去!” 少年吓了一跳,看看林琰,见他朝自己点点头,忙垂下头出去。回身关门之时,恰好看见司徒岚弯下腰就着林琰的手喝酒,心里大骇,忙关好了门。瞧瞧旁边站着的两个门神似的侍卫,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后边去了。 林琰瞧瞧手中的酒盏,里边滴酒未剩,都被司徒岚一口喝了下去。摇头笑道:“我这上好的梨花白,竟是被牛饮了。” 司徒岚瘫坐在椅子上,伸手抓了一只干果儿扔进嘴里,抱怨道:“才回了城就被皇兄抓了苦力,关在宫里替他看折子。” 又凑到林琰身边,“子非你瞧,我这眼底下都青了罢?” 林琰推开眼前那张脸,挑眉道:“你这是抱怨?主子知道了,岂有轻饶你的?” “他饶不饶我也就是这样了。当初父皇险些抽断了一根鞭子,我也还是这个脾气。要不怎么就被扔出了宫来呢?” 林琰叹气,伸手戳戳司徒岚,“要我说,你好歹改改罢。” 司徒岚瞅着身上那根儿手指头,心里痒痒,一把抓了过来攥住,笑道:“改,我都改了还不成?” 想起方才,忙又问道:“刚才屋子里的是谁?” “你说石清?我放在这里的人,帮着整理东西的。” 司徒岚面上一本正经,沉声道:“我瞧着不错,放在这里大材小用了,不如明儿送到我那里去。若是识文断字的,我替他谋条好出路。” 林琰不理会,自顾自地拿起温在热水中的乌银鸳鸯壶来倒酒,半晌才笑道:“那可不成。对面儿,” 抬起下巴来指了指外边,“看见没?‘恒舒典’,那是薛家的产业。不是说那四家子同气连枝么?再加上金陵甄家,都是世交。薛家是唯一做买卖的。我想着,虽说大家族中联姻乃是常有的,但也没有说官宦人家将女儿嫁给商户的。可偏偏王家就行了这样的事儿,更让人叫奇的是另一个女儿却是嫁进了国公府。你也知道,贾政娶亲的时候贾代善还活着,那可是正儿八经的荣国公。怎么会叫自己儿子跟个商户为连襟?这里头要说没有古怪,我是不信的。如今我铺排的大了些,人手有些不足了。石清做事儿还算老成,给了你我用谁去?” 见司徒岚又要说话,也不顾的喝茶,林琰又道,“况且,他如今也算是替皇上办事儿,日后若有个小功劳,还怕没前程?你也别处处草木皆兵了。” 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随即又踢了司徒岚一脚,岔开话题,“有功夫你跟北静王说说,叫他也敲打那个贾宝玉一番。别有的没的当着人就提起我妹妹。” 司徒岚将手放在自己脸侧,笑道:“难得,你竟有用到我的时候。” 林琰低头微笑不语,空着的左手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儿莲子糕给司徒岚,司徒岚登时美了,喜滋滋地吃了下去,又喝了一杯梨花白。 林琰正要赶了他回去,因窗户开了一条缝隙,便听见外头街上忽然一阵吵嚷,隐隐便有“薛大爷”“荣国府”等字眼传了上来。 林琰看向司徒岚,好笑道:“这才说了薛家,不会就这么不经念叨,薛家的大爷就来了?” 起身踱到窗前,将窗子又推开了些。 鼓楼大街算是京中最为宽敞的道儿了,现下“恒舒典”门前头正有一个身材高大,圆脸大眼的男子身着锦衣,满面嚣张跋扈之态。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厮却是在那里指手划脚跳着脚骂人。 街心另有一个身材略为清瘦的人摔在地上,此时才爬了起来,滚了一身的土,看样子甚是狼狈。饶是如此,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袱不肯撒手。 林琰听着,无非是那人带了东西要去典当,偏生又觉得给出的银子过低,不想当了。恰好被薛蟠撞见,不由分说便打了出来。 “在京里头,薛家一个小小的皇商而已,居然这般嚣张。”司徒岚站在林琰身后,做愤慨状。 林琰扒下了腰间的一双大手,冷笑道:“薛家虽是不过是商贾人家,奈何结了两门好亲。亲舅舅才升迁了没两年,亲表姐是贵妃,自然觉得有这般嚣张的本钱。” 看着街上那被打了的人狼狈而去,林琰便欲关了窗户。不妨恰好薛蟠抬起了头来,正对上对面的林琰。因窗户开的不大,薛蟠仰头只能瞧见一张眉目清雅俊俏的脸,一双眼角微挑的丹凤眼冷冷地看着自己,淡漠之中却偏生透出了一股子说不出的风姿。 薛蟠呆了。 他本来就是个男女通吃荤素不忌的,便是从学堂里,还要将那眉眼略好些的小孩子们勾搭上手,为着香菱又曾打死过人,可见其好色到何种地步。 薛蟠发了一会子愣,再要细看时候却发现对面儿酒楼的窗户已经关上了,“咳”了一声,用力拍了一把脑门,急急匆匆地叫道:“快走,快走!” 跟着的小厮杏奴见他抬脚便往对面酒楼去了,忙叫道:“大爷,您不提银子了?” “提个屁!”薛蟠回头道,“还不跟上来?你个没眼色的奴才!” 迎面小跑着过来一个伙计,还未说话便被薛蟠扒拉到了一边儿,随后又揪了回来,“我问你,方才我在楼上瞧见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他在哪个雅间儿里呢?” 小伙计才十三四岁的样子,吓得脸都白了,“不,不,不知道……” 薛蟠是个急爆的性子,不耐烦细问,将伙计随手丢开,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好在还记得大概的位置,奔着林琰所在的单间儿便过来了。 只是,林琰司徒岚两个,早就从另一侧出去了。薛蟠挨个扒着门看了一番,并未看到方才的美人。倒是惊了几个雅间儿中的客人,惹得人怒骂不已。 薛蟠也不在意,抓了抓脑袋,难道方才是自己眼花了? 24、…… 林琰回了家, 黛玉那边儿便叫人过来请他。换了衣裳过去一瞧, 却是黛玉将年下送礼的单子拟了出来。虽然兄妹二人要守孝,过年时候不能出去走亲戚,这年礼却是不能少的, 也须得提前打发人送了去。 林琰看了一回,见都还妥当, 点头道:“就这样很好,妹妹且叫管家预备着吧。” 黛玉道:“哥哥上回说了西山书院的先生, 本是父亲故交。我在往年的账册上却没有看见有来往的。我想着, 既是哥哥师长,是不是也当送些过去?便是不当做年礼来送,也只当做咱们的一点儿心意?” 林琰笑道:“先生最喜欢古籍书画, 妹妹若是有空, 在家里找找。” 黛玉应了下来。 转眼便是年了,司徒岚虽然不愿意, 无奈皇室中人过起年来又多了许多规矩。如今上皇人老, 最是喜欢将儿孙们聚到一块儿,日日宣召司徒岚进宫去。 司徒岚很是纳闷,偷空子来看林琰时候诧异不已,“从小到大再没这么眼里有我的。难不成是忽然发现了我这个儿子的好处?” 林琰闷笑,不过是老人家手里没了权, 不管事儿,闲的太过了。 到了年三十,一大早起来林琰黛玉并小林若都穿了素服, 一并来到后院的小祠堂里。林家祖先的排位都在苏州老家的祠堂供着,这里只是林如海夫妻的灵牌。 兄妹两个在前边跪了磕头。 黛玉抬头间看见父亲的灵位,忍不住眼中一酸,落下泪来。去年此时,父亲还在慈爱地与自己说笑,如今却是只剩了自己和哥哥在这里。 肩上一沉,扭头看向哥哥。林琰安慰道:“父亲母亲都会庇佑妹妹的。妹妹该擦了眼泪,好生过往后的日子才是。” 旁边儿的丫头扶了黛玉起来,紫鹃忙递过去一块儿丝帕。黛玉接了拭了拭眼睛,收了眼泪,心里却是感慨。以前在荣府住着,每到除夕也必要开了祠堂供奉祖宗。只是,她乃林家的人,只得跟着贾府拜人家的祖宗。大过年的,谁可曾想过让她去拜拜自己的母亲呢? 若不是哥哥,或许,父亲也是一样,过年时候在地下冷冷清清罢? 林琰知道黛玉伤感,看了一眼林若 。林若自己在后边给林如海夫妇的灵位磕了头,爬起来又跪到林琰和黛玉跟前,脆生生说道:“若儿给二叔和姑姑磕头拜年了。” 抬着头大眼睛亮亮闪闪,又伸出手去,一只白白嫩嫩的小肉手手心朝上,“二叔,姑姑,若儿又大了一岁了。” 黛玉一怔,接着便忍不住抿嘴乐了。林琰将林若提了起来,笑骂道:“这里是拜年的地方?” 说着,引着黛玉林若来到花厅上。林若机灵,麻利儿地又磕了一回头,拜了一回年,终于拿到了黛玉给亲手绣的一个精致的小荷包,攥在手里喜不自胜。 一时又有府里的下人仆从等来给兄妹二人磕头,又散了赏钱。因是兄妹两个在京里的头一个年,伺候的人又多,林琰便命人在最后边的仆役房中摆了几桌酒,除了守夜当差的外就只管回去了。 这个新年林府里过得虽不能如外头那般热闹,倒也温馨祥和。 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年便算是过完了。十八这一日,荣府里头忽然打发了人来给林琰兄妹送帖子。帖子是黛玉接的,粉色的薛涛笺上花纹精致,上头工工整整地几排小楷,笔致圆润,不露锋芒,想来是宝钗亲笔所书。 黛玉看了一遍帖子,问周瑞家的:“这是单给了我的,还是你们家的姑娘也都有帖子?” 周瑞家的乃是在王夫人身边伺候多年的,最会察言观色,听黛玉这么问了,忙赔笑回道:“原是老太太说,宝姑娘来了这几年,也没曾好生过个生日。今年可巧又是及笄的岁数了,就命二奶奶好生张罗着,替宝姑娘办这个生日。帖子是宝姑娘亲手写的,别的我却不知道了。” 黛玉又看了一回帖子,却没说话。周瑞家的见她不置可否,忙又道:“方才奴才出来的时候,宝姑娘说,原是不敢惊动林姑娘。只是想着姑娘如今别处又不好走动,一个人怕也闷的慌。所以,想着叫姑娘去热闹一日也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黛玉却也不好拒绝了,“那烦周嫂子回去告诉宝姐姐,到日子我一定过去。只是哥哥不比我,因挂在国子监里头念书,等着下次春闱呢。所以我竟不敢替哥哥应了。” “哎哎,有姑娘一句话,我这趟差就没白跑。多谢姑娘心疼奴才了!”周瑞家的起身连连万福,自告退了出去不提。 黛玉将帖子掷在桌上,原本脸上挂着的笑容都敛了起来。紫鹃雪雁等只道是黛玉小性儿又犯了,因贾母要给宝钗办生日心里不自在。两个教养嬷嬷却是另有看法。 李嬷嬷道:“姑娘,这帖子可有什么不对的?” 黛玉示意雪雁将帖子递给李嬷嬷,“嬷嬷你看,这是个什么意思?” 李嬷嬷宫里头出来的,自然是认识字的。上下看了一回,又递给了孙嬷嬷,自己斟酌了一下措辞,方道:“姑娘也很不必为这个生气。想那薛家小姐出身商户,原就不及大家子的规矩多。一时不知道讲究,也是有的。” 紫鹃雪雁等都是摸不着头脑,便是王嬷嬷也拉着李嬷嬷问道:“我的老姐姐,我们不识字儿,也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难道竟有什么不妥?”下帖子请客,也是姑娘们之间常有的,算个风雅的事儿,怎么倒叫李嬷嬷说出这般话来? 李嬷嬷瞧着黛玉不说话,便也不好继续说。黛玉心里很是不痛快,要说宝钗过生日来请她,她过去也没的说。只是,那帖子上怎么还就大喇喇地将哥哥也写上了?一个姑娘,给外男下帖子?这是个什么意思? 黛玉本来就心思敏感,遇事容易多想。此时越想越是觉得,这个宝姑娘,难道是身上挂个金锁找金玉良缘还不算,还对自己哥哥有了什么心思? 不过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黛玉自己先红了脸。想了一想,叫紫绡:“你去瞧瞧哥哥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就说我这里有事情商量。” 林琰回来以后捏着帖子看了一遍,笑道:“这倒也无妨。横竖妹妹要去,我便是一同去了也没什么。” 黛玉蹙着两道细细的i烟眉,“要我说,哥哥便在家里不去也可以啊。横竖,咱们跟她们薛家又不是亲戚。我过去,不过是因着老太太办的生日,看着老太太面子罢了。” “行了,我若不去,还怕妹妹受欺负呢。”林琰道,“妹妹只管备下礼物就是了。” 黛玉“扑哧”笑了,“人家都说我最是刻薄小性,嘴头子不饶人。我不欺负别人就好了,谁还能来欺负我呢?” 林琰笑而不语。黛玉把这个当作了笑话,殊不知,真的没准儿就有那心思不正的等着把她比作个戏子取笑呢。 黛玉听了林琰的话,果然自己准备了两色平日做的针线,又叫人找出了两匹自己从南边儿带来的料子,配了几支从未上头的钗环。 到了二十一日,林琰果然和黛玉一块儿,一骑马,一坐车,相跟着来到了荣府。 瞧着荣国府大开中门,林琰脸上笑得异常灿烂。 一时有贾琏迎了出来,黛玉的车直接进了大门,往里头去了。贾琏这里拉着林琰笑道:“多日未见林表弟,很是想念呐。几次想去府上,又怕耽搁了表弟念书。” “琏二表哥说的哪里话啊,但凡表哥过来,小弟没有不倒履相迎的。”林琰十分诚恳。 二人携手而入。林琰又往贾赦贾政处去走了一趟。 贾赦早就有心拉拢林琰,贾政也是十分之欣赏林琰年纪小小,又会读书,又会说话。兄弟俩倒也不十分拿着长辈的款儿,一说一和,热络的很。 贾政忽然想起来宝玉,忙问:“宝玉到哪里去了?正是该跟他表哥请教学习的时候,怎么没出来?” 贾琏一听提起宝玉,心里便暗道不好,只是既问了,也没有自己不说的理儿,只得开口道:“宝兄弟还在里头呢。想来是给薛大妹妹祝寿,还没得出来。” 贾政脸上一沉,唤了一个小厮进来:“去,传了宝玉过来。跟他说,他林家的表哥到了,让他赶紧出来。” 林琰笑道:“宝兄弟性子一向温和,又最是会心疼姐妹们。今日既是薛家姑娘的大好日子,他在里边跟着忙和也是应该的。” 贾政听着林琰这话,心里愈发不喜了。宝玉如何,他这个做爹的再清楚不过。他哪里是去跟着忙和了?分明就是扎在姐妹堆儿里厮混!再说不过一个亲戚家姑娘的生日,倒是办的热闹,有这个办生日的功夫,做点子什么事情不好? 林琰观其颜色,态度愈发温柔可亲,花厅里头气氛很是热络。 再说黛玉这边儿,一路坐车进了仪门,跟着的王嬷嬷便先下了车,打起了帘子。紫鹃红绫两个丫头跟着,先跳下了车去,又伸手扶了黛玉下来。 凤姐儿早就在这里候着,见了黛玉,不掩脸上喜色,一把挽了黛玉手,笑道:“好妹妹,你总算是来了。” 携着黛玉手进了贾母的屋子,阖府女眷都在这里,另有史湘云也来了,坐在贾母身侧。 宝钗今日打扮十分隆重,海棠红色绣金缠枝牡丹花样儿的圆领褙子,底下配着桃红色的绣花绫裙,一头青丝挽起了高髻,上头插着赤金点翠凤头钗,凤嘴处衔着一溜儿的小珠子。耳边两只红宝大坠子,衬得她肤色愈加雪白莹润。整个人便如才绽开的牡丹一般,新鲜妩媚,眉目生辉。 见了黛玉进来,宝钗起身迎上,亲亲热热地拉着黛玉手笑道:“劳动妹妹了。” 黛玉偏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笑道:“宝姐姐好日子,我怎么能不来呢?” 说着,先过去见过了几个长辈。贾母招手叫黛玉来到自己旁边儿坐下,笑道:“好孩子,让我细细瞧瞧你。” 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瞅着,这个气色还好。” 薛姨妈也笑道:“我看着也是。林姑娘真不愧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通身的气派,愈发出挑了。” “哪里哪里,是姨太太过谦了。”贾母放开了黛玉的手,笑道,“我原就说过,宝丫头也是好孩子呢。” 黛玉叫紫绡将礼物拿了上来,宝钗忙道:“妹妹来了我就欢喜了,如何还敢叫妹妹送礼?” 推辞了一番,到底收下了。 宝玉站在王夫人后边儿,见了黛玉进来早就忍不住了。看黛玉且跟众人说着话,一时也无暇顾及自己,转了转眼睛,跑到贾母身边耳语了几句。贾母笑着点头应了,叫凤姐儿:“去送你妹妹们暖阁里坐着说话去,我们老天拔地的,没的拘着她们不得放松些。” 凤姐儿应了,又佯作抱怨:“我就说老太太偏心,怎么妹妹们就该去自在说笑,我就得是这来回跑腿?” 一屋子人都笑着,黛玉等人才要举步出去,就看外边儿袭人匆匆进来,对着贾母等人一福身,“老爷在外头叫宝玉呢。” 25、…… 宝玉原本还在兴兴冲冲地预备着跟着宝钗黛玉几个去暖阁里说话, 不成想外头袭人匆匆过来回说贾政那里叫他, 登时三魂七魄丢了大半,脸也垮了下来。 贾母见状,心里先就不快, 一手搂了宝玉,问道:“你老爷这会子叫宝玉何事?” 袭人踌躇了一下, 目光不由自主看了一眼黛玉,“回老太太, 听二门上传话的小子说, 是林大爷正在老爷那里说话。老爷是叫宝玉过去陪客的。” “原来是这样。”贾母心里大安,笑道,“我当是又怎么了呢。好孩子, 快去罢。你林家的表哥是有出息的, 好生去跟他说说话。回来再过来。” 宝玉不敢不去,只得一步三寸地往外头蹭着。临到门口处儿, 偷眼看了黛玉一回, 见她正稍稍侧了身子,听惜春说话。不知听了什么,嘴角抿着欲笑不笑。 黛玉今日只挽了堕妆髻,从宝玉这边儿看来,便见一个小巧的发髻偏在脑侧, 颊边挑出了几根长发垂着。发间别了一串儿极为精致的蓝宝串坠子,又一只嵌珠钗插在发髻上。耳边的绿玉水滴形状的坠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着。只坐在那里,便比别人多了一种风流隽永的妩媚。 黛玉似是察觉到了宝玉的目光, 也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清如秋水。宝玉心里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林妹妹自从去年回了扬州后,与自己见过不过数次,却偏偏不得如以往那般亲密无间。就是两个人说话,也没有一次不是跟着众人一起的。到底是什么时候起,跟林妹妹说句话就这么难了呢? 袭人跟在宝玉身后,将他神色看的一清二楚。心里暗暗咬牙,略侧过身子挡住了贾母等人视线,悄悄推了宝玉一把,低声道:“老爷那里叫了半日了,二爷快些罢!” 宝玉无法,只得跟着袭人匆匆去了。 这边林琰与贾赦贾政两个周旋了一番,便要起身往外头去。贾琏在父亲和叔叔跟前也颇感拘束,忙也起身道:“我带了林表弟出去。薛家表弟在梨香院里头也摆了酒,预备着请咱们府里的男客。” 贾赦便道:“琏儿,子非年纪还轻,你过去多照看着些。那薛家的哥儿是个粗人,别再冲撞了子非。” 贾琏忙答应了,亲自引了林琰往梨香院去。这边儿林琰出去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宝玉方才慢吞吞地进来。贾政一看了他,气便不打一处来,喝道:“你到哪里去厮混了?叫你出来待客,只管磨蹭着!” 宝玉吓了一跳,忙道:“并不是有意的。因在老太太跟前来着,林妹妹刚到,不免多说了几句话。” 贾政“哼”了一声,“如今子非已经往梨香院去了,你也别在这里充影壁了,赶紧过去,跟你琏二哥一块儿陪着子非。” 宝玉诺诺地应了一声,听得贾政喝了一声“还不快去”,方才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因贾母说今年乃是宝钗十五岁的生日,也算是及笄之年,不可轻忽了。又亲自出了银子给凤姐儿,叫她去操持了宝钗的生日。凤姐儿瞧着贾母给的二十两银子发了两日愁,这点儿钱,若是府里头上上下下算起来,连一顿饭钱都不够。做生日?怎么做? 最后还是自己从公中又添上了银子,总算是操持起来了。既是贾母开了口,便不请外人,荣宁两府里头的主子们还是都要过来的。再有那薛家外头的买卖,或许也有人要来,因为梨香院院子还算大些,屋子也轩敞,凤姐儿便和薛姨妈商量着,从梨香院里也摆了两桌酒。 贾琏自从上回在林府碰见了忠顺王,对林琰的态度愈发亲热起来。二人并肩走到梨香院里,瞧着里头果然热闹。不但摆了酒席,还另有一个小戏班子,竟也在院中搭了个台子,妆扮了唱得正欢。 林琰瞧了一瞧,是一出《思凡》,那小尼姑陈妙常身姿曼妙,宽袖缁衣套在身上,行动间真有几分翩然若仙之感。 薛蟠听说贾琏来了,忙不迭地迎了出来,顶头就看见贾琏身边儿站着一个少年。眉目清俊如画,身姿颀长如竹,一身儿浅黄色长衫,腰间一条同色玉扣带,外头罩着青色缂丝滚毛边儿的袍子,不是上次见过的美人,又是哪个? 贾琏见薛蟠傻愣愣地盯着林琰看,虚掩着嘴咳嗽一声,道:“林表弟,这位是宝姑娘的兄长,薛蟠。金陵薛家如今的当家人。” 又冲薛蟠道:“这位是我林家的表弟,如今身上有功名的。又是皇上亲自下旨,承袭了轻车都尉的衔儿。还不过来见见?” 要说贾琏也确实有几分眼色。这一番引见,明显着就是将林琰身份高于薛蟠摆了出来。林琰心里有数儿,眉梢轻挑,看了一眼贾琏。 薛蟠却听不出来的。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此时无意中就碰到了那日遇见的美人,正喜得抓耳挠腮不知说什么好。 听得贾琏的话,双掌一拍,大笑道:“这么说来咱们也算是亲戚了。来来来,林兄弟,过来吃酒看戏。” 林琰往前走了两步,不着痕迹地躲开了薛蟠抓过来的大手。 贾琏知道薛蟠脾性,生怕他造次惹了林琰不快。忙问道:“这边儿院子里头摆了几桌?里头还有哪个客在?” “啊?啊,东府里边儿珍大哥蓉哥儿他们都在呢。琏二哥,林兄弟,快往里边坐去。这大冷的天气,可别冻坏了。” 咋咋呼呼地将人带进了客厅里,果然贾珍几个人都在那里。林琰与他们不过一面之交,当下又难免彼此客套一番。 林琰先前想着不过是陪着黛玉过来,好歹混过了半日便回去了。只是这一坐下,便觉得心头火起。没别的,薛蟠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是上上下下,眼不错珠儿地看着自己没个完了。 林琰烦躁不已,面上却是平静无波,略侧了一下身子,低声问了贾琏一句,贾琏笑着说了。 薛蟠呆呆地瞧着林琰,只觉得林家的小兄弟一举一动,哪怕就是喝杯茶,也是好看的不得了。又看他低声跟贾琏说笑,忍不住也凑过去,还没说话,林琰又端起茶来喝了。 薛蟠这里搜肠刮肚想要跟林琰攀谈几句,只是听着人家之乎者也文邹邹的,自己着实说不上。正着急间,外头说宝玉到了。薛蟠大喜,跳起身来接了出去。 林琰百无聊赖地瞧着屋子里头贾珍等人说笑,手里把玩着茶盅。贾家的男人,真是有意思的紧。一个一个的,单看模样都是好的,只是,也都不成器。除了指望着家里的女孩儿攀附权贵外,便是昏了心一般要投机。瞧瞧那边儿听着戏摇头晃脑的宝玉,眼睛盯着小旦的贾珍贾蓉,谁可还比谁好些呢? 若说林琰先前还对宝玉黛玉二人之间的情分有过一丝儿犹豫,如今看来,宝玉,真不是黛玉的良配。不但黛玉,便是宝钗湘云,也并不配的。说白了,他不过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总是叫嚷着女儿尊贵须得怜惜,却从不想想究竟如何,才是真正的对姐妹们有用。或许他对黛玉确是一片真心,可这真心要是只能让女孩儿为他流干了眼泪而亡,那他林琰宁可掐断了他的真心。 林琰这里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贾珍贾琏等人,那边儿黛玉与宝钗等人在暖阁里说话。 离开了贾母等长辈跟前,几个小姑娘倒真是放开了不少。湘云与黛玉很久不见了,此时不免凑在她跟前问东问西。黛玉先还抿着嘴与她说话,渐渐听她问道哥哥,又问是不是真的早就中举了,又问平日里可好说话。 黛玉眼角余光扫到了坐在湘云一侧,状似悠闲地那小钳子夹着核桃的宝钗,眨了眨眼睛,诧异道:“真是奇了,我回京以后,今儿才瞧见云妹妹罢?你倒是消息灵通,居然知道了我哥哥的事情。” 湘云大喇喇道:“宝姐姐她们不是都见过了?我才一来,就有宝姐姐和爱哥哥告诉我了呢。林姐姐你快说说,这个林家表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可惜了咱们不能轻易见外男,要不我倒是真的想瞧瞧,据宝姐姐说,和林姐姐真真儿像一对儿亲兄妹呢。”听着湘云不过脑子的话,后边跟着她的翠缕急的只要插话,却又不敢。 黛玉心里渐渐升起火气,撇了一眼宝钗,嘴角儿掠起一丝儿笑意,只可惜目光却是冷的,“云妹妹说笑了。宝姐姐平日最是稳重知礼,怎么会在闺阁之中谈论外男呢?况且外边儿的爷们儿,也不是咱们能随意评说的。” 宝钗心里暗恨湘云嘴快,伸手拧了拧湘云的脸颊,笑道:“云丫头最是心直口快的,只是女孩子家家的,还是当稳重些。这是咱们好,几个姐妹都不是外人。若是叫别人听见了你这话,难免不会添油加醋,你呀,真真该改改这个脾气。” 又向黛玉诚恳道:“林妹妹,想来云妹妹也没别的意思的。不过是为了妹妹高兴,妹妹且别生气。” 黛玉笑了,“宝姐姐这话说的,我自然不会跟云妹妹计较。方才也不过是提醒她而已,怎么到了姐姐嘴里倒像是因此恼了云妹妹?姐姐放心,今日乃是姐姐好日子,我再不敢生气的。” 迎春惜春坐在那里听着二人一来一往地对答,都垂着眼睛不说话。探春想了一想,便笑着岔开了话。 湘云被黛玉刺儿了几句,心里不痛快。待要驳了回去,却被宝钗在底下轻轻碰了碰脚,当下撇撇嘴,扭头过去不再说话。 不多时贾母遣人来叫她们出去听戏,黛玉便有意起身晚了一些落在最后。惜春走在她身边,看着前头亲亲热热挽着手的宝钗湘云两个,将声音压得极小,对黛玉道:“林姐姐,你别生气。” 黛玉也压低声音笑道:“没生气,就是瞧不惯云丫头处处儿大而化之的样子。平日里姐妹玩笑并不打紧,可扯上我哥哥做什么?” “前两日老太太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说要给宝姐姐做生日,还有人说怕姐姐心里不自在呢。姐姐你瞧,今儿宝姐姐身上穿的裙子袄,都是老太太才给了的。她倒是会讨人喜欢。” 黛玉抿着嘴笑而不语,二十两银子过生日?这个脸面她可是要不起的。 一路说着,一路到了贾母那里。贾母坐在上首,身前乃是一张梨木束腰条几。 贾母见了黛玉,便命她坐在自己身侧,另一侧自然是给宝玉留的。湘云便挨着宝钗坐在了下边的另一张条几后。只是这样一来,倒像是黛玉才是今日过生日一般。 黛玉推辞道:“今儿原是为了宝姐姐庆生而来,合该由宝姐姐坐在这里。玉儿怎么能够喧宾夺主呢?” 贾母尚未说话,宝钗忙起身笑道:“林妹妹也外道了。不过是咱们凑个热闹,哪里有何宾主只说?妹妹只管坐着就是了。” 贾母点头赞许:“宝丫头果然行事大度。” 又向薛姨妈笑道:“姨太太教养的好。” 薛姨妈原本与邢夫人王夫人坐在另一桌上,先见贾母竟将黛玉让在了上首,心里自然有些不快——这偏心也太过明显了,到底是谁的生日? 听了贾母这般说,只得笑着顺势说道:“老太太过谦了,林姑娘和二姑娘她们也是好的。” 贾母便叫黛玉坐在身侧,黛玉不肯失了礼数,只说和迎春姐妹坐,于是又将迎春三个的小几挪到了贾母下首。 酒席都已摆上,果品菜肴俱是好的,只是在贾府来说,却也并不出奇。因还没有开席,贾母便问黛玉日常如何,教养嬷嬷如何,黛玉一一说了。贾母听得她好,也就点头不再说了。 又让鸳鸯出去叫宝玉,鸳鸯去了一会儿回来回说宝玉往梨香院去了,贾母看着黛玉笑道:“看来宝玉与你哥哥还算投缘,往日虽总说不愿与人结交,偏生就和你哥哥能说到一起。” 王夫人忙接口:“正是呢。” 这里说着,外头请的小戏班子便请问是否开席,又恭请各位太太姑娘点戏。 贾母便叫宝钗先点了,宝钗十分推辞了一番,方才点了。却都是些热闹的戏文,一看便知道是为了投合贾母的喜好。 黛玉不大爱听戏,只和惜春两个小声说话。 戏台上唱过了宝钗点的《山门》,便先停了下来。宝钗起身,往各桌上都让了一番酒。 贾母笑道:“你且坐罢,今日你是寿星,该是你妹妹们敬你才对。三丫头。” 探春忙起身,接过了鸳鸯递过来的暖酒,果然满满地倒了一大杯,亲手送到宝钗唇边,笑道:“这可是老太太说了来敬宝姐姐的,姐姐可要喝干了。” 宝钗无法,只得饮了。探春所用的乃是一只天青色蟹爪纹荷叶盏,看着不大,实则装了不少酒。一盏下去,宝钗白嫩细滑的脸蛋上便泛起了几分红晕,越发显得人比花娇,妩媚鲜妍。 贾母久坐无趣,便命人叫了那几个小戏子过来取乐。因做小旦的生得好,小丑说话机灵,惹人发笑,贾母心里喜欢,便叫凤姐儿:“去,叫人带了她们出去吃些东西,再让人赏几吊钱。小小年纪,怪难为她们的。” 凤姐儿起身应了,忽又照着那小旦脸上细看了又看,笑着便要带了人下去。史湘云却也睁大了眼,指着小旦笑道:“这个活像林姐姐的样儿。” 话音儿才落,众人都是一怔。未来得及反应,黛玉脸上一沉,冷笑一声:“我竟不知道,史大姑娘的眼里,我竟是个戏子一般的人物!” 凤姐儿见话头儿不对,忙上前道:“云妹妹素来有口无心,林妹妹别生气,回来我教她给妹妹敬酒赔不是。” 黛玉一双妙目只看着湘云,湘云咬了咬嘴唇,眼圈已经红了。宝钗忙拉了她手臂,朝她使了个眼色:“云丫头,还不快些跟林妹妹说你不是有心的?” 贾母不语,黛玉便冷笑道:“有意也好,无心也罢,我虽没了父母,也不能叫人如此糟践。” 说着,站起了身来。 贾母脸色不好,心里对湘云亦有些不满。她虽是疼爱湘云这个娘家的侄孙女儿,但与黛玉也并不能比的。 宝钗见黛玉气得狠了,忙起身过来劝道:“好妹妹,只是姐妹间的玩笑话,你且别气。” 又回身道,“云妹妹,还不快过来?” 湘云十分委屈,红着眼睛扭头不理。 黛玉看她如此,满心气愤之中更是多了几分的不解。论理儿,从小和湘云就认识了,但凡每次湘云到了,都是与她同住同吃的。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湘云如此针对自己了? “林姐姐是侯门的小姐,我是贫民的丫头,我原不该打趣姐姐。姐姐大人大量饶了我这一回。”湘云碍着宝钗频繁的使眼色,又有翠缕在后边轻轻地扯着衣角,勉强开口道。 黛玉心里气苦。见贾母等人并不说话,身上竟有些发寒。自己算是这府里头的正经外孙女,难道,自己被人低贱了,她们面上有光不成? “姑娘这话只怕是说倒了。不敢当得姑娘玩笑的,恰恰该是我妹妹才是。” 清朗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却是林琰到了。 26、…… 青袍黄衫的林琰负手而入, 缓步来到厅上, 对着贾母一礼。 贾母毕竟是经历多的,面上平静,看不出方才这里口角过, 温言笑道:“琰哥儿来了?” 林琰不答,看看黛玉, 见她一张俏脸微显苍白,眼中水意盈然。眼皮儿略动, 再抬起时便已经看向了黛玉对面的湘云。 凤姐儿原就有些忌惮林琰, 总觉得这个少年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温和。这个时候女眷们都在这里,方才湘云的话往小了说是小姑娘们之间的别扭,林琰若是不在意也就罢了。可往大了说, 说人家的妹子和戏子一个模样, 林琰真要是计较起来,还真不好说会怎样。毕竟, 黛玉的态度在那里摆着, 如今气得脸色都变了。 “哎呦,林表弟。方才老太太和太太们都还说到你和宝玉投缘,这你们两个一块儿进来,真有几分儿兄弟的款儿呢。”凤姐儿不愧是贾母跟前儿头一个得意的人,眼瞅着在座的人里头除了林琰的长辈就是寡嫂和姑娘们, 谁说话都不合适,唯有自己去岔开了这个话题。 宝玉确实是跟在林琰身后进来的。 说起来也并不是多巧合,要开戏了, 贾母见宝玉还未回来,便去打发了人去叫。至于林琰,一并请了进来,一来这个孩子到底是黛玉兄长,虽没有血缘,但不好冷了薄了。二来,却也是存着自己的心思。 林琰目光扫过凤姐儿,微笑道:“琏二嫂子果然会说话。满京城中谁不知道宝兄弟衔玉而生,福分大着呢。得了琏二嫂子这话,我倒是心里头高兴地紧。” 凤姐儿一堵,林琰也不看她,一双眼睛只带笑看着湘云。 宝玉跟着林琰一起进来,在外头时候虽没有听清楚里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两句话还是听到了点儿的。这个时候看黛玉和湘云脸上皆不好看,宝钗盛装站在黛玉身边儿,面上很是尴尬的样子。宝玉心里有些着急,却不知先劝哪个才好。 他并不笨,说起来又是跟湘云一同长大的,对湘云的性子清楚得很。他自然知道湘云与黛玉之间并不亲密,只是姐妹间或有拌嘴,大不了几日便会好了的。宝玉所担心的,并非黛玉因湘云的话受辱,而是黛玉生气了,伤心了,这须得劝解一番才是。 这么想着,便看向湘云,连连使眼色。又向林琰道:“林表哥,这位是史家的云妹妹,性子最是爽利大方的。不过有时说话难免有些直了,却是没有坏心的。” 林琰看湘云不过和黛玉年纪相仿,个头儿却是要更高一些。鹅蛋脸,浓眉大眼,原比黛玉多了几分爽朗明丽之感。只是,不知道这副天真烂漫的外表之下,是否真的也是毫无心机的。 “原来是史大姑娘。方才姑娘与我妹妹说话,未免有失偏颇。说起来,我们林家虽也曾几代列侯,世禄之家,到底不能与史姑娘相比。满京城谁不知道史姑娘两位叔父一门双侯,说起侯门的小姐,正是史姑娘才对。只是,”顿了一顿,面上笑容敛去,原本温润的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冰,“妹妹是我林家的姑娘,却轮不到姓史的说道。” 话音未落,满座皆变了颜色。 贾母心内再如何不满湘云,却也不想当着满屋子人来责备了她,让她没脸。毕竟湘云乃是她自己的娘家晚辈,她失了脸面,自己和史家的面儿上都不好看。 她也知道是委屈了黛玉,只是也掐准了林琰也好黛玉也罢,总要看在她的面儿上忍过了这一时。待酒席散了,哪怕叫湘云端茶给黛玉赔礼,那也都是回了自己屋子的事情,谁还能说别的? 只是,贾母万没想到林琰竟是丝毫儿没给自己这个面子。 脸色一沉之下,王夫人薛姨妈等见了,都站了起来。 林琰恍若未见,笑吟吟地看着黛玉,“妹妹,今日所为何来?若是薛姑娘的寿礼送过了,咱们府里还有事情,寿面却是不必等着了。” 黛玉看了看林琰,回想方才贾母王夫人等任由湘云将自己比作那小戏子,咬了咬嘴唇,“哥哥说的是,我们回去。” “林妹妹……”宝玉急急地抢了上去,“你,你别在意云妹妹的话。你们从小儿也一处儿住着过的,你知道她的脾气。林妹妹且看在老太太面儿上,不要计较她了。” “宝兄弟这话说得好笑。”林琰不欲让黛玉说话,冷笑道,“但凡大街上拉出个人来,都是知道的。三教九流,士农工商,但不知这戏子又算是哪一流?便是宝兄弟家里的三等奴才,都比他们要高贵些。史姑娘也不是那懵懂无知的稚童,只怕不会不懂这个罢?” 宝钗在旁听了,原本丰润鲜妍的一张芙蓉面忽然微微变色,她上前福了福身子,轻声道:“都是为了我,叫林妹妹受了委屈。我这里替云妹妹跟林表哥林妹妹陪个不是,还望林表哥大人大量。云妹妹有了这一回教训,自是知道了。日后,再不会如此说话了。” 林琰诧异道:“这和薛姑娘又有和干系?难道是薛姑娘教史姑娘说的?” “……”宝钗摇了摇头。 “我就说呢,薛姑娘看着年纪在几位姑娘中是居长的,行事说话自然该有居长的风范。怎会如此挑唆别人?”林琰叹道。 宝钗脸上又红又白,藏在袖子中的手攥的用力了些,小手指一痛,想是指甲折了。先前,竟是自己看错了林琰,只道那样一个人,该是与外表一般的翩翩公子,说话行事温和有礼。谁知却是个能够立时便翻脸不认人的。 黛玉不想因自己令哥哥与几个女眷多说些什么,唯恐传了出去,会于哥哥名声有碍。 当下越席出来,对贾母福身道:“老太太,请恕玉儿今日任性,先行回去了。” 贾母心里对湘云固然不满,对林琰却是恼怒到了十分。这不光是当众在她的面前打了湘云的脸,更因为瞧着这个势头,黛玉对林琰竟是有些言听计从了。 她自到荣府六十余年,从最初的新妇到后来的掌家太太,再到如今荣府里人人敬着的老祖宗,心机手段都远非几个小姑娘可比。心里再是恼火,脸上却是无奈至极,看着黛玉叹道:“唉,好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先回去也好。待明日我叫你二嫂子去瞧你。” 黛玉低头不语,心下已经是一片冰凉。 林琰看着火候差不多了,礼数不失,朝着贾母等人拱手,携了妹妹便往外走。后头凤姐儿看了一眼贾母,忙带着几个丫鬟婆子追着送了出来。这里湘云看看面色阴沉了下来的贾母,又看了看有些失魂落魄的宝玉,含着一泡儿眼泪,嗫嚅道:“老太太……” “云丫头。”贾母挥了挥手,“今日是宝丫头的生日,叫了人来上寿面,别搅了这孩子的好日子。” 凤姐儿一路只快和小跑一般追上了林琰兄妹,“林表弟,林妹妹……唉,这,这,今日之事,实在是云妹妹的不是。林表弟还请多多劝劝林妹妹,叫她别放在心里。若是实在气了,只管说了出来,老太太定不让妹妹委屈。” “不知老太太,要如何不让妹妹委屈了?琏二嫂子,话既出口便收不回去,我妹妹已然委屈了。我林琰再不济事,也不能任人来踩着我妹子的脸面取笑。我敬嫂子快人快语,只是有些话嫂子说了并不能算的。”林琰叫雪雁扶了黛玉上车,自己对着凤姐儿微一拱手,朝车夫喝道:“回府!” 翻身上马,一路出去了。 凤姐儿看着林家兄妹的车马转过了仪门,叹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花厅里头酒席未散,只是经过湘云方才一搅,谁还有看戏吃酒的心思?迎春姐妹三个都低头吃菜不语,李纨只在与凤姐儿的小几上坐着,眼睛盯着戏台,恍若木头人一般。就连一向以大度稳重示人的宝钗,脸上也是淡淡的,没了先前的容色焕发。 至于王夫人薛姨妈等人,脸上都有不虞之色。尤其王夫人,她还有好些话没跟黛玉说呢,就这么让湘云气走了。再想叫她过来,指不定到了哪一日了。况且建省亲别墅薛家出了银子,如今给宝钗过个生日,一是表表自己没忘了她们好处的意思,二也是在薛家母女面前显显自己的脸面。谁知道竟叫云丫头给搅和了。宝钗尴尬,妹妹脸色也不好,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儿? 这么想着,看向湘云的目光便更是带了十分的不满。 湘云坐在席间,颇有些如坐针毡之感。 好容易一时吃过了寿面,贾母便命众人都散了,只留下了凤姐儿一个。凤姐儿便与鸳鸯一起,扶着她回了暖阁中躺下。 贾母闭目半日,问凤姐儿:“方才你跟出去,林家那孩子和玉儿如何说?” 凤姐儿早就想好了说辞,替贾母捶着腿,轻声道:“要说今个,原也是云妹妹造次了。难怪林表弟林妹妹生气。”一字未落地将林琰的话说了。 贾母叹了口气,“明儿你过去林府一趟,再劝劝玉儿罢。等过几日把云丫头送回去,再接了玉儿过来。她在我身边儿长大,必不会为了这个跟我生分的。” 却说黛玉自荣府出来,便一直未肯说话,回了府后,叫紫鹃雪雁等人都出去了,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放下了帐子流眼泪。 不多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有人转过了屏风进来,黛玉也不理,只将帕子盖在脸上。 王嬷嬷瞧着自己的姑娘好好儿地出府,回来便是这般情形,问了紫鹃,紫鹃先还不肯说。无奈雪雁嘴却是快的,一五一十地都跟王嬷嬷说了。 王嬷嬷一拍大腿,“要你们可是做什么的呦!姑娘受了委屈,你们就该说话!纵然都是姑娘,你也得分清了谁才是你自己个儿的主子!” 正骂着呢,外头翠染带了两个小丫头过来,道:“大爷说姑娘恐怕还没好生吃东西呢。这是厨房一直煨着的汤,还有两色新做的点心,叫姑娘好歹先吃些。” 王嬷嬷如今对林琰是佩服到心里去的,忙不迭的接了食盒过来,亲自送进了黛玉的屋子。 她本是黛玉乳娘,说话原比别人更方便些。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还是黛玉自己想通了,反正晚饭时分,林琰还是看见了一个眼圈儿微红,但面上已经有了笑意的妹妹。 晚间临睡时候,多日未见得司徒岚再次登门入室。林琰对他来去皆走窗户的行为很是不齿,司徒岚却是乐此不疲。 在宫里被困了十来日了,司徒岚着实有些想念林琰。再加上林琰总算是嘴里有句明确的话了,司徒岚先前没着没落的那颗小心肝儿总算落了地,胆子不免也就大了些。 一见了林琰,便先扑了过去想要抱住,却被林琰一个冷眼定住了。 司徒岚大感委屈,眼珠儿转了转,“子非难道是不想我的?” 林琰从榻上起身,拿了杯子倒了一盏温茶给司徒岚,看他一身短打扮,也并没有多厚的。如今还是正月里头,亏得他不冷! 伸手摸了摸司徒岚的胳膊,皱眉道:“以后别在夜里来了。不说被人瞧见如何,单是这个天气也不当如此。” 司徒岚捧着茶盏,眨眼道:“冷么?我倒是没觉出来。这些日子父皇天天抓着我说话解闷,我就把他自己收着的好东西翻了一个遍。真让我得了一件儿好的。” 说着起身拉起了衣裳给林琰看。林琰仔细瞧了一瞧,那上衣里头还穿着一件儿铁红颜色,里头不知道掺了什么,映着烛火微有闪亮的小衫。 “就这个,据说是茜香国女王进贡的。你瞧着是薄片子似的,冬日里穿着再不觉得冷的。竟是连那些个貂皮狐皮都比不得。不信,”司徒岚脸上笑的灿烂,“你摸摸我身上,可是冷的?” 27、…… 林琰睁大了眼睛看着司徒岚, 这厮如今越发上脸了!若不是碍着深更半夜的, 林琰当真是有心给他几下子。 司徒岚不看林琰脸色,笑眯眯地凑过来拉着林琰手,“真的, 热乎着呢。” 林琰白了他一眼,抬抬下巴, “坐下,跟你说点儿事情。” 司徒岚拖着椅子坐到林琰身边儿, 听他轻言慢语, 缓缓说着白日里在荣府里的事情。 司徒岚听他说到“林家的女儿还轮不到姓史的来说道”时候,拍着桌子笑道:“那荣国府的老太太可也是史家出来的,没气坏了?” 林琰刚要说话, 外头碧萝的声音叫了起来:“大爷, 可是有事?” 瞪了一眼司徒岚,司徒岚忙捂住了嘴, 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俏皮地眨了一眨, 示意自己无辜。 “没事。你且去睡吧。” 在林琰身边儿伺候久了,碧萝知道自家大爷很有些神秘之处。她一向知趣,即使起夜时候分明听着林琰屋子里有声响,当下也不敢多问,忙披着衣裳回了院子角落处的小套房。 林琰下死手拧了一把司徒岚, 直看着他呲牙咧嘴半晌才肯放手。又叹道:“今儿算是叫我开了眼界。都说人有偏心,这话不假。要我说,人都有个亲疏远近, 偏袒些也算是人之常情。只是,我妹妹算是那荣府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说起来,也是唯一的外孙女儿了。她怎么就能任由自己娘家的侄孙女来欺负?” 司徒岚揉着胳膊,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史家是她的娘家,又有史鼎史鼐兄弟两个,一个承袭祖宗爵位,一个以军功封侯,一门双侯呐,说起来比之如今的荣国府,更要煊赫了几分。你们兄妹有什么?” 嘶……子非下手真是狠…… 林琰起来时候只披了一件儿袍子,此时夜已渐深,寒气越发重了些。他伸手将袍子往上拉了一些,司徒岚坐在他旁边,忙也伸手,替他扣上了袍子领口的盘扣。 “你说的倒是真的。若我妹妹真的只身一个人留在荣府里头,今天这事儿可不就得合该受着吗?”林琰冷笑道。 手指触及林琰的脖颈,司徒岚忍不住摩挲了一下。瞧瞧林琰没有反应,心里大乐,嘴里却道:“要说也是她们没眼色。凭他爵位再高,哪里比得上皇兄青眼来的实在?贾家在京里的几房人家,宁荣二府算是其中最为出息的。如今也剩了花架子而已。” 林琰好看的眉头微蹙,道:“我就是这么想着今日才没顾忌的。你知道我妹妹毕竟在那边儿住了几年,难免有些感情。若是他们府里果然是好的也就罢了,亲近些无妨。我妹妹心思单纯了些,念着他们好处,弄不好我日后倒是会为难。所以今儿倒也好,妹妹虽是委屈了,却也被她们寒了心。至少以后心里想着这个茬儿,会不自在地疏远些。只是多少有些打了史家的脸面。” 司徒岚最是见不得他皱眉,伸手替他揉开了,埋怨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也想太多了。你当现在四大家族还是之前一般?早就貌合神离了。” 林琰看向司徒岚,目光中有着不解。说起来,他就算是又活了一辈子,暗地里替皇帝做事儿,但尚未真正接触过朝堂,有些东西真不是他如今就能玩儿转的。 司徒岚得瑟不已,笑道:“你瞧啊,现如今这四大家族都在京里了。说是从太祖皇帝时候起,这几家就联络有亲,可贾家史家都是有了爵位的,薛家却是金陵一带的商贾,不过是太祖打天下时候暗地里出了些钱财。太祖念着他们功劳,才给了个紫薇舍人的名头。说到底,仍是商户。至于王家,祖上也并没有爵位。如今的王子腾,算是王家几代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只不过王家人虽不才,心思却是不小。你瞧,荣国府里头,从文一辈儿中的二房,从玉一辈儿中的长房长子,都是娶了王家的女儿。薛家,家主一房娶得也是王家的女儿。算起来,四大家族里头除了史家,竟是都握在了王家的手里。” 林琰听得目瞪口呆,“这是皇上跟你说的?” “哧……”司徒岚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做愤然状侃侃而谈,“这个还需要皇兄来说?你也忒小瞧我了。那荣府里边儿的老太太出自史家,史鼎兄弟两个是她的亲侄子,可这几年里边儿,除了那史氏的生辰等几个大日子,史家可与荣府走动?” 林琰仔细回想了一番,的确没有。都在京里住着,要说姑侄至亲,不至于如此。他也不傻,稍作思考便明白了,这史家兄弟想来也并不与贾母亲近,而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两个分别嫁给贾政和贾琏,贾母固然不愿意看着王家的人掌控了贾府的内院儿,却也无法。因此即使史鼎兄弟两个与她只是面子情,从她这里却不能远了史家。看来,这贾母对史湘云或许有怜惜之意,更重要的是表明她与娘家亲近的态度。 “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我是不想了。只要不算计到我们兄妹头上,随她去罢。” 司徒岚扳着林琰的脸叹道:“子非,咱先不想那些个烦心事了,成不?这多天我都没来,难道你就真的不想我?” 林琰挑眉,也捏住了司徒岚的下巴,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里多少事情要忙和。除了府里头的事情,若儿那里还有事情呢。再者,大年下的正是各处消息频来之时,我这里整理汇总也极是费神的。” “哎哎,就是说,您林大爷心里头,我得排在妹妹侄子林家产业还有我皇兄后边儿……”司徒岚掰着手指头数着,不满地皱眉,“子非,不带这样的。”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林琰眼中带笑的时候十分好看,此刻就这么瞧着司徒岚不说话,司徒岚就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只小小的手在挠着,忍不住往前凑了一凑。 林琰并不躲避,反而迎了上去。司徒岚觉得两片温热的唇凑过来的时候,脑中便是“轰”的一声,忙伸手揽住了林琰,反客为主,肆意而为。 良久,两个人分开些许,司徒岚看着林琰眼中略有些不好意思,又轻轻啄了一下。 “过几日是我母妃祭日,父皇说了,要我去护国寺斋戒几日。明儿我一早就得去了。” 司徒岚说着,站起身来,“我须得走了,不然明儿父皇遣人来时恐怕我还起不来。” 林琰心里闪过些许失落,随即压了下去,只笑道:“那你自己多加留心罢。护国寺虽好,到底这些日子要清汤寡水地过了。” 司徒岚轻轻搂住林琰,低声道:“不妨。护国寺斋菜很有些名气的,改日我再带你一块儿去。” 林琰推开他,随手从屏风上头将那搭着一件儿大氅拿了下来递给司徒岚,“回去时候穿上罢。” 司徒岚走了,林琰也没了睡意。躺在床上看着天青色的帐子,翻来覆去直到了三更天才睡着。 次日一早吃过了饭,便携了林琰往后边去瞧黛玉。黛玉精神儿倒是不错,也刚刚吃完了,正坐在熏笼一侧拿了一把小剪刀修剪一盆儿腊梅盆景,身后两个教养嬷嬷站在那里瞧着。 看哥哥和林若进来,黛玉忙起身让了座,又叫人倒了茶进来。林琰看看那盆腊梅,笑道:“这个盆景妹妹修剪的倒是很有些意思。” 林若坐不住,便也拿起了剪刀试了一下,黛玉忙道:“仔细些,看剪了手。” “咔嚓”一声下去,原本枝条儿横逸,花儿开的疏落有致的一株腊梅,登时变了样子。 林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张小脸儿红了又红。 黛玉掩着嘴角笑,忙将他手里的剪子接过来,笑道:“不碍的,多剪剪就行了。” 林琰看黛玉神色,确实没了昨日的阴郁,心里也便放下了。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才向那两位教养嬷嬷开口:“两位嬷嬷从宫里出来,我是信得过的。嬷嬷们前些日子辛苦了,昨儿我新得了几样东西,瞧着很适合给嬷嬷们用。碧萝。” 碧萝闻言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两个小小的盒子。黛玉不知里边装的是什么,只是单看这盒子便是雕花儿漆金的,想来里边的东西也不会差了。 孙李两位嬷嬷都忙躬身道谢,接了过来并不打开。 林琰很是满意这两个教养嬷嬷对黛玉的指点。不说别的,若是以前的黛玉,纵使被多少人说了是“刀子似的嘴“,昨日那场合恐怕也只有忍气的份儿。他昨天刻意站在外边听了一听,黛玉一言一句,口齿伶俐之中更带着十分的大家子气派,这可是教养嬷嬷的功劳了。 “日后我这妹妹,还得两位嬷嬷再多费心。” 说话间外边翠染匆匆进来回道:“林管家从外头传话进来,说是荣府的琏二奶奶来了。” 黛玉脸上微微变色,看向了林琰。 林琰挑眉笑道:“既是来了,自然得请进来。命陈升家的出去迎迎,且先让到前边儿花厅里罢。” 凤姐儿坐在花厅里,早有丫头送了茶上来。凤姐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茶水,心里想着见了黛玉怎么开口。 要说起来,她是真不想来的。就算她没念过什么书,也知道昨儿的事湘云错了个十成十。老太太……唉,老太太也有老太太的考虑罢。只是,平白得罪了林家两兄妹,还得自己来收拾烂摊子。 昨日临睡前,凤姐儿便将事儿告诉了贾琏。贾琏听了也是大为纳罕,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说话太过了。贾琏想的简单,林琰那边儿明显的跟忠顺王爷有来往,便看着这一点儿,也不能得罪了。 凤姐儿一想起林琰脸上敛了笑意,冷冷冰冰看向别人的眼神,心里就不禁有些发毛。按说自己也算是当家几年了,迎来奉往的什么人没见过?偏偏就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有股叫自己不寒而栗的东西。 正胡乱想着,外头丫头道:“大爷过来了。” 水蓝色棉帘子一挑,身穿素袍的林琰已经进来了。 凤姐儿起身,看了看后边,并不见黛玉。 “林表弟。”凤姐儿有些语塞,她琢磨着先见见黛玉,若是黛玉不计较了,林琰这里自然就好说了。 “琏二嫂子请坐。”林琰坐到主位,又让凤姐儿坐。“妹妹身上有些不好,不能出来迎接嫂子。还望嫂子勿怪。” 凤姐儿忙道:“这有什么?我和林妹妹一向要好,很不必在意这些的。” 踌躇了一下,“这,不知林妹妹现下如何?若是方便,我过去瞧瞧?” 林琰脸上不见波动,淡淡说道:“可惜了,妹妹才吃了药,两个嬷嬷守着,才刚睡着了。” 凤姐儿有些挂不住,她算是放下了身段儿了,可这林表弟也别这般得理不饶人不是?得罪林妹妹的又不是自己,这脸色何必给自己看? 当下也不再说,叫了平儿呈上东西,笑道:“这是老太太给林妹妹的。老太太说了,昨儿是妹妹受了委屈,回来定要好好说说史大姑娘。叫妹妹且先消消气,过两日老太太亲自打发人来接妹妹,到时候叫史大姑娘给妹妹好生陪个不是。” 平儿将东西送了上来,林琰命一个婆子收了,“送到姑娘屋里去,就说是荣府老太太送来的,等姑娘醒了再细看。” 凤姐儿只觉得也坐不住了,遂起身告辞。林琰也不虚留,命人好生送了出去。自己却是坐在椅子上,细长的手指敲着扶手,心里冷笑——这荣府的老太太也将自己和黛玉想得太过眼皮子浅了,这是几件儿东西就能抹了的事情么? 史家,史湘云,老太太…… 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林琰起身轻快地往书房里去了,修书一封,叫了林成进来,吩咐了一番。林成接了书信,自去料理不提。林琰便坐在书房里,手指摸着下巴自语道:“这回,史大姑娘该得些教训了罢?” 28、…… 保龄侯史鼐, 乃是史家这一辈中承袭爵位之人, 亦是史家族长。他与南安王府、西宁王府均有关系,算起来,是那两家王府的外甥。也正是如此, 弟弟史鼎在军中稍有功劳,如今的太上皇便念着老臣情分, 额外恩赐了忠靖侯的爵位。 这一日史鼐才下朝回府,便有先巡盐御史林如海的管家来送信。史鼐十分纳罕, 他与林如海算是有些交情, 也一向佩服林如海才品俱佳。先前还曾为林如海如此人物,却膝下荒凉叹息过。知道他过继了一个儿子,因林琰尚未科举, 并没见过。这时候忽听得林家送了信来, 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得接了信细看了一遍,不由得勃然大怒。大步跨入内院, 史夫人陈氏见他面色不似往日, 忙起身接了进去,又亲手捧了茶与他,这才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哼,你瞧瞧这个罢!”史鼐将信拍到了桌子上头。 陈氏也是世家出身,其祖上便是“四王八公”中的齐国公。陈氏拿过信来略略看了, 脸色也是微变,“老爷,这林家写信来, 可是在兴师问罪?” “哼,那倒还不至于。”史鼐端茶一气儿灌了半杯进去,顺了顺胸口的闷气,才道,“人家林如海死了还不到一年,女儿就在亲外祖家里被这么欺负,偏偏欺负人家的还是云丫头!” 陈氏不敢接口,心里也对史湘云不满。这话说的,的确不上台面。小姑娘家家的,嘴也忒毒了些。况且,你在人家里做客,又挤兑人家亲外孙女儿,这算个什么事儿? 思忖良久,史鼐吩咐道;“去叫人请了三老爷三太太过来。” 陈氏身边的大丫头忙答应了出去,往二门处传话不提。 忠靖侯府与保龄侯府亦是一街相连,可巧今日史鼎也在府中,听说哥哥有事,忙忙地与夫人过来了。 给史鼐陈氏两个问了好坐下,史鼐便道:“大哥大嫂走的早,只留下了云丫头这一点儿血脉。当初说的,她在我这里养着。只是我这里没个女孩儿,她又是个爱说笑的,所以住在了你那里。拍着心口说,咱们也没甚亏待了她的地方。如今你瞧瞧罢。” 一席话说的史鼎摸不着头脑。 看看兄长递了一封信过来,疑惑着接过来看了,“咣当”一声,将手边的茶杯摔了出去。只将旁边的陈氏和徐氏两个吓了一跳。 史鼎靠军功起家,本就是个火爆的脾气,他与兄长史鼐没差了两岁,兄弟间也算和睦,此时竟忘了自己是在兄长家里,只气得面红耳赤,冲着徐氏喝道:“去,打发了两个婆子,立马儿把云丫头给我接回来!” 徐氏不解,陈氏看着都在这里倒是不好说话,便起身邀了徐氏往里边儿小套间去,细细地将事情告诉了徐氏。 徐氏听了大惊,这,这湘云是跟着自己住的,日常自己出去应酬,也会带着她。与自己女儿并无不同的。 “嫂子,这事儿是怎么说的。我往常看着云丫头,虽是有些心直口快,也还知道分寸。瞧着不过是小女孩儿娇憨了些,这怎么竟能说出这般话来?”徐氏手里帕子攥的紧紧的,她是真气了湘云。 京里头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不知道,湘云是跟着自己长大,由自己教导的?这么小小的年纪,就能说人家林姑娘和戏子一般,传了出去,谁会说这是姐妹间玩笑话?只怕背地里都会指着自己说不会教养女孩儿。她自己也有两个女孩儿,还没做亲呢。若是因着湘云这话被拖累了,闺阁之中便得了尖酸刻薄的名声,谁还愿意要这样的女孩儿?这可如何是好? 陈氏看着徐氏脸色变幻阴晴不定,忙推了推小炕桌上的茶盏,劝道:“如今先将云丫头接回来再说罢。” 犹豫了一下,又道,“接了回来,我瞅着,还是先给她看个人家吧。姑娘大了,这事儿也该想着了。再有,有了人家,轻易便不能出门了,也好拘拘她的性子。” 徐氏叹了口气,道:“我如何不明白这个?只是嫂子也知道,一来云丫头到底是大哥大嫂留下来的,不比我那两个。说句不好听的,明儿我就是把芷儿兰儿都嫁给贩夫走卒,也没人说了闲话。可云丫头不行呐,前两年我让她们姐妹跟着嬷嬷去学些针线女红,后来老姑奶奶没明里暗里的敲打我?我先还不解,后来才知道,云丫头在荣府那边儿跟老姑奶奶抱怨,说是做活计累得很。那边儿老姑奶奶他们怕就是误会了。嫂子你想,我也是大家子出身,我们老爷又是有爵位的,家里再如何,也不至于指望她一个小姑娘的针线罢?可叹我倒是一片好心,却落得了一个刻薄的名声。她的亲事儿,我怎么敢不用心细找?” 陈氏也是一阵唏嘘,湘云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到现在她还记得老姑奶奶那里板着脸训斥徐氏的样子。可怜了徐氏,好歹将湘云养了那么大,倒没落下好名声。也幸好,湘云没跟着自己个儿住着。 拍拍徐氏的手,劝道:“这些事儿且先别想了。要我说,云丫头时不时地就往荣府里去住着,也不是个事儿。” 擦擦嘴角,压低声音道:“你也知道,老姑奶奶偏疼宝玉,到现在十三四的年纪了,还在内帏里厮混着,没个避讳。他们自家姑娘也罢了,原是兄弟姐妹。可咱们家的姑娘却是亲戚,没得叫人想歪了,还是接了回来,早些定下亲事儿得了。你没看那林姑娘?原先父亲在的时候住在那里,这父亲没了,反倒搬了出来?” 徐氏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史鼎和徐氏回了府去,史鼎气犹未消,果然立时便打发了人去接湘云。徐氏这里跟史鼎说了陈氏的话,史鼎不耐道:“这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就成了,往后拿定了主意,别谁一来接就让她出去,好好儿在府里头待着罢!林如海尸骨还没冷透了呢,咱们家的女孩儿就敢把人家女儿比作了戏子!说出去我的脸面还要不要?少不得让人看成是欺凌弱女的不义之家!” 徐氏点头,“日后我也不敢轻易让她出去了。只是老爷,林家那边儿……” “你预备几样女孩儿的东西,着人送到林府去。”史鼎道,“林如海有个儿子,过继来的。皇上念着林如海这些年于盐政有功,又是任上亡故,额外赏了轻车都尉的衔儿。听说之前还中了举,就等着春试了。年轻有为呐,别白白得罪了。” 林琰在府里头听得史家来人给黛玉送东西,笑道:“史家还算明白。” 林若放下手里的笔,疑惑道:“二叔?” “若儿,你得知道,有时候人得罪了你,当面打回去是一时的痛快。可这得罪的要是太重了,还得叫她得些长久的教训才是。”林琰笑眯眯道。 林若想了一想,拍手笑道:“我知道了,就和上回我跟二叔回老家一样。三叔公家里的小六子骂我,我揍了他一顿。这就是一时地解气,还应该想个长法儿,每天都能叫他挨揍。” 林琰笑骂:“你这是小心眼儿了。记得,别把精力都放在这上头。你要是出息了,衣锦还乡时候谁还敢骂你?” 林若点点头,又乖乖地抓着笔继续临字。 黛玉听了丫头的通传,心里虽是纳闷,还是,命人快请进来。 史家来的乃是忠靖侯府保龄侯府里头的两个管事媳妇,其中一个还是徐氏的陪房。 才下了车,便瞧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媳妇子带着人过来。那两个媳妇也时常往各府里去送东西,也颇有些见识。看来人穿着体面,脸带精明,便知道必是林府里头管事的。忙也笑脸相迎着往前走。 陈升家的笑道:“两位嫂子,姑娘那里叫请进去呢。且随我来。” 一时见了黛玉,那两个媳妇都十分惊讶——原以为见过的亲戚家的姑娘不少,里边多有容貌出色的,可细看起来,与这位林姑娘,真真是比不了的。 此时黛玉穿着银白素缎,月蓝镶滚家常棉袄,白绫棉裙,裙袄上都绣了折枝梅花。头上一个精致的倭堕髻,因守孝也未戴了赤金红宝等钗环,只一支小小的白色珠钗点缀发间,又两只青玉坠子垂在耳下。 年纪尚幼,装束简单,却不掩其婀娜风流之态。再加上屋子里几个一般穿戴的大小丫头,两个面容肃然的教养嬷嬷,无不显出这位林姑娘的大家闺秀气派。 两个媳妇子都忙给黛玉请安问好,黛玉便笑着命人给端来两只绣墩,叫她们坐了。这两个媳妇子如何敢坐?忙好一番推辞。黛玉只得叫人又设了两张小凳子,她们方才坐了。 “我们太太说,都是在京里住着,因先前姑娘才来京里,不好过来打扰。等姑娘方便了,我们太太还要来看看姑娘呢。太太那里备了些小玩意儿,请姑娘不要见外,只收下才好。也算是替我们家大姑娘给姑娘陪个礼,请姑娘且瞧着大姑娘年纪小,休要与她一同见识。” 黛玉忙起身,款款道:“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岂不是竟叫长辈对我赔礼不成?却是没有这个道理,没的折杀了黛玉了。” 那两个媳妇子忙也起来,十分谦逊恭维了一番才告辞。黛玉忙叫王嬷嬷送了出去,王嬷嬷会意。临到了仪门处,又从袖子中掏了两个荷包出来,塞到那两个媳妇子手里,笑道:“大冷日子,难为两位老妹子过来。这是我们姑娘给的,且拿回去给小辈儿玩吧。” 二人忙道谢,上了车打开了荷包看时,都是咋舌不已。那荷包里装着的乃是一对儿实心儿葫芦型坠子,样式既精巧,又不打眼。二人对看了一眼,心内都道这林家姑娘真真是出手大方的,这一对儿坠子便是日后给家里的女孩儿,也是难得的体面了。 黛玉这里瞧着史家送过来的东西,叹了口气,叫紫绡:“去跟昨日琏二嫂子送来的东西放一块儿罢。” 李嬷嬷看了黛玉脸色,知道她烦恼,便劝道:“姑娘,这两日姑娘做的不错的。荣国府和史家都送了东西来,其实就是在跟姑娘致歉。姑娘若是不受,倒显得自己小气了。这东西收了,不过是告诉她们,姑娘所气的,乃是那位史大姑娘,与几位长辈并不相干的而已。” 黛玉单手支着腮,闷闷道:“我如何不知这个理儿呢。只是,每每想起来,却是叫我心寒罢了。” 眼圈儿一红,“前儿回来,我夜里竟是做了梦。没有了父亲,也没有哥哥,只我一个人在那里。也是给宝姐姐过生日,也是云儿如此取笑,大伙儿并没有怪她的,反倒是都跟着笑。我脸上下不来,心里难受的紧,又不能跟她争论,只得自己起身离了席。就是这样儿,后边还有人在说着‘确实是像’呢。” 说着,便怔怔地滴下泪来。 李嬷嬷孙嬷嬷对视了一眼,若真没个亲兄弟,只怕确实如梦里一般,便是忍气吞声,也还要被人笑着呢。 李嬷嬷便叹道:“姑娘也说这是梦了,且不会有呢。别的不说,真有人欺负了姑娘,大爷就是不答应的。” “我也是不答应的!” 外边脆生生的童音传进来,丫头忙打起帘子,林若便跑了进来。一身儿玉色锦缎冬装,外头罩了一件儿明蓝色团花儿滚毛边的排穗褂子,玉团儿一般。 “姑姑,你别哭了。下回,若儿替你出气!” 林若俊俏的小脸紧绷着,看的黛玉破泣为笑,伸手轻轻在林若脸上拧了一下,道:“知道啦,下回就叫你去整整别人。我可是听陈嫂子说了,你最是调皮不过,府里边没被你整过的人少而又少的。” 林若垮着脸,小声道:“那姑姑可别告诉二叔,他知道了非教训我不可。” 被林若这一搅,黛玉原本的愁肠倒是去了不少。林若小小年纪极会说话,只拿着一本子诗册来请教黛玉,也便混过去了。 这边儿史家的两个媳妇子各自回府,纷纷说了黛玉如何做派如何说话,又如何红着眼圈反倒是叫回来劝两位舅母且不要将事情放在心上,真真是夸了又夸,赞了又赞。 徐氏听了,叹气不语,心里对湘云却是越发不满了。林姑娘她也见过两次,瞧着模样极好,虽是未有多的接触,听了今儿的话,却真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只可惜没了父母,这么跟一个过继的哥哥过,可怜见儿的。 想了一回,便往前边儿史鼎那里去,如此说了一番,末了又道:“依我说,还是大嫂子的话有道理。老爷且看着外头知根知底的人家,先给云丫头定下来罢。这样一来,也好在家里让她学学规矩。要不然,没过几日荣府老姑奶奶打发人来接,也不好不去的。” 史鼎想了一想,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便道:“这个我已经想到了,只叫人去暗暗地打听一番,看人家如何说罢。” 徐氏忙问:“是谁家的孩子?出身可别差了,别叫人说咱们苛待了云丫头。” 史鼎怒道:“谁这般嚼舌头?你也忒多心了,我能不叫云丫头好?” 过不了几日,果然,史鼎回来时候对徐氏说了:“乃是神武将军的儿子,卫若兰。年纪比云丫头大了几岁,我见过那孩子,人生的不错,本身也算是有些能为。如今是龙禁卫里头的,那是皇上的亲信侍卫,他日怕没个好前程?我跟他父亲有交情,恰好话赶话儿地一提,都应了。你赶紧着把云丫头的八字跟他们合一合,且瞧瞧行不行。” 徐氏听了,心里不免暗暗叹息,这样好的孩子,若是给自己女儿倒也不差。可惜湘云居长,先得紧着她了。 夫妇二人计议了一番,又去那边儿告诉了史鼐夫妇。史鼐夫妇也无二话。找人合过了八字,看并无冲撞,事情也便算定了。只待卫家那边正式请了媒人来提亲过礼。 至晚间徐氏便到湘云屋子里去,细细地说了给她:“……你叔父必不会委屈你。卫家的孩子也是好的,那龙禁卫原就是有品级的,你一过门便是现成的诰命了。好孩子,只是人家不比自己家里,这些日子你少要出门,且安心跟嬷嬷们学些规矩礼数,再就是一应的东西也该预备着了。你叔叔已经跟人家说定了,只待你及笄,便要迎娶了。” 湘云听了,登时如五雷轰顶,怔怔地坐在那里。便是徐氏说了什么,何时离开,都不知道了。 卫史两家结亲,京里也便传开了。林琰听了,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因黛玉的生辰也便要到了,京城不比南边儿,二月里边天气还冷,花未开,柳未绿。林琰想着自己的温泉小庄子里边景致还不错,正好带了妹妹和侄子过去散散心。 哪知道,这一出去,便又遇见了一个人。 29、…… 才出了正月, 京里还是冷的时候。荣国府贾母屋子里头, 一只小巧精致的玉石雕花小香鼎中正袅袅地散着香气,贾母倚着大红闪绿金丝蟒纹的靠枕,闭目而思。 屋子里只鸳鸯琥珀两个丫头, 一个正跪坐在脚踏上替贾母捶腿,另一个手里端着红漆小托盘, 里边一只斗彩盖碗。 凤姐儿屏息侍立在一旁,不敢出声儿扰了贾母。 “凤丫头你说, 玉儿这心里, 是不是也在怪我没有责骂云丫头?” 隔了良久,凤姐儿才听到贾母略带着疲惫问道。 凤姐儿心里斟酌了一番说辞,坐到了贾母身侧, 笑道:“老祖宗这是说什么话啊。您对林妹妹比我们还要疼些呢, 林妹妹又最是知礼可疼的,怎么会跟您生分了呢?” 贾母叹了口气, 睁开眼睛, 扶着凤姐儿的手坐了起来。 “唉……自从她母亲没了,她就在我身边长大。我疼她的心,不比宝玉少。我原想着,两个玉儿都是我的心头肉,若是长长久久地伴着我, 我也就没有不足的了。这回了一趟江南,怎么就……唉。那日也是委屈了她。只是凤丫头,难道我能当时就去训斥了云丫头?” 凤姐儿知道贾母自黛玉回家后, 心里一直不自在。一面儿固然是觉得当日湘云所说的话伤了黛玉,另一面儿却也是因为黛玉果断地随着林琰回去了。 不好说别的,凤姐儿只得接过鸳鸯手里的茶,奉与贾母,“我说啊,是老祖宗想多了。林妹妹必不会为了这个,就生了老祖宗的气。若真是这样,可成了什么人呢?岂不是先前老太太都白疼了她?” 贾母缓缓摇头,端着茶盏的手有些微颤,沉声道:“倒不一定是玉儿自己要生分了我。我瞧着,她那个哥哥,只怕心里没拿着咱们这里当亲戚。” 凤姐儿不语,确实,如果林琰真拿这里当亲戚,也就不至于当着贾母的面儿来给湘云难看。 “凤丫头,这么着,”贾母将茶盏交给鸳鸯,扶了扶莲青色绣银线缠枝纹的抹额,“过几日乃是玉儿生辰,她守着孝,不好请戏吃酒的。我这里有几件儿东西,收了几十年了。你带去给她玩罢。再有带上你二妹妹几个,她们也跟玉儿交好。” 从心里讲,凤姐儿实在不愿意去面对林琰那张笑得春花灿烂的脸。只是贾母吩咐了,也不由得她说不,心里虽是为难,也只得应下了。又勉强凑趣笑道:“我就说老祖宗偏心呐,我们就是跑腿的。” 贾母笑叹道:“你也不小了,只和小姑子小叔子们争这个,也不嫌臊得慌。” 又命鸳鸯,“去把我收着的那一套绿松石雕的属相摆件儿找出来,给大姐儿去玩。偏就不给她那个小气的妈。” 鸳鸯笑着出去了不提。 凤姐儿这里又凑了一会子趣,方才出来。瞧瞧两侧抄手游廊里头挂着的灯笼,缓缓吐出一口气儿,对早在外头候着的平儿等说道:“回去罢。” 想想再过两日便是黛玉生日,凤姐儿也没敢耽搁,只在次日便回了王夫人,说要带着迎春姐妹出门。 王夫人手里佛珠儿转个不停,想了一会子,才扯出几分笑意,道:“这原也是应该的。前儿宝丫头还过了生日呢,若是你林妹妹生日没个说法,岂不是叫人看着薄了她?” 想了一想又道,“这会子也不及新做了,你且将你妹妹们的衣裳拿出来两套给了林丫头罢。再有叫厨下预备了好的银丝寿面也就是了。小孩子家家的,倒也不必太过了。” 凤姐儿吸了口气,笑道:“太太说的是,这本就是太太做舅母的一番心意罢了,难道林妹妹还争多争少?” 待出了王夫人的屋子,因想着既是王夫人那里有东西送了,邢夫人那儿若不说一声倒是不好,有的没的,好歹也得叫邢夫人知道。 于是只好又往邢夫人这里来了。邢夫人果然先是抱怨了一通贾赦奢侈不知节俭的话,又说自己如何艰难,凤姐儿只垂手恭敬侍立一侧,并不接口。 邢夫人说了一会子,叫人找出了几匹素净的料子,还有叹道:“这林家外甥女儿如今正守着孝,又不好戴些金玉物件儿,且先委屈了这一回,下回再补上就是了。” 凤姐儿叫平儿接了料子,压下心里的火气,笑道:“太太说的是。” 等着回了自己屋子,凤姐儿命人将那衣裳料子收好了,只叫平儿跟进屋子伺候。 瞧着屋里没有别人,凤姐儿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冷笑道:“这可真真是好舅母啊,一个一个都打量着自己不用出去丢脸呐。” 平儿忙掀开帘子瞧了瞧,又放下帘子走到凤姐儿身边,低声劝道:“奶奶何必这么说呢?人多耳杂的,叫人听见传了出去,免不了是一番是非。” 凤姐儿冷着脸,心里一股子火气没出发,只自己一把揪下了头上斜插着的凤头点翠步摇,扯动了几根发丝儿,忍不住“哎呦”了一声。 平儿忙上前帮着摘了,又劝:“奶奶何苦跟自己较劲儿?要我说,奶奶这里自己备一份儿东西不就完了?横竖到时候礼单子是一份一份儿分开了的。” “得了罢,难道我的东西倒能越过了两位太太?”凤姐儿扭着帕子皱眉道,“要说做舅母的给孩子过生日,无论什么都看的过。可你瞧瞧,大太太的料子有一匹是新的吗?二太太的衣裳,哪里有能够给林妹妹的颜色?哼,且看看咱们这里还有什么能配得上的,再搭上两样儿罢了。” 凤姐儿这里暗气了一个晚上,谁知道却是白气了。第二日吃过了早饭,果然带着迎春姐妹们来了林府。却不料府里头出来待客的只是个内院管事的媳妇,问及林琰兄妹,却被告知,“大爷带着姑娘往郊外别院去了。” 凤姐儿无奈,只得留下了几份儿东西,又带着人回了荣国府。 不说荣府里凤姐儿怎么回去复命,也不提贾母如何郁闷宝玉如何失落,单说林琰在郊外的温泉庄子里边,黛玉是真真的喜欢上了。 庄园不大,里头最是让黛玉新鲜的是两个极大的暖房。屋子里头的窗户不同于普通的,却是开的很高,从房檐处几乎通到了地面,覆着的也不是平常的纱,乃是磨得极薄的明瓦。一间里边遍种着各色花卉盆栽,另一间里头却是如那农庄子里边一般,种着几样儿菜蔬。 黛玉瞧着一大间暖房里都是碧灵灵颜色,又是新奇又是诧异,大冬日里边儿,难得这些个怎么种出来的? 林琰便笑着告诉她:“这冬日里种菜原本早就有的,《汉书·召信臣传》载:‘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不过那样的做起来究竟费了事。如今咱们这个庄子附近正好有温泉,地上暖和。我找人来弄了几个这样的屋子,专在冬日里头种些新鲜的菜蔬。妹妹别看这些东西夏日里平常,到了冬天可就是珍贵稀罕的很呢。拿到京城里头去,多少银子也是有人要的。” 黛玉调皮笑道:“哥哥也太会想了。” 若儿不理会那么多,脱了外头大厚衣裳,东拔一颗菜,西掰两片叶子,弄了半身脏兮兮的泥才回来,怀里半抱的菜。 黛玉笑个不停,叫人接了林若手里的东西,自己拿帕子替他擦手。林若瞧着一个婆子抱着菜要出去,忙叫着晚间就要吃,得了黛玉的保证,才乖乖地跟着丫头出去换衣裳。 黛玉对这些个菜蔬无甚兴致,倒很是喜欢在花房里坐着。天气晴好之时,花房里花香氤氲,比那用香料熏出来的更为雅致天然。黛玉时常拿本诗书坐在花间,一坐便是大半日。 到了二月十二,因林如海过世不足一年,黛玉的生日也不好热闹。林琰只叫人多多预备了寿面,和林若两个给黛玉过了个最是简单不过的生日。 黛玉也不在意,反倒觉得这样比那大肆操办起来的更为温馨些。 若是依着黛玉和林若两个的心思,就在别院里多住些日子才好。因那别院里头的丫头们说了,到了春天这里花儿开了,柳绿了,水也愈发清亮,才是好看呐。 只可惜了,林琰并不能够在此长住,城里头的事情不少,须得他暗中操持着。再者,司徒岚斋戒的日子也就快结束了,林琰便是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说一句,心里头还是有些惦记着的。 于是林琰带着妹妹,带着侄子,在郊外别院里头足足住了十余日,才回了城。 因道儿有些远,赶到城门时候,已经是日头有些偏西了。城门处倒还是很热闹的,林琰骑着马走在马车一侧,林若和黛玉坐在车里,停在城门处等着进城。 要说起来也是巧了,等到了进城门之时,林琰便叫黛玉的车先进了。这里车才过了内城门,林琰自外边刚要翻身上马,便听得城门里头一声尖叫,一匹马疯了似的自城内另一侧奔驰而出,直奔着黛玉的马车过来。 因是从横着的街道过来的,林琰又正在城门过道处,待到看见那疯马的时候,离得已经是极近的了。车夫虽是看见了,奈何马车沉重,不易掉头,一时之间竟无法躲开了。 林琰大惊,顾不得多想,弃了马便往前奔去。 眼瞅着疯马已经奔到了车前,一个黑影如脱弦之箭自另一侧跃至车前。车夫并未看清,就见那人冲天而起,又如大鹏展翅一般落在马背上,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是勒紧了缰绳,硬生生地将马止在了车前不远处。那马骤然受力,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待前蹄落地时又狂撩了几下蹶子,那人始终牢牢把着缰绳,并未被甩了出去。 林琰心里狂跳,方才若是晚了半步,车里的黛玉和林若只怕就要受上一场无妄之灾。 眼看着那马渐渐平静下来,那人自马上一跃而下。林琰看时,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肤色微黑,眉目清朗。身上穿着深蓝色遍地底儿银色团花滚白色风毛的长袍,腰间一条黑色锦带。瞧着衣裳料子俱是上佳,并未配着玉佩等物。装束简单,却是天然一股英气。林琰心里一动,看其服色当是上等人家的公子。这样的衣裳颜色,又未带配饰,难不成也是守着孝的? 顾不得多想,稳了稳有些发软的双腿,疾步上前朝那人拱手道:“多谢这位兄台出手。在下姓林,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看了看林琰,也抬手回了一礼,“不必客气。” 说话间后边乱哄哄的追了一群人上来,想来是那马的主人。待得近前来,打头儿的却是熟人,圆脸微肥,大眼无光,不是薛蟠却是哪个? 薛蟠今日新得了一匹高头大马,洋洋得意地骑了出来。许是因为新马的缘故,那马上了街不久便不肯好好儿地往前跑,只不停地撂着蹶子。薛蟠脾气暴躁,跳下马来狠狠地一鞭子抽在马身上,那马剧痛之下挣开了小厮一溜烟儿地跑了。薛蟠都带着人好一通追赶,才算在城门处赶上了。 一眼看见林琰正站在那里,薛蟠哪里还顾得上马?满面笑容凑上前来,抱着拳大笑道:“林兄弟,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见呐。那日你也没得打声招呼便回去了,我这想登门拜访,只是不得人引见去。不成想今日在这里见着了!” 城门处人尚不少,况且有黛玉与林若还在车上不知如何,林琰不欲与薛蟠多说纠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那男子道:“在下林琰,便住在京中平安巷。大恩不言谢,林某这里记下了。” 那人神色间很是冷峻,微微点头,掷下手中的缰绳,转身朝另一侧巷子走去。只是这副姿态在林琰看来,却是有些与年龄不符了。挑眉看向薛蟠:“薛大爷,看好了你自己的马。” 后边儿小厮早就机灵地将林琰的马牵了过来,林琰翻身上去,对着车夫喝道:“回府!” 也不理会薛蟠,只带着妹妹侄子一径走了。 林琰心里惦着快些回去看看黛玉和林若两个,却没有注意到,城门里头小巷子边儿上,方才的男子负手而立,身后两个长随模样的人叫道:“小侯爷……” 那人摆了摆手,心里却是微带了几分遗憾——方才在那马车前头,他分明听到一声惊呼,虽是极低,却不难听出其娇柔婉转。车在转动间前头的帘子曾是略动,他于马上却只见了雪白的一角,隐约是绣着折枝梅花的图案。 生平头一遭儿,他竟是觉得自己目力不佳。 30、…… 林琰匆匆带人回了林府, 待进了门, 马车湛湛停稳了,林若便先跳了下来,拉着林琰的袖子叫道:“二叔, 二叔!方才那个人身手真是了不得!那么烈的马只一下子就拉住了!” 林琰瞧着他满面兴奋之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自己从方才心就揪到了嗓子眼,难不成是白白杞人忧天了? 后边跟着的几个丫头都过来了, 红绫打起帘子, 黛玉扶着雪雁的手下了车,抬头间便瞧见了林琰照着林若脑门上弹了一下子,林若捂着脑袋大叫。 “哥哥!”黛玉顾不得整理身上的披风, 忙过去瞧林若如何了。看他一双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委屈, 不由得嗔怪道,“哥哥做什么欺负若儿?” 林琰看她脸上颜色雪白, 眉尖微蹙, 笑问:“方才有没有吓到?” 黛玉回想城门口惊险一幕,拍了拍心口,惊魂未定道:“可是吓着了呢。长了这么大,再没见过这般惊险的。倒是若儿,一点儿都不见害怕的。” 林琰摇头笑道:“理他个淘小子呢。” 一手领了林若, 将黛玉送回了院子。 这边儿黛玉看着丫头们收拾着包袱衣裳,又想起来还带回了不少的新鲜果蔬,吩咐了人去送到厨下。 王嬷嬷从外头进来了, 听着黛玉的分派,笑道:“还用姑娘想着这些小事儿?方才一回来,就已经送过去了。倒是有个事儿要回姑娘一声。” 黛玉纳罕,王嬷嬷便叫了一个小丫头去取了那日凤姐儿送来的东西,“这是姑娘生日前一日,荣府的琏二奶奶送来的。说是那边老太太太太们给姑娘取吉利的。” 黛玉听了,垂下了眼帘。那日荣府里的事情至今想起来,她心里仍是不舒服的。不是说她有多记恨湘云,只是,那样的场合,任凭你是再好的姐妹,也没的拿戏子来比自己的。她湘云心里,可当自己是什么人了呢? 黛玉扪心自问,从没有半点儿对不住湘云的地方,怎么她就处处针对自己了呢? 其实黛玉心里很想忽略一件事情,那就是湘云在取笑自己时候,别人并没有说话。虽然并没有同梦里一般附和着,却也足以令她心里发寒。老太太也好,宝玉也好,都是她从小伴着的。一个至亲,一个知心,却并无一个出口帮她说一句话。 也无心看那小丫头子呈过来的蜜蜡佛手小盆景、红木透雕罩纱小炕屏,衣裳寿面等物,黛玉只叫人收了起来不提。 这边儿林琰安顿好了妹妹侄子,坐在外书房里边听着林成报说这些日子府里的事务。一盏热茶尚未喝完,外边儿心腹小厮吉祥便进来了。林琰看他神色,便知道有事。 林成甚有眼色,先前林如海在时,曾暗中嘱咐他一切按林琰吩咐行事。见吉祥站在门口,便忙忙地说完了自己的事情告退了。 “大爷,外头醉仙楼石先生传话过来,说是有事要求您。” “石清?”林琰疑惑,“醉仙楼的事情?” 吉祥回道:“据我想着,许不是。大爷在外头这十几天,我也没敢闲着。别说醉仙楼,就是另外那两家堂子,也并没有人去闹事的。” 林琰挑眉,“知道了,你去叫人传话过去,说我晚间到。” 吉祥答应了一声出去。 林琰重又端起杯子来,看着杯中澄澈清亮的茶水,琢磨着石清在自己手下的一干人中,一向是个老实头,不大爱言语,也不怎么与别人来往,算是个省事的。他可有什么要求了自己的? 多想无益,至晚间饭后,林琰换了一身不大眼的衣裳,只叫了小厮长乐儿和一个长随跟着,从后门出了林府,往醉仙楼去了。 石清得知林琰到来,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快步迎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醉仙楼的后院儿中种着不少的果木,还未到春日,依旧是枯枝横斜,瞧着却不难想出过些日子桃李齐开、梨杏递放的情景。 角落里一间屋子亮起了晕黄的烛光。石清站在院中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上台阶,深吸了口气,敲开门。 “进来罢。”少年特有的清亮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 石清进去看林琰正坐在圆桌前,身上穿着在普通不过的青色袍子。手里转着一只乌银转心壶,两只笑眼弯弯,“这回的梨花白越发醇厚了,告诉后边儿给我留两坛子,我要送人去。” 石清低低地应了一声,垂头走到林琰跟前,“大爷,这些日子可好?” 林琰看着石清站在那里,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垂下眼睛淡淡说道:“我自然不错。听吉祥说你竟是叫人传话给我了?规矩,可还记得?” “大爷,”石清忙抬起头,急道,“是我一时糊涂了,违了规矩,大爷只管惩处,我再不敢有下一次。只是……” “只是什么?你且说说,我听听。”林琰声音依旧温和,只是里边辨不出有何温度。 石清顾不得多想别的,稳了稳心神,垂手恭恭敬敬地说了。 林琰不听则已,才听了几句,却是勃然大怒,“啪”的一声,便将手里的转心壶摔到了石清脚下。 石清吓了一跳,慌忙跪了下来。 林琰跨步到了石清跟前,低下身子冷声问道:“你是说,你那个堂兄,如今就在这里?” 说到了后边,几乎是咬牙一字一字说出来的。 石清从不曾听过林琰如此说话,抬起头来,却见林琰的脸上已经没了往日的温柔文雅,目光冰寒,神色冷峻,没来由的打了个冷战。 “说!”林琰低声喝道。 石清一个哆嗦,“是……” 林琰直起身来吸了口气,“吉祥……” 一直站在墙角充当背景的小厮吉祥会意,走了出去。 石清猛的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林琰虽是从未对他透过底,可他自己也并不傻,这里明着是酒楼的买卖,可这暗地里整理的册子,却多是些他自己看不大明白的。某某日,某某人来此作甚说甚,俱都有所记录。尤其这醉仙楼乃是京中最大的酒楼,里头菜肴精致,又有镇店之宝梨花白,多有京中官宦或是子弟前来聚宴。每每这样的时候,自己整理的东西便多了不少。石清再不明白,也暗暗能猜出了几分。 这样的地方,且不管背后的主子是谁,都不是能够让人轻易便进来的。自己怎么就如此糊涂呢? 瞧着吉祥推门便要出去,石清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啊”了一声,猛地朝前扑到了林琰脚下,“大爷,不能啊大爷!” 林琰冷冷地看着他,对着吉祥挥了挥手。吉祥便又站在了门后候着。 “大爷,我兄长并不知晓这里的事情。他念书念呆了的,这几日也一直在屋子里不曾出来过,大爷,求大爷饶他……” 林琰反倒是笑了,“他念书念呆了?你以为你有多灵透?我只是说你这两年跟着我,也多少有了些长进,谁知竟是打了眼了!但凡你长些脑子,又怎么会让外人进到这里来?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说着,一脚踹开了石清。 这一脚正踢在石清心口处,林琰怒火之下用力又猛,只踢得石清登时便嘴角渗出了血丝儿。 石清吓傻了,此时林琰看起来全然不是平日里的文弱书生。不敢耽搁,忙又跪好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石清不敢说话,只偶尔能听见几声烛花儿爆裂的声音。 林琰这里揉着额角,脑中已是过了多少个主意。只是,石清算是他一手提上来的,他这次事情虽是做的不合规矩,却也不是没有补救的余地。 “你说你的兄长,叫什么?” “回大爷,石秀。” 林琰靠在后边椅子上闭目想了一会儿,“你且起来,叫了你兄长过来给我瞧瞧。” 石清大喜,忙爬起来往外头跑去。 吉祥站在门口瞧着,小声嘟哝了一句:“不识好歹!” ……………………情节分界线,小攻要出场…………………… 处理了石清兄弟的事情,外头已经打起了初更。林琰心里窝的慌,将吉祥留在了醉湘楼里,叫他暂且看着这里,自己便先行回了林府。 他自己的院子在林府的东南角,已经是最外边的一进了。林琰住在这里,一来是因为内院尚有黛玉在,二来也是为了出入方便些。 进了院子时候见屋子里尚有灯光透出。林琰咳了一声,里头碧萝听见声音,忙打起帘子迎了出来。看林琰面上神色不虞,心中不禁纳罕。却也并不敢多问,只忙忙地叫了小丫头端了热茶上来,“大爷且先润润。今儿晚间还是冷的很,咱们这里不比别院有温泉,大爷可还要沐浴?” 林琰点点头,“你叫人将浴桶抬进来罢。且不用你们伺候了,都回去睡罢,待明日一早再来收拾就是了。” 碧萝答应了出去,果然不多时便有几个壮实的丫头抬了一只浴桶进来,又往里注了热水。碧落装满了热水的铜壶留在了屋子里,自己戴着丫头们出去了。 林琰脱了衣裳跳进浴桶里,温热的水泡着身上,说不出来的舒服。只是,也极易让人疲乏。 司徒岚到的时候,便看见了一幅这样令人血脉喷张的画面——林琰坐在浴桶里,只能瞧见头颈和两弯膀子,看这个架势,身上大概是没穿着衣裳的。头歪向一旁,几缕湿着的头发贴在脸颊一侧,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时安稳地闭着,一看便知是睡着了。 司徒岚顾不得美色当前,忙疾步走过去,轻轻唤道:“子非?子非!” 林琰睁眼见是司徒岚,“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 司徒岚恐他是着凉了,伸手在水里摸了一下,触手冰凉。心下一惊,忙将自己额头贴着林琰的额头试了一下,只觉得微有些发热。当下也不顾的别的,又使劲儿推了推林琰,“子非,快醒醒,泡在冷水里再泡出毛病来!” 林琰今日累极了,先是从城外头赶回来,再是城门口一场惊魂,晚间又生了一肚子气,此时明知司徒岚进来了,自己这般模样不妥,却是只觉得两只眼皮有千斤重,竟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晃晃悠悠地从桶中站了起来,随手拿起了浴桶边儿上挂着的干手巾擦了擦身子,这才跨出了浴桶。 司徒岚瞧着林琰迷迷瞪瞪地穿上了中衣,又系好了带子,再晃悠着往床边走去,当下捂着鼻子过去扶着,“子非,你睁开眼睛慢点儿,仔细磕着了。” 林琰推开他,自己扎到了床上裹严了,朝司徒岚挥挥手,“你回去罢,我得好生养养精神。” 司徒岚委屈了,扑过去硬是挤出来一小块儿地方,也从脚下拉了一床锦被盖了,笑道:“我也养养精神。这些日子在护国寺里天一黑就躺下,天没亮就听见念经的,竟是比在家里还累些。” 林琰“唔”了一声,扭过头来,强睁着眼睛看司徒岚,“你哪天回来的?” “前儿个啊。”司徒岚额头抵着林琰额头,“你这是方才着凉了。再没见过你这般粗心的,大冬日里头泡在冷水里。不等着吃药汤子等什么?” 被他一搅,林琰睡意也渐渐消了,便与司徒岚说起这一日的经历。 司徒岚听他说到另一个男人徒手制住了疯马,又说“年龄与我差不多,二十不到的样子。生的很是有些威严,怕也是世家出身的公子”时候,心里忍不住浸在了醋里,因道,“这样的人京里一抓一把的,倒也不一定是世家出身的。” 说着,裹着被子往林琰那边凑了凑。 林琰瞧着他一点儿一点儿挪过来,心里一晚上的郁气早就没了,勾了勾唇角,低声道:“行了,别挪了。我可不能再跟你说,明儿还有事情要去小宅子呢。” 31、…… 林琰声音越来越低, 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司徒岚侧过身子, 半撑着身子看了一会子林琰的睡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子非……” ——你到底何时才能和我一样, 恨不能一时一会儿都不离开呢? 坐起来替林琰掖好了被子,又在他唇角亲了亲, 这才转身离开了。 林琰一早儿醒来,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 司徒岚早就没了踪迹。再看看帐子外头, 隐隐透进来一些白光。再掀开帘子瞅了瞅,屋子当中那大浴桶依旧摆着,仿佛昨晚司徒岚根本没有来过一般。 林琰觉得头有些发沉, 又倒回了床上, 虽是睡不着了,却闭着眼睛安稳养神。 好容易外头有了声响, 林琰问道:“是谁?”话才一出口, 自己先吓了一跳,嗓子竟是有些哑了。 “大爷醒了?”碧萝的声音传了进来。 碧萝打开柜子拿出了一套衣裳,隔着帐子递进去,自己便从外边唤了人进来将浴桶等物收拾了出去。因听着林琰方才说话声音凝涩,又忙去叫外头翠染预备蜂蜜茶过来。 一大早上忙乱了过去, 林琰揉揉自己的额角,自知是昨日泡了冷水所致。也不敢过于逞强,老老实实地窝在了屋子歇着。其间黛玉林若听得他身上不舒服, 都过来瞧了。黛玉忙叫了管家去请了大夫看视一番,只说是着了凉,便忙忙地叫人拿药来煎了。 林琰素来对那些药汤子敬谢不敏,可对着黛玉林若两双担忧的眼睛,只得苦笑着接过了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黛玉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喝了那药林琰立时便好了一般。还是林若知道林琰的性子,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纸包,打开了看时,却是他平日里吃的桂花松子糖。 林琰笑着噙了一颗,细丝丝的甜意便盖住了那药的苦味儿。才要伸手去摸摸林若的小脑袋,却见他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又将糖包了起来塞进怀里。 林若笑嘻嘻对黛玉道:“二叔小气的很,每日吃糖才给两颗。今儿我的糖分了一颗给二叔,果然还是我大方。” 黛玉哑然失笑。林琰忍不住在床上笑骂道:“上回是谁牙疼的哭叫?还敢多吃糖?” 转头拉拢黛玉,“妹妹以后也记得,不能给他多吃了甜的。” 黛玉笑眯眯点头,林若“啊”地叫了一声,扑到床边儿扯着林琰袖子不干。 黛玉过去领了林若,柔声道:“才吃了药,且叫哥哥发发汗。若儿跟我去,我有好东西给你玩。” 林若苦脸变笑脸,跟着黛玉走了。临出门时候还不忘了回头朝林琰扮了个鬼脸。 林琰舒了口气,瞧着林若自黛玉来了以后越发像个小孩子,他出去倒是更放心了。黛玉其实也是俏皮的性子,只是先前在亲戚家里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罢了。如今愈见开朗了些,做事又细致,更加讨喜了。 叫人都出去了,自己倚在床头拿了一本书来看着。过了半日翠染又进来回说是厨房里送来了几样粥菜,乃是黛玉特意吩咐了厨房预备的。 林琰虽是不大饿,也叫人端了上来。两个丫头抬着小炕桌进来放在榻上,几样精致的清粥小菜随即摆好了。林琰瞧着,尝了半碗粥,也就罢了。好在吃了药,渐渐发热,感到身上略有了些汗意,先前那种头昏眼涩的感觉便好了不少。 好容易挨过了白日,晚间林琰挣扎着起了身,这回不敢大意,穿了厚厚的衣裳才出了门。 次日一早,黛玉过来看林琰,见他脸色比之昨日倒更差了些,不由得纳罕,“哥哥,昨天的大夫开了药,我瞧着效力不大。不如再换个大夫?” 林琰鼻塞头沉,慌忙摇了摇脑袋,难得几分孩子气,“别。昨儿的药够苦的了,很不必再换了。妹妹没听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么?我好生养两天,不用吃药也能好了的。” 黛玉坐在一张圆绣墩上,帕子捂着嘴笑个不停,“哥哥竟也是怕了吃药不成?我只说你再没什么不能的,谁知道一碗药汤子就难住了。” 说笑间林成从外头回道:“大爷,外边儿荣府里边的琏二爷来了。” 林琰黛玉听了,互相看了一眼。 “先请到花厅里去。”林琰起身道,“我这就过去。” 黛玉忙起身道:“哥哥,你身上还病着。不如将二表哥请到这里来,我回避了就是了。” 想了一想,林琰微笑道:“也好,那妹妹且先回去。” ……………………过渡无能来个分界线…………………… 王夫人最近有些烦。 按说,女儿成了金尊玉贵的皇妃,眼瞅着省亲园子都建好了,只等着收拾完了各处轩馆楼阁,便可以请旨省亲了,王夫人此时该当欣慰才是。只是话又说了回来,这园子虽是弄完了,可总不能贵妃省亲,就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罢? 一应的各处家具须得现打制了,木料不能凑合,就算不能都用那紫檀花梨,总得差不多才是;绣幔帷帐,府里头针线上的人是做不来的,得外头定制,料子总要蟒缎宫纱。这还都是小头儿,真正的大花费是那些个金玉器皿古董摆件书画字幅之类的。荣府里边儿几代积累,好东西不少,可这东西并不都是记在公帐里头的。别人不说,单是老太太手里,就得藏了大半。 况且就算是有好的东西,那么大的一个园子,光是大的地方就有十来处,府里的东西能摆几个屋子?大多数还是要另去采买的。 王夫人一心要叫女儿这次“回娘家”风光体面,便是再多银钱也使得——只是一样儿,少动了自己的私房才好。 因此,省亲园子才建好了,各处的买办往王夫人这里来支银子,王夫人瞅着手里的银子流水般花了出去,偏生还没有瞧见什么,只愁得对凤姐儿叹道:“这可如何是好?先前只说盖完了就完了,谁知道远没有到头儿呢。若是别的还可应付些,这娘娘省亲是多大的体面?但凡凑合了,叫别人先就看轻了娘娘,说家里不给长脸了。” 凤姐儿跟着叹息了一番,却也没有别的说。 王夫人这里自问自答:“凤丫头,你说,府里可还有别的出息的地方?要不,咱们娘们儿委屈些,把各屋子里头的东西规整规整,先摆到园子里去。横竖咱们自家人能着些也就过去了,待娘娘省亲完了再摆回去,岂不是一省两便?” 凤姐儿听得目瞪口呆,这个主意也亏得她的姑妈能说出口!阖府里头的好东西都要摆到省亲园子里去?没的叫人笑话了!别的不说,老太太先就不能答应。 只是凤姐儿也不敢明着驳了王夫人,只赔笑道:“太太的主意固然是好的,只是,老太太那里……怕是不大好说。” 王夫人听了,“恪钡囊簧ぬ荆迕嫉溃骸拔液纬2恢勒飧觯咳羰怯邪敕侄ㄗ樱夷芟氤稣饷锤龃蛄车闹饕猓俊 “什么事儿没有法子了?”外头一人问道。却是薛姨妈扶着宝钗的手,带了两个小丫头进来了。 凤姐儿此时正在炕沿儿上斜签着身子坐在王夫人下首,见了薛姨妈进来,忙起身问好让座。 薛姨妈便笑着坐在了凤姐儿先前的地方,正与王夫人对面坐着,因笑问道:“方才进了院子就听见你们娘俩这里说什么呢,我也没听真着,姐姐这里又有什么为难事儿了?” 挨着炕沿儿一溜三张大椅子上搭着银红色撒花椅搭,凤姐儿便拉着宝钗过去坐了。 王夫人这里愁眉苦脸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薛姨妈听了便劝道:“姐姐心意是好的,为了娘娘的体面。只是方才那主意,也真是不好说出口。” “唉,不然还能怎么样?”王夫人接过金钏儿奉上的茶,亲手递给薛姨妈,“妹妹住在这里,还有什么不知道?这园子从破土动工到如今,花费了多少银子?现下我瞅着账本子上没剩下多少,那一应的摆设都还没有呢。所以我这里着急,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着好。” 薛姨妈也叹道,“果然是花费太大了。” 宝钗正在看着右手边高几上的汝窑美人觚,听了这话笑着站起身来,道:“其实姨妈大可不必如此发愁 。” 王夫人忙叫了她到跟前,拉着她的手问道:“我的儿,你一贯是个有主意的,倒是帮我想想。” 宝钗白腻秀美的脸上始终带着几分笑意,“先不说姨妈这里是侯门公府,百余年的基业了,怎会为一些东西为难?据我想着,姨妈是为了大姐姐回来时候好看,咱们也都跟着荣耀。那老太太何尝又不是这样想的?自然和姨妈一般心思。说到了园子后边儿的花费,我倒是忽然想起来一事。” “前些日子我哥哥在外头,也是无意间瞧见了林妹妹的哥哥。想着都是亲戚,也就打听了一打听。谁知道这一打听之下,真真了不得呢。” “哦?如何了不得?那林哥儿也不过十几岁的孩子罢了,难不成还能有多大的能为?”王夫人急问。 宝钗掩口一笑,“不止呢。我哥哥都打听明白了,那天巧遇的铺子,东家就是林表哥呢。铺子里专卖古玩瓷器金玉摆件儿。” 王夫人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姨妈请想,既是亲戚家里现开着这样的铺子,何不就到那里去采买?一来林家表哥那里得了大宗的买卖,二来姨妈这里多少可以省下些费用,岂不是一好两好?” 凤姐儿听得宝钗一说话,心里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如何这里二太太才发困,她就送来了枕头?听着她说话,分明是早就打听明白的——难不成,竟是早就惦记上了林家的东西? 果然,又听王夫人道:“其实这些东西一得了,再剩下也就容易了。咱们这样人家,谁家没几幅传下来的字画什么的?再不行,就是找亲戚家拆兑一下都易得了。我的嫁妆里还有些东西,回来就去找找。” 薛姨妈笑道:“我叫蟠儿也去铺子里看看可有能用的东西。” 凤姐儿垂着头吃茶,额前的露垂珠帘金抹额一颤一颤的。 “凤丫头?” 忙咽下一口茶水,凤姐儿堆笑道:“太太请讲。” 王夫人看了一眼薛姨妈,温言道:“琏二不是跟林家的哥儿很好?要不,叫琏儿去打听打听?都是亲戚,咱们也不会白了他,和谁做买卖不是做呢?” 凤姐儿心里恨不得自己就没在这屋子里,有了好事儿想不到自己,这样去算计别人的事情就要自己两口子站到前头! “太太,这个二爷去问问倒是可以。只是他和林表弟也并没有很深的交情,成与不成,也是试试罢了。”凤姐儿仔细斟酌着言词。 王夫人脸色微微一沉,不悦道:“这有何不能成的?都是亲戚,彼此照应不是应当应分的?再者说了,既是林家的铺子,少不得便是当初你林姑父留下的。若是你姑父自己的哥儿没有半路丢了,如今的铺子岂不就是咱们家里嫡亲外甥的?只看这一条儿,他也不好意思驳了。” 凤姐儿听这话是恼了,不敢说别的,只得唯唯应了下来。待回了自己屋子将事情一说,贾琏也是无奈,又不能去跟王夫人辩解,一肚子不满便发到了宝钗身上:“叫我说,那薛家的表妹忒也不像话。一个姑娘家家的,满嘴里把人家年纪相仿的外男打听的那么清楚做什么?” 这回凤姐儿也没言语。就算是自己的表妹,那与王夫人一唱一和的功夫可也够叫她膈应的了。 牢骚归牢骚,打听着林琰从别院回来了,贾琏还是得穿戴整齐了来到林府。 只是叫他没想到的是,林琰居然病了! 原本就看着有些偏瘦,如今病恹恹地倚在榻上,脸色略带了苍白,头发也没有束起来,只用了一根乌木簪子别着,另一半头发散在肩头,瞧着更添了几分病态。 林琰虚弱地起身,迎了上去,“琏二表哥,恕小弟不恭了。” 贾琏忙过去扶着,口内连道:“这是怎么回事?可请了大夫瞧了?” “不过是着了凉,已经瞧过了。只是我自己不大爱吃药,扛上一两天就过去了。”林琰忙着让贾琏坐了。 贾琏坐下,看林琰坐在另一侧相陪,忙道:“林表弟只管歪着去,我又不是外人。” 说话间已经将屋子里略略打量了几眼——红木雕云纹嵌理石罗汉床,黄梨木多宝阁,玉石攒花盆景儿,鱼戏莲叶的青花瓷盘等等,屋子里东西无一不是好的。贾琏心里暗暗叹道:林家果然底子丰厚,也难怪二太太到现在还惦着。 “琏二表哥?琏二表哥?” “啊?”贾琏回过神来。 林琰笑道:“这会子不节不年的,表哥怎么倒有功夫来我这里了?府上不是正在忙着贵妃省亲的事情?” 贾琏正踌躇着是不是直接开口说了来意,外头林成匆匆跑了进来,“大爷,快些出去迎迎,忠顺王爷和安乐侯来访。” 一句话,将贾琏已到了嗓子眼儿的话又送了下去。 32、…… 要说起贾琏来, 在京城里虽算不得十分的有名儿, 好歹也在一众世家子弟纨绔公子中混到了脸熟。原因无他,他是荣国府长房长子,人虽然不喜欢读书, 身上却也捐了个同知的位子,算是个官场上的人了。人又机变, 嘴头又会说,因此贾赦贾政谁有了事情, 外边跑腿的都是贾琏。这几年他在外边也颇识得了几个人, 办起事儿来多是顺遂的。可他就是纳罕到了十分,怎么什么时候到了林琰这里,连嘴都开不了了呢? 忠顺王和安乐侯?人家府里的长史官儿都比自己的官阶高些, 这个时候来了, 贾琏是坐不住,走不脱, 瞧着林琰起身整了整袍角儿, 只得也硬着头皮起来随林琰一起迎了出去。 还未走出院门,林府里头几个略有些头脸儿的管事都已经簇拥着两个人进来了。忠顺王司徒岚浅金色蟒纹便服,身侧跟着的那个却是一身儿白色素缎的袍子,领口袖口滚着云蓝色回纹,腰间一条墨色三拼镶扣带, 眉宇间依稀与司徒岚有两分相似。 看着林琰正走下台阶,微微摆动的青绿色锦袍将他的脸色衬得有几分苍白,里边儿穿着的雪青色通身长衫便似有些空荡。 两日未见, 人竟是瘦成了这个样子! 司徒岚很是心疼,子非原本身上就没有几两肉,这下子又病了,等好了,可得好生补补。只是他挑嘴的紧,还得想个法子才是。 这里一头儿想着,司徒岚便快走了几步,眼瞅着林琰勾着几分笑意便要作势参拜了,司徒岚咬着牙伸手扶住了,沉着脸一字一句道:“罢了,本王来的不是时候。听说子非病了,倒是有些唐突了。” 贾琏在后边儿看得目瞪口呆,满京城谁不知道忠顺王爷脾气不好?别说得罪了他,哪怕是他瞧着你对他不够恭谨了,都能叫你撕下来一层皮。偏生如今皇上嫌弃他无所事事,竟是心血来潮一般将他送到了刑部,美其名曰历练。不过半年的功夫,刑部从尚书到底下的门子,都叫苦不迭。 可瞧着眼目前的这位风度翩翩的王爷,贾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和忠顺王三个字连在一起的。只是,林琰得了王爷的话能够不参拜,贾琏可不行。 忙闪身从林琰身后跨了一步出来,撩袍子跪下了:“下官贾琏参见王爷。” 司徒岚这里扶着林琰的手臂,正琢磨着如何让眼前这个人身子健壮些,冷不防见一个人出来跪下就拜,心里先就有了几分气。待看清了是贾琏,“嗯”了一声,道:“起来罢。怎么又是你啊?” 贾琏才爬起来,满脸的笑容登时便是一滞,好在他还算是急智,“下官能得见王爷,实在是荣幸之至。” 司徒岚挥挥手,也不理会他了。转头对林琰道:“子非,今日叫你认识个人来。” 林琰早看见了跟着他一起进来的那一位,那人显是也认出了林琰,本来还显得有些疏离冷漠的脸上也带了三分暖色。 “这位林琰,乃是我在书院那两年的同窗。”司徒岚拉了林琰喜滋滋地介绍,“这位安乐侯云宁,我姑母安怡长公主独子,是我的表弟。都不是什么外人,子非你也不必多礼了。” 安乐侯云宁亦点了点头,“确实不必多礼。” 林琰从善如流,拱手笑道:“如此,便请侯爷恕子非无礼了。” 顿了一顿,还是深深一揖下去,“多谢侯爷那日出手,林琰感激不尽。” 这话贾琏听不明白,司徒岚却是立时便回过味儿来了。他与林琰相交这几年,从未听他那般夸赞过一个人,这心里还浸着一坛子醋呢,闹了半晌,敢情林琰大力赞赏之人,竟是自己的表弟? 司徒岚心里颇感不是滋味,略略侧了侧身子,站在了林琰与云宁之间,“那个,子非啊,你这身上不是还病着?” 林琰会意,让开了路,笑道:“王爷,侯爷,请。” 他的院子本就极大,正房当中的三间大屋子并未隔断,因此里边儿极是轩敞。林琰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人,因此布置得最是合乎自己的心意。司徒岚常来常往,瞧着林琰浑身上下无一不好,自然也爱屋及乌。贾琏这边儿战战兢兢地跟着,一心想着不能失礼失仪,哪里还顾得看屋子? 唯有云宁进屋后和司徒岚分左右坐下,打量了一番,看向司徒岚。司徒岚眉角微挑,脸上很有些自得之色。 又见有两个装束一样的丫头端了茶上来,容貌虽是普通,看着却也干净。 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朝云宁笑道:“子非这里的茶倒也罢了,他原也不讲究这些。你给他旧年的雨水也好山上的泉水也好,他是喝不出来的。倒是有一样,他这里收着藏着跟宝贝似的,你既来了,不可不尝尝。” 云宁不免好奇,林琰便笑道:“不过是几坛子酒罢了,王爷如今还记得,四处替我传着。若是哪天被人惦记着了,我只找王爷去。” 司徒岚放下茶杯,“你说的轻巧,既是不宝贝,何不等会子拿了出来?” 林琰手指微动,本是习惯了想去戳一戳司徒岚,叫他收敛些,好在忍住了,只从外头唤了人进来,笑着吩咐道:“去外头告诉管家,去开了地窖,里边儿有贴着签子的酒坛。捡那写着秋露白、玉露春、梨花酿的搬上来几坛。” 又朝云宁道:“我因有孝在身,不能吃酒饮宴,还望侯爷见谅。那几坛子酒虽是普通,好歹也有了几年了。我寻了古方酿出来的,味道还好。侯爷不嫌弃,且拿回府里尝尝。” 云宁听他正在守孝,神色一黯。林琰忽然想起这两回见了云宁,他身上穿着的都是素淡的衣裳,一色的玉佩玉坠全无,想来也是有孝在身的,不由得暗恼自己粗心,先前竟没有想到。 司徒岚先前听见林琰说到守孝,也醒悟过来,忙打岔道:“正是这个意思了。你只见你那最好的拿了出来,别糊弄我们。如今虽是不能饮,再放个一两年倒也使得。” 林琰朝着碧萝点了点头,碧萝敛衽福身出去了,其间始终低头垂眼,并不偷眼去打量那上首上的两个,显得很是有规矩。 司徒岚这里因正感到方才失言,正要再找话题,频频看了林琰两下,林琰好整以暇,只低头吃茶,装作没看见。 司徒岚无法,一眼看见了最下边坐着相陪的贾琏,没话找话问道:“你这自称下官,这如今在哪里当差呢?” 被冷落了半日的贾琏冷不防被点了名字,忙起身回道:“回王爷话,”俊俏的脸上闪过尴尬之色,“下官身上捐着同知之职。” 司徒岚挑眉笑道:“哦?我朝同知一职也有五品的,也有从六品的。你捐的是哪一个?” “回王爷,下官捐的乃是从六品同知。” 司徒岚点头道:“也是。正五品同知我朝均有定例,每府两员。虽只是副职,却有实权,分管事务也不少。从六品却不过是个闲职罢了。” 贾琏心里一动,这忠顺王爷乃是皇帝心腹,纵然不能说是权势熏天,起码比自己是高高在天上的。自己在府里说的好听,是长房长子,可老太太那里偏着二叔那一房,不但叫他们住了荣喜堂,就连宝玉也是在老太太跟前亲自养活的。再说如今二房出了个娘娘,气焰日高,府里人多是捧高踩低,早就奉承二房去了。瞧着这个架势,弄不好日后这个爵位真就得落到了宝玉身上。反倒是自己,弄得不尴不尬的,如今和凤姐儿两个,一大家子人只住了一个小院子,每日里竟是成了替二房管家跑腿的。 贾琏心思转的极快,这么想着,对着司徒岚愈发恭敬起来。他想来会说话,现下脑子一片清明,说话间更是三分捧人五分抬轿,只听得林琰坐在一旁不自主地摸了摸鼻子,轻轻地咳了两声。 瞧瞧大日头挂在头顶上老高,虽是不能摆宴吃酒,好歹也不好让一个王爷一个侯爷就这么回去了,林琰忙叫了翠染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过不多时,翠染进来回道是前边儿花厅里预备好了,林琰起身笑道:“不知道今日王爷和侯爷大驾光临,也没得准备。我们这里守着孝,只素菜做的还算不错,若是二位不嫌,便让我略尽心意如何?” 司徒岚巴不得这一声儿,忽又觉得若是只自己与子非一起倒是更好些,一双桃花眼眯了眯,便偏了脸去瞧云宁。 云宁外面儿瞧着冷冷冰冰,其实与他自幼经历相关。他母亲乃是长公主,如今太上皇的亲妹妹,下嫁到安乐侯府。按理说,他出身尊贵,从小儿该是锦衣玉食无所烦忧的。只是但凡人便有不如意,那老安乐侯对长公主并不满意,不过是供着敬着罢了,夫妻之间说句“相敬如冰”,倒是极为合适的。 偏生老侯爷自幼身边儿便有个伺候的人,算是日久生情,长公主下嫁之前二人便有了首尾,巧不巧的是那个丫头还怀了身孕。只是安乐侯府距京城千里之遥,等到长公主知道的时候,老侯爷的庶长子已经有两岁多了。因着这个,长公主与老侯爷一通大闹,本就不甚和美的夫妻关系愈加冷了下来。 那时候上皇还没有登基,不过是众多皇子中一个不大起眼的。长公主虽是委屈,却也知道几代安乐侯均镇守边关,手握兵权,乃是自己兄长不可或缺的助力,一口恶气硬生生地忍下了。自此后长公主只在自己公主府内,老侯爷便长居安乐侯府,倒有些井水河水不相扰。 只是那老侯爷愈发远了长公主,甚至一度因长公主无出,欲上折子为庶长子请封世子。幸而后来上皇登基,老侯爷还算多少有些脑子,顾虑着皇帝面子,与长公主关系才算和解了一些,这才有了云宁的出生。 云宁虽是长公主独子,偏生父亲别说宠爱母亲,便是敬着,也只是面子上的情分。对他这个唯一的嫡子,更是看不上眼。云宁一年到头也见不到老侯爷几次,老侯爷也仿佛儿忘了自己的这个儿子,迟迟没有为云宁上折请封。 直到上皇禅位,今帝登基后,长公主身体日渐不好,才亲自上了折子,递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司徒峻瞧着这么一封不像奏折倒像是状纸的东西拍案而起,好歹是自己亲姑姑亲表弟,哪里能过得如此憋屈?两道圣旨下去,一是申斥老侯爷,一是给自己表弟加封世子衔。长公主府和安乐侯府接了两道旨意,一个喜一个怒,其结果便是身子本就不好的长公主放下了心,没几日便殁了。老侯爷好些,只是大怒之下中了风。 彼时云宁年纪还轻,心性却被长公主磨得冷硬。安乐侯府里头庶出的兄弟姐妹也有几个,只不过婢女所出,见识有限,手段亦不上台面,非但没能斗过了云宁,反倒连着那原先的婢女一同被云宁扫了出去。 老侯爷惊气暴怒,没两日也便去了。 安乐侯府自此便真正由了云宁当家。 说来的话长了,其实归根到底云宁比司徒岚还小了一岁,也正是嬉闹无忌之时,不过平日里习惯着装成一张冷面孔罢了。来京里这段日子,与司徒岚多有接触,两个人性子迥异,偏却还彼此间多有欣赏。这些天司徒岚情场得意,言语间不免带了几分出来,云宁不置可否。司徒岚有心炫耀一番,也是想林琰与云宁结交的意思,故而便带了人上门。 此时云宁因见有外人在,司徒岚拿腔拿调地装着王爷的款儿,眼睛却不时地往林琰身上瞟一下,心里暗暗好笑。听到林琰相邀,如何会错过了这个机会?当下点头便应了。 一时林琰引了司徒岚与云宁两个至花厅用饭,又请贾琏相陪。贾琏哪里会不应?十分殷勤地留下了。 司徒岚因见林琰与云宁相谈甚欢,不免又将那名为醋意的心思多了几分。忽想起来林若也在府里,眼珠转了转,便叫人去请了林若出来。 黛玉正看着林若在屋子里临帖,听得有外客到访要见林若,忙叫人给他换了见人的衣裳,好生送了到前头。 林若年纪虽小,礼数不失,给司徒岚云宁见了礼后,抬头间便看见了上首处坐着一个面容英朗神色冷峻的年轻人,十分眼熟。细看之下,“啊”的一声,惊喜莫名。 33、…… 林若抬眼间看见了云宁, 只惊喜得叫了一声, “二叔!是那日城门口的大英雄!” 林琰稍感头痛,林若胆子大,那日马车遇到惊险, 他非但没有害怕,反倒是从车帘子里往外看了个真切。虽是缝隙, 云宁矫捷迅疾的身手还是叫他记在了心里头。这几天嘟嘟囔囔地便是缠着林琰要学习些“那样的功夫”。也难为他小孩子记得清楚,一见了云宁, 立时便认了出来。 云宁原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他也不是什么会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的主儿, 那天也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 看林若一双大眼睛里忽闪忽闪全是惊喜崇拜的,云宁心里好笑,这个小娃儿倒是好玩的紧, 便招手叫了林若过去。 林若蹭到云宁身前, 学着大人的样儿抱着两只小白手向云宁作揖,脆生生道:“林若谢过侯爷那天救我和姑姑。” 云宁忽然想起那绣着浅绿色折枝梅花的白色衣角, 轻轻咳了一声, 脸上扬起几分还算的温和的笑意,“你叔叔已经谢过了,你又来谢?你拿什么来谢我呢?” “啊?”林若踌躇了半日,讷讷道,“要不, 要不我给侯爷做徒弟罢?二叔说了,跟着先生念书,要有事弟子服其劳。我给侯爷做徒弟成不?” 司徒岚云宁都是一怔, 林琰低头想捂脸,贾琏想笑不敢笑。偏偏林若这个时候脸上还带着些不知所措,叫人看了倒是不忍再笑了。 云宁忍着笑道:“我可不能叫你做徒弟的,我又不会作诗作文的。你竟不必谢了。” 林若仗着人小,嘟了嘴道:“我跟侯爷学功夫啊,就是那天您飞上去又跳下来的功夫。” 司徒岚心里暗道自己叫了林若出来实在是高明,果然那小爷会哄人,才几句话的功夫就叫表弟不搭理子非了。跟着推波助澜:“横竖你在京里时候还长,这小祖宗难得服了谁,我在他们府里来来回回这么久了,也没见他这么亲热过。你还不接着?” 林琰横了他一眼,司徒岚登时住口。林琰板着脸道:“若儿,不得无礼。” 云宁倒是笑了,“你叫林若?要学我那样的功夫,可是得吃得苦才行。你小胳膊小腿儿的,能行?” 林若用力点头,便又听了云宁道,“若是我有功夫,就教了你几下也无妨。只是若没空,就罢了,如何?” 林琰知道安乐侯以军功起家,云宁既是侯府后人,自然手上来的。若真能得他指导些,于林若真是受益不小的。况且这位安乐侯乃是皇帝亲表弟,又是皇帝过问了才得以封世子承爵位,对皇帝自然会忠心。能跟司徒岚走到这般亲密地步便可知道了。林若能够跟他关系近些,也不是坏事。 思索间云宁和林若一问一答地说的很是热闹了。林琰笑着看了一眼司徒岚,见他也看向自己,眼中都是戏谑。 贾琏下首陪着,倒是没多少惊讶了——只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林琰一家子,非但不能得罪,只更加讨好些才行! 林府乃是当年林如海考取探花之时皇帝所赐的探花府邸,并不如何宏大,却是十分精雅的。里头也有园子,也有轩阁,假山莲池,游廊水榭也都是不少的。 林如海祖籍江南,在京里为官的几年很是费了一番力气,将府里收拾的颇具江南风韵。司徒岚还罢了,云宁却是从未到过江南的,倒觉得林府里很是有趣,这一来倒是足足待了大半日,非但逛遍了整个儿林府,还在这里混了一顿晚饭,才拉着不情不愿的司徒岚回去了。 黛玉那里早就得了林琰的话,约束着丫头们只在自己的院子里活动,并没有往外边儿去逛,以免碰见了司徒岚等人。只是黛玉这一整日很是担心,一来怕林琰尚未病愈,费了心神力气去招待会加重了病症,二来也担心着林若人小,或是一时不会说话,平白叫人着了恼也不好。 在屋子里头思来想去,自家哥哥和侄子自然无错,于是便只将事情归咎到了司徒岚和云宁两个身上——凭你是什么王爷侯爷的,也没见过这般的。见了主家身上不好,只一味地留着逛甚么? ……………………………………分隔线驾到…………………………………… 却说天色晚了,凤姐儿伺候着贾母用过了晚饭,丫头婆子簇拥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平儿正逗着大姐儿玩,见她回来,忙将孩子递给了乳母,自己上前去亲自伺候凤姐儿脱了身上的斗篷。 凤姐儿只穿着一件儿银红色撒花短棉袄,底下系着大红色闪金银鼠皮裙子,晃了晃脖子,道:“这一整日竟是没站住了脚,真真不叫人喘口气儿了。平儿过来给我揉揉。” 平儿依言放下手里的衣裳,交给丰儿去收拾,自己便过去扶了凤姐儿歪在榻上,替她轻轻揉着脖颈。 那大姐儿在乳母怀里,瞧着凤姐儿一个劲儿地往前扑。凤姐儿看了高兴,叫乳娘将大姐儿送了过来,自己揽着她在榻上坐着,笑着问道:“可吃了东西了?” 大姐儿不过两岁的孩子,哪里就能说的很清楚了?只看着凤姐儿头上那支明晃晃的盘珠卧凤钗有趣,便伸手要去抓了来。 凤姐儿哎呦一声,点着大姐儿的脸蛋儿笑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惦记着亲娘这个了?” 平儿在后头听着,手上加重了几分力道,凤姐儿扭头笑骂:“混捏你娘的?手上就不会有些分寸?” “就是要你疼才好呢。”平儿笑道,伸手掠了掠鬓角,“没得跟咱们大姐儿说这些个话,好听呢?” 凤姐儿不理会,只逗弄大姐儿:“好孩子,你只快些长大。明儿长得娇娇俏俏的,你娘这些个东西都给你!” 说的满屋子丫头婆子都笑了,乳娘凑趣道:“真真二奶奶疼孩子再没得说了。凭他什么好东西,只要姐儿喜欢,就都一股脑儿地给了她。” 凤姐儿拨弄着女儿头上的双丫,瞧着大姐儿白白嫩嫩的脸蛋儿,叹了口气,道:“我统共就她一个,不给她给谁?” 平儿知道至今没有子嗣乃是凤姐儿的心病,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凤姐儿无所出,看着贾琏便是极紧的。但凡院子里头的丫头,颜色好些的,爱出头儿的,都被凤姐儿打发出去了。自己虽是过了明路的通房丫头,可这主母未有嫡子,哪里能轮到她来要孩子? “二爷一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凤姐儿蹙起两道柳叶眉问道。 平儿也觉得诧异,“是的呢。我这里也奇怪着,林姑娘家里又不是很远,算着怎么也该回来了。莫不是有事情耽搁了?或是,林家大爷那里并不好说话?” 凤姐儿叫乳母将大姐儿抱走了,自己坐了起来,想了想,摇头,“若是不行,恐怕早就回来了。到了这会子没回来,许是有几分成算了。” 平儿起身笑道:“别的人我也懒怠管,倒是奶奶,这会子难道还不饿?好歹也得吃点子了。” 直到晚上饭吃过了,贾琏才回来。进门儿瞧见凤姐儿主仆两个一个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身上搭了一条杏红色锦被,另一个却是坐在灯下做针线。 凤姐儿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粉光脂艳的脸上泛起几丝儿笑意,“成了?” 贾琏目中含笑,用手捏了捏凤姐儿的下巴,动作很是轻佻,正倒了茶过来的平儿撇了撇嘴。 贾琏一边儿吃茶一边儿摇头道:“哪里就能成了?那话我自始至终就没说出来。” “什么?”凤姐儿略提高了两分儿声音,“敢情二爷这一整日是白出去了?平时只当二爷是有能为的,怎么连话都敢说了?” 贾琏今日心里高兴,便也不恼,随手把茶放到了榻前的梅花样式填漆小几上,“你以为跟人家张嘴就那么容易?你们娘们儿嘴皮子一动,我豁出去的可是自己的脸皮。” 凤姐儿“哼”了一声,“我这里倒是好说,明儿怎么回太太?” “该怎么回就怎么回。”贾琏往榻上一歪,笑道,“你道我为何话不能出口?” 凤姐儿瞧着贾琏,面带询问。 贾琏颇感得意,洋洋道:“我到了林家才知道,林表弟竟是病了。进去瞧了一瞧,那脸上瘦的都脱了样儿。” 凤姐儿忙问:“这林妹妹身上不好,时常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林表弟也不好么?” “你想什么呢?”贾琏斥道,“我告诉你,人家不过是普通的着凉罢了。再一个,我才要开口时候,人家表弟那里贵客临门,你道是谁?” 凤姐儿丹凤眼圆睁,“莫非,又是忠顺王爷?” “可不就是么?”贾琏一拍身下的锦榻,“非但有忠顺王爷,还有安乐侯爷。这两位一个是今上的亲弟,一个是姑表弟,那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人家上了林表弟的门,连迎出去都不必的,只自己就进来了。况且,还免了林表弟的礼。你说说,你们那点子不上台面的话,我可能说出来?” 凤姐儿倒吸了一口冷气,满面疑惑,蹙眉道:“照你这么说,林表弟真真不是普通的人物了?先前不是说只是林家族里一个旁支的孩子?就算读书好点儿,原先的家里也算富裕,可这,这如今也太玄乎了罢?” “岂止是玄乎啊。便是当日林姑父在的时候,在一个王爷一个侯爷跟前,可也不见得有这般脸面的。今儿我倒是去巧了,平白的陪了一次饭,倒是与那两位爷说了不少话。” 凤姐儿听了不禁喜笑颜开,“当真?” 贾琏得意洋洋,“自然当真。忠顺王爷还特特问到了我身上捐着什么衔儿,听说是从六品的同知,还感慨了一番的。” 说话间右腿搭在了左腿上翘了一翘,命平儿,“过来,给爷捶一捶。” 凤姐儿扑哧便笑了,指着平儿道:“傻丫头,快些过来。眼瞅着你二爷就要扒上王爷了,再不拍着些,日后可哪里还能看上你?” 平儿啐了一口,只扭身出去了。 这里贾琏便拉了凤姐儿,挨脸摩颈,低声笑道:“我跟你说,你别只听着二太太的。她瞧着林家没了长辈,只两个孩子,便觉得好算计了,可也实在是妇人见识。我冷眼瞅着,人林表弟家,真是得罪不得的人!林表弟与忠顺王同窗之谊,今儿他的侄子又讨好了安乐侯,那侯爷竟答应了日后能叫那小娃儿跟他学些拳脚功夫。你说说,这是多大的脸面?” 凤姐儿低头沉思半晌,才叹气道:“我又不能做主,太太吩咐了,还能怎么着呢?” 贾琏推开她,眯眼道:“都说你素日伶俐,怎么倒糊涂了?二太太说什么,你一概应付着,再不成,一推二六五就完了呗。” 凤姐儿理着鬓边发丝儿,冷笑道:“我倒是想这么着呢。只是我有千条计,人家有万条策。我一句话没说出来,人家一唱一和地早就准备好了堵我的嘴。我能怎么样?难不成忤逆太太的话?” 贾琏气闷,自己解着扣子,冷笑:“那你看着办罢。我可告诉你,日后若是吃了亏,别怪我没劝过你。” 凤姐儿性子最是护短,平日里自己如何抱怨单说,却是绝不肯叫别人说了的。尤其是贾琏,凤姐儿自打嫁了过来,一向借着老太太和二太太压了他一头的,此时如何能叫他说了自己的亲戚不好?因此便也不说劝劝贾琏,也不管他脱衣裳,只从外头唤了丫头们进来伺候。自己略为洗了一洗,便睡到床榻上去了。 剩下贾琏正是自认为得了司徒岚青眼,欲好生谋划一番的时候,冷不丁被凤姐儿这样一浇,一肚子不满,冷哼了两声,也不再理会。 次日凤姐儿挑了一个人少的时候回了王夫人,只说昨日贾琏去时正赶上忠顺王爷等也在林府,却是不好提别的,因此只无功而返了。 王夫人听得这样的话,心里不免惊疑了几分,那林家哥儿纵然好些,也没得能结交王爷呢!自己家里多年在京里,也与南安北静几个王府有来往,谁见过人家王爷平日里无事跑过来的?可见贾琏之言不实。 心里这么想着,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不免怪了凤姐儿两口子不肯用心。 叫凤姐儿退下去了,自己暗暗思量了一番,定下了一个主意。 34、…… 天气渐渐暖了起来, 四月初的时候, 京里头已经是柳丝乍绿,芳草新碧了。 正是冷暖交替之时,黛玉身边儿的两个教养嬷嬷可巧都染了风寒。林琰便命她们好生歇着静养, 待好了再继续教导黛玉。因而这几日黛玉倒是清闲了下来。 “姑娘,荣国府里边二太太叫琏二奶奶和府里的姑娘来给您送东西了。”雪雁进门来回道。 黛玉正站在窗前的书案上挥毫, 听了这话,眉头略皱了一下, “请进来罢。” 掷下了笔, 命人过来给自己端水敬了手,黛玉便在屋子里等着,两道好看的i烟眉微微蹙起。 她这些日子有些烦闷。 不知道王夫人是如何想的, 这些天时不时地打发了人来送东西, 不外乎一些个吃食玩意儿。黛玉知道二舅母并不喜欢自己,所以对她这个做法很是摸不着头脑。 若只是这些倒也罢了, 更让她不解的是三春姐妹并宝钗居然也跟着来了两次。说来三春乃是她的表姐妹, 几个人一块儿长大,虽不十分投契,却也从未有过什么口角之争。宝钗就不同了,和黛玉没有什么关系不说,又总是被人与黛玉比较着。黛玉不喜宝钗处处拿大端着长姐的样子说教, 宝钗却也不见得就喜欢黛玉。既是这样,她又跟来做什么? 一想到上回宝钗在生辰前,给自己的帖子上添上了哥哥的名字, 黛玉就觉得心里别扭的紧。因此对带着满脸笑意姗姗而来的宝姑娘也就没了好脸色。 等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外头脚步声响,黛玉才款款站起身来,往外迎了出去。 凤姐儿依旧穿了颜色鲜艳的衣裳,头上高髻插着凤凰展翅的点翠步摇,看上去极是爽利的。 见黛玉迎了出来,凤姐儿紧往上走了两步,一把拉着黛玉的手笑道:“我瞧着如今起色好。这身上可还有不得劲儿的地方?” 黛玉抿嘴笑道:“可不是么,成日在家里养着,能没有好气色?” 说着又跟三春几个说了两句,又与宝钗见礼,这才拉着几个人往屋子里头去了。 到了屋子里头分宾主坐下,又有丫头们摆上了茶水点心果子等物。 宝钗面带微笑,也并不介意黛玉冷淡的态度。只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凤姐儿黛玉两个的说话。 倒是探春有些知机,忙着岔开了话题,又赶紧唤人进来伺候。 一时间说到了林府花园里各色花树争相开了,宝钗才笑道:“要说起来,倒是荣府里的省亲园子已经建好了。听宝玉说过,里边儿真真入仙境一般了。前几日杏花开的时候,远远瞧着火一样的。” 黛玉点头笑道:“那省亲别墅是为了贵妃娘娘省亲而建,定是花费了极大的心力的。自然景致不同一般。” 宝钗便笑道:“我来的时候姨妈说了,叫我们告诉妹妹。若是得空便过去玩玩。” 黛玉忙摆手,“那可不敢。都知道为娘娘省亲预备的,咱们怎么能够先进去了?这不合规矩呢。” 宝钗也不再劝,笑着端起茶盏来。探春原本正在瞧着墙上挂着的条幅,听了这话忙转过头来笑道:“说起来林姐姐也有些时候没去我们那里了,老太太昨儿还和二哥哥说起来呢。” 黛玉低着头正在吃茶,听了这话,想起来先前都在贾母跟前时候,与宝玉两个人的情分,心里微觉酸楚。随即便掩了过去,白皙的手指摩挲着茶盏上的缠枝莲纹,却是不说话。 凤姐儿度其神色,知道黛玉心里芥蒂未除,朝探春使了个眼色,探春便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了。 送走了荣府里的几个人,黛玉瞧着她们送过来的攒心点心盒子,叫紫鹃去散了给院子里的小丫头们。 闷闷地歪在榻上一会儿,黛玉想起来自己方才正要去园子里,忙又起来了。 林府的花园里头有一条不大的长廊,里边儿设着竹藤编的长椅。外边儿遍种着名种紫藤,此时正当花期,一串一串儿的硕大紫藤花儿低低地垂挂在长廊的棚顶上,紫中带蓝,绚烂夺目。花朵中间儿夹杂着的嫩叶新鲜翠绿,星星点点地露了出来,倒是比花朵儿还要耐看些。 黛玉很是喜欢里,这几日无事之时便会过来。两位教养嬷嬷除了教导她规矩礼仪外,并不拘着她的性子。因此,黛玉其实每日里过得还是很悠闲的。 她身边儿的大丫头红绫细心,见她爱在这里坐着,便又去找了管家,在这里设了一张整个儿木根雕成的小几,花式俱是按着那木根原本的纹路来的,很是用了些心思的东西。 黛玉坐在这里,一盏香茗,一卷诗选,便能打发了小半日的功夫。 林琰先还想着春日里风硬,黛玉若是常在外头吹着,恐于身子不大好。待一次看了黛玉手执书卷安然坐在花下,登时便觉得只有自己的妹妹才配的上那美人如花一词。因此只吩咐了黛玉几个贴身的丫头用心伺候,注意些提醒黛玉添减衣物也就罢了。 忽想起府里似乎是收着一幅工笔画的紫藤,黛玉忙叫人去找,却是没有找到。紫鹃便安慰道:“府里头那么多东西,一时到哪里去找?姑娘若是着急,只先看看书,我再去瞧瞧?别是没用心细找,都是些卷轴的东西,一混可不就过去了?” 黛玉笑道:“不必去找了,我也不过是一时想了起来的。既是没找到,许是我记错了也未可知。” 雪雁恰在旁边儿收拾黛玉看过的书册,听了这话便也回过头来笑着说道:“姑娘这么喜欢,何不自己过去画上一幅?我瞧着,姑娘若是肯动动笔,只怕比那什么名人古人都强呢。” 黛玉作势捂着脸道:“罢了罢了,可别这么说。若是叫别人知道了,还不定说我怎么轻狂呢。” 这么说着,便换上了一身儿夹缎子春装依旧往那长廊下去了。 说来便是凑巧,近来云宁与司徒岚时常出入林府,与林琰越发熟稔了起来。又有林若在里边,云宁很是喜欢这个讨喜的小孩子。这日司徒岚被皇帝召进了宫里,云宁便自己一个到处去逛。 他长于边陲,公主府虽不会在那荒凉贫瘠之处,却也无法与京城相比。自来了京里,看了不少酒醉金迷观花走马的纨绔子弟,对那些个并无兴致。他最是喜欢的,恰恰便是自己走在街上。街两侧的平头百姓们摆摊设位,吃食也好,杂货也罢,几文钱几文钱地赚着嚼过,在他看来倒倒是更有意思。 命跟着的人远远随着,自己便负手溜达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平安巷口。想起来这两日未见了林若,便索性自己往林府里头去了。 可巧的便是林琰这日往几个铺子酒楼巡视去了,家里竟没有一个能称得上主子的男丁。林若虽是林琰的侄子,算起来其实并不是这里的人,不过是因自出生起便跟在林琰身边儿,现如今又没个至亲长辈,借住在这里罢了。 云宁也不介意,命林成叫了林若出来,自己便坐在花厅里等着。 不多时林若小跑着过来,见了云宁很是兴奋,他正在书房里头跟着先生念书,听得云宁来了,连衣裳都没得换,便赶紧出来了。 云宁看他跑的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沁出了点汗珠儿,笑道:“你这小猴儿急什么?跑成了这个样子?” 林若笑嘻嘻地抹了一下,道:“不是跑的,是热的。这样的天气,我还穿着厚的呢。” 因说起来林府后园子的景致好看,林若便请了云宁去逛一逛。这边儿林成得了话,忙找人进去往黛玉那里传信儿。只是黛玉彼时正好已经出了院子,再往园子中去找,却是晚了。 云宁站在园子一道月亮门外,冷不丁瞧见了里边一道缓坡,上头遍种花树。此时杏花已败,桃李正盛,粉红雪白,开的极是热闹。 坡下一道花廊,廊下茎蔓蜿延屈曲,繁花满树,远看颇有些云霞烂漫之感。时有熏风拂过,落英缤纷,韵致盎然。 最让他惊讶的却是花廊之下分明坐着一个身穿浅蓝色交领长袄,月白色曳地长裙的身影。隔得不算远,云宁习武之人耳清目明,瞧得很是清楚。那女子不过十几岁年纪,头上挽着一个小巧的发髻,只在发髻周围用珠串儿围了,再配了一支精致的珍珠钗。耳边的坠子也是合着衣裳颜色配好了的,随着风吹过略略晃动着,将原本静坐着的女孩儿衬出了几分灵动。 “呀,姑姑!”林若一捂小嘴——若是知道姑姑在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当这个时候引了人进来的。 那边儿黛玉本正瞧着手里的书卷,身边儿的几个丫头商量好了似的,都抱着针线出来的。主仆几个坐在这里,既嗅花香,又沐春风,悠哉的很。 不妨听得一声惊呼,却是林若的声音。黛玉偏头看过去,果然月亮门外边儿站着一高一矮,矮的那一个不是林若却是哪个?高的那一个,却是从未见过的外男。 黛玉一惊,没敢细看,倏然站起身来转了过去。身材婀娜,柳腰纤细,只一个背影,便不难看出正是豆蔻年华娉婷玉立之时。 林若自知有错,讪讪地叫了一声:“姑姑。” 他小孩子心性,但凡得了什么,都喜欢跟人炫耀一番。这些天跟云宁熟了,在他跟前没少显摆黛玉送给的东西——或是一个精致的小糖袋儿,或是一碟子小点心,再不就是姑姑又教了他什么。 因此云宁倒是早就知道了那天自己拦下疯马的时候,车里不止是林若,另外一个惊呼的女子,便是林若嘴中的姑姑了。 他不大喜欢说话,此时尴尬到了十分,更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微一踌躇间,黛玉已经匆匆地从花廊另一侧疾走出去了。 云宁看了一会儿那紫藤花架,林若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这可怎么办?二叔回来知道了,非教训我不可。” 云宁皱眉,虽是不大了解林琰,也知道这个少年性子只怕确实不大好。便如司徒岚嬉笑怒骂放纵不逊,自己冷眼冷面一般,林琰那副温和斯文,也不过是人前的一面罢了。 得了消息知道安乐侯上门了的林琰急吼吼地骑马回来了,却还是晚了一步,自家妹子被安乐侯爷碰见了! 云宁一边儿与林琰赔礼,一边儿脑子里却是想着方才黛玉急转而去的背影。 35、…… 林琰客客气气送走了云宁, 转过身回来便冷下了脸。 他容貌很是好看, 平日微笑着的时候常有让人如沐春风之感。只是林若这个时候却不敢看二叔的脸色,偷偷地往后挪了一小步,低头不语。 林琰坐在上首, 也不说话,只细细地品着茶。 林若垂着头站在屋子中央, 抬起眼来偷看林琰,却见林琰修长素白的手端着一只脱胎填白盖碗, 手指修长素白, 拇指上一枚小小的指环,乌黑闪金,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若儿。” 林若头垂的更低了些, 听着二叔的声音冷冷淡淡的, 想来是真生了气。 林琰看了眼前的小侄儿缩了缩脖子,头垂的快到了胸前, 先前心口里堵着的一口气多少消散了些。自己怜惜他生而失怙失恃, 黛玉也是如此,又有司徒岚云宁两个身份高的人对他和颜悦色,这些日子一来,林若性子越发有些跳脱了。 林琰自己虽然不在意,但这个时候是不行的。日后林若少不得要出去顶门立户, 这样的性子如何能行?再者兄嫂走的早,自己那时候便已经知道,若没本事, 凭你是什么同族什么亲戚,人家想要踩着你,你便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幸而自己并不真是那十来岁的稚童,否则,只怕父母兄嫂留下的那点子家业,早就被那些族人贪墨了。 更何况那时候自己就算有各种对策,可面对族人时候仍感无力。若不是林如海回乡祭祖帮自己说话,最后就算自己能带着林若保住一部分家业,恐怕也得脱掉一层皮。 在自己跟前耀武扬威装腔作势的几个族中长老,面对林如海时候却是面带笑意和颜悦色。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在这个时代里,不能出人头地,那就只有任人揉圆搓扁的份儿。至于如何才算是出人头地,那绝不是做几桩买卖开几个铺子就行的。任凭你富甲天下,在人嘴里不过是最末流的商贾。读书取第才是上策。 正因为如此,当初林如海引荐他往京里去念书,林琰便毅然带着还是婴儿的林若前往。好在家里还算有几个忠仆,他自己在西山书院里念书,林若便由那几个仆人带着,赁了一处小庄院住。那两年,可真是难呐。 轻轻叹了口气,林琰放下茶盏,道:“若儿,你过来。” 林若低着头过去,讷讷道:“二叔……若儿,若儿错了。” 林琰盯着他看了半晌,心里火气又渐渐升起,冷笑问道:“那你说说错在了哪里?” 林若扭着手指站着,瞧着说不出的可怜,“我,我把人带到后院子去了……”又抬起头来,委屈得红了眼睛,“二叔,我先前叫人过去传话了,我……” “若儿,你觉得自己遣人去传了话,自己便没错了?往日里我是怎么做的?我是气了,气的是你行事不谨,让你姑姑被外男所见。若今日是别人呢?难道你也这般毛躁不成?” 林若眼泪掉了下来,林琰狠了心不去瞧他,只道:“既是错了,回屋子里去,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又命人叫了跟着林若的嬷嬷和大丫头,吩咐道:“不许放他出来,何时想通了知错了,明白日后怎么办,何时再出来!” 底下伺候的人都知道林琰生气了,忙喏喏地答应了,领了林若回去。才走到了门口,又听得林琰道:“把他屋子里头的甜食点心糖果都找出来,不许给他吃了。” 林若听了,哭得更加伤心了。又不敢出声儿,只抽抽噎噎的,从后边儿看着小身子一抖一抖的,好不可怜见的。 林琰挥挥手,叫人赶紧带走了林若。右手捏着额角歇了一会儿,便起身往后边去看黛玉。 黛玉才一回到自己的院子,便知道有二门上伺候的老婆子过来传话儿了,两下里一错开,自己竟是被外边的人瞧见了。 要说起来,在扬州时候她也虽林琰出过门,也并未戴了面纱之类。只是京中不比江南,到底还是规矩更加严谨一些。况且那次出门,也是她头一次见到外头那么多的人。 黛玉这里正自郁闷着,忽听得说是林琰来了,忙站起身来。 林琰看她脸色还好,叫她坐了,含笑问道:“今儿有没有吓到妹妹?都是若儿不好,做事忒也毛躁了。” 黛玉叫人上了茶,才微笑道:“说起来,吓倒是没有,只是猛然瞥见了外头有个不认得的,吃了一大惊倒是真的。” “也是我一时没想到,不过妹妹且放心,那人并不是轻狂之辈,必不会出去四处宣扬。” 黛玉点点头,劝道:“既然这样儿,哥哥也别怪了若儿。我才一进院子,里头的婆子便回了说外头来人传过话了。若儿做的原没有错,只是一时岔开了而已。他还小呢。” 林琰叹气,摇头道:“倒不单单是为了这个罚他。他是我先前兄长的唯一骨血,是要承挑门户光耀门楣的。这般毛躁浮脱,原本就与他无益。妹妹也别说年纪小的话,我且问你,你从扬州来到京城时候有多大?那时候可是如若儿一般天真?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从小儿大伙对他太好,没有经历过才这样。若是日后没了我护着,吃了大亏又怎么办?倒不如现在起就叫他知道,万事思谋周全,小心谨慎才好。” 黛玉听了这话,不能再劝了。细想起来也确实如此,大家子里出来的孩子,哪个会真的单纯烂漫?便是和自己一般的迎春探春等内宅里的小姐,不也是各有心思计量? “哥哥说的也是。”黛玉犹豫了一下,又将今日凤姐儿等人到访的事情说了,“若是琏二嫂子托着老太太的名儿来,倒是有的。只是,这两回都是指着二舅母叫来的,又还带了 林琰心知凤姐儿上门,既是指着那王夫人的名义,想来必是王夫人又在算计着什么。那个还没名儿的省亲别墅建完了,也该采买摆设物件儿了,怕是她没了银子了。林琰可不相信原本林家大笔的家产银子就这么落在了自己的手里,王夫人会不气闷。 那荣府的老太太一向希望贾林两家结亲,就连那底下的仆妇丫头都能瞧出来。王夫人敢在暗中指使着荣府里头的丫头婆子托高宝钗贬低黛玉,与老太太打擂台,就可见她对黛玉不满到了何种地步。这会子来送东西示疼爱,若就这么信了,除非是傻了。 “既然是长辈送了东西来,妹妹只管受了就是。毕竟是长者所赐,理不应辞。” 黛玉险些笑了出来,哥哥这话说的有趣,只是因为长者赐不敢辞,才叫自己收了的…… 忽又将那i烟眉皱了起来,“说荣府三位表姐妹来了也就罢了,偏偏二舅母的亲戚,就是那位薛家的小姐也跟着来。我与她不算亲密,说起来到底只是瞧着老太太和二舅母的面子,才唤了一声姐姐罢了。她倒也真是实在,每日里端着架子,最是喜欢说教的。” 黛玉一下一下地揪着自己的帕子,难得地微微嘟了嘴。 林琰倒是笑了,“她一个商贾之女,妹妹跟她较什么劲?不喜欢,只少搭理就是了。再不然,置身事外地瞧着,也未为不可。” 黛玉睁大眼睛看向林琰,敢情自己烦恼不已的事儿,竟是可以这么着?只把那人当作冷眼看着的笑话就行了? 却说云宁从林府回去后,心里颇不是滋味。他之前在安乐侯府时候,因为身份所拘,极少出门与人结交,这也是他性子冷淡孤僻的原因之一。无论是先前的长公主府,还是后来的安乐侯府,都是他一人独大,自然是想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来了京里后,除了听宣入宫陪伴上皇外,多数时候是往了司徒岚那里去。两个人意气相投,年纪相仿,云宁也想不到那些规矩礼数。司徒岚家里虽有女眷,只是他素来对后院儿不看重,平日里都是拘在各自的小园子里头,也并没有碰到的时候。 云宁觉得确实都是自己的孟浪,才冲撞了林琰的妹妹。致歉的话当时便说了,不过领不领的就不是云宁所能够决定的了。 这么想着,云宁脚下转了个弯,也不回府,直往了司徒岚的王府去了。 司徒岚被皇帝宣进宫里,随即关在勤政殿里看了一日多的折子,也才回来,正瘫在一张靠窗的锦榻上闭目休息。身后一个很是清秀的丫头正攥着美人捶替他捶肩,另有几个俏丽的丫头分站在屋子各处伺候着。 云宁进去书房,看见的便是这般情形。司徒岚睁开眼,又闭上了眼睛。 云宁垂着眼睛看椅子上雕着的花纹,也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司徒岚又睁开了眼,扬了扬手,叫屋子里伺候的人都出去了,“咱们安乐侯是怎么了?难不成只我一日不在,侯爷竟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是看见了人家的姑娘。”云宁干干脆脆,略带尴尬地说了。 司徒岚一口水险些喷了出去,指着云宁道:“你,你,咳!” 黛玉和林若两个,说是林琰的命根子不为过了。就连他司徒岚,都要退避三舍的。虽然这么想着心里颇感不是滋味儿,司徒岚倒也明智地不与那两个比较。 瞧着云宁一副愧疚的样子,司徒岚嗤笑了一声,见云宁瞪了过来,忙敛了笑意,正色道:“放心罢,子非并没有那般不通情理。回来我去跟他说一声,没事的。” 云宁回想了一下司徒岚与林琰两人相处的情形,觉得司徒岚这话并不靠谱,眼下他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去林府,只好听着司徒岚的了。 却说司徒岚果然次日大大方方地又到了林府。林琰正要出门,司徒岚下了车,看见的便是林琰身着竹青色春衫,腰间系了黑色锦带,骑了高头大马。 “子非,你这是要去了哪里?” 林琰看他来了,只得又跳下马来,笑道:“怎么过来了?我正有事情要出城去。” 司徒岚瞧瞧他身后只跟着两个小厮,忙道:“我跟你一块儿去罢?” 林琰瞧着他那个架势,只得又了长乐儿回去牵了另一匹马,两个人翻身上马,往郊外去了。这次,除了跟着的长乐儿吉祥外,另有司徒岚的四个长随护卫。 一行人出了城门,随即打马疾行。司徒岚骑着马,紧紧跟在林琰身边儿,与他并行。瞧着方向,似是往西山书院去的。 一气儿跑出了十余里路,司徒岚琢磨着不大对劲,“子非!” 林琰不理,只双腿一夹马腹,向前冲去。司徒岚倒吸了口气,略放慢了速度,回头朝跟着的几个人叫道:“你们跑得慢些,能跟着找到就行。” 话音未落,也在马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朝着林琰的背影追去。 剩下六个人不约而同地勒住了缰绳,面面相觑之下,才又赶着马慢腾腾跑了起来。 司徒岚二人所骑的均是百里挑一的好马,转眼间又跑出了极远。前边儿便是一大片的林子,林中有清溪流出,岸边数道缓坡,芳草如茵。 林琰勒住马,翻身下来,牵着马过去饮水。他自己便坐在了溪边草地上。司徒岚追上来时候,便瞧见了林琰一个人坐在那里,清瘦的背影瞧着很有几分孤单,登时便觉得心疼不已。 忙也下马过去,也不顾草地上脏与不脏,单膝半跪在林琰身侧,果然林琰怔怔地瞧着溪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子非,子非?”司徒岚大惊,从未见林琰有过如此神色,忙伸手揽了林琰肩膀,“子非?” “司徒,我想,想让若儿去西山书院念书。”林琰低声道。 司徒岚皱眉,“只是因为昨日云宁之事?” 林琰不语。 “胡闹!”司徒岚头一次有胆子斥责林琰,“林若才几岁?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书院里头连一个伺候的人都不许带了。就算赵咨允了你让林若进去,你叫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自己在那里怎么过?况且,昨日要说孟浪,也是云宁。你跟若儿较什么劲?” 林琰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并不是这样的。当初我过继时候,原就与父亲说好,林若年纪小,须得跟着我。其实说起来,这本就是我不讲理了。父亲不反对,我自是感激。可眼瞅着若儿越来也大,却依旧一副小孩子脾气。跳脱浮躁,日后怎么办?我想来想去,唯有让他离了我,吃些苦头,或许能好些。” 司徒岚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瞧着林琰脸上神色,又有些心疼。额头抵着林琰额头,叹道:“你啊,瞧着聪明,其实就是个死心眼儿的。昨日云宁往我府里去了,我听着,不过就是赶巧了而已。你何必这样?难道送走若儿你心里就好受?要说起让若儿长些心眼儿的话来,不必别的,你只放他出去多看看,保管就有了。” 林琰昨儿一夜未睡好,只琢磨着怎么扳一扳林若的性子。自己此时回想起来,确实也真的钻了牛角。 捶了一下脑袋,也自笑了,“真是的,我怎么一想到放在书院里好,就怎么琢磨都围着这个主意了?” “你那是关心则乱。但凡跟那个小祖宗有关的,你哪回不得在心里掂量几十个个儿?”司徒岚不无酸意道,“不过是个孩子,你觉得他心里不明白,其实哪里是呢?说不定,长到你这么大,他比你还厉害些呢。” 林琰但凭着一股子气顶着,才要决心把林若送到书院去。此时一泄气,又犹豫起来。 司徒岚知道他脸上挂不住,忍着笑道:“行了,别气了。不就是云宁撞上了你家妹妹?了不起,让皇兄赐婚,你妹子做个侯府夫人也不算委屈了。” 林琰大怒,抬脚便踢了过去,“说什么呢?我妹子才十三岁!” 司徒岚躲过了这一脚,后杯直冒冷汗,子非踢的,太是地方了。 “十三不小了。多少人家的姑娘都是这个岁数就定了亲事,只待及笄之年,便能成亲了?况且,云宁除了人木讷了些,也还算是不错。父母全无,世袭的爵位,到哪里找这样的人家去?”司徒岚越说越觉得自己主意不错,下死劲儿撺掇。 林琰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家世确实不错的,好的太过了些。你们这样的王侯府第,最是不能去的。你那表弟如今都多大了?便是年纪不说,日后他这三妻四妾的,总是有的罢?” 司徒岚摸摸鼻子,脸上现出几分尴尬,又凑过去低声道:“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这小子从小儿受了他爹冷待,许是心里落下了毛病。那日我父皇也还说,要替他看一个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待他出了孝就成亲。你猜他说什么?” 林琰一挑眉,司徒岚看他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中映着自己的身影,心里不免痒痒,笑嘻嘻道:“他说,他娘后半生郁郁寡欢,都是因为他父亲。因此,他倒要求个恩典,不要父皇替他指婚,只要自己看一个情投意合的,一辈子两个人过才好。” 林琰听了大为纳罕,这个时候,能这么想着的人可是不多。那但凡家里头不是揭不开锅的,哪个男人不想着娇妻美妾?若要这么说,云宁倒也真是个不错的人选。 司徒岚看他垂着眼皮思虑,心痒难耐,凑过去在他耳后亲了一口。 林琰冷不丁地被他偷袭,只觉得他温热的气息便在耳畔,只撩拨的人有些心跳不稳。忽又想起来这厮后院有男有女,与人家云宁天壤之别! 大怒,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司徒岚,冷冷地哼了一声,过去牵了马便往回走。 司徒岚心里大叫委屈,忙忙地跟了上去。 林琰心里事情放开了,便轻快了不少。半路上遇见了骑马小跑的长乐儿几个,带着人又回了城。长乐儿吉祥也不敢问,只当是郊外踏青了。 不过,林琰这两日注定了不得安生,才回了府,便瞧见林成一路小跑着迎到了大门口,面上都是焦急气愤之色,“大爷,且快去瞧瞧姑娘那里。方才荣国府来人,不知说了什么,姑娘气得将人哄走了,自己哭了一场!” 36、…… 却说林琰骑马一个来回, 数十里的路, 才回了林府,连口气都没得喘,便有老管家林成迎了出来。 林琰听得林成几句话, 不由得眯了眯眼。黛玉性子其实真的不错,如今得了两位教养嬷嬷指点教导, 一言一行进退有度。荣国府来的人她再不喜欢,看着那外祖母的面子, 也不会轰了出去的。更何况, 究竟是何事,能将她气哭了? “姑娘呢?我去瞧瞧。”林琰回过头来对司徒岚道,“今日恐不能招待你了。” 司徒岚心里叹了口气, 点头道:“我先回去, 你且去看看罢。若有事情,便来找我。” 林琰心里颇感过意不去, 二人从一早便出了城, 来回折腾了半日,眼瞅着都到了日过三竿之时,都还饿着肚子。歉意地看了司徒岚一眼,低声道:“多谢。” 马车出来,林琰执意要看着司徒岚上车。司徒岚无奈, 只得先行回去。直到马车从街角处转了一个弯儿看不见了,林琰才转身向内院走去。 一径进了黛玉的院子,里头静悄悄的, 一个丫头婆子也无。 林琰放重了脚步,轻轻咳了一声,里边早有红绫听见,抢先过来打起了帘子。 进得屋子,便见黛玉正靠在窗前的软榻上默默流泪,雪雁等个贴身大丫头都站在旁边儿伺候着,面带焦急之色。红绫走过去与她们并排站了。 林琰目光扫过四个丫头,发现有意无意地,雪雁红绫紫绡三个,竟是离着紫鹃远了一步。 紫鹃微圆的脸上带着几分惊慌之色,细看之下垂着的双手紧紧握着,似乎十分紧张。林琰眼中厉色一闪,恰巧紫鹃抬了抬眼,忙又低了头下去,身子也微微颤抖着。 王嬷嬷屈身坐在脚踏上,正低声安慰着黛玉。 红绫轻声道:“姑娘,大爷过来了。” 黛玉忙拭了拭眼睛,从榻上起来,哽咽道:“哥哥。” 林琰见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肿的桃儿一般,脸上犹有泪痕。许是又因为觉得难堪了,将头低了下去,越发显得可怜了些。 王嬷嬷等见了林琰进来,先都是送了一口气,又都忙着请安。 林琰沉声道:“行了。早上我走的时候还是好好儿的,这会子姑娘哭成这样儿,你们怎么伺候的?” 他在黛玉跟前一向和颜悦色,加之人物生的俊美,府里的丫头见了多有脸红羞涩的。此时面上不见怒色,声音却如罩了一层寒霜,冷冷淡淡,叫人心里忍不住打颤。 雪雁几个屏气凝神,都低了头不敢说话,唯有紫鹃脸色愈发苍白,咬紧了嘴唇。 王嬷嬷听了林琰问,也红了眼圈,忙用衣袖擦了擦,“大爷,您可得为姑娘做主啊,姑娘的委屈,太大了!” 黛玉听了这话,心里越发难受,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光洁的面庞滚落下来,滴到了地上。她原就有些气血虚弱,此时更是哽咽难言。 林琰看她哭得面色红涨,发丝儿微乱,可自己这里连个事情还没有闹明白,不由得有些焦躁。忍了又忍,将火气压了下去,尽量温声劝道:“妹妹且先别哭,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万事都有我呢。若是只一味哭着,我也不知是何缘由,妹妹哭坏了身子才是大事。” 黛玉情知自己如此令哥哥也是跟着忧心,强自抑制着,拿着手中帕子拭了拭眼泪,抽噎道:“哥哥……” 林琰看了一眼王嬷嬷,示意她扶着黛玉坐下。王嬷嬷会意,忙过去低声劝道:“姑娘且先别哭了,坐下说罢。” 林琰便坐在了软榻旁边儿的一张椅子上,雪雁如今甚有眼色,忙出去倒了茶过来,一盏给了林琰,一盏给了黛玉。 黛玉哪里喝的下去?只转手便交给了王嬷嬷。 林琰却是气定神闲,将那青瓷小杯握在手里转了两圈,才开口道:“王嬷嬷,你是经年儿的老人了,且说说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嬷嬷安抚地拍了拍黛玉的手,起身回道:“回大爷的话。今儿原是头半晌时候,姑娘这里正在园子中看书。荣国府那边儿打发了人来送东西。” “又来?”林琰皱眉,“不是昨儿才来过?” “是,昨日来的是琏二奶奶和几个姑娘。今儿过来的只是一个媳妇子和一个大丫头,送的也不过就是几样儿常见的点心。” “来的是谁呐?” “一个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琥珀,一个是府里头的管家媳妇周瑞家的。” 林琰听了点点头,这回是婆媳两个打发来的了。 “先前姑娘瞧着老太太打发人来,也还是高兴的。命人传了进来,又问了她们一回话,这才叫她们回去,又叫紫鹃拿了两个荷包赏她们。谁知道那人还没得出了院子,紫鹃便又回来了,悄悄儿地竟是递给姑娘一样儿东西。姑娘瞧了,立时便恼了,只叫人将她们快快送走,再不许来。” 林琰听着,不置可否。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盯着紫鹃,右手轻轻抚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半晌才含笑问道:“紫鹃姑娘,你给了姑娘什么,将姑娘气成了这样儿?” 紫鹃“噗通”跪倒在屋子中,哭道:“并没有敢气姑娘的意思,只是家常的东西罢了。” “哦?那是什么呢?” 依旧是温和的语调,紫鹃大着胆子抬起眼来看了林琰一眼,“只是,只是……” 她虽然到现在还没闹明白为何黛玉会如此生气,心里却能隐隐地猜到绝不是好事儿,嗫嚅了半晌,却不敢说。 黛玉虽是生气,到底紫鹃从小儿便伺候她,两个人感情极好。见了紫鹃如此情状,忍不住开口:“哥哥……” 林琰右手一扬,“妹妹且先别求情,我倒要听听,她一个丫头,能将主子姑娘气了,凭的是什么。” 又往前倾着身子,对紫鹃含笑道:“只是送了什么?我却不信几样吃的点心能气到了妹妹。” “只是,只是几块儿帕子……”紫鹃声音微不可闻,林琰却是听得真着,脑海中一个猜测一闪而过。 “既是帕子,为何要偷偷地给姑娘?难不成老太太给外孙女送些日常的东西,还要背着人?” 紫鹃垂着头不敢说话了。 林琰坐直了身子,冷笑道 :“这东西,只怕不是老太太给的罢?雪雁,你来说。” 雪雁极快地扫了一眼黛玉和王嬷嬷,见王嬷嬷朝她使眼色,不再犹豫,上前一步轻声回道:“原是我跟紫鹃姐姐一块儿出去送客的。才到了廊下,琥珀姐姐便拉着紫娟姐姐悄悄地说了两句,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两块儿帕子给了紫娟姐姐。我先还疑惑着,又想许是她们两个好,互赠些东西也是有的。只是,紫鹃姐姐立时便回了屋子,然后就听姑娘生气了。” 屋子里一时静静的,唯有紫鹃偶尔的哽咽声音响起。林琰靠在椅子背上,沉默不语。 黛玉今日原是又气又怒,又是委屈伤心。琥珀和周瑞家的过来,她见了也就罢了。横竖将昨日林琰的话记住了,倒也并不再烦恼。只是她万没有想到,琥珀和紫鹃两个丫头,竟敢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替宝玉暗中传送东西。况且所送的,又是两方半新不旧的帕子! 黛玉瞧着那两方素色丝帕,上头都绣了折枝梅花,料子俱是好的,绣工也极精致。只是半新不旧,想来是宝玉素日里头用过的。 闺阁中的规矩再多,这几年跟着贾母,几出戏文黛玉还是听过的。况且先前李嬷嬷许嬷嬷也曾提点过她,丝帕汗巾荷包之类的贴身物件儿,乃是私密之物,万万要收好了。尤其不能教外男拿到了,如若不然,那真是声名体面都要毁了的。 宝玉一个亲戚的男孩儿,将自己用过的帕子偷送自己,若是叫人知道了,自己名声何在?林家脸面何在?故去父母的声名体面又何在? 黛玉自幼与宝玉一处长大,两个人的东西到如今,也是夹杂不清的。她原就心里惴惴不安,只打定了主意,下回往荣府里去时候,要把自己的东西叫人理清了收回来才是。谁知道宝玉竟来了这样一出儿! 他可曾想过自己的名声? 黛玉十分气恼之下,又含了五分委屈五分羞愧,登时也顾不得什么,只叫人将琥珀和周瑞家的快快送走,日后不许她们来了。 细想从前与宝玉相处,却是诸多不合规矩礼数之处。无论老太太还是宝玉,竟是从来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黛玉越想越悲,暗怪自己糊涂,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琰瞧着黛玉,叹了口气。黛玉能够自己明白过来,却是再好不过的了。若是她依旧不避嫌疑地接了那两方帕子,后边才是最为难的。 “紫鹃。”林琰淡淡道,“你本是荣府的丫头,向着旧主理所应当。只是,你也忒拿着我妹妹的名声当儿戏了。” 紫鹃不敢说话,她虽没念过书,到底也是大家子里的丫头,该懂的规矩,又如何不懂呢?不过是前几年在荣府里头混着惯了,她从未在意过罢了。今儿琥珀偷偷把帕子塞给她,又道是宝玉的,她心里并没想到别的,素日她原也是个精细的人,今儿却不知道怎么的,竟是带着些激动新奇,就那么过去把东西给了黛玉。此时想起来,也忍不住暗暗恼怒自己。 这个时候听到林琰如此说,哭道:“大爷,奴婢并不敢……” “够了!”林琰也不看她,起身对黛玉道,“妹妹,此事交给我便是了。东西可还在?” 黛玉略一犹豫,点了点头。王嬷嬷便将袖子里的帕子掏了出来,递给林琰。 林琰也不看,冷声道:“紫鹃这个丫头,妹妹身边儿留不得了。这是我的意思。或是送回荣府,或是派到院子外头去当差,妹妹自己看着办。” 紫鹃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林琰。在她想来,一顿教训是跑不了的,只是,却不知会如此。她从小被贾母派给了黛玉使唤,做的是头等大丫头。贾母疼爱黛玉,连带着她也在荣府一众丫头中十分有脸面,便是一些个婆子媳妇见了,都要上赶着叫声“紫鹃姑娘”。黛玉与她又投契,回了林府,黛玉自己当家,她更是如鱼得水。这回若是就此赶出院子去当差,真真是不用做人了。可若是被赶回了荣府,被老太太知道了缘故,只怕下场更惨。 她情知林琰是不能求了,只泪眼婆娑地看着黛玉哭道:“姑娘,姑娘,我从小儿伺候姑娘,求姑娘看在这几年的情分上,饶我这一次。我万不敢再有下次了,姑娘……” 黛玉坐在软榻上,看着紫鹃一行哭一行求,心里掠过一丝儿不忍。正待说话间,王嬷嬷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 黛玉回过神来,看看林琰,咬了咬牙,涩声道:“紫鹃是老太太给我的,还是……还是叫她回去罢。” 紫鹃听了这话颓然坐倒在地,泣道:“姑娘,姑娘……” 黛玉也忍不住又落下泪来,道:“你别怪我狠心。原是你做了错事。先前我年纪小无人教导也就罢了,可这些日子你和我一块儿都是听着嬷嬷指点的。你自己说,可有将我的名声性命放在心里?” 林琰舒了一口气,看紫鹃依旧在哭着,喝道:“去叫两个婆子进来,拉了她出去。回头,我亲自去荣府。” 37、^ ^ ^ 林琰没急着去贾府。 安抚了黛玉一番, 又叫雪雁去厨房传了饭来, 嘱咐王嬷嬷几个好生劝黛玉吃了,这才回了自己屋子。 碧萝翠染看他回来,都忙接了出来。知道他还没有吃饭, 翠染不及吩咐小丫头,自己忙忙地往厨房里去传饭。碧萝便叫人端了温水来, 伺候着林琰擦了脸。 “大爷从早上便出去了,这会子若是累了, 就且歪着歇一歇。”碧萝劝道。 林琰笑声轻扬, 一双眼睛明亮如星,道:“歇着?爷这会子正是精神的时候,怎么能歇着呢?” 碧萝听得好笑, 又极力忍了, 忙低下头去替林琰整了整长衫的衣角,听林琰吩咐道:“回来你去传我的话, 府里头的丫头婆子们, 一概不许妄论主子。各自恪守本分,我自不会亏待了。若是有那些个三姑六婆闲来无事只管嚼舌头的,全家都卖了出去!” 碧萝一惊,忙点了点头。 说话间翠染也带了两个婆子,提着两只食盒儿进来了。林琰瞧着摆出来的几色菜肴, 问道:“若儿那里送过了么?” 翠染笑着回道:“我问过厨下了,早就送过去了。如今碗盘儿的都收回去了。” 林琰点点头,“他一向爱吃你做的点心, 这两日你多辛苦些。” 翠染笑着答应了,站到了林琰身后,与碧萝一道儿伺候他吃饭。 林琰慢条斯理地吃着,面上全然没有方才在黛玉那里动怒的样子,脑子中却是已经思量了多少条主意。 去贾府兴师问罪固然是最简单,却决不可为之。毕竟此事牵涉黛玉,宜遮不宜扬。就算闹大了,宝玉一个爷们儿,不过是落得个年少风流罢了。黛玉闺名却是尽毁。即使将紫鹃推出去,她是黛玉贴身的丫头,也必然会连累黛玉。这,并不划算。 不过,林琰可也没有打算就这么算了。贾宝玉现在有十四了罢?想来在外头跟着薛蟠等人混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少看了那些风月戏码,这是拿着自己妹妹当戏文中的佳人了。只可惜了,他到底是算不上才子的。 琥珀?紫鹃? 都是那荣府老太太□□出来的丫头罢?紫鹃还罢了,那琥珀可也不是什么省事的。一个丫头,就敢跟姑娘一搭一唱地指着几个主子鼻子说小性儿,狂不死她! 林琰心情愉悦地吃饱喝足了,叫碧落去找了一身儿素白的衣裳换了,又命人去带出了紫鹃塞到一辆小马车里,自己骑了马一路往荣国府去了。 却说这日恰值贾政休沐,正在王夫人那里听着贾琏报说外头各项开支,忽听外头传进话来,说是林府的大爷递帖子求见二老爷二太太。 贾政对林琰原就印象不错,王夫人心里又存着几分算计,听得他忽然来了,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倒也都有几分欢喜。 王夫人诧异道:“怎么林家哥儿来了,不去见老太太,倒要来见我?这怕是不合规矩罢?” 贾政皱眉道:“不过是个晚辈。见也就见了,想来子非是有事情与咱们商议。” 唯有贾琏心中诧异。林琰不愿与荣府来往过密,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瞧出来的。这会子主动上门,又是忽然而至,这里头的事情,可就值得琢磨了。 心里估摸着,口中忙道:“我去外头迎迎林表弟。” 贾政也起身,吩咐贾琏:“你且将子非带了到荣喜堂的花厅里。我这也便过去。” 贾琏答应了一声便赶忙往外头走。出了大门便瞧见林琰一身儿软白素缎春衫,上头并没有绣上任何花纹,只在衣襟袖口处用青色线滚了边儿。腰间一条藏蓝色的绦子,乌木簪子挽着头发,斯斯文文的脸上带着十分焦急忧愁之色。 贾琏瞧了他这个样子,心里便是一“咯噔”。他见林琰不只一次,林琰在那满朝官员谈了都心悸的忠顺王爷跟前,从来都是说笑不忌的,什么事儿能将他难成这个样子? “琏二哥。”林琰原先清亮的嗓音竟是沙哑着。 “哎,林表弟,你这是怎么了?”贾琏慌忙上前,“怎么弄到了这幅形容?” 林琰苦笑,低声道:“这里不好说。二老爷二太太可在?” 贾琏转了转眼珠儿,“都在呢。老太太此时想来也歇了晌起来了,后边车里是林妹妹不?快别站在这里了,叫人接了进去是正经。” 说着便回头往府里头欲叫人出来。 林琰忙止住了他,“妹妹并没有来的。琏二表哥且别多问,带我去见了二老爷二太太要紧。” 贾琏越发狐疑,只得赶紧引了他往荣喜堂去。 王夫人的日常乃是在荣喜堂东侧的三间小正房内坐卧休憩,离着荣喜堂不过几步路远。此时夫妻两个都已经在花厅里坐着了,林琰进了花厅,先与夫妻两个行了礼。贾政王夫人都笑着让座,又叫丫头奉了茶。 “子非今日如何过来了?”贾政端着茶含笑问道。 林琰见问,一双原本便觉得颜色稍浅了些的眉毛紧紧皱了,眉心处拧成了个“川”字,十分为难踌躇的神色。 贾政王夫人面面相觑,都惊疑不已。 林琰张了张嘴,又看了看一旁坐着相陪的贾琏。贾琏便知道这事儿自己最好是回避了,忙要起身时候,耳中却听得林琰道:“论理儿,这事情是人知道越少越好。只是琏二表哥也并不是外人,必不至于传到外头去。事关重大,我便直说了。还请二老爷二太太将其他人屏退了。” 贾琏心里后悔自己跟了进来,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只得坐在那里僵着身子听了。 林琰言简意赅,待屋子里只剩下了贾政夫妻并贾琏时候,便将今日之事说了。又从衣袖里掏出两块儿旧帕子,起身呈给贾政。 贾政脸上此时已经非一种色彩可形容,红黑青白五色变化。心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得狠了。王夫人一旁坐着,脸上虽也变了颜色,却远不及贾政那般,只扭麻花儿一般扭着帕子道:“这,许是弄错了罢?宝玉一向知礼,又最是心疼姐妹们。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怕,是那丫头的不实之言罢?” 话音未落,贾政猛将旁边几上的茶盏扫了出去,上好的五彩盖碗摔落地时,异常清脆。 “孽障!那个孽障在哪里……只给我拿了来,我只一顿棍子打死了了事!”贾政怒吼着起身便要唤人。 王夫人慌忙拉住他袖子哀求道:“老爷,老爷息怒!许是弄错了呢。老爷只听了林哥儿的话便要打杀了宝玉,若真是宝玉冤枉,老爷岂不后悔?” “呸!”贾政啐道,十分给王夫人没脸,“他自出生起便是个不成器的阿物!只抓周的时候就可知道!” 王夫人回头冲林琰嘶声道:“林哥儿,你说宝玉授意那两个丫头 ,可有证据?若只凭一个贱婢的话便来说,岂不是叫宝玉有冤无处诉?” 林琰忙也劝道:“二老爷且请听我说完。” 顿了一顿,瞅着贾政被王夫人连拉带拽又重新坐下了,才诚恳道:“平心而论,我是不信那丫头的话的。咱们这样的人家,从来都是极讲究规矩。但凡哥儿姐儿的,从小都是有奶娘丫头们伺候着,一言一行不敢说十分好的,也再没那样歪门邪道的心思。” 见贾政气息稍平,王夫人脸色缓和,又叹道:“只是二老爷二太太请想,纵然咱们家的孩子都是好的,难不成那些个身边儿的人,也都是好的?难保有那心思不正的,引着人往歪路上走。宝兄弟我虽见得不多,却也知道是教养在这里老太太跟前的,必不致于真的有何别的心思。只是,那话偏生又出自那样两个大丫头的嘴里,如何能辩得干净呢?生生的,可不就毁了宝兄弟和我妹妹的名声?” 说话间眼圈已经红了,“宝兄弟如何我并不知道,妹妹如今却是哭得不能自已。任谁去劝,再劝不开的。所以我来并非是想要问宝兄弟的错儿,实在是那紫娟丫头不能再留在妹妹身边儿。否则,妹妹心中难免有芥蒂。她身子原柔弱,若是时时见着了,难保不郁结于心。可不是要逼死了她?我这做哥哥的,却是决不能答应的。” “只是 ,紫鹃乃是这里老太太所给,我并不敢就处分了,这才马车里拉了回来。也是不叫人知道的意思。还请二老爷二太太两个,缓缓些回了老太太,请老太太只恕我不敬之罪了。” 一大段话下来,王夫人心里已经是转过了无数个儿,嘴里牙齿咬着,暗恨贾母身边的丫头竟胆大至此,勾引着宝玉去与人私相授受!听着林琰话语十分真诚,将自己的宝玉往外摘得干干净净,不由得松了口气,含泪道:“林哥儿,好孩子。难为你这心思通明,没被那起子下贱的奴婢蒙了眼。” 林琰看着她手里秋香色的帕子擦着眼睛,心里冷笑不已,面上却微踌躇了一下,方道;“按说,我不该说这话。这样的丫头,二太太竟可想法子打发了。别的不说,今儿这事儿传出去,宝玉兄弟和妹妹名声没了不说,咱们两府脸面何在?便是您府上出来的贵妃娘娘,只怕在宫里都要被人耻笑……宝玉如今年纪还小,若是被身边的人引着,或是看了邪书,或是被人勾着做了错事,可不是一辈子的名声前途都没了?” “啪!” 贾政又是一声拍案而起,眉毛倒立,喘了几口粗气却说不出话来。贾琏一旁听了半晌,此时见了不好,忙过来扶着贾政替他揉着胸口,劝道:“二老爷且先别气,听林表弟说完了。” 林琰摇头:“我也没别的说了。只是我初管家事,多少人情世故不懂。因此听了这样的事儿,只慌了神,立时便带了人过来。若是失礼之处,还得请二老爷二太太并琏二表哥体谅才是。” 王夫人一旁搀着贾政,狠吸了口气,强笑道:“好孩子,你做的好呢。那丫头,只交给了我们。我亲自去回了老太太就是。” 林琰长长叹了口气,退后一步对着贾政三个一揖到地,涩声道:“我林家几代书香门第,今日之事还望谨慎着些,万不能传出去的。” 贾琏忙道:“这个自然,自然。” 林琰瞧着贾政王夫人脸色,便要告辞。贾政无力挥挥手,“琏儿送送去。” 贾琏又将林琰送了出来,林琰在马车前 站定,忽然转头对着贾琏勾了勾嘴角,“琏二表哥,车里的丫头,您带了回去?” 眼中方才那种忧虑焦急已全然不见了踪影,下颌轻抬,又是那温润如玉的翩翩小公子状。 贾琏只瞧着他笑得斯文,不知怎的后背却出了一层冷汗,强笑:“只交给哥哥就是,林表弟请便。” 林琰看着他半晌,轻笑道:“那我告辞了。琏二表哥若是得空,不妨多往我府里走走。” 命人从车上拉下了失魂落魄的紫鹃,林琰翻身上马出门去了。留下贾琏这里发了会子呆,才朝着门口几个伺候的小厮道:“愣着做什么?进去叫两个婆子出来,把这个丫头先关到柴房去。” 却说贾政王夫人这里,贾政自是气得不得了,连话也说不利落,抖着手指着王夫人:“……” 王夫人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叫嚷:“金钏儿,去,把周瑞家的给我传进来 !” 不多时周瑞家的小跑着进来,圆乎乎的脸上跑的油光满面,眼神不敢与王夫人相接,躲躲闪闪。显然,金钏儿与她说了什么。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心腹,王夫人自是了解她 。眼瞅着她这个神色,便知道今日林琰所说之事不假。当下怒极,抓起了茶碗就向她摔了出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周瑞家的被淋了一头一脸的茶水,也不敢擦,也不敢辩。贾政霍然起身,“二太太,问好了你的奴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知道,这是贾政烦了,又将事情推给了自己。倒也好,自己省了好些口舌。 “你给我一字一句说,今日在那林家,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夫人声音阴冷,攥着佛珠的手指泛白。 周瑞家的抹了一把脸,偷眼看了王夫人脸色,忙回了林府之事。其间自然添油加醋不少,却没敢说被赶出来之事,只说自己虽是瞅着琥珀给了紫鹃东西,却没多想,“我只道是她们小姐妹间许久没见了,亲密些也是有的。哪里想到别的呢?” 王夫人这个时候倒是冷静了下来,手里佛珠儿也开始转动。琥珀,紫鹃…… 闭上发红的眼睛,王夫人强压住心里的怒火,正要吩咐周瑞家的,却见外头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小丫头,哭道:“太太快去瞧瞧罢,老爷要打二爷呢!” 38、挨打 贾母疼爱宝玉, 只怕是满京城里的人都知道的。对这个自出生时候便已不凡的孙子, 究竟荣国府的老太太疼爱到了何种地步,只看如今十几岁了还养在跟前,便可了然。 自从黛玉回了林家后, 宝玉便也懒怠住在碧纱橱外头了。王夫人原本是想着给他也收拾个院子,地方都看好了。谁知道贾母却执意不肯。 贾母的院子原是一溜儿五间大房, 另有东西两个小跨院。贾母便叫人收拾了东小院儿出来给宝玉住。东小院儿两侧也有游廊与左右相连,西侧是贾母的正房, 东侧便是荣喜堂后头的三间抱厦。这么一来, 倒是与王夫人又近了些,王夫人也只得罢了。 贾政是个孝子,每日里往贾母处晨昏定省, 再不会落下。只是, 他可从未去过宝玉屋子里头。今日听了林琰所说之事,虽然心里不住宽慰自己, 林琰所说的必是真的, 宝玉就算再如何不喜读书厌恶仕途,也没那个胆子做出伤风败俗之事。 懒怠看王夫人对着周瑞家的发火,甩袖子出了荣喜堂,贾政便信步往了贾母的院子过来。 贾母年老之人,此时午睡未醒, 整个儿上房鸦雀无声。 贾政心里一动,抬手止住了门口站着的丫头,自己顺着游廊便往了东跨院儿走去。 虽然只是个三间大小的跨院儿, 屋子很是阔朗,里边的摆设都精致华丽的很贾政进门抬眼便瞧见屋子中间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都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或作针线,或低声说笑。猛然见了贾政进来,都是吓了一跳,忙都站起来垂了头。 贾政四下里一环顾,登时心里便有些不喜——那家具摆设自然都是好的,只是给了一个小孩子,却不免显得太过奢华了。瞧瞧屋子里头的一架多宝阁上,玛瑙碟子翡翠碗,小小一盆儿绿玉梅花的盆景儿摆在当中。窗户前头的乌木卷头书案上也整整齐齐地码着两摞书本,白玉雕花儿的笔筒里横七竖八地插了几只笔,也不知用过没有。 屋子里头另有一架六扇的黑漆描漆云蝠纹屏风,遮住了里边的床。 贾政绕过了屏风看时,一张极大的月洞式雕花儿罗汉床靠墙摆着,上头锦帐低垂,水墨弹花的帐子上头绣着精致的花草纹样,两侧的帘钩底下坠着几个小小的香囊,闻着味道倒是清淡。只是再怎么说,这里也不像个哥儿住的地方,倒像是小姐的闺房了。 贾政皱着眉一把掀开了帐子,里头宝玉犹自酣睡。身上盖着的杏红色锦被早就被蹬到了一侧,宝玉却是穿了一件儿豆青色中衣歪着。 跟在贾政身后过来的三四个丫头都是屏气不敢出声儿。眼瞅着他就这么盯着宝玉,心里不由得都是着急,又不敢过去叫。 重重地咳了一声儿,贾政脸色越发阴沉起来,恼恨宝玉都这个时候了还在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去念书的。 到底一个丫头胆大,大着胆子过去床前推了推宝玉,低声叫道:“宝玉,快醒来。老爷过来了。” 宝玉最怕的两个字不是读书,而是“老爷”。从他记事儿起,似乎贾政便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不是气恼他不肯念书,便是嫌弃他不知与人结交,总之是不得好的时候多,见着笑脸的时候却少之又少的。 朦胧中听到有人在耳畔突然说了句老爷来了,宝玉立时便惊醒了。不及揉眼,果然见贾政脸色阴沉似水,正站在床前瞪着自己。 宝玉只吓得面色登时便白了,急着从床上翻了下来。 “哼!”贾政冷冷地瞧着宝玉,斥道,“你如今也不算小了,竟跟那大街上的平头百姓一般,只睡不够!我且问你,书可念熟了?我这几日总没个得闲的时候,我瞅着,竟似是根本没摸过书本。” 宝玉讷讷半晌,嗫嚅道:“这几日身上原有些不舒坦……” 贾政听了鼻子险些气歪,若是别人说这话他或许会信了,只是宝玉是谁?老太太将他看的命根子一般,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岂有不立时便闹得阖府皆知的? 冷笑道:“好,原来你是身上不好了,才不得看书。既是这样,新书也还罢了,我只问你从前念过的。” 说着,转身到了书案前,顺手便从码着的书里抽出了一本,因正是背对着宝玉,便没有看见宝玉忽然变得惨白了的脸色。 顺手翻开了,贾政只看了两眼,脑袋里便是“哄”地一声炸了——看那书皮,分明是《中庸》,可里头,却是实实在在的《会真记》! 宝玉只看贾政怒目张须,眼睛都气红了,心里大叫不好。忙朝屋子中的丫头使眼色,叫人过去叫贾母和王夫人求救。 贾政手里死捏着那换了芯子的《中庸》,一步步朝着宝玉走了过去。 这边儿也果然真有那机灵的,从墙边儿上蹭着出去了,转身便往外头跑去——只是急迫间跑错了方向,竟是先往着王夫人的院子去了。 王夫人听了大惊,只听的“老爷要打宝玉”几个字,也不顾的别的了,带着几个丫头婆子便急急地赶了过来。 因是在内院里,贾政身边儿也没带着小厮,也无称手的东西,左右看了一看,见那书案上头摆着的一块儿上好的松花砚,气极反笑,“瞧瞧,你这上头用的倒比多少读书人都要贵重!这砚台若是有知,被你摆在了屋子里头,羞也要羞死了!只还留着做什么?没的教你这无耻蠢货来玷污!” 说话间抓起了砚台便往宝玉砸了过去,宝玉已经吓傻了,连躲也不会躲。只听得数声尖叫,宝玉只觉头上一热,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怔怔地伸手抹了,却见是满手鲜红,竟是被贾政将头已经砸破了。他胆子原就比别人小,这一下子见了红,又觉头上剧痛不可忍,晃了晃身子,便软了下去。 袭人麝月几个丫头惊呼不已,待要往前去扶着,又被贾政一声暴喝:“不许动!” 王夫人冲了进来时候,便瞧见的是宝玉头上一片血红倒在地下,登时一声惨叫扑了过去:“宝玉!” 贾政犹觉气恨不出,赶上去便是一脚,却被王夫人哭着抱住了腿,“老爷!老爷就算是心里对宝玉如何不满,可也不当如此呐!眼瞅着孩子头破血流,老爷还要再打,莫不是定要要了宝玉性命才罢休?” 贾政红着眼骂道:“素日里都是你们惯着他!不学无术也就罢了,竟敢行出多少无耻之事!我竟是宁可打死了他,也不要这等辱门败家的儿子!” 王夫人哭道:“老爷这话从何说起?便是方才林哥儿也说了,那事情并不是宝玉所为。老爷纵使生气,教训了儿子我并不敢管,只是这般下了死手,可不是生生地冤死了宝玉?” 转身又看宝玉倒在地上,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心里顿觉疼痛难忍,那帕子包着宝玉头上的伤口,抱着痛哭,“你这个孽子啊,怎么就,怎么就……” 屋子里头正乱着,外边儿又听见贾母颤巍巍的声音:“这是怎么了?啊?可见是嫌我老背晦了,竟来我这里喊打喊杀了!” 贾政惊怒不已,忙忙地迎了出去。贾母见他出来,险些一口啐在他脸上,怒骂道:“平日里不见你管教儿子,偏生要跑到我这里来管!可见,你眼里是没我的!” 说着,也不理会贾政,扶着鸳鸯和琥珀的手往屋子里走去。贾政大惊,知道宝玉此时候形容叫老太太瞧见,必是要吓着了的。待要拦着,已是晚了。 贾母进了屋子,看清了宝玉的样子,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了。慌得鸳鸯两个忙下死力扶好了,又揉心口又顺气,一叠声叫着老太太。 王夫人分明看了她进来,只是此时满心对宝玉的心疼都化作了对老太太的愤懑,若不是老太太一味地要将宝玉养在跟前惯着,宝玉怎么会不喜欢念书惹得老爷不满?但有错处儿,老爷便是一顿狠手教训! 因此抱着宝玉哀哀哭泣,也不理会。 这个时候后边儿院子里头的王熙凤李纨等人都得了信儿,慌忙带了丫头赶过来,便是迎春等人,也来了。 王熙凤瞧着屋子里头情形,倒吸了口冷气,冲着几个丫头老婆子骂道:“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去将宝兄弟扶了起来床上去!丰儿,快回去叫二爷那帖子请太医!” 贾政先前看了老母亲老妻焦心不已的脸色,心中多少有些后悔,当时也没看着就直接去砸了宝玉。然此时看,李纨凤姐儿两个嫂子,迎春几个姐妹,不管因为什么,都一股脑儿涌进了宝玉的屋子,登时便又想起了宝玉房里那本会真记,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一时上来了几个力气大的婆子,七手八脚便将宝玉抬到了床上。贾母王夫人且顾不得贾政如何,只一个床头一个床尾地坐着掉眼泪。 不多时果然外头说请了太医过来,李纨忙带着迎春几个回避了。贾政也无心管,看着太医给宝玉包好了头诊治了,开了方子,只命贾琏好生送了出去。 贾母听得宝玉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转头看见了贾政,眼中冒火,骂道:“你留在这里作甚?还不滚出去!” 贾政闭了闭眼,有生以来头一回没听了贾母的话。叫屋子里人都出去了,看王熙凤还站在贾母身后,喝命:“琏儿家的也出去!” 凤姐儿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出去了。一时屋子里只剩下了贾母王夫人贾政,并贾母身边儿伺候着的两个大丫头鸳鸯琥珀。 贾政起身跪倒在贾母面前,红了眼圈道:“老太太只说我教训宝玉,竟没想到我因何教训他不成?” “呸!”贾母啐道,“因何教训?我倒问你,到底宝玉是犯了谋逆的大罪还是违了天家的律条?你就这么着朝他下死手?” 贾政含泪摇头,指着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中庸,对贾母道:“母亲只看他这个是什么?” 贾母并不是一字不识的白目之人,见贾政问了,便知里头定然有问题。 “儿子今日不过一时过来瞧瞧,竟看他在屋子里头藏着这样的东西,还用着圣贤之书裹了外皮……若他不能读书取第光耀门楣,也就罢了,横竖儿子只当养个废物。可他不思进取,竟还敢看那些个□□!没的,生出来些歪心思!儿子不能不管!” 贾母惊疑不已,“这话是怎么说的?” 王夫人先前只当贾政是为了方才林琰来了,才又过来教训宝玉。她尚且觉得宝玉是无辜的呢,却不成想竟真有那事情? 抬起哭得红肿的眼,也瞧着贾政。 贾政长叹一口气,起身将林琰来过的事情说了。贾母听了,又是一阵发昏,回头瞧着身后早就惨白了脸色的琥珀,咬牙问道:“可是真的?” 琥珀跪倒,痛哭流涕,“先前奴婢临出门的时候,宝二爷悄悄塞了给我的。我想着,二爷跟林姑娘一向都好,这又不是大事,因此,因此,就接着了……” 王夫人扑过去便是一个耳光,只抽的琥珀摔倒在地,半边脸便肿了起来,嘴角儿也渗出了血丝。 鸳鸯看了不忍,事关风化,又有几个主子都是盛怒当头,也不敢劝,只好低头别过脸去,不敢看琥珀。 王夫人指着琥珀骂道:“下作的娼妇!你只想着,你只想着什么?啊!分明宝玉和林姑娘兄妹之情,竟叫你们教唆坏了!若不是你挑唆着,宝玉如何敢这样?再不然,他不懂这些个东西,你长了嘴又是做什么的?如何不知道回了主子?如今宝玉名声险些就毁在你手上!若是有了一丝儿差池,你看我能饶了哪个!” 贾母虽是心里十分气恨,只是琥珀到底是她的丫头,王夫人这般恶骂,听着倒像是指桑骂槐一般。 贾政见母亲脸色阴沉如水,也觉得王夫人骂得过了,好歹在老太太跟前,也该由老太太来处置。当下便向王夫人连使眼色,王夫人泪眼朦胧只做不见,朝贾母哭道:“我先还想着林家的哥儿所说言过其实,如今一看,老太太,咱们竟是都叫这些个奴才蒙了眼的!好好儿的一个宝玉,难道就能这么着让人带坏了?再有林姑娘,人家哥哥为了妹子找上门来,这若是不好生发落了这两个奴才,咱们如何给人家交代?又如何对得起地下的姑奶奶?” “紫鹃那小蹄子呢?”贾母沉声问道。 贾政便道:“琏儿叫人关在柴房里。” 贾母喝命鸳鸯出去唤了人来。王熙凤本就在外头候着,忙跟着鸳鸯进来了,贾母指着琥珀冷声道:“这个丫头,还有柴房里的一个,手脚不干净。咱们府里从不要了这样的奴才,凤丫头你去交代了,找人牙子来,给我远远地发卖了!” 凤姐儿一惊,不敢多问,忙叫了两个婆子进来,连拉带拽将还在抱着贾母大腿哭着求饶的琥珀弄了出去。 王夫人站在一旁,拭了拭眼泪,眼中闪过一丝冷狠之意。抬起眼皮看着贾母,“老太太,如今宝玉大了。媳妇冷眼看着,只怕这府里头不安分的丫头还是有的。宝玉向来最会照顾怜惜女孩,这要是有那心思不正的,害了宝玉可就不得了了。” 贾母盯着她半晌,冷笑道:“你既想到了,便该去整治,且说这些个没用的作甚?” 王夫人坐到床头,拿帕子替宝玉拭了拭脸上血迹,心疼不已。藏在袖子中的左手攥了又攥,心一横,道:“老太太,如今宝玉这个样子,媳妇实在不放心。因此竟要回了老太太,这几日先将宝玉挪到我的屋子里去照看几日,老太太意下如何?” 贾母算是听明白了,原来王夫人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冷笑着看了一眼贾政,发现这个素来孝顺的儿子竟垂着眼皮没吭声儿,脸色又变了。 盯着儿子儿媳看了一会儿,贾母明白这是两口子皆在心里怪罪了自己。这也无法,琥珀紫鹃算起来都是自己身边儿的丫头,都是从小儿在自己身边□□着的,竟敢如此挑唆宝玉行事…… 贾母深吸了口气,再看向王夫人时候,眼里都是赞同:“也好。你竟找人来抬了宝玉过去。趁着这个功夫,也好生整顿整顿他屋子里的丫头。这些个常伺候他的,更是马虎不得。” 王夫人嘴角一勾,躬身应了。 贾母心里气得险些倒仰了过去,脸上焦急,起身道:“政儿,你且也不要过于为难了宝玉。我竟是先要往林家去一趟,可怜的玉儿,你妹子统共这一点血脉,竟是委屈了。” 39、贾母来了 林琰嘴角处噙着一抹极为欢畅的笑意骑在马上。想着方才在荣府里头一番所为, 当是称得唱念俱佳了吧?丫头结果如何且不管她, 单是那贾宝玉,只怕也没个好果子吃。 贾政,说好听了是性子方正不通俗务, 照着林琰看来,着实是有些高看了他的品性了。不论别的, 单只说如今这个世道,长幼有别嫡庶分明。当年老皇帝在位的时候, 不管多宠着二、三两位皇子, 可皇位还不是依旧传给了嫡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皇家都是如此了,何况对于百姓? 贾府倒好, 偏生是长房承了爵位, 却住不得荣喜堂。瞧瞧贾赦住的地方,沿着荣国府的东南角一道狭长的院子, 紧挨着的就是南马棚, 对着的西南角住的是荣国府里几个有名的奶妈子。这贾母偏心不一般,贾赦忍功也不一般呐。 贾政呢,大喇喇地住着荣喜堂多少年了?要说他不知礼,那贾政会委屈,贾母也不答应。可要说他知礼, 怎么就能闭着眼睛昏着心,装作不知荣喜堂该谁去住呢? 所以照林琰来看,贾政最是会装的, 装出来的一副不通俗务只读圣贤书。不过是装的过了点儿,闹得谁提起来荣国府的二老爷,都先想到了有些个迂腐。 这种人,最是要面子。那一番看似劝解实则点火的话,林琰料定了,他定是要好好去查查宝玉的。不管这个时候贾宝玉有没有看那些个西厢会真之类的,反正经史子集是断然没看多少的。又赶上这么个时候,想不被教训都难呐。 天色已近黄昏,长空碧蓝,西方天际挂着的红日将大片云彩染做了金黄。余晖投在林琰的身上,映得他一张白皙的脸上宛若明珠生光,清润如玉。 看天色还早,林琰索性便先不回了府里。转头朝后边跟着的人吩咐:“只留下吉祥长乐儿两个跟着,其他的人先回府去。” 带着些许温度的晚风从柳梢花间吹过来,里边隐隐含着几丝甜香。林琰鼻尖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辨出了那是槐花的香气。 一时心情大好,林琰索性下了马,后头的长乐儿很有眼色地接过了缰绳。 京里繁华不让扬州,此时虽是天已黄昏,街道两侧依旧有不少摆着的摊子。百货吃食,各色俱全。 林琰饶有兴致地一路逛过去。他原就生得很是好看,一身儿白衣虽是不加装饰,料子却是上佳。况且面上带笑,看上去便比那一众眼高于顶的富家子弟要平和些。 眼前小摊子上摆着的是各色的小面人儿,也有麻姑拜寿的,也有福禄寿三仙的,再有那一只只小老虎小兔子的也都是捏的栩栩如生。 林琰瞧着有趣,忍不住从那摊子上边拿起了一只来左右瞧着,问道:“老人家,这个东西多少银子?”。 摊主乃是个五十来岁的瘦小老人,面色黝黑,正忙着的双手很是粗糙。抬起眼来看了林琰一眼,咧开嘴笑了:“大爷喜欢这个?不贵不贵,十个钱一只。若是旁边的那些大点儿的,就要十五个钱。老汉还能照着人影儿捏,也只要二十五个钱。” “哦?”林琰难得有兴致,笑问,“老人家照着我,能捏出来?” “能的,能的。” 许是瞧着林琰好说话,那摊主麻利地从箱子里拿出了几样颜色的面团,又上上下下看了林琰几眼,揉、捏、搓、掀,不过几下子,手里便有了一个头和身子的大致形状出来。又用一只小竹刀灵巧地在上头点、切、刻、划,又不时地添上头发眼睛嘴巴等颜色的面。不多时,一个白衣的小面人果然就捏好了。 林琰接过来左右看了一看,果然跟自己很有几分相像。示意长乐儿付了钱,待要走时,林琰心里忽然一动,回头笑问:“老人家,若是没见过的人,可能捏的出来?” “大爷说笑了,这个怎么捏呢?若是有个画儿照着,倒是也行。” 林琰想了想,摇头笑道:“这个时候哪里去找了画像来?日后再说罢。” 手里捏着面人儿待要往前走,才一转身便瞧见街口处一辆装饰很是华丽张扬的马车,车上帘子打开了,里边探出一张笑脸,“子非!” 林琰四下里看了看,心里不禁好笑,怎么就走到了这条街上?这街原是京中最为热闹的地界之一,因后边儿一条清平巷中多是官宦人家,司徒岚的王府就在巷子另一边儿的临街处。 “子非,上车。”司徒岚扒着车门又叫了一次。 林琰转头对着那老汉低低说了几句,方才缓缓踱了过去,上车笑道:“真是的,怎么就巧到了这个份儿上。” 司徒岚叫人放下了帘子,一把拉了人到身边儿坐下搂着,笑道:“在你是巧,在我可就不是了。跟了你快半日了。” 林琰偏过头看他,半晌垂下眼帘,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难道还能就丢了?或者你觉得,我是那任人欺负主儿?” 他说的声音虽轻,司徒岚心里却是惊了一下。知道林琰是不愿意被当做凡事都要靠着自己的,自己若是做的太过明显,倒叫他会不喜。 瞧了瞧林琰的脸色,也不是真生气的样子,于是胆子放开,将手放到了林琰的手背上。 “这是什么?”司徒岚翻过林琰的手腕,待看清了那个小面人儿,“这是你?嗯,挺像。” 说着郑重其事将之收入自己怀里。 林琰虽没看他,嘴角却是泛出笑意。觉得马车走得初时很是平缓,过了一会子却稍显颠簸,诧异道:“这是往哪里去?” 司徒岚笑道:“带你去卖了。”一语未了,已经捞住了林琰的脖颈凑了过去。 过了不久,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外头低声回道:“王爷,到了。” 司徒岚瞧着林琰整了整衣襟,笑着应了一声。外头打起帘子,林琰便瞧见车已经驶进了一座大宅子中。 早有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模样的带着人在那里迎着,看司徒岚跳下车来,忙过来打千儿请安。司徒岚略一点头就算是应了,却立时转过身子将手递给了林琰。 林琰瞟了那几个人一眼,发现他们虽都还恭敬地站着,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再没有一个看着他们的。 司徒岚在他手心挠了一下,林琰回过神来,跳下了车,随着司徒岚往里头走去。 宅子极大,里头假山荷池,修竹茂林,看似随意,却并不显得凌乱。加之点缀其间的薛荔蔷薇海棠玉梨等正值花期,开的也很是热闹。 穿过了来回几道游廊,来至一处月洞门前,里头隐隐传出琴声。 那管事之人停在门前,躬身道:“王爷,公子,主子便在里头了。” 司徒岚点头,叫他下去了,拉起林琰的手穿过了月洞门往里走去。林琰轻轻甩了一下没有甩开,发觉他反倒握得更紧了些,也就随他去了。 越往里走,琴声越加清晰。细加分辨,竟是一曲《幽兰》。琴声空旷悠远,衬着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听来,倒也很有些韵味。这时候又一有箫声加入,呜咽低沉,《幽兰》中怀才不遇的抑郁竟生生地变成了闺中少妇般的幽怨。 林琰听着实在想笑,只是转过了一道假山,眼前豁然开朗,那荷池中央的亭子四面窗户大开,里边一人端坐抚琴,一人站在侧后方吹箫。两个都是浅色服饰,衬着满池春水,竟是说不出的和谐。林琰一怔,笑不出来了。 司徒岚瞧着林琰睁大了眼惊诧的神色,心里很是得意,就知道,子非瞧了这两个在一块儿,非得吓着了不可! 确实是吓着了。 直到月挂中天,林琰坐上了马车回府,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司徒岚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被林琰一下子打了下去。 司徒岚坐在林琰身侧,实在是没有见过他发呆的样子,觉得甚是新鲜。勾过了林琰,在他脖颈间低声笑道:“吓着了罢?我先前知道了,也是吓了狠狠一跳。” 林琰晃晃头,躲开了司徒岚温热的鼻息,扭头看他,皱眉道:“你分明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我。只是想看我吓了一跳,你好幸灾乐祸是不是?” “没有没有。”司徒岚怕他炸毛,慌忙安抚,“我要是没得了他的话,敢说么?好子非,日后不敢瞒着你了。” 两个人腻腻歪歪间功夫过得极快,司徒岚正待偷香窃玉的时候,外头车夫很是不长眼的提醒了:“王爷,已经到了平安巷了。” 林琰推开司徒岚,低声笑道:“今日晚了,我也不虚留你。明儿我府里想来还会有客,你只等着瞧热闹罢。” 说着也不待司徒岚说话,一径下了车。司徒岚忙道:“子非!” 林琰回头,司徒岚看着他身上的袍子随着晚风轻动,眉眼间虽是有些疲色,却难掩光华流转,低声嘱咐:“今日一整天都是劳累的,你只早些歇了罢。” 林琰定定地看着他,二人目光胶着良久,林琰微红了脸,才点了点头。 “子非!”司徒岚张嘴又叫,“过几日……” 林琰不待他说完,右手两根手指贴着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眉眼弯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转身便进了林府。 司徒岚瞧着大门片刻,才低声叹了口气,摸出了袖子里收着的面人,放下帘子,道:“走罢。” 却说贾府这里,因得了贾母首肯,王夫人便命人赶紧收拾了自己院子里厢房出来。才收拾了七七八八,也不管宝玉醒了没有,便叫凤姐儿赶紧带了人过去抬宝玉过来。 凤姐儿虽不知宝玉因何挨打,然见了打得这般重,贾母更是一反常态叫宝玉先搬回了二太太的跟前住着,便知道这宝玉怕是惹了不小的事情。 听王夫人吩咐了,不敢怠慢,立时便叫周瑞家的带了几个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抬了一张春椅去接宝玉。 宝玉屋子里的丫头比往日分外省事,得了王夫人的话,此时都已经收拾妥了。凤姐儿亲自瞧着人将宝玉送了到王夫人的院子才算放了心,忙忙地回了自己屋里,与贾琏打听。 贾琏将屋子里丫头都赶了出去,与她说了,凤姐儿懊悔地拍着额头,道:“早知道是这样儿,我就别往前凑了。二爷也是的,竟不说早点儿叫人来告诉我一声。” 贾琏先还躺在榻上,听了这话坐起身来,冷笑道:“我打发人来告诉你?我有那个胆子?这可不是宝玉一个人的事儿,里头还有林妹妹的名声呢,那是能随便说的?更何况那俩私相传递的丫头,都是老太太的丫头,我能说?” 凤姐儿待要说话,外头平儿叫道:“奶奶,老太太那里叫您和二爷过去呢。”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只得去了。 贾母脸色虽是不好,也没有说别的,只叫贾琏安排了车轿,明日一早便要亲自去看视黛玉。 贾琏劝道:“老太太是长辈,如何能亲自去?倒是叫孙子孙媳妇去就是了。” 贾母摇头,颓然道:“我不亲自看了玉儿,心里再放不下来的。你只去安排便是,明儿你跟我一块儿去 。” 贾琏听了虽然为难,也只得答应了。 次日,贾母果然坐了一乘大轿,贾琏亲自骑着马护送在旁,往林府里来了。 林琰早就起来了,正在书房里翻着一卷前些年科举中中第的文章,听得贾母到来,眼中闪过莫名的兴奋之色,直看得传话的碧萝一阵冷寒。 起身整了整衣袍,林琰往外头走了出去。 贾母与贾琏两个已经被让到了正房的花厅里坐着,又丫头上了茶来。贾母无心吃茶,贾琏也有心事,林家的丫头伺候在一旁,自然也是一丝儿声响也无,满屋子都是寂静的。 贾琏正觉得气氛压抑的有些难受,听得外头院子里一阵脚步声,又有丫头叫道:“大爷。” 林琰清亮的声音响起来:“荣府老太太和琏二爷请进来了?” “是。” 贾琏犹豫了一下,便瞧见花厅的两扇门从外头推开,林琰带笑走了进来。 “老太太好!”林琰朝着贾母一揖,不失礼数。 贾母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眼中虽有忧色,面上却带笑容,温言道:“琰哥儿来了?这一程子总是没见到玉儿,我这心里实在不放心。” 林琰撩袍子坐在主位,气定神闲地接过了丫头送上来的茶,喝了一口才道:“老太太但请放心,妹妹在家里,我也不敢叫她受了委屈的。” 贾母一噎,又听林琰叹道:“说到委屈,倒是紫鹃那个丫头,背着妹妹胆大妄为,做了出格儿无耻之事。我先前怕惊扰了老太太,故而没敢去老太太跟前说,只求了二老爷二太太来处置。如今见了老太太,想来是没能瞒过老太太,倒是惹您生气了。” 贾母瞧着林琰,他面上已经没了先前的笑意,眉宇间微有薄怒。 “唉!”贾母叹口气,沉声道,“要说起来,紫鹃那丫头我先前看着她还好,这才把她放在玉儿跟前伺候。这几年玉儿在我跟前养着,那丫头伺候的也还算经心。怎么如今就变了性子……” 贾琏低着头吃茶,也没瞧见贾母看向他的眼色。 林琰勾了勾嘴角,“也是,丫头们大了,难免便有心事。老太太也该想这些了。其实叫我说,原先我也劝过妹子,该放出去的就放出去,再不行,也得好好地跟外头的小子们隔开了。要不,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他们自己的性命体面不值什么,只是若带累了主子,便是打杀了,也不能够解恨的。” 这话里有话,便是个普通的丫头都能听出来,何况贾母?已经显出衰老迹象的手猛然抓紧了椅子的扶手,须臾又放开了。 贾母强压着火气,道:“昨日宝玉的老子,已经教训过了宝玉。终究是他待那些个丫头太过宽和,才叫她们有胆子来糟践主子名声。他虽得了教训,我能时时看见,倒也不担心。只是玉儿,却是叫我不能放心的。今日我来,便是要看看我那可怜的玉儿。” 林琰微微一笑,叫了外头伺候的碧萝进来,“你且带了老太太往姑娘那里去看看,好叫老太太放心。” “是。”碧萝福了福身子,恭敬地走到贾母跟前,伸手扶了。 林琰便在这里只跟贾琏说话。贾琏想着林琰昨日一番行事,只觉得与他说话分外费神,总要斟酌好了才敢开口。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碧萝等丫头又簇拥着贾母回来了。贾母眼圈红着,想来是与黛玉一起哭了一场。 “琰哥儿,”贾母坐在上首拭了拭眼角,“我瞧着玉儿精神实在不大好,一张小脸上血色全无。才与她说了几句话,竟是精神都不济了。依我看,这孩子心也太重。” 林琰点点头,“老太太说得是,不过任是谁家姑娘被个丫头险些坏了名声,心里也必要放不开的。” 贾母不理会林琰,自说着,“所以我这里想着,若是你这哥哥点头,我便将玉儿接了过去住几日,权当散散心了。好歹我们府里有二丫头几个姐妹,从前一块儿住着也都对脾气儿。有她们一块儿混着,或许玉儿也就渐渐好了。” 林琰抬起眼来,不可置信地瞧着贾母。 “呵呵,老太太,您这话说得,叫我如何答话呢?”林琰冷笑道,“将我妹妹接了贵府去,好叫别的丫头再去传帕子不成?” 贾母一忍再忍,此时再也忍不住,“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你说什么?” 贾琏只觉得一口冷气吸在心里,堵在吼间,脸色瞬间变了。 林琰慢条斯理又一次端起了茶盏,“老太太,您不必生气。论亲论理,我没有拦着妹妹过去看外祖母的道理。只是,若是府上乃是不讲规矩不懂礼数的人家,我便是再不将疼爱妹子,也绝不会放了她过去。” “府里原是国公府第,我在京里几年也颇听过几次。先前想着毕竟传了几代的人家儿,那大家子的规矩还是有的。可如今这么瞧着,府里头连咱们这样人家最是看重的嫡庶长幼都没有分出来,何况底下人?况且,那宝玉如今还与几个姑娘一起养着。他们亲兄妹不碍的,我妹妹却是表亲,不合宜的。老太太,您说我妹妹委屈了,如今还心里郁闷着,可这委屈,不是您那宝贝孙子宝玉所致?咱们不说暗话,丫头胆子再大,可那要好的两个人互相送点儿东西,主子过问么?何必指着主子的名头去说?只大大方方地说是两个人小姐妹间的情分不就得了?我先前不说,不过是为了我妹妹名声。老太太,且别将我当做傻子。之前便算了,以后,还请老太太好好约束了宝玉。他愿意去污了哪家姑娘的名声我不管,只别带累了我妹妹。否则,我过世的父母也是不能答应的。” 他说话极快,一番话说下来贾母竟连个发火的时候都没有,只颤抖着手指着林琰,气得眼前发黑,几欲晕了过去。 贾母今日出门,因不想多人知道了缘故,只带了鸳鸯一个丫头。此时见贾母气急,忙扶住了,含泪道:“老太太!” 林琰见贾母摇摇欲倒,忙叫贾琏:“琏二哥快些扶着些!” 贾琏哪里用他来说,三步并作两步早就上去了,“林表弟,且少说两句。气到了老太太,林妹妹于心何忍?” 林琰并不在意,挥挥手笑道:“我方才话说的虽重,理却不假。还望老太太好生思量一番。休说别的,如今您府里几个姑娘都与我妹妹年龄相近,我们这里守着孝也就罢了,可府上的姑娘……老太太别怪我说话直接,若不是事关我妹子和林家的名声,我并不敢如此的。” 说着,竟还作下揖去。 贾母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方才在黛玉那里碰了个软钉子也就罢了,她只当黛玉心里仍是不自在,有火气,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却被林琰这般当着面打脸,说她荣府没有规矩,不懂礼数,荣府的姑娘没有人过问,如何能忍得? “你……”多少年没有人敢当面忤逆过她,贾母一口气堵在胸口,竟是晕了过去。 40、冲突后续 “老太太, 老太太!”贾琏见贾母就那么要软着身子倒了下去, 急的脸色都变了,慌忙扶着贾母坐在椅子中,又用袖子替她扇着。 林琰却是比他更急到了十分, 握着双手皱眉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这个性子,悖 叫了一旁伺候的碧萝过来:“搭把手, 快把老太太扶了到里头屋子去!” 贾母虽是被气得狠了些,可老太太身子一贯是不错的, 这么个功夫也就悠悠转醒。 贾琏看她眼皮儿微动, 渐渐缓了过来,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忙问道:“老太太, 老太太!可是哪里还有不得劲儿的地方?” 贾母睁开眼睛, 盯着林琰半晌,目光说不出是怨怼是愤怒。林琰坦然以对, 上前两步拱手道:“我说话莽撞了, 并非我有意要指摘贵府如何,实在是事关名声,不得不说罢了。若有开罪老太太的地方,还望老太太看在我年轻别要计较才好。” 贾母拨开碧萝递过来的水,冷笑道:“不必了。你是林家的当家, 我一介内宅妇人,当不得你赔礼。” 贾琏瞧着林琰眉尖微挑,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来, 忙直起身来对林琰道:“林表弟,昨日之事且不论。单说老太太一把年纪,过来看望林表妹。便是为了这个,也请林表弟少说一句。否则,若是老太太在这里气着了,可叫林妹妹心里怎么样呢?” 林琰看着贾琏连对自己使眼色,微微一笑,方才抢白贾母时候的锐气已经不见了,脸上全然是恳切真诚,“老太太果然心疼孙子孙女。听说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是在老太太跟前养大的。我就说呢,老太太如此年纪,经历又多,规矩礼数自然都是极好的。不然,跟前养大的姑娘,又怎么能够入宫做娘娘呢?老太太疼爱孙子孙女,都接到了一处养着,这也是人之常情。倒是我有些迂腐看不开了。” 贾母今日所气着实不轻,听林琰东一句礼数,西一口规矩,只觉得浑身发抖。鸳鸯在一旁生怕她再有何不妥,带着哭音儿轻唤:“老太太,老太太……”转头对林琰轻声道,“林大爷……” 林琰看了过去,鸳鸯只觉得被他冷冷的目光一扫,剩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贾母搭在鸳鸯腕子上的手抓的紧紧,沉默良久,颓然起身,“罢了,今日此来,不过徒惹一场气。琏儿,我们回府。” 贾琏心里满不是滋味,方才林琰那一番话说得直白,不必细想 ,就可知道里头意思,无非就是贾母只疼着二房的元春宝玉。于元春,教导极好,送进宫里去做娘娘享尊荣;于宝玉,十四五了还养在内帏之中,全然不顾另外几个孙女的名声体面。虽说是挑拨之言,可也是实在的话。 当年元春进宫之前,贾琏也是记得的。那真真是公府小姐的派头,出入几个大丫头,又有专门的教养嬷嬷管着。哪里像如今的迎春几个呢,教养嬷嬷都是自己府里头选了上来的,跟□□丫头倒是差不多了。再想想老太太对宝玉的溺爱纵容,一个好好儿的爷们儿,竟比姑娘们还要娇养了几分。老太太偏心,可见一斑。不巧的是,这大房里头从老到小,没一个得宠的。 要说大房里没个不满,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又能如何呢?荒唐如贾赦,不是也只能委委屈屈地窝在小院子里头?一个孝字大过天呐。 看看林琰面上的浅笑,又瞧瞧老太太灰败的脸色,贾琏叹了口气,只得上前扶着贾母起来。 林琰很是客气地将几个人送到了仪门处,看着贾琏扶着贾母坐了进去又放下了轿帘子,这才看着贾琏,开口道:“琏二表哥。” 贾琏转身看他,扯了扯嘴角,笑道:“林表弟不必送了。” 又将声音压低,“这会子天也不早了,明儿得空我再来找林表弟说话。” 林琰挑眉轻笑,点头应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贾母这里被林琰一顿抢白气得倒仰的时候,荣府里头的宝玉也正急的团团转。 昨日贾政一只上好的松花石砚台直接将他砸晕了,后来虽是迷迷瞪瞪地醒了,又因为怕再被教训,便一直紧闭着眼不敢睁开。直到后来昏昏沉沉间被抬进了王夫人的院子,听得贾政已经出去了,才算放下了心。 袭人麝月几个贴身丫头也都被吓得够呛,过来的时候又都被王夫人狠狠地敲打了一番,这个时候正都围在床前。 见宝玉终于睁开了眼,袭人便先含着眼泪念了声佛,哽咽道:“可算是醒了。” 又转过头去叫后边的秋纹:“快去告诉太太。” 宝玉虚弱地哼哼了两声,见袭人麝月晴雯碧痕等大小丫头都围在那里,脸上均有喜色,眼中犹存泪痕。 宝玉见了,登时觉得头上那一抽一抽的疼也不那般难忍了,手臂撑着床铺挣扎着要起来,“你们也别担心了,我没事儿的。不过是方才看老爷气得狠了,我故意做出来叫人看着厉害些罢了。” 袭人劝道:“二爷仔细着些!起来猛了,当心头晕!头上那般大的一个口子,流了那么多血,就是我们看着,都觉得难受!二爷还不说好生躺着呢。” 晴雯本就是站在床尾处,看宝玉晃了晃,忙就着床沿儿弯腰扶着他躺好了,又轻轻地整了整宝玉头上包着的布。 正说话间,王夫人得了信儿忙的过来了。袭人慌忙迎过去含着一泡儿眼泪笑道:“太太,二爷醒了,正说要起来呢。” 王夫人看了一眼才床前站着的晴雯,见她一件儿水红色撒花比甲罩在嫩绿的长衣长裙外头,大俗的色彩反倒更衬出了她的水蛇腰、美人肩;那头上偏生还松松地挽着一个堕马髻,上头也没插着花儿朵儿钗环,只用一根红色头绳系着。那头绳极为巧妙地嵌在发中,逶逶迤迤的。与屋子里头别的丫头比,眉目既是出众的,神色之间更显出了几分娇俏妩媚之状。 王夫人冷笑了一声,暂且按下了心里的不喜,看着宝玉问道:“如今可觉得好些?有没有哪里还是不妥?” 宝玉忙又在枕上起来,王夫人便命袭人:“去好生扶着些。” 袭人这才上前,屈膝跪坐在宝玉身后,将他轻轻扶了起来。宝玉忙道:“已经不疼了,累的太太忧心,都是我不好。” 王夫人冷哼了一下沉声道:“你既挨了这一次教训,好歹长些记性罢。只一味地随着自己的心思,可知便是不行的了。你老子说了,明儿开始便要查问你的功课,你只当心着些。若是再如从前那般混着,怕是更狠的还在后头呢。” 宝玉听了,只觉得如五雷轰顶,登时便呆了。 王夫人看他脸色比先前昏迷之时好了不少,心里也略略放下,又觉得不好这个时候过于逼紧了他。便又坐在床边,替宝玉理了理脸上贴着的一缕头发,温声道:“你也别太将你老子的话放在了心里。我也不能让他就来查问你的。只是,也须得好生学习着了。自从不去了家学里,你这一年多了都只是白在里头混日子罢?” 宝玉讪讪地不敢接茬儿,又听王夫人殷殷嘱咐了好几句话,不能反驳,只能诺诺地应了。 王夫人便起身,对袭人几个吩咐道:“去叫厨下给宝玉做些清淡的饮食。他想吃什么,只管去叫人做。若是都没有了,便过去回我。只一样,” 目光扫过屋子里的一众大小丫头,停在了晴雯身上, “若是再有人敢生出那不要脸面的心思,勾着宝玉做出些有损声名的事情,别怪我不留一丝儿情分。那发卖了的紫鹃琥珀两个小蹄子,就是下场!” 她原本面容慈和,在府里是有名的菩萨,最是个脾气好的人。此时怒目含威,声音阴冷,袭人几个都低了头。听到紫鹃琥珀被发卖时候,身上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宝玉早就傻了。 他原本只以为是贾政看了他书案上的闲书才教训了自己,却不知道还有紫鹃琥珀那件事儿。这时候听了,如何不明白?知道这两个丫头纯粹是被自己所连累了,心里便如油煎一般难过。一时又想到了黛玉,还不知道她在家里会受些什么苦楚呢。 他当然知道自己私下里赠黛玉丝帕不妥,却因之前看过了几出风月戏文,又读了那《会真记》等闲书,心里隐隐觉得这样的事情也不失为一件韵事,待日后与林妹妹一起回味起来,当也如陈酿一般醇厚甘美。 琥珀回来时候,想是因为觉得脸上挂不住,也没跟他说了实话,只说已经将东西交给了林姑娘。宝玉便觉得,自己果然与林妹妹心意相通的。现在连累了紫鹃与琥珀,必然不是林妹妹的主意,定是那个凭空冒出来的林表哥所为。 宝玉此时又是恨林琰恨得牙根痒痒,又是记挂着黛玉不知如何,又是暗自替紫鹃琥珀两个悬心,眼泪立时便涌了上来。又怕王夫人骂他,只得赶紧低下了头。 王夫人冷冷地看着晴雯,道:“袭人,你们二爷这里,我只交给了你。若是再出什么娄子,我只唯你是问!你是老太太派过来的,又是这里的大丫头,屋子里谁不好了,便该说着些。若有轻狂不听的,只管回了我去,我必不能容了这样的奴才!” 又将众人敲打了一番,才带着人走了。 这里袭人等才算松了一口气。袭人瞧着宝玉脸色不好,只忙拿帕子替他擦了眼泪,自己也带着悲声劝道:“好二爷,只听人一句劝罢。不说给我们伺候的人什么体面,好歹讨得老爷太太个喜欢啊。” 宝玉不语,只躺在那里流眼泪。 方才晴雯被王夫人盯出了一身的冷汗,听出来王夫人那是在指桑骂槐,心里有多少不服,也不该此时表现出来。只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紧紧的,掌心处都有刺痛了。瞧着宝玉只流眼泪躺在那里,袭人麝月一个头一个尾,在身边儿伺候着,自己便慢慢地退了出去。到了外间伸出手来一看,白嫩的手心已然被掐破了,好容易养的寸许长的指甲,也齐根折了。 荣府里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早有底下多嘴的婆子将宝玉挨打的事情传的有鼻子有眼——幸而,众人不知就里,只都以为是宝玉不好好念书,又气着了二老爷。 宝玉是贾母王夫人的心尖子眼珠子,他被打了,府里头那些个最喜欢溜须拍马的管事儿媳妇等人自然不能装作不知。次日一早,便都约好了往王夫人这里来看视宝玉。又有东府里贾珍等人得了信儿,也遣了尤氏过来瞧了。 薛姨妈听见了信儿,也忙叫同喜同贵,“去开了咱们堆着东西的屋子。我记得那口老鸡翅木的红漆箱子里头还收着不少燕窝,又有咱们带来的伤药,且找出来。一会儿我和你们姑娘给宝玉送去。” 如今天气还不算十分热,宝钗身材丰腴,已经换上了纱衣。此时正手里握着一把纨扇,坐在那里轻笑:“依我说,妈还是先别送去了。” 薛姨妈道:“人家都去了,咱们不过去瞧瞧,有些说不过去了。” “妈也是糊涂了。”宝钗摇头笑道,“宝玉挨打所为何来?还不是不好生念书,不肯长进?这是什么好事儿不成?姨妈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会子都大张旗鼓地过去瞧了,焉知姨妈心里会怎么想呢?” 薛姨妈想了一想,固执道:“要不,只我过去罢。你没听说,别说你姨妈的陪房,就是这府里大管家赖大家里的都过去了?咱们要装作不知,可也不好。” 宝钗见她不听,也不再说。垂下去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胸前精致的金锁,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薛姨妈这里果然只带了两个丫头,拿着东西往王夫人那里去了。丢脸之事王夫人自然不会说,只顺着薛姨妈的话嗯哼了两句。薛姨妈便劝道:“姐姐也是的,统共就这么一个命根子。便是他父亲要教训,也该劝着些。宝玉还小呢。” 王夫人瞧着手里头的佛珠,叹道:“你想到的,我又如何想不到?只是老爷一时气坏了,我也不敢劝的。这样也好,叫宝玉吃些苦头,才好记住了教训。” 说话间凤姐儿过来回话,见了薛姨妈在,便不好说那人牙子来了的事情。谁知道一眼没看住,琥珀家里的老娘,紫鹃的老娘和嫂子,都是哭嚎着进来求王夫人。 凤姐儿见薛姨妈尚在,王夫人脸色已经阴沉到了极点,忙叫外头的婆子:“都是死人哪?还不堵了嘴扔出去?” 薛姨妈再没有眼色,也知道来的时候确实不对,忙起身来告辞了。 宝玉在屋子里听着外头几个人的哭喊声,隐隐还有一两声叫着紫鹃和琥珀名字,忙要起身。 袭人一把按住了,低声道:“你要做什么?这会子出去,难道还想挨一下子不成?” 宝玉急道:“她们本就没错,都是听了我的话才去的。我,我……” 袭人忙的捂住了他的嘴,“小祖宗,你这是胡说什么呢?她们两个自己不干净,与你何干?好好儿地把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难道好听么?” 晴雯一旁擦着桌子,冷笑了一声,“可不是么,这府里头,不干净的如何能留?别说她们,若是还有,也终究要去的。二爷也心疼不过来的。” 宝玉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晴雯说不出话来。 这边儿乱子还未平静,又有贾母屋子里的一个婆子跑着过来回王夫人:“老太太回来了,身上不大好。琏二爷请老爷太太们过去瞧瞧呢。” 41、无题 却说这边儿贾母回了荣府, 只觉得心口处一股子闷气憋在那里, 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鸳鸯小心地扶着贾母歪在了软榻上,又替她将头上勒着的抹额摘了, 这才唤了小丫头过去倒茶。 贾琏进门的时候就吩咐了一个婆子去请了贾赦贾政等过来。此时见贾母脸色尚且不好,忙叫人过去又催了一遍。 贾母朝他摇了摇手, 有气无力道:“我无事,且不必惊动了别人。” 鸳鸯替贾母捶着腿, 轻声劝道:“老太太, 时辰不早了,可要用些什么?” 贾母闭着眼摇了摇头。 鸳鸯看了看贾琏,贾琏看着这个样子, 也觉得无法。想了想, 只得上前低声劝道:“老太太,还是多少用些罢, 这么空着肚子睡下, 只怕过一会子心里难受。” 贾母不语。 贾琏朝鸳鸯一摊手,又躬身道:“老太太若是乏了,不如我去告诉大老爷他们都别过来了?老太太歇一会子,再看看如何?” 等了半晌,不见贾母反应, 贾琏便果然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到了游廊上,唤了两个婆子过来,分别往各处去传话。他自己却是不急不缓地回了院子。 凤姐儿平儿两个都不在家里, 贾琏只得唤了一个丫头进来伺候自己换了衣裳,擦洗了一回,随即躺在床上合着眼养神。 过了许久,外头才传来了脚步声。听着那个架势,该是凤姐儿带着人回来了。 果然,凤姐儿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子,看清了贾琏正躺在床上,脆生生笑道:“呦,真是难得了。二爷竟是比我还早些。” 说着回头叫平儿:“去,赶紧着叫摆饭。这半日折腾的我连口水都没喝上,这会子饿的我心里发慌。” 平儿忙忙地出去传饭。凤姐儿便走到床前,推了贾琏一把,笑问:“今儿你跟着老太太出去的,这是怎么了?我方才到老太太那里去,瞧着脸上颜色都不对,饭也没吃。问鸳鸯,鸳鸯又不说。可是林表妹那里有事情?” 贾琏睁开眼,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笑道:“林妹妹有事老太太也不至于这样的,是林表弟。” 瞧着屋子里头无人,只将在林家的事情说了一遍。凤姐儿吸了口冷气,凤眼眯了眯,冷笑道:“看着样子是个知礼的,怎么这般糊涂?竟敢对老太太这么无礼?他把咱们府里当什么了?” “当什么?”贾琏霍然坐起来,冷笑道,“别一口一个咱们荣府。人家话虽难听,可你也想想,要是宝玉把你们王家的姑娘脸面名声放到脚底下去踩,你愿意?你能平心静气地把妹子再送过来?” 凤姐儿两眉一轩,“二爷这是把自己当谁家人了?子还不嫌母丑,何况老太太呢?就算今儿就说要接了林妹妹过来的话急了些,那也是长辈,又是身有诰命。林家那里,也忒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贾琏方才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此刻也不欲与她争辩,只斜睨着她道:“你既是要打抱不平,只管去林家试试。这里跟我说了有何用?” 凤姐儿看他神色不似往日,也略略收敛了些,将手搭在贾琏肩上,巧笑道:“我若是能出去,要二爷做什么?难道方才二爷竟没说话?” 顿了一顿,又叹道:“依我说,林家表弟也忒莽撞了些。他自己倒是痛快了,可这要是气坏了老太太,咱们两府里可还能来往?叫林妹妹也不好自处的。何况,宫里头娘娘若知道了,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贾琏听见提起元春,也犹豫了下。他先是打算着即便是贾母那里与林琰翻了脸,自己也不能远了他。这时候倒有些踌躇。凤姐儿说的不错,好歹这里还有个贵妃在宫里。林琰今儿这么对老太太,可不就是再打元妃的脸么? 外头平儿带着几个丫头提了食盒进来,又有两个捧着沐盆布巾等物。凤姐儿帮着贾琏挽了袖子,轻声笑道:“别的我是不管的,我只知道我是饿了的,一会儿恐怕还有事情,竟得先吃饭才是呢。” 贾琏才拿起了筷子,外头就有丫头进来找:“大老爷那里找二爷呢,叫二爷吃了饭赶紧过去。” 贾赦性子不好,贾琏哪里还敢等吃完?只忙忙地吞了几口饭菜,便急着过去了贾赦那里。 贾赦才从姨娘屋子里出来没多会儿,身上犹带着脂粉味,正在邢夫人房里把玩着这两天才得了的一把扇子。 贾琏进去时候便瞧见父亲和邢夫人一人一边儿坐在炕上,中间一张红木小炕几,两只斗彩莲纹茶盏里头冒着热气。忙过去请了安,坐在了下首。 “今日老太太是怎么了?”贾赦漫不经心地问道,“往常可没见过这脸色。” “正是呢。我们问也问不出话来,倒是琏儿说说。”邢夫人忙道。 贾琏斟酌了一番,还是将今日之事说了,尤其,将林琰的话说的十分细致。 “着啊!”邢夫人一拍大腿,“我就说么,世人眼睛是亮的。凡事啊,再逃不过一个‘理’字去。” 贾赦瞪了她一眼,邢夫人忙讪讪地闭了嘴。贾琏低下了头,不敢看父亲脸色。 贾赦的扇子不住地拍着左手掌心,晃头道:“我们这里只说着老太太那里的事情呢,你闲扯这些作甚?” 邢夫人度其心思,其实也很是不满贾母偏心二房的,只不过身为人子不好说罢了。当即也就放了心,笑道:“是我糊涂了。” 贾赦因酒色而带了些浮肿红丝的眼中竟是闪过了几分精明,对贾琏道:“昨儿宝玉挨打,今儿老太太又往林府里去。这里头,怕是有事儿。” 贾琏哪里敢把宝玉的事情说了出来?这满屋子都是丫头婆子,谁知道哪个嘴上没个把门的?况且邢夫人与王夫人一向面和心不合,这么大的笑柄送到面前,邢夫人有个不去得瑟的?宝玉丢人是小,里头还有黛玉的脸面呢。瞧着林琰的意思,但凡黛玉因此事声名受累,怕是不会干休的。人家可也不是白丁,身后还有忠顺王那座大靠山呢! 胡思乱想间,就听见贾赦吩咐道:“不管何事,与咱们大房无关。你只别和林家那孩子疏远了就行。我瞧着那孩子是个有出息的,日后,好生走动着。” 贾琏忙答应了。 至晚间,众人又都往贾母那里去请安。贾母已经起来了,脸色虽是不好,却只字不提在林府里的事情,只命贾政这几天不许为难了宝玉。 贾政正在火了心的要教导宝玉,听了贾母吩咐很是为难,可瞧着母亲神色,只好应了下来。 不管贾母这里如何,林琰这两日是十分痛快了的。昨日教训了宝玉,今日数落了贾母,算是出了一口心里的恶气。 他一直便觉得,这两个人打着疼爱的幌子,其实对黛玉是最为无情的。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他看来,都不可原谅。 他一高兴,便提前将关了两日的林若放了出来。看林若吃了些苦头,小脸儿上也没了先前的那种跳脱之色,看了自己只有些怕怕的,不敢说话。林琰心里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待要说上两句什么哄哄孩子,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叫他自去给黛玉那里说一声。 瞧着林若欢欢喜喜走了的背影,林琰托着腮开始发愁。过不了几日便是端午了,自己府里虽然不用预备各处的节礼,少了不少繁琐事,不过那一日巧的是司徒岚的生日,可送些什么好呢? 两个人互通心意已久,加上前边几年兜兜转转的暧昧着,也算是够久的了。司徒岚想要的,林琰自然明白。只是他经历极为奇特,前世又在这感情一事上吃过亏,故而现在是前进一步,便后退半步,犹豫不决。与他处理日常事务的果断,真真是天壤之别的。 扒拉着自己这段日子各处寻来的东西,想着司徒岚身穿蟒袍足踏朝靴的样子,林琰撇了撇嘴——这厮虽然平日里无赖了些,可正经起来也是自带了一种皇室子弟特有的尊贵的。 犹豫不决之际,外头林成管家过来传话,说是贾琏来访。 林琰将书桌上几个锦盒推了开来,叫碧落好生收着了。自己换了衣裳去招待贾琏。 贾琏原还有些不好意思上门,只是心里掂量了几个个儿,还是来了。 林琰命人上了最好的茶叶,只字不提与贾母的口角,只笑问:“琏二表哥素来会办事。先前我也曾闻表哥的名字,都说是极为极擅机变的。二表哥身上既捐了功名,他日又要承袭爵位,难不成就这么着一直混着,只管些贵府里的庶务?我说句不中听的,有些事情连管家都不必出面,只一个二层管事儿的就可以了。表哥这么下去,未免有些可惜。” 一席话说的贾琏又是点头又是叹气,往林琰那边儿倾了倾身子,凑近了才道:“林表弟说的我何尝没想过?只是愁没个门路。我这捐的官儿,跟人家科举出来的不一样,不过是挂个名儿好听罢了。说起来,前年东府里头蓉哥儿的媳妇死了,珍大哥为了执事好看些,前后花了足有几千两银子,才替蓉哥儿办妥了一个龙禁卫的名额。也不过是个名儿好听罢了,跟人家真真正正的皇帝亲随侍卫,那能一样么?” 林琰便叹息:“那可真是可惜了。我虽然没在朝做官,可往日也听过,那外边儿的州府中同知一职也是个实缺了。事情虽是管的繁琐,可也容易出政绩,升迁再不难的。” 贾琏眼珠儿一转,笑道:“我是不行了,不知道林表弟可有法子?” 林琰低头拨弄着手中的茶水,笑而不语。 贾琏觉得有门,当下虽是不好说,心里却是暗暗定了主意——凭你什么贵妃,横竖没有干涉朝政的道理。可这林家这边儿,那手握大权的王爷就不一样了啊! 眼瞅着天气一日热似一日,端午越来越近,司徒岚但凡见了林琰,便要旁敲侧击地暗示一番。林琰越发烦恼起来。 他这里烦恼着,荣府里头王夫人却是渐渐地回过了味儿来。 42、元春 宝钗到底还是去看了宝玉, 只不过, 是隔了两日去的。 一大早上的,因都在一院子里,宝钗便与薛姨妈先去见了王夫人。王夫人也是才从贾母那里回来, 见了她们母女,忙笑着让座。 薛姨妈瞧着王夫人脸色, 便道:“我瞧着姐姐这两日脸色不大好,可是事情多了?依我说, 能叫凤丫头去办的, 就吩咐了她去。姐姐也有了年纪了,合该保养着才是。” 王夫人瞧着金钏儿端着茶过来捧给了薛姨妈和宝钗,才摇头道:“我也是这样么想着的。奈何府里事情实在太多, 眼瞅着娘娘省亲的地方也建完了, 各处正是忙着布置摆设的时候。眼下老太太身上也不好,宝玉又伤着, 我怎么歇的下来呢?” 薛姨妈忙问:“正是呢, 我恍惚听着老太太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着了?这两日我只没个空儿,也未过去看看。” “妹妹且先不必过去的。”王夫人搭拉着眼皮看着腕子上的镯子,“这两日正是没精神,只想歪着不爱说话, 便是二丫头三丫头几个,也都是请了安就走的。且等过些日子你们再去罢。” 薛姨妈便知里边儿又是有事儿,只在心里诧异这一程子荣府里头可真是糟心事不少, 因此倒也很能理解王夫人面容有些憔悴了。 左不过就是姐妹间的闲话,薛姨妈也懒得再想话题,便顺着王夫人接了两句。 说话间外边儿迎春几个都过来给王夫人请安。见了薛姨妈和宝钗也在,又都彼此行过礼问过好,方才落了座。 这边儿薛姨妈瞧着三春姐妹们一水儿的夹缎子春衫,迎春是浅黄色圆领绣浅绿缠枝莲的长衫,底下配着的也是浅绿色百褶裙,观之温柔可人;探春却是白底印红花交领窄袖对襟儿袄,裙子亦是大红色撒花曳地裙,神采飞扬之中带着三分英气;惜春乃是烟霞紫色印花长袄,配着月白色的纱裙,头上挽了一个小小的凌虚髻,又有两条小辫子垂着,看上去俏皮的紧。 薛姨妈不由得啧啧赞道:“瞧瞧这三个姑娘,个顶个儿的水嫩俊俏,到底是府里的风水好。” 王夫人瞧了几个姑娘一回,也笑着谦虚道:“这三个孩子都是我眼前长大了的,好虽好,就是小姑娘家家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要我说,倒是宝丫头,又念过书,知道的多,性子又好。竟是最出挑的!” 迎春一向话少,平日里木头人一般,高兴不高兴的都不会摆在脸上。探春因身份所拘,对王夫人称得上是马首是瞻,自然不会觉得有何不妥。唯有惜春,本是宁国府嫡出的小姐,论起来比迎探二人更要尊贵些,此时听得王夫人当面说她不及宝钗,心里很是不忿,脸上难免就带了出来些。 宝钗本坐在她旁边,分明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怒色,只是也不好开口分辨,只得红了脸低头吃茶。 薛姨妈倒是不客气地点头:“要说起来,宝丫头是个懂事的。替我操了不少的心,若没有她,我也是多少事情弄不圆满的。” 王夫人又夸了两句,叹道:“可惜了,若是我的宝玉也能如此懂事,我也能省心不少。” 薛姨妈目光闪了闪,笑道:“别是冲撞了什么罢?姐姐不如叫人来瞧瞧?” 王夫人一向信奉神佛,听了这话也是心里一动。她可不愿意将自己的儿子想成是不学无术专门琢磨风月的纨绔子弟,况且自打娘娘要省亲以来,府里头糟心事情还真是不少。要不,就找人来瞧瞧? 也是不妥。 王夫人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为别的,元春省亲的事儿立马就要定了,怎么这个时候说什么撞客的话呢?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元春的脸面往哪里放?这个妹妹果然是上不了台面,想的不够周全。 这么想着,脸色便有些不虞。 宝钗察言观色,见王夫人不说话,便知是母亲的话不得了她的心。忙轻声笑道:“姨妈,这当口正是娘娘要省亲的时候,怎么会有这些个事情呢?娘娘凤仪威重,便是有些个邪祟也必是远远避开了的。” 王夫人笑了,朝宝钗点头道:“正是宝丫头会说话。” 薛姨妈心里便有些不舒服,这不就是当着面说自己不会说话?虽是捧了自己的女儿,却也没有把人家老娘当垫脚的道理! 惜春坐在下边险些笑了出来,忽觉底下脚被碰了一下,偏过脸去,见迎春正端着茶吃。也就伸手端起了茶,低头喝了一口。 王夫人慢悠悠地说道:“其实呢,咱们这样的人家虽然平日里不好说这些个鬼啊神的,该敬着的还是得敬着。” 又朝迎春几个道:“你们小孩子家不大懂,神佛都是轻看不得的。我倒有个念头,如今老太太总觉得有些身上不利索,横竖你们素日里也是无事,不如趁着这个时候替老太太抄抄经,也是你们的孝心,也能顺道儿养养你们的性子。” 迎春几个都忙起身答应了。 宝钗便笑道:“这么说来,不如我也从姨妈这里讨个差事,也来抄抄罢。” 王夫人喜不自禁,笑道:“好孩子,那敢情好了。” 宝钗便起身,笑着对王夫人福了福:“说起来宝兄弟头上伤着,我也总没过来。这会子不知道他可在屋子里?” “我怕他脑袋上头着了风不好,这两日总没叫他出门。好孩子,你过去瞧瞧罢。” 宝钗便邀着迎春等一道儿过去。几个姑娘相跟着,便往厢房里去了。 宝玉这两天正在屋子里憋得难受,又怕贾政来考问他功课,倒也安安静静地看了看书。只是他性子实在与那经史子集的犯冲,若是看些诗词歌赋,他不说过目不忘,好歹最后总能烂熟于心。但凡一翻开了经书,便觉得头痛欲裂。 宝钗几个进来时候,宝玉正烦躁地在屋子里转磨。忽听袭人在外间儿道:“宝姑娘和二姑娘她们过来了。” 宝玉心里大喜,忙迎了出去。 宝钗见他额头处敷了药,许是因为天热,并没有包起来,忙拦着:“快别出来了,看那伤口受了风可不是闹着玩的。” 宝玉笑道:“哪里那么娇气?” 几个人团团围坐在桌旁,宝玉便叫道:“袭人快些倒茶来。” 这边儿宝钗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宝玉说笑,探春偶尔应和几声,迎春惜春两个便是沉默着了。 那边儿王夫人心里存了事情,等着送走了薛姨妈,立时便吩咐了周瑞家的一番。周瑞家的领命去了,只过半晌,宝玉的寄名儿干娘马道婆便进来请安了。 王夫人捡那要紧的与马道婆说了,末了道:“我这心里就疑惑着了,这一程子老太太也嚷身上不妥当,宝玉呢,也不好。所以叫了你来,倒是替我分辨一分辨,可是不是撞客了?” “哧……”马道婆笑道,“定然不是撞客了。要说老太太是撞客,倒也说得过去。只浑身懒懒的不爱动弹,又不想吃饭,找人来瞧也说无大碍不是?这就对上了。宝玉再不是的。” 王夫人捏着帕子吸了口气,“依你说,是怎么了?” 马道婆肉眼泡一动,压低声音道:“莫不是有小人作祟?” 一语触动王夫人心事,紫鹃琥珀两个,可不就是小人么?再有那给了宝玉闲书的,可不也是小人么? 两匹尺头两个簪子打发走了马道婆,王夫人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宝玉身边的小人。可这算来算去,便想到了林琰的头上。 她也算是个有心机的人了,只是凡遇到宝玉的事情,便先乱了心神。如今冷冷静静将林琰那日的言行回过头来仔细一想,只一把便将手边的一只汝窑茶具摔得粉碎。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亏我当初还拿他当了好人!”王夫人面容狰狞,咬牙切齿,只唬得屋子里伺候的金钏儿彩云几个丫头颤抖不已。 良久,王夫人才强压下了一口气,眯着眼扯动手里丝帕,这口气,断然不能这么咽了! 可巧就到了入宫请安的日子,因贾母身子不爽,王夫人便穿了诰命服饰,收拾妥当了自己进宫去了。 元春的凤藻宫在御花园的西侧,算起来离着皇帝日常住着的勤政殿路程不近。好在宫里头景致不错,一色装饰摆设也都富丽精致。王夫人每次踏进凤藻宫大门,瞧着那朱红色的雕花门窗黄色的琉璃瓦顶,五彩斗拱描龙画风,都是忍不住心里一阵阵激荡。这就是她最为出息的女儿的居所,乃是天下那一等一的富贵尊荣之处呐。 元春听得母亲来了,忙叫人快些传了进去。她的心腹抱琴便亲自出来了。 “宜人这边请,娘娘正在里边候着。” 王夫人随着抱琴进了正殿。元春也不敢就在这里见母亲,只把人传进了东跨间。 元春穿了鹅黄色齐肩圆领的团花常服,头上戴了一支五股凤钗,上头镶宝点翠,凤嘴儿里衔着的乃是一大两小三串儿浑圆光润的珠子。发髻两侧还分别插着两支小巧精致的凤钗,只做压了鬓角之用。整个人瞧上去既是富贵,又是妩媚。 母女两个经月未见,说不完的话。王夫人想着叫元春放心,只将那省亲园子已经修好,只待各色摆设等物利落了,便可请旨的话说了。 元春听后满面笑容,双掌交握欣慰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王夫人抓住时机,长叹了一声,目中含泪,将宝玉之事说了。元春听得宝玉被父亲打得头破血流,不禁大惊,忙追问道:“究竟何事惹得父亲如此震怒?” 王夫人将紫鹃琥珀引着宝玉私赠黛玉帕子的事情毫不隐瞒地说了,元春听了大怒,柳眉倒竖:“那两个丫头忒也大胆!这般事情传了出去,宝玉前程还不尽毁了?如今皇上虽是宽和,然最是注重规矩礼教。前几日宫里淑妃跟前的一个大宫女,因着不守宫规,私下里与人结了对食,皇上还没说话,淑妃先就怕了,直接将人杖毙了事。饶是如此,还被皇上训斥了一顿,禁了足呢。要是宝玉有这等风流韵事传到了皇上耳中,休说是他 ,便是我,也没的会跟着吃瓜落!”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里满不是滋味,忙道:“这与宝玉本就无关,乃是那两个丫头栽到宝玉身上的。” 元春看着王夫人,目光炯炯。王夫人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又听元春冷笑问道:“既是无关,父亲又如何下这般重手?老太太便没有拦着么?母亲,与我说句实话又有何妨?” 王夫人这才讷讷地将宝玉偷看禁书的事也说了,元春脸色变幻,沉默不语。先前没进宫的时候,提起来便说是荣国府的大姑娘,她一直是自视甚高的。待得该进宫了,她原以为凭着自己国公府嫡出小姐的身份,该是能够有一番作为的。谁知道,却不过是被分到了一个嫔妃处做女官。这些年一路走过来,她才算明白了,原来自己所看到的,真的不值什么。不说别的,那国公府的名头,早就名不符实了。若不是还有老太太这个一品诰命在,哪里还能挂着国公府的匾额? 况且嫔妃之间往日里互相挤兑,明嘲暗讽间自己也被人说过,真论起来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国公府的姑娘,毕竟自己父亲并不承爵。 这家世兄弟啊,对一个宫妃来说可是太重要了。 元春原本想着,宝玉自小儿就是个聪慧灵透的孩子,虽说娇气了些,可长大了些,总该严加管教罢?若是日后能有些出息,好歹也算是自己的一个依仗。每回母亲来了,问及宝玉,也都是说些好的,谁想这个年纪,就将那心思放在了风月上了呢? 忍了几忍,强压下了心里的火气,元春冷着脸道:“既然这样,他得些教训也是应当的。严父慈母,母亲也不要过于怪罪父亲。” 王夫人揪着帕子,皱眉道:“我何尝不知道老爷管教他是为了他好?只是,你父亲如今也后悔着。只是当时被林家的小子几句话把火气顶了上来,也没细想,便发作了宝玉。这时候回想起来,人家明着劝,其实可是拱火呢。” “林家?”元春杏眼一眯,挑眉道,“可是林姑父家里?上回母亲不是说,过继了一个嗣子?又是皇上另赏了爵位又是中过举的?” 王夫人一拍桌子,“可不就是他么?外面儿看好着呢,谁知道心里黑!” 添油加醋将林琰那日的言行又说了一遍,还特意又说了贾母过去探望黛玉 ,反而被气得病倒了的事。 “竖子安敢如此!”元春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一旁的抱琴忙过来劝道:“娘娘仔细手!”又向元春使了使眼色。 元春冷笑道:“他不过是林家一个过继来的孩子,凭是什么爵位,中了什么举人,也断然没有如此对待老太太的道理!” “可不就是?这几日老太太又病了,宝玉又伤着,我这里竟是忙得不得了。若不是怕娘娘忧心,今日原都没有闲暇进来。” 元春挥手叫她不用再说,“我明白了。母亲放心,若是见到了皇上,我必要奏上一本,也不必提宝玉,只说那姓林的不敬尊长,辱及诰命便是。纵是皇上此时不能严惩,也要扒下他一层皮来才好!” 不得不说,元春骨子里有王夫人的贪婪与狠厉,又在贾母跟前养了几年,有着比王夫人更为深沉的心思。只是,这一状,可并不是那么好告的。 43、告状? 却说王夫人与元春母女两个说话许久, 瞧瞧到了出宫的时辰, 元春便命抱琴送王夫人出去。 王夫人看看寝殿中并无外人,从袖子中掏出一只精巧的锦盒递给元春,低声道:“这里头的银票, 是上回娘娘要的。因要打点用,没敢存了太大, 都是百两或五十两一张。宫里头不必咱们自家,该花的都不能省了。娘娘你只管用着, 若是不够, 只叫人带个话儿出去,我下回再带过来。” 元春点点头,两道画的很是漂亮的娥眉稍稍蹙起, 道:“如今我在这个位分上, 看着是威风的,其实连皇上身边儿稍有些脸面的内侍宫女都不敢去惹的。 ” “我都是知道的。”王夫人忙道, “娘娘且不必忧心这些个, 只管安享尊荣就是了。宫里头统共就只有两位贵妃,娘娘也别自苦了,该拿出款儿来的时候,自然也该拿出款儿来。” 听着这般话语,元春只垂了垂眼皮, 轻声道:“宜人这话在这里说说就算了,我也只当没听见。唯有太上皇太后皇上和皇后才当得起主子二字,我算是哪个名牌儿上的呢?” 虽是如此说着, 后边却也带着几分幽怨之意。 王夫人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劝看,只得先告退了出来。到得凤藻宫外,又细细地嘱咐了抱琴回去劝着些。 抱琴送走了王夫人,回到寝殿的时候,便看见元春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杏眼微闭,容色疲惫。 “娘娘,娘娘?”抱琴上前轻声叫道。 元春睁开眼,“嗯?” “娘娘真要去皇上那里参奏?”抱琴乃是跟着元春一起长大的,又随着她进宫多年,是元春在宫里最可信任之人。因此元春但凡有何心事或是犹疑不决之时,倒是会与她商量着。 元春眼里闪过一丝狠厉,“自然要说与皇上知道。只是,这说的的门道,倒是要找准了。” 抱琴看她神色,知道不好劝。心里犹豫了又犹豫,终究没有将话说出口。 “抱琴,你去瞧瞧方才母亲送来的银子有多少。” 抱琴打开了旁边小几上的锦盒,看里头乃是两层,上头一层是装的满满的金玉钗环镯子坠子等物,样式都还新巧,做工也算精致,只是与宫中嫔妃所用的比起来,便差得远了。下边一层却是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子银票。想来那些个首饰是预备着让元春赏给小宫女之流收买人心的,银票却是用来打点那些个有品级的太监嬷嬷大宫女的。 拿起银票来数了数,抱琴轻声回道:“娘娘,这里头千两的银票共有两张,另有百两的三十张,五十两的二十张。总共是六千两银子。” 元春听了皱眉,“这些银子够做什么的?” 抱琴赔笑道:“怕是如今府里预备着娘娘省亲的事情,一时有些……” “罢了。”元春叹道,“横竖这钱也用不到我身上。你拿出一千两的一张,待人少时候往大明宫去一趟,找戴权去打听打听,看皇上这两日有没有过去给太上皇请安。” 眼瞅着进了五月,天气越发热了起来。 司徒峻司徒峻心情着实不错。这两年太上皇许是想开了,前朝的事情轻易不会过问。司徒峻威信日重,不同于初登大宝那两年的战战兢兢。今年半年已过,并没有什么大的天灾报上来,眼看着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况且,如今他与另一个心意也算相同,二人正是情洽意甜之际,再对比着仍是一脸苦样子的司徒岚,心里当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却说这天已经到了五月初三,司徒岚明里暗里跟林琰提了几次了,端午那日晚间要林琰单独替他过生日,林琰只不肯吐口。司徒岚这里心里微有不满,又不敢摆在脸上叫林琰看出来。 恰逢和安乐侯云宁一同进宫去给太上皇和太后请安,先是被太上皇趁着机会教训了一通,又被司徒峻拉了壮丁要去帮着看折子。眼看云宁却被太上皇赐了坐,又被太上皇满面慈爱地问这问那,当即心里生了十分的委屈,只阴沉着脸坐在一边儿不说话。 司徒峻看他面上表情,知道他是憋屈的,只忍着笑起身与太上皇告罪,带着司徒岚离开了。 此时正是初夏,御花园各处芳草未歇,繁花犹绽,景致明丽之中带着皇家所特有的大气。 兄弟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司徒峻回头瞧瞧司徒岚,摇头笑道:“瞧你那点子出息。” 司徒岚登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了,气哼哼道:“我心里有火气,若是气坏了可是什么都看不下去的。皇兄大概得亲力亲为了。只是若看不完折子,我这里是没什么的,横竖也没人等着给我过节。” 司徒峻挑眉笑道:“就那么几本折子,原本也就是各处外放的官儿例行请安的。就是看不完,又有什么打紧?” 二人私下里相处,原就比别人少了一份君臣的拘谨,司徒峻也并不总是高高在上的。能有司徒岚这么个兄弟,往日里在朝上也就罢了,若是相处之时一直那么谨守君臣之礼,也实在无趣。 这里两个人边走边斗嘴,冷不防那边便听得一阵琴声悠扬,叮叮咚咚地传了过来。 停下脚步略听了听,琴声间带着几分缠绵。 司徒峻脸色便有些不好。司徒岚却颇有些幸灾乐祸,笑道:“这又是哪位小嫂子在这里候着皇兄呢?听着这个音儿,比之水溶虽是差了些,也勉强可以入耳了。” 司徒峻沉着脸,抬脚便顺着琴声踏上了一条卵石铺就的小径。顺着石径转过了一座假山,眼前一大片的石榴花树。正是石榴花期,满树翠绿生烟,猩红斗秀,油亮碧绿的叶子衬着鲜红的花儿,真也当得起耀眼生辉了。 花树过去便是凤藻宫,琴声便是从那里头传了出来的。 司徒峻眼睛眯了眯,冷冷地笑了。当下也不说话,只直接往凤藻宫走去。 司徒岚这个时候便也敛了笑容,跟在司徒峻身后不发一言。一直不远不近地在这二人身后伺候的大太监高守敬暗中呲着牙,心里暗骂那不省事的贤德妃——好容易伺候的皇上高兴了几日,转眼间便给惹毛了。 一时到了凤藻宫外,高守敬早就小跑着往前头去了,里边儿琴声戛然而止,跟着便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臣妾参见皇上。”元春带着宫人匆匆出来,盈盈拜倒在地。一身儿水红色褙子,鹅黄长裙,俱是轻纱质地,行动间衣角处稍稍摆动。她正值芳华,一张生的极为妩媚的面庞白皙如玉,头上挽着的弯月髻,上边儿一支八股凤钗华贵精美,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着。 司徒峻瞧着眼前堪比花娇的妃子,冷声道:“起来罢。方才是你在抚琴?” 元春才站起身来,慌忙又要跪下,“是臣妾。臣妾不知皇上经过,扰了皇上。请皇上降罪。” “行了行了,快过节了,也没那么多规矩。只是不要一再为之便可。你是贵妃,底下多少人看着,别自己失了礼数。” “是!皇上的话,臣妾谨记于心。”元春含笑起身,抬头间这才算看见了后边的司徒岚。因是外男,元春没敢多看,只一眼便赶紧低了头。 司徒岚也不觉得尴尬,这宫里本就是她长大的地方,那边儿不远处就是他太上皇老爹的大明宫。当年他在这里头当主子的时候,贾元春还不知道做什么呢。更何况她是荣国府出来的,只这一点就叫司徒岚无论如何不想拜见了。 元春抚琴本就是有意为之。她原是想着能借此引得皇上注意,没成想皇上竟听了后亲自过来了,怎么不叫她大喜过望?谁知道这还站在宫门口呢,皇上身后倒是又转过了一个王爷来,这要如何开口邀了皇帝去寝宫坐? 当下脸上虽是笑着,却也不免带了两分勉强出来。 司徒峻见了,好整以暇地问道:“爱妃这是怎么了?朕瞧着,脸色倒不大好?” “回皇上,臣妾没什么。许是因着这两日天热,竟有些个疲疲懒懒的。” “果真的?若是不舒服,传太医看看罢。” 元春听着皇帝的话,是根本就不打算进凤藻宫去的。虽然荣府里都是以她这个贵妃为尊荣的,只是她却清楚,自己并不入了皇帝的眼。位分虽高,宠爱却无。否则,也不会住这么个偏僻的寝宫。 皇帝于女色享乐上并不热衷,每月里头往妃嫔处去的时候很少。但逢初一十五还要例行歇在中宫,剩下的妃嫔贵人们竟是一共也就只三四天的机会。元春是很少能够见到皇帝的,更别提临幸了。 见皇帝有了去意,元春眼圈儿一红,贝齿轻咬朱唇,福身道“臣妾谢皇上关心。只是,只是臣妾素日里臣妾保养还好,应是无碍的。” 司徒峻眼睛眯了眯,司徒岚后边轻咳了一声,心里暗暗好笑——瞧瞧这个做派,这个神色,明明是个贵妃,却偏生做出扬州瘦马的姿态来。只是须知人家那也得是婀娜纤巧些的才行,这位贤德妃却是生了一副珠圆玉润的样貌。若是往端庄尊贵上行还不走了大褶儿 ,现下这个姿态,真真是个东施效颦了。 司徒峻微感尴尬,“身上无事,难道是心里有事?” 他往日在后宫中一向也是冷面,因此元春竟未听出他话中的冷意。略迟疑地看了一眼司徒岚,方才带了三分悲声,道:“回皇上。昨日荣府王宜人进宫请安,与臣妾说及老太君如今正病着。臣妾从小跟在老太君身边长大,听了这话心里便有些着急……” 司徒岚眉角一动,斜眼扫了一下元春,心里冷笑一声——怕是这贤德妃,为的不是说那史氏罢? 司徒峻看了一眼司徒岚,嘴角微勾,“哦?可是热着了?” 元春缓缓摇头,眼中含了三分薄怒七分忧愁,凤仙花汁掺了金粉染过的指甲勾了勾鬓边碎发,捡那斟酌了几日的话说了。 司徒峻好笑地看着元春,“你林家的姑父?林如海?他的儿子气着了荣府的老太君?” 元春听着皇帝说话分明带着笑意,抬起眼睛却看见了他脸上瞬间冷厉下来的神色,还有身后忠顺王爷看着自己几欲喷火的双眼。 ————————我是情节的分隔线———————— 林琰别别扭扭地给司徒岚挑了许久礼物。因是二人明了心意后的头一个生日,林琰其实还是很看重的。一时选了这个嫌弃俗了,选了那个又嫌不够对景儿。 眼看着进了五月了,林琰算是彻底没了准主意。想来想去,索性就想着顺了司徒岚的意,找个地方单替他做生日去。 端午节里头头一个讲究就是吃粽子。各地粽子所用的米馅儿不同,味儿也是差别极大。因粽子凉吃,故而到了五月初四这一天,尤其是讲究些的人家都要开始裹起了粽子,预备着晚间煮了,次日便可赶在节日里头应景吃了。 林府虽然不往各处送节礼,自己家里却也要吃的。黛玉命陈升家的早早地按例准备了赏钱提前散出去,又叫人去瞧了那预备着的菖蒲艾草等物。林琰一旁坐着看黛玉分派,身后的两个教养嬷嬷虽是不多嘴,却是在黛玉说话之时听得极为认真,想来是回去要再为黛玉解说一番的。心里正感到好笑,外头管家遣人进来说:“有安乐侯府的人奉命过来送礼。” 林琰大为惊讶,先不说自己这里和安乐侯那里守不守孝的事情,只说他和云宁之间并不太熟络,怎么赶在这个时候来送礼? 瞧瞧黛玉,见她也正惊讶地望着自己,心里一动,笑着起身道:“妹妹这里忙着,我先出去瞧瞧。” 44、寿面 林琰看了一眼林成递上来的礼单, 放在了桌上。厅里站着一个身着甚是体面的管事, 见了林琰出来,忙上来躬身请安。 林琰笑道:“一向没见过大人,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管事忙回道:“不敢当不敢当, 小人乃是安乐侯府里的,奉我家侯爷之命过来给大爷问安。侯爷说了, 明儿个就是端午,也不知道京里头是些什么样的规矩。如今正好得了些玩意儿, 送到这里来给府里的小哥儿玩。” 林琰听着这话说得倒是明白, 东西是送过来给林若的。想着方才一眼扫过去,看那礼单上长长的一溜儿,总不至于都是玩意儿罢? 当下也不好推辞, 起身笑道:“多谢侯爷厚爱, 我竟替若儿先行谢过了。” 又命林成好生将人让下去吃茶,那管家连道不敢, 随着林成出去了。 林琰复又拿起礼单看了一遍, 摇头自语道:“这个安乐侯,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只是又觉得有些不大可能,因此也就丢开手不想了。 到了端午,天气一如前几日般, 碧空万里无云,从一早起来大日头便有些毒辣辣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天气是极热的, 林琰本身又不耐热,因此倒早就换上了轻纱质地的衣衫。饶是如此,还觉得有些个热的受不了。好在府里头上一年存了不少的冰,林琰便叫人用盆装了,摆在屋子里各处。 黛玉身子骨儿一向柔弱,每到夏天非但不能用冰,便是那些个凉些的果子茶水也不敢喝的。因此一早上领了林若过来时候,见书房里头四处都摆着冰盆,只一进屋子便觉得一股森森凉意,不似外头那般燥热难当。哥哥一袭白色薄纱的长衫,连束腰都省了,手里还握着把玉骨绸面儿的扇子扇着。 黛玉掩口笑道:“哥哥这里如此凉爽,还要扇着扇子。这才进了夏日呢,若是到了伏天,哥哥可怎么受?” “我最是怕热的。”林琰一边儿扇着一边笑道,“妹妹倒是好,才换了夹衣裳没几天。往后两个月想来也不难过。我叫人往妹妹那里送的冰,妹妹记得摆上。” 黛玉坐在林琰下首,接过碧萝端上来的茶,笑眯眯地吃了一口方才说道:“我记得呢。这样的好东西,怎么能不用呢?只是今年用的也多了些,恐怕府里存着的用不到夏尽。” 林琰笑道:“这倒是不用操心。府里的用完了,外头去要就是了。” “这冰也有卖的不成?”黛玉奇道。 “自然。这个东西冬日里最是寻常不过,哪条河里塘里没有?不过到了夏天,可就难得了。那些个大家子里自己不存的,或是像咱们存了不够用的,可不得去买?有时候就是捧着银子,人家还未必会卖给你呢。” 黛玉听得津津有味,轻笑道:“这人也太会想钱了。” 林琰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又摇头笑道:“巧的很了,这个会想钱的正是不才。” 话音未落,黛玉“啊”了一声,红了脸。林若在一旁笑得险些捶桌。黛玉用帕子捂了脸,肩膀微微抖着,半晌才放下手,脸上犹有红晕。 三个人笑了一会子,日头渐高。因有陈升家的过来回说家里头的婆子媳妇并丫头们都要过来磕头谢赏,又有林成来说外头的小厮长随等也都在外头对着花厅行礼了。黛玉看看林琰,便告诉陈升家的:“叫大伙儿都散了罢。这大日头底下站着,且别晒坏了。” 陈升家的出去了,这里黛玉便叫了林若到跟前,命人端上来早就预备好了的五色丝线等物,一边儿在他的脖颈上系了,一边儿嘱咐道:“这个可不能摘下来,是长命百岁的。”又拿着雄黄酒在他额头上写了个“王”字。 因林若一个劲儿叫热,林琰便让人送来了凿碎的冰屑,掺着切成丁子的各色果子。雪白的冰屑,彩色的果丁儿,配着翠绿色的翡翠碗,瞧着便叫人觉得舒爽不少了。 黛玉看着林琰林若两个每人捧了一碗,吃的都是眉开眼笑的样子,也叫人装了小半碗,略尝了一尝,也就放下了。眼瞅林若吃完了又要去装,忙叫人撤了下去,劝道:“吃多了肚子要疼的。” 林琰也放下了手里的碗,笑道:“妹妹若是用不了这些凉东西,叫人用冷水灞一灞果子,借着点儿凉气儿倒也使得。” 黛玉点点头,“哥哥也莫要过于贪凉了。夏日里脾胃最弱,经不得折腾的。” 这边儿林琰家里兄妹两个带着林若过节不提,那边忠顺王府里因为这一日乃是司徒岚的寿辰,自然早就预备好了寿宴席面。司徒岚府里人不少,他人既年少,生的又是一副英朗俊美的容貌,再加上身居高位,后院里那些个莺莺燕燕娈童戏子,大多是那些巴结的人所赠,哪里有不争着上去邀宠的?只是他府里规矩极严,人又是一贯冷硬心肠,曾下狠手整治过府里几个不大安分的,倒也没有敢违了他的。因此,这两三年来,他跟前还是很清净的。 司徒岚眼前清净,心里可闹腾起来。这都到了正日子了,还不见子非有何表示,司徒岚感觉委屈到了十分。若不是一大早上起来宫里的太上皇和太后就命人送来了不少赏赐,司徒岚少不得又要穿戴整齐了往宫里去谢恩。 太上皇如今才过花甲,精力还未到了不济之时。瞧着小儿子一身儿五爪蟒纹白色朝服,硬挺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皇室中人特有的傲色,心里甚是安慰。因想起他的正妃常年体弱,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是出不来屋子的,便问道:“今年你是二十一还是二十二来着?” 司徒岚诧异道:“难道我不是父皇的儿子么?这样的事情怎么倒要问我?” 太上皇一滞,他还真的记得不大清楚了。司徒岚母亲出身不高,本人又不得宠,算起来司徒岚乃是他酒后所有的,因此小时候对他并无太多疼爱。与嫡出的三皇子,受宠的大皇子二皇子比,司徒岚在太上皇跟前的待遇完全可以用冷落来说了。况且他自小儿就一副油盐不进的脾气,论起气人来很有一套,说到讨好,长到这般大除了林琰,还真没有对谁这样过。 太上皇端茶喝了一口,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这才又笑着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跟前除了一个病怏怏的王妃,竟连个上台面的人都没有。这么着罢,趁着今年,让你皇兄给你赐两个侧妃,你也好早些养几个儿子出来。” 司徒岚撇嘴道:“这话早就说过了,有儿子没儿子的,父皇也别替我操那份儿心。我是什么样的,莫非父皇不知道?家里摆个正妃凑凑门面也就算了,何苦再耽误了两个?” 太上皇大怒,“你个混账东西!连子嗣都不要了不成?” “不要!”司徒岚干脆道,“有儿子我一年到头儿都不带看一眼的,跟没有有何两样?” “你,你这是在怪我了?”太上皇从宽大的金龙椅上跳了起来。 司徒岚懒洋洋地也站了起来,笑道:“父皇,我就这么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听好的,只管找大哥二哥几个去。便是皇兄,只怕也比我说话好听些。” 太上皇瞧着他那副惫懒的样子,又是头疼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挥手撵人:“滚吧滚吧,来一次气我一次!” 司徒岚果真笑着滚了,剩下太上皇坐在那里瞪眼睛。良久,才缓缓靠在椅子上,苦笑道:“这孩子,这是……真怪我呐?” 身边儿伺候的心腹太监戴权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太上皇脸色,示意殿里头的小太监小宫女都出去了,才陪笑道:“奴才瞧着,皇上和几位王爷都是极敬重您的。哪里说得上谁怪您不怪您呢?” “唉……”太上皇叹了口气,“我也老了,没那份儿闲心跟他们置气了。老大老二我疼了那么些年,结果他们自己倒是不知道惜福,长些不该长的心思。那几个也是不安分的,只有这个老九,还算跟老三一心。得了,随他去罢。” 戴权随侍太上皇几十年,自然将他心思揣摩得十之八九——不过是因为太闲了,想着先前的事情又觉得愧对于忠顺王爷,偏生现在又只有忠顺王能敢跟他这般说话,没事儿找事儿罢了。 却说司徒岚一路滚出了大明宫,本来打算直接出宫去。谁知道只在宫门口便被内廷大总管高守敬给截着了。 “王爷,这是皇上给王爷的。知道王爷往太上皇那里去请安了,特命奴才在这里等着呢。”高守敬说着,双手恭敬地将锦盒递给了司徒岚。 司徒岚接过来方要打开,高守敬忙道:“王爷,皇上吩咐了,让您回去再瞧。” 司徒岚眉毛一挑,笑问:“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这么收着?行了,高总管替我跟皇兄说一声谢罢。” “奴才省得,王爷只管自便。” 坐在马车里司徒岚打开了锦盒,里头的东西叫他哭笑不得——六只精致的瓷盒,整整齐齐地码在里边。盒子都是通透的雨过天晴色,上头一色缠枝花卉的纹样。六只盒子花色各不相同。 司徒岚眉峰微动,伸手打开了一只,里头浅浅的玫红色软膏赫然在目,一股子甜腻的香气随之散了出来。 细细辨来,乃是玫瑰花香。 轻轻合上盖子,司徒岚半靠在身后的垫子上,眯着眼笑了。 此时天已近午,正是大日头当空的时候。多日高热,街道两旁的树上叶子都有些耷拉着。即便是这样,街上人也还不少。 车行渐慢,想来是已经到了家。 王府里云宁等人都在这里候着了,便是一向与司徒岚不大亲热的几个兄长也都或是亲自过来,或是遣人来送了礼。 至午后,一场雷雨还夹着豆粒大小的冰雹下得酣畅淋漓,热气也被带走了不少。 雨下得时候不短,直到了快到黄昏时分还没有停的意思,只是不如先前那般急骤。 司徒岚先前接了个帖子,看了后早就等不得了,只命人备马。管家听他这样的天气还要出去,吓了一跳,又不敢十分劝他,只得叫人去赶紧预备了车马,又特意吩咐比平日多加两个随从。 司徒岚这边儿上了车便命人快走,马车疾行,赶在城门关上之前出了城,一路往京郊一处别院去了。 雨天路滑,路虽平坦,到了时候也已经擦黑。司徒岚从车上跳了下来。车前早有人候着,身上一袭水蓝色长衫,手里撑着青布油伞,身后的游廊上挂着的灯笼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站在那里笑意盈盈的,眉梢眼角竟是带了一股说不出的风情。 司徒岚心里一热,上前两步,握住了那人的手,低低地唤了一声:“子非!” 林琰面上微微一红,将司徒岚甩开,偏过了头去。跟着司徒岚的都极有眼色地没有进仪门,只在外头自有人去招呼。 这边司徒岚又厚着脸皮过去拉林琰,林琰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一路过来都是下着雨的罢?瞧你身上都有些湿了呢。” 司徒岚看了看,果真是袍子上头略沾了些水汽,想来也就是方才下车时候落上的。遂不在意地笑道:“没事儿,正好天气也热。” “我这里还有几件儿没上过身儿的衣裳,你先去洗洗换上。屋子里已经预备好了,回来咱们再说话。” 司徒岚只听得“屋子里已经预备好了”几个字,一张俊脸登时灿烂如花。林琰疑惑地看着他忽然笑得有些发傻的样子,轻轻踢了他一脚,道:“还不进去?” 司徒岚这辈子只怕还没有这般糊弄地沐浴过,什么花瓣香料都没有用,只清水略略过了一遍就匆匆地出来擦干了,换上了侍儿送来的干净衣服。 早有一个清清秀秀的丫头过来引着司徒岚往林琰这里来。推开了门,里边乃是一间不大的花厅,中间一张圆桌上头摆着几样菜肴,另有一只乌银酒壶。林琰却是并没有在里边。 “你家大爷呢?”司徒岚回头问道。 “大爷方才往后头去取东西了,说就回来的。”小丫头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司徒岚便过去坐了,看着桌上摆好的酒菜无聊至极,一时想起来方才林琰的话,一时又摸了摸袖子中收着的一只小盒子,一时又是奸笑两声。正自得间,门被推开了,林琰亲自端了一只小托盘进来,上头一大碗面正冒着热气。 司徒岚眼睛睁大,瞧着林琰挽起来的袖子,“子非……” “我也就只会做这个了。”林琰将面放在桌上,淡青色的碗,素白的细面,翠绿的青菜,汤中略带着些油花儿,汤色清亮,香气扑鼻。 “原想着找件子东西送给你,只是你哪里还缺那些金玉古董的玩物?况且那些也不过是银子换来的,唯有这个,才算是我自己做的罢。” 林琰把面朝司徒岚那边推了推,笑道:“我有几年没动过手了,这几天试着做了两回。你尝尝,可还能入口?” 司徒岚拉过面碗,也不顾的有多烫,低下头去猛吃。面确实只是普通,味道也并不出奇。他今日收到的寿礼不少,那些个有求与他或是心存讨好巴结之意的,礼物中更是不乏价值连城之物。只是,谁又能真正地如林琰一般,亲自去为自己做碗寿面来? 林琰看着他抱起碗来,连汤都喝尽了,笑弯了一双眼睛。 司徒岚放下碗,目光如火,直直地看着林琰。林琰被他看得有些坐不住,眼神左右漂移,说话也有些结巴了,“那个,要不要喝酒?我特意带过来的,已经存了几年的武陵春……” 话未说完,便被司徒岚拉力拉入怀中,随即还带着面香的唇便压了过来…… 46、贾母求情 却说元春因御前失仪被禁了足, 家眷不许进宫请安。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震得贾母王夫人等都傻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前两日娘娘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被禁了足?小公公可是在玩笑?”王夫人颤着嘴唇道。 那小黄门眉清目秀的, 神色颇不耐烦:“宜人这话何意?难道皇后娘娘的话还有误不成?” “王氏,退下!”贾母到底经历多, 虽是不免心里惊惶,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心知越是这些奴才越不能够得罪, 忙斥退了王夫人, 又看了一眼跟在护送几人过来的贾琏。 贾琏会意,忙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塞到那小黄门手中,陪笑道:“小公公莫怪, 原是乍一听见这样的事情, 我家二太太心急了些,哪里敢质疑皇后娘娘的话呢?” 小黄门扫了一眼银票, 塞到了袖子里, 笑道:“这话奴才听见倒是无事,只是不好传出去的。这里乃是皇宫,宜人说话还是该当心才是。” “是是,多谢小公公提点。”贾琏满面笑容,“但不知, 贤德妃娘娘的事情,是何时出的?我家老太太年事已高,最是不禁吓。还望小公公能告知一二, 在下感激不尽的。” 小黄门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也没两天呢,就是初三时候的事情。” 说完,也不待贾琏再开口,忙转身急急地走了。 贾琏也不敢唤住,只得回头看着贾母讨主意。 跟着贾母来的邢夫人王夫人一个惊慌失措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一个脸色灰败目光呆滞,唯有贾母面上如常,只沉声道:“回府去说。” 贾琏忙过去搀着她上了车,又伺候着邢夫人王夫人两个也上了后头的车,方才自己翻身上了马,命车夫打道回府了。 才一进来府门,贾母立时便命贾琏去请了贾赦贾珍贾政等人过来。邢夫人王夫人两个也不敢怠慢,忙着一边一个扶着贾母回了上房。 元春乃是整个贾家的支柱,她这里一出了事情,贾赦也顾不得与姨娘丫头们胡闹了,贾政也无心与清客们谈经论古了,都急急忙忙赶到了贾母的院子。便是贾珍,也前后脚地带着尤氏过来了。 一时屋子里聚满了人,除了李纨带着迎春姐妹们外,就连宝玉也站在了贾母的身边儿。 贾政最是着急,“方才琏儿说得不清不楚,到底是因何事娘娘被禁足了?” 贾赦贾珍都是一脸焦急,贾琏便将那小黄门的话说了,“说是御前失仪,只是到底如何,咱们却打听不出来了。” 贾赦捋着颌下稀疏的短须,皱眉晃脑:“琏儿你糊涂!这究竟是皇上下的令要娘娘禁足呢,还是皇后娘娘下令禁足的?这总能打听一二罢?” 贾珍点头附和道:“大老爷言之有理。若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倒是好说了。若是皇上……” 吸了口冷气,“不知道咱们家里如今可还有哪些个门路可走动走动?好歹咱们心里得有个底。这御前失仪,想来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到底是何事惹怒了上头,才是根本呐。” 王夫人拭着眼泪道:“娘娘自来就最规矩的,她在宫里熬了这几年,好容易得了皇上的眼,又如何会去惹皇上?上回还跟我说及她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的,如今怎么就……” “行了,你哭上一会子,难不成娘娘就好了?”贾母近来赶上的糟心事情太多,正是为元春焦急上火之时,王夫人这一哭一诉越发让她心烦意乱,当下也未给王夫人留了面子,斥责了一句。 凤姐儿和宝玉都忙过去劝慰王夫人。 贾母便不再看她,只瞧着底下贾赦贾政等人叹道:“娘娘一人在宫里苦熬多年,方才有了今日之尊贵。我们两府荣耀,皆系于娘娘一身。如今咱们只商量法子,都在这里呢,也都想想,日常来往的人家里可有能够代为打听一二的。” 凤姐儿忙道:“宫里的夏太监,与咱们府里一直是有来往的。” “还有如今伺候着太上皇的戴公公。”贾珍也说道,“上回蓉儿的龙禁卫名额,还是他帮着弄的。” 贾母尚未说话,王夫人忙道:“既然这样,珍儿和琏儿就且去使人问问。” 贾珍贾琏两个对视一眼,这二太太想来是真着急了,那夏太监和戴公公都是宫里伺候的,如何就能轻易见着了? 贾母也想到了,略一沉吟,看向贾珍贾琏两个:“你们兄弟素日里打点着咱们两府的外务,怎么说?” 贾珍估摸着贾琏不好说话,便开口道:“老太太,戴公公虽是宫里排的上号的总管,只是他轻易并不能够出来的。想来那夏太监也是一样。再者,他们就算能出来,也得到了有事儿时候才肯出来。在咱们来说却是进不去宫里找的。因此依我想着,还不能实在地就指望着他们两个。” 贾政皱眉道:“这……倒是有些个难办了。” “老爷什么话?难道,就由着娘娘在宫里受苦不成?”王夫人眼泪汪汪抢白道。 贾母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凤姐儿忽然插话道:“老太太,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夏太监打发人来跟我说,看中了一座宅子,手里银子又不宽裕,跟咱们这里借了两千银子。” 邢夫人原本还低头擦眼睛,听了这话眼皮一抬,直直地看着凤姐儿,露出一抹冷笑。凤姐儿正瞧着贾母,也未看见。 贾母忙问:“可知道宅子在何处?” 凤姐儿点了点头。 贾母舒了口气,看着贾琏道:“你赶紧收拾收拾,这就往夏太监家里去一趟。” 贾琏知道事不能缓,答应了一声赶紧去了。这里贾母因思及此事实在不宜大肆张,真正知近的亲戚里除了史家便是王家。王家不在京,史家……自湘云的事情后,如今算是淡了很多,还是且先等等罢。 叫了众人先行散去,贾母便倒在了榻上,原本冷静的脸罩了一层浓浓的疲惫。鸳鸯端过热茶来给她,见老太太摇了摇头,只得又交给了小丫头。自己跪坐着替贾母捶腿。 贾琏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外头小丫头的话还没落下,贾母便忙翻身从榻上起来。只是看着贾琏沮丧的神色,便知没有见着人。 “老太太,如今那宅子也并不是夏太监的,想来是又转手了。这……” 贾母冷笑道:“焉知不是一开始就打着买宅子的幌子来打秋风呢?如今且不能论这个,琏儿你在外头日久,比你太太你媳妇儿都见得多,你瞧着可还能走哪家的门路不能?” 贾琏心里来回掂量着,终于还是压下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陪笑道:“我虽在外头跑着,可认识的人有限……” 见贾母脸色实在不好,心里一软,双手一拍,道:“瞧我这个记性,如今正有一人,许是能使上力的。” 贾母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听他道,“说起来这个人老太太也听过,正是史大妹妹定下来的那家,卫家。史大妹妹未来的夫婿卫若兰,乃是正经的龙禁卫,皇上的侍卫。品级不高,可以出入皇宫的。只是咱们两家虽算得上世交,这几年来往的却是少了。” 贾母叹了口气,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得颓然道:“你若是认得卫公子,且去跟他打听打听。人家若是不便,也不要强求了。” 贾琏想了想,笑道:“其实论起来,可能宝玉和卫若兰更熟悉一些。他时常与冯紫英等人一起,不如让宝玉去?” “宝玉?”贾母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宝玉还小,这事情没经历过。还是你去罢。叫鸳鸯从我这里找出几件子东西来,你带着。” 贾琏只得应了下来,怏怏地先回了自己的院子。才一进了院子,便听见了凤姐儿正在屋子里抱怨着什么。贾琏左右瞧了一瞧,幸而院子里没有婆子丫头的。 沉着脸进了屋子,凤姐儿倚在榻上,平儿坐在一只脚凳上正替她捶腿。看贾琏进来了,忙站了起来。 凤姐儿眼圈微红,也款款起身,强笑道:“你回来了?可找到了夏公公?” 贾琏过去扳着她下巴看了看,皱眉道:“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凤姐儿拨开他,“还有谁?还不是大太太!” 平儿忙出去看了看外头也只有丰儿伺候着,这才又进来,替贾琏倒了茶。 贾琏喝了口水,听凤姐儿唠叨了半日,才算明白了过来。原来,邢夫人听见今日凤姐儿无意间说了替夏太监买宅子的事情,方才将凤姐儿叫了过去好一通盘问,又阴阳怪气地说了不少,只差指着凤姐儿的鼻子说她和二太太一条心,姑侄两个搬空了荣府了。 凤姐儿委屈道:“银子不过是从我这里过个手,又不是我自己贪墨了。如今宫里的娘娘花费大,阖府谁不知道啊?两千两银子算什么?不说别的,光是打点宫里那些个太监,一年得多少?大太太这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还不心疼死了?” 贾琏先还听着,见她越说越不像话,重重地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了茶几上,“你说完了没有?” 凤姐儿吓了一跳,自婚后她和贾琏也算是和睦,她一点一点儿地试探着,贾琏这两年确实也不如她在府里气焰高,这一突然发作,却仍叫她心里一突。 贾琏斥道:“好不好的她是太太!你也得知道,咱们终究是大房的,没有只奉承别人去的道理!” 凤姐儿回过神来,冷笑道:“二爷这话说的,难不成我就是只捡高枝儿站的?我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咱们这一家子人。如今当家的是二太太,娘娘是她的女儿,我不奉承着些行吗?娘娘要银子,难道从我嘴里说出不给来?只老太太也不能答应!” 贾琏烦躁不已,一拍桌子,“娘娘怎么了?如今还不是被禁了足!人家尊荣富贵都拉扯着娘家,咱们反倒是倒贴进去!我只问你,你奉承了这许久,可得了什么好处不成?咱们府里可得了什么好处不成?” 凤姐儿见他气色不比平常,转了转眼珠,面上扯出一抹笑意,放低了身段柔声道:“二爷你这是怎么了?火气这般冲。依我说,这也并不是咱们两个说了算的,横竖有老太太做主呢。大太太那里不过是抱怨我两句,我只听着就是了。二爷……” 贾琏摇摇头,冷笑:“老太太?老太太心里眼里,可就只有二房罢了。” 凤姐儿慌忙捂了他的嘴,“你发疯了不成?” 贾琏拉开她的手,一屁股坐在榻上,枕着手臂不语。心里却是在琢磨着那日去林琰家里时候说的话。 因又睁开眼对凤姐儿低声道:“我劝着你罢,凡事长个心眼。你仔细想想,老太太这几年,哪次遇事不是站在二房那边儿的?论起来咱们才是荣府的主子,偏偏大老爷大太太只能偏居一隅,你我二人带着巧姐儿和这一大帮子丫头婆子才恁大一个小院儿,正房才三间!你说说,可京城里头瞧去,谁家是这样儿的?正经袭爵的长房不能入住正房,不能够当家作主,反倒是被二房处处压着?” 凤姐儿惊得脸色都变了,贾琏这话……“你今儿是怎么了?连老太太都怪上了?这话传了出去,你我还能在这里立足么?” “现在就能立足了?”贾琏脸上满是嘲讽,“娘娘被禁足,咱们都跑着想辙,这没的说。方才我从外头回来,老太太又命我往卫家去寻卫若兰,托他打听消息。你知道,我往日与卫家并无多少来往,倒是宝玉跟卫若兰走的近。我便道既是这样,不如宝玉去托他,许还有几分把握。老太太只不舍得,说宝玉还小呐。我倒是不知道了,这都十五的人了,难不成这一句话的事情还说不好?偏生我就是那个能出去跑腿卖脸的?” 平儿知机,早在两口子说话时候就出去瞧着了。这会子高声叫道:“鸳鸯姐姐过来了!” 贾琏凤姐儿忙都掩了口,果然鸳鸯抱着一只锦盒进来了,笑道:“琏二爷,二奶奶,这是老太太方才命我找出来的。叫二爷过半晌出去时候带着送人的。” 贾琏凤姐儿都起身,叫平儿接过了锦盒,又让鸳鸯坐。鸳鸯推辞道:“老太太那里还等着我回话呢。老太太说了,让二爷回来后行不行的先去跟老太太说一声。” 贾琏答应了,命平儿送了鸳鸯出去。 凤姐儿扭头看着他,贾琏背着手,无奈地叹了口气——抱怨了半日,该去的还得去。 至晚间,贾琏从外头回来一径去了贾母那里。屋子里贾赦夫妻贾政夫妻都在了。王夫人见他进来,一叠声地问道:“如何?那卫家的孩子可应了?” 贾琏摇头,“不中用的。卫若兰人年轻,话却说得明白。这宫闱里头的事情,哪里就能够随便打听了?” 贾母阴沉着脸不说话,满屋子里贾赦等都不敢言语。宝玉站在贾母身后,想着大姐姐一个人在宫里被禁足,连家里人的面儿都不能够见,还不知是怎样一番凄凉,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屋子里气氛越发地沉闷,过了半晌,贾母下了决心一般,道:“都把心放进肚子里去。鸳鸯,收拾好了我的衣裳,明儿一早,我往宫里递牌子,给太后娘娘去请安!” 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可想,只能如此了。 当年贾代善是“八公”中唯一一个没有降级袭爵的。他一生谨慎,曾与兄长贾代化一起在如今的上皇登基之初立下大功。因此,宁荣后人虽然不济,太上皇那里倒也还能念着上一辈的君臣之情照拂着些。 贾母的请按帖子递了进去,太后命人传了。 贾母入得太后所居的寿安宫,大礼参拜了。太后命人赐了坐,笑道:“如今你也上了岁数,请安什么的只叫小辈儿的来便是了。哀家知道你们这份儿心意也就是了。何苦再来自己跑这一遭?” 贾母颤巍巍起身,复又拜了下去,泣道:“原也不敢来扰娘娘,只是老奴昨日得知,贤德妃娘娘因御前失仪禁足,心内实在惶恐!贤德妃娘娘自幼在老奴身边长大,若有言行失当,自然是老奴之过。老奴因此寝食难安,唯有到太后娘娘跟前请罪,还望娘娘降罪,罚老奴教养失当之责……”说着,跪伏在地,失声痛哭。 太后在宫里浮沉几十年,贾母的心思倒也不难猜。不过是听说孙女被禁足了,想来是找不到门路打听,故而跑到这里来做姿态。这么想着虽是有些个不悦,只是看贾母跪在那里,老态龙钟,头上虽是戴了诰命的凤冠,然却遮不住满头的如银白发。 叹了口气,瞧着这一大把年纪还为了子孙们跪着哭求的贾母,太后也心软了。命人扶了贾母起来,自己端着今年才进上的新茶喝了一口,道:“往日里我瞧着,你那孙女倒也还好。想来许就是一时冲撞了皇上,过几日自然就好了。这宫里住着的,谁没个禁足的?你也太过于小心了。你孙女进宫都多少年了?哪里还要你来请罪呢?” 贾母拭了眼泪,强笑道:“太后娘娘教训的是。只是老奴这心里,不能不自责些。” 太后笑道:“你过于心重了。” 正说话间,皇帝下了朝过来给母亲请安。太后便指着贾母道:“这是贤德妃的祖母,原荣国公贾代善之妻。听说贤德妃御前失仪,特来请罪的。” 司徒峻看都没看贾母,坐在太后下首笑道:“儿子那日也是一时生气,才下了旨。” “既是这样,若是贾妃并无大过,叫她们祖孙两个见见,皇上看如何?”太后笑问。 “母后做主便是。”司徒峻从善如流。 贾母慌忙跪下谢恩,太后摆手叫她起来,命人送到了凤藻宫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贾母满面感激地在太后处又磕头谢了一次,才出宫回府了。 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宝钗凤姐儿等人等早就在上房等候,知道贾母回来,都迎到了内仪门。贾母甩开了王夫人伸出来扶着的手,只扶着凤姐儿的手进去了。 王夫人面上十分尴尬,宝钗忙走到身边低声安慰两句,亲自扶着她也走了进去。 邢夫人却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瞧着这个样子,二太太怕又是要有好受的了。 果不其然,都进了贾母的屋子,王夫人便急着问道:“老太太……” 一语未了,肩上就是一阵剧痛,却是被贾母一拐杖砸在了身上。 贾母指着她骂道:“你这个愚妇,害的娘娘好惨!” 47、进宫 却说贾母一拐杖打在了王夫人肩上, 不仅王夫人, 满屋子人全都惊得呆了。 并不是说怕,而是惊。 说起来,贾母乃是荣府的老太太, 她若是气了,明着暗着敲打两个儿媳妇谁也不会说什么。只是王夫人多年来一直是荣府的当家太太, 又有贵妃的女儿,衔玉而生的儿子, 身居高位的娘家兄长, 在荣府中压着邢夫人不是一点半点。便是贾母,轻易也不会当着人给她没脸。 现下满屋子的主子奴才客人,这样一拐杖便下去了。众人都是一声惊呼, 王夫人更是摇了摇身子, 险些栽倒在地。 凤姐儿眼疾手快,慌忙过去扶住了。探春一愣之下也要上前, 却被宝钗抢先了一步, 只得又将要抬起的手放下,默然站在了迎春和惜春中间。 “老太太,您先消消气,大热天气折腾了这半日,这会子可不兴着急上火的。”邢夫人实在是想笑了, 元春再风光,她也落不下实惠,反倒是要更被二房压着, 此时见了王夫人这般没脸,心里实在是乐得不行。嘴里劝着贾母,嘴角却险些勾了起来,慌忙用帕子挡住了。 贾母狠狠瞪了邢夫人一眼,只看得邢夫人低了头不再说话。 其实贾母也颇为后悔。方才在宫里听着元春诉说经过,连想都不必想,便知是王夫人话不尽实,挑拨了元春 。她心疼孙女无辜受累,恨王夫人不知轻重将家丑外扬,又怕皇帝真的因此恼了元春。几下里凑在一起,再看见王夫人一脸急色地过来问,火气就没有压住。 环顾了一下屋子里的人,贾母沉声道:“珠儿家的,先带了你妹妹们回屋子去,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 又看着宝玉吓得一脸惨白,温言道:“宝玉也去罢,且跟你姐妹们去说话玩耍,回来我再叫你。” 李纨忙起身,带了迎春几个出去。宝玉先还一犹豫,看贾母朝他点点头,垂着头也跟出去了。 薛姨妈脸色有些僵硬,强笑道:“老太太这里有话说,我和宝丫头也出来半日了,先跟老太太这里告声罪罢……” 贾母不待她说完,便一挥手,“姨太太若是有事,只管先行回去。咱们娘们儿间不必太过拘束。凤丫头,替我送送你姨太太。” 凤姐儿答应了一声,薛姨妈忙道:“老太太这里事情要紧,都不是外人,老太太不必客气了。”说着看了宝钗一眼。 宝钗轻轻放开了手,跟在薛姨妈后边朝贾母略一福身子,母女两个相携着离开。 这里王夫人眼睛早就红了,死死地咬着嘴唇,手紧紧地攥着帕子,手背上青筋都能看见了。 “老太太……”王夫人幸而还留着几分理智,眼泪一对对儿掉下来,“老太太教训媳妇,媳妇不敢说别的。只是,还求老太太说个明白,究竟媳妇做错了哪般。不然,媳妇如何再有脸面在这府里站着……” 说罢,泣不成声。 贾母且不说话,阴仄仄地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丫头婆子。凤姐儿机灵,忙过去扶住了贾母,朝着丫头婆子斥道:“都出去罢,把嘴都管严实了。若是今日之事有一言半语地传了出去,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喂了药卖出去!” 屋子里只剩了贾母邢王两人和凤姐儿,贾母才坐了下去,指着王夫人喝道:“我且问你,上回你进宫去请安,是如何跟娘娘说的?你不说想着娘娘宫里不易,反倒去挑唆着让娘娘去万岁跟前告刁状!若不是你,娘娘如何会得了不是禁足!” 王夫人抖着嘴唇,凄厉喊道:“老太太,娘娘是我生的,媳妇怎会做出于娘娘不利的事情?娘娘自入宫,十分牵念宝玉。因问及了他,媳妇才不得不说了宝玉挨打的事情。媳妇句句话都是照实说的,如何敢挑唆娘娘去惹祸呢?老太太明鉴呐……” “呸!”贾母啐道,“你说你没挑唆?你话里话外透着是林家的小子挑拨了你老爷来打宝玉!娘娘自小儿疼宝玉,听了如何能忍?你……无知,愚妇!娘娘在宫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有规矩拘束着。若不是皇恩浩荡,便是你我,如何能够见到娘娘?你不说万事替娘娘着想,不叫娘娘悬心,反倒去撺掇着娘娘将把柄往别人那里送!今日娘娘之祸,皆由你起!” 王夫人被骂的抬不起头来,只拿帕子掩着脸泣道:“老太太……” “够了!”贾母抬手止住了王夫人,“且不论你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只看如今你替娘娘惹出来的事端。那宫里规矩如何严谨?岂能由着你去对娘娘说些外男之事?方才我在宫里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也并无要为元丫头说话的意思,皇上我也见着了。皇上恩典,能让我去瞧瞧。娘娘这两日却是瘦了,精神还好。只是,不知何时能解了禁。现下也只好先看着。二太太,你近来行事有失,且不必日日过来伺候,只在自己院子里多念几卷经书静静心罢。至于家事,就不要过于操心了。凤丫头你多留心些。” 凤姐儿瞅着王夫人脸色,低低地应了一声。邢夫人张嘴要说话,贾母又道:“都回去罢。大太太将自己院子管好了,别由着那些个奴才满府里去嚼舌头!” 邢夫人跟着没脸了,臊眉搭眼地退了出去。站在贾母院子门口一回头,却见凤姐儿跟在王夫人身边出来了,当即冷笑一声,自带了人回去。 这边儿凤姐儿看看王夫人,王夫人脸色灰败,脸上犹有泪痕,拿着帕子拭了拭,轻声道:“凤丫头,你且先去伺候大太太回去。” 凤姐儿答应了一声,还是命平儿和王夫人的丫头一起,扶了王夫人回去了。 贾母借着这次事情,就势拿下了王夫人当家的权利。王夫人虽是不忿不满,奈何因她几句话,她自己最大的依仗元春被禁了足,不说贾政,整个儿贾家的人谁会说她好?又知道如今不是与贾母较真儿之时,横竖凤姐儿乃是自己的侄女儿,王夫人倒也安分了下来。每日里只在自己的院子中跪佛念经,家事一概不问不管。便是那省亲园子的采买布置等事宜,也索性都交了给凤姐儿。 贾母借口宝玉近来念书辛苦,将宝玉重又挪到了原先的院子里。王夫人暗地里恨得咬牙,这个当口儿也不敢多说什么。贾政虽是有心拦着,无奈贾母执意如此,只得也就罢了。 相较于王夫人,凤姐儿却是忙到了十分。又是要管着家事,又是要奉承老的照顾小的,只每日里脚不沾地。她又是好强争胜的性子,凡事都想做好了,因此时常睡着觉或是吃着饭,想起来什么便立时命平儿去传话。还不到一个月呢,眼瞅着人脸色便黄瘦了下来。贾琏平儿都劝过了两次,无奈她只是不听,二人也只好随她去了。 京城的天气一日热似一日,进了七月中,更是热的人难耐。林府里林琰与黛玉兄妹为林如海守孝日满,都脱下了素服。 林琰想着再转过年来,黛玉便满十五岁了,乃是一个女孩子最为重要的及笄之年。如今这个时候,女孩儿大多早早地定下了亲事,过了及笄便成亲的大有人在。如黛玉这般,因要守孝,其实已经稍显晚了些。 林府里没有内宅长者,黛玉根本没有能在京城上流女眷中露面的机会。贾府那边儿,林琰就没做考虑。他们自己府里适龄的女孩儿就三个,还不算至今赖在那里的薛宝钗。可自己在外头这么久了,就没听说过谁家去荣府提亲的。二姑娘迎春与宝钗年纪相仿罢?算算,这个年纪大概是快十八了,老姑娘了…… 不止是黛玉及笄礼,日后黛玉真相看好了人家,小定大定花妆等日子,都是要有女性长辈主持。因此,林琰早有想法,荣国府那里既指望不上,也不能指望,谁知道他们到时又会出什么幺蛾子?不如索性为黛玉认下一个身份声望俱佳的干亲。 依着林琰的想法,本来是想去求了西山书院山长赵咨。赵咨是林如海同年好友,他的夫人也是出自书香门第。赵咨为人正直,又不涉足朝堂,在京中,特别是读书人中的名声一向很好。若是认了赵夫人为义母,于黛玉也是好的。想来赵咨看在林如海面上也不会拒绝。 他计划的不错,只是尚未来得及往赵咨那里去,先就接了一道入宫请安的圣旨。 圣旨上指明了叫林琰携黛玉入宫,往大明宫和寿安宫去给太上皇皇太后请安。不说黛玉,便是林琰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其实,这事情还得从贤德妃元春身上说起。 自从端午被禁了足,许是皇上真的忘了,足足有一个多月,竟没有下旨解了凤藻宫的禁足令。皇后贤惠,自然事事以皇帝意思为先。至于其他的宫妃,乐得少一个争宠的,又怎么会去提醒皇帝? 元春被关在凤藻宫里,虽然一应的用度份例不会少了,心里却急的不行。每日间能见到皇上的,还不一定有宠,若是再被一直关着,只怕就真的被皇上忘了。因此,王夫人私下里给她的银票首饰等物流水一般悄悄地送出去打点。 太上皇身边的心腹太监戴权,便是接了东西最多的。 戴权在宫里多少年了,对元春塞的好处不会推了,却也不会傻到直愣愣地替她说话。 要说起来,元春也算是走运。太上皇如今闲着无事,与太后话家常时候便提起了年轻时候的往事。因提及了当年贾代善救驾之功,不免又是一番感慨。太后无心之下提起了元春之事,太上皇登时觉得自己有事可做了。 将皇帝传来,细问禁足事由。皇帝无奈,只得一一说了。太上皇听得林如海的儿子将外祖家里的老人都气着了,当下拍桌大怒。 林琰算得上是当今皇帝暗地里用的心腹之人,自归在他的麾下,没少替他打探消息筹划银两。皇帝自然不能让他吃亏,只是事关黛玉名声,皇帝知道的本来也不多,说起来便更是含糊。眼瞅着太上皇又要拍桌子,太后说话了:“常听皇帝提起林如海,说是难得的臣子。况且也是出身世家,累代读书,怎会有如此不孝不礼的后人,别是有何隐情罢?” 皇帝忙顺坡下来,“不如招了那林琰和林家的小姐进宫来问问,一来是不冤枉了人的意思,二来若是真有贤德妃所说之事,也显得父皇英明。” 只这么着,兄妹两个便奉诏入宫了。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兄妹两个急忙换了衣裳又各自梳洗了,依旧是黛玉坐车林琰骑马,极是低调地来了皇宫。 彼时太后也在太上皇的大明宫中,另有皇帝坐在下首。兄妹两个随着传旨的太监进了大明宫正殿,双双跪倒在地磕头拜了下去。 太上皇摆了摆手,皇帝很有眼色地叫了起。林琰虚扶了一下黛玉,二人才站起身来。 林琰见过皇帝不少次了,本身又是经历不同寻常,太上皇威压虽重,却也并不怯场。 黛玉之前得了两位宫里嬷嬷的教导,来时又被指点了一番,心里虽有些惴惴,举止却是不失分毫。 宫里三个地位最高的坐在上首,见这兄妹两人均是礼数周全举止进退得宜,不免暗地里都点了点头。 太后年纪大了,身边儿最喜欢有年轻的孩子说话,便招手叫黛玉上前说话。 黛玉低头垂目,举步上前。今日她所穿着的乃是一件儿烟霞紫色对襟褙子,浅绿色的百褶裙。裙子袄上都有折枝梅花的绣纹,又用了极轻极熨帖的料子,行动间便衣袂当风,真如春柳摇曳生姿。 来到太后跟前深深福下了身子,太后便笑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黛玉微微抬头,但见眉若远山,雾霭隐隐;目如秋水,清波潋滟。太后不由得惊艳道:“呦,好生齐整的孩子!” 太后这里拉着黛玉,朝太上皇笑道:“哀家可不管你们爷们儿说什么,这孩子我瞧着喜欢得紧。竟是要带到里边儿去说话了。” 太上皇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黛玉又是低着头朝太上皇皇帝行礼,跟着太后往里边去了。 这里太上皇才把脸一沉,冷冷地瞪着林琰,还未来得及问话,外头小太监跑着进来通传:“忠顺王爷和安乐侯在殿外求见。” 皇帝轻咳了一声,心里好笑的很——这林家的兄妹,竟能够飞符召将不成? 48、诉委屈 太上皇听得儿子外甥都来了, 当下也不顾得林琰了, 忙叫人快宣了进来。 一时司徒岚和云宁两个一前一后地进了殿里。司徒岚一身儿米色交领长衫,因是薄缎子质地,不过只用了淡青色线在肩头袖口和下摆处绣了几支竹叶, 稀稀落落的,倒也别致。腰间一条白玉如意带, 衬得整个人肩宽腰细,长身玉立, 当真是英姿勃发。 云宁却是头戴束发银冠, 一件儿白色软绸宽袖中衣,外边罩了无袖交领长衣,领口和边角处俱有浅黄色云纹刺绣。腰间是黄、黑两色宽腰带, 整个儿人站在那里便如长枪般笔直。对照着旁边儿的司徒岚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 真是胜出一截儿去。 太上皇倒不这么看,瞧着儿子外甥都是好的, 满脸慈爱地看着两个人行了礼, 忙叫人赐座上茶。 林琰依旧一边儿站着,司徒岚回头时候仿佛才瞧见了,惊喜道:“子非?你怎么到宫里来了?” 林琰面上一派恭谨,躬身给司徒岚云宁两人行礼。云宁站得比较近,伸手虚扶:“子非不必多礼。” 皇帝看着三个人装模作样在那里你来我往地客套, 心里膈应不已,明明就是知道这兄妹俩进宫了,怕吃亏才追了来的罢?还有老九, 瞧瞧那表情,自己若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勾搭在一块儿了,也得被骗过去。 太上皇纳罕道:“老九,你认得他?” 司徒岚转身笑道:“自然认得。那两年在西山书院里,儿子多亏了子非照顾。” 太上皇无语,一个皇子,在书院里竟要别人照顾? “父皇不知道,当时子非比我还要小些,一应饮食衣物都是自己打理,比儿臣强出不少。书院里不让带伺候的人,要不是子非,儿臣还真是只差蓬头垢面了。”司徒岚不遗余力地称赞林琰。 林琰忙躬身道:“王爷谬赞了,皆是林琰应当为之。” 太上皇对林琰的态度还是很受用的,点点头,“既是如此,戴权,赐座罢。”声音中不复方才那般冷淡。 林琰斜签着身子坐在最远的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聆听太上皇对幼子和外甥的一片关爱。冷不防听见太上皇一句:“林子非,听闻你不敬尊长,巧舌如簧,侮慢朝廷命妇,可有其事?” 林琰忙起身,诚惶诚恐:“臣不敢,臣惶恐……” 太上皇一拍椅背,司徒岚适时地咳嗽了一声,朝戴权道:“这是今年的新茶?” 戴权知道这位爷不好惹,陪笑道:“回王爷,这是今年才进上的明前龙井。” “那就是冲茶的水不对了。我跟你说,这水不能用山上运下来的泉水,最好是前几年收的梅花上的雪水,起码得是旧年蠲的雨水才好。” 戴权唯唯诺诺地应了,忙朝旁边的小宫女使个眼色,宫女疾步出去换水。 太上皇没好气道:“有你喝的就不错了,哪里那么多讲究?” 又转头看向林琰,“你说自己惶恐,朕看不然罢?那荣国府好歹是林如海的岳家,你既过继到了林如海名下,合该也应把那里当做外家。怎么朕倒是听闻那林如海的岳母被你一顿抢白气得病了许久?” 林琰垂眸,深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来已经面色惨然,凤眸中竟是含了泪水,张了张嘴,又微微摇头,终究没有说话。 司徒岚瞧着着急,太上皇年轻时候的脾气可是不大好的。如今跟自己是老好人一般,对林琰却不会有什么怜爱之心,一个劲儿地朝林琰使眼色,让他快些辩解。 林琰跪在殿中,因是来宫里,头发便用了一只玉冠束着。此时垂着头,露出了纤细白皙的脖颈。他一身月白色轻纱襦衫,衣角绣着几簇幽兰,此时孤零零地跪在那里,殿外有夏风透了进来,拂动了衣角,远看竟似那兰花随风舞动了一般。。 只是司徒岚心疼的不得了,重重咳了一声,忍不住起身朝太上皇躬身道:“父皇,儿臣有话不吐不快!” “说起来这件事儿,儿臣倒也知道一二,原就怪不到林家身上。” “王爷!”林琰低声阻止了司徒岚,深深叩下头去,“此事牵涉到舍妹,臣本不欲张扬。上皇问及,臣也不敢欺瞒。” 说话间声音已经捎带着哽咽了。 太上皇皱了皱眉头,“你且细细说来。” 林琰便跪着将兄妹二人自父丧之后一路上京,谨守礼数闭门守孝,奈何荣府乃是黛玉至亲外祖家里,几次相邀,却在黛玉到了以后,将之比作戏子取笑;后又有那宝二爷读了□□,意图将自己的贴身物件儿私相递与黛玉,老太太如何来说,要将黛玉再接入荣府去的事情一一说了。 末了又叩下头去,哽咽道:“先前妹妹在荣府住过,与那老太太也甚是亲近。却不想因着这两次折辱,险些大病不起,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去。” “那老太君溺爱孙子,十几岁了仍然养在内帏,因其衔玉而生,一味娇惯不知约束。那宝玉行为放纵举止不妥,出入女孩儿闺房毫无顾忌。不但亲姐妹,便是亲戚家的女孩儿也是如此对待,丝毫未将女孩儿声名体面放在眼中。现有对证:那皇商薛家客居荣府,薛大姑娘时常有些肺热之症,宝二爷借着探病之际进出无数。” “这样的人家,即便是妹妹亲外族,臣又如何能够放妹妹过去?更何况,那宝玉看了□□,已思风月,竟将贴身旧帕子买通丫头要私下里给了我妹妹!幸而妹妹明理,当场将荣府的丫头赶了出去。饶是如此,还气得病了几日。出了这样的事情,臣倒是顾及着荣府的名声,只暗暗地与那二老爷说了,至于二老爷如何去教训儿子,臣却是不知。” “次日,那老太太竟亲自上门,还要接了我妹妹过去!荣府里下人一向喜欢嚼舌头议论主子,先我父亲在世时,妹妹寄住在那里,还被他们说是打抽丰的。如今父亲故去,又有宝玉一事,难免不会传出更难听的话来。那岂不是坐实了臣妹妹行为不谨?臣虽年轻,都能够想到的事情,老太太难道她竟不知?因此,即便是老太太亲自上了门,臣也并未放妹妹过去。或许言语之中冲撞了那老太太,臣,却不敢就说是自己错了。若再来一次,臣,臣……依旧不能如那老太太之意。” 说话间两行清泪已是滚滚而下,语气却极是坚定。只听得司徒岚心酸不已,云宁暗自握拳,皇帝打开了黄绸玉骨的折扇挡住了半边脸。 林琰一行说着一行哭着,自己听来都觉得自己和黛玉委屈的不得了,索性全身跪伏在地,衣袖掩住头脸,只留下了略显消瘦的肩膀对着上皇颤抖。 太上皇静静地看着林琰,心里暗自叹气。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想来,这林家的兄妹两个是真委屈了。想当年贾代善在的时候,荣国府是多风光啊?贾代善算得上是心思玲珑剔透的人物,怎么后人这么不济? 皇帝瞧着太上皇下不来台了,嗽了嗽嗓子叹道:“唉,那荣国府也是世家,怎么到了如此不堪?林子非,你所言可是属实?” “回皇上,臣一字一句俱是事实。”林琰道,“臣自幼读圣贤书,虽不敢自比古之贤人,忠君二字却还知道。” 皇帝点了点头,看向太上皇。太上皇轻叹道:“想来这孩子也不敢欺君,且起来罢。” 林琰举袖拭了拭眼角,垂头起身,侍立一旁。 太上皇还没说话呢,里边儿太后已经出来了,却是没有带着黛玉。太后满面怒容来至太上皇下首处,一摆宽大的袖子坐下,看着上皇道:“臣妾听了这许久,实在是忍不住了。先前臣妾也听陛下提及过林海此人,世家出身,科举入仕。陛下曾赞其文章锦绣。后听皇帝说起林海任上亡故,只留下这一子一女。皇上仁慈,念及其忠君为国,特恩赐了其子爵位。”说着看向皇帝。 皇帝忙点头附和。 “只是想不到,这样的忠臣,留下的孩子却在京里就受了如此委屈,更想不到,这委屈还是亲外祖家里给的!方才我不过问了两句,那丫头哭得什么似的,瞧着,便让人心疼!” 说着,抬起那带着几只纯金镂空嵌珐琅护甲的手,捏着帕子拭了拭眼圈儿。太后一把年纪,只得皇帝一个孩子。瞧着黛玉容颜秀美,气质清灵,哪里有不喜欢的?又因提及了几句贤德妃之事,黛玉听了那泪水浑似滚珠儿一般落下,真真是梨花带雨惹人心怜。太后好生安慰了几句,命人送了黛玉去梳洗,自己却是往前边儿来了。才到了后头便听见林琰一番哭诉陈情,当即怒火便压不住了。 原本太后与林琰黛玉素不相识,要说起心软,后宫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能心软到哪里去? 太后心里膈应的是荣国府。上回贾母入宫一次,明着是来请罪,实则是来告状。既让太后等人知道了她被林琰气到,又让原本没注意到元春禁足的太后知道了此事。太后相信,若不是按规矩内命妇轻易不能见着上皇皇帝,那贾母定有法子将这件事儿捅到上皇那里去。 上皇一向看顾老臣,又对故去的荣国公贾代善极为赏识,现下里闲着又是无聊,知道元春之事,难免不会问及皇帝。这不是变着相儿地给皇帝上眼药?皇帝乃太后亲子,太后焉有喜欢别人告他的? 太后在当年并不如何得宠的情况下,依旧能够稳居后位,并将自己唯一的嫡子平安养大送上了帝位,那心机手段又岂是贾母能够比的?只能说,贾母确已年迈,遇上林家之事,不为则已,但凡为之,必是昏招。 太后红着眼圈,瞧瞧底下的林琰,温声道:“可怜见儿的,没了父母依仗,竟是全靠着俩孩子自己挑门户。也是那林丫头有福,林海能想到为自己留下个嗣子,如若不然,林丫头岂不是只有任人欺负的?” 皇上忙打边鼓:“回母后,朕查过了,这林子非身上也有功名,早就中了秋试。后因林海病重,误了上科春闱。” “好个孝顺的孩子。”太后赞道。 司徒岚亦点头:“非但孝顺,还能友爱手足,若不是方才父皇询问,便是自己受些委屈,也断然不会将那些事情说出来的。想来荣府的人也是捏住了这一点,打量着子非定是会顾及林姑娘的名声不敢张扬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事情呢。” 云宁原本不善言辞,此刻场面话又被太后皇帝司徒岚说尽,唯有点头以示自己立场。 太上皇叹道:“确实有些个可怜了。戴权,” “奴才在。”戴权一直在边儿上,忙上前一步躬身等着太上皇吩咐。 “去将朕前些日子看过的那套文房四宝拿出来,赏了林家小子罢。” 林琰忙跪下谢恩,才起了身,皇帝又命人赏了东西,林琰只得又朝着皇帝跪下磕头。只把司徒岚瞧得眼中险些冒火,皇帝却是一挑眉头,带了几分得意之色。 太后瞧得满意,起身复又回了内殿。不多时,竟是叫黛玉扶着走了出来。林琰眼角余光瞥见了,嘴角儿也不由得勾了勾,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只黛玉得了太后青眼这一件儿,便能为她抬了身价! 自黛玉出来,云宁便有些不自在。他心里存了要求娶黛玉的念头,此刻想看黛玉,又觉有些孟浪;待要不看,却又有些个忍不住。 司徒岚坐在他旁边,脚尖儿轻轻碰了碰云宁。云宁脸上一红,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掩饰。 上皇带着几分找事儿的心态召见了林琰兄妹,被这二人一里一外的哭诉了一通委屈,还能找什么事儿?人家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被亲外祖家里人又是比戏子,又是送帕子的欺负了,还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也确实难为了。 这一腔子火气于是便都转到了荣府那里——都是些什么人呐,竟对着俩孩子这般狠心?还好意思来告状?贤德妃,得禁足!禁的好! 49、扇子 太后坐下, 复又让人在身边儿安放了一只绣墩, 叫黛玉坐了。因殿里尚有上皇皇帝等人,黛玉始终微微垂着头,额上的刘海遮住了眼睛。 黛玉福了福身子, 才坐了半边绣墩。 太后爱怜地拉着黛玉的手,笑着对林琰道:“你这妹妹甚好, 性子柔顺,又会说话。哀家倒是喜欢的很。有心留她在我身边儿几日, 又怕宫里闷着了她。这么着罢, 日后哀家要是闷了,叫她进来陪着说说话,你这个哥哥可不许拦着。” 林琰大喜, 忙起身道:“能得太后娘娘垂怜, 是妹妹的福气。” 太后又细细地嘱咐黛玉:“你哥哥可是应了,哪日我叫人去接你到宫里来说话。”说话间还拍了拍黛玉的手。 黛玉极低地应了一声:“是。” 这是云宁第三次听见黛玉的声音了, 虽然都只是短短的一声, 却不难听出其音清甜柔婉,全然不同于自己家乡女子。 云宁心里一动,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黛玉。 黛玉进来时候原本是扶着太后的,自然也看到了殿里的几个人。虽然没敢细看,倒也知道这里比方才多了两个年轻人。此刻感觉两道视线胶着在自己身上, 不由得有些羞窘,又微带了一丝恼意——这人好生无礼! 太后和颜悦色,好言抚慰了林家兄妹一番。皇帝又端着架子, 嘱咐了林琰回去好生读书,以期来年春闱一展宏图,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事情误了。 司徒岚先还端茶笑眯眯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一挑眼皮看向自己的皇兄,见他面上还装的一本正经,撇了撇嘴角也不理会了。 林琰与黛玉心怀惴惴而来,收获满满而去。除了太上皇和皇帝赏给林琰的外,另有太后给了黛玉不少赏赐,兄妹两个团团谢过了,方才被放回了林府。 管家林成早就带着管事陈升等在大门处等着了,各人脸上都有焦急忧虑之色。这些人或是林家原本的旧仆,或是林琰自己带过来的心腹,自然都很是为两个主子担心。见他们回来,都不顾得请安,纷纷上来问是如何。 林琰笑着叫众人去外书房里候着,自己将黛玉的车送进了内仪门。才绕过了青砖雁翅大影壁,便瞧见了林若背着小手在那里走来走去,身后站着碧萝安宁雪雁等丫头。 见了林琰和黛玉,林若一声欢呼飞扑过来,又在两个人前头站定了,煞有其事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林琰黛玉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碧萝等丫头跟着悬心到此时,见他们两个面上轻松,便知道了定是无事,也都放下心来。 碧萝福身笑道:“天气太热,大爷和姑娘屋子里都备下了消暑的东西。再有热水和干净的衣裳也都预备好了。” 林琰便叫黛玉先自行回去,他却带着林若往外书房去了。 林成等人都在书房里候着,见他领着林若进来,都忙起身。林琰笑道:“都坐罢,叫你们跟着担了这半日心。” “大爷和姑娘头一次进宫,我们也不知所为何事。”林成道,“那宫里又不比别处,咱们想打听也没处去打听的,因此也确是焦急了。” 林琰坐在红木圈背椅上,素白的手指接过来长乐儿送上的茶,轻轻地拨着茶杯里碧绿澄澈的茶水,冷笑道:“所为何事?还不依旧是那荣国府的事情?没成想这许久了,竟还又翻了出来。” 林成陈升等都是一惊,荣国府里别的没有,好歹有个娘娘在宫里。若是枕头风一吹,皇帝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都看着林琰,见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才放下了茶盏。 “别瞧着我了。当今皇上圣明着呢,日理万机的,多少国家大事等着,岂有功夫管这些事情?”林琰笑道,“不过宫里走了一圈儿,倒也好,分辩了一番咱们府里的苦楚,得了些好东西便回来了。” 说着叫了吉祥过来,“去将太上皇和皇上赏赐了的东西供好了,每日找人精心收拾着些。” 林成等人面面相觑,随即大喜。 林琰面上依旧如常,只吩咐了长乐儿:“去醉仙楼找石清说一声儿,过半晌我过去,叫他哥哥石秀等着我,有事情吩咐他去做。” 荣府,老太太,你不是要给我找不自在么?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且先去给你添些乱子好了。 却说荣府里头这几日气氛很是沉闷。 自从宫里的贵妃被禁足后,荣府里大小事情都是琏二奶奶做主。凤姐儿最好卖弄才干,无论是什么事情都要亲自过问,每日里在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处分别奉承一番后便回自己院子去,叫了各管事儿媳妇回事情。荣府上下几百口子人,每日间大事不说,小事也得有几十件子。人非铁打,她也隐隐觉得身子有些个亏,却仍不在意。 到了七月中,因忙着八月初贾母的寿辰和中秋节的礼,凤姐儿终是支撑不住了,只一阵腹痛晕倒了过去。吓得贾琏和平儿都是不知所措,请了太医来看,原来是腹中已做下了两月有余的胎。只是,又流了。 贾琏与凤姐儿两个成婚多年,膝下只有大姐儿一个女儿。凤姐儿又是个拈酸吃醋的性子,容不得他身边儿有人,便是平儿,算过了明路的,究竟和贾琏也没有过几次同房。眼瞅着跟自己一般年纪的人都得了不止一个儿子,贾琏心里对凤姐儿也有不满。这回凤姐儿小产,贾琏真真是气着了——先前劝她保养着些,只不肯听,生生地将肚子里的孩子流了,到底在她心里,是子嗣要紧,还是别人奉承一句琏二奶奶能干要紧? 略劝了凤姐儿两句,贾琏便搬到了外头书房去睡,也不理会凤姐儿哭哭啼啼的了。 邢夫人早就看不惯凤姐儿在府里奉承贾母和王夫人,却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因此背地里与贾赦也是一番抱怨。 凤姐儿一倒下,贾母这边儿也是焦头烂额了。这些年来,她明着抬举二房,甚至叫二房住了荣喜堂,叫二太太当了荣国府的家,架空了大房的权利。眼瞅着王夫人势力渐成,便又将大房的媳妇凤姐儿推了出来,与王夫人打擂台。好容易借着元春被连累之事夺下了王夫人的权,凤姐儿却又病了,这下子,家里谁来当? 邢夫人?小家子出身不上台面,贾母一贯看不上她,不做考虑。王夫人?这回要是如此轻易地就叫她起来,只怕日后再想拿下来,便不容易了。 可思来想去,也没有别的人选了。李纨寡妇不好管家,三个丫头从没沾手过,怕也做不来。只有再把王夫人抬了上去。 邢夫人从王夫人出来再次接手家事后便称病了,贾母听了冷笑两声,随她去了。 王夫人这回聪明了些,凡事都与贾母商量,做足了恭谨谦和的样子。 这天正与贾母请安回事,薛姨妈带着宝钗也来与贾母说话。因说起就快到了贾母寿辰,薛姨妈便叹道:“说起来林姑娘也有日子没来了,我们宝丫头每日都要念叨几次呢。这算一算,林姑娘孝期也该过了罢?” 贾母脑中“轰”的一声,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之事——黛玉的父孝,正是七月里!算算日子,已经过了! 贾母眼前一阵发黑。 按说,这除孝也该是大小有个仪式的。几家子至亲凑在一起,看着孝子们行了大礼脱了孝服,这才算是守孝期满了,自此可正常与亲友走动着了。 可,林家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来请自家,显然就是因上次恼了。林琰黛玉两个不过是小孩子,外人就算议论最多也只是一句不懂事。自家在这京里可是有头有脸的,姑爷除孝这等郑重之事都没有去人,叫人看了会说什么? 贾母又是气又是恨,却也无法,且也顾及不到那里。如今元春尚未出来,眼瞅着八月里各世交家里均有大事,林家那边儿,真是没精力去了。 七月底,忠靖侯史鼎的寿辰。王夫人便带了宝玉三春姐妹一起过去做客。至晚间回来,脸色十分不好。待众人退下后,方对贾母回了今日所听说的:“听说林家那两个孩子前两日被召进了宫里……” 贾母眼中精光一闪,“哦?接着说。” “听史侯夫人说,兄妹两个不知怎么的,得了太上皇和太后的青眼。又是夸说林家的哥儿孝顺知礼,又是说林丫头也好的。还赏了不少的东西出来……” 贾母听到此处,有何不明白的?心里五味陈杂,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道:“这样就好。林丫头是敏儿骨血,她被太后看重,我只有替她高兴的。” 王夫人答应了一个“是”字,便不说话了。 贾母闭着眼睛,半晌才吩咐:“叫人去给林家送个帖子,请他们兄妹两个初三过来。” 八月初三是贾母寿辰。不管之前被林琰如何气得病倒,如何你来我往相互告状,外面儿上两家却不曾翻脸。 若是林琰心里仍是对贾府存了怨气,兄妹在寿辰那日都不来,那在别人看来,便是他们无礼。若是来了…… 贾母扶了扶自己头上的抹额,若是来了,便要想方设法地弥补了前头的事情才好。 不说贾母这里如何盘算,单说贾赦,为了给贾母准备个寿礼,这段儿日子没少往外头跑。 他虽然是荣府里名正言顺的承爵者,奈何母亲偏心,却不得当家,甚至连个正院儿都住不了,只能偏居在荣国府东南一角儿。 每每想起此事,贾赦不是没有怨气。奈何孝字大过天,母亲要这样,他也只好受着。 这天正在博古斋里拿着一匹玉石马端详着,忽然见外头进来一个年轻的书生,手里抱着一个青布包裹。 “掌柜可在?” 那书生说话甚是有礼。 “掌柜的从一边儿出来,笑道:“公子有事?” 那书生红了脸,将包裹放在桌子上打开了,里边却是十来把扇子。 贾赦虽是荒唐了些,出身在那里摆着呢,自幼见过不少好东西。此时一见那几把扇子,登时便直了眼睛。 “公子这些是……” 书生轻声道:“这是我家中祖传之物,如今我要回老家去,又带着母亲。想瞧瞧这些东西可还能值多少银子,凑了出来,也好日后置办几亩薄田奉养母亲。” 掌柜的轻轻拿起一把,打开来细细看着扇面。 从贾赦这边儿看过了,便见那扇子一色湘妃竹刻花儿的扇柄,这倒也不稀奇。待看到了那扇面,贾赦忍不住起身了。 凑到了掌柜身边儿瞧着,那扇面上淡墨晕染,画着一帧豆花儿,碧叶下垂,倒挂着豆荚。又有蜻蜓双翅微颤,便似飞累了,方才落在豆花上头一般。 贾赦吸了口气,道:“不知你这几把扇子,要价几何啊?” 书生脸色愈发红了,摇头道:“只卖与识货人。这是我祖传之物,若非走投无路,我也断然不会拿出来卖掉。这扇面俱是名家手笔,若是真论起来,有银子却是无处去买。如今不说这话,这里共十把扇子,共价一万两。” 贾赦又是一口冷气,他一年薪俸不过几百两银子,这几把扇子,倒要了他几十年的奉银进去! 然瞧着那扇面儿自己实在喜欢,待要说话,外头又进来几个穿着华贵之人。为首一个顺着博古斋里边摆着的各种古玩摆设,摇了摇头,目光便落在了几把扇子上。 走过来各个都打开了看了一番,那人点了点头,问明了作价,直接点出银票拿走了扇子。 那书生遂收拾起了东西也走了。贾赦这里却是呆了,等人走了,才算回过神来,又不免对那几把扇子嗟叹了一番。 外头预备着车马,贾赦郁闷地走出了博古斋,正要上车,忽听街口处有人唤道:“大老爷?” 贾赦看时,一个白衫少年正含笑走过来,不是林琰却是哪个? 与如今弟弟贾政对林琰的看法不同,贾赦觉得这孩子难得地明理懂事。单说他气病了自己母亲的一番话,何尝不是自己憋了多年的? 当下也含笑站住了。 林琰给他行礼问了好,便请贾赦往对面的酒楼里去吃酒。贾赦有心与他亲近,欣然应允。 酒楼自有雅间预备着。林琰亲自为贾赦倒了茶,便笑问道:“大老爷这是淘换着好东西了?” 贾赦跌足叹道:“倒是见了好东西,真真是那古人真迹啊。只是太过贵了,叫人家买走了。”说着连声叹气。 林琰纳罕:“大老爷好歹是一等将军的爵位,说起来是荣国府的当家人,恁大的一份儿家业,怎的倒连一万两拿不出来?咱们这样人家出身,原也不是那眼皮子浅的。大老爷见多识广,既是看着好,自然是真好的。叫我说,便是多给人家几两银子,也该买了下来。这些个古人真迹最是难求的。” 贾赦一拍桌子:“就是这个道理了。只是我今日出来急了,身上既无银票又无抵押,那卖货之人也不是博古斋的。因此倒也不好说话,竟眼睁睁地瞧着那宝贝被别人买走了。” 林琰见他有些火气,忙又笑着劝了一番。末了笑道:“据我的小想头,若是大老爷能打听着谁买走了扇子,不妨多给他些银子,再买了回来便是。一来大老爷是真喜欢,二来这东西本就是可遇难求的,错过了有些可惜。” 一时小伙计摆上酒菜,林琰少不得又斟酒布菜一番。贾赦吃了两杯水酒,心里有事,便急急地走了。 林琰亲自送到雅间门口,回过身来从窗户往外看去,见贾赦的车一径回了荣国府,不由得笑了。 50、寿辰 醉仙楼后院里头, 如今正是绿树葱茏之际。桃儿杏儿李子等都早就熟了摘下, 枝桠上头只余绿叶。 林琰半躺在葡萄架下,半眯着眼睛瞧着巴掌似的葡萄叶子大片大片地挤着,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夏日里晃得人目眩的日光。一串儿一串儿的葡萄倒挂着, 果儿个头挺大,从下边往上看去, 隐隐便有透明之意,显然是快熟了的。 “大爷。” 穿着竹青色襦衫的书生对着林琰行了一礼, 带着三分拘谨二分忐忑。 “石秀啊?”林琰坐直了身子, 一指旁边儿的石墩,“坐下说话。” “多谢大爷。”石秀心里松了口气,撩起长衫后摆坐下了。他见到林琰不过两三回, 不知为何, 每次见了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些的大爷,心里竟都有些个惧意。 “今儿的事儿多谢你了。”林琰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 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开了又合上。 石秀忙道不敢, ,林琰忍不住笑了,叫一旁伺候着的吉祥:“去带着石秀去歇着罢,这半日也怪累的。” 吉祥答应了一声,石秀赶紧起身跟着他走了。 “大爷, 您要的果子。”长乐儿捧着一大盘子浸过了井水的果子端给林琰,“正凉着呢。” 林琰伸手捏起了一枚放在嘴里,一股子凉甜爽意直达心底, 不由得眉开眼笑。 今日一番做戏,林琰可没指望着一次就能叫贾赦翻了脸。不过,这大老爷正儿八经地是贾母的长子,又承着爵位,偏偏住不得正房当不得家,日子久了,心里能没个怨恨? 这一时的怨恨不能搅混了荣府,林琰就不信,一回又一回的怨恨还搅不浑它! “长乐儿,回去叫管家把给荣府老太太的寿礼预备妥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咱们可不能失礼呐。” 林琰笑眯眯地吩咐着。 八月初三,贾母寿辰。因不是整寿数儿,便没有大肆摆酒宴待客。往来者,不过是几家子在京中的亲戚罢了。 荣国府里头早就布置妥当了,王夫人这回再掌家事,十分聪明地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每遇大些的事情必定先行请示贾母,决不自专。贾母也甚是满意,渐渐地王夫人先前因元春之事在府里落下去的威信,便又高了起来。 初三这日,荣国府中处处挂彩,一应当值的丫头婆子小厮长随,都是崭新的衣裳。 贾母院子中单是来招待女客的。此时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早早地带了两府女眷过来给贾母先行磕了头,各自奉上与贾母的寿礼。 还没有拜利索,薛姨妈带着女儿宝钗已经到了。贾母笑着让座,薛姨妈福了福身子,笑道:“给老太太拜寿了。” 贾母也是满面笑意,忙叫鸳鸯去扶了薛姨妈,道:“姨太太客气了。都是一处住着,哪里还讲究这些个。姨太太很该叫宝丫头早些过来才是。” 宝钗莲步轻移,上前福身行礼。贾母招手叫她到了跟前,笑道:“这两日也不见你过来,只在家里闷着做什么呢?” 宝钗笑而不语。王夫人便在一旁笑着回说:“老太太,这两日咱们府里头事情多,凤丫头又还起不来,媳妇竟是有些个倒三不着两的。幸亏了宝丫头心细,给我提了两次醒。媳妇瞧着她也实在是说的不错,这两日就带在身边儿,叫她帮我料理着些呢。” 话音才落了,贾母便嗔道:“你这做姨妈的也是,心疼自己女孩儿,倒拿着亲戚家姑娘使唤了起来?宝丫头过来,只跟着我坐罢。你姨妈显见是不疼你了!” 宝钗眼中闪过几分羞窘,脸上也有些火辣辣的。她自诩沉稳端庄,但到底年纪小些,哪里能比贾母这等经历的老人? 当下既不好顺着贾母的话说,眼光一扫间又看见了三春姐妹,迎春还好,探春惜春脸上却都微带着不快。宝钗只得端着笑脸,被贾母拉着坐在身旁的榻上。 邢夫人额头上勒着攒珠抹额,伸手扶了扶发髻上的凤尾金步摇,笑道:“说起来 ,宝姑娘确实能干。我听姨太太常说,如今在家里也替姨太太分忧理事呢。” 王夫人这些日子被邢夫人阴阳怪气的惯了,又是贾母好日子,因此也不理会,只笑着对宝钗道:“既是老太太心疼你,你就好好生在这里跟二丫头她们玩罢。” 宝钗起身应了。 说话间又有林之孝家的一溜小跑着进来,回说两位史侯夫人携着姑娘们来了。 贾母听了,忙叫邢夫人与王夫人都迎了出去。 史鼎史鼐兄弟两个如今都是侯爵,比之贾赦贾珍两个品级要高。两位史侯夫人身有诰命,自然也是怠慢不得的。 邢夫人与王夫人两个急忙往外走去,迎到了内仪门处,与陈氏徐氏都见过了,分开宾主,相跟着往贾母这里来了。 黛玉与林琰到时,荣府里已经有了不少客人。贾琏听闻林家兄妹来了,亲自迎到了大门口。 看林琰正翻身下了马,忙上去笑道:“林表弟。” 林琰一拱手,先转头嘱咐车里跟着黛玉的丫头“好生伺候着姑娘。” 这才与贾琏两个携手进了大门,身后跟着小厮除了长乐儿吉祥两个,还有才调拨到身边儿的平安、福喜,四个小厮每人手里都捧着红缎子包裹的锦盒。 男客俱都在荣喜堂正厅里,林琰随着贾琏进去时候,便见里边已经坐了几个人。贾赦贾政主位相陪,上首处两个身穿锦袍的中年人,一个瞧着相貌颇为威严,一个带了几分儒雅,两个人眉宇间很有些相似。林琰便知,这是史家的两个兄弟了。 见了林琰,贾政面上很有些不自然。要说上回林琰过来告知宝玉之事,开始他心里还是感激的。可架不住王夫人日日在耳边念叨着,又自觉家中丑事被林琰知晓,便渐生了不喜之意。看林琰与自己行礼,因是贾母好日子,只得换上了笑脸应和两声。 贾赦却是另一番表现。他自然也知道林琰将贾母气病了的事情,可听了贾琏学说的林琰言辞,却觉得这多年来可算是有人能替自己说句公道话了。再加上前两日与林琰小酌了两杯,这个时候看见林琰,倒是热络的很,亲自给林琰引荐了史鼎兄弟。 史鼎武将出身,为人比较直爽。他能以史家次子的身份自己靠军功得爵位,本身还是颇有才干的。 林琰听司徒岚说过,这兄弟两个与贾王薛三家都不大亲近,看来也是明白些的。史鼎史鼐也是初次见着林琰,先前因湘云之事,兄弟二人还曾说起过两次。此时看林琰长身玉立眉眼清秀,一身儿品蓝云绸长衫衬得人很是斯文,年纪未及弱冠,气度倒是沉稳,都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彼此寒暄过了,贾琏便陪着林琰在贾珍等人身边坐下。薛蟠早就在这里了,自林琰进门后眼珠儿就没错开,只恨不得将人看到眼里去才好。见林琰坐下了,薛蟠喜得搓搓双手,笑道:“林兄弟一向少见,今儿是老太太好日子,咱们可得不醉不归!” 林琰看都没看他,接过了丫头送上来的茶,垂着眼帘浅笑道:“客随主便罢,薛大爷,今日咱们可都是客。” 薛蟠看着他脸上浅淡的笑意,哪里还顾得别的?只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哎了两声,嗔怪道:“都不是外人,叫什么薛大爷?我痴长几岁,只叫哥哥便是了。” 贾琏听得冷汗都下来了,林琰那是什么性子?纵使先前没看清楚,往林府多去了两回也知道了,那真不是好惹的。先前连老太太都给了那么大没脸,薛大傻子要是惹怒了他,还不得去了半条命?哥哥,哥哥是好叫的?他这是把林琰当成那些个可以随意调笑的小子了? “薛兄弟,且老实些吧。大老爷二老爷都在上头瞧着呢。” 贾琏这是实在怕林琰当场翻脸,忙打圆场。 林琰微微一笑,也不拦着他。幸而立时便有周瑞过来请示,戏班子是预备好了的,可以开戏了。 于是众人又往荣喜堂里廊下来坐了席。林琰不大耐烦这样的时候看戏,实在是太热了些。因与贾琏挨着,看众人都没注意,便打开折扇扇了几下,与贾琏轻声道:“前儿我瞧着琏二哥事多繁忙,没得来与二哥说。若是过了这两日琏二哥得了闲儿,我却有事情要与你说。” 贾琏往林府里去过了几次,无非就是想着借机在司徒岚那里露个脸,也好巴结一番。他算是看明白了,如今在府里,自己怎么着都不是那最得宠的。有老太太一日,府里头提起二爷,都先是想到宝二爷。琏二爷,可是得往后退的。与其这么白费力气不讨好,倒不如另想个出路。 他话里话外跟林琰提过,林琰指点着他往忠顺王府里拜望了一次。忠顺王很是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只说记在心里了。 贾琏得了这话比什么都喜欢,只是近来忙着贾母的寿辰,倒是给忘了。此时听林琰话音儿,似是有了信儿,也不顾别的,忙低声问道:“林表弟可是听着什么信儿了?” “虽未说准,也有几分了。”林琰折扇轻摇,目光落在戏台子上,“我听人说,平安州知州身边儿少了个副职……” 贾琏大喜。他身上虽然捐了个同知,可不过是个虚职。谁也没拿着他当回事。东西两府都算起来,除了大老爷和珍大哥是袭了爵的,自己和蓉哥儿是捐了的功名,还有个二老爷多少年了在员外郎上没动过。这自己真要是能去做个州同知,那可就是实职了。不说什么油水好处之类的话,单是这份体面,轻易可是没有的。 贾琏还待再说,那边薛蟠看着眼热,也欲凑过来。林琰眼里闪过不悦,贾琏慌忙将薛蟠拉着往外走:“好兄弟,过来我有句话问你。” 却说黛玉自上回宝钗生日后,已经许久未来过荣府。此时见了贾母和三春姐妹,念及年幼时候在这里住着的时候,心里颇有五味俱陈之感。她自幼丧母,原本在这里住着的几年真是把贾母与宝玉当作了亲人的。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却叫她寒心不已。 脸上黯然一闪而过,黛玉暂且将心情掩了,面上带了几分笑意朝贾母走过去,行礼后奉上自己亲手所做的两色针线与贾母。贾母呵呵笑道:“好孩子,你身子娇弱,何苦费神做这些。”说着,便鸳鸯将自己头上的抹额换了下来。 保龄侯夫人陈氏先见了黛玉身形纤细,婀娜婉转,便有了七分喜欢。此时又见她送上的绣活儿也是精致的很,因笑道:“这就是林姑娘罢?果然是心灵手巧,我瞧着这针线倒像是南边儿的绣法呢。” 贾母笑道:“这是云丫头的婶娘,算起来你该叫声表舅母的。” 黛玉敛衽福了福,抿嘴笑道:“夫人好眼里呢,我们府里有个绣娘,原是苏州跟来的。我瞧着绣法新鲜,就向她学了几日,究竟也没学好。不过是闲着时候绣上两下,权当玩了。” 徐氏见了,伸手拉过了黛玉,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瞧这个小嘴儿会说的,真真是伶俐人。” 又对贾母道:“这孩子我一见就喜欢得紧呢。”说着自手上褪下了一只碧翠欲滴的镯子,给黛玉套上了,“这是我戴了多年的,不是什么好东西,留给你戴着玩儿罢。” 陈氏那里也另有表礼,黛玉忙都一一地谢了。 贾母便命黛玉坐在了自己身边,一手拉着她,一边对陈氏徐氏等道:“不是我说嘴,我这外孙女与敏儿当年竟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每每我见了,都好似看见敏儿在眼前一样。”说着,眼圈不免红了。 徐氏陈氏互相看了一眼,言不由衷地劝了两句。陈氏见黛玉微微垂着头,瞧不清楚脸上是什么神色,又朝贾母道:“老太太莫要过于伤感了。今儿的好日子,若是一味地提起伤心事,叫林姑娘也心里难过。” 贾母这才转悲为喜,点点头。 宝钗原本与迎春等坐在贾母右侧的圆桌旁,此时起身笑道:“老太太,林妹妹才过来,我们姐妹许久未见了,想和妹妹去后边说话,可使得么?” 贾母笑道:“你们小姐妹间自然有不少话说,跟我们老天拔地的就没了话。去罢,一会子开戏了再出来。” 原本预备的姑娘们的歇息之所便是贾母院子旁的西小跨院,不过几步的路。因湘云订了亲,徐氏便只带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过来。两个史姑娘都与惜春年纪相仿,瞧着性子倒很是活泼。又有宝钗这般长袖善舞之人,几个女孩子倒也在一起聊得不错。 宝钗目光流转,见黛玉身后跟着的四个丫头,除了雪雁是认识的,其他三个都眼生。不过模样倒都不错,身上服饰也很是鲜明,心里不由暗叹黛玉如今排场倒是大的,动辄便是几个丫头跟着。 因笑道:“林妹妹每天在家里做什么?也不嫌闷得慌。我们这里多少人都是念着你,你只不来。” 黛玉从雪雁手里接过了一把精致的六角纨扇轻轻扇着,浅笑盈盈:“宝姐姐知道,我这一向有些个懒散的。凡事能不动便不动,天又热的很,谁还耐烦出门做客呢,在哪里也不如家里自在不是?” 宝钗心里大怒——这分明是笑话自己有家不回,只在荣府里住着做客! 宝钗今日穿着的是鹅黄色开身儿宽袖长衫,底下一条金黄色百褶裙。此刻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她的手,若是伸出来看,便能看见那白嫩的掌心中几个深深的指甲印,几乎破了皮。宝钗这两年在荣府修炼的愈发深沉了,心里咬牙,脸上却不露声色,只又和史家姑娘说起了话。 黛玉用了一只纯银小叉子扎着一块儿蜜桃,尝了尝,果然很甜。 忽然听得外头一阵乱哄哄的,几个姑娘都是脸上变了色。还没来得及问,尤氏一阵风似的疾走进来,“姑娘们快出去,咱们家娘娘从宫里赐了不少的东西出来,老太太叫姑娘们过呢。” 元春禁足一事虽没有人敢在府里头提起来,可荣府里头哪里有什么隐秘可言?那一干婆子媳妇早就背地里窃窃议论了。姑娘们自然也都听得了一些风声,因此近来都不大敢说笑,生怕惹怒了贾母王夫人等。 “真的?”探春惊喜起身。 “哎呦谁长了天大的胆子拿这个说笑啊,快些罢小姑奶奶们。” 三春姐妹忙都起身联袂而去,宝钗先也站了起来,却见黛玉和史家的女孩儿安稳而坐,面上微僵,随即也笑着坐了下来。 51、提亲 却说贾母寿辰这日元春自宫里赐出金寿星沉香拐等物, 又有礼部奉旨赏赐金玉如意彩缎金玉杯等。荣国府里慌忙设下香案香炉, 贾母等人按品大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又忙着换了官服,乌压压跪了半个院子来接旨。 荣府中人自觉十分荣耀, 上自贾母,下至奴仆, 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至酒席间,贾母高居主位, 满面笑容。又有族中的媳妇并薛姨妈等满口恭维了一番, 贾母王夫人等愈加欢喜,便是给小戏子的赏赐都加了两成。 一时宾主尽欢,酒菜才撤了下去, 徐氏陈氏两个便起身告辞。贾母正待挽留 , 又有婆子进来回道:“爷们儿的席面也撤了,林大爷那里问林姑娘可要一同回去。” 贾母看向黛玉, 见她款款起身, 心知这是要走。果然黛玉朝着贾母浅笑道:“外祖母的好日子,原该在这里多陪陪您。只是如今眼瞅着已经八月了,来年三月便是春闱。这些天来哥哥在家里都很是用功的,我回去了,多少还能照应着些。” 贾母情知这不过是推诿之词, 只是今日元春复宠之事叫她欣喜不已。明日一早还要去宫里磕头谢恩,黛玉又如此说了,当着外人也不便再留, 当下点头笑道:“你说的也是。既是这样,且先和你哥哥回去。过两日得空了,我再叫人去接你。” 黛玉笑了笑,对着贾母徐氏等一福身子。徐氏笑道:“既是都要出去,不如咱们一道罢。也省的主人家再送一回。” 陈氏也笑道:“正是此话。” 王夫人邢夫人都挽留了一番,方才起身,妯娌两个并尤氏一路送了徐氏陈氏和黛玉往仪门处来上车。 满府的客人都渐渐散去,贾赦贾政都急不可待地来至贾母这里,一时间满满登登挤了一屋子,人人脸上都带了几分笑意,唯有宝玉有些闷闷不乐。 贾母知道他心事,招手叫了他到跟前,命他坐在一旁,笑道:“如今你大姐姐赏下了东西,明儿一早,我和你太太们进宫去谢恩。你也跟着你老子去,在宫外给你大姐姐磕个头。” 宝玉今日原想着能够见着黛玉,与她说说话的。谁知道一早起来便被贾政叫到了跟前去,到了此时方才放了回来。听说黛玉已经走了,竟是连一面都没有见到,心里正觉得空落落的难受着,忽听贾母这样说了,只得强笑着点点头。 王夫人今日实在是意外之喜了,捏着帕子拭着眼角,朝贾母道:“到底是老太太,借着您的福气,娘娘也好了!” 贾母亦叹道:“如今我叫你们进来,也正是为了此事。娘娘在宫里不易,咱们家里头便是不能为她分忧,也当不让她惦着。日后遇事多加三分思量,仔细想妥了再说话。一来为娘娘着想,二来也是为了府里平安。” 贾赦等人都起身,恭敬地应了。贾母便道自己这一日乏了,让人们都散了,且回去预备明日去谢恩。 不说别人,单说贾琏,听了林琰的话以后只恨不得此时立刻便过林府去问个清楚。他兴冲冲地回了自己院子,丫头婆子们除了凤姐儿跟前伺候的几个,都调到了外头去忙和,此时倒清静得很,只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坐在廊檐下守着。见了贾琏进来,小丫头赶紧站起来,高声嚷道:“二爷回来啦!” 平儿从里边打起帘子,贾琏进了门,一边儿解着领扣儿,一边问道:“她怎么样了?” “还好,先前叫着没胃口,不曾好生吃饭。方才饿了,才喝了半盏燕窝粥。” 贾琏进了里屋,凤姐儿头上松松地挽着一个平髻,额上勒了一条缀珠抹额。既是不出去,凤姐儿也没像往日一般插金带玉的,只用一根一丈青别了头发。脸色还是有些憔悴,见了贾琏进来,凤姐儿坐直了身子,笑道:“回来了?前头都散了?” 贾琏瞧着她黄黄的脸色,心里头有多少怨气也不好发作,坐在长榻上点头:“客都散了,老太太那里如今也没事儿。我回来换件儿衣裳,还要出去一趟。” 平儿正端着茶进来,听了这话,忙将茶递给贾琏,自去衣柜里拿衣裳。 凤姐儿忙问:“这会子不说歇歇,还往哪里去?” 贾琏一口气灌下了半盏茶水,喘了口气才道:“往林府去。” 凤姐儿看着他,意思是叫他往下说。贾琏带了几丝儿得意,“你往常只说林表弟没那么大本事,如今倒要告诉你,方才他说了,平安州那边有了缺了。你说,我可当不当去?” 凤姐儿听了也是一喜,“当真?” 贾琏一挑眉毛。凤姐儿喜得坐得愈发直了些,合掌道:“既是这样,你且早些过去瞧瞧。若是能敲定了自然还是早些的好。” 平儿伺候着贾琏换了衣裳,又蹲下了身子替他拽了拽袍角,这才起来轻笑:“奶奶您瞧,二爷这是逢了喜事,人也愈发精神了。” 贾琏轻佻地摸了一把她的脸,调笑道:“等着爷回来罢。”说罢,笑着出了门。 凤姐儿招手叫平儿过去,低低地嘱咐了两句。平儿面上虽有诧异,还是出去了。 林琰黛玉回了府,叫黛玉去后头歇着了,自己便往外书房来候着。果不其然,前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听得林成进来回说荣府琏二爷来了。 林琰命人请了进来。 贾琏进门时候看林琰正站在窗户前头,悠悠然瞧着外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是天上几片云彩,其余连只飞鸟也无。 “林表弟这是看什么呢?” 林琰也不回头,抬了抬下巴笑道:“琏二哥你看,那边那块儿云彩像不像头狮子?哎呀,怎么变了?” 贾琏使劲看了半晌,也没瞧出来哪里像狮子。又听林琰叹道:“变得真是快呢。想来这云本就是飘忽不定之物,遇见了风,连个样子都保不住。” 贾琏听得个糊涂,便不好接话茬。林琰回过身来,请贾琏坐了,笑道:“琏二哥来的快,我这里还没能得了确准的话呢。” 贾琏也笑道:“表弟与王爷乃是同窗,王爷一句话的事情,我放心的很。” “这个倒是要琏二哥放心,但凡我能说上话,定然不会不管。”林琰执起一盅茶,“只是,有一句话也得跟琏二哥说了。王爷如今算是管着事儿,可管的是刑部。这官员的调任却是吏部的事情。二表哥日后,可不能叫王爷难做呐。” “那是自然,便是冲着林表弟为我如此尽心,我焉能不知好歹?” 贾琏心知这是果然成了,喜得心里不知如何是好,若不是还能想起来林琰性子反复,恨不能抓了他的手来表表自己的决心。 送走了兴冲冲的贾琏,天色也就晚了。进了八月,天也渐短。这个时候西半边天上堆起了大片的云彩,斜挂着的夕阳给这些云彩染上了一层金红,瞧着,真有些斜阳如血的味道。 林琰静静地看着,心里不免又想起了今日荣府中人听见元妃复出时候的欣喜若狂。尤其是那往日里最是方正清高的二老爷,几乎是能看见他脸上惊喜到得意了。 回了自己院子里换好了衣裳待要出去,黛玉打发了人来问他可在府里用饭。林琰叫翠染:“你过去跟姑娘说一声,我这里有事要出去,不在家里吃了。若是有好吃的,给我留一份,我明儿再吃也是一样。再就是去瞧瞧若儿那里,大晚上的,别叫他多吃了,小心存食。” 翠染答应了出去不提。 林琰这回没骑马,叫平安赶了车,福喜坐在车辕上,一路往上回司徒岚带着他去过的宅子跑去。 他到的时候天色尚未全黑,里头却已经有了几个人都在湖心亭那里等着了。 见了林琰的身影,其中一个早就跳了起来,顺着曲廊便迎了出来,满脸讨好的笑意,“子非你来啦?” 林琰偏过身往他身后看了看,湖心亭里头端坐着一个皇帝,一个王爷,还有一个站起身来的侯爷。再瞧瞧面前这位,林琰心下叹气,自己大小有个爵位,一等轻车都尉。出去了也能打出牌子来吓吓平头百姓,只是在这几个跟前,那是完全连鞋都提不起的。 绕过了司徒岚,林琰径直走到亭子里头单膝跪下,“见过主子。” 司徒峻得意地挥挥手,“起来起来,不是在宫里殿上的,不必多礼了。” 林琰待要向另两位行礼时候,司徒岚已经跟了过来,一把把他揽了起来按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笑道:“哪里那么多礼啊。皇兄都说了不要多礼,你这跪来跪去不累得慌?” 水溶依旧是一身白衣坐在那里,眉如画,鬓若裁,双目如星。他嘴边也是常带微笑,看起来极是容易亲近的。又因为几代北静王都甚是忠心,到了他这里,虽手中已不握军权,却还能礼贤下士,尤其喜欢结交文人,也多有人称其一声“贤王”的。 此刻他坐在司徒峻身旁,一派斯文地端着玉杯,含笑问道:“今儿可热闹?” 林琰看看司徒峻,司徒峻叹了口气,拉着水溶手道:“热不热闹的,跟咱们可没什么关系。你问这个又做什么” “怎么没关系?”水溶奇道,“你知道这四王八公的,一向是通家之好。如今世交人家的老太君过生日,我们没去也就罢了,好歹送了礼。问问席面儿如何戏文好坏,总不算过罢?” 司徒峻无奈,朝着林琰点点头。 林琰笑道:“回王爷。酒席戏文倒也罢了,热闹倒是看了一出。还没开席,便有礼部奉旨按例赐了赏,又有宫里贵妃娘娘遣人来送了东西。两下里凑了一起。他们府里都是欢欢喜喜的。” 司徒岚笑了起来,“没高兴坏了?那元妃可是被关了不短的时候了,皇兄这份儿寿礼送的不小。” 司徒峻冷笑一声,“这就叫不小?明儿还有份儿厚礼呢。他们府里省亲的园子可也铺排不小,若是不叫元妃回去一趟,岂不是辜负了?” 林琰垂眸听着,心里暗自感叹。他替皇帝办事不止一天,多少也算知道些皇帝的脾气。当初皇帝未登基前并不受宠,老皇帝那个时候宠着的是贵妃甄氏所出大皇子和二皇子。荣宁两府自贾代善和贾代化去世后,在京里声势一日不如一日,因此便动了政治投资的念头。只是可惜了,他们只看着老皇帝对大皇子二皇子如何娇宠,却没有看见暗地里老皇上对嫡子的捶打锻炼。新帝登基后,焉能对曾经觊觎自己皇位的两位兄长有个好?不过是一来碍于上皇尚在,二来是如今那两个也算老实,还没有把柄递到人手上。这两个动不得,可不代表皇帝不动别人。 此算是私怨。于公来说,这些个老臣世家如今大多败落,子孙不成器者居多,斗鹰走狗的还算好,更有借着祖上荫庇为非作歹欺凌百姓,乃至于触犯国法的。 皇帝尚在年轻热血之时,一腔子抱负正要施展,又怎么会愿意留下这些尸位素餐者? 如今听着皇帝的意思,元春省亲算是要定下了。这么算来,近些日子放缓了的大观园采买,怕是又要动起来了。贾家,又要出血了。 云宁对这些个没兴趣。他今日是硬跟着要来的。 司徒峻对这个表弟印象不错——心肠够硬,手段也算利落。更妙的是,绝对是个知趣的人。才一进京,便以自己年轻为由,把历代安乐侯手上的兵权交了出来。 皇帝对此非常满意。安乐侯盘踞边疆百余年,无论军中还是地方都有极高威望。这个,可不是什么好事。云宁能够主动放手,对皇帝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投桃报李,司徒峻一直琢磨着怎么补偿补偿自己的表弟。 云宁倒是算计好了。此时站起来对林琰便是一拱手,吓了林琰一跳。 “林兄。”云宁话一出口,司徒岚一口茶水便喷了出来。 云宁面不变色,“我仰慕令妹仙姿玉貌,想请林兄成全。” “啊?啊……”林琰反应有些呆滞。这几日云宁一反常态,基本上日日去林府露次脸。林琰也猜到了他的用意,只是没想到以他闷葫芦似的性子,竟这么快就提了出来。 见林琰没了下文,云宁有些窘迫,也有些焦急。“我年纪虽然大些,可身边并无侍妾通房。皇上也在京里给我赐了宅子,日后也是长住京中的。林兄也不用担心令妹会与我一同往外头去吃苦。还有,林兄若是不放心,我也可立誓,若得令妹为妻,此生绝不纳二色!” 云宁说的有点儿乱,几个人倒是都听明白了。水溶拍掌叹道:“果然是痴心啊,小林子,你还不快应了?” 林琰垂下去的手握了握拳,挑这个时候替这个事儿,是云宁的主意? 眼睛斜斜地瞟了一眼司徒岚,见他面上装作一本正经,目光却是闪烁,当下明了了。因有皇帝在,只得心里冷冷哼了一声,暗自想着待后边二人单独相处之时,再收拾了他。 皇帝温和笑道:“林姑娘确实不错,出身清贵,听说性子也是极好……” 林琰心里登时一紧,不由得看了一眼水溶。水溶面上笑吟吟的,伸出葱白的手来敲了敲桌子。 皇帝登时改口:“云宁也是不错,身有爵位,出身更是高贵。再来如今家里人口简单……” 林琰低头忍住了笑,好容易听皇帝说完了,才抬起头来看着云宁:“侯爷知道我们府里的情况。我这妹子乃是我父亲唯一的骨血,这终身大事,我还是想问问她的意思。” 云宁点头:“这是应当的。” 司徒岚在后边听得只想踹了云宁——什么应该的,你只说是长兄如父不就完了?再不然,直接求了皇兄圣旨,立马赐婚不就得了? 52、事定 司徒岚这里恨铁不成钢, 云宁犹不自觉, 看着林琰道:“林兄所言极是,原是我性急,冒昧了些, 还请林兄见谅。自然是先得令妹首肯,我再托了冰媒郑重去提亲的。” 林琰心里翻了翻白眼, 微笑道:“侯爷厚爱,也是舍妹的福气。” 水溶折扇轻摇, 一派风流:“其实算起来, 子非年纪已近弱冠。如今父孝已过,不知可有何打算?” 司徒岚心里“咯噔”一声,看向林琰, 眼神复杂莫名。 他自然知道林琰迟早是要成亲的, 只是一直下意识地不愿意去想。 本朝历来男风盛行,非但王公贵族官宦人家, 便是南边素来讲究文雅的读书人, 也多有好此道者。只是,却鲜少有人能够为了这个不成家的。现下坐在这里的五个人,便是皇帝之尊,王爷之贵,也都是有妻有妾, 更何况林琰? 纵然两人心意相通,如今他对自己在林琰心里的分量,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便是再多女人, 只怕也不能替了自己。只是,想想那个日后会被人正经称为“林夫人”的女人,他就不能不咬着牙,心里与其说是浸了一缸醋,倒不如说是如同被揉进了一把钢针,扎得他疼,却说不出来。 他心思的变化如何能瞒得住林琰? 垂下去的左手轻轻地拍了拍司徒岚的手,林琰轻言浅笑:“明年便是大比之年,算起来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了,再者过了年又有舍妹及笄礼,竟是忙的很。眼前只这两件大事,先要过去才是。” 水溶一笑便不再说,司徒峻先还打算敲敲边鼓,这时候见了自家弟弟一副呆滞的样子,倒也不忍心再开口。 几个人各有心思,都是沉默不语。一时亭中寂静,唯有晚风拂过荷叶,带动池水,泠泠作响 。 却说贾琏兴冲冲回了府,先往父亲那里去了一趟。 贾赦因今日贾母寿辰,应酬了大半日,也觉得乏得很,因此倒是没有去几个姨娘的房里厮混。贾琏进去的时候,正歪在炕上,两个丫头一个捏肩一个捶腿,另有邢夫人坐在下边的椅子上喝茶。 贾琏进门先给二人行了礼,贾赦眼睛睁开看了看他,问道:“你这会子过来作甚?” 贾琏陪笑道:“今儿个在咱们府里听戏时候,林表弟叫儿子得空儿去他们府里一趟。儿子这会子才回来,林表弟托我将这个带给父亲。”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长条锦盒,宽不过寸余。贾赦接过来打开一看,浑浊的眼睛一亮,忙坐起身子。 贾琏不知盒子里是何物,伸着脖子看了看,贾赦从盒子里掏出一柄折扇,竹质扇柄,上头镂空雕花,做的很是精致。 贾赦“刷”的一声打开了扇子,看到了扇面时候,很是失望,“唉”的叹了一口气。 “老爷,莫不是这扇子不好?”邢夫人不知道东西好坏,瞧着贾赦脸色不好,忙问道。 贾赦又躺了下去,手里摩挲着扇柄,“说起来这个也是极难得的了。只不过与前两日我看见那个,却是不能同日而语啊。也是林家那孩子有心了,琏儿。” 贾琏忙答应了一声,听贾赦吩咐道:“明儿再见了他,替我说声费心。” 顿了一顿又问道:“他找你何事?定不是单为了这把扇子罢?” 贾琏起身陪笑道:“正是有件大事,要与父亲商量。”便将林琰说及平安州同知之事说了。 贾赦又从炕上坐了起来,眯着眼道:“这有什么可来商量的?这算是大好事呐,难道你还推了不成?” 贾琏赶紧说道:“儿子岂能这样没有心计?横竖林表弟说忠顺王爷那里还没有敲定,儿子便说了先来回老爷一声。其实,是十拿九稳了的。” “我说呢,你若是推了,那不是愚蠢之至?” 邢夫人一旁听着也插不上话,心里颇感不是滋味。贾琏若是她生的,那此时她不说去放炮仗庆贺,起码也会喜气洋洋。偏生她自己没有一儿半女,贾琏和迎春两个哪个与她都不亲近。贾琏有出息也好,就这么着在府里被压着也好,在她看来都一样。只是,如今这个时候,二房气焰太盛,有贾琏这个事情出来,倒也能叫人高看大房一眼。 想到这里,邢夫人笑道:“这个可真是了不得的好事!只是……” 看看贾赦父子两个看向自己,忙又端起了笑脸,“我是不懂那些个爷们儿的事情。可据我想着,这一州的同知,既是那州官的副手,想来也是个肥缺了。这如今凭着林哥儿一句话,要是成了自然好。要不,是不是还是先往主事儿的人那里去走动走动?” 贾赦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头发长,见识短!你没听琏儿的话?那是忠顺王爷一句话的事情,咱们府里跟忠顺王素无来往,人家那是瞧着林家的面子!等着你想起来去走动,早就晚了。” 邢夫人赔笑:“我这不是也为琏儿喜欢么?到底没有老爷看的透彻。既是这样儿,咱们是不是也得预备着了?” 贾赦叫贾琏:“虽是这么说着,咱们也别干等着。你且去叫你媳妇在库里找出几件子好东西来,别弄那些个不上台面的,抽空子给王爷送过去。还有林家那边儿,人家替你谋了这么大个好处,也别白了。” 贾琏笑着应了几个是字,退了出来。 回了自己院子与凤姐儿说了,凤姐儿更是欢喜非常。忙叫了平儿进来,“去把方才找的东西拿过来。” 平儿出去了,不多时又进来,手里捧了一只极大的匣子。打开来看时候,乃是一只玉雕的如意观音。通体碧绿澄透,人物鲜活,雕工极为精致。 贾琏纳罕,看向凤姐儿。 凤姐儿瞧着他迷惑,扑哧笑了,伸手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子,“二爷傻了不成?难道明儿就这么去跟王爷道谢?自然不好空着手去的。” 贾琏嗨了一声,笑道:“这个老爷说了,叫跟老太太说一声去,都有府里呢。你倒是大方,我记得这个是你的嫁妆罢?” 凤姐儿掠着鬓边发丝冷笑道:“我劝你别去找不自在。如今府里的情形,我再清楚不过。为着娘娘省亲,多少银子都花了。上回二太太还跟我商量着,要把府里的好东西都凑凑,摆到园子里去呢。这会子去说,怕是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了。横竖我这里还有两件儿能拿出手的,除了这个,还有一个玉石盆景,也算是好东西了。都给了二爷,二爷且去打点罢。” 贾琏听了,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一来,凤姐儿这些日子并不得他的心,太过爱弄权了。二来,为了一个省亲,整个儿荣府里的家当竟要都搭了进去不成?除了二房,别人是不用过日子的了? 此时见凤姐儿并不藏私,反倒是为了自己拿出了压箱底的嫁妆,素日冷着她的心思不由得全都软了下来,叹了口气,合上了匣子道:“你先安心养着,待我问问老太太,看是怎么说。” ……………………我是到了第二天的分隔线…………………… 次日上午,黛玉正在屋子里头看书,听人说大爷来了,忙站起身来迎接。 林琰进了屋子时候,看黛玉身上一件儿浅绿色窄袖中衣,外头罩着雪青色滚蓝边软绸短比甲,底下一条深粉色曳地裙,整个儿人真如临春初绽的花儿一般,娉娉婷婷。 “哥哥怎么这般早?可有事情?”黛玉含笑问道,忙给林琰让座。 林琰坐下了,叫黛玉也坐了。看看屋子里人多,便只叫留下了黛玉的乳娘王嬷嬷,其他人都到了廊下去伺候着。 林琰喝了口雪雁送上来的茶,才笑着开口:“叫了人出去,并不为别的。如今咱们家里守孝也过了,转过了年就是妹妹及笄之年。妹妹也大了。” 听到这里,黛玉还有何不明白?一张芙蓉俏脸顿时红了,越发显得美玉流光,明珠生晕。 “妹妹且别羞恼。”林琰恐黛玉脸嫩,忙道,“不瞒妹妹,昨儿有人向我提起妹妹来。说起来妹妹想必是也记得,便是时常来府里的安乐侯爷。我没立时便应了,想先问问妹妹的意思如何。” 王嬷嬷也听出来了,这是有人跟林琰提亲了。听见说是一个侯爷,王嬷嬷先是惊喜,复又担忧。看看黛玉脸颊晕红,窘得不得了,也不顾别的,忙插口问道:“要说这是个大喜事。姑娘不好意思说话了,老奴大个胆子插一句,大爷看着这安乐侯爷如何?” “嬷嬷!”黛玉嗔道,又低下了头去。 林琰眼睛看着黛玉,仔细观察她的神色。他一直怕自己所做的敌不过原定的命运,宝黛二人日久生情什么的。此刻见黛玉脸上虽是羞涩,却也并没有他之前担心的那些个震惊痛苦等,当下放下了心。 笑道:“若是旁人,我这里看不过去,也不敢到妹妹这里来说。这安乐侯爷乃是安怡大长公主的独子,说起来,他也是当今圣上的姑表兄弟。如今大长公主和老侯爷都不在了。皇帝体恤,特命他在京里建了府。先前来过咱们府里,若儿时常缠着他指点两下拳脚。脾气也还不错。” 黛玉听到这里想了起来,秀眉微蹙,低声道:“可是上次莽莽撞撞闯了到园子里来的?” 林琰听了一怔,随即险些大笑。云宁一味地怕自己横加阻拦,因此做足了功夫,没想到自己还好,反倒是早在妹妹这里挂了号,只不过,却是得了个莽撞的印象。 “就是他了。说起来妹妹还该记得,那回咱们从郊外别院回来,城门处,他还曾止住了惊马。要不,那马冲过来,怕就与妹妹的车撞上了。” 黛玉忍不住掩着嘴笑了,须臾又敛了笑意,垂首不语。 林琰度其心思,大概并没有十分抗拒,只是不知云宁为人到底如何,有些个惴惴罢了。便又道:“安乐侯爷爵位虽高,年纪却还不算太大。只难得一样,如今,身边并没有侍妾通房。” 王嬷嬷一拍大腿,“竟有这样的好事?”又觉得不对,“难道……” 林琰笑道:“嬷嬷且别急,侯爷断无其他事情,个中缘由却是因他父母。这话我也不好细说,只是侯爷品行却是可信的。况且,他也跟我说了,成亲后绝不纳二色。” 黛玉眼皮儿微微动了动,从林琰这里看去,便见她的睫毛颤了两下。王嬷嬷听得不纳二色的话,早就惊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男人?原以为自家大爷便是新鲜的了,难不成,还有一个竟能被姑娘碰上? 见黛玉不说话,生怕林琰误会了,忙用手在黛玉后边轻轻碰了碰黛玉。 良久,黛玉才微不可闻地说道:“哥哥做主便是,我,我……” 连说了几个我,终是脸上臊的下不来,快步走进了内室。 林琰知道这是应了,也笑着起身,对王嬷嬷道:“嬷嬷好好跟妹妹分说分说。若是妹妹没有别的话,我便去给侯爷回个话。也好叫他算着日子请人正式来提。嬷嬷这里,也和李嬷嬷许嬷嬷商议着,看妹妹该当预备些什么,都提前预备着才好。” 王嬷嬷心里一盆火似的,忙点头,高声唤雪雁进来送了林琰出去,自己几步跑进了里间儿。 黛玉正托腮坐在榻上,见她进来了,脸上红色更盛,忙拿帕子掩了。 王嬷嬷过去坐在榻边,轻轻拍了拍黛玉的手,笑叹道:“姑娘大了,果然是长大了。这一晃眼啊,就要谈婚论嫁了呢。” “嬷嬷!”黛玉一双明眸似嗔非嗔。 “好姑娘,如今就咱们两个,可不是羞臊的时候。听我跟姑娘分说分说。”王嬷嬷替黛玉将头上一支小凤钗别了一别,“若是前两年,大爷刚到咱们府里,这话我还不敢说。可这几年冷眼看着,没有一件事情不是替姑娘想在头里的,便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亲哥哥,也不过如此了。老爷太太都不在了,老奴从小跟在姑娘身边,心里只一件大事未了。今儿听了大爷的话,也放下了大半的心。咱们不说攀附高枝儿,图人家什么侯爷的话,单就说那一条,再不纳妾,可天底下就难得。” 黛玉静静听着,窘迫之意渐渐退了,只是还有些抹不开,手里只管扭着帕子。 王嬷嬷自顾自地说着:“大凡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的?便是两口子好,还有婆婆太婆婆给塞人呢。今儿大爷说的这个侯爷,既没有长辈了,也没有同辈的姐妹,姑娘日后竟是进门便当家,再没个气受。我这心里掂量了几个个儿了,真真是,再找不到的好人家了。” “嬷嬷别说了,我都明白的。”黛玉轻声道,“哥哥原也是为了我尽心尽力,我都懂得。” “姑娘明白就好。老奴如今可是敢担保的,大爷啊,是真真一心一计为姑娘打算。不然,自己应与不应,何必来问姑娘呢?姑娘也是明白人。” 王嬷嬷自己越说,越是觉得安乐侯实在是黛玉良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恨不得此时便过了礼把事情定了下来才好。好言劝慰了黛玉几句,忙叫人进来伺候。自己起身匆匆去西边的跨院里找李嬷嬷和许嬷嬷,商议着黛玉该预备着的一应物事。只边走心里边啐了一口——当年荣府的老太太还想着将姑娘配给那个宝二爷,连屋子都安排到一处。又指派了别的人来伺候姑娘,挤兑的自己离着姑娘越来越远。啊呸!也不看看她家的孙子配是不配! 云宁那里这一夜是没睡好的,一大早上起来便来找司徒岚。司徒岚才洗了脸换了衣裳,饭都没吃一口,便听人说安乐侯来了,心里十分鄙视云宁。出来嘲讽道:“你也太过心急了。昨日晚间子非那老晚了才回去,这会子想来还没起呢。横竖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过的,再多等几又如何?” 云宁毫不客气:“你又如何知道他回去晚了?昨儿散了的时候日头才刚没下去,还没全黑呢。” 司徒岚鼻子里哼了一声,禁不住云宁一旁亦步亦趋地催促,只得换了衣裳跟他一块儿过来林府。 二人来惯了的,也不必去通传了,随着林成一块儿就到了林琰的书房里。 林琰正在那里听林若背书,看两个人进来,起身相迎,笑道:“也太早了些。” 司徒岚看着他起身时候动作滞了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朝林琰眨了眨眼。 林琰没好气地瞪了他,若不是有云宁和林若两个在,只怕是一脚便踢了过去。 又瞧了云宁半晌,云宁盯着他,一颗心不住下沉。 司徒岚看二人相顾无言,重重地走了两步。 林琰垂下眼皮,扯动嘴角:“侯爷,回去请个冰人罢。” 云宁倏然起身,朝着林琰深深一揖,“多谢林兄成全。” 林若左看看叔叔,右看看云宁,大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转,明白过劲儿来了,“二叔,你成全什么了?莫非,难道……” 在林若眼中,云宁一贯是个很英雄的人。武功好,人又看着冷厉严肃,林若心里十分想长大了以他为榜样的。可今日看来,非但英雄气概全无,还带了几分憨气。能让他来谢谢二叔成全的,呀,不就是只有一件事情了? 林若眼睛睁大了,莫不是来抢姑姑的? 53、赐婚 云宁得了林琰点头, 兴匆匆回了侯府, 临走时候又死拉活拽地弄走了司徒岚,美其名曰有要事商议。 才一到了府里,云宁便叫来了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老管家赵四。赵四乃是安怡大长公主留给云宁的人, 对云宁是忠心耿耿。眼瞅着小主子是过了孝期也还没有大婚,赵四心急如焚又不敢劝。这个时候忽然听云宁说看上了一家姑娘, 要预备着下定了,那真是一大惊之下又是一大喜。 云宁在赵四跟前也没有顾虑, 道:“林家那边吐了口, 我想着,咱们得找个媒人上门正式提亲才好。京里的人我认得少,表哥有没有合适人选?” 后一句却是对着司徒岚问的。 司徒岚心里哀怨至极, 自己跟子非还没说上两句话呢, 就被云宁拉了出来,敢情他的大事是搞定了?当下全无好声气, “没有。” 赵四到底是宫里出来的, 拍了拍手,笑道:“侯爷倒不必为这个为难。您是大长公主所出,如今的太上皇是您亲舅舅。老侯爷和大长公主都不在了,亲舅为大。侯爷倒不如先进宫去跟上皇那里讨个主意。一来,尽了臣子晚辈的礼, 二来,也是叫上皇高兴高兴的意思。”上皇对侯爷不错,一高兴了直接下旨赐婚也是有的, 岂不是比托了别的媒人更有体面?也显得府里对林家的尊重不是? 云宁豁然开朗,忙忙地就要进宫去。司徒岚叹了口气,只得跟着起身,又坐车往宫里去折腾。 却说太上皇这几日因为天热,也时常要发些小脾气,正是闷得无聊时候。听说云宁和司徒岚两个来了,登时喜得眉开眼笑,忙叫人快些宣了进来。 彼时太后也在,云宁与司徒岚两个进来与上皇太后分别行了礼。太上皇笑问:“这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有好几日没来了罢?” 司徒岚笑回:“怎么是好几日?前儿不是才进宫给父皇请安?” “哦,那倒是我记错了?”太上皇瞪眼,“你前儿来了,云宁可没来罢?” 云宁忙要起身,太上皇抬手止住了,继续瞪着自己儿子,“越大越发没规矩,只跟我来顶嘴!” 太后一旁笑着劝道:“父子两个但凡到了一起就是大眼瞪小眼的,若是儿子不来,陛下又该想了。” 司徒岚懒懒地笑道:“可不是么,父皇骂我骂狠了,我可就不来了。” “你爱来不来!每回来了不顺走我的好东西?”上皇嗤之以鼻,对着云宁又换了一副慈爱颜色,“今儿怎么来了?有事?” 云宁脸上微红,站起身刚要说话,司徒岚已经抢先了:“他想娶妻了,来找父皇您讨主意。父皇可别以为他是多孝敬来的。” 太上皇大喜,胞妹只留下这一个孩子,自己早就想着给他找个家世容貌性情都好的大家闺秀赐婚,奈何他钻了牛角一样只不要。如今他想成亲了,太上皇如何不喜?忙问云宁心怡哪家的姑娘,待听得是故去的林如海之女时候,不免又犹豫了。 “这个,若是林如海尚在,他女儿指给你倒也算是登对。如今么,家世有些个单薄了。” 司徒岚最是听不得这个,撇了撇嘴刚要开口,已经被太后接了口,“呦,就是上回进宫那个林家的丫头?我就说她是个好的,竟被云宁瞧上了?莫不是,上回在宫里,云宁就上心了?” 太后笑眯眯地调侃了几句,云宁面色更红。司徒岚忙插嘴道:“母后,那可不是头一回见着。话说他又是救过人家,又是莽莽撞撞在人家花园子里惊吓过人家,算上宫里那次,见过三回了。” 上皇和太后都很有些好奇,司徒岚添油加醋了一番,将云宁前两次偶遇林黛玉之事说了。 太后合掌笑道:“这可不就是缘分么?” “什么缘分啊?”皇帝笑着负手进来。 司徒岚云宁都站起来,皇帝看他两个来了,心里知道是云宁的事情了。倒是有些诧异,这云宁昨日还未得应允,今儿倒是动作快的。自己在下首坐了,又叫司徒岚云宁两个也坐了。 太后又笑着说了一遍,皇帝做出喜悦之状,笑道:“父皇先前还一直惦着这点子事情呢,如今倒好了。父皇,您说呢?” 太上皇其实也没别的意思,既是云宁喜欢,那就万事都好。只要不叫妹妹的骨血断了,怎么都好说。当即也就点了头。 又对太后道:“你上回瞧着那丫头确实好?” “好着呢。我先还想着,那孩子年纪尚小,若是大些,接近宫里来也是好的。模样又俊,说话又识趣,听说在家里打理家事也是不错。可惜我竟是晚了一步。”说罢朝皇帝笑着。 司徒峻兄弟两个险些都喷了茶,云宁瞧着司徒峻的脸色都变了。 司徒峻赶紧嗽了嗽嗓子,笑道:“母后既是这样喜欢林姑娘,何不赏她一个体面?” 太后保养极好的脸上露出几分了然,笑道“皇帝的意思是?” 话没说完,便被听了半日的太上皇接过去了,“行了,这事儿就这么着罢。也别找什么冰媒,朕下道赐婚的旨意罢了,你那里再赏那林家点子东西,这份儿体面就都有了。” 云宁进宫一趟,请下了赐婚的旨意。这头一件事情完了,只是日后文定时候须有男方长辈女眷出席,大长公主早就不在了。 太上皇微一沉吟,道:“我记得,东安与你家里有亲?”他说的是东安郡王穆家。 东安王也是太祖皇帝开国的功臣,却不与另外四王同列。如今的东安郡王太妃,算起来是云宁将出五服的姑祖母。 太上皇一语定音,云宁满面喜色地回了自己的侯府,叫赵四去细查黄历,只待太上皇这里旨意一下,便去拜请东安王太妃出面主持自己文定之礼。 这边儿太上皇也是雷厉风行,没叫云宁等到心焦,第二日便有宫中旨意传到了林府,赞了一番黛玉德容言功无不出众,后边正题便是将原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林海之女林氏许以安乐侯为妻。 领了旨谢了恩,林琰亲自将明黄色圣旨恭敬地供了起来,又挽留传旨的内监进厅里吃茶。 那内监年纪不过二十几岁,也是个精乖的人物,自然从善如流。林琰将人让到了花厅里,命人上了好茶,亲自陪着说了会子话。末了又送上了一只绣工精致的荷包。 内监收了塞进袖子,脸上笑容更盛几分,欢天喜地地去了。 林琰便回身进了内院,此时黛玉那里早就得了消息。一院子的丫头婆子挤来与黛玉道喜,羞得她躲进了屋子不肯出来。 看林琰进来,丫头婆子们又与他道喜。林琰笑道:“这是咱们府里头一件大喜事,传话下去,府里头每个人赏一个月的月钱。” 丫头婆子等齐声道谢,又都喜滋滋地散了。 林琰踱步进屋子一看,外间只几个丫头站在屋子里,规矩不差,脸上都是喜色盈腮。王嬷嬷从里头正拉着黛玉出来,笑道:“大爷勿怪,咱们姑娘这里害羞呢。” 黛玉一张俏脸涨得通红,眼睛都不敢抬起来了,看着很有些手足无措了。林琰摇头笑道:“妹妹,这是人生大事,这会子害害羞也就罢了,明儿一应的东西,可得预备着了。虽说咱们府里有女红上的人,可这小定时候的回礼,还是得妹妹自己动手的。” 王嬷嬷忙道:“是呦,就是不知道这位侯爷长得可高大?别姑娘预备了,倒是不合适了。” 林琰想了想 ,笑道:“这会子事儿算是定了,按理,妹妹不当再见着外人。不过这衣裳还是要预备的,我想想法子罢了。” 林琰这里心中暗自想着怎么叫黛玉瞧见一回云宁,别弄得真到了洞房时候才知道良人什么样子。横竖两个人名分已定,只要大规矩不走了褶儿,林琰还是乐意看着妹子窘迫一回的。 凑热闹一般的,太后那里也跟着有给黛玉的赏赐下来。来的女官乃是太后贴身伺候的,看着黛玉朝宫里的方向磕头谢了恩,笑道:“太后娘娘说了,明儿叫姑娘进宫去陪着说说话。” 林琰黛玉忙恭敬领命,那女官才袖子里收着林琰递过去的荷包走了。 相较于林府的喜气洋洋,荣国府里就有些沉闷了。一大早上起来,贾母王夫人等按品大妆,都收拾妥了,往宫里去给元春谢恩。又叫了宝玉也跟着,和贾琏等外男只在宫外磕个头便是了。 却说贾母王夫人等见了元春,看她容颜比之前憔悴了不少,原本丰润的脸庞消瘦了,连下巴都变得有些尖俏。她本就是那种丰腴的美人,此刻瘦了下来,反倒不如之前那般有风韵。 王夫人一见,眼泪便下来了,若不是碍着宫里的规矩,恐怕就要凄惨地叫上一声“我的儿啊“了。 贾母气得狠狠瞪了她一眼,跟来的尤氏忙低声劝道:“婶子快别这么着,在宫里呢,多少忌讳哟!” 元春怨恨王夫人对自己说话不尽不实,害的自己白白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如今皇上根本都不涉足凤藻宫,原本就稀薄的圣宠更是被母亲的愚昧连累个干净。偏生这个时候王夫人一上来便哭天抹泪,元春看了看殿里各角落里伺候的太监宫女,强压着怒火咬牙道:“宜人噤声!日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何苦做这般情状?” 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抱琴。 抱琴会意,过去将殿里伺候的人都支了出去,只自己一个侍立在侧。 贾母见人出去了,这才坐在元春对面,问道:“娘娘,这昨日突然下来的赏赐,倒是吓了我一跳。究竟是何时出来的?怎么咱们没听着一点儿音信呢?” 元春把玩着腕上的玉镯子,长长的指甲和碧翠的镯子相映。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牵强的笑意,元春低声道:“我也不大明白。要说皇上都这么久了,也没想起我来。我还以为,这凤藻宫,早就被人忘了呢。” 贾母看看殿里无别人,忙劝道:“娘娘慎言。如今娘娘才出来,正是多少人盯着呢,这把柄,可不能送到别人手里去。” 元春到底是宫里浸染多年的了,很快调整了过来,道:“老太太说的是,本宫不过是见着家里人,心里一时激动罢了。” 邢夫人王夫人尤氏都是站在贾母身后的,元春指了座位命她们也坐了。怔怔地瞧着凤藻宫里华美的装饰,元春半晌未说话。 “娘娘?”贾母不知她心意,试探问道。 “老太太,本宫无事。”元春强笑了一笑,精心描画过的两道细眉微微皱了一下,叹道, “想我在家里时候,宝玉他们年纪尚小。唯有二妹妹稍大了一两岁,却也与我差的甚多,平日里连说过的话都数的过来。可如今想起来,那时候还有个说话的人呢。现下,唯有和抱琴说说罢了。” 话中不无凄凉之意。邢夫人王夫人等听了,都是一阵唏嘘。贾母目光闪了闪,看向元春。 元春缓缓点了点头,慢条斯理问道:“薛姨妈家里的妹妹,可还在府里住着?” 王夫人不傻,立时便有些警醒,看着元春道:“是在府里住着,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贾母挥手止住了她,“娘娘可想好了?” 元春闭了闭眼睛,点了点头。 贾母叹了口气,起身道:“我都明白了。娘娘只管放心,下回进宫来请安,我带你几个妹妹来给你瞧瞧。” 贾珍贾琏宝玉都在宫外头候着。见了贾母等人出来,贾琏宝玉忙过去一边一个扶了贾母,贾珍便亲自打起了贾母马车的帘子。贾母踩着脚踏上了车,又命宝玉也跟自己坐了,这才叫贾珍放下帘子。 又等着邢王二人并尤氏都坐了车,贾珍贾琏两个才翻身上了马,一路护送着回了荣府。 “老太太……”王夫人忍了一路,进了贾母的屋子后实在忍不住了,急急地唤着贾母。 贾母抬了抬手,“娘娘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 王夫人颇为踌躇,“媳妇自然明白,只是,只是……”连说了几个只是,紧抿了嘴唇说不下去了。 元春的意思,贾母几个没有不明白的。这原本就是大家子里头女人常见的固宠手段,不过是用来邀宠的丫头变成了姐妹罢了。 元春被解了禁以后,也见了两次皇帝。皇帝态度还好,反倒温言宽慰她一番。只是,先前偶尔的时候皇帝还能到凤藻宫里来一趟,如今却是再没有迈进过这里。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的规矩往皇后那里去外,竟是不怎么涉足后宫了。元春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与皇后、淑妃等年纪相仿,许是皇上贪恋了年轻娇艳的,因此才冷落了妃嫔们。 自以为找到了症结的元春,开始想着,怎样找一个年轻貌美又能吸引了皇上的美女来,还得能是自己的助力。 想来想去,主意便打在自家几个妹妹和薛宝钗的身上。 薛宝钗是王夫人看好的儿媳妇人选,怎么会愿意送进宫里去?更何况是要进宫去分了自己女儿的宠。至于迎春几个,王夫人向来没放在心上,迎春性子懦弱,惜春年纪尚小。只一个探春出挑些,可这丫头心大,谁知道真要是进了宫会给女儿惹出什么来? 王夫人恨元春想出这么个主意来,看着贾母不欲阻拦,不由得急了。 贾母心里也是犹豫,只是她这里还没有犹豫完,贾琏跟着贾赦进来了。 回说了林琰提及的事情,贾琏便站在一旁不说话了,只垂着手等贾母示下。 贾母听了,不置可否。 贾琏心里有些不安,看看贾赦,他也正半眯着眼坐在那里等着。 良久,贾母方才出声儿:“这是好事,你们父子两个看着,该怎么办怎么办罢。” 这就完了? 贾琏有些失望,等了一会子,果然不见贾母再说别的话,反倒是又去嘱咐王夫人:“她们姐妹的衣裳头面你早早预备出来,若是进宫去请安,家里常穿戴的那几样可是不成的。宝丫头那里你说一句罢。” 王夫人无奈,只得咬着牙应下了。回了屋子后,好一番发作赵姨娘。 这边儿贾赦贾琏父子两个如何不满不提,第二天,贾政才一下了朝,便急匆匆地回了府,一路直接往贾母院子里来了,“老太太,太上皇给外甥女赐婚了!” 54、黛玉小定 贾政话音未落, 贾母倏然起身, “谁?你说给谁赐了婚?!” 屋子里尚有邢夫人王夫人三春姐妹并薛氏母女等,贾政一头闯了进来,薛姨妈避之不及, 只得与众人一起站了起来。 贾政也不顾的许多,朝贾母道:“方才从部里听见, 太上皇已经下了旨,给外甥女赐婚了!” 贾母颤巍巍问道:“给我玉儿赐婚?赐了给谁?” “是安乐侯。方才儿子还听说, 太后娘娘的赏赐跟着也就到了呢。” 话音落下, 满屋子里的女人都是惊讶之极。王夫人扯着手里帕子,强笑道:“这,老爷这信儿, 可是真的?若是, 可真是外甥女的大喜事啊。” 邢夫人最喜欢看王夫人吃瘪,两个人挨着坐的, 又怎么看不见王夫人攥的紧紧的手?当下念了声佛, 笑道:“到底还是外甥女有福气,这一赐婚,就是现成的侯爷夫人了!老太太,给您道喜了!” 薛姨妈看看女儿,脸上掩不住的酸意, 笑叹道:“谁想着林姑娘竟有这样大的一段福气呢?” 贾母心里五味杂陈,她对黛玉若说真是一丝儿疼爱都没有,却也不是。她喜欢黛玉这样聪慧伶俐的女孩儿, 又因着种种思量,一心把黛玉配与宝玉。故而她不顾的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叫两个孩子都伴着自己身边儿。眼瞧着,两个玉儿那两年还算是和睦的。她也以为这双玉的良缘是十有八九能成的。谁知道女婿病重,黛玉回了一趟扬州,再到进京来,一件儿接着一件的事情,竟是让黛玉渐与自家疏远了。 如今,黛玉竟得太上皇赐婚,这是多大的荣耀?何况赐婚的对象乃是一个侯爷,黛玉嫁过去身上便是那侯爵夫人的诰命,除了自己,两府里头的女眷品级都要比她低,日后见了,可怎么相处? 贾母心里固然如是想,却是听不得薛姨妈的话。怎么?什么就叫做“谁想着有这么大的福气”?难不成自己的外孙女,在她眼里是不如别人的?她自己一个商家出身的女儿,还妄想着攀上国公府邸呢,竟还有脸来说自己的外孙女? 贾母人老成精,点头含笑道:“是了,我只说我的玉儿是个苦命的。自小儿失怙失恃的,原也不成想她竟得了太上皇和太后的眼,又是赐婚又是赏东西的。” 邢夫人忙接着话茬儿道:“是了呢。这是难得的荣耀,可天下的女孩儿多了去了,有几个得了太上皇赐婚的?有了这么份儿赐婚的旨意,比出阁儿时候多加上几抬嫁妆还要体面呐!” 贾母原听不得她说话粗鄙,凡是张嘴就带了小家子气。此时倒是觉得顺耳的很,笑道:“就是这个道理。” 又叹道:“我那玉儿到了明年才十五,唉,也不知道他们府里有没有人帮着预备些。凤丫头偏偏这个时候还不能出门……” 王夫人眼皮儿一动,笑道:“凤丫头虽是不能出门,咱们府里也不好干看着。拢共老太太就这一个嫡亲的外孙女,便是他们府里有人,咱们还该尽尽心帮衬着忙和忙和呢,更何况如今只外甥女一个?她哥哥虽好,可惜是个爷们儿,这些个琐碎事宜他哪里知道?” 贾母听得点头,“既是这样,叫琏儿过去问问罢。若是他们那里用得着的,叫琏儿跟着忙忙。” 一时众人散去,贾母才歪在榻上闭上了眼睛。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她看得清楚,宝玉对黛玉,是真真与别的人不一样的。先前虽是想出了那送帕子的混账主意,却也能瞧出来宝玉的心在黛玉那里。不然,他为何不给别人送,单给黛玉呢?若是一时知道了黛玉被赐婚给了别人,还不知道会如何伤心呢。 贾母这里左右纠结,王夫人才回来自己院子,便险些将一只斗彩茶盅摔了在地上,吓了随后跟来的薛姨妈宝钗一跳。 “姐姐这是怎么了?谁惹了姐姐生气呢?”薛姨妈扶着宝钗的手,才一进王夫人的屋子便问道。 王夫人坐在炕几旁边,指了指另一侧 ,让薛姨妈坐了,勉强扯动嘴角道:“没什么,手滑了而已。” 又叫宝钗在自己身边坐了,瞧着她圆润秀美的面庞,满头乌压压的秀发挽着家常的平髻,只在上头插了一只小巧的点翠金凤,另一侧却是别着时新的绢制宫花,除了脖颈间戴着的璎珞金锁外,别无奢侈之物。 因向薛姨妈笑道:“我就爱宝丫头这般稳重端庄的样子。再没有别的丫头那般轻狂,只一味地在头发衣裳上费心思的。” 又对宝钗慈爱道:“好孩子,过两日我去宫里给你大姐姐请安。你大姐姐昨儿还说闷得慌,叫我带了她们姐妹一块儿进去说说话呢。到时候你也跟着。” 宝钗心里一跳,面上微红,点了点头。 却说云宁这里得了圣旨,不敢耽搁了,先就去东安王府里见了老太妃,请得了太妃出面来主持自己过小定。 又叫人捡最近的吉日挑了两个,与司徒岚一起送到了林府。林琰颇感无语地瞧着花厅里坐着的两个人,复又看看手里的纸片,上头写着两个日子,一个是八月十六,一个是九月初八,“侯爷,这两个日子,都紧了些罢?我们这里预备着起来,怕是不大从容呢。不如,咱们两好并一好,文定放在舍妹及笄那日,如何?” 司徒岚端着茶喝了一口,看看焦急的云宁,笑道:“那就选后一个日子罢。这么着算起来还有月余的功夫,你们这里回礼的东西不过是几件儿,衣裳鞋袜费些时候,其它的都易得。好歹你瞧着我这副别他拉着做苦力的份儿上,早些应了罢。” 云宁踌躇了一下,看林琰道:“其实衣裳什么的,我听姑祖母说,也不必姑娘亲自动手的。只最后绣上几针应景即可。日子挑的也还算是合适的。若是放到来年,虽然不至于生出什么枝节,只是林兄还要预备三月的会试,却是太过赶了,不如早些定了,林兄也好安心备考。再有,后边的吉期得好生商议一下才好。” 依着云宁的意思,自然是黛玉及笄后早些成婚。只是转过年来除去黛玉及笄之礼要预备外,三月里更是春闱之际,林琰已经误了一科,这次定是要下场的。这么算来,春天里完婚是不大可能了。夏日里又热,弄不好这一下子便又是一年。 这却是有些个太长了。云宁十分腹诽。 林琰看着云宁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心里忽然生出逗弄之意——自己的妹夫,当然想怎样整治便怎样整治。这个时候,谁拿你当做侯爷呢? “那么小定的日子便放在九月初八罢。只是舍妹未曾见过侯爷,裁剪起来衣裳怕是不大合身。若是侯爷方便,明儿一早,舍妹要进宫去给太后谢恩。” 云宁眼睛一亮,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霎时笑若暖阳,冷硬的线条都跟着柔和起来,“方便。明儿我并无他事,林兄放心。” 林琰翻翻白眼,心道我却是有何不放心的?也不再多说,好声好气地将王爷侯爷都送了出去。 次日一早,黛玉早早起来梳洗了,由林琰护送着往宫里去谢恩。因太后只宣了黛玉一个,林琰只能送到了宫门口便停了下来。 其时正值才入了秋,天气还是热得很的。林琰特意没有骑马,与黛玉两人分坐了两辆马车来的。黛玉还罢了,他自己的车里还摆着一个硕大的冰盆。因此,虽是外面日头已经高升,车里倒还凉快。 林琰命人将车赶到了离着宫门较远的地方,找了个凉快地方停好。自己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忽然眼前亮了一下,随即光线又暗了下去。 林琰不必睁眼,便知道是谁上了车。果然,耳边一阵温热,司徒岚熟悉的气息透了过来,“子非,你倒是好享受。” 林琰睁开眼睛,“你不用去上朝?” 司徒岚坐在林琰身边,笑道:“我不用每日都去的。只去刑部点个卯就行了。” 林琰笑道:“尸位素餐。” 司徒岚瞧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便是喜欢,尤其喜欢那张薄薄的嘴唇,当下大乐,伸出手去便欲揽住林琰好生亲香一下,外头却是一阵马蹄声过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外头响了起来:“林兄。” 不是云宁又是哪个? 司徒岚咬牙切齿地从里头掀开了帘子,叫云宁:“上来!” 马车不小,里头坐了三个人却也有些个挤了。幸而不多时外边便有小厮吉祥从宫门口跑来回说姑娘出来了,林琰忙叫人将车赶了过去。 三个人跳下车来的时候,恰好黛玉从宫里出来。身后的两个教养嬷嬷穿戴整齐跟在后边,又另有太后宫里的一个管事太监引着。 林琰忙过去谢了那太监,这才命原本在车里候着的雪雁和紫绡两个丫头下车来扶了黛玉。 黛玉因见林琰身边儿两个陌生男子,便不与林琰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搭着雪雁的手来到了车旁。 林琰亲自扶了黛玉上车,压低了声音道:“妹妹,那穿着莲青色衣裳的,便是安乐侯。” 黛玉脸“腾”的一下便红透了,赶紧上了马车坐好了。雪雁紫绡两个也忙上了车,这才撂下了帘子。 就这么一瞬间,云宁目光锁在黛玉身上。但见她两颊生晕,似恼实羞,秀眉若蹙,明眸如水,真真当得起清丽绝俗了。 黛玉坐在车里,心里犹自砰砰跳着,暗自埋怨林琰不早些与自己说了。思及方才一眼瞥见的身影,颀长挺拔,比哥哥还要高些。眉眼虽然看的不是很清楚,却也可知绝非相貌丑陋粗鄙。 雪雁与紫绡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都捂着嘴偷偷地笑。 黛玉轻轻咬着下唇,忍不住抬起头来,透过纱帘看向外边——马车前头,哥哥已经改了骑马。身边另有两个男子骑马并行,最右边那个最为挺拔的背影,便是自己的良人了。 雪雁年纪小,实在忍不住了,抿着只瞧着黛玉笑。 黛玉红透了一张脸,扭头看向了车外,不妨正对上云宁回过头来的视线,虽是隔着纱帘,却仿佛目光交汇了一般…… 日子过得极快,林琰这边儿自从接了赐婚的圣旨后,也开始忙忙地预备了起来。因从议亲到赐婚,都很是突然的,林琰这里虽不至于手忙脚乱,却也怕遗漏了什么东西闹笑话。因此,除过了府里几个经历过的老人儿外,还又另外请了赵咨的夫人来帮着掌眼。 赵咨先前还不解,“现有你们府里的亲戚,荣国府不是在么?怎么竟没有请他们来帮着预备?” 林琰笑道:“她们倒是打发了琏二表哥过来。只是到底亲戚家,待放定的日子过来热闹一番我便高兴了。” 闻言之意,赵咨便不细问,显然也是不大喜欢荣府这样的人家的。点头道:“只做亲戚看待,也是不错。”因便叫自己夫人过来帮着林琰预备。 黛玉放定那一日,天气好到了十分。因已进了秋日,碧空如洗,纤云如练,细细的秋风一阵阵吹过去,叫人觉得分外舒爽。 贾母带着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儿并三春姐妹等,全都装扮一新,坐了几辆车过来。又加上带着的丫头婆子,整整排出了半条街去。真真是好排场 林琰听得荣府中人过来,忙亲身迎了出去。贾母一身金棕色团花褙子,青金马面裙,双色金镶玛瑙的抹额,手里拄着沉木拐,富贵逼人。 林琰笑道:“劳动老太太了。快请里边歇着。” 贾母点点头,脸上笑意慈和安详,“我那玉儿在哪里?” 林琰道:“妹妹这会子想来还是在预备着,过会子便出来会客。老太太且先歇歇,待我叫人去请妹妹出来。” 贾母忙止住:“且别忙罢,今儿这个日子,她不宜先出来的。” 林琰也不坚持,亲身送了贾母等往里边去了。 不多时,人来回说东安王太妃并东安王妃、安乐侯都来了。林琰匆匆与贾母等人告了声罪,转身便出来了。 这小定礼说起来,其实更多是女眷的事情。两家有通婚之意,纳彩问名之后,便有男方的女性长者来与女方送上首饰等物,以示两家的婚约正式地定了下来。 东安王太妃被云宁请了来,本就是娘家族中的晚辈,又有太上皇赐婚,王太妃也乐得送云宁一个人情。今日便和王妃一起来了。 贾母等虽是有诰命,又怎比得人家王太妃?好一通忙乱起身请安问好后,方才各自坐了。 早就被林琰烦来陪着女眷的赵夫人看时候差不多了,叫了丫头去请黛玉出来。 黛玉一身儿大红双色金裙衫出来。脸上薄施香粉,浅画黛眉,整个人儿如同画儿里走出来的一般。朝着上边安坐的长辈们福身行礼,举手投足间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又带着几分清婉灵动 。 东安王太妃眼中闪过惊艳之色,拉着黛玉手啧啧赞道:“真真是想不到,竟是这样好的姑娘!” 东安王妃笑着叫人端上了四只锦盒,里头装着的乃是放定礼上须得必有的几样——戒指镯子项圈头面衣裳布料等。 王太妃亲自将一支凤钗插在黛玉发间,这便是礼成了。王太妃又褪下了自己腕上一只赤金八宝镯子套在黛玉手上,黛玉忙又福身道谢,王太妃笑道:“好孩子,日后可要改口了。” 又有林家的人捧上了四盒子回礼,王太妃笑着点头收下了。至此,云林两家便正式定下了。 贾母等看了全程,除过感慨黛玉有福,各人都另有一段儿心思。唯有王夫人心里如油滚一般难受——自从听说了这林丫头被赐婚的事情,宝玉便一直恹恹的,饭也不曾好生吃过。如今,人都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