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者搞事联盟》 第一章 初临 南溟之中,有一孤岛。 岛外终年雾气环绕,水下布满漩涡、暗礁,堪称步步杀机,岛内却繁花似锦,温暖如春。远方悬崖高耸,近处田野阡陌。东北山岭起伏,西北草原广阔;东南小荷才露,西南竹林潇潇。中央之地,犹如仙家庭院,巧夺天工,气势恢宏。 面对这样一座孤岛,惊艳之后,便有丝丝寒意自脊背升起。 稍微懂点天文地理的人都该知晓,这么多风姿各异的景致,很难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更不要说这孤岛自上而下望去,乃是一个再纯正不过的正圆形,整整齐齐被切割出九块,牧草不会长歪一寸,竹子也不会偏移一根。 美到极处,却也诡异到极处,令人心中发凉。 整座孤岛中,最高也最巍峨的建筑,莫过于岛屿正中心的紫微堂。 此时,紫微堂中,一张椭圆形的长桌摆在其中,二十五张红木靠背椅围绕圆桌,依次摆放。 二十五张椅子,二十五个人,整整齐齐地坐着,却久久没一人说话。 漫长的寂静后,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这两个礼拜,大家都探索出什么了,交换一下意见吧!” 发话的少年剑眉星目,语气却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他也确实不是外貌那般十三四岁的年纪,只不过他们突兀来到这里,莫名其妙都缩水了十几岁罢了。 知道此时的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少年又道:“我先说说我的发现。” “我和老叶、老陆出海后,顺着北方,划了五天,终于看到陆地。又走了大半天才发现人烟,却是渔民,语言带着浓重的乡音,交流都有障碍。好不容易比划着让人带我们去赶集的地方,找到一个通晓‘雅言’的汉人,终于弄明白,距离我们最近的地方叫宆州。” “老叶也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张几年前的露布。” 伴随着他的话语声,坐在他身旁的人已经将破破烂烂的纸张推到圆桌中心,任由众人传阅。 虽然露布只剩下一大半,字迹也模糊得差不多,却依稀可辨认“登基”“赦”等几个字。 “这是七年前,统治宆州的闵国国君死了,新国君登基,大赦天下的露布。” “由此可见,我们真的穿了——在做帮会升级任务时,莫名其妙地连同帮会领地一起,穿到了真正的《中州》。” 此言一出,大厅之中又是一片死寂。 这二十五人来自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绝大部分的低成本劳动都由机器取代,为防止人类不被安逸的生活钝化,也为了降低社会矛盾,省得一群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们对现状不满,全息网游出现后,就像病毒一样,风靡了整个社会。 《中州》,正是其中最成功的一款。 由世界五大财团联合研发的《中州》,普一上市,就如飓风般席卷全球。玩家踏入原汁原味的古代世界,在这诸国混战,群雄逐鹿,门阀、宗派纷争不休的世界,体验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怀着一夜暴富的梦想,无数人踏入《中州》,渴望功成名就。 一旦在《中州》里成为一流高手,与现实中的流量明星相比,也不差什么。若是顶尖高手,那就是国际巨星的地位,全世界都会为你疯狂,轻轻松松就能拥有一切——金钱、名利、地位、美色……应有尽有。 但现实永远是残酷的,不管在现实世界,还是虚拟的世界。 作为一个真实度极高的全息网游,在《中州》,想要成为人上人,你要么有资源,要么有本事,要么有运气,或者三者兼具。 事实上,《中州》十亿玩家,绝大部分都是勤勤恳恳的小贩、小掌柜,门派低级弟子,江湖三流打手等等,如同基石一般,托起整个世界。受万人敬仰的一流高手,哪怕算上那些流星般,成名不就便已陨落的,数量也未必过万。 换句话说,能位列一流高手之林的,无疑不是名震一方的强者。在顶尖门派能混个长老;去顶级门阀被当做贵客;投靠国君也能混个贴身侍卫,甚至统领一支护卫队。要是自己建帮会、门阀,占据一两个郡绝无问题。 但总有那么些人,玩游戏的时候,不喜欢前呼后拥,只求新鲜刺激,“弦挥风雅”帮会的成员们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个由三十余位一流高手组成的帮会,平常帮会成员各忙各的,大家互不干涉。一旦发现顶级任务,例如神器迷踪,顶尖秘籍,绝世奇遇,专属称号等,指挥就会召集大家,想办法跟进,探索解密,斗智斗勇。 按照游戏术语来说,他们应该算是顶级的“pve开荒团”了。 而这次穿越,众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他们帮会有那么几位土豪大佬,靠着一掷千金,从npc官员那里买到了贵族名头不说,还买到了一方土地的所有权,建立帮会,慢慢往里头添砖加瓦。 不知怎地,上个月突然触发隐藏的帮会升级任务,大家与系统斗智斗勇,破解各种恶心的谜题,兴致勃勃地做到最后一关。按照任务要求,帮会里挑了二十五个玩家组成团队,来到一处海外孤岛,打算把boss推了,拿着升级令牌回去。谁料boss挂的那一瞬,突然烟雾缭绕,他们全都昏了过去,醒来就发现自己出现在“帮会领地”之中。 一开始,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全都变成十三岁的同伴,还以为系统又出什么幺蛾子,弄出隐藏剧情,但很快就发现不对。 帮会领地被挪到一处海岛不说,坐骑一旦被召唤出来,就再也无法塞回格子里去。精挑细选的装备全都看不到属性,仿佛变成了一件破烂衣服,千辛万苦弄到的神器不见踪影……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十分糟糕的结果。 如果说不幸中有什么大幸,那就是这二十五人全都是在《中州》十亿玩家中挣扎着走上去的一流高手,哪怕遇到这种事,也不像一般人那样方寸大乱,而是很快就保持了冷静,分头探索。 所以,指挥一说完判断,众人也纷纷开口: “我们几个尝试收割了一小片菜地和稻田,由于帮会领地没有npc老农,我们也不懂怎么耕种,就直接剥开稻谷,撒了下去,蹲在旁边轮流观察。发现不收割的水稻、蔬菜,永远青翠碧绿地长在那里,播下去的种子则在短短七天内,经历发芽、生长、成熟的过程,变得可以收割,与游戏中原本的设定一模一样。” “然后,我们将稻子和蔬菜带在身上,做了艘小木筏,尝试往外走。结果,一离开岛屿的土地,它们就开始蔫了,等进入雾气地带,已经霉烂到不像样。” “由此可见,帮会领地这些不符合植物生长规律的东西,只能留在这里,不能带出去。” “同理,动物也是一样,一旦带离,就会立刻死去,烂掉,最后化成脓水。” 听他们几个说完,又有一人开口: “我将所有坐骑都召唤出来,发现自己人物面板中的坐骑系统直接消失。使用武功后,武功界面也渐渐变得透明,等我能彻底将武功融会贯通,不再需要辅助系统时,相关界面也彻底不见。” 接下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概把掌握到的情况交代清楚。 “帮会领地除了npc外,其他似乎被全盘复制过来,藏书楼的全部典籍都在,我拿无关紧要的初级武功试过,可以带出去。可见无生命的死物,例如书籍、钱币、碗筷等,被允许外带。但我们的专属装备、神器等,要么消失,要么失去了作用,数值全部被清空,只剩演武堂中的一些普通兵刃还留着。” “我们身上携带的银票被自动转化成了黄金,个人的房间会生成地窖,囤放各自的财产。” “帮会、附近、团队、小队等聊天界面全部消失,私聊亮着,目前还可用,却必须距离五米,七天顶多说七个字,就算不用也清零;世界聊天系统暂时灰色,不知道触发机制与使用频率。” 二十五人分成的几个探索小队,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东西,全都试了一遍,最后,就听一人道: “与玩家有关的三位闵国国君,一位是庄公,贤明君主,却被弟弟害死。他的弟弟上位后,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后被谥号为厉公。我记得,论坛上有个很长的任务链,就是帮助庄公的遗腹子查明真相,最后推翻闵国国君,让这位王子继位吧?” 他这么一说,好几个人也想起来了:“对,我记得,这是游戏开服第二年的事情。” “没错,第一个资料片《战国烽火》更新后,开启身份系统。完成这个任务的玩家,被授予了‘卿’的身份,正式迈入贵族阶级,当时还引起了蛮大的轰动。” “上位能大赦天下的,应该不是那位天天加赋税的厉公,所以,这份露布指得那位七年前登基的国君,就是闵庄公?我记得,他好像就在位了五年?而他死后三年,流亡国外的庄公之子,在其他国家的支持下,回来复仇。” “八年……开服第二年……也就是说,我们穿越的时间节点,很可能刚好就是游戏开服?” 说到这里,众人神色不一,有人皱眉,沉默不语;有人恍惚,想要回到曾经的世界去;也有人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那么,按照惯例,大家开始表决。” “决定——我们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 第二章 茶棚 夏秋之交,气候干燥。 夕阳西斜,接近黄昏,官道之上却有许多穿着短打的汉子,抬着水桶,匀称地往遍布尘土的路上浇水。两个管事模样的人坐在一旁的茶棚中,暗黄色的鞭子系在腰间,隐隐可见暗褐色的光泽。桌上是几碗劣质的白酒,一小碟焖熟的豆子,一小盘炒得喷喷香的猪头肉。 只见这两人就着下酒菜,不住抱怨:“真他娘的背运,人家摊到的差事都是向主家上供,好露个脸;或向佃户收租,油水十足。哪像咱们,被派到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来。” “有什么办法呢?咱哥俩既不会讨巧,爹娘又没能生出个漂亮女儿,给主子吹枕边风。要紧的差事,哪一件轮得到咱们?倒是这办好了没赏,办砸了连命都未必保得住的要命差事,就落到咱们头上。” 两人越说,心头越不痛快,匆匆将烈酒吞下喉,下酒菜吃净,就提着鞭子出了门,看见哪个汉子不顺眼,劈头盖脸就是一鞭子——这个世道,奴仆比牛马还不如,干活不卖力,打死也没人会追究。 茶棚中的其他顾客见状,不由唏嘘,见他们略走远了一些,便开始窃窃私语。 有人不知情况,小声询问究竟谁这般嚣张,便有人紧张地说:“莫惹事,这可是何家人。” “何家?可是东阳郡第一巨富的那个何家?” “岂止是东阳第一富,放眼整个卫国,也能排这个。”说话的人竖了竖大拇指,字里行间满是嫉妒,“谁让姓何的生了个好女儿呢?肚子又争气,生了个小少爷。相府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抬抬手,让何家负责打理这东阳郡方圆百里的五个馆驿,不过七八年,就生了远近闻名的豪商。” 一群行商、挑夫,拿王侯将相的逸事下酒,消磨无聊的时光。唯有茶棚一侧,一位身材消瘦,身上系着一把锈迹斑斑铁剑的青年侠客握着粗劣的瓷杯,遥望远方,似在想什么心事。 就在这时,马蹄声响起。 几匹骏马自官道上疾驰而来,扬起阵阵尘土,汉子们见状慌忙低头避让。本以为他们会停在数百米远的馆驿前,谁料这几人在茶棚前勒马,不远处的何家管事见状,立马凑过来,舔着脸奉承道:“七少爷,馆驿已备好,您这边请。” “不了,小爷就想在茶棚歇歇脚。”何七少摆出一副纨绔的架势,大步流星地走进茶棚,略略一扫,准确无误地走到青年侠客面前,一撩衣袍,右脚已踩在长凳上,“穷酸,让路,这位置好,小爷看上了。” 青年侠客唇边扬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随口道:“好啊!” 说罢,他就站了起来,将座位出让。 何七少见青年侠客答应得这么爽快,有些不悦,腿上暗用巧劲,长椅便呼啸着向青年侠客突去。 这一击若是中了,定是腿骨尽裂的结局。 也不见青年侠客如何动作,但那携风雷之势的长椅却突兀在他面前停下,不见碎裂,完好无损,就听他懒懒道:“这位少侠的戾气,未免重了些。”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待青年侠客说出这句话之后,茶棚其他客人才反应过来,顿时吓得面无人色,纷纷付了钱,缩到茶棚后公认休憩的茅草屋中,不敢出来。 常年行走各地讨生活的人都知道,这天底下,两种人最不能招惹。 一种是贵族,身份有别,杀你都是抬举,想去伸冤,便是一句“堂下何人,为何状告本官”; 另一种就是武者,凶神恶煞,刀口舔血,杀你也就杀了。谁让你想不开,江湖争斗,你在一旁看热闹?想要复仇,行啊,能打得过我再说吧! 何七少压根没理会这些吓得像鹌鹑似得普通百姓,只见他“嗤”了一声,望着青年侠客,努了努鼻子:“不错的身手,可以交个朋友。我姓何,祖籍东阳郡,排行第七,是茅阳剑派掌门的第三个徒儿,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这番话说得很巧妙。 此处乃是东阳郡与茅阳郡之间的馆驿旁,若是青年侠客从东阳郡来,自然听过东阳郡第一富户何家的大名;若他从茅阳郡来,更不可能不知道卫国北六郡中,实力最强的茅阳剑派。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过是一点小冲突,对方也赔礼了,何苦再得罪这位大少爷呢?若是一般人,哑巴亏也就吃了。 面对何七少的软硬兼施,青年侠客淡笑道:“免贵姓顾。” 何七少挑了挑眉,猜到对方报得是假名,也不说破,只是问:“不知顾少侠从何处来?” “梁国。” “到何处去?” “陈国。” 对于这么坦荡的回答,何七少愣了一下,才道:“恕在下冒昧,顾少侠去陈国……” 青年侠客含笑道:“投奔曹帅。” 梁国是位于西北边的强国,陈国是位于卫国东南边的强国,曹元帅更是名动天下的军神,战无不胜。卫国处在夹缝中,风雨飘摇,自身难保,随时有可能灭国,成为他国治下一州。 事关周边强国,闲汉们嚼舌根也就罢了,像何七少这种有身份的人,只要稍微说一句两国有什么不妥,就有可能给自己招来灾祸。 何七少听见青年侠客的回复,才知自己试探的举动早被人看破,且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顿时面色铁青,气得半死,却还是强行按捺,径直转身,往外走去。 一旁跟随的师弟们见状,连忙凑上来:“何师兄,为何这么给那小子面子?” “是啊!不如我们暗中……” “你们都给我闭嘴!” 何七少怒喝几位师弟,心中却有些焦虑。 自两百余年前,中州大火,大虞朝灭亡后,天下就陷入混乱,七十二州分裂成数百个国家,彼此征战不休。 当时的卫州牧趁着天下大乱,自立为国公,占据整个卫州。卫国处在鱼米之乡,粮食自给自足,手工业十分发达,也曾有一段好时光。鼎盛时期,国土占三州之地,国君僭越称王。 但随着几次政变,王国异姓,卫国慢慢就衰弱下去,如今已仅剩卫州一地,国君也被迫去了王号,重新称公。沦为小国不说,又夹在晋、梁、陈三个大国之间,苦不堪言。 前些年晋、梁交战,两国都令卫国臣服。卫国投靠晋国,就被梁国呵斥,国君被训得头都不敢抬;结盟梁国,晋国就直接出兵,肆虐卫国边郡月余。卫国国君求爹爹告奶奶,金银珠宝、美人骏马送了一箩筐,贿赂两国重臣,又签订了城下之盟,令太子和最疼爱的小儿子分别送去两国当人质,好容易才化解了这场危难。 国家大出血,国君和公卿贵族们可不会自掏腰包,自然要把这些损失转嫁到老百姓身上,便有臣子提议,将驿站交由商人维护。 虞朝有制,三十里一驿,供传递情报、公文,置换物资、马匹之用。这个制度被各国沿用,但之前一直是由当地官府来维护,道理也很简单,重要公文、军情,怎么能交由官府之外的人负责?尤其那些商人,不老老实实种田,就知道投机倒把,谁知道他们会把驿站弄成什么样? 朝廷中当然有明眼人不同意,可谁叫卫国缺钱呢?让商人打理驿站,总比直接卖官鬻爵,让商人当官,成为自己的同僚好吧? 于是,卫国上下的驿站,全都交给商人维护。 商人们脑子灵活,看准驿站交通之便,生生把驿站打造成了商业中转站。这样一来,不光没有亏损,还有利可图,迅速靠这法子发家致富,就连驿站都改了名,叫做“馆驿”,竟是修正为主,传递信息为辅。 就如东阳何家,十几年前还穷得叮当响,不得不卖女儿去当奴婢。结果何家女儿被老丞相看上,收为婢妾,还给年过花甲的老丞相生了个老来子。可不就借着这个机会,承包了五个驿站?如今家产已过千万,发家之传奇、迅速,至今还被众人津津乐道。 按理说,官道除列侯、公卿、士族外,也只有武林中的高手们可以踏足。毕竟,官老爷们辛辛苦苦搜刮民脂民膏,从牙缝里漏出来的一点钱财修建道路,是为了服务他们自己,与庶民黔首没有关系。所以,被商人这么一弄,朝堂又是好一阵争执。 但大人物们看在手下商人奉上的黄金白银,笑得合不拢嘴,加上商人们讨巧,不直接扩张驿站,而是在驿站旁边数百米处修建房屋,供行商歇脚,仍旧彰显地位有别。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了。 何家家主虽然是商人出身,却深深地知道,如果不与权力、武力走得更近,自家的富贵就如无根浮萍,朝不保夕。 正因为如此,他努力培养儿孙,男儿就往朝堂、往江湖中钻营,女儿就往权贵府里送。发现何七少根骨极佳,习武资质出挑后,何家更是每年给茅阳剑派供奉百万钱,只求掌门收何七少为徒。 何家是茅阳剑派的金主之一,却不是最大的金主。事实上,茅阳剑派在朝堂上最大的靠山便是卫国九卿之一的典客王老大人。 这位大人在位三十年,别的政绩没有,挑美女的本事一等一,别管是什么村姑、婢女,他都能慧眼识珠。经他之手,送向别国的美女不计其数,不乏混成国君宠姬的卫女,业绩出色至极。而王家也从当年一个落魄小地主,摇身一变,如今成了茅阳郡最大的地主,占地万亩,奴仆上千,可谓赫赫扬扬。 前些日子,王老大人告老还乡,队伍中携带无数珍宝,一路上不知惹了多少势力觊觎。但在扬威镖局的保护下,连过三郡都安然无恙。 扬威镖局是卫国南六郡中最有名的镖局,拜帖递上,南六郡的黑白两道都要给几分面子。但到了北六郡,他们就没那么吃得开了。故茅阳剑派的掌门下令,让门派长老随行,一旦队伍到达剑派势力所属的北六郡,再派精英弟子接应,何七少就是这个“接应”的先锋。 这个露脸的机会是何七少好不容易抢来的,不容有失,问题是…… 想到那个自称姓“顾”的青年侠客,何七少就忍不住皱眉——对方实力极强,自己故意出言无状,想要激怒他,试探深浅,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他一合之敌。 何七少看似纨绔,练武却一丝不苟,这些年已初窥门径,升为二流。他都看不透的高手,至少是一流水准,说不定还迈入了先天之境。 要知道,偌大卫国,一流高手不足三十个,每个都举足轻重。这种时候,却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青年高手?对方究竟是谁,来自哪个门派,想要做什么?他说的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梁国……等等!梁国! 何七少的脚步突然停下! 梁国确实发生了一件大事,震动了整个天下——一年前,法家的代表人物,促成流亡在外的梁王即位,又为梁国主持变法,令梁国重新焕发生机的第一重臣,国相陆昭,被指控谋反,当众腰斩而死。 相传,陆昭有一挚友,实力强横至极,曾连斗堂龙派七大高手,非但不落下风,反倒令敌人三死四伤,直接导致了堂龙派的没落,加快了陆相变法的速度。但这位高手却如昙花一现,打那之后,再未扬名。 那人叫什么来着?好像姓叶? 茶棚之中,重新坐回位置上,拿起小瓷杯的叶顾怀遥望西北方,右手微扬,杯中酒水倾洒,没入泥土。 “老曹已下定决心,秋收之后,立刻出兵梁国。萧月城也会游说晋王,令晋国与陈国联手,齐攻梁国。” “陈国的公卿可能拖后腿,但没关系,时常风会调集一切资源协助老曹,就算一时啃不下整个梁国,也要让他们伤筋动骨。” “老陆,我知道你一向没什么耐心,想尽快看到结果。没关系,你不用等多久,我们很快就会为你复仇!” 第三章 朝露 浓郁的饭菜香气,逐渐靠近。 叶顾怀侧过身,就见鬓发花白的茶棚老板端着一碟猪头肉,一碟酱板鸭,诚惶诚恐地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这位大侠,小老儿眼拙,怠慢了您。这是本店最好的下酒菜,您请慢用。” 看见茶棚老板佝偻着身子,满脸局促、讨好的模样,如果是十年前的叶顾怀,定会慌忙起身,让老丈不要这么慎重,又塞一把钱给对方。但现在,知道这会让对方更加不安,甚至可能因为那些钱遭遇不幸的叶顾怀只是“嗯”了一声,拿起筷子。 香喷喷的烤肉入喉,却满是苦意。 他想起初入《中州》的时候,他和陆昭简直乐疯了,两只菜鸟进游戏第一天,好容易攒到十个大钱,没去买装备提升自己,反而跑到新手村的小摊上,叫了两碗阳春面,蹲在田埂上,毫无形象地大吃。 “这才是生活,有烟火气!”陆昭吸溜着劲道的阳春面,闻着不远处猪油炒菜散发出来的香气,满脸都是惬意,“家用机器人做出来的饭菜再精致、再可口、再营养,也比不上夜市大排档烟熏火燎,啤酒烤串的味道。” 那时,他们都以为,《中州》已经足够真实。 直到十年前,因为一场意外,他们帮会足足二十五人连带帮会领地穿越到了这个世界,并在“何去何从”这问题上,发生了极大的争执。 想留下的,想回去的,谁都无法说服谁。更何况,留下容易,回去的道路又在哪里呢? 最后大家一同发誓,坚决不泄露彼此的秘密,一旦谁违反,就会被其他人共同追杀到死。大家去各自想去的地方,做各自想做的事情,彼此互不干涉。如果涉足利益之争,在不牺牲自己利益的情况下,尽量不要伤害帮会成员。 就这样,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孤岛,抱着忐忑又踌躇的心情,踏足真实的中州大陆。 即便如此,当时的叶顾怀也很茫然——面对截然不同的世界,他该做什么呢? 要知道,他们所在的世界,由于科技高度发达,生育率逐年走低。人们宁可购买昂贵的家用机器人醉生梦死,也不愿意结婚生子。原因很简单,家用机器人不光是最优秀的保姆,还是最贴心的情人,容貌、性格、习惯……全都可以由你自己来调节。 为提升日益恶化的人口增长率,政府大力奖励生育。女性只要愿意生孩子,就能得到高额补助,生育三个以上孩子的女性,一辈子不用工作都能靠福利衣食无忧。这也就造成部分女人为了舒适生活,选择生育,自己却不养。反正扔到福利院,政府会包下这孩子生活食宿教育一条龙,直到成年。 叶顾怀就是在福利院长大的,不知道也懒得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后成了一名建筑设计师。但他没有天才般的灵感与创意,这辈子顶多当个普通的“设计狗”,做着一份只能养家糊口,不能大富大贵的工作。 换句话说,他在《中州》赚到的钱,比他现实中赚得多。 但他对金钱、权力、地位都没太大的渴望,认为钱够用就行,人生还是逍遥重要。所以,他无聊的时候还是会接几单建筑设计,权做调剂。 这样的经历,导致他既无法像一些同伴那样,因为思念家人,拼了命也要回去;有也不像另一些同伴,认为中州大陆才能施展拳脚和抱负。 回去当然很好,留下来也不差,究竟该怎么选呢? 同样对未来十分迷茫的,还有他的挚友,陆昭和曹宣影。 这两人在现实中一个是法官,一个职业军人,把《中州》当游戏玩玩还可以,骤然来到古代世界,也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能干吗?是在“家天下”的古代封建社会谈法律的尊严与神圣,还是在乱世中投军?就算想不开要自杀,也别找这种死法啊!但让他们去当个武林豪侠,他们又不乐意;投靠权贵国君吧,那就更不肯了。 到底是平等、自由、民主社会下长大的人,跑到古代玩什么父子君臣?就算膝盖弯了下来,心也能跟着跪下?反正他们实力出众,没有生计上的压力,那就走走看看呗! 这本能是一段愉快的旅程。 如果忽略掉今天杀了家里唯一一只鸡,招待他们的淳朴农家,明天就被因为家中几亩水田被地主看中,顷刻间就家破人亡;如果忽略掉温柔美貌,琴技出众的伎人,只是被权贵赞了一句手若柔夷,就被砍下双手,送给对方做标本;如果忽略掉勤勤恳恳,本分经商的摊主,被争斗的江湖人波及,死了也只是换来一句“命不好,太贱”的话。 游戏世界再真实,npc们的遭遇,也只会成为论坛上的闲话。玩家会谋取贵族身份,内心却没把三六九等当回事。 真正来到中州世界,才能看到残酷的,血淋淋的真实。 “这是错误的!”陆昭眼中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火光,“真正的世界,每个人都应该是独立的个体,而不是像这个世界一样,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能算是人,只能算两只脚走路的畜生!” 叶顾怀的心情很沉重。 他当然知道,这样的社会很恶心,但又能怎么办呢? “老陆,你历史学得比我好,社会学和心理学更比我好,你也该明白,社会的发展不是一蹴而就。改变他人的思想,比推动社会工业化进程要更艰难。” “哪怕在我们的世代,工业革命过去了六百余年,网络已遍布全球,智械取代人工,人类征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无论是海洋还是地心深处。仍有那么一些小国,王位世袭,靠着人民来供奉;还有一些国家,种姓制度深入人心,几亿人坚定地相信,自己生下来就是‘不可碰触’的贱民。” 叶顾怀努力劝陆昭,想让他释怀,陆昭却反问:“当年那个富二代酒后飙车撞死人,他家为了脱罪,什么手段都用尽了。请最好的律师,在网络上制造舆论,引导民意,对我威逼利诱,穷追猛打。” “那时,我只要低下头就能拥有一切;昂起头,却好像在与整个世界为敌。苦闷不已,来找你喝酒的时候,你说了什么?” 叶顾怀苦笑着,和陆昭一起,说出了当年的话语:“不管这个世界怎么对待我们,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那是两个刚毕业没多久,心中还存着热血的青年,慷慨激昂的决心。 第二天,陆昭就告别朋友们,为理想而行。 拜入法家,下注梁王,官拜国相,主持变法。 通过制定严格的法律,明确上至公卿,下至百姓的权力和义务,想办法掺杂私货,保护百姓的权益——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陆昭以集中君权,强大本国为理由,大力扶植新兴贵族阶级,挑起他们与旧贵族之间的争斗,再通过“抓典型、杀鸡儆猴”等方式,让梁国的《大行律》深入人心。 十年前的梁国,公卿杀死奴婢,无关痛痒;害死百姓,也不过赔十匹布而已。 十年后的梁国,数以百计的官僚因为杀死奴婢而被罢官,更有几十位公卿、列侯乃至诸侯王,因为“过使人役”,身死国除。 哪怕天下人都以为,这不过是政治斗争的一块遮羞布,叶顾怀却明白,这是陆昭拼尽全力,为梁国百姓争取到的一丝喘息之机——那么多大人物都因为这么“微不足道”的罪名而倒下,仍旧肆无忌惮的人,总会少一点;百姓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叶顾怀知道,陆昭很难有好下场。 这一点,陆昭其实比他更清楚。 但他们都保持缄默。 如果实现理想,必须燃烧生命;失去理想,人生会黯淡无光,你会走上哪条路? 叶顾怀没办法选,更不能替挚友去选,他能做的,唯有尊重。 对于陆昭的状况,朋友们都看得很清,纷纷表示,如果陆昭有难,大家一定鼎力相助。 谁也没有想到,陆昭会死得那么突然。 叶顾怀放下筷子,看着不远处乌压压的车队,眸光极冷。 这一年来,他始终在追查,试图还原那一日的真相。 陆昭武功极高,防备心也很重,想要杀他,而且是腰斩这么酷烈的死法。唯二的可能,要么就是陆昭中了暗算,无法发挥全部的实力;要么大宗师出马,放下身段,不要脸面,与他人一起围攻陆昭。 否则,以陆昭的武功、心智和反应能力,就算死,也能闹个天翻地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几乎听不到消息。 不仅如此,叶顾怀还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陆昭的死。 若不是陆昭,梁王早死在流亡的路上。梁王一向以明君自居,正是经营自己厚待臣子的形象,以笼络人才,富国强兵的时候。陆昭又是法家的代表人物,被各国各家各派尊为“陆子”,在政界和学术界都有极高的地位,他的死,不亚于一场大地震。 这几年来,梁国在这对君臣合力的治理下,蒸蒸日上,俨然有问鼎中原的架势。杀死陆昭,无异于自断一臂,梁王又不是老糊涂,为什么要那么做? 叶顾怀查了许久,发现陆昭死亡的前一日,刚好接见了卫国的使者,典客王寿。所以,今天,他才会出现在这里。 “不要急。”叶顾怀对自己说,“害了老陆的,一个都跑不掉。” 第四章 猜测 浩浩荡荡的车队,自东阳郡方向而来。 队伍最前方乃是几个探马,距离车队二三里之遥,探查前方情况。 他们所骑的马匹通体栗色,头直而方,耳小而立。叶顾怀见多识广,一眼就知,这是纯正的濮国马。 濮国是中州西南的一个小国,多山地,少农田。濮国马适应当地需要,体格小,吃的东西少,但吃苦耐劳,负重既高又稳,速度快,善于走山地。可以说是极好的马种,就算不充作战马,运输也是一把好手,更何况还适应探马、斥候。 正因为如此,濮国马长期被相邻的大国蜀国给垄断。蜀国甚至下了禁令,敢私自运输濮国马出境的满门抄斩。 越是这样,偷偷贩卖濮国马的利润就越大。 虽说各国也有意引进优良马种,提高自身的实力,蜀国的宗室、外戚、公卿权贵们既收了巨额好处,又眼红利润,疯狂挖皇室墙角,偷偷将濮国马外运。但一般人想要弄到濮国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论坛中曾有人算过,从卫国到濮国,哪怕蹭着国境线的边就算到了,直线距离也有一千一百公里。 帮会里的土豪大佬兼人肉计算机,时常风,曾经丈量了一下这个世界的某些名山大川,得出数据——这个真实的“中州”世界如果绘制卫星地图,再等比缩放到黄金分割值0.618,差不多就是《中州》游戏地图的大小。 也就是说,游戏中的一千一百公里,现实距离已经接近一千八百公里了。 一匹纯种的濮国马,在蜀国内可能还便宜点,到了其他国家,作价十万钱以上,越远越贵。以卫国所处的位置,算上长途运输的成本,价格起码要翻一点五倍,更不提养护的费用,简直就是在烧钱。 要知道,这年头,一石,即120公斤粟米,才卖六十钱。。 如果仍旧不能理解,可以换算成现代的货币。叶顾怀所在的时代,由于大规模机械生产解放了人力,米价几十年都没有变过,老百姓买基本上是2块钱一斤,也就是说,《中州》里的一文钱,相当于未来的八块钱。 即,买一匹濮国马,不算养护的费用,相当于你在现代买辆一百二三十万的车,还不算油钱哦,亲! 这还没考虑工业国与农业国的粮食价格不对等的情况,事实上,古代的粮食可比现代值钱多了——农业国养活几千万人口,还经常饿死人;工业国解放生产力之后,粮价大幅度跳水,为保证谷贱伤农才设定保护价。真要仔细计较,这车可能值三四百万。 叶顾怀见过有钱人给自己买一车库,一天换一部,就为了开心,还没见过哪个老板给员工派发百万豪车,让你开着玩的。 再说了,他可不相信,扬威镖局有这本事。 这马,他们就算买得起,都弄不到! 原因很简单,物以稀为贵,如果有一百匹濮国马流入卫国,皇室肯定先截留最好的三四十匹,其他给太仆部门。然后什么列侯啊,外戚啊,宗室啊又各种挖墙脚,想办法弄来炫耀。你扬威镖局算哪根葱,哪根蒜,就算是卫国南六郡最强的镖局又怎么样,脚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呢,滚一边去! “探马是王寿的家将。”叶顾怀在心中下了论断,琢磨对方的心理,“扬威镖局虽然在中州大陆名声不响,却也能算卫国顶尖,至少在护送方面很专业。探马这么重要的位置,不用扬威镖局的人,却用自己人……” 王寿不信扬威镖局? 不对,如果不信,未必会雇佣。 那王寿在恐惧什么?他的不安全感来自何方? 还有,这些濮国马,王寿是怎么弄来的? 叶顾怀有个猜测。 陆昭曾经对他说过,想要谈成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给相关负责人回扣。 尤其是官僚,节操本来就低,回扣就是对付他们的大杀器,一旦祭出,十个有九个要跪下,更不要说什么“返点退税”之类的花样翻新了。 哪怕是现代文明社会,因此落马的官员也一抓一大把,更何况古代社会,压根没爱国这个概念,品德高尚一点的官员忠于君王,大部分官员就顾着自己的利益,损公肥私做得无比自然,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现代人无法理解的奇葩事了。 虽然梁国有自己的马种,据叶顾怀所知,陆昭还是通过很多“正当手段”,想方设法从蜀国那里弄了上千匹濮国马,想要尝试杂交培育,为军事作战做准备。如果王寿手上的濮国马,是陆昭给的回扣…… 这种事情,官僚心中都有数,却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毕竟砸实了,一个“通敌叛国”绝对跑不掉。 可话又说回来,不给足够的好处,别人凭什么为你卖肝卖肾,卖家卖国? “这个王寿身上,似乎很多秘密啊!”叶顾怀心想,“难怪守卫森严,如临大敌,就连马车都要弄三辆一模一样的,分散目标。” 想到这里,叶顾怀轻轻一笑,竟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走到茶棚后的干净屋舍,找到自己那间后,和衣躺下,没过多久就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轻到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 一只手呈鹰爪状,狠狠向叶顾怀丹田捣去,却在触及皮肤的那一刻,以为自己碰到了铜墙铁壁! 来人见状,不由大骇。 他修行“鹰爪功”三十余年,一双利爪足以碎金断玉,就连坚硬的石头都能化为粉末,怎会失利?除非来人…… “不是金钟罩,也不是铁布衫。”叶顾怀扣住对方的手,依旧是那副万事不过心的模样,“我只是个过路人,井水不犯河水,老丈为何咄咄相逼呢!” 这出手狠辣,欲夺人性命的袭击者,竟是傍晚茶棚那位唯唯诺诺,满面佝偻的老板!但此刻,他已经不再卑微、畏缩,眼中精光四射:“阁下好眼力!在下自以为伪装天衣无缝,不知阁下如何看出?” “拖延时间的话就不必多说了。”叶顾怀含笑回答,“就算你与蹲在房梁上、潜伏在门后、窗下的三位侠士合击,也不是我的对手。” 第五章 结盟 听完叶顾怀的话,茶棚老板还没说什么,两道身影已破门、窗而来,分别是一个壮汉,一位妇人,房梁上也浮现一抹“鬼影”,竟是个侏儒。 一老,一小,两个大人,恰恰是经营茶棚的“一家四口”。 叶顾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四人神色各异,就见侏儒冷笑一声,盘腿坐到对面空着的床榻上。 他的动作仿佛某种号令,打破了僵局,只见老丈则拖了房中唯一的椅子,坐了下来,那对中年男女分别靠在两旁的土墙上,位置极佳,随时可以撤离,又能发动合击。 仅仅这一个细节,叶顾怀已经知道,这四人竟分了三拨,彼此牵制,又一起合作。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仍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主动权在他手里,他自然不急。 果然,老丈沉吟片刻,便问:“这位大侠,你可知王寿家资几何?” 叶顾怀微微挑眉,就见老丈的情绪有些激昂:“王寿就任典客十二载,捞钱无数。前年冬天,他过六十大寿,见庄园草木凋敝,竟以绫罗做花,重现春日盛景,足见奢靡。” 九卿之一的典客,专门负责对外事宜。在虞王朝全盛时期,俨然是半个吉祥物部门,排在九卿最末。但在战火纷飞,诸国争霸的年代,典客衙门重要度就大大提升,尤其是像卫国这种小国,向他国送美女、财帛、骏马等要事,哪个不是典客衙门负责? 更不提那些国家之间的暗线,敌国哪些家族与本国眉来眼去,愿意给本国通风报信,提供军械,或者在朝堂帮本国说话,又有哪些家族可以发展成我方内应……林林总总,一应情报,情报全捏在典客衙门手里,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大了去! 别的不说,光提选美。疼爱女儿的人家,不想女儿被选上,要塞钱吧?渴望借着女儿一步登天,攀附权贵的人家,为了让女儿选上,要塞钱吧?就算选上了,被分去做宫女还是美女,留在卫国还是被送到其他国家。这些足以决定一个女孩生死,甚至整个家族兴衰荣辱的事情,哪个不是典客衙门说了算? 叶顾怀似笑非笑:“你的意思,你们花这么大功夫,只为求财?” 老丈见叶顾怀不信,不得已透了点底:“王寿家资,已过十万金。囤积的财物大半在国都的宅邸,此番告老还乡,必定要全数带离!” 即便早就知晓此事,听见“十万金”三字,其他三人仍旧呼吸一滞! 中州大陆铜矿稍多,金矿其次,银矿极度缺乏。所以,一般是金、铜做货币,白银做冥器、餐具等。一金就是一斤黄金,相当于一万文铜钱。十万金就是十万万钱,换算成现代货币,那就是八十亿。 就算在中州大陆,一个富饶封地的万户侯,一年的租税可能也就三四千金。王寿的家资,已经抵得上一个万户侯二十多年的租税收入了。 这么大一笔财富,就摆在眼前,谁不动心? 叶顾怀似乎也来了兴趣:“我观王家车队,光是骡车就有近百辆,车辙极深,难道里头都装满了钱?” “正是!”老丈忙不迭道,“骡车拉钱,驴车拉家什器具与有脸面的奴婢,女眷、小主子坐牛车,家主、嫡系男丁乘马车。贵族迁徙,不就是这等规矩?让他们为了安全,坐不匹配身份的车子,比杀了他们还难!” 叶顾怀闻言,不由嗤笑:“这些公卿,天天嚷嚷着‘不与庶民黔首为伍’,可我怎么记得,虞王朝覆灭的时候,他们为了活命,连狗洞都钻?” 此言深得侏儒赞同,就听对方阴阳怪气地附和:“不说两百余年前的旧事,就说两年前,荆国被陈国兼并,那些贵族不是跪得比谁都干脆?堂堂姬氏后裔,平常个个趾高气扬,一旦亡国,脸都不要了,争先恐后为曹帅牵马,结果曹帅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令他们举家迁徙,前往陈京。”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叶顾怀只想叹气。 强本弱末,肢解世家门阀,打碎他们关系网,这种开罪全天下权贵阶层的事情,陆昭在梁国都不能大张旗鼓地干,只能扶植新贵族与旧贵族斗争。曹宣影却几年如一日,坚定不移地执行这一方针,把商人扔到南边去垦荒,把贵族就扔到陈国京城去“接受教育”。 幸好陈国皇帝年纪小,没办法对朝政指手画脚,辅政的老宰相又是明白人,知道此举对国家有益,努力平衡国内的利益关系,加上多年对外战争,陈国上下都吃得满嘴流油,无暇多顾。若非如此,陈国内部早就先打起来了,还能飞速发展,几年之内就从差点灭亡的弱国摇身一变,位列强国之林? 短暂的晃神后,叶顾怀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对方知晓他要投奔曹宣影之后,以为他像很多侠客那样崇拜这位军神,出言迎合。 他们猜不透他的深浅,暂时不希望与他正面冲突,所以要先礼后兵,想办法摸他的底细。 至于一开始的袭击……如果死了,当然就白死,这点警惕性和自保的功夫都没有,还混什么江湖? 叶顾怀对钱财没太大兴趣,也不缺钱花,时常风给他的股份足够让他躺在金山上,八辈子生活无忧。但他又需要这些人的助力,以调虎离山,把那些镖师、侠客、护卫们全都引开,否则凭他一人之力,很难在重重包围下接近王寿,更不要说问出些东西了。 若非如此,他何至于看破不说破,假装中招,请君入瓮呢? 所以,他故意拉长声音,做出心动,却又有些犹豫的样子:“十万金,若都是铜钱,可不好拿啊!” 老丈眼中精光一闪,知道叶顾怀上钩了,胸有成竹地说:“十万万钱能堆得比小山还高,岂是百辆骡车就能拖动的?其中必定有黄金。” 叶顾怀笑了:“可黄金又有多少,放在哪里呢?” 就算王寿有十万金的家资,也不可能全是黄金。 两千金等于一吨黄金,十万金就是五十吨黄金,别说一个王寿了,卫国国库都未必有这么多黄金储备。 再说了,所谓的“家底”,不光包括钱,还有古董、玉器、字画等,甚至算上一些昂贵的绫罗绸缎,现金至少要缩水三四成,甚至更多。这也就意味着,车队里面的钱,并没有想象中的多——可能就只有三四万金,或者更少,其中有十分之一是黄金就不错了 两到四千斤,也就是一到两吨黄金,这是叶顾怀大概估算出来的数字。 古代人,如果不是经商或者当官的,没亲自过手这么多黄金,很难有具体的概念,容易想当然,以为一吨黄金就是一座小山了。但叶顾怀设计专业出身,物理学得相当不错,回忆了一下黄金的密度,用公式一除,立刻换算出来,两吨黄金并没有多大,不过是一个边长48cm的正方体,要是熔炼成金条,三五个小箱子就能装下。 正因为如此,叶顾怀一本正经地谈起了生意:“要是千辛万苦,提着脑袋卖命,只换回一些铜钱,岂不很亏?这黄金怎么分,还得有个章程才是!” 老丈露出肉痛之色,纠结半晌,才道:“侠客本领高强,本该占大头,但兄弟们也要混口饭吃——” “三成。”叶顾怀狮子大开口,“我只要黄金,其他的财物,你们都拿去。” 第六章 计划 “什么?” 对于叶顾怀的要价,老丈尚且能保持镇定,其余三人就差没跳起来了,只见壮汉粗声粗气地说:“兄台,你可千万要拎得清自己的斤两。” 话中威胁,溢于言表。 “我这个人呢,一向最有自知之明。”叶顾怀似笑非笑,“卫公请公孙恒坐镇皇宫,开出的价码是万户侯,三万金,许嫁公主,又有六位贵女随媵。在下出手一次,只拿三成黄金,至多不过两三千,可见厚道。” 妇人闻言,嗤笑道:“公孙恒是先天高手,你难不成也是?” 别怪他们不信,从“后天”到“先天”可是质的飞跃。光是丹田内那股生生不息的先天之气,就足以延年益寿、留驻青春。虽做不到像大宗师那样万军之中来去自如,但被七八个一流高手围攻也不会落于下风。 放眼天下,先天高手的数量也不过百,个个都混得很好。公孙恒这种先天高手中排倒数的,到了卫国都被最高规格礼遇,卫公不惜血本,送钱送地送女儿,也要对方来保卫自己的安全。 虽然武林中一片不屑之声,觉得卫公作为国君,实在有些不要脸面——那公孙恒的风评一向很糟,獐头鼠目,身材矮小,年轻时别说娶老婆,去给人家打杂干活,别人还要嫌他长得丑,认为他心术不正,事实上他人品也确实很差。如今都五十开外了,年龄比卫公都大上十几岁,公主才娇滴滴的二八韶华。这夫君别说做她爹,就算做爷爷,年龄都够了。 不过呢,看见老丈、壮汉和侏儒羡慕嫉妒的神色就知道,大家嘴上都说“卫公太不要脸,认老头子当女婿”,实际上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恨不得自己变成公孙恒,享受这种一夜暴富的超规格待遇。 正因为如此,对于叶顾怀的自吹自擂,侏儒也阴阳怪气地讥讽道:“阁下若是先天高手,何至于沦落至厮?” 不同于两百多年前,虞王朝刚覆灭的时候,只要给口饭吃就能收纳顶级人才到麾下的白菜价。经过两百多年的战乱,看了那么多国破家亡的教训,各国的国君、公卿士大夫们都很清楚,人才就是一切,导致招纳人才的价码越来越高。 尤其是近几年,因为出了几个陆昭啊,曹宣影啊这种“起于微末”,但“挽江山于狂澜之中,扶社稷于倾颓之际”,凭一己之力,硬生生再造强国神话的传奇人物,其他国家眼睛都红了,恨不得自己也捡个天降大礼包。 这种情况下,别说是先天高手了,哪怕只是一流高手,都有无数地主、贵族、公卿哭着喊着送房送地送妹子,立刻就成为人生赢家。要是你不光武功好,还识文断字,妥妥地方官后备役,就连列侯甚至国君都会抢你做女婿。 混江湖的人个个都有一双利眼,这几人早就把叶顾怀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衣服是宆州棉,前几年还算个稀罕物,这几年价格大跳水,一匹也就两百钱,可以做五六件衣服。佩剑是最低等的生铁剑,铸造工艺粗劣,还锈迹斑斑,充其量就值三百钱,还是算上剑鞘的钱一起。 没配饰,没坐骑,也没个荷包、香囊,哪点像有钱人? 在他们看来,叶顾怀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双精巧的牛皮靴了。方便走路、透气、耐磨、适合长途跋涉,可能要几千钱。对一般人家算是不菲的支出,但对他们这种刀口舔血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你说你有本事,也要人家信啊! 这就像后世,你一身阿玛尼,手上戴块劳力士,身上挂串劳斯莱斯车钥匙。别人一看,第一印象,哇,有钱人!至于是这些是不是租的,谁管呢,至少能骗到不少人。你要天天穿地摊上十块钱一件的上衣、短裤,汲个十块钱三双的脱鞋,哪怕你真有钱,别人表面称赞你“不奢侈浪费”,背过身还要嘀咕“这人是不是有病”。 很不幸,有病的叶顾怀就这么被他遇上,还大大方方地说:“是不是先天不重要,比你们强就行。”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却硬是让四人哑口无言。 他们之所以对叶顾怀十分警惕,耐着性子听了叶顾怀说了这么多废话,一再挑战他们的忍耐度,不就是因为他们摸不清叶顾怀的底细吗? 都已经到了王寿边上,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功亏一篑。所以,这时候不敢乱来的,不是叶顾怀,而是这些对王寿虎视眈眈的人。 叶顾怀早就猜到这些人的心理底线,却见好就收。 毕竟,他虽然是实打实的先天高手,扬威镖局和茅阳剑派也不是吃素的,为自家声誉着想,一旦他掳走王寿,对方肯定会不惜一切营救,给他添很多麻烦。而且,梁国的秘密部队一直在通缉他,那才是附骨之疽,烦不胜烦。 想要在这种情况下拎走王寿,只能浑水摸鱼,故他笑吟吟地说:“既然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取个代号,方便称呼,如何?” 说罢,他指向老丈:“茶一。” 然后是壮汉:“熊二。” 妇人:“三娘。” 侏儒:“小四。” 最后,叶顾怀指了指自己:“顾五。” 茶一见状,不由苦笑:“顾大侠,哦,不,顾五,你可真是不见外。” 叶顾怀不置可否:“我此次前来,实际上是与王寿有些私人恩怨。若能顺手牵走一笔黄金,当然最好不过。” “可你要的黄金也太多——” “五成。”叶顾怀慢条斯理地开价,“现在,我要五成了。” 三娘柳眉倒竖,一个“你”还没吼出来,茶一已沉声道:“这种时候,别再叽叽歪歪,顾五的实力在我等之上,五成黄金确实不多!” 小四冷哼一声,熊二和三娘也十分不满,到底没有发作。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就算答应,叶顾怀也未必会真心实意帮他们,就像他们也不信叶顾怀一样。但不答应,叶顾怀想要添乱却轻而易举。 别的不说,只要吼一句“有刺客”,几百米外的馆驿肯定能听到,王家立刻会派人过来探查情况。而他们用来伪装的身份都是行商、黔首甚至奴隶,王家人根本就不需要讲理,只需要把他们全杀了就行。 难道有谁会为了区区百来个庶民的死,去控告一位德高望重的九卿吗?哪怕真有愣头青去告,这案子也没人敢接。 认清事实后,三人也就不再多嘴,由茶一细细交代他们的详细计划: 车队一路行至馆驿,人困马乏,需要修整。他们已经在馆驿的伙夫之中混入自己人,不会在饭菜中下毒,而是在洗澡的热水里放入一种迷药。 这种迷药无色无味,见效相对比较慢,但扩散在洗澡水里,与人体大面积接触,会令人慢慢产生昏睡感,比较不容易被察觉。 有资格享受热水澡待遇的,全都是些大人物,比如王家的子孙,又或者扬威镖局、茅阳剑派的高手们。 当然,茶一也不认为这么粗劣的计划就能起到效果,主要是为了降低高手们的战斗力,让他们的警惕没有正常情况下那么强,反应也比平常慢几拍。 等到半夜,就算负责守夜的人都一个劲打瞌睡,想要睡觉时。他们就会秘密吹入一种强力迷香,让所有人都昏过去。侥幸有没中招的,全部杀了。然后,一部分人负责将外面放置的货物转移,另一部分人则潜入馆驿,夺取珍贵财物。倘若有高手警觉,想要反抗,也全都杀了。 这计划听上去还行,却不尽不实,叶顾怀随便就能挑点刺出来。 比如,迷香这种东西,他也不是没玩过,在封闭空间的作用还行,放到户外就很一言难尽了。但王家的财物有很大一部分是放在马厩旁的库房,专门有卫士看守、巡逻的,又不是上风口,你吹个迷香让所有人晕给我看看? 他知道茶一肯定没说实话,也不认为人家会把全盘计划交代清楚——这四人又不是一拨的,自家的暗中筹谋,合作的人都未必知道,何况他一个莫名其妙的外来者呢? 只不过,该问的问题还是要问,道理也很简单。作为一个老江湖,对这种无本买卖,了解得越清楚,就越不容易出致命错误。只要是个惜命的人,那就必定会问,不问,就证明你另有图谋。 叶顾怀在中州混了这么多年,最清楚这些老江湖喜欢用自己的思维去揣度别人,故他想了想,抛出第一个问题:“你怎么保证,下在水中的迷香能让他们中招?” 茶一也想到了这一点,骄傲地说:“如果一个队伍,在荒郊野外长途跋涉了十余天,好容易到了一座城镇。敞开肚皮吃喝,结果闹了肚子,好几天都浑身无力。为了赶时间,勉强上路,却也被折磨得不轻,明明两天就能走的路,硬生生走了五六天,终于到了一个可以修整的馆驿,该是什么心情?” 第七章 推断 什么心情?还能是什么心情? 叶顾怀揣度着,如果是自己,明明身体不适,上吐下泻,还只能坐在狭小的马车里,吃不到新鲜饭菜,喝不到甘甜的活水,不开窗就闷得慌,开窗就尘土飞扬。出了一身汗,浑身黏答答,却没办法洗澡。 这样折腾三五天,没病都要弄出一身病,何况本来身体就不舒服的人? 如果这时候,能有个宽敞的屋子,一张舒舒服服的床,以及一大桶热水。这种诱惑,怕是神仙也无法抵挡吧? 但叶顾怀注意的,不仅仅是这一点,只见他望向茶一,意味深长地说:“只买通了馆驿的伙夫啊!” 聪明人之间,不用多说。 想也知道,王家车队之中,必定有茶一的人,很可能还是王家的厨子,才能做到这一点。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世家豪门之中,有三个位置,权力不怎么大,却举足轻重,必须放铁杆心腹,那就是书童、马夫和厨子。能竞争这三个岗位的,都是所谓的“家生子”,祖祖辈辈都是主人家的奴婢,知根知底,全家老小都被主人扣在手心,翻不起风浪。 这种情况下,想要易容取代一个人,非常困难。因为世家就是一个小社会,里头弯弯绕绕太多,外人很难弄清,想扮演其中的某个人,还不如直接收买一个来得快。 但想要蛊惑王家厨子叛变,必须满足两点——摸清王家上下几百口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知晓每个人的性格与弱点;分析出谁有可能被收买,而且心理素质过硬,做坏事也能不被发现,再想办法接近。 倘若不清楚豪门这些玄机,听见茶一的话,顶多觉得他们组织很牛。若能听懂其中的暗示,就会明白,能做到这一点的,有且仅有王家的姻亲、近邻。不是这么亲近的关系,与王家接触频繁,很难弄到这些内部情报。 也就是说,茶一身后站着的,很可能是一个“官方打劫组织”,幕后黑手是一位与王寿同等分量的九卿,甚至更高。 这也很好解释,毕竟,天下的劫案,十起就有三起的作案者读作抢匪,写作军阀;还有四起的作案者,读作盗匪,写作富商。 茶一透露这些信息,一是想对叶顾怀表明“哥后台硬”,让叶顾怀投鼠忌器;二就是为利用叶顾怀做铺垫,到时候可以吼一声“在下也不是真正为财而来”,以拉进彼此的信任感。 叶顾怀越想越觉得,策划这件事的人,思维很缜密。 试想一下,天气如此闷热,又在路上,临时厨房的条件本来就差。厨房送上爽口小菜,总比油腻腻的饭菜合口味吧? 先让车队上下吃十几天粗茶淡饭,等到了东阳郡,当地的官员、富商啊,自然会来拜会王寿这位前九卿,大鱼大肉满上,胡吃海塞几天。 这样一来一去,肠胃铁定吃不消。要是接下来几天,为了“开胃”,再吃些辛辣刺激的食物…… 老实说,这种招数,顶多能给武林高手们造成些小麻烦,无关大局。但有时候,胜利的天平就是在这一次次细微的削弱中,得以倾斜。 买通王家厨子,肯定不是这几天才做的事情,得很早之前就开始布局。 那么问题来了,值得被敌人这样精心谋划,早早就开始算计,王家车队会有这群人说得那么简单? 什么点迷香就能制住所有人,纯粹鬼扯! 叶顾怀目光闪动,拖长声音:“我明白了,阁下的计划确实很周到,那黄金——究竟放在什么位置呢?” 熊二冷笑道:“当然是放在王寿或者他儿子的房间里。” 他回答得太快,令叶顾怀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三拨人里,至少有两拨真实目的不是为求财,而是为了拿某件东西,这才是他们为什么把动手地点选在馆驿的原因之一。 扬威镖局很贼,特意安排了上百辆车,每辆都一模一样,负重还深浅不一,故布疑阵,导致谁也不知道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在哪。他们又没有一口气杀光所有人,再一样样把箱子打开检查的能力,那么就只能逼王家人自己把货物进行区分了。 如果你有一箱布料,你能安心把它放到仓库,可如果你有一箱黄金呢?你敢把它放到库房里去?不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估计谁都睡不好吧? “那么,撤退路线呢?” “此处群山连绵,犹如天然屏障。”老四皮笑肉不笑,“顾五老弟既是先天高手,翻山越岭,犹如闲庭信步,岂会在意这些?” 听见这句话,叶顾怀把最后一波人的来历也猜出来了。 他之所以觉得茶棚老板有鬼,就因为他看见几个行商雇佣了一批汉子,推着廉车,停在茶棚歇脚,老板却没有半点惊讶。 那时他就猜到,这些行商与茶棚老板是一伙的。所以,茶棚老板送上来的所有东西,无论是酒,还是菜,他看上去吃了,实际半点都没沾。 说起来,这些人也真是冤,因为他们装得真是好。 茶棚一家四口,从外表到姿态,再到眼神,全都惟妙惟肖。容易暴露身份的脖子、手、指甲等部位,也全都刻意弄脏染黑,俨然一副劳苦大众的形象。 如果不是他们的同伙扮作行商,却推廉车来,叶顾怀保不定就要上当。 至于原因……很简单,廉车是土豪大佬时常风的作品之一。 时常风是个超级有钱人,从前在游戏的时候,上线时间极少,但常年在论坛首页有价置顶收购帖,高价收所有绝世武功、神兵利器、特色奇遇的线索,无论来多少条都照价全收。 靠着金钱攻势,明明只有其他玩家百分之一都不到的游戏时间,硬生生一直维持在第一梯队,没掉下去过。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这个帮会有一大半都是时常风(的钱)撑起来的,对方大笔撒钱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很多任务,只能帮会成员进行协助。 习惯了金钱开道的时常风,来到中州之后,受不了没钱的日子,就点亮了名为“科学家”的天赋。靠着他超高的智商,回忆一切有可能用得上的生产发明,开始了攀登科技树之路。 廉车就是“副产品”之一,名字取自风伯飞廉,代表廉车便捷,来去如风。 这种独轮手推车的出现,一开始主要是为了解决宆州缺乏牲畜,运输很坑的问题。所以必须设计一种负重高,容易推动,省力的负载工具。 由于时常风当时回了帮会领地,叶顾怀不幸被抓了苦力,临时负责全城事务,廉车就是在他的帮忙下才得以成型。 所以,叶顾怀很清楚,廉车虽然有很多优点,比如五石负重,推动省力,设计简单,结构小巧,容易维修等。但本质上,这只是因为缺乏牲畜,不得已用人力来替代的临时用品,只适合中小商贩沿街叫卖,或者短途运输使用。 举个例子,倘若一家人赶集,必须换足十天半个月的货品,就可以用这种小手推车。又或者,各国都城繁华,商业发达,中小商人们就特别喜欢廉车,又简单又小巧,负重还大,比挑着扁担方便多了。 但行商是什么情况?所谓行商,至少要跨越四五个郡,把南边的特产卖到北方,北方的特产运到南方,才能回本。 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用廉车载物? 要知道,廉车说是五石负重,但那是上限!真要压这么多货物上去,宆州产的廉车由于品质过硬,坚持一个月才有裂纹。要是其他商家的仿制品,不出十天半个月就要裂掉一两根。 只要是个合格的行商,脑袋没进水,就不会选择用廉车进行长途货运,只会选择更结实耐用、负重更大的骡车,否则连本都回不了。 但这些弊病,商家又不可能告诉你,也就是说,除了廉车的设计者,以及真正的行商,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其中门道。 叶顾怀看见行商推得是廉车,就知道这群人绝对是假冒的,再细细一看,发现茶棚老板居然没觉得奇怪,就对茶棚老板也起了疑心。 这茶棚开在馆驿旁边,每个月路过歇脚的行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天天骡车来来去去,老板还要帮忙照顾一下牲畜。骤然看到这么多推独轮手推车的行商,竟然不觉得奇怪,连多问一句都不曾? 不过,叶顾怀已经想明白了,对方推廉车,原因很简单——这条官道就修在山脚下,旁边就是连绵的山脉,翻过几重山,就到了别国。 王家携带的大笔财产,想要安全、便捷、快速地转移,最好就是用廉车装载,然后往山里一推。 崎岖的山路,骡车太大,过不去,小手推车却没问题。骡子会叫,会吃草,会不肯走,也会有蹄声,容易被人追踪。而这些毛病,廉车都没有。 也就是说,盯上王家的人里,至少有一拨人马,做好了把对方家财全部卷空,逃往国外的准备。 一批是贵族豢养的黑手套,目的不明;一批身份不定,目标很可能是某样东西;一批来自国外,除了求财外,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用心。 叶顾怀忽然觉得,这真是太有趣了。 第八章 缘由 几方人马的基本情况,叶顾怀心里大概有了底,故他装作非常动心,却又有点顾虑的样子,确认情况:“你能确定,放在热水中的迷香一定能让对方的高手中招?” 三娘不满地白了叶顾怀一眼,声音略有些沙哑,带着别样的妩媚:“若是别人,怕是未必,但跟在王寿的高手,一定会中。” 叶顾怀有些好奇,听三娘解释才知道,王寿有门“闻香识女人”的绝技。 据说二十年前,王寿还是个县尉的时候,无意中见到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惊呼“此女身怀馥郁香气,必是绝色佳人”,立刻拜会对方的父母,要将这个小女孩收做义女。那时大家都嘲笑他疯了,一个村姑而已,又脏又臭,干干瘪瘪,还美女? 等到几年之后,王氏女容貌彻底长开,国色天香,名动卫国,曾经嘲笑王寿的人全都傻眼了! 王氏女本要被国君笑纳,却刚好赶上晋、梁争霸。卫公心一横,就把王氏女当做公主的媵妾,陪嫁到了梁国。这位倾城美人不负众望,很快就成为梁王的宠姬,王寿也借此青云直上,位列九卿。 打那之后,负责挑选美女,令卫女畅销各国,歌姬事业驰名天下的“重担”就落在了王寿身上,一担就是十几年。 如果说某人汗腺发达,体味大,自带狐臭什么的,叶顾怀勉强还会信,至于“美人体香”…… 这么说吧,叶顾怀年少不懂事的时候,也曾过暧昧的幻想。直到被“素颜美女”坑出一脸血,稍微咨询了一下女生能在妆容衣饰上下多少心机和功夫后,他的世界观都被刷新了。 故他知道,男人靠近妹子时,闻到一缕幽幽香气,以为是美人体香,登时心猿意马,浮想联翩。实际上呢,不是昂贵的香水精巧点缀,就是化妆品、洗发水、身体乳等腌入味了。 所谓的“闻香识美人”,十有八九是王寿自吹自擂。他只要收养十个八个底子好的女童,关在一个隐秘的宅子里,好吃好喝养着,派人传授各种技能,练不好就不给饭吃,最后都不会差,扬州瘦马不就是这么养出来的吗? 最后,只要挑最漂亮的那个说是自己当年收的“义女”就行。反正样貌大变,亲妈来了都认不出,何况其他人呢? 这年头没有科举,落魄贵族想要上位,要么就投靠好主子,要么就靠刷声望。一般人都是刷“忠臣”“孝子”,王寿另辟蹊径,走技术流,也是不凡。 但同样,叶顾怀也明白,王寿的鼻子可能真比一般人灵很多——没有两把刷子,王寿也不敢揽这个活。 对鼻子灵的人来说,如果旁边有个气味大的人杵着,那可真是浑身都不自在,反应激烈点的,直接就会想吐。路上没条件就算了,一旦有条件,势必要让身边的人都洗澡祛味。 所以,叶顾怀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解释:“那三娘可要离王寿远一些,免得辛苦易容一场,却成了白费功夫。” 三娘被恭维得心花怒放,熊二却狠狠瞪了叶顾怀一眼:“你小子已经暴露在了何七的眼前,别油腔滑调,坏了我们大事!” “正好,我也想问。”叶顾怀随口问,“王家知道茶棚有我这么个人,怎么没派人来探?” 三娘眼波流转,明明是憔悴妇人的扮相,却生生流露说不出的风情:“当然是因为,我们已经以你的名义向王家车队递了拜帖。只是人家家大业大,看不上区区游侠,也只能请顾少侠委屈片刻,等扬威镖局的那个假正经出面了。” 叶顾怀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中了茶棚老板的招,就不是坐在这里与他们谈“合作”了。只有被活剥面皮,被对方的易容高手冒名顶替的下场。但他只是懒懒地笑了笑:“那就多谢几位了。” 扬威镖局是卫国南六郡第一镖局,李仲远是镖局的副总镖头,也是总镖头李伯远的堂兄弟。 在这种宗族抱团的年代,又是需要武力的地方,堂兄弟与亲兄弟也没什么区别。但李仲远能坐稳副总镖头的位置,不是单纯靠血脉关系,而是凭他的缜密心思,圆滑手段和出色实力。 李仲远今年四十三岁,若是贩夫走卒,由于整日劳作,身体不堪重负,已经能算半个老头子了。但对武者来说,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他二十五岁开始独当一面,率队押镖,至今整整十八载,总共押镖一百零一次,只丢过三次镖。 而且,这三次丟镖,全都不是他的过失,分别是山崩、船沉、他国军队入侵,就算是雇主也只能自认倒霉。 即便如此,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李仲远,也觉得这趟镖太过棘手。 扬威镖局总部就开在卫国都城,金主与大客户中不乏达官贵人,李仲远很清楚,王寿的“告老”本就是一件极不同寻常的事情。 这年头可没有“退休年龄”的限制,无论哪个当官的都恨不得活到老,官就做到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从位置上退下来。 所谓的“告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国君与列侯、公卿士大夫们的潜规则,代表着国君看某个臣子不大顺眼了,趁着还没撕破脸的时候,你自己识相点,主动请辞,还能留个体面。别赖在位置上不走,等国君真找个理由把你弄下来,那就难看了。 正因为如此,扬威镖局接这一单时,就有点头大。 谁清楚王寿“告老”的真实原因呢?万一是得罪了人,被搞下来呢?扬威镖局小胳膊小腿,还要开门做生意,可不想卷进三公九卿的恩怨里。 但这一单不接又不行。 王寿本身就是扬威镖局的金主之一,从前给予过他们很多方便,镖局立足又是凭“信”“义”二字。所以这单不光要接,而且要大张旗鼓地接,甚至分文不取,才能还这份恩情。 更何况,接这单也不是没有好处。 卫国一州十二郡,南六郡中,扬威镖局独大,北六郡却有七八家镖局在抢生意。但这些镖局无论怎么打,抵御扬威镖局的立场惊人地一致。因为他们都知道,一旦这个庞然大物进入北六郡,他们的饭碗就没了。 扬威镖局对北六郡的市场早就虎视眈眈,却一直缺乏一个足够的契机,好名正言顺地进入这块市场。 李仲远自知身上肩负的严峻使命,一路提心吊胆,不敢疏忽任何一个细节。尤其到了东阳郡后,更是步步留意。 他是个经验老道的镖师,十分清楚,如果真有敌人,一定会选在车队离开东阳郡,前往茅阳郡的途中发动袭击! 第九章 仲远 李仲远经历的袭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除掉军队不讲道理地碾压,或者饿疯了的灾民孤注一掷地哄抢外,其他敢于袭击车队的人,往往都具备三要素:合适的伏击地点,最佳的动手时机、事先预留好的退路。 尤其是第三点,退路,最为重要。 卫国地处平原,国内耕地众多,山川稀少。纵有几座山,也不过二三十丈高,很容易就翻过了。要是轻功高手,一盏茶的功夫都不要就能轻松走个来回。 这也就意味着,哪怕你打劫车队成功也不好跑,人家要追,很容易就能锁定方向。你带着货物,他们身轻如燕,谁跑得快还想?稍微有点经验的劫匪都不会选在这种地方下手。 早在押镖之前,扬威镖局就已经做过推演,几位镖头一致认为,此次押镖,最危险的只有一段路,那就是如今车队正在经过的,从东阳郡到茅阳郡的官路!原因有三: 第一,东阳郡是南六郡中,最北方的一个郡;茅阳郡是北六郡中,最南方的一个郡。 这也就意味着,扬威镖局在东阳郡的影响力乃是南六郡中最小的,远不如他们在其他五郡的人脉底蕴,能够得到的情报与援助很少。 茅阳剑派的基本盘虽在茅阳郡,这几年却大力向北扩张,与地头蛇斗得很是激烈,驻守茅阳郡的人手也不充足。 这段路,可以说是两方势力最薄弱的地带。 第二,这段路很长。 馆驿是三十里一置,但卫国却废弃了这段路上一半的馆驿,改成六十里一置。因为城镇离的太远,补给不方便,维护成本太贵。哪怕被富商何家接手后,这个规矩依旧没有改回来。 远离城镇,无疑加大了遇袭的风险。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是延灵山脉脚下。 卫国西北、东北、东南三面都是平原,分别接壤梁、晋、陈三个强国,苦不堪言。唯有西南方向是连绵不绝的群山,一眼望不到头。 劫匪要是把财物抢了,往山里一钻,你怎么找?根本找不到!人家可以化零为整,散入山脚下的村庄,就像一滴水坠入海里,悄无声息;也可以跋涉十几二十日,穿过山脉,跑到别的国家,更是鞭长莫及。 自打到了东阳郡后,李仲远就提高了戒备。这段时日,车队里陆陆续续有人肚子不舒服,更是令他无比警惕。 按照李仲远的想法,出了这种事,就算调查出菜肴没被下毒,厨子没问题,也要把对方闲置,这几天靠啃干粮度过,将中招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但他只是个镖师,虽因武功不错,勉强跻身至“上士”的阶层,在贵族老爷们眼中仍只是个寒门子弟,不会因为他的建议放弃口腹之欲,反而讥笑他就是穷酸,不配享受好东西,只配吃野菜稀粥度日。 李仲远没有因为这点小事就愤怒,但不是每个镖师都有他的养气功夫。 这一路上,扬威镖局的镖师与王家奴仆的几次冲突,由于王家嫡系对奴仆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态度,加上扬威镖局不敢开罪王家,每次都不了了之。可李仲远知道,双方的矛盾并没有化解,反而更深。 镖师们认为王家奴仆狗仗人势,王家奴仆们认为镖师“区区寒门子弟,粗鄙武夫,竟然不跪舔公卿”,屡屡嘲笑,虽不至于明着为难,但基本上不配合他们的行动,更不要说给予方便。 李仲远建议车队不要熏香,因为香味能盖掉异味的同时,也容易让敌人有可趁之机。 王家奴仆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趾高气昂地告诉他“熏香是贵族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什么时候用什么香都有讲究,香料配方还是王家秘方,概不外传,你不懂就不要暴露自己的无知”。 李仲远让王家人不要提行李去馆驿,全部堆在库房,方便看管。如果贼人只是为了求财,这样能起到一定的分散风险作用。对方就要扯出一大串,诸如“老爷的衣食住行有专门一套器具,你们这些庶民懂什么”之类,然后让奴仆拎着近百个木箱子、皮箱子上二楼去。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饶是李仲远修养再好,也要摇头。 对于王家奴仆的种种不配合之举,他其实可以理解。 对方毕竟是王家的奴仆,自然事事要照顾到主子的意思。将王家的少爷、小姐们服侍得妥妥帖帖,才是这些人该做的事情。 而他提出来一连串要求,虽然基于安全的角度出发,却会让人不够安逸和享受。万一王家嫡系发起脾气来,倒霉的不是他们这些镖师,而是那些奴仆,他们当然不肯做有可能损害自身利益的事情。 再说了,当一个人为了生存,出卖尊严的时候,看见昂首挺胸,靠本事活着的人,往往不会羡慕,而是用尽一切办法去否定对方。 李仲远所考虑的是,王家的嫡系在遇到这种事时,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果决与智慧。 他们好像意识不到风险的存在,不肯稍微配合,下降生活质量,还要负责保护他们的专业人士,也必须按照他们的节拍走——比如一到馆驿,就勒令他们这些近身守护家主、少爷、小姐的镖师去洗澡,理由是不想闻到臭烘烘的味道。 李仲远虽然配合了他们的要求,但他在心中已经下了论断。 王家后辈,无一可造之材。 对任何一个家族来说,这都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若是太平盛世,躺在老祖宗的功劳簿上混日子,指不定还能熬上几代才走向没落。但这战乱频繁的两百余年令人们深刻地意识到,哪怕是有资格问鼎中原的强国,明君一死,换了一个中人之姿的君王,也会在十几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内,不复昔年声威,直接四分五裂的都有。 注意,这还只是换了个中庸的君主,而非昏君。 国尚且如此,家族之间的竞争就更加激烈。 一个家族想往上走很难,可能要耗费几代人的心血,但想要往下滑,只要一个错误的决定就够了。 乱世的角逐是如此残酷,令每个有识之士都充满了不安,渴求发展。尤其是卫国这种小国,没被吞并只是因为处于三国夹缝,牵一发而动全身,但这样的状况未必会持续下去。一旦晋、梁、陈任何一个大国出手,微妙的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 这种状况下,一家之主若是看不清局势,不懂得取舍,不够果决,那可真会害死全族。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陈国的曹帅,这些年来,已经用铁与血教会许多自以为是的公卿世家、地主富商做人。 “回去之后,我得与大兄好好谈谈这件事。最好能接完这一单,就与王家走远些。”李仲远按着眉头,已经下了决定。 一个注定要快速下滑的家族,不该成为扬威镖局的重点客户。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第十章 诱导 李仲远收起严肃的神情,说了声“请”,就见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向他抱拳:“李总镖头。” “李某只是副总镖头,当不起何七少这一声赞。”李仲远一边说,一边邀请何七少坐下,态度温和有礼,丝毫没有前辈高手的架子。 他傍晚与何七少打照面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年轻人约莫弱冠之龄,目光炯炯,脚步沉稳,下盘有力,内息绵长,手上也有一层厚厚的茧子。虽然穿金戴银,有些风流纨绔公子的模样,武功却不弱,内功基础也打得很牢。 这令李仲远十分欣赏。 他自己就是个一流高手,自然明白练武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哪怕是天才,想要有一身高明的武功,也要付出辛勤的汗水,日复一日做枯燥的练习,还很有可能三五年都看不到足够的成果。 何七少年纪轻轻,却有如斯武艺,一定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和努力,再苦练十年,必能踏入一流高手之林。何父为了让茅阳剑派掌门收儿子为徒送上的五千金,只是一块敲门砖罢了。 虽然李仲远也承认,绝大多数人连这个用钱敲门的机会都没有,但努力的人总是比不努力的人更容易让人心生好感。而且他也不讨厌何七少的纨绔样,因为他看得出来,这只是对方的保护色与伪装。所以他的态度非常温煦:“阁下找我,所为何事?” 何七少眼眶有些热。 由于出身商户,发家史还不光彩,他在茅阳剑派的日子并不好过。 即便是师父,也是看在他爹一次性砸的五千金,以及后续每年数百万钱的供奉上,才捏着鼻子认下他这个徒弟。后见他练习刻苦,态度稍微和蔼了一些,却不能与其他几个心爱的徒弟比。 何七少一直想要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迎接王家车队的差事,但王家人一听说他是商户人家出身,就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就连奴仆都纷纷避开,令他备受屈辱,未曾想到,大名鼎鼎的李仲远却很尊重他, 原本投机的打算立刻被何七少抛到脑后,只见他毫不犹豫地说:“晚辈到达馆驿时,曾在附近的茶棚巡视有无可疑人物,发现有个自称姓顾的侠客,实力高深莫测。” 李仲远很耐心地听着,没有一点打断的意思,何七少又道:“晚辈方才打听了一下,这位顾大侠方才似乎投了拜帖,却无人理会。” 听到这里,李仲远的脸色终于严肃起来。 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很多仇就是因为“不被重视”结下的。尤其是武者,很多性子非常古怪,可以对你掏心掏肺,也能一言不合杀你全家。 扬威镖局开门做得是生意,规模能这么大,三分靠自身实力,七分靠江湖上的朋友们赏光。从来都是与人为善,不愿和人结仇。但王家的无理行为,很可能牵连到他们镖局。 再说了,何七少武功已经不错,能被他定义为“高深莫测”的,该是何等高手?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有什么用心? 即便如此,李仲远还是很沉得住气。他先让何七少描绘一下当时的场景,何七少也是个有心人,把叶顾怀的神态、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学完之后,才有点紧张地问:“前辈,您觉得如何?” “就算试探,也别如此莽撞。”李仲远思忖片刻后,才道,“这次你命大,碰上了一个脾气好,或者当时不愿惹事的高手,否则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何七少没想到李仲远会先关心他,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一般,就听李仲远的语气有些奇怪:“不对啊!” 武者投贴豪门,想要寄身做个门客,本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也是王家人看见拜帖,一看名字,无名小卒,就直接把帖子扔了的原因。因为这种帖子,他们在京城的时候每天都能收到一箩筐,全都拿去当柴烧,根本不当回事。 但如果那位姓顾的侠客是何七少描述中的性格,按理说,并不会把王家当一回事。别说投拜帖了,正眼看都未必。 此事确实有些反常。 李仲远望向何七少,发现他也有点忐忑,便问:“贵派两位长老是何看法?” 茅阳剑派为笼络王家这位金主,先是派了一位女长老带着一些女弟子前往京城,负责保护王家小姐们的安全;又派了一位男长老带着十余位弟子接应,何七少是先锋,其他人刚刚才到。 这一男一女两位长老又恰好是一对夫妻,擅长合击之术,配合默契,足以迎战三五个同等程度的高手。 按理说,发现不对,何七少应该先禀报本门长老,再来找李仲远。但何七少听见这个问题,却露出为难之色。 李仲远一看就知何七少在师门长辈那里吃了一鼻子灰,也没有多问,斟酌片刻便下了决心:“也罢,我去二位长老那里走一趟,请他们守位王老大人,然后去茶棚拜会那位顾侠士。” “前辈——”何七少情绪一激动,完全不过脑子,脱口而出,“还是让晚辈独自去吧!” 他俩都不是傻瓜,自然清楚,如果叶顾怀存有异心,此时的茶棚很可能已经布下杀局,只等李仲远入瓮。 何七少本只是打算将这件事告诉李仲远,代表自己侦查的任务已经完成,省得到时候出了问题,责任被推到他身上,说他勘察不力。反正李仲远又不是茅阳剑派的师长,命令不到他头上,只能派扬威镖局的人去茶棚看情况,出事也不是他何七少倒霉。 但现在,他已改变了想法。 不待李仲远回绝,何七少就已经抱了抱拳,快步往外走去。速度之快,几乎是一溜烟就没影了。 李仲远收敛了温和的神情,只余冷漠。 年轻人浮躁一点可以理解,有野心也是好事,算计到他头上,那就不够格了。 何七少的到来,令茶一等人都暗中皱眉。 他们本已暗中设伏,有叶顾怀相助,那李仲远就算长了四只手,八条腿,也只能无声无息地被制住,顺便也能试探一下叶顾怀是不是诚心帮他们。谁料这老狐狸嗅觉敏锐得很,一发现情况不对,索性不出现,坐镇主场,再推个炮灰前来试探情况。 几人交换眼神,商量怎么办,叶顾怀却淡定得很:“拜帖不见了?” “实在对不住。”何七少当然不会说拜帖被王家仆人扔了,只见他又是作揖,又是赔礼,“初到馆驿,打扫房舍,清理东西,诸般杂事缠身,导致仆役不慎弄丢了阁下的拜帖。李副总镖头与本派掌门自知对不住少侠,便派在下相邀。” 这番话说得实在好听,台阶也找得不错,叶顾怀便有些惋惜。 挺不错的一个苗子,怎么就这么缺乏认同感,被人忽悠两句就热血沸腾,甘为对方效死呢? 他心中感慨何七少的情绪价值成本太低,嘴上却说:“行吧!反正闲着,那就去逛逛吧!” 何七少听了,差点没打个趔趄。 逛逛?你当是自家菜园子呢? 这人该不会脑子有病吧? 何七少不住腹诽,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带路,却没发现,走在他身边的叶顾怀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望向馆驿的时候,眼神已是不正常的明亮。 那是发现猎物的目光。 第十一章 误会 馆驿的整体造型呈一个“凹”字,竖着的两边,一边是牲口棚,驴、马、牛、骡等分开饲养,旁边还有个小棚子,养着几只鸡;另一边则是库房,供临时堆放东西,以及人多的时候打大通铺用。边缘处一个小角落则堆砌了十数个土灶台,纵夜色已深,那儿却还是灯火通明,几十个伙夫忙前忙后,不停擦汗。 见叶顾怀的目光停留在厨房那侧,何七少犹豫了一瞬,还是解释道:“他们在准备明天的膳食。” 为了让主人们吃到满意的早饭,厨房的人最迟丑时二刻就要起来忙碌,甚至一整夜都不能睡,以保证灶火不熄。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因为他与师兄弟们处得很僵的一个原因,就是他刚到茅阳剑派的时候,露出了对伙食的不满。又是抱怨粥没熬出米油,又是嫌弃鸡汤炖得不入味。 也是在那之后,他才知道,吃肉对普通人家来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肉是钱,柴也是钱,就连野草都可以卖钱。老百姓辛苦种地一年,收入非但养不活全家,还要欠钱。必须砍柴割草,织布养鸡,并且打短工来补贴家用。 就算是小康之家,一个月也难沾一两次荤腥,更不要说浪费柴火去炖几个小时的汤,就为口感更好一些。 对何七少来说很平常的事情,却深深刺痛了其他人,令他更加不合群。故他带了点紧张地望向叶顾怀,怕自己无意中的炫富开罪了对方,却见叶顾怀的神色有些奇异,带着说不出的怜悯,又有些自嘲:“真辛苦啊!” 换做未来世界,直接对家用机器人说一声,然后从配送到做菜,整个流程不用三十分钟,哪用这么累? 听见叶顾怀这声感慨,何七少愣住了。 没等他想明白心中那一丝快速划过的念头,已然走到馆驿客房的一楼大厅,王家的一位管事眉头一皱,快步走过来,劈头盖脸就是斥责:“何七,你怎么敢带陌生人来?万一惊扰了老爷、少爷们,冲撞了女眷,你担当得起?” 叶顾怀清晰地看见,身旁这位年轻人有一瞬青筋暴起,却还是强行忍了下来,语气放平:“王管事,这位顾侠客是李副总镖头指明要见的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算从怀里掏钱,却被叶顾怀按住。 只见叶顾怀懒懒道:“何七少,你对狗扔个包子,狗也未必会冲你摇尾巴,说不定还要汪汪大叫,咬你几口,这又是何必呢?” 王管事一听,气得连都涨成了猪肝色,立刻打算给这两人扣顶“刺杀朝廷命官”的大帽子,让他们被乱刀砍死,却在迎上叶顾怀视线的那一刻,仿佛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情,吓得说不出话来。 叶顾怀淡淡地笑了,径直越过他,向上走去。 大厅之中,明明还有许多人,却被无形气场所摄,竟不敢上前阻拦。 何七少怔了一瞬,小跑着跟上去,低声道:“顾大侠,我很感激你为我出头,但——” 他想说,你帮我出一时的头也没用。等这个王管事反应过来,肯定要迁怒何家。这种豪奴在主人面前一向有点分量,万一他挑唆王家谋何家家财,那就糟了。我爹虽是东阳郡首富,勉强与丞相府沾亲带故。但商人的地位就是这样低,一个县令就足以让我家灭门,王家若想找茬,我家肯定要伤筋动骨。 但他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人家能帮他出头,已是一片好心,他又何必说这些扫兴的话呢? 看见何七少这副模样,叶顾怀忽然笑了起来:“真有趣。” “啊?” “我所见到的一切,与我曾经的认知。”叶顾怀慢悠悠地说,“无论看多少次,都没办法适应。” 商人地位低贱,发明家被归类为“百工”,虽不是贱民,但所操持的是“贱业”这种事情,真是……太有趣了。 要知道,在叶顾怀本来的时代,科学家最受人尊重,推动着人类科技与文明的高速发展;世界上的很多国家,也读作“国家”,写作“财阀”。掌握最尖端科技的势力,并非某个国家,而是五大财阀。 那个世界最崇拜有脑子的人,鄙夷所谓的武力——你再怎么强,难道能肉身挡子弹,徒手拆飞机? 结果,到了这个世界,就像乾坤倒转,全都掉了个。 这样魔幻的现实,放在游戏里可以接受,但变成真实的环境,就让人很难适应。 难怪时常风若非必要,始终留在宆州大本营,大概就是不想遇到太多瞧不起他“区区一介商人”的蠢货,平白脏了自己的手。 何七少当然想不到叶顾怀的思维发散得如此之远,事实上,无论是终于发现哪个地方不对劲的他,还是全程看完这场冲突的李仲远,心里都升起了一个念头——这位顾少侠的出身,肯定很高。 唯有这样,才能解释叶顾怀的种种行为。 无论是对王家权势财富的不在意,还是那句事不关己的“真辛苦”,又或者是见识到了什么新鲜事,带了点嘲讽的“真有趣”。 因为见多识广,因为从来没吃过苦,也因为从前见到的人,都对他恭恭敬敬,没人敢露出嚣张嘴脸,所以看到恶奴嘴脸,才会是这样的反应。 不生气,也不惊异,只是觉得有趣。 只有面对轻易能处置的对象时,人才会是这种反应。 在这一点上,何七少不达标,因为他怕自己的举动会给家族招来厄运;李仲远也不达标,他的地位没能高到让王家人退让的程度。甚至连王家嫡系都未必能利落处理管事这个级别的家奴,因为盘根错节太多。 真正能让王家快速、麻利、干净地处理家奴,只有一种原因——对方惹了王家都开罪不起的人物,为了将自家撇清,要赶快把惹事精推出去。 一想到这里,两人都激动了起来。 这位顾少侠身份绝对不凡,不是王子王孙,就是顶级门阀、学阀或宗派的嫡系子弟,或者兼而有之。 看他的言行举止,只怕是前者居多! 王孙公子游历民间,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最常见的就是政治斗争失败,流亡他国;也有可能是国家被灭,心灰意冷,四海为家;或者是艺高人胆大,外出游历,以增长见识,磨练自己。 这是一个多好的下注对象啊! 国相陆昭的发家史,就算是贩夫走卒都能倒背如流。 现任的梁王姬启是梁宣王的嫡长子,本该顺理成章继承王位。但梁宣王对这个儿子很不待见,一心废长立幼。姬启差点被弄死,侥幸逃生后,先是跑到舅舅魏平王那里,结果魏平王与梁宣王达成婚姻之约,将魏国公主嫁给梁国新太子。 差点被押送回国的姬启没办法,又跑到嫡亲妹妹,晋国太子妃那里求收留。晋国太子贤明睿智,打算拿姬启当棋子,削弱梁国,便庇护了姬启几年。谁料晋国太子命短,英年早逝,其余王子为了争位,别说借他国之力了,就算跪下来给别人磕头都肯。 太子妃自顾不暇,更无法庇护兄长。姬启怕哪天醒来就没命,头颅被某位晋国王子当成讨好梁国的契机,只得到逃离晋国,四处流窜,又过了一阵苦日子,直到遇上一个叫宋奎的商人。 这个商人是个投机犯,胆子极大,不仅冒险收留了梁王,让亲女儿去给梁王暖床,还给他出主意,说现在这种情况,您想要回国,一方面要有钱去运作,另一方面还要有国士辅佐。钱我有,但我没本事看清复杂局势,为您出谋划策。不过,我恰好认识一位大贤,他叫陆昭,是法家高徒。这个人本事大,脾气也大,您可能要亲自去见他,才能打动他。 当时的姬启一无所有,追随他的家臣也只剩小猫两三只,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要什么面子,立刻就答应了!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陆昭扶摇直上,官拜宰相;宋奎位列九卿,执掌少府。 要知道,陆昭拜相时,尚未弱冠,而且他还是寒门子弟,并非公卿出身。宋奎更是一区区商贾之身,成为梁国外戚,王子外公,还帮皇帝管着钱袋子。 地位跳跃如此之外,实在让大家好生羡慕嫉妒恨,并且坚定了信心——投资未来皇帝,绝对是一件风险最高,收益也最高的事情。 虽然在这场残酷的角斗里,绝大部分人都被碾得渣渣都不剩。但人的眼睛从来只看得到胜利者,不愿去看失败者,更不愿去想自己也会成为失败者,反而用那一个个传奇的例子来激励自己。 正因为如此,猜到叶顾怀很可能是王孙公子,何七少登时心潮澎湃,就连李仲远都有些呼吸不稳,看叶顾怀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如果说以前是看嫌疑犯,现在简直就是看一块大金砖! 察觉到这一层微妙的变化,叶顾怀悄无声息地笑了。 不枉他辛苦表演,鱼总算上钩了! 第十二章 入局 李仲远虽心潮澎湃,面上却还能绷得住,只见他佯作听见了动静,刚从房中走出来的样子,热情地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将叶顾怀请进了客房。 何七少也是机灵,看见叶顾怀落座,立刻奉茶,然后像侍从一样立在旁边,只听李仲远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后,“不经意”地问:“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叶顾怀对“公子”这个称呼没有任何不良反应,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随意地应道:“叫我顾怀就好。” 李仲远与何七少虎躯一震,内心已经炸了。 这两人虽没拜入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个学阀,却也粗通文墨,自然知道“顾怀”二字出自祭祀诗篇《东君》中的“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别管这是不是真名,敢用这名字的,就不是一般人! 越是封建愚昧的地方就越笃信鬼神的存在,而且这个世界还有点玄乎,武者那种不科学的力量,本身就是从昔日沟通鬼神的“巫者”演化而来。这让人们对鬼神之说更是深信不疑,崇尚“侍死如侍生”,生前什么排场,死后就一定要什么排场,哪怕倾家荡产也不足惜。贵族最恐惧的事情是家族断了香火传承,让自己死后吃不到血食祭祀,以发掩面,以糠塞口,形貌凄惨。 在这个世界的神话传说中,至高神是太一神,他是宇宙的化身,象征万事万物,被尊为东皇。麾下有五方诸侯辅佐,分别是东君、云中君、河伯、大司命和少司命,代表着太阳、云(严格来说是雨雪霜雷等气象)、河流、寿命与子嗣这五件人们最关注,也最离不开的事物。 敢从东君祭祀歌里挑两个字当名字,不怕折寿的,还能是普通人?当然不是! 对于叶顾怀的身份,这两人也有个猜测。 昔年虞王朝建立,开国君王得玄女点化,自称是太一神转生。一统天下后,效仿太一神,分封五大诸侯,即晋、齐、魏、周、梁五位公爵,形成中州朝廷为基石,五方诸侯做拱卫,其余封国开辟蛮荒的格局。 为维护自己的统治,确保五大诸侯的忠诚,王室必须保证每代的五大诸侯正妻都是虞氏公主,继承人有虞氏血脉。但这五位诸侯有两位本身就姓虞,乃是王室宗亲,为绕开“同姓不婚”的原则,开国皇帝在玄女的建议下,干脆给这五人改了姓,分别是萧、郦、晏、申、姬五姓。 现如今,虞王朝虽覆灭,五大国却尚存,仗着悠久历史和“高贵血脉”等优势,不断扩张,雄踞一方,均为强国,僭越称王不说,还拥有逐鹿天下的资格。 从虞王朝建立开始,晋国就一直是“东君化身”的封国。所以,李仲远与何七少听见叶顾怀这么说,立刻断定,这位“顾怀少侠”绝对是晋国王室成员! 他们甚至已经脑补出前因后果——昔日晋国贤明太子早逝,余下的诸位庶出王子争斗不休,一度导致晋国血流成河。保不定“顾怀少侠”就是某位王子的后裔,被忠诚的家臣送到别国,秘密养大! 这让李仲远与何七少的内心更是沸腾了起来。 众所周知,现任晋王杀了五个哥哥,三个弟弟,上百个侄儿才登上王位。作为代价,他的儿女也全死在了宫变中,一个都没活下来。 不知是否是杀戮过多,伤了阴德的缘故,晋王上位之后,别说儿子了,就连女儿,后宫妃嫔也没生出一个。眼看他日益老去,晋国的公卿们已经疯了,拼命在各位王孙,也就是晋王尚存的侄儿们身上下注! 看“顾怀少侠”的年纪,应该也是晋王的侄子,再想想他之前说过的话。 “从梁国来,投奔曹帅”。 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晋国贤明太子的正妻就是梁国公主,也是现任梁王的亲妹妹。但对这种大国之间的联姻来说,往往是一个不够,还要浮上几个添头,以保证双方的血脉能顺利传承下去。 第一种方法是,女方陪嫁几个庶出的姐妹、堂姐妹做媵妾,就算自己生不了,还有这些姐妹代生。 第二种方法是,女方嫁给男方的同时,也会让小姨子嫁给小叔子,一次性缔结几桩婚姻。 这样一来,不仅双方联姻保障,王子之间也能表明立场——一对兄弟娶了一对姐妹,基本上就站一条战线了,谁要是反水,人神共弃,以后没人敢相信你。 一般来说,大国联姻都是双管齐下。 所以,对叶顾怀这句话,两人已经曲解出了意思。 梁国大概是这位“顾怀公子”的母国,他去梁国走了一遭,说不定获取了梁王的某些秘密承诺。接下来去陈国,难道是想要争取曹帅的支持? 如果能得到梁、陈二国的支持,这位“顾怀公子”的前途,只能说是不可限量! 光是想想那一幕,何七少已经激动地无法呼吸,李仲远还保持了一丝冷静,没有表现出狂热跪舔的姿态,反而装作没猜到叶顾怀的身份,足够冷静、礼貌、矜持,却又不失热情,以博取他的好感:“不知公子此行前来,所为何事?” 叶顾怀淡淡道:“我去陈国办事,途经卫国,恰巧遇上你们,就想找王寿问一点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对王寿也是直呼其名,非常不礼貌,但李仲远与何七少都觉得理所当然。 晋国是曾经的虞氏宗伯,也是当世第一大国,晋国王孙,这是何等高贵的身份,怎么会专门来找一个小国九卿?肯定是顺路! 至于他为什么来找王寿,这两人倒是猜到了几分。 王寿十年前曾经出使过晋国,那时恰好是晋国的王子们为了争权夺利,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指不定王寿就卷入了什么阴私呢? 果然,叶顾怀微微抬了抬下巴,下一句话就是:“让王寿来见我。” 何七少不敢抢这个风头,眼巴巴地望向李仲远。 李仲远当然不能让叶顾怀失望,但他也知道,王寿当了这么多年九卿,脾气不小。自己区区一介镖师,跑过去对他说“晋国王子想要见你,还不赶快过去恭迎”,王寿一定会以为他得了失心疯,而不是乖乖过来。 况且,虽然对叶顾怀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但万一他是骗子,或者别有用心呢?所以,李仲远含蓄地说:“在下人微言轻,王老大人又一向谨言慎行……” 这就是要证明身份的信物了。 叶顾怀冷冷道:“七月十三。” 李仲远不解,叶顾怀却有些不耐,闭目养神,不再多言。 第十三章 掌控 七月十三。 听见这个日期,王寿目光微闪,声音低沉,带着老年人独有的含混不清:“可有信物?” “并无。” 这也是李仲远唯一担心的地方。 没有信物,你怎么能证明你是谁呢? 换做是他自己,若有人来告诉他,某某大人物要见你,却又不出示任何凭证,他肯定怀疑其中有阴谋。 但他却发现,王寿听罢,神色更加沉重,思忖片刻后,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对一旁的壮年男子说:“阿荣,你陪我走一趟。” 李仲远本以为还要费些口舌,见王寿这样干脆利落,不免有些惊讶,却还是恭敬地引路。 听见王寿出门的动静,其他闻声而出的王家子弟还没来得及献殷勤,就被王寿义子王永荣凶悍的眼神吓了回去。 留在客房的何七少见王寿来了,也很吃惊——这样就来了?没信物,光报个日期,真的可以? 与他们的紧张相比,空手套白狼的叶顾怀反而最淡定。 因为他知道,朝堂和江湖的玩法完全不一样。 江湖讲得是“信”和“义”,人品就是招牌,招牌就是人品。面子往那一摆,信物一递,事情就能成一大半。就算信物失落,公告一声我丢了某某东西即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该物品在案发现场出现,顶多算“江湖恩怨”,还是谁拳头大谁就有理。 政治却不然。 对玩政治的人来说,任何能明确代表身份的凭证,如令牌、书信、印章等,一旦落到旁人手上,与催命符无异。人家随便伪造一封通敌叛国的书信,把信物往旁边一附,你就百口莫辩,不死也得死。 像叶顾怀这样,直接找上门,什么凭证也不拿出来,就说个似是而非的日期,大摇大摆地坐在这里,王寿反而会疑神疑鬼,胡思乱想。 正因为如此,看见王寿来了,叶顾怀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只是很随意地比了个“坐”的手势,然后用眼神扫了一圈李仲远、何七少,以及始终亦步亦趋跟在王寿身旁,俨然一副保护姿态的王永荣,意思很明确——你们该滚了。 李仲远与何七少极为识相,立刻退下,王永荣却像一尊铁塔,伫立在王寿的身后。 叶顾怀眯起眼睛,脸上露出些许不悦。 任何一个看见他此时神情,又在政坛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都知道,这是上位者独有的傲慢和虚伪。 如果表情能翻译成白话,就是——我看不惯眼前的某个人,但我不想直说,以破坏我礼贤下士的良好形象。你们这些做臣子(奴仆)的应该懂点眼色,乖乖替我把人赶走,直接让他滚出我的视线。 换做别的场合,这时候就该有马屁精跳出来耀武扬威,帮上位者把不想说的话说了,不想唱的黑脸唱了,不想背的锅背了。 这套潜藏的游戏规则,只有所谓的“公卿列侯之家”才清楚,因为这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宝贵经验,暴发户需要走很多弯路才能琢磨透。甚至等不到这个机会,就已黯然离场。 贵族标榜自家不同时,对外都会说什么“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其实呢,这些都是忽悠的口号,骗骗傻白甜而已,真相信就是蠢了。一个家族吃穿用度再精细,没权没势,人家照样看不起你,财富也保不住。 所谓的公卿之家,真正能称之为“底蕴”的东西,除了藏书、人脉之外,就是政治游戏与人情交往的潜规则。 正因为如此,对叶顾怀的身份,王寿终于卸下了最后一丝怀疑——性格、容貌、身份等都可以伪装,但有些浸透在骨子里的细节,以及不走到那般高度就无法开阔的眼界,再怎么训练也装不出来。 所以,他放下了高傲的身段,主动解释:“阿荣不会说话,也不识字。” 听见他这样说,叶顾怀又看了阿荣一眼,再度望向王寿的目光已变得意味深长,却到底没说什么,也没再赶阿荣走。 王寿看得出来,叶顾怀已经认定王寿为了拥有一个不会泄密的心腹,残忍地割掉了阿荣的舌头,在世家大族里,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他也没辩解阿荣是因为一场高烧,醒来后才哑的,因为他知道,对方不会信。 何况这时候,阿荣根本就不是重点。 重点是值得这位王孙找上门的秘密。 可这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叶顾怀任由王寿想了一刻钟,估计他把一辈子的龌龊事都回忆得差不多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七月十三——这个日期,王大人有想到什么吗?” 王寿抹了抹不存在的冷汗,试探道:“不知公子说得是哪一年的七月十三?” “哪一年——”叶顾怀轻轻地笑了,目光却比刀锋还冷,王寿毫不怀疑,一旦自己答错了,下场会无比凄惨,“王大人会不知道?” 王寿当然知道很多秘密,别的不说,他身为典客,出使他国十余次。暗中进行的利益交换、肮脏勾当数不胜数,随便说一两件出来都足以让他全家死一万次。所以他不能乱说,但也不能不说,否则叶顾怀能直接弄死他。 对这一点,王寿毫不怀疑。 这就是面对一个身份很高的人,必须要顾忌到的事情了。 他杀你,不需要承担很多风险和代价;但你想杀他,那就不一样了。 就算叶顾怀看上去是独身一人,谁能保证他来之前,其他人不知道?一个不好,就是全家遭殃。 这其中的分寸很微妙,不好掌握。 似乎对王寿的沉默感到不悦,叶顾怀身子微微前倾,无视了想要挡在王寿面前的阿荣,声音极轻,却带着说不尽的冷意:“碧华宫,王大人有印象吗?” 王寿猛地抬头,眼中流露一丝惊恐,心中却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就知道,值得晋国王子找过来的,只有这件事! 十二年前,晋国贤明太子病逝,晋孝王一度想越过其他儿子,直接立太孙。这一想法刚透露,贤明太子之子就接连“暴毙”,最后只剩下王孙越一根独苗,还是因为从小就体弱多病,被诊断说活不过几年,才侥幸没事。 按理说,这事与王寿不沾边。 一个晋国,一个卫国,就算相邻,国都也隔着老远。但王寿当时刚成为典客没多久,政敌想要坑他,他不得已之下,接了出使晋国的任务。为了活着回来,不得不沦为这场残酷争斗的棋子之一。 迄今为止,王寿都只是隐隐地猜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不那么光彩,但他不清楚对方的计划,更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带来了什么后果。 他只知道,在“某些人”的承诺下,他果然带着晋国国书,安全回到卫国,因为“外交有功”,地位更加稳固,想坑他的政敌反倒跌落云端,早已不在。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踩着晋国一些王族的尸体上位,这点没跑。哪怕他只是连环局中的一环,但他洗不脱这罪孽。 如今苦主上门,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绝无可能。但他可以偷换概念,比如…… “老夫当年也是迫不得已!”先表明自己的可怜。 “实在是受人胁迫!”再证明自己也曾反抗过。 “但老夫人微言轻,又肩负使命!”重申自己当时地位低微,却是个道德品质高尚的好人。 叶顾怀不屑地笑了:“使命?怕是乱命吧?” “公子息怒!”王寿表现得非常无奈,“老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勤勤恳恳,忠于王事,自不敢接受乱命!奈何卫国土地狭小,国力不足,又位于四战之地,实在是……” 潜台词就是,有些小动作,真心不是我要搞的。 首先,这是卫公的命令,我没办法拒绝。 第二,卫公也不由自主,背后有更大的幕后黑手! 他仔细盘算过,有七成把握,认为叶顾怀会相信自己给出的原因,理由很简单——卫国弱小。 弱小就代表着承担不起任何触怒大国的风险,毕竟,在悬崖上走钢丝已经很为难了,再翻两个跟斗,那不是作死? 敢插手晋国内政的,只有同等体量的大国。 老虎受伤了,羚羊敢去咬一口吗?当然不敢!就算咬了,它也吃不下啊!敢在这时候冲上去,把老虎当做盘中餐的,必定是狮子、豹子等猛兽! 卫国周边就三个国家,晋、梁、陈,当时陈国弱得要命,被周边五六个国家接连蚕食,当然没这胆子与能力。 王寿的话,指向性非常明确,就差没明着说——大佬,你亲人出事与我无关,我也只是个受连累的小蚂蚱。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梁国麻烦才对啊! 叶顾怀似乎被王寿的话打动了,只见他沉吟片刻,目光才像刀子一般,一寸寸地剜过王寿,想要把他看穿:“有何凭证?” 王寿苦笑:“自然没有。” 叶顾怀的眼神冷了下来:“你没有证据,就凭一张嘴,便想颠倒是非黑白?” 取信于人,当然要拿出证据。 拿不出物证,拿出人证也未尝不可。 果然,王寿下一句就是:“公子息怒,请听老夫细细道来。” 第十四章 秘闻 王寿说了一个故事。 他第一次出使晋国的时候,还没踏进晋国边境,半夜就被人拿剑指着脖子,要求“配合行动”。战战兢兢答应后,队伍里就多了几个人。等到回卫国的路上,那批人又换了新的。 虽然脸一样,但言行举止的细微差别,王寿能看出来,何况他还有个比狗都灵的鼻子。对这几个人的身份,他其实有个猜测。 如今的梁王姬启,与姬启的心腹随从。 王寿算过,姬启逃离晋国的时间,与使节团离开的时间就是前后脚。虽然卫国使节团先走,姬启几天后才“失踪”,但谁知道当时留在晋国的那个,究竟是姬启本人,还是他的替身呢? “你的意思是,姬启先派人混进了卫国使节团,最后又借助你们,逃到其他国家?”叶顾怀仿佛听见了世间最荒谬的事情,冷笑道,“你要说梁荒王派人混进卫国使节团,领命来杀他,我还相信,但姬启?他那时要有这等本事,也不至于接连被父、舅所弃,仓皇逃到晋国了。” 王寿知道自己说的事情很匪夷所思,因为这实在不符合常理,可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那几人行止鬼祟。虽然每次回来都刻意沐浴过,身上仍沾染轻微的篆香,可见在熏香之地呆了许久,才会被香气浸染。那种香气十分独特,唯有晋国王室才可使用。” 这个年代并没有准确的计时器,但老百姓却有朴素的智慧,发明了一系列计时工具,如各式漏刻、日晷、奎表等。其中就有一种计时工具叫香篆钟,将昼夜分为一定的刻度,然后把香粉压成一定的形状,根据香料的燃烧程度来计时。 香篆钟既风雅,又美观,一向被世家门阀、道馆寺庙等钟爱。 再说了,香料这东西,既稀有,又容易受潮损坏,相当贵重。寻常人家就算有钱都买不到好货,有些顶尖的香料更是与黄金等价,只有王室才烧得起。 以王寿的狗鼻子,宫廷香料的味道,只要闻过一次,就绝不会认错。 “够了!”叶顾怀忽然暴怒。 意识到自己失态,他深吸一口气,略带潮红的脸色才恢复正常,声音却仍像从牙缝中蹦出:“如果你想说,碧华宫几位王孙的死与姬启有关,我劝你打消这个主意!” 王寿知道,叶顾怀不信。 换做他自己,他也不信。 姬启被亲爹陷害,不得不逃到舅舅那里,舅舅转手就将他卖了。如果不是晋国贤明太子掺了一手,他就要被他亲舅舅魏平王送回梁国,落到他亲爹梁宣王和庶弟梁荒王手里,性命不保。 当然了,贤明太子之所以救姬启,目的并不纯粹。 准确来说,他救得不是妹夫,而是“梁国太子”。 梁、魏二国并不接壤,就让“远交近攻”之策有了发挥余地。两个大国世代交好,时不时就结个盟,一同对付晋国。 大家都是五大诸侯,凭什么晋国自称宗伯,天天霸占盟主的位置?你这么强,当然先把你打垮再说! 晋国虽与周国结盟,但周国与齐国关系更好,作壁上观、趁火打劫,这些都是常态。 削弱盟主,符合每个大国的利益,只是有些国家明着来,有些国家暗着来,仅此而已。 晋国对梁魏联盟非常头疼,纵横家的弟子们使劲浑身解数,离间、示威、示弱、贿赂、游说……好不容易才拆散了这两个国家本来就脆弱的盟约。 在那之后,梁、晋互为婚姻,度过了一段蜜月期。 眼看着好日子没过几年,你们两家又要联合在一起针对我,那我当然要未雨绸缪,先把姬启这个人质扣在手里。 嫡长子继承制严格地执行了这么多年,已经形成传统,惯性的力量不容忽视。 在这件事情上,不管是王室还是公卿,立场都惊人地一致,全都坚定不移地认为,嫡长子是唯一合理合法的继承人。他要是活着,继承权就不能越过他,交给其他人。 这也很符合他们的利益。 小老婆的组成结构很复杂,大老婆却都是王室公主、名门贵女。这么宝贵的资源给你,不是摆在那里当花瓶的,是要我们家的血脉融入你家,下一任继承人是我家外孙才行。 也就是说,晋国只要有姬启这杆旗帜在,一旦梁宣王死了,将位置传给其他儿子,晋国就占据了大义的名分,攻打梁国的理由都不用找,现成的就摆在这里。 国家被奸贼所窃,妹夫出兵帮大舅哥复仇,再正常不过。 贤明太子虽然目的不纯,但他确实派人救下了姬启,将对方带到晋国,又以招待梁国太子的礼仪对姬启,一应待遇甚至高过贤明太子自己,还嫁了妹妹过去。 可以说,没有贤明太子,就没有如今的梁王。 结果王寿却说,贤明太子死后,他的儿子被人陆续害死,姬启也掺了一手? 怎么可能! 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梁王的王位都要坐不安稳。 贤明太子可不是臣子,要遵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套,一旦“犯上作乱”,整个舆论界都会声讨。相反,他是晋国太子,论身份地位还要排在姬启之上,对姬启更是没有一点不好的地方。 大家可以理解贤明太子死后,姬启怕卷入晋国皇室纷争,脚底抹油跑了,把太子妃妹妹和公主老婆扔下的行为,毕竟“大丈夫不耽于儿女情长,何患无妻”嘛! 但如果他在外甥们的死上掺了一手,害得贤明太子绝后,这就是畜生行为了。除了被天下唾骂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不对,是已经绝后了。 叶顾怀在心里想。 “公子越”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就差个太子名分的那位,是他的老朋友萧月城。 这个秘密,会不会是导致叶昭死亡的关键呢? 不,不至于。 陆昭是梁国国相,与姬启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拥有共同的利益,就算知道,也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更何况,陆昭是梁国臣子,地位不对等,就算拿着证据,对外宣传,别人也要抨击他不终君,未必会信。 但陆昭的死,或许与这个秘密有某种联系。 准确地说,应该是——促使姬启冒着极大风险,对妹夫兼救命恩人之子下手的原因,才可能是陆昭真正的死因。 这种极端违反常理,一旦做下,就连心腹都不会认同,与之离心的事情,背后必定藏着更大的秘密与利益。 叶顾怀用极大的自制力,才阻止自己露出不该有的表情。因为他知道,王寿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的反应。 想要这条老狐狸吐出更多东西,就不能急,因为一急,就会失去主动权,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所以,叶顾怀目光如冰,一字一句,说得非常用力:“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第十五章 突变 不等王寿出言辩解,叶顾怀直截了当地说:“当年你仗着献女之功,升为典客,却得罪了三公中的御史大夫。他一心想把你踢走,好让自己的女婿上位。” “当时恰逢梁、晋关系恶化,卫国臣服于梁国,惹来晋国不满,派兵肆虐卫国边境。你的义女是梁宣王的宠姬,为笼络国君,讨好新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梁荒王,便顺着这两人的心意,说了姬启,乃至晋国的坏话。” “考虑到这一层关系,御史大夫就想办法让你出使晋国,以为你会有来无回。谁料你竟能成功以小国使臣之身,成功与晋国签订盟约,晋国答应退兵。虽然代价是卫公幼子入晋为质,以及卫国献上的无数金帛美女。但你以为,我会相信,当时的晋国朝堂无人帮你?” 叶顾怀睨着王寿,眼角眉梢全是傲慢与戾气,令人心悸:“你不替他们办事,他们凭什么帮你?” 王寿张口欲辩,叶顾怀却扬起手,打断他的如簧巧舌:“你不敢说和晋国王族有关的事情,因为你知道我来自晋国。所以,你只敢用一个没有实证的猜测,来证明梁国人别有用心。” “但你又知道,我与梁国也有些牵连,涉及如此大事,绝不会轻易相信你所说的话。” “为取信于我,你只能抹黑梁王姬启,先从道德上去否定他。因为你知道,如果一个人在其他人的眼中,道德品质极其败坏。那这个人就算做了好事,也无人相信,至少会怀疑对方别有用心。” 说到这里,叶顾怀直接下了结论:“你说,我凭什么信你?” 王寿哑口无言。 叶顾怀确实说中了他的心思。 他相信了李仲远的判断,认为叶顾怀是晋国王子与梁国公主之子,只是不知道对方具体是哪位而已。 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敢说晋国王族的坏话,谁知道他所指证的那位大人物与叶顾怀什么关系呢? 要不是非在晋、梁两个国家中挑一个背锅侠的话,他连姬启的秘密都不会吐露。 疏不间亲的道理,王寿岂会不懂? 但叶顾怀表露了自己的不好骗之后,王寿就变得骑虎难下——不拿出证据,叶顾怀就不会信他,若是拿出证据…… 王寿咬了咬牙,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公子请随我来。” 叶顾怀看上去有些不耐,大概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李仲远非常有眼色,早就把周围几间房都清了,道路也封了。茅阳剑派的人想来问,也被他挡了回去,而他自己守在走廊上,不准任何人进入。 但这些小细节,王寿都没心思关注。 王寿带着叶顾怀来到自己的卧房,径直走到床边,双手拿起玉枕,深吸了一口气,便将之狠狠往地下摔去! 数十块碎玉中,一个楠木盒子无比显眼。 叶顾怀挑了挑眉,却没主动去拿。 王寿艰难地弯下腰,把盒子拾起,神色复杂,半晌才抬起头,凝视着叶顾怀,刚要走过来,将盒子递给他,却听见剧烈声响! 这一刻,他手中的盒子,已然不见! 王寿只觉眼前有什么一闪,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王永荣以保护的姿态挡在他面前。 秋夜的寒风,透过破了大洞的窗口,呼啸着灌进来。 原本站在房间正中的叶顾怀,已如鬼魅一般,消失了踪迹。 ———————— 黑衣人破窗而入,夺走楠木盒子的那一刻,叶顾怀来不及多想,便已追了出去。 他的身法乃是天品武功,飞身如电,迅似游鱼,不过几个提气纵跃的功夫,就拉近了与对方的距离。 黑衣人见状不妙,立刻往山林里钻,用复杂的地形做阻碍,拖慢叶顾怀的步伐。 夜间的深山虽然静谧,但在他们这些耳聪目明的武者感知范围内,仍旧吵闹得可以。动物嘻嘻索索的奔跑,夜风与草木的对抗,极大程度上干扰了叶顾怀的听力,令他皱了皱眉。 大概追了两刻钟左右,叶顾怀突然停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暗运内力于耳中,仔细倾听,却毫无所获。 跟丢了? 叶顾怀睁开眼睛,环顾黑黝黝的丛林,突然笑了起来:“有趣,这一手玩得妙。” “我本来就觉得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王寿刚要拿盒子给我,外面就有人闯进来,把盒子抢走,而我事先毫无所觉。仔细想想,肯定是王寿在猜到我的身份后,就提前布局,只要物证在我面前丢了。无论他说什么,我也只能选择信或不信。” 不得不说,这个布局很巧妙,对方吃定了叶顾怀最大的弱点——只有一个人。 所以,一旦黑衣人把物证抢走,叶顾怀变不出第二个人,两头兼顾。他只有两种选择,追,还是不追。 追,不熟悉地形,会追丢,物证没了;不追,王寿大可以说物证就在盒子里头,现在没有了,找不回来。 被坑了的叶顾怀并不沮丧,而是自言自语:“本来不想用那一招,太伤阴德,现在看来……” 他的话语飘散在风里,人已经转过身,准备朝原路折返而去。 也就在此时,尖锐无比的杀气,朝叶顾怀袭来! 电光火石之间,也不见叶顾怀如何动作,锈迹斑斑的佩剑已被他倒握在手里,剑柄毫不犹豫地往前递。 这个“递”的角度,非常微妙,不是与手臂平行,而是伴随着微微前倾的身子,低到了腰腹。 恰恰命中袭击者的心口! 老四踉跄后退几步,呕出一口鲜血,怨毒地看着叶顾怀。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总是挂着漫不经心笑容,仿佛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的年轻人,下手居然这么狠,直接震伤了他的心脉。 “老四,你这样看着我,我也很为难啊!”叶顾怀挂着懒洋洋的笑,语气却有些苦恼,“你跑得快不说,指甲缝里的小粉末也很危险。为求自保,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不是轻功好,隐匿的本领强,使毒的功夫出色吗?直接把心脉震伤,将断未断,一运功就加重伤势,立刻毙命,你还敢催动半分内力不成? 老四怎么也想不通,叶顾怀为什么知道是他!他抢夺楠木盒子的时候,明明是成年人的姿态呀! 就算是缩骨功,也不可能在成年人与侏儒之间自如切换。 谁都不会想到,谁也不会提防。 他明明用这一招,坑过无数人。所以才在明知叶顾怀是要骗他出来的情况下,以为是天赐良机,悍然出手,谁知道…… 叶顾怀轻轻摇头,语气竟有几分怜悯:“我喊你老四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答应呢?” 第十六章 疯狂 老四本就胸口剧痛,听叶顾怀这么一说,更是气血上涌,险些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从头到尾,这家伙明明就叫了一声“老四”,还是在制服自己之后!现在却说这些意味不明的话,分明,分明是…… “我有点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选中你了。”叶顾怀还在那里感慨,“本来还以为双面间谍多有出息,现在想想,一群人精里挑个笨蛋,也是不容易。” 老四愣住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内部出了叛徒,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他卧底的身份若是暴露,早就被“处理”掉了,又怎会接到这个任务? 叶顾怀食指勾起,敲了敲一旁的树干:“不要脑补太多,原因我都明说了——你为什么要应那句‘老四’呢?” 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成功地让老四懵了。 如果叶顾怀没有骗他,破绽真是因这个称呼而起…… 老四虽然谈不上多精明,但也不是真的蠢,叶顾怀我说得这么直白,仔细想想,突然脊背发凉。 他记得很清楚,从头到尾,叶顾怀只叫过他两次“老四”。 一次刚才,而另一次…… 【既然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取个代号,方便称呼,如何?】 一个时辰之前发生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就连叶顾怀的神情也无比清晰。 轻描淡写,挂着淡淡的笑意,随意到根本不当回事,说出得也是玩笑般的名字。 茶一、熊二、三娘、老四、顾五。 用完就丢的代号,谁会当真呢? “你……” 看见老四惊恐的眼神,叶顾怀轻轻地笑了。 他早就看出来,茶一、老四、熊二和三娘,分别属于三方不同的势力,彼此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谁都不敢第一个出手。所以他断定,论单打独斗,熊二和三娘比不上茶一和老四中的任何一个,联合起来却定能置其中一个于死地。 这才是临时盟约形成的根基。 不关乎别的,只在于实力。 那时,叶顾怀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这四个人中会有一个侏儒呢?仅仅是因为茶棚老板家里有个孩子,需要伪装吗? 并不是说侏儒有什么不好,而是太显眼了。 叶顾怀虽然一时半会想不出原因,但他立刻反推,侏儒一般待在什么地方才能泯然于众人呢? 答曰:戏班,马场。 前者直接被他排除,目标锁定在后者。 再往深处一想,卫国最大的马场在哪里,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太仆衙门。 不管老四是被主人发现后,调进的太仆马场;还是本来就待在太仆马场,被如今的主人招纳,都代表这个人的身份极高。至少在皇帝的宠信方面,对方要胜于王寿。 毕竟,太仆的本职工作,第一是给国君驾车,第二才是掌管马政。 那么问题来了,王寿混迹官场这么多年,知不知道他结下了这么个位高权重,还深受国君信赖的敌人呢? 肯定知道。 一个政客,如果连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的人都不清楚,也活不到风光退休。 那王寿会不会提前安插自己人进去呢? 很有可能。 想到这一层后,叶顾怀就打算试一试老四的性格——区区一个临时排名,其他人可能不在乎,但侏儒这种先天有缺陷的人,十个就有九个半会在乎。 因为他们从小生活在异样的眼光中,极为自卑,一旦掌握了实力,自卑就会膨胀成极度的自傲,两者交织,会让他们对外界特别敏感,受不了旁人哪怕是一点的轻视。 老四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疏漏在哪。 他不是真正的侏儒,当然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但眼前这个男人……他是疯子吗?居然只凭一个细节的不妥,就敢在生死关头那样做? 要知道,如果自己没有改变体型,成为侏儒,而是保持成年男人的身材。叶顾怀那一招顶多击中他的腰,绝不会有现在的效果——因为对方只用了剑柄,哪怕灌注了内劲,但剑柄终究是剑柄。 老四正这样想,叶顾怀就像有读心术一般,体贴地给出了回答:“猜测本只是猜测,但你准备袭击我的那一刻,就已被我证实。” 半个时辰的你追我赶,足以让两人都明白,正面对打,老四绝无可能胜过叶顾怀。要不是仗着地势,他连跑都跑不过叶顾怀,何况战斗。 既然如此,老四凭什么敢偷袭?拿命去赌叶顾怀的疏忽? 当然是因为,他有依仗,能攻其不备。而这一招,曾经给他带来了很多便利,让他根本不会考虑失手的可能。 听见叶顾怀的回答,老四只觉浑身冰凉。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正在颤抖。 “……疯子……” 内心的恐惧与绝望交织,汇成了歇斯底里地一句:“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就凭几处微不足道的细节便开始产生怀疑,因为毫无证据的怀疑,就敢于赌命。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你的污蔑,让我有些伤心。”叶顾怀似乎很是苦恼,“要知道,高中毕业的时候,警校的校长特意找我谈过三次,说我天生就是吃刑警这碗饭的料。老陆也怂恿我,说他读法律,我读警校,将来一个做法官,一个做特警,完美!” “但我最后还是去读了建筑设计,你知道为什么吗?” 看见叶顾怀像陷入回忆一般,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向自己这边走来,老四下意识地往后缩,拼命往后缩。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警察?什么学校?什么法官?这都是什么东西?该不会是他虚妄的幻想吧? 是了,他本来就是个疯子,胡说八道也不奇怪。 这正是自己的机会,只要…… 看见叶顾怀越走越近,老四扣进土里的食指已是鲜血淋漓,就在叶顾怀距他不足半米的那一刻,狠狠向他抓去! 自己修炼毒功多年,血液本身就是可怖的毒药,只要沾到一点,这个人就完了! “因为啊!警察是活在桎梏里的职业,需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没有确切证据,别说杀人,就算抓人都不行。光是想想那种场景,我就无法接受。” 颈骨碎裂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响起。 叶顾怀随手扔下老四的尸体,声音飘散在风里:“我可是,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宁错杀,不放过的人啊!” 第十七章 时辰 随手杀了老四后,叶顾怀思考了三秒,拔剑出鞘,暗运内力,便有风雷之声响起。 不消多时,地上已出现一个深坑。 叶顾怀拎着老四的尸体,将对方扔了进去,一边用脚踢土,把坑填上,一边慢悠悠地说:“看在你一身毒功的份上,为这座山的动物们着想,还是不要曝尸荒野了。” 说罢,他叹了一声,颇为感慨:“明明看见我用剑柄击伤他,居然还以为血液带毒是‘攻其不备’的底牌!智商税果然是天底下最昂贵的税种啊!” 对叶顾怀来说,知晓老四并非真正的侏儒后,猜到对方是半个毒人之身,简直就是吃饭喝水般自然的事情。 正常人就算修炼缩骨功也无法从七尺男儿变成五尺侏儒,老四能做到这种事,证明他先天就罹患某种疾病,骨骼比常人更松软。饶是如此,也需配以一定的药物调理,才打造出这么个怪物。 虽然这种解释有点不科学,但这个世界本身就存在一些无法用科学理论解释的事情,比如先天武者的身体强度,以及一些特殊的武器、药物等。 所以,叶顾怀非常谨慎,攻击老四的时候采用剑柄,确保一击即中的同时,对方的血液不会以任何方式溅到自己身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至于他接下来为什么说这么多……一方面是言语试探,确定了对方真的会使毒;另一方面就是逆运内功,调整自身状态,确保对方纵是找到机会,用毒药偷袭,自己也有法子应对罢了。 把坑填得差不多后,叶顾怀准确无误地朝着老四潜藏之前的方向走去,剑鞘逐一压过草丛,矮树,很快就在一棵树底发现了丢失的楠木盒子。 “这么容易就被我找到啊!这上头要没带点毒,倒是对不起他们的一番苦心了。” 叶顾怀轻轻地笑了起来,手中已变戏法似地出现了一块洁白的布,既有点像丝绸,又好像是鲛纱。 这块布不光材质莫名,用途也令人迷惑不解。 说是手帕吧,天底下可没这么大的手帕;说是头巾吧,又方方正正,半个脑袋也不下。 但见叶顾怀将布覆在右手,抓住楠木盒子,也不打开,而是利索地将这巴掌大的盒子包好,扎紧,随手放入怀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开始估算时间。 《中州》的计时方法是“时刻制”与“更点制”叠加。 时刻制就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九十六刻。每个时辰分“时初”与“时正”两个“小时”,每小时四刻。 简单来说,午时(初)就是中午十一点,午时(初)一刻就是十一点十五分,然后是二刻、三刻。十二点则是午(时)正,然后午正一刻到三刻,如此类推。 这等通俗易懂的时间算法,并非中州原有,而是出自六年前宆州太微城颁布的《宣时历》,一推出就震动天下,引起各国、各学阀的瞩目,诸子百家、公卿大夫乃至神棍方士界为此争论不休。 自古以来,人们就喜欢把星象气候与朝堂政治联系起来。天文一向与地理、宗教、哲学乃至诸子百家的思想,以及朝堂执政方略紧密相连。 历书的地位是如此重要,意义又是如此敏感,天下纷乱两百余年,不少国家动过自己写一本历书的想法,获得话语权和解释权的想法。但想要在天文上更进一步,并且被主流接受,实在太难,最后只得宣告放弃。 这么多年,大家都失败了,突然横空出现一本《宣时历》,直接宣告,你们用了上千年的一天“十时百刻”计算方法落伍了,我这里有更准确,更容易让大家接受的,天下岂能不炸锅? 幸好,这个作者将“十时”改成“十二时”,而“五”和“十二”是虞王朝的两大圣数,人们的接受度好歹高一些。 《宣时历》的作者并未署名,虽然叶顾怀等人知道其中缘故,但别人不知道啊,导致这也成了许多人攻讦这本历书的理由之一。 籍籍无名之辈,凭什么敢写历书? 好在对《宣时历》,穿越者们全都用脚投票,大力支持——他们实在受不了这别扭的计时方法了,改,必须得改! 梁国陆昭,陈国曹宣影,晋国公子越,燕国谢思之……由于这些手握重权的大人物纷纷带头推崇《宣时历》。加上许多有本事的阴阳家、方士等推演之后,也发现《宣时历》确实比《天官历》这本几百年没更新的历书好,主流思想界的舆论开始慢慢改变。 官方带头先改,民间潜移默化,慢慢遵从。 现如今,那些偏僻的乡村不算,稍微有点人气,交通方便一点的地方,也都开始用十二时辰制了。 这极大地方便了叶顾怀兴风作浪,不对,是便宜行事。 他掐指一算,王家车队到达馆驿的时间是酉正二刻(18:30),已经算很晚了。安顿车马、整理房舍、开灶生火等,又用了两个小时左右。 等到这群人酒足饭饱,沐浴更衣,何七少好容易找到机会,把叶顾怀的消息告诉李仲远,巴巴地来请叶顾怀的时候,已经将近亥时整(21:00)。再算一下谈判的时间,自己离开馆驿的时候,大概是亥时一刻到二刻之间。 然后,自己又和老四玩了一场林间追逐,大概用了一个时辰左右,再加上自己为了埋老四所花的时间。 “现在大概是零点左右。”叶顾怀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赶回去的话,大概是凌晨两点,似乎早了些。” 一般人睡得最熟,也最容易打瞌睡的时间,大概是凌晨三点到五点之间。 虽说封建时代,农业社会,人们一般醒的比较早。但现在是秋天,六点钟天才会亮,又是赶路,奔波辛苦,难得安枕。 就算王寿一晚上睡不着,也不可能叫醒所有人,顶多坐一整夜,辗转难眠,身边伺候的人辛苦,大部分人却还是要休息的。 所以,王家的大队人马应该会在四五点起来,很难早于这个时辰。 “凌晨三点,寅时正。”叶顾怀心想,“睡着的人已陷入深度睡眠,守夜的人也开始犯困,无疑是最佳的动手时机。” 第十八章 推诿 叶顾怀打着“养精蓄锐”的借口,懒洋洋地在山林间烧烤的同时,馆驿之中,因为他的久久未归,气氛已经变得十分紧张。 晋国王子在他们眼前丢了,这可真是晴天霹雳。一个不好,非但要殃及家族,甚至卫国都要倒霉。 这种情况下,找,肯定是必须去找的,但…… “这深山老林,黑灯瞎火,怎么找?”茅阳剑派的刘长老第一个反对,“再多人派出去,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他的话语很直白,却不无道理。 就算大白天,想要进山林里找一个人也非常困难,要是山小一点,还能拉几千上万个人过来,拉网式封山排查。但延灵山脉绵延潜力,别说几千个人,就是几十万个人进去,顶多也就是一条小溪汇入江海,掀不起大风浪。 更何况,这还是晚上。 虽说不管是王家仆役、扬威镖局的镖师还是茅阳剑派的弟子,全都吃好穿好,没有夜间部能视物的说法,但能见度还是很低。只有刘长老这种修炼内家功夫的一流高手,视野勉强能达到与正常人白天持平的水准。 也就是说,整个车队,除了寥寥一两个人以外,其他人就算出去找,也是做无用功。 偏偏这一两个人,又是车队中最强的武者。 万一他们走了,车队却遭到偷袭,又该怎么办? 这也是李仲远的顾虑。 他有心投靠叶顾怀,就不能搞砸王家这一单,显得他没本事,也不够忠义。所以,他不能把镖师们全都派出去找叶顾怀,那样显得太过谄媚、急切,落了下乘,万一车队出了事,更是两头不讨好。 可他也指望不上其他人。 对王家和茅阳剑派的人来说,投奔叶顾怀的想法远没有李仲远那么强烈。比起远在天边的荣华富贵,他们更看重近在咫尺的安危。 扬威镖局是生意人,又开在京师,每日过手的银钱虽然不少,也算家大业大,名下的土地却只有数百亩,还是安置孤儿寡母,照顾老人所用。他们若要投靠晋国王子,稍微处理一下财产就行。 茅阳剑派和王家则不然,这两家的根基,一在山头,占山为王;一在土地,乃是当地最大的地主,坐拥良田千顷。 留在家乡,他们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离开家乡,经营多年的关系网络一朝断送,需要花十倍、百倍的钱财和精力才能打进另一个圈子,还未必成功。这种赔本买卖,只要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去做。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不会离开故土。 倘若叶顾怀是卫国王子,这群人立刻会跪下,哭爹喊娘不要节操也要抱大腿。但他是晋国王子,这两家就没那么急切了,哪怕晋国比卫国强很多也一样。 县官不如现管,就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李仲远只能指望王寿,故他沉吟片刻,才望向这位真正能决定事情的老大人,恭恭敬敬地说:“梁、晋、陈三足鼎立,已有十年。如今梁国陆相身死,天下舆情汹汹;陈国小皇帝又日渐长成……” 他没再多说,因为说这么几句,已经够了。 朝堂的事情,王寿比他懂得多,不需要他来卖弄。 一直闭目小憩的王寿,缓缓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李仲远,半晌才缓缓道:“晋之西、北,尚有周、魏二国。” 李仲远沉声道:“周、魏边缘,又有齐、燕、秦等国。” 王寿沉默不语。 在场的其余几人不大懂政治,不明白这两人打什么哑谜,但有幸在一旁做个布景板的何七少却醍醐灌顶。 梁、晋、陈三国都位于中州大陆东南部,陈国一心要北上,晋国要南扩,梁国要东征,三国摩擦的焦点就是卫国。 强国之间,不动则已,一旦出手,必定是动若雷霆。 这些年来,卫国的太平,并非因为金帛美女送得多,那些都只是别人不想打你时,顺口给的借口罢了。 数年和平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三大强国之外,还有别的国家虎视眈眈——梁国西南是蜀、西北是秦,晋国东北是周、西北是魏,陈国东南是楚国,南边还有个异军突起的宆州太微城,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谁都不想前面打得正嗨,回头一看,老巢就被缴了。 但稍微懂一点朝局的人都知道,这种日子不会长久。 一个国家想要发展,安安静静种田是不够的,必须对外扩张,掠夺土地和人口,以他国之长补本国之短。而晋、梁、陈三个霸主级别的国家接壤,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这一仗,肯定会打起来,但什么时候打,怎么打,由谁发起,都是未知数。只是苦了周边的小国,会沦为双方交战的棋子。 万一晋国王子在卫国出什么事,晋国可不就有理由发兵?卫国若亡,梁、陈岂能安心?可这两个国家会保卫国吗?还是顺水推舟地将卫国吃掉呢? 谁也不知道。 所以,李仲远才提醒王寿——你可以觉得这位晋国王子很强,我们很弱,派人去找他完全是无用功。但如果你连找都不找,将来出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哪怕晋国要打卫国,随便找个借口都可以,但李仲远可不愿当这个倒霉催的“理由”。 漫长的沉默后,王寿不疾不徐地说:“老夫下车之时,见道路湿润,宜于出行。”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望向何七少。 赶过路的人都知道,坐车还好,骑马一天下来,全身上下都是灰,才有“风尘仆仆”之说。东阳郡富户何家为讨好王寿,就派了近百仆役,提着水桶,沿着官道扫洒。 这等小事,王寿自不会放在心上。他这一生被太多人讨好过,区区一个富户而已,还没见他的资格。 但此时,何家那近百壮丁,却有了别的用处。 何七少没想到事情最后落到自己头上,犹豫片刻,还是应了下来:“在下这就去。” “也不急于这一时片刻,制作火把也需时间。”王寿想了想,补充道,“夜冷风大,让灶上立刻做几桶羊肉汤,为他们驱寒。” 不知为何,听见“灶上”二字,想到叶顾怀之前凝视着小厨房的古怪眼神,何七少只觉浑身一冷。 就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第十九章 恐惧 灶上的火一直没有熄,羊肉汤本就煨着,添点柴,加猛火,往里面多灌些水,就算齐活了。 给奴仆做的汤嘛,有就不错了,还管滋味如何? 何家的八十名奴仆被统统叫醒,一人发一个火把,松枝上包着浸透了油脂的碎布。只见他们排着队,挨个喝完羊肉汤后,就点燃火把,在管事的躯干下,向深山老林里走去。 黑夜中的火光,简直就像不归路上的灯火,指引亡灵。 何七少深吸一口气。 他努力不去想这些人是否情愿,因为他知道,如果有的选,没人会愿意大半夜进林子。 可那些人没得选。 这简直就像某种预示,告诫着他,务必往上爬,拼命往上爬,只要没断气,就要不惜手段往上爬。 只有站得越高,才有越多的选择权。 说来也奇怪,他心中藏着这么多事,本不该困倦才是。但或许是这一天经历得太多,耗费了大量的心血与精力,又或者是心情太差,恨不得睡死过去,万事不管。何七少竟然慢慢地有了睡意,趴在桌子上,就这样睡着了。 朦朦胧胧之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船上,在海中徜徉。时不时一个风浪打过来,船一颠一颠,令他想吐。 什么情况? 就算是梦,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何七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眼皮却重得根本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好久,却闻到了烤肉的香气。 大半夜烧烤,这是要人命吗? 何七少从茅阳剑派星夜赶来,几天都只是囫囵吃一顿,晚上又被王家奴仆膈应得慌,没怎么吃东西,肚子早就咕噜噜地叫了。没闻到食物香气还好,但这烤肉的味道简直就是挂在他鼻子前,哪能受得了? 怀抱着对食物深沉的敬意与爱意,何七少顽强地醒了过来,就见面前的烤兔子“嗖”地一下没了,快得他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幻觉。 何七少揉了揉眼睛,勉强坐起,就看见叶顾怀像挥鱼竿一样拎着树枝,似笑非笑:“食物果然是天底下最刺激的气味啊!” 这句话本没什么奇怪的,配上他的神情,就不免有些意味深长。 刺激的气味? 为什么需要刺激的气味? 联想到自己不同寻常的困倦,想要苏醒却醒不来的艰难,何七少脸色大变:“我中了迷香?” “不错,脑子转得很快,比老四那家伙聪明。” “老四?” “把我骗出来的黑衣人。”叶顾怀倚着树干,淡定地用钓鱼的姿势烤着兔子,“已经死了。” 何七少心里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比如,您既然解决了黑衣人,为什么不回去;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中的迷香;到底发生了什么,馆驿怎么了,王家车队又怎么了,等等等等。 但叶顾怀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是努了努嘴,示意何七少拿起另一只烤兔子:“吃吧!” “吃完之后,至少一年半载,你不会想碰烤肉了。” 意思是,你烤的东西很难吃,会给人留下极深的心理阴影? 何七少纳闷至极,看着那只焦黄香脆,还在流油的烤兔子,纠结半晌,心一横,直接下口。 然后就停不下来了。 他想错了,真的想错了!该是吃了这只兔子,以后吃烤肉都觉得味如嚼蜡才是! 等何七少狼吞虎咽完毕后,抬头一看,叶顾怀不知何时已经解决掉了另一只烤兔子。与吃得满嘴流油的他相比,对方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整洁得随时可以赴宴——就是衣服料子差了些。 叶顾怀笑了笑,懒洋洋地说:“走吧!” 何七少到现在还是懵的,压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对叶顾怀有一种本能的敬畏,不仅是因为对方的身份,还有行事风格。所以他问都不问一句,直接施展轻功,跟在叶顾怀身后。 叶顾怀的身法极其高明,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何七少就算再没眼力,也知道对方速度不快,完全是在照顾自己,羞愧之余,心中又有些羡慕——这肯定是天阶轻功吧?就不知道是上中下哪一品。 茅阳剑派的镇派绝学也就是地阶中品,还被掌门视若珍宝,除却大师兄学了一招半式外,其他人都无缘得见,只得修炼衍生出来的几种玄阶武功。哪像晋国王宫,坐拥数本天阶武功不说,地阶武功成打,玄阶武功就是萝卜白菜,堆灰都没人管。 听说这些王族子弟,本身也兼具不凡血脉,特别适宜练王族历代传下来的功法。比如晋国王族,就是以“乐”为基础…… 等等,乐? 何七少反应过来,突然觉得不对——顾怀公子既是晋国王族,为何没有随身携带乐器? 没等他多想,焦味就传入鼻尖。 越过层层树木的遮挡,穿过深邃的黑暗,映入眼帘得是一片废墟。 睡着之前仍旧灯火通明的馆驿,此时已化为焦土,刺鼻的气味在上空盘旋,那是木头、油脂与肉类被混杂在一起燃烧后,独有的气味。 何七少再也忍不住,踉踉跄跄地跑到一旁,“哇”地一声,直接吐了出来。 这一刻,他终于懂了叶顾怀说的“至少一年半载,你不会想碰烤肉了”是什么意思。他甚至有点恍惚,自己真的醒了吗?不是在做梦?否则怎么会见到这样的人间炼狱? “别把脑袋往树上撞,傻了我可不负责。” 叶顾怀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把何七少拉回了噩梦般的现实。 看见对方蹲在焦尸旁边,认真检查着什么,何七少的胃又开始翻滚。 与恶心相比,这一次更多得则是畏惧。 死掉的人再怎么恐怖,也没办法与活着的人相比。 那些被火焰所舔舐,变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加载一起,都不如叶顾怀带给何七少的恐慌大。 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场合,还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冷静到可怕? 明明知道不该问,心中也知晓答案,但何七少还是忍不住:“你……看见馆驿起火了?” “大老远就看见了。”叶顾怀眼皮都不抬,专心致志地研究尸体,“过来,看这伤痕。” 何七少简直要疯了。 他想说,既然看见了,你为什么不救?以你的轻功,如果在肉眼能看见起火的距离,赶过来也不需要太久才是! 但他不敢。 不是恐惧晋国王子的身份,而是恐惧叶顾怀这个人。 叶顾怀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直接了当地说:“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过来确定一下尸体上的伤痕!” 何七少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挪了过去。 只看一眼,他就遍体生寒,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这样的伤痕,唯有茅阳剑派的绝学‘秋风十七式’才能造成。” 第二十章 扑朔 对何七少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怎么也没办法接受的事实,在叶顾怀那里半点水花都没溅起。 只见叶顾怀随口“嗯”了一声,问:“有几个人会?” “没几个。”何七少简直就像失了神智,对叶顾怀的问题,想也不想就直接回答,“茅阳剑派只有两本地阶武学,一本是地阶中品的《秋风十七式》,一本是配套的内功心法,即地阶下品的《落叶心经》。只要是入室弟子,皆可修行《落叶心经》,‘秋风十七式’则不然。” 说到这里,他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吐露了门派密辛,犹豫片刻,想想现在的处境,还是决定说下去,以弄清楚这件事情:“前九式,长老级别都可修炼,后八式,只有掌门才能接触到。” “茅阳剑派总共有四位长老,都会‘秋风十七式’的前九式。大师兄素来被师父钟爱,被当做继承人培养,肯定会其中几招;二师兄是刘长老的女婿,或许也能学到……” “那你呢?”叶顾怀问,“你会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现得非常随意,头都没抬。 何七少咽了口唾沫,否认的话都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老老实实地说:“一个月前,师父传我第一式,我……修行还算刻苦,已有小成。” 听见他的回答,叶顾怀总算抬头,打量了何七少一眼。 何七少被看得浑身发毛,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你的天赋不错嘛!”叶顾怀若有所思,“练了这么多年长剑,转修软剑,居然这么快就能初窥门径。” “你,你——”何七少险些跳起来,就差问你怎么知道“秋风十七式”是软剑了。 叶顾怀挑了挑眉,有些不耐:“才刚夸过你聪明,现在又蠢了。这伤口既细又薄,却能一击致命,可见扎得很深。能造成这种伤痕的,要么是轻巧灵便的小刀,要么就是薄如纸张的软剑。” “伤口在此人的正面不假,但从他的死亡姿势可以推断出,死前他并没有任何反抗迹象。面部虽然被烧焦了大部分,却依旧看得出,他的表情并不惊愕。可见致命一击来得快、准、狠,这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命丧黄泉。抛开顶尖高手不提,差不多的情况下,能制造出这种效果的,不是暗器,就是长兵器。“ “你都说了,茅阳剑派的绝学叫‘秋风十七式'',而不是‘小李飞刀’,不是软剑还能是什么?” 何七少无言以对。 大概是没过够点评的瘾,叶顾怀又所:“无论是快剑,还是软剑,练到极处皆可臻化境。茅阳剑派的历代掌门却自作聪明,把绝学藏着掖着,身上配一柄剑,腰带里还藏一柄。别人就算知晓‘秋风十七式’的存在,也只会提防你们手中的长剑,容易被冷不丁抽出来的软剑暗算偷袭。” “你们自以为占了便宜,沾沾自喜,却不知这种想法一开始就落了下乘。就算侥幸成为一流高手,不改练邪功,也不可能有所进益,更不要说踏足先天之境。” 他的话不够中听,何七少却肃然受教。 许多江湖中的二流、三流人物,与一流高手相比,并非心机、手腕、资质、勤奋等条件的欠缺,而是少了一点资源和运气,没能在年轻的时候拥有足够的眼界,从而走了不少弯路。等人到中年,见识上去了,年纪也大了,再也没办法更进一步。 何七少感激涕零,又想到一件事,不免有些羞愧。 他之前还暗暗怪罪叶顾怀,觉得对方既然看见馆驿起火,为何不来救人。如今看到尸体上的伤痕,这才明白,馆驿中的人早在着火前就已经死了,放火不过是为了毁尸灭迹,叶顾怀就算赶来也没用。 “你辨认一下。”叶顾怀站了起来,目光一寸寸地扫过整个废墟,“死掉的人里面,有没有你的同门,以及扬威镖局的人。” 听见叶顾怀的吩咐,何七少的心沉了下去。 眼前的惨案,真是同门所为吗? 怀着沉重的心情,何七少绕着整个馆驿,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没有忽略掉任何一具尸体。 一刻钟后,他才确认完毕,回复叶顾怀:“没有茅阳剑派的弟子,我只找到了扬威镖局一众镖师的尸身,李副总镖头和几位镖头却不见踪影。另外,王老大人与王永荣也失踪了。” “不过,除了同门师兄弟外,其他人我都只是靠衣服辨认身份,并不能确保自己说的一点不错。” 说罢,何七少叹了一声,心中不是滋味。 他知道刘长老与师父有些不对付,但那都只是门派内部的事情,怎么也没想到,刘长老夫妻会背叛茅阳剑派,对王家车队下手。 叶顾怀轻轻颔首,打量眼前的着废墟,自言自语:“除了四匹濮国马不见踪影外,其他牲畜全死光了。” “廉车尽数消失,货物也全都没了。” “既然用迷香药倒了这些人,又逐一杀死,为何还要放火。除了死者的真实身份,以及下药的具体步骤外,他们还想毁去什么?又想掩盖什么?” 何七少噤若寒蝉,不敢打断叶顾怀的思路,就见叶顾怀突然笑了:“原来是这样。” “有密道,而且就在此处!” 哈? 为什么? 何七少满脸问号,不明白叶顾怀凭什么做出这种推断,跳跃性似乎有点大?他有心询问,却怕这样显得自己很傻,就听见叶顾怀说:“我考考你,如果一个馆驿要修建密道,便于人来人往,携带物品进出。你说,修在哪里最合适?” “……地窖?” 何七少左思右想,也只有这个答案。 中州大陆,家家户户,谁不修建一两个地窖,储备腌菜好过冬呢?抱着箱子、坛子进出地窖,再正常不过。 “答对了!” 叶顾怀打了个响指,一转身,直接往茶棚的方向走去。 何七少以为叶顾怀认错了路,忙道:“公子,馆驿的地窖修在库房边!” “你可以去试试。”叶顾怀头也不回,扔下一句,“如果你打开地窖门的那一刻,没被扎成刺猬,我就喊你一声‘七爷’。” 第二十一章 机关 叶顾怀走进坍塌的茶棚,就见茅草屋已经烧了个干干净净,里头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焦尸。 何七少本就是商人子弟,见到这副情景,不免有些物伤其类:“这些行商也是糟了无妄之灾。” 听见他的感慨,叶顾怀似笑非笑,左脚轻轻一挑,身旁被烧得只剩半截的长板凳就向何七少袭去。 何七少差点跳起来,好容易才按捺住拔剑的本能反应,而是伸手去接,就发现板凳落到自己手中的时候,刚好卸掉了全部的力气,不会对他造成半分伤害。 他正迷茫,就听见叶顾怀扔下一句“拿好”,然后熟门熟路地走到茶棚旁的小库房,将一些残存的木柴踢开,一个洞口就出现在二人眼前。 不知何时,叶顾怀手中已出现一卷丝线——何七少看得分明,这就是之前叶顾怀拿来串兔子,烤兔子所用的钓鱼线。 只见叶顾怀右手一抖,丝线便如长蛇一般,准确无误地射向盖住洞口的模板。尾部的钩子牢牢钉在木头上,再一用力,厚重的木板就被猛地拉开! 甜腻的香味,也随之飘了出来。 何七少见叶顾怀这一连串动作,早已有了准备,距离洞口极远不说,还拿袖子捂住口鼻! 反观叶顾怀,施施然地站在那里,兴味盎然地研究:“果然不是楼梯,而是一条斜坡啊!也不知挖了多久。” 他不怕迷香?毒药? 何七少满心不解,但见叶顾怀不假思索地往里走去,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上,尽量闭气。 斜坡并不陡峭,大概有二十余米,才修成了平地。 这条密道极为狭窄,只能容纳一个成年男子行走,两边也没有油灯。何七少还想观察环境,就听见叶顾怀说:“抱紧手上的东西,走慢点,不要与两边发生太大碰触,脚步也不要太急。” “公子发现了机关?” “那倒不是。”叶顾怀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发现两边和路上都被洒了特制的白磷粉,这玩意燃点很低,只有40度,很容易点着。一旦产生大量摩擦,内能增大,温度提升,整条路就会成为火海。” 何七少倒抽一口冷气。 他虽然不知道“白磷粉”“内能”是什么,但“燃点”“摩擦”“温度”这些词汇,靠着半蒙半猜,也大概弄清楚了。再听叶顾怀的描述,瞬间就想到了三五个江湖上名声极差的邪教,以及某些知名的墓葬。 光是想想整条道路成为火海,他们被困在这里的场景,何七少就浑身僵硬,差点没同手同脚了。 与何七少的手足无措相比,叶顾怀就非常淡定。 他可不认为这条路能修多长,更不认为会通往山里,顶多就是挖条地道,到一个中转站罢了。 开山凿石,那是要用大量人命去填的,除了开矿、开渠带来的巨大利益,又或者是涉及到宗教、墓葬这种人们笃信的东西。其他情况下,谁闲得无聊,有事没事去修一条直通山脉中心的地道? 事实证明,叶顾怀猜得一点都不错。 两人大概走了一刻钟的功夫,就来到一个分叉口,一左一右,两个洞口,大小完全一致,没有任何区别。 叶顾怀暗运内力于耳,仔细倾听感受,发现两边都没有风传来,也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动静。 可见道路的尽头,既没有猛兽,路口也被封死了。 然后,他又蹲下来,认真看了一下地上的痕迹。 何七少有学有样,见道路中心一条深深的车辙往右边的路口去,便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袭击者是往右走了吗?” “嗯。” “所以我们……” “往左走。” !又是这样! 何七少额头青筋暴跳,有些受不了叶顾怀的恶趣味。 哪怕你是晋国王子,又深谋远虑,智计出众,但也不带这样玩人的吧? “大部队确实往右边去了。”叶顾怀看穿了何七少的尴尬,随口道,“但你缺钱吗?” “啊?”何七少下意识地摇头,“不缺啊!” “那你看我像缺钱的样子吗?” 何七少心道您看上去可真不算有钱,但气度非凡,稍微有眼力的人都不会真把您当落魄穷酸就对了。 但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只能附和:“您当然不缺钱。” “那不就得了?”叶顾怀一脸理所当然,“走吧!你不想知道,这桩惨无人道的屠杀案,究竟是谁做的么?” 其实,我还真不想知道,因为知道的越多,往往死得越快。 何七少在心里腹诽,却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就发现前方又是一个斜坡。 快到终点时,叶顾怀忽然一抄手,将何七少手中的长凳扔到上空,再凌空一脚,向前一踢! 漆黑的长凳便像炮弹一般,直接击碎了封住洞口的木板!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犹如离弦之箭,急冲而去! “蹭——” 洞口射过来的微光照在剑芒之上,更添三分寒意! 只见那重重砸下的大锤与渔网,准确无误地困住了长凳!守在洞口的人见一击不成,刚要反应,便闻龙吟之声,风雷之响! 森冷的剑气,将众人逼退三丈! 锈迹斑斑的铁剑,倒支在地上,叶顾怀借力轻纵,已落到一旁树梢的枝丫上。左手的剑鞘犹如飞星,准确无误地击落握着铁锤的手,就见叶顾怀左手一扬,鱼钩已将渔网勾起,连带铁锤,重重砸到洞口旁的地面上。 下一秒,机关齐射,近百枚毒针将弦乐奏响,却无人欣赏。 这一幕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叶顾怀从树上翩然落下的那一刻,原本距离他只有十米不到的何七少才从洞口钻出来,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就见叶顾怀神色悠然,对那个右手红肿,但左手还是握着一把流星锤的壮汉打招呼:“熊二,好久不见。” “哼,果然是你。”熊二冷冷道。 “当然是我。”叶顾怀含笑道,“我来收约好的黄金。” 哈? 何七少怀疑自己听错了, 第二十二章 交战 这么不要脸的回答,差点把何七少的鼻子气歪。 但当他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叶顾怀方才的一系列举动后,寒意便从心头蔓延开来,冷汗浸透了全身。 这些袭击王家车队的劫匪,实在太毒了。 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真假密道、洞口迷药、密道内的白磷粉、岔路的抉择,最后还在终点的出口布置渔网。 想也知道,袭击者接到的命令定是——一旦洞口有动静,有人将木板掀开,想要出来。刚一探头,就拿渔网一罩,紧紧束缚,不准他缩回去。 这种情况下,正常人第一反应必定是挣扎,如此一来,基本上避不开当头砸下的流星锤,只能成为肉泥。 哪怕侥幸能避过这重生死劫难,想要与对方战斗,首先就得从洞口出来,这就必然要有个落脚点。一旦站在袭击者对面的空地上,重量便会激活埋藏的机关,被毒箭洞穿。纵然伤口不致命,毒药也能让你死,更不要说袭击者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一环扣一环,没有半点疏漏,换做何七少自己,早就死了一万次。 正因为如此,何七少看叶顾怀的目光,简直就是怪异了。 要是知道对方的计谋,早有防备,倒还罢了。要是全然不知,只凭洞察……他是神仙吗?这都能没事? 不光何七少,在场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的看法,压根不认为叶顾怀是凭本事活下来的,而是认为他早就获得了情报,才能做出正确的应对。 面对这些异样的眼神,叶顾怀只想说,你们还是太甜了。想当年亿万玩家入《中州》,什么脏套路没玩过?那真是脑洞智慧无穷大,一山还有一山高。不被坑个几十上百次,都不敢说自己是资深玩家。 游戏里的死亡惩罚再重,大不了删号重练。现实中可是人人只有一条命,他们这些穿越者也不例外,当然要谨慎、谨慎、再谨慎。猜错了顶多被当成神经病,猜对了就保住了这条命。 熊二活动着红肿的右手,感受着酥麻渐渐退去,将流星锤拾起,狞笑着说:“想要黄金?行啊!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命来取了!”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朝何七少袭去! 何七少早有防备,一个急退,却见身旁一道雪亮的剑光亮起! 树后有人! 前是流星锤,后有青锋剑,眼看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他听到叶顾怀厉喝:“抓住!” 几乎是下意识地,何七少左手一扬,握住钓鱼线,提气纵跃。却见熊二将流星锤一并,柄端的铁链拧在一起,再将其中一柄狠狠一扔! 何七少迫不得已,也学叶顾怀,以剑做支点,中途折身! 这一退,虽然侥幸没被流星锤击中,但流星锤上的锁链已经牢牢地与钓鱼线缠在一起! 就见熊二携锁链之威,以雷霆之势,悍然袭来! 他的体型是如此地粗壮笨拙,但他的身法却灵巧得惊人! 何七少自知难敌,立刻松开紧握钓鱼线的手,已然做好准备——如果熊二选择攻击自己,他会尽量抵御,但绝不拖累叶顾怀! 但下一刻,他就发现,叶顾怀的身形犹如鬼魅一般,不知何时绕到了熊二身后! 正在急速前进的熊二根本没反应过来,无从旋转,就见叶顾怀掌心萦绕氤氲白气,向熊二一拍。 这一击看上去轻飘飘地,完全没有力气,熊二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踉跄后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恐之色:“这是什么邪功!” “你们这些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没见识。”叶顾怀耸了耸肩,非常无奈,“每次都是同一句话,烦不烦啊!” “看在我心情不错,即将有几千金进账的时候,我就解释一句——这可是正宗的道家上等心法,不是邪功!” 熊二压根不信。 正宗道家心法? 这天底下,哪有击中敌人一掌,就化去对方储存、流淌在该区域部分真气的“正宗道家心法”? 仔细想想,就连叶顾怀的轻功,也鬼气森森,不像正道所学! 叶顾怀只想叹气。 他就知道,每次用“枯”之部分,附带的“化功”属性都很像邪道法门,会给他带来一些额外的麻烦。 但这能怪他吗? 想到这里,叶顾怀也很无奈。 他全身上下只有两套天阶武功,即天阶上品的《虚空一气功》与天阶中品的《青冥诀》,其他都是地阶武功,甚至有很多是基本功。 倒不是他弄不到全身上下一整套的天阶武功,相反,游戏中光是过了他手的天阶武功就有十几本之多。但叶顾怀一向只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武功,从来不是专捡好的用。 事实上,他一身的武艺,全是以《虚空一气功》为核心打造的。 《虚空一气功》是正宗的道家绝学,总纲十六字: 至无含至有,至虚含至实,有无兼该,虚实并应。 如果用游戏术语解释,就是: 《虚空一气功》分为“枯”“荣”两大心法状态。 “枯”为阴,切换到该状态时,毒抗提高50%,技能自带“化功”buff,可以散去对方的真气,并转化自身体内的异种真气,以及绝大部分的毒药等; “荣”为阳,切换到该状态时,疗伤速度与真气恢复速度提高20%,技能可触发“吸功”buff,一定概率将对方的内功,或者说真气吸入自身体内。随着掌握程度的提高,可以主动选择是否吸取别人的真气,修炼到极致,据说还可以吸纳天地灵气。 由于“孤阴不生、孤阳不长”的道理,“枯”、“荣”两种真气一直在叶顾怀体内并存。 但由于他的内功修炼还未大成,无法达到完美统一,所以体内真气呈现此消彼长的状态,必须由其中一种为主导。 叶顾怀行走江湖时,一般都是“荣”状态,但谁让这些袭击者喜欢用迷香、毒药呢?他又不像帮会中的某人,自带幸运max的属性,外加百毒不侵。为提防自己一不留神着了道,当然只能将真气由阳转阴。 “本来还想聊聊天,现在看来,只能速战速决了!”叶顾怀显得有些苦恼,随即就望向何七少,指挥道,“除了熊二外,其他四个人,你能处理吗?” 四,四个人? 第二十三章 想法 叶顾怀并没有给何七少说话的机会。 他在扔下这句话后,整个人便如疾光电影一般,朝山林深处掠去。手中的钓鱼线却依旧牢牢勾住流星锤的铁链,极大的力道迫使熊二只能二选一——放弃武器,或顺势追上去。 熊二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虽说他接到的命令是“杀光所有出来的人”,理应先顺手把何七少给解决了,再去啃叶顾怀这根硬骨头。但在这种情况下,他绝不可能放弃趁手的武器,面对一众临时结盟的“队友”。 再说了,场上又不是没别人,加起来难道还解决不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菜鸟? 抱着这种想法,熊二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两人在黑暗的丛林里,穿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见叶顾怀左手一甩,也不见他如何操作,钓鱼线就利索地脱离了流星锤,以极快地速度被收了回去。 熊二的眼睛亮了起来,闪烁着名为“贪婪”的光。 他行走江湖多年,眼力不凡,自然能看出来,叶顾怀所持的钓鱼线是一件极为珍贵的宝贝。 韧性强、拉力大、线径短、距离长,不仅平滑如镜,复原性还极强,色泽还接近透明,不留心看,根本无法注意到。 这样的武器,放在叶顾怀手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对那些修炼阴柔、灵活功夫的武林高手才是如虎添翼。如果消息放出去,顶尖的杀手、刺客们定会蜂拥而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得这件宝贝。 不仅如此,熊二还注意到另一件事。 叶顾怀握着钓鱼线,却敢硬拉两个加起来上百斤的流星锤,可见他半点都不担心丝线要是勒到手心会产生什么影响。 对他们这些武者来说,手与眼都是重中之重,必须要好好保护。别说战斗中,一只手短时间不够灵活,未必能十成发挥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就算是平时,手上功夫不够稳、准、狠,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不入流的角色倒也罢了,真正的武者,没有一个敢拿手开玩笑。可见叶顾怀敢这样蛮干,必有依仗,不是外家功夫强横到极点,就是他戴着一双薄如蝉翼,与皮肤紧密贴合,极为柔韧而结实的手套。 这副手套,指不定还是与钓鱼线同一材料,毕竟二者的特性太过相似。 手套做剩下的部分,拿来做钓鱼线,本就十分平常。就像很多武者拿到稀有的矿石,总会拿边角料打点暗器或令牌一样。 钓鱼线本身已价值连城,再与这双手套一搭配…… 熊二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他清晰地意识到,叶顾怀或许并没有说谎,对方是真的不缺钱。因为王家的全部家产加起来,都及不上这两件武器半分贵重。 如果再算上叶顾怀所用的功法,那就更了不得。 化功虽是邪门路数,却易于战斗,往往也能速成。黑市里有的是人愿意花大价钱购买此类功法,每每出现都能引发腥风血雨。 一般来说,这等之前未曾听闻的绝学、至宝,基本上都是某个隐藏门派所有,又或者是某个早已消失数百年的门派,遗址重见天日;再或者是摸金校尉从诸侯王的墓穴中,冒着诛九族的代价扒拉出来的奇珍异宝。 叶顾怀展露在人前的宝贝已经有这么多,私底下,他是不是坐拥更多呢? 武林绝学,神兵利器,无论哪样,都值得江湖疯狂。 熊二舔了舔嘴唇,决定不砸烂叶顾怀的脑袋。 他得想办法把这小子抓住,因为对方本身,就是一座活生生的金矿! “你看我的眼神,让我有点瘆得慌。”叶顾怀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站在古树的分叉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熊二,表情有点无奈,语气却非常、极其、相当之诚恳,“我本来以为你只是贪恋女色,才会被人指使得团团转,真正要做什么都忘记了。但看见你对男人露出这么炽热的目光,一时间脑子还是有点不太够用。” 熊二懵了一下,琢磨清楚叶顾怀这句话的意思后,恶寒从脚底板直窜全身,整个人都在打摆子,也不知是恶心的,还是气得。 不等他拿流星锤砸向叶顾怀,就听见对方认真地问:“话又说回来,你这样直接违反雇主的要求,真的没关系吗?” 这句话犹如一盆凉水,让熊二打了个激灵,就听见叶顾怀慢悠悠地说:“你的雇主应该只是要求,让你把王家财物悉数带走。而不是被一个女人迷得晕头转向,将一切拱手相让吧?” “你究竟是什么人!”熊二握紧了流星锤,厉声喝道,“你是雇主派来的?监视我们?” “他们还请不动我,毕竟,我的出场费可是很贵的!”叶顾怀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不过呢,在某些时候,或者某些人面前,我也乐意做点白工,权当增进小伙伴之间的感情了” “咦,这样想想,我是不是经常被当做免费劳力,为他们跑腿?” 如果陆昭在这里,肯定会毫不留情地嗤笑叶顾怀——你才发现自己成了官方跑腿君?这也没办法,谁让大家基本上都是定点npc,就你全地图刷新呢?传话带信的苦力活,不找你找谁? 熊二听不懂叶顾怀这些神神叨叨的自言自语,他只知道一件事! 不管叶顾怀是谁派来的,只要对方死了,就万事皆休! 在“想办法抓住对方,逼问出对方身上的秘密”与“杀死这家伙,断绝后患”之间,熊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老江湖都明白,遇到事情,最重要得就是取舍,过于贪心的人在江湖上都活不长。 所以,叶顾怀话音刚落,熊二就挥舞着流星锤,向叶顾怀杀去! 但也就在他刚刚拔动身体的那一刻,忽然感觉后背传来剧痛,这才发现前方的叶顾怀已消失不见。 熊二艰难地转过头,就见叶顾怀轻描淡写地收回右手,姿态之写意,就像只是拈起一朵花,欣赏过后便随意扔下。 “先……”熊二惊骇地睁大眼睛,喉间含糊不清,“……天……” “我早就说过了,我已步入先天。你自己不信,错过了唯一的生机,怪得了谁呢?”叶顾怀俯视着熊二的尸体,眉目冷淡到近乎残酷:“‘速战速决’……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你居然还没听懂?” 第二十四章 搜索 确定熊二断气后,叶顾怀蹲了下来,开始在对方的尸体上摸索。 老四那种有主的死士,身上当然不可能留下什么凭记,以免暴露主家身份。但熊二这种游侠头目,无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这种人常年与地主、豪商打交道,为对方办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手上自然也要捏住双方往来的证据,避免自身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这些证据往往还藏在不同地方,就算这份证据没了,那份还在,继续当他们的依仗。 正因为如此,叶顾怀才不放过熊二的尸体,希望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当然,他现在的所作所为,看上去与变态无异。 他甚至丧心病狂地把对方的嘴巴掰开,牙齿敲碎,就为了看里头是否藏着毒药——如果有,究竟是什么毒药,会起什么功效,能从哪里弄到……这些都是重要线索,一丝也不能放过。 可想而知,如果不是没趁手的工具,叶顾怀估计得把那双流星锤也融了。毕竟某本知名武侠小说中就有前车之鉴,把帛书藏在武器中嘛! 叶顾怀搜了半天,一个找到了三个可能有用的东西。 从熊二怀里搜出来的一方绣帕,上头都绣了一株栩栩如生的海棠; 硬生生切下熊二的左手食指,才弄下来的一枚戒指; 以及拆开熊二的衣带后,找到的一封契书。 薄薄的一方绢布上,满是切口暗语,就算落到一般人手里,也以为是闲话家常,压根看不懂。 好在叶顾怀浪迹天涯多年,对几大顶级黑市的熟悉堪比帮会领地。虽然各地的黑话切口有些不一样,但大体总是差不离的。 他连蒙带猜,很快就解读出来: 一个叫“王仁”的人,以千金为定金,雇季平(即熊二)去抢夺王家车队押运铜钱的骡车,保底要抢到五车钱。若能多多益善,自是更好。事成之后,王仁只要一半财物,另一半也同样归季平所有。 “相当精明啊!”叶顾怀摸了摸下巴,话语间不无赞赏,“要是给太多佣金,发布严苛任务,熊二心怀顾虑,未必会接这一单。但设立一个看似很容易的最低标准,身份又容易让人联想到家族内斗,还把游侠们的‘收入’与他们抢到的钱财挂钩,这些人可不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不要命地往前冲?” “只不过,这个雇主怎么确定,季平到底抢了多少钱呢?” “除非……” 叶顾怀似是想到了什么,思忖片刻,便拿起那枚尚有余温的戒指,细细端详。 这枚戒指由纯正的金子打造,分量异常结实,外观与其说是古朴,倒不如说是土得掉渣,就是一个圆圈上顶了个方块,方块上则写了一个倒着的“福”字。 除了乡下的地主老财外,稍微有点品位的人都不会戴这种戒指。哪怕是专门打造、出售珠宝首饰的银楼,这种只有重量,毫无技巧可言的首饰也都是摆在最下方,专门哄那些暴发户用。 熊二的品味有这么糟糕吗? 叶顾怀挑了挑眉,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动作! 只见他将这枚刚刚从死人手上摘下来的扳指,直接套到了自己的左手食指上!调整好角度后,左手大拇指轻轻一推。 极轻极细的“咔哒”声响起,戒指上的方块竟分成两半,缓缓翻转,再度组合的时候,上面是一个“季”字。 叶顾怀重新拿起契书,在落款处一看。 果然,两个印章中就有一个是“季”字印,与戒指的纹路分毫不差。 很显然,这枚戒指,就是熊二最私人的徽章。 那么,另一个私印呢? 叶顾怀心里大概有数,又拿起绣帕,才看了两眼,就苦笑道:“看来我得找个时间,向帮会里的妹子们进修相关知识了,老是坑在这种地方,真是头疼。” 丝绸产地、用料、做功这些,他是真的不擅长啊! 话虽这样说,但类似的话语,叶顾怀已经说了无数次,从来没一次真正落实过。 这就像妹子们往往不会去关注汽车、数码产品的型号、性能、功用等,只在意好不好看一样;汉子们一看到那些瓶瓶罐罐,衣服首饰,也是两眼一抹黑,恨不得装上飞毛腿跑掉,心里还不解,你们女人为啥这么麻烦呢? 想到这里,叶顾怀不免叹了口气。 时间也拖得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希望何七少同学听懂了他“速战速决”的暗示,现在还有命在。 何七少当然听懂了。 叶顾怀虽然老是坑他,问些不着调的问题,给出截然相反的回答,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但何七少的接受能力非常强,很快就发现,叶顾怀有个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的习惯,那就是——能打暗语的话,绝不明说。 一旦明说,就代表你的智商要被嘲讽了。 或者说,他愿意嘲讽你,还算看得起你。因为他好歹给了你解释,勉强也能算教导你。 如果他不说明白,你又听不懂…… 大概死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吧? 所以,听见叶顾怀说“速战速决”,又点出“四个人”后,何七少立刻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他要拖延时间! 因为时间拖得越久,对方就越着急。 熊二与叶顾怀跑到别的地方去战斗了,谁生谁死,没人知道。待会回来得要是熊二还好,可万一是叶顾怀呢? 叶顾怀的实力上限如何,没人知道,但看他方才的一连串反应,也知这是一个极不好对付的人。倘若叶顾怀收拾了熊二,回到战场,这四人岂能跑得掉? 再说了,叶顾怀那些极限操作,很像早就知道了情报。这就涉及到组织内部的泄密问题,这群人肯定会多想,比如,叶顾怀知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前进方向? 这种情况下,只要何七少能拖够一定时间,情急之下,四人定会分出一人,前去通风报信,让主事者做好准备,待会很可能会来扎手的点子。 叶顾怀要的,就是他们去报信! 第二十五章 操戈 黑暗的丛林里,何七少就像被猎犬撵着的兔子一样,到处乱窜,心里暗暗叫苦。 就算他基本功练得牢,也不用初次战斗就这么惨吧? 抱头鼠窜的何七少欲哭无泪。 他之前的战斗经验,全部来自于同门切磋,大家都是点到即止,压根没有任何生死相搏的场合。故他面对四个黑衣人的围攻,只能想办法跑,大家一起在黑暗的丛林里玩躲猫猫。 好几次,何七少都险些被堵住,但不知道是夜色太深,大家都不熟悉山林深处,还是天公作美,总会发生一点“意外”,让何七少侥幸逃脱。 再好的运气,总有点倒头的时候。 何七少踉跄着奔到一处沼泽,眼见前方无路可走,后方又有追兵跟上,不由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趁着黑衣人们还没发现此处的特殊地形,一个急转身,已挥剑向追兵攻去! 为首的黑衣人反应极快,身子向左微侧,避过致命要害。双脚一用力,一长一短两柄刀已同时向何七少攻去!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就已过招十余次。 处于劣势的何七少,面上却露出惊容:“二师兄!” 伴随着他这句话,随后追上来的三个黑衣人愣了一下。 下一刻,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其中一名黑衣人立刻拔剑出鞘,在两名同伴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举将他们击杀。 只听对方冷漠的声音响起:“这家伙怎么处置?”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经意地看了何七少一眼,却让何七少有种自己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就见何七少的二师兄,茅阳剑派掌门嫡传的二弟子秋野摘下面巾,神色平静:“你回去告诉首领,事情有变。” “那他?” “放心,我不会留下一个指证我的人。”秋野冷冷地说,“哪怕是我的小师弟也一样。” 那人似是信了,将手中的剑一递。 秋野改用双刀本就是为了隐藏身份,既然已经被何七少认出,便与同伴交换了武器。待对方身形消失,才望向何七少,神色有些复杂:“你的命倒是很大。” “二师兄。”何七少握紧了手中的剑,想说的话梗在喉咙里,半晌才质问道,“王家的那些人,是不是你们杀的?” “刘长老和莫长老到底想做什么?你们与谁勾结?有什么计划?” “我……我莫名其妙地离开了馆驿,是你干的吗?” 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哽咽。 他能接受门派长老的叛变,因为他与长老们本来就不熟悉,对方也不是很看得起他。但大师兄和二师兄不一样。 加上他,师父统共收了五个徒弟,其他三位都看不起他,又因为年龄相近,经常欺辱、嘲笑于他。唯有代师父教导他的大师兄,还有管着门派庶务的二师兄,对他比较公正,虽无优待,也无慢待。 何七少上头虽然有六位兄长,可一不是同母所出,二则是他小小年纪就上山学艺,与家人也没培养出太多感情。在他心里,两位师兄就是他的兄长。 哪怕他知道,刘长老是二师兄的岳父,对方坐下这等事,或许与二师兄有关,但真相摆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受不了。 秋野沉默片刻,缓缓道:“拿起你的剑。” “二师兄?” “男人之间,只需要用实力说话。”秋野拿剑指着何七少,神色异常冷酷,“我们之间,只能活下一个。” 何七少不是笨蛋,自然明白,二师兄做下这等事情,当然不能让人知道。 披着一张名门正派的皮,行事总要方便一些。 更何况,他隐隐有个猜测——这件事,恐怕也涉及茅阳剑派下任掌门之争。 刘长老曾与师父争夺掌门之位,最终失败,儿子又资质平平,不堪大用,便瞄上了二师兄,将独生爱女许嫁。 大师兄实力出众,但性格刻板;二师兄实力也颇为强劲,且手段圆融。前者有掌门支持,可性格未必适合做一派之主;后者处处皆由,若有刘长老与莫长老这对夫妇扶持,未必坐不稳掌门之位。 所以,何七少没有再问。 他举起了自己的剑。 长久的静谧后,动,只需一瞬! 两道声音犹如猎豹,迅猛地扑向对方。 金属不断交击的声音,在黑暗的山林奏响! 十息之内,师兄弟俩已经交手近百招,何七少的身上、脸上都多了不少划痕,渗出斑斑血迹。 他打不过二师兄。 再过三十招,他就要落败,被利剑洞穿喉咙。 这个念头闪现的那一刻,何七少下意识地想要往腰带摸去。 那里藏着一柄软剑,是他学到“秋风十七式”中的第一式后,迫不及待写信回家,求父亲为他寻的。 这柄软剑,到他手上也才三天,还未用过一次。 可就在这一瞬,他脑中忽然响起了叶顾怀说过的话。 伺机偷袭,终非正道。 何七少剧烈挣扎了一瞬,终究选择了放弃,只是轻点手腕,用最基本的剑招,向秋野刺去。 就算是他最后的挣扎吧! 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清晰无比。 何七少睁大了眼睛。 秋野同样愕然。 发现左手软剑施展的致命一击落空,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何七少的剑,洞穿了他的胸膛。 居然……没有用绝学…… 明明他看见何七少的小动作,以为对方要用“秋风第一式”,趁机想用第四式去克制,以便击杀对方,却没想到……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秋野倒在了地上,何七少怔怔地看着对方,手中的剑无声脱落。 不知过了多久,叶顾怀出现,看见何七少跪在秋野的尸体旁,便静静地站在远处,就听见何七少问:“你亲手杀过重要的人吗?” “没有。” “是吗?真好。” “也没什么好的。”叶顾怀淡淡道,“对我而言,重要的人本来就没几个,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况且……” 他最好的朋友死得不明不白,他却不敢将自己掌握到的情报全盘告诉所有的同伴,让他们倾力协助。 一是因为,大部分同伴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与立场,未必会全心全意地投入;二是因为,他无法确定,陆昭的死,是否与“同伴”有关。 这番话说得平平淡淡,却透着一股悲凉。 何七少望向叶顾怀,就见对方扔了一个球状物品过来,打开一看,才发现是绣帕包裹的契书与戒指。 “看看这三样东西,有没有什么线索?” 何七少这才发现,叶顾怀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怜悯,他只是很坚定地做着想要做的事情。 悲伤的心情,稍微压了下去,何七少摊开契书,才看一眼,已脸色大变! 第二十六章 姓名 叶顾怀把东西扔给何七少,本只想问对方能不能从绣帕中找到什么线索,却没想到,竟有意外之喜。 何七少的神思有点恍惚。 今天晚上,他遭受的打击实在太多。先在数百具尸首上发现本门绝学的痕迹,又在与黑衣人的战斗中辨出对方的真实身份,现在…… 短暂的惊愕后,何七少反而镇定了下来。 他不认为自己能骗过叶顾怀,最好的办法就是老实交代,便道:“这个王仁,我或许认识。” 叶顾怀见状,心里立刻有了底:“哦,你亲近的人。” 果然瞒不过啊! 何七少心中复杂难言,却诡异地卸下了最后一丝负担:“家父一向认为,金银珠宝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所以,我们家兄弟的名字,依次是何金生、何银生、何珠生,何宝生。” 叶顾怀立刻听懂了何七少的弦外之音:“王仁……王、人、二……拆分合并后,就是‘金’字,难怪你一看就知道。” 他思维之敏捷,联想之迅速,乃是何七少平生仅见。 何七少毫不怀疑,就算没有自己,叶顾怀也能查出“王仁”的身份,顶多浪费一些时间罢了,故他苦笑道:“也只是无意中知晓罢了。” 他不好意思说,大哥安置外室的时候,就是用“王仁”之名置的产业。大嫂知道后,全家闹得鸡飞狗跳,就连远在茅阳剑派的他都有所耳闻。 正因为如此,看见“王仁”之名,哪怕同名同姓者犹如过江之鲫,他第一反应却是自己的大哥。 却没有证据。 但有没有证据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何七少和叶顾怀都知道,这个“王仁”极有可能就是何金生,原因有三: 一,王家财物极多,要快速搬走,需要足够多的人手才行。李仲远押镖多年,经验丰富,不可能周边藏几十数百人都发现不了,就算有密道也一样。想要安插人,最好以合理身份出现,光明正大在李仲远面前晃,让他灯下黑。如此一想,何家那负责洒水的近百壮丁,岂不就是最方便,也最不容易让人怀疑的搬运工? 其二,茶棚里的那条密道,要么是最新修建,专门为此次事件准备的;要么是几十年、甚至数百年前就有,只是最近维护了一番,又重新使用。 无论哪种做法,动静都不算小,为什么负责维护馆驿的何家半点风声都没收到呢?可见,不是何家出了位高权重,足以掩盖重要消息的内鬼,就是何家本身也是帮凶。 其三,馆驿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差不多就被烧光了,可见火势汹汹,一般火折子可造不成这种动静。 但要四下布置,一般人倒也罢了,李仲远、王永荣等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不会轻易被迷香放倒。所以,就算这帮人要用油、点火,也需要个合适的契机。最好能用一个合理的借口掩人耳目,争取时间,打扬威镖局一个措手不及。 正巧,为了找叶顾怀,王家搬了油桶出来,布匹浸透油脂,制作上百火把发给何家仆役。名正言顺,谁都不会觉得不对。 要是这些火把没有用来照明,而是从四面八方向馆驿扔去呢? 何七少记得很清楚,当时在房间里的时候,刘长老坚决反对分出部分镖师和部曲去找叶顾怀,给出的理由是,如果这时候有人偷袭,王家车队就不妙了。王寿出于自保优先的考虑,才打上何家仆役的主意。 如果这一切是早就安排好的呢?刘长老、二师兄和大哥设了一个套,早早就等着王家人往里钻呢? 甚至…… 何七少浑身冰凉。 他虽然在家的时间不长,也知家中老父虽年过半百,却仍旧牢牢把持大权,说一不二。 大哥的行为,究竟是不堪父亲压迫,在外头另起炉灶,图谋不轨,还是得到了父亲的授意? 正当何七少胡思乱想,越想脸色越差之际,就听见叶顾怀问:“对了,你家的排行是男女混算,还是分开算?” “自是分开。”何七少随口回答。 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黑了脸,祈祷叶顾怀别再问下去。 奈何天不从人愿,就见叶顾怀兴致勃勃地追问:“这么说,‘金银珠宝’后面,应该还有半句?” 何七少不想说话。 对方明明已经猜到他的名字很难听,还要刨根问底…… 知道自己不给出回答,叶顾怀估计不会放弃,何七少垂头丧气地说:“铜钱玛瑙。” 叶顾怀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古怪,如果要仔细形容,就是特别想笑,却又强忍着,声音都有点打颤:“你行第七,岂不是叫——” 何七少一脸悲愤,无力地说:“没错,我大名叫做何玛生。” 按理说,这名字本来也没什么,但坏就坏在几年前,晋国与蜀国签订盟约时,蜀王送了两只形貌古怪的异兽给晋王玩赏。 那异兽外貌粗苯憨厚,力大无穷,性情却十分温顺。因为喜欢在河中生活,便叫“河马”。 自打“河马”这种异兽之名传遍天下的那一刻,何七少的噩梦就开始了。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七少”听上去羞耻极了,他还要马仔们这样喊的原因,实在是本名太惨不忍睹,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叶顾怀忍笑忍得非常辛苦,就差没打跌了 这其中还有个何七少不知道的典故——当地人本称河马为“水兕”,但他们帮会的一位妹子见到后,惊讶地说:“兕不是犀牛的古称吗?但这货是河马啊!” 由于那位小姐姐在蜀国地位很高,受人尊崇,听见她这样喊,老百姓纷纷表示“河马”十分简单好记,通俗易懂。虽然这玩意不怎么像马,但您说是马,那就肯定是马。 河马之名,由此传开,却坑了千里之外的何七少满脸血。 为防止自己笑出声,叶顾怀连忙转移话题:“你父亲很喜欢玛瑙?还是说,纯粹为了押韵?” “倒也不是。”何七少心如死灰,木然回答,“听说我出生时,恰好遇上盗匪打劫,混乱之中,一位贵人和家母都动了胎气,性命垂危。幸好当时家父随身带着一根老山参,才化解了危难,保住四条性命。” “出于对家父的感谢,贵人赠了家母一支玛瑙簪,家父便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又黯然了下去。 他们家兄弟虽多,真正与他一母同胞的,也只有大哥。偏偏大哥乃至父亲,都可能在这件事上扮演者不光彩的角色。 这令他无所适从。 “你也不要太伤心。”叶顾怀拍了拍何七少的肩膀,安慰道,“换种角度想,磨难其实是一种砥砺,比如你出生的时候,遭了那么多罪。但或许是托了那根老山参的福,你成了何家唯一一个根骨出色,适合习武的人,天生就比他们多一种选择,不是吗?” 何七少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总觉得叶顾怀这句话意味深长,但细细品味,又只是纯粹的安慰,并无不妥之处,就没再深究,转而问起最关心的事:“找到他们的据点了吗?” 第二十七章 蛛丝 面对何七少的提问,叶顾怀思考了一下,才说:“大概吧!” 何七少白了一眼,没好气地说:“找到就是找到,没找到就是没找到,‘大概’是什么意思?” 他自己都没发现,与之前那个唯恐走错一步,招来贵人不满的他相比,现在的他已经放松了很多,也没有那么拘束和急躁了。 大概是因为一夜之间受到的刺激太多,反而心态放平了?又或者说,破罐子破摔? 叶顾怀笑了笑,没正面回答,而是指了指契书旁边的绣帕:“分析一下这玩意,想到什么都可以说。” 何七少之前并没有把绣帕当一回事,注意力全在契书上,听叶顾怀这么一说,才拿起绣帕,仔细一瞧,神色便有些凝重。 只见他对着月光,认真打量绣帕,眉头紧锁,半晌后才问叶顾怀:“可以点火吗?月下看得不够清。” 之所以询问,不过是怕四下有人,打草惊蛇。 叶顾怀早就确定过,方圆三里之内尚无人烟,闻言便点了点头,拔剑出鞘,随手就砍了一堆树枝下来。 看见他这般做派,何七少抽了抽嘴角,终于确定叶顾怀不是剑客。 真正的剑客,将剑视为生命,哪怕何七少这种半吊子,也不会拿佩剑干这种事。叶顾怀却做得干脆利落,只图顺手,可见那柄随身携带的铁剑对他而言,顶端算件趁手的工具,没有一点崇敬之心。 “你这表情有点危险啊!”叶顾怀挑了挑眉,“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偷窥被抓,非常尴尬,何七少只得硬着头皮问,“您为什么不佩刀呢?” 既然只是工具,长刀不是比长剑更好用吗? 叶顾怀怔了一下,才说:“没什么,随手买的。” 何七少讪讪地,不敢多问。 等篝火燃烧起来后,他映着火光,仔细研究过绣帕每一寸,许久方长抒了一口气,张口便是:“这绣帕很贵,价值数千钱。” 在一石粟米都只要三十钱的地方,一方帕子数千钱是什么概念?差不多就相当于现代几万块钱买一个包,性质还不大一样。 毕竟,包是背在外面让大家看的,稍微懂行的人一看都知道,这是奢侈品,能够满足人的虚荣心。手帕这种东西,总不能时时刻刻捏在手上炫耀吧?又不是神经病! 由此可见,这方绣帕的主人,家中一定很有钱。人家的消费水准就是这么高,不单一方帕子。 这与叶顾怀的猜测不谋而合,也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辨认出这方帕子的原因。 昂贵,就代表着稀少;而稀少,就代表着目标范围的缩小。 何七少不知叶顾怀心中想法,认真解释:“初看绣帕的时候,我只以为是普通的素罗。但仔细看过之后,才发现是工艺更为繁复的花罗,只是采用了淡色的丝线。如果在太阳下看,就能清晰地看见如意纹。” “普通的四经绞罗,我也见过,孔眼比这绣帕大。可见,这方绣帕的原材料,不是陈国的‘庆春罗’,就是晋国的‘曳雾罗’。” 叶顾怀察言观色的天赋绝对是满值,何七少的话语之间不过稍有停顿,他已察觉到几分,立刻点出关键:“晋、陈二国的绫罗虽闻名天下,但卫国的手工业也极其发达,卫绫驰名各国,难道卫罗竟无可比拟者?” 何七少咽了口唾沫,犹豫半晌,才道:“卫国的‘翠绮罗’,确实能与前二者媲美,但——” “但卫国土地狭小,翠绮罗的产量不高。”叶顾怀已经帮何七少把理由说了出来,“每年为数不多的产品,全都贡进了卫宫,对吗?” 何七少长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卫国顶尖的富商就那么几家,做驿站、客栈等起家的何家与生产翠绮罗的崔家没有商业上的竞争,反而有合作的基础,两家关系不错,十余年来都是通家之好,他有个姐姐甚至嫁进了崔家。 所以,何七少很清楚,翠绮罗每年的产量只有两百匹,全都上贡到了卫国宫廷,崔家自己都不敢私留半匹。 而这两百匹翠绮罗中,只要有一百五十匹,每年要当做“岁供”送出去。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认定这方帕子的原材料是“翠绮罗”,道理很简单——其他两种罗织品,虽然昂贵,但由于生产量相对较大,只要你有钱,想买,还是能搞到的。他家的女眷就有一些衣物是庆春罗和曳雾罗所制。 但如果是翠绮罗,这件事就复杂了。 无论牵扯上卫国王室、宗室还是三公九卿,对何家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上头神仙打架,他们家这种小身板,卷进去就是死。 “你们家早就卷了进去。”叶顾怀看穿了何七少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这方绣帕,是我从季平,就是我喊‘熊二’的那位身上搜出来的。他藏在怀里,珍之重之,可见是他倾慕的女子所赠。你认为,像他这种游侠头目,娶不到什么样的女子?” 何七少只能苦笑。 季平虽是游侠头目,但武功一流,又操控着庞大的游侠团体,在东阳周边两三郡拥有非凡的实力和威望。每任父母官上任,只要不是后台太硬,都要派人与他打个招呼,维持表面和气,以防他捣乱。 不仅如此,有很多官府办不成,很为难的事情,走季平的路子,却能顺顺当当。 这样一个人,别说娶商户之女,就算是小官之女,也是一说一个成。哪怕是王家,季平若只是看上个庶女,想娶为正妻,运作一番,也不是不可能。 唯一触碰不到的,大概就只有真正的名门嫡女,以及王室公主、翁主们的石榴裙了。 但人往往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要。所以,何七少想要掩耳盗铃,根本就是空谈。 这个发现,令他不寒而栗。 “所以,王家车队被劫掠……” “求财不过是个幌子,或者说,顺带发的财。”叶顾怀淡淡道,“真正的原因,谁都不清楚。” 第二十八章 人心 被叶顾怀点明事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抹掉之后,何七少只余苦笑。 除了这个表情,他不知怎样才能表明自己的心境。 最后,他只能问:“严家女儿,也会在意王家的家产吗?” 严是卫国的国姓,很显然,这句话代指得是卫国的公主、翁主们。 虽说翠绮罗也有可能被卫国高门所得,但不管是何七少还是叶顾怀都心如明镜,知晓季平的心上人只会是王室中人。 臣子家的女儿,再怎么大胆,基本上也不会出格到这种程度,拿自己的美貌当作武器去诱惑一个游侠头子。 因为她们要嫁人,而且想嫁入门当户对,甚至比自家更高的门第。想进那道门,需要打败一众竞争者,进行各种各样的斗争。 这种情况下,与一介游侠相识,不是加分项,反而是负担。 因为她们未必应付得来。 女人的斗争,往往发生在后宅,俗称“窝里横”。 何七少是见过自家姐妹的,那可都是宅斗中的高手,一个眼神,一句话,能琢磨出无数意思;一支钗,一匹布,就能引发一场腥风血雨。 但要这种养在深闺中的女人走出大宅,与外头的男人打交道,简直就像要了她们的命。别说凭着美貌、手段、身份去诱惑游侠头子,把对方玩弄于鼓掌之间了,能不靠家世、男人收复一个掌柜,都算是能耐中的能耐。 有这种资本和底气,又有这等眼界和手腕的,只可能是公主、翁主们。 离权力中心越近的地方,就越容易滋生妖美带毒的花。 血脉赋予了这些女人任性的资本,也让她们从小就领悟到,权力究竟是多么好的东西。 生杀予夺,为所欲为。 绝大部分的公主都不愿离开那个华美的牢笼,虽然她们必须要走,以出嫁的方式。但往往是宁可嫁到别国做王后,也不肯留在本国做臣子之妻。 因为这一退下去,就是君臣之分,一天一地。哪怕不得不退,也会想方设法将女儿、孙女塞回宫廷。 同样,为了自身的尊荣,参与这桩阴谋,也没什么奇怪。 高门与市井的规则虽不通用,但人性永远是相通的,不管是现在,还是几千年后的未来,无一例外。 所以,听见何七少的提问,叶顾怀淡淡地笑了:“就算不缺钱,又有谁会嫌钱多呢?” 话虽如此,他们却都知道,王家的钱财,定不是“三娘”的主要目标,顶多只能算个添头。 何七少再度苦笑。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无论何家在这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等待他们的下场都只有身死族灭。 事情办成了,会被斩草除根;办不成,会被杀人灭口。 甚至都不用派人暗杀,因为理由现成地摆在这里,你何家维护馆驿多年,居然不知道密道的存在?满口胡言,其心可诛! 小人物的悲哀,往往就是没得选。 那他呢? 为什么他没有死在馆驿里,而是被叶顾怀救了? 不知不觉,何七少已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就听叶顾怀说:“我还当你一开始就要问呢,没想到你居然能忍这么久!” 何七少听了,便有些赧然。 他才不好意思说,当时对叶顾怀根本就信不过,才没问这么关键的事情。因为心中认定,就算问了,叶顾怀也不会给予正确的回答。 叶顾怀心知肚明,也没计较,只道:“具体情况呢,我也不清楚,当时正往回赶,不经意间发现附近好像来了人,便过去看看。” “为不打草惊蛇,我也没靠近,只是隐隐听见两人交谈,内容大概是,‘他不在现场,已百口莫辩’‘您只需点他昏穴,令他睡眠三天’‘就算不被豺狼所食,醒来也无力回天’等等。” “等他们走后,我就过去解了你的昏穴,发现你还中了迷香,想你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待会估计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就先打打牙祭。” 说到最后,叶顾怀想了想,又道:“对了,那个一直在说话的人,身形与这位有点眼熟。” 这位? 看见叶顾怀的目光落在二师兄秋野的尸体上,何七少恍惚许久,才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原先以为,刘长老等人欲叛门而出,听见叶顾怀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群人根本不打算离开茅阳剑派,相反,他们要利用这个机会,对整个茅阳剑派的所有权展开最猛烈的进攻。 馆驿本就是何家负责维护,何七少作为何家嫡系,故意引狼入室,屠杀整个王家,残忍地掠夺走所有的财物,勉强能算个合适理由。 那些尸体上的剑痕,藏得很深,大部分都被火焰所掩盖。除非一个个去验尸,否则很难被注意到。就算仔细去验,也会得出死者死于“秋风十七式”之下的结论,偏偏一个月前,掌门刚好教了何七少第一式。 若是成功把罪名栽给了何七少,面对茅阳大户王家的怒火,以及官府的追寻,掌门自然不配继续在位,连带着他的大弟子也会被人质疑德行。甚至,更进一步,质疑他们是否参与进了这件事。 不仅如此,嫡子犯下这样的大罪,何家岂能维持煊赫?这群人还能顺理成章地吃掉何家,谋夺东阳首富的家产。 如果真按这个剧本走,何七少就是被刘长老等人故意拎到山林深处的——对方本打算杀人抛尸,砸实他的“罪名”,但二师兄出于恻隐之心,苦苦恳求,希望能保住何七少一条命。 哪怕从此要顶着通缉与污名,无比痛苦地活下去,但至少没有不明不白地丧命。 不过,秋野怕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因为这一时的同情,自身最后竟会死在何七少手下吧? 何七少终于明白,方才的秋野为何会流露那般复杂的眼神,不由百感交集。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 “不对!” “就算刘长老等人不知道大哥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有意栽赃给我,以打击师父,吞并何家。但别人不是傻子,不会听他们这么说就深信不疑。与初出茅庐的我相比,刘长老才更有可能是杀人凶手。” “他们需要证人,足够分量的证人。” 想到这里,何七少猛地抬头:“如果说王寿被带走,是因为他知道了某些秘密,引来严家人。那李仲远被带走,就是需要他作伪证!所以——” “所以我们要上路了。”叶顾怀慢悠悠地说,“时候不早,也该把这出闹剧画上句号了。” 第二十九章 逼问 山林深处,有一溶洞,天然形成,曲径通幽。中心之处,约有几间屋舍拼凑起来那么大。 更奇妙的是,山体刚好缺了一个口子,月光得以投射进来,令此地更添三分神秘清幽。 但这一刻,溶洞内却不怎么安静。 身形犹如铁塔的王永荣被锁链牢牢捆住,束缚在一旁;王家的嫡系子孙像萝卜白菜一般,被结实的麻绳捆在一起,睁大眼睛,惊恐无比,嘴巴却被堵着,没办法叫唤;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王寿,身边却依偎着一位娇艳美女。 只见这位美女的纤纤玉指上,艳红的丹蔻鲜艳无比,但更刺激人眼球的,无疑是她手中的匕首。 森森寒光贴着王寿打皱的皮肤,就像在琢磨该从哪一寸下刀,好活剥人皮。 美人的声音自然也是极为动听的,犹如山间清泉,又似莺啼燕语,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难道您就铁石心肠到这份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孙子,一点一点地被削成人彘吗?” “人彘”二字,被她说出来,竟也甜腻如蜜,仿佛情人间的絮语。 换做平时,这样的美人,男人们自会想方设法,一亲芳泽。但现在,她的目光落到任何一个人身上,对方就会恐惧地低头,向漫天神明、列祖列宗祷告,求这位美女蛇晚点盯上自己。 因为他们害怕。 就在方才,一位突然闯入的黑衣人不知对这位美女说了什么。她便命手下提了王寿的第三子出来,见王寿还不肯老实交代,就一根根地削去了人质的脚趾,再不说,又削去了对方的手指。那等撕心裂肺地哀嚎,令在场的王家人都无比恐惧。 王寿的第三子痛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却没人给他一个痛快,对方甚至特意在他口里塞了东西,防止他咬舌自尽。 他在众人面前被活生生地砍掉了四肢,流血过多而死。 亲眼见证这一幕后,养尊处优的王家子弟早吓得魂飞魄散,血腥味与尿骚味混合在一起,十分恶心。 偏偏王寿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这个儿子只是庶出,就算伺候在你身边多年,忙里忙外,你也不心疼,对吗?”美女嫣然一笑,当真是瑰姿艳逸,照亮了溶洞,说出来的话,却像毒蛇吐信,无比森寒,“那你的小儿子与大孙子呢?” 伴随着她的话语,两个男人就被黑衣死士们拎了出来。 “你有五子十七孙,但最宠爱的,无非是你不惑之年才得的小儿子,以及光耀门楣的嫡长孙。”美人莲步轻摇,风姿绰约,含笑道,“他们惨死在你面前,也无法令你动容吗?”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匕首已经轻佻地勾上了王寿长孙的面颊。 而这位被京师权贵交口称赞“芝兰玉树”,引得无数小娘子羞红了脸,春心萌动的贵族少年,此时已是面无人色,形貌之狼狈,连条狗都不如。 美人见此情景,似是想到什么,眉宇间露出一丝不屑。 但很快,她就抬起了对方的下巴,试探性地将匕首插入对方的嘴巴,一边比划,一边自言自语:“从嘴角下刀,在两边开个大口子如何?” “不要露出这种神情嘛!萍水相逢,本就是缘,不如……多笑一笑?” 锋利的刀刃,已触到对方的唇角。 “够了!” 王寿似是忍受不了,厉声喊道:“你究竟要知道什么?” 美人纤长的指尖拂过贵族少年的面颊,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微笑道:“当然是去年三月,王老大人出使梁国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寿眉头紧锁,神色十分疲倦:“老夫说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些话也就骗骗傻子。”美人款款走近王寿,含笑道,“与你会面的第二日,梁王设宴,你却恰到好处地‘病了’,令副使前往。也就是在那场宴会中,梁王对陆昭发难,称对方‘通敌叛国’,令卫士将陆昭拿下。” “没过多久,陆昭被腰斩的消息就传遍天下,而使节团中,参加了那次宴会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笑,眼中却淬着带毒的寒芒:“等你带着剩余的人回来后,不知与卫公密谈了什么,卫公就开始重金招揽先天高手。无数次碰壁之后,终于有个公孙恒点头。为了笼络对方,卫公不惜将明珠公主下嫁。” “而明珠公主,本来是要送往晋国,嫁给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两位继承人,王子越或王子凌其中之一。” 王寿沉默不语。 这些铁一般的事实,无不昭示着一件事——他洞悉了某个极为可怖的秘密,却知晓得不够彻底。 对那个秘密清楚如陆昭,就从梁王的左膀右臂变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一天都等不得,突然发难,非要置对方于死地。浑然不顾经营多年的良好声名,以及杀死陆昭带来的无穷后患。 对那个秘密半点都不知晓,比如卫国的副使等人,也被梁王斩草除根,不容许他们活下去。 只有他这种知道一点,却又知道得不够彻底的人,才有可能活下去。但这其中,肯定也脱不开许多势力的角力。 这个秘密是如此可怖,稍微知道一点的人,就算侥幸没死,从此也都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 譬如卫公,花一样娇艳的女儿,本来都私下谈好了,把女儿送去给晋国的下一任继承人做妾,表明卫国对晋国的臣服。从王寿那里听到这个秘密后,立刻改变想法,不惜招个七老八十、獐头鼠目的女婿,也要保证自身的安全。 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让可能只是触及到一星半点的卫公这样忧虑,身为一国国君,却非要先天高手当护卫不可? 但越是危险的秘密,背后往往就隐藏着越大的利益,它会像一块腐肉,招来无数心怀叵测的野心家们在上空盘旋,流连不去。 王寿没办法反驳。 所以,看见黑衣人拎起自己的长孙,要在这位贵族少年脸上开口子时,王寿终于忍不住:“在匣子里!” “哦?” “在一个楠木匣子里。”王寿的语气中透着深深的倦怠,“这些年来,我所知晓的一切可能置我于死地的秘密,都被我整理成册,放在楠木匣子里,装进了玉枕之中。” 第三十章 暗流 蛇蝎美人三娘闻言,不由皱眉。 她并不完全信任王寿所说的话,毕竟玉枕不在她手里,就算她立刻派人去寻找车队,拿回玉枕验证,一来一回,时间也耽搁了。 所以,她睨着王寿,冷冷道:“你难道就不记得?” 王寿闭上眼睛,叹道:“我不能说。” 他不说,孙子或许能保住一条命。 如果他说了,在场的所有人,全部都要死。 三娘将信将疑。 她有心继续逼问,但她确实不敢赌。 万一王寿说出什么晴天霹雳,比如虞氏王朝还有嫡系后人之类,现在就在某处之类的话。别说王家的人,只怕她的手下也会立刻起别的心思,彼此之间就是一场厮杀。为了规避风险,立刻去拿玉枕似乎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她望向手下,命令道:“你去通知那些人,让他们开箱找玉枕!” 言下之意,竟是王家那些被劫掠的财物,也在这里! 明明修建了两条地道,难道竟通往一处不成? 又或者,其实那条负责运输财物的路,离这个溶洞才更近? 王寿闻言,立刻道:“不用了。” 三娘目光如电,十分可怖:“你骗我?” “不。”王寿摇了摇头,无奈道,“就在不久之前,老夫见到了顾怀少侠,他身份非凡,又有同样的疑问。老夫为取信于这位贵人,不得已将玉枕摔碎,谁料匣子却被一黑衣人抢去。” 王寿一说“顾怀”,三娘立刻想到“顾五”。至于那黑衣人,熊二自不可能,但茶一与小四都有嫌疑。 他们几个本就是领着任务而来,各为其主,那两人身怀什么使命,三娘全然不知,王寿说得,未必不对。 三娘秀眉微蹙,心中已信了几分,视线却依旧停留在王寿的脸上,想要从对方的表情变化中,推断出他是否说谎。故她冷冷道:“当时情景,除你之外,还有何人看见?” 王寿苦笑:“只有老夫与犬子。” 这个“犬子”,当然不是他那些废物儿子,而是他的义子王永荣。 三娘神色更冷:“他是你的义子,当然无条件护着你。” “除此之外,李仲远总镖头,还有茅阳剑派的一个弟子,都可以证明‘顾怀少侠’为了某件事情,来找了老夫。”王寿为取信于三娘,一五一十地交代,“由于涉及机密,顾怀少侠令他们退下。他们守在远处,不敢动用内力,听我等交谈。” 说罢,王寿就闭上眼睛。 他的态度很明确,话都说到这份上,信不信随你。 三娘心中狐疑,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便示意黑衣手下:“去把李仲远提来。” 首先,她要确定王寿说得话是真的,确实有一位身份高贵的“顾怀少侠”为了某件事情,前来拜访王寿——三娘虽见过“顾五”,但她不觉得顾五真是天潢贵胄的出身,能令王寿折腰,此事还存有疑点。 其次,如果证明了上一件事的真实性,她就要做两手准备了。一手光拉网,看看能不能逮住小四与茶一,或者叶顾怀;二就是单独拎着王寿逼供。 但后者尚存难度。 三娘用眼角的余光扫过站在王寿身边,看似毕恭毕敬的一位黑衣人,轻轻咬住了下唇,心中有些恼恨。 明明该是她一手做决定的事情,偏偏却加入了这么个不解风情的角色,坚决不允许她单独和王寿相处,非要盯着。 说的好听一点,这是为了防止王寿自尽;说得不好听一点,这是在防着她。 无往不利的美人计,在这个面貌平平的中年男子面前,却毫无半点作用。对方就像一块石头,始终立在那里,膈应得慌。 想到这里,三娘就恨得牙痒痒。 她已经是“那一位”的枕边人了,平常撒个娇,求些什么,无有不应。难道她的耿耿忠心,对方都体会不到,非要派个暗卫来盯着她吗? 何其寒心! 越是这样想,三娘心中就越气愤。 她不好拿王寿开刀,也不能在王寿做出承诺过后,继续凌虐王家人,便祈求那个李仲远最好不识相。 只有对方不识相,她才能名正言顺地凌虐对方,出了心中这口恶气。 否则,她一枪怒火无从发泄,眼角岂不是要被气出皱纹,平白老了容颜? 就在三娘转着恶毒念头,面上笑容却更甜之际,铁链声由远而近,正是李仲远被两个黑衣人押解而来。 只见李仲远手足被紧紧捆绑,走路都颇为困难,大腿上满是斑斑血迹——那是发现自己身中迷香后,为了不陷入昏暗,生生用剑刺出来的。 这等伤势,看着可怖,但只要及时治疗,就不会有大碍。 但现在,这般恶劣的环境,若是再拖下去,就有可能小伤拖成大伤,最后这条腿都未必保得住。 面临此等情景,李仲远的神色却非常平静,只见他望向三娘,淡然道:“杀了我吧!” 第三十一章 攻心 李仲远此言一出,黑衣死士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敬佩李仲远视死如归,是条硬汉。 至于王家人,心情可就复杂多了,埋怨李仲远不识抬举者有之,害怕激怒三娘者有之,更多得则是失去了思考能力,只余求生本能,恨不得代替李仲远,对面前的恶人三跪九拜,希望对方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唯独三娘,脸色有一瞬的扭曲,旋即又挂上了娇艳的笑,语气却暗含威胁:“你不在乎同伴的性命了?” 李仲远泰然道:“既然活下来也是傀儡,还可能连累整座镖局的兄弟,死又有何惧?” 他行走江湖多年,知道这天底下最不可为的便是与虎谋皮。 对方屠杀了那么多人,唯独留了他和几个镖师,显然是因为他们还有利用价值。他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听从对方的命令行事。 李仲远却不愿意。 因为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很可能是整个扬威镖局都卷入其中。 一步错,步步错。 这样的情景,李仲远见过太多。 在被擒获的那一刻,他就立刻算了一笔账——如果他们能逃出去,当然最好;但如果逃不出去,自己与几个兄弟的死,至少不会让镖局蒙受更大的损失;倒是他们的苟活,却可能拖整个扬威镖局下水,成为他人的牵线木偶,累及整个扬威镖局。 几个人的性命与几百条性命,孰轻孰重,李仲远毫不犹豫地做了选择。 哪怕前者之中,也包括他自己。 “好一个威名赫赫的李仲远!”三娘怒极反笑,“把他的同伴们都给我提来!让他们看看深深信赖的副总镖头是什么嘴脸!” 李仲远深谙人性,自然知道,如果他选择自我牺牲,保全其他人,对方定会十分感动,敬佩他的牺牲。 但要是他顺便替别人做了“大家一起死,好保全更多人”的决定,对方一定会跳起来破口大骂,问候他祖宗十八代。 就算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在这种事情上也会翻脸,李仲远当然考虑过这种可能,只见他无比镇定:“纵然兄弟们都憎恨于我,也毫无关系。此番押镖失败,我尚以死相殉,纵有人侥幸存活,回到镖局,也会被视作懦夫,再也待不下去。” 这种风气很可怕。 侥幸活下来的人,反而被千夫所指,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说,其他人战死了,你为什么没有?你是不是当了逃兵,抛弃了兄弟,令列祖列宗蒙羞? 但这正是扬威镖局成为卫国第一镖局的原因。 如果只有英勇的镖师得到奖赏,光想着自保,优先逃命的人却不得到任何惩罚,镖师在遇到敌人的时候就不会拼命,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为了财物,不顾一切。但扬威镖局不允许胆小鬼存在,怯懦无能,不敢赴死者,就算碍于道义,肉体上不抹杀,也要在精神上将对方摧毁。 更何况,李仲远太清楚堂兄的本事。就算自己活着回去,都未必能编个完美的理由骗过对方,更不要说手下这些镖头了。 所以他一点都不害怕三娘的挑拨离间,因为他知道,就算对方的离间计成功,其他几个镖头回到了扬威镖局,也不过是给李伯远示警罢了。 三娘也不是傻瓜,看见李仲远气定神闲,就知他肯定有所依仗,不由恨得牙痒痒,心道当真是诸事不顺! 但很快,她就想到一件事,轻轻地笑了起来:“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若真视死如归,直接咬舌自尽便是了。李仲远只是武功被封,又没戴口枷,他一介武者,岂有自杀不了的道理?之所以没自尽,那就是还存着逃跑的心。 等等,逃跑? 三娘还未察觉到心中那一丝不妙来自何方,原本守在王寿身边的黑衣人已如猎豹一般突袭,袖中的短刀向李仲远身边的黑衣人刺去。 金属交击之声,转瞬即逝。 黑衣人连退三步,方才站定,便听见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李总镖头,你这样可不厚道。” 只见站在李仲远左边的黑衣人将面巾一扯,露出叶顾怀笑吟吟的面孔。 右边的何七少长叹一声,知道自己的马甲也捂不住了,索性把面巾摘下来。 李仲远淡然道:“谁让他们没给我上口枷,防止我自杀呢?临时再弄一个,未免不像,只能留着这个破绽,看看对方是不是蠢蛋了。” “李总镖头就不要偷换概念了,如果不是你一开始就摆出一心求死的模样,破绽又岂会这么容易被人发现?”叶顾怀含笑道。 李仲远叹了一声,缄默不语。 何七少站在一旁,只觉自己是个笨蛋。 方才他压根没反应过来,现在听这两人一来一往,才知聪明人之间,早就交锋了数场。 李仲远先前虽有投靠叶顾怀之心,但随着事情接踵而来,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潭水太深,扬威镖局沾不得。 所以,李仲远根本不让三娘有问话的机会,因为他不知道三娘会不会问出什么招来灭门之祸的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把叶顾怀卖了,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叶顾怀身上。 但这“卖”也是有讲究的,他无法直接暗示身边两个黑衣人早偷梁换柱,成了己方队友。这种恩将仇报之举,一是他身为镖师,不能这么干;二就是,他也不想得罪叶顾怀太狠。可要是己方露出了破绽,被对方察觉,不得不暴露身份,那总没办法吧? 何七少还在想方才的事情,场上的局面已瞬息万变——无论黑衣人,还是三娘,距离叶顾怀都太近了。 十米不到的距离,对叶顾怀来说,与一寸根本就没有差别。 只见叶顾怀身形一掠,已出现在王寿身边,黑衣人与三娘则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心中惊骇莫名。 他们被点了穴。 这等手法,实在鬼神莫测,还好叶顾怀手下留情,只是定住二人,若点得是死穴,他们也只能去见阎王了。 就见叶顾怀随手将楠木盒子往王寿怀里一塞,面带微笑,目光却满是深意:“既然证据都在这楠木盒子,王老大人不妨将它——亲、手、打、开?” 第三十二章 暗算 王寿的目光落在楠木盒子上,久久没有伸手接过。 叶顾怀眉眼含笑,语气轻柔,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王老大人,不敢接吗?” 一时间,气氛颇有些沉凝。 在场的人见状,心中不免有些猜疑,觉得楠木盒子有古怪。 谁料王寿深吸一口气,竟然接过了楠木盒子,轻轻摇了摇头,叹道:“也不知老夫今日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只见他轻启机关,将盒子打开。 也就在那一瞬,他左手突然一震,半启的楠木盒子调转面向,朝叶顾怀急射而去! 叶顾怀早有防备,无形气劲汇于指尖,不过轻轻一点,犹如拈花折叶,原本要开启的楠木盒子便似鸿雁于飞,向王寿长鸣。 霎时间,溶洞之中,竟似白鹤展翅,乱羽纷纷。 王寿飞身急退,躲避那点点梨花的雪亮光芒,长袖振起,大开大合之间,竟闻金玉之声! 幽蓝银针带着沛然气劲,深深地穿透石壁,钉在内里。清脆的鸣叫与另一种沉闷的声响混合。 那是暗器没入血肉的声音。 叶顾怀轻轻一笑,剑鞘凌空一击,堪比最刚猛的箭矢。 在这无可抵挡的威力之中,楠木盒子碎裂成片,在极大力道的作用下,向王永荣所在的方向疾飞而去。 “轰隆”! 下一刻,便是爆炸声响起。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令人措手不及! 等到尘埃落定,毒烟散去,溶洞之中,就只剩下七个活人: 沐浴着月光,气定神闲的叶顾怀; 站在他二十丈外,仙风道骨的王寿; 早就发现不妙,从三娘身上拿了解药,立刻缩回通道里,现在才探个脑袋出来的何七少,以及忙着调息恢复内力的李仲远; 关键时刻,用类似“天魔解体大法”一类伤及根本的武学强行冲穴,又拿王家人当肉盾挡暗器,好歹捡回一条命的三娘和黑衣人。 还有,明明被锁链束缚,却不知怎地挣开,躲过那颗霹雳弹的王永荣。 各怀心思,各有立场的七个人就在这溶洞之中对峙,气氛十分压抑。 然后,叶顾怀轻轻地笑了,语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霹雳弹、永宁香、千丝万毒针,姬启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霹雳弹曾是虞氏皇族的不传之秘,王朝覆灭之际,像梁、晋、齐之类的大国都想方设法,抢了不少少府的工匠,就是希望将霹雳弹复原。 这么多年的琢磨下来,倒也有模有样,就是成本太高,动不动就爆炸,导致各国不得不限量生产,以免宝贵的工匠全都被炸死了。 永宁香名字很美,却是一种剧毒,只要一小滴就能置人于死地。 压缩成香饼,混在霹雳弹中,显然也是经过了百般的琢磨,好不容易才成功。虽说没有口服那样大的威力,但如果被霹雳弹炸中,近距离吸入毒烟,就算是百毒不侵之体,都未必能熬过这一关。 千丝万毒针就不必提,这种暗器有点像叶顾怀所在的那个世界中,流传的一种顶级暗器“暴雨梨花针”,一旦开启,就是漫天暴雨,洁白梨花,根本避无可避。千丝万毒针还要更为阴毒,里面的每一根针都被毒液浸染,沾上就是死路一条。 小小的一个楠木盒子里,竟然按层次安装了这三种顶尖暗器与毒药,可见制作者用心之狠辣。 王寿已不复老迈之态,眼中精光毕露,不疾不徐地说:“对付叶公子,这等场面,实在不算隆重。” 这一刻,其他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何七少大概是一夜之内,震惊太多,早已麻木,竟下意识地瞧了三娘一眼,看见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羞愤,就知她估计要气得吐血了。 刚才还得意洋洋,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现在发现对方竟是顶尖高手,不反抗纯粹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只等正主出现呢! 这脸打得,真是…… 就像自己踌躇满志地进茶棚挑事,想要试探这群人的深浅,与叶顾怀发生冲突之后,还大摇大摆地走了一样。 等发生了这么多事,再度回想…… 何七少记起了方才在路上,自己与叶顾怀的闲聊。 【顾公子,我趾高气扬进茶棚挑衅你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想法?】 【想法?大概是‘一只羊进了狼窟’吧?】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何七少恨不得时光倒流回五个时辰前,把那个无知无畏的自己掐死。 现在,看见另一个人与自己有同样的感受,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他正胡思乱想,叶顾怀已耸了耸肩,有些无奈:“我也没做什么,虽然潜入梁宫七八趟,但不是没对姬启动手吗?” 王寿闻言,竟有些不寒而栗。 七八次? 要知道,自从陆昭死后,为了提防叶顾怀。梁王每天随机选择住所,一晚上至少要换两次房间,身边时时刻刻跟着两位先天高手保护,就算临幸妃嫔时都不例外。 不仅如此,宗庙内那位老祖宗也没闭关了,全天候守在皇宫,就为了一旦出事,第一时间能支援。 这种严防死守的情况下,叶顾怀还能无声无息地潜入梁宫七八次? 想也知道,对方之所以不动手,只是没把握一击必杀罢了。否则,梁王早就死一万次了。 王寿终于明白,梁王对叶顾怀的戒备从何而来。 无论是眼前这名青年,还是国相陆昭,他们都生而非凡,不能用常理揣度。 上天何其不公,为何要他们这些普通人与这样的天才生于同一个时代?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叶顾怀淡然道,“梁国五大先天,我见过四个,迟迟不知道第五个是谁,直到今天——” 他微微一笑,脸上只有笃定:“确认了你的身份。” “卫国驸马,万户侯,御前侍卫统领,公孙恒先生?”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叶顾怀淡然道,“梁国五大先天,我见过四个,迟迟不知道第五个是谁,直到今天——” 他微微一笑,脸上只有笃定:“确认了你的身份。” “卫国驸马,万户侯,御前侍卫统领,公孙恒先生?” 第三十三章 暗藏 公孙恒? 怎么会是公孙恒? 这一刻,何七少、李仲远乃至三娘等人,心中都只余震惊。 众所周知,公孙恒乃先天中排名倒数的存在,与同等位阶的高手交手十余次,从未获胜。平时也毫无高人风范,贪财好色,又不是特别讲信用,甚至干过收了别人的钱财,却不给办事,看见情况不对就溜掉这种事。 这种做法,自然备受抨击,江湖上提及公孙恒,无不万分鄙夷。虽承认他武功高强,但这德行却不敢恭维,导致公孙恒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 开宗立派吧,太过辛苦,不符合他喜好享乐的性子;找个金主吧,招揽得起先天的人,往往不会考虑他,跪求先天的人,他又看不上。 毕竟,现在的普世价值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你接受了谁的“雇佣”,这条命就是对方的了。别说对方碰到危险,你要拿性命去保护,就算对方让你死,你也必须去死。 同样,卫国也不受先天高手们待见,原因就在于又小又弱。 万一哪天周边的某个大国突发奇想,大军压境,卫国即将亡国灭种怎么办?难道真要为几万万钱搭上性命? 先天高手走到哪里不是被毕恭毕敬地招待,何必上一条随时可能沉默的船呢? 这也是为什么,卫公招揽公孙恒时,世人纷纷表示没毛病的原因——烂锅配烂盖,刚好一对。 但现在,在场几人却得知,公孙恒早就投身梁王麾下,还假扮王寿? 事情来得太突然,众人只觉头晕目眩,位于漩涡中心的叶顾怀却一点都不将眼前的场景放在心上,神情泰然,语气中却带了一丝遗憾:“虽然早就猜到是这样,但我还是想问,王寿何时死的?” “他早就该是死人了。”公孙恒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不是留他活着,尚有一点用处的话。” 他俩的哑谜,何七少和李仲远听不大懂,三娘却是立刻会意。 姬启连陆昭都杀了,自然不会在乎区区一个卫国使节团,就算把王寿等人全杀了又能怎样?难不成卫国还敢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不成? 这就是国小力弱的悲哀了,九卿之中的典客,在本国算是很尊贵的大人物了,到其他国家,与虫豸也差不了多少。 姬启却只杀了当天赴宴的副使等人,故意留了王寿一条命。 为什么?原因很简单。 一,姬启需要通过王寿,获知某些信息; 二,王寿这么鲜明的目标摆在台前,就像一块香喷喷的肥肉,其他人未必敢直接去梁国,找梁王的不痛快,但王寿这里,却早就被无数有心人盯上了。 如此一来,姬启就可通过王寿,实施引蛇出洞之计。 但有个前提。 王寿必须死。 姬启这种阴谋诡计里长大的行家十分清楚,人是天底下最好控制,也最难控制的存在。王寿如果活着,就算给他下药,拿捏住他家人的性命,随时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要王寿想,未必就找不到破局的机会。 所以,此人绝对不能留。 同样,姬启也不能那么快地把王寿给杀了。 姬启手下虽有顶尖的易容人才,能把王寿模仿得惟妙惟肖。但王寿是怎么与国君、同僚、家人相处的?平日有没有什么小动作,小习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晓?遇到一件事情,他会怎样处理,才符合他本身的性格? 想要长久地假扮一个人,除非换个陌生的环境,从头开始经营人际关系。否则就必须了解对方,胜过自己。 从梁国回来的王寿,确实是本人。他以为自己侥幸逃生,却不知身边早埋伏了姬启的人,等对方将他观察得差不多,就将他杀了,从容地取而代之。 至于眼线…… 叶顾怀不着痕迹地扫了王永荣一眼,轻轻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众所周知,王寿最信任的人就是这位义子,纵是王家嫡系的子孙,与王永荣发生冲突,也讨不了好。但就是这么个备受信任的人,既不能说话,也不会写字,年过三十,还没有成家。 这能算什么信任? 叶顾怀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的事情,姬启手下能人辈出,岂会摸不透这一层?论攻心,没有人比那些纵横家出来的谋士们更擅长了。就连老于世故的政治家,他们都能忽悠,何况本就心怀不满的王永荣? “我有些好奇。”叶顾怀收回目光,语气竟有些诚恳,“你离开这么久,卫公不知道吗?” 公孙恒慢悠悠地说:“卫公,自然是知道的。” 下一刻,噼里啪啦的骨骼之声,在溶洞中响起。 只见他佝偻的身形慢慢变直,身高却比起之前,仍旧矮了半个头。轻轻往脸上一抹,那张假皮就已经撕下,露出属于“公孙恒”的真面目来。 尖嘴、猴腮、王八眼,再配上三角嘴和吊梢眉。 这副尊荣,简直就是对眼睛的极大摧残。 放在这个以貌取人,长得不好看,身上有伤疤,就连官都不能做的时代。如果公孙恒不是先天高手,一辈子就只能沦为下九流的角色,受尽屈辱。 正因为如此,对于自己能将一位国君玩弄于股掌之上,公孙恒颇为自满。明知叶顾怀不好惹,却还是压抑不住心中倾诉的欲望:“冒充王寿,本就经过了卫公许可。” 叶顾怀丝毫不觉得奇怪:“也对,就算有王永荣配合,你们顶多只能知道王家家事,糊弄王家人,还能对国事了如指掌不成?” “但你们早有准备,也不知王寿对卫公说了什么,令他惶惶不可终日,拼命招揽先天高手。待下了血本,自以为笼络住你之后,王寿‘暴毙’,卫公更加恐惧。你便对卫公说,你可派弟子假扮王寿,引蛇出洞。” “然后,你们可以弄几次针对王寿的刺杀,每次都以失败告终。等到时机成熟,卫公的情绪全在掌控。你就能提议,令‘王寿’告老还乡,一是为了引开敌人,令他们不要误伤皇城权贵;二便是彻底找出这帮人。” 说到这里,叶顾怀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需要这样大动干戈,迂回曲折……莫非卫国的几位实权皇子,背后都有大国撑腰不成?” 全中! 看见侃侃而谈的叶顾怀,王寿就仿佛回到了梁国朝堂,他假扮成侍卫,仰望着人群中心的陆昭。 煌煌如日,身披明光。 第三十四章 根源 公孙恒之所以提这个要求,也是有缘故的。 真要说起来,梁王麾下五大先天,实属他与梁王相识最早。 那时姬启还是梁国太子,他也未步入先天,只是个寻常江湖豪客,还得罪了强敌,功力大损,不得不易容改姓。机缘巧合混入姬启门下,以求躲过敌人的搜寻。 姬启心机何等深沉,窥破他的伪装,却隐而不发,还暗中帮扶。 公孙恒因这副丑陋的容貌,坎坷半生,处处受辱,从未受过如此礼遇,不由感激涕零,全心投诚。若非他一力护持,拼死相救,姬启也不能接连从梁国、魏国乃至晋国逃生,等到重回梁国的那一日。 同样,如不是连番血战,公孙恒也无法突破极限,成就先天。 这对彼此成就的君臣,无疑有着极深的默契。 为了梁王的大业,公孙恒才没有出现在台面上,而是潜藏在暗中,为梁王打磨、训练暗卫,甘愿一辈子做最锋利的刀。对外不惜损毁自己的名声,故意弄砸几桩事情,堂堂先天高手之尊,却供人耻笑。 若要问天底下谁最了解梁王姬启,除了忠心耿耿跟随姬启几十年的内侍外,公孙恒铁定占了一席之地。 正因为如此,公孙恒知道,打从姬启初见陆昭的那一刻,就有种异样的在意,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将他派出去,只为调查陆昭的背景。 那是面对晋国贤明太子时,都未曾有过的不同寻常与警惕。 公孙恒还知道,姬启与陆昭交谈——往往是陆昭有什么惊世之见后,姬启都会一人独坐,沉默很长一段时间,神色晦暗难辨。 直到那一天…… 公孙恒记得很清楚,陆昭在梁国上下树立了威望和信用之后,开始着手变法。老贵族们拼命想要使绊子,却被陆昭逐一化解,将联盟拆了个七零八落。 眼看利益就要不保,这些贵族狗急跳墙,以“国师”“国学”为代价,请动了梁国顶尖门阀堂龙派出手,决定在年初的祭天大典上刺杀梁王与陆昭。一旦事成,就另扶梁国王室血脉上位,却不知那两位早有准备,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想要戏演得逼真,梁王就不能涉险,但祭天这么盛大的场合,梁王怎能不出现? 至于替身…… 江湖组织的首领,可能会培养替身,以装神弄鬼,但王室一般不搞这一套。毕竟,谁都无法容忍另一个人顶着自己的容貌与身份发号施令,就算控制得再严密,万一对方秘密掌握了权力,反噬了呢? 易容固然可以,但谁又有那样的风仪气度,能假扮梁王,主持这场大局呢? 公孙恒瞧得分明,姬启明明是可以自己去的,而且姬启也不害怕这样的场面,因为他这样的枭雄,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坎坷之中锤炼得无坚不摧。别说是刺杀,哪怕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失去冷静。 姬启却故意装病——不,应该说,是直接把自己弄病。 这种举动,令公孙恒大为惊讶,跪求姬启以龙体为重。但姬启却很固执,甚至不吃药,让小病慢慢加重,也要维持现状。 一开始,公孙恒不清楚姬启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那一天,陆昭带了一个青年觐见梁王。 对方的脸上总是挂着三分笑意,让人一见就生出亲切之心,觉得他气度潇洒,为人温和可亲。 哪怕他只是很随意地对梁王行了个礼,并不算特别恭敬,你也不忍心责怪他,只觉得他合当如此,不为权贵而折腰。 就像此刻,明明见到了公孙恒丑陋的容貌,叶顾怀的眼神依旧平静而从容,仿佛对他而言,容颜美丑并没有任何分别。 但…… 当他不笑的时候,那份暖阳般的温煦就荡然无存,只余亘古不变的孤冷。俊美绝伦的面容,无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简直不像真人,而像庙宇之中,受人香火供奉,顶礼膜拜,千万年不曾变的帝君。 宛若此时。 冰冷的月光透过溶洞的缝隙,洒在叶顾怀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 这个人的存在,让整个溶洞都变成了琼楼玉宇。 “你见过我。”露出真容的叶顾怀,就像褪去了那一层“青年侠客”的伪装,不再温文尔雅,潇洒肆意,只余居高临下的冷漠。 若是他早早地用这副容貌示人,怕是没一个人敢上前与他说话,更不用费尽心思编什么“晋国王子”的谎。 因为每个看见他的人,对他的身份、血脉,都不会存有任何疑问。 如果不是天下供一人的皇族,又有谁能拥有这样的气度?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传说中的神祇降临到了凡间。 “你见过我,不是今日。”叶顾怀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某些疑问,突然就解开了,“姬启莫不是以为,我姓是虞家后人?” 第三十五章 虞氏 虞氏皇族的发家史,叶顾怀早在玩游戏的时候就很清楚了。 昔年天下动荡,各族混战,谁也不服谁。 直到某日,天女下凡,与驺虞族族长相爱,授仙法于整个驺虞部落,从而开启了驺虞族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霸气之路。 根据《中州》的设定,这也是“武者”的起源。 等到驺虞部落横扫四方,一统天下后,便创立了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虞王朝。虞氏天子以太一神转世自居,又封了五大诸侯。 这些人都得到了天女的祝福,按照史书的说法就是“貌愈雄峻奇伟,力可碎金裂石”,而且青春长驻,基本上都活到了百岁。 至于天女,给虞氏开国皇帝生了个儿子之后,就不知所踪,最普遍的一种说法是,她回归天上去了。 只能说,幸好她走得早,没看见丈夫与儿子为了争夺皇位,杀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的模样。 又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这一切,无论是丈夫,还是儿子,都不值得她留恋,也不顾及他们的死活。 这场残酷的父子战争,结局是拥有一半“仙人血统”的儿子战胜了父亲,将对方幽禁起来,顺便把自己那些异母兄弟全都分封到边疆,让他们开拓蛮荒。自身加冕为皇,开创了虞氏皇朝的一代盛世。 但因为与父亲战斗中所受的重伤,这位庙号为“太宗”的皇帝年过半百就驾崩了。而他的子孙后代,遗传天女的血脉一代比一代淡薄,寿命也向正常人看齐。 不过,虞氏皇族到底有祖先良好的基因作为基础,一向是公认的颜值高、资质高。寻常人家里,出一位天才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在虞氏皇族却像萝卜白菜一样,天才完全不值钱,无论在武学,还是在其他方面。 算一算虞王朝的历代帝王吧! 文帝过目不忘,十年前看过一遍的东西,十年后还倒背如流; 惠帝心算超强,少府和大司农的财税官吏加起来打算盘,需要三天才能出的账,惠帝看一眼就能心算出数据; 孝宗耳力卓绝,可以准确分辨每个人的说话声乃至脚步声,任何一个刺客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景帝是个语言天才,掌握着上百种方言,他做皇子的时候,游历天下,只要在一个地方待上两三天,就能学会当地方言,而且讲得纯正无比,会被当地人误认为老乡; 至于昭帝、武帝、宣帝、宪宗等皇帝,也各有天赋。 这还是明君。 那些被公认为“平庸”乃至“暴戾”的皇帝,也是各有各的本事。 平帝酷爱编曲,研发出至今被人传唱的京戏;章帝擅长音律,一曲引得百鸟齐名;桓帝据说通晓兽语,能驱使百兽;烈宗痴迷医学,暗搓搓搞人体解剖,被当做暴君;武宗在位时,御驾亲征三十余次,彻底平息叛乱,让虞朝重回盛世…… 纵观虞朝千年,六十余位皇帝,基本上都是天才。适不适合当皇帝另外说,但他们有个共同点——武功也非常高。 这简直就是开挂! 若非如此,以封建王朝最多两三百年就一个轮回的惯例,虞王朝早就倒了,岂能延续这么久? 对这等传奇故事,土豪大佬、帮会首席科学家提出了独特的见解——这位天女是否和他们一样,都是来自科技高度发达时代的穿越者?所谓的“天女祝福”,或许就是基因优化手术。 在叶顾怀生活的时代,基因改良已经变得和几百年前的“微整形”一样平常,人们不停地优化自己的基因,以改变容貌、体质、脑域开发度等。 但这种改造有一定的风险会导致基因链崩溃,而且每个人的承受上限不同,改容貌体态小意思,想要扩大脑域开发,那就只能自己找门路,还要签死亡协议书了。 时常风一心想要回到现代社会,对虞氏王朝的开国故事非常感兴趣,但尴尬点就在于——第一,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第二,越是封建社会,就越喜欢把某些事情神化,夸大其词,不知真假。 如果按照这个方向去探索,结果却是一场空呢? 更重要的是,还有一点,令时常风的判断站不住脚,那就是——他们这些穿越者,无法拥有孩子。 无论是与原住民结合,还是穿越者内部消化,都不例外。 倘若说前者还能解释为“基因改良造成的生殖隔离”,但后者就让大家对自身的状态非常郁闷了。 既然他们生不出,如果“天女”也和他们一样,为什么生得出?除非对方连人带器械穿了过来,但他们手上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 这也是为什么,时常风委托叶顾怀没事去各地黑市转转,从摸金校尉那里买古董的原因,不外乎是希望淘到一两件关键物品,能借此找到回家的线索。 当然,时常风也不会只指望叶顾怀,他帮手多得很。比如帮会的女同胞们,对“回家”这件事都很热衷,倾全力支持。毕竟,在封建社会这种地方,女生比男生更不容易,桎梏更多。 帮会的妹子们一个两个都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在现代社会都不需要靠男人养活,完完全全靠着自身的奋斗,跻身顶尖强者之林。骤然来到这种破环境,叶顾怀这种大男人都很受不了父子君臣这套,何况姑娘们? 纵观帮会上下,除了楚嬿容与萧月城夫唱妇随,跑去碧华宫当王子妃以外,还有谁愿意做这种牺牲? 姜夷歌为研究神秘莫测的蛊术,在蜀国一待就是十年,若不是每年发回太微城,要求购买最新设备的订单证明她还活着,大家差点以为她失联了; 苏镜暖不仅钻研丝绸纺织技术,还男装走遍天下,收留可怜的女童,将她们带回太微城,传授技艺; 和静兰这等数学天才更不用说,陆昭去当梁国丞相的时候,特意请她在梁京待了三个月,逛了大半年,就为了请她测算水文。顺带为国库做一份精确的财政预算,油水卡得刚刚好,顶多刮三个点的那种。 至于他们亲爱的帮主大人……《宣时历》摆在那里,谁敢不服? 哪怕是楚嬿容,也懒得天天与所谓的贵妇贵女们勾心斗角,等到萧月城以“王子越”的身份站稳了脚跟之后,她就在晋国都城开了家医馆,以药王传人的身份,悬壶济世,尽力救人。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比如她不是公主,不配当正妻,当了王子妃还抛头露面,不成体统之类的话,对楚嬿容来说就是耳旁风。在她看来,这就是萧月城该解决的事情,如果他解决不了……呵呵,大不了一拍两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当喂了狗,谁怕谁? 第三十六章 援手 想到这一层,叶顾怀的目光从公孙恒身上挪开,望向王永荣,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 也就在他分神的那一瞬,公孙恒突然动了! 只见他两手中指分别套了一个圆环,向两段各衍生出约莫半尺长的尖刺,顶端呈菱形,锋锐无比! 这就是公孙恒的武器,峨眉刺! 天下兵器,讲究得是“一寸长,一寸强”,可见长兵器占的优势。但这优势也要分人,公孙恒能以峨眉刺这种既短而尖的奇门兵器晋升先天,峨眉刺在他手上,威力可见一斑! 这种时候,最常见的做法应该是努力避免近身游斗。譬如叶顾怀,就应当拔剑出鞘,扬长避短,叶顾怀却欺身上前! 一旁观战的何七少百思不得其解,李仲远却明白,这是因为,交战的双方都是先天高手。 同等境界之下,为了些许武器优势,放弃自身最擅长的战斗方式,这不是稳,而是蠢。 这个道理,公孙恒懂,叶顾怀更懂! 只见叶顾怀身形已飘至公孙恒面前,左手轻描淡写地往对方手臂上一搭,食指、中指、无名指在上,小指和大拇指当即发力,狠狠收拢。 这是极为高明的擒拿功夫,却没有一击奏效! 公孙恒反应极快,手中峨眉刺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斜角一扬,迫使叶顾怀不得不撤力回防,否则峨眉刺就会刺穿他的心脏! 叶顾怀的回击,出乎了公孙恒的意料——只见他的左手不知何时,居然泛着淡淡的暗金光泽,与峨眉刺相撞时,竟发出金玉撞击之声! 公孙恒急退几步,化解险境,却在心里骂开了。 拳脚功夫,有刚有柔,任何修炼之人,都要选一条侧重。 这也是很有讲究的。 那些拜入名门大派的武者,或者有几百年传承的世家,后辈被师傅引进门时,都会耳提面命,从一开始就要选定修行的路线。 就以掌法为力。 若是走“鹰爪功”“铁砂掌”这种外功路线,配套的心法就应当以刚猛为主,如果用游戏术语来说,就是瞬间爆发力要极为惊人。 若是走“大力金刚掌”这种雄浑路线,配套的心法就该是中正平和,犹如大江大河,平静,但源源不断的路线,与你打持久战。 若是走“拈花指”“兰花诀”这等以技巧取胜的路线,对内功的要求就没那么高了,毕竟是技术流。 公孙恒之前观叶顾怀的攻击路数,都是以“轻、灵、巧”为主,无论掌法还是身法,都侧重于灵活多变。谁料叶顾怀直接来了个“金钟不破”?你这家伙,到底走得是哪条路线,内功又是什么邪门玩意? 没错,邪门。 公孙恒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被叶顾怀扣住的部分,原本运行在其中的真气竟被无形之力化去,这令他心中不寒而栗。 论贴身颤抖,他这辈子没怕过谁,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近身战,对方的优势更大。 就在此时,王永荣已如猛虎般扑了过来! 他虽未至先天,但天生力大无穷,否则也不会被王寿选中,悉心栽培。而他最光辉的战绩,就是将刺杀王寿的杀手,生生撕成两半! 王永荣的加入,令叶顾怀的优势荡然无存! 一旦叶顾怀与公孙恒近身缠斗,就会被王永荣盯上,哪怕只是扣住一时片刻,旁边先天虎视眈眈,也足以致命。 但如果放弃近身缠斗,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谁能保证,车队之中,除了公孙恒和王永荣以外,就没有姬启的人? 想到这里,叶顾怀打消了“公平与先天战斗”的心思,犹如一尾游鱼,灵活游走于公孙恒和王永荣的包围之中,语带笑意:“二打一,有失公平啊!公孙恒先生!” 公孙恒挥舞着峨眉刺,饶是叶顾怀闪得快,手臂上也留下了一丝狰狞的划痕,就听对方不紧不慢地说:“叶公子没听说过,江湖人给老夫的尊称么?” “‘厚颜无耻公孙恒’,这就是老夫在江湖上的‘美名’。”公孙恒的语气非常轻松,光听声音,丝毫看不出他招招要取叶顾怀的性命,“收钱不给办事;不讲先天高手的身份,伺机偷袭;仗着武功高强,奸淫掳掠。” “这些传闻,虽有夸大的成分,却有一点没有说错。老夫是梁王座下鹰犬,办事从不讲规矩,只要能达成目的,便可不择手段!” 叶顾怀闻言,便露出几分苦恼之色:“这样啊!” “既然你不讲规矩,那我不要脸一些,也是理所当然,对吧?” 没等公孙恒冷笑着回话,便闻利箭破空之声,呼啸而来。 幽蓝色泽,瑰丽无比的箭矢,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他的心脉。 也就在同一时刻,叶顾怀一个瞬身,空门大露,丝毫不顾及公孙恒可能的偷袭,轻飘飘的一掌,拍向了王永荣的天灵盖。 王永荣僵在那里,半晌,缓缓倒了下去。 公孙恒调动全身的内力,护住心脉的同时,拼命驱毒。叶顾怀却没乘胜追击,沉默片刻,才说:“不是吧?老秦!你什么时候连穿云箭都淬毒了?” 冰冷至极的声音,不知从何方传来: “第一,这招叫逐星箭,不是穿云箭,这已经是你第九十八次故意喊错了。” “第二,我身上所有的箭矢与暗器,全都淬了毒。” 叶顾怀装作没听到:“态度好一点嘛!老秦!我又没欠你钱!等等,说起来,上次的像你借的三万金,我还了吗?应该还了吧?” “三万金”一出,装死的何七少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公孙恒却在心里冷笑——还敢否定自己是虞氏皇族后裔,正常人家,就算有一掷千金的豪气,也不可能向别人借到三万金。 这就像现代社会,除了银行和高利贷,想要在别的地方借到二十来亿,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一样。 正规的金融环境,良好的担保与信贷体系尚且如此,何况封建社会?借个几十上百金还能说“义”,却也足以让父子兄弟反目成仇,至于三万金……这么说吧,在这个世界上,三万金还办不到的事情,真的没几件。 这么一笔巨额财富,对叶顾怀来说,却好像完全不值一提,就和借了三块钱一样,秦随风亦然:“我也忘了,到时候找常风问问。” 叶顾怀也没当一回事,叹道:“先不管这些,你要把公孙恒带走吗?” 第三十九章 同伴 秦随风从高处跃下来,深蓝劲装溶在月色里,银色面具更添三分神秘。 在他主动现身之前,在场那么多人,竟无一察觉到他的存在。 这份惊世骇俗的隐匿本领,令公孙恒生出深深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想,如果此人要刺杀梁王,纵然梁王身侧有先天高手保护,能否躲过这来自阴影处的致命一击? 但这一刻,公孙恒的想法已经无足轻重,就听见秦随风问:“我看他是梁王亲信,你不多问两句?” “不了。”叶顾怀淡然道,“你觉得姬启那种人,像是会主动让任何人了解自己的性格吗?” 叶顾怀从来不会深信别人说出来的话,哪怕是百分百的真心话也不例外。 因为他深知,人的眼睛会被蒙蔽,认知会变得模糊。你看到的、听到的、认为确凿的东西,未必就是真的。 秦随风一向怎么不管别人的事情,叶顾怀这么说了,他也就不再多话,只是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对叶顾怀说:“那我就把他带回太微城,交给常风处理了。如果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太微城在外界的所有商号就会开始按不同的国家与等级,展开打折让利等活动。到时候,你直接回太微城一趟就行。” 没错,打折和让利。 这就是大家研究出来的,现阶段最合适的联络方式。 由于同伴都已经有了固定的事业,没办法满天下乱跑。又因为这些人一个两个都位高权重,备受瞩目,举手投足之间,都能牵动一国甚至天下风云,导致他们身边不乏间谍细作,想要与同伴联系真是太特么难了。 用信鸽,不安全;用人,更不安全。 这种时候,大家特别怀念现代科技,以及网游里的黑科技——信鸽一金一次,虽然贵,但确保能到对方手里,不被其他人看到啊! 但联络问题是必须解决的,这是在大家还没有分开之前,就已经定下来的事情。 在众人的集思广益之下,他们拿出了一个方案: 叶顾怀这种满天下晃悠的就算了,陆昭、曹宣影、萧月城等长年累月扎在一个地方的,必须盘下几间店铺,时不时玩点花样,证明“我很安全”。比如,今天某样原价三百钱的东西,今天只要九十九文……之类。 这种做法固然没毛病,但能影响到的范围还是太小了。 等到时常风一边在宆州大批量种植棉花,一边复原了珍妮纺纱机,开始玩棉布倾销,想方设法把商铺开遍全大陆之后,事情就好办多了。 太微城这边一纸命令下去,商号们如火如荼地开展各种促销活动,消息也自然而然地传了过去。 哪怕这种做法还是会耽误很多时间,效率依旧不高,总比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同伴们的情况好,也极大程度减少了秘密泄露,甚至被人为截断的可能, 当然,这其中还有很多技巧,毕竟各国关系暧昧,不是很能接受其他国家的人来自己国家做生意。“连锁店”这种东西,更是仅局限于国内,出国就会被排斥。 这种情况导致时常风开的商号不得不一个国家一个名字,甚至同一个国家开个三四家,彼此之间还是竞争关系,谁都不知道大老板是谁。 不过这对时常风来说不算什么,在他曾经生活的圈子,“白手套”太常见了。各式各样的代持手段,衍生出无数花样,他还真不缺这方面的知识。因地制宜,结合各国情况改良一下,只要听他的,保证你的商铺起死回生,盆满钵满。 穿越者们个个都把“促销密码手册”倒背如流,叶顾怀也不例外。但他心中有个疑惑,考虑到外人在场,也学秦随风,传音入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一次与同伴联络,还是四个月前。 打那之后,他的行踪,没有透露给任何人。 “我一个月前回了一趟帮会领地,见了繁……帮主。”秦随风顿了一顿,才道,“她问起大家的现状,听见陆昭死后,你连续拜访了曹宣影、萧月城、谢思之、隋流离、颜靖海,几乎把半个大陆跑了个遍,就为了促成‘五国攻梁’这件大事。回到太微城时,又只去见了时常风,没回帮会领地,还向我借了三万金。” “听到这里,她就觉得不对,拜托我寻找你的下落,并给了我两条线索。“ “她说,你可能会频繁潜入梁宫,不是为了刺杀梁王,而是怀着一线希望,认为陆昭可能没死;还有,你应该会盯着王寿,因为他是宴会之前,陆昭正式接触的最后一个人。” 叶顾怀闻言,不由苦笑。 帮主的推断一点都不错,他促成“五国攻梁”的秘密协议之后,七度潜入梁宫,就为了寻找是否有密道、地宫之类的地方。 与陆昭的生死相比,以及对梁王的复仇相比,王寿简直不值一提。 这也是他为什么隔了快一年,才找王寿麻烦的原因——叶顾怀就不认为王寿能知道什么。 或者说,他早就看透了,王寿不过是一个棋子,一枚诱饵,但他故意不上钩,等待姬启往上加砝码。 直到收到王寿告老的消息,明白这是姬启打算收网了,叶顾怀才直接过来。 他一向就是这样的性子,不相信别人,又喜欢走钢丝。而他的朋友担心他玩脱了,一不小心翻车,就委托了秦随风来帮忙。 第三十八章 厮杀 对自己火中取栗的危险举动,叶顾怀本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听见同伴们的关怀,还是反省了三秒:“其实,我也是撞了大运,姬启布下这等阴谋,居然只派了一个公孙恒出来。我以为他至少会多派一个,好十拿九稳。” 秦随风没说话。 叶顾怀见状,立刻察觉到对方可能清楚什么自己并不知晓的事情:“难道姬启真派了先天高手,却被你解决了?” “不是。”秦随风立刻否认,沉默片刻,才道,“老叶,我见到了‘那个人’。” 叶顾怀的脸色突然变了。 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这个挂着漫不经心笑容,似乎永远那么镇定而从容的男人,竟然会露出这么难看的表情。 然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叶顾怀才问:“在哪?” “中州,天禄山,龙首峰。” “他去那里做什么?”叶顾怀眉头紧锁,“我还以为,他会在雪山之巅修他的无情道修到死。” 秦随风立刻泼冷水:“你死一万次,他都未必会死。” “我知道。”叶顾怀有点烦躁,“但我无数次怀疑,我真的认识他,与他并肩作战过吗?那些清晰无比的回忆,简直就像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样!” “就算大家来到这个生产力极度低下,还充斥着不科学的世界,在适应与磨合的过程中,性格或多或少有点变化,但……” 说到扫兴之处,叶顾怀索性闭了嘴,反复踱步,过了好一阵子,又问:“你见到他的时候,具体是什么情况?” “我潜入梁宫,寻找你的踪迹,顺便也看看能不能找到地宫,却发现一行人似乎接了什么命令,乔装易容,离开梁宫。”秦随风回答,“考虑到他们可能是梁王派去对付你的,我就远远地跟着这群人,跟了一个多月,却发现他们到了龙首峰。” 叶顾怀闻言,不由冷笑:“天禄山中至少葬了十五位虞朝皇帝,姬启莫不是想效仿前辈们,打帝陵的主意?” “我不清楚他们想做什么,因为他们到龙首峰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屠尽周边村落,以防消息泄露,而‘那个人’恰好在龙首峰上修行。” “他没有掩盖行迹,附近的村民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以为出卖他的行踪,就能侥幸不死,结果——” 不用秦随风继续说下去,叶顾怀都能想想那副场景。 “那个人”当然不需要掩饰踪迹,因为对他来说,世间万物皆为刍狗。不管是男女老幼、花草树木还是飞禽走兽,在“那个人”眼里都没有区别。 你会在意一颗石头的看法吗?你会畏惧一只虫子的威胁吗? 当然不会! 身旁有蚊子嗡嗡,直接拍死;前面有蚂蚁挡路,抬脚踩死。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秦随风也有些感慨:“他早就发现了我,却无动于衷,直到我打算离开时,向我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冻结。” 叶顾怀听罢,缄默良久,方叹道:“短时间内,你还是别回帮会领地吧!” 秦随风也是这么想的:“我把公孙恒带回太微城,你自己小心。” 直到这一句话,他们的交谈都是用“传音入密”,但叶顾怀突然放弃这种方式,直接说:“等等,我和你一起回去。” “改主意了?” “有点事。” 他二人拎着公孙恒,轻功一施,人影已然不见。 —————————— 何七少来不及惊叹他们神鬼莫测的轻功,就回到冷冰冰的现实——三娘与那位黑衣人,正对他们虎视眈眈。 溶洞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按理说,外头负责巡夜的人只要不聋,就该进来看看情况。既然迄今都没人进来,他们只能怀疑,这些人全被“老秦”解决掉了。 也就是说,除了被关押的几个镖头外,活着的人,就剩下他们四个了。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转瞬之间,四人就已陷入混战。 黑衣人武功高强,三娘的匕首又使得既阴且毒,李仲远尚能勉强应付,缺少江湖经验的何七少就有些左支右吾。不消几个呼吸的功夫,身上就被划了七八道血淋淋的口子,哪怕伤得不深,伤处的血液也像冻结了一般,令他的动作越发迟缓。 哪怕李仲远屡次施以援手,但他自顾不暇,又怎能帮到何七少太多? 这是他们的劣势,也是他们的优势。 像黑衣人、李仲远这等身手高明、经验老道的武者,早已判断出,再过一百来招,李仲远与何七少就要落败。 由于胜券在握,黑衣人与三娘自然要互相提防,留着实力对付彼此——他们俩虽然在同一个人那里接了命令,却分属不同的两派,都想独吞胜利的果实。 何七少也看出了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就是个拖累,哪怕再怎么不甘,武功也实打实地摆在这里。故他心一横,竟将长剑往地上一扔,拼死抱住了黑衣人! 这一抓,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双手死死地扣着对方的手腕,就算被磅礴的内力震得五脏六腑差点移位,也丝毫不松手,狂吼道:“快!” 他就是赌对方面和心不和,三娘根本不会来救这个黑衣人! 李仲远没有辜负何七少的期望,立刻抄起何七少的青锋剑,从何七少的右胸穿了进去,刺穿了对方跳动的心脏。 也就是在这一刻,为了杀黑衣人,他的动作露出一个极大的破绽,三娘抓住这个机会,拔下凤头簪,向李仲远的咽喉射去! “叮——” 避无可避的一招,却被一枚石子轻巧破解。 从两人身体中拔出,尚且滴着鲜血的青锋剑,划过三娘的咽喉。 一切发生得太快,李仲远接连杀了黑衣人与三娘之后,这才反应过来,想看看刚才救命的石子是谁打出,就见叶顾怀坐在溶洞的石柱上,无聊地扔着几枚石子玩。 何七少捂着穿了个大洞的右胸,惊道:“你不是走了吗?” “那个啊!”叶顾怀挑了挑眉,“当然是骗你们的!” 第三十九章 残酷 听见叶顾怀毫无诚意的回答,何七少一直哽在喉间的那口血,终于呕了出来。 堂堂先天高手,疑似虞氏后人,居然这么无耻!骗人就算了,还在他们遍体鳞伤之后,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亏他刚才满心悲壮,决定慷慨赴死,感情对方就在一边看热闹? 何七少刚这样想,就见叶顾怀右手一握,凌空朝他扔了什么。 哪怕被骗了这么多次,很傻很天真的何七少仍旧伸手去接,半点也不怀疑扔来得可能是“雷火弹”之类的暗器,就发现自己接住了一个瓷瓶。 “赶快敷药吧!少年!”叶顾怀懒洋洋地说,“再不治疗,血都要流干了!” 一拨开封塞,清凉的气味扑鼻而来,药膏细腻而平顺,一看就价值不菲。 何七少也不矫情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了,这一路上,叶顾怀早救了他太多次,把他卖了还债都还不起。只见他立刻将药膏抹至伤处,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打坐调息,好令自己受损的经脉和脏腑得以修复。 没错,就是这么不科学。 穿越者们刚发现这点时,全都目瞪口呆——本还以为只是游戏设定,没想到百分百还原?这是什么原理?这究竟是什么原理?根本用科学解释不通啊! 但经历得多了,大家就淡定了。 何七少能这么大大咧咧,李仲远却不能。只见他双手抱拳,向叶顾怀行礼,还未来得及将感谢的话说出口,就听叶顾怀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王家车队里有四匹濮城马。但我刚才转了一圈,却没找到。” 李仲远一怔,旋即就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三娘等人还有同伙,只不过,对方提前离开了。 这令李仲远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 骤然卷入这等神仙打架,饶是李仲远见多识广,也依旧是云里雾里。但叶顾怀既然点拨了,李仲远也不介意脸皮厚一点,恳求道:“还请公子解惑。” “这个嘛!”叶顾怀耸了耸肩,“让你旁边的这位掀开黑衣人的面巾就行。” 叶顾怀这么明显的暗示,何七少又不傻,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这个黑衣人若不是与他关系匪浅,何七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那一刻,何七少的心都被揪紧了。 他特别怕面巾下的面孔是他的父亲或者兄长,虽然对方杀他的时候并没有留情,但…… 何七少踟蹰许久,这才鼓足勇气,走上前,以极快的速度扯下黑衣人的面巾! 就好像,慢一秒,他就会后悔似的。 然后,他张大眼睛,僵在原地。 李仲远见到此人的面容,也十分惊骇:“这不是茅阳剑派的徐掌门吗?” “也是茶棚那位端茶送水的老爷子!”叶顾怀淡淡道,“我给他起了个无聊的代号,叫‘茶一’。” 李仲远毕竟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更不清楚馆驿的人都是死于茅阳剑派的秋风十七式,何家又与这件事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顶多只是惊讶,心道徐掌门在卫国武林也算排名前十的人物,却因为卷入这等争斗,死在荒郊野地。 但对何七少来说,就是晴天霹雳了。 “为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 如果说刘长老等人要栽赃嫁祸他,他还可以理解,但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顾怀看了一眼李仲远,后者立刻明白,接下来的话自己不该听:“在下先回去将兄弟们一一救出来。” “顺便呢,也可以去清点一下货物,就搁在一旁的大山洞里。”叶顾怀指明方向,“别指望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公孙恒当了快一年的王寿,王家家底都被他掏得差不多,送回梁国发光发热了。” “古董字画全换成了赝品,金器也都是铜包金,只图面子好看。整个车队里头,除了几匹布外,没什么好东西。” 这才是公孙恒等人不怕车队被劫的原因。 劫走了,刚好,名正言顺表示自己丢失了巨额财富;没劫走,那也没关系,找个时机死遁。 “王寿”还活着的时候,谁敢去盘库房?等“王寿”死了,子孙分家,那就是王家人内部的事情了,与公孙恒何干? 李仲远只觉讽刺。 那么多人机关算尽,丢了性命,到头来,竟只是争这么些不值钱的东西。 他有些心灰意冷,却也没说什么,捏着解药,打算去唤醒其他被绑的镖师。 李仲远走后,叶顾怀才走到何七少身边,就听见何七少喃喃:“我是真不明白,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父兄抛弃我,师父要杀我?” 叶顾怀耸了耸肩:“我也是真不明白,为什么施害者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受害者却拼命把罪名往身上揽?” “那为什么——” “拿脑子想想吧!”叶顾怀打断了何七少的自怨自艾,“想想你家靠谁发的家,还理解不了今天这出大戏?” 区区商人,若是没有后台,怎么保得住偌大家业? 东阳郡何家的后台就是老宰相,扯着这面大旗,别人才高看一等。但老宰相已经七十多岁了,哪怕还赖在宰相位上不肯下来,也架不住岁月流逝,指不定哪天一口气没提上来,就已驾鹤西去。他的子子孙孙虽没爬到三公九卿的位置上,却有个好女儿,生下了大公子。 卫公没有嫡子的情况下,大公子即位的希望本就最大,其他兄弟怎么甘心? 想把大公子扯下来,就要先剪除他的党羽,何家只是倒霉,撞到枪口上而已。 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想致别人于死地,焉知不会有人浑水摸鱼? 何家不知收到了哪路神仙的预警,知晓即将到来的变故,但又能如何?对方不是白给你通风报信的,只是让你从一个漩涡,跳到另一个漩涡而已。 想也知道,何家根本无从挣扎,只能妥协,任由对方塞了一堆“杂役”进何家,等王家车队到了,提前派这些人去清扫道路。 至于报酬,大概是送了一两个精明能干的庶子更名换姓,离开东阳郡,甚至离开卫国吧? 何七少之所以被何家牺牲,就在于他太显眼了,既是何家嫡子,又是茅阳剑派的后起之秀。 少一个庶子能解释为打发到外地去做生意,少一个嫡孙可以解释为小孩子难养,夭折了。何七少若是不见,其他人怎会不警惕? 这就是中州世界的残酷所在。 强权之下,众生皆为蝼蚁。 别说什么追求岁月静好,田园清新,不爬到足够的高度,就连当炮灰的资格都没有。一个浪打过来,繁华锦绣就成了空。 第四十章 重明 从理智上,何七少可以理解父亲的选择。 一个家族要发展、壮大、延续,总会伴随着各种牺牲。 自由、婚姻、爱好……乃至尊严、荣辱、性命,都在可以牺牲的范围内。 但对何七少这样的嫡支幼子来说,哪怕知道这一点,但他却很难感受到。因为任何一个家族都是以嫡长为核心,嫡支先天就享有最大限度的资源倾斜。 庶子旁支那种毫无话语权的屈辱,何七少从未体会过——他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月”。 “就算我回家……” “还是别回去了。”叶顾怀轻飘飘一句话,粉碎了何七少全部的幻想,“你回去,他们会害怕。” 怕你给他们带来灾难。 已经舍弃的棋子,注定该死掉的人,突然出现,惊悚程度不亚于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 没有惊喜,只有惊吓。 至亲的背叛与舍弃,就像一根刺,刺在双方的心里。 你说你不计较,没人信;同样,对方也不可能真觉得这件事会这么过去。 何七少的神情,既无奈,又苍凉。 “那师父呢?”他像在问叶顾怀,又像在问自己,“师父为什么将我舍弃?” 叶顾怀挑了挑眉:“少年,你还是见识太少。” “知道软剑有多难修行吗?知道普通人刚摸到软剑,需要练多久的巧劲吗?知道一个月练成一招极为繁复的软剑剑诀,意味着什么吗?” “顺便,你知道,你的二师兄,是你师父的私生子吗?” 最后一个消息,总算令何七少动容:“二师兄?” 叶顾怀摸了摸下巴:“茶一,就是你师父,把你到荒郊野岭,想要杀你的时候,我听他们两个的对话才知道的。” “不过,我觉得茶一这老狐狸骗了你二师兄。”叶顾怀想了想,还是补充道,“如果真是私生子,何至于让他陷入这种处境?哪怕事情栽赃给了你,以及刘长老等人,作为刘长老的姻亲,他也讨不了好。” 何七少喃喃:“二师兄并不愚笨,如果师父没拿出证据……” “所以啊,茶一应该真有个私生子,但是你们师兄弟之间的谁,那就不知道了。”叶顾怀下了结论。 不用他多说,何七少已经懂了。 无论茶一的私生子是谁,总归是他们师兄弟中的一个,否则茶一也不用这样大费周章,杀人嫁祸,阴谋离间,手段尽出。 如果事情真像茶一想的那样进行,秋野谋杀同门,被茶一捏着把柄;何七少被陷害罪名,就算不死也无法洗白自己;若有后续动作,指不定还能把大徒弟拖下水……三个最杰出的弟子都没了,私生子不就能上位了吗? 肮脏的真相,令何七少内心冰凉。 为了给师父的私生子腾出位置,大师兄与二师兄是拦路虎,不仅要死,还必须身败名裂。因为大家都不是傻子,最有希望的继承人接二连三地出事,既得利益者肯定会被怀疑。但如果他们本身的品行就有瑕疵,就能堵住其他人的嘴。 何其讽刺? 至于何七少,纯粹就是倒霉了。 他修行长剑的天赋平平,顶多就是中上之姿。偏偏他修行软剑的天赋出类拔萃,速度之快,悟性之高,令茶一惊讶之余,都有些恐惧。 茶一当然不想才除掉两个拦路虎,又来了一个过江龙。 光凭这一点,何七少也必须死。 “我还有个问题。”何七少缓缓道,“‘秋风第一式’是师父一个月前教我的,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我有修行软剑的天赋。” 茶一早不教,晚不教,偏偏在出事前的一个月教何七少这招,显然是早就已经想好了,让何七少背这个黑锅。 叶顾怀淡然道:“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何必问我呢?” 东阳郡与茅阳郡之间的山路,是袭击王寿车队的最佳位置,这种事情,扬威镖局能分析出来,其他人就不能? 受地域与交通工具的限制,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生长的地方。这也就代表着,外乡人的到来会很显眼。想要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最好借助一部分本地势力。 这其中也不知道多少方在博弈,他们能找上何家,难道就不能找上茅阳剑派? “想要除掉一条狗,又不伤自己的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狗咬狗。”叶顾怀轻描淡写地说,“你居然不懂?” 何家确实是茅阳剑派的大金主,每年送上数百万钱的供奉,但何家的家业又何止数百万钱? 细水长流的金蛋再好,又怎么比得上金灿灿的母鸡? 王家还是茅阳郡最大的地主,茅阳剑派最坚定的支持者呢,家族颓势都没有露,只是最大的保护伞告老还乡,茅阳剑派就敢对他们动手,何况区区商户? 只要不明着告诉所有人,你家就是我弄垮的,只是制造“意外”。下一个接替你们的富户,还不是要老老实实地送上供奉? 谁都以为自己最聪明,能将阴谋布置得滴水不漏,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高高在上操控局面的那几只手,压根就不在意你们这些蚂蚱怎么蹦跶。 若你们有点自知之明,狗咬狗,同归于尽,自然最好。如若不能,对他们而言,收尾也不是太麻烦的事情。 这就是江湖。 茶馆话本里宣扬的江湖义气,固然令人热血沸腾,真正落到实处,却只有冷冰冰的利益。 看见何七少木头桩子似地跪着,一动不动,叶顾怀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没把话说得太重后,便道:“若你要找亲人对峙,我就不奉陪了。如果你不打算去,就帮我一个忙,如何?” “……什么忙?” “一旦你答应,就会沾上比现在更麻烦的事情,无法甩脱。”叶顾怀友情提醒,“慎重考虑,何玛生同学。” 何七少缓缓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中却闪着固执的光:“我已经不叫何玛生了。” 枉他自以为二十载人生顺风顺水,到头来,却被家族抛弃,师父暗害。 这样的人生,实在太过失败。 既然你们无情,我也不再纠缠,换个名字,告别过去,或许能迎接不一样的未来。 按照这个世界的价值观,何七少的行为是很大逆不道的,因为此时的人们推崇“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别说你爹对不起你,就算他要杀你,你就要乖乖让他杀。 但叶顾怀是什么人?非但不反对,反而兴致勃勃:“鉴于你起名技术太差,我给你起一个,如何?” “你看此处,山好水好,风光秀丽,不如以‘景’为姓。” 何七少嘴角微抽,实在不想反驳,这地方就是个溶洞,哪里有风景。 叶顾怀装作没看到,抬头一望,见第一缕晨光破晓,射入溶洞,便道:“有了!你看,你重获新生之际,天色将明,‘重明’二字,实至名归。” 何七少本就没什么心思给自己起名,听见叶顾怀说得有点道理,“景重明”也不算难听,就点了点头,执着地问:“你要我办什么事?” “送封信!”叶顾怀回答,“给陈国,曹宣影。” 第四十一章 顾虑 卫国,都城。 作为中州南方的一大中转站,卫都素来以繁华著称,平日往来车队如织,天南海北的货物荟萃。 但是这几日,久居卫都的老百姓们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想要入城的车队被严格检查,想要出城的百姓被挨个搜身,商人、外乡人更是搜查的重点。 便有老人回忆数十年前的某一天,眼睛微眯,语声悠长:“这天,又要变了。” 就在这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时,扬威镖局的总镖头李伯远却易容便装,来到卫都西郊的田庄,与堂弟李仲远秘密会面。 “原来如此。”听完李仲远长长的叙述,李伯远沉吟片刻,才道:“若我所料不错,那四个提早回来的人,必是临时收到了某个重要消息,才不得不改变计划。” 他一边说,一边食指朝上比了比。 李仲远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看见兄长证实这个消息,仍旧心中一凛! 卫宫之中,必定发生了大事! 最有可能的,便是卫公快不行了! 这也是为什么,李仲远与几位镖头明明活了下来,却不敢明着出现,而是要先潜入京城,探查情况的原因。 因为李仲远怕事情还有后续,他们几个幸存者会成为攻击扬威镖局的利器。 现在看来,情况确实很糟。 一旦卫公病故,大公子就可以“礼法”为由,,在属下的拥护下,一举登基。 届时,曾经与他作对的几位公子岂有命在? 对这几位公子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王位抢到手。顺便预留一套计划,一旦失败,立刻出逃他国。 这等情景,令李伯远极其头疼。 倒不是说他有多忠心爱国,或者体恤百姓,纯粹是因为,一旦宫变,无论哪方都会想到扬威镖局,胁迫他们就范。 原因很简单——扬威镖局有数百镖师,个个都是打熬了十余年筋骨的好手。 他们不足以左右一场战争的胜负,却能影响一次宫变的成败。 “你们不想站队,但又不能不站队。”叶顾怀慢悠悠地说,“这种心态,可不似老江湖。” 此言一出,李伯远立刻明白,堂弟为什么神神秘秘地带个人回来,又不说清楚对方的身份。若非数十年的相处,令他对李仲远深信不疑,怕是会怀疑堂弟被人假冒了。 直到叶顾怀一语点破扬威镖局最大的秘密,李伯远立刻秒懂——眼前这位,是棋手,而非棋子。 若非如此,也不会洞悉扬威镖局的靠山正是卫公本人。 卫国最大的镖局,竟然与卫国王室有关这么深的联系? 这话听上去荒谬极了,但事实就是如此。 虽然很多江湖人都不屑“朝廷鹰犬”,认为江湖与朝廷是分开的。朝廷不该插手江湖事,就像江湖不去干涉朝堂事一样。 相信这种言论的人,基本上都不入流的角色。 越往上走,你就越会发现,不管是江湖,还是商场,又或者是思想界,乃至神棍界,都与朝堂密不可分。 在这个动荡激变的时代,权力、金钱、武力与学术,前所未有地紧密结合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排在首位的,就是“权力”二字。 一个商人,若是没有官员做保护伞,店铺开得稍微大一点,就会被别人强取豪夺;同样,一个门派,若与朝堂没点瓜葛。哪天“剿匪”的军队开到自家山脚下,你都不知道为什么。 扬威镖局能在南六郡纵横多年,黑白两道的面子是他们自己努力经营的结果,但官府呢,为什么不盘剥刁难,蓄意克扣? 很显然,他们“上头有人”。 但这种事,扬威镖局不能宣扬。 他们私下里借了卫公的势,自然要帮卫公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这些事情一旦传出去,扬威镖局的名声就要毁掉大半。 正因为如此,李伯远才不希望卫公出事。 依附于最高权力层,行事究竟有多便利,他早有体会。常年与王室家奴打交道的经历,更令他明白,扬威镖局的荣耀,看似赫赫扬扬,实则是建立在水上的城池,一不留神就会坍塌。 想要维持住这份家业,乃至更进一步,就要下对注。 从龙之功在手,就算你不是下一任国君的心腹,看在你足够识趣的份上,或许能维持现在的荣华。 偏偏现在这局势,还真不好下注。 如果按李仲远的说法,几位公子背后浮现得是周边几大国的影子,这已经不是几方势力的争斗,而是几个国家的较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以扬威镖局的家底,还没有左右逢源的资格。人家现在没对扬威镖局动手,大概是收到了一些风声,暂时观望,谁都不愿做出头鸟。 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 一旦局势恶化,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别有用心的人肯定会软硬兼施,先拿住李仲远的家人或扬威镖局的致命把柄,以此要挟,再许以天花乱坠的承诺,让扬威镖局在宫变的时候,助自己一臂之力。 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答应,对方赢了固然好,一旦输了,你就是“附逆”,至少是满门抄斩的命运; 不答应,对方输了还没死,一旦赢了……被下任国君记了小本本,岂有好日子过? 事实上,听完李仲远的描述,李家兄弟都在怀疑。如果卫公不是出事得这么突然,策划屠尽王家的那位“大人物”,是不是也有了针对扬威镖局的下一步计策。 就像他们以馆驿为引,明指何家,实则想要打击何家背后的宰相与大公子一样。“护卫不力”的扬威镖局,也有可能被官府找上,以“谋害朝廷命官”为由,将扬威镖局的几个重要人物关起来。 手握重权的人想要整你,根本就不废吹灰之力。 这就是叶顾怀说的,“不想站队,却又不得不站队”。 李伯远的神色晦暗难明。 他当然知道,叶顾怀敢找上门,就证明对方有把握解决他们的困扰。可越是如此,就越令他提高了警惕。 为解决一桩麻烦,引另一个更大的麻烦上身,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不要这么紧张,我没有恶意。”叶顾怀神色淡淡,语气却带着极强的诱惑性,抛出香甜的鱼饵,“你们想过没有,就算你们勉强度过了这一道难关。但如今天下大势,越来越趋向统一。” “两百年前,天下有八百余个国家;一百年前,国家就只剩下了三百来个;五十年前,尚且保存宗庙的国家,就连一百个都不到。时至今日,除却边陲,放眼中原腹地,还有多少个小国尚存?”卫国,都城。 作为中州南方的一大中转站,卫都素来以繁华著称,平日往来车队如织,天南海北的货物荟萃。 但是这几日,久居卫都的老百姓们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想要入城的车队被严格检查,想要出城的百姓被挨个搜身,商人、外乡人更是搜查的重点。便有老人回忆数十年前的某一天,眼睛微眯,语声悠长:“这天,又要变了。” 就在这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时,扬威镖局的总镖头李伯远却易容便装,来到卫都西郊的田庄,与堂弟李仲远秘密会面。 “原来如此。”听完李仲远长长的叙述,李伯远沉吟片刻,才道:“若我所料不错,那四个提早回来的人,必是临时收到了某个重要消息,才不得不改变计划。” 他一边说,一边食指朝上比了比。 李仲远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看见兄长证实这个消息,仍旧心中一凛! 卫宫之中,必定发生了大事! 最有可能的,便是卫公快不行了! 这也是为什么,李仲远与几位镖头明明活了下来,却不敢明着出现,而是要先潜入京城,探查情况的原因。 因为李仲远怕事情还有后续,他们几个幸存者会成为攻击扬威镖局的利器。 现在看来,情况确实很糟。 一旦卫公病故,大公子就可以“礼法”为由,,在属下的拥护下,一举登基。 届时,曾经与他作对的几位公子岂有命在? 对这几位公子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王位抢到手。顺便预留一套计划,一旦失败,立刻出逃他国。 这等情景,令李伯远极其头疼。 倒不是说他有多忠心爱国,或者体恤百姓,纯粹是因为,一旦宫变,无论哪方都会想到扬威镖局,胁迫他们就范。 原因很简单——扬威镖局有数百镖师,个个都是打熬了十余年筋骨的好手。 他们不足以左右一场战争的胜负,却能影响一次宫变的成败。 “你们不想站队,但又不能不站队。”叶顾怀慢悠悠地说,“这种心态,可不似老江湖。” 此言一出,李伯远立刻明白,堂弟为什么神神秘秘地带个人回来,又不说清楚对方的身份。若非数十年的相处,令他对李仲远深信不疑,怕是会怀疑堂弟被人假冒了。 直到叶顾怀一语点破扬威镖局最大的秘密,李伯远立刻秒懂——眼前这位,是棋手,而非棋子。 若非如此,也不会洞悉扬威镖局的靠山正是卫公本人。 卫国最大的镖局,竟然与卫国王室有关这么深的联系? 这话听上去荒谬极了,但事实就是如此。 虽然很多江湖人都不屑“朝廷鹰犬”,认为江湖与朝廷是分开的。朝廷不该插手江湖事,就像江湖不去干涉朝堂事一样。 相信这种言论的人,基本上都不入流的角色。 越往上走,你就越会发现,不管是江湖,还是商场,又或者是思想界,乃至神棍界,都与朝堂密不可分。 在这个动荡激变的时代,权力、金钱、武力与学术,前所未有地紧密结合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排在首位的,就是“权力”二字。 一个商人,若是没有官员做保护伞,店铺开得稍微大一点,就会被别人强取豪夺;同样,一个门派,若与朝堂没点瓜葛。哪天“剿匪”的军队开到自家山脚下,你都不知道为什么。 扬威镖局能在南六郡纵横多年,黑白两道的面子是他们自己努力经营的结果,但官府呢,为什么不盘剥刁难,蓄意克扣? 很显然,他们“上头有人”。 但这种事,扬威镖局不能宣扬。 他们私下里借了卫公的势,自然要帮卫公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这些事情一旦传出去,扬威镖局的名声就要毁掉大半。 正因为如此,李伯远才不希望卫公出事。 依附于最高权力层,行事究竟有多便利,他早有体会。常年与王室家奴打交道的经历,更令他明白,扬威镖局的荣耀,看似赫赫扬扬,实则是建立在水上的城池,一不留神就会坍塌。 想要维持住这份家业,乃至更进一步,就要下对注。 从龙之功在手,就算你不是下一任国君的心腹,看在你足够识趣的份上,或许能维持现在的荣华。 偏偏现在这局势,还真不好下注。 如果按李仲远的说法,几位公子背后浮现得是周边几大国的影子,这已经不是几方势力的争斗,而是几个国家的较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以扬威镖局的家底,还没有左右逢源的资格。人家现在没对扬威镖局动手,大概是收到了一些风声,暂时观望,谁都不愿做出头鸟。 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 一旦局势恶化,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别有用心的人肯定会软硬兼施,先拿住李仲远的家人或扬威镖局的致命把柄,以此要挟,再许以天花乱坠的承诺,让扬威镖局在宫变的时候,助自己一臂之力。 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答应,对方赢了固然好,一旦输了,你就是“附逆”,至少是满门抄斩的命运; 不答应,对方输了还没死,一旦赢了……被下任国君记了小本本,岂有好日子过? 事实上,听完李仲远的描述,李家兄弟都在怀疑。如果卫公不是出事得这么突然,策划屠尽王家的那位“大人物”,是不是也有了针对扬威镖局的下一步计策。 就像他们以馆驿为引,明指何家,实则想要打击何家背后的宰相与大公子一样。“护卫不力”的扬威镖局,也有可能被官府找上,以“谋害朝廷命官”为由,将扬威镖局的几个重要人物关起来。 手握重权的人想要整你,根本就不废吹灰之力。 这就是叶顾怀说的,“不想站队,却又不得不站队”。 李伯远的神色晦暗难明。 他当然知道,叶顾怀敢找上门,就证明对方有把握解决他们的困扰。可越是如此,就越令他提高了警惕。 为解决一桩麻烦,引另一个更大的麻烦上身,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不要这么紧张,我没有恶意。”叶顾怀神色淡淡,语气却带着极强的诱惑性,抛出香甜的鱼饵,“你们想过没有,就算你们勉强度过了这一道难关。但如今天下大势,越来越趋向统一。” “两百年前,天下有八百余个国家;一百年前,国家就只剩下了三百来个;五十年前,尚且保存宗庙的国家,就连一百个都不到。时至今日,除却边陲,放眼中原腹地,还有多少个小国尚存?” 第四十二章 目的 群雄逐鹿的年代,弱小即是原罪。 卫国虽凭借特殊地势苟延残喘,不像其他小国那样,早早就被大国破灭。但谁也不知道,这样微妙的平衡还能维持多久。 拼死拼活上了一艘随时会沉没的船,值得吗? 随便在街上拉人问,怕是没人会回答“值得”。 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李家兄弟何尝不知卫国处境微妙,随时可能国破家亡?他们当然也想投靠贵人,在这风雨飘摇之中保全身后的一大家子。 问题是,卫国的贵人,他们都未必能遇上,并维持一定的关系,何况大国的王子王孙? 但现在,他们眼前就摆着这么一个机会。 李仲远对叶顾怀的印象很好,知道对方虽然心思复杂,但难得的恩怨分明。你不去招他,他根本不会对你做什么,甚至还会顺便抬你一手,景重明就是典型。要不是叶顾怀在,早就死一万次了,岂会获得又一重机缘? 虽然叶顾怀没说景重明究竟去了哪里,但李仲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对方肯定是被叶顾怀差遣去办事了。 这就意味着景重明已经算叶顾怀半个手下,就算不加官进爵,能得到叶顾怀这种先天高手时不时的提点,难道不令人羡慕? 不得不说,作为“千金买骨”的那个“骨”,景重明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导致李仲远这等老江湖对叶顾怀都多了三分信任。而他又凭着自己多年来的谨慎、细心与冷静,成功说服了兄长。 李伯远也不是泛泛之辈,略一琢磨,便试探性地问:“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叶顾怀与聪明人说话的时候,一向是点到即止,闻言便很随意地说:“这要看你们怎么想了。” 言下之意,就是无论扬威镖局是去是留,他都能帮上忙。 扬威镖局若打算离开卫国,去其他国家谋生。叶顾怀就为他们写推荐信,看看有没有哪个朋友能照拂一二。也不需要多尽心,帮忙度过前期最艰难的时光,让扬威镖局扎根就行。 倘若扬威镖局不打算离开卫国,叶顾怀当然也有方法,帮他们这次的难关。 李伯远平素虽不见兔子不撒鹰,面对叶顾怀,却知这位公子虽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却又不是非他们不可。顶多是觉得找其他人麻烦,顺手就挑上他们罢了! 故他也不含糊,直接跳过凭证、信物等环节,向叶顾怀深深行了一礼:“公子的要求,扬威镖局会尽全力做到。” “也不用那么麻烦。”叶顾怀漫不经心地说,“我就想知道,一年多以前,卫国是不是出了什么古墓,又或是某个家族败落,导致一些比较古老,却又难以分辨出处的宝贝流入黑市。” “最后,落到了卫公的手里。” 这才是叶顾怀找上扬威镖局的原因。 陆昭出事后,叶顾怀想了许久,只觉根据现有情报,他实在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梁王会在陆昭见过王寿次日动手。 这个问题,非但叶顾怀想不明白,陆昭估计也没想到,否则就不会出事了。 要知道,陆昭和姬启这对君臣,并不像外界传说得那样君臣相得,相处愉快。相反,他们对彼此非常了解,始终提防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姬启性格多疑,掌控欲强、看重权力。虽因多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经历,勉强能披个“礼贤下士”的皮,骨子里依旧以身份为傲。 这样的梁王,看似温文尔雅,实则野心勃勃,不容许任何人来染指属于他的权力。 他骄傲,陆昭比他更骄傲。 陆昭需要选个国家变法,提高百姓的待遇,顺便看看能不能复制另一个世界秦一统六国的神话。如果可以,再慢慢推动世界的变革,实现自己的理想。 在陆昭这一套完整、精密、细致的规划中,姬启就是npc,连个活人都不算,老老实实当个背景板加印章就好。 叶顾怀也曾问过陆昭,你既然想要架空皇帝,干嘛不选个愚蠢的、可控的,或者年幼的君主,凭你的本事还不是能火箭上位,干嘛选姬启这种心机深沉的货色? 陆昭回答,他就是瞧中了姬启智商高,懂得决断,忍功一流。 台上架个傀儡君主,看上去好,但毕竟不是真的傀儡,而是大活人,不可能没点自己的想法,君臣的身份又先天是一道天堑。 万一碰到某些自以为聪明的傻逼(叶顾怀认为陆昭说得是陈国国君)成天没事扯后腿,添乱,天天就知道打压这个,制衡那个,为了所谓的“帝王之术”,不惜拿朝政开玩笑,得浪费多少精力? 与其如此,还不如挑姬启这种绝顶的聪明人,为了同一个利益诉求,齐心协力把变法搞好。 更何况,陆昭也更喜欢与聪明人合作。 蠢货会大事没办成之前,就想着谋取更多的利益,一不留神就把全局搞砸;聪明人都知道,先把蛋糕做大,再图其他。 卸磨杀驴,那是一统天下之后的事情。 当然了,陆昭也没少给姬启添麻烦。 比如姬启想暗中招揽先天高手,陆昭立刻抢先一步,重金厚礼邀一位先天高手来梁国,封官、赐爵、房子土地妹子一条龙服务!导致其他先天高手一看,梁国很求贤若渴嘛!我们不是不可以考虑! 姬启表面上还要感动无比,内心估计早就把陆昭杀千百遍了——他招纳先天高手,是想像公孙恒那样,暗中保护自己,不被陆昭所知,将来也好对付他。全都摆到台面上,岂不是失去了一大半的利益? 但有那位被封官赐爵的先天高手珠玉在前,你再让其他先天高手隐于幕后,除了公孙恒这种死心眼,还有谁肯干? 正因为如此,叶顾怀偏向那次宴会是一次极其突然的行动,否则陆昭不可能收不到风声。但以梁王本身的性格,并不像会在尚有底牌的时候,突然孤注一掷的人。 所以,叶顾怀推断,肯定有某件事情刺激到了梁王。 叶顾怀思来想去,就把目标锁定在了“贡品”上。 王寿代表卫国出使梁国,肯定是带了许多贡品的,大头献给梁王,朝堂重臣也要打点到位,恳请他们为卫国说话。尤其是陆昭,收到的礼物绝不会比梁王轻多少,而这种明显是“贿赂”的事情,当然要私底下做。 更重要的是,叶顾怀知道,陆昭对外形象很好。 不贪财,不好色,对古董字画兴致缺缺,似乎天底下没什么事情能让他动容。 当然,真实原因是,陆昭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比如电子游戏、智能机器人等,这边都没有。 但这件事,叶顾怀知道,其他人不知道啊! 无数想被陆昭青睐的人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投其所好,直到时常风提出天女同是穿越者的设想,打算从这个方向出发,收集证据,陆昭就放出风声,说自己喜欢一些古老的、难以辨别朝代,甚至无法分辨出究竟有什么功能的东西,众人才像打了鸡血,挖空心思去搜罗此类珍品。 叶顾怀有理由相信,卫国若想要贿赂陆昭,很可能手上有他们认为陆昭会感兴趣的东西,这才是叶顾怀来扬威镖局的原因。 只见李伯远缓缓点头:“公子料事如神,确实有这么一件物品。” 第四十三章 人性 对于这件事情,李伯远记忆犹新。 大概两年前,卫都出了个疯子,拿着一个破破烂烂,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刨来的东西,叫价万金。 这等疯狂之举,自然轰动了整个卫都。 只可惜,各大古董行的掌柜鉴定之后,都认为这只是一个不值钱的玩意,很可能是某个墨家弟子的游戏之作。 众所周知,全天下只有墨家喜欢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经常制作一些外人完全无法理解的奇怪物品。有些轰动天下,譬如攻城车、投石器、水车等,大部分却都是既烧钱又没用的废物。 但在这件东西的具体年代上,几位掌柜却各持己见。有人认为是一百余年前,有人认为是三百余年前,还有人认为是八百年前的物品。 “事情越传越玄乎,就传到了高内侍的耳朵里。”李伯远叹道,“那个疯子便不知所踪。” 他口中的高内侍,就是卫公的心腹太监之一。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其实也不尽然。至少高内侍这等有头有脸的大太监,每个月有一两次出宫的机会,与其说是回家探望子侄,倒不如说是帮君王办点见不得光的事情。比如,问一问扬威镖局,最近哪家托运了贵重货物? 一旦知晓哪家商人是肥羊,就可以愉快地敲诈了。 堂堂卫国国君,坐拥一国之土,怎么能让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孝敬那些公卿贵族,自己却拿不到半点呢? 这种时候,狗腿子们当然要贴心把黑脸唱好。 太监嘛,死要钱,敲诈商人,天经地义。至于这些钱到底是被太监自己挥霍,还是孝敬君王,便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这个过程中,太监们自己也是要大捞特捞的。 李伯远与高内侍打过几次交道,知晓对方性格已经扭曲了,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那疯子开价如此之高,却又没有武力自保,高内侍只需派几个壮汉过去,就能把疯子给杀了,东西抢来,讨卫公欢心。 卫公不喜欢这些破烂,但陆昭喜欢啊! 为了成功贿赂这位梁国宰相,卫宫上下都快疯了,刚好有这么个噱头在,行,就是你了! 至于这东西怎么来的,有没有沾血,高高在上的卫公不会问,就算知道,顶多也就评价一句“不识抬举”。 按照这个世界的法律,国家的一切都归国君所有,包括你的人在内,更不要说私人财产。国君需要,你居然不给,那就是大逆不道。 上位者一个可有可无的喜好,就能让百姓家破人亡…… 叶顾怀看得分明,却没什么特别的感慨。因为他知道,哪个世界都是这样,区别只在于手段隐蔽与否。 这个世界文明未开化,剥削起来明目张胆,不讲究吃相,所以看着比较恶心。而他所在的世界,天网覆盖每个角落,无死角地监控者所有人,民主自由的想法又深入人心,就算很多人嗤之以鼻,至少要维持住那层遮羞布,想要搞事情,也只能暗着来。 即便如此,有钱人只要请得起律师,还经常能颠倒黑白,逃脱惩罚。某些时候,监控还能直接“坏了”。 曹宣影与他们不就是这样认识的吗? 特种部队的队长,中校军衔,前途远大,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违反上级命令,拒绝浪费宝贵的救援时间去救一个与人渣无异的富二代,而是选择去救了几位科学家和研究员,被迫从军中退伍。 即便如此,对方家里还不肯罢休,坚决要置曹宣影于死地,给那名富二代偿命。 哪怕那家伙是自己作死,跑去危险地带,又一个劲拖后腿。救他一个人,要浪费的时间精力,足以救下十余个人,还未必能成功。 但这笔账,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是不会算的,他们只会觉得自己的命比普通人高贵。 叶顾怀收回思绪,平静地问:“高内侍是卫公的心腹?与重臣交谈时都在场的那种?他长什么样?” 李伯远描述了一下高内侍的长相,叶顾怀记住之后,又问:“你们想走,还是想留?” 终于等到这个问题的两兄弟,十分纠结。 这个决定实在太过重大,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想清楚的。但他们也不能拿回去讨论,一是怕镖局中有探子,泄露消息;二就是,众口难调,与其征求所有人的意见,倒不如他们直接做下决定,大家只要选择听从就行。 “你们慢慢想。”叶顾怀很是随意地向外走去,“我先去处理一点事情。” 毫无疑问,他的目标,正是那所戒备森严的皇宫。 —————————— 叶顾怀曾经吐槽过,天底下的宫殿都一样,踩点一个就相当于摸底全部。谁让全是模仿虞氏宫殿,区别只在于大小和规格呢? 正因为如此,几度潜入梁宫,尚没被发现的他,进卫宫简直就和逛自家花园一样,轻轻松松就摸到了卫公的寝宫。 然后,他就发现,卫公做人肯定很失败。 平常吧,每个儿女都孝心可嘉,感动上天。等自家老爹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以后,儿子干脆就把寝宫给封锁了,几个公子外加大臣们在前殿吵得不可开交,叶顾怀稍微听了一会儿,就发现他们在争究竟是谁下的毒。 一个说卫公是在某个宠姬那里中的毒,肯定是对方所为;另一个立刻跳出来说,我所用的熏香是谁送的,应该是她心怀怨愤;又有人说自家老妈实在冤枉,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这种时候,只想着给其他兄弟定罪?”叶顾怀挑了挑眉,表示你们的战斗力实在太差。 也对,如果有足够的实力,直接封锁宫殿,把其他人杀了不就好吗?也不用在这里叽叽歪歪。 叶顾怀一边想着,一边轻飘飘地从房梁上跳下来,手指微动,几个太监已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卫公,伸手搭脉。 仅仅一瞬,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要凝结! “万年枝。”叶顾怀一字一句,声音仿佛从胸腔蹦出,“居然是万年枝!” 姜夷歌,你不是说过,万年枝这种毒药,永远都不会外流吗? 第四十四章 冬青 万年枝。 这是《中州》世界,第一个由玩家研究出来的天阶毒药,保存期只有八十一天,必须内服,想要生效,一次喝下的分量至少要在5克以上,累加至5克无效,也不可以与任何物品混合,更不可改变状态。 也就是说,这种毒药,既不能涂在武器、暗器上,也不能与汤水等东西混合,更不能制作成固体,燃烧成气体。 这么一算,基本上废掉了毒药的大半用途。 限制如此之多,要求如此苛刻,还能被系统评为天阶,原因就在于它的效用实在逆天。 中了“万年枝”的人,血液会慢慢凝固,冻结;细胞的新陈代谢会渐渐变缓,直到彻底停止。 到那时,中毒者就会保持安详的姿态,陷入永恒的睡眠。尸体不需要涂上任何药物,也能千年不腐。 不仅如此,它还有个更可怕的地方——无差别杀伤。 一般毒药,只要施加到武者身上,往往会被对方运功逼出。但“万年枝”这种毒药,你武功越高,真气流转速度越快,毒药见效的速度也越快,相当于你自己的真气将毒液输送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普通人中了“万年枝”,指不定还能坚持十天半个月。武者要是中了,一个礼拜都抗不过,三五天就是极限。至于先天高手,那就更惨,一天都扛不住。 正因为如此,来到这个世界后,研发出“万年枝”的姜夷歌就对大家发过誓,她会做实验,看看她在《中州》里研发的一系列顶尖毒药,在这个世界能不能用同样的配方比例调出来,但她绝对不会让这些毒药外流,以免误伤同伴。 这些年来,姜夷歌也确实深居简出,窝在蜀国就没动了。 叶顾怀上一次见她还是五年前,太微城研究出了最新的蒸馏、分离设备,由于物品太过贵重,又不能被外人看到,叶顾怀就跟着商队走了一趟,发现姜夷歌虽然足不出户,但在蜀国地位很高之后,便没多管。 但现在…… 叶顾怀仿佛能透过半死不活的卫公,看见陆昭的影子。 如果陆昭中了“万年枝”,确实有可能毫无防备之下,被梁国五大先天联手,就连反抗都做不到,一击致命。 想到这里,叶顾怀的脸色比恶鬼还要可怕。 精心贴上的易容,被他周身萦绕的澎湃气劲震碎,露出那张足以被供在神坛上的俊美面容,此刻却酝酿着无尽雷霆。 只见他将目光挪到殿内的三个太监身上,冷冷道:“公孙恒已经被我杀了。” 抛下这么一句恐吓意味十足的话,叶顾怀又道:“只要我想,不需半柱香,就能把前面那些吵吵囔囔的蠢货全部杀光。所以,等我解了你们的定身后,你们给我乖乖滚过来,回答我的问题。” 太监们见过公孙恒轻松打败数百御林军,早就噤若寒蝉,感觉到身体一松,知道这是穴道解了,也不敢高喊,而是战战兢兢地挪到叶顾怀面前,低眉顺目,一个比一个恭敬,就差没举个牌子写“我最忠心”。 叶顾怀没心情理会这些人的示好,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样才能把所有的公子、公主和妃嫔聚集起来?” 他的想法非常简单。 卫公既然中了“万年枝”,就代表这毒药肯定是他亲近的人所下。至于理由,也很简单,无非就是为了国君之位——让卫公躺十天半月再死,既折磨了他,又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岂不是美滋滋? 想到这里,叶顾怀不由冷笑。 蠢货,真是蠢货! “万年枝”的价值,可比区区卫国国君高多了。要是没落在这个专心宫斗的幕后黑手,而是落在梁王手里,乐子可就大了。 三位太监一听,面面相觑。 他们这种王族家奴,思想早就被驯化了,一看叶顾怀这么凶残的样子,怕他要屠尽整个卫国严家王族。 若是叶顾怀表露身份,是某国王子皇孙,并且愿意带他们走。这几个太监当然不吝于把前任主人出卖,而且是争先恐后。 问题是,叶顾怀并没有表露这方面的意思。 对这些太监来说,他们却必定要找个主人,否则他们一身伺候主人的本事怎么施展?再说了,他们从小到大,学得就是怎么伺候主人,骤然让他们去做别的工作,脱离王宫,只怕十个就有六个要活活饿死。 奴婢最大的悲哀,并不是不被当人看,而是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看。 正因为如此,这三个太监才有所顾虑。 您老人家要是把严氏王族杀了,对您这种出身非凡的先天高手来说,当然啥事都没有。就算您真的身份揭露,顶多也是各国批评一下,谁也不会真去追究。但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第四十五章 长生 “救你?”叶顾怀似笑非笑,“你可知自己中得究竟是什么毒?” “这味毒药,自道家典籍中演化而来,阴阳家的方士试图用这种手段炼制金丹。流传到南疆后,结合蛊毒秘术,才有了这‘万年枝’。” 道家求长生不老,方士也求长生不老,谁能想到,这求仙问道,却能衍生出天阶毒药? 话又说回来,服下这味药后,尸体千万年不腐,岂非达到了一半的目标? 没能长生,却能不老。 “此毒,无药可解。” 叶顾怀一边说着,一边扬起温柔和缓的微笑,停止了真气的传输。 霎时间,冰凉的感觉再度蔓延至卫公的五脏六腑,他的血液再次凝结,就好像沉到冰冷的水里,慢慢僵硬。 突然,温暖的气息,又将他拽回了人间。 拯救他的人貌若神祇,面带笑意,说出的话语却残酷无比:“想清楚没有?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还是把害自己的人一同拉下地狱?”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多想。 卫公立刻命令心腹太监:“告诉外头的人,孤醒了,要立遗诏。” “先不用急,把人叫齐。”叶顾怀贴心地说,“我的真气,能让你的心脉在两刻钟内,不受毒药侵蚀。” 卫公闻言,心中立刻就生出一个念头——只有两刻钟,难道是此人真气不够? 如果能多找几个这样的人…… “但我杀你,只需要一个念头。” 轻柔的语声,却带着难言的杀意。 卫公就像被扔到了冰川之中,被叶顾怀的气势所胁迫,不敢再生出某些邪门歪道续命的念头。 倘若他此时还能跑,能跳,能掌控朝局,自然是不惜一切,哪怕沦为妖魔,也要活下去。 只可惜,对现在的他而言,生死都掌握在其他人手里,又怎敢废话半句? 此时的卫公,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已经必死无疑,临死之前,必须让害他的人死得更惨!远胜他千倍万倍!哪怕是他的儿子,也要凌迟处死! ———————— 遗诏的威力,总是惊人。 不消多时,殿内就乌压压地聚集了一大批人——卫公的战斗力很不错,执政三十余年,光活到成年的儿子就有二十个。虽说大部分女儿都嫁到了其他国家,但留在卫国,嫁给臣子的女儿也有十几个。 与他儿女数量相反的,便是他兄弟以及后裔的数量,寥寥无几不说,一个个还畏畏缩缩,就连站都下意识站到角落。 一个对兄弟赶尽杀绝的人,看不得侄子优秀,挖空心思将他们养废的人,却希望儿子们能和睦相处,可能吗? 叶顾怀微微一笑,而这笑落在其他人眼里,却添了些莫测的味道。 大公子见状,心中一紧,立刻示意狗腿子上。便有一位依附于他的弟弟站出来,恭敬道:“父王,不知这位……” “不用试探。”叶顾怀懒懒道,“我不姓严,旁边这个不是我爹,顺便,区区一个卫国,我还不看在眼里。” 好大的口气! 这句话犹如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你说你不把卫国放在眼里,那我们这些为了卫公之位争得死去活来的人算什么?耍猴戏的吗? 不少人嗤之以鼻,心道还是太年轻,这样以退为进,结果却得罪了所有人。 哪怕你得了卫公的遗诏,传位给你又如何?大家不认,看你这么坐得稳这位置? 叶顾怀也没把这群人当回事,慢悠悠地说:“我此番来卫国,只为取回我自己的东西。” 众人一听,更加不以为然——待会你就要说,你的东西是这卫国王位了吧? 便有人讽刺道:“不知阁下丢了什么?” 叶顾怀指了指卫公,笑吟吟地说:“就是让你们的国君车深陷重疾,命不久矣的剧毒啊!”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大变,立刻高喊:“有刺客!” 至于他们心里是不是把叶顾怀当刺客,那不要紧。 这一刻,大家的想法都是一致的。 你小子长得这么帅,风姿气度一看就不像普通人,又挑个这么敏感的时间在,十有八九是老头子的私生子。 虽说不大可能,但万一老头子真被毒晕了,打算把王位传给你呢? 咱们兄弟虽然鹬蚌相争,却不想让你渔翁得利,给你扣个刺杀国君的帽子,五马分尸,准没错! 守在门口的侍卫们听了,立刻冲进来,却又僵住了。 叶顾怀离国君那么近,谁敢轻举妄动? 国君虽然陷入诡异昏迷,到底没死,这时候上前,万一伤着国君可怎生是好? 但下一刻,这些人眼睛珠子都快凸出来了。 只见叶顾怀将手收回来,原本还有一口气的卫公又直挺挺地躺回了床上,众人还来不及继续喊“刺客”,便见叶顾怀信步闲庭一般,缓缓地向贵妇的所在走去。 挡在他面前的人,莫名其妙地往旁边退,很快就让出一条道来。 至于回过神来之后,心中那股尴尬和丢人就不用提了,当真是恼羞成怒,恨不得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快点死去。 叶顾怀走到一位柳眉朱唇,雍容华贵的女子面前站定,微笑道:“他们都在窃喜,你为什么担心?” 女子花容失色,连连后退:“你、你……” “不要装了。”叶顾怀丝毫不给面子,“你脚步虽然虚浮,下盘却很稳。可见你的基础虽没打好,但后天恶补了灵巧的功夫,又颇有天赋。” 第四十六章 不甘 三娘? 若是景重明在,必会疑惑不解,三娘不是已经死在溶洞里了吗?怎么又来了一个?究竟哪个真,哪个假? 但这个问题对叶顾怀来说,从来就不存在。 他压根不认为溶洞里那位蛇蝎美人“三娘”,就是真的“三娘”,原因非常简单——对方身上,满是对“认同”的渴求。 希望获得别人的敬畏,以此来展现自己的强大,填补潜意识里自卑的内心。 所以,叶顾怀在见到那位“三娘”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失踪的四匹濮国马去了哪里,也把整件事猜到了七八分。 如果没有“万年枝”这个插曲,他顶多拿了卫国使者携带的贡品清单走人,才不会管严家内斗。 这些人是死是活,孰胜孰负,又与他何干? 但现在,事情的性质又完全不一样了。 “万年枝”流落在外,只有三种可能: 一,姜夷歌违背了承诺,与外人联合,谋杀同伴; 二,姜夷歌身边的人背叛了她,把“万年枝”偷了出来; 三,蜀国天圣教发生重大变故,导致姜夷歌已经没空顾忌“万年枝”失落这等大事,可见她处境不妙。 无论哪种可能,叶顾怀势必都要寻根究底。 “三娘为何不开口?”叶顾怀面带微笑,轻柔得就像情人间的絮语,“难道几日前的事情,你就已经忘了吗?” 三娘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没什么好说的。” 对方喊出“三娘”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猜到眼前这名男子究竟是谁了。再联想一下公孙恒至今没有回来,计划失败的三娘却不见沮丧,只是有点遗憾。 枉她费尽心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偏离预想的轨道。 或许,这就是命吧! 她正这样想着,大公子已经站了出来,故作诧异:“明珠,你——” 真是可笑啊! 大哥,你除了有个长子的身份之外,还有什么? 脑子? 这种东西,你真的有吗? 三娘,不对,应该是明珠公主扯出一丝讽刺的笑,还没开口,就见大公子被定在原地,只听叶顾怀冷冷道:“蠢货就该当好背景板,而不是跳出来供人笑话。” 这一刻,明珠公主竟然觉得气都顺了。 没错,这也正是多年来,她一直想说的话。 叶顾怀压根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单刀直入:“我只想知道两件事,第一,这毒药你从何得来;第二,谁教你的稀释之法?” 从王家车队被灭,直到今天,一共过去了整整十天。按理说,卫公至少凉了半截才对。但叶顾怀探了卫公的脉,发现对方至少还能熬个十来天。 这就证明,“万年枝”肯定被稀释过了。 据叶顾怀所知,这玩意压根不能与汤汤水水等混合,一旦混了,非但药性散发大半,而且会散发极其刺鼻的气味,足以让人拔腿狂奔。 姜夷歌一直琢磨将它改良,想办法稀释,以充当福尔马林那样的标本保存液。至少在五年前,这项实验还没成功。 明珠公主闻言,便有些愕然:“公子不问我为何毒害生父?” “为何要问?”叶顾怀不以为意,“他拿你当物品笼络公孙恒,你为何不能毒杀他?” 听得他的言论,四下哗然,心道这是谁家逆子,居然口出狂悖之言?却不知叶顾怀对这个世界父子君臣的理论也很腻歪。 他所处的世界与时代,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每个新生儿的父母,若是不打算将孩子交给政府,并拿钱走人,就要对这个新生命肩负起抚养责任。因为是他们将孩子带到世界上来的,孩子根本就没有选择权。 政府专门成立了一个机构,负责监督未成年人的生理和心理健康,一旦父母对孩子不好,监护权就会被剥夺,本人也得去坐牢。 至于孩子,如果成年之后,还向父母要钱。要了多少年,就负责对父母有“年限*2,金额*5(考虑到货币贬值)”的赡养义务。 如果成年后就独立出去工作,不向父母拿一分钱,双方在法律上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像卫公这种把孩子全扔给他人抚养,虽然给吃给穿,却半点都不关心孩子的成长;女儿还没成年,就把她卖给老头子,换取利益的父亲。换到那个世界,早以“拐卖父母、儿童罪”给关进监狱,刑期三十年起步,最高死刑。 这种情况下,被他卖掉的女儿若是把他给杀了,法官会考虑到她本身就是受害者,酌情减免刑期。 所以,叶顾怀压根不认为明珠公主毒杀卫公有什么问题——你把别人卖了,还不允许别人报复你?就因为你是她爹?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至于明珠公主会面临什么惩罚,那又不是他该操心的问题,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看出叶顾怀是真的不在意,明珠公主先是有一瞬的愕然,旋即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不错,毒是我下的。” “明珠,你——”一个宫装妇人指着明珠公主,手都在颤抖,身边的女人们面上同情,仔细一看,眼底都是幸灾乐祸。 毫无疑问,这位妇人,正是明珠公主的母亲。 面对众人斥责的目光,明珠公主抬起头,一扫平素的温顺端庄,犹如牡丹般华贵的脸上写满了高傲:“我做下的事情,我就敢当,不像你们,明明一个个都恨不得他去死,表面上却还要装出希望他长命百岁的模样。” 既然把话都说开了,明珠公主也不含糊,冷冷地扫视每一个人,看见他们下意识躲避的目光时,心中冷笑。 一群懦夫! “我也不瞒你们,我恨他,恨这个宫廷的所有人,已经很久了。”明珠公主冷冷道,“就因为我是媵妾所生的女儿,从小就被欺压,缺衣少食,不能说。被姐姐扇巴掌,要忍;被妹妹推下湖,还是要忍。说我长得再好看也没用,媵的女儿,始终是媵,永远低人一头,就算嫁人也是小妾,生死捏在嫡出姐妹手里,我还是要忍。” “这些后宫争风吃醋都是小道,我也不计较。” “但我明明有着极为出众的读书天赋,过目不忘,却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想要多看几本书,四处求人,却被说成‘不务正业’。女人嘛,只要姿容出众,懂得讨夫婿欢喜,肚皮争气就行,干嘛要去学百家典籍?” 说到这里,她的恨意几乎是扑面而来,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股浓烈的不甘:“凭什么女人就不能读书习字,只能被圈在小天地里,你扇我一巴掌,我还你一耳光?” “论天赋,在场这群姓严的男人,哪个比得过我?他们被名士悉心教导,却不思进取,逃学罢课。” “我只是想多学点东西,却因为我是女人,就被剥夺了资格,口口声声还是‘为你好,不想你累着’,实际上是怕我比男人出色太多,将来的夫婿会不高兴,我怎么甘心?” 第四十七章 明珠 明珠公主非常不甘,却没办法,因为她就是被关在笼中的鸟,被人折断了翅膀。 凭什么? 为了改变命运,她勾引了晋国的王子,闵。 “萧闵?”叶顾怀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回想了一下,点评道,“那家伙,既不是聪明人,更不是良人。” “阁下见过他?” “没见过,听过。”叶顾怀回答得很爽快。 晋王的侄子们为了那张王位,打得头破血流,有萧月城这种独占鳌头,压根不怕晋王忌惮的,当然也有萧闵这种韬光养晦,以贪花好色为表象,想要藏在暗中,慢慢发展,坐收渔翁之利的。 这家伙装模作样也就罢了,偏偏调戏到萧月城的老婆楚嬿容身上,想要借此塑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要色不要命的愣头青形象。 楚嬿容是什么人啊!她见过的死人都比萧闵见过的活人还多,对方眼睛一眨,她就能猜到这人葫芦里卖什么药,回去就当笑话讲给萧月城听了。 这两口子压根没把萧闵当一回事,否则也不会与叶顾怀谈天说地的时候,随口一提,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态度就是——阴沟里的老鼠,只会鬼蜮手段,不足为惧。 叶顾怀记忆一向很好,听见明珠公主说,萧闵要娶她做正妻,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晋国王子,一般都是娶梁国、周国、齐国这种大国公主为妻,明珠公主出身小国,又是庶出,嫁给晋国宗室还行。至于这种有可能继承王位的王室直系,就是当妾的命。 但晋国有个萧月城珠玉在前,拼死就要娶“救命恩人”楚嬿容为妻,已经开了先河。 萧闵估计打算将“贪花好色”的形象塑造到底,也就顺水推舟,准备娶明珠公主,降低其他兄弟的防备之心。 叶顾怀太懂男人的心态了,一看就知道,萧闵这么“委曲求全”,内心肯定是不甘的! 这种人,不发达还好,一旦发达,发妻连个人都不算,得被那些出身高贵的小妾们挤兑死。丈夫只会在一旁看着,恨不得这段屈辱历史伴随着发妻的死淹没在尘埃里,再也无人知晓。 所以,叶顾怀才会给出“此人既非良人,也非聪明人”的评价。 谁料明珠公主答道:“我知道。” 她可不是那种挣扎泥潭,看到一丝救命稻草就托付终身的女人,萧闵为什么娶她,她不知道,但对方喜不喜欢她,她还能不清楚? 男人嘛,都一个德性,要江山不要美人。 丢了江山,美人也保不住;赢了江山,美人滚滚而来。 这么简单的账,人人都会算。 明珠公主知道自己长得美,但天底下的美人车载斗量,无数女人都渴望借着美貌改变命运,卫宫的美人一茬接一茬,为了君王的恩宠,斗得你死我活。 她从小就见识到了男人对权力的狂热追逐,明白女人对男人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炫耀自身强大的战利品,一个还算漂亮的玩物,又怎会将希望寄托于男人身上? 但她没资格挑挑拣拣,别说萧闵想娶她做正妻,就算是做妾,她也要迎难而上。 嫁个爱她的平凡人?抱歉,这个选项,从来就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虽然憎恨这个宫廷,憎恨那个我必须唤做‘父王’的人,但我必须承认,公主的身份确实很好用。”明珠公主泰然道,“我生下来就是公主,哪怕是庶出,也能靠近权力中心。这是先天的优势,也是其他人最想跨越,却最难跨越的一道坎。凭什么要主动往下走,嫁给贩夫走卒?” 这个世道,美貌的女子想要保住自己,并实现人生理想,要么拥有超高的武力,要么拥有无上的权力。 她虽然练武的天分也很出众,却生生被蹉跎了,只能利用最不齿的手段,通过出众的容貌去勾引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 没错,萧闵确实心思不纯,但她的想法难道就干净了吗? 萧闵想要晋王之位,她也想要晋国太后之尊,若是夫妻联手,一同上位。她自然会想办法在合适的时机将萧闵弄死,自己垂帘听政。 若是萧闵在这场斗争中落败,她就提前把对方弄死,自己孤儿寡母,示敌以弱,慢慢谋划未来。 至于这其中多少不确定的成分,未来又会如何,明珠公主不知道。但这一度是她的计划,她奋斗的目标。 哪怕在执行的过程中,她输了,死了,那也怨不得谁,至少她争取过。不会在将来遇到困境时,为自己曾经的窝囊和裹足不前而后悔。 “结果,萧闵那边都得到晋王同意了,要派使节来迎娶我!这边,他为了笼络公孙恒,生生将我嫁了过去!” 想到这里,明珠公主气得发抖。 卫公压根不用将她嫁过去,毕竟宫中不缺公主,更不缺陪嫁的美女。但卫公怕拉拢不住公孙恒,为了表明自己“不惜开罪晋国”的诚意,还是把明珠公主嫁了过去。 当然,这其中不排除后宫争斗的因素——还真有些不长眼的宫妃、公主以为萧闵是良配,巴巴地要夺了这个位置呢! 明珠公主当然恨。 萧闵心思再不纯,至少长得帅,又年轻啊! 公孙恒长得丑,年纪大,武功还高,整个人还神神秘秘的,她既没办法让对方成为自己的打手,又没办法弄死对方,岂能不恨? 换位思考,若是个男人,被胸大腰细腿长的大美女包养,与年过半百,体重两百的女人包养,体验也完全不一样好不好? 但很快,她就敏锐地发现,公孙恒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恶心。 明珠公主虽然看出这一点,却没有“因为发现对方丑陋外表下的真善美,从而动心”,相反,她很快意识到,公孙恒来卫国,有可能是带着任务来的。 于是,她想办法联络到了萧闵。 理由嘛,当然是被拆散的鸳鸯,心中苦闷,对萧闵旧情难忘,想要帮助情郎,外加“不经意”说出现任丈夫神神秘秘,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喽! 明珠公主知道,单纯叙旧情,萧闵根本不会来,因为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但透露秘密,对方就很感兴趣,肯定会如约而至。 再说了,一个从来都是被女人捧着的王子,怎么会不相信她的“真心”呢!毕竟她的姐妹们,卫国的其他公主,掐个头破血流就是为了抢这门婚事啊! 由于自己已经嫁人,就算丈夫死了,寡妇之身也难以在晋国王室立足,明珠公主也放弃了再嫁到晋国的准备,只能退而求其次。 确定目标后,高效如明珠公主,很快借着公孙恒不在的机会,与自己的某个兄长勾搭上了。 对方早就觊觎她的美貌,只是没那个贼胆,她半推半就,还不上钩? 没过多久,明珠公主就对兄长哭诉,自己怀孕了。 换做别的男人,肯定是要她想办法打掉,但那个兄长是她精挑细选过的,正好没儿子,怎么舍得?当然是想方设法哄她生下来! 实际上,怀孕得是她的侍女。 她派了好几个美貌侍女去勾引卫国宗室,即自己的堂兄弟们,就为了借种,以免将来露馅,说孩子不像严家人。 明珠公主才不愿赌命,帮男人生孩子呢! 等到十个月,瓜熟蒂落,果然是个儿子——女孩也有,但她不给。 明珠公主“恋恋不舍”地将“儿子”交给兄长抚养,“倾尽全力”支持兄长上位,看似痴情无比,心里想得却是:等你坐稳几年江山,我就把你弄死。 继承人年纪那么小,对方铁定放心不下,又不敢把儿子交给后宫那群女人。只能把江山托付给他的“亲生母亲”,即明珠公主抚养,自然会留一道遗诏,由明珠公主垂帘听政。 至于她为什么这么自信……呵呵,当然还有萧闵的原因在,对方还傻乎乎地以为,这个儿子是他的呢! 第四十八章 禽兽 伴随着明珠公主的叙述,众人的脸色一边跟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地变,实在不相信天底下竟有如此凶残的女人。 还是个外表柔情似水,平时小鸟依人的女人! 叶顾怀却觉得还好。 在这个女人被圈养、洗脑,变得精神残疾的世界,一个清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坚定执行计划,努力靠近目标。就算失败也不泄气,立刻调整方针,从头再来的姑娘,总比菟丝花要强。 虽说手段毒辣、想法过激,但这种性格的养成,主要在于社会畸形和周边环境如同烂泥。但凡有条更好的路给她走,都不至于把人逼成这样。 如果她活在叶顾怀的那个时代,拥有平等接受教育、参与工作的舞台,应该能像那些蹬着高跟鞋,穿着西装裙,涂着正色口红,在职场倾尽全力,与男人们拼杀的妹子们一样,自信、优秀而明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路给走偏了。 “我有些好奇。”叶顾怀温言询问,“你打算怎么把异母兄长扶上位?” 这话当然是假的,他对此一点都没兴趣。 想要搞倒一位王子,无外乎就是各种恶心事,平常不足以致命,这种关键时候却容易失分。 叶顾怀压根不想听到人性有多肮脏,因为他知道这种事从来就没有下限,就像人光明美好的一面也没有上限一样,但他看出了明珠公主的倾诉欲。 对明珠公主来说,这或许是唯一一个能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泄全部情感与计划的机会。 因为叶顾怀镇着场面,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她才能把心中所想、暗中所做的一切,酣畅淋漓地说个清楚。 这一点,在场的近百人中,只有寥寥几人能看明白。 明珠公主就是其中之一。 她知道,今天一过,就算她侥幸不死,天下也再无她的容身之处,因为她把建立在“忠、孝”之上的几大普世价值全都违反了个遍。 作为女儿,毒杀父亲,这是不孝; 作为臣子,暗害君王,这是不忠。 与同父异母的兄长私通,更是和谋反媲美的大罪。 纵观虞王朝八百余年的历史,可以找到叛乱失败,却还留了一条命的幸运儿。但近亲通奸的家伙,对不起,这是绝不可触碰的红线,谁沾谁死。哪怕是皇帝,你敢明着干这种事,各地就敢造反。 但她为什么不可以违反呢? 眼前这些所谓的天潢贵胄,又有哪个值得她忠,值得她孝? 明珠公主挺直了胸膛:“卫国的君王,早在三年前,就已经‘不行’了。” 那段时间,宫中每天都会抬不少尸首到化人场。 遍体鳞伤,被活活打死的宫女;稍有不顺,就被责罚至死的内侍。就连受宠的妃嫔,也动辄得咎,死伤无数。 整个宫中,人人自危。 直到有一天,卫公宠妃岳姬招娘家人入宫。 岳姬是三公子的生母,一边希望给三公子定门强有力的亲家,助他夺位;一边又暗中安排娘家侄女与三公子接触,培养感情。 这等无耻之举,自然不能传出风声,被大族获悉,否则人家就算肯把女儿嫁过来,也不会全心全意地帮你。岳姬就以想要见娘家人为借口,让嫂子把六岁以上的侄女都带过来,当块遮羞布。 结果…… “这个畜生!”明珠公主指着卫公,咬牙切齿,“他竟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动了欲念,又活活将对方玩死!。岳姬母子也毫无廉耻之心,为奉承卫公,立刻命令人收集幼女,秘密送进宫中,以供卫公亵玩!” “那些女童,最大不过九岁,最小的只有五岁,只要进了寝宫,绝对活不到第二天早晨!” 叶顾怀何等人物,略一打量周围,就知明珠公主说得没错。在场众人,不知道卫公所作所为的,怕是没有几个。 也对,这些人不是王室宗亲,就是朝中重臣,眼珠子又都盯着卫公的一举一动。三年下来,怎么可能收不到风声? 只不过,所有人都装聋作哑,当做没这回事发生罢了。 叶顾怀也明白了,为何明珠公主不惜亲自走一趟,甚至去勾引游侠头子季平,也要保证王家车队的覆灭。 就算是勾栏北里,一年也不会买太多女孩子。什么人可以大批量、不间断地购买女童,却不被其他人怀疑? 答案只有一个。 王寿。 卫国精心培养美女,作为贡品送到其他国家。老百姓对官府搜罗女童都习以为常,还有不少人指望女儿出人头地,拉扯娘家飞黄腾达。就算女儿一去无踪,好歹也卖了些钱财不是? 全权负责此事的王寿,出于既讨好卫公,又示好三公子的想法,参与进了这件禽兽不如的事情。 而他所信赖的儿子、孙子们,也都是帮凶。 撬动僵持的朝局,有无数种方式,明珠公主偏偏盯上了王家,与这家人的丧尽天良也不无关系。 “你就不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明珠公主不无嘲弄地说:“阁下以为,他们对老三进贡女童是什么看法?义愤填膺?” “错了!是捶胸跺足,恨自己没想到这条登天之路,被老三抢了先!” 看见老三占了这么大一个便宜,一跃成为卫公的贴心小棉袄,其他公子哪里坐得住? 老二立刻召集一帮方士神棍,弄出所谓的“红丸”,服下后,夜御数女仍无比亢奋,女童的消耗速度直线上升。 眼看两个弟弟地位都要超过自己,大公子也急了,便有人给他献计,说卫公已经是国君之尊,顺风顺水,唯一令他不快只有两件事,一是周边国家太强,二是那方面不够满足。 第一条没辙,第二条,您两个弟弟已经把路子都走得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兵行险着,送**?而且第一次送,您最好得送个极品,让卫公眼前一亮,想要尝鲜。 大公子深以为然,手下借机大捞特捞,不知令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又有多少男童步上了那些女童的后尘。 “他们以为自己生来就高高在上,别人只能任他们宰割。却不知,那些被他们视作蝼蚁的人,也是会反抗的。” 按照明珠公主的计划,只要卫公莫名中毒,几位公子为了争夺王位,必定会狗咬狗,把这些恶心事全都抖出来,让天下人看到,他们都是怎样的渣滓。 而她下注的那位异母兄长,人品也不见得好,否则也不会对亲妹妹有想法。之所以没做这些烂事,只是懦弱胆小,不敢与几位兄长争锋罢了。但在前头几位公子出这么大丑闻之后,他不就能顺位上去了吗? 听到这里,叶顾怀不置可否:“想法很好,前面的计划也都可以,但还是太天真了。” 既然都已经知道这群王室公卿对卫公的禽兽之举装聋作哑,就该明白他们是什么德性。又凭什么认为,他们不会推一个道德品质败坏,却符合自身利益的人上去呢? 这是政治角逐,是未来二十年,整个卫国的利益格局之争,而不是什么道德标兵评比。 “你还是太过想当然了。” “另外,你的道德,也没有你自己所说的那么高尚。” 第四十九章 真实 叶顾怀听到“红丸”的那一刻,已经知道卫公的毒究竟是怎么中的了。 所谓的“红丸”,也是道家丹方中演变而来的一种特殊药丸。 道家炼制的丹药,服用之后,往往能刺激到中枢神经,刺激腺上激素分泌,甚至能产生幻觉。以至于服食这些丹药的人对它们的功效深信不疑,坚信自己坚持吞服金丹,就能飞升成仙。 只不过,这些丹药的主要成分,往往是钟乳、硫磺、石英等碾碎而成,含有不轻的毒性。 最典型的例子当属“五石散”,上流社会一度认为服用了此物之后,既飘逸,又风流,引为美谈,风靡一时。 结果呢,很多人服散之后,狂性大发,穿着一件什么都罩不住的衣服,赤足狂跑,和疯子差不了多少。 这是因为五石散毒性发作,产生巨大的内热,只能喝冷酒,吃冷饭,外加狂奔等,把内热给消耗掉。 叶顾怀虽不了解“红丸”的具体成分配比,但也知道这个年代的x药,尤其是道家练出来的,往往都有不轻的副作用。 也就是说,卫公很可能服用红丸后,神志不清,只知道凭借本能行动。 若是这种时候,他的枕边人用一种颇为香艳的方式,给他灌下毒药,他别说反抗了,只怕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正因为如此,叶顾怀才说,明珠公主也不无辜。 她派人暗害卫公,如果不是叶顾怀把她认了出来,就没人知道这件事是她做的,这说明什么? 要知道,卫公一旦出事,不管几位公子斗得如何惨烈。按照他们这种上位者的作风,肯定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当时在的人全部关起来,严刑拷打,让他们把秘密全都倒出来。哪怕你偷偷攒了几两银子,那也是一件秘密,未必就没用,对吧? 就算这群人没被拷打死,卫公若是死了,他们也是要跟着陪葬的。 包括卫公的心腹内侍们,他们活着,估计是因为几方势力角逐不下,都怕用了新的太监,卫公莫名暴毙,烂账谁都说不清,就暂时让这几人“将功折罪”。 那么问题就来了,暗杀卫公的那人,图得是什么? 成功也是死,不成功更是死。 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何来这么坚定的心志,非但做下这么大的事情,而且严刑拷打之下,都没有把明珠公主供出来? 利益能令人赴死,却未必能熬住酷刑。 唯有仇恨的力量,才能如此惊人。 所以,叶顾怀轻轻地,慢慢地,对明珠公主说:“指责别人,永远比反省自己来得容易,不是吗?” 人都是这样,将别人的缺点看得一清二楚,却很难认清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明珠公主无言以对。 叶顾怀说得不错,她确实不算无辜。 她虽然没有参与搜罗孩子,谄媚卫公的行动,但她也没有帮这些孩子。相反,她一直在冷眼旁观,寻找机会。 那些被送进宫中的孩子,每一个,她都想尽办法弄到了名字、身世,派人去调查他们的家庭,看看对方有没有感情深厚、性格坚定、思想早熟、聪明敏锐的兄弟姐妹。当然,若是容貌出众,那就更好了。 寻觅三年,她才找到这么一个人选。 一个叫“幺娘”的小女孩。 幺娘生母早逝,后娘不慈,她是被亲姐姐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仔一样,勉强长大。本来是一个性格十分害羞、懦弱,从来都躲在姐姐身后的人。 但姐姐被卖掉了,没人再庇护她,她也只能学着坚强起来。 被王家管事买走的那一刻,她是多么的开心啊!因为她记得,就是这个人带走了姐姐,所以她壮着胆子要求,能不能把她和姐姐卖到一起去。 对方笑眯眯地同意了。 如果不是“偶然”撞见了明珠公主,幺娘永远不会知道,深爱的姐姐三年前就已经被凌虐至死,直接被拖到化人场烧了。 死后不能进族中墓地,无人供奉血食的人,尚且会成为孤魂野鬼;死后被挫骨扬灰,连骨灰都没能留下的人呢? 明珠公主“怜惜”幺娘,想要带她走,幺娘很感激明珠公主的恩德,却下定了决心,要为姐姐复仇。 她当然知道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但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压根不在意她们两个赔钱货,否则也不会卖了姐姐,又卖掉她;后娘更是将她们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舅舅家也没来管过她们。 这样的亲人,就算死掉,幺娘也不会有负罪感。 “我明明安排好了,等我回来,才会轮到她侍寝。一旦事情结束,我就想办法送她离开。结果,卫公无意中撞见了她,她觉得机不可失,就……” 明珠公主越说,声音越小,也不复之前的理直气壮。 哪怕她能骗过别人,却也骗不过自己。 别的不说,只需要问一个问题——既然明珠公主说计划要等她处理完王家的事情,回到卫都再发动,她为什么要提前把“万年枝”给幺娘呢?不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意外?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意外。 如果她真的要救这个小女孩,就不会听从幺娘的要求,送幺娘进宫了。 “你瞧不起你的兄弟们,这很正常,我也瞧不起他们。”叶顾怀淡淡道,“但凡对孩子下手的,都是人渣中的人渣,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但你若是觉得,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人,那就大错特错。” 生长充满污泥的宫中,难道真能开出白莲花不成? 明珠公主口口声声说她憎恨着父亲,看不起兄长。实际上,他们的本质都没有任何区别,压根没有把下层人当一回事。 她的哥哥们向卫公送女童男童,是为了利益;她利用这一点向卫公下手,同样是为了利益。 只不过,明珠公主还稍微有一点名为“良心”的东西,这体现在她对王家的心狠手辣上。 但那不是正义的伸张,仅仅是推卸责任的迁怒罢了。 因为我帮你报仇了,所以你为我牺牲性命理所应当,不会令我午夜梦回的时候,良心有愧。 第五十章 心火 明珠公主突然笑了。 一开始是低着头,耸动肩膀,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哭。但很快,就听见她清脆而愉悦的笑声,放肆地在寝宫内响起。 “真是的。”她一边擦掉眼角的泪水,一边笑着说,“骗了自己太久,差点忘记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她为什么要装好人,非要在心里认为,自己就算追逐权力,也是理所应当。 如果让这些人上位,国家不会有好结果,唯有自己掌权才行。 这就是明珠公主自我说服的借口,也唯有如此,她才能不带任何心理负担地去谋害别人。 但事实上,就算她成功掌权,也未必有卫公做得好。 【万事皆始于一。】 当你为了追逐权力,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去死的时候,便已经注定,终有一日,你会为了权力去主动杀人。 走到那一步,若是面对失去权力地位的危险,割地赔款、跪地求饶、不择手段……也就近在咫尺。 为了保住权力,什么都能做。 这就是权力的威力与魔力所在。 没有它,你很难保住自己,随心所欲;有了它,你就不再是自己,而会沦为它的奴隶。 所以,叶顾怀从来不去追求权力,哪怕他确确实实有这样的本事。 因为他知道,自己心底有一只野兽,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要出笼。 他已经拥有了武力,牢门不再像之前那样牢牢封锁;如果再获得权力,就相当于给那只野兽装上了双翼。 届时,他无法确定,自己究竟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总不会是什么好结果就对了。 “谁让我被二十六台机器,外加十三个心理医生,共同确诊为‘高度反社会人格’呢?”叶顾怀心想,“老曹被平反后,之所以没回归部队,而是和我们两个单身汉一同住在集体公寓,指不定就是接受了什么奇怪的指令,顺便看着我。省得我哪根筋不对,就跑去引起社会恐慌了呢!”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对明珠公主说:“油脂的味道。” 刚进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发现了。 寝宫垂着的长长纱幔,全都用特殊的油脂浸泡过,只要触及到哪怕是一丁点的火苗,就会熊熊燃烧。 “阁下慧眼如炬。”明珠公主矜持一笑,顾盼神飞,“我本来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自己也要走一趟。” 她当然想过,这群人的道德底线并没有多高,几位公子就算爆出这么恶心的大料,还是有上位的可能。 这种事情,明珠公主决不允许。 所以,她早就偷偷派人更换了宫中的纱幔——卫公好奢华,整个宫中都要粉刷得金碧辉煌,触目所及越华丽越好,这就给她创造了机会。 她查到,东阳郡首富何家通过“宰相-大公子”这条线,表面上只承包了三个馆驿,实际上还牵扯进了一定的皇家贡品生意。譬如,何家的姻亲负责制作华美的布匹,由何家上贡到宫廷。 这也是为什么,何七少,现在该叫景重明了,一摸到绣帕的料子,就能察觉到不妥的原因。无非是耳濡目染,习惯成自然罢了。 明珠公主一边把何家卷进王家覆灭的案件中,借此打击大公子派系;一边暗中与何家达成交易,答应护送何家两个人离开卫国,条件是何家必须将本次进贡的布匹泡在油脂里,而且处理掉特殊气味,不能让人发现。 倘若卫公病逝,继位的人却不是自己择定的异母兄长,明珠公主就会在灵堂前放一把火,就算烧不死几个兄弟,也要把他们毁容。 “我可不希望他们跑到其他国家,把卫国当做大饼,端到他国国君面前,卑躬屈膝,许诺只要对方能替他们复国,就让卫国自动成为该国的臣属。” 她付出了这么多,牺牲了这么多,就为了攫取卫国的权力。如果走到这一步,尚且功亏一篑,岂不是要吐血? 叶顾怀能够明白这种心理,却还是纠正:“就算他们全都死了,只要其他国家想打卫国,说句新国君得国不正,也是能打的。顶多面子上不好看一点,因为没有切实的严家血脉当大旗。” “我知道。”明珠公主俏皮地笑了,“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得不到的,其他人也别想得到。” “所以?” “请帮我拦住他们吧!”明珠公主微笑着说,“守在外头,让别人不要进来,里头的人不要出去,我来放火。” 听到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么残酷的话语,众人再也忍不住,纷纷痛斥: “蛇蝎心肠!” “丧尽天良!” “明珠,你暗杀自己的父亲都不算,又要杀死自己的母亲?” …… 如果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只怕明珠公主早已断气。就连现在,这群人之所以没冲上去对她又掐又打,也是因为叶顾怀站在那里。 明珠公主也知谁是关键,昂首望向叶顾怀,不退不避,目光如电:“阁下认为呢?” 这群人该死吗? 当然该死! 且不提他们对卫公残害幼童的视若无睹,乃至附和趋奉,作为金字塔最上层的代表,这群人本身也不可能干净。 就算他们没亲手杀人,连奴婢也不曾打死、发卖,但被他们庇护的官员、豪奴、商贾,总有那么几个视人命若草芥吧? 就拿王寿为例,三十年之内,就从落魄贵族变成茅阳郡第一大地主,发家的手段岂能干净? 叶顾怀在这十年内,游遍天下,早就看过地主、士大夫阶层为了蓄奴,究竟能使出多少花样。 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个世界的统治阶级完全是想尽办法,逼得百姓家破人亡,卖田卖地卖儿卖女,最后卖掉自己,好让这群人赚得盆满钵满,吃满嘴流油。 老百姓的忍耐力一直很强,直到忍无可忍,才会揭竿而起。 但由于武者的存在,导致这个世界造反的难度更大,从某种角度来说,百姓的日子,或许更生不如死。 要是换做别人,早就义愤填膺,答应帮明珠公主这个忙了——杀几个人渣而已,还用多想? 叶顾怀却不然。 他不像陆昭,认为任何人都无权裁定对方的生死,只有神圣的法律才能判决一个人的命运;但他也不像谢思之,觉得整个世界就是狩猎场,弱肉强食。弱者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强者要你去死,你就得死。 只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明珠公主,懒洋洋地说:“这个要求,有些难办呢!” 第五十一章 彼此 听见叶顾怀给出的答案,明珠公主的笑容终于僵住了。 她见过很多男人,有贪财的,有好色的,有义薄云天的,也有卑鄙无耻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无论哪一种,她都有对症下药的办法。 有些时候,她需要这些男人对她死心塌地,供她驱策;但更多时候,她会投其所好,用共同的利益与目标来捆绑。 因为她深知,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有可能背叛感情,却很少有人会背叛利益。 这么多年来,明珠公主靠着敏锐的观察,细腻的心思,果决的手腕,很少有失手的时候。偏偏先是遇上了卫公发疯,又碰上叶顾怀这么个奇葩。 装柔弱,不管用;装正义,被看穿;自曝计划,被说不完善。就连最后,自剖真心,打算鱼死网破,与这群人一同下地狱,让他顺手帮个小忙,得到的答案居然是“令我很为难”? 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 你要是怕麻烦,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把卫国的重要人物全都聚在一起,就为了查毒药是谁下的? 明珠公主只觉得自己的脸无比僵硬,如果条件允许,她真想拎着叶顾怀的衣服尖叫:“让你帮个忙,会死吗?” 当然,若她真这样做了,叶顾怀肯定会告诉她——你让我这么做,我就这么做,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虽说面子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就像节操这种东西,必要时完全可以吃掉一样。但他和明珠公主又不熟,何必为区区小时就违反原则呢? “这样吧!”叶顾怀兴味盎然地说,“你们当我不存在,继续原定计划就好。” 这一刻,其他人的心情,与明珠公主诡异地重合。 你这家伙,脑袋是不是……有点问题?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叶顾怀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嗖嗖嗖”的声音,已经自殿外传来。 箭头的火焰舔舐着脆弱的木质窗棂和浸过油脂的窗纱,很快就形成燎原之火,将整个寝宫包围! 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寝宫包裹,众人如梦初醒,尖叫、挣扎、哭泣响成一片,就有男人冲上前,打算强行撞开尚且没有着火的门窗! 可就在这几个人刚刚靠近门窗,还没来得及撞的瞬间,呼啸的箭声再次响起,尖锐的箭矢穿过薄薄的窗纱,扎进了血肉之躯! 叶顾怀望着这一幕,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外头可是万箭齐发,这样冲出去,直接就会被扎成刺猬哦!” 他的声音极轻,除了明珠公主以外,没人注意。 几位公子已经濒临疯狂,大公子率先冲过来,也不管叶顾怀,死死地扼着明珠公主的脖子,面容狰狞而扭曲:“叫他们停下!” 明珠公主拼命挣扎,却无法抗拒男女之间的体能差异,脸色涨得青紫,根本无法呼吸。 四公子见状,小声说:“大,大哥……” “闭嘴!”大公子喝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其余几位公子也立刻附和:“现在不是担心你姘头的时候,她要把我们都害死在这里!” “对,让她出面,喊停这些人!” 四公子立刻噤声。 明珠公主纵然呼吸极为困难,眼前都快看不清东西了,瞧见这种情景,还是觉得好笑。 这就是搂着她山盟海誓,说爱她如命,要给她一切的男人啊! 幸好她从来不曾相信所谓的爱,早早就看清了对方清俊皮囊下懦弱自私的本性,否则遇到危险时,却被毫不犹豫地抛弃,该有多难过?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好人从来不长命,坏人却总是活得长。 濒临崩溃的那一瞬,她听见了一个漫不经心,甚至笑意的声音响起:“都说了,蠢货就不要跳出来,安心当个背景板就行。” “她人在这里,寝宫却已经被火箭包围,这等局势,居然还看不清?外头的人分明就是要置在场所有人于死地,你们还指望她喊话有用?” 话音刚落,大公子手臂莫名一麻,不得不松了手。 捡回一条命的明珠公主拼命咳嗽,心情极为复杂。 外头那个下令要把他们全都埋葬在这里的人,名叫孙振,也是她的情人。出身卫国名门,一向是众望所归的天之骄子,前程远大,很有可能在三十五岁之前就成为九卿。 事实上,孙振差一点就成功了。 当时九卿之一的卫尉卸任,放眼整个卫国,除了孙振,无人有足够的资历和威望担任这一职位。 只可惜,空降了个公孙恒。 孙振这辈子都没受过委屈,骤然丢了这么大的脸,心里自然不好受。 明珠公主找准机会,蓄意接近孙振,两人很快就“心灵相许”。 在明珠公主的误导下,孙正误以为她将二人的儿子换到了四公子府上,喜不自胜。当然拍胸脯保证,宫变之时,只要公孙恒不搅局,一定对她鼎力相助,合力将他们的儿子扶上皇位。 现在看来,怕是一个假意,一个做戏,谁都没有把谁当真。 想到这里,明珠公主第一次露出苦笑。 她是个极为自负的人,认为天底下无人比自己聪明,那些老奸巨猾的朝臣,心思缜密的萧闵,成名多年的孙振,哪个不是被她耍得团团转? 一个男孩,能认三家的爹,哄得一群人为她效力,出生入死,如何令她不志得意满? 现在看来,却是妄自尊大,太看得起自己了。 她在利用别人,别人也在利用她。 区区一个儿子,只怕根本没被这些男人放在眼里,他们所追逐的,仍旧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说,你就没有想过?”叶顾怀非常不解,“孙振上位这么快,难道会没有卫公的庇护?” 她在利用别人,别人也在利用她。 区区一个儿子,只怕根本没被这些男人放在眼里,他们所追逐的,仍旧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说,你就没有想过?”叶顾怀非常不解,“孙振上位这么快,难道会没有卫公的庇护?” “我说,你就没有想过?”叶顾怀非常不解,“孙振上位这么快,难道会没有卫公的庇护?” 第五十二章 风吟 剧毒入喉的那一刻,明珠公主竟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 纵观她的一生,从懂事开始,就在想方设法地往上爬,试图攫取更高的权力。 从年少时,凭借手腕,赢得管辖身边奴仆的权力;到少女时期,试图主宰自己的婚姻;再到成亲之后,汲汲营营,追求卫国的王权,从没有一刻停息。 这一路走来,她丢掉了太多的东西,也曾无数次累得喘不过气,差点停下,但最后还是咬紧牙关往前走。 “我好累啊!”明珠公主心想,“好想睡个安稳觉。” 哪怕是漫长的安眠也没关系,因为她一醒来,就会精神抖擞,又投身到战斗中去。 谁让她就是一个拥有无穷无尽贪心,永远也学不会满足的人呢? 就在她想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听见一个温柔中带点笑意的声音:“你怕高吗?” “不怕。” 恍惚之中,她听见自己的回答:“我喜欢高处,越高越好。” “高处的风有点大哦!” “只要能站在高处,就算承受再凛冽的风,也是应当付的代价。” “那你记得屏住呼吸,专心闭气。” 话音刚落,明珠公主就觉得身体一轻! 就见叶顾怀左手将她揽起,一个提气,身形已跃至寝宫正门前。 正燃烧熊熊烈焰的大门就被无形的气劲冲击,“砰”地一声,竟化作无数火球,向四处极速飞去! 霎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孙振早就有所预料,声音沉着,表情冷静,令手下继续放箭,务必要将出来的人扎成刺猬。谁料箭矢刚一射出,这些弓箭手眼前就是一黑。 下一刻,他们才发现,黑暗并不是眼睛太难受产生的错觉,而是什么东西当头罩下来,将他们紧紧束缚! 炽热的火焰,立马舔舐上他们的衣服! 弓箭手们也顾不上许多,连忙想办法扑灭身上的火炎。原本密集的箭雨,被这个小插曲一打断,立刻就产生了一个豁口! 寝宫内虽然草包偏多,但除却王室宗亲、后宫妃嫔外,还有一帮朝中重臣,这群人可不是省油的灯。见到这个疏漏,也管不得那么多,立刻指挥大家冲出去,顺便让这些人给自己分担火力! 寝宫内外,立刻乱作一团。 但那些声音,离明珠公主渐渐远去。 等到叶顾怀将她放下,她才睁开眼睛,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扔了什么,居然能制住他们的行动?” 叶顾怀懒懒地说:“随手扯下来的布帘。”只是掺了点内劲。 明珠公主回想了一下,非常确定:“布帘不是烧起来了吗?”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叶顾怀一脸理所当然,“我虽然不喜欢管闲事,但不意味着人家都要杀我了,我却不还手。” 他的处世哲学就是这样,外人的事情,他压根不去管。 对方杀人如麻也好,万家生佛也罢。叶顾怀既不会对前者极端排斥,也不会对后者多信任几分。 哪怕对方触及到了他的利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叶顾怀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计较那么多。实在太要紧的事情,先看看能不能协调,如果不能,那就各凭本事。 只有两种情况,他会主动杀人。 别人想方设法要置他于死地的时候,以及; 心情不好,无法控制自身理智的时候。 明珠公主听懂了叶顾怀的潜台词,感慨:“早知如此,我应该设计让他们对上你才对。” 如此一来,她岂非轻松就铲除了一票对手? 叶顾怀轻笑道:“大家都不杀,这种事情,想想就算了。” 除非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或者双方实力太过悬殊,否则谁会有事没事结个生死冤家?给自己找不痛快? 明珠公主也知是这么个道理,只是随口说说,然后才一边打量周围环境,一边问:“这是哪儿?” “扬威镖局。”叶顾怀敲了敲一旁的墙壁,故意拖长声音,“两位,听够了,该出来了。” 李伯远和李仲远从转角走出,一个满脸尴尬,一个满眼无奈。 叶顾怀抱着明珠公主这么一个大活人,直接飞檐走壁,从王宫到扬威镖局,半点都不掩饰。 扬威镖局负责警戒的人没闹清楚状况,还以为是敌袭,立刻回禀李伯远。 李伯远听闻这一消息,与堂弟面面相觑,最后都化作苦涩的表情,心中却不得不服。 叶顾怀搞这么大的阵仗,卫国的大人物们就算今天得不到消息,最迟明天,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如果扬威镖局执意留下来,便可狐假虎威,继续混下去,但此举未必是长久之计。 “公子料事如神。”李仲远上前一步,行了一礼,“我与兄长已经商定,带大家离开卫国。” 这才是叶顾怀明目张胆的原因。 他已经猜到,李氏兄弟会带整个扬威镖局离开,就算他今天公然到扬威镖局来,他日也不会给扬威镖局造成太大的麻烦。 就连扬威镖局想去的地方,他都猜到了几分,只待验证,故听他问:“你们打算去哪里?说不定我能帮到你们。” 李伯远没有婉拒叶顾怀的好意,虽然他不爱欠人情,但扬威镖局一大家子上路,又是去一个陌生地方扎根,有熟人引荐总比没有好。所以,他也不扭捏,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准备去太微城。” 李仲远解释道:“我与堂兄盘算过,各国都有知名镖局,早就扎根当地。我等贸然注入,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倒是最南边的宆州,这几年风生水起,商业往来畅通,吸引了许多流民在哪落户,正是我等经营发展的好时候。” 这个选择,与叶顾怀所猜测的一模一样。 只见叶顾怀眉宇舒展,语气都温和了些许:“既是如此,我有一件任务要委托你们。” “公子请说。” “你们把这位——”叶顾怀指了指明珠公主,“送到太微城。” 李家兄弟刚要答应,就听见叶顾怀的下一句是:“告诉你们见到的主事人,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挖个坟,把她给埋了。” 第五十三章 用心 听见叶顾怀的要求,李家兄弟先是一惊,而后便是一喜。 惊是因为他俩已经认出了明珠公主,实在不想再卷入卫国王室的纷争。外加叶顾怀的要求太过匪夷所思,什么叫“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挖坑把她埋了”?就算想杀人,有当着受害人的面直接说的吗? 至于喜,倒是很好理解。 太微城发家之路堪称神速,各国还没回过神来,原本穷得叮当响,荒芜得没人愿意去的宆州就变了模样。短短十年,已是公认的富庶之地。 只不过,各方势力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太微城的主事者驱逐了闵国王室成员后,既不对外扩张,也不自立为王,甚至连诸侯会盟都不参与。 你说它不是个国家,只是个单纯的江湖门派吧!但它也不参与任何武林事务啊! 迄今为止,世人除了知晓太微城城主姓“时”之外,竟无法获取更多信息。 多少探子派过去,也是有去无回。 正因为如此,听见叶顾怀明确点出“太微城大城主”,李氏兄弟这般精明的人,岂有听不出弦外之音,猜不出叶顾怀与太微城关系匪浅的道理? 事涉未来的顶头上司,李仲远打蛇随上,真心实意地向叶顾怀作揖:“还请公子指点一二。” “不要自作聪明,别触犯太微城的律法就行。”叶顾怀随口道,“管好你们的人,不要见到绝世美女就色授魂与,明白?” 李伯远立刻保证:“在下一定管好镖局众人,绝不会冒犯几位前辈。” 叶顾怀的脸色变得极其古怪,半晌才慢慢道:“这句‘前辈’,千万别在她们面前喊。” 幸好他提点了这么一句,否则等扬威镖局到太微城,对苏镜暖、和静兰等恭恭敬敬地喊“前辈”…… 虽说她们没这么小心眼,遇到这种事,只会笑得前俯后仰,压根不会对扬威镖局做什么。叶顾怀却很可能会被她们借机锤爆,被迫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沦为跑腿打杂的苦力,理由也很正当——你推荐过来的人,居然都不介绍清楚,还喊我们前辈,把我们喊老了几十岁,不找你找谁? 想到那副惨烈场景,饶是叶顾怀也免不得头皮发麻,连忙申明:“第一,她们和我年龄仿佛;第二,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与太微城城主没有任何男女关系!” 言下之意,你们可千万别乱脑补,一旦被发现,你们没事,我铁定有事! 李氏兄弟面面相觑。 很显然,要是叶顾怀不明说,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明珠公主倒是很好奇:“绝世美女?有多漂亮?” 女孩子关注的重点,从来都这么奇怪吗?听见一个异性很美,就被激起好胜心? 这么说来,雄性听见某个同性很强,也会燃烧战斗欲,似乎是一样的道理? 见叶顾怀陷入沉默,明珠公主会错意,还当他是为了照顾自己的自尊心,不由连连摆手:“不用顾忌我的感受,直说就行。” 她就是有点好奇,毕竟她也是公认的卫国第一美女,虽然这个名号不乏水分。因为在卫国境内,就算能找出几个比她漂亮的,也没人比她的身份高,自然不敢在这种虚名上胜过公主。但她的美丽也毋庸置疑,哪怕满宫华翠,她也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即便如此,就她自身经历总结,那些掌握一定权势、见多识广的男人,乍一眼见到她或许会惊艳,愿意为得到她付出一些代价,却真没到神魂颠倒、不顾一切、理智全都忘光的程度。 但听叶顾怀话中的意思,太微城中的红颜,祸水可不是她这个等级。 面对这个问题,生死关头尚面不改色的叶顾怀,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这可真是送命题,妥妥的! 具有极强求生欲,不希望一次性将除帮主以外,帮会所有妹子全得罪光的叶顾怀纠结半晌,才用一种极为深沉的语气,问:“你见过楚嬿容没?” 明珠公主一听这名字,神色就复杂起来:“没见过,但萧闵对她始终念念不忘。” 萧闵对楚嬿容惦记之深,令明珠公主怀疑,他调戏别人,可能是出于做戏,但调戏楚嬿容,绝对是惊为天人,一时忘情,根本来不及想其他事情。 楚嬿容有多美呢? 她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面对萧越(即萧月城)不光坚持要打破持续近千年的联姻规则,拒绝娶大国公主,还把晋王送给他的侍寝宫女通通退回去,表示这辈子爱的人楚嬿容有且仅有楚嬿容,不会与其他女人发生任何纠葛的时候。所有人都表示不可理解,认为萧月城是病得太久,脑子已经被烧坏了。 等他俩成亲那天,舆论直接扭转,所有见过楚嬿容的人都表示,萧月城绝对是天底下最幸运,最让人嫉妒的男人。换做他们,若能得她一笑,别说散尽妻妾,就算死了也愿意。 没等明珠公主处理好复杂的心情,就听见叶顾怀说:“那就行了!我见过七个与她容貌、气质不分轩轾的姑娘,其中一个长驻太微城,还有两三个时不时会过来,你说呢?” 明珠公主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楚嬿容那样的绝世美人,三百年都未必出一个,你张口就是八个,让别人怎么相信?若是她们齐齐出现,天下岂不是要疯狂? 但她又知道,既然叶顾怀把数字都交代得这么清,那就肯定是见过真人,不会掺杂水分。 诡异的沉默后,明珠公主只能尴尬地说:“幸好我只能清醒几天,否则……幸好我见不到她们,能让自己的骄傲保持久一点!” 这个话题有些伤感,李氏兄弟不敢开口,叶顾怀却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们要去太微城,必定会经过陈国。还请李兄帮我带句口信给曹宣影,就说我要先去天圣教一趟,无法按时赴约。若他问起前因后果,你便告诉他,萧闵手上有万年枝。” “另外,再带一句,贡品之中,有一古物,听卫公与几位内侍的描述,外形极似腕表,下落不明。” 这声“李兄”,很明显就是对李仲远喊的。 知道这是叶顾怀的另一重委托,报酬就是他们路过陈国的时候,军队不会阻止他们前往太微城,李仲远立刻应下。 明珠公主奇道:“听你的意思,萧闵给我的毒药来自蜀国天圣教?那你为何不去找萧闵,反要直接去天圣教?” 叶顾怀比她更奇怪:“萧闵那边,还用我出手?” 明珠公主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你故意打断箭阵,就是为了让寝宫里的人逃跑。只要能逃出去一个,寝宫之中发生的事情也能传到各国高层的耳朵里。对于无药可解的剧毒,谁都会警惕,所以他们会主动去找萧闵的麻烦?” 这当然是原因之一,但主要原因在于晋国是萧月城和楚嬿容的主场,叶顾怀不好贸然越界,索性把萧闵扔给这对夫妻处理。 他不担心这两人会毫无动作,因为除他之外,其他同伴也在盯着这件事,不查清楚究竟绝不罢休。毕竟,谁也不希望下一个中招的就是自己。 当然,这些深层原因,叶顾怀绝不会说出来。故他只是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回答;“其实是因为孙振没有针对我,他只是要杀了寝宫所有人,其中包括我而已。所以,我也不针对他,我只是稍微打断了一下箭阵,就这么简单。至于寝宫中的人能不能逃出来,只是附带,与我无关。” 在权力、身份不再是手中的利器,反倒成了索命符的情况下,能不能凭着自身本事逃脱,不是挺有意思? 唯有这一刻,生与死都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而不像从前那样,靠着高高在上的身份,任意主宰他人的命运。 秩序归于秩序,混沌归于混沌。 这才是叶顾怀认为最好的结局。 第五十四章 九野 虽然叶顾怀没特意交代,声称向曹宣影带口信的事情需要保密,但李氏兄弟合计过后,还是决定让李仲远提前启程,秘密前往陈国梦河郡,沿途尽量隐匿形迹,最好不要让外人发现他的真实去处与目的。 他俩以己度人,心道曹宣影是陈国兵马大元帅元帅,手握三十万雄兵,只怕被陈王猜忌得厉害。 既然如此,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被爆出曹宣影与叶顾怀这等身份神秘的贵公子勾结,被陈王定为“通敌叛国”怎么办? 结果…… 水牢之中,被封住全身内力的李仲远,只想叹气。 “前辈?” 熟悉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景重明目瞪口呆地看着狼狈的李仲远,身旁面容冷峻,制服笔挺的军官已经发话:“确定是认识的人?” “对对对,这是卫国扬威镖局的副总镖头,我们之前打过交道。”景重明忙不迭点头。 只听这名军官冷冷道:“既然景参谋愿意担保,我们自当放行。按照军规,万一此人做下了触发军法的行为……“ “我明白!”景重明拍胸脯保证,“我会接受军法处置。” 军官得到这句保证,挥了挥手,便有人把李仲远从水牢中放出来,送上干衣服不说,还把扣押的一应物品交还。 李仲远十分丢脸,被卫队喊来接人的景重明也很尴尬,两人默默地出了大牢,景重明终于憋不住,低声问:“前辈怎么来了梦河郡?” “叶公子让我给曹帅带句口信。”李仲远苦笑道,“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才到梦河郡没多久就中了软筋散,被五花大绑,直到凶神恶煞的卫队把我带走,我都没能找到任何机会逃离。” 这么丢人的经历,李仲远实在不想说出来,但他心里又非常不解——他很确定自己暂时落脚的是一户民居,纯粹的百姓,压根不会半点武功,才没有特别提防,怎么就中招了呢? 景重明秒懂,不好意思地解释:“前辈有所不知,梦河郡原先很穷,全靠曹帅率军多年屯垦,又大批迁移军属来此驻扎,才有了今日的气象。却也导致整个梦河郡中,除却屯垦团的家属,就是商人、游侠、武者,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的探子潜伏其中,伺机破坏。” “再者,许多英雄豪杰慕曹帅威名,千里迢迢来投军。奈何九野军招人的标准一向严苛,该刷就刷,不留任何情面。为防止有人落选闹事,又或者耍赖皮,留在梦河郡不肯走,反复参与考核。曹帅便颁布了‘安保法’,规定只要梦河郡的百姓‘保护乡梓’有功,就可以破格进入九野军中。” 只不过,梦河郡上上下下加起来四五十万人,一大半都是弓马娴熟,体格健壮,接受过一定时间专业训练的民兵,加上曹帅与九野军的赫赫威名,根本没有强盗、外敌之类的敢来闹事,就连地痞流氓都销声匿迹。所谓的“保护乡梓”,也就无从谈起。 那些想进九野军都快疯了的“普通百姓”,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各方势力的探子身上,只盼着有朝一日撞大运,发现一个探子,报告给护卫队。凭借这等功劳,弄个九野军的预备役名额。 听完景重明的解释,李仲远无言以对。 感情他隐藏身份的举动,在火眼金睛的梦河郡百姓面前,那就是鬼鬼祟祟,不怀好意。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啊! 难怪护卫队来得这么快,这可真是…… 李仲远到底不是泛泛之辈,一时的失落后,立刻调整好心态:“我该通过什么途径,才能亲面曹帅?” “只要报上叶公子的名字就行。”景重明回答,“叶公子当时托我给曹帅带一封信,一开始,我也被卫队抓了。他们想要把信拆开,听见是叶公子的信就不敢妄动,立刻上报了曹帅,曹帅当天就见了我。” “等曹帅看完信,知道我与叶公子如何相识之后,便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九野军。我点头之后,曹帅又问我擅长什么,听见我对计算颇为擅长,便把我分进了莫府。” 莫府是曹宣影成立的新机构,汇集了一批顶尖精英,有擅长测算天气,兼职方士神棍的伣官;有擅长绘制地图,赤脚走遍天下的墨家学子;也有纵横家的谋士,乃至兵家的传人;还有光凭心算,就能把整个九野军的军功分配、粮草配比算得一清二楚,半点错误都不会有的神人。 这群精英聚在一起,参知军事,战前庙算,战时应变,爆发出惊人的威力,无疑是九野军百战百胜的重要原因之一。各国闻风而动,纷纷效仿,却勉强得其神,无法得其形。 景重明怎么也没想到,在参军的道路上,自己引以为傲的剑法反倒成了丢分项。九野军不需要桀骜不驯的武者,只需要听话的军人。而他曾非常不愿提起的,象征他出自商家的计算能力,反倒成了进入九野军的凭证。 若他没这个本事,就算叶顾怀推荐,曹宣影也不可能直接把他分到莫府,至少得扔到基层做几年低级小兵。 李仲远没有察觉到景重明微妙的心情变化,心中反而咯噔一下,暗道,这么亲近的关系啊! 这令他下意识就想到一种可能:“叶公子莫非与陈国王室……” “别,千万别提!”景重明立刻打断李仲远的话,语声高亢,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做法太不礼貌,忙道,“抱歉,我不是有意失礼,实在是——” 他顿了一顿,才说:“在梦河郡,你可千万别提陈国王室,否则会被人偷偷盖麻袋打个半死!” 李仲远心中惊骇。 难不成曹宣影要造反? 若非如此,何以解释梦河郡上上下下,从军到民,对曹帅奉若神明,却对王室满怀敌意? 景重明怕李仲远误会,连忙解释:“曹帅并无造反之心,只是陈国王室——唉,你看见来来往往的商队了吗?那就是某件事情造成的结果之一。” 与此同时,九野军,莫府。 “今年拨下来的钱款,竟只有五千金。”一名高级军官愤愤不平,“真正到咱们九野军手里,怕是三千金都不剩。” 另一名参谋冷哼道:“陈王光是修蓬莱宫,预算就是二十万金。听说已经派人去采购梁国的石头、魏国的木头、晋国的锦缎、蜀国的美女……真是荒谬!” “若非曹帅力挽狂澜,陈国早就亡了,又岂来今日的威名?” “曹帅为陈国开疆拓土三千里,率九野军打下了五州又十七郡。朝廷那帮蠢材,却对九野军一再打压!岂有此理!” 第五十五章 旧怨 九野军上下对陈王积怨极深,起因便是七年前的一桩惨案。 想当年,陈国连续出了两代昏君,丢掉了三分之二的国土。卑躬屈膝,割地赔款,周边各国仍不满足。趁着陈灵王过世,新陈王只有十四岁,无法控制朝局,便联合出兵,趁火打劫,决定将陈国彻底瓜分。 五国联军打到陈国都城外,许多达官贵人早已拖家带口,逃往他国。放眼满朝,三公九卿一个不剩。 眼见国都将破,在廷尉衙门坐了三十年冷板凳的二把手,年过半百的廷尉丞林江毅然站了出来,指挥百姓守城。卫国西南方,又有曹宣影率民兵异军突起,挽回颓势。 几次战败,令本就面和心不和的五国矛盾更深,最后因损失过大,不得已从陈国退兵。 那一战后,林江官拜宰相,曹宣影的地位也迅速上升。 但他们根本来不及庆幸,因为陈国经此一役已是满目苍夷,周边五国又贼心不死,不给陈国多少休养生息的机会,第二年秋天又率兵来袭。 曹宣影率三万九野军镇守前线,苦苦与三个国家的二十五万大军对抗,本就十分艰难。谁知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天气又特别冷,曹宣影连发七封加急密函,希望陈国朝廷能动用全部人力,立刻缝制足够的御寒衣物与手套。 谁也没想到,第一批物资送到的时候,非但分量极少,拆开一看还全是破烂发黑的粗麻布,根本起不到御寒的作用。 幸亏那一年,太微城刚好制作出珍妮纺纱机,开始生产棉布。 虽然时常风认为机器还需要改进,现在生产出来的棉布质量实在太差,但就是靠着这些粗陋的棉衣棉袜棉手套,九野军才没有全军覆没,坚持到了敌人退兵的时候。 事后盘点死伤,三万九野军,战死的只有七千。由于等不到御寒衣物,被冻死冻伤的将士,却有一万两千之多。 “这等丧尽天良之举,便是陈王的舅舅,太后的亲哥哥,承恩侯所为。” “他不仅公然截留了朝廷辛辛苦苦凑齐,用来购买衣料及付给百姓当工钱的一万五千金,只用一些破烂麻布去抵;还给百姓摊派任务,说他们没能按时按量上缴御寒衣物,又借此盘剥百姓。” “林相派人缉拿承恩候时,太后公然出现在朝堂上,质问陈王,‘你作为外甥,竟要眼睁睁地看着臣子越过你,杀死你的舅舅吗’?” 李仲远听到这里,不由叹道:“此等做法虽然无耻,却捏住了陈王的七寸,也令林相难做。” 外甥杀舅舅,罪行就比儿子杀父亲轻一点,前者大逆不道,后者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会被世人诟病。 他不像景重明,年轻气盛,听见这等肮脏事就情绪激昂,恨不得立刻替天行道。李仲远混了这么多年江湖,清楚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上位者明明害死了无数人,却因为身份尊贵,便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陈王年纪尚轻,这件事的最终决定权,还得落到林相手上。 如果林相爱惜羽毛,就不敢逼迫陈王杀死承恩侯,以免担上“权臣欺凌幼主”的罪名。 景重明佩服道:“您说得不错,林相确实不敢杀承恩侯,只将他软禁起来。又派人向曹帅做保证,说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并带去了无数金银赏赐,想要安抚住曹帅。” “曹帅听完之后,立刻召集九野军,清点人数。当着使者的面,告诉大家,想回家的,直接从这些赏赐里拿钱。无家可归的,尤其是伤员,他送大家去太微城,保证他们余生能安稳度过。随后直接将盔甲一摘,宣告自己已白身。” “等到曹帅统计完毕,立刻带着伤员们,浩浩荡荡地踏上前往太微城的道路。朝廷收到消息,这才傻眼,发现曹帅根本不是以退为进,借此与他们谈条件,而是真的不想干了。陈国若是没了曹帅,只怕来年春天就要亡国!” “林相星夜兼程,赶了十几天,终于在队伍踏入宆州之前,拦下曹帅。” 说到此处,景重明已是眉飞色舞,李仲远也露出神往之色。 “为挽回曹帅,朝廷授予曹帅‘开设莫府,便宜行事’的职权。不仅如此,原本由朝廷发放给九野军的物资,也改成直接发放现钱。就是怕许多人胆大包天,借着采办的机会,以次充好,旧事重演。” “承恩侯连鸩酒一杯,宣称‘暴毙’的最后体面都没有,直接交由三司审判,列出罪行五十余条,车裂而死。太后被禁足后宫,再也无法踏足前朝一步。就连每天与陈王见面的次数都会受到限制,唯恐太后教唆,将年少的陈王教坏。” 李仲远听罢,不由叹道:“只怕是物极必反。” “谁说不是呢?”景重明的神色也黯淡下来,“前年陈王已经加冠,理应亲政,林相却迟迟不肯放权。只怕陈王心里早就将林相和曹帅恨上,这才导致朝廷拨来的钱款一次比一次少,甚至还出现了‘损耗’。” “换做前几年,谁敢克扣九野军的钱款?这两年却是一次比一次过分,听说这次才拨了五千金,真正到九野军手里,怕是三千金都没有。” 李仲远闻言,便嗅到了几分不妙,却见景重明的脚步停了下来,对前方站岗的卫兵行了个古怪的礼,右手与太阳穴平齐,利落地说:“莫府玉门部景重明,带重要人物求见曹帅!” “收到!”卫兵也回了一礼,“请去偏厅落座,稍等片刻。” 明白这是曹宣影有事,待会才见他们,李仲远刚要应下,却见景重明已经呆在原地。 李仲远来不及让景重明回神,就见对方已脱口而出:“莫非是云裳绣坊的苏大当家来了?” “景参谋!”卫兵面色一冷,“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情。” 此时,距离大门足足有数百米的书房,苏镜暖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我们这次运来的五百车货物中,除了三百车稻米,一百车棉衣外,还有五十车鱼干,三十车盐,二十车糖,但在账本上记得都是小麦。你们做账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被人抓住把柄,落人口实。” 鱼干的市场均价是十钱一斤,盐的均价是六十钱一斤,糖价更高,要三百钱一斤。小麦则是三十钱一石,即一百二十斤,价格差距不可谓不大。 把鱼干、盐和糖都记成小麦,与白送也差不多了。 这种事情,一旦查实,说不是通敌叛国都没人信——你不出卖国家,别人凭什么白送你价值几万金的货物? “无妨。”低沉的男声响起,“落人口实的事情多了,不差这一两桩。” 苏镜暖若有所思:“你这么淡定,莫非真打算造反?” “我没这个心思,其他人未必。”曹宣影平静道,“再深的仇恨,七年过去了,也不至于愈演愈烈。只因莫府有一帮人成天上蹿下跳,宣传陈王的荒淫,以及朝廷的不公,对九野军的打压,引导舆论风向。才会导致整个九野军内部,对陈国王室极为抵触,天天鼓噪‘元帅为何不反’?” 第五十六章 形势 苏镜暖饶有兴趣地问:“这么说来,朝廷只向九野军拨款五千金,陈王修蓬莱宫却花了二十万金的消息并不属实?” “那倒不是。”曹宣影淡然道,“都是真的,但他们偷换了概念。” 莫府在另一个世界,有个响当当的别名——“幕府”。 这个机构诞生于大争之世,为战争而生。它不仅是大型战役的指挥所,本身也是一台极为精密的战争机器。 来自科技高度发达,战争已经完全职业化、战术化、专业化世界的曹宣影,又把现代化军事的那一套,按照适应这个时代的方式进行改良。旗下的莫府一口气包揽了“战争重地”的行政权、财税权,以及“特定时间”的部分立法权和司法权。 至于“战争重地”究竟有哪些,“特定时间”又是什么时候。只能说,解释权尽归九野军所有。 如此一来,陈国坐拥七州又三郡,即七十五个郡,其中有十二个郡的军政、民政、财政完全握在莫府手中,还有十八个郡的大部分财税权都归莫府所有。 例如梦河郡,从前是一片荒地,为吸引百姓过来屯垦,出台了一系列极为优惠的政策。 譬如,只要百姓连续耕种一块地五年时间,这块地就属于他们。 又比如,屯垦的百姓前五年只需要上交收成的三成,不需要缴纳任何额外的费用。 上交的钱粮归莫府所有,因为莫府给百姓提供农具、种子、耕牛挽马,乃至军事保护。 至于五年后,当然是按照朝廷的规矩交税,但如果你家有个人在九野军服役,就能算作军属家庭,只需像从前那样,上交三成收入给九野军即可。 老百姓都是既朴实又精明的存在,立刻算了一笔账。 按朝廷的制度,每年光是田税加口赋,就要占掉百姓至少一半的收入。 这还是建立在没有任何苛捐杂税、徭役摊派,收成又很好,粮食价格还没有大跳水的情况下。 只有活在梦里,才会没有以上几种负担,现实中根本不可能。 哪怕是最有良心,愿意帮佃农包揽一应赋税的地主,每年也要佃农们上缴六成收入。即便如此,愿意做他们家佃农的人都能从城南排到城北,找关系都未必能进门。 九野军给出的待遇,完全就是一块香喷喷的馅饼,吸引着人们争前恐后去咬。 百姓们拼命训练自家子侄,就是希望他们能加入九野军,以求五年屯垦期结束后,自家能够享受军属待遇,不要交那么多赋税给朝廷。 再说了,待在九野军,福利可远远不止这么些。 这个时代,想改变社会阶层,一夜暴富,房子票子妹子滚滚而来,只需要一次战争。 九野军一向是公认的天下强军,小规模的战场可能失利,大型战争中,还没败过一场。 早几年跟着曹宣影的人,只要不缺胳膊断腿,现在至少是个高级军官,身上挂着爵位的不再少数,实现了从“庶民黔首”到“卿、士”的跳跃。 这种情况下,陈国朝廷其实不用拨钱给九野军,后者完全能自给自足。 再说了,真要算起来,五千金哪里够用? 光是梦河郡就有两万职业军人,以及十万负责屯垦,每天要接受一个时辰军事训练的民兵,还有近三十万军属。按照他们的伙食规格,五千金连十天都坚持不到,更不要算上周边地区。 如果九野军只靠每个季度发的五千、一万金过日子,早就饿死了。九野军什么时候不问朝廷要钱了,陈国的公卿们才要头疼,因为那代表二者彻底撕破脸,除了战争,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再者,税和赋也不能混为一谈。” 税是田税,即每亩田地的产出中抽取部分,上交钱粮,归国库所有,由九卿中的治粟内史衙门负责管理。 赋是口赋,又叫算赋,即每个成年男丁,一年要向国家上交一百二十钱,女丁八十,十二岁以上的孩童口赋减半。这些钱直接归九卿中的少府所有,而少府本就是王室的家奴。也就是说,人头税全都进了国君的私库。 赋、税分开,一向是封建阶级的统治者制约臣子的利器之一。 只要国君私库里的钱比国库还多,群臣就不得不对国君跪下唱征服。 问题是,很少有国君会把私库的钱花在朝政上,用于民生中。他们更喜欢用这些钱来进行享受,比如修建宫殿,大摆宴席,遴选秀女等等。 等到私库里的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私库空得能跑耗子,国君就没办法制衡臣子,只能任由世家豪强坐大。 世家豪强无节制的发展壮大,又会导致土地兼越演越烈。 国库没钱,国君的私库也没钱,无法武装军队,掀桌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恶化,形成恶性循环,国家也渐渐走向末路。 “你的意思是,九野军根本在乎朝廷的拨款,陈王挥霍得也是私库的钱。”苏镜暖玩味地笑了,“但这些事实,百姓与下层的士兵们不知道,而那些知情的莫府精英们,出于某种心思,或偷换概念,或保持沉默,对吧?” 曹宣影轻轻颔首。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表态呢?” 苏镜暖的问题直指关键。 “你就是这支军队的灵魂,中下层士兵和百姓心中的神。只要你表明立场,说自己绝不造反,这些鼓噪声立刻就会销声匿迹。但你明明知道,却只字不提,这样的态度,让某些人看到了希望,类似的呼声才会越来越高。” 曹宣影泰然道:“我不造陈王的反,不意味着我想效忠他。” 苏镜暖闻言,不由叹道:“我明白了,虽然你来陈国的初衷很天真。但现在,你只想用刀和剑为百姓开辟一条出路,并充当太微城的坚实屏障。” “这只能算原因之一。”曹宣影平静地说,“人之所以能被愚弄,就在于他们喜欢接受别人灌注的信息,不爱自己思考。” 就像九野军目前的舆论,已经完全两极化。 一派认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别说陈王还没对曹宣影做什么,就算真动了手,你也不能反抗,只能伸冤,指望陈王及时醒悟。 这些人还认为,陈王肯定不会有错,就算做错,也一定是奸佞挑唆。 当然,这种论调在九野军内部声音很小,因为立场决定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曹宣影一旦出事,普通士兵还好,高级军官们也跑不掉。 所以主流舆论都是另一种,莫府精英和中高级将领们天天私下宣传朝廷多差,巴望着曹宣影造反,他们也好捞个从龙之功。 无论支持哪种论调,这些人心中都是非此即彼,从来就没有第三种选项。 这就是曹宣影一直不表态的原因。 政治从来都是上行下效,上位者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手下们细心揣摩,过度解读是常有的事情。 尤其在这等攸关所有人切身利益的重大问题上,哪怕曹宣影稍微露出一点意思,底下的人就会用力过猛,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九野军中的呼声越来越高,未必不会上演陈桥兵变。”苏镜暖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妥,“你该不会自己都没想好该怎么做吧?” “本来想好了。” “嗯?” “现在还没有。”曹宣影淡淡道,“先看老叶传回来的消息,再做决定。” 第五十七章 山风 卫兵前来通知李仲远去见曹帅的那一刻,李仲远就看到景重明“嗖”地一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焦急和期待。 发现曹帅没喊他之后,景重明的耳朵便耷拉下来,脸色灰败,整个人都变得无精打采。 李仲远猜到几分,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礼貌与景重明告辞后,便在卫兵的引领下,来到一处院落。 草木萧疏,装饰简朴。 不是世家大族推崇的“看似简单,实则穷奢极欲”,极尽低调与奢华的“返璞归真”,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简单。 哪怕是乡下的土财主,有钱也会修葺一下房屋,打几套名贵的家具,尚不会这么朴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李仲远压根不会相信,这竟是军神的书房。 卫兵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又或者每个见到此处的人都目瞪口呆,便挺直了胸膛,骄傲地说:“曹帅一向与袍泽、百姓同甘共苦,七年前匆匆打的简易家具,用到现在也没换。” 九野军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么多年来,曹宣影的全部收入都投到了雇佣工人开渠修路、抚恤战争孤儿等事情上,没有一分一厘用于享乐。 他身边没有一个侍妾乃至婢女,生活起居大半都是自己包办;每餐顶多三菜一汤,不需要繁复的配料,更不浪费半点粮食;不怎么喝名贵茶叶,就喝白开水。对古董、字画、珍玩等更是毫无兴趣,认为有这等闲钱,还不如多修几架水车造福百姓。 所有听过曹宣影日常生活的人,第一反应就是不信——清官尚且会修建幽深的祖宅,至少雇佣十几个奴婢,堂堂军神怎么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等这些人发现传言属实之后,往往会生出无限崇敬之心。而与曹宣影接触极多的莫府精英、高级军官与卫兵们,早就成了最忠实的脑残粉。 即便是李仲远,听见卫兵的描述后,心中也涌起深深的感慨与遗憾。 感慨天下竟有如此人物,遗憾自己晚生了三十年,不再年轻,无法抛下一切,追随此人的脚步,为他献出生命。 正在他心潮澎湃之时,卫兵已然停下,恭敬道:“元帅,李仲远到了。” “请进。” 李仲远来不及惊愕那个“请”字,下意识地推门而入。 瞧见书房内的两人后,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有一瞬的怔忪。 书桌后的男子即便是随意地坐着,也如标枪般笔直,仿佛身处得不是简朴的书房,而是庄严的朝堂。他也不是一方封疆,更像君临天下的帝王。 强烈到极点的存在感,配上英俊到毫无瑕疵,侵略感极强的纯男性容貌,让所有初见他的男男女女,双腿都下意识一软,根本站不住。 不知为何,这一刻,李仲远心中浮现的,竟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念头——他要是陈王,哪怕只见过曹宣影一次,也会寝食难安。 这样一个如山岳般屹立的男人,无法撼动,更无法掌控。 他只做他喜欢做,想做,愿意做的事情,永远不会弯下腰,屈下膝,更不可能做任何人手中的刀。 但很快,李仲远的视线又被另一人所吸引。 坐在左下首的男装丽人以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灵动而慧黠的光芒,气质却如春风,潇洒疏阔。 这份极其特殊的气质,令人第一眼就忍不住心生好感,甚至忽略那份惊人的丽色。 “坐。” 曹宣影只说了一个字,李仲远却像接收到了什么指令一般,下意识地就坐到了女子对面的椅子上,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寒暄、推辞一番。 没等他客气几句,曹宣影言简意赅地介绍:“这位是云裳绣坊的苏大当家。” 若是以往,李仲远定会怀疑这两人之间有某种暧昧,否则从身份地位上来说,实在不匹配。 士农工商,商居最末。 别说一般商人,就算是大商人,公卿贵族们都看不上,基本上不会亲自去见这些人,顶多派个管事、庶子之流打发,更何况曹宣影这等身份? 但之前,叶顾怀刚好说过,太微城有几位绝世美女,让扬威镖局不要去招惹。 李仲远注意到,叶顾怀提起这些女子的时候,神色自然,语气温和,全无男人提及女人时的隐晦暧昧,而是一种非常平等且亲切的态度,眼前的曹宣影也是一样。 回想一下苏镜暖的容貌,李仲远认为她定是叶顾怀提及“不能招惹”的人之一,顿时大胆猜测,眼前的两人并无任何暧昧关系,只是交情很好的朋友。 正因为如此,他的态度不卑不亢,礼貌颔首:“苏大当家。” 苏镜暖善于识人,见此情景,微微一笑,原本低落的心情也好了几分:“李总镖头。” “苏大当家不日便要启程,返回太微城。”曹宣影淡淡道,“总镖头若不介意,贵镖局可与云裳绣坊的商队同行。” 这便是送人情给李仲远了。 云裳绣坊专做布匹生意,从最顶尖的绫罗绸缎,刺绣印花,到最普通的棉布倾销,无一不包。 若说其他布匹,云裳绣坊尚有竞争对手,在棉布领域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太微城生产的棉布,价格低廉,质量过硬,只要五十钱就能买到一匹,价格就比粗麻布贵三五钱,穿着却比粗麻舒服多了,近几年已经成为百姓的首选。而且很多地方,老百姓不认其他品牌的棉布,就认云裳绣坊一家。 这么大的市场,滋生了无数商队,也让扬威镖局有了用武之地。 从李仲远的角度来看,保布匹的镖可比保红货轻松多了。 前者顶多应付一些山贼响马,后者能带出无数牛鬼蛇神,一不留神就有惨重死伤。 虽说打响名声还是后者来得快,但扬威镖局本就小有名气,又有太微城的高层引荐,对名气暂时没太强烈的需求。 新换一个地方,不需要出生入死,就能接到又轻松又简单,来钱快,数量还大的生意,对扬威镖局来说,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正因为如此,李仲远立刻表态:“这是扬威镖局的荣幸。” 苏镜暖语气轻快,却令李仲远能感觉到她的真诚:“相信我们一定能合作得很愉快。” 她并不反感曹宣影替她做决定,因为她知道,就算李仲远是难得的明白人,初次见面就洞悉情势,摆正立场,把她当做曹宣影、叶顾怀的朋友,而非红颜知己对待。 光是这一点,就极其不容易了。 毕竟,在这个时代,人们一向认为,男人只能与男人做朋友,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根本不是一个独立的人。更不要说,只差一步就能称孤道寡的军神,与“区区商家女”之间的差距了。 即便李仲远能跳出这个框架,理性看待问题,苏镜暖却很清楚,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那么容易就改变的。 无论是对外的身份、地位,还是性别,曹宣影代她做一两个决定,都比她代表曹宣影问话更合适。 前者令人觉得备受尊重,后者可能会让人认为受到了侮辱。 虽然很不忿这样的“现实”,苏镜暖却能暂时妥协——前提是她只需要忍上几年,就能回到那个男女平等,自由随性的现代社会,而不是一辈子留在这里。 第五十八章 疑点 曹宣影之所以见面就给李仲远一个人情,原因有二。 第一,李仲远是叶顾怀介绍来的人,扬威镖局又即将入驻太微城。于情于理,他也不可能摆高姿态。 第二,便是他做人的一贯原则了。 欲将取之,必先予之。 曹宣影很清楚,趋利避害乃是人的本性。 只要你求别人办事,别管这件事对那人而言是十分为难,还是举手之劳,对方心里都会不痛快。只不过程度有轻有重,有人会发做出来,有人会默默忍耐,有人虽然什么话都不说,却默默地与你疏远了。 但如果你先给对方一些好处,绝大部分的人就会有些不安,非要也为你做点什么事,把人情还上不可。 至于少部分鲜廉寡耻之徒,又要另外算,李仲远明显不属于这种人。 没错,李仲远确实只是个传话的,把叶顾怀的话带到即可,但传话也有“负责”和“用心”之分。 前者顶多是一丝不苟地执行到底,后者却可能附赠一些小惊喜。 比如现在,李仲远就说得十分详细。 他不仅叶顾怀的话带到了,而且还完全复原了当时的对话场景,包括每个人的语气。不待曹宣影追问,又将他从明珠公主那儿了解到的,以及扬威镖局收集到的信息全都说了出来。 这么一来,相当于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得一清二楚,包括他与叶顾怀怎么遇上的,中间发生了什么等等。可谓事无巨细,详尽到了极点。 东阳郡馆驿那段,曹宣影早就听景重明说过一次。 但景重明到底年轻,观察不够细致,又骤逢大变,心情大起大落,悲喜交加,许多事情便有些模糊。如今再听李仲远这么一比对,曹宣影心中已经有数了。 苏镜暖一直坐在旁边,安静地聆听。 等到李仲远被卫兵带去安置,书房又剩他们两个后,才若有所思:“我与姜夷歌接触的虽然不多,却能看出来,她虽然不爱与外人打交道,却是个极其细致谨慎的人。” “正常。”曹宣影顺口道,“常年在公安系统里混的人,都有一身职业病。” 苏镜暖闻言,便有些诧异:“她是警察?” 也怪不得她惊讶,实在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对隐私非常重视,不会轻易去打听别人的事情。 更何况,她们只是在游戏中认识。 游戏中的朋友,其实有点难界定。 你说不熟吧,大家经常并肩作战,没事就聊聊天,侃大山,凑个酒席什么的;但你说熟悉吧,说实话,对方在哪个城市,做什么工作,有怎样的人生经历,现实生活中是什么性格……这些你未必都知道。 苏镜暖与姜夷歌就是后一种状态,相识多年,偶尔见面,对彼此的实力、能力乃至性格都有一定的了解,聊天也能聊很久。 只不过,苏镜暖不知道姜夷歌现实生活里的身份,姜夷歌也不知道苏镜暖身边还有亲近的人。 归根到底,游戏只是一个圈子,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游戏中认识的朋友,或许能发展成一生的朋友乃至伴侣。 但更多时候,只是有一些人陪你走了一段路,曾经深厚无比的感情与欢声笑语,渐渐地就散了,淡了。 对于苏镜暖的惊讶,曹宣影并不觉得奇怪,只是纠正:“法医。” 苏镜暖心思灵透,立刻想到一件事:“你们现实中就认识?” “见过一两次。”曹宣影回答,“她和我们虽然不在一个城市,但两个城市的距离非常近,又都是经济高度发达,外来人口极多的地方。他们这些公安系统的公职人员,经常会外派到隔壁城市去交流、学习。” 苏镜暖知道曹宣影从来都有一说一,他说只见过一两次,次数就绝不会超过三次。 可她也明白,曹宣影只见过姜夷歌一两次,不意味着陆昭也一样。 所以,她第二个问题就是:“陆昭与她很熟?” “不算很熟。”曹宣影淡淡道,“他们认识,应该是源于那条法案——‘发生重大案情,涉案当地的公职人员必须进行心理评估。一旦评估不合格,天网就会提交申请,调动其他城市的成熟班子来处理’。” “考虑到人力、武力、地理、风俗等原因,这种抽调一般都在相邻的城市进行,顶多跨省,很少有跨越大半国家的。” 苏镜暖既不像曹宣影,在军方打磨了很久;也不是陆昭,天天在体制内混。对这条法案,她确实没听过。 但她理解力极高,稍微一想,就明白政府会出台这么一条规定,还要写在宪法里。 原因很简单,在这种天网覆盖世界,天眼遍布全球,监控全程智能联网的情况下。作奸犯科的难度变得极高,类似几百年前那种一出事监控就“没了”的事情,基本上不可能发生。 “基本上不可能”,不意味着没有。 事实上,敢在这种环境中,还能做出违法行为的人。不是傻大胆,就是掌握着庞大资源的人。他们往往已经打通了各渠道的关节,为了那些灰色地带的庞大利益,不惜铤而走险。 一旦查出类似的重大案件,很可能意味着,这个城市的行政体系已经被腐蚀了。 这就是为什么政府要出台相关法案,宁愿麻烦一点,从别的城市调人,也不愿意让一群有可能是“运动员”的人充当“裁判”的原因。 至于这帮人能不能腐蚀掉隔壁城市的行政体系…… 第一,他们的力量未必有这么大; 第二,天网对此有一套成熟的评判机制,如果觉得事情的危险程度要拔高,自然会从隔壁省调人。 至于这帮人能不能腐蚀掉隔壁城市的行政体系…… 第一,他们的力量未必有这么大; 第二,天网对此有一套成熟的评判机制,如果觉得事情的危险程度要拔高,自然会从隔壁省调人。 至于这帮人能不能腐蚀掉隔壁城市的行政体系…… 第一,他们的力量未必有这么大; 第二,天网对此有一套成熟的评判机制,如果觉得事情的危险程度要拔高,自然会从隔壁省调人。 第五十九章 前尘 面对这一猜测,苏镜暖心情复杂至极。 她本想说“不可能”,却又明白,没什么不可能。 就算是骨肉至亲,也未必能互相理解,何况只是朋友?多少人过了一辈子,连枕边人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她凭什么替姜夷歌做保? 所以,她沉默半晌,才轻声道:“情况应该不会有那么坏吧?” 曹宣影倒是很平静:“老叶明明知道,卫公王宫发生的事情,最晚半个月就能传到我的手上,却特意让李仲远走一趟,就是让我不要插手。无论西南出了什么事,他都不希望有别人去添乱,只想自己解决。” 他没说,叶顾怀此举,还有另一个意思。 九野军的情报网,不说遍布天下,但要留意一些大人物的动向,却是顺带。莫府的雁门部,专门就是培养探子,潜伏在各国,刺探消息。有必要的时候,甚至会冒着暴露的风险,左右一些事情。 此举未必能奏效,可做了总比不做好。 苏镜暖与叶顾怀不熟,对他的行事作风不大了解,听见曹宣影这么说,也就信了。 只见她秀眉微蹙,露出一丝担忧:“你确定?倘若我们内部真出了问题,他一个人……” “他应付得来。” “真的?”苏镜暖有点不信。 在她印象中,叶顾怀就是很普通的一名帮众,虽然实力也很强、脑力也不错,但他们帮会本来就是全精英团体,放到别的地方堪称出类拔萃的条件,回到帮会,就显得略微普通了一些。 与叶顾怀相比,他的好兄弟陆昭、曹宣影倒更加醒目。 曹宣影是陈国军功最高的人,每次国战都指挥千万玩家,叱咤沙场,在帮会也是副本指挥,带领大家开荒,地位毋庸置疑; 陆昭则是整个《中州》里第一个拜入儒家,又是第一个完成隐藏任务,身兼儒、法之长的知名人物。 至于叶顾怀? 没加入任何国家与武林势力,虽然拜入了纵横家中最大的分支星落府。虽然也是掌门嫡传,却只是三弟子,排在他面前的已经有两个玩家,算不得最强。 不单说武功,就说其他生活技能,比如烹饪、铸造等,叶顾怀虽然都会,却也只是平平。不像帮会的厨神、机关大师们一样,平常不显眼,关键时候很出风头。 如果真要苏镜暖评价,她对叶顾怀的印象就是——一个各方面都挺优秀,没有明显短板,却也没有特别技能的人。 不是不厉害,但如果把人的每项技能都进行打分,全都九十的成绩,当然不如单个的一百引人注目。 苏镜暖虽没明着说出这么伤感情的话,眼神已经将她的疑惑表达得淋漓尽致,曹宣影见状,不由一哂:“他故意的。” “哦?” 听出其中肯定有故事,苏镜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曹宣影却没说话。 他的思绪,回到了十余年前。 曹宣影十五岁的时候就参了军,由于各方面条件出类拔萃,进行了长达五年的高强度培训,然后被分进了最精锐的特种部队。前往最危险的地区,执行那些常人看起来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 他在这支部队待了整整七年,由于军功赫赫,荣升队长。 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前途将会一片光明,只需要再过一两年,就能成为上校,真正地掌握实权。 但就在一次救援任务中,上头临时改变任务要求,要他立刻放弃近在咫尺的几位科学家、研究员们,转而去救不远处一个富二代。 而那个富二代被困在此地的原因,只是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进行非法狩猎,对象是国家命令保护的濒危动物。 曹宣影选择了拒绝。 事后,虽然赏识他的领导一力保他,科学院那边也出了力,他本可以继续留在军方,曹宣影却决定离开。 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配做一个军人。 军人不应该去选择谁生谁死,只需服从命令。 但那一刻,两方人马的生死掌握在他手里时,他却违抗了上级的命令,选择像神一样,裁决了双方的命运。 哪怕一方对国家有用,一方是社会的渣滓。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再以“军人”自称。 曹宣影“因伤退伍”之后,在公安部门挂了个文职,平常按时上班,休息的时间就会去福利院、孤儿院等地方做义工。也就是这样,富二代的家人为了报仇,想出了一条毒计。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获得了他的毛发与体液,又买通了福利院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指控曹宣影是个恋童癖,屡次侵害了这个女孩。 按理说,这种刑事案件,正规流程应当是先用高精度的仪器进行精神状态、心理问题的测试与评估,俗称“测谎”与“测是否有精神类疾病”。但法律也作出了明确规定,对十二岁以下的孩子,绝不能走该类流程。 因为制定法律的人认为,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对世界的认知度还不够。如果受到侵害,出现描述不准确,说话颠三倒四等现象,都是可以理解的。 同样,曹宣影也无法走该类流程——他做过针对该类项目的特殊实验,这些仪器对他不管用。 恋童癖加性侵,这可是极重的罪,最好的结果也是被扔到监狱里去捡一辈子肥皂。 考虑到曹宣影过往的职业和经历,把他扔进监狱,他很可能混成狱霸,根本得不到预期的惩罚。法官有可能会严肃处理,直接判决死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富二代家有人脉,曹宣影也有。 但司法走公证流程后,谁都没办法直接插手,对曹宣影极为赏识的领导做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运作到“让一个公正的法官来裁决这桩案件”。 那个法官,就是陆昭。 陆昭认真分析过这起案子,将双方的证词、证据等逐一分析过后,基本上已经断定,这是栽赃陷害。 问题是,他拿不到证据来证明曹宣影的无辜。 陆昭唯一能采取的办法,只能是一次次拖后宣判时间,试图寻找证据,帮助曹宣影脱困。 这不是法官该做的事情,但他没办法看着好人蒙冤,坏人得逞。 也正因为如此,陆昭承担了极大的压力,不光有上面施加的压力,更重要的是社会舆论,不知情的网民们不负责任地敲击键盘,就把此事定性为“官官相护”。 最后,还是叶顾怀暗中出手,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而他采用的方法…… 第六十章 顾怀 曹宣影记得,当“关键证人”,即那个十岁的女孩当庭翻供,说她受到富二代家人的胁迫,不得已才污蔑曹宣影时,全场的人都惊呆了,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 但顺着女孩的供词查下去,一切都水落石出。 她是未成年人,唆使她陷害曹宣影的人可不是,只要拎到专业仪器前做几项鉴定,真相便昭然若揭。 这件事的后续不归曹宣影处理,交由军方和公安系统去追查。然而没多久,老领导就找上了他,第一句话就是:“小曹,我这次来见你,不是让你回归军队,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借助这个机会,与陆昭成为朋友,就近观察、监视他的好友,叶顾怀!” 烙印在灵魂内的军人本能催促曹宣影接受命令,但心底有个声音却在不断抗拒,因为他厌恶自己充当这样的角色。 看出了曹宣影的无声抗拒,老领导神色肃然:“根据二十六台最顶尖的仪器,十三个世界上最权威的心理专家共同做出的评估,可以断定,这个叶顾怀是红色危险人物。” “他避开重重监控和警力守备,秘密接触证人。采用极其恶劣的手段,光凭言语就摧毁了证人的心理防线,又对证人下达心理暗示,以确保她在开庭的时候翻供。” “七位最顶尖的心理治疗师接触过证人后都表示,根据现有的心里测评标准,就算证人成年后,由仪器进行测评,也会被判定为‘正常人’。某些方面小小的恐惧症,无法被归类‘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精神疾病’中。” “但她根本无法接触任何一个人,碰触到对方的那一刻,就会头疼、呕吐、抽搐,进而昏迷。她也无法独自待在一个空间里,无论这个空间是大是小,是否密闭。只要视线以内看不到三个以上,令她感觉到足够安全的活人存在,她就会精神紧张,呼吸困难,产生窒息感。” 饶是曹宣影在生死边缘徘徊多次,见过无数穷凶极恶的歹徒,听罢之后,心中也升起一股寒意,下意识地问:“她指证了叶顾怀?” “她所描绘的模样与叶顾怀没有一项特征相符,相关区域内也没有留下任何外人的生物特征,包括但不限于毛发、体液、指纹、脚印等。但我们经过排查,最终锁定了此人。”老领导面沉似水,“专家们认为,某些人妄图借助舆论影响司法审判,导致百姓对此案过度干预,上升到对法官的人身攻击。唯一的好友卷入无妄之灾,名誉乃至安全都受到严重损害的情况,激怒了叶顾怀。” 既然已经对证人下达了心理暗示,完全可以让她即刻翻供,为什么要选在开庭的那一刻? 因为这样才有震撼效果,猛烈的一巴掌加后续的实锤,打得所有人哑口无言。 也唯有如此,才能让“某些人”十分丢脸,导致军方内部为了颜面,也不得不展开严厉的自查,弄清楚“证据”为何能落到外人手上。如此借力打力,轻松就把富二代的家人连同他们的保护伞一网打尽,就算弄不死,对方也会元气大伤。 为什么摧毁了对方的精神,却还要让人“正常生活”? 一是因为精神病的证词不足以被采纳,无法给这个案子画下圆满的句号;二是要以牙还牙。 既然你为了区区几十万,就试图借着未成年人的身份,去陷害另一个帮助、温暖过你的人,想要置他于死地,偏偏法律又保护未成年人,还会对翻供的污点证人假意减刑,根本死不了。那我就让你未来的一生都无法过正常的生活,却又领不到政府发放“精神残疾”的救济款,只能自己负担这庞大的开销,永永远远为钱所困。 “高度的反侦查经验,极强的分析、推理、搜索能力,对心理学的透彻了解,以及能用语言煽动他人,几乎达到‘操纵对方思想’的能力。” “以及,最重要的——对现有社会伦理、秩序的漠视。” “上述这些,无一不象征着,这是一个潜在的,极度危险的人物。 曹宣影眉头紧锁,认真看完手上的资料后,才道,“政府出资的孤儿院长大?” 按理说,这种高智商反社会人格的存在,应该在幼年时期就暴露出相应的倾向,被心理测评洞悉,上报到有关部门,酌情收编才对。 但看叶顾怀的履历,以及历年的评估报告,全都是正常人的数值,巧妙地框定在一般意义上的“天才”范围内。 无论仪器还是人,对叶顾怀的未来规划建议竟都是“身手矫健、思维活跃、处事冷静,极其适合报考警校”? 曹宣影不会质问“是不是你们弄错了”,因为他知道,老领导来找他,就证明这件事已经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越是这样,就越令人不寒而栗。 这一刻,曹宣影竟想起了一个流传多年的古老笑话:我造出了一个肯定能够通过图灵测试的机器人,可它没有通过。 叶顾怀的情况也差不多。 如果一个人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与体检一样司空见惯的“心理健康测试”暗藏玄机,并进行了巧妙的伪装。导致他没被特殊部门带走,接受相关培训和引导,而是留在信息爆炸的正常社会学习、思考与成长。 那么,等他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想要在不造成任何重大损失的情况下抓他,已经很难了。 曹宣影毫不怀疑,叶顾怀敢出手,肯定做好了“有关部门关注到自己”的准备,并且留有预案一二三四五,甚至更多。 但他又重新看了一遍叶顾怀的履历,沉默片刻,才点出另一桩事实:“他一直努力在克制自己。” 以叶顾怀的本事,就算不加入犯罪集团,随便当个律师、顾问,开家保险公司,在灰色边缘大肆敛财,发家致富,完全不在话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设计行业内混了好几年,也只是个饿不死也发不了财的设计师。 你可以说他不图名不图利,非常危险;也可以说他一直在自我克制,不愿走偏。 曹宣影倾向于后者。 当然,曹宣影也知道,叶顾怀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后天的影响,另一方面就在于,他在现实中自我局限的才华,还有另一个发挥的渠道。 世界上第一款百分百拟真的全息网游: 《中州》 “老曹?” 苏镜暖关切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透过她清丽脱俗的面庞,曹宣影恍惚看见了一张只存在回忆里,熟悉而亲切的面容,随之而来的,便是深埋在心底的疼痛。 苏镜暖会错意,将他的沉默当做为难:“抱歉,我忘了,你从来不在背后说别人的是非。” “没事。”曹宣影淡淡道,“我只是在想——来到这个世界后,如果要打分,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包括我在内,成绩都该是不及格。” 第六十一章 差异 面对曹宣影堪称无情的评价,一般人肯定会下意识地反驳,理由也是现成的——帮会这么多人都混成了一方大佬,如果这还算不及格,什么才算?上天吗? 苏镜暖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略带些迟疑地问:“是因为我们太过骄傲张扬,优越感太强?” 关于这一点,其实好几位同伴都提出过异议,却迟迟得不到解决。 谁让他们来自于人的身体素质和脑域开发度都有所飞跃,基础寿命两三百,平均智商一百三,科技高度发达,信息应有尽有的时代? 生长于文明社会的他们,骤然来到中古世纪,发现这边的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压根不识字,也从来没走出过几百里外。眼睛只看得到方寸之地,心中只记挂着蝇头小利。统治者高高在上,愚弄百姓,鱼肉百姓,玩弄权术,又极为自负。 这种情况下,想要没有优越感,真的很难。 且不说眼界,光是智商,他们都高出这世界绝大部分的人一大截。 就拿“一目十行”为例,对中州世界的人而言,只有极少的天才方有此资质。但对他们这些穿越者来说,任何一本书,用极快的速度翻过一遍后,就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完全是基础能力。 至于“过目不忘”,放在中州世界,或许只代指记住文字,顶多加上数据。但对穿越者而言,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回想起某年某月某日,自己遇到了谁,经历了什么事。 譬如苏镜暖,十年来走遍天下,救了数以万计的女孩。她能记住每个女孩的名字、长相、出生地、家庭环境、为什么会被她的商队所救,又是用什么代价救回来的。 一般人看待弱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生出怜悯或轻视,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优越感在作祟。 同理,在他们这些人来看,智商平平的普通人也和弱智差不了多少,又怎么去打消他么心中的优越感呢? 想到这里,苏镜暖只想叹气:“因为自身的长处,从而生出极强的优越与满足,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劣根性。区别在于,有人会放大这种情感,有人则能保持冷静、谨慎乃至谦卑,压制这一负面情绪。” 但她无法说哪种选择更好,也没办法评判谁对谁错,更不能强求别人和自己一样低调做人。 “骄傲?” 出乎她意料的,曹宣影冷冷道:“在我看来,只是怯懦。” 苏镜暖这次真的震住了,半晌才问:“为什么?” “没能摆脱心理舒适区。” 曹宣影回答得很平静,却如一声闷雷,在苏镜暖耳边炸响,令她心神俱震。 但在仔细思考之后,她不得不承认,曹宣影说得没错。 他们这些穿越者,虽然大半功成名就,却多半选择得是熟悉的地区、领域,重新开局。 姜夷歌在游戏里是天圣教天凤护法的弟子,来到中州世界后,自然而然地去了蜀国,拜入天圣教名下; 萧月城在游戏中完成了“身世”系统的隐藏任务,获得了晋国王孙的身份,便不假思索,前往晋国; …… 哪怕是曹宣影,也是重回陈国。 虽然他来这地方,还有“游戏中救不了某些特定的npc,至少现实中可以救下你”这个原因在,却也利用“了解剧情”的优势,快速实现了地位的升迁。 同理,陆昭想要完成变法,明明有那么多国家、学派可以选。难道儒家、墨家、黄老、杨朱等学派就不能变法了吗? 但他还是拜入法家,来到梁国。 因为他身兼儒、法两家道统,又经常在梁国做任务,潜意识里就会有优先选项,左右了他的判断。 仔细一算,大半穿越者都下意识地前往自己在《中州》里最熟悉的地方。 因为他们已经有了游戏中的经验,知道身边每个npc的大概性格,乃至未来会发生什么,对他们而言,这就是最有利的开局。 至于苏镜暖这种一年至少有三个月留在太微城的,纯粹是因为她曾是职业经纪人,专门围着“明星玩家”打转,对自己的武功职业并不上心。后来机缘巧合,转行成“职业玩家”,武功却是从一副璇玑图中悟出的江湖绝学。 没有熟悉的国家,也没有熟悉的门派,下意识就把大本营太微城当做了家。 饶是如此,苏镜暖这些年来,做得也是她擅长的领域——营销。 除她之外,其余几个常年留在太微城的穿越者们,驻守的理由也都和她差不多,选择的职业方向也与游戏中一样。 “叶顾怀,他……”苏镜暖如梦初醒,意识到一桩被自己忽略十年的事实,“他没有拜入星落府!” “不仅如此。”曹宣影淡淡道,“他也没有拜入鬼谷。” 苏镜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重复:“鬼谷?” “嗯。” 由于每个人对学问的见解不同,导致诸子百家中,每一家都或多或少分出数个学派,星落府就是纵横家中的第一大学阀,地位可与儒家治公羊春秋的繁露学院,法家的獬豸明宫等顶尖学阀媲美。 但要问所有人最憧憬,最向往,却也最难以寻觅的学阀,或者说门派是什么,首推鬼谷。 鬼谷集百家学问之大成,初代鬼谷子被道家、法家、纵横家、名家、谋略家乃至阴阳家推到神坛,顶礼膜拜。 众所周知,鬼谷传人鲜少出世,一旦现身,必定会令世间格局为之一变。 正因为如此,苏镜暖惊道:“他什么时候拜入的鬼谷?” 这个消息,一旦爆出,必将造成轰动效应。 “很早以前。” 第六十二章 取舍 曹宣影有时候会想,穿到与《中州》游戏一模一样的中州大陆,知晓一部分游戏中已经发生,现实中却还没发生的事情,未必是一桩好事,因为你很容易被所谓的“先知”给框死。 这就像一个人手里有笔闲钱,想要做投资,有买房、炒股、创业等多个选项。每种都具备不轻的风险,可能赚,也可能赔,你必须做出分析和决断。 但如果你已经提前知道,未来十年,股市会崩,创业没几个人能成功,房价倒是一路高涨,你会怎么选? 毫无疑问,当然是选择稳赚不赔的生意。 可你真能确定,事情是一成不变的吗? 依仗着“预知”,一路顺畅,万一哪天情况突变,与记忆中的截然不同,心态就很容易崩。 只可惜,这一点,曹宣影是来到中州后的几年才意识到的。 那时,他已是陈国元帅,身上系着数十万人的安危,骑虎难下。 仔细想来,无论是陆昭决定拜入獬豸明宫,还是他决定前往陈国的时候,叶顾怀都会有意无意地暗示,例如“真不继续逛逛这片大陆?我觉得挺有意思,能看到很多新鲜有趣的事物,之前玩游戏的时候都没注意过”之类的话。 但叶顾怀从不明说,也绝不干涉朋友的抉择。 “如果——”曹宣影停顿了一瞬,才说,“你这段时间不要去别的地方,就留在太微城。” 苏镜暖想说什么,却被曹宣影打断:“倘若三个月内,你没收到叶顾怀的消息,也没听说西南出了什么变故,就回帮会领地,去帮主身边。” “可——” “没关系。”曹宣影望着苏镜暖,神色柔和了些许,融化了原本冷硬的轮廓,“到时候,你就对帮主说,你愿意代她留在帮会领地。” 这个建议果然成功地安抚住了苏镜暖。 她对帮主的能力毫不怀疑,唯一担心的只有一点:“如果帮主来到中州大陆,却遇到了‘那个人’,岂不是我的罪过?” 想到这里,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语气之中,满是痛恨:“若不是他对帮主的那一剑,帮主也不至于……” 苏镜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那个人”。 虽然她在没见过对方,只看过录像的时候,一直很崇拜这位《中州》第一高手,但在真正见面的那一刻,她就决定讨厌对方。 因为“那个人”看她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块石头,一棵枯木,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 但苏镜暖一直以为,帮主在“那个人”心中会是特殊的,否则一向独来独往的他,为何会答应加入这个帮会,偶尔参加一两次帮会活动呢? 直到发生那件事,她才明白,对“那个人”而言,即便是帮主,也没什么不同。 看见苏镜暖眼中迸出愤怒的火光,曹宣影微微叹息。 这几个人的恩怨纠葛,他虽没亲眼见证,叶顾怀和陆昭却机缘巧合卷入其中,知道颇多内情,对他吐露过一二。 所以,曹宣影知道,《中州》开服之初,“那个人”无意中欠了帮主一个天大的人情,给了帮主三个承诺。 第一个承诺已经兑现,“那个人”加入了帮会,偶尔会参加难度极高的大型活动; 至于第二个承诺…… “元帅。” 卫兵的声音,将二人从不想回忆的过往中拉出。 “崔将军求见。” “请她回去。”曹宣影毫不犹豫地说,“她所求之事,我已知晓,自有分寸。” 苏镜暖闻言,便收拾低落的心情,努力做出轻松的姿态:“你这样不讲情理,岂不是寒了家人的心?” 他们这些穿越者都知道,曹宣影为什么会来陈国,因为他要救一个游戏中的“npc”,崔芯悦。 这位陈国的宗室女,本该在陈国危难之际,异军突起,带领一支匆匆聚集起来的军队,取得惊人的胜利。却被陈国王室出卖,废掉武功,送入敌国后宫,受尽凌辱,找了个机会,咬舌自尽。 正因为这般悲惨的遭遇,以及“明明并肩作战,却无法救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无力,论坛一度被“陈王是sb”屠榜。无数玩家心灰意冷,宁愿抛弃来之不易的功勋点,也要去别的国家。 早在第三个资料片更新时,就已经死去的崔芯悦,直到曹宣影穿越之前,还是《中州》的高人气npc之一。 哪怕她已经死去了很多年。 第六十三章 隐痛 崔芯悦的立场,不可谓不尴尬。 她姓崔,是陈国宗室出身,眼下朝廷与九野军势同水火,就差撕开那层遮羞布,九野军内部自然有人对她侧目,认为她不该参与军事机密,唯恐她会泄露九野军的秘密; 但对陈国王室来说,崔芯悦也是个烫手山芋。 她的祖父曾是陈国太子,名正言顺地嫡长子,差一步就当上了陈王,却因“谋逆大罪”,东宫上下全被处死,被庶出的弟弟捡了便宜。这一脉只余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由于年纪太小,得以幸存,即崔芯悦的生父。 倘若崔芯悦只是一个贵女,倒也罢了。偏偏她还有个弟弟,这令陈国王室坐立不安。唯恐崔芯悦得到九野军的支持,将她的弟弟推上王位。 这种名为“拨乱反正”的击鼓传花,在各国都不止玩过一回,陈王当然会警惕。这就导致崔芯悦两边不是人,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信任。 关于这一点,曹宣影心知肚明,所以他叹了一声,有些无奈:“我没办法替她做决定。” 倘若崔芯悦愿意抛弃姓氏,他无论如何都会保她,决不让她难做。 问题是,崔芯悦本人并没有这个意思,她还是眷恋着陈国正统。这就令曹宣影不好开口去维护崔芯悦了,因为每一次维护,都会让对方更加难做。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镜暖小心翼翼地说,“你想过没有,她或许也喜欢你。如果你不造反,你们之间还有可能;若你造反,就算她愿意抛弃家人与名声,和你在一起,也无法与你并肩。” 女孩子百转千回的细腻心思,男生或许感受不到,但在另一个女生面前,却透彻得犹如明镜。 只可惜,苏镜暖也知道,一旦曹宣影答应迎娶崔芯悦,就相当于他对朝廷退让了,愿意俯首称臣,否则不会娶陈国的宗室女。 这会导致原本隐隐占据上风的九野军彻底失去主动权,乃至“大义”的名分,大好局面瞬间逆转。 以她对曹宣影的了解,对方并非这种耽于儿女情长,拿身上职责开玩笑的人。所以,她犹豫片刻,又道:“早几年,局势还没恶化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答应呢?” 明明互相喜欢,却…… “因为我们不能有孩子。” 曹宣影平静地给予了苏镜暖答案。 这一事实,已经将他们与“正常人”隔离开来。 若是放到他们生长的世界,“无子”压根不算什么事,多得是人丁克,不愿意要孩子。否则政府也不至于为了生育率,一再发大招。 但在这个世界,“无子”可以压垮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女人。因为一个家庭若是没有孩子,世人绝不会认为男人有问题,只认为是女人的错。 苏镜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沉默半晌,才有些无力地说:“你可以告诉她,这是你的问题,并对她很好很好……”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能想到,这只会变成崔芯悦的负担。 这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理解“男人有正常的x功能,但无法让女人怀孕”这种事,一旦曹宣影与崔芯悦成亲,多年无子,面对世俗的压力,曹宣影对外这样宣称,崔芯悦只会认为曹宣影是个很好的夫婿,将罪责揽到他的身上,内心愧疚得无以复加。 到那时会发生什么事,苏镜暖用脚趾都能想到,无非是主动纳妾,自请下堂等等,又或者是多年抑郁,久病缠身。 “她在战场上的时候,英姿飒爽,张扬热烈。”曹宣影的声音很低沉,却透着一丝惆怅,“我不希望她变成那么可悲的模样。” “但——但你可以试试,不需要那么悲观……” 苏镜暖的话只说了一半。 因为她迎上了曹宣影的目光。 平静、深邃、漠然。 但她知道,藏在这背后的,是无法言喻的创伤。 “对不起,我……” “没事。”提及过往,曹宣影表现得很淡然,“我只是,不想像我父亲那样。” 寥寥几个字,却说尽了悲伤的过往。 苏镜暖的喉咙像被哽住一样,鼻子有些酸。 她与曹宣影的祖母,乃是一对亲姐妹。两家虽然住在不同的城市,彼此也不怎么走动、往来,但至少是一门亲戚。 曹家发生那场变故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却听见父母私下里唏嘘过。 所以她很清楚,曹宣影的父母是自由恋爱,如胶似漆,结婚十几年,感情都未曾变淡。 这在他们那个大部分人既不想恋爱,更不想结婚。就算结了婚,几年就直接离婚的世界,无疑是非常罕见的。 曹宣影就在这个充满爱与幸福的家庭长大,直到他十五岁那年,他的母亲患上了一种十分罕见的病症。 这种病发作起来很快,只要半个月之内不进行治疗,就无法存活。 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植入特殊的基因药物。 但这会让人体迅速变型,像吹气球一样地涨大,四肢也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扭曲,面部则出现密密麻麻的纹路,看上去非常恐怖。 曹宣影的母亲拒绝了。 她是个极其爱美的人,宁愿死,也不愿自己变得这么难看。 第六十四章 南疆 瓦肆之中,一家小酒馆人满为患。 “……话说那陈国曹帅如神兵天降,率十三轻骑,一日奔袭数百里,直取荆国中军大帐。一身虎胆,无人能挡,荆国二十万大军四散奔逃,落下的兵刃足足填满了一条河……” 说书人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听书者不住叫好,津津有味。 酒馆的角落里,叶顾怀却捏着瓷杯,自言自语:“就算是艺术加工,这也太夸张了吧?就差没说老曹王八之气一震,其他人纳头便拜了。” “要是我站出来说,大名鼎鼎的曹帅其实是一个‘无法做到的事情,就绝不会说出口;一旦做下承诺,就算死都要履行’的重度偏执狂,在场的人估计都会挑起来打我,认为我侮辱了军神吧?” 他不怕群殴,却不打算扫兴。 因为他知道,无论是说书人还是听书人,没有一个在意那些惨烈的战役为何发生,怎样结束。他们只是听一段故事,求得也只是一个“爽”字。 就像高居庙堂的大人物一样,不在意“数字”们的生死,只在意战争是否胜利,可否令他们达到目的,攫取利益。 “算算时间,李仲远也该到九野军驻地了。”叶顾怀心想,“老曹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三个月内,没有收到我传回去的消息,也没听说西南大变,就证明出了大事,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想到这里,叶顾怀轻轻地笑了。 他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这次也不例外。 否则,他也不会连蜀国的国境线都没迈入,就已经被堵在了外头。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另一个世界流传千古的诗词,放到中州世界,同样适用。 如果从高空俯瞰,中州的西南部就像一只脖颈细长,身躯滚圆的水壶。虽然国内多是平原沃土,却被崇山峻岭牢牢禁锢。通往外界的路只有一条,而且还是狭窄至极,只能容纳一辆重型马车行走的山路。 就这条山路,还是当年虞王朝一统天下,为了彻底将西南也纳入版图,征了上百万民夫,用数十万军队做监工,不惜人命,想尽办法填出来的。 可以说,入蜀的山路,每一寸下面都掩埋着累累白骨。 正因为如此,两百余年前天下大乱的时候,蜀州的州牧存了自立为王之心,立刻派军队将山路给封住,阻断两地交通。 各国忙着厮杀,没空管蜀国,也没那么多人力物力,牺牲在重开这条山路上。只能任凭蜀国暗中发展,积蓄力量。 只可惜,初代蜀王有雄心大志,不认为继承人也有。 数十年后,山路再开,并不是像初代蜀王设想的那样,蜀国国富力强,兵精将广,派大军逐鹿中原。而是他的孙子受不了蜀国一地的奢侈品不够满足享乐所需,才决定与外界沟通。 叶顾怀五年前来蜀国的时候,山路还是畅通状态,无数商队抱着一夜暴富的希望,走在那条险峻至极的路上,将各国的玉器、古董、布匹、特产等带到蜀国,又从蜀国带走大量的辣椒、蜀锦、蜀盐。 但这一次,还没踏到边境,叶顾怀就发现,气氛不对。 客栈人脉为患,粮食价格一天比一天更高,热闹归热闹,空气中却隐隐流动着某些不安。 乍一看,这是因为蜀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把山路暂时封住了,导致很多商队滞留梁国与蜀国边境线旁的城镇,既没办法进入蜀国,又舍不得,或者说不能调头离开。因为他们的全部家产都已经压在了货物上,一旦卖不出去,就会血本无归,倾家荡产。 可仔细一想,叶顾怀便品出了几分不对。 蜀国仗着这条独一无二的山路,对来往的商队征收高额的过路费,连吃带拿,层层盘剥,养肥了蜀国无数的官员。 这种情况下,山路每封一日,官员们都要损失巨额利润,他们会肯? 要是这帮人如此有远见,岂会在蜀国日益衰弱,梁国却一天比一天强大,随时有可能发兵蜀国的时候,都不把山路给封了? 一群宁愿冒着亡国的风险,也不愿断自己的财路的人,突然某天变得如此“高风亮节”,由不得叶顾怀不多想。 聪明人自然不止他一个,有门路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蜀国的官员对国家也没那么忠诚。 山路才封三日,便有小道消息秘密流传,说山路之所以被封,是因为附近发现了镇南王陵。 各国作何反应,暂时还无人知晓,至少这则消息传到江湖上,立刻轰动了整个武林。这些天内,叶顾怀能看到无数佩剑挎刀的江湖人往此地赶。 也怪不得他们如此热心,实在是“镇南王”三字太富有吸引力。 虞王朝打下西南之后,对当地的特殊地貌也很头疼,有心派官员过来吧,又怕一方封疆经营日久,想要做土皇帝,把山路一封,与朝廷断了联系。 虽说虞朝强盛时,再打下西南也就是多耗费些人力钱粮的事情,但谁乐意遇到这种事呢? 虞太宗思来想去,最后琢磨出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他把自己的一个弟弟封到了蜀州,封对方为镇南王,赐天子节,让对方代替自己,永镇南疆。 虞太宗很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就是个武痴,除了练武以外,其他什么都不上心。所以他还赐了对方开府之权,带了一套精英班子过去,真正的事务都是这些人处理。 至于镇南王的传承问题,也很简单——除了初代镇南王外,继任的历代镇南王所修行的心法都不全,缺了后面三层。 虞太宗很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就是个武痴,除了练武以外,其他什么都不上心。所以他还赐了对方开府之权,带了一套精英班子过去,真正的事务都是这些人处理。 至于镇南王的传承问题,也很简单——除了初代镇南王外,继任的历代镇南王所修行的心法都不全,缺了后面三层。如果不及时得到正确的心法,加以补足,就会有一系列的后遗症,甚至会危及生命。 第六十五章 王陵 镇南王一脉与历代皇帝的斗争,最后以镇南王府一场埋葬近百人的熊熊大火作为终结。 只不过,坊间一直有谣传,说镇南王一脉并没有断绝,有忠仆抱着刚出生的小王爷侥幸逃生。 又有传言说,镇南王早已秘密将王府数百年的金银财宝、神兵利器、各色绝学全都藏在王陵之中,一旦起事失败,后人也可凭着这些海量的钱财东山再起。 这些流言有真有假,有不少人相信,也有不少人怀疑,却架不住不少野心家凭“镇南王后裔”的身份兴风作浪。 比如初代蜀王,僭越称王之后,立刻舔着脸自称自己是末代镇南王的第三十二代直系后裔。 西南的另一大庞然大物天圣教听闻后,马上宣称,我们教主才是真正的镇南王后裔,整个蜀地理所当然归我们教主所有。你这沐猴而冠的东西,披上人皮也掩盖不住畜生的味道……等等。 这场波及甚广,死伤无数的闹剧,最终以双方各退一步,大家都打着“镇南王后裔”的招牌,却不顶着“虞”这个姓氏作为结束。 不管镇南王究竟有没有后裔留下,但有一点,所有人都是公认的——就算镇南王就算没把宝藏放入王陵,光凭这个世界流传千年“侍死如侍生”,即生前是什么排场,死后不仅要维持原样,还要更加奢华,否则子孙就是不孝的传统,就代表镇南王陵之中,有整整三十多代执掌一方的皇族实权亲王的陪葬。 仅仅是这笔财富,就已经无法估量,足以令任何一个得到它的国家或势力一飞冲天! 叶顾怀比其他人得更多一些,因为在《中州》游戏里,镇南王陵就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未知区域,相当于变相的爬塔玩法。 从镇南王陵的入口被发现之后,玩家每天可以进入三次,王陵里会刷新各种兵佣、干尸、冤魂、幽灵等,各种等级,应有尽有,越往里面,怪物越强。 玩家们需要一边与怪物进行战斗,一边想办法收集线索,才能深入这个庞大的迷宫。 在“探索王陵”这件事情上,梁国和蜀国表现得最积极,只要能破解出通往真正墓室的路线,拿到两国的特殊衙门,便能换取高额功勋,乃至官员、贵族的身份。 这种大型未知区域,不可能说只有梁、蜀二国有,否则长驻其他国的玩家非得把官方炸了不可。 事实上,官方在每个国家的边境线一处都设置了相应的未知区域,需要玩家齐心协力,层层解密,才能逐步推进。只是根据国家的强弱程度,以及《中州》的地理形貌、历史背景等,这些未知区域有难易之分罢了。 位于中州西南,地处延灵山脉南端的镇南王陵,就是官方公认的八大天阶探索区域之一。 与镇南王陵齐名的,还有西域的楼船海市,塞北的镜中古城等七个世人公认的禁地,分别位于中州八极。 唯一能压在它们上头的,唯有中州皇城。 “在游戏里,八大险地都是官方直接放出,让玩家去探索。”叶顾怀暗暗琢磨,“但在真实的世界,镇南王陵之所以现世,肯定有什么原因。” 镇南王一脉覆灭后,虞王朝的皇帝看在大家同出一源的份上,都已经诛灭满门,一个不留了,就没去挖坟。 一是因为皇帝要脸,干不出鞭尸这种遗臭万年的事情;二是因为当时虞王朝在强盛时期,压根不差钱。 就算真的差钱了,宰几个大富商就行了,不必顶着青史骂名,干这么缺德的事情。所以,当时的寻找镇南王陵,顶多算江湖上的一些自发行为,或者摸金校尉们的满心憧憬,不成气候。 等到天下大乱后,情况又不一样了。 无论蜀国王族还是天圣教,这么多年都一直没放弃对镇南王陵的寻觅。这么两个雄霸西南的庞然大物花了无数人力物力,找了两百年,终于找到王陵入口并不奇怪。 叶顾怀却在想另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穿越者的某个成员,为了某个目的,透露了王陵入口呢? 这并非不可能之事。 以叶顾怀对帮会成员们的了解,很多同伴都是典型的精英,具备以下几个特征:对自身的能力与处境有着清晰的定位,能够很快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又会下意识地与人保持一定的界限。无论做什么事情,要优先确保老巢的高度安全与自由。 这就带来了一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后果——大部分穿越者,全都选了不同的国家作为开局。 一是因为大家都很了解彼此的实力,尽量避免与同伴产生利益冲突,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得够远。 二就是因为,他们在《中州》游戏里,所属的国家、势力、学派等本就不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具备强烈的竞争关系,才能保持一定程度上的和睦。 这样的做法,一开始是没有问题的。 中州大陆这么大,国家就有几十个,还有各种各样的学阀、门派,不是有心相见,一辈子都碰不到一起。 奈何,这是一个大争之世,所有的厮杀与战斗,看得见的也好,看不见的罢,最后都要回到疆土之争上来。 游戏里的各国能打那么久,纯粹是因为玩家太多,每个国家都有无数铁杆摇旗呐喊。放到现实里,经过某些穿越者的推动,强国兼并弱国的速度,至少快了五倍不止。 就拿中州东南的陈国为例,五国本该瓜分陈国,然后彼此征战不休,要么崛起一个霸主,要么被晋国、梁国逐步蚕食。 但被曹宣影、萧月城、陆昭这么一搞,陈国以光速崛起;晋国储位渐明,吏治也借此扫清;梁国更是破除陈旧弊病,把整个国家都绑到了名为“耕战”的马车上。 三头猛兽对彼此都虎视眈眈,渴望见血。 而那些曾经能作为卫星国、缓冲带活着的小国,如今就剩下了一个火药桶卫国,压根无法阻挡它们的步伐。 其他的强国,情况也是一样。 弱国被快速吞并,带来的后果就是强国再也不能隔空喊话,要开始拼刺刀了。 这种情况下,如果能把蜀国牵制在镇南王陵里,可谓是一步好棋。 以叶顾怀对梁王的了解,对方是个取舍极其分明的人,定会派人过来浑水摸鱼,但全部的精力还是放在打造军队上。 也就是说,一旦镇南王陵开启,蜀国的王公贵族们忙着开挖王陵,攫取财宝,江湖的力量也被吸引过来,有得闹腾,足以令蜀国上下包括天圣教在内焦头烂额。 这也就代表着,梁国不用担心后路被包抄,进军中原的一大隐患消失。 对梁国来说,这自然是一件好事,但对其他国家来说,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不是吗? 第六十六章 邀约 早在十年前,看见同伴们四散离去的时候,叶顾怀就想到了这种情景。 真实的中州世界对所有女人,以及绝大部分男人来说,都不算什么好地方。 别看未来社会很多男人抱怨“还不如穿到古代”,三妻四妾坐拥无数美女,不像现在,一个老婆都娶不到。但这些人完全忽略了,他们既然在文明社会都混得不如意,凭什么以为自己回到更残酷的古代就能风生水起? 封建社会,出人头地的路无非就两条,习武,从文。 习武嘛,沙场的伤亡率高得吓人,完全就是大浪淘沙。除非你运气好,会投胎,生到名门世家,一进去就能当军官。小兵想要出头,实在太难。 曹宣影能快速崛起,是因为他自称北地骑士的后裔,因为战乱南迁,加上陈国当时太弱了,病急乱投医。即便如此,也是自带技能,熟悉环境,无数次出生入死,才能换来今天的地位。 从文就更难了,看看现在的诸子百家就知道。 儒家还算好,坚持“有教无类”,只要是良民都可以旁听;墨家百无禁忌,只要资质看得上,哪怕是“贱民”,比如鞋匠的儿子,奴隶的后代也会收,但“资质”这一条已经刷掉很多人了,更别说墨家的规矩极度变态,几乎没几个人能承受;至于其他的学派,祖上没个“士”的身份,你连角门都叩不开。 这就是其他想混入世俗的同伴,无不想方设法给自己编织一个合理身份的原因。 越是愚昧不开化的地方,女人就越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底层男性则是黄金台下的骸骨,大家都是牺牲品,谈不上谁比谁高贵。 唯有极少部分的男性精英,才能真正在这个世界混得如鱼得水,偏偏他们帮会的男同胞们,几乎都是有真正实力的人,生出点野心太正常了。 这种情况下,有人想留在这个世界,逐鹿中原,称孤道寡,成为皇帝,又有什么奇怪的? 未来世界再怎么好,与“当皇帝”一比,到底失了几分滋味。 想到这里,叶顾怀无声无息地笑了。 这个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既不是讽刺,也不是羡慕,更不是怜悯。如果要仔细寻找一个形容词,或许是……可悲? 就像一个局外人,远远地看着其他人的悲欢离合,无论故事里的人怎样欢喜或是挣扎,都与他无关。 叶顾怀只觉索然无味,把酒钱付了,就往外走去。 按理说,他应该像往常几日一样,去旁边的烧卤店买半只烧鸡或者烧鸭,填填肚子,但今天,他却慢悠悠地晃到了铁匠铺,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后,似乎是图方便,很随意地拐进一条小巷子。 然后,就见他倚着灰白的土墙,淡淡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台上眉飞色舞,台下穷酸落魄的说书先生就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阁下好眼力。” 叶顾怀眼眸微阖,并不答话。 说书先生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早就练就了一双利眼,他站在酒馆中心,略一扫就能知道哪些人初出茅庐,哪些人又是老江湖。 就拿座位来说,一般人进了酒馆,当然是哪里有空座坐哪里,能坐中间绝不坐旁边,刚刚混江湖的小年轻也不会注意这些。 老江湖们就不同了,他们会下意识地挑选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或者是能够将整个酒馆一眼望尽,又或者是最容易逃生的位置。 但在老江湖之上,还有一种人,对位置同样不讲究。 因为他们实力高绝,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能应付得来,不管是坐在中间还是坐在角落,对这种人来说,没有任何差别。 在说书先生看来,叶顾怀就是这种高手,所以他又行了一礼,很干脆地说明来意:“不知阁下是否有意做一桩大买卖?” 叶顾怀瞥了说书先生一眼,似笑非笑:“这句话听着很耳熟,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 不过,那些人都没打什么好主意,一个个想着黑吃黑,最后抱着他们的野心埋到土里去了。 在叶顾怀的误导下,说书先生果然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这几天,很多人想拉叶顾怀入伙。 这也不奇怪。 越是王侯陵墓,就越多机关密布。想要探索王陵,最好能走到主墓室,带走海量的宝藏,那就必须有足够多的人才支撑,最抢手得就是墨家弟子与一流高手。 前者可以破解机关,后者更容易在重重险境中活下来。 正如说书先生用这个身份做伪装,观察青山镇的来客一样,其他势力也会扮成各种小人物,窥探众人的一举一动。所以,对叶顾怀的回答,说书先生不仅不奇怪,还又一次发出邀请:“阁下若有兴趣,不妨随在下前来。” “哦?”叶顾怀来了点兴趣。 他这几天有事没事往酒馆跑,本就是为了钓鱼,也发现了说书先生是个隐藏的高手。但他对说书先生没什么兴趣,主要想钓对面杂货铺的掌柜,因为他推测,此人很有可能是宫廷内侍。 能用得起宫廷内饰的,自然是蜀国王族。 显而易见,就是蜀国还没开始挖镇南王陵,王族内部就已经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把抢先一步把财宝据为己有了。 这种身份极高的阴谋家一向是叶顾怀最喜欢的目标,做事鬼鬼祟祟,又喜欢杀人灭口。等发现情况不对,为了不让事情败露,让他跪下磕头求饶喊爷爷都行。 但这一刻,叶顾怀都委婉地拒绝了说书先生的邀请,对方却不依不饶。可见此人极有自信,认为他背后的那个人有足够的手段和能量,令叶顾怀一见对方就改变心意,与他们合作。 这令叶顾怀觉得有点意思了。 反正只是去见一面,若对方是个妙人,暂时合作也无妨。 第六十七章 掮客 说书先生一边带路,一边觉得有些凉飕飕。 这段时间以来,他陆陆续续选中了几十个“有潜力”的人,带去见雇主的时候,总要废一番嘴皮子功夫,甚至会被对方当做恶客,二话不说直接开打,从没有一个像叶顾怀这么好说话。 但不知为何,他却前所未有地紧张,仿佛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架在了脖子上,随时都可能割开他的喉咙。 正当说书先生下意识想要抬起手,擦一擦不存在的冷汗时,就听叶顾怀冷不丁地问:“你每次‘交货’,能拿到多少提成?” 说书先生整个人都僵住了。 叶顾怀不问“我们要去哪儿”“谁要见我”这种大部分人都想优先了解的问题,直接跳到了“货物”“提成”上,可见说书先生的跟脚,叶顾怀已经看穿了七七八八,知道说书先生并不是谁的下属,而是一个职业掮客。 对掮客,大部分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这个时代的主流虽然是“引荐之恩,必将重报”,但这个“报”,可以是凭借自己的权势、地位、财富挽救对方的家族,或者牺牲自己的性命,保住对方的血脉,而不是用点金银财宝把对方打发走。 同样,“引荐”也只是看好你这个人的未来,做一份投资,大家讲究得是人情,掮客这种赤裸裸地要提成的行为,无疑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看见说书先生不回答,叶顾怀微微挑眉:“这都不能说?” “不,不是。”说书先生尴尬一笑,不敢看叶顾怀的脸色,又因为摸不清叶顾怀的底细,不敢说谎,只能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小声说,“一人一贯钱,此人被雇主选中,我可以额外多拿一金。倘若雇主高兴,还会另外打赏。” 也就是说,只要带一人过去,就能有八千块的提成,被录用的话,还能有至少八万块额外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没有数量限制,想带几个人去,就带几个人去,上不封顶。 这么大的手笔,难怪说书先生自信满满。 世上的有钱人或许不少,既有钱又大方的人却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自己花钱如流水,对别人一分都不想给”的类型。 既然都是卖命,大方的雇主总是比扣扣索索的更让人欢迎。 当然了,资本家都一个德性,他既然给你这么多,那就代表着,他要从你身上十倍、百倍乃至千倍、万倍地榨取回报。 想到这里,叶顾怀望向说书先生,微微一笑:“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说书先生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果然来了! 像他这种做掮客的,名气大了也不行,知晓的秘密太多,一不留神就有杀身之祸。但名气小,又接不到单,没办法养家糊口。 正因为如此,许多掮客一入门,第一要务就是苦学易容,第二便是勤练眼力,第三嘛,大概就是定一些奇奇怪怪的规矩了。 比如说书先生,江湖人称“三不见”,就在于此人定下的规矩——不易容者,不见;官话说得不好者,不见;特征太明显者,更不见! 事实上,主动找上门来的人,他只肯见一种,那就是面貌平平无奇,全身上下没有一处鲜明特征,扔到人堆里就找不到的人。 至于对方信不信,无非就是四种结果: 要么信了,十分气愤,把他给杀了;或者觉得他翻不出什么风浪,把他放了; 要么不信,觉得他嘴巴太硬,把他杀了;或者把他关着,每天慢慢逼供,认为他总有一天会说实话。 前两种无非就是死,后两种则有活下来的可能。 等他名气大了,规矩也被许多人所知后,上门来找事的人都少了。因为大家都知道,从他这里,基本上问不出什么。 所以,“三不见”苦笑道:“在下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名为‘三不见’,不把特征全都抹去的人,在下绝不会为对方办事。至于雇主的目的,在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按照雇主的吩咐,为他招纳好手罢了。” “问不问是我的事情。”叶顾怀轻笑道,“回不回答才是你的事情。” 言下之意便是,问我是肯定要问的,回答你也得老老实实回答,至于有没有收获,那得靠我自己的判断,与你无挂。 “三不见”看多了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不由长叹一声,硬着头皮说:“您问吧!” “第一个问题,雇主是什么时候找上你的?” 看见“三不见”张口就要回答,叶顾怀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你可要仔细想好,第一次找上你的时间和约定让你出发的时间,我只想听前一个。” 他经常混迹于地下黑市,知道这些掮客的警惕心都很高,喜欢呆在熟悉的地方,不可能说看见对方有钱就跟着千里迢迢跑到西南边陲来。高额酬金固然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雇主绝对向“三不见”展示了一定的实力。 譬如,某某知名高手,竟然是雇主身边的跑腿,等等。 巨额的财富、强大的武力、神秘的势力,三点相加,才是“三不见”来到这青山镇的原因。 “三不见”的嘴巴张得像金鱼,半晌都没闭上,最后垂头丧气,乖乖交代:“去年二月初。” 具体哪天,他没交代;谈了什么,他也没说。 但这个情报,已经足够了。 早在去年二月,就已经有人收到镇南王陵的风声,开始悉心筹备。 那时,陆昭还没有出事。 “看样子,王陵很可能在一年多前,就已经秘密开挖了。”叶顾怀心想,“但在挖掘的过程中,或许是碰到了什么意外,或许是利益谈不拢,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镇南王陵的真实入口被泄露了出去,引得江湖人像逐臭之蝇一样,纷纷扑了过来。” 显而易见,有人想把这潭水搅浑。 “第二个问题,你是自己过来的,还是有人带你过来的?” 这个问题对“三不见”来说倒是简单:“雇主给了我时间和地址,若我想来,在约定的时间之内赶到青山镇即可。” 他也不乐意与雇主安排的人一起走,万一对方思来想去,认为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把他“咔嚓”了怎么办? 叶顾怀闻言,心道,时间卡得这么恰到好处,绝非偶然。 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最后一个问题——雇主没有说,‘货’要送到什么时候?” 第六十八章 时限 听见这个问题,“三不见”像被扼住脖子的家禽,脸色涨红,嘴巴却闭得很紧。 他若是不够精明,早就被人啃得连渣都不剩,自然能察觉到,这个问题,自己是万万不能回答的。 叶顾怀见状,不由笑了:“行了,我也不为难你,继续带路吧!” “三不见”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却还是悬着,犹如猫抓——这样就轻易过关了?怎么感觉像做梦? 他不知道,叶顾怀不继续追问,完全是根据他的表现,已经猜到了大概。 从“三不见”定的规矩,以及说话做事的分寸来看,无疑是一个很有眼力,极为精明,也非常谨慎的老江湖。 这样的人,就算给雇主做事也会留个心眼,尤其是这种推荐人的事情,往往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按照“三不见”的性格,他之前肯定挑人都挑得很谨慎,专门挑那些实力中上,没什么门派牵挂,看上去经验也颇为老道的江湖人,目光绝不往特别拔尖的人身上瞟。 一是怕太强的人,对方要控制他,他跑都跑不掉;二就是怕自己引荐了一个强者过去,非但没能给雇主增加助力,反倒最后挖坑把雇主埋了怎么办?或者雇主最后要斩草除根,却被高手逃出来,“三不见”肯定也要被殃及。 到那时,他什么也不必说,换个马甲,去穷乡僻壤,想办法重新开始吧!一旦被抓到,就会死的很惨。 那么,问题来了,叶顾怀的特殊,“三不见”能看不出来? 一般混江湖的人,要么好斗,要么圆滑,要么孤僻,性格古怪的比比皆是,像叶顾怀这么风轻云淡,宛若贵公子的却极为少见。偏偏就这样一个人,每天都点最普通的酒,在酒馆一混就是一天,“三不见”怎么可能瞧不出蹊跷? 即便如此,“三不见”还是找上了叶顾怀,可见在某些事情上,对方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比如,雇主给“三不见”那么高的酬金,是设了业绩保底的。“三不见”必须招揽到足够数量乃至质量高手,才能完全拿到这笔报酬。 很显然,“三不见”的业绩不达标,眼看越好的日期越来越近,他急了,这才明知叶顾怀的危险,还是要硬着头皮往上撞。 “这些高级掮客,果然是谨慎与贪婪两大要素的完美融合。”叶顾怀心想,“越是没有严格律法约束,靠着丛林法则维系整个社会规则的地方,人为了利益,就越容易暴露出兽性。” 但叶顾怀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一种另类的生存智慧,所以他冷不丁开口:“我有个朋友,他曾说过,‘做一千金的生意,远远比做十文钱的生意’好做,你觉得呢?” “三不加”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完全看穿,刚才那些示弱都没起到任何成效,只得苦笑:“阁下慧眼。” 找上叶顾怀,对“三不见”来说,本就是一次赌注——他就赌叶顾怀是个高手,拥有自己的骄傲,就算被坑了,也未必会翻回来找他这个小人物的麻烦。 想到此处,“三不见”心里打鼓。 把叶顾怀这种人推荐过去,“三不见”总觉得,雇主出事的概率很大。 所以,“三不见”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建议:“阁下如此本领,为何要替人效力?” 叶顾怀含笑道:“因为我缺钱啊!” 得! “三不见”打定主意,一旦把叶顾怀带过去,混到约定的时候,领了钱,自己立刻溜号走人,至少五年内不见故人。除非十万火急之事,否则再也不用这个马甲。 虽然心中哀叹着自己就不该贪财,为了一两百金把老本都赔没了,但“三不见”的决心还是非常坚定。 可他偏偏听见叶顾怀略带笑意的声音,直击他的心底:“不如,我们也做个交易?” 雇主落脚的地方,在青山镇北的一处庭院内。 这里本是青山镇一名胥吏的家宅,但在半月前就已经换了主人,原本土气的陈设也一扫而空,处处都是绫罗绸缎,金杯玉碗,彰显富贵逼人的气派。 “三不见”带领叶顾怀到正门前后就不能进去了,有专门的人领他去拿钱,叶顾怀则在一名侍女的引领下来到正厅,就见里头已有十余人,却没有一人坐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正厅里面,只有九张椅子。 一张高居中央,乃是主座,其余八张陈列在两旁。 但在场的江湖客们,加上叶顾怀与“三不见”,已足足有十六人。 两名纤腰楚楚,面容清丽的侍女站在主座两旁,一人托着茶杯,一人托着茶壶,手臂很稳,不见半分轻颤,可见功夫不弱。 这也是江湖客们不敢造次的原因。 区区两名奉茶侍女都有这般美貌,又有这般武艺,再回想一下先前见到的管事、引路侍女,竟个个身怀武艺,可见此间主人的不凡。 他们尚未见到雇主,不知对方究竟有何喜好,若是在大厅中争斗,恶了雇主,那可怎生是好? 叶顾怀见此情景,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走向左首第一张椅子,在所有人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坦然地坐了下去。 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奉茶侍女先动了。 只见左侧的奉茶侍女取下一个只有成年男子四分之一巴掌宽的小茶杯,右侧的奉茶侍女倾倒水壶,带着淡淡暗红的茶水很快将茶杯覆盖。 “请用。” 茶杯实在太小,半口都不够,理应细细品尝。 叶顾怀却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然后将茶杯往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奉茶侍女眼前一伸,坦然提出要求:“再来一杯。” 第六十九章 茶叶 面对如此直接的讽刺,叶顾怀却像根本听不懂一般,微笑着应道:“好啊!” 然后,他竟真望向奉茶侍女,提出要求:“二位姑娘,能否再为我续一杯呢?如果能把茶壶一并给我,那就更好了!” 两位奉茶侍女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讥讽的声音响起:“你可知这是什么茶?” 叶顾怀笑道:“无论什么茶,不都是解渴用的吗?” “哼,无知!”那位身穿长衫,手中握着一柄折扇,看上去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满脸不屑,“这是‘雷龙团’,只生长在燕国青州的雷龙岭,那儿常年雷云密布,电闪雷鸣,犹如龙行,故得了这么个名头。” 按理说,这种危险之地,常人避之唯天下恐不及。 偏偏雷龙岭乃是中州世界最好的产茶地之一,每年春雷过后,新茶便可采摘,散发迷人香气,令人耳目一清。甚至有清新凝神的作用,常年服用,不说可以完全杜绝走火入魔,却也比旁人少那么一两分可能。 正因为如此,世人,尤其是武林高手,对“雷龙团”趋之若鹜,令青州的格局为之一变。由于江湖势力鱼龙混杂,又地处几国交界,纵是燕国王族也没办法控制此地,只能听之任之。 百姓见有利可图,甘冒奇险去雷龙岭附近定居,种植、打理、采摘新茶。虽然经常有人为此牺牲,但“雷龙团”的价格却逐年走高,一两茶叶可与一两黄金等价,自然有更多百姓前赴后继,愿意用命赌这份富饶家资。 据说,最顶尖的“雷龙团”,需要一流的轻功高手翻到险峻的悬崖,去掐山野茶树的嫩尖。冒着随时没命的风险,一年也顶多收获一斤都不到,可谓价值连城。 雇主当然没有拿出拿一两等于万金的顶尖“雷龙团”,但就是最普通的这种,也已经有价无市,无形地彰显着自身的实力。 毕竟,这种对武者有神奇功效的茶叶,早就被诸侯与各大门派、学阀垄断,普通人就算想买都摘不到边。 长衫青年也只品过一次“雷龙团”,就觉得清醒明目,功效如神,将这种茶的香气深深铭刻在心里,如今见不知哪来的粗人牛嚼牡丹,自然百般看不上,要出言讥讽。 叶顾怀却故意装傻:“是吗?原来这壶茶如此名贵,难怪杯小壶也小,看上去只有八杯的量,完全解不了渴。” 长衫青年还想讥讽两句,却突然怔住。 八杯的量……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目光就落到左边那位奉茶侍女的托盘上——除掉叶顾怀手中的杯子外,托盘上还剩七个小杯子。 这是他在进入大厅的时候,就已经确认无误的事情。 八张座位,八个杯子,这令他打从一开始就怀疑,雇主根本就不想要这么多人一窝蜂地涌上来,而打算走精兵路线,只雇佣最顶尖的八个人。 谁能稳稳地坐上那八张椅子,谁就拥有被雇主承认,邀请喝一杯茶的资格。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很多,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人肯坐下,大家都在盯着对方的原因——谁都不愿意第一个出头,当那个被众人群起而攻之的出头鸟。 正因为如此,叶顾怀的行为才得到了大家一致的鄙视。 鉴于此人不要脸得太自然,看上去又不像身怀绝技的样子,众人只认为这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叶顾怀后续的一系列举动让他们加深了这种印象,才没有主动对叶顾怀出现,但现在回味对方的每一句话,长衫青年心中突然一紧。 如果说,“坐稳椅子,得侍女奉茶”,并不是前后顺序,而是“必备条件”呢? 即,光是抢到一张椅子还不够,只有把“雷龙团”喝到肚子里,才算通过了雇主的考验? 几乎是下意识地,长衫青年悍然朝玉杯出手! 与此同时,从好几个方向来的不同攻击,也全都指向了奉茶侍女! 叶顾怀的身形犹如鬼魅,谁也看不清他怎么动的,就见他已经优哉游哉地站到了脚落地,双手抱胸,意态悠闲:“聪明人果然不少,这十几贯钱给得值!” 说罢,他食指轻轻敲了敲旁边的书桌,似笑非笑:“对吧?” 场中其他人已经无暇顾及他,就算注意到叶顾怀,也只会当他在自言自语,心中恼恨这个混账王八蛋,总共只有八杯的量,他竟一下子就灌下去三杯,简直就是损人不利己,有白白吃掉了两个名额! “不说话吗?真没意思!” 叶顾怀耸了耸肩,身形一闪,已出现在屋外,向大门走去。 就在他快要走出大门的时候,有人急匆匆地喊:“阁下请留步!” 伴随着这一局,大门的两个守卫直接把枪架起,封成一个“十”字,阻止叶顾怀出去。 叶顾怀挑了挑眉,没有施展轻功,对方就已经追了上来,又是作揖,又是赔礼:“怠慢阁下,实在不好意思!” “哦?” “鄙主人有请。” 叶顾怀勾起一丝懒洋洋的笑,无所谓地说:“行吧,那就跟你走一趟!” 第七十章 柏舟 见叶顾怀完全无视了自己,东看西看之后,说了一句似乎别有用意,一语双关的话,就随意地拉了张椅子坐下,中年男子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愠怒,却很快压了下去,礼貌道:“这位侠士,你——” “你对我很不满?”叶顾怀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就因为我对你不够尊重?” 中年男子心中懊恼,暗想你这样问,我除了能回答不是以外,还能说什么。故他露出一个十分明显的假笑,虚伪地客套:“哪里,在下并无此意。” “那就好。”叶顾怀随手拿起茶几上的茶壶和杯子,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说,“我也不想与你玩互相客套的游戏,只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中年男子闻言,脸“刷”地就沉了下来:“这位侠士,请你认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 “哦?” 叶顾怀挑了挑眉,有些不解:“我就坐在距离你三米都不到的地方,中间只隔了一个书桌,有什么不对吗?” 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并没有什么不对。” “那就对了嘛!”叶顾怀淡淡道,“要我看,倒是你没认清楚自己的位置。” 听见叶顾怀这么说,中年男子有一瞬的怔忪,心想,你小子好大的口气,竟说我没认清自己的位置?你知不知道这个房间里有多少机关,随便一个都能让人透心凉。只要我一声令下,就算你侥幸从机关中逃生,也逃不脱数十名高手编织的天罗地网。 一个随手就能摁死的蚂蚁,居然这么嚣张? 叶顾怀喝了几口茶,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你是不是在想,只要你随便喊一声,我就能死无葬身之地?” 中年男子心中一紧,还没来得及喊,就听见叶顾怀继续说:“没错,这庭院确实改建得挺别致,想要在这么小的范围内藏三十二个死士,还不被往来的江湖人发现,也是不容易。如果这些人围上来,确实有可能给我制造不小的麻烦。” “问题是,这些人,真的会听你的吗?” 霎时间,中年男子的脸色就彻底变了。 叶顾怀略感无趣地放下茶杯,望向自从引领他进来后就一直站在门边,像背景板一样安静待着的张六:“无趣的试探告一段落,带我去见你真正的主人吧!” 张六微微躬身:“诺。” 叶顾怀很是随意地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试图扣动右手边的那个机关。” “还有,与其沉浸在主宰他人命运的快感中,不如想一下该怎么应付你的主人吧?对于你的所作所为,他可是不满得很。” 说罢,他就跟着张三,施施然地走了,徒留中年男人脸色灰败地摊在椅子上,浑身打哆嗦。 在张三的引领下,叶顾怀又走了一段路,根据在他心中的默记和估算,这地方已经偏离刚才的宅院了。 大宅旁边,隔了几间,又买了个小院子? 叶顾怀饶有兴趣地走了进去,就见陈设简朴,一扫方才的富丽堂皇,便在前厅站定,打量着墙上的挂画:“画圣张栩之的《山鬼图》?这么看上去,正品也和赝品差不了多少嘛!” “确实差不了多少。”略带笑意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就见一位青衫公子缓缓走了进来。 这位公子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身材颀长,皮肤却略微苍白,嘴唇也泛着不正常的乌紫,显然有很严重的病症。 即便如此,他的脚步依旧稳健有力,目光温和深邃。他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便如一道春风,拂过其他人的面门,令人熏染欲眠。 只见这位公子望向叶顾怀,礼节性地颔首:“在下,晏柏舟。” “晏?”叶顾怀玩味道,“晏可是魏国的国姓。” 晏柏舟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一笑,自己站在右首第一个座位上,请叶顾怀在第二个座位坐下。 主人不坐主座,而列陪客,这是很隆重的礼节了。 叶顾怀也没有客气,泰然入座,便有侍女奉茶。 晏柏舟接过茶壶,亲自为叶顾怀的茶杯中倾倒热水,三洗杯之后,才将茗茶双手奉上,含笑道:“清茶一杯,聊表歉意。” 叶顾怀明白对方说得是什么意思,也将茶杯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后,方淡然道:“无妨,这世界上的人本就多种多样,需得用一些手段才能将他们精准区分开来,以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 晏柏舟闻言,不由赞道:“阁下所言极是,这天底下,有人从不思考,有人以为经验就是思考,也有人虽然用脑子思考,却无法跳脱固有的格局。想要寻到一名符合心意的朋友,实在是一桩难事。” 而他的一系列做法,就是要从大海中捞出明珠。 大量雇佣掮客,这是第一关——通过掮客进行初步筛选,将那些从不思考的人剔除出去。 至于第二步,便是他派出去设置考题的那个中年男人了。 “用这样的人,你也不怕得罪人。” 第七十一章 自知 晏柏舟深知这名心腹的性格,故意将“筛选江湖好手为我所用”的重任交给他,自己别说插手了,就过问都不曾。 从表面上看,这代表着无上的信任与容光,事实上,却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因为晏柏舟知道,对方一定会玩“二桃杀三士”的伎俩,通过种种手段,促使在场的江湖客们进行争斗。 那些为了一张椅子,一个杯子,一口茶水厮杀的江湖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以为的“标准”,其实根本没有标准。 茶水也好,椅子也罢,入选与否,全在此人一念之间。 他们为“资格”争得头破血流,彼此大开杀戒的样子,对密室中的中年男子来说,不过是一出赏心悦目的滑稽剧。 就算有人能窥破玄机又如何?被带到密室,理所当然地会以为这名中年男人才是真正的雇主。 退一万步说,即便洞察出中年男人不是真雇主,晏柏舟本身不出面的情况下,十个人见此情景,只怕有十一个会认为中年男人是晏柏舟的心腹。 既然准备在晏柏舟手下做事,自然不能一照面开罪对方的心腹,哪里有像叶顾怀这样,三言两语就把对方打击崩溃的道理? 但他们却不知晓,晏柏舟正是要用这种手法,筛选出“凭经验行事的人”,以及“用脑子思考”的人。 “这世上有一部分人,并不比旁人聪明多少。只是运气较好,性格又比较谨慎,多年摸爬滚打下来,也有了足够的经验,可以规避一定的风险。”叶顾怀缓缓道,“但这样的人,对你来说,无疑是最不缺的。” 晏柏舟的脸上仍挂着从容的微笑,不疾不徐地说:“可惜了,这样的人再多,带到王陵里去,也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 以他的身份,想要招揽“经验充足”的老手,要多少就有多少。 但这些人做事并不是真正凭脑子,靠得是多年来的“经验”,只能应付在他们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 一旦超出了他们的常识,或者遇上了他们未曾碰见过的事情,这些人就需要足够的时间和一定运气,才有可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晏柏舟可不希望突生变故,生死一线的时候,把性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 镇南王陵内部的情况暂时未明,他有意深入,却没办法带太多人进去,队伍就更要细心安排。马前卒固然需要,太多就不行了。 说句不好听的,炮灰这种存在,一二十个也就够了,再多,不仅没用,还是累赘。 但要一味地说这些人没用,倒也未必。 利益分配不均的时候,他们可能会你争我夺,但在目标一致的情况下,这群人也会短暂抱团。 这就是叶顾怀一走进大厅,看见里头只有八张椅子,就料定“雇主”与“考核者”不是同一个人的原因。 就凭晏柏舟对掮客们的大手笔,就足见对方是一个心胸、智谋、手腕、势力样样不缺的人。这样的人,若要招揽江湖侠士,并进行考核,绝不会选这种让高手们针锋相对,生死相搏的方式。 原因很简单——被筛选出来的人,全都要在他手下做事。现在就结了仇,以后还怎么相处? 说得不好听一点,现在能为一张椅子打起来的人,真到了镇南王陵那种神秘莫测的凶险地带,又遇上什么危险,第一反应难道还会是不惜性命去保护雇主?更不要说碰上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难道真有多高的职业素养,不会私吞? 所以,叶顾怀才会提醒那位中年男子:你闯大祸了。 本来可以成为“同事”的人,现在还没入职,先打了一架,一个缺胳膊断腿,一个鼻青脸肿,你以为你这个人事就能讨到好?老板一看,肯定直接拍桌子,麻溜地叫你卷铺盖走人。 犯下这等大错,别说是晏柏舟的心腹,就算是他的奶爸,也只有卸下要职,回家养老的份。 可笑中年男人还沾沾自喜,以为获得了晏柏舟的信任,却不知晏柏舟已经给他挖好了一个大坑,他明目张胆地往里头跳不说,甚至还沉浸在操纵他人命运的满足之中,以为日后能更进一步。 至于他的“同僚”们有没有看出来…… 就算看出来,又有几人会提醒? 即便提醒,他又是否会听,或许还当你们都是嫉妒我,才故意给我找麻烦呢! 叶顾怀虽然早将事情想明白了,知道晏柏舟不是个省油的灯,但他却最喜欢这种与聪明人交锋的感觉,明知晏柏舟要引他发问,却还是顺水推舟:“晏公子对镇南王陵势在必得?” 晏柏舟笑了笑,认下“公子”这个称呼:“阁下慧眼,应当能看出来,晏某身怀宿疾,沉疴难愈。” 叶顾怀并不作答,晏柏舟也不介意:“实不相瞒,这病症乃是娘胎里带来的,据说是先天不足,心脉受损。这些年来,家慈收集天下灵药,召请世间名医,都无法彻底治愈晏某。” “当世几位名医众口一词,都说,若是镇南王陵重见天日,在下或许还有逆天改命的机会。如果不然,就算拿天山雪莲,千年人参当饭吃,都活不过二十五岁。” “哦?”叶顾怀挑了挑眉,“镇南王陵中有逆天之方?” 晏柏舟破天荒犹豫了一刻,似乎有什么顾忌,但很快就说:“并非如此,而是初代镇南王在其母腹中之时,便有所损伤,也生有心疾。若非天女看他出生便没了母亲,十分可怜,不仅将他抱到身边抚养,还为他量身定制了一套绝世武功,可以渐渐修复他受损的经脉,治愈心疾。” 叶顾怀闻言,似乎来了兴趣:“我听说,皇室通过某种手段控制了镇南王一脉,莫非就是这套武学的缘故?” “正是!”晏柏舟也没有避讳,向叶顾怀阐述其中原委 第七十二章 身世 体质偏阴,对女子来说当然无妨,对男子来说却不是好事。 后者若是修行阴性的功法,就和往体内注射雌激素差不多。虽说不至于会从小哥哥变成小姐姐,却无可避免地会对身体、性格等方面产生一系列的影响。例如,每到固定的日子就体温骤降,浑身血液几乎凝结,性格会比常人乖戾、孤僻、暴躁,寿命也难以长过四十等。 可若不修行这套功法,就像面前的晏柏舟,哪怕将天底下的名药堆到面前当饭吃,平常又心如止水,克制绝大部分的情绪波动,生命却依旧要在二十五岁之前终止,很难有熬下去的机会。 十五年的寿命,要还是不要? 对这个问题,晏柏舟从来就没犹豫过,只有一个回答——要!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但只要活下去,就有无限的可能。 只见他望向叶顾怀,极为诚恳地说:“在下只想获得镇南王一脉的家传绝学,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晏公子要得确实不多,但是——”叶顾怀话锋一转,“想要达成,却是无比艰难。” 镇南王一系的家传绝学,就算真被当做陪葬品,带到了坟墓里,也绝对是放在主墓室的核心位置,甚至会直接放到棺椁里。 想也知道,一旦到那种地方,谁都是第一时间把目标锁定在棺椁上,绝不会偏离周围五米。因为大家都知道,越是珍贵的宝物,就越会被主人贴身收藏。就算估量不出物品的价值,往镇南王的尸体上使劲扒拉绝对没错,随手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不待晏柏舟回答,叶顾怀又道:“据我所知,镇南王陵是一个庞大的陵墓群,里头葬了三十余代镇南王。若是这份功法只是代代口传,唯有一份摹本在初代镇南王的陵墓里,其中困难不用我说,晏公子也明白。” 中州世界的人对陵墓的格局一向讲究,地位最高的人一定葬在最中间,最核心的地方,其他人的陵墓就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绕在这座陵墓,充作最忠实的护卫,以及防御的屏障。家族陵墓更是如此,老祖宗在最中间,后裔慢慢往外扩散,越外头的辈分越低。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在前几个王陵找不到,他们很可能要深入镇南王陵最核心的地带,想办法找到初代镇南王的主墓室,甚至打开对方的棺椁,难度系数不可谓不大。 叶顾怀虽然这样说,却没流露一丝怕的意思。 很显然,他这就是明着开条件了。 聪明人做生意,讲究一明一暗,手上扣着几张暗牌。大部分的事情却都摆在台面上,给你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晏柏舟显然很懂这套游戏规则,从容不迫:“愿闻其详。” “我记得,我从没报过自己的名字,无论对你,还是对‘三不见’,但你却一个字都不问。”叶顾怀慢悠悠地说,“这么稳的态度,只有两种可能。” “一,你不在乎我是谁,因为对你来说,面前得是谁都一样,只是你的棋子,并没有任何分别。” “二,你已经猜到了我是谁。” 说到这里,叶顾怀极轻极淡地笑了,眼中却不带一丝感情:“我想,应该是第二种。” 晏柏舟也不否认,含蓄道:“在下对易容颇有几分见地,而公子……并没有精心易容。” 厉害的易容高手可以通过人体的骨骼,大概还原出这个人的长相。想要瞒过这种人的眼睛,往脸上涂涂抹抹还不够,必须削骨改颔,填充假体才行。 叶顾怀这次确实没怎么精心易容,他顶着这副普通而粗糙,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对的假脸,就是为了让人发现他易了容,以便让鱼儿咬钩。 但这也不意味着,随便是谁都能在复原过长相之后,才出他的身份。毕竟,压根就没几个人认识他。 只见叶顾怀用意味不明的语气,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你对他倒是关注。” 这个“他”是谁,不必明说,两人心里都有数。 晏是魏国国姓,但在叶顾怀点出这件人尽皆知的事情时,晏柏舟却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凭晏柏舟的性格,自然是不屑说谎的,所以,他确实是魏国王族,却又并非魏国王族。 至于原由,便出在这“柏舟”二字上。 按照五大诸侯给子嗣起名字的传统,几乎都是单名。也就是说,“柏舟”并非晏柏舟的大名。 即便如此,这两个字,就算不是他的小名,也是对他极有意义的存在。 众所周知,《柏舟》是一首流传极广,脍炙人口的乐曲,讲得是一个少女有了意中人,却得不到母亲的同意,便用诗歌来表明自己的忠贞,发誓要与父母对抗到底的故事。 而在二十多年前,魏国也确实有这样一则轰动天下的故事。 还是与梁王姬启有关。 梁、魏二国世代联姻,魏平王的妹妹嫁给了梁宣王,生下了姬启;魏平王也把王后所出的大公主许给姬启,及笄之后就要出嫁。 谁料梁宣王废长立幼,姬启仓皇出逃到魏国,梁宣王旋即就派人到魏国,希望魏平王交出姬启,表示,这只是我们姬家内部的事情,不波及你们晏家。你的大女儿德才兼备,非常适合做魏国王后,姬启这个逆子肯定是不能嫁了,不如嫁给我的小儿子,即梁国的新太子如何? 魏平王动心了,但大公主不同意,而且是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她不惜断发明志,也不愿嫁给一个弑杀兄长的庶出小人。 此事一出,天下震惊,纷纷称赞魏国大公主乃是难得的烈女。 魏平王见状,也就顺应了长女的心意,将她嫁给姬启。却也没开恶梁宣王,答应把同样是嫡出的二女儿嫁给梁国的新太子。 但没多久,魏国遭遇了罕见的旱灾,将近一半的国土颗粒无收。 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食,相邻的几个大国肯定要借此机会对魏国开战。 魏平王迫于无法,为了向梁宣王借粮,只得答应梁宣王的要求,将姬启交还。 大公主无意中听闻这个消息,立刻派人通知姬启,让他赶快带几个心腹跑掉,自己则想方设法拖延时间,令姬启得以成功出逃晋国。 女儿胳膊肘往外拐,破坏了魏国向梁国的借粮大计,很可能会对国家产生不可估量的恶劣影响。魏平王大怒,差点没将大公主给杀了。 至于为什么没杀——叶顾怀的目光落到晏柏舟身上。 当然是因为,有这道免死金牌在。 第七十三章 真假 猜到晏柏舟的身世后,叶顾怀突然笑了,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世事真是太奇妙了,有意思!” 几十天前,叶顾怀刚用这种“我报出自己的名字,但不说身世,任由你脑补”的手段对付王寿、李仲远等人,却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眼下就轮到他玩“真假猜猜猜”的游戏了。 只不过,叶顾怀“晋国王孙”的身份是假的,晏柏舟“梁国王子”的身份却有很大概率是真的。 叶顾怀不胜感慨,晏柏舟却暗暗担心。 亲眼见到叶顾怀本人之前,晏柏舟都不知道这位看破自己心机谋算的人究竟是谁,只是预备了几套方案,决定见机行事。但在猜出叶顾怀身份的那一刻,晏柏舟心里就咯噔一下,暗叫坏了。 叶顾怀是他极想拉拢的人之一,如果要列个榜单,至少能排前三名。 但凭晏柏舟的身份,想要笼络叶顾怀,难度实在太大。原因也很简单,就一个——他是梁王姬启的儿子。 姬启与叶顾怀之间,永远绕不过陆昭的死。 不帮叶顾怀报仇,就不可能得到对方的效忠,因为叶顾怀绝不可能放过姬启,在这件事上,谁的面子都不管用;若是帮叶顾怀报仇……一个为了得到外人帮助,就能连生父都背弃的人,谁敢信? 更不要说,晏柏舟刚才还用一种“十分正当”的手段,“名正言顺”地放弃了一位对他忠心耿耿,却不够聪明的手下,这就令晏柏舟更添了几分担忧。 若是叶顾怀物伤其类,想起陆昭,继而认为晏柏舟与姬启一脉相承,父子同样凉薄,都不可与之为伍,又该如何? 但要晏柏舟放弃这个机会,却万万不能。 他并不想留在魏国,做个看似高贵无比,实则身份尴尬的外人,尤其是外祖父魏平王死后,舅舅继位,他们母子的处境就更是尴尬。 与其维持现状,倒不如前往梁国,放手一搏。 所以,他需要梁国本土力量的支持。 陆昭麾下能人无数,遍布整个朝堂,分布在中央与地方的各大重要岗位,就算不是一把手,也是二把手、三把手。 哪怕借陆昭之死,姬启收回了相权,破坏了历代君臣延续多年的游戏规则,从此君权独大,也不可能一次性就把这么多人慢慢清理掉。否则就等着梁国闹内乱,其他国家趁火打劫吧! 这些侥幸没被清算的“国相派”,心中其实非常惶恐,害怕自己从前对陆昭的依附会成为来日政治清算的罪名。 有些人选择投诚梁王,另一些人却明白,梁王那边的人才已经饱和了,就算投诚也得不到最大的好处,暂时按兵不动。还有一小部分人打心眼里不希望国君一人说了算,连个敢打回对方意见的人都没有,这无疑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因此,后面两种人都有个迫切的希望,想再给自己找一个主人,最好能名正言顺地继承陆昭的一切,令他们有一面旗帜和主心骨。 叶顾怀就是他们优先选择的对象。 这也是无奈之举。 按照中州大陆的传统,本是“父死子继”,但陆昭没儿子,那就退一步,“兄终弟及”,却也没听过他说家里有什么人;就连弟子,陆昭也一个都没收,否则弟子继承老师的一切遗产也行啊! 陆昭曾经的心腹们想破了头,这才想到,陆昭有个从小一起长大,可以托付性命的好友,平常不出现,但陆昭有麻烦的时候,绝对是随叫随到。武功高强,为人义气,最重要的一条是,看上去对政治并没有多大兴趣。 这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傀儡”模板。 如此之深的误会,令叶顾怀当然不让地成为陆昭政治遗产的最优解,这也是晏柏舟对叶顾怀礼遇备至的原因之一。 且不提叶顾怀本身的卓绝心智与实力,就凭他代表的意义,哪怕他是头猪呢,晏柏舟也能把他夸出一朵花来。 想到这里,晏柏舟定了定心神,已然有了主意,便道:“晏某对‘敌人’一向关注。” “敌人”二字,他咬得很重,意味不言自明。 晏柏舟深知,面对叶顾怀这种极度聪明的人来说,你讲假话是没用的,就算对方当时没看出来,直觉也会发出警告。更何况,“圆谎”本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在智者面前却试图编织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那就只有说真话了。 故晏柏舟顿了一顿,又道:“七年前,晏某本以为可以与‘他’见上一面,谁知……”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八年前,姬启在陆昭的帮助下,秘密回到晋国,只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就夺回并坐稳了王位。 那时,谁都以为,姬启会将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他牺牲良多的魏国大公主接回梁国,封作王后。 虽说他们夫妻已经分别了十余年,但身怀父母之命,又有媒妁之言,拜过天地祭过祖先,王后之位,舍她其谁? 姬启却没有。 他昭告天下,自己的发妻早在十几年前,为了帮他逃出魏国,就已经逝去。为了纪念妻子,他将终身不立王后。 一纸宣告,令晏柏舟这个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转瞬就变成“身份不详”的黑户。而他的母亲,也从魏国的嫡长公主变成了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 乍一听下来,姬启的作为可以说是人神共愤了,仔细想想,既然有抛弃老婆孩子的先例,处死一个从龙之臣也无可厚非。 只不过,叶顾怀从来不按照别人铺好的节奏走,闻言非但没表示同情,反倒慢悠悠地说:“此事,叶某也有所耳闻。” 晏柏舟听懂了叶顾怀的弦外之音,无外乎是“我听过这件事,只不过听到得是另一个版本”。 大公主是真是假,是生是死,其他人不知道,但姬启身边有几个跟着他流亡了二十年的臣子不可能不清楚。 姬启敢做这种事却不怕这些人寒心,当然有足够的理由。 晏柏舟也不矫情,直接说出真实原因,“他认为我不是他的儿子,只是魏平王制造出来,用以牵制梁国的工具。否则事情怎么会那么巧,他与家慈恩爱几年都无子嗣,他一离开,家慈就被诊断有两月身孕?” 这也不是不可能。 姬启被迫流亡时,魏平王为什么接纳这个外甥,晋国贤明太子又为什么收留这个妹夫,难道真是骨肉亲情? 当然不是! 仅仅是因为梁国的前太子掐在他们手上,就相当于打牌的时候拿着一副“王炸”,关键时候或许能改变整个局势。 既然如此,“大王”溜了,强行制造一个“小王”出来,也无可厚非。 这才是梁国重臣们面对嫡长王子流落在外的局面,却一致保持缄默的原因——在无法证明晏柏舟身世真假的情况下,他们选择了不去赌。 赌赢了,未必有好处;赌输了,身家性命都要赔个干净。 叶顾怀对此不做评价,只问:“所以?” “他如何想,并不重要。”晏柏舟微微一笑,神色平静,语气柔和,“重要的是,我怎么想。” “以及,叶公子怎么想。” 第七十四章 明月 漫长的死寂之后,叶顾怀突然笑了。 只见他随手把易容一卸,让晏柏舟能够看清他脸上不加掩饰的讽刺,以及带了点倦意的自嘲:“姬启能空手套白狼,并非他多么有为,纯粹是老陆选择了他,想要借助梁国为中心,实现一个伟大到近乎愚蠢的理想。” 君明臣贤的美好假面,就被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撕开,揭露出血淋淋的内在。 没错,天底下是有很多人会对落魄王孙、才子进行投资,期望得到更高的回报。这就是为什么姬启流落他国,还会有一批死忠手下,又有商人、士人来投的原因。这些人卖肝卖肾倾家荡产,只为将来的飞黄腾达位极人臣。 但这招对叶顾怀没用。 如果晏柏舟只是画个饼,告诉叶顾怀,你只要帮我,等我上位了,我会给你多少好处,完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晏柏舟显然已经想过这种可能,故他非但没恼怒,反而维持了一贯的从容:“在下听闻,陆国相的坟茔,曾被人打开过。” “嗯,我开的。”叶顾怀坦坦荡荡地承认下来,“发现里头只有衣冠冢。” 至于姬启派了多少人守在那里,布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又怎样被他破解,用上千条梁王走狗的性命去宣泄心中的痛苦与愤怒,他一字不提。 但他不说,不意味着晏柏舟不知道。 说来也讽刺,姬启与陆昭互相制约时,由于合力推行变法,老牌权贵买通刺客,意图刺杀梁王。陆昭推荐叶顾怀在祭天仪式上做姬启的替身,姬启想也不想就直接点头了,丝毫不怕这一替就把他给替没了,被叶顾怀顶替一辈子。 因为姬启知道,陆昭是个有底线的好人,从来都是用堂堂正正的阳谋,绝不会用这等卑鄙的手段害人。 等到陆昭出事,面对满腔怒火的叶顾怀,姬启却开始夜不能寐。只因他知道,为了报复他,叶顾怀会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无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晏柏舟希望夺得一个强盛的梁国,而不是一个满目苍夷,已经被周边国家打得喘不过气来的梁国。所以,他很直接地开出了条件:“五大诸侯之所以多年来屹立不倒,原因之一便在于,他们历代都有大宗师镇守。” 对武者来说,能够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轻取上将首级的大宗师,便是武学的极境了。 至于“那个人”的修为与境界,别说他们没见过,没听过,完全是想都没想过。 一个大宗师,可以轻易令一个国家保持元气,外敌只敢试探性地入侵边境,不敢打到王城。也可以随手令一个三流的门派一跃而起,成为一流门派。 但这种等级的存在,完全是可遇不可求,现如今,偌大中州,能够称得上“大宗师”的,也就寥寥三人而已。 至于五大诸侯王城内的大宗师……“灌顶之术催出来的半成品,也敢以‘大宗师’自称?” “公子高见。”晏柏舟不紧不慢地说,“此等传承秘术,虽有玄妙之处,却也有不妥的地方。接受秘术的王族成员,从此会忘记自己的亲人、朋友、爱人、孩子,只记得自己的使命——守护太庙。” 叶顾怀目光闪动:“你的意思是,太庙之中,另有玄机?” 仔细一想,确实极有可能。 他七次秘密潜入梁宫,基本上把偌大王宫翻了个底朝天,只剩梁王寝宫与梁国太庙没进。 前者是因为守备太过森严,后者是因为有梁国大宗师坐镇。不做好万全的准备,就算进去了,也未必能脱身。 叶顾怀当然怀疑过密道是否就在这两个地方,可他本人就是建筑设计师出身,又曾仔细观察过周边的设计格局,觉得密道、地宫的存在介于两可之间。光从外面摸索没有足够的证据,必须亲自进去探查,才能判断到底有没有。 但听晏柏舟这么一说,五大诸侯国的王城内都有地宫的事情,基本上已经砸实了。 叶顾怀并不怕晏柏舟骗他,因为他知道,晏柏舟想要争取到他的支持,又能看出他的性格并不好惹,定不敢在这种能够轻易证实的事情上说谎。 只不过,这个诱饵还是太远了。 而且,想要去探查梁国地宫,叶顾怀并不一定要靠晏柏舟才能达成目的。 之前他单打独斗,只是因为他不信任其他同伴,怀疑他们卷入了陆昭之死。大家又习惯了不主动插手别人的事情,只要一天没接到叶顾怀的求助,众人就不会动,哪怕看着干着急都不会轻易逾越这条界线。 可现在,帮主表达了要介入的意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哪怕叶顾怀不主动开口,看在帮主的面子上,其他人也乐意帮忙,好让帮主欠下他们的人情。 或者,还掉当年的那桩人情。 晏柏舟也没想过一两条消息就让叶顾怀松口,哪怕这消息是秘密中的秘密,但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并不足以成为真正重量级的筹码。 想要与聪明人合作,不光要画饼,要摔诱饵,也要将近在咫尺的利益放出来。 所以,他放出了最重要,也是最有可能打动叶顾怀的消息:“镇南王陵之中,藏有‘明月珠’。” 叶顾怀收起了轻慢的表情。 “明月珠”是中州大陆特有的一种珍宝,可遇不可求。 中州西北部,深藏在五千米以上高峰中挖掘出来的玉石,千里迢迢运到中州东南海域深处,倾倒下去。总有那么一两颗玉石被巨大的海蚌吞入,日积月累,形成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由于珠光如同月辉,故得“明月”之名。 更重要的是,“明月珠”若佩戴在身上,就有清新凝神,防止走火入魔,乃至消除部分病痛,延年益寿的功效。 倘若将“明月珠”碾碎成粉末入药,许多不治之症,就算无法痊愈,也能缓解大半。 正因为有着如此神奇的功效,“明月珠”一向是虞氏皇族的私藏,非皇帝不可用。但镇南王一脉深受心疾困扰,想办法弄到一两颗,并不奇怪。 第七十五章 谈判 不得不说,“明月珠”的存在,令叶顾怀对镇南王陵终于燃起了几分兴趣。 故他沾了沾茶水,看似随意地在桌上勾勒了几笔,恰是《中州》游戏里,镇南王陵一到三层的最短路径走线图。 晏柏舟温文尔雅的微笑有一瞬的僵硬,却很快就缓了过来,略有些无奈地笑了:“晏某班门弄斧,实在惭愧。” 他之所以说出“镇南王陵藏有明月珠”的秘密,不仅是为了表达合作的诚意,也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底气。 毕竟,脑子转得快的人,只要一听见这句话,立刻会联想到——既然晏柏舟连镇南王陵里藏了什么宝贝都知道,那他是否清楚进入主墓室的安全路线呢? 毫无疑问,晏柏舟手上,肯定握有部分一般人难以掌握的资料,能够给此次的王陵之行提供一定的便利。 这也不奇怪。 魏国是五大诸侯国之一,虽说王位击鼓传花一般地在嫡支、旁支之中兜兜转转,替换了无数次,千载底蕴却实打实地摆在那里。 光是历代魏王的起居注就价值连城,更不要说经年累月的朝贡、联姻等大事,涉及到的物品都会登记成册,保存在太史阁,能从某种途径知道镇南王私藏明月珠完全不奇怪。甚至有可能,王陵之中的明月珠,本身就经过了某代魏王的手,才辗转前往西南,被镇南王所获。 至于这种魏国王室也鲜为人知,很可能只有历代魏王与太史令知晓的机密,晏柏舟究竟如何获悉,叶顾怀却一字没问。 他只用几根线条,就把事情的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上。 晏柏舟想邀请叶顾怀一道进入镇南王陵,最大的依仗无非就是王陵凶险,自身却掌握着足够的人手,乃至部分路线、藏品等秘密。只要叶顾怀需要这些情报,就得与晏柏舟合作,必要的时候听从对方。 但叶顾怀直接就把前三层的路线图画出来,用这一举动告诉晏柏舟——你有的东西,我也有。我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你也别打听我的秘密。咱们互相不知道彼此的底牌,没彻底撕破脸之前,还是开诚布公,精诚合作的好。 对于晏柏舟这种习惯了占据主导地位的人来说,被他人将主动权抢过去,自己只能跟着别人的节奏走,无疑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可越是如此,晏柏舟就越认为,叶顾怀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谁让甘为鹰犬,替他卖命,只求荣华富贵的人实在太多,能与他博弈的人却少得可怜呢? 对待可遇不可求的顶尖人物,晏柏舟从来不吝啬诚意,因为他很清楚,就算对方身后真没什么雄厚势力,只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但自己就算有一万个手下,在这种人面前也是土鸡瓦狗。 叶顾怀若想要坏晏柏舟的事情,实在太容易了。 为此,晏柏舟不惜又抛出了一张牌:“晏某手中有三枚天阶‘避毒石’,不知叶公子意下如何?” 叶顾怀要得就是这句话! 早在见到晏柏舟的那一刻,叶顾怀就已经猜到,晏柏舟必定私下里与某位蜀国的大人物暗中达成了一些盟约。否则,以晏柏舟这等身份,来梁、蜀之交实在是太过危险,无异于羊入虎口。 倘若叶顾怀是蜀王,可不会管晏柏舟的身份是否被梁王承认,先把对方抓到手再说。 牌捏在手里,怎么打是自己的事情,但要牌都没有,那就太糟糕了。 所以,与晏柏舟签订盟约的,肯定不是蜀王。若非别有用心的王室成员,就是天圣教的高层。 这也不奇怪。 对政客来说,只要自身有利可图,没什么是不能出卖的。 叶顾怀有意借晏柏舟探一探天圣教的消息,却又不能自己主动挑起这个话题,以免引起晏柏舟的警觉,发现叶顾怀对天圣教的在意。 故他有意把晏柏舟逼到必须亮一张底牌的程度,而对晏柏舟来说,最容易舍弃,也最浅显的一张底牌,无非就是蜀国的盟友。 反正大家只是口头合约,暂时合作,到镇南王陵还是要打起来,抛给叶顾怀也无妨。 “天圣教啊!”越是这种时候,叶顾怀就越冷静,就见他懒洋洋地往椅背一靠,带了几分漫不经心,“他们奇奇怪怪的手段太多,这天阶‘避毒石’,我可不敢沾,万一里头有某种奇蛊呢?” 对于叶顾怀的拒绝,晏柏舟并不奇怪。 西南天圣教以毒、蛊之术为立足根本,手段神秘莫测不说,也一向不怎么涉足中原武林,导致常人对他们知之甚少。 越是神秘,就越让人心生警惕,更不要说天圣教下毒施蛊的手段千奇百怪,令人防不胜防。 这“避毒石”虽然是天圣教的特产,教众随身携带,以避免被自己操纵的毒物给伤到,越是高阶避毒石效力就越强,数量也越少。天阶避毒石所到之处,百毒退散,就算进入蛇窟,也能像逛自家后花园。但谁知道这玩意的原理是什么,万一里头沉睡着什么恐怖的蛊虫呢? 晏柏舟若不是身怀百毒不侵,诸邪辟易的至宝,也不敢把“避毒石”随身带着。故他以己推人,也不认为叶顾怀的警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更何况,他说出“天阶避毒石”,并非真要把东西给叶顾怀。 虽说对方若是点了头,他肯定也会给,但晏柏舟已经猜到叶顾怀不会要。此举仅仅是暗示,他与天圣教的核心人物有所往来,否则也弄不到天阶避毒石,仅此而已。 就在这时,他听见叶顾怀仿佛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听说天圣教最近出了点乱子,这避毒石……” 说到这里,叶顾怀意味深长地笑了。 晏柏舟立刻脑补,认为叶顾怀担心避毒石来历不正,便道:“公子大可放心,天圣教年前虽有一场动乱,现在却已解决。” “是吗?” 叶顾怀看似根本不在意,只是家常闲聊,心中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只是诈一诈晏柏舟,没想到真问出了重要情报。 “解决?未必这么轻松吧?”叶顾怀挑了挑眉,“我曾与天圣教的两大护法都打过照面,火凤倒也罢了,灵蝶可不是省油的灯。” 晏柏舟思忖片刻,才道:“阁下口中的灵蝶,莫非是天圣教上代灵蝶护法?” “当然!”叶顾怀一副“难道还会是别人”的模样,奇怪地看着晏柏舟,随后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敲了敲脑袋,失笑道,“我倒是忘了,她们虽大权在握,名义上却已经是上代护法了。” 第七十六章 虚实 寥寥数语,却透露出叶顾怀对天圣教的熟悉。 毕竟,晏柏舟也是这几年与天圣教的高层慢慢接触后,才知道这个盘踞西南数百年的教派有个极其古怪的规矩——只要更换教主,与教主同时代的七位高层,即两护法、五圣使就必须立刻隐退,再也不准插手教中事务。 这一规矩的存在,看似是为了权力的顺利更迭,但仔细一品,又能发现其中的不妥之处。 规矩是规矩,人心是人心。 要是人人都能遵守规矩行事,世间也就没那么多纷纷扰扰了。 事实证明,如此粗暴的一刀切,非但没有让天圣教的权力更迭平稳,反倒越发坎坷,为此流了多少血已不必细说。只消知道这一代,天圣教教主做了六年傀儡,教中一直是火凤护法的一言堂便可见一斑。 正因为如此,听得叶顾怀用家常闲聊般的语气,随口点出天圣教的机密之一,晏柏舟便对叶顾怀说的“与两位护法打过照面”信了七分。可他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道:“不外乎是‘名正言顺’四字罢了。” 这就像权臣把持朝政一样,权力再大,始终差了那么一层。只要皇帝不是太年轻、太无能,迟早有夺回大权的一天。 叶顾怀眼中似乎凝着一点笑意,细细看去,却又令人疑心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只听他缓缓道:“有志向固然是好事,但若惹上不该惹的人,那可就有意思了。” 晏柏舟听得此言,饶有兴趣地想,叶顾怀这句很明显意有所指的话,究竟是在说天圣教主,还是说晏柏舟自己,又或者一语双关? 不过,无论叶顾怀说得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试探可以到此为止了。 叶顾怀不会透露给晏柏舟更多的信息,就像晏柏舟也不会继续暴露自己的底牌一样。所以,叶顾怀很干脆地说:“我不会更换住址,晏公子若要找我,只需派张六先生前来知会一声即可。” 晏柏舟笑容不变,起身相送,直送到密道口,才由张六负责接手,继续送客。 待到张六送完叶顾怀,回到大厅,就见晏柏舟站在画圣张栩之的《山鬼图》前:“这幅画似乎是一位商人所呈?” “正是。”张六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东宫选妃,太后将此事交由大长公主全权操办,宋姬之父将此画连同五千金、陪都南郊的一处三进院落、王城内的三家店铺以及千亩良田一并呈给长公主,只求其女名次靠前,能被太子召见。至于中选与否,便要靠她的造化。” 光凭这一段话就能判断出来,晏柏舟的生母,魏国大长公主的处境并没有他方才暗示的那么糟糕。否则也不至于负责如此重要,可以令无数未来妃嫔欠下人情,又极其方便搂钱的美差。 “五千金与良田千亩不足挂齿,陪都的宅子、王城的店铺虽然麻烦一些,关系足够却也能弄到。仅仅是这些东西,还不足以令母亲点头。唯有这画,有价无市,显然是压轴的宝贝。”晏柏舟不紧不慢地说。 张六低眉顺目,没有说话。 晏柏舟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母亲见惯了宝物,尚且会为《山鬼图》冒险,将身为商人之女的宋姬引荐给太子。但在叶顾怀眼里,价值连城的《山鬼图》与一张鬼画符也没什么区别。” 这样的人,说是普通人家出生,晏柏舟第一个不信。 就像陆昭自称“山野隐士”,也没人真心当回事,都认为陆昭必是隐世家族的后裔,违背家训出世,渴望在这大争之世中一展拳脚一样。叶顾怀就差把“生非凡人”写在脸上,晏柏舟岂有不在意的道理? 既然如此,叶顾怀那句“不该惹的人”,是否既不是指他晏柏舟,也不是指天圣教主,而是梁王姬启呢? 片刻的沉默后,晏柏舟冷不丁发问:“关于天圣教上代灵蝶护法,我们掌握了哪些情报?” 张六知道晏柏舟过目不忘,这些事情,就算自己不回答,晏柏舟心里也一清二楚。但这位少主有个习惯,就是一边听别人汇报,一边进行思考,便按照晏柏舟的喜好,简明扼要地将事情交代清楚:“天圣教上代灵蝶护法姓姜,非常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她的师父与火凤护法才是同辈,却走火入魔而死,便由刚刚及笄的她接替了护法的位置。” 晏柏舟缓缓踱步,不紧不慢地做出注解:“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她师父出了这场意外,她本该是本代灵蝶护法。” 这就意味着,她与本代天圣教主的关系应该不会很差,因为两人年龄相仿,姜护法还要小一些,很可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张六闭紧了嘴巴,不做评价。 晏柏舟思索片刻,又问:“然后呢?” “这位姜护法接任灵蝶护法之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将手中的权柄都交了出去。她常年待在天圣教总部的后山,圈了一块地,专心研究毒蛊之术。教中高层聚会,她也几乎不到场到场,只说‘火凤护法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火凤护法乐见其成,其他人也不敢置喙。” 张六顿了一顿,又道:“便有传言说,那位灵蝶护法是被火凤护法所害,所以,继任的姜护法才处处不要脸面,放下身段迎合火凤护法,只求保全身家性命。” 对于这则传言,张六原先是相信的,就连晏柏舟都没怀疑。 天圣教两位护法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遴选有资质的幼童,加以培养,权力不可谓不大。一上位就交权,从此之后再也没了声音,这种行为,怎么看怎么像纯花瓶,窝囊废。 这也可以理解。 一个小姑娘,师父都被害死了,自己不委曲求全,又能怎样?火凤护法既然能扶植她上来,就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天圣教的这场变故,她或许插手了,或许没插手,却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就像风暴中的一只蝴蝶,轻而易举就被撕得粉碎,没有激起任何动荡。 直到刚才,叶顾怀那句“火凤倒也罢了,灵蝶可不是省油的灯”,令晏柏舟醍醐灌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之处。 有些人很在意权力,因为对他们来说,那是维系一切的依仗。 但还有一小部分人对权力不屑一顾,并非是本性清高,仅仅是因为,对这种人来说,权力、地位、财富、荣耀……世人疯狂追逐的一切,他们唾手可得。 太容易拥有,就不会迫切需求。 晏柏舟可没忘记,镇南王陵之所以被发现,就是因为一年多前,天圣教出的一场内乱,有人逃到了延灵山脉之中,机缘巧合开启了机关,被追击者发现。 如今一想,他对叶顾怀方才的每一句话又有了全新的解读,不由停下脚步,似是敬佩,又像叹息:“这可真是……” 沉默许久的张六,此时却抬起头来,眉宇间带了几分长辈才有的担忧,不惜僭越,也要问上一句:“您信叶顾怀?” “当然不信。”晏柏舟平静道,“他说得全是真话,然而——” 再度回到酒楼,重新叫了一壶烈酒的叶顾怀,看着略带浑浊的酒水缓缓倾倒进杯子里,想起方才晏柏舟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似笑非笑:“纵横家的高徒真是不好惹,说得全是真话,然而……” “没有一句实话。” 第七十七章 静兰 正当叶顾怀自斟自饮,自得其乐之际,身边的椅子却被拉开,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坐了过来。 “哟!”叶顾怀眼中带了几分笑,随意地举起白瓷杯,“来得好巧。” “不巧。”来人的声音极为好听,如清泉泠泠,又似玉石撞击,“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叶顾怀点头:“我说得‘好巧’不是指我们能在这地方碰见,而是说,顶多后天,镇南王陵就要迎来一群不速之客,你刚好赶上。” 此言一出,对方便已了然:“你认为,姜夷歌会在里面。” 叶顾怀轻描淡写地说:“也就随便猜猜。” 说罢,他看似懒懒地抬起头,目光却无比幽深,蕴藏着探究:“你打算怎么做?” 是相信他的判断,跟他一起去镇南王陵;还是双线并进,伺机潜入天圣教,寻找姜夷歌的踪迹? 和静兰平静道:“‘她’让我来帮你。” 言下之意,便是与他一道前行。 叶顾怀闭上眼睛,借此来掩饰一丝飞快略过的痛楚,脸上却还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怎么?连你也不敢直呼帮主的名字了吗?” 和静兰并没有被刺痛,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我尊重她的意见。” “尊重?”叶顾怀嗤笑道,“难道不是敬畏‘那个人’?” “我想,我们不必就这个无用的论题继续讨论下去,因为你带了情绪,无法客观地看待问题。”和静兰淡淡道,“事实就是,‘万年枝’外流的消息传到太微城后,时常风让我回了一趟帮会领地,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她。” “她听完之后,立刻判断姜夷歌很可能与陆昭是一前一后出的事。只不过陆昭名气大,一旦出事,天下皆知;姜夷歌却名气不显,又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放眼全帮会,也就和陆昭熟一些,只要陆昭这条线断了,其他人压根不会察觉到姜夷歌的异常。” “但也正因为姜夷歌深居简出,少与外人接触,一旦有所异常,她会立刻察觉。不像陆昭,就算碰到刺客,还要先思考半秒对方到底是来刺杀他,还是来刺杀梁王。想要暗算姜夷歌,难度比暗算陆昭大多了。” “综合以上几点,‘她’认为姜夷歌应该不是被动出事,而是主动设局,并且很有可能与陆昭在谋划着一些事情。只是其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既是如此,整个西南最盛大,最合适,姜夷歌也最熟悉的舞台,无外乎就是镇南王陵。” “姜夷歌曾在镇南王陵这张地图上刷了七八年的级,对镇南王陵的一到八层无比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 “‘顾怀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一定会冒险进入镇南王陵,一探究竟。我担心幕后有人在操纵一些事情,方演变成今天的局面。顾怀势单力孤,就算不陷在里面,也会受到重挫。静兰,请你立刻启程,赶往镇南王陵,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叶顾怀收敛了笑意。 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就算隔着面具,也透着三分冷意,令人不寒而栗。 和静兰却视若无睹,泰然自若地把话说完:“方才那段是她的原话,最后还有一句——‘因为,帮顾怀,也是在帮我们自己。’” 漫长的沉默后,叶顾怀才轻轻道:“她还是这样,明明比谁都看得清,却仍旧愿意去相信。” 然后,他仰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明明是度数极低的浊酒,这一刻,却如刀锋入喉,带着鲜血淋漓的痛。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许多年以前,他一定不手贱,蹲在隐藏地图半年,只为破解断壁残垣中的古老谜题,从而开启鬼谷传承,成为全中州第三个,也是那个资料片中,最后一个接到这一任务的人。 昔年种种,仿若一梦。 那两个人比谁都清醒,徒留他这个旁观的局外人,深陷其中,无从解脱。 和静兰坐在一旁,神色未变,更无一语。 这位在数学领域堪称“鬼才”的人物一向如此,对科学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之所以来玩游戏,也只是对《中州》的建模很好奇。不理解以现在的科技,为何能做到这等近乎不可能的创举。 如果说姜夷歌只是不爱与人打交道,和静兰就是游离世外,事不关己地活着。除了帮主的拜托,或者她感兴趣的事情以外,她不在意任何东西。 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与叶顾怀打交道,一个太透彻,一个太空灵,压根聊不到一起去。 但综合他们两个人的能力、职业与性情,确实最适合组队去探索镇南王陵。 叶顾怀是建筑设计师,对空间、结构有着非凡的敏锐;和静兰则对数字有着超凡脱俗的敏感。哪怕镇南王陵塌了,他俩肯定也是最先发现情况不对,并且最有可能逃生的。 不仅如此,两人的武功又都是轻灵飘逸一脉,和静兰也不是很喜欢掌握主动权的性子,在身怀使命的情况下,几乎不会与叶顾怀发生冲突,反正按叶顾怀的意思来就行。这其中省了多少事情,不言而喻。 若不是看在这几点好处的份上,帮主也不会拜托和静兰走这么一趟。 只可惜,和静兰的到来,非但没令叶顾怀感觉到盟友在侧的喜悦,反倒觉得杯中酒是那般的苦涩。 他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很快将一壶酒饮尽,才对一旁沉默坐着,像个冰雕的和静兰说:“我掌握到了一些信息。” “第一,姜夷歌师父的死,天圣教上代火凤护法,以及本代教主应该都插了一手。前者是为了铲除异己,后者是为了争取助力。如果姜夷歌要复仇,最大的可能就是把这两派一网打尽。” “第二,老陆与姜夷歌应该早就有开启镇南王陵的计划。具体原因不明,但至少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老陆得知了镇南王陵里藏有明月珠的秘密,想把它取出来,用以入药,希望这种法子能治好帮主。姜夷歌也欠帮主一条命,又一心想要回去,在这件事上,两人立场一致,不可能不同意。” “第三,我与一位纵横家的高徒暂时是合作关系。从表面上看,此人与天圣教主、蜀国王族都有联系,一心想要梁国王位。至于真实立场与目的,暂时还没看出来。” 听见最后这一条,和静兰总算给了回应:“纵横家?星落府的传人吗?” 第七十八章 纵横 和静兰之所以有此一问,倒不是说她对星落府多感兴趣,主要是因为纵横家的各大学派中,星落府名气最大,最出风头,重要npc都被玩家扒了个底朝天。有许多高玩写攻略分析npc性格,直接发在论坛上,指导大家如何投npc所好,以接到任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玩家对中洲世界的大人物们非常“熟悉”。 但到了这个世界,这种“熟悉”就变成了双刃剑。 纵横家那群人精,一个个眼神比鹰凖还利,和静兰不能保证,自己是否会在不经意间流露一丝“不该有”的熟稔,被这些人察觉出端倪。 对于和静兰的问题,叶顾怀不置可否:“星落府?星落府可养不出晏柏舟这样的人才!” 和静兰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至于正常人都会问的“为什么”,在她这里,永远不存在。 饶是叶顾怀倾诉欲望并不强烈,面对这种“我都把梗抛过去了,你却不接”的情况,也觉得一口气断得不是地方,如鲠在喉。 所以,他非常陈恳地询问:“你与其他人都怎么交流?靠意念?” “正事,正常交流;正事之外,没有交流。” “……” 叶顾怀发自内心地表示:“我真心很佩服帮主。”能与一个时时刻刻都把天聊死的人做那么多年朋友,换做是他,可能坚持不了三天。 和静兰思考片刻,认真点头:“我也这么想。” “……” 叶顾怀选择投降。 他算是明白了,与和静兰交谈,必须按照严格的逻辑顺序,明明白白地把话说清楚,否则和静兰压根就不会多问一句。 这位全部的好奇心估计都留给了数学,对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吧? 认清这一点后,叶顾怀挺没劲地解释:“如今的天下显学,若要排个名次,前三无非是法家、兵家与纵横家,你知道为什么吗?” 和静兰想了三秒,才说:“因为有用。” “没错,就是有用。”叶顾怀很干脆地说,“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切都要为战争服务,所以法家、兵家和纵横家才会大行其道。” 法家推崇的大政府主义,可以最大限度地集中整个国家的资源,将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到一个拳头上,将国家打造成一台战争机器; 兵家自不消说,此时的战争,一个名将与一个庸才带领的军队,能够起到的作用完全是一天一地; 纵横家更是可怕,凭一人之力,代表国家进行外交。无论合纵,还是连横,只要运作得好,都可以左右天下大势,改变诸国的政治格局。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学派,墨家,由于擅长制造各式武器,也位列显学之林。但他们的政治主张不是很合统治者的口味,所以各国一般都采取“法家为主,墨家为辅,兵家与纵横家多多益善”的策略,尽可能地为富国强兵服务。 至于儒家、道家、黄老等学派,虽然也有诸多学子,势力很大。可说句不好听的,他们那些崇“仁”、“礼”,支持门阀兴起,让百姓自己管自己的事情,国家不去干预等政治理念,并不适合这个大争之世。 所以,这些学派很难得到统治者的支持。哪怕有一个统治者被说动了,继任者只要稍微有点雄心壮志,就会想办法改变这种情况。 “但如果天底下不打仗了,成为一个统一的王朝,又会是什么情况?” 和静兰已经明白叶顾怀想说什么了:“法家、兵家或许还有兴盛之机,纵横家却无用武之地了。” 这个道理也很简单。 周边国家多,强敌多的时候,统治者才需要采取纵横之术,一边拉拢邻国为我所用,一边分化对方的联盟。 等到天下大一统,统治者就不需要纵横家了——我周围没有敌人了,养你干嘛?让你用这么高的本事来笼络群臣,拆分政党,对付我这个统治者吗? “纵横家内部,很早就有人想明白了这一点。”叶顾怀的语气很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极骇人听闻,“他们认为战争不该结束,一旦结束,他们就无法攫取最大的利益,很快就要被其他学派越过,吞并、打压,最终走向衰弱,直至消亡。” 但这种想法,注定是没办法摆在台面上的。 所以,纵横家逐渐演变成了两大支,信念完全背道而驰,一在明,一在暗,又慢慢演变成无数学派。 星落府这种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把学子发到各国,多方下注,看谁本事大。反正不管哪位学子位极人臣,都算星落府教导有功。就算真有一日,战争结束,国家一统,看在开国名臣的面子上,咱们也可以先分一杯羹。 至于另一支…… “我不清楚他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但晏柏舟能有现在的势力,肯定与纵横家某一支学派的全力支持密不可分。”叶顾怀提醒,“此人口口声声说要梁国王位,但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包括他频频向我暗示,他与姬启关系不好,可能性也只在五五之间。”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对和静兰说:“如果我俩在镇南王陵失散,你不巧与他碰到一起,记得我说过的话。” 和静兰轻轻颔首,表示了解情况之后,方道:“方才没来得及提——‘她’让我给你带件东西。” 叶顾怀十分无奈:“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应该最先讲!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扔了一串钱在桌上,招呼一声“小二”后,就站了起来。 和静兰拿起一旁放置的琴盒,随他离开酒馆,到了叶顾怀临时下榻的客栈,这才将琴盒打开。 古朴典雅的七弦琴旁,安静地躺着一个长约三尺五的盒子。 叶顾怀的动作顿住了。 很显然,他已经猜到,盒子里面放着什么。 和静兰也没有催促,她的目光甚至没有望向叶顾怀,而是站在窗边,抬眸,眺望不可知的远方。 长久的沉寂后,叶顾怀终于打开了盒子。 霎时间,冷冽的光华,刺痛了他的眼。 这极致的光芒不过一闪,很快就变得明澈而内敛。 躺在盒子中的,是一把剑。 一把光可鉴人,乍一眼看上去像琉璃镜,多过像武器的长剑。 他曾经的佩剑。 第七十九章 【“我说,我怎么感觉我就是个跑腿的?”叶顾怀故意拖长声音,眼角眉梢却都是笑意,“说好了大家一起找适合制作武器的材料,结果连续找到的五件天阶上品材料,全都只适合你们。这样想想,我好亏啊!” “先想好自己到底要用什么武器。” “我们也会陪你继续找,直到发现合你心意的材料为止。”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叶顾怀挑了挑眉,有意使坏:“那我到底是先想,还是先找?” “边想边找!” 一个温柔,一个冰冷,却是异口同声,心有灵犀。】 叶顾怀用力地关上放着佩剑的盒子,手背爆出青筋。 这是第一次,他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 和静兰背对着他,遥望远方,看上去对他的失态没有一丝觉察。但叶顾怀知道,和静兰其实已经感觉到了。 或者说,已经猜到了。 长久的沉默后,只听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已经拿不起剑了。” 早在九年前的那一场变故中,他就再也拿不起剑了。 和静兰没有说话。 那场变故,同样是她心中的伤疤。 “……对不起。” 几度尝试去碰触佩剑“秋水”,却发现右手一直在颤抖的叶顾怀颓然地说:“我没办法收下‘它’。” 和静兰突然说:“‘她’将秋水剑交给我的时候,一句话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叶顾怀怔住了。 “如果是平常,我肯定不会多问一个字。但这一次,我问了她,‘万一叶顾怀不肯接怎么办?’” “……‘她’……说了什么?” 叶顾怀的声音带着不自然的嘶哑,却又含着隐隐的期盼。 他想听到什么?安慰或鼓励的话? 这个念头在和静兰心中不过一闪而逝,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欺瞒,平静地说:“‘她’对我说,‘秋水剑沉睡了九年,想必很寂寞吧!’” 说得是剑,寓得却是人。 叶顾怀闭上眼睛,却无法阻止耀眼的白与鲜艳的红,刺痛他的双眼。 那是他一生唯一的梦魇。 “我在游戏里,可以与他过上一百来招才落败。若是利用天时、地利、人和,提前布局,也能给他造成重创。”时隔这么多年,叶顾怀已经能心平气和地谈起这桩陈年旧事,至于他心底是否仍藏有波澜,却无人知晓,“谁能想到,才来这个世界一年,我却接不下他三招。” 和静兰的声音放低了一些,令人能感觉到她隐隐的痛楚:“谁不是呢?” 那铺天盖地,无可匹敌的剑光,告诉在场的每个人,什么叫“绝望”。 一时间,房中静默无言。 “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从走廊尽头传来,随后是木门打开的声音响起。 叶顾怀并非有意去听,但他内功深厚,耳力惊人,百步之内飞花摘叶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何况对方仅仅是压低了音量? 他不过略听了几句,便对和静兰说:“事情有变。” 和静兰配合地露出疑惑地神色,就听叶顾怀说:“这个说话的人声音很耳熟,乃是晏柏舟院落中的侍从之一。” “他请客房里的人和他一起去见晏柏舟,每每说完,下意识都会有停顿,并伴随很轻的衣料窸窣声,被邀请的那个人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见,这名侍从身后应该还跟着一个人,此人才是真正的主导。不管侍从说什么,都会下意识地看对方的眼色。” “但你回忆一下,方才我们听到的脚步声,包括现在依稀分辨出的呼吸声,来者究竟有几人?” 和静兰不假思索:“只有一人。” 其他人的记忆可能受感官蒙蔽,产生混淆,但对和静兰来说,世界就像数字组成的模型那样清晰。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哪怕全世界都告诉她,一加一等于三,她也会坚持自己的判断,等于二。 叶顾怀点了点头,告诉和静兰:“这种完全隐匿自己的脚步、呼吸乃至气机,已经到了圆融一体,无时无刻不在起作用的功法。放眼整个天下,不会超过十种。此刻最有可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便是纵横家自《鬼谷子》之十二‘符言篇’中演化而来的‘树明诀’。” “我之所以能判断出晏柏舟与纵横家的某一支密不可分,恰恰也在于,他身边那个自称张六的管事,便修行了‘树明诀’。” 和静兰没有质疑他的判断。 叶顾怀本身就是纵横家出身,知道本门派的绝学又有什么奇怪? 但她不清楚,《鬼谷子》一书,早就在纵横派内乱的时候被分成了十四卷,饶是星落府为纵横家第一大派,手上也只握有五卷,恰恰没有“符言篇”。 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星落府真收集到其他几卷《鬼谷子》,还要仔细分辨真伪。这就是为什么,晏柏舟压根没想过,张六只是在叶顾怀面前晃一下,自己的底牌就又暴露了一张的可能。 谁让叶顾怀出身鬼谷呢? 中州世界的历史,在某些地方,与他们那个世界的历史有共通之处。 比如,中州世界也有一个号称“鬼谷子”,无比神异,恍若神仙的人,同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间万事万物,仿佛就没有他不清楚的。 鬼谷子一生,开创了四种学派。 一曰数学,日星象纬,在其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二曰兵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鬼神不测;三曰言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词吐辩,万口莫当;四曰出世,修真养性,祛病延年,服食导引,平地飞升。 他收了四名弟子,将这四门学问分别传了下去。 数学演化至如今,分出阴阳家(包括一众神棍、方士、骗子们)、医家,农家; 兵学自成一派,是为兵家; 言学分出纵横家与名家,以及一些不走寻常路的小说家,还有扯着虎皮做大旗的杂家; 出世自不用说,道家数百支,黄老最闻达。 鬼谷子之所以收四名弟子,并不是希望他们斗起来,而是因为这些弟子虽是天纵奇才,论智慧,仍不及他万一。能够学好一门功课就不错了,一旦分心就要搞砸。 但鬼谷子潜意识里,仍旧希望自己能有一位真正的传人,却迟迟未能如愿。直到晚年,他捡到了一名弃婴。 那名弃婴与几位天才师兄不同,资质堪称愚钝,师兄们看一眼就能倒背如流的东西,他就算读三百遍都背不出来。但最后,他却成了鬼谷子唯一的传人,令鬼谷一脉得以流传至今。 历代鬼谷谷主从不出世,一代只收一个徒弟,却会在三名适格者之间进行考核。 而他,本不该是胜利者。 第八十章 迷谷 叶顾怀从回忆中抽离,转而对和静兰说起了正事:“我两个时辰前才从晏柏舟那里出来,他当时并未留我,可见时间本来还算宽裕。这时候派张六前来,必定镇南王陵出了什么变故。” 和静兰的关注重点却不在镇南王陵上。 对她来说,镇南王陵反正是一定要去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风险都不会小。但帮主托她把秋水剑还给叶顾怀,叶顾怀却不肯要,这才是当下最大的问题。 只见她走到桌边,将放着秋水剑的盒子取出来,搁在桌上,自己则把琴盒盖上,重新背着,才道:“走吧!” “……你这有点不讲道理了啊!” “我只负责把秋水剑带到,要不要是你的事情。”和静兰一边用平淡无波的语气阐述事实,一边顺手推开门,“你可以把它放桌子上,等小二来收,然后被倒卖到黑市,最后成为某个大人物的私藏。” 叶顾怀再一次真心实意地吐了个槽:“你这是不讲道理了啊!” 和静兰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帮主只让她把剑带过来,没让她把剑带回去。秋水剑在她手上的时候,她要为这把剑负责;交到叶顾怀手上后,就随对方处置,与她毫无关系。就算在她面前碎成无数片,她也不会眨一下眼。 叶顾怀举手投降。 他算认清楚了,帮主拜托和静兰来,绝对是看中了和静兰极度理性,不为外物所动的性格。所以,叶顾怀无奈地把盒子往腰间一别,直接往门外走去,大步流星地走到楼梯口,这才露出惊讶的模样,装作巧遇:“张六先生?” 张六跟随晏柏舟久了,心里很清楚,像晏柏舟、叶顾怀这种绝顶聪明的人物,极喜欢掌握事情的主动权,厌恶被动的处境。 更何况,叶顾怀也没有掩饰的想法——如果他真心想制造“巧遇”,就不会用这么浮夸的演技了。 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心照不宣,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省得临时盟友还没合作就生出而已。谁让晏柏舟之前自信满满,结果没过两个时辰就生出变故了呢? 张六是个很懂分寸的人,他的目光在和静兰的身上一划而过,便清楚叶顾怀为何变得如此贴心,不外乎是要多带一个人而已。 这等事情,他做不了主,故他微微欠身,礼貌道:“叶公子,以及您身后这位贵客,鄙主人有请。” ———————— 张六没有带众人回临时根据地,而是直接往延灵山脉深处走去。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弯弯曲曲,复杂至极的山路,和静兰突然望向远方,然后看了叶顾怀一眼。 叶顾怀也感觉到了,不由停下脚步,含笑道:“张六先生,前方的毒烟是怎么回事呢?” 听见“毒烟”二字,那些被招徕的江湖好手便有些不镇定了。若非这群人都是晏柏舟精挑细选出来的,尚且绷得住,只怕早就要出言呵斥。 张六礼貌回答:“鄙主人就在前方扎营。” 这句话一看就很像陷阱,叶顾怀却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见他神色泰然,其他人就像找到主心骨一样,虽然戒备更深,但表面上还算平静。又跟着张六走了小半个小时,就见前方扎了一排帐篷。晏柏舟站在上风口,凝望着下放泛着黑气的毒烟,正在沉思。 这时,人群中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有人下意识地惊呼:“那是……‘鬼手’苏七指!” 站在晏柏舟身后的男子闻言,仅仅是目光往这里一扫,众人已噤若寒蝉。 无他,实在是因为“鬼手”苏七指的名气太大。 这位墨门叛徒不仅是个顶尖高手,对毒药又很有研究,还继承了墨家一贯的传统,极为擅长机关之术,性格又极为古怪,喜怒无常,杀人的手法也多种多样,绝不重复,完全是用人命填出的赫赫威名。 叶顾怀心中暗道一声“有趣”,毫不犹豫地走上前,站在晏柏舟旁边,稍稍观察地势后,不由笑道:“难怪镇南王陵多年来一直无人寻觅,原来在这深山幽谷之中,又有毒气作为屏障。若再加上一些迷阵,便能拦下九成九的人。” 和静兰也走到崖边,只看了一眼,就发现这并非游戏中镇南王陵的主入口后,却没露出半分惊异之色。 她虽做不到叶顾怀出神入化,收放自如的演技,当个面无表情的冰山还是可以的。 晏柏舟轻叹道:“叶兄见笑了。” “晏兄多虑。”叶顾怀对“称兄道弟”这种事没半点不适应,立刻跟着晏柏舟的口风改了称呼,“此事必是人为。”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一个地方若是毒气弥漫,周围必定能找到相应解药。 就如这镇南王陵的天然屏障,弥漫的毒瘴来自于西南的一种特殊树木,毒剑木。此木因散发毒气,鲜少枝干,形状笔直如剑而得名。与它半生的梦萝藤,则是解毒的天然药剂——条件是你要打得过毒剑木上栖息的飞蛇。 但这突如其来的一把火,不光把毒剑木给烧了,也把梦萝藤烧了个精光。结果就是毒药没了,解药也没了,偏偏由于地形的原因,毒烟迟迟没办法散出去。 按理说,毒烟再大,只要等几天,始终会没有。但叶顾怀问不出这么蠢的话,因为晏柏舟这么急着请他来,想必另有原因。 果然,晏柏舟就向叶顾怀解释:“实不相瞒,这个入口是皇陵的暗门之一,进去就是一道地下暗河,既深且广,河水中的食人鱼极其凶猛。想要渡过,要么身怀极其高明的轻功,踏水无痕;要么就只能等特定时期——每月十五,暗河的河水会回落一个时辰,水浅的地方更是直接裸露出河床,开辟出一条够人通过的缺口。” 晏柏舟的武功,当然是足以踏水无痕的,同理,叶顾怀、和静兰、苏七指、张六等人也不担心。但像他们这样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晏柏舟就算手上有十个如此人物,也不可能一股脑全往皇陵里砸 第八十一章 毒瘴 叶顾怀心知,陆昭曾经请和静兰帮忙测量水文,从而大兴水利工程的事情瞒不了消息灵通的人。 但他见和静兰没特意提起隐藏身份的事情,再想想对方的性格,也就不遮遮掩掩,直接了当地说:“我的朋友,和静兰。” 晏柏舟神色未变,仍旧是温文尔雅的模样,但他略略一扫,已经勾勒出和静兰被拙劣易容面具覆盖的轮廓、骨骼,借此推断一下对方的真容,心中已大概有数,知道和静兰是谁了。 梁国的几大水利工程,无论从设计、人力调度还是资金分配上都尽善尽美,除了官员几乎捞不到油水以外,没别的不好。既没有耽误农时,百姓也没怨声载道。等到水渠通了,更是荒田变沃土,梁国国力因此大大增强不说,老百姓还成天三叩首,认为一力推动此事的陆相是活菩萨。 各国对此早就眼馋不已,想方设法要挖主导这些工程的官员、工匠,让他们到自己国家也照葫芦画瓢,修建水利工程。可等人挖到了才发现,工程之所以能推动得如此顺利,固然有这些人的作用,但那些详细到厘的设计图纸与规划方案才是重中之重。 探子传来的小道消息都是说,陆昭与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并肩走遍了大半个梁国,商谈七天七夜之后,才定下的方案。 但对于这种与其说是“真相”,不如说是绯闻的情报,各国上层就没几个相信的,心道你们就算放假消息也别放如此离谱的行吧?那个女人明显就是陆昭放出来的挡箭牌,真正的大师另有其人。 晏柏舟就亲眼见过几人不屑地说,一个女人要是有这本事,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可现在…… 晏柏舟饶有兴趣地想,要是那些人在,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他一向擅长分心二用,心里虽然在琢磨和静兰的加入会有什么影响,却很自然地对和静兰做了一揖,看上去完全没因对方的女性身份有什么偏见,十分自然地把话题转到正事上:“实不相瞒,晏某在一个月前便已秘密派人在这毒剑林周围驻扎,只为收集梦萝藤,绞其汁水染布。” 叶顾怀一听就懂了:“毒剑木散发出来的毒瘴,就算屏住呼吸也不管用,仍会从皮肤里渗透进去?” 晏柏舟颔首:“正是。” 一般毒药,武者其实能够应付,不外乎是闭气凝神,内力逼出罢了。但毒剑木作为历代镇南王精挑细选出来的陵园守卫之一,当然不可能用这么简单的手段化解。这种带毒的瘴气能通过毛孔渗透到人体内部,想要平安穿过,唯有两种办法。 第一,武功很高,内功极深,并且要运转自如。然后将内力平摊到全身,凝成一道薄薄的屏障,阻拦毒气的入侵。 第二,穿戴好防毒的衣物。 前一个方法,大部分人都不敢梦想,后一个办法,只要有钱、有资源、有人,就能做到。 譬如晏柏舟。 他早在大半年前就知道镇南王陵有个偏僻的入口,派人侦查,了解到毒瘴密布的情况后,立刻派能人异士设计解决方案。然后日夜赶工,好不容易制作出三百套“中州版”的“防毒装备”,包括但不限于头罩、手套、上下连体的衣物等等。 要不是梦萝藤一离开毒箭木就会枯萎,只能在现场收取、染布,估计晏柏舟能让手下把这些东西做好了再带过来,而不用等到近几日才开始赶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镇南王陵一旦曝光,就被太多双眼睛盯着,以晏柏舟的势力,也只能浑水摸鱼。他要敢提早带人来,那就是蜀国与天圣教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像现在,熙熙攘攘拥了一大群人来,地头蛇们要管都管不过来。 晏柏舟本打算再等十五日,一是先头部队进去,帮他们开路了;二是己方准备都周全了,才从偏门进入。谁料毒剑林一起火,他就知道情况要遭。 江湖之中不乏奇人异事,这个入口虽在山谷深处,毒烟勉强被山峰遮住,但总会有飘散出去的。指不定就有谁练就一双狗鼻子,或者养了什么奇怪的宠物,能够顺藤摸瓜摸到这里。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在于没几个人知道,但要消息透露了出去,人一多,那就不方便行事了。 正因为如此,晏柏舟当机立断,趁着今晚暗河退潮,立刻行动。 鉴于时间仓促,大件的防毒装备先不染了,直接把头套、手套等弄好就行,其他的听由天命,看各自造化。食物和水也只能少准备一点,大家悠着吃,原本准备带进去的一百五十人,更是精简到了六十个。 但这些都与叶顾怀、和静兰二人没什么关系。 他们听完晏柏舟的介绍,点头答应之后,就坐进了临时分配给他们的帐篷里,任由外界脚步声来来去去,却没人说话。 长久的静默后,叶顾怀终于开口:“关于这场大火,你怎么看?” “筛选。” 和静兰思考了三秒后,给出可能性最高的答案。 这个回答,与叶顾怀的想法不谋而合。 按照晏柏舟原本的计划,至少能带一百五十个人进去,甚至更多,因为晏柏舟准备了三百套防毒衣物。只要这些衣物没被染坏,能够发挥作用,带两百,乃至三百人进入镇南王陵。 很显然,有人并不希望晏柏舟这么做,才有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就证明,在“某些人”看来,一支数量在一百以上,又都是江湖好手组成的队伍进入镇南王陵,就会让局面无法控制。 “面对上百个抱团的人会觉得棘手,人数在一百以下就无所畏惧。至于各自为政,一盘散沙的人,更是来多少都不怕。”叶顾怀轻轻地笑了,“这镇南王陵里,似乎藏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啊!” 和静兰缓缓道:“筛选也有可能是晏柏舟做的。” “嗯,确实。”叶顾怀随口道,“他身边的人,未必全都是他自己的人。借着这个机会排除一批,等到镇南王陵里再顺手弄死一批,差不多就妥了。” 说罢,他望向和静兰,脸上带笑,语气却有些冷凝:“如果你没办法习惯这种‘随时可能会死’的情形,现在走还来得及。” 第八十二章 商讨 面对叶顾怀郑重的提醒,和静兰不紧不慢地回答:“虽然我在中州待了十年,却没有忘记自己来自西元2718年。” 这一句话,看似没有直接回答,却已经把什么都说尽了。 他们所生长的地方,几乎在最大程度上实现了平权。哪怕是曾经公认雄性荷尔蒙最强的军队,男女比例也接近六四开。 “男人理应流血牺牲,女人天生就要为家庭付出”这种论调,虽然还是有人买账,但社会的主流观点是“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女人上战场与男人回归家庭都变得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正因为如此,叶顾怀立刻认识到,自己错了。 如果他认为和静兰弱小,去镇南王陵无异于送死,说出那句话还情有可原。但和静兰的实力并不比叶顾怀差,叶顾怀劝和静兰不要去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和静兰能力不够,很大一部分是基于和静兰的性别,这就不对了。 所以,他马上就纠正错误,真心实意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因为你是女性就说出这种话。” “没关系。”和静兰的态度依旧是那样的坦荡、从容,“你在关心我,但用错了方式,仅此而已。” 她并不奇怪叶顾怀一听见危险,本能就想让她远离的态度,因为很多男生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一直被教导要礼让女性。社会上也有很多女生一边喊着自己是弱势群体,一边却理直气壮地要求特殊待遇。 和静兰不排斥这种论调,却也不支持。 在她眼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前提都是人。大家并肩作战,并没有高低优劣之分。 如果大家都是普通人,男人仗着力量优势,顶在前面还勉强说得过去,那叫资源的合理分配,却也不意味着女性就能理直气壮地当拖油瓶,当不了肉盾是天赋受限,难道还做不来输出? 但现在,大家都是一流高手,谁都不比谁差,就不要再拿性别说事了,什么“战斗是男人的事情”之类的言论,完全是无稽之谈。 被男生保护,虽然会让她觉得非常温暖,因为被关心了。可她更希望被当做平等的同伴对待,与朋友们并肩作战。 不光是她秉持着这种态度,帮主也一样。 帮主拜托和静兰前来援助叶顾怀,难道因为和静兰是个女性,更有优势吗?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和静兰是最合适的人选罢了。 调整好心态后,叶顾怀便将重点转移到正事上:“我们来分析一下,晏柏舟所描述的暗河潮汐是否合理。如果不合理,能否推断出他隐瞒了什么?如果合理,这其中又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 和静兰思忖片刻,才道:“若他说每隔半月,暗河会涨潮,淹没周边,我相信这是特殊地貌造成的自然景观,无非就是暗河其中一段犹如水瓶,口小肚大,潮水易进难退,才导致后浪推前浪,但他说得却是退潮。暗河之水每隔半个月,突然退去一个时辰,却又立刻涌上来,很难用科学原理解释。” 叶顾怀也觉得这点站不住,但他觉得,晏柏舟不至于会在这么容易证实的事上撒谎,故他想了想,提出一种可能:“我认为,这暗河之中,应当设有某种机关,才会造成这一现象。” “如果是机关,问题就有点严重了。”和静兰缓缓道,“这一个时辰,水退到哪里去了?起到了什么作用?又是怎么回来的?以及,晏柏舟发现的这个‘偏门’,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才问:“你在《中州》游戏的时候,就经常天南海北地跑,对镇南王陵有多少印象?” 叶顾怀伸出三根手指,淡淡道:“第一,《中州》实在太大,各种新鲜事情太多。就算我过目不忘,又天天盯着论坛刷,能知道1%的事情就可以飞升成仙了。我现在还活生生地在你面前,证明我掌握的消息也不算多。” “第二,论坛上的攻略虽然多,大概的副本、秘境我都记得怎么打,但说实话玩家们真正会发的攻略,往往都是‘就算我今天不发,明天你们也能把这个本打通’,或者‘就算我把攻略发给你们,你们也没办法做到’的这种。” “如果是那种‘只要我不说,就能独家专享,源源不断来钱。但如果我说了,就会有人冲过来与我分一杯羹’的秘密,很少有人会无私地分享到论坛上,哪怕是付费攻略也不行。很显然,这个入口以及涉及到的机关,就属于这种情况。” “第三。” 叶顾怀停了一下,看着和静兰的眼睛,非常郑重地说:“哪怕十年来的所有经验都告诉你,《中州》游戏与我们如今所处的中州世界一模一样,你也不能把游戏里的攻略直接照搬过来。因为无限的顺风顺水会极大程度降低你对危机的反应能力。一旦某件事与记忆中的不符,整个人的心态都可能会彻底崩掉。” 和静兰对这个论调非常耳熟,稍稍回忆,才想起来:“‘她’也说过,‘重生’或者说‘预知’,只有三成的概率能给人带来幸福。” 叶顾怀的神色有一瞬地黯然。 但很快,他就恢复了过来,进一步阐述道:“这就像你手上有一笔钱,你有很多支配它的选择,买房、买车、炒股、投资、创业等等,每一种都有一定的风险与回报。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选择。但如果你知道,未来十年,房价会一路高涨,车子会贬值,股票会血亏,投资会被骗,创业基本上不会成功后。对你来说,选择其实就只剩下一个。” “如果这个解释还不够的话,可以换个更极端的——你从丧尸围城的末日中重生回来,你会卖房卖车倾家荡产,也要屯物资,修建安全基地,把自己武装到牙齿。但如果只是你以为自己‘重生’了,其实你穿越到了一模一样的平行世界,而这个世界不会爆发生化危机呢?” 第八十三章 心疑 无论哪个世界,大部分人都生活在自以为“舒适”的地带,从来不去思考危机一旦降临该怎么办。 虽然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习惯了水、电、网络就像空气中养分一样无所不在的他们纵然来到中州世界,可以慢慢习惯种种的不变。但这一方面是无可奈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有一技之长傍身,能够轻易跻身统治阶层。 如果是他们所在的世界一夜之间科技毁于一旦,生产力直接倒退到原始社会,只怕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要死于这场残酷的筛选中,被剧烈的变化所淘汰。 但换过来说,按部就班的日子才是主流,人类用了几百万年才从原始社会过度到封建社会,又用了一千多年从奴隶社会过度到封建社会,再用了将近两千年才慢慢走向崭新的社会形态。 这么漫长的时光里,别说一代人,就算十代人,二十代人,日子很可能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过度的居安思危,某种意义上来说,与被害妄想症有些相似,因为你可能终其一生都等不到你担忧的事情到来。 只不过,和静兰品度叶顾怀的话语,总觉得另有深意。 她与叶顾怀的接触虽然不多,却知道对方并不会无的放矢,尤其是特意说这么多话,显然话中有话。 联想起帮主也曾说过几次类似的话,和静兰沉吟片刻,还是决定直接问:“有什么事情是只有你和帮主知道,我们却不知道的吗?” 叶顾怀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样的态度,其实就是某种明示了。 和静兰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结果,何况帮主既然选择了缄默,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所在,便将话题重新拉回正事上来:“按你的说法,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倒也未必。”叶顾怀轻飘飘地扔下这么一句话后,突然提了一个很古怪的问题,“你介意刷脸吗?” “具体一点。” 叶顾怀换了个坐姿,懒洋洋地说:“晏柏舟招揽来的江湖高手们,没几个知道他的身份,顶多猜到他是一个大人物,渴望借他之力,飞黄腾达罢了。这种利益聚拢的关系,平常倒还好,但到了王陵内部,这帮人未必会乖乖听话。否则晏柏舟也不会让苏七指公然亮相,用这种凶星来震慑众人。” 和静兰大概猜到叶顾怀要说什么了。 果然,叶顾怀下一句就是:“男人嘛,无非在几种情况下会比较好说话,一是面对无法违抗的强权,二就是面对美女了。你若是把易容摘了,只怕说一句话比晏柏舟说十句还有用,毕竟男人在美女面前都会收敛一下,装也要装个人样出来。当然,色欲熏心,或者生死关头又另外说。” 和静兰心平气和地问:“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叶顾怀不负责任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主帐之中,晏柏舟见苏七指陷入深思,久久不语,终于出声:“表兄,可是遇到什么麻烦?” 若有外人在此,听见他这句话,定会大吃一惊。 墨门叛徒苏七指,竟是晏柏舟的表兄! 要知道,墨门既是天底下最严格的学派,又是最随性的门派。严格在于每个墨门子弟都要遵循“三表法”来行事,随性则在于,墨门收徒不拘一格。 儒家号称“有教无类”,门下子弟最基本也是平民出身。墨家则不同,不管是庶民黔首,还是贱民、奴隶、赘婿,只要有天赋,他们都会收入门墙。 譬如苏七指,便是众所周知的俳优之子,这就导致他叛离门派之后,许多人借此攻击他,说他“出身低贱,不知感恩”等。 主流论调也对他非常唾弃,认为若非墨家将他收入门下,他也要子承父业做个供人取乐的俳优,哪里有今日的风光。可他却反过来,将刀锋对准恩同再造的宗门,简直禽兽不如。 唯有晏柏舟清楚,苏七指的生父虽只是一介俳优,生母却是魏国宗室女。此女守寡之后,便命下仆搜罗色艺俱佳的俳优,名义上是生活冷清,排几出戏自娱,实际上是挑选玩物。一旦这些以色娱人的少年们容颜不再,或者惹宗女烦了,就会被赶走。 至于苏七指的出生,也与爱情无关,纯粹是这年头几乎没有什么避孕手段,堕胎也很容易死人。所以整个社会对私生子的态度基本上都是,生下来,扔了,活下来是命大,死掉也无所谓。 可笑的地方就在于,有些私生子,既不是因为父母的爱才诞生的,又没被血脉至亲抚养过一天,磕磕绊绊地活下来都是命大。但等他们功成名就后,所谓的亲生父母就会舔着脸找上来,妄图坐享其成。 若非一定程度上的“同病相怜”,苏七指也不会为晏柏舟效力。 晏柏舟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对待苏七指的时候态度非常亲切,却又不乏提点,保持亲人关系的同时,还拿到了主动权。与其说是表弟,倒不如说是表兄。苏七指恰好也吃这套,闻言就回答道:“我在想,那位和姑娘背后的匣子里,究竟装着什么?” 在对和静兰的称呼上,苏七指迟疑了半秒,因为和静兰出身一看就很高,又明显是未婚女子,按理说应该用“国名+姓氏”的方式称呼。 但这种迟疑,对一向看不起权贵,性格古怪的苏七指而言,本身就不正常。 晏柏舟何等机敏的人,一听就知道其中怕是有什么隐情,暗暗记下,却不追问,只道:“观其式样,当是琴匣。” “如果是琴匣——”苏七指欲言又止。 “不方便说?” “倒也不是。”苏七指一字一句,用心斟酌后,缓缓道,“这个样式的琴匣,我有些眼熟,仿佛在哪本古书上看过。” 晏柏舟含笑道:“能被你记住的东西,唯有精巧无比的机关、暗器。所以你认为,琴匣之中另有玄机?” 苏七指沉默不语。 他的目光本能地被和静兰背着的琴匣吸引,觉得有这玩意在,或许会令他们有某些意想不到的遭遇。 第八十四章 煽风 苏七指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就听晏柏舟问:“墨家弟子若在你面前出手,你能否认出对方的师承?” “未必。”苏七指回答,“墨家传承千年,衍生无数分支,许多前辈高人一生籍籍无名,传承方式也千奇百怪,就算是我,也未必能把墨家传人逐一认齐。” 百家之中,唯有墨家不脱胎于鬼谷,而是开辟了另一条道路,这就注定墨家与其他百家的关系都不算好,毕竟从根源上就不是一支。 王公贵族们虽然大半对墨家的学说不怎么感兴趣,但对墨家的技术却无比眼馋,毕竟越有权势的人,就越恨不得将自家宅邸打造成铜墙铁壁,希望自己的墓室无懈可击。而墨家擅长机关之术,能够制造各种机巧,天下皆知。 但这些墨家的高手也不是傻的,他们当然知道,自己一旦被请去参与陵墓的设计,那只有死路一条。所以,诸子百家之中,墨家隐藏的高手最多,许多厉害的墨家弟子从生到死,一辈子都籍籍无名,唯有他们流传出来的一些机关、暗器,能证明他们曾经的辉煌。 晏柏舟挑了挑眉,似乎来了兴趣:“有点意思。” 打从他与叶顾怀会面的那一刻开始,就嗅到了对方身上同类的气息——那是纵横家弟子特有的,将天下当做棋局,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自信。但对方的挚友陆昭是法家高徒,另一个朋友和静兰疑似墨门传人……这才是晏柏舟最关心的地方。 晏柏舟自己就是王室成员,自然清楚,现在世道实在太乱,王孙公子在外人眼中高高在上,但对那些学阀来说,未必就值钱。 对大学阀来说,支持所谓的王孙公子,无非就是点多撒网,多处下注;小学阀则倾尽全力,赌一个支持者,希望能逆风翻盘。 但无论哪一种,这些学阀的排他性都很强,儒家弟子和墨家弟子见面就要斗殴,法家弟子和黄老弟子恨不得不站在同一个朝堂上。哪怕国君令他们一同朝觐,可只要国君表现出对某个学派有所偏向,其他学派就会慢慢撤掉在这个国家安排的人手,对其他国家加注。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的各国,基本上都是一个学阀独尊的原因。 梁国推崇法家,晋国偏向黄老,齐国重视儒家,魏国偏爱兵家…… 五大诸侯,尚且必须在学阀之中做出选择,才能换得学阀的倾力相助,叶顾怀身后到底站着什么势力,居然能让这么多学阀的精英融洽相处? 想到这里,晏柏舟轻轻地笑了:“表兄,我希望知道,那位和姑娘究竟是不是墨家弟子。” 苏七指皱了皱眉,有些不情愿:“很重要?” “很重要。” “行吧,我到时候试试。”苏七指一口应下,而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只小鸟扑扇翅膀的声音。 苏七指吹了个口哨,木制小鸟就飞进了帐篷里。 “机关被触动。”苏七指先给了晏柏舟一个结论,然后拿出一个铜制的喇叭,细端放入小鸟的肚子里,宽的一面则贴近耳朵,听了一会儿,便道,“有人来了,数量不少,听脚步声,至少有三四十人,不排除有一流高手履地无声的可能。” 晏柏舟却半点都不惊讶。 苏七指见状,顿时了悟:“你舅舅或者表兄弟的人。” “放心,他们会主动避开我们。”晏柏舟淡淡道,“因为他们暂时不想暴露对我‘了如指掌’的事实。” 光凭这一句话,苏七指就明白,晏柏舟早就知道他的人中有魏王等人的卧底,很可能连对方是谁都一清二楚,却隐忍不发,故意让对方送情报出去。 至于晏柏舟这么做,究竟是力量不足的蛰伏,还是想要借此达成什么目的,例如传达给魏王错误的信息等,苏七指懒得去想。 他只是突然觉得,不生活在王室也是好事,因为暗地里射来的冷箭,永远比明面上的讥讽和欺凌可怕。 主账里的气氛,又一次沉默下去。 但很快,叶顾怀与和静兰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寂静。 叶顾怀毫无“身为客人,应当礼貌一点”的想法,就说声“我要进来了”,不等晏柏舟回答,就直接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干脆利落地在苏七指对面坐下,就对晏柏舟说:“跟你说一声,我把三个人挂树上了。” 晏柏舟的态度非常平静:“那就让他们一直挂着吧!” 毫无疑问,这三个人必定是晏柏舟的手下,至少表面上是。而他们对叶顾怀的窥探,只能说—— 要么是蠢货吩咐的,想要了解叶顾怀的底细;要么是稍微不那么蠢的蠢货吩咐的,认为就算打听不到什么情报,只要叶顾怀发现了这三人,又认为他们是晏柏舟派来的,势必会对晏柏舟心生芥蒂,这么做算一石二鸟。 但这种小心机、小算计,在叶顾怀、晏柏舟这等人眼里,就显得尤其可笑。 只见叶顾怀拿起桌上的茶壶,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想了想,又给刚刚落座的和静兰倒了一杯,才说:“看你不顺眼的人有点多啊!” 晏柏舟含笑道:“因为外公和舅舅都对我很好。” 好到就连他们的亲孙子,亲儿子都眼红。 虽然这份“好”,几乎没有一刻出自真心。 叶顾怀“啧”了一声,却没评价,转而问起和静兰:“话说回来,你去过草原吗?” 和静兰已经卸除了易容,当真是如天上仙人,不可直视。而她的态度,也恰似广寒万载孤寂凝结的冰霜,唯有冷漠和平静:“没去过。” “我去过一次。”叶顾怀似是追忆,“草原气候恶劣,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刀耕火种,也依旧连年死人。想要将血脉传承下去,比中原困难百倍,才会有收继婚,宗族穹庐而居,只认宗族血脉,不去细分是否为自身血脉的习俗。” 和静兰并不配合他的意有所指,但晏柏舟已经听懂了。 游牧民族一向看得开,只要是自己宗族的子嗣,无论是叔叔的还是侄子的,那都不重要,统一当成亲儿子一样抚养长大。因为他们缺女人,极其缺女人,经常是一个部落几十个男人,才有几个女人,根本没那么奢侈的条件霸占一个女人单独为自己生孩子,也没那个必要。 唯有游牧民族的上层,那些大部落的首领,在这一点上非常固执。他们坚定地认为,只有本部的宗种,放到中原就是嫡子,才能继承部落。哪怕嫡子死绝了,庶子也不能继承王位,而会在外甥中挑选——条件是,外甥的母亲,也必须是宗种出身。 外甥比庶子、侄子的继承权都高,放到汉人身上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在游牧民族那里,却是天经地义。 而魏国,有一部分边境靠近草原,虽然那地方经常打仗,却也相互通婚。胡人的风俗,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魏国部分地区。 所以,叶顾怀说这句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既然胡人的上层有嫡子死光,外甥继位的规矩,为什么魏国就不行呢?大家都是成年人,何必在梁国和魏国之间二选一?当然是都要啊! 第八十五章 点火 这个提议,要是换个人说出来,晏柏舟只会觉得可笑。 汉人衣冠正统,礼乐治国,传承千年,深入人心。在汉人这些贵族士大夫看来,蛮夷就是两条腿走路的畜生,毫无礼法乃至人伦可言。世事从来都该是坏的向好的学,岂有摒弃优点,专学糟粕的道理? 但这句话是叶顾怀说的,所以晏柏舟非常慎重,仔细地揣摩了两遍,动作突然一顿,望向叶顾怀时,就见对方唇角挂着漫不经心地笑,懒懒地举了举杯。 晏柏舟笑了笑,也回了一杯。 他明白了,叶顾怀这是给他指了一条险路。 以晏柏舟的身份,若是不能登上梁国王位,一辈子就只是棋子,下场只有一个“死”。但他要想登基,实在太困难了。毕竟他这个嫡长子的身份,上至梁王,下至梁国重臣,就没几个认的。 想要梁王良心发现,突然一腔慈父情怀,迎接嫡长子归来,纯属做梦。偏偏只要梁王拒绝承认晏柏舟的身份,晏柏舟就始终名不正言不顺。 叶顾怀一眼就看穿了晏柏舟的窘境所在,他不管对方从前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只告诉晏柏舟,如果碰到这种处境的是叶顾怀,自己会怎么做。 梁王现在不认晏柏舟,原因很简单,无非是对梁王来说,认这个儿子带来的弊端远远大于能够带来的利益,一旦认了晏柏舟,就相当于给魏国一个名正言顺干涉梁国内政的机会,晏柏舟又没有体现出足够价值,何必冒这等风险?但如果晏柏舟成了魏国的权臣、摄政王乃至魏王呢? 到那时,只要梁王公开承认晏柏舟的身份,两人确定父子名分,就相当于梁王天然就拥有一个制衡晏柏舟,对付魏国的杀手锏。 在这个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年代,父亲能对儿子做的事情太多了,多到一旦晏柏舟成为魏国的无冕之王,只要梁王认下这个儿子,运作得好,梁国把魏国吞并了都不是不可能。 对梁王来说,到那时,他认下晏柏舟绝对是利大于弊,这种枭雄岂会放过如此良机? 但同样,事情若是走到这一步,对晏柏舟也是有好处的。 他所欠缺的,无非是“正统名分”,要是执掌魏国就能白饶一个梁国,这笔买卖对晏柏舟来说,绝对是稳赚不赔。 这等世人想都不敢想的艰难险途,对晏柏舟来说,反而是一旦成功,获利最大的道路。 之前晏柏舟没想到这一点,无非是思维受限,但现在…… 叶顾怀把玩着茶杯,轻轻地笑了。 心乱了啊! 很好,正合他意。 叶顾怀虽不知晏柏舟究竟有什么部署,却很清楚,他既然选择跟着晏柏舟一同进入镇南王陵,很长一段时间就会被引入晏柏舟的节奏。 如此一来,哪怕他幸运无敌,武力出众,也很有可能葬身镇南王陵。因为叶顾怀根本不知道晏柏舟真正在想什么,又要做什么,会在哪个关键节点上做出怎样的反应。 凭叶顾怀的本事,想要刺探晏柏舟的想法,虽然有些麻烦,却也不是不能做到。但晏柏舟又不是那些被套话而不自知的蠢货,这等意图窥探他真正目标的做法,必定会招来他的极度警惕。 合作还没真正开始,虽然双方各怀心机,但隔阂这种东西,能少一点,还是少一点的好,所以,叶顾怀用了另一种方式——我用一个更好的“未来目标”,打乱你的大半盘布局。 只要晏柏舟对此动心,计划就不可能不调整,而计划调整……晏柏舟随机应变的功夫当然一等一,但他的手下也有这样的机变吗? 天将破晓之际,晏柏舟一行六十余人,到达了山谷深处的偏僻入口。 该入口位于山谷的湖泊之中,此湖深约五六丈,深处有一极其隐蔽的洞口,潜水穿过一条漫长的,只供一人通过的通幽曲径,就能从暗河冒头,到达镇南王陵内部。 如此道路,也只有内息绵长,精于闭气的武者才能通过。 下水之时,苏七指已经留意到,和静兰完全没有给琴匣套防水油布的意思,顿时明白,该琴匣的材质一定是特殊木材所制而成。 如此木材,放眼全天下也只有两三种,每一种都价值连城。 放到数百年前,这些树木的生长之地必有皇家私军驻守,待得成材之后做帝王棺椁,其他人若敢私用,轻则满门抄斩,重则株连九族。 自打虞王朝覆灭后,五大诸侯这种低调做人,暂不僭越的不算,其他的野路子诸侯多得是妄想当皇帝的,生前要大开后宫,群臣三跪九拜,口称万岁;死后也要金缕玉衣、九鼎八簋、黄肠题凑,规格与天子等同。导致本就极为稀少的奇木被砍伐一空,这些年已经寻不到踪迹。 也就是说,和静兰这琴匣,若是百年前的物品,还算不上什么。可要是制作年代再往前推,又或是往后移,那可就有意思了。 苏七指一边想着,一边从暗河中出来,就看见叶顾怀盯着他们陆续冒头的地方,若有所思,然后问和静兰:“你发现了吗?” “不能确定。”和静兰回答,“但我们刚才路经的这条道,应该是排水口。” 叶顾怀点了点头,又问:“你注意到方向了没?” 和静兰言简意赅:“下游。” 寥寥数语,苏七指却心中骇然。 晏柏舟也瞧出不对,他知叶顾怀既然明着说了出来,就没有掩饰的打算,立刻问:“叶公子有何发现?” “我之前没来过镇南王陵,还真不知道,这座‘陵墓’的格局会如此特殊。”叶顾怀问晏柏舟,“你们当真确定,镇南王陵在深山之中?又或者,我们到的这个,真是镇南王陵?” 这两个问题,晏柏舟都能给出肯定的答案,但听叶顾怀这么说,他便看了苏七指一眼。就见苏七指也陷入深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确定地接话:“没错,这等格局,不似死人阴宅,倒像地上城池!” “正是!”叶顾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依我看,与其说此处是‘镇南王陵’,倒不如说是‘水底城郭’!” 第八十六章 费解 全场寂静之际,和静兰突然问:“不是说暗河中有食人鱼么?为何不曾见到?” 晏柏舟刚想回答,苏七指却抢先道:“真正的暗河并不在此处,向北走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能看见一条宽十五、六丈的河流。” 叶顾怀敏锐地发现,这位以冷漠狠厉、性情古怪著称的苏七指,对和静兰似乎有些不同,便知道有和静兰在,对方应该算个能交流的人:“以你的判断,那条暗河是人工导流的可能性有多大?” 苏七指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肯定地说:“七成。” 晏柏舟已经懂了,但他略扫一眼,就发现其他人满脸都写着迷茫,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有时候,他确实不喜欢手下人过于聪明,因为聪明人往往有很强的自我意识,经常会自作主张,容易坏事;但有时候,他又觉得手下人过于愚笨,不懂得随机应变,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但很快,晏柏舟就立刻检讨自己这种心态——事事难两全,他取对方忠诚质朴,就不能指望对方足够机灵。在镇南王陵这种场合,还是忠心的人多一些好。 所以,他就给一直跟着自己的心腹随从张六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上前一步,恭敬道:“恕在下愚昧,若此处是城池改建,该当如何?” “不知道。” 叶顾怀干脆利落地三个字,直接让所有人都懵了。 张六愣了一会儿,才道:“叶公子的意思是?” “目前能肯定的只有一点。”叶顾怀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进来的地方,其实是这座古老城市的一处排水口。如果这是真是镇南王陵,就代表这座城市的年龄要在千年之前。而那时,会兴建排水口,规模又如此之大的城池,只可能是大型部落的要塞。” 苏七指不知出于何种想法,也一反常理,接过叶顾怀的话:“生死之间,界限分明,死者属于地下,生者属于地上。就算这座城池沉到了地底,修建陵墓时,一旦发现,也该另外选址。” 叶顾怀与苏七指一唱一和,解说道:“就算他们不忌讳,也要考虑到排水口倒灌的问题。”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在场的人哪有不明白的? 虽然这个时代的人不懂什么叫“真空保鲜”,可一代又一代传承的经验告诉他们,陵墓必须要密封,尤其不能浸水,否则陪葬物品很容易腐朽。所以陵墓中绝对不会留洞,就是为了防止雨水渗透。 叶顾怀大致测算了这个排水口的倾斜角度,并不算陡,只是由于中间走了一个“倒v”的形状,才保持了这条小暗河与外界湖泊的微妙平衡。 一旦连日暴雨,湖泊面积扩大,平衡失调,湖水就会从排水口倒灌进来,小暗河面积扩大,不是没有造成泛滥的可能。 毕竟,像这样的排水口,绝对不止一个。 要知道,镇南王陵并不是一个平面的同心圆,它是一个锥形体。虽然叶顾怀暂时不清楚锥子尖究竟朝上还是朝下,但毫无疑问,一旦镇南王陵的第一层被水淹了,就有渗透、塌方的可能。、 这个时代的人都认为死后就一辈子留在阴间,千年万年,陵墓才一个赛一个豪华,就希望自己死后过得好。谁家修墓不是图稳定保险,干嘛要反其道而行之,冒着出事的风险这样干? 初代镇南王偏偏这样做了。 就算这位大爷一意孤行,但他的儿子呢?孙子呢?历代镇南王为什么都默许了棺椁葬在这里?不迷信?不忌讳?不害怕? 除非,这座城池里藏着极为重要的秘密。 想到这里,叶顾怀眉头微皱。 他在《中州》游戏里的时候,虽然在西南地区逛过一两次,却从没到过镇南王陵。所以他不清楚,游戏里的《中州》究竟只是一处陵墓,还是像现在这样,另藏玄机。 但姜夷歌肯定是清楚的。 既然如此,陆昭是否知情? 叶顾怀将这一疑问压在心底,目光移向北方。 想要人工制造河流,必须本身就有河流或者大湖作为根基,如果他的判断没错,此地在千年之前曾经是人类的聚居地,那就代表着此地原本就该有一套完整的排水系统,包括但不限于排水、蓄水乃至供水等功能。 这就是历代皇宫旁边,几乎都有知名池子的原因。 汉代的太液池,唐代的昆明池等“天然形成+人工开凿”出来,沟通周边河流,但在史书上多半以皇家游乐场出现的池子,最主要的功能其实是蓄水之用。平常灌溉周边的农田当然了,常年被滋润灌溉,最为肥沃的土地,全都是皇庄;缺水的时候则直接从中取水,决不至于受渴水之苦。 毫无疑问,这些功能,全都是服务于达官贵人的,普通老百姓根本享受不到。 那么问题就来了。 第一,这个城池肯定建于虞王朝立国之前,但以当时的文化和生产力,真有这么完善的技术吗? 要知道,哪怕是经过“天女”改良了许多东西的现在,像这种修建大型蓄水、排水工程的技术,也只掌握在少数几个国家手里,何况是千年之前? 第二,这种大型蓄水池,一般都在皇城的西面或者北面,因为古典建筑讲究得是“坐北朝南”,这也就代表南面一般都是居民生活区。而城池东方,讲究青龙之气,一般都是以山为凭,而不是挖个大池子破坏所谓的“龙气”“龙脉”。 换句话说,镇南王陵虽然占据了这个废弃的城池,但他们压根没管其他的居民区、贸易区等,直接就把陵墓立在了王公贵族所住……那个时代应该叫族长、祭司所住的地方。 如此举动,很难令叶顾怀不去怀疑,这群家伙是不是一直想找什么东西,才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所有人,什么叫做“掘地三尺”。 哦,不,应该是三百尺。 又或者,历代镇南王之所以这么做,是想镇压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叶顾怀戳了戳和静兰,非常诚心地问:“你运气怎么样?” “不怎么样。” “行吧,那就祈祷我们的运气不要被我连累,一路滑落到负无穷。”叶顾怀真诚地说,“我觉得高武定位就挺好,不希望涉及神神叨叨。” 第八十七章 传音 和静兰一见叶顾怀脸上还是挂着懒洋洋的笑,就知对方只是嘴上说说,完全没往心里去。 这也不奇怪。 就算这个世界真有超自然的力量,出现僵尸、鬼魂又如何?叶顾怀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怕比他强的存在,只要对方没秒杀他,那就很难再有第二次杀他的机会。 对叶顾怀而言,任何人或者事,只要存在于世上,就会产生行为;只要有行为,就能被解析;只要能解析,就能找到应对的办法。 但 和静兰想到了此行之前,帮主面带轻愁,对她低语。 聪明人总是这样,认为自己能解决一切问题。如果这个聪明人还是个男人,那就更是固执得让人头疼,越危险的时候,他们越会保持沉默,从不多做解释,只会默默地将危险和苦难一肩扛下。明明自己遍体鳞伤,却还要为其他人遮风挡雨。 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多信赖我们一些呢? 和静兰之前只是听听,但这一刻,她突然懂了。 叶顾怀长期以来的心结,并非他败在了“那个人”手下,走不过三招。哪怕这件事对他影响确实很大,大到令叶顾怀都不愿意重新拿起剑。 不是那种玩闹式的,随便拿剑当工具,而是重拾昔日的荣耀和尊严。 即便如此,叶顾怀真正自我放逐,流浪多年的理由,也不是这个。 如果她没有猜错,“那个人”突如其来的大开杀戒,很可能与叶顾怀有关。但最后,叶顾怀却毫发无伤,倒是帮主为救大家,重伤濒危,虽勉强救回,多年来却病体支离,一步都没有踏出帮会领地。 这才是叶顾怀痛苦的根源。 想到这里,和静兰眼睑微垂,没有再想下去。 她无意去窥探他人的内心,尤其是这种撕开陈年伤疤,令人再度鲜血淋漓的事情。 虽然和静兰很清楚,哪怕她直接问到叶顾怀脸上,追问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叶顾怀也会笑得无比灿烂,顾左右而言他,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痛苦不堪。但和静兰拒绝自己去伤害别人——哪怕是无意识的。 一行人到达大暗河时,河水刚好退去,脚下的土地湿润而泥泞,颇为难走。 叶顾怀见状,顺手扶了和静兰一把,随口说了一句“当心脚下的路”,看上去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和静兰却知道,叶顾怀平常可没这么关心。 他有话要对自己说。 和静兰道了一声谢,并未抬头去看叶顾怀,因为旁边还有别人在。 晏柏舟未必是敌人,但绝不会是朋友。 正因为如此,在晏柏舟面前,她不能表现得异常。 她表面上仍旧是平淡冷漠的姿态,耳中却已听见叶顾怀传音入密:“晏柏舟的队伍里一定有人懂唇语,在暗中留心我们。你不懂如何在传音入密的同时瞒过这些唇语高手,所以接下来的话,你只需要听即可。” “蓄养食人鱼的暗河既然有十五六丈宽,看晏柏舟等人这么忌惮,水深绝对超过两米,却又会按照潮汐规矩褪去,那就代表这些水必定要有一个足以容纳它们的地方。” “也就是说,镇南王陵附近,绝对有个巨型蓄水池。” 和静兰已经明白,叶顾怀要说什么了。 她对数字、物理距离都很敏感,自然能发现,他们表面上一直在走平地,但实际上,从入口开始,到大暗河,其实是一个弧度很小的坡。这就意味着,伴随着他们深入镇南王陵,他们会一路“往下”。 而那个蓄水池,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不清楚晏柏舟究竟是故意的,还是没亲身前来,所以没注意到这一点。”叶顾怀语速很快,不带任何懊恼,只有反省,“我们卡的时间刚好,到这里的时候,暗河已经退了,我没亲眼看到河水从哪个方向走的,无法凭次来推断蓄水池的所在。“ 和静兰心中一沉。 叶顾怀这句话,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 如果晏柏舟没亲自来说,只是派手下人进来考察,这些人办事不牢靠,没注意到这点还好,要是他们早就知道这里有个储满水的巨型蓄水池 “现在你明白了吧?要是能控制住那个蓄水池,想要杀人就太简单了,只要开闸放水,几万立方米的水直接冲下来,皇陵里的人全都要死。” 如果不算水中矿物质造成的微妙偏差,一立方米水的重量基本上在一吨左右。鉴于农业社会人工和技术问题,蓄水池的规模虽远不如未来的水库。但以暗河的深度和宽度来判断,再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即这个蓄水池也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而是“外来者”设计的话,储水量的规模很可能是按照十万立方米——即未来最小水库的规格来算。 镇南王陵是个相对密闭的空间,虽然有几个隐藏的排水口,但与巨型蓄水池一比,排水量完全不值一提。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开闸放水,他们逃无可逃。 十万吨的水压下来,神仙也顶不住。 想到这里,叶顾怀再次环顾四周,心生疑惑。 究竟是什么城市,才会选择建在山里? 按理说,人类都是趋光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住在阴暗的洞穴。 出去就是山谷,再往外走就是平原,为何要钻到山洞里来? 山顶洞人之所以住在山洞里,那是因为没技术建房子,只能找天然洞穴遮风挡雨。但这地方挖空山体的技术都有了,还会没建房子的技术? 还有,这座山体究竟是怎么挖空的? 最大的可能当然是火药炸开,但火药会不会引起山崩先不说,就算是千年之后的现在,火药技术都没成熟,土著的方士、工匠们琢磨出的火药虽然有个雏形,但点出来就和烟花似的,不值一提。 而太微城那边,时常风带着几个技术狂,试图将硝化甘油和雷管给弄出来。但由于动物油脂太过缺乏,虽然这些年没命地发展捕鱼尤其是补鲸业,动物油脂却依旧赶不上实验消耗,爆炸了好几次,死伤惨重,但还是没把硝化甘油攻克出来。 想到这里,叶顾怀心中一凛。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考虑某种可能 第八十八章 城墙 穿过护城河,又走了大约两刻钟,约有三丈高的城墙方映入众人的眼帘。 霎时间,抽气声此起彼伏。 要知道,在亲眼见到城墙之前,虽然叶顾怀和苏七指都说了镇南王陵的原址很可能是一座城池,但晏柏舟的手下们却还是不怎么相信。 这不是因为他们没见识,恰恰是因为他们见多识广,有不少人甚至本来就是盗墓的好手,却从没听过这样的稀罕事,对叶顾怀的判断,虽表面上不敢反对,心里却嗤之以鼻罢了。 当然,这份“不屑”,多少是真不屑,又有多少是酸溜溜,那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但这一刻,看着眼前的城墙,所有人都服气了——居然真的是城池啊! 苏七先将耳朵贴近墙面,另一只手敲了敲墙体,听了一会儿声音后,又暗运内力于手指,生生从城墙上抠了一块土下来,用手指搓了搓,感受泥沙的坚固和湿润程度,半晌才道:“墙体用泥土夯实,内部没有版筑,墙体上下宽度大致一样,偏差不超过一丈,是千年前的建筑风格。” 作为墨家弟子,苏七指在钻研机关的同时,自然对建筑也有很深的研究。他很清楚,城池的格局规划,以及城墙的修筑方式,全都是逐渐改良的。 千年之前,人们只知道用泥土一层一层地夯实墙体,慢慢把城墙垒高。但这种方式修建好的城墙一点都不坚固,随便一场大风、地动,都有可能让城墙直接坍塌。 为解决这个问题,工匠研发出了“版筑”,即两块板子之间填满土,然后再夯实。并且将墙体的断面做成梯形,城墙也上窄下宽,这样墙体就不容易塌了。虞王朝中后期的城墙,基本上都是黄土分层,夯实版筑。 等到近两百年,各国征战不休,大家都拼命发展军事,搜刮工匠。为了铸造更坚固的城墙、堡垒,烧砖技术被不断改进,自然优先运用到了战争方面。 现如今,五大诸侯国的王城、皇宫,全都是采用包砖技术来修建城墙,这就让攻城变得更加困难,也让那些飞檐走壁,视高墙如无物的顶尖高手地位越发水涨船高。 谁都知道,只要收买一个顶尖高手,让对方潜入城池,杀了城墙上的守卫,让守城一方来不及点燃烽火,鸣钟示警,然后再配合内应,直接将城门打开,再坚固的城池都不堪一击。 当然了,这也导致各国同样也会雇佣高手坐镇守护重要的城池,就是怕出现这种敌人耍无赖的情况发生。 至于那些不重要的城池当高手没有自尊,被你当条狗一样地使唤,你说打哪就打哪? 张六知晏柏舟心意,立刻出声询问:“苏公子,您能否确定墙体落成的具体年份?” “不成。”苏七指果断回答,“此处乃是一个近乎密闭的空间,鲜少有风吹入,也没有日晒雨淋之忧,会极大程度地影响我的判断。” 这也是一句大实话。 哪怕是高科技时代,专业机器在鉴定某样东西的年份时,也会因为该物品放置环境的不同,产生一定程度的误差,何况是交由人来判断。 张六闻言,便有些担心,怕这个城池乃是镇南王陵落成之后所建。毕竟,虞王朝的早期,版筑技术既没那么成熟,也没中后期那么流行。 不过,苏七指随后又补上一句:“此墙体约有三丈高,五丈宽,一眼难望到边际,可见长在百丈以上。想要修筑如此规模的城墙,至少要征三十万民夫,劳作十年以上。” 这句话打消了晏柏舟的忧虑。 江湖上不是没有人伪造墓穴、遗迹来搞事,但在晏柏舟看来,那都是借地利之便,利用人心贪婪的小手笔,不值一提。 天底下只有一种人会征几十万民夫,服几十年徭役,只为造一个假的墓穴,那就是不想被人盗墓的皇帝,其他人既没有这个资格,更没有这个能力,哪怕是镇南王也不行。 但出于谨慎的考虑,晏柏舟还是看了叶顾怀一眼,就见叶顾怀双手抱胸,站在队伍末尾,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晏柏舟比了一个手势,身边就有人不着痕迹地挪到队尾,离叶顾怀很近。 这时候,叶顾怀突然问和静兰:“你有印象吗?” 他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和静兰还是明白他要问什么,并且接上了:“看过几次。” 所谓的“看过”,指得是她在原本的世界里,上中州论坛看过几次和镇南王陵有关的视频。 这也不奇怪。 镇南王陵在中州游戏中虽然是开放式的,供广大玩家刷装备、技能、等级功勋的特殊地图,但每隔固定的时间也会刷新boss。 这种特殊的区域boss虽然比不上世界boss那么强悍,却也能掉落一些特殊的材料,玩家很是热衷,自然会有人在打boss的时候录视频上传论坛。 不管是叶顾怀,还是和静兰,逛论坛的时候看见和boss有关的视频,点进去看看,又有什么奇怪? 虽然这种“看”只是像蜻蜓点水一样,走马观花地浏览,但凭他们的记忆力,回想起多年前瞥到的某些画面,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所以,就听叶顾怀缓缓道:“如果我没记错,镇南王陵至少一到六层的核心区域,墙体都应该是天然的岩壁,而不是城墙。” 和静兰对这个结论表示赞同,因为boss刷新的地方都是在王陵每一层偏中心的位置,不会随便刷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但她却也没有一味否认现在这条路的正确性:“我们现在正处于王陵边缘。” “所以,从城墙翻过去后,我们很快就会面临必须进入王陵甬道,深入陵墓的困境。” 他话音一落,晏柏舟那边立刻有人会意,压根不用晏柏舟指示,马上翻墙过去探查。不消多时就回来,附耳对晏柏舟说:“公子,城墙之后,乃是一排无人的房屋,并一条大路。从大路往前走数百丈,便可见到一个祭坛,再往前走,又是同等的格局,并无一丝陵墓的痕迹。” 很显然,如果说哪里有通往王陵的路,最可能的就是在祭坛上了。 晏柏舟上次只派人蹲了暗河的涨落规律,因为他的人只要一去对岸,就会被毒蚊毒虫叮咬,没过多久便会死于非命,导致这群人就连城墙都没能见着。 这也是他们此番进来时,一边带驱虫道具,一边穿防护服的原因之一——不光是为了防外围的毒瘴,也是为了防里面这些毒虫。 晏柏舟还在思考他们究竟选了一条什么偏路进来,怎么这么多事,那边,叶顾怀已经暗中用传音入密问和静兰:“你看过王陵第七重的视频吗?” 和静兰非常肯定地摇了摇头。 叶顾怀挑眉:“刚好,我也没看过。” 既然那么多人天天在镇南王陵第六层练级,为什么论坛里从没流传出镇南王陵七层以上的视频? 一个人找不到入口还能理解,十几万人还找不到?会这样想的人,无疑是把别人当弱智,却不知道自己才是实打实的蠢货。 和静兰明白叶顾怀的意思了。 他认为,镇南王陵第七层的入口,并不在第六层,甚至 “不在一到六层。” 第八十九章 来往 和静兰相信叶顾怀的判断,所以,她直接问:“你打算如何?” “跟着他们走呗!”叶顾怀懒洋洋地说,“进城,看路,研究祭坛。” 和静兰有点疑惑。 既然知道那条路不正确,为什么还要跟着走? 但很快,她就看见叶顾怀比口型,说了个“姜”字,和静兰就懂了。 他们这次来镇南王陵,压根就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寻宝探秘,只是为了寻找深入王陵的姜夷歌啊! 和静兰虽不知姜夷歌到底想做什么,却明白,无论什么样的计划,都需要人配合。 姜夷歌如此大费周章地弄得这么多人进了镇南王陵,总不至于任由这群人在一到六层打转,自己则在七到九层,看着大家被耍得团团转,以此取乐吧?她又不是女鬼,不可能躲在幽深的王陵里活一辈子。而以她对镇南王陵的熟悉,想出去早就能从隐藏通道溜了,之所以还留在王陵,那就肯定有所图谋。 所以,想见到姜夷歌,跟着大部队走,其实是最正确的方式。 因为这样一来,和静兰与叶顾怀就不用辛辛苦苦去找路了,等到时机成熟,姜夷歌自然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将他们带下七到九层。 想到这里,和静兰看了叶顾怀一眼。 叶顾怀知道她想问什么,漫不经心地说:“放心,就算老陆是她害死的,我们又落到她手上,她也暂时不会杀我们。” 这点信心,叶顾怀还是有的。 自打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顺风顺水,仅有的几次狼狈基本上都是同伴给的。导致所有人都有一种微妙的心理,即,败在同伴手下,不冤。败在原住民手下,对不起,你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这种情况下,陆昭被梁王所杀,已经让所有人都提高了警觉。众人虽嘴上不说,但叶顾怀把周边几个国家都跑了个遍,促成“五国攻梁”,自然知道这些人心中也在怀疑,究竟是不是同伴反水,在坑自己人。 倘若一直在追查陆昭之死的叶顾怀也跪了,究竟是谁下的黑手,大家都不傻,心里肯定已经有底,至少有一半的人会抱团,先弄死这个内贼再说。 如果这种情况下,和静兰又死在镇南王陵 光是想一想帮主知道噩耗后,会是什么态度,再想一下后续的连锁反应,叶顾怀就觉得没人会干这种傻事, 他俩私下交流的功夫,晏柏舟的手下已经将勾爪往城墙上一抛,做了五个临时的绳梯。 只见张六拿着两幅圈了长绳的勾爪,毕恭毕敬地走了过来,还没开口,叶顾怀就已经拒绝:“不必,拿去给你们的人吧!” 说罢,他便提气纵越,在城墙上蜻蜓点水般,略借了几下力,整个人已经越过高耸城墙,消失在黑暗里。 和静兰见状,将琴匣一卸,往天上一扔。 不过一个纵身,足尖在琴匣边缘轻点,右手再凌空一揽,她已如凌空踏虚,立于城墙之上。 苏七指的表情虽然未变,眼中却有一丝激动,晏柏舟却若有所思。 和静兰从十米高的城墙上,轻飘飘地落下,就看见叶顾怀懒懒地倚在路边的房子上,便道:“他想试我们的轻功。” “聪明人就是心眼多。”叶顾怀不以为意,“他想看,就让他看好了,露得越多,他就想得越多。” 和静兰也就随便一说,她这些都无所谓,只是按照帮主的交代,叶顾怀怎么做,她就跟着怎么做。 叶顾怀却比较多事,只听他带了点兴趣地说:“那个苏七指,好像认识你。你是不是救过人家,或者坏过他什么好事?” “是吗?”和静兰漠然道,“我没印象。” 她从来都不记人,除非对方天天在她面前晃,能让她叫出名字,混个脸熟。 即便如此,她也不会真正去关心对方,包括但不限于对方的穿着、长相、特长、想法等等。 叶顾怀虽对和静兰的性格早就有所了解,但他还是忍不住再次吐槽:“我想问一下,你是不是只有一个朋友?” “嗯。” “”你这也混得太惨了吧? 叶顾怀自认为他已经够讨人嫌了,朋友也有那么一二三四虽然只有四个,但想想和静兰唯有帮主一个朋友,实在让叶顾怀佩服不已。 好在叶顾怀也只是随便聊聊,打发一下时间。 趁着说话的功夫,他一直用眼角的余光在关注城墙,看见人都齐了,叶顾怀略一想就知道,晏柏舟肯定要派人搜索四周。 叶顾怀不想耽搁时间,直截了当地说:“这一路没有机关,直接去祭坛吧!省得浪费时间!” 他的态度太过笃定,晏柏舟立刻询问:“叶公子有何高见?” 叶顾怀挥了挥手,态度非常随便:“你们谁见过在司马道上设机关的?这里没东西,走吧!” “司马道?”晏柏舟这次倒真有些诧异了。 他出身王侯之家,当然清楚,司马道是帝王、后妃、王公、诸侯陵墓前才能修建的一条神道。 而所谓的神道,则因为当世人笃信世间有鬼神存在,神道即“通向神之道”,是给鬼神走的,也是给死者灵魂走的道路。 如果这条大道真像叶顾怀所说,是司马道,那两边就绝不可能有机关。因为世人敬畏鬼神,不敢在这种地方玩小手段,唯恐惊扰到鬼神的安宁。问题是,司马道旁边一般都是石人石兽做仪仗,又或者修建参天巨木,再或者立碑刻铭,哪有建一排房子的? 叶顾怀懒洋洋地说:“晏公子,你仔细看,这些房子是普通格局吗?” 为了不吸引毒虫与外敌,他们这一行人一路都没点火把。晏柏舟目力不及叶顾怀,自然不似后者一般,一眼就能将周边建筑扫个清楚。但要论博学多才,他的手下加起来都比不过他一个,有些东西,还真只有他这个王孙公子能看出名堂。 晏柏舟经叶顾怀提醒,定睛一看,才发现,周围的两排屋舍,哪里是什么普通房屋,分明是古时部落酋长才能居住的“帐屋”! 第九十章 奇诡 面对这等情景,晏柏舟有些举棋不定。 他天生聪慧,闻一知十,却也从未听闻司马道两旁不是植树、立碑、刻像,反倒建了两排房子的案例。 但晏柏舟又不得不承认,叶顾怀的说法不无道理。 无论石碑还是石像,归根到底,其实都是一种象征意义,代表着死者身份尊贵,灵魂通往地下的必经之路上也有足够威风的仪仗,往前推个几百年,拿活人殉葬充排场的事情并不少见。但归根到底,这些陪葬的“活人”或“象征”,都只是“臣子”和“奴隶”罢了。 如果将这里的每一个“帐屋”都看做一位部落的酋长,再遥想一下千年之前,那个没有国家,只有部落之间互相厮杀的时代,就能知道能让几百位部落酋长拱卫陵前的陵墓主人,身份究竟有多么不凡。 要知道,就连虞王朝的开国皇帝,也没有诸侯殉葬,为他陵前仪仗的待遇,顶多是功臣名将,陪葬皇陵罢了。 这也正是晏柏舟疑惑的地方。 他可从未听说过千年之前,西南有这么一位大人物,能够统领至少数百个部落。 再说了,若真有这么个人存在,打败此人,应当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是虞王朝军功章上显赫的一笔,为何所有的历史——无论正史还是野史,全都一个字都没提? 叶顾怀一看晏柏舟没立刻接话,就知道对方在顾虑什么,懒洋洋地说:“何必那么死板呢?史书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由人写的,岂能当做金科玉律?一些不光彩的事情,总要涂抹粉饰一番,妆点得光鲜亮丽了,才能被允许流传。” 晏柏舟本就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之所以思维不如叶顾怀敏捷,并不是因为他脑子不够用,主要是因为叶顾怀经受过信息爆炸世界的洗礼,什么奇葩都见过,思路比较不拘一格,脑洞比较大而已。 就好比现在,叶顾怀几乎是在明示晏柏舟——那位已经被完全神化的开国皇帝,在中州西南的胜利,或许并不光彩。而镇南王陵中,或许就藏着某个虞氏不想示之于人的惊天秘密。 晏柏舟不是个会偏听偏信的人,但他并不拘泥,被叶顾怀这么一点拨,很快就发现自己曾觉得奇怪,却没深想的地方。 虞王朝开国之后,除了设五大诸侯拱卫中州外,也就只有镇南王一枝独秀。 作为开国皇帝的庶子,天女的养子,太宗皇帝最信任的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南王为什么会被派到西南边陲来? 被发配到四境边荒,一向是不受宠的旁支庶子才有的待遇,按理说,这样的事情,怎么也轮不到身为半个嫡子的镇南王。 除非,此地另有要事,重要到只能交付给镇南王,其他人,太宗皇帝一个都信不过。 光是这样想想,心脏就不可控制地剧烈跳动。晏柏舟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倒了一粒药,仰脖吞下后,深吸了一口气,才努力让自己心情平复,然后用最平静的声音道:“叶公子所言有理,我们直接前往祭坛。” —————————— 靠近之后,叶顾怀就发现,这个祭坛的形状很怪异。 中州的祭坛一般是五边或者十二边,“五”代表着“五曜”,“十二”则代表“十二时”,这种涉及到天文地理,又是祭祀墓葬的东西,绝不可能出错。 但眼前这个祭坛给叶顾怀的感觉,与其说是祭坛,倒不如说是某个建筑的一角,而且给叶顾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正当他琢磨这玩意究竟像什么的时候,突然听见和静兰说:“有点眼熟。” 她也觉得眼熟? 叶顾怀知道和静兰对“艺术”“建筑”毫无兴趣,如果一个极有可能是部件的东西,她才看几眼就觉得眼熟 不消片刻,叶顾怀就低低地笑了,用传音入密,私下对和静兰说:“彭罗斯阶梯。” 听他这么一说,和静兰也想起来了,眼前这个祭坛的样子,确实很像那张阐述“彭罗斯阶梯”的著名画作中的屋顶之一。 但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了。 和静兰犹豫了一下,才侧过身子,尽量挡住旁人的视线,然后同样用传音入密对叶顾怀说:“你应该清楚,彭罗斯阶梯无法存在于三维空间。” “没错。”叶顾怀满不在乎地说,“但我们都能穿越时空了,身上至今还挂着个系统,能够私聊还能发世界,你还认为我们没接触过更高阶的空间吗?” 别说区区一个彭罗斯阶梯,哪怕眼前立刻跳出一个哥斯拉,叶顾怀都不会觉得奇怪。 和静兰沉默片刻,才说:“如果这个彭罗斯阶梯真实存在,而不是利用空间、视觉等概念故弄玄虚,你最好当心。” “我知道,假如阶梯是真的,就会依托莫比乌斯环或者克莱因瓶存在,这两者都是不好惹的‘大怪物,一不留神就会迷失在无尽的空间里。”叶顾怀嘴上说着会注意,但看他那无比轻松的表情,实在令人怀疑他有没有把这番话听进去。 而且,他关注的重点也有些问题:“为什么是我当心?不提你自己?” “我?”和静兰破天荒露出一丝笑意,极轻极浅,转瞬即逝,“如果能亲眼见证彭罗斯阶梯,就算在里面流浪到死,我也觉得很值。” 叶顾怀选择闭嘴。 刚好,这时候,苏七指也找到了机关的存在。 打开机括,推动一旁厚厚的石柱,就见祭坛正中的石板缓缓打开,露出幽深的阶梯。 晏柏舟刚要派人下去探路,叶顾怀却伸手拦住,只见他侧耳聆听一会儿,才问和静兰:“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和静兰想了想,给出答案:“风扇。” “难为你还记得这么古老的玩意。” 叶顾怀调侃了和静兰一句,才对晏柏舟说:“别让人下去送死了,这里的台阶总共就几十步,然后就像一口井,笔直往下,想要探路,就得让轻功好的人带着绳子跳下去。但只要跳下去,就会被高速旋转的刀片剐成烂泥。除了白白牺牲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第九十一章 前奏 对于叶顾怀的判断,晏柏舟将信将疑。 要说此处是某位大人物的埋骨之地,墓室精巧绝伦,暗藏无数机关,晏柏舟是信的。毕竟中州大陆的帝王将相,最讨厌的就是盗墓贼,唯恐自己死后被这些宵小之辈打扰,勒令东园工匠拼命改良陵墓机关,希望能保证自身死后的富贵和安宁。 但同样,他也知道,无论何种机关都逃不脱岁月的侵蚀。木头会腐朽,铜铁会生锈,石头上会长满青苔,尤其是那些精妙无比的齿轮,可以轻易搅碎坚硬的骨头,但却容易被野草缠绕,无法转动。 这个墓室存在多少年?该有数千年了吧?究竟是怎样的机关,居然还能运转?这岂不是证明,从前工匠的技术水准,远超现在? 晏柏舟不大相信。 这二十年来,他亲眼所见,各国军备竞赛愈演愈烈,为了笼络出色的工匠,各国不惜血本。 七年前,梁国一工匠改良了军中所用的重弩,使原本只能一人蹶张的重弩能固定在战车上,由五人同拉,大大增强了射程与穿透力,令各国军官闻风丧胆。毕竟这种重弩太珍贵,基本上都是瞄准敌方高级军官的。 为褒奖这名工匠,国相陆昭奏请梁王,册封此人为上大夫,食邑五百户。 工匠本是一介庶民,就连平头百姓都不算,论社会地位,可能就比贱民、奴婢高那么一丁点。就因为改良了重弩,立刻就一跃成为贵族老爷! 要知道,在中州大陆,平民想成为贵族,只有三种方法:军功封爵人人都有机会,条件是你要有那个命从战场上活着;政治投机赌得最大,但你想下桌也得有资本;当然,如果老天赏饭吃,给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姐妹/老婆,把她们送给贵人,她们得了宠,你也有飞黄腾达的可能。 陆昭封工匠为贵族的做法,简直是开了第四种封爵之路的先河,震动天下! 虽然贵族们气得跳脚,认为泥腿子怎能和我们同座朝堂,陆昭你这是有辱斯文,梁王你被奸相迷惑,居然叶犯糊涂,但效果立竿见影,出类拔萃!那段时间,投奔梁国的工匠就像春草,来了一茬,又来一茬。 眼看顶尖工匠全都坐不住了,纷纷往梁国跑,其他几大诸侯国也不甘示弱。 魏国一名工匠改良了手弩,原本的手弩只能连发八支箭,每次一支。现在却能发射二十支,每轮两支,一共十轮。魏王大喜过望,立刻将这名工匠封官赐爵,甚至还嫁了一名公主给他。 晏柏舟生长在魏国宫廷,自然知道,魏王除了记得王后与宠妃生下的孩子外,其他的孩子,魏王几乎没印象。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公主、公子过的日子,连稍微有点头脸的奴婢都不如。 各位公子的府上也差不多,偶尔与奴婢一夜风流,生下来的孩子,这些王子皇孙压根不认,也就是在府中半主半奴地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真要细数起来,魏王的女儿、孙女加起来,少说有几百个,压根不值钱,用来拉拢人最适合不过。 你要真有本事,国家非你不可,别说娶一个公主,就算娶三十一个公主,让她们一个月每天轮班,魏王也照样会赐,顶多粉饰一番,把其中三十个算成陪嫁的媵妾侍女。毕竟,就算公主是萝卜白菜,可以称斤论两贱卖,表面上也不能说出来。 但老百姓不知道啊,一听见能娶到娇滴滴的公主,激动的眼睛都红了。 这两个一夜之间飞黄腾达的例子,极大地刺激到了所有的工匠,他们为了荣华富贵,拼命改良各种军备,就连高炉都被弄出来了,而且还在不断优化。 晏柏舟亲眼见过技术的飞速发展,这时候突然告诉他,其实千百年前,就有技术比现在更高明? 谁信? 这一点,晏柏舟都能想到,叶顾怀与和静兰更能。 只见叶顾怀望向和静兰,坦言:“我想将风扇的叶片拆下来。” 他想知道,这个历经千年,却仍旧锋利,哪怕相隔几十米,也能听到呼啸之声的机关,究竟由什么材料制成。 晏柏舟的阅历和眼界,令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千年不腐的材料。但在叶顾怀与和静兰曾经的世界,确实有某些特殊的合金,在上千度的高温下仍旧完好,在酷烈的环境中依然如新。所以他必须将这个风扇拆下来,至少要弄一块碎片回去。 哪怕他辨认不出来,但帮会里总有人能认出个大概。 和静兰淡淡道:“我来!” 叶顾怀沉默了三秒,才往后退了几步,给和静兰让位:“小心。” 苏七指见状,脸色突变,立刻出声制止:“和姑娘,此处凶险——” “这个机关,只有我去破解,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伤亡。”和静兰语气平淡,仿佛自己即将面对的不是一不留神就要被搅碎的可怖陷阱,而是吃饭喝水一般普通的日常。 苏七指再也绷不住冷漠的面孔:“和姑娘,我们这么多人” “那又如何?”叶顾怀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懒洋洋地说,“这么凶险的机关,岂是人海战术就能应付的?” 这一次,不光苏七指,几乎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瞪着站在一旁,若无其事,甚至还说着风凉话的叶顾怀,简直无法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男人,居然让一个弱女子去冒险! 众人简直把“懦夫”二字写在了脸上,一个两个都恨不得站出来,在绝世美女面前展示肌肉,将叶顾怀这个“小白脸”给比下去。 尤其是苏七指,整个人都气得发抖,要是换个场合,他估计就要直接出手教训叶顾怀了! 晏柏舟虽然也觉得匪夷所思——他见过的美女如过江之鲫,刚强的、懦弱的、野心勃勃的但那些女人不管是充满欲望,懂得为自身谋划的;还是毫无主见,只能任人宰割的,都不像和静兰这样一言难尽。 可不知为何,他却能懂。 和静兰的潜台词其实很明显——如果她都死在这里,其他人就没必要下去了,直接打道回府吧! 这种隐藏在平淡外表下的强大和自信,绝不是一日就能造就的。 叶顾怀明白和静兰的骄傲与实力,所以他非但不拦,反而主动让位。苏七指为和静兰好,不希望她冒险,反而是对她的一种羞辱。 他就不该将和静兰当作世俗中的女人来看待,而应该将她看作一个男人,一个具备极高智慧与武力,出身不凡,品格卓越的男人。 如果是这样的男人,有可能会在明明自己有能力解决问题的时候,反而躲在朋友身后,任由其他人为了试探机关的深浅,前赴后继地牺牲吗? 虽然在晏柏舟心中,今天跟着他来的所有人,全都是可以牺牲的棋子。贵贱有别,他买了这些人的命,这些人为他而死,天经地义,无可指责。但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一个人能做到像和静兰这样,愿意以身犯险,只为减少陌生人的牺牲,他会肃然起敬,并想办法与对方成为朋友。 这样的朋友,一定是天底下最可靠,最值得信任的人。 而拥有这般挚友的叶顾怀,又何其令人羡慕? 晏柏舟想明白这一点后,立刻调整了态度,走到苏七指前方,深深地向和静兰作揖:“拜托和姑娘了。” 叶顾怀见晏柏舟态度转得这么快,这么自然,不由挑眉——此人非同凡响,要是不死,至少为一方枭雄。 和静兰却没当回事,轻轻点头就当回答之后,将背上的琴盒一解,递给叶顾怀,然后说: “手套和线借我一下。” 叶顾怀早就猜到她要这两样东西,左手接琴盒的时候,右手已经递了过去。 苏七指见到那双薄如蝉翼的手套,心中震惊,附耳对晏柏舟说:“此物价值连城,若是修行掌法、拳法的宗师获得,更是如虎添翼!单凭此物,就可以招纳世上任何一名主修手上功夫的先天高手!” 这样的宝物,可以令兄弟反目,夫妻成仇,甚至可以抵得上几座城池,叶顾怀居然随随便便就借出去了! 晏柏舟却一点都不奇怪。 他早就认定叶、和二人必定来自世家大族,手上有几件珍宝算什么?苏七指只看见了手套的珍贵,也不想想,琴盒里头的东西,难道价值就会比手套低? 当然,就算琴盒里只是一把普通的,随手可以买到的琴,那也没什么。这两人的品性就注定了他们能将性命托付给对方,何况是身外之物。 和静兰却没管他们的心理活动,只见她戴上手套,将渔线带钩子的那一端扣在右手手指上,另一端则扔给叶顾怀。 叶顾怀已经将琴盒背上,接住线头之后,在手掌上缠了几圈,才叮嘱道:“如果墙体太滑太脆,或者超过一定距离,无论要拉你上来还是放线,你都喊一声。” 他没说具体的长度,因为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这根线究竟有多长。 和静兰心里有数:“够用。”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下了阶梯,发现台阶比他们预想的少,只有短短十二步,就走到了尽头。 下方是幽深的井口,犹如深渊,一眼望不到头,只有叶片转动的声音隐隐传来。 和静兰道了一声“准备”,见叶顾怀点了点头,她二话不说,直接跳了下去! 第九十二章 听音 高速下坠的时候,人往往很难克制住本能的恐惧,加上下落速度太快,一般人没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也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从而错失自救的良机。 和静兰却不在此列。 下落之初,她便轻飘飘地贴近井壁,手上暗运内力,将勾爪狠狠地钉入井壁! 确认井壁不是金属所做,能够嵌入物体,自己能被勾爪固定之后,和静兰再无顾虑。 她音感与耳力极其惊人,先前站在洞口的时候,稍加推算,已经大概估出了机关与洞口的距离约莫在四十五米左右,如今下了井,声音更是无比清晰。而下落时间与速度这种基本的算术题,早在小学就已经学过。 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是井壁之中若还有别的机关,譬如暗箭,在她下落的时候突然射出,又该如何是好。但和静兰觉得这个概率很低,毕竟在红外线、热感应之类的现代科技出现之前,旧时的机关还多半停留在必须施加重力或者活动机括触发的阶段,所以她才决定赌一把。 只见和静兰将嵌入井壁的钩子拔出,以极快的速度往下落,就在快接近机关的时候,略一用力,整个人又再度“钉”到了井壁上! 距离夺命机关,不过半米之遥! 这一刻,她终于看清了机关的全貌。 原来,横在井壁正中间的“风扇”,竟有足足七扇! 说是“风扇”真不夸张,这机关就像和静兰在历史博物馆上看见的老式图片,那种吊着一根绳子,下面是巨大叶片的电风扇。唯一不同的就是,每个“风扇”上都有一根从井壁伸出去的横管,将其固定。 七个“风扇”的大小完全一致,大概是通道面积的四分之三,但横管的位置却不一样,这就保证七个“风扇”足以无死角地覆盖通道的中心。任何从井口跳下来的人,都会被立刻搅成肉泥。 和静兰足尖轻轻一点井壁,然后轻飘飘地跃到了第一根横管上,当然,她还是用勾子固定在井壁上,全身的重量多半用于悬挂,以避免自己踩上横管的那一刻,这玩意年久失修,直接断裂。 她站在这个位置上,仔细观察下方,就发现,每根横管的高度相差不到一米,再算上叶片的高度,如果不将机关关闭,就算自己能踩中第一根横管,想要毫发无伤地跳到第二根横管上,也很吃力。 得想个办法,让这些“风扇”停下来。 最简单的方法当然是关闭石门,洞口封闭,机关自然有很大概率停止。但想要从这条通道下去,肯定不能这么乱来。 和静兰思考了片刻,很快就找出关键所在。 没错,“风扇”的叶片确实很锋利,但它之所以能运行,靠得是中心的转轴。 和静兰很快就找到了转轴的位置,从随身佩戴的香囊里取出几枚小铁条,拈了一根,运内力于指尖,准确无误,往转轴处一弹! 犹如小拇指粗细的铁条,就在那一瞬之间,准确无误地卡入转轴! 霎时间,第一个“风扇”,嘎吱嘎吱作响了几声之后,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和静兰见此计可行,接下来便如法炮制,依次跳到第二、三、四一直到第七根横管上,一一用这种方法,将机关卡停。铁条不够用了,她就随手抠下井壁的石头,虽然不如铁条好用,要扔那么七八次,但很快也都成功了。 做完这一切后,她却不急着叫人下来。 只见她又跃回第一根横管上,俯下身子,仔细地摸了一下横管与叶片,发现它们虽然在连接井壁,以及边角的部分地方,也因为各种原因被腐蚀了一些,但整体还是平滑的,顿时下了结论。 这绝不是中州现有的任何一种天然金属,也不是中州发达的铜或者铁合金,而是一种更偏向现代科技的合金! 但更多的,和静兰就分辨不出来了。 她思考了一会儿,便决定,自己至少要完整地拆一个机关下来,从横管到转轴再到叶片,带回去给帮会里的其他人看。 可横管直接从井壁中伸出来,里面不知道有多长,想要带走,必须弄断它不可。而这种合金的强度又是如此之高,凭现有的兵器,能在它上面弄一道划痕就不错了。 和静兰却不认为这是个难题。 只见她将左手攀着井壁,全身重力都靠在勾爪之上,整个人挂在第一道横管旁,右手则摘下绾发的簪子,竟是一支精巧的音叉。 音叉轻触横管,伴随着不同的力道,发出不同的声音。 和静兰就这样耐心地、一点一点地试验,不知道试了多久,她的动作突然停下! 找到了,整个横管最脆弱的部分! 晏柏舟等人站在外头,等了足足两个时辰。 苏七指很多次都想直接下去看情况,却被叶顾怀拦住,一句“别去给静兰添乱”,就让苏七指怒火中烧,最后是晏柏舟出面,才勉强把苏七指拉住。 而叶顾怀就像没事人一样,站在边上,似乎在想着什么。 就当苏七指第二十三次要下去的时候,突然,一朵烟花腾空而起,恰好在井口绽放! 这是信号! 叶顾怀二话不说,将手上的线一圈圈收紧,每一分都用足了力气,没过多久,就听见一句“退离十丈之外!” 说罢,五个呼吸之后,一个巨大的风扇,“砰”地一声,从井口扔了出来! 下一刻,和静兰也跳了上来。 她的裙角与衣摆都沾了露水与灰尘,清丽绝伦的面颊却纤尘不染:“井壁的机关已经被我暂时关闭,但我不建议你们立刻下去。一是因为机关只是被我临时卡住,随时可能恢复;二是因为井壁下方,或许有大型猛兽。” 晏柏舟信任她的判断,立刻望向谋士,谋士们也知道立功的机会来了,各抒己见。 但此时,叶顾怀的心思却已经不在这里,只见他蹲下来,抚摸被和静兰拆下来的风扇,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感慨:“你有绝对音感,为什么不读音乐,反而去读数学?” 换做叶顾怀,若是下去,也能将机关卡住,但他很难将合金弄断,因为他手上没有相应的道具。 但和静兰可以。 和静兰身怀“绝对音感”,对声音的敏锐又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地步。她可以仅凭一双耳朵,一支音叉,判断出一个物品的固有频率,再利用声波共振的科学原理,以及这个世界不科学的“内力”,双管齐下,将原本坚不可摧的合金硬生生地拆下来。 这种天赋简直是老天赏饭吃,为什么和静兰不走这条路呢? 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过和静兰会回答,却听见和静兰淡淡道:“因为数学简单。” 第九十三章 孤寂 听见和静兰的回答,叶顾怀笑了笑,竟有些怀念:“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他对陆昭,曾经也是这么说的。 那是两人刚进高校,选择专业时,陆昭看见叶顾怀选了物理,百般不解。 陆昭与叶顾怀从小一起长大,最清楚这个发小的惫懒性子,多走几步路都像要他的命一样,怎么会选择物理这种难学更难精的方向呢? 但问叶顾怀,只有四个字——因为简单。 陆昭的反应则是:呵呵,我就看你装逼。 接下来几年,当陆昭奋斗在书山题海之中,背诵古今中外法律条纹与案件,差点抓狂时,叶顾怀的日子却过得十分悠哉,与发际线无限后移的同窗们形成鲜明对比。陆昭才明白,叶顾怀还真不是吹牛,他就是觉得物理简单,这是天赋,羡慕不来。 这个道理放到和静兰身上也一样。 和静兰对音乐确实有极佳天赋,但这也恰恰变成了她的负担——你能想象一个具有绝对音感的人,天天与音乐为伴吗? 没错,她确实可以保证自己演奏出来的曲子没问题,可她不是活在真空之中,她势必要听别人演奏。对她而言,哪怕是微小无比的音准误差,也刺耳到极点。要是从小就选择音乐专业,以和静兰的敏锐耳力,不被刺激得精神衰弱才有鬼呢! 正因为如此,和静兰才跑去学数学,同学们都是学霸,安静地徜徉在数学的海洋中,彼此不打扰。闲暇之余,自己弹奏一番,自娱自乐,岂不比天天活在叮叮咚咚好多了? 和静兰看见叶顾怀竟能理解自己,沉吟一番,破天荒主动提及:“这个问题,有不少人问过,你是第二个我一说就信的人。” 叶顾怀怔住了。 他不奇怪自己不是第一个,因为他很早就知道,帮主与和静兰在现实中就是很好的朋友,就像他和陆昭一样。 但他很奇怪,自己竟然是第二个。 和静兰在游戏里的时候,虽然大部分时间独来独往,与帮会里其他人都只能算点头之交,可这十年来,她大部分时候都在太微城。起初是由于太微城百废待兴,后来则是因为流通的财产太大,涉及到钱相关的事情,必须找个足够可信,而且对钱不感兴趣的人,所以大家共推和静兰负责。 这也就代表着,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后,和静兰与大家交流其实多了不少。 身处另一个世界,难免会思念过去,就算曾经在游戏中,对现实身份职业守口如瓶,不谈私事。如今思乡之情大炽,难免也会提及一二。又因为大家都是异乡客,同病相怜,关系反而比从前更亲近。 譬如叶顾怀与和静兰的交情,就是这几年才好起来的。 大家闲聊过去的时候,难免会提到自己的家庭、学业、工作等,但和静兰现在却告诉叶顾怀,他是第二个,她一说数学简单,他就相信的人,这代表着什么? 帮里的其他人,叶顾怀难下断言,但他知道,对于和静兰的回答,时常风是一定会信的,因为时常风本身就是一个举世难寻的天才人物。既然和静兰这么说,那就代表这时常风根本问都没问。 时常风不问,是因为不好奇吗? 固然有这个可能,但叶顾怀认为,另一种可能更大。 那就是,时常风根本不必问,因为他早对和静兰了若指掌。 至于为什么? 只因和静兰曾是帮主唯一的朋友。 想到这里,叶顾怀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复杂。” 和静兰没说话。 按理说,这是帮主的家事,她本不该多话,更不该对叶顾怀透露。但和静兰始终看不透时常风,也不清楚帮主究竟在想什么,她担忧挚友的安危,也信任叶顾怀的智慧和品格,才决定这么做。 “我有些担心。”叶顾怀突然说,“她确实一心想送我们回去,但她自己呢?真的想回去吗?” 和静兰神色微黯。 这也正是她所顾虑的地方。 和静兰没有朋友,是因为她本性清冷,即不合群,也不迎合他人看法,外人一看纷纷表示惹不起,麻溜地闪了。 帮主没有朋友,则是因为她的身份与经历所致,那些带着恶意、敌意、不怀好意的目光、审视与接近,就如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令人感到痛苦和窒息。 和静兰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帮主真的姓“时”就好了。 那样一来,帮主就不是身份尴尬的养女,而是货真价实的时家公主;她不会因为养父母对她的疼爱,而被所有人苛责,认为她分去了本该属于时常风的爱;她的一举一动,也不会被人恶意曲解,发自内心的关怀被当作厚颜无耻地献媚讨好,心灰意冷后的冷淡被当作恃宠而骄的自负狂妄。 或者,帮主没有因为与时常风同年同月同日生,从而被时家夫妇领养就好了。 她会被别的家庭领养,新的父母一定会非常爱她,将她视如掌上明珠。虽然未必有华服美饰,但也绝对不会亏待她,能够享受平凡却温馨的烟火气。而不是生活在一个犹如仙宫般华美的大房子里,可从小到大,每个见到的人都对她保持距离,除了养父母外,没有人对她流露任何亲近与善意。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时常风一直忽视她,兄妹俩明明同处一个屋檐下,关系却比陌生人还不如。 而时常风,是时家夫妇的独生子,是这个庞大的,犹如帝国一般的垄断性财阀,唯一的继承人。 想到这里,和静兰沉默许久,才道:“有些东西,就算过几千年,也不会改变。” 比如,人性。 就拿晏柏舟为例,他的父亲梁王不承认他,所以哪怕大家都知道他就是梁王的嫡长子,合法婚生子,却也装聋作哑。这还是建立在他背后有魏国撑腰,魏国一直迫使梁国承认晏柏舟身份的基础上,若是换做数百年前,虞朝的皇帝不喜欢谁,那么所有人也会从善如流,一同“讨厌”对方,哪怕这个人什么都没做错也一样。 区别在于,善良一点的或许只是避开对方,恶毒一点的却会伤害此人,以讨好皇帝,仅此而已。 这个道理,在时常风身上也通用。 他或许只是少时有点不喜欢这个夺去父母注意力的“妹妹”,出于教养,他没有对她做出任何欺凌的行为,甚至保持了足够的礼貌。但这种对待陌生人的客气态度,足以令所有试图讨好时常风的人,对这位养女敬而远之。 在这一点上,时家夫妇也无能为力。 他们能保证所有人在见到养女时表面上足够恭敬,却无法阻止这种发自内心的疏远,更不可能因为儿子对养女不够亲热就去责罚于他。而这恰恰进一步证明了时常风的地位,更让所有人毫不犹豫地站队选择,从而导致整整十六年,帮主的人生中没有任何亲人、爱人和朋友,永远是孤独一个人。 然后,同样孤独的和静兰走进了她的世界。 和静兰是帮主的第一个朋友。 叶顾怀是第二个。 然后就是 叶顾怀轻叹一声,不愿再想下去,他又研究了一会儿“风扇”,若有所思:“没有电线,更没有电路,这东西靠什么来驱动?” 第九十四章 前奏 和静兰拆机关的时候,也留意到了这个问题,她很小心地寻找一切可能是能量传输装置的地方,却没有半点收获。 这令她也暗暗心惊。 他们出生的那个世界,科技十分发达,古老的能源例如石油、天然气等早已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太阳能与核能,几乎每个城市的郊区都设有核电站,才能支撑得起大量虚拟游戏所耗费的庞大电量。 虽然政府大力推广虚拟游戏的核心动力之一,是在于现代社会大部分职业都可以被机器人取代,导致许多人没有工作,一是因为庞大的救济金给政府增加负担;二是这些人精神空虚,无所事事,容易影响社会治安。但不可否认,正因为科技的高度发展,才有了虚拟游戏的高度发达。 即便如此,那个世界也没有解决一个问题——能量的储存。 “首先,我们排除一下,这个机关应该不是靠机械能、风能和水能。”叶顾怀对和静兰说,“这一点,你有异议吗?” 和静兰摇了摇头,并补充道:“也不是靠化学能。” 太微城对能源非常关注,他们老早就研究出了水车,还改良过很多次,所以和静兰明白,转速这么高的机关,很难在这样的地理环境——类似一口井的地方——通过风能和水能等能量来驱动。 “以我们对科技的理解,最有可能的动力来源就是电,但电能,不应该说能源的存储,一直是极大的难题。”叶顾怀自言自语,“能量的存储、转化和传输装置,一个都没找到,可只要石门一打开,联动的机关就开始高速旋转” 说到这里,他与和静兰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已经想到了。 这个机关,不,应该说,整个镇南王陵,或许藏着他们都无法理解的黑科技。 又或者,这个世界,本来就有过极为发达的文明,就像他们那个世界,人们对亚特兰蒂斯的无限遐想一般。 既然如此,那就衍生出来另一个问题? “姜夷歌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叶顾怀满心不解,和静兰也非常疑惑。 要知道,对于他们“为什么会穿越”这个问题,大家脑洞打开,什么思路都想过,包括这个世界或许有神仙妖魔之类超自然力量等,当然也猜测过是不是更高维度的文明所致。但这一切都是空想,没有任何证据。 这就是为什么决定要回去的人中,一部分人要留在太微城,另一部分人满世界乱逛的原因。 一方面是打下雄厚的经济与政治基础,哪怕回不去,也足以傲视任何一国,不用卑躬屈膝;另一方面则是,他们必须为自己的猜测寻找到足够的佐证。 但有个非常严重的事实摆在面前,即,很多高科技的东西,让土著来看,他们根本不懂科技含量,非得他们本人亲自来看不可。 举个简单的例子,你拿个手电筒,再拿个笔记本电脑摆在一千年前的人面前,他们认识这是什么玩意吗?只知道这两样东西都会发光,仅此而已。 可你自己却能明白,这二者之间的科技含量究竟有多大的差别。 和静兰对姜夷歌不算熟悉,但这不要紧:“我在拆除机关的时候,听见井底方向有均匀的呼吸声。” 这就是为什么,她说“下方有大型猛兽”的原因。 叶顾怀想了想,才道:“如此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环境,一般来说,能生存下来的野兽都是变温动物。” 例如蛇啊,蜥蜴啊,鳄鱼啊之类。 变温动物的优势就是能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但它们的劣势就在于,其实在这种温度下,它们也不怎么活动,一般都是靠休眠来减少能量消耗,这种状态说是任人宰割也不为过。 但大门与机关的开启,或许惊醒了它们。 只不过,叶顾怀注意到,和静兰的用词是“呼吸声”,而不是“爬行声”。 变温动物的呼吸声很大吗?他忍不住思索。 他们两人暗自谈论的时候,张六则对晏柏舟附耳道:“公子,这位和姑娘只说下方有野兽,却不提如何击杀——” 晏柏舟一挥手,阻止张六继续说下去。 他懂张六的意思。 这一次的王陵探索,由于比较仓促,他们带来的人不多,可信的人更少,死一个就少一个。 张六见叶、和二人如此强悍,知底下的野兽,这两人肯定对付得了,而己方若是出人,只怕免不得死伤,便有些忿忿。 但对晏柏舟来说,这笔账却不是这么算的。 张六不吝惜叶顾怀与和静兰出力,那是因为张六认为这两人不是“自己人”,就算受伤甚至死了,也不心疼,晏柏舟则不然。 还未真正踏入王陵内部,便有如此之多的凶险,饶是晏柏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也大吃一惊。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清楚,在危险面前,人数从来就算不得什么。哪怕是他的心腹,全家又都掌握在他手里,生死关头,自救的本能下,也未必会舍命救他。 越是如此,就越是凸显强者的重要性。 在晏柏舟看来,哪怕自己这一队的人死了九成都没关系,只要叶顾怀与和静兰能保持状态完好,他们就有把握活下来。可若是这两人死了,别的不说,就说刚才的机关,他们要多少人命填才能试出效果? 张六是奴仆心态,认为自家公子金尊玉贵,任何人为他而死都是天经地义,不依附于他就是大逆不道。可晏柏舟却知道,这天底下本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你弱小,我欺凌你,你无从申诉;你强大,你掠夺我,我也没办法找谁伸冤。 既然双方是平等的关系,和静兰先涉险证明了诚意,又奉送了消息,接下来这一关,无论刀山火海,都该由他们这边的人来闯。 这才是合作的真谛。 故他思忖片刻,便下了决定:“让刘家兄弟去试试!” 张六一听,更是心痛! 刘家兄弟由于天生兔唇,被认为是不详之子,被丢弃在丛林,结果命大,由母狼抚养长大,十岁了还不会说话。但也正是如此,他们对御兽极有一套! 这可是他们这方的核心力量之一,而不是那些招徕的阿猫阿狗,公子就这么派二人出去试探! 但他奴性已经深入骨髓,绝不会质疑晏柏舟的决定,便只能招来刘家兄弟,对他们说:“这井底有大型猛兽,公子命你们下去,将之驯服!” 刘家兄弟狼一样的眼睛顿时亮了,异口同声地说:“遵命!” 第九十五章 心疾 刘家兄弟十岁之前,一直生长在丛林里,与狼群为伍,又从猿猴那里习得一身攀爬本事。如今见晏柏舟吩咐,手上勾爪一戴,腰间绳索一系,就从入口往下爬。 明明都是平滑的石头,几乎没什么借力的地方,可他们就是能准确地用勾爪卡住不知道哪来的缝隙,很快就越过机关,一路往底部下滑,突然踩到软绵绵的东西。 等等,软绵绵? 刘灰和刘黑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感受着毛茸茸的触感拂过自己的脚踝,两个人都有点懵。 这什么玩意? 然后,他们就看见,黑暗之中,亮起了绿油油的两盏灯笼。 下一刻,就是震天动地的一声; “嗷呜!” ———————————— 叶顾怀还在研究机关,突然感觉大地都颤了颤,然后听见一声…… “喵呜?” 他疑惑地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幻听了,这鬼地方哪来的猫?但很快,他就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他们脚下所站着的大地开始摇晃,并出现了龟裂! 霎时间,叶顾怀几乎要跳了起来! 他们现在可是在山腹内!一旦山崩,谁都别想活下去! 但和静兰的反应比他更快,立刻提醒:“机关只是被卡住!” “知道了!”叶顾怀心里有数,他与和静兰在短短这一瞬,已经达成共识。 两人都明白,如果真碰到山崩,想往外跑是肯定跑不出去的,倒不如赌一把,看王陵内部有没有足够的防御措施。 只见叶顾怀二话不说,身形迅捷如闪电,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出现在晏柏舟身侧。不等晏柏舟以及心腹张六等人反应,就直接提着对方的衣领,二话不说就往井口的方向跑,和静兰早已等在那里,见他们来了,微微点头,自己先往井底飘落! 知道这就代表机关还没出恢复,尚且安全,叶顾怀毫不犹豫,一句“抓紧”才说出口,就抓着晏柏舟往下跳! 就在他们穿过机关之时,突然听见“咔哒”一声。 原本卡住某个“风扇”的钢条,因为这剧烈的震荡突然脱落,风扇先是摇晃了几下,然后又开始疯狂地转了起来! 叶、晏二人几乎是头皮擦着这个机关掉下去的,饶是叶顾怀心理素质过硬,也有一瞬的惊魂未定,更不要说晏柏舟。 只见晏柏舟嘴唇乌紫,脸色苍白,显然是心疾发作。 叶顾怀见状,暗道不好,合作还没完成,盟友差点出事,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他虽然对医术尚有研究,却对心疾一知半解。 但他知道,和静兰肯定有办法。 故他急急喊了一声“静兰救人”,然后就往和静兰那边靠,心中还带了点说不出的滋味——帮主难道能掐会算不成?太微城里的帮众七八个,却独独委托和静兰来,难道就是算到有今天? 和静兰比他们早几分落地,见井底竟有条大路,里面时不时传来乒乒砰砰的声音,正打算循声进去看看情况,听叶顾怀喊就掠了过来,见晏柏舟的病情发作得很快,已经快无法呼吸,立刻伸手,轻压对方胸口,然后道:“他的情况很奇特,先天心口有一团阴寒之气,不足周岁之时,又被人当胸打了一掌,意图用刚猛气劲震断他的心脉。” 人的身体不是做算术题,一阴一阳就能中和,事实上,这两股真气将晏柏舟的心脏当成了战场,不断厮杀,才导致晏柏舟的身体每况愈下。 叶顾怀闻言,不由皱眉。 晏柏舟只说了生下来自带心疾,没说后面半段。 和静兰却不似叶顾怀一般多心,只见她取出一个玉瓶,倒了一粒褐色的丸子出来,捏开晏柏舟的嘴巴,直接令他吞下。 晏柏舟虽然意识渐无,可他从小受到严苛训练,绝不轻易将食物入口,本能就要将药丸吐出来。谁知那枚药丸入口即化,不消多时,一股温暖的气流就自胸口升起,蔓延到全身上下。 他意识刚恢复一点,便听见叶顾怀说:“这药,你给晏柏舟吃了,那她……” “无妨。”和静兰回答,“她早就不需要这些药了,我只是习惯了随身备着,唯恐有事。但我也不知,晏公子服下这‘平气益心丹’后,心口的两股真气是否会受到刺激,令他的身体状况恶化。眼下情急,只能从权。” 而且,她还有句话没讲。 一下来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这里空气浑浊,一般人尚且不适应,更不要说是心脏病人了。 “两股真气?”晏柏舟闻得此言,第一次露出惊容,很快,脸色就变得阴晴不定。 叶顾怀见状,便知晏柏舟也不知情,这件事就很值得玩味了。 先天心疾与后天病症,虽说庸医没办法辨别其中的差异,但名医和高明的武者却不可能看不出来。晏柏舟身份特殊,常年药不离手,自身又习武,结果到头来却连病症的源头都没弄清楚? 叶顾怀看热闹不嫌事大,但对晏柏舟来说,这无异于当头棒喝。 一想到自己的生死都被他人所操控,晏柏舟就不寒而栗,往深处想,他这心疾真的需要明月珠来治疗吗?还是那幕后之人需要明月珠,才找了个理由,令他冲做马前卒? 可他毕竟不是平庸之辈,再将叶、和二人的动作和对话一品,立刻意识到——这两人定与一名患有心疾之人很熟,熟到和静兰会随身携带对症的药物,而这个人的病基本上好了! 故他立刻诚恳地作揖:“二位救我!” 叶顾怀一看事情可能扯到帮主身上,立刻道:“我们那位朋友与你的状况不同,她——” 想到帮主的情况,他顿了一顿,才道:“她本身武学造诣极高,所用的方法,你无法使用。” 帮主一开始服用‘平气益心丹’,只因重伤之后,心房附近经脉受损,真气难以大量流转。等到经脉缓缓温补之后,就自创武功,开始调理,虽然创伤仍在,但不需要服药。 但叶顾怀又琢磨着留晏柏舟一条命,毕竟,梁王若是失去了王侯这个身份,那就不足为惧了。无论是审问还是报仇,都比他在王座上待着容易不少。所以他望向和静兰,问:“你觉得,他这状况,谁能治得好?” 和静兰思考了一下,对叶顾怀比了个“七”。 七个人? 他们认识的人里面,竟有这么多能治好晏柏舟? 叶顾怀先是有些吃惊,但在心里算了一下,却发现,如果以“解决晏柏舟身上的问题”来衡量,还真有这么多。 若要治好晏柏舟,首推还在晋国夫唱妇随的神医楚嬿容;以及行踪飘渺,不知道又去哪个深山老林找珍奇异兽的凤兮九。 但如果仅仅是解决两股真气的困扰,帮主和“那个人”绝对是手到擒来。 另外,时常风精通百家,什么医卜星相、天文地理都有所涉猎,应该也能看出门道。 至于最后两个……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和苏子澈打交道。”叶顾怀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嘴角抽了抽,“所以,其实我们的人选就只剩下了一个——最近也最快的那一个。” 和静兰轻轻点头:“姜夷歌。” 法医出身,又精通蛊毒之术的姜夷歌,就算没办法彻底搞定晏柏舟的身体状况,也可以吊住他的命,不让他状况恶化。 正当他们商讨出了结果时,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