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步平生》 001 淮水 时夏,风雨正息。 燥热的午后,一缕湿润的暖风,夹带着夏花的芳香,从山林泉涧起步,拂过绿茵树丛、绯红花簇,最后没入云端,犹如匆匆过客,再无踪迹。 淮水畔,一方丹霞巨石投射下来的阴影,正巧落在了一只垂在宁静溪面上,随着小舟前行而划出圈圈波纹的雪白腕臂上。 舟是三丈乌篷,深邃的棕黑色从船首爬到船尾,木纹经过江水常年的浸泡,出现了深浅不一的层次感,宛若龙蛇缠绕,颇具威武。 舟儿任由头顶破旧松针草帽,光膀麻裤的中年船夫有一篙没一篙的摆弄着,在这平缓的江水面上顺流而下,这是往陵阳的路。 船夫乌棕油亮的皮肤、嘹亮的谣歌声,都是这淮水上多年以来特有的景色。 江畔林立的垂柳,葱翠修长的柳枝摇曳着曼妙的身线,与微风骄阳共舞,青幽幽的高俏山影倒映在水底,乘凉了几尾躲避炽热的直斑游鱼。 小舟与水流相切的面随着摆动,晃出一圈接一圈等距的涟漪,有序的排列形似老树砍断后,横断面上的年轮。 倏忽,波纹骤急,加速了起伏节奏的水面,几滴溅飞坠落的水花,在几尺外的平静水面上,点出了几个微弱的圈圈,慢慢扩大,直至消散。归结原因,乃是那只垂在溪面上的手臂,扬起来了。 “公子,醒啦?…离白淮古城尚有两日水路,还可再歇。” 船夫嘹亮的谣歌声戛然而止,转而对那躺在舟沿上久睡方醒的少年,露出了淳朴的笑容来。 白淮古城?少年猛然坐起,如叶的轻舟顿时像摇篮似的,在绿水中央摆动起来,水面的波纹更甚,那倒映在水底下的山影,也在凌乱的浪花中,断裂成了一截截的模样。 少年顶着乌黑的瞳眸,望望那随手舞篙稳住小舟的黝黑船夫、望望那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再颔首观望自己这身深紫色的劲朗古装……脑海一片空白。 不待他那类似于奇点的脑海中先发生大爆炸而诞生些什么,一道道记忆带着似曾相识的声音与景象率先袭来,宛如去年在岐山山脚下,因连月暴雨而决堤的洪流,凶猛地冲击在了他的意识体上。 前世、今生,都在这无人知晓的平静夏日午后,在这通往陵阳和白淮古城的淮水上,产生了不可磨灭的交集。 韩信! 韩信! 男! … 前世二十七岁,出生寻常农村户口,父母早亡。其奋发图强自力更生,兼职读完本科毕业,后来清苦奋斗三年余终于熬出了头。可就在这本该充满励志元素的人生开始往好的剧情路线发展时,一场车祸带走了他年轻的生命,相伴带走的还有他那一份永远再不可能触及的幸福。 今生仅十五岁,出生江州望族韩氏,为韩氏现任主人第五子。本该一生尽享荣华富贵的韩氏五公子,却因幼年伤残手足而触怒韩氏主人,被逐出韩氏,丟往岐山学艺,自生自灭。 说来也是可笑,这韩信的恩师身中剧毒,性命垂危。为报师恩,他决定下山寻药,这便是为何他会在这淮水上的缘故。但可笑之处在于,不仅是恩师中毒,韩信自身也中了毒,反倒是恩师功力深厚尚可支撑,韩信却自大以为自己能够支撑到寻回解药,结果正是眼前情形,他在这小舟上一睡便不起了。 记忆交融,知晓了前世今生的过去后,韩信起身,一脚轻一脚重,摇摇晃晃的来到船头,负手而立,举目眺望,内心感慨千千万。前世的遗憾……她是否还在约定之处等候呢?得知自己死去,她是否会悲怆恸哭呢?沉思久久,仍不能释怀,不觉间已是痛哭流涕,哽咽不能自我。 渔民清脆的歌声顺着淮水漂流南下,乘着风,越过层层峰峦,惊动几只飞雁,再传向更遥远、更辽阔的苍穹。 红日西沉,天边平铺的云幕,任由夕阳将之点燃,形成燎原之势,焚烧整片天空。同样绯红的色彩,洋洋洒洒的倒映下来,使得整条淮水都在韩信的脚底下燃烧了起来。 然而,在韩信眼中,此刻燃烧的又岂止是这九万里苍穹、和千里绵延的淮水?看呐!那树、那山、那星辰、那宇宙不都在燃烧么?这场被夕阳点燃的大火愈发显得狂暴,就像是来自地狱,栖居于业火之内的恶魔。熊熊大火在韩信的四面八方焚烧着,截断了他所有的道路。 碧绿粼动的淮水、苍翠丰茂的青山、雪白透蓝的流云、星点渐现的深蓝色苍穹,一切都恢复了它们原本的色彩。韩信那双被遗憾与绝望填满的眼睛中,也恢复了对新生的渴望。 既然上苍都如此慷慨的给予了自己这次重来的机会,他若是不加以珍惜的话,未免也太不识好歹了吧?虽然环境背景与21世纪天差地别,但既然前世是留存着遗憾死去的,今生便以“此生无憾”为中心,重活一次吧! 那个与你的约定…若是有机会,我必将曾经未能说出的话,一字不漏,尽数倾吐。 似乎是为了响应他存活信念的决心一般,便在同一时刻,韩信面前的情景顿变:浸染在昏黄余晖中的河流、山川、天空瞬息烟消云散,消散的灰白色烟云在风中如游龙一般,环绕着韩信起伏,始终不愿落下。 韩信的目光追随着它的游行轨迹,面对此般诡异玄奇的景象,他没有丝毫恐惧,连穿越重生这等神奇事都发生了,加上刚刚又经历过那样的大起大落,他的心性已然趋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那样的境界了。 “你不怕?”烟云停止了流动,成团的灰朦气体浮动于韩信身前五尺处,在低矮的空中不断地翻滚着,使得其中呈现出了类似泼墨山水画的壮丽景象。 “死也死过了,心也疼够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面对烟云当中突如其来的,分辨不清是男是女的空灵声音,韩信克制住了意识最深处,源自于本能的那抹恐怖,用最为平静的语气说着话。他现在怀疑自己的穿越重生,是否就是这声音的主人所为的。 “如此还能觉醒求生信念,这很好。但愿,今后你也能一直活下去。” “那…你是谁呢?” 那声音如同卡带了的音频,稍稍停顿了片刻,而后说道:“这个问题,不如等你真正活下来了再回答。” 韩信莞尔。“难道我现在不是活着吗?” “哈哈哈哈……活着么……嗯……目前也算是吧!你的意识占据了这具躯体,但其躯体本身已经死去,生理机能活性正在飞速降低,很快便会开始腐烂。” “然后我就又死了?”韩信语气郁闷,苦涩的面庞上强硬地拉扯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正是如此。” 迷茫、落寞、孤独、平静。这是韩信得知自己即将再度死去的事实后,心中所生起的感觉。与上一次那横祸突降,自己都来不及哀嚎的局面不同,这回他可以尽情的欣赏生命最后的夕阳,或是哀嚎、抱怨、惨叫,亦或是举杯行乐都可以。但这些都不是他所渴望的,他现在只想继续活下去。 “你的出现,不会只是为了宣布个死期吧?” 烟云又笑,恍惚之间,韩信似乎看见了灰蒙蒙的烟雾里,露出了一张血盆大口在哈哈大笑着,这一度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在无意识状态下,错过了些什么,就像是高中时期在课堂上片刻的走神,突然醒悟时,发现全班同学都在哈哈大笑,唯独自己不知道该笑什么一样,一脸懵逼。好在烟云只有一团,不然他真会跟风似的笑一笑,以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于另类。 “往前半里,右边有条岔口,拐进去再行九里,便有个庄子,那儿正发生些极有趣的事儿……” “到那儿我就能活?” “这得看你自己。” 韩信没有犹豫,心念一转,那朦胧的烟云便如尘沙般飞散了,黄昏的绚丽景致犹如穿出了画卷的水彩画,完美呈现到了眼前,先前的一切都没了踪影,放眼望去唯有动人心魄的风景:重峦叠嶂的山峰在黄昏下不再凸现翠绿与茂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暗色调,色彩被均匀的涂抹在远近不一的背景之上。天空被一层层如同鱼鳞一般规则的卷积云覆盖,或橙红、或暗蓝、或雪白,美妙的仿佛梦中的仙境,在这样氤氲迷幻的氛围下,即便是前程未知的水路,也变得多了些温柔的水乡情调。 “你还有55个小时。” 这是来自烟云最后的警告! 002 钟摆 淮水泉支岸畔,在一座山峰前的高谷地中,有一排低矮的土木房子整齐的排列着,枯干蓬杆铺就的简陋屋顶,和土木混合式堆砌的蜡黄外墙,成为了这里一眼望去最为直观的民宿风景。这就是清水庄。 清水庄背后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独峰,山体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空中的云幕如同缠在梭子上的洁白绸丝,将山峰与山腰紧紧捆缚,活像是伤筋动骨后的手脚,被纱布严严实实的包裹着,无法挣脱。 当地人称呼这山为“笠尖”。淳朴的农人们总喜欢用常见的事物来为某物命名。笠尖笠尖,便是斗笠中央高高耸起的那个尖儿,莫说其他,这名字用来形容这山,当真是十分贴切的。 据说,笠尖的脚下最多曾有过九个庄子,后来出了水祸,便逐一都搬离了,仅剩下清水这个地处高谷,不受水祸迫害的庄子。说来也是稀奇,高谷中至少能容纳下五个庄子,而且谷内土地肥沃、环境宜人,但那些庄子却舍近求远,宁肯去六十里外的硬地里扎根,也不愿爬上一里地远的高谷生活。 正午,烈日暴晒着水田里的稚嫩稻秧,稀稀拉拉的荒废农田,若非还有几片水田中插着新的秧苗,徐长庚和徐长辉怕是都要以为这破庄已经荒了。 两人一个着青衣劲衫,一个着宽体黄色长袍,步伐稳健敏捷,一前一后快步穿梭过了荒败的田埂,径直朝着不远处的村落而去。 二人在庄外止步,捣拾了会儿因连赶八日路,而狼狈不堪的衣衫发髻。又将随身携带的,藏于衣袍内侧的兵刃重新塞了塞,确保不会被人发觉,适才齐齐起步往庄内走去。 走过因经年累月踩踏,而凝实到无法生出杂草来的黑色土地,行掠过三三两两紧闭密合的腐朽木门,在矮房背光投射出的微小阴影中大步穿行。 二人最终止步于一位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已经清洗发白至看不出原先色彩的,破旧短衣裤的老妇面前。 老妇模样已逾八旬,瘦干的身板如同几根纤细的竹竿,支撑着略显宽大的衣裤,令人不禁担心是否会随风而倒。 她此刻正端坐在木屋门前半大的青石上,低着头,专心致志用颤抖着的,由一层皱巴巴老皮包裹着的手掌,摆弄着膝盖上那黝黑破篮子里的菜叶。 徐氏兄弟相互交换了眼色后,青衣劲装的徐长庚自觉后退半步,身形落在了黄衣宽体长袍的徐长辉身后。其柔软灵活的手腕往腰际轻插,于无人察觉之际,他的指尖已经点在了短匕刀柄上。 徐长辉轻甩宽大的黄底白纹广袖,其后提手抱掌,自胸口往前推,身子略微躬弯,对老妇作揖礼道:“老人家,我兄弟二人远道而来,跋涉辛劳,周遭也无集镇落脚,可否劳烦老人家贩我些饭食?” “嘿嘿嘿嘿……” 老妇被银发覆盖的脑袋埋在破篮中看不清模样,其口中倒是先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阴侧侧的笑声来。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妖孽作祟,本该艳阳高照的晴空,突然被浓密的黑云吞了进去,高谷瞬间如陷泥沼,变得阴森幽暗。四下凉风涌起,扫荡着、吹袭着。老妇垂挂后背的雪白长发,也乘风鼓舞飘飞起来,如银光闪烁的毒蛇,在暴虐的狂风中扭动着身躯。它们正吞吐着令人窒息的蛇信,用血红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面前的徐氏兄弟。 虽然动静不小,可面前的老妇也仅是笑笑,尽管笑得骇人,那恐怖的氛围都已令徐长庚握紧了短匕,令徐长辉原本端正的作揖礼也散乱了,但她却未出手。二人也不确定老妇是否为江湖人,这也仅是行走江湖多年的谨慎作法而已。 偌大江湖,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都可能在顷刻间变成让人仰视的绝世高手。任何一个与你无冤无仇、毫无交集的遇见者,也都可能在眨眼之后,成为取走你小命的屠夫。 “老人家,你在笑什么?”徐氏兄弟再度交换了眼色,生死相依十数年,又是亲生兄弟,相互间的默契只需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的千言万语。徐长辉侧过身,露出背后徐长庚的半边身躯,好方便他随时出手,其本身也将手掌有意无意拂在了腰间。 “谁都走不了…嘿嘿嘿嘿…谁都走不了……” ………… 暮使昏黄云万里,当红日垂入西山那侧过半,世上仅剩苍穹与山尖残存的金缕霞光时,一叶本该直下白淮的三丈乌篷蓦然转向,绕入了与泉水相交汇流的分支中。 入了这分支,船行不过两里水路,面前便出现了四条岔口。突然,船夫强劲有力的一篙将小舟钉死在了岸边,韩信瞥头看去只见船夫面色阴沉,再无先前的亲切朴实,那根被他插入岸畔的纤长竹篙,还在因为方才过猛的力道而剧烈颤抖着。 “怎么停了?”韩信问道。 船夫颜色难看异常,说话是韩信从未听过的警告语气。“公子,非是老何不敬。这淮泉交处水路错综复杂,眼下是一分四,其后便是四分九,层层推进。但老何我行水三十年可为公子打包票,不管此地水路如何繁杂,都能安然将公子送达,只是……唯有一处去不得。” “便是清水庄?”韩信再问。 船夫脸色瞬间大变,双手紧握船篙,身躯绷得笔直,满目焦灼,似是听到了极端可怕之事。不待韩信接话,他已是按讷不住劝说起来:“公子,那地儿可去不得啊!入了那条水的船再没回来的,传闻踏进清水庄的高手不计其数,可都被悬尸在那村口的老柳上了,去不得啊去不得啊……” 韩信莞尔,这份真诚的关心,让他想起了父母过世后,自己曾在城南路租过房的房东老太太,不由得心中暖流横溢。 “信小子,咋这么晚回来呢?都十二点了,饿不饿?奶奶这刚熬了点粥喝不下,来帮帮奶奶吧!” “老何,多谢了。”韩信捡起靠在拱篷之内的长剑,跳下了船。而后取出怀中囊揣的所有银两,分文不留,全部丢在篷下。他冲着老何笑道:“劳烦等我两日,两日不归我便是死了,不劳收尸。若我归来,可就劳烦送我下淮城,再载我回岐山吧!” 船夫老何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韩信已走远,他说的话对方决计是再听不见了…… 江湖儿女啊! 天色渐渐深沉,韩信握剑,步履轻盈的穿行在茂密的丛林草地中。记忆融合后,这一身武艺也成为了他的熟练运用之物,辗转腾挪,皆是带着相当灵动的技巧进行。 还有这把三尺青锋,长约九十厘米,重量按记忆所道应该是2.2公斤左右,可提在手中却如晒干的木头般轻盈。非是剑轻了,而是对于这一身不俗的力量来说,这把剑的重量形同无物。 这是一个武侠的世界?不不不,从对这个世界的记忆来看,绝不止于此。 踏草箭步,这是韩信现在的轻功修为。一脚下去,原本直挺挺的野草瞬间被踩扁,他则借助这反弹力飞快窜行出去,速度是很快,但与所谓的绝世高手还差距颇远。 不断前行,那远在六七里外的笠尖正逐渐逼近。可随着夜幕降临,笠尖又变得悠远起来。日暮苍山远便是此景吧? 拨开比人头还高的杂乱草丛,韩信远远望见了那置身于高谷地上,被几点微弱灯火点缀的小庄子。 逐渐走近,他见到了船夫所说曾悬尸各种高手的村口老柳。 高大的老柳树,纤长的绿枝被晚风吹荡得来回摆动,这让韩信想到了大学时图书馆里,自己一直很喜欢的钟摆,一左一右,时间便过去了。 当那被浓密流云遮掩的大半轮皓月,在渐疏微薄的灰纱中透出皎洁的银光时,韩信眼中柔和的欣赏光彩,缓缓变作了震惊与恐怖。 那的确是钟摆,但却是两具湿淋淋的,由人血浇洒灌注而成的,鲜红色人形钟摆。 清爽的夏夜凉风立即变得阴森寒冷,无孔不入的恐怖如同噩梦中死灵苍白的手掌,缓缓顺着韩信的脊背沟壑拂过,令得他整颗心刹那塌缩,在狭窄的胸膛内,团成了一小团。 003 潜伏 银灿灿的月光飞洒在广阔的河面上,潋滟波光将倒映其中的明月反复扭曲再拉直,高谷地下的草野宛如被墨水浸染漆黑的水潮,在夜风中翻滚起伏,发出与海潮声相似的“沙拉沙拉”声响。 暗夜下,成团的树影混合在“海潮声”中,附和着那仿佛静海之畔的乐章。身后的笠尖在月光无法彻穿的朦胧灰雾中,变得如同一尊身披白袍的巨人,它脸上挂着无法看清的笑容,正眯着眼,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站在清水庄前,老柳树下,望着两具尸体钟摆的少年。 韩信在微风中打了个寒颤,也仅仅只是打了个寒颤。他本以为自己会更加不适的,但事实上并没有。在都市生活的记忆,是无法帮他面对这份血腥与恐怖的,但在这世间挣扎了十五年的那一段记忆,则是刚好弥补上了这一空缺,所以,他很平静。 有多平静?嗯……他并不是单纯的在看着尸体来回晃动,而是在观察,用自己十五年锻炼出来的敏锐目光,从中寻找自己想要的信息。 首先吸引住他目光的,是那两块时不时晃出衣袍之外,在月光下反射出微微寒光的腰牌。其次,则是将他们吊在粗壮枝干上的绳索。最后,才是他们的衣着、死相和外形。 月光再度被乌云笼罩,原本被月华恩泽的粼粼水流、暗青山丘就像是冲杀的士兵,飞也似的闯进了黑暗深处。在这样的黑暗中,清水庄那微弱的火光便显得有些光彩夺目了。 韩信脚踏树干,身躯如同迎风而起的纸鸢轻盈上浮。这令他精神为之振奋,真的可以做到,稍稍借力便可腾飞七八米的轻功,自己真的可以做到。 途中他又踏了次老柳躯干借力,而后从那两具血淋淋的尸体旁一闪而过,手腕灵活掠动,迅速将自己想要的事物从尸体上拿到了手中,目光近距离的瞥过一处处细节,待得落地之时,心中已有了几分答案。 黑暗退散,皎白微寒的月华重临世间。韩信摊开掌心,露出两枚三寸长,两寸宽,由铜黄色流云边框环绕一圈,内中则是以白底纯铁铸成椭圆的腰牌。透过明亮的月光可以看见,上面弯弯扭扭的书写着几个这世界的文字——北燕外衙。翻一面,便是两个腰牌主人的名字——徐长庚、徐长辉。 韩信表情逐渐沉重,被授予外衙令牌便是外衙的人。能入外衙的,哪一个不是入流的力境高手?然而两名外衙力境高手,就被这般轻易的悬尸于此了,这清水庄内究竟是有多凶险啊? 悬尸的绳结是淮水渔民惯用的活结手法、根据二人腰际臀侧的鞘壳,可以断定他们用的是短匕、两具尸体都是被人从背后一击穿心而致命的、伤口是剑伤、树干周围除了自己方才踩踏产生的脚印之外,再无其他痕迹、还有就是腰牌提供的信息。 总结下来,杀死他们的是一位常住过淮水附近,擅长使剑,精通暗杀,并且轻功极为了得的高手。 而被杀者徐长庚与徐长辉则是来自北燕,乃是擅使短匕的外衙入流力境高手。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死时没有半点挣扎的痕迹。 风从淮水岸畔拂来,其中夹着一道微不可察的墨色流影。当气流把韩信颊侧的发丝扰起之时,他右手立即握住剑柄,右脚以左脚为中心旋转后移,整个人随之转身。 呛——三尺青锋出鞘三寸,裸露的剑身犹若银龙的鳞甲,在月光下散发着明亮清冽的寒芒。 其目光如雷电霹雳扫荡着身后的片片丛影,方才他绝对没看错,是真的有什么东西贴近到了自己背后,速度之快,堪比二流力境。 持剑戒备巡视半晌,始终不见任何动静,于是,韩信决定进庄看看。这份令人叹为观止的胆量,连韩信自己都吃惊十分,若是过去,单单那钟摆便足以让他落荒而逃了。 暮下,清水庄就像一座简直的迷宫,简陋的矮房则是隔开道路的迷宫墙壁。 狭窄的硬土小路和四通八达的分岔口,还有成排整齐阵列的众多矮房,都可以看出这曾是一个极其繁盛的村庄。只是到了现在,矮房坍塌过半,其余的基本上也都是即将倒塌的危房,即便是剩下勉强完好的几栋房屋,也仅有不到一半还亮着灯火。 韩信无声踏着硬土黑路,步伐转跳飞掠,手掌始终搭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拔之出鞘。他绕行在距离亮灯矮屋稍远的街道里,脑海里不停响起墨色烟云空灵的声音。 “清水庄,三星秘境,建议形境挑战……” 形境?!韩信冷冷腹诽一声。放眼偌大淮泉两岸,若能有超过三位形境他便直播吃翔。这种人物一般都是称雄一方的存在。在他所知,也仅有齐地霸主、安湖岭领主传说是形境。 “但你只能前行不是?再过51小时,你的肉身便要开始腐朽了。” “呵呵…”韩信报之以冷笑。 忽然,韩信止步回头,轻身越进一处坍塌了的矮墙里,借着其中的齐肩荒草遮掩身形。他趴在乱石堆里屏息凝神,一动不动似如石雕,即便是唯一在暗色中晃动的眼球,也敛去了锐利的寒芒,变得柔和而难以察觉。 高手的识感何其敏锐,哪怕是一个眼神也可能被其觉察,在江湖上,因为一个眼神而丧生的例子绝不在少数。 稍稍等候片刻,前方约莫四丈外的道路岔口中,便显出了一道被月光投射的黑影来。 影子无序的摇晃着。不多时,一名持刀的黑衣壮汉出现了。他步伐凌乱的奔跑着,左撞一下矮墙,右顶一下门沿。到了近处便能看见,其面目之上皆是惊恐所布,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嘴角处还挂着一绺血痕,似是遭遇了什么可怕之事。 壮汉扶着矮墙大口大口喘息着,试图用呼吸来平稳自己的状态。他时不时猛一回头死盯来路,似是生怕有人追击过来。 正当韩信等待着,那壮汉蓦然身躯一挺,僵直不动,惊恐的面目化为了不甘的狰狞之色,之后竟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再无动静。 韩信依旧一动不动,目光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继续等待着。毕竟谁也不清楚,到底是这壮汉装死引蛇出洞,还是真有高手在无形间出了手。若是前者,那必然不能动。而若是后者,那便更加不能动了。 几滴冷汗在韩信脸颊上静静淌下,表明了那稳如泰山的表面下,并非真的这样平静。 银月在云幕的流动下,一时隐来一时现。那具倒地的身躯始终纹丝未动,也不见那所谓的追击者现身。 约莫过了三个小时,明亮的银盘缓缓钻向了笠尖之后。当最后一缕月光从笠尖顶端消失时,整个清水庄为之一寂,所有的虫鸣、蛙鸣都不约而同的消失了。 韩信极力屏息,就连心脏的跳动都被压制到了最轻的地步,这一刻,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 这份寂静足足持续了十秒,直到虫蛙的鸣叫重新响起,淮水面上的清凉夏风吹袭过来,才得以将之打破。 又过了数秒,一道被漆黑长袍笼罩的青年身影出现了。 暗色之中,他蹲在那黑衣壮汉旁边,凝视良久,开始自言自语说起了话。 “师兄啊师兄,谁让你偷我东西呢?不然,我是会等出了清水庄再杀你的。” “你说师傅也是,我与师妹郎才女貌,多般配啊!怎么就把师妹许给你个五大三粗的俗人呢?” “师妹,我都说此处没人潜伏了,你不出来看看你这未婚夫最后一眼么?” 韩信眸色岿然不动,现在他是真正的石雕,什么都未听见,什么都未思考,什么都静止了。 夜风在草丛树影之间呼啸,澎湃窜动,环绕着一道被黑袍紧裹的曼妙身躯,出现在了暗色之中。她与那男子一样,仅能从黑袍下分辨大概的身形和性别,无法看清袍帽覆盖下的面庞五官。 女子声音轻盈而空灵,竟和烟云有几分相似,但和烟云那超然物外的空灵不同,这是一份冰冷孤傲的空灵。 她轻移莲步,蓦然拔出手中寒刃搭在男子肩上,冷冷道:“我不嫁他,亦不嫁你。” 二人僵持沉默片刻,女子率先收剑离开。男子则是在黑衣壮汉身上摸了摸,取了些东西,才朝着女子离开的方向而去。 看着二人的身影渐渐远离,韩信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得以落地,心脏渐渐恢复了有力的跳动,血液在窄长的血管里欢快地奔流,一口长憋的气息匆匆吐出,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短短几个小时,他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如遭大病,虚弱极致。 “原来你躲在这啊!” 这声,音如鬼魅缭绕惊心,调似阴魂耳畔吹风,韩信全身汗毛一瞬间全部倒竖立起,刚刚安放下去的心脏顷刻间高高跳起,堵在了嗓子眼里头。 004 囚禁 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韩信的心跳、血流、脉搏都停止了。那人离他太近太近,近得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时,喷吐过来的温热气流。 大脑深处没有任何理性可以在这一瞬间做出代表理性的判断,一切尽数归由本能驱使。本能如同率领千军万马的统帅,在理性思维下达明确的命令之前,它先发制人,已经命令全身上下的神经、肌肉和力量作出了一个统一性的行为反应: 逃! 双腿的肌肉紧绷释放如同弹簧弹射,腰腿合一成一气。只是一瞬,韩信的身体立即从那草丛里高高飞起,一跃便到了六七丈外,落地时一个趔趄。 本能只负责了这一跳,之后就形如甩手掌柜,事不关己了。 好在韩信反应不慢,及时回过神来,借着这前摔的惯性,继续往前又是一跃。 再度落地,他立即全力施展轻功身法,极速前行。这会儿也终于有了一丝思考的理性了。 方才那声音分明就是黑衣男子的,先前对方的潜伏、现身、说话和离去,完全就是一套引蛇出洞的流程,怪只怪他还太年轻,见识阅历不够丰富,未能看穿对方的策略。而且,对方可以根据呼吸声来找到自己,实力绝对不俗。 “你去哪儿啊?不如,一起如何?” 鬼魅阴森的音调,犹如除夕夜的第一声爆竹,带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和几乎谁也来不及看见的绚烂火花,将昏昏欲睡的敲钟人瞬间惊醒。 但与那种喜悦的心情截然不同,韩信只感觉到一种刺骨的寒意,从脊背末端游走到了后脑勺,让人感觉这是无法挣脱的鬼爪,最终必然会将你的灵魂抽拽出来,拖着你坠入地狱的业火深渊。 不含丝毫犹豫,韩信拔剑出鞘。带着“叮嘤~”脆响与冷兵反射的微弱寒光,青锋长剑自其手中甩斩成环,随着身体的扭转,而在周身绕了一圈。 借着转身之际,他特地在身后望了望,却未看见任何身影,缠在背后的森冷寒意也没有减退半分。 一刹那,韩信便醒悟了,脊背上的寒意更甚,几欲穿透骨髓。这可真是个高手啊! 他剑锋一转,竟是垂下转刺自己的腹部。动作干脆利落,神情冷静严峻,剑尖迅速穿过那腰际直通后背,紧裹的深紫色衣衫在这剑尖之前根本毫无抵抗力。轻易洞穿薄薄的布料,剑锋剑刃跟随剑尖没入了那紫衫深处,而后从后背的紫衫再破穿杀出。 整个过程飞快,韩信穿刺的是自己腰部边缘的衣衫,控制极其精妙得当,竟是未有伤到自己半分。 长剑剑锋到了身后,他持剑之手向外掠去,那剑锋顿时闪现到了脊背正中,其后将剑身一推,腰际的衣衫顿时被整齐切割开了一个豁口,剑尖更是向着韩信后背一尺之外刺杀过去。 缠绕在脊背之上,如同跗骨之蛆的寒冷之意,顿如潮水倾泻一般迅速退去,尽管他前胸后背都还是被汗水浸透带来的冰凉,但那种令人毛骨悚的感觉已经没有了。 韩信随剑刺而转身,待得立定,他左手握着剑鞘别在腰后,右手则是持剑平指,锁定着那道笼罩在黑袍之内的身影。 “少侠好身手。” 黑袍男子悄无声息的落地,兀自在那鼓掌,发出“啪~啪~啪~”清脆明亮的声音来。 “力境一流?” 韩信冷冷问道,目光从乌黑发亮的棕色瞳仁中射出,被汗水浸透的长发挂贴在额前,看起来稍显狼狈。 男子呵呵一笑,不作答复。 “骨龄十四年二月,敢问一句,可是童身?” 此人还会摸骨?韩信心底愈发沉重,习武六年,他离力境二流都还有差距。可从对方的轻功、摸骨以及杀死那黑衣壮汉的手段来看,十有八九乃是力境一流。他,不是对手。 仲夏夜的水田里,蛙鸣声可以传得很远很远,那声音乘风而行,飘荡着,飘荡着,便去了更加遥远的地方。 月,从笠尖那畔归来了,一缕柔光瞬间彻照整个高谷地,透过这美丽的光芒,可以看清不远处水流反射的粼粼光波。几只萤火虫扑闪着翩舞沉浮,落在了一片能够反射月光的明亮事物上… 咻!剑动了,停留在上的点点绿芒顿时被甩飞出去。被月光照耀得明亮的长剑,在韩信手中变作了七八道剑影,岐山入门剑法起手式,用来试探对手深浅乃是绝佳选择。 剑刃分光斩影驰骋前行,片刻时间已是降临黑袍胸前。男子袖袍轻抖,那左臂扬起,紧接着韩信便见到了可怕的一幕,他的剑竟被这绸布所裁的袖袍给弹开了。他退后了数步,目光死死盯住那袖袍,上面居然没有半分被自己长剑刮破的痕迹。 “这个年纪有这等剑法,若非时机不妥。我都想收你为徒了。” “可惜……罢了,是否为童身,便让人来替你验吧。” 话音落下,黑袍男子翻手一弹指。月光下,韩信看到了一抹银光从黑袍手中飞出,那银光速度实在太快,他根本无力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刺入自己体内。 银光入体,他只觉胸前传来一道微微的痛楚,之后很快便站不稳了。 是飞针!针上有毒?!他视野里的世界逐渐变得模糊,天旋地转,斗转星移,他的身躯就像是在狂风中无法凝立的野草,只能随波逐流,胡乱摆动。 他想逃,拼命用剑和剑鞘支撑在地上,可世界的旋转和翻滚并未因此而有所减少。很快他就感觉到了自己身体一阵颤抖,那是身躯倒在地面上撞击产生的,他不感觉痛。接着,他的意识还是输了,输给了那在体内爆发肆虐的毒。 迷迷糊糊中,韩信做梦了。这是他在这个世界做的第一个梦。梦里有她、有爸妈、有不曾见过的爷爷奶奶,也有曾经一起拼饭的死党……他们都在离他远去,越来越远。他想去追,但越追越远,最后他们都不见了,这空荡荡的世界上,只剩下他一道孤零零的身影独自徘徊,刺眼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的窄长纤细。 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和眼睛很热,脑袋左右转了转,始终逃离不开这阳光的侵犯,于是,他选择了睁开眼。 入眼是比在梦中更加刺眼的阳光,这些光是从已经见不到糊窗纸的,被蜘蛛网密布的,破旧窗户的方格子里透进来的。 他想站起来躲避那光照,但一挣扎便发现:他的双手被反绑在了身后,身上被暗黄的粗麻绳环绕绑了三圈。这绳子绕过自己的身体之后,一直延伸到窗外去。方才他挣扎的动静,已经透过这绳索传了出去。铜铃震颤的清脆“叮铃”声,和阵阵同样清脆的鸟啼一起传了回来。 既然这监视用的铃铛已响,那应该很快便会来人了。 他环顾四周,这是在一间窄小的矮房里面,空气中透着一股发霉的腐朽气味。他正靠在柔软的麦秆上,金色黄的麦秆堆放在他的身后,叠的很高。 他的左前方是那个透光的陈旧木窗,岁月的痕迹已将之催发的漆黑斑驳,现在那里是几只花蜘蛛的猎场。正前方是仅容一人通行,不足两米长,早被尘埃吞噬的小过道。右侧则都是整齐高垒的干柴,这些干柴虽也有些落尘,但明显是新的。 “吱呀—” 让蛀虫啃去了半边的雕花门板,被轻轻推了开。一名套着黑袍却没有带上袍冒的青年,顶着张俊秀立体的面庞,出现在了这矮房之中。他看了韩信一眼,嘴角微微扯动带着细碎的笑,给人一种相当舒服温和的感觉。 黑色的发髻上插着根青玉簪,满头乌黑的长发被整齐的束裹其中。两缕垂到胸前的鬓发,正随其身躯摆动而摇晃,颇具几分仙风。 入了矮房,他随手从破门外取来一条小方凳,放在韩信面前的两尺处,坐了下来。漆黑的袍子随着他的蹲坐,挂落到了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就这般,在这间简陋破旧的矮小柴房里,韩信在炎夏的阳光里流淌着汗水,和面前这个躲在阴凉底下名为龙恨离的男人,开始了平生的第一次接触。 005 童女 “你很幸运!” 这是龙恨离自报姓名后,对韩信说的第一句话,他甚至不在意面前少年的姓名,于是便对少年的一切概不发问。听起来这似乎极有礼数,但韩信猜测,自己在他眼中怕只是个死人了。 龙恨离很年轻,看模样约莫是二十六七,正是凌云壮志的年纪。 他还十分英俊,挺拔的身姿站直后接近一米九,单单是立在那儿什么都不做,便能给人一种压迫感。 他的五官分明而和谐,轮廓立体而清晰,给人一种花季少女才有的精致感。这样一位白嫩嫩又高挑英俊的公子哥,无论去到哪里,都会是一位强而有力的少女杀手。 然而可惜的是,韩信不是少女。他很清楚面前这个白皙面庞的青年,是何其厉害的高手。昨夜匆匆几招过手,便能看出其实力一角来。 “阶下囚,还有何幸运可言!”韩信冷冷道,他看着窗外,那里有一株被青藤所缚的银杏树。翠绿的心形叶片正在烈阳和旭风里颤抖着。 同样很可惜,这颗大树因为角度问题,无法成全他所渴望的树荫。 “你现在还活着,便是幸运。”龙恨离嘴角轻扬,用平静的目光,穿梭光与影交错的两尺空间,落在韩信的面庞之上。 韩信觉得可笑,不过他是认可这种言论的。“我还有利用价值?” “不错!” “你们要我做什么?”他转过头,目光与龙恨离在阳光与凉荫的交界处相遇,这束攻击性满满的目光,在遭遇到龙恨离的平静后,逐渐被化解抹去。 龙恨离缓缓摇着头,两缕长鬓也跟着摇摆晃动。 “不是我们要你做什么,而是我们要拿你做什么!” 前后两句话仅仅相差一个字,却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意思。一股森寒的恐怖瞬间浮现,就像是昨晚因喘息而被发现时的那样,疯狂席卷过来,覆盖了韩信全身。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带微笑,神情温和的青年,寒意逐渐渗透体表,寸寸涌进,直达心脏。 他想起了一句江湖上流传的老话:行走江湖,死只是个字,就怕生不如死。 “那,你要拿我做什么?” 韩信的目光中多了一抹凶戾,射视出去的光芒也沾染了仇恨,甚至连表情都变得狰狞了。可龙恨离还是那样,用轻飘飘的平静目光,将这目光中的刀光剑影纷纷打碎击散,最后用一个掌控者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身为阶下囚的少年。 “祭神啊!” 青年目光中的平静终于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玩味之意。 韩信诧异的看着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答案才好。祭祀文明在百年前就已经被晋元帝祖扑灭了。虽然江湖上也有祭祀文明、巫族余孽尚有残存的传说,但那都是西南大地的,从未听过云水郡也有。 “看来你是对清水庄的传说不知分毫,就胡乱闯进来了。” 韩信默认。烟云只告诉他来这有机会活下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信息提示。 “罢了,不知道也好。” 龙恨离缓缓起身,挂地的长袍重新被拉直,可以清晰的看见上面沾染了又白又厚的灰尘。他转身踏出了高高的门槛,就在后脚即将抽离出去时,他突然又停住了。 “对了,婆婆说你是童身。看你模样也不错,莫非生的穷苦不成?啧啧啧…” 关于龙恨离来见自己的目的,韩信认真思考了很久。最后得出的结论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这人竟然只是为了来取笑自己是童身?是不是太无聊了? 龙恨离走后不久,这间小柴房很快又来了客人。 这是一位瘦骨如柴的老妇。她穿着满是布丁的破旧衣裤,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会随风倒下。 她低着头,提着一个盖着黑布的破竹篮来到韩信面前,掀开黑布,用皱巴巴的手掌从中端出一碗黄色的面糊来,递到他面前。 “吃吧!” 老妇说话的阴森语调就像是地狱冤魂的哀鸣,他分明被炎热的阳光照射着,但此时却有一股冷意让他全身的毛孔都收缩了起来,令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老妇见少年对自己的话语无动于衷,或许是出于好奇,她便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 韩信这才得以看清了她的容貌。与老妇身上其他部位的苍老不同,这张脸,很年轻,很美丽,这分明是一张花季少女的娇嫩脸庞。 她冲他微笑,盈盈一笑百媚生,韩信感觉周遭的色彩都明亮了起来,世间怎会有这样美丽的脸? “吃吧!总要吃些的。” 恐怖的说话声将沉浸于美好之中的韩信拉扯回了现实。炎热的阳光、霉味的空气、潮湿的矮屋,这里还是方才的地方。韩信觉得自己失态了,便也冲老妇微微一笑。 接下来是很顺利的喂食过程,老妇用木勺将面糊送进韩信口中。韩信接连不断的吞咽很快便将整晚面糊都吃完了。 喂完了食,老妇将碗勺收进破篮子里,重新盖上黑布,然后低头提着离开了小柴房。 老妇前脚刚走,被虫蚁蛀食过半的雕花木门就再度被推开了。 这次,是一名少女,真正的花季少女。 面前的少女看起来和韩信年纪相仿,她头顶梳着常见的双丫髻,一身淡青色衣袍从脖颈一直没到脚踝,小小莲足上则是穿着一双灰色的纳底布鞋。此刻的她,正羞涩低头,双手搓着衣角,紧张的站在小柴房门内。 根据衣着打扮,韩信猜测这应该是一名服侍官贵人家的丫鬟。 看着她在矮屋门内踌躇了良久,突然似是鼓起勇气那般将双手按在腰间,微微墩身,向韩信行了个福礼道:“奴…奴婢清月!不…不…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韩信!” 小丫头闻言抬起了头,韩信也趁此机会像是看清老妇容貌一样看清了她的模样。 粉嫩嫩的小脸蛋,高挺小巧的琼鼻,细细薄薄的樱色唇瓣,以及那双正带着盈盈泪光,楚楚可人的乌黑大眼。这是一个生得相当可爱的小美人啊! “韩公子,我是童女!” 她目光带着坚决意味的盯视着韩信,似乎这件事是他造成的。 韩信与她对视着,不明所以。要不是小丫头的目光实在太有杀伤力,他是决计不会主动开口的。 “额…然后呢?” 小丫头娇弱的身板瞬间凝固,连同一起的还有空气。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韩信,目光中透露着丝丝哀怨。 可惜,韩信不懂那目光中的含义。 少女还想说什么,却是先听到了屋外的传唤。唤的是“清月”,正是她的名字。她在原地踌躇少许后,用不甘与哀怨的目光深深剐了一眼韩信,而后应答了声,快步窜了出去。 清月走后,那穿过窗格子照着他脸庞的阳光也很快离开了。韩信等待着,他相信还会有人来的。这哪里是阶下囚啊?这是大熊猫吧?人人都得来看一眼。 “吱呀—” 这次等待的有些久。雕花木门被再度推开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透过窗格子可以看见不远处屋檐上,被浓密红霞遍布的天空。若是有耐心等候的话,偶尔还能见着几只飞鸟掠过。 进屋的又是名女子。她身上披着和龙恨离同款的黑袍。这是一款神奇的黑袍,既能呈现青年的魁梧挺拔,也能勾勒女子的曼妙婀娜。她带着袍帽,看不清当中掩盖的面容。他也不靠近韩信,仅仅站在木门的位置。 “你是岐山弟子?” 空灵冷漠的嗓音如银铃般响起,韩信的右脸缓缓被通红的霞光映射的鲜红,他吃惊的看着女子。 行走江湖,最为忌讳的便是暴露家门。一来是容易被家门仇敌盯上,二来是防止自己招惹强敌后连累家门。 韩信沉默看着女子,脑海里飞快翻阅着记忆。从离开岐山,他接触过的人有老何、龙恨离、老妇、丫鬟清月和面前的黑袍女子。 老何从祖辈起便在岐山下渡水为生,算是半个岐山人。所以老何可以排除。自己和龙恨离交过手,但用的都是岐山基础剑法,前九式并无特色,所以也不可能暴露…他思来想去,始终找不到头绪。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这些人,是针对岐山来的。 “你是谁?”韩信反问。 女子轻轻一笑,悦耳动听的声音在夕阳下尤显梦幻。“你可听过龙庄?” 龙庄?! 006 月宵 “没听过。”韩信冷冷回应。其实略有耳闻,那是一个自称仙龙后嗣的氏族,相当强大,也相当遥远。 女子许是有些意外,便迟滞了一下再继续说话。 “也无妨!那你可知我们为何留你小命?” “祭神?” 韩信将信将疑反问。 “可以这么说。那我再问一句,你可知道清水庄的过去?两百多年前的过去。” 韩信心底尤为郁闷,这清水庄到底是个怎样的神奇地方,怎么还有两百多年的过去了呢?再者而言,这与自己有何关系?身为看过不少穿越小说的前世灵魂已经作出了各种遐想。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结合这世的记忆,他不禁猜测,莫非这清水庄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不知。” 女子这次没有意外,她很平静的接过话语权。在类似于整理思路的稍稍沉默后,她抬起了头。 “我可以告诉你清水庄的过去,但我们得做笔交易。” 韩信看清了她的脸庞五官。白皙如纸的素面、黑白分明的明眸…没有血色,但美得令人窒息。无论前世今生,无论虚拟现实,他都寻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和她比较。心脏,很不争气的开始了越发急促的跃动。 夜色缓缓驱走黄昏,将一枚枚闪烁着微光的星辰悬挂在漆黑的幕布之上。星辰闪烁交相辉映,莺鸟吟唱,一个美好的夜晚正在降临。那张俏美苍白的脸颊也似乎变得更加飘渺梦幻。 她的眸光很清澈,韩信第一次觉得自己与一个人对望一辈子也不会疲倦,他深深爱上了她……直到那公鸡的鸣啼声响起。 “媚术迷魂!” 他迷离的眸中重新被清醒的光彩填满。 他看着面前的女子,但不敢再看那眼睛。这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子,但也是个很危险很危险的女子。女子天生擅修媚术媚功,尤其是这样美丽的女子。 女子稍显诧异,但也仅是刹那,下一刻她的颜色瞬间恢复如常,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韩信依然看着她,但只要她的目光扫视过来想要与自己相对,他便会立即躲避开。如此情景,女子也明白再无可能迷惑眼前少年,只好放弃。 “你意下如何?”她重新选择了常规手段。 “我需要付出什么?” “帮我杀个人。” 韩信顿时笑了,他挣了挣身上的绳索,窗外的铜铃随之叮铛作响而起。“我都挣不开这绳,还杀人?小姐是来取笑我的吧?” “呛!” 一把短匕从女子手中被丢下,明晃晃的金属寒光落在韩信脚前三寸处,只需勾勾脚便能触及。韩信抬头看着女子,这次他盯住的是她的双眸,里面全是他无法理解的坚定。 入幕的凉风吹袭着窗外的银杏树冠,深蓝色的调调填满了星空。刹那间,一轮明月从那山畔跃起,将明亮的、暗淡的星光尽数覆盖。它分明是所有星辰中最微不足道的,但此刻它却是最闪耀的。 “你,要杀谁?” 那一刻,韩信分明看见了她的瞳孔在黑暗中散发着青幽幽的光芒,那是一种极度渴望的兴奋。 “龙恨离!” …… “你还有二十九个小时。” 韩信听着脑海里烟云空灵的声音缓缓回过神来。他成功的完成了一次交易。以杀人为交易内容向来是杀手干的,韩信不是杀手,但他却十分坚定这次交易。 两百年前,清水庄归小国济国统治。 起初笠尖前的九庄一直是很幸福的,土地肥沃、风调雨顺,对于寻常百姓家,这就是最安乐的事情。 但好景不长,水中出现了漩涡,漩涡越来越大,卷走了屋子和渔船,吞噬了土地和生命。济国国君遣国柱巫祝前往镇水。 巫祝奉命来到清水庄河畔,方见大水便大变面色,朝着河水叩拜行礼称呼其为:“河神!” 正是为了平定这位河神,巫祝向济国国君请命,献上九对童男童女以祭河神,来年必当风雨同安。 在那个祭祀文化盛行的年代,巫族的巫祝一句话,便是代表着绝对。济国国君当然不会拒绝祭祀的请求,至于九对童男童女,当然是沿河九庄自己供奉了。 清水庄所在的高谷地不受水灾侵害,但巫祝说,八庄都已出童男童女,若仅你清水庄不出,将来河神愤怒卷走八庄必然冲上清水庄。 为躲避被祭命运,清水庄的老人们有自己的法子。便在前一夜,所有的老人将自家孙儿孙女当夜与人结亲,并连夜破除童身。唯有年逾七旬老来得子的李老二没有能耐为自己的儿子寻个媳妇。 祭祀当日,八庄壮汉硬闯清水庄。逢子便掳,当场验身。 李老二带着儿子奔上笠尖避灾,但老幼腿脚岂能和青壮年比较?李老二拼死护犊,却被活活打死。其子李流湘亦被投入水中祭神。 其后全年,风和雨润,水祸平息,粮收倍丰。 次年,九庄再以九对童男童女祭神,谁知水祸倍增,比之往年更甚数倍。巫祝前往再祭,水祸又徒增数倍,八庄百姓,寥寥幸存。济国国君大怒,派遣大将前往当场斩杀巫祝,将所有的罪责全部推给了巫祝,他仍然是受人爱戴的明君。 据传,巫祝死前回头看了一眼清水庄的方向凄惨冷笑道:“鬼!都是鬼!” 因此,即便是清水庄再近,八庄幸存者皆是不敢前往,纷纷离居。 巫祝之言同样传进了清水庄人耳中,恐惧那个“鬼”字的村民决定跟随其他庄子的人离开。但诡异之事随即发生,所有离开的村民不管当日走了多远。只要第二天太阳初生起,他们的尸体便会悬挂在清水庄前的老槐树上。 村中几名壮汉联手将老槐树砍倒推了,本以为所有的事都会在这一刻结束。不曾想,那几名壮汉第二日全部悬尸在了庄前的另一颗老柳树上。 从此以后,清水庄,就成了人人谈之变色的鬼村,再无人进出。 这就是清水庄的过去。 两百多年前的故事,延伸至今,就解释通了为何龙恨离这样的高手会在此的原因了。 闹鬼,对寻常百姓家那是很可怕的事情,但对于习武的江湖儿女来说,却代表着机遇。有鬼的地方就代表着可能存在,鬼兵。 龙恨离的目的,正是鬼兵。 鬼兵者,六道属恶鬼,集怨、恨为一体,主七情之恶。可斩气杀神,意通九幽。 换句话说,若韩信手中握着一部鬼兵,那龙恨离在他面前便是跳梁小丑,一剑即可杀之。这是传说中的神兵利器。 她为何要杀龙恨离? 她说,明日再来。 夜渐渐深了,韩信透过窗格子望着被月光照彻成深蓝色的天幕,越发迷茫。他想活下去,可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呢?现在他大概有些头绪了,要活下去,可能和鬼兵有关吧? 趁着月光,老妇掌着白烛又为他送了次面糊。在摇曳的昏暗烛火下,老妇美丽的面庞和苍老的身躯投射出了诡异的阴影,他不敢去看她,仿佛只要看上一眼,她便会化身可怖恶鬼将自己吞噬。 喂完了面糊,老妇走了。韩信却睡不着。他的生命正在点点滴滴的流逝,若是不能续命,或许这就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几个小时了。 “你还有二十四小时!” 当月悬中天之际,烟云空灵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每过一个小时,它就会提醒自己一次。在韩信看来,烟云就像是死神为自己调定的闹钟,为自己的生命进行着最后的倒计时。 “和我说说话吧?”他对烟云说。 此时此刻他好想找个人倾吐,倾吐心中的愤懑不甘,倾吐前世今生的遗憾。 可是烟云却没有理会他。 韩信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心中被酸涩灌注,眼眶中竟是含起了泪花。他现在竟然有些后悔没有接过先前掉在地上的短匕。若是短匕在手,这一刻,他会选择逃走吧? 孤独就像是一眼寒潭,将韩信从脚底开始逐渐吞没,最后冰冷的潭水没过了他的头顶。恍惚间可以感受到头发在水中胡乱飘舞着,犹如无根的水草。 吱呀— 暮光之下,雕花门板又一次被推开了。韩信分不清是谁站在门口,他的脑子里突然浮现的是巫祝死前的那句话:鬼!都是鬼! 于是,他问道:“是鬼吗?” 可以明显的看到站在门口的那道身躯颤抖了一下,而后韩信看到对方走近了。 当那身躯走到窗格子透进来的月光下时,他看清了,是丫鬟清月。 她哭了,脸颊上都是泪珠。泪眼婆娑,我见犹怜。 “韩公子,帮帮我好么?我不想死,我想见他。” 韩信不懂,而后他忽然醒悟。他突然懂了白天她的那句“童女”的意思了。 祭祀河神需要童男童女,童男是自己,那童女,是清月? 月光下,韩信的瞳孔缩动,他看着清月抬起玉臂,两个纤细的手指掐动拉扯,衣裳上的结绳被解开了。 淡青色衣袍在月光下呈现着深青。他可以清晰的看见她的手掌在颤抖。淡青罗衫从那秀丽小巧的粉肩上滑落,露出当中深红的肚兜和裸现的娇嫩肌肤。 “韩公子,帮帮我吧……我还不想死,我想再见他一面……” 007 祭神 韩信不知道清月想见的人是谁,但他能够理解那份渴望活下去的心情。 清月褪去了上衣,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将她的肌肤映衬的尤为苍白,红艳艳的肚兜显得格外惹眼。她不顾一切,飞扑拥抱向了韩信。 这个傻丫头想用破除童身的方式,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她的唇主动贴上了韩信,小手在紫衫里外生疏的摸索着。她很努力。 “停下吧!”韩信在心中悠长叹息了声。他是正常不过的男人,如此可人的小丫头主动出击,他本不该出言阻止。况且这是清月自己的求生之路,他不可能阻止她为自己的活命争取机会,那样太残酷了。但…… “照你这般,就是天亮了,你我都还是童身。” 他说出了这个事实。 小丫头顿时羞涩的满面通红,稍稍离了些韩信,不知所措站在那。 今夜的月光很盛,明日就该是满月了。也难怪小丫头这般急躁,因为祭神就在明日。今夜倘若不鼓起勇气有所作为,明日她便必死无疑。 “未必就能脱离死劫,或许他们只是需要一对男女祭神!”韩信看着那道在光暗之下颤抖的娇躯劝说道。他脑海里除却被勾勒的原始欲望,还有道德所趋的不安和责任。所以他很清楚,一旦开始,便无法结束。这是一把将锁住自己一生的枷锁,所以前世他从未碰过心爱的她。 清月娇躯颤抖着,她哭了。是啊,她何尝不知这种可能性,但她能如何?她只是个命不由己的小丫鬟,本该遵循主人的意愿而生存或死去。但她心中有一束温暖的灯火,她渴望再次与他相见。即便是死亡,也渴望着是在他的怀中。 为此,她倾尽全部,愿意牺牲一切。她此刻脑海里回荡的只有那一句话。初春那日,他在满是白梨花的树下负手,微笑着对自己所说的话。 “为己所能为,行己所能行!” 不识字的她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后来,他耐心为她讲解了。 “韩公子,清月,无悔。” 盛夏的月光倾泻在这两百多年历史的古庄上,蛙叫虫鸣欢快地合奏着,微风荡动着深青色的浪潮,为这寂寥的月夜徒添了一抹闲适。 矮屋微弱的华光里,韩信看着越发靠近的少女,她决然毅然的目光中透着坚定。 真的能活下去了吗?他不知道。 他可以看见她面庞上挂着斑驳杂乱的泪迹,那是在来之前留下的。她究竟下了怎样巨大的决心呢?亦或说,她口中那个“他”在她心中究竟占了多大的比重呢? 韩信决定赌一把,他被绑缚着,趋于被动,只能赌。 “你爱他么?” 这是他选择的对赌筹码。 008 “你还有二十二小时!” 烟云在韩信耳畔宣告着死亡的倒计时。女子沉默的时间已有半小时,自韩信提出自己最后的问题开始,她便沉默了。韩信也不急,反正今夜他毫无睡意,有大把时间可供等待。 辰时祭神,还有六七个小时呢!韩信猜测自己极有可能等不到身体腐朽了。 等待着,等待着,窗外檐顶的一角天空已蒙蒙发亮。女子见时候不早了,便起了身,对韩信说:“此事尤为繁复,三言两句难以道明。若你今日能活下来,我必知无不言。” 她拉开了雕花木门,出去了。 韩信微微苦笑,又是“活下来”。烟云如此,她也如此。谁都觉得他不一定能活下来,因此将所有的秘密都推到以活下来为前提。只要自己死了,那所有的答案,就成了梦幻泡影,不必予以解答。 “你还有二十小时。” 他挺直腰脊,伸懒腰似的靠在麦秆垛上,仍然毫无睡意。但祭神必定凶险,他需要有足够的精力来应付一切突发情况。可他越是想强迫自己睡着,越是睡不着。 过了许久许久,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睡过去的。恍惚间,他望见门板被残暴的撞裂开,一名灰衫壮汉一手持刀,一手将自己提起来,踏出了矮屋。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迷迷糊糊发问道。 “巳时!”壮汉冷冷答了句。 踏出矮屋,刺眼的白光顿时将他照射的睁不开眼。他眯着眼,试图看清些什么。 矮屋的轮廓、山峦的边角线,成为了他视野里全部的风景。 渐渐的,他逐渐适应了这道强光。这是夏日的清晨,蔚蓝的苍穹,丝丝缕缕白云漂浮,几只早起的燕子随风游荡。往前看,有六道身影。 身躯藏在黑袍之内的龙恨离和女子,二人站在一个比他们矮上两个头的老妪身后。这老妪眯着眼缝,看着似乎相当和善,一身朴素的灰衣更让她看起来像是平常老妇一般。韩信猜测这位应该就是二人口中的“婆婆”了。 另一侧,则是站立着一名头戴玉冠,身着锦袍的贵气青年。清月和那名给他送过面糊的老妇便站在他身后。 远处茂盛的草浪,和碧绿的河水成为了他们的背景,风扬起了韩信额前的长发,他看见了许多东西。 这是白日的清水庄,一个很美的地方。 壮汉持刀走向老妪,恭敬蹲在老妪面前。“婆婆,人已带到。” 老妪面色不改,转头瞥了瞥贵气青年淡淡说道:“秦二少,童男我们出,该你的童女了。” 青年负手而立,面容之上皆是自信所带来的恬淡之色。他看着老妪丝毫未动,倒是身后的淡青衣衫少女主动走了出来。她颔首低眉,满是紧张与恐惧。 这便是童女了。 “我还以为你会交出铁处女呢!”老妪嘿嘿而笑。 面容娇嫩,身躯颓败的老妇随即抬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笑道:“嘿嘿嘿…龙婆婆,你就不怕我趁你行祭礼时,偷袭杀了你?” 老妪顿时大笑一阵,而后拖着韩信往岸畔走去,边走边说道:“庄上还那么多人呢!尤其是那百岁龙鱼……所以,你不敢。” 老妇冷哼一声,却不否认。 “丫头,跟上。”老妪喊了声。身后那迟迟未迈步的清月稍稍犹豫后,还是踏出了步伐。她只是个奴婢,不敢违逆公子的命令。另外,韩公子曾说过,会护自己周全的。 来到岸畔,老妪一指封了韩信的穴道,韩信体内的劲力顿时全被锁住无法使用。她将韩信与清月分别安置在了河畔边上,两人相距三丈三,不远也不近。 之后,韩信便见到了传说中早已被晋元帝祖扑灭的祭祀了。 老妪戴上了奇怪的鸟羽毡帽,朴素的灰衣外披上了一整件由带血兽皮编织而成的长袍。右手是一块残破陈旧的铜牌,上面勾勒着不知名神兽的肖像。左手则是一把发黑的兽毛扇子。她口中唱着韩信听不懂的歌谣,一步步迈出,舞着让人无法理解的动作。 清月害怕的闭上了眼睛,韩信静静看着老妪跳动,看着平静的河水等待着。那所谓的河神,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他抬头,可以看见太阳正在山峦顶上与自己对望。空气正在变热,清晨的凉意逐渐褪去,这才是盛夏该有的味道。 009 河神 “原来在此!”老妪冷冷发笑,抬手掐过腰间一捆发黑的细麻绳,身形一跃,展现了绝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灵巧,而后将黑绳搭在了清月脖颈上,一扯,竟是想勒死她。 韩信顿时大急,立即便要咬碎口中提前含着的药丸。便在这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那黑绳顺着老妪一拉,竟是没进了清月的喉咙里。她的皮肤就像是水面,黑绳沉入后,水面恢复如初。 又一猛拉,黑绳顷刻间从清月背后被拽了出去。黑绳结成的绳圈当中正套着另一个半透明的脖子。 那就是不知何时潜入清月体内的恶鬼。 老妪一手拽绳,一手取出腰后的葫芦含上一口,其后将葫芦换成铜牌,将口中的液体喷吐在铜牌干净的一面上。紧接着,一铜牌按压下去。 铜牌碰触在半透明的脖子上,就像是火红的烙铁落在水面上,顿时升起了阵浓郁的雾气。一道刺耳的鬼啸直击耳膜,那半透明的脖子被老妪继续扯动,逐渐从清月体内脱离,呈现出了一个人形的半透明物体。 “你是河神?”老妪将那半透明的人形用黑绳紧紧扯住,持着湿漉漉的铜牌威慑发问道。 韩信多少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敢出手与鬼神交锋的,必定是气境。以气斩神,以气杀鬼。可这老妪却不以气为手段,怕根本是个神婆,而不是气境。既然如此,那秦二少身后的老妇也不是气境?清水庄里那些江湖高手,也都不是气境? 力分三流,气乘上下。 稍稍思索,韩信便察觉到了异处。老影魁乃是气境,那其他人应该也是。老妪不用气斩鬼神,应该是想保留实力应对那些江湖高手。一部鬼兵出世,八郡江湖血湿。这是溧阳郡十三年前的真实写照。 半透明人形挣扎着,发出了如蚊蝇飞舞的嗡嗡声。韩信听不懂那话,他见清月被抽离附身恶鬼后瘫软即将倒地,便准备冲过去将她扶住。谁知老妪冷冷一喝。“不想死就别动。” 韩信生生被喝止原地。 老妪重新低头,看着面前人形冷笑连连。“嘴还挺硬,说,鬼兵在哪。” 说罢,一铜牌砸下去,嗤嗤的水汽蒸腾声和痛苦的恶鬼惨叫顿时响彻河畔。站在不远处的五人无动于衷,静静看着老妪动手。 眼看那道人形变得愈发透明,马上就要消失时,老妪手中的铜牌突然停了下来。她淡淡一笑,冲不远处的秦二少和龙恨离点头示意。 龙恨离与秦二少顿时大喜于表,四道身影飞快往岸畔掠去,仅剩持刀壮汉屹立原处,提防庄内的江湖高手们。 010 虺妖 趁着巨蚺被他人纠缠之际,韩信忙自带着清月逃之夭夭。二人躲避在岸畔的一方石碑之后,眼看拉出了三四百米距离,才敢稍松口气。 韩信目光探出石碑望去,只见老妇老妪犹如两根木桩,拉着红绳扎在那儿安稳如山,任由巨蚺拉扯甩动。 与此同时,龙恨离与秦二少已并肩而起,踏上蛇鳞一步一跃,倏忽间掠过二三十米,一人持枪钉落,一人将扇剑藏于身后,换而拿出一把镶着宝玉的短匕划拉下去。 与巨蚺那庞大的身躯比较起来,人就像是手指旁的爬虫,连指甲盖一半大小都没有。但就是这几只爬虫,却用更加微渺的利器,穿透了巨蚺的七寸,让它除了哀鸣声外,什么也做不得。 巨蚺痛苦的嘶吼着,身躯逐渐失去力量,最后倒在了地面上。这样巨大的怪物,却被这样简单就打败了,韩信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稍稍思虑,他不禁对那束缚住巨蚺的红绳和黑棍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这绝不仅仅是个武侠世界。 为防止意外发生,老妪和老妇又在巨蚺身上缠了数道红绳,龙恨离和秦二少更是联手将巨蚺的头给完全切断了开。这下,总不可能再起风浪了吧? 再者而言,如此神物,浑身是宝,若能将这巨蚺运走,即便是大如龙庄、秦家,也是一笔不菲的财富。老妪在巨蚺体下扣扣探探少顷,摸出来个巴掌大小的蛇胆,小心翼翼拿荷叶包了放进怀里,这可是巨蚺浑身最宝贝的玩意之一啊。 河神已除,老妪老妇准备擒着那人形下水了。韩信看了看身旁还处在恍惚之间的清月,不禁有些无法理解自己和清月在祭祀中的作用。若是那舞蹈和经咒可以引出这所谓的河神,那何必用自己?若用得到自己,可现在自己完好无损啊!又何必强说什么童男童女? 这问题没人能替他解答。 至少现在没有。 放松下来后,他注意到了身后的石碑。这是一块三米见方,半米多厚大青石碑,上面密密麻麻的镌刻着一个个细细小小的文字。韩信缓缓阅读了起来,他还有十几个小时的生命,既已恢复自由身,那便该好好想想怎么继续活下去了。 不远处的老妪和老妇压根没有打算理会韩信,她们兀自做好准备,便从地下拔出了红绳,扯着半透明人形往河水里走去。 很快,他们都被水没过了头顶,龟息功能让他们在水底下活动上一刻多钟,单是拔个鬼兵,已然足够。 韩信往清水庄望了眼,连棘手的河神都除去了,那些高手还不出动,看来的确是不见鬼兵不打算出手了。 石碑上的内容很精炼,是用晋元帝祖统一之前的文风撰写的,按照现在的阅读习惯有些不通顺,好在时间相隔不太遥远,很多文字都相同,勉强可以读懂。 这是一块功德碑。说的是清水庄外的另一个庄子——云峰庄。 他扫视身后荒草丛生的土地,试图从中寻出些过去庄子的痕迹。但无济于事。若是正常发展,两百年光阴应该是还能看到旧址的,但有水祸侵袭的话,一切残余都会被带走。 石碑上说的意思大抵是,三百年前,一个叫白云峰的侠客来到此处。斩除一条巨蟒,为百姓带来安康,协助并守护百姓们创造了村庄。那是笠尖前第一个村庄。为了铭记侠客的恩情,他们用了侠客的名字来命名村庄。 云峰庄。 上面所记,白云峰在云峰庄停留七个月,杀死九条巨蟒,最后一条体型之大,足有十四丈,也就是四十六米,那等长度已经超过了今日被斩杀的这条。而关键是…那个时候,巨蟒不止一条,那…现在呢? 011 少年 入水冰凉,寒水灌入衣衫,将薄薄的布料浸得湿透。虽是夏天,但上午的潭水依旧冷意十足,莫说清月这样的小姑娘家,即便是韩信这样习武多年的精壮身体都有些吃不消。 但在求生面前,区区寒冷,当真不是什么太大的阻碍。 韩信拉着清月的手,向着潭水深处潜下去。他不敢断定这潭水是否通向河道,即便是通向河道他也不敢断言到时就一定安全。他能够确定的只有,留在清水庄等待蛇潮是死路一条。 漫漫江湖路,没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尤其是这等攸关生死之际,非亲非故,谁又能顾得上你呢?所以他选择铤而走险,为自己拼搏一条生路。 才游没多久,清月便撑不住了。她拍了拍韩信。 韩信立即回头,将她拉过来,在小丫头震惊的目光中,他将自己的唇瓣贴上了她的,而后将胸中的气体分给了她。这一吻,直接将她弄懵了,不过因为没有气体的痛苦也减缓了许多。 当第二次气体耗尽的时候,她便迟疑了。努力的憋着憋着,或是羞涩,或是害怕,迟迟没有拍韩信。还是韩信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又是贴唇,又是传递气体的。 这第二次的传递因为清月内心抗拒的关系,浪费了不少气体。传递结束后,韩信伸手示意自己胸中的气体只能再给她两次了。清月这才从少女的羞涩中回归到生死存亡的紧迫感里。 韩信本身有龟息功,可以憋气不消耗气体一刻钟,也就是十五分钟左右。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游出一公里了。哪怕地下水路崎岖算两公里,十五分钟也是够用了。唯一需要考虑的变数就是清月。 刚刚两口气的时间,韩信才游出来三百米不到。现在加上清月含着的,和韩信胸中备用的一共剩下三口气,他能否游出一公里都还是未知数。 第三次换气时,清月憋的久了些。到了五百米的地方才换的气,可到了第四次,距离却缩短了。等第五口气换上去的时候,韩信才游出七百五十米。 这已经是最后一口气了。韩信目光凝重,在这黑暗的地底水流中根本一眼望不见尽头。或许进入这地下水道本身就是个错误的选择,地底暗流,谁知道会去到哪里?可能他们会死在这也说不定。不过,死在这里,总好过成为畜生的口粮。 韩信在黑暗的水流中摸索着。刚下水的一两百米还有亮光,越是到后面光线就越暗淡,到现在早已经是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手掌可以摸索之外,人体的任何感官都被封死了。 这次又游出来了约莫一百五十多米,清月又到极限了。她拍了拍韩信的肩头,但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又收回了手。 韩信没理她,他拉着清月,自顾自拼命往前游去。很快,身后的清月开始了拽着他挣扎,巨大的气泡从其口中疯狂涌出。挣扎了没多久,她逐渐平静了下来,水已经灌入了她的口腔和肺部,她陷入了溺水的假死状态。 进入水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分钟,即便是他有龟息功,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面前仍然是漫无止境的黑暗,涌动的暗流正带着他和假死状态的清月流向未知的远方。 蟒蚺形成的洪流从岸畔抵达清水庄只需要半分钟。老妪和老妇就像是在相互赛跑的年轻人,一个拖着秦二少,另一个拖着龙恨离和女子,飞也似的狂奔在青春的山丘上。 二人从坡下跃起,直接掠过老柳树,进了清水庄。身后的蟒蚺之流也随即而至。庄内的高手们本就一直注意着他们的作为,此刻望见如此之多的巨蟒巨蚺冲来,面色瞬间变白了。 须发皆白,年逾百三十岁,身穿青色甲胄的百岁龙鱼也从矮屋里走了出来。他双手握着 祖辈跟随晋元帝祖打天下时用的金锏鞭,眼神犀利如电,略略扫过,强大的气场散发,竟是令得那些巨蟒巨蚺都微微呆滞。 百岁龙鱼眼神一变,凌厉的光彩从中迸射,其大步一踏,精壮的手臂将金锏鞭抡动,重重的轰击在一头张口朝他咬来的巨蟒头侧。恐怖的力道直接将巨蟒的头颅撕裂,鲜血溅了满地。 他转过目光,瞥了瞥不远处的龙婆婆和龙恨离三人。单单一个眼神,便让气境高手龙婆婆和龙恨离吓得瞬间脸色苍白。百岁龙鱼脸上堆着淡淡的讽刺,而后也没理会三人,大步踏出,朝方才的巨蟒追杀过去。 其后,清水庄中的一位位高手纷纷现身。擅长刺杀,仅剩单腿但轻功非凡的老影魁。身形纤瘦舞着两把钢叉的过江龙。足有丈许高,手提一丈三尺长板斧的刀斧手。面黄肌瘦如猴,轮转银光长枪的杜江。体态魁梧若龙象,双掌盖过砂锅大的擒海手。以及青年俊秀,白衫挂肩,背负一部宽大铁剑的十年九剑莙。 百岁龙鱼悍勇开路,两条金锏鞭狂舞,巨蟒巨蚺不住侵袭攻伐,却始终无法突破其双鞭形成的护卫。其后便是单腿的老影魁,其一生所学所练皆是刺杀暗杀,若论杀人手段,他堪称云水郡之首。但杀人的能耐放到这来,却是无用的,要想活命,只能倚仗其引以为傲的轻功。 老影魁轻功了得能跟住百岁龙鱼,其他人便没了这幸运。过江龙手中的短钢叉玩舞的出神入化,若是碰上其他长兵高手,只需钢叉转动几下便能轻易卸去人家的兵器,而后趁机以钢叉尖端刺入柔软的喉咙即可。然而,这样的手段对蛇类或许有效,可对巨蚺来说,当那钢叉因为巨力刺在蛇鳞上弯折掉开始,面前之人已经成为了单方面的猎物。 四十几米长的巨蚺吞掉一个人需要多久,作为亲身经历者的过江龙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那就是眨眼的事情。他还在吃惊钢叉怎么弯掉了,正准备抬眼时,周遭已是漆黑一片。 与过江龙还能得个全尸的下场不同,杜江的银光长枪刺穿一头巨蟒七寸后,因为一时拔不出来,而被两头巨蟒同时咬住腿脚和肩头。“撕拉”一声,鲜血如雨坠落,便被分尸了。 刀斧手和擒海手联手推进,二人凭借各自体型上的优势。擒海手不住拍击震开那些交错蠕动的蛇身,而刀斧手则是凭着巨大的板斧和强大的蛮力,每当有巨蚺巨蟒的血口袭来便挥砸出去。 一个蛮力,一个迅速,如此配合下来,竟还真在蟒蚺洪流中挤出了条生路来。 龙婆婆和铁处女带着三个人一直后退,与百岁龙鱼、刀斧手和擒海手不同,她们的武功虽强,却无法在这么多蟒蚺面前活下来,若是硬拼,过江龙和杜江便是他们的下场。 他们一路退上了笠尖,越爬越高。越是到高处,他们看到的景象便越是骇人。从笠尖半山腰往河中看去,那下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蛇影,爬进清水庄的才不过十分之一。到现在,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胡乱踏进河水中是多么愚蠢的事情。 突然,在蟒蚺的洪流中,他们看到了一个独行者。那是一名背负着部大铁剑的少年。数条巨蟒同时盯上了这个年轻人,数个血口张开同一时间朝少年咬去。龙婆婆和铁处女本以为会看见和杜江一样的分尸场面,可结局却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之外。 只见那少年缓缓拔出了背后的大铁剑,宽足有五十公分的生锈铁剑被他轻松一架,同时挡住了四张血盆大口。而后铁剑一转,上面的铁锈瞬间全部被震落,少年横向斩过,紧接着出现了极端可怖的一幕。 四个巨大的蟒头都躯干上脱离了出来,坠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