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红艳露凝香》 1、歧路之悲(一) 真定被围城的前一天,是寄柔十四岁生辰,母亲冯夫人破例准她吃了几盅酒,因此寄柔睡得很香,好梦沉酣。 有双手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替她穿衣着袜。 寄柔闻到那人身上温热的气息,晓得是母亲的奶娘杜氏,便听之任之,惺忪着眼,在杜氏衣襟上蹭了蹭,呢喃道:“嬷嬷,咱们去哪呀?” 嬷嬷紧抿着嘴不出声,一路抱着寄柔出了后门,把她塞进青布围子的马车里。黑暗中,寄柔的小丫头见喜蜷缩在车厢角落,见状挪了挪身子,乌溜溜的眼睛往马车外瞅去,看见嬷嬷压低嗓门吩咐车夫:“走吧。”又对冯夫人挥了挥手帕子,颤抖着嘴唇道:“小姐,回去吧。” 车身微微一震,寄柔被惊醒了。她揉着眼睛,看见城守府邸的后门那两个抱鼓门墩越来越远。又看见母亲呆呆地立在门边,天上一弯斜月,照得她的脸白得跟纸一般。 寄柔叫了一声:“娘!” 冯夫人突然一个激灵,疯了似的抢上来,叫着“停车”。到了跟前,她撕扯着杜氏的衣袖,含泪道:“好嬷嬷,我求你,一定把柔姐好生送到金陵。我就这么一根独苗,天天看着她吃,盯着她睡,养了十几年,从没叫她离过身边半步。她这一走,我心也被剜了半边了呀!嬷嬷,你照顾我几十年,比我亲娘还亲,女儿求你,念着我这片心,就算天塌了,千万别叫她有个三长两短,她是你亲孙女……” 嬷嬷也落了泪,道:“小姐你放心,我就是饿死累死,也不叫柔姐受半点委屈。” 冯夫人惨然一笑,痴痴地瞧着寄柔,叹道:“我的女儿呀。”然后抱起她,在她额发上依依不舍地亲了又亲。滚烫的泪水洒在寄柔脸上,一直到脖子里都是湿漉漉的。寄柔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拽住冯夫人的手,道:“娘,上车呀。快呀。” 见喜怯生生地拉了拉寄柔的手,说:“姑娘,夫人得留在城里服侍老爷,周军要围城了,府里下人都跑光了……” 冯夫人捂着嘴,浑身颤抖着痛哭不已。嬷嬷下狠心把寄柔从她怀里拉回来,虚空里一声凌厉的鞭响,马车轱辘转起来,寄柔一把推开见喜,挣扎着要跳下车去,被嬷嬷死死揽在怀里不得动弹,只能伸出一只手去,尖着嗓子叫:“娘,娘!” 窄窄的巷子长得看不见头,逼仄的矮墙之间,清冷的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了阴影。冯夫人孤峙的身影就在这阴影里,逐渐消失不见了。 到天亮时,马车已经出了城。寄柔哭着睡着,睡醒又哭,昏昏沉沉过了一日。天色向晚,到了濮阳,马车停了下来,杜氏挑起帘子一看,见百十来号人,破衣烂衫、灰头土脸地蹲在城墙根子下。城门关得严实,穿了铠甲的守卫在城楼上来回巡视,对下头的百姓熟视无睹。 杜氏板着脸,叫车夫道:“偃武,去看看怎么回事。” 偃武答应一声,扔下马鞭,很利落地从车辕上跳下来,往人堆里挤去。他是个年轻高大的汉子,不费吹灰之力到了城门下,同守将喊了几句,又挤了回来,皱着眉道:“濮阳城守说是怕周军细作混在老百姓里进了城,因此下令紧闭城门,不准通行。” 杜氏沉着气,从包袱里摸出几个银锭子给偃武,使眼色道:“你去再试试。” 偃武把银子揣在袖子里去了,不多时又折回来,对着杜氏摇摇头。 杜氏铁青了脸,冲城门口啐了一口,说道:“咱们堂堂游击将军的家眷,不曾吃他的一粒米,喝他的一口水,怎么还不许人走他的道?不开眼的周军,怎么不来围他的城?” “咱们要过长江,也不是非得经过濮阳城,只是这会天色晚了,要再绕路,怕来不及。”偃武做惯了冯将军的贴身侍卫,对冯夫人得奶娘倒是毕恭毕敬,“咱们今晚是在城外歇一宿,还是继续赶路?” “歇一宿吧。”杜氏叹气,放下帘子,看见两个女孩儿紧紧依偎着,跟相亲相爱的鸟儿似的,睡得倒踏实。寄柔的腮上还挂着泪,两道细长黧黑的眉毛下,纤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震颤着。杜氏怜爱地贴了贴寄柔的脸颊,轻叹道:“我可怜的柔姐呀。” 寄柔被这点动静惊醒了。她揉了揉肿成桃子样的眼,嘶哑着嗓子问:“嬷嬷,咱们到金陵了吗?” “快到啦。”杜氏笑道:“柔姐继续睡吧,等到了天亮咱们再赶路。” 寄柔靠着侧壁坐起来,怔怔地看了看外头,说:“嬷嬷,我想爹娘了,咱们往回走吧?就算周军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爹手下有好多兵呢,准能把他们都赶走。” “胡说!”杜氏顿时拉下脸,把车帘子从寄柔手里扯回来。帘子一盖,车厢里陷入了昏暗中,杜氏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叮嘱寄柔,“姑娘,你十四岁了,是个大人了,说话得知道轻重。夫人瞒着老爷,三更半夜里送你出城,还不是为的送你平安到江南姨太太家?偃武、见喜和嬷嬷我,一路上心惊胆战的都是为了谁?你这会说不走就不走了,想让夫人责怪嬷嬷吗?万一真定城守不住,你有个三长两短,冯家断了根,又让夫人老爷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啊?” 寄柔忍不住,眼泪唰的流下来,“要是真定守不住了,娘可怎么办啊?” 杜氏闻言眼圈一红,强笑道:“那也没办法,那是她的命。姑娘得走,夫人不能走,她嫁给老爷了,就生生死死得在一块。姑娘,你别怪嬷嬷心狠,嬷嬷从夫人刚生下来就给她喂奶,拉扯她到如今,看她比闺女还亲,她留在真定走不了,嬷嬷心里跟刀割似的。可嬷嬷还得护着你呐!你要好好的,等咱去了金陵,过不了一年半年,周军退兵了,夫人还接你回来。” 寄柔心如刀绞,无话可说,只得扑进杜氏怀里,两个人默默流泪。那丫头见喜,年纪尚幼,不过十二岁,还一团孩气。见寄柔和杜氏哭得伤心,也只得在一旁闷坐发呆。她是冯府的家养奴婢,无父无母的,倒也无甚牵挂,只是常听姑娘提起,金陵姨太太家门第煊赫,规矩又大,像她这样嘴笨手拙的丫头,是免不了要时常吃巴掌的,于是小嘴一噘,团团脸上显出愁容来。 杜氏伤心了一阵,因为怕寄柔哭坏了身子,便强令她止了泪,又叫见喜去汲水,两人一阵忙乱,伺候着寄柔吃了些点心,草草盥洗,便互相拥着,在马车里睡了。 到了翌日,寄柔已经缓了过来,虽然眼皮仍是肿的,心思倒不那么沉重了,间或也和见喜说笑几句。杜氏遂放下心来,叫偃武加紧赶路。到了济宁,好换走水路,一叶扁舟顺流而下,直奔金陵徐府。 杜氏心里松快,心思也活泛起来,见见喜这个丫头一路上只是发呆,手脚并不伶俐,脸盘也不甚出色,便皱眉心想:带这丫头上路,到底是个累赘,等到了徐府,索性将她卖了,好生调|教两名得用的丫头给姑娘,以后万一要在徐府常住,也好帮扶着她。 既然打定了主意,便睁只眼闭只眼,不去管它。 赶了半晌的路,人困马乏,偃武停下车来,牵着马去路边吃草饮水。见喜探头探脑地看了一阵,喜道:“姑娘,咱们在真定时,整日待在后衙,还没见识过外面的景致呢,你看路边的野花开得多好!咱们也下去坐坐吧。” “放屁!”杜氏不等寄柔答应,便喝止了见喜,“姑娘是大家子的闺秀,人品贵重,哪能动辄抛头露面的?万一被道边的乡下人看见了,可怎么了得?” 见喜唯唯诺诺地应了,贪看两眼外头的山景,才放下帘子,忧心忡忡道:“姑娘,你一向跟我说,姨太太家规矩极大,姑娘们身边光服侍的丫头就十二三个,还要分个三六九等,等咱们去了,姨太太会不会把我赶到院子里去,不让我伺候你啊?” 杜氏乜了见喜一眼,冷笑不语。 寄柔见见喜闻声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便笑道:“你是我随身服侍的丫头,情分自然不同,怎么会赶你到院子里去?自然是命你做个一等大丫头,掌管着屋里上上下下,不论谁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喜儿姐姐哩。” 见喜喜笑颜开,又问:“徐府里有几位姑娘?都长得好看么?” “堂堂定国公府的姑娘,怎么会不好看?”杜氏白她一眼,然后极骄傲地抚了抚寄柔柔软的乌发,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国公府里的几位表姑娘,我原本也是很熟惯的。我看哪,她们几位加起来,也没有咱们姑娘生的好看。别说江南水土养人,她们几位姑娘,没人像我的柔姐脸盘子这样白生生,头发乌油油,嘴唇又是红艳艳的。这精心养出来的好皮肉,可不是擦脂粉能比的。” 寄柔笑嘻嘻地,对着杜氏在脸上用手指一捺,道:“嬷嬷,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夸你自个呢?” “都夸。”杜氏笑着把寄柔揽进怀里,身子轻轻晃着,呓语般地叹道:“不过呀,柔姐你可得记住了,你在真定,是家里的独苗,任是多淘气,夫人老爷也舍不得重责一句,才叫你生得这样娇惯。等到了徐府,可得多长心眼咯,后院里的女人呀,吃人不吐骨头,你以后有的委屈受哟。” 寄柔眨一眨眼睛,笑道:“嬷嬷糊涂了?不都说好了嘛,等周军退兵了,娘就接我家去。这一年半载的,再委屈也是有限。” 杜氏一愣,忙点头道:“就是这话。”却转过脸去,悄悄抹了眼角的泪。 一回首,见见喜木呆呆看着自己,杜氏笑容顿失,眼睛一瞪,在她脸上狠拧了一记,骂道:“眼见晌午了,还不去汲水来服侍姑娘用饭。呆头鹅一样,半点眼力也没有,你当大丫头是那么好当的?” 见喜哀叫一声,捂着脸忙不迭地下车去了。寄柔见她狼狈,用帕子掩着嘴,噗地笑了出来,然后轻轻挣脱杜氏,挑起帘子左右看看,见外头道边一树梨花,堆云砌雪,被风吹着,在地上落了薄薄一层。远处的青山被日头照着,隐隐的岚气渐渐散去了,露出深浅不一的绿意来。 她和杜氏在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见偃武牵着马回来,却突然止了步子,微变了脸色,道:“有马蹄声。” 杜氏慌忙掀帘一望,见几名黑甲骑士淌过河,风驰电掣地往这边来了。见喜才直起腰来,来不及逃,被一柄鞭子卷起来扔在马背上。因离得远了,只见她嘴唇一张一合,叫嚷着什么,却被马蹄声和骑士们的呼喝声淹没了。 杜氏猛地扔下帘子,道:“偃武,快赶车走!” “见喜!见喜被抢走了呀!”寄柔语无伦次地喊着,看见见喜的脸越来越近,她在叫救命。 杜氏一把捂住寄柔的嘴,将她从窗口拖回车厢里。偃武跳上车辕,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便带着马车疾驰而去。 寄柔整个人随着马车颠簸,虽有嬷嬷护着,免不了胳膊腿儿撞到车壁刮得疼痛,胃里也翻江倒海地折腾起来。随着身后群马的嘶鸣,杜氏的身子轻轻颤抖起来,寄柔知道嬷嬷也怕了,于是死死咬住耳根,抱紧了她丰腴的腰身,以防自己一个跟头从车里栽出去。 “柔姐!”嬷嬷慌乱的声音在混乱中断断续续,她将嘴贴在了寄柔耳侧,“柔姐,好姑娘,万一待会有个好歹,落在那些人手里,你就咬舌根……死命地咬!” 寄柔茫然抬眼,看见杜氏满脸的疯狂与绝望。 “千万别告诉他们你姓冯,也别让他们知道你爹娘是谁,记住了吗?”杜氏急切地问,见寄柔没有反应,她下狠心在她腿上拧了一记,又问:“记住了吗?” 寄柔胡乱点头,见嬷嬷松开了手,心里一慌,忙去拉扯她,谁知身下马车猛地往前一窜,她站立不稳,撞开松动的车门滚了下来。 “嬷嬷!”寄柔惊呼一声,狠狠地摔在地上。 天旋地转中,她滚下了荆棘密布的山坡,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寄柔才悠悠醒转,她□□一声,顾不得去查看身上火辣辣作痛的伤口,忙扶着道旁树木站了起来。放眼望去,见自己身处谷底,山坡上被压倒草木无数,唯有浓密的绿荫遮盖着,不见嬷嬷和马车的踪影。 “嬷嬷……”寄柔眼里溢满了泪,轻喊一声,只听见自己的回音。她心里害怕,待要哭,因想起了杜氏的叮嘱,于是不敢出声,只咬住唇,四下张望着,见有一丛极长的古藤,从山顶垂下来。 攀援着这藤蔓,应该能爬上山。寄柔心想,手在那藤蔓上一扯,才要试它牢不牢固,忽听一阵扑簌簌的轻响,又有人前后吆喝呼应之声。 寄柔吓得一个哆嗦,忙屏气凝神,贴着山壁不敢动弹。听那一群人声,混杂着马匹突突的鼻息,到了头顶。 定是方才淌河而来的黑甲骑士了,兴许见喜还在他们的马背上,只听不见呼救,想是被打晕了?寄柔记起方才见喜向自己求救的眼神,顿时悲从中起,眼泪止不住地掉。她随父亲在任上多年,大致懂得,那些人是北方口音,衣着服饰又与梁军不同,自然是周军了。 难道短短几天,周军已经攻克真定城继续南下了? 寄柔浑身一个激灵,忙悄悄呸自己一声,想道:爹曾说过,真定城易守难攻,城里存粮丰足,若要围城,没有一年半载,决计不成。 佛祖菩萨,一定保佑爹娘、嬷嬷、偃武和见喜都平安无事……寄柔双手合十,对着天空拜了一拜,听见头顶有人说话,嗓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一般。她忙止住身形,不敢动了。 “马车车辕断了,想是惊了马,知不知道驾车的人去哪了。”有人说道。 这一个不耐烦地应道:“我方才隔着河看得仔细,车里不过一个半百的婆子,车夫是个年轻汉子,要他们有甚用?不必浪费那个时间,趁早回城去吧!” 众人纷纷称是,停了片刻,想是在车里翻出了冯夫人替寄柔打点的细软,欢呼一阵,便打马离去了。 黑心肠的东西,叫你们烂手烂脚!寄柔心里怒骂。因怕那些人去而复返,不敢乱动,直到人声绝迹,才从隐身的山壁里踉跄走了出来,喊了几声嬷嬷,又喊偃武,无人回应,这才知道自己是彻底走失了。她哭了一阵,用袖子胡乱擦了眼泪,心想:也不知这里周军的散兵游勇到底有多少,只得往濮阳城的方向去。有濮阳城守在,她表明身份,想必也能暂时得个安身之所。 于是不时看看日头,估摸了一个大致是往北的方向去了。 可怜冯寄柔一个弱质芊芊的少女,在闺中娇养了十几年,走过最长的路也不过从内院到二院冯将军的书房。如今突遇变故,一路上心神恍惚,时走时停。又牵挂着爹娘,又怕招来敌军,只得掩住嘴,呜呜咽咽地从晌午走到太阳落山、倦鸟归林,哭得嗓子也哑了,走得脚也跛了,终于出了林子,回头一望,见苍茫青山上郁气森森,晚风吹着枝叶,一波一波,潮头似的往自己卷来,叶片拍打着,又像战鼓擂鸣,千军万马蜂拥而至。寄柔再不敢回头,紧跑几步,见山脚一座破庙,供奉的是土地神,因年久失修,檐下密布着蛛网,看不出本色的幔帐也被人扯掉半边,土地爷身上金粉斑驳,露出灰白色的泥塑胎子来。佛台下又倒着一盏烛台,底座上镌刻着某年日月濮阳县官府营造云云。 到濮阳县境了!寄柔心里一松,双腿立时一软,瘫坐在地上。这才见自己一只脚光裸着,绣鞋已经不知何时丢到哪里去了,脚底板上核桃大两个淤泡,烧心的疼。她这时眼泪也哭干了,浑身半点劲提不起来,只得用裙子将双脚遮住,勉强起身,在庙里转了一周,找到一只空的米缸,干涸的油壶。无计可施,又嫌那半幅幔帐腌h,只得和衣在佛案下蜷缩着睡了。 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待到睁眼,只见青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像铺了层银霜,静谧异常,没有嬷嬷轻轻打鼾的声音,也没有见喜不时磨牙的声音,身下冰凉入骨,硌得生疼,从头脸到手脚,无一处不酸痛。寄柔怔忪地躺了半晌,才想起来,她已经不在真定冯府,而是濮阳城外的荒郊野岭,而她的爹娘此时被周军围着,嬷嬷也不知所踪,连可怜的见喜都被敌军捉走了!在离开真定的头个晚上,是她的生辰,见喜还领着屋里的几名小丫头,欢欢喜喜地来给她磕头,要讨一杯寿酒喝。那时娘也在,亲自执壶倒了三盅温好的黄酒,她头次吃酒,好奇极了,一口气灌进去,从喉头烫到小腹,眼泪顿时被逼了出来,泪眼朦胧中,看见娘的鬓发光洁,耳朵上两只碧玉坠子,晃晃悠悠打着秋千,晃得她眼晕,于是脑子越发沉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现在回想,那时娘的眼角分明是含着泪的,娘知道她要走了,所以舍不得……寄柔哽咽一声,把脸埋在袖子里,喃喃地叫:“娘。”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了。 睡梦中,有人把她抱了起来。 寄柔心里一跳,脱口而出:“嬷嬷!” 然后睁眼细看,眼前一片漆黑,月亮的光被树影遮住了。这人不是嬷嬷,他扑哧呼哧地喷着酒气,身上臭不可闻,不是嬷嬷那样香甜的。寄柔拼命挣扎,被人拖着腿出了佛案。月光又来了,正照在她的脸上,她睁大了恐惧的眼睛,想要看清是谁,那人似捡到宝贝般,惊喜地嘟囔了一句,扯着她的裙子就往下拽。寄柔先是咬牙不肯出声,不顾一切地厮打,终于感觉双腿一凉,知道裙子被扯掉了,她瞪着眼睛,“哇”一声哭出来,嘶声叫:“娘!”又叫:“嬷嬷!”原来她的眼泪并没有干,这时才汹涌而至,顺着脖子流了满襟。寄柔嚎哭着,一口气上不来,正要厥过去之际,听见一声闷响,那个人沉重的身体倒在她的身上。 寄柔肩膀一耸,打了一个剧烈的哭嗝,然后抽冷子似的,浑身战栗起来。 有一盏油灯点了起来,那个人的身子被提起来扔到了一边。油灯又往前递了递,照见了她的脸。寄柔直着眼,咬得牙关格格作响。听见“咦”一声,有一张脸也凑了上来。 四周皆是漆黑,方寸间的灯光下,寄柔看得仔细,这是张少年的脸,深眼窝,眉骨隆秀,卷曲的睫毛又长又密。他的眼睛,像骆驼,沉默而清澈,脸皮子却是雪白雪白的。 “你……没事吧?”他迟疑着开了口,语调有些奇怪。 寄柔听出来了,是周人的口音。 她不知何时生出的勇气,使劲将他一推,撒脚就往外跑。 这少年人一时不防,竟被她推个倒仰,油灯也咕噜噜滚在地上。他忙起身追上去,见寄柔正要冲出门外,于是提着她的衣领就拽了回来。 “别跑呀。”他又道,语气里颇有些埋怨,好似吓唬小孩,“外面有狼,吃你!” 寄柔啐他一口,想也不想就往他脸上抓去。这少年面貌虽稚,身量却极高,见状连连后退几步,双手钳子似的,紧箍着寄柔的胳膊。然后他四下一看,将背后的弓箭卸下来,取下弓弦,绑住她的手,又弯下腰来,绑住她的腿。 寄柔想起自己裙子已经被扯落了,只穿着亵裤,忙不迭倒退,口中尖叫着:“别碰我!” 那少年充耳不闻,绑定之后,扯了扯,见松紧合适,便拦腰将她夹起,出了门,扔在马背上,便催鞭疾驰而去。 到了濮阳城外,晨光微曦,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城头的守将正要吹灭火把,听见马蹄得得,见一人穿着窄袖戎衣,织金罩甲,慢悠悠地打马而来,忙搭弓细瞧。还未看清来人面目,已先认出他□□那匹乌蹄踏雪的夜照白,于是收弓,纷纷道:“是小虞将军。” 虞韶“吁”一声,掣缰跳下马来,先歪头一看,见冯寄柔半身软软地从马背上垂下,双目紧闭,已经晕过去了。 他这边细看,那几名守将已经围了上来,探头探脑地看了一阵,哈哈笑道:“小虞将军,听说你昨个跟将军借了夜照白,去太行山猎白狐,原来就猎了这么只母狐狸回来呀?没叫这东西把阳气都吸干了吧?” 虞韶骂道:“放屁。”翻身上马,用披风将冯寄柔头脸遮个严实,然后冲守将们挥挥手,一本正经道:“将军令你们乔装打扮在这里守城,你们穿的倒是梁军的铠甲,一张嘴便是周人的口音,叫有心人听见了,坏了将军的大计,该当何罪?” 那守将知道虞韶年纪虽幼,却是将军宠爱的贴身侍卫,也怵他,便道:“虞小将军说的是。”见虞韶要打马进城,忙又扯住辔头,赔笑道:“小将军进城可以,人得留下。上头有严令,闲杂人等不可放进城里,怕走漏了风声。” 虞韶皱眉道:“这人我带回去,自己盘问。” 那守将却执意不肯,眼看要惹得虞韶发怒,有人机灵,上来说道:“小将军莫急,先把人放下,这两天时常有人出城,每回都要捉几个附近的女子回来,如今都关在更房里,只等将军分派了。小将军要认真看中这女子,就先暂且将她关起来,等天亮了在将军面前顺嘴一提,也算过了明路了。你也知道,咱们将军治军甚严,私自劫掠,可是要严惩的。” 虞韶恼怒,却自珍身份,不肯和他们争执,只得忍气吞声,看着众人将冯寄柔从马上搬下来,送往更房去了。 嘴唇上一阵刺痛,寄柔眉头一蹙,睁开眼来。 眼前是张年轻女子的脸,生得浓眉大眼,头发披散,脸颊上一抹淤痕,高高地肿起。 她正睁大了眼睛,大气也不敢喘似的盯着寄柔,手里还捏着根银簪。见寄柔醒了,她满脸喜色,忙将银簪踹回了袖子里,颇有几分心虚地解释道:“我瞧你晕了许久,就试着刺了下人中,没刺疼吧?” 疼,彻心彻骨的疼。寄柔嘴唇翕动着,没有出声。只得摇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那女子慌了手脚,忙问:“真疼啊?你,你别怪我,我也是怕你有个好歹……” 寄柔勉强笑了一笑,因嗓子干涩,她一字一句道:“不疼,多谢姐姐。这是哪里?” “濮阳县城啊。”女子引着她往窗棂外面看,“看见没有?那是城墙垛子,还有人在把守呢。昨晚是一批人,刚才天亮了,又换了一批人。” 寄柔眼睛一亮,一迭声道:“濮阳城守在哪里?我要见他!” 女子见寄柔摇摇晃晃要起身,忙将她拉住。谁知她那样一个纤细柔弱的小姑娘,居然力气恁大,扯着她往门口去。门口有守卫听见响动,往此处探了探脑袋,交头接耳起来。那女子心道:坏了!忙一把将寄柔搡了回去,捂着她的嘴,附耳低语道:“你别叫啦!知府老爷半个月前就跟周军递了降书,请他们进了城。这会城门口把守的都是周兵,要让他们听见你认识知府老爷,那就坏啦!” 寄柔浑身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拿一双雾沉沉的眼睛直直地瞧着她。 女子被她看得头皮发麻,问道:“你……是知府老爷的亲戚啊?” 寄柔摇头。 “那你见他作甚?” 寄柔怔了许久,只把头慢慢垂了下去。 女子见寄柔沉默,遂放下心来,把手收回,要劝她,还未开口,自己眼圈先红了。她恶狠狠地,往城门口瞅了一眼,压低嗓门道:“你不管有什么念头,趁早打消!那狗官只顾着巴结周军,还管咱们死活?濮阳城半个月前神不知鬼不觉被周军占了,如今又守得铁桶似的,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周围乡亲没有一个知情的。我昨儿个还好好地在河里洗衣裳,结果就被那群天杀的给抢来了,在这关了一夜,也不知要打还是要杀,也不知道我那个可怜的妹子,被关到哪去了……” 啊,见喜!寄柔回过神来,迫不及待地左右去看,见这更房里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名年轻女子,有的睡得人事不省,有的紧紧抱着哭哭啼啼。只是挨个辨认过去,也没找着见喜。她失望极了,缩回墙角里,抱着膝盖发呆。 那女子见寄柔这个仓惶的模样,也心生同情,蹭了过去,想要安慰她。凑近一看,方才留意到她那身衣裙已经被撕扯得不成个样子。她脸色变灰了几分,眼里汪着泪呆了半晌,才眉头倒竖,一咬牙,说道:“左右是个死,我赵端姑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待会谁敢拿他的脏手碰我,我就拿簪子往他眼睛里戳!” 而后她拉了拉寄柔的手,道:“好妹子,你别怕,待会就跟着我,看谁敢碰你!我是清水河村的,你是哪个村的?我看你穿的这个衣裳,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吧?” 寄柔迟疑张口,还不及出声,见房门“哐”一声被踢开,两名兵士走进来,点了点人数,吆喝道:“起了,都起了!往外走!” 端姑手里的簪子应声而落。她吓得浑身一个哆嗦,慌忙遮遮掩掩地拾起来,重新揣进袖子里。而寄柔也同个扯线木偶般,被她紧紧拽着手,夹杂在这一群人中,被赶牲口似的出了更房,上了两架牛车。 两辆车拉着人,走街串巷,过了濮阳城市集。城里房屋俨然,看不出什么不妥,只是街上行人匆匆,个个缩头缩脑,不敢抬眼。偶有大着胆子往车上瞥几眼的,也是咂咂嘴,摇摇头,便急忙离去了。赵端姑先是羞得面红过耳,继而被看得怒了,也瞪大了眼睛,谁敢看她,她便横眉竖目看回去。走了顿饭功夫,她扯了扯寄柔的袖子,说:“好妹子,我不识字,你看看那匾上写的什么字儿。” 寄柔闻言抬起头看,见到了一座府邸的角门,墙上贴着条子,写的是“开州府濮阳县知开州府事姚”。那厢牛车停了,几名兵丁已经驱赶着众人进府,寄柔趁乱告诉端姑:“到姚知府的府署了。” 众人进了府署,穿过府堂侧边的甬道,便进了后衙。端姑本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无甚见识。如今既抱定了要寻思的念头,也平静下来,一路昂头挺胸,将这府邸里的雕梁画栋、假山奇石看了个津津有味,间或同寄柔耳语几句,寄柔也不搭理,只是闷头想着心事。端姑撇一撇嘴,也便任她去了。 到了后衙正堂外,众人被喝止停在廊下。寄柔年幼,身量也不显眼,于是将视线极快地在周围一掠。方才一路走来,鲜有人声,唯有此时,见屋檐下左右把守着十几名持刀的护卫,穿得乌金铠甲,面色冷肃,兵刃在日头下寒光闪烁。而那正堂上的门大开着,地上摆着两扇屏风,正中的太师椅上安然坐着一名年轻武将,一手腕上缠着只乌黑马鞭,正用鞭柄轻轻扣着几案。另一手捧着一本府库帑簿,看得专注。有名着四品文官服饰的官人正跪在面前,用袖子替他揩去靴子上的灰尘。揩了半晌,一只才好,那将军倒似脚上也长了眼睛,慢悠悠将另一只脚架起来,叫他继续。 寄柔不忍卒睹,连忙撇开眼。那将军背后站立的一名紧袖戎衣的侍卫正巧走了出来,背着手,昂着头,在檐下往众人中瞧了瞧。瞧见有一个身量极纤细的,垂着头,脖子后面倒是雪白细腻。他便走过来,握拳在唇边低咳一声。寄柔眼皮一撩,见这个人高鼻深目,傲气十足,分明是昨夜里从破庙把她掠来的少年,于是怨恨地瞄他一眼,便别过脸去。 这少年虞韶见寄柔看他,脸上立时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负着手,又溜溜达达地踱回去了。 他这一番举动,被另一名侍卫,名叫赵瑟的,一五一十看得清楚。赵瑟生得细眉细眼,笑模笑样,骨子里却最奸猾的。他趁人不备,冲虞韶睐了睐眼,又往将军身上努了努嘴。虞韶撇过头只做看不见,赵瑟“噗”笑了一声,趋前在将军耳边笑道:“人都领来了,您也不抬头看看呐?” 陆宗沅冷哼一声,抬头的同时,放下手里的帑簿,当着心窝直踢一脚,那濮阳知府姚举业臃肿的躯体便往后飞了出去,如山一般瘫在了地上,再没声息了。突生变故,众人都惊怔了,虞韶、赵瑟两人也不敢再打眉眼官司,忙敛容侍立。 陆宗沅似嫌被姚举业玷污了般,轻蔑地掸了掸靴子,起身将帑簿“啪”一声当头扔在姚举业脸上。姚举业颤了一颤,无意识地□□起来。陆宗沅才说道:“姚举业任内,濮阳县一县每年亏空万两以上。姚举业为弥补亏空,计亩派捐,每田一亩,要捐大钱五十文。莅任八年,侵吞部定谷价与勒捐的钱数,计赃不下二十余万两。以小民之脂膏,肥其欲壑,留着这样的狗官,白白浪费濮阳城的米粮。来人,把他拖下去,悬挂在城头,先曝晒三日再说。” 寄柔见他突然翻脸,姚举业一个大活人,生生被踢掉半条命,既觉得快意,又是害怕,心里突突直跳。偷眼觑去,见陆宗沅面不改色地走了出来,目光散漫地在众人脸上扫过。原来他也是很年轻的,不过二十余岁,不穿甲胄,也未戴冠,只穿着件青绢箭袖,长眉秀目,双眼极其的明亮,除非动怒,惯常总含着三分笑意。若将手里的乌鞭换做折扇,便不是武夫,是一名斯文俊秀的书生公子了。 走到檐下,被日头一照,他眯了眯眼,皱眉笑道:“你们倒乖觉,不要老的,只要小的,怕方圆百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被绑回来了,好大动静!”停了一停,又忍笑说:“赵瑟,你去营中点一点人数,但凡没有见过血杀过人的,或是没来得及娶媳妇开荤的,人手一个。只不许挑拣,分到哪个是哪个――男人不见血,就像刀子没开刃,上了战场腿要软,还没娶媳妇的,也趁着命还在给自己留个后――去吧。” 赵瑟笑嘻嘻地答了声“是”,一阵风般地去了。 被虏来的这群女子,任是再糊涂的,也早明白了。当下哭得哭,晕得晕,寄柔也被刚才那席话惊得好像天上冷不防劈下一个响雷,震得半晌做声不得,连手心里被端姑的指甲刺进肉里也不觉得了。隐约中,听见陆宗沅又叫道:“虞韶过来。” 虞韶走过来,虽强作镇定,却抑制不住耳朵也臊红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我杀过人,见过血!” “这样啊……”陆宗沅拖长语调,乜斜了虞韶一眼,然后点点头,仿佛认可了虞韶的说法。 虞韶察言观色,登时懊悔,忙硬着头皮补救道,“可我还没娶媳妇,公子爷也知道,我家里……三世单传。” 陆宗沅忍俊不禁,摇头道:“你才多大,娶媳妇早了点吧。” 虞韶? ?了挺胸膛,不再扭捏,一张脸板板正正,大声道:“回将军,属下十六岁,不早了!”说着不由俊脸微红,垂着的眼帘下,眸子飞快地一转,把视线投向了人群里。 2、歧路之悲(二) 陆宗沅心生疑窦,却不点破,径自走到寄柔面前,上下打量几眼,又围着她转了一圈。最后用鞭柄抵着她下颌,吩咐道:“抬头。” 寄柔闷不吭声,脑袋不是向左扭,便是向右,总不肯与他视线对上。磨了半晌,陆宗沅竟也不急,十分有耐心。她扭到哪,他的鞭柄就跟到哪。寄柔只觉得他这番举动,仿佛逗猫逗狗,极其羞愤之下,突然抬头,把一双黑亮的眸子不躲不闪地盯住他。她的面孔,生的是极娇极艳,眼里鼓着泪,在日头下仿佛湖水中揉了碎金,波光潋滟。脸上浮着红晕,灿若云霞,不像愤怒,倒像是羞怯了。 陆宗沅不错眼地看了片刻,情不自禁将鞭柄移开。他突兀地一笑,对虞韶说道:“算你有些眼光,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虞韶少年面薄,起初仍是扭捏,只是见陆宗沅的神情,分明是准了,他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欢喜,眉头一扬,粲然笑道:“多谢将军……” “谢什么?这个女人不能给你。”陆宗沅打断他的话,然后看也不看一眼瞿然变色的虞韶,径直问寄柔道:“你是濮阳县人?” 寄柔尚未应声,她身侧的端姑早看出三分端倪,忙抢先答道:“是,是清水河村的。她是我妹子,姓赵,叫做金奴。” “赵金奴?”陆宗沅轻声重复了一遍,他点点头,笑道:“我看你的衣着,不像庄户人家的女孩儿。” 端姑惊得一身冷汗,袖子里的手将银簪使劲往掌心一搠,刺痛之下生出急智,答道:“前天是我妹子生辰,爹娘自来疼她,特意请人裁了一身新衣裳。才上身没两天,被……扯得不成样子,她小孩家,气也气得傻了。” 陆宗沅莞尔道:“我看她不只是傻子,还是个哑巴。” 端姑张了张口,只觉袖子被寄柔暗地里扯了一扯,便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寄柔这才冷着脸,答道:“我不是哑巴。” 陆宗沅“哦”一声,问道:“你生辰八字是什么?” 他说着话,眼睛同时往端姑脸上一瞥,这一眼极其锐利,暗含警告之意,端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喉头也梗住了。正焦急时,听见寄柔不假思索地答道:“丁卯甲辰癸卯丁巳。”她眼睛倏地睁大,又怕自己神色落入陆宗沅眼里,忙低下头。之后忽觉手背上一热,原来是眼泪忍不住也落了下来。 这时陆宗沅左右早有伶俐的侍从,将户籍文书奉上,果然见濮阳县治下清水河村,有赵端姑、赵金奴两人在册子上。陆宗沅垂头沉思片刻,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脸上丝毫破绽也无。他随手将册子一扔,虞韶眼疾手快,接到了怀里,他匆忙中掠了一眼,也顾不得细究,说道:“将军,我昨日确实是在清水河村附近碰见她的……” 陆宗沅不置可否,旋身往正堂内走去,虞韶情急,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到厅内,见赵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立在柱子后对着虞韶挤眉弄眼。陆宗沅对赵瑟招招手,赵瑟神情一僵,忙上来回话,称营内有几人几人尚未婚娶,几人几人新近入编,陆宗沅不耐烦听,眉头才一皱,赵瑟便停了下来。 陆宗沅轻飘飘地看了虞韶一眼,却是对着赵瑟说道:“我记得姚举业有几个女儿,生得不错,你好生挑两个,算是我赏你和虞韶的。” “将军!”虞韶脖子一梗,脸上雪白无色,“我不要!” “不许不要。”陆宗沅笑道,“你家里可是三世单传。” 虞韶昂着头,半晌不说话,眼里慢慢浮起一层泪,他也倔强,不肯去擦。陆宗沅置之不理,只顾翻看着手里的帑簿,脸上的笑容却渐渐褪去了。一时寂静无声。赵瑟见场面僵着,抓耳挠腮,只得在虞韶背上搡了一把,又踢他一脚,虞韶扭了扭身子,双手将拳头握得紧紧的,仍是不肯动。赵瑟只得在他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威胁道:“你再犟,当心公子爷一气之下杀了她!一个女人而已,你看中了,谁还敢和你抢?等过几日他气消了,你再说几句软话,也就成了!” 虞韶一怔,极快地用袖子擦去了眼泪,才勉强应了一声,与赵瑟一起退下了。 ** 于寄柔而言,自她夤夜逃离真定城,就仿佛陷入了一场噩梦,因此之后不论落入如何不堪的境地,她也无动于衷,只当自己仍是做梦,等到天亮,嬷嬷在被窝里替她着上中衣鞋袜,盥洗完毕,那梦便是彻底的醒了。因此,当她被领进一间堆金砌玉的华室,见靠窗横着一张卧榻,榻上摆着靛青缎绣如意云纹的引枕,紫檀小案几上摆着笔洗,端砚,隔着水晶帘子的碧纱橱内,有暗香萦绕,水声淅沥时,她竟手足无措,不知是梦还是醒了。 她坐立不安,撩起帘子往碧纱橱内瞧去,见两个掐牙背心的丫头正在往木桶里添水,一个用手试了试,说道:“再加热水。”声音却是陌生极了,不是见喜,也不是她房里任何一个贴身伺候的丫头。 她又爬上榻,透过绡纱窗,隐约看见院子里人迹匆匆,偶有动静,全是兵丁的刀鞘与铠甲撞击的声响。她越发不解了:这是内宅,外院的人怎么走进内宅里来了? 两名丫头兑好了水,笑盈盈地走出来,说道:“赵姑娘,水好了。” 寄柔呆立当场,好似透不过气来一般,半晌,才想到:是了,我是赵姑娘,赵端姑的妹子。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榻边,吸一吸鼻子,问道:“我姐姐去哪了?” 一名丫头抿嘴笑道:“听说下午有位参将看中了赵大姐,陆将军便叫他把人领回去了。” 寄柔险些跳了起来,因怕赵端姑真的宁死不屈,用那只银簪刺死自己,她脸色也白了,结结巴巴地问:“那,她,她这会……” “她这会自然是很好的。”那丫头一边笑着,要上来替寄柔解开衣领的盘扣,寄柔见了鬼似的,忙不迭捂住衣领,噔噔倒退几步,仍不放心,索性跳上榻,指着对方疾言厉色道:“你们不许碰我!” 两名丫头互相交换个眼色,不免犯起愁来,待要再劝,寄柔早一手捂住耳朵,一手胡乱将案几上的笔洗砚台都砸了过去,口中尖声叫道:“滚出去!快滚呀!” 丫头们见她发疯,都急急往外退去,正巧那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陆宗沅走了进来,丫头们如获大释,屈了屈膝,逃也似的去了。 陆宗沅反手合上门,绕过满地的碎瓷片,一步不停地走到榻边。他离得越近,寄柔越紧张,眼见手边的物件都被扔的精光,连两只引枕也抛了出去,她喘口气,慢慢后退着,贴在墙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不许过来!” 陆宗沅微微一笑,也不说话,顾自坐在榻边的矮凳上,将靴子褪了下来。寄柔见他低着头,也不甚在意的样子,一只手轻轻提起裙子,“蹭”地从榻上跳了下来,就要往门口奔去。 脚未着地,陆宗沅伸手一捞,就将她捞了回去。 寄柔“啊”惊呼一声,只觉自己腾空而起,被他抱着往碧纱橱里走去。她顿时醒悟过来,双腿乱踢,双手去推他的胸膛,声音被她自己闷在喉咙里,奄奄一息似的,“我不洗,我不洗!” 陆宗沅止住了步子,在她脸上瞧了瞧,她这会早因羞愤而噙满了泪,又不愿被他看,两手将脸捂个严实,只剩下露在外头的两只耳朵,已然红得剔透了。陆宗沅含着笑,将她左手拿开,她右手便覆上去,右手拿开,左手又覆上去。他在她脖颈间嗅了一嗅,轻笑道:“不洗便不洗。幸好只有脸是脏的。” 寄柔的声音从指缝里泻出来,咬牙切齿地,“下流!” 陆宗沅笑道:“庄户人家的女儿,骂人只会用这两个字?” 寄柔听到他的玉带撞在案几上的声音,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声不响。半晌,才又想起来一句:“无耻!” 陆宗沅听到这句,笑容更盛。见寄柔不再反抗,只紧紧闭着眼,睫毛轻颤,眼泪却像两串珠子似的,从鬓边无声无息地滑下来。那两片薄薄的,嫣红的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着,是在对自己喃喃自语,只是他凑耳去听时,却是低弱地无从分辨是说的什么。 陆宗沅心生怜惜,在榻上左右一看,见有一方绫帕,大概是从她袖子里漏出来的,于是捡起来在她脸上揩了一揩,又扔开了,说道:“好好好,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就不碰你,如何?” 寄柔豁的睁开眼,隔着水雾,见陆宗沅笑看着自己,入鬓的长眉下,那双秀美如女子般的眼睛,眼尾薄薄的双褶斜飞,犹带三分春意。□□的臂膊上,隐约可见肌肉微微贲起。她吃了一惊,慌忙将视线移开,口中讷讷地答道:“我……我姓徐,家父是真定城做布庄生意的,因为听说周军围城,所以带着家仆南逃,路上……惊了马,因此走散了。”一边说着,触动心事,又呜呜咽咽哭起来。 陆宗沅听了这话,未知可否,只用手捏着她的下颌摇了一摇,要笑不笑道:“乖孩子,我可是丑话早说在前头――说实话,我放过你,说假话,就要加倍责罚。” 陆宗沅眉心一跳,捏住下颌将她嘴打开,着实细看,见只是被咬碎表皮,舌头上添了些伤口,并不严重,大约是痛晕过去了,遂放下心来,草草穿戴完毕,叫人带医官前来诊治。 赵瑟听闻冯寄柔咬舌自尽,陆宗沅命医官前去诊治,他心下发虚,也不知道虞韶知道了会怎样发疯,于是要看个究竟。哪知从大堂找到后堂,也不见他身影。一直走进府衙花园,见池畔一堆玲珑的山石背后,露出一道石青地红缘的袍角,扑簌簌一抖一抖,也不知道在作甚,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在那人肩膀上用力一拍,叫道:“虞韶!” 虞韶手下一停,头也不曾回,继续手中的活计。 赵瑟探头探脑地看去,见他脚下躺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野狐,因被一箭射中了眼睛,也未曾流多少血,如今被虞韶用一把错金小匕首从腹下剖了一道口子,慢慢剥出张完整的皮来,在地上流了一滩深红的血水,煞是吓人。 赵瑟看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开口:“天也热了,冬天还早,你剥这狐皮做什么?” 虞韶大约是因剥皮时太过专注,秉着呼吸,一张白脸憋得微红,此时才徐徐吐了一口气,淡淡道:“等打完仗回燕京,兴许天就冷了呢。” 虞韶平日里待人,一贯是这样爱答不理的,听他语气,似乎也无不妥,赵瑟遂放下心来,挨着虞韶肩膀坐在地上,捏一根垂杨柳的枝,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打着山石,闷闷不乐道:“冬天能回去,倒也好了。濮阳城里一呆就是半个月,主子不发话,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等到湖北总兵石卿让率兵前来驰援。”虞韶用袖口擦了擦匕首,心不在焉道,“真定城被围之前,冯宜山早就八百里加急送信给石卿让,请他来解围。濮阳离真定不过一天的路程,石卿让如果要派人来解真定之危,肯定会驻军在濮阳城。” “原来主子爷是要守株待兔!高啊!”赵瑟一拍巴掌,脸上顿时有了神采,“等萧元帅那边破了真定城,公子爷这边活捉石卿让,咱们占了梁国长江以北大半江山,回朝之后,请公子爷在折子里随意提上几句,兴许咱们俩也能封个将军什么做一做呢!” “要回你自己回!”虞韶忽然立起身来,把匕首别回腰里,在池畔撩水洗了洗手,见池水如镜面乍破,绿雾缭绕似的满园芳荫,灿如云霞的桃红杏粉,还有蓝如碧玉、一望无际的天,投在池水中远远近近的倒影,都被忽的打散了,红的绿的,蓝的粉色,都混成了一团,一片流光溢彩,浮光掠影。 虞韶痴痴瞧着,嘴角一弯,露出一个踌躇满志的笑容。他负着手,傲然说道:“我要饮马长江,踏破江南,把大梁国这个花花世界,尽数变成咱们周人的国土。” 赵瑟哈哈一笑,说道:“不错,到时候咱们一个是大元帅,一个是大将军,也封王拜相,像公子一样,想要多少金珠宝贝,美人良驹,都不在话下!”说完之后,他神往良久,傻笑一阵,不意想到冯寄柔的事情,讳莫如深地往虞韶脸上瞄了一眼,欲言又止。 虞韶脸上的神采也渐渐褪去。他弯腰拎起狐皮,胡乱团成一团,没精打采地往回走。 赵瑟追上去,忧心忡忡道:“好兄弟,你可千万听哥哥的话,别犯傻。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也才见过一面而已嘛!再说你昨天也瞧见了,公子爷的眼睛都快粘在她脸上了。你还想跟主子抢人不成?” 虞韶猛地刹住步子,赵瑟收势不及,险些撞上他的背。 虞韶攥紧了手里的狐皮,抬起眼,认真地说:“是我先碰见的,是我救的她。” “瞧你这个死脑筋。”赵瑟讪笑,“天下的事依照都能按照这个理来,也就没那么多是是非非了呀。这濮阳城城守原来还是姚举业在做呢,这会呐?他被挂在城墙上,快晒成人干了!好嘛,你倒是救了她,你为什么不放她走啊?干嘛还把她给弄回城来啊?她要不给你掠回城,不也没有现在这些麻烦事了吗?说到底,人家好好的姑娘家,还是被你从她爹娘身边抢走的哩!” 虞韶欲要辩解,却又无可辩解,只得紧闭了嘴,黯然垂眸。半晌,才低低说道:“我知道了。”然后肩膀一甩,将赵瑟的手甩开,头也不回地去了。 从花园经过穿阁,进了府庭。这知州府衙内宅,是座四合院落,往北是宅门,南边后堂,左右罗列着廊房与门房。西边花厅,称作师竹轩,原本是姚举业召见下属、商谈公务之所,如今被陆宗沅移作书房。东边偏院,一座虚白轩,一座桃李馆,都是陆宗沅的燕居之所。那桃李馆北折而东,种植着一片桃李,晚春醺人欲醉的微风拂过,吹得花枝乱颤,金粉融融的落花打着旋飘进草丛间,如点点红泪,香随风去。 桃李馆原本亦是姚府女眷的住所,现今姚举业的几个女儿妻妾都被没入军中为妓,这一处院落也清冷下来,除却几名仍留在府里服侍的婢女外,也算人迹罕至。虞韶自幼随侍陆宗沅,与他一同起居惯了,去了虚白轩,不见陆宗沅人影,便径直往桃李馆来。本是心无旁骛的,见着那座被粉白云霞掩映着的屋子时,却踯躅起来。 他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槛外,扶着门框,想了想,转身要折回去,脚尖微动,又改了主意,回过身来,伸着脖子往院里瞧了瞧,理了理衣裳,把脸色一正,便走了进去。 他步子有意踩得重,才到门口,未及通报,已经有丫头从里面将帘子打起来。虞韶才一搭眼,便呼吸一窒――他分明见陆宗沅换过一件黄栌夹纱直缀,头发用根青色发带束着,姿态极闲雅地盘腿坐在榻上,眼睛对着面前案几上的一张罗纹洒金纸笺,心神却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冯寄柔便在他脚下跪着,身上新换的姚府丫头穿的紫袄月白绫裙,手里捏着墨锭,在一方松花石暖砚里徐徐研磨着,虽是半垂着眼,那两只眼珠子却像死了一般,半晌也不转动一下。 虞韶眨了眨眼,神色如常地上去见礼,“公子,萧元帅从真定送了信来。”他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信笺,呈了上去,眼睛斜斜往冯寄柔脸上一扫,见她那两道蝶翼般的又黑又密的睫毛,忽然震颤了一下。 陆宗沅“哦”一声,将笔扔开,懒懒靠在引枕上,他盘着的腿舒展开,正好伸到冯寄柔面前,她明显瑟缩了一下,往后挪了挪身子。门口侍立的丫头倒是耳聪目明,训练有素,立马上来替他捏腿。还未碰到衣角,陆宗沅便挥了挥手,道:“不要你。”又把腿大喇喇往冯寄柔面前一横。冯寄柔磨墨的动作一滞,停了一瞬,将砚台和墨锭放回案几上,双手握拳,轻轻在他腿上捶起来。只是那动作仍是十分僵硬的,陆宗沅若是不出声,她便总在同一个部位一直捶下去。陆宗沅眉头越皱越紧,终于说道:“好了,你下去吧。” 冯寄柔便默不作声地下了榻,与虞韶擦肩而过时,却听背后陆宗沅又叫道:“等等。” 她转过身,双手揪着裙子上垂下来的丝络,细细的指节均是泛白了,仍是不抬头,亦不做声。 陆宗沅道:“怎么,主子叫你退下,你连声‘是’也不会答?” 冯寄柔摇了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陆宗沅这会倒来了兴致,她不开口,他也不发话叫她离去。两人一个垂头沉默,一个把胳膊肘放在紫檀小案几上,手托着腮,笑吟吟的,耐心十足。 虞韶自然是知道陆宗沅的脾气,冯寄柔这一声出不来,便是这样木偶似的站到明天,陆宗沅也不会松口。他暗暗焦急,却也不看她,只把脸对着陆宗沅,提醒道:“公子,萧元帅的信到了,是关于真定之围的事,十万火急。”十万火急这四个字,他说得郑重其事。 陆宗沅冷冷瞥他一眼,眸光如电。虞韶心头一跳,面皮上隐约又有发烧的迹象,忙道:“萧元帅信里说,要公子立即弃了濮阳城,助他攻打真定……” “慢着,”陆宗沅忽然打断他,顺手从案几上抄起一个青玉小瓷瓶,抬手一抛,恰好落进冯寄柔怀里。他笑道:“上好金疮药,止痛止血,兴许对你的伤有效,只别又忘了用。记住,你那个舌头到明天还不好,我就让你的好姐姐赵端姑也陪你做了哑巴。” 冯寄柔把小瓷瓶捏在袖子里,这回倒是开腔了,“是。”声音含糊不清,有些滑稽。她脑袋越发垂下去,终于听到陆宗沅说一声“退下”,便急急地掀帘出去了。 虞韶管得住眼睛,却管不住耳朵。聆听着冯寄柔的脚步声消失在帘外,似乎又进了西首稍间,渐至丝毫动静也无了,他才轻轻透口气,正要说话,一抬眼,撞进陆宗沅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他心头微凛,捏着那封真定来的书信,腰背也不由自主挺直了。 陆宗沅一只手往前一递,虞韶忙将书信奉上。 陆宗沅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神色稍缓。他沉吟道:“梁国皇帝新近殁了,庆王作乱,梁太子难继大统,恐怕石卿让这会忙着勤王,已顾不上江北了。”他哈哈一笑,摇头道:“梁国半壁江山唾手可得,萧泽想急着抢占头功,回京述职了。这样的好处,我岂能让他一个人全得了?” 虞韶的眸子顿时亮了,他强压着激动,说道:“公子,皇上肯定会趁着这个机会,挥师南下,一举攻破金陵,公子若是抢在萧元帅前头拿下真定,就可趁机以主帅之位率领大军过江……” “异想天开。”陆宗沅冷哧一声,手腕一扬,萧泽的信便如同破纸片般,轻飘飘落在地上。他浑不在意地托腮想了片刻,最终冷着脸叹了口气,道:“皇上不会让我做这个主帅的。我终究太年轻了,皇上又整日怨我做事不择手段,失之仁厚……哼,萧泽倒是个伪君子,只可惜他姓萧,不姓陆!” 虞韶清亮的眼睛一眨,诚恳道:“公子待我和赵瑟自然是很好的,只是对下人们,可以再仁厚些……” “虞韶。”陆宗沅忽的笑了。 虞韶一见他那过于亲切的笑容,脑中便警铃大作,他立即明智地闭上嘴。 陆宗沅的笑意越发深了,他柔声细语道:“下次你若是再为了替一个丫头解围,当众妄谈军情,泄露军机,我就割了她的耳朵,再有下次,还要挖她的眼睛,你听清楚了?” 虞韶脸色一白,毫不犹豫答道:“听清楚了。”同时弯腰将地上的书信捡起,仔细放回胸前收好。 寄柔独个儿回了稍间,用胰子将一双手搓得通红,又将那只青玉小瓷瓶掏出来,看也不看一眼,踩了几脚,又从窗子扔了出去,方觉解恨。 她在这里无声地折腾,另一头明间里陆宗沅和虞韶说话的声音传过来,却是时高时低,不甚清晰。寄柔蹑手蹑脚,将耳朵贴在湘妃竹帘上,听见他们依稀提到金陵,又提到真定,到底说的什么,却又听不真切。寄柔缓缓将竹帘放下来,失神站着,脑海里却是虞韶那句话不断萦绕,挥之不去。 萧元帅要公子立即弃了濮阳,助他攻打真定…… 她如今被困在濮阳城守府衙,内外重兵把守,连道二门也出不去,可是去了真定,兴许就能逃走,进城去见爹娘了!只要……只要“那个人”愿意带她去真定! 寄柔心里砰砰急跳,掌心渗汗,把一根宫绦在手指上绞来绞去,一时想到之前陆宗沅对她的种种不堪,便禁不住害怕,一时又想起到了真定与爹娘重聚,便是死了也能埋骨在一处,又觉得什么也值得了。如此思前想后,真个天人交战一般。 直想到头晕脑胀,神思昏昏,忽听对面脚步声响起,隔着竹帘的缝隙,瞧见一条人影从明间走出来,走到稍间门口,脚步却停住了,那双似曾相识的粉底皂靴,先是朝着往外的方向,脚尖在地上点了一点,又朝着稍间的门口方向一转,也不知是不是要闯进来。寄柔忙把身子藏在墙后,隔了一瞬,听见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却是往院子里去了。 寄柔心头略安,见四下无人了,才对着铜盆里的水面照了照自己的倒影,又掠了掠鬓发,才一咬牙,一闭眼,勇往直前地往明间去了。 走进屋里,见陆宗沅躺在榻上,头枕双臂,一张洒金笺盖在脸上,胸口轻微地起伏着,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寄柔拿不定主意,离榻远远地站着,止步不前。却见忽然陆宗沅将洒金笺拿开,眼皮撩了她一下,懒洋洋道:“愣着做什么?” 寄柔被他一提醒,顿时想起来自己的来意。她一步一步挪到榻边,看见陆宗沅松散的衣襟,脑海里涌现出被他绑在这里灌酒的情形,脸上顿时连丝毫血色也没有了,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堵得呼吸不得。 暗地里在自己手背上使劲一拧,疼得两颗晶莹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转ccc她对这个已然驾轻就熟,因为当初在家时,但凡她一哭,爹娘就无有不应,百试不灵cc如今,更是连装也不用装了。寄柔背对着陆宗沅,拈了一根墨锭,往砚台里点了几滴茶水,磨了几下,那泪珠子悄没声地落进墨汁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圆圆的波纹便荡漾了开去。 陆宗沅在身后冷眼旁观,瞧得分明,却不开口,也无丝毫动作。 寄柔便犯了难,因她在家时,眼圈才一红,眼泪将落未落时,嬷嬷便立马要来追问的。如今陆宗沅装聋作哑,她倒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努力一回想,平日里十几个丫头服侍她,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叠被铺床,洒扫盥洗,理妆匀面,夏天打扇,冬天熏香,还有一起淘漉玉簪花儿做香粉cc都不成!难道还得请他和她一起绣花打络子么? 磨完了墨,也不见他有写字儿的意思。寄柔苦着脸瞄了他一眼。 陆宗沅一阵闷笑,用拇指在两穴摁了摁,很是头疼道:“伺候人也不会?要我手把手教你?” 寄柔一听这话就犯怵,生怕他果真要手把手来教她,立刻放下砚台,东张西望,瞧见榻边放着一把折扇,便打开来,往榻边一跪坐,替他徐徐打起扇子来。 她这一串动作,笨拙有余,伶俐不足,陆宗沅兴致盎然地一路用目光追随着,见她又木头似的杵在身后不动了,那扇子一晃一晃,扇得他头发飞舞,好不烦乱,便一把将扇子抢回来,“啪”一声收起来,然后点了点寄柔的脸颊,说道:“你是从真定城来的,姓徐,家里做布庄生意?” 寄柔还记得自己那半真半假的说辞,赶紧点头。 陆宗沅嘴角微微一勾,两眼定在她脸上,说道:“你是从真定城来的,不过……你不姓徐,家里也不是做布庄生意的。” 说完,见寄柔嘴唇微张,分明是副震惊的神情,于是越发笃定了。陆宗沅揶揄地笑道:“你的模样形容,分明是个深闺中养大的小姐,自然不会是独个儿一人离开真定……唔,你说和家人失散了,那想必这会心里也急得很,想回真定去看一看他们了。” 寄柔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那对眼珠子,原本是难得有了几分活气,间或一转,好似两丸浸在水银里的极夺目的黑玛瑙珠子,不含丁点杂色,异常澄澈。然而吃了一惊后,立时黯淡了,只是局促不安地瞧了陆宗沅几眼,生怕他嘴里再冒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话来。 陆宗沅不免有几分可惜,对着寄柔勾一勾手指,她犹豫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那副怯生生的娇态,不像个少女,倒像个不知事的孩子了。姚府丫头的衣裳,都是制式的,样式也不甚精细,到了她身上,便嫌腰身太阔,走动时紫袄随着身子一晃一晃,比弱柳扶风还不如。 走到榻边,陆宗沅早心痒难耐,拎着宫绦一拽,寄柔便不由自主往前一跌,正巧落在他怀里。他轻薄地在她腰上捻了一捻,一手轻捻着宫绦,在她耳边吹气似的低声笑道:“想回去真定也不难,我高兴了,自然带你去。” 陆宗沅捏着她的下颌将整张脸转过来正对着自己,这一下,两人四目相对,气息相投,男子身上的温热气息袭来,寄柔既惧怕,又迷惘,简直将要眩晕。无知无觉中,见陆宗沅一张极白净清俊的脸靠近了自己,用一种柔情蜜意地,暧昧不明的语调问道:“知道怎么让人高兴吗?” “不……知道。”寄柔含糊不清地应了,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心念疾转之下,又僵硬着身子,乖顺地伏在他膝前,见陆宗沅那只手捻着宫绦,流连不去地,心里便一阵紧似一阵。不知道他又说了什么,她迷惘地摇摇头。 陆宗沅见她不是摇头便是点头,忽而想起她的伤,便说道:“嗯,险些忘了,你舌头还有伤,刚才给你的药涂了没有?还是在窗下挖个坑埋掉了?” 寄柔头摇得如拨浪鼓般,怕他怀疑,连忙努力说话:“没,没有。”殊不知那副心虚的表情在脸上一览无遗。 她心里犹在疑惑:这个人难道有读心术不成? 陆宗沅拇指的指腹在寄柔的嘴唇上揉了一揉,不知想到什么,出神片刻,才说道:“果真涂了?嘴巴张开来我看看。” 寄柔很是窘迫,谁想他故技重施,她来不及躲闪,已经被他一只手捏住下颌,嘴巴不由得张开来。陆宗沅仔细看去,半晌,才点头道:“好些了。幸而你力气不够,否则咬断了舌根,就须得做一辈子的小哑巴了,和人对答起来嗯嗯啊啊,很好听么?” 寄柔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果真是很不雅观的。不意的,连大张着嘴被人往里看的窘迫也忘记了。 陆宗沅见她那副懵懂的神态,又想她旧伤未好,那窃玉偷香的兴致便也不翼而飞了,况且这会有萧泽的事情压在心头,着实无心他顾,于是,见寄柔悄悄把宫绦从自己手里牵出来,他也懒得阻止,只拍了拍她的脸,说道:“记住了?若是服侍得我高兴,就带你去真定。” 寄柔不抱希望地试探着问:“那你……这会高兴吗?” “差强人意吧。”陆宗沅漫不经心地答道,一边挽起袖子,起身对坐着案几,提起笔来,饱蘸了墨汁,他正要下笔,忽然瞥了寄柔一眼,和悦地吩咐道:“你去外面桃林里折几枝桃花来插瓶。满园的花开得那般热闹,若是无人欣赏,岂不辜负了它?” 3、歧路之悲(三) 寄柔这回倒是毫不犹豫地应了,见那案几上正好摆着一只空的湖田青釉金丝纹梅瓶,便捧起来,掀帘出去。出院子望北走了几步,踏上甬道,道边便是十几株开得蓬勃旺盛的桃花了。寄柔心随意动,不由地一直望北走去,甬道尽头,是一个月亮门洞,隔着一重院子,便是前堂了。偶然有穿铠甲的将士经过,却是没人朝里头看一眼过来,唯有被风卷起的花瓣,洋洋洒洒的,都往墙外去了。 寄柔暗暗地羡慕,心想,她真想像这花瓣一样,即便飘零无依,也好过寸步难移。想当初在真定,这个时节,正到清明祭祖,冯夫人都要携她去城外道观里连日地打清醮,吃素斋。那道观里也是有一片桃林,道士照管得极为静心,专为她去赏玩。祭祖过后,车队回城,一路的莺歌燕舞,多么热闹。今年恐怕连祭祖也没有机会了吧? 想到这里,不由伤心,寄柔泄愤似的牵起一根花枝使劲一甩,被洒了满头满身的花瓣,又忙去拂开。忽觉发间轻轻一动,仿佛有东西砸在了脑袋上,她晃晃头,又顺手一摸,见是一枚青黄的苍耳子,牢牢地粘在了发髻上,怎么也拽不下来。 寄柔正手慌脚乱,听见“噗嗤”一声轻笑。回首看去,见一个黑衣红缘的少年骑坐在短墙上,手上将几粒苍耳子抛上抛下,一双眼睛极得意,又极热切地看着她。他袍底露出一双粉底皂靴,赫然正是刚才和陆宗沅说话的虞韶。 寄柔恨他恨得牙痒,自是不会理会,只冷着脸,低头将梅瓶里的桃花整了一整,便要往回走。 才走一步,鬓边一动,又被砸了一粒苍耳子。 寄柔一跺脚,站住了。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瓦砾,便往他身上掷去。因离得甚远,她又没有准头,本来不指望的,谁料瓦砾一掷出去,虞韶骑在墙头的身子剧烈地一晃,眼看要一头栽下去。 “啊呀!”寄柔一声轻呼脱口而出,半是欢喜,半是惊讶。 半个“呀”字将吐未吐时,却见虞韶凌空一个筋斗,轻松落地,稳稳地站住了。然后他冲寄柔晃了晃手里攥着的瓦砾,咧嘴笑着跑了过来。到了跟前,才敛了笑容,换上一副轻蔑的神态,指着她说道:“你,笨死了。” 他的手指险险要戳到寄柔的鼻尖。寄柔不禁退了一步,警惕地瞪着他,斥道:“你卑鄙无耻。” “咦,我怎么卑鄙无耻了?”虞韶莫名其妙,见寄柔一双眼睛喷火似的,明亮灼人,头发被她扯得乱蓬蓬的,十分滑稽,便憋不住欢喜从心底到了眼里,他笑嘻嘻地说道:“你眼睛别瞪那么大呀,看起来真凶。” 对牛弹琴。寄柔暗自腹诽着,不欲和他废话,掉头要走。辫子却被虞韶在背后一扯,连头皮也扯痛了,她捂住脑袋,豁地转身,说道:“你这个人,怎么跟牛皮糖似的,好厚脸皮!” 虞韶眨一眨眼睛,极委屈,又极不甘地嘟囔道:“你,忘恩负义,我还救了你呢。”见寄柔闻言身体微微一晃,大概是记起了破庙里的事,极为震动,虞韶立马懊恼起来,深恨自己多嘴,又忙补救道:“我昨天又去了那间破庙,欺侮你的人,被我砸晕了还没醒,我干脆在他身上又补了几刀,这回他是铁定没命啦,你报了仇了,高兴吗?” 寄柔登时便是一个寒噤,见他满不在乎地提起杀人的事,脸上还带着几分讨好与卖弄,她便忍不住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停了一瞬,才勉强点了点头。虞韶见她那张白璧般的小脸上毫无血色,乌黑的长睫上下一触,像把小扇子似的,和当初在破庙里灯下惊鸿一瞥的模样如出一辙,只是那时灯光是昏黄的,因此她的脸色不像这样苍白,反倒带着皎洁、柔润的光,令他一颗少年的心扑通通跳的厉害极了。就像此时一样。 虞韶撑不住脸上微红,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眷眷地摸了摸寄柔的辫子,替她放回肩头,怕乱了般,还细致地用手拂了一拂,只是将那两粒苍耳子有意地忽略了。然后他用一种友好亲近的态度,高高兴兴地说道:“你在后宅不方便,以后有什么想吃的玩的,都告诉我,我替你去外面买!公子爷从来不拘束我,我自由得很,想去哪都行!” 寄柔见他那副诚挚的表情不像作伪,顿时心思便活动了,她想了一想,怕人听到似的,左右看了看,才轻声问道:“那你能送我出濮阳城吗?” 虞韶一怔,继而坚定不移地摇头,他说道:“公子爷留你在这里,我放你走,要被责罚的……再说,我,我也不想让你走呀。”那后半句话,已经近乎呢喃,才一出口,他那双茶色的琉璃般的眼睛里便露出一抹羞涩。眼珠子一转,又去留意寄柔听到这话的反应。不出所料,她轻轻叹口气,失望极了。 虞韶心一横,说道:“除了这个,别的什么都可以。” 寄柔踌躇着,又问道:“那你能帮我去打听打听,是不是有个叫见喜的女孩儿也被捉回来了?” 虞韶眉头一皱,道:“她是你什么人?” 寄柔肩膀一垮,嘴唇一咬,眼圈也瞬间红了。她伸手在他身上一搡,气咻咻道:“你问这么多,根本就不是要帮忙的意思。她,她也是个可怜人,跟我一样,被你们这些周国来的强盗贼子掳走了!” 听到强盗贼子四个字,虞韶脸已沉下来了。他气愤不过,待要辩解,满腹的词语却被寄柔眼泪汪汪地给逼了回去,只得一连声地应了,说道:“你叫我找,我找就是了。那她多大,生的什么样儿?” 寄柔便将见喜的样貌年纪一一说与他听。虞韶认真听完,仔细记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暗自欢喜起来。寄柔喜的是,兴许能找到见喜,一同回真定。虞韶却喜的是有了这么由头,日后不论找到与否,总之每天必定要来桃李馆一次,告知她寻人的结果。如此,岂不多了许多见面的机会? 正在遐思,寄柔却脸色一整,道了谢,便捧着梅瓶要走。 虞韶忙在身后将她叫住。寄柔忍着不耐,问道:“又怎么了?” “没怎么。”虞韶本意是要提醒她头上的苍耳子,转念一想,让她带着那个东西一整天,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念头一转,郑而重之地叮嘱道:“你离公子爷远一点,他……他家里已经有妻子了。” 他本想补上一句:我尚未娶妻。只是话到了嘴边,到底面薄,又咽了回去。 寄柔眼帘微垂,对他点一点头,便快步去了。 虞韶得了冯寄柔一句话,如奉纶音,得了闲便往府衙外跑,又私下里打听一个叫做见喜的小丫头。他这一番离奇举动,早被耳报神赵瑟在陆宗沅面前一五一十禀报了。陆宗沅之前修书一封给萧泽,之后便忙着与幕僚琢磨真定城防,又要准备大军开拔离开濮阳,于是对虞韶听之任之,全不放在心上。 因已经确定了梁国内乱,石卿让无暇顾及江北,陆宗沅索性叫城头守兵改旗易帜,换过周国戎衣,并急报周国皇帝,称已攻克濮阳城。姚举业死后,城中庶务,由原濮阳同知暂理。 待到临行前一日,陆宗沅在大堂与众将商议妥了军情,定了由副将程菘率五千兵驻守濮阳,其余人马开往真定城外三十里野狼沟驻扎,与萧泽兵马汇合,协力攻打真定。 一应事宜安排妥当,陆宗沅将布阵图卷成一卷,撂在沙盘旁边,他目光在众将面上一一扫过,到了虞韶脸上,便停下来,说道:“虞韶,你留守濮阳。” 虞韶本来听得极专注,忽闻自己名字被点到,立即坐直了身子,然后,他迷惑地睁大了眼,问道:“那将军你呢?” “我有赵瑟随侍,不用你了。你留在濮阳协助程将军。” 虞韶脑子一懵,“蹭”地站了起来,急得脸色都变了,“我,我不……” 不等他那个“不”字出口,陆宗沅已经将太师椅一推,领头走了。众将不明情况,齐齐起身相送,一时桌椅板凳相撞的声音将虞韶反对的话淹没其中。 虞韶愣了片刻,见陆宗沅的身影已经从堂后消失不见了,他也顾不得去计较众将异样的目光,一路小跑追了出去。 却未赶上陆宗沅,只见赵瑟在二院抄手游廊的边上等着,同情地看着他。 虞韶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气急败坏道:“公子爷他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去?” 赵瑟对虞韶近来的举动颇有些腹诽,闻言只翻了个白眼,故作冷淡道:“公子爷为什么非得要你跟着?” 因为他从晓事起就跟着公子爷了!虞韶心里呐喊着。十年相处,他自是比谁都清楚,公子爷对他最是宠信,最是宽和,就算犯了错,从不肯轻易责备他。就连比他更早进府的赵瑟,也稍嫌不及。下令不许他随侍,竟是十年来头一回。 虞韶的性子,本就是少年老成,除了在陆宗沅面前,也极少将心事在他人面前吐露。因此,他心里再是焦急,再是疑惑,也将满腹不甘咽了回去,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兴许是公子爷觉得我年纪大了,想要我独当一面,自个儿领兵打仗了。” 一边说着,已觉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略觉得尴尬,便停了下来。 赵瑟撇了撇嘴,立即反唇相讥道:“石卿让都不来了,还有什么仗可打再说,公子连一个兵丁都没有派给你,你率领谁去呀哼,你就好生趁这个机会在城守府衙里赏赏花,听小曲,喝个酒吧!” 虞韶被他这一番讽刺激得连都胀红了,只是不愿和赵瑟争执。他转身坐在红漆雕花的围栏上,仰起头,茫然地盯着廊柱上雕刻的纷繁复杂的山水花鸟纹样,心里着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赵瑟也怏怏不乐地坐着。须臾功夫,他忽然从围栏上跳下来,紧握腰间的佩剑,说道:“我要去杀了那个女人!” 虞韶忽觉不妙,飞快地捉住他衣袖,问道:“什么女人,你要去杀谁?” 赵瑟“恪币簧滦湟凰Γ胍谕延萆兀崔植还坏美帕车:“还有哪个?不就是那个把你和公子爷都迷的神魂颠倒的女人嘛!”他说到这里,满脸的懊恼,往地上啐了一口,“呸,小丫头片子,年岁不大,本事不小,早知今日,我当初就当着公子爷的面一剑捅死她干净!” 虞韶脸色凝重起来,他按住赵瑟的肩膀,不许他走,沉声问:“怎么回事?你快说清楚!” “还不是你帮她整天打听一个叫什么喜的丫头,被公子爷知道了!”赵瑟因心虚,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我看你这两天还动不动就往内宅跑,也不知道跟她有什么勾当,如今公子爷都知道啦,自然生你的气了!” 虞韶难以置信,梦游一般开口:“就为了这个,公子爷就不让我跟着他了?” “可不是嘛!”赵瑟恨恨地说道,然后苦口婆心地劝他,“你听哥哥的话,快去跟公子认错,他平日最疼你,你一求情,保准他气也消了,也愿意带你去真定了。哎哟,你说你,榆木脑袋,吃了雄心豹子胆,和他抢女人?他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但凡看中一个,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到手的。这下可好,你们两个,可是拗到一块去了cc总之都是那个女人的过错,我下回有机会,非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你不许碰她!”虞韶急忙喊道,然后他摇头道:“公子爷不是那样的人,也不是为的她……我这就去求公子,问问他到底为的什么。” 一说完,他急不可耐地就要起身,赵瑟嗔目结舌,及时将虞韶拦住,说道:“你果真是迷了心窍了,这种事,怎么好细问你就不怕公子爷恼了,更不待见你了”他说着,在虞韶耳朵上拧了一记,沉痛地说:“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呀?” 虞韶站住了,垂首沉思了片刻,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见她第一眼,就想要她,想叫她做我妻子,一辈子跟着我,不被人欺负。”说完,他便将赵瑟推开,拔脚往后宅去了。 虞韶满头大汗到了后堂东边偏院,扑了个空,又转去师竹轩。才进院子,见这里一反常态,不仅没有重兵把守,反而众侍卫都各自寻了僻静角落,自在说话。虞韶走得甚快,侍卫来不及去阻拦,他已经一阵风似的到了书房门口。 书房门是虚掩的,冲着院子方向的那两扇连环方胜纹样槛窗却是开着的,虞韶所立着的位置,恰巧看得清楚,见陆宗沅在案前摆出一局棋谱,自己左右手对弈。此时似乎遇到了难题,他一手拈着粒黑棋,沉吟良久,回首对身后的人说道:“白子是周兵,黑子是梁兵,如今东北角落上这一方黑子被围,坐困愁城,白子若冲进墙内,黑子则全军覆灭,黑子若杀出墙外,就须得做活,然而我这会倒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它做活了。” 他身旁的人尚未回答,虞韶已好奇地探了探脖子,正瞧见冯寄柔的视线极缓慢地从棋盘上调转到陆宗沅脸上。 一瞬间的茫然后,她回过神来,却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陆宗沅摩挲着棋子,笑看着她,意态坚决。冯寄柔匆忙垂下头,奉上一盏茶,那茶也不知被她捧了多久,犹自袅袅冒着热气。她放下茶盅,十指不易察觉地在衣襟上擦了擦,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绫帕,就要去擦洗棋子。 陆宗沅抬手一拦,抢过绫帕,往她衣襟里一掖,便执着她一只手硬是拽了过来,半扶半抱地强令她坐在自己腿上,才笑道:“你方才看得入迷,连呼吸声也停了,分明是精通此道。不许敷衍,好生把这一局下完。”不待她分辨,便将一枚黑子塞进了她手心里。 冯寄柔身子扭了一扭,待要从他腿上下去,陆宗沅一条臂膀却紧紧箍在她的腰上,不容她动弹分毫。她再要扭,他便不怀好意地笑着,附耳对她低语了一句,说的什么,也听不见,却分明见冯寄柔被惊得好似头发也要根根竖立起来,身子一僵,不敢再动了。挣扎间她松松挽起的发髻也散了,垂下的乌发正遮住了半边脸颊,也不知什么神色,一片耳朵却是立时红的剔透了。陆宗沅原本是专注地望着棋盘,继而也把目光落在她的耳朵上,笑着不说话了,只侧首在她颈子里用鼻子蹭了一蹭。 虞韶一动不动,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也不知是酸是涩,是急是气,立得人快要成泥塑的了,眼里却困着两颗泪珠滴溜溜打着转。忍了半晌,好不容易没有大哭出声,见冯寄柔脸颊冲着棋盘的方向一转,正好冲着窗子的方向,虞韶忙轻轻挪了一步,背靠着墙站在窗后。用袖子粗鲁地在脸上一揩,他屏住呼吸,且听屋里的动静。 冯寄柔果真是受了惊吓,喉咙里被扼住一般,细声细气地说道:“公子现在摆的是金柜势,黑子尽数被白子所围,天衣无缝,要做活金柜势,须得舍身成仁,先跳一黑子,白子断吃,黑子成活,再舍两子,则两白、两黑成劫。若是黑子强行出城,两兵相接,黑子不用非常手段,无法破解白子有眼杀瞎……” 她说话的时候,棋子扣在棋盘上发出轻响,啪啪几声后,却又停了,隔了许久,才听见陆宗沅笑道:“唔,你的‘非常’手段,也是稀松平常。”一阵噼里啪啦,棋子乱响,陆宗沅拨乱棋局,说道:“你回去吧。”虞韶便眼睁睁看着冯寄柔从书房走出来,低眉顺眼,落落寡欢地往外头去了。 虞韶半晌不能动弹,越发心烦意乱。他握了握袖子里的匕首,尽力抛弃杂念,踩着不轻不重的步子到了门边,一推门,便进了书房。他这一推,难免带了几分怨气,那门被撞得哐啷一声响。 陆宗沅一手把玩着棋子,闻声转过头来,眼里丝毫惊讶也无。他淡淡地瞥了虞韶一眼,斥道:“没规没距,看来是我往日太纵着你了。” 虞韶一言不发,径直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陆宗沅波澜不惊道:“你知错了?” 虞韶脸上露出倔强的神色,干脆利落地答道:“不知道。” 陆宗沅“啪”一声将棋子重重扣在案上,停了片刻,他头也不回,冷冷地吩咐道:“这样理直气壮?好的很。我这会有正事要忙,没空和你废话,你出去,不要惹我的眼。” 虞韶肩背挺得越直,脸上紧绷着,一丝表情也没有。过了一盏茶功夫,陆宗沅忽然将棋盘一拂,满盘的棋子如落雨般散落在地上。有几枚掉在虞韶膝盖旁,他便一枚一枚捡了起来,在他捡棋子的这个当口,陆宗沅那白地竹叶暗纹的绉绸衣角已经从眼前一掠而过,和冯寄柔一般,离开书房也往院子里去了。 寄柔听说陆宗沅翌日就要开拔,奔赴真定,半是欢喜半是担忧地回了屋子,见四下无人,便开始打点行李。 她在姚府也不过住了几日,身上分文无有,只仓促收拾出一只小小的青布包袱,用油纸包了几块点心,又放了几件衣裳鞋袜。 自南逃以来,一路波折,浑身上下不多的几件妆饰也丢得精光,只有陆宗沅随手丢给她的几块碎银,她本意是要摈弃不用的,只是想到自己离开濮阳,万一有幸逃出生天,又一时无法和爹娘团聚,衣食住行不都须得用钱于是照着嬷嬷的法子,依葫芦画瓢,在小衣上缝了一只做工极糙的口袋,将碎银子珍而重之地藏了进去。 忙碌了一阵才消停下来,她把包袱抱在怀里,往榻边一坐,心里着实惴惴不安:万一陆宗沅不肯带她去真定怎么办若是大军都开拔了,这后宅应该不会有那么多把守了吧?再者,她要走了,见喜,嬷嬷和偃武三个人却仍旧下落不明,也不知道他们这会是好是坏? 正胡思乱想着,听外头帘子一响,寄柔惊慌失措,将包袱往地上一扔,立起身来站了一瞬,又记起来,忙上前去打帘子。 不等她伸出手,陆宗沅已经自己从外头将帘子打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滞。陆宗沅人站在槛外,手仍挑着帘子,看不出情绪的眸子在她面上定了片刻,才微微一笑,跨过槛来。寄柔被他逼到面前,接连倒退了几步,然后见陆宗沅自己越过自己,往碧纱橱里去了,仿佛并未留意地上多出来的那只包袱。寄柔暗自松口气,四下里一打量,将包袱往榻下一丢,便藏了进去。 她拍拍胸口,踮着脚尖走到隔扇边上,透过那薄如轻雾的青白两色绢纱幔子,见里头人影绰绰,不知就里。忽闻一阵轻响,又有水声哗哗,寄柔面上一红,忙将脖子缩了回来。疾步走到窗下坐着,随手抓来一团布料,也不知是什么,便捻针穿线,做出一副专心缝补的神情。 未几,偶觉耳畔有热气熏人,她如梦初醒,方知自己惦记着真定的事,已然又不知不觉地发起呆来,忙胡乱走了几针,眼睛在身侧迅速一掠,见陆宗沅上身只穿着一件雪白的立领中单,正从背后凑过来看她手里的活计。因刚盥洗过,不仅气息是湿润的,头发也微湿,越发显出乌黑的鬓,白净的脸来,那一管鼻子是极其端正,恰到好处的,睫毛亦长得稍显柔情了些,连眼睛也如寒冬腊月的星子一般,清冷明亮。 别的将军,譬如爹爹,总是被风吹日晒,皮粗肉糙,这个人,倒好似十八女儿,细皮嫩肉,从不曾见过天日一般。寄柔一边犯着嘀咕,脖子忍不住偏了偏,想要离他远一些。 “别再扭了,当心得了歪脖子病。”陆宗沅戏谑道,他从身后用两手固定住她的脑袋,又指了指她手里的针线活,说道:“你在家里,女红师傅都是这样教的当心日后嫁了出去,被夫家嫌弃。” 寄柔心里一酸,险些落泪。强自忍住了,心道:自己被人这样凌|辱,苟活在世上已是不该了,还哪能觊觎着嫁人也不过回了真定,若城破了,便陪爹娘一同赴死,在九泉之下侍奉二老罢了。 暮色四合的时候,冯寄柔沉睡未醒,陆宗沅用自己的外裳将她裹了,移至碧纱橱内的床上,然后自己在外头榻上翻看了几片军务,正看得双目微d,听窗棂被人在外头扣的“驾驾”轻响,赵瑟的声音期期艾艾地说道:“公子,虞韶他,他还在师竹轩跪着呢。” 陆宗沅眉头一蹙,转头道:“他从下午到现在,一直没动?” “没有。我劝他也不听,还是您亲自去看看吧。” 一声过后,再无回应。赵瑟等得焦急,又不敢去催,只得伸长了脖子从槛窗的格子里偷瞄进去,见碧纱橱内烛影摇红,花遮翠拥,虽不见人影,却有无限的旖旎自这一隙乍现的春光中流泻出来。他年纪已长,自然晓得其中根底。只是想到还在师竹轩跪着的虞韶,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忽见帘子微动,陆宗沅披着一件氅衣,走了出来。赵瑟忙叫道:“公子。”见陆宗沅脸色阴沉得可怕,也不敢催促,便低下头,跟在他身后。 到了师竹轩,见虞韶果然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纹丝不动地跪着。书房里已经掌了灯,蜡油如泪珠般滚落,灯花偶尔“啪”一声炸裂开来,他连眉头也不动一下,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被拉得极长,又极孤寂。 “虞韶。”赵瑟叫了一声,“公子来了。” 虞韶身子一晃,似要回头,却又忍住了,只是肩背越发挺直了。 赵瑟见他仍是一副死不悔改的犟脾气,气得直咬后槽牙,正要上去拉他,却被陆宗沅叫住了。 “你先退下吧,我有话要单独同虞韶说。”陆宗沅淡淡道,“顺便叫程崧把那个丫头带过来。” “……哪个丫头?”赵瑟疑惑地问道。 “你去,程崧自然知道。” 赵瑟应了一声,便快步去了。 陆宗沅弯腰,从虞韶腰间拔出那把黄金小匕首,不慌不忙地用刀尖剔了剔灯捻子,然后送回刀鞘里,扔到虞韶怀中。虞韶脸上先是一紧,见到他如此举动,又缓和下来,不作声地把匕首别回了腰间――这把黄金匕首,刀鞘上镶着各色宝石,华丽不实用,是幼年时陆宗沅当件玩意赏给他的,他少年心性,贪好这些漂亮的物事,因此多年来爱不释手,始终不离其左右。 如今匕首好端端地在腰间,他不知为何,心头松了一口气,认为陆宗沅不至于就与他生疏了――于是不由得眉宇一舒。 陆宗沅见状,摇一摇头,说道:“你看见了,有些东西,我给了你,就是你的,不会要回来,我不给你,自是有理由的。” 虞韶低声答是,一边把这句话反复琢磨一番,似明白,却又疑惑。只是陆宗沅的语气却是比往日严厉许多的,虞韶本来就跪了许久,从肩膀往下,俱都麻木了,又不见换来半句慰藉,于是眼睛一眨,那又密又卷的睫毛就湿润了,只是没有出声,只把嘴唇抿得极紧。 “孩子气!”陆宗沅无奈道,他一指旁边的圆凳,说道:“坐吧,等程崧来了说话。” “多谢公子。”虞韶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模样,扶着桌子站起来,慢慢落座,一手却遮遮掩掩地在膝盖上轻轻揉着,一边问道:“公子刚才说的丫头……是哪个丫头?” “见喜。”陆宗沅微微一笑,直视着虞韶,“你最近不是跟疯了一样的找她吗?” 虞韶险些从凳子上蹦起来,趔趄了一下,又一脸赧然地坐了回去,睁大的眼睛里满是诧异,“公子什么时候找到她的?” “在你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之前。” 虞韶长大了嘴巴,继而意识到自己这个模样大概很蠢相,忙又闭上,心里有千万个疑惑要问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得时而觑一眼陆宗沅的表情,时而望着帘子发呆,只盼着程崧快些将那个丫头带来。 外头出现动静时,恰巧虞韶的双腿也有了知觉,他立时跳了起来,一眼瞧见程崧手里拎着衣领,将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扔了进来。这丫头生着一张圆脸,头大身子小,被扔过来后,撞到墙上,便顺着墙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 “你,你……”虞韶指着她,想问她是不是见喜,话未出口,心念一转,又道:“你和清水河村的赵金奴是什么关系?” 陆宗沅哂笑了一下,直接对见喜说道:“你告诉他,是怎么从真定城冯府到的濮阳,你服侍的那位冯小姐,冯宜山的女儿,又是什么模样,在哪里和你分开的。” 见喜便断断续续将那夜离开真定的事情讲了一遍。她年纪尚幼,之前又受了诸多惊吓,因此神智不大清楚,将事情讲得颠三倒四,直讲到她在清水河边被周兵掳上马,亲眼看着偃武赶着马车疾驰而去,而她被掳回城,遇到程崧手下的副将云云。 陆宗沅挥一挥手,程崧便及时将她喝止。见喜连忙自己双手捂着嘴,两只眼睛畏惧地在陆宗沅脸上看一看,又在虞韶脸上看一看。 陆宗沅柔和地说道:“虞韶,你本性纯良,却不傻,听了这番话,还不明白?那个丫头几时跟你亲口说过,她叫做赵金奴?她的言行举止,又有半点像个庄户人家的女儿?” 虞韶心里清楚,他口中的“那个丫头”指的是哪个。只是一时难以置信,脑子里嗡嗡响着,心乱如麻。他低头想了许久,才问见喜道:“那……那位冯小姐,她叫什么名字?” 见喜声如蚊鸣:“寄、寄柔。” 4、歧路之悲(四) 虞韶脸色渐渐地变了。原本是雪白无色的底子,如洇染了胭脂般,生起两片红晕,竟比女孩子还艳丽三分,只是那两道又黑又长、桀骜不驯的眉毛,高高得挑了起来,掩饰不住的气愤和懊恼,令他那张俊俏的、孩子气的脸显出几分凶相。 陆宗沅使个眼色,令程崧将见喜带下去。虞韶恨恨地坐回圆凳上,才一瞬,又回过头来,问道:“公子,你几时知道她是冯宜山女儿的?” “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有些怀疑,后来相处两日,便确信是冯宜山的女儿没错。”陆宗沅对虞韶说话时,是极温和的。只是天色晚了,又闹了这么一出,难免语气里添了一丝疲倦。他捏了捏额角,仍用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看着虞韶,说道:“我早打听过了,冯宜山膝下只有这么一名女儿,平时爱逾珍宝,如今她误打误撞落到了我的手里,不用她来逼冯宜山低头,岂不可惜了我不让你去真定,也是怕你一时糊涂,为了一个女人破坏大事。” 虞韶一愣,脱口而出:“我不会。” 陆宗沅好气又好笑,说道:“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都敢三天两头往后宅跑,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虞韶脸上火烧火燎,嗫嚅了几句。眉毛也耷拉了下来,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说道:“我若早知道她是冯宜山的女儿,一定不会……” 不会如何不会救她不会看她一眼,同她说一句话还是不会费心巴力替她去找丫头,好让她逃出濮阳虞韶心里一声声地质问自己,脑海中却不断浮现着冯寄柔的弯弯眉毛,杏脸桃腮,还有在桃林里难得的对他一笑。他一颗年轻的心迷失在雾里,空落落地也不知从何处着地了。 他烦躁地晃了晃脑袋,要说服自己似的,语气凝重地又重复了一便道:“我不会。” 陆宗沅瞧了他片刻,笑了,说道:“既然如此,你便明日和我一同走吧。” 虞韶大喜过望,琉璃般的眸子顿时亮得璀璨,他说道:“好,多谢公子!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 陆宗沅颔首,说道:“回去用药酒搓一搓膝盖,明天还要骑一天的马。” 虞韶忙不迭点头,说要走,脚下却迟迟不动。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一些。他眼神游移不定,终于一撩袍出了书房,不过一瞬,又折了回来,两眼定定地对着陆宗沅,问道:“公子,你……也喜欢她吗?” 陆宗沅心如明镜,见他此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呵的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孩子话。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过好奇冯宜山的女儿是什么滋味而已。” 虞韶眸子先是一亮,继而又黯了,他问道:“那等真定城破了,咱们带她回去吗?” “如果到时她还活着,也无不可。” 部队行军,自来是夤夜启程。寄柔手臂上挽着那只小小青布包袱,披着斗篷,兜头盖下来,将身形遮盖得严实极了。暮春的黎明,仍有料峭的寒意,空气是清冽彻骨的。她撩起风帽的边,瞧见天边一抹幽暗的蓝,夹着丝丝缕缕的鱼肚白色,冷寂的星子忽远忽近地闪耀着。近万的兵丁,连声咳嗽也不闻,唯有铠甲和刀鞘撞击时发出的铿锵之声。冷月的锐芒倒映在锋利的刀刃上,有一道幽光折射进她的眼瞳里。 只有马,没有车。她往四周扫了一眼,忽然身后一双手卡住腰身,将她举了起来。她很机灵地一脚踩着马镫,另一只脚刚抬起来,便酸软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两腿仿佛灌了沉重的铅,行动间拉扯到了腿内侧的筋,疼得她不由发出“嘶”一声。 声音未落,陆宗沅已经从背后上了马,顺势将她也抱了上来,安置在自己身前。 众目睽睽之下,寄柔难堪极了,便将身子扭了一扭,又往前挪了一挪。不意从腰到腿实在是动弹不得,只上身往前一扑,整张脸埋进了马鬃里。陆宗沅便将她捞了回来,在耳边轻声威胁道:“你别像虫子似的蠕来蠕去,别人兴许还能少看你几眼。” 寄柔忙将嘴里的马毛吐出来,老老实实不敢动了。 队伍开始缓缓移动。 “驾!”一声高喝,虞韶单人一骑,目不斜视,面色极冷峻,流星赶月般地从眼前疾驰而过。强劲的风将寄柔鬓边的发丝吹拂得飘起。寄柔的目光忙追过去,见虞韶连头也不曾回一个,身影极快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从真定到濮阳,寄柔乘马车,一日一夜方到。队伍急行军,中途不曾停歇片刻,不过到傍晚时,就瞧见一条狭长的深谷横亘眼前,背后青山隐隐,一道奇峰屹然独立。寄柔被放下马来,从峡谷里往山峰上眺望一阵,一颗心跳得迅猛无比。手上一时无力,连包袱也险些掉了。她回过神来,忙将包袱紧紧地攥在手心,再偷眼一瞧,见陆宗沅已经不知去向,众兵将井然有序,有的喂马饮水,有的埋锅造饭,竟是打算在峡谷里安营扎寨了。 寄柔双手抱着膝盖,蜷缩着坐在地上,眼睛望着青葱的山发呆。 栖霞观后院的桃花,应该开得正盛吧? 翻过这座山,上了栖霞峰,就能远远瞧见真定城的城门了,不知道爹这会是否穿了铠甲,率领着手下的兵丁,在城头把守还是和娘在家长吁短叹,不晓得她现在是否到了金陵姨母家 爹娘知道还有这么许多的周兵已经悄无声息地迫近了吗? 漫无目的地想着,忽觉颊边一阵微痒,原来是两行眼泪已经顺着腮徐徐地蜿蜒而下,无声坠落。 背心被石子砸了一记。寄柔忙擦了眼泪,回头一看,见虞韶一手拎着水囊,面色不豫地走过来。 “天色晚了,你,快回营帐去。”他说道,脸上丝毫表情也没有。 寄柔有些惊讶地站了起来。虞韶经过她身边,继续往前走去,走了一段,停下来回头一看,见她没动,便指了指一顶营帐的方向。寄柔只得携着包袱跟了上去,进了帐,虞韶没有跟进来,反而双腿一盘,席地坐在外头,将脊背对着帐子里的寄柔。 寄柔因想着自己和爹娘不过相隔咫尺,却无法靠近,心里暗暗地焦急,也不去想他的表情是否有异,只把包袱往褥子上一扔,便开始满地打转,绞尽脑汁想着逃离的办法。想得日头西垂,暮□□临,军营中除了马儿轻轻发出“突突”的鼻息之外,再无多余人声时,寄柔才惊觉已经入夜,陆宗沅却不曾来看过一眼。 他今晚,应该不会再来折腾她了吧? 寄柔在黑暗里发了一阵傻,轻手轻脚地走到帐子门口,用指尖拈起帘子,从缝隙里往外一看,视线被一道黑色的背影堵住了。 是虞韶。他像一尊塑像般守坐在帐外,一动不动。呼吸是悠长的,大概是已经熟睡了。 寄柔猫着腰,从帘子的缝隙里钻出去,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冷不丁一条腿伸了出来,拦住她的去路。她拼命将险些出口的惊呼咽回去。见虞韶一腿伸长,一腿屈起,胳膊抵着膝盖,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他冷冷地瞥她一眼,有意将匕首雪亮的刃在火光下晃了晃,问道:“干嘛去?” “我、我要解手。”寄柔的脸红的快滴血。 “就在里面解!”虞韶扔下这一句,就转过头去。 寄柔气急,四下一逡巡,没有瓦砾石子。见他如拦路虎般盘踞着,一时连闺训礼仪也抛之脑后,提起裙角便往他背上踹去。虞韶背上似长了眼睛,上身往前一俯,一只手如电般迅猛往后一抓,再一扯,她便被扯得身子一歪,踉跄着栽倒在地上。狼狈不提,腿上本来是酸软无力,被他这一抓,寄柔终于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虞韶先是一呆,继而被火灼伤一般,忙收回手,在身上擦了擦,又将闻声赶来的巡夜的兵士驱赶了回去,这才对寄柔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别乱嚷嚷!” 寄柔只觉得抓住了他的把柄,也顾不得腿酸,便爬起来问道:“我要找的那个丫头,你帮我找到没有?” 虞韶面色陡然一冷,干巴巴地说道:“没有!” 寄柔的嗓门便低了一些,她眉间一蹙,幽幽地说道:“你说话不算数呀。” 虞韶没有做声。 寄柔瞅着他的后脑勺,也不知他是个什么表情。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其他,她蹲下去,到了他身边,扯一扯他的袖子,仰起脸来,可怜巴巴地说道:“那你放我走吧……”营帐围成的圈中,是有篝火的,寄柔的位置,正是面对着火源,那张脸被照得毫发毕现,盈盈的眼眸中,水波荡漾,一滴泪珠子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虞韶在黑暗中,也不知看了多久,他那张被阴影遮盖了大半的少年的脸,忽然有类似难过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即他把头撇到了别处,闷声说道:“你快回帐子里去!” 寄柔不肯罢休,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虞韶索性把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他的声音也冷了许多:“快些回去,不许再出来,不然我把你绑起来。” 寄柔立即转身,撒丫子跑回帐子里去了。 虞韶这才把掌心在火光下展开,牢牢地看了半晌,又收回去了。 天际的金光刺透重重的晨霭,驱散山谷间漂浮的轻雾。从峰顶极目远眺时,真定城如一只蛰伏的兽,蜷曲在平原上。四围的山绵延起伏的曲线,衬着背后苍蓝空渺的天,也成了纸上黑色的剪影。它们窥视着,雌伏着,悄然无息地将这一片人间烟火吞噬进去。 萧泽攀上顶峰,拾小道往右手一折,见陆宗沅立在一块孤峙的巨石上,身后不远处守着赵瑟。天虽是蒙蒙亮,他那件月白羽缎的披风仍是异常醒目,颈子里的系带被山风卷着,飞起掠在那张意气风发、秀逸出尘的脸上,连萧泽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才上前见礼道:“世子。” 陆宗沅回了个半礼,在萧泽脸上端详片刻,见他仍是一张黧黑瘦削、不苟言笑的老脸,他嘴角一扬,脸上的笑容便更愉悦了几分,“萧将军,近来真定城似乎没有什么动静啊?” “冯宜山曾在西北同羌族打过十多年的仗,已经是只老狐狸了。”萧泽摇摇头,立在万丈悬崖边上,面不改色地指着脚下数里外的真定城给陆宗沅看,“世子请看,真定城四面环山,地势险恶,易守难攻。然而此城又是扼守南去的关要,不得不破。我军向来长野战,梁军却善守城,这半个月我也想了不少办法,只是不能将冯宜山引出来。真定城民兵上万人,粮草充足,又有火炮,轻易也靠近不得,的确让人有些头疼。” 陆宗沅朗声笑道:“照我看,冯宜山是狐狸不假,萧将军却是一位最善捕捉狐狸的猎人呀。” “世子过誉。”萧泽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在陆宗沅脸上,难得那素来严肃的眼里竟有一丝揶揄,“有濮阳的粮草撑着,也能轻松熬过去,只是时日要拖得久了。若是世子等得,也可以等到真定城破后,你我二人一同返京述职,到时候这真定城自然也有世子的一半功劳。” “你等得,我等不得。”陆宗沅一双眼睛望着真定城,面带微笑道:“冯宜山是狐狸,我手头有饵,还怕狐狸不出洞萧将军,如果我三天之内拿下真定城,此趟回京,萧将军就把这个抚远元帅的头衔让给我做如何?”他闲闲地说着,乜了萧泽一眼。 萧泽冷笑一声,面孔越发黑了,他说道:“世子,你少年人,说话莫要太满。若是真能三天内破城,不光抚远元帅给你做,我手下的五万甲兵也任你驱驰,如何?” “击掌为誓?”陆宗沅转过来对着萧泽。眸子里的得逞一闪而逝。 萧泽反而犯难了,见陆宗沅的手掌高高的举着,没奈何,只得心一横,与他手掌相击。两人闲谈片刻,都觉话不投机,萧泽便自己下山去了。 赵瑟一等萧泽离开,便不失时机地凑了上来,极感兴趣地问道:“公子,有什么妙计能三天破城?” “哪来的妙计?”陆宗沅不屑地一笑,说道:“萧泽这个人,最是伪善。他想得倒美,拖一阵,待到城里乱了,一道降表下去,不费一兵一卒就想将真定收入囊中。岂知冯宜山这个人和姚举业是大不相同。恐怕他宁愿拖着全城的百姓一起替梁国陪葬,也不肯接萧泽的降表。既如此,未免夜长梦多,不如选精兵五百,以硬木、石板为掩护,从北门给它生生挖一个洞出来,城自然就破了。” 赵瑟咋舌道:“周兵的火炮极厉害,这样一来,这五百精兵岂不有去无回?” “咱们大周精兵何止五十万,这区区五百,又算的什么莫说五百,就是赔上五千,只要能取下真定城,就是值得。现在长江以北尽数被破,皇上可是望眼欲穿地盼着真定这一战哪!” 赵瑟情不自禁地点头,少年因兴奋而起了红晕的脸庞对着真定城,见日头东升,万丈金芒招摇在城池上方,将那面被风吹得烈烈的大旗上一个冯字照得十分清晰。真定城仿佛还没有醒,城门内外无人通行,连城里也鲜少有人走动,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危险的来临。而围城一周的护城河水,却如往昔一般,静静地流淌着,如一条碧色的缎带,游走在绿意盎然的原野上。 “公子!”赵瑟向往地说道:“听说梁国都城所在的金陵,有十丈软红,百里金粉,秦淮河里的脂粉顺着水流,全城都是香的。岸边的红灯笼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遗落在道边的绣鞋上的珍珠,拣一拣,能装一箩筐哩!等咱们破了真定,是不是就要去金陵了?” “不错。最多再有一年,咱们就能到金陵啦!”陆宗沅眉目飞扬,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初升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投在万丈仞壁上,被彩霞托起,乘青云之势,那一条孤影,渐至磅礴。他凝视片刻,便将松开的系带收一收紧,最后看了一眼群山包围的真定,大步往山下走去。 寄柔这一夜,辗转反侧,始终不能成眠,一直到天快蒙蒙亮时,依旧不甘心地往帐子外一瞧,见虞韶连位置也不曾挪动一寸,于是终于绝望了,将一条被褥拖到角落里簇拥着自己,阖目睡去。 正半梦半醒间,只觉被子似乎被人扯动了一下,她心生警惕,立即将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睁开,见陆宗沅正弯下腰来,一只手将将贴到自己面颊上来。 她忙往后一躲,陆宗沅手下不停,把一缕垂落的发丝夹到她耳后,轻笑道:“你这一缕发丝,着实淘气,正巧垂落在鼻子下面,一呼吸时,它便在鼻孔里搔着,看得我都替你觉得痒。” 寄柔下意识地便要往鼻子摸去,手到一半,又硬是忍住了。两眼将泪水迅速地聚集起,她撇开被子,噗通一声跪在陆宗沅面前,牵着他的衣角,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哀求道:“公子,你答应过要送我去真定的。” 陆宗沅眉头一挑,将她下颌抬起,笑道:“怎么,是不是求了一晚上虞韶,他不肯放你,所以又来求我” 寄柔心里一跳,使劲摇头,“我没有!” 陆宗沅玩味的目光看得寄柔心惊肉跳,她腰一塌,人便矮下去,陆宗沅也不阻止,任由她的尖尖的小小下颌从指尖滑走。眼前所见便只有那墨黑的发顶心了。她人虽小,却生得乌黑浓密的秀发,一晚上不睡,发髻散了,头发自两侧披覆下来,水一般,且是流动的,闪耀着光泽的,在帐子里散发着幽幽的暗香。想她自流离失所,已有半月了,身上和发间,却仍是氤氲着芬芳的……陆宗沅心生摇曳,自臂弯下将她抱了起来,在发间深深一嗅,低语道:“知道你是什么味道吗?是甜的,既甜,又软……” 寄柔听他说话,那一夜的记忆源源不断地涌现,她心头乱跳,一边躲避,又怕被外面的虞韶听到,把嗓子压得极低,连声反驳道:“我不是!我什么味道也没有!” 陆宗沅哪听她胡言乱语,方才在顶峰时激荡的心情尚未平复,他此刻很想不顾一切地去抓住什么,再狠狠地捏碎,好使自己平静下来。眼前这个娇柔的,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女人,正是个最好的发泄对象。他在她的樱唇上咬了一口,阻止她的喋喋不休,然后将衣襟一分,一只手便伸了进去。 寄柔敏感地察觉到了陆宗沅此时的亢奋,他仿佛生了十七八只手,这只按下去,那只便起来。他的气息,也是强硬得不容人拒绝。很快,那种熟悉的痛楚再度袭来,似乎比之前更甚,寄柔背上瞬间就浮起了一身冷汗,她用双手紧紧捂住脸,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哭,也不能喊,这里离真定城太近了,爹娘会听见,会看见。 清晨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她雪白中慢慢渗出红晕的肌肤上,她像一波水纹般,轻轻地荡漾着。 陆宗沅俯下身,在她那莹润如珠的耳垂上一阵温柔缠绵的噬咬。寄柔突如其来的一个冷颤,胸前立时起了一片细密的颗粒。她把脸微微一偏,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公子,你在家里的那位夫人,是什么样子的” 陆宗沅动作一停,把视线转移到她脸上。两人的目光碰触到一起,她这会竟不躲闪了,黑眸如曜石一般,把一张娇艳欲滴的樱唇映得越发的红润可爱。她睫毛轻扬,眼珠子一动,竟带了三分专注,三分好奇,又问道:“你的夫人,也是这样被你娶进家门的吗?” 陆宗沅哑然失笑。见寄柔问得认真,他便敷衍地给了她一个答案:“她么,自然不是,我们在成亲之前,不曾见过面。她和你不同。” “哪里不同?”寄柔追问道。 “我不喜欢她,却喜欢你呀。”陆宗沅温柔地回答,然后他兴致盎然地打量着寄柔的神色,说道:“怎么,你想见她吗?” 寄柔乖巧地点了点头。 陆宗沅打趣她,“不急着回真定去见你爹娘了?” 寄柔的脸上浮起一抹与她这个年纪不符的苍白的笑容,她说道:“不,我想一辈子都不用见到他们。” “那可不行。”陆宗沅诡异地笑了,他伸出手,在周围一堆寄柔的衣物里翻找了一阵,然后把一块海棠红的绫帕拈出来,展开一看,见帕子上绣的是一茎莲花,并一只停驻在花瓣上的蛾子。他将绣帕拎起来,笑道:“这个帕子给我可好?” 寄柔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顿时一变,说道:“不好!”便要来夺。陆宗沅故意逗她似的,提着帕子在她眼前左右一晃,又从空中一抛,寄柔跳起来,眼睁睁看着帕子轻飘飘落进了他的掌心。然后陆宗沅对她展开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起身走到了帐外。 “虞韶!”他喊了一声,“把这个帕子挂在箭簇上,往真定城门上射,切记,要让冯宜山看得着,却摸不到。” 寄柔在帐子里,字字听得清晰,如同晴天里一个霹雳,人都被震晕了。听见耳际虞韶似乎是应了一声,寄柔不由分说往外一冲,见虞韶背着一柄长弓,高踞在马上,手中将马缰一掣,就要掉头。寄柔奔上来,两手牢牢抓住辔头,也不管陆宗沅,只把一双凄楚无助的眼睛看住了虞韶,颤抖着声音道:“把帕子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 虞韶牵住了马缰,眼神一闪,轻斥道:“避开。” 寄柔坚决地摇头。 虞韶无计可施,双腿一夹马腹,掉头便走。寄柔被扯得身子一斜,栽倒在地上。见虞韶连人带马已经绝尘而去,她顾不得摔的满脸尘土,忙起身要追,被一股蛮力从背后一提,再一甩,就扔进了赵瑟的怀里。陆宗沅也翻身上马,用马鞭指着赵瑟吩咐道:“带她一起走,把人看好了,要是让她跑了或者自尽了,你就自己拎着脑袋来见我!” 赵瑟如同接到烫手山芋,左右为难,眼睛四下里找绳子,只觉手腕上一痛,惊得他险些跳起来,指着寄柔骂道:“你,你快松口,不准咬人!”见恐吓无效,索性抽手给了她一记耳光,寄柔被打得不由松了口,脸颊上肿的老高,眼睛里半点神采也没有,好似魂灵也离了体,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赵瑟一解多日来的怨气,手掌吓唬似的又扬了扬,逗她道:“你咬啊?你再咬啊黄毛丫头一个,身无二两肉,真不知道公子看上你哪……” 山谷里突然一阵震颤,赵瑟吓得一个哆嗦,忙朝后看去,见成千上万的将士着了甲胄,左右两翼为步兵,中间簇拥着骑兵,已经声势浩大地准备出谷了。自高处看下去,那一条极长的队伍,如巨大的黑龙,徐徐地前行着,口令一响,铠甲与兵器撞击的声音,整齐如一的脚步声,令整个山谷都瑟瑟发抖起来。在他们两个发呆的时候,终于滚滚的人流压了过来,迎面而至的凛凛杀气,兵刃上阳光折射的锐芒,激起了少年胸膛里好斗的热血,赵瑟兴奋不已,见寄柔轻飘飘的似乎没有多少重量,便从袍子上撕了一截,将寄柔嘴巴一堵,颈子后面一记手刀,便将她挟在腋下,随意解了一匹马,紧随大军而去。 天与地都变了颜色。出了野狼沟,满天卷起的烟尘呛人口鼻,林立的各色旗子,枪头的红樱,将士头盔上的翎羽,将头顶的天遮得严严实实。脚下的地,是成千上万的靴子,马蹄,无穷无尽地从眼前掠过,一一地后退了。风在耳边呼呼的吹,“轰”一声巨响,远处炸开了一个雷,大地都被震得摇了一摇,乌黑的烟尘裹着沙砾席卷了过来。 队伍停了下来。有人在安抚嘶鸣的战马,也有人前前后后地跑着传递消息。 赵瑟趁着这个机会,快马加鞭,赶到了队伍前头,陆宗沅的身侧。 虞韶背着弓,上半身低伏在马背上,从那乌黑的烟尘中狼狈地逃了回来。到了陆宗沅面前,他抬起头,雪白的脸上抹得黑一道白一道,陆宗沅眼里丝毫笑意也没有,只问道:“那一箭射出去了?” “正中城门。”虞韶用袖子揩了揩脸,指着他来的方向,“才射出去,冯宜山的火炮就轰了过来,地上被轰了好大一个坑。公子,咱们要是再靠近,不算流矢和投石车,只一炮大概就能击中百十号人。” 萧泽也被左右十来名侍卫护着,拍马赶上前来,他从陆宗沅手里接过千里眼,往城头看了几眼,奇道:“你的箭簇上钉的什么?给冯宜山的招降书?” “错了,是战书。”陆宗沅笑道,“我要约他出城,在野狼沟前一战。” 萧泽瞥他一眼,又将千里眼搭在眼前看了一阵,口中怀疑地说道:“我看颜色花花绿绿的,果真是战书既然是战书,为何不交到他手里,钉在城门上那么高,谁够的着”略顿一顿,他惊异地叫道:“咦,不对,冯宜山的举动有些反常……” 陆宗沅微微地一笑,也不解释,只回身叫道:“赵瑟!” 赵瑟欢快地应了一声,拍马上前,纵身跳了下来。不料他刹得急了,缰绳才一松,那马扭着脖子嘶鸣了一声,将背上的冯寄柔撂在地上,不安地尥着蹶子。 “小心!”虞韶一直紧盯着赵瑟的马,见它高扬起的蹄子险险就要踏在冯寄柔身上,迅速上前牵住辔头,安抚地拍了拍马的颈侧,然后将它牵走了。 冯寄柔被这一摔,从短暂的昏厥中醒了过来,眼睛还没睁,手指动了一动。 陆宗沅没有说话,只居高临下拿马鞭指了指赵瑟的鼻子,眼里警告的神色十足。赵瑟脖子一缩,忙将冯寄柔拖了起来,又避开她肿起的脸颊,在另一边拍打着,叫道:“喂!醒醒!” 虞韶在旁边袖手旁观,眉头越皱越紧,硬是忍着没有开口。 萧泽也看出了几分蹊跷,打量了冯寄柔几眼,问道:“世子,这位姑娘是……” 陆宗沅胸有成竹地一笑,说道:“是诱狐狸出洞的饵。”随即他用千里眼望出去,见对面城头上在片刻的混乱后又恢复了平静,那一只箭簇带着绫帕,仍旧被钉在城门上。冯字大旗下,真定守将冯宜山穿着银白铠甲,正如山一般巍然屹立着,不时和手边的副将说几句话。 “看样子他不大信呐……”陆宗沅自言自语道,沉吟片刻,他招一招手,赵瑟扛着冯寄柔上前来,陆宗沅将冯寄柔从头到脚粗看了几眼,当机立断地伸手探进衣襟里,将她的肚兜蛮横地扯了出来,顿时胸前春光隐现,周遭无数个人的视线投了过来,连萧泽也惊得目瞪口呆,陆宗沅不满地掠他一眼,他老脸微热,咳了一声,转过头去。 陆宗沅之前在帐子里看得清楚,冯寄柔贴身穿的肚兜,是鹅黄底子,绣了一架紫藤花儿,是当初她刚到濮阳时所穿的,想必行军前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逃走,所以连姚府丫头的衣裳都不愿意穿在身上,只留了几件旧日的贴身衣物,倒也给了他方便。陆宗沅心里得意,将那团香艳之极的肚兜在掌心里一团,阴测测地一笑,便叫道:“来人!把这个命人送去给冯宜山,叫冯夫人好好认一认,若还是不认识,就送他一只手,或者一只脚。”信使自队伍中出来,接了东西,便擎着小旗子去了。 萧泽恍然大悟,他斟酌再三,终究很不赞同地开了口:“世子,你此举,是否有些太过阴毒了?” 陆宗沅冷嗤一声,毫不客气地问道:“除了这个,萧将军你还有什么办法逼他出城吗?” 萧泽大摇其头:“拿人女儿的名节和性命来威胁,就算破了城,也要招百姓耻笑,不光彩,着实是不光彩!” 陆宗沅一见萧泽那副老气横秋的夫子状,就禁不住心头冒火,只是在将士面前,终究不愿落了萧泽的面子,遂忍着气,撇过头去,只装作不曾听到。这一转头,正看见冯寄柔仍是软软地倒在赵瑟身上,衣襟仍是敞开的,露出一截如玉般的纤细锁骨,衬着周遭的冰冷铠甲,越发显得吹弹得破。陆宗沅越发无名火起,高声叫道:“赵瑟!” 赵瑟正用手遮了凉棚,眯着眼聚精会神地看着信使和城头守兵喊话,闻声立马站直了,答应道:“是!”话音未落,一袭披风被扔过来。他也不傻,忙将披风从头上拽下来,往冯寄柔身上一盖。 “哎!”赵瑟叫道,“她醒了。” 陆宗沅眼睛对着真定城的方向,稍顷,才淡淡地说道:“看好了,别让她寻死。” “我哪敢叫你死你可是咱们公子爷的心肝宝贝,叫你死了,哼,得赔上小爷我这条小命哩!”赵瑟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嘴里喃喃自语着,替冯寄柔将披风掖了掖。手一触到,只觉得她身上打摆子似得抖个不停,眼睛仍是紧闭的,那两道浓黑的睫毛,像急速震动的蝶翼般,战栗不止,映着苍白的脸容,黑与白对比极鲜明,而那两片樱唇,也布满了齿痕,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赵瑟心生恶念,贴着她的耳朵,悄声道:“还不快睁眼看哪你娘看见你的帕子和衣裳,气得厥过去了,你爹已经穿上了铠甲,骑上了马,打算和我们公子爷在野狼沟决一死战啦!哼哼,要不是有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说不准他还能多撑个三五天。这会你瞧着吧,不到太阳落山,你爹的脑袋就要被公子爷砍下来啦!” 冯寄柔“哇”一声吐了出来。 被赵瑟横置在马背上一路颠簸,她胃里翻江倒海,一开始吐,便久久不停。直到吐得众人纷纷退散,吐得胃里空空荡荡,她又开始干呕,似乎要将心肝脾肺都吐尽似的。赵瑟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替她拍着背,一边捅了捅虞韶的胳膊,低声道:“你说,她这么吐,该不是有喜了吧?算算日子也不对啊,不过,谁知道呢,这个女人,哼……” 不见回应,他转过头一看,见虞韶两只澄澈的眼睛紧紧盯着冯寄柔,脸上倒是同她如出一辙,丝毫血色也没有。赵瑟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将虞韶的视线遮住。见她已吐不出东西了,便把自己袖子递上去,催促道:“擦吧擦吧,我刚才是吓唬你的,你爹还龟缩在真定城不肯冒头。你可千万别寻死觅活的,战场上刀枪不长眼,小心被马蹄子踩死,有你就去阎王爷那喊冤去吧……” 手腕上一阵剧痛,赵瑟捂着腕子跳了起来,叫道:“你又咬人!”低头一看,见她这次咬的很是厉害,手腕上鲜血淋漓,已经皮开肉绽了。耳边又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冯宜山的女儿跑了!”赵瑟龇牙咧嘴地掉头一看,见冯寄柔已经离自己数丈远了,忙蹿上去要捉住她。 冯寄柔拼命地跑,比当初在林子里撞见周兵跑得还快。那时候,她不知道这些人有多可怕,只知道嬷嬷叫她跑,她便跑了。嬷嬷还说,不能落进这些人手里,不能让他们知道她姓冯。结果全都成真了。在陆宗沅欺辱她的时候,她为什么没再多使一丁点劲这样,就能清清白白地死了,不会让娘伤心,让爹蒙羞……冯寄柔在这一瞬间,脑子忽然清明起来,兴许是连日以来的噩梦终于结束了,她没头没脑地跑,顾不得哭,也顾不得喊,只是对着真定城的方向奔去,听着头顶的风打着旋飞窜,身后的敌军震天的喊声,还有那一片林立的、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随意哪一个撞上去,都能让人血溅当场。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忽然想:她早就该死了…… 5、歧路之悲(五) 腰上一条马鞭如蛇缠了上来,随着一股大力,冯寄柔向后飞了起来,像一片风中的落叶,轻盈地坠落在了地上。陆宗沅弯腰提着胳膊将木偶一样的她拎上马,总含着笑意的脸上布满了阴霾,他轻轻将冯寄柔唇边的血渍一捺,冷声道:“赵瑟,你回去自己找人抽五十条鞭子。” 赵瑟捂着手腕,闷闷地应了一声。又瞪了虞韶一眼,小声说道:“刚才你也不帮我,就任她乱跑?” 虞韶脑袋一低,似乎也很有些羞愧和懊恼,只是没有搭腔。 冯寄柔目光投向自己方才跑的方向ccc感觉过了那么久,原来她才跑出去不过三丈远啊……她被一阵绝望攫住。血液的腥甜引来喉头的一阵痉挛,她压根也不打算再忍,嘴一张,喷了一口血在陆宗沅的胸前。 陆宗沅垂眼看了看,脸上带了几分不悦,只将横搁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 “快看。”萧泽靠近过来,将千里眼递到陆宗沅手上,“信使被冯宜山亲手斩了。” 陆宗沅精神大振,笑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冯宜山方寸大乱了。” 被你这么折辱,不乱便不是男人了……萧泽心道,复杂的目光在陆宗沅身上一溜,听见身后众人惊呼,忙收回目光,往城头望去,见十几架火炮被搬上了城头,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周军队伍的方向,只等着冯宜山手中的号令旗帜一挥,便要开炮。 萧泽心中一凛,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又立即掣住马缰,转而急切地对陆宗沅说道:“世子,看样子冯宜山不打算出城了,咱们万万不可再进一步,否则损失惨重……” “萧将军莫急,真定城北门很快就要挖开了。”陆宗沅快意地一笑,眼里神采奕奕。 萧泽一愣,立即便想明白了。他哈哈大笑,又摇了摇头,竟无言以对。 陆宗沅含着笑,将冯寄柔轻轻撼了一撼,眼睛仍是望着城头的方向,嘴里柔声道:“乖孩子,再看真定最后一眼吧,跟我回去之后,你就再也看不到它啦……” 良久没有回应,陆宗沅眉头一皱,垂眸看去,见冯寄柔柔顺地倚在自己怀里,全无动静。殷红微热的血将他的手淋得濡湿。他脸色一变,将她握着肩膀掉转身一看,见冯寄柔左胸赫然插着一只利箭,箭的尾羽犹在微微颤动。 “赵瑟!”他在冯寄柔鼻端飞快地探了一探,将她整个人拦腰抛进赵瑟怀里,“送她回营,叫医官救人!” 赵瑟将冯寄柔小心安置在身前,拍马飞奔而去。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轰声巨响,接连几个雷炸在前面不远处。真定城守军对着周军开了炮。陆宗沅被惊了马,只得牵着马缰连连后退,耳际嗡嗡作响,他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到了虞韶的身影。 那个雪白肌肤的英俊的少年此时也夹杂在人群中,脸上抹了烟灰,手里拎着长弓,狼狈不堪地连连倒退。忽然他回过头来,目光碰触到陆宗沅,便是一阵欢欣和释然。随即,他又将一双充满关切和焦急的眼睛往陆宗沅的周围看去。 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他眸子一黯,陡然变得失落。 陆宗沅遥遥递给他一记冷厉的眼神,攥了攥手里的鞭子,无声地说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炮声停后,陆宗沅令众将重整人马,继续靠近,城头火炮一开,又急忙后退,如此反复数次,已经日头西斜,萧泽按了按额头的汗,提醒陆宗沅道:“北门应该已经开了,这边也折了不少人马,小心冯宜山发觉不对,调火炮回援。你我各抽五千人,令他们从北门开始攻城吧!” 陆宗沅默认了,随后,他将虞韶召唤至身旁,沉声嘱咐他道:“枪炮无眼,从现在开始,你跟在我身边,一步也不许离开。” 虞韶温顺地答了声是,便谨慎地守在了陆宗沅左右,寸步也不肯离。 陆宗沅放下心来,招左右一人回话:“派去营里的人可曾回来了?医官怎么说?” 却见一名小兵慌里慌张地奔了过来,张口便说道:“回世子,属下才从营里回来。赵小将军被人在野狼沟里发现,身受重伤,已经送回营请医官去治了。” “什么!”虞韶蓦然回首,面色刷白。 “冯寄柔呢?”陆宗沅铁青着脸问道。 “她、她和马一起不见了!” ** 寄柔睫毛一抖,掀开了眼皮。身上大概有千斤重,胳膊腿都沉重得不能动弹。她转动了一下眼珠子,看见头顶是一顶极熟悉的青布床帐子,银钩上垂着长长的丝络,上头拴着一只核桃大的镂空牙雕香球。自床下到窗前,布置着成套的紫檀木桌椅,槛窗用轻薄的蕉纱糊的,外头的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有一个穿葛布衣裳的身影在窗前晃动着。 寄柔嘴唇动了一下,喉头干涩得不能发声,她勉力伸出手,握住牙雕香球摇了一摇。 那人“砰”一声,将手里的红漆小托盘扔在地上,奔到床前,殷殷的目光在寄柔脸上一停,未曾开口,便泪如泉涌。她弯下腰将寄柔抱在怀里,哭道:“柔姐,我的好柔姐,你可是醒啦!” 寄柔如在梦中似的,感受到鼻端杜氏那熟悉温暖的气息,她不可思议地问道:“嬷嬷?” 杜氏含着泪点头,“是嬷嬷!嬷嬷守了你三天了,你要再不醒,嬷嬷也跟着你去了!” 寄柔迟疑地观察着四周,问道:“嬷嬷,我是死了吧?我记得,这里是栖霞观,可我之前明明还在周军的军营里……” “嘘,别说啦。”杜氏用柔软的手捂住寄柔的嘴,将她重新安置在床上。因为胸前的箭伤,她脸上失色得厉害,如今这样愣愣怔怔的,苍白的脸映衬着乌黑的头发,真正像一个绢做的假人,单薄得可怜。杜氏心里酸楚,眼泪落个不停,她用袖子在眼角按了一按,说道:“好柔姐,你没死,活得好好的呢,只是这三天呀,真把嬷嬷吓死了。” 寄柔定睛一瞧,果真不像是梦,因为杜氏的脸已经和最后一次见的时候不同了,她原本是丰腴的,白净的,如今却枯瘦了很多,两只眼窝深深地陷入眼眶里,唯有手掌心里是一般的温热。 寄柔将杜氏的手拉过来,在自己脸颊上依依不舍地抚了抚,问道:“嬷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我记得,之前中了箭……” 杜氏柔声道:“好柔姐,你伤得重,少说话。现在就听嬷嬷说――前头咱们在林子里惊了马,你坠了马车,我和偃武也被疯马拖着滚下了山。醒过来后,就不见你人影了。我和偃武拼了命得找呀,把濮阳城地界方圆百里的村子都找遍了,都没找到你。后来,我们俩就想,干脆回真定,请老爷出兵一起找,结果才到栖霞山下,就听说周兵围城了。我们俩躲在道观里,托道士们打探了几回消息,听说周军军营里,有个年岁不大的姑娘,生得像仙女似的……我就知道,准是我的柔姐,落到那些挨千刀的周人手里啦。” 寄柔的手轻轻按在胸前,伤口被包裹得很厚,她不敢动,一动就有锐痛传到四肢百骸,呼吸也急了。她眼睫一湿,轻声道:“是偃武用箭射中我的?” “……是我让偃武射的。”杜氏含着泪,心里苦得没法说,又怕冷了她的心,还得挤出一丝笑容来:“柔姐,你别怪嬷嬷,前头那个情形……嬷嬷真宁愿你死了,也好过被人那样糟践……只是后来偃武用马拖着你回道观时,我一看你浑身的血,脸白了,气儿也快没了,我又后悔了。好姑娘,你一出娘胎,就是我抱着哄你吃奶,哄你睡觉,我不舍得呀!我是鬼迷心窍了,咱们好好的姑娘,凭什么要去死?要死也是那个什么天杀的良王世子去死!该死的坏种,把我好好一个柔姐,糟蹋成这样……” 良王世子?啊,一定是他……寄柔记得寻常兵丁叫他将军,虞韶叫他公子,在战场上,那个姓萧的将军叫过他“世子”。她一想到陆宗沅,人也僵了,脸也木了,唯有呼吸越发的急促,胸脯微微起伏着,看得杜氏心急如焚,生怕她入了魔障,忙附耳上去,再三叮咛道:“柔姐,嬷嬷替你换衣裳时已经看过了,你……”她心里一颤,忍着伤心说道:“你还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前头这些事,就跟做了个梦一样,把它都忘了吧!等咱们到了金陵,见到了姨太太,请她做主,替你择个小门小户的好人家,嫁个知疼知热的小女婿,就什么都好啦。” 寄柔先前一直是大睁着眼睛,这会忽然眼睛一眨,两行清泪就从眼角悄然无声地滑落了下来。她躺在枕头上的脑袋晃了一晃,说道:“嬷嬷,我不想嫁人了,咱们就在这道观里,清清静静地过一辈子吧。” “不成!”杜氏将寄柔眼角的泪痕拭去,把脸一板,“你不光得嫁人,还得嫁得风风光光的!不然,你叫嬷嬷怎么跟九泉之下的老爷、夫人交代啊?” 寄柔心里猛地一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爹和娘……” 杜氏用手遮着眼,佯作擦泪,只把头难以察觉地点了一点。她的嘴唇,却神经质地颤抖了起来。 “嬷嬷!”偃武的声音忽然隔着窗子响了起来,兴许一直在窗子底下听着,他的声音里毫无惊讶,很是平静,“姑娘伤还没好,这些事等日后咱们到了金陵再说吧。” 杜氏脸一沉,对着窗子外头,不容置疑地说道:“姑娘大了,须得懂些事了,若还是像前头那样糊里糊涂的,谁知道几时又要吃什么大亏?” 然后,她掉转头,替寄柔掖一掖被子,将额头上的头发拂到一边,露出那双娇怯堪怜的眼睛。杜氏直视着寄柔的眼睛,说道:“柔姐,你这三天昏迷着,所以不知道cc真定城已经被周兵攻破了。老爷守在城头一整个日夜,中了流矢。周兵进城后,良王世子纵兵劫掠了三天,听城里逃出来的流民说,夫人点了一把火,把她自己,和整个冯府都烧没了……” 寄柔听了,一张脸憋得紫胀,喉咙里被卡住似的,格格响着,半晌发不出声来。杜氏着慌,忙在她背上重重地抚了几下,才见她眼泪迸了出来,嚎啕大哭着把头埋进了杜氏的怀里。 杜氏想到冯夫人,更是难过,只是惦记着寄柔的身子,便拍了拍她的脑勺,絮絮地说道:“哭吧!哭吧!把眼泪都哭干了,以后就再没什么事能伤你的心了!周军现在忙着屠城,顾不上搜山,等你身子好些了,咱们就得赶紧南下去金陵。我在山上替你爹娘立了冢,你去上柱香,就当是尽了做女儿的孝心了!以后,你就跟着嬷嬷过,咱们再也不回真定来了!” 杜氏和偃武伴着寄柔,在山上又住了十天有余。这道观里的道士,在周兵围城的时候便逃的七七八八,仅剩的几个,一来感念昔日冯家颇多布施,二来敬仰冯氏夫妇为了守城从容赴死,因此每常下山替他们打探消息,又从不肯将寄柔三人的行踪泄露。 半月之后,道观观主受萧泽之邀,往真定城去替满城冤魂做三天水陆道场,一天才过,便寻个借口匆忙上山,同偃武说道:“城里贴了告示,好似要找冯家小姐。恐怕过不了几天就要搜到山上来了。你们还是赶紧启程,冯大人及夫人的衣冠冢,自有观里的道众们精心看顾,且不用管它了。” 偃武同嬷嬷一商量,因见寄柔的伤也好了大半,勉强可以赶路,便将马套了一辆道观里半旧不新的车,收拾了一些细软,便要下山。 寄柔受了这一回伤,人是瘦了许多,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起也似。她自己对着镜子将满头青丝编做一条长辫子垂在肩头,只在内里贴身穿着一身麻衣,外头仍是寻常百姓的衣裳。等杜氏和偃武将车备好,行囊打点好,她扶着门框往道观里又看了一眼,见桃花落尽,桃枝上被叶片遮着零星几个碧青小果,心里便是一阵恍惚。 她对杜氏道:“嬷嬷,你带我再去给爹娘上一炷香吧。” 杜氏说好,便同观主讨了半壶素酒,一扎线香,领着寄柔,沿小道到了峰顶,在一处山石背后,寻着冯宜山夫妇的合冢,将素酒倒了满杯,迎着风洒了,一边拭泪,说道:“老爷,夫人,我领着柔姐走了!等以后朝廷出兵驱散了周贼,我这把老骨头要是还能动,就跟着柔姐来,把你们迁到冯家的祖坟里去。你们俩,就先好好的,在这山上看看咱们真定城的风景!夫人,你在天之灵,可得保佑柔姐这下半辈子,都过得平平安安的!”说着,已然泣不成声。 寄柔也痛哭了一场,将香点燃了,拜了三下,磕了几个头,悠悠地说道:“爹,娘,你们在天有灵,就保佑我能够替你们报了这个仇。报仇之后,我就寻一处寺庙出家,一辈子替你们念亡经,渡冤魂。” “柔姐!”杜氏见她数日来嫌少开口,突然一开口,竟然发此悲音,被唬的脸色也变了,忙上来将她嘴捂住,啐了一口,说道:“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是,小孩子话罢了。嬷嬷你别急。”寄柔眼里竟有一丝笑影,看得杜氏越发心惊肉跳,只听寄柔又轻轻一叹,说道:“山长水阔,天涯海角的,我又有什么能耐,去报这个仇呢……” 拜完了父母,寄柔最后看了一眼群山脚下的真定城,见城头已然换上了周国的大旗,那曾经回顾过千百次的护城河边的垂杨柳,依旧是郁郁葱葱吧?只是城守府里的冯家花园,已经化为了苍夷,同它的男女主人一样,溘然长逝了。 夕阳的余晖映在万仞的崖壁上,彩霞是一层紫,一层青,再加一层红,被金光点缀着,瑰丽无比。寄柔白壁般的脸被霞光照耀着,竟是出奇的安详,只是那摇摇欲坠的身姿,飘飘若仙,仿佛立刻要随风而去。 杜氏十分心惊,忙拉住胳膊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扯,催促道:“柔姐,再等天晚了,咱们该启程了,啊?” 寄柔松口气,说道:“好了,咱们走吧!” 回了道观,寄柔同观主告辞,被杜氏扶着上了马车,偃武跳上车辕,正要扬鞭,却猛然一停。杜氏这些日子担惊受怕地惯了,忙开启车门问道:“又怎么了?” 她这一开车门,寄柔带着好奇的脸也被露了出来。外头正扯着鞭子和偃武纠缠不清的那人,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见到寄柔,却欢喜地扑了过来,叫道:“好妹子!是我呀!” 杜氏忙展开胳膊,将她一拦。偃武离得远远的,同杜氏解释道:“是道观里收留的流民,这两天见天缠着我,要跟咱们一起去江南。” 那女子只顾着要往杜氏背后瞧,嘴里不断叫道:“妹子,好妹子!我是你端姑姐姐呀!在濮阳时,我救过你!” 赵端姑!寄柔定睛一瞧,见这个女子被煤灰染黑的脸上赫然是一双浓浓的眉毛,眼睛里滚着泪花,自是见到熟人而惊喜的。只是她常攥在手里,打算用来寻死的银簪却不见了cc她还活的好好的,那银簪是被刺进了哪个男人眼里吗?寄柔想了一想,对杜氏恳求地说道:“嬷嬷,咱们带着她一起走吧。” “不可以!”杜氏背对着赵端姑,对寄柔使了个极隐晦的眼色,示意她去看她的小腹,赵端姑上蹿下跳,全无顾忌,只是一双手却是始终紧紧捂住小腹。寄柔自是不懂,杜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在寄柔耳畔悄声说道:“柔姐,她有了……” 寄柔哑口无言。赵端姑也看出了端倪,动作一停,把脸别了过去,寄柔却在那一瞬间瞧见了她眼里的羞愧,无助和痛苦。还有水光一闪,分明是眼泪了。 杜氏见寄柔两眼只是瞧着赵端姑,心里越发急了,一边用眼神催促偃武赶车,一边对寄柔耳语道:“柔姐,你在濮阳的事,她都知道,带着她去了金陵,万一嘴不严实,咱们在定国公府里可怎么活呀!” 寄柔一怔,说道:“嬷嬷,她不会说的。在濮阳的时候,她帮过我,我和她妹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赵端姑蓦地抬起头来,两眼含泪地看着寄柔。看着看着,她将脸一捂,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一边骂,一边呜呜哭起来:“我可怜的妹子!她被周贼给糟蹋死了……她才十四岁呀……这帮豺狼虎豹,我要把他们千刀万剐……” 杜氏重重地叹了口气,对赵端姑说道:“上车吧!再不走,天黑了就不好下山了!” 赵端姑哭声顿时止了,七手八脚爬上车,捉住寄柔两手便叫了声“好妹子”,寄柔也笑着叫“姐姐”。马车一动,赵端姑一颗心落回腔子里,越发欢喜了,只是那泪水冲的满脸污泥都成了一道道的,丑怪无比。杜氏嫌弃地啧啧两声,见寄柔也是难得的有了几分欢喜,终是不忍,将眼睛一闭,便装聋作哑去了。 这一程,偃武赶着车混入流民之中,一路走官道南下,竟十分顺利。到了济宁,从陆路换做水路,择一条扁舟,顺流而下。不过月余,便到江南。 时逢江南梅雨季节,沿途看尽烟雨蒙蒙,绿意深深,而两岸的青瓦粉壁亦被这层绿雾隔着,成了隐约可见的纸上剪影。人往南走,云头也往南追,进了七月,连日的绵绵细雨终于止了,岸边的景色也悄然转换,丁香初谢,桂花始绽,雨水打得浓绿枝叶间的鹅黄小花飞扬飘散,芳香四溢。鸣珂寓的侯门宅邸以高广严丽的姿态矗立着,重重门楣锁住了堂会上喧天的锣鼓,唯有胡琴铮铮的乐音在夜深人静之时断断续续潜入耳际。 如此走走停停,抵达金陵,已交八月。细雨方歇,碧空如洗。寄柔轻轻透口气,只觉船身一震,便知到了南护城河码头。她洗面梳妆,待杜氏领着端姑将晾在舱里发潮的衣衫收起来,每人臂弯里挽着包袱,一行主仆四人,自船头跨上石阶。因偃武已在途中修书一封给定国公府罗大夫人,因此码头早有两辆青步围子的马车等候着,待四人上车后,车夫敏捷地跳上车辕,鞭子“啪”一声发出锐利的破空之声,便分开攒集的人流,往城东鸣珂寓的定国公府奔去。 6、珠帘几重(一) 在金陵城东,紫金山的余脉往西延伸,有一座人迹罕至的餐露山,山里有座香火寥寥的庵堂,便叫做餐露庵。餐露庵并不甚大,不过是间四合的小小院落,进了“泽惠众生”的山门,迎面便是供奉了水月观音的佛堂。东西两厢,一边用作柴房、灶下,另一边则与众尼姑居住。佛堂背后,被一畦畦的菜园药圃隔着,另有单独辟出的两三间相连的屋舍,从远处看,俱被一围围的爬满了绿藤的竹篱遮没了。直到秋意渐深,绿藤的叶子枯落了,从竹篱的缝隙里,这几间屋舍的竹条夹墙,黄泥茅苫,才显露了出来。 最后一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寒。端姑同杜氏商议着,要跟主持讨些柴炭,生在地炉里取暖。走到前面院子里,见山门外头停着一辆马车,主持慧云正领着众尼姑们从车上把衣屦谷菽、蔬果瓦器卸下来。 端姑便走过去,并不帮忙,只抄着手看了一看。慧云见状,陪着笑说道:“姑娘来的正巧,府里又送了节礼来。这里有些精细的果蔬,珍奇的药材,还有一箱衣料,都是罗夫人叮嘱了,特意给柔姑娘的。其余那些粗制的瓷器瓦罐,想柔姑娘也是看不上的,就都饶了我们这些粗人吧。” 端姑嗤的笑了一声,撩起衣襟,抖了抖身上的灰,说道:“老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姑娘看不看得上,总得看过了才知道呀!哪回府里送了东西来,不是尽着你们先挑姑娘在这养了两年,不见身子好多少,倒是养的你们这些姑子们一天比一天白胖。眼下有府里的人在,我也不挑你的错了,你先去好生拣一盆烟少洁净的炭来,姑娘这两天犯了肺病,等着烧火取暖呢。” 慧云连声应了,一边叫人将那几箱节礼送去后面院子里,又领着端姑拣了一盆柴炭。端姑捧着炭,走回院子,见寄柔搬了张n子坐在竹篱下,膝头放着一只篾箩,正低着头在里头挑线。杜氏则将几个箱子挨个掀开翻看了,见那箱衣料里,尽是灰兔、银鼠、旱獭等,各色毛料,不一而足。杜氏也自欢喜,拣了一块鹿皮,说道:“这个倒正好做双靴子,等下了雪穿。” 端姑也上来翻了翻,一下子气得柳眉倒竖,将炭盆也撒手扔在地上,说道:“方才从车上往下卸时,我分明看见有块银针海龙皮,才一错眼,就没了!准是被慧云那秃驴给偷了!”说着转身要去找慧云,“我去跟她要随车一起来的节礼单子,再好生对一对,看到底被她私下克扣了多少。” “偷就偷吧,这一箱料子,也够咱们穿用了。”杜氏把炭盆捡起来,往端姑手里一塞,“生火去!柔姐这两天手跟冰块似的,你那个腰疼的毛病不也犯了都还年轻,犯不着跟那些人生那个闲气,调理好自个身子要紧。” 端姑揉着腰,不情不愿地去了。等火生起来,杜氏往吊子里添了水,拣了两只秋梨,细细擦成梨蓉梨汁,待梨汤咕嘟时,扔了几丝老姜,几颗红枣,葛根和贝母。慢火熬了几个时辰,滤过渣滓,调了两匙蜂蜜,晾凉,用一只坛子盛了封起来。 端姑看着她熬秋梨膏,脑子里还惦记着那块银针海龙,终于忍不住,将铜钳一撇,问杜氏道:“嬷嬷,眼看冬至了,节礼也给送来了,那依着罗夫人的意思,今年还得在山里过了?” 杜氏拿帕子揩了揩手,答道:“兴许是吧。” “这罗夫人也真是,还是亲姨母呢!姑娘千里迢迢的投亲,本指望她给做主,谁知道,连定国公府门槛都不给进,一句‘真定城丢了,怕皇帝怪罪,先避一避嫌’,就把姑娘给弄到这庵堂里来,转眼两年了,也不说接回去的话。可这会金陵宫里的龙椅不是早被周国皇帝给坐了吗?大梁江山都丢了,咱姑娘罪再大,也没原来那些当大官儿,当皇帝的人大吧?” “柔姐哪来的罪”杜氏打断她的话。一提到寄柔,杜氏的脸就变了,戒备得像护雏的母鸡。常年累月熬夜做绣活,她额头上的皱纹更密了,眼睛也容易见风流泪。这会她擦过了手,便拿帕子又按了按眼角,说道:“罗夫人原本也是极疼我们柔姐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咱们皇上被废,徐大小姐这个贵妃也遭黜了,罗夫人在定国公府,是说不上话了……若不是咱们在庵里住着,前年周军破金陵时,还不知道要遭什么难呢。这儿好,清静,正合适柔姐守孝。” 只是这个月寄柔孝期就满了,年纪也日渐大了,十六岁的姑娘,现在开始相看婆家,已经是晚了。模样性情再好,在这山里住着,又有谁知道呢……杜氏想到这里,暗自叹了口气,冲外头的寄柔提高了声音说道:“在外头坐了两个时辰了,回来吧。绣活不能做太久,伤眼,再说你那个身子也熬不得。” 寄柔答应一声,捧着篾箩进了茅堂。端姑便眼睛也不曾移得将她看着cc端姑原本是个庄户人家的女儿,见惯了乡下人,初次在濮阳见到寄柔时,就惊叹这姑娘生的好生娇柔,眉间常蹙,笼着愁绪,叫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吓了她。这两年,她却不知不觉将那娇怯懦弱一股稚气褪去了,脸庞不再是透明轻薄的白,而是如上了釉的瓷一般,陡然变得光洁柔润了。眉毛乌黑娟秀,唇如点樱还红,一双眼睛,常含着春水,眼波流转间,总似脉脉含情、欲诉还休。这整个儿,堪比玉人,是精致得难以描画了。 “你瞅着我傻笑什么?”寄柔娇嗔一句,把篾箩放在一旁,呵了呵手,放在火上烤了烤。 “我是看呀,姑娘比前头佛堂里挂观音菩萨还好看呢!”端姑乐呵呵的,又往篾箩里瞧去。她把那只绣绷拎起来,见是绣的一丛兰草,一只蚂蚱,便啧啧称赞道:“绣的真好,蚂蚱跟活了似的,须子还一抖一抖的呢!” “好什么好勉强能看过眼罢了。”杜氏将绣绷接过来,看了两眼,不甚满意地放回去,对寄柔叹道:“你小时候,我和你娘都舍不得管教你做女红,如今这两年功夫,虽说下了苦工,也是晚了。你听端姑说的热闹cc这活计,搁在定国公府,连个寻常丫头也不如!到底还是住在山里的缘故,把你的眼界都封死了。” “不如便不如吧!”寄柔掠一掠鬓发,丝毫不担心道,“反正我走到哪,都有嬷嬷跟着。别人问起来,都说是我绣的,她还亲眼盯着我穿针走线呀?” “可不是。”端姑也在一边帮腔,“我看这个蚂蚱就绣的很好,又不用靠了它买房子置地,犯不着和别人比……姑娘你不要就给我!” 寄柔噗的一笑,将那块布料从绷子上取下来,在端姑面前展开一看,“瞧瞧,巴掌大一块,我绣着玩的,你要它干嘛呀?” 端姑咬着嘴唇不说话,将那块巴掌大的绣活折两折,抚了一抚,心想:我那孩子,若是养在身边,也该一岁多了,给他做个小鞋小袜,倒是正好。只是这念头也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了。她惆怅一阵,便笑道:“我留着,以后也照着这个样子绣。” 三人说着话,见那慧云远远走了过来,隔着竹篱,说道罗大夫人遣来送礼的人就要下山了,问柔姑娘是否还有口信要转达罗夫人的。杜氏便答应道:“就请他转达夫人,说谢夫人惦记着,姑娘在这里住得很安心,只是不能亲自同她老人家请安,只能每日对着菩萨祷告,盼着她一切都好了。” 待慧云离开,杜氏看着她的背影,想了一想,又从箱笼里取出几钱银子塞给端姑,推她一把,说道:“你也跟着去,同那车夫悄悄打听打听,问徐老夫人的寿辰是不是快了。” 端姑忙跟了上去。杜氏犹在外头张望。寄柔便回来屋里,自己挖一匙秋梨膏,用滚烫的水化开,慢慢喝尽,额头沁了一层细细的汗,她便用帕子扇了一扇,手按在胸口,觉得那肺里丝丝的隐痛好像去了不少……只是隔着衣衫碰到那积年的伤疤,她便心里有些郁郁起来。女孩家爱美,夜里睡觉时,总忍不住要去按一按它,可按了这两年了,这一道疤仍旧固执地留在了她身上。 寄柔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杜氏走过来,替她把衣领整一整,薄责道:“姑娘家,举止不可这样大大咧咧的,你是大家子的小姐,哪能和端姑一般的,冷了就搓手,热了就解纽子?” 寄柔不情愿地将身子一扭,躲了开来,嘴里说道:“就咱们三个,也没人瞧见么。” “那也不成!”杜氏见寄柔跑去往榻上一歪,一副闭目假寐的样子,她便也跟了上去,在榻沿坐定。一边将寄柔的脚放在自己怀里捂着,一边若有所思道:“柔姐,依你的意思,是愿意继续住在这庵里呢?还是愿意去定国公府和你姨母一块过?” 寄柔把臻首倚在杜氏怀里,双臂搂着她的腰身摇了摇,娇声娇气地说道:“我不管在哪,只要和嬷嬷在一块。” “傻话。”杜氏食指在她额头一点,笑道:“你一年大似一年,眼见的快十七了,别家的姑娘这么大,早该出门子了。嬷嬷倒是舍不得,只是也不能留你一辈子呀!”说完,见寄柔红红的嘴唇一嘟,就要撒娇的样子,杜氏立即脸一沉,将她还没出口的话堵了回去,“不许说不嫁人的话!姑娘家,不管美了丑了,好了坏了,决计没有一辈子留在家里的道理!” “知道啦!”寄柔软软地应道,“嬷嬷,照我的意思,我宁愿住在山里的,可这是行不通的。咱们两个,加上端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靠偃武在山下替人打个短工,能养得活谁呀咱们在金陵城,无根无底的,总得寄人篱下。受亲戚的气,总比受这些腌h尼姑的气要好。姨母虽然疼我,这成年累月的不在眼前,再多的情份也得淡了。莫如在她膝下服侍,朝夕相对的,兴许能有个转机。” 杜氏听了她这一席话,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眼圈也红了。她叹口气,说道:“我就知道,我柔姐不是傻的。既然你心里清楚明白的,那嬷嬷也不瞒着你了……听说徐老夫人寿辰是在十一月里,我从刚到金陵的时候,就开始做绣活了,总算赶在前两天绣好,昨儿又叫偃武下山去裱了。等消息准了,就把它送去给老夫人当寿礼。你姨母懦弱,不肯伸手帮忙,咱们就自己找徐老夫人去!怎么说也是姻亲,你爹娘又是为的大梁朝没了的,看他们怎么忍心把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撇在庵里不闻不问。” 寄柔错愕不已,叫了一声“嬷嬷”,便无语凝噎。许久,才苦笑道:“嬷嬷,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绣屏风绣的连眼睛都熬坏了……” “这算什么我一想到呀,我的柔姐现在生的这么好,就巴不得赶紧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徐家人瞧瞧,给你可怜早亡的爹娘也瞧瞧!咱们柔姐,有福气呢!”杜氏喜笑颜开,一顿,又有几分忧虑道:“我就是一想到徐府里那些勾心斗角的,就有些心惊肉跳,自古侯门深似海呀……” “那些又算什么”寄柔笑一笑,脸上忽然罩上一层阴影。她轻声说道:“比那要险恶十倍百倍的,我难道还见得少吗?” “柔姐,咱不都说好了吗?再不提那些事了。”杜氏神色不悦。 “是呀,我已经都忘记了。”寄柔眼睛一弯,甜蜜蜜地笑起来,她胳膊揽上杜氏的脖子,亲热地贴了贴她的脸,说道:“我还得求着姨母,好生找个小女婿,以后给嬷嬷养老送终呢!” 金陵鸣珂寓深处的徐府近来格外热闹,数丈之外就见正门外两株枝繁叶茂的古槐下停满了车马,将整个巷口围的水泄不通。偃武赶着车,不慌不忙,一掣马缰,在距人群稍远处停车,然后跳了下来,手上高擎着红帖,一厢高声喊着:“闪开闪开!”一厢寻空隙奋力挤过了人群,窜进了门房。 陆府的热闹事出有因。十一月头上乃是老定国公原配夫人、吏部尚书徐敞与翰林侍讲徐敬之母的寿辰,徐府自十月下旬开了筵席,招待金陵城内外前来贺寿的亲朋好友。直到十一月初三这天正日子,徐敞的同僚们齐聚徐府,先同徐母贺了寿,献了礼,前往西园去听堂会。戏演到后晌,檐下摆的白菊红枫、山茶蜀葵等各色盆景,也蔫的蔫,谢的谢,不复姹紫嫣红之态。唯有西园池子上的水榭里,依旧是红幔绿帐,彩幡飘飘。雕花围栏圈成的戏台上,扮演李香君的家班女旦正斜倚围栏,臻首微垂,含羞带怯地唱一出《眠香》:“楼台花颤,帘栊风斜,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肯与梳头。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破题儿真难就。” 余音袅袅,她轻阖朱唇,眼神溜溜地冲人群里扫了一圈,眸子里似喜还嗔,既柔且媚,勾得观者无不如痴如醉,轰然喝道:“好!” 阁子里听戏的女眷们也留了神,纷纷打听这个李香君是何人所扮,知道是蜀地人,自幼在家班里养大的,叫荇春。又夸她水磨腔开腔绵柔,收音也是又纯又细。左都御史家的秦少奶奶见左右无人,悄悄牵了徐二奶奶宋氏的衣袖,两人到窗台下站定。 秦氏道:“也是奇怪,我怎么瞧着这个荇春眼睛时不时地往台下你家二公子身上瞄,别是两个人又有了什么首尾吧?” 宋氏身子一晃,细细的手指将帕子绞来绞去,面上却不露分毫,强笑道:“有的没的,谁管他?祖母和婆婆都瞧着他们徐家的孩子跟眼珠子般,谁也不能说一句。二叔父进了内阁,公公一高兴,还送了两个丫头给大公子,气得我家那个成天指桑骂槐,说爹‘只疼侄子,不疼儿子’。这两天就和这个荇春混上了。罢!罢!大家子的公子少爷哪个不是整日捧戏子,逗相公,我还乐得清静呢!” 秦氏道:“徐三爷倒是个好的。” “他?”宋氏拖着长长的调子,鼻子里嗤了一声,道:“人人都夸他,不过看他生得好,在外头斯斯文文的,实际上怎么个样儿,你还不知道?十七八的人了,文章上也不肯用心,家里长辈爱答不理,倒是把撒钱的好手。整日里不是斗鸡走狗,就是吹拉弹唱,一天也没个正形。认真计较起来,连我家二爷还不如呢!” 秦氏道:“也的确是生的好,我见过两回,比女孩儿还清秀,又是徐尚书的老来子,不怨你们全家这样纵着。不过实在是纵得太过了,他也有十八了吧,怎么还不见有人给说亲?” 宋氏道:“原本也曾相看了几家,只是他自来眼界极高,都不肯点头,这一两年来,朝廷的事,也没个准数,自然就耽搁了cc如今嘛,他连个功名也没有,又和愍王有层亲戚关系,哪家敢把小姐许给他呀?” 曾经的梁帝在周军进城后,被废黜为愍王,罗夫人所出的徐大小姐便是愍王侧妃。认真论起来,徐三爷只是愍王妃的堂弟,尚不及徐二爷这个嫡亲兄弟来得近,却可怜他在亲事上受了拖累。秦氏心里惋惜,这话却是万万也不敢和宋氏提的,于是只咂了砸嘴,摇一摇头。 宋氏左右一望,背着人用指头点了点西边,又压低了声音道:“你还不知道,我们这个三爷,没日没夜地和隔壁那一位混在一起,两个男人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都快被府里下人戳破脊梁骨了。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是为的攀龙附凤,实际上呀,哼!” 宋氏话里的未尽之意令秦氏也怔住了。她用帕子掩着嘴,骇笑道:“这……也不能吧,毕竟贵府也是城里数得上的人家。人家是龙子凤孙,就当一阵风似的去了。万一传出什么话来,两位徐大人在朝堂上可是没脸!” “龙子凤孙”四个字,听得宋氏甚是刺心。想当初还是大梁朝的江山时,人人提起定国公府,都称龙子凤孙,不过一眨眼,龙子凤孙变成了亡国降臣,天上的云成了地上的泥,平日见着北边来的官家女眷,可是丁点底气也没有。 “……可不是呢。”因为无话可讲,宋氏只能敷衍了一句。然而想到徐三公子的荒唐可怜之处,顿觉二公子那点风流韵事也无伤大雅了,于是远远对人群里望过来的二公子承辉点了点头,又用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指点了一点,抿着嘴笑了。 徐承辉眼睛瞧着宋氏,心不在焉地听着小厮在耳边低语,随后他挥手命小厮退下,起身往阁子里走来。经过宋氏身边时,在她腰身上悄悄捻了一把,便面不改色地往罗夫人面前去了。 罗夫人原本是坐在徐母下首一桌,陪着各家女眷说话,因见众人脸上神色都不大对,太太们只是抿着嘴笑,小姐们用团扇遮了脸,眼神乱飘---便暗叫不妙---一回身,果见徐承辉大模大样、左顾右盼地往女人堆里来了。她眉头一皱,压着声音呵斥道:"混帐,哪里你都敢乱闯的各家小姐们都在,你还不赶紧避开" “都是通家之好,各位姊妹们也是时常见的,母亲大惊小怪了。”徐承辉惫懒地一笑,惹得各位小姐面红耳赤,他见罗夫人脸色已是非常严厉了,于是不敢再造次,正色说道:“是前头又收了些贺礼,库里却放不下了,想要再腾几间空屋出来……还请母亲亲自去看看。” 罗夫人被他这一席话说的莫名其妙,当着人也不好问,只得同众人告了辞,领着徐承辉往阁子后头一间无人的亭子里来,问道:“你又闯了什么祸,还敢在老太太面前胡言乱语?我昨天才腾了几间空屋出来,何曾又缺库房放贺礼了?” “母亲明察秋毫。”徐承辉哈哈一笑,亲自用袖子将石几上的灰扫了一扫,请罗夫人坐下,这才说道:"的确是有件事,不便在众人面前提起。只是这可不是儿子闯的祸---原是我先头从外面回来,碰见有人往门房搬贺礼,还附了一张拜帖,写的是‘真定冯氏谨拜’云云。我想那真定冯氏,不就是已经故去的姨丈吗?姨母姨丈两位都殁了,又哪来的冯氏遂叫小厮去打听了,原来是冯家表妹两年前就投了金陵来,却被母亲安置在藏露山一间姑子庙里头!"他停一停,说道:“母亲此举,可是很不妥啊。” 罗夫人先是一惊,听到后来,脸色便平静下来,说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什么大事……这件事我也是没有法子,当初真定被攻破,金陵流言蜚语的,都说是当时的周军挟持了柔姐,逼得你姨丈主动投诚,开了城门,皇上……愍王因此还迁怒到你父亲,我为了避嫌,只好将柔姐先送到庵里去住,这两年乱纷纷的,也没顾得上去接她。” “不是顾不上,是母亲不愿意吧?”徐承辉悻悻地笑道,“自大姐姐跟着愍王被黜,母亲在府里行事是越发艰难了,自然麻烦少一桩是一桩,但也不好将柔妹妹扔在山里不闻不问呀。” 罗夫人嘴角微微一抽,眼眶便湿润了,她摇一摇头,哽咽着说道:“你当我愿意吗?柔姐虽然在山上,好歹过着清静日子,我的云姐儿,好好的贵妃娘娘,说没就没了,整天过得提心吊胆,连给她祖母送礼,都得偷偷摸摸……我这心里,真恨这些周人恨得牙痒……” 徐承辉见惹得罗夫人伤心,也颇多愧疚,又担心被人听见,忙劝阻了,又岔开话题说道:“……单说柔妹妹的事:您可知道柔妹妹送来的贺礼是什么” “什么?” “是一扇绝好的顾绣屏风。”徐承辉的嗓音里含着隐隐的兴奋,连罗夫人也察觉到异样,收了眼泪抬起头来,还未开口,却见宋氏也且走且望地过来了,心知她是提防着承辉与丫头厮混,特意跟了过来,罗夫人心里不喜,板着脸,等宋氏拜见了,这才对承辉说道:“你说说,这个顾绣又有什么名堂。” 承辉见宋氏一双妙目只在自己身上打转,便对她安抚地一笑,才对罗夫人说道:“这个顾绣,虽说是绝品,咱们府里却也没人爱好那个。我是不记得哪一回听三弟说的,隔壁王府里的太妃娘娘,最爱顾绣。她还曾经赏过三弟一个荷包,便是顾绣的虫草纹样。今天我看柔妹妹送来的那一幅,技艺十分精妙,比三弟的荷包却是好了不知几倍还多。” 罗夫人点头道:“说起来,你姨母身边有个乳娘,原本家里是做绣纺的,因家道中落,才投身到我家做了下人……这人夫家原是姓杜的。” “正是这个杜氏了!”承辉拊掌笑道:“这样一个人接进府来,日后等太妃寿诞,命她绣一副观音像送去王府,岂不是很好至于姨丈的事,更好办了,如今朝廷急着安抚前朝旧臣,已命人做了一本【忠臣良将谱】,听说姨丈也在备选之列。咱们将柔妹妹接回来,叔父在朝中兴许还面上有光哩!柔妹妹一个女孩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怕人说闲话不成大不了日后赔上几千两的妆奁,替她择一户人家便是了。” 罗夫人听他这一番剖析,似觉有几分道理,但又隐约有些担心。前思后想,不能决断,见承辉一双眼殷切地看着自己,背后宋氏又捻着衣角,满脸狐疑猜忌,罗夫人反而颇觉得快意,遂大度地一笑,说道:“那便依你cc只是柔姐既然要送礼,却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很是有些不知礼数。”罗夫人嘴角一耷,不满地说道。 徐承辉暗暗地想:她不知礼数,难道不是被你逼的?却也不好去责怪罗夫人,因而只是一笑,便自去安排人往餐露庵接人去了。 却说罗夫人被徐承辉怂恿得动心,一边着人悄悄地往餐露庵去取寄柔回家,一边又心里着实没底。忐忑地过了半天,待到夜幕降临,那水榭上的堂会歇了,宾客散尽,家丁们一哄而上,将彩棚尽数拆卸了,又把百十来个盆景搬到后巷,只等明早附近的百姓来取。 徐府便只剩下自家众人,被大老爷徐敬、二老爷徐敞领着,蜂拥着往徐母所在的上房里来替她拜寿。徐母欢欢喜喜地受了,又叫上房里重新开了几桌精细席面,吃罢酒,叫人将连日来宾客们所送的寿礼摆出来,一一品评。徐敬、徐敞两个深知老母的喜好,也上来凑兴,一个说这一套斗彩鸡缸杯绘功精湛,一个说那一只粟纹绽花的犀角杯质地滋润。徐母便笑着吩咐左右道:“罢了,我记得前年过寿时,库里收过一个鸡翅木的十锦子,取出来将这一套鸡缸杯和犀角杯都摆上,兴许你们老爷看着它们的面子,多来与我请安也是未知。” 众人便都捂着嘴偷偷笑了,徐敬、徐敞告罪不及。徐母又指着丫头手里捧着的红漆托盘问道:“那是个什么?拿来我仔细看看。” 丫头将托盘里的物件奉上,徐母一看,见是一尊寿山石的水月洞天五龙抢珠摆件,纹理极细腻,雕工也极秀凌。徐敞也觉大有意趣,问徐承辉道:“这是哪一家送来的?可有拜帖?” 徐承辉略一踌躇,如实答道:“并没有拜帖。是愍王府上昨个夜里遣人送来,侄儿亲手接的,因此并没有上礼单。” 徐敞便不说话了。承辉心里有些吃不透,瞧一瞧徐敬,又瞧一瞧徐母。徐敬却更是无话可说。只徐母叫丫头捧着那摆件走近,看了一回,终于阖了眼睛,摇头叹息道:“也难为她,这么多年了,家里哪一个人过寿,都有礼送过来。只是这摆件毕竟曾是宫里御用的,我留下它,也不能擅用,还是叫人给送回去吧。” 徐母态度甚是坚决,徐敬、徐敞两个自无不从。唯有座下众人,如罗夫人,为自己女儿委屈难过的,又有如宋氏,见徐家人如此薄情,颇有些兔死狐悲的念头,却敢怒不敢言的,都只得装聋作哑,自去吃酒说话。却听杯盘碗盏撞击的轻响中,夹杂着轻轻一声冷笑,徐敞“啪”一声,重重将银箸放在桌上,气道:“孽障!你又是哪里不自在了?” 不消说,徐敞这一句孽障,骂的便是徐三公子承钰了。 徐承钰这一向,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cc往日总被徐敞关在家里读书,烦闷不堪,好不容易等到徐母大寿,便如同挣开了锁链的野驹,趁着徐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拼了命的撒欢。晌午府里唱堂会,他便寻隙溜出门,被隔壁的庆王世子领着一群纨绔灌得人事不省,在庆王世子书房的卧榻上一觉睡到天黑,这才记起晚上还有家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顺手扯过一件外裳,跌跌撞撞地来了上房,混在人堆里cc人家磕头,他也磕头,人家落座,他也落座cc只是到底酒吃的多了,神思昏昏,一手捏着银箸往盘子里去,眼睛却发起直来。 徐敞这一声断喝,惊得他银箸也掉落了,杯盅也打翻了,淅沥沥的汤水洒在身上,也顾不得去擦,忙立起身,俯首帖耳地答道:“没有哪里不自在。” “既没有不自在,你冷笑的什么?” 承钰便语塞了。方才他含含糊糊中听到徐母说要将愍王的寿礼退回,情不自禁,便冷笑一声。然而这会,当着诸人的面,哪肯承认于是暗地里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疼的酒也醒了几分,只是仍旧脸热。于是瞪圆了一双凤眼,佯作委屈地说道:“儿子不曾冷笑,想是父亲听错了。” “我虽老了,耳朵还不曾聋!”徐敞气得打跌,又见他身上穿的那件宝蓝绉绸直身,虽是素面的,挽起的袖管上,却隐约露着一点海龙云纹的掐边,分明就是亲王郡王等人的服饰。徐敞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颤着手将他身上一指,咬牙问道:“你穿的这是什么晌午席上就不见人,你又去哪里混来?” 承钰低头一看,便知穿错了衣裳,无计可施,只得老实答道:“庆王府世子下了帖子,因此去小坐了片刻……” 徐敞巴掌一扬,就要来打,众人料到此招,忙上来劝解,一通忙乱。徐敞之妻傅夫人将他死死拖住,那承钰见机,早躲到了徐母身后。徐母一只胳膊护着嫡孙,一只手背过来在他脸上一摩挲,只觉触手滚烫,颈子里都是湿汗,心疼不已,嗔怪地骂道:“以后不许同那些人厮混,丁点大的孩子,将你灌得醉成这样。都是些不安好心的。”又连声叫人:“快搀着你们三爷回去好生躺着!这两天也不必去学堂里念书了,就在家里老实和你姐妹兄弟们玩,仔细着了风头疼。” 承钰哪有不答应的理,不等人来搀,便一溜烟地往外走了,气得徐敞吹胡子瞪眼,因在老母面前,不敢失礼,只好算了。 闹了这一场,徐母也乏了,便叫众人都散了。几位少奶奶和小姐们都依次退席,罗夫人别别扭扭地起了身,见承辉离去时只对自己使眼色,便知道他是为了寄柔之事,于是把心一横,对徐母说道:“既然孩子们都散了,我这里却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想请老太太和二夫人一起拿个主意。” 徐母微讶,心想:难得她也有要动脑子的时候,于是答应道:“回房里说。”被丫头们搀着,颤巍巍地起了身,傅夫人忙也扶了,罗夫人在前打起帘子,三人进了祖母卧室,傅夫人亲自将徐母送到榻上,用一只秋香色平金靠枕在腰里垫了,自己只在下手伺候。 徐母微阖着眼,问道:“是什么要紧的事?” 罗夫人早准备停当,见徐母发问,她也不答,却有意要卖个关子,只对丫头递个眼风,自然有两名仆妇立即走了进来,将一面被红绫罩着的屏风抬了进来,放在当地。 罗夫人笑道:“打开来,给老夫人看看。” 仆妇将红绫一揭,露出那面屏风的原貌来。傅夫人“呀”地轻呼一声。徐母闻声睁眼,搭眼一瞧,坐起身来,叫丫头道:“拿近些看。”待那屏风被放在了手边,才仔细研判了许久。见这一件紫檀木的坐屏,绣的是米芾山水云图,山色浓郁,水汽浩淼,远近缭绕的云雾,以墨汁淡淡洇染而成。山间崖石上停落的一只飞鸟,却是绣线中夹杂了真的飞鸟翎羽,一线一线凑成,栩栩如生,精妙绝伦。 徐母不忍释手,看了许久,赞道:“好俊的活计!这样浑然天成的顾绣珍品,也是多年不曾见过了。”因问罗夫人道:“这样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又是哪家的绣娘,有这样的技艺?” 罗夫人见徐母喜欢,也有几分自得。便将之前和承辉议定的那一番说辞,斟酌之后,娓娓道来。 徐母听后,沉默不语。傅夫人说道:“大嫂想的,倒很周全。不过我近来常听老爷说起,朝中很有些爱作祟的小人,对圣上进言,说什么‘畏死幸生’,‘腆颜降附’之类的话,令老爷很是难做。恐怕他这个时候,也不愿意和王府的人太过亲近。咱们徐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日子却也尚且过得下去,犯不着依附他人。” 她这席话,说得不咸不淡,罗夫人却脸上一热,怏怏地说道:“我也只是胡思乱想,想了这么个由头,说到底,外头的事,还是得男人家做主,咱们谁说了也不算的。况且,真要和王府撇得干净,首先一条,得把承钰的腿绑起来。”说着,便微微地一笑。 傅夫人暗暗地不快,却也不显露出来,只将话头一转,说道:“和王府怎么着,倒是其次。如今,还是先把柔姑娘接回家安置才好。” “要安置,也自然多的是办法安置。倒不必接回家里来住。”徐母忽然说道,“听说这个女孩儿曾经流落到周军军营里,虽说可怜,事到如今,也没奈何了。咱们家里,到底还有几名未出阁的女孩儿,把她们放到一处,同吃同住的,万一有什么怪话传出来,倒是不妥了。” 傅夫人膝下,除了徐大、徐三两位公子外,尚有一名嫡亲的女孩儿,因此对徐母这话很是赞同。 罗夫人见傅夫人和徐母两人,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妥,将寄柔的名声说得如此不堪,又想到愍王府贺礼被退还的事,气的简直要哭,强自忍住了,说道:“老太太说的是,寄柔丫头的事情,先头她的贴身嬷嬷已经同我分解清楚了。原来柔姐自和家人失散后,就被一座相熟的道观里的观主收留,住了两月。被周军掳去的也不是她,而是她身边一个丫头,叫做见喜的,因随身的包袱里有些柔姐的旧物,周军狡诈,便用来使诈,骗说挟持了柔姐,赚了真定……柔姐自己却是一点无碍的。” 徐母见她说得也有七八分真,因此点头道:“果真如此,也是冤枉她了。” 罗夫人转怒为喜,笑道:“那个孩子,今年也十六岁了,很是乖巧。我已接了她家来,老夫人若能等得,我这就叫人领她来给你磕头。” 徐母却摆一摆手,说道:“叫她早些歇着,改日再见吧。” 罗夫人唯唯诺诺地应了,见丫头来替徐母解抹额,便和傅夫人一起退了出来。只是仍有些 余怒未消,不免怪罪到寄柔身上,心里想到:你也不看看,这家里纵是外人看来何等的荣华富贵,实际却是人人跟红顶白,捧高踩低,下作不堪cc你又何必巴巴地来淌这个浑水呢? 一边埋怨着,见一名丫头从外头跑进来,说道柔姑娘到了。罗夫人也不免脸上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被丫头仆妇们簇拥着,往院子里去了。 7、珠帘几重(二) 彼时寄柔已下了车,早被两名眼尖手快的仆妇迎着,绕过一面喜上梅梢影壁,脚下一转,进了屏门,再过二门,便是长房内院。才走上甬道,见房廊下四五名丫头簇拥着一名穿黄栌色暗纹绸面长袄的妇人,正是自己的姨母罗夫人。 端姑撇一撇嘴,在杜氏耳边低语道:“我看姑娘姨母家的宅院,比当初濮阳知府宅邸还要大上十倍也不止,恐怕空房多得是,又不缺米,又不缺面的,怎么这两年了,也舍不得叫姑娘进来住,只任她在庵里吃苦?” 杜氏乜她一眼,说道:“废话休提,这徐府虽大,却从来不养多嘴多舌的丫头!” 端姑咕嘟着嘴,眼睛轻飘飘在东西厢房一掠,嗤道:“谁稀罕!”便堆起笑容,搀扶着寄柔前去与罗夫人见礼。 罗夫人搂着寄柔哭了一歇,抚着她的脸颊叹道:“前年我在府门口见过你一面,那时手脚还圆滚滚跟藕节一般,怎么如今瘦了这许多定是身边的丫头伺候得不尽心。”便一迭声叫人将寄柔的贴身丫头拿下去重重地打。 端姑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七魂去了六魂,忙扑通跪地,磕头求饶,道:\"夫人饶命,并非奴婢不尽心,姑娘着实是因我们老爷夫人过世后,两年守孝,孤苦伶仃又无人照管,以致伤心过度,损了根基,怎么也补不回来了。” 罗夫人拉着寄柔的手,垂泪道:“你也是吃苦了,你刚去庵里那天,我就后悔了,要催你表哥接你回来,谁知路上听闻周军将要南下来金陵,只怕城里有一阵不太平。你姨丈便说:柔姐这个女孩儿,小小年纪,多灾多难的,须得在庵里奉养几年菩萨,兴许才能化去厄运。况且你的身子也得静养,索性过了两年孝期再搬动,免得进了城人事纷乱的,反倒于你不益。我不得已,也只好听他的罢了。” 寄柔微笑听毕,点头道:“姨丈说的很是。”又道:“我兴许是个子长了,因此显得瘦,并不关丫头的事。况且如今父母都去了,只剩下这么个从小伺候到大的旧人,虽顽皮些,也还忠心,姨母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罗夫人道:“那就饶她一回。”于是叫端姑起来,引着寄柔分花拂柳,过了花园,到了后院,往西一走,见有极大的一丛白山茶,依着玲珑的山石,开得如云霞一般。山石背后,隐隐露出一座二层小楼的飞檐拱角。罗夫人说道:“这绣楼原本是给你大姐姐……也就是愍王妃住的,闲置了几年,我今日也叫丫头给你收拾了出来,楼上是两明三暗五间,不论是做书房,琴室,都依你自己。另一个,东边那个有桐树的院子,是你二嫂子住的。你远道而来,按说你表哥和嫂子都该来和你见礼,只是这个月他们祖母过寿,极忙碌了一阵,因此早早都歇了,等明日再见吧。” 杜氏听在耳里,欢喜不止。忙拉着端姑同罗夫人磕了头,罗夫人方才便觉端姑举止甚是粗鲁,又见她年纪老大,妇人不是妇人,姑娘不是姑娘的,心里不喜,也不去理她,只将杜氏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好生服侍你们姑娘,如今这院子里也没有别的女孩儿,你们要多同她说话解闷。” 寄柔也笑了,说道:“嫂子也是极年轻的,姨母又住在正房,离这里几步远,你们若不嫌弃,我早晚过去与嫂子和姨母作伴,哪里会闷呢。” 罗夫人见寄柔性情温顺,进退有仪,倒也喜欢,拉着她坐了片刻,因见端姑将随行的箱笼打开归置。那十几口箱子尽数装的衣料,一箱全是皮货,有狐腿,貂皮,鹿皮,另一箱是素面缎,绸,纱罗,苎丝,另有妆花缎,妆花罗,织金锦,还有团扇,佩玉,文房四宝,琳琅满目,都是两年间每逢节庆她叫人送去庵里的,都归置得极好,便暗自点头,说道:“这些都是府里前几年收的好东西,别落了潮,得好好晾晒,再仔细翻拣,别叫蛀了虫。我看你身上穿的很是素淡,如今出了孝,就穿得鲜亮点。”于是吩咐人去请裁缝来替寄柔裁新衣裳。寄柔又谢过了,罗夫人一顿,道:“你好生歇着。”便起身离去了。 罗夫人一走,杜氏的脸便冷了下来,指着端姑说道:“你去檐下,自己跪一个时辰。” 端姑不明所以,又见杜氏神色甚是严厉,便将恳求的目光往寄柔脸上投去,寄柔见杜氏这神态,分明是当初在冯府里教训小丫头,立规矩时的样子,倒也一阵黯然。因见端姑的眼神甚是可怜,便将脚一跺,身子一扭,朝杜氏撒娇道:“嬷嬷,刚才我已经同姨母求了情,免了她这一回……要罚,等明日再罚吧!” 杜氏却毫不松口,对端姑说道:“你也别搬姑娘来求情――我罚你为的也不是姑娘,是为你自己。你以前在乡下长大,不曾见过多少世面,因此才养的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样子,却不知道在这侯门里,下人的一条命,都在主子的一念之间。你今天在姨太太眼皮子底下说的什么话?咱们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面就敢不恭敬,太太今天就是打了你,那也是轻的。我若不给你立规矩,改日闯出祸来,谁也救不了你!” 端姑素来性子倔强,闻听这话,脸上还有些愤愤,心里却也怕了,遂将手里的帕子一扔,气鼓鼓地往外头走去。到了檐下,“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杜氏不再理她,往院子里去叫了几个丫头,要替寄柔烧水盥洗。 寄柔因忙了一日,身上困乏,便歪在窗下美人榻里假寐。肢体虽沉重极了,脑子却是清醒无比,听见屋内外丫头仆妇们隅隅低语,只不闻见端姑的声音,于是撩起眼皮,望见端姑背对着人,形只影单地跪着,不时伸手在腰间捶一捶,极辛苦的样子。寄柔掩嘴一笑,对她招了招手,又扶在窗棂上,对着外头笑道:“怎么,才刚还得意洋洋的,这会就哑巴了?” 端姑脸一扭,不耐烦道:“哎呦姑娘,你也不看这里是什么门第,我一个乡下丫头,哪敢随便开口说话?” 寄柔摇一摇头,微笑道:“嬷嬷也是为了你好。” 端姑偷眼一瞧,见杜氏不在,便起身进屋,气咻咻地在榻边坐下,直视寄柔道:“我不曾吃她罗夫人一颗米,她凭何来教训我再者,我又岂是想要跟她挣那口闲气我是为的你!俗语云:‘打狗且要看主人’,也不知她在哪里受了闲气,要往你身上撒!这才刚进府,以后天长日久的,可有的是委屈受哩。” 寄柔笑道:“委屈便委屈吧,请你先忍过这两年。” 端姑忙道:“怎么是两年?两年过了呢?” 端姑眼睛一转,慢悠悠道:“两年后么,自然是给你相看个好人家嫁出去,便不用跟着我磋磨了。” 端姑两颊绯红,啐她一口,便捂着面奔了出去,到了廊子下头,不意被那座假山和山茶阻隔了去路,她心里猛然想起:我这么个人,还有谁能看得上呢?一时悲从中来,脸色也灰了起来。呆立片刻,才走回去,隔着窗纸说道:“姑娘,裁缝大娘来量身长了。”一边领裁缝进来,嘴里仍嘀嘀咕咕道:“难道这也是大家子的规矩?姑娘回了家,不先让好生歇着,倒三更半夜的忙着裁衣裳穿?” 绮罗便理了理鬓边的散发,起身待客。一盏茶功夫便量好了尺寸,丫头们送裁缝出门,寄柔才说道:“你果然是个傻的――姨母叫人来,哪是为的裁衣裳,想是惦记着我明日要去拜见老夫人,怕我才出孝,穿得太素,老夫人不喜欢。因此特意提点我一番。”她一边说着,坐在妆台前将自己的脸在镜子里瞧了一瞧,说道:“只是没有脂粉,恐怕老人家也爱让人抹得脂红粉白的,看着喜气。” 端姑便也停下来在镜子里将她一端详,笑道:“我看你不必用脂粉。这张脸,红的红,白的白,比别人用了脂粉还艳一些。”一边说着,将罗夫人所赠的那压箱底的好料子都摆出来,见其流光溢彩,鲜艳夺目,也自欢喜,拿了一块海棠红的,又拿了一块鹅卵青的,在寄柔身上比来比去,犹豫不决。 寄柔却将端姑的手一推,说道:“夜了,早些歇着吧。”说完自己从妆台前起了身,走到那一张楠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上,合衣卧倒,两眼饶有兴致地瞧着,见那床周围大小挡板上,尽数镌刻的海棠花围,垂花牙子上亦是镂刻的海棠,楣板上则以黄杨木和象牙镶嵌的各色人物,雕工极精细。四围又垂着金花刺绣纱罗幔帐,用金钩挂起,正对着花梨木包镶南床,床上的矮几上,也是摆的琳琅满目,绚丽奢华。又有一尊粉釉彩鱼戏水的折肩瓶,插着一大束茶花,幽幽吐芳。 寄柔心想:姨母家中虽门第煊赫,却也不至于如此奢华,这绣楼原本是徐大姐姐的,想她在家做姑娘时,定是极为得宠的,只是生不逢时,做了亡国之君的妃子……不知为何,对那未曾谋面的愍王妃,也有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感。 她在这里遐思,却听脚步声轻轻地走来走去,灯影一闪,隔扇外头也亮了起来。杜氏对端姑说道:“你去旁边屋里歇着,夜里我守着。”端姑便合上门出去了。 寄柔在床上等了一阵,不见杜氏进来,便叫了声“嬷嬷”。灯影从外头挪了进来,杜氏将烛台放在桌上,走过来在寄柔脸上瞧了几眼,将她的一缕青丝整齐地放好,笑道:“柔姐早些睡吧,这里可不是庵堂了,明早得早起呢。” “嬷嬷。”寄柔点漆般的眸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杜氏,将两只胳膊从绫被里伸出来,那丝滑的里衣顺着肌肤溜了下去,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臂,她摇一摇双臂,同个孩子似的,嘴一撅,抗议道:“嬷嬷,你以前都是陪着我睡的。” “那是以前,现在不同啦。你现在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哪能晚上还要我一个老婆子陪着睡呢?”杜氏见寄柔躺在这华丽的床里,只觉这两年的苦,似乎也微不足道了。既是欣喜,又是感慨,只觉眼睛一热,便背过身去擦了。她把寄柔的手又送回被子里,压好了,说道:“安心睡吧,好姑娘。我今天瞧着,夫人虽然懦弱了些,毕竟还是姑娘有些情分在的。这府里,还有二公子、二奶奶,都跟姑娘是骨肉的至亲,以后受了委屈,也有人替你做主啦。” 寄柔深知杜氏说这话,是为了叫她安心,遂温顺地点一点头,只是那盈盈的眸子里,闪烁着点点的波光,也不知是灯影,还是泪水。被杜氏那双温柔的手在她眼上一盖,那点光也就消失了。 翌日清晨,寄柔起得绝早,和端姑两个在房里唧唧哝哝的,最终择定了一件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系了一条绾色百褶裙子,如云的秀发挽成一个倭堕髻,因有一套累丝嵌红宝衔珠的小金凤簪是罗夫人送的,便在发髻边上斜斜插了两只,除此之外,并不用多余的赘饰,露着光洁如玉的额头,极其的秀丽绝伦。 端姑喜得要不得,看景儿似的,前后左右绕了几圈,又将寄柔的手一挽,说道:“快,给嬷嬷也看看,两年不见你穿这种衣裳了,像换了个人。嬷嬷看到,该多高兴!” 于是两人携着手往外走,端姑步子迈得大,走在前头,还没挑起帘子,就和外头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哎哟”一叫,揉着额头走了进来,却是一个穿着浅红袄,紫檀素面褙子的丫头。几人面面相觑,那丫头先笑起来,冲着寄柔拜了一拜,说道:“您是柔姑娘吧?我是夫人房里的丫头,叫做芳甸。夫人说姑娘初来乍到,身边伺候的姐姐恐怕这会还是两眼一抹黑,路也不认得,因此叫我来姑娘房里先照看几天,等姑娘用不着了,随时打发我回去。”说着眼睛迅速在寄柔和端姑挽着的手上一掠,便将额头上摩挲的手放了下来,笑道:“这位是跟在姑娘身边的姐姐?这个时辰老太太房里也用过饭了,几位姑娘奶奶们都在,咱们这就一起走吧,我在前头带路。” 说着先上前一步,打起帘子,等寄柔和端姑先走。寄柔尚不觉得,端姑却被芳甸连珠炮的这一席话给震住了,也下意识地学着她,等寄柔跨过了门槛,这才掸一掸衣襟,摸一摸鬓发,心乱如麻地跟上去。 三人出了院子,走上甬道,芳甸起先在前头走着,因听见后面无甚声音,似乎寄柔与端姑主仆之间并没多少私话要讲,因此也渐渐慢下来,回头对着她们一笑,问道:“姑娘昨儿个夜里睡得踏实吗?可有起过夜?” 这话原本是端姑该答的,但端姑夜里早在旁边耳房里安置了,哪里知道寄柔睡得好不好,于是张口结舌,无法作答。 寄柔便替她答了,“睡得很好,并没有起夜。”因见芳甸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在脸上抚了一抚,笑道:“怎么,你看我脸色不好么?” “这倒没有的,姑娘脸色极好。”芳甸慢慢走着,直至和寄柔并行,将端姑也给挤到了后头,她却丝毫不曾察觉似的,只笑道:“说起来,姑娘不愧是夫人的嫡亲甥女,和我们大姑娘的面貌有几分相像,当年大姑娘就住在这绣楼里,方才一打照面,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到大姑娘了。” 寄柔停了一瞬,便笑道:“哦,你说的是愍王妃娘娘。” 芳甸见寄柔脸色似乎并无不快,便放心说道:“是……我还记得娘娘生的很美很美,气度又高贵,平日里我们这些小丫头见到了,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的。姑娘你比起娘娘来,却和气多了。以后准是有福气的。” 见她说的这样天花乱坠,寄柔自然很赏脸地又笑了一笑,端姑早忍不住,插嘴说道:“妹子你这么能说会道,以后也是有福气的。” “那就承姐姐吉言啦。”芳甸甜甜一笑,假装没听出端姑话里的讽刺,继续说道:“姑娘睡得踏实,那夫人就放心了。姑娘不知道,咱们那个院子,自从大姑娘入宫后,就空了下来。因它在花园角上,既清净,景致又好,房里一应器具都是难得一见的,去年二姑娘还闹着要搬过来――依照夫人的意思,是宁愿这个院子空着,就跟大姑娘还在一样――无奈老太太也发了话,只得叫二姑娘搬了过来。谁知道才住了两天,二姑娘就不愿意了,说夜里闹得很,非要再搬回去……”说着,她停下来,越过花园里那一片姹紫嫣红,指着西边几人高的围墙,“墙那头,就是庆王府花园,本来和咱们这个花园是一整个儿,自隔壁做了王府宅邸后,就分了大半个园子过去。如今被庆王世子起了个名字,叫做‘椒园’,豢养了百来名歌姬戏子,整夜的吹拉弹唱,就隔了一道墙,能不闹吗?”芳甸说着,掩着嘴一笑,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寄柔便也应景地往西边看了两眼,见那围墙后头,贴墙根种的十来株银杏,叶子已经掉光了,现出几栋高楼的顶来,俱是朱红的廊柱,随着地势高低起伏的飞檐斗拱,映着碧蓝而阔远的天,别有一种初冬的清寒。 自那楼上居高临下,能将阖府的动静尽收眼底吧?怨不得这好好的绣楼,前头却凭空立一座假山遮挡视线,原来是有避嫌之意。寄柔想着,难免的心里平生一股恼意来。她对芳甸随口说道:“我夜里睡得沉,倒不怕他们闹。昨夜里就没听到什么动静。” “昨夜里三爷早早歇了,那头可不也跟着安静了嘛,没有他,闹起来也没甚意思……”芳甸小声说着,似觉失口,忙住了嘴,脸上却飞红了。 寄柔只作不见,转个话头,问道:“府里的小姐,就二姑娘一位吗?” “除大姑娘外,两房加起来,嫡出的小姐只有二姑娘一个,因此平日里也是被二夫人、老太太放在掌心里疼着。”芳甸说着,余光往寄柔脸上一扫,见她神色如常,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法,于是又说道:“和二姑娘常一处玩的,还有一位萱大奶奶的妹子,因已经许给了太常寺少卿家的公子,所以这一年都是住在咱们府里,只等明春完婚了。” “姨母平日里是自己吃呢,还是陪着老太太一起吃” “夫人是自己吃的时候多。因老太太每个月总有几天吃素斋,嫌开两席不方便,所以叫夫人在自己院子里吃了。”芳甸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不过二夫人那边,因为前年打仗的时候大爷伤了腿,所以二夫人自此也吃起了素,平日里倒是陪着老太太的时候多些……” 看这丫头,仿佛对大房很有些恨其不争的意气。寄柔心里通透,也不揭穿,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着,不觉到了徐母上房,眼见廊下数十名仆妇丫鬟涌了上来,见过礼,要请寄柔进屋。寄柔手往后一伸,要去拉端姑,却拉了个空。回身一看,见端姑满脸地慌乱,不住地往后退,嘴里说道:“不行不行,我才想起来,给姑娘的药还在炉子上坐着呢。”一边说着,便要掉头走。人多眼杂,寄柔也不好勉强,只好看着她逃也似地飞奔去了。 这厢众人已经拥着寄柔进了上房。因天气转寒,明间自然是没人的,从厅上往左手一折,透过菱花隔扇槛窗的窗格,看见稍间里北窗下一张长榻,几名珠环翠绕的女子围着一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说话。榻边安放着两个矮凳,一个端坐着一位穿绛紫对襟立领褙子的年长妇人,另一个却是被罗夫人坐了。正巧罗夫人往外头一看,瞧见了寄柔,便脸上一笑,对她招一招手,说道:“柔姐快进来。” 寄柔进了稍间,只觉众人说话声一静,不知道多少道视线投了过来。她睫毛一垂,被罗夫人拉着手送到了那老夫人面前,说道:“快给老太太磕头。” 徐母说道:“不必多礼了。”芳甸却早眼疾手快,拿了一个浦团来,寄柔便跪在浦团上,对着徐母磕了三个头,叫了一声“老太太”,被芳甸扶起来,又自己冲着那绛紫色褙子的妇人cc她心知是傅氏cc拜了一拜,叫道:“太太。” 傅夫人因此很欢喜,往她脸上一端详,转头对徐母说道:“您看这孩子,长得真像咱们大姑娘小的时候。” 徐母也眯眼一瞧,却摇头道:“比大姑娘小时候俊。头上那两只簪子倒好像是云姐小时候戴过的。”说着,却叹了口气。 罗夫人难免又被这一声“云姐”勾起满腔伤心,于是勉强一笑,说道:“我也是这几日整理了一些旧物,见这套簪子成色也还有七八分新,就给她戴了。老太太看着可好。” 徐母说道:“很好,别人戴怕压不住,也就配她了。” 听徐母语气,似乎对寄柔也并无不喜,罗夫人因此暗自松口气,把寄柔打量几眼,见她明艳夺人,浅浅含笑,越发觉得与自己女儿相似,便紧紧将她的手拉住,牵到众人面前来,一一指给寄柔认识:“这个是你萱大哥哥家的何嫂子,这个是你辉二嫂子,这一个是二姑娘忆容,这一个是你萱嫂子的妹子念秀。”还有离得稍远的两三个女孩子们,想必是几个庶出的小姐,只被罗夫人一句“这是几个妹妹们”便略了过去。 因为刚才芳甸那一番明里暗里的提醒,寄柔特意将二姑娘忆容多看了几眼,见她生的鹅蛋脸儿,面孔微丰,下颌圆润,本也属寻常中上姿色,却有一双极媚极长的凤眼,令人见之神迷。她浑身上下,也是非金即玉,十分耀眼。那何念秀却是和她背道而驰,身上穿着一件蓝底百蝶穿花衣裳,鬓边几只小小珠钗,两耳坠着玉兔捣药的坠子,清雅如晨曦的朝露。 目光一触,忆容扬着脸,眼睛微微一动,好似在瞬间就将寄柔从头到脚看了个清楚,之后便不感兴趣了。念秀却有些羞怯,见寄柔看自己,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刷的红了,对她抿嘴一笑。还有那几名庶出的女孩儿,穿着打扮都比这两位次了一层,也有一位年纪相仿的,是罗夫人院子里的姨娘所出,生得一捻袅袅细腰,发间几朵精致绢花,也还柔美,叫做忆芳。几个女孩儿序了齿,自然以念秀为最长,忆芳最幼,寄柔和忆容却是同年。 因家里新添了一位姑娘,屋子里越发显得莺声呖呖,燕语呢喃,徐母这会见了寄柔,也便将先头的一丝疑虑摒弃了,问罗夫人道:“今年冬天给这些女孩们的衣裳可做得了” “上个月便叫裁缝来做了。姑娘们都是一人四身。” “去库里拿几匹好料子,给柔姐也做上吧。”徐母说道,“如今城里也安定了,别府的小姐们又时常来走动,便索性给几个姑娘一人再多做两身。秀儿也有。”徐母笑着将念秀一指,很亲昵地说道:“这回可不许说不要了。我知道你是自己带着嫁妆来的,不缺这些个。平日里你不肯也还罢了,这回是用我的私房银子,不走公账,将来也不去太常寺卿府上去讨债,你总放心了吧?” 众人纷纷掩着嘴笑,目光在念秀脸上打量。念秀把脸都羞红了,只得极小声地答了声是,和众人一起向徐母谢过。忆容却仍坐在傅夫人脚边,扭股糖似的,将腰一转,两手搭在徐母肩上,娇嗔道:“老太太好偏心。”徐母不解其意,忆容便指着寄柔的裙子说道:“柔姐姐的裙子,可不是就是大前年宫里赏的湖州进贡的乌眼绫做的?老太太喜欢,叫人收进了库房,几年也不肯拿出来。柔姐姐才来,就立马给她做了裙子穿,可不是偏心” 罗夫人闻言,眼皮一跳,嘴巴张着,要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把眼神游移着,直到了寄柔脸上,才狠恼怒地一睐,仿佛说道:你左挑右挑,怎么挑了这么一条惹祸的裙子,叫我当众没脸?寄柔自知这料子是罗夫人私自取了送她的,对罗夫人有三分的感激,倒有四分的无奈,便暗地里将她掌心轻轻一捻,从容不迫地说道:“我和老太太今儿才是头回见面,她要疼我,都在以后了。我身上这裙子是昨儿才得的,因前头在孝期内,许久不做衣裳了,昨儿姨母怕我失礼,特意叫人去库里挑料子,我那个丫头见识少,又不认识什么乌眼红眼绫,因此错拿了这一匹。”说着又朝着徐母盈盈一拜,笑道:“阴差阳错的,还真是偏了我了,我得谢老太太。” “你瞧瞧这两个丫头的嘴!原以为容姐是个话篓子,如今又来了一个。一条裙子罢了,倒有这许多说法。”徐母指着寄柔,笑的合不拢嘴,忙吩咐左右将她拉起,又对罗夫人道:“我看柔姐穿着这裙子很好,的亏得有她,不然好东西也让我放坏了。你这就叫人去库里翻检翻检,看还有什么往年的好料子,挑鲜亮的都拿出来,给她们做衣裳穿吧!” 众人喜气盈腮,争先恐后,将徐母哄得前仰后合。说了一席的话,到了晌午,徐母留她们用罢饭,便觉有些精神不济,被丫头搀着去歇午觉。罗夫人便将寄柔手肘一扯,领着芳甸走出上房,才到院外的墙下,罗夫人便将眼睛用帕子一抹,对寄柔说道:“你如今看见了,这都是什么家我主持中馈也有多年了,不过用了几匹衣料,就要被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指着鼻子质问。这还是当着人的面,背地里那母女两个不知道怎么在老太太跟前糟践我呢!依我本心,是不想接你回来,只怕日后也跟我一样,什么时候被人害了也不知道。” 寄柔又好气,又好笑,安慰她道:“哪里就那么严重,姨母想多了。”见罗夫人只是哭哭啼啼,便在她耳边说了声“隔墙有耳”,半拖半拉地回了长房,又亲自替她洗面匀妆,这才送她回去了。 “别个都是人受挤兑本事高,她倒好,天生成的‘二姑娘的包袱’,‘窝囊囊’嘛。”送走了罗夫人,杜氏扶着门框,回头来对寄柔无奈地一笑,“气量小又不藏事,真不知道你这位姨妈是怎么在府里混到了这大把的年纪。以后少不得要常替她在人前描补描补。” “姨妈对我倒好。”兴许是移情,碰不着徐大姐姐,所以将她当做大姐姐来疼?即便这样,也算她的运气了。无财无势,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女,在这府里没个人依仗,度日尚不知道多艰难。寄柔靠着山石出了一会的神,又想起来了,“端姑去哪了?” 芳甸是个厉害的,才来了半天,眼前眼后晃的全是她的影,从不离寄柔左右,倒对比得端姑越发无声无息了。杜氏乐见如此,才不去理会她。见寄柔问了,便用手指了指耳房,说道:“在里头半天了,也不知道忙什么。” 寄柔便走到耳房门口来,也不进去,隔着窗格一看,见端姑头发窝成一个攒儿,背靠着床架躺着,拿着寄柔在餐露庵里绣的兰草蚂蚱,手指在蚂蚱的须子上拂来拂去,脸上罕见地带着许多愁绪。 寄柔隔着窗子,叫了声“姐姐”。 端姑受了惊讶似的,忙不迭将蚂蚱图往枕头下一掖,眼睛冲外面一看,讪讪地起身,叫道:“姑娘回来啦。” 寄柔走进去,往交椅上一坐,问道:“姐姐,你是不是后悔跟我来金陵了?” “我不后悔!”端姑脸色微变,两道浓眉挑着,眼睛睁得滚圆,“姑娘,你救了我的命呀!要不是跟你离了那个地方,我也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被人给折腾死了。我亲眼看见我妹子死的,你不知道,我多害怕……”端姑说着,目光死死地盯着墙,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既有惊惧,又有愤恨。 寄柔也不说话了,手里扯着一方帕子,缠在指节上,又解开来。眼睛往外头一看,见杜氏神色严肃地立在窗根下,碰到她的目光,便摇一摇头,指着端姑,无声地做了个“叫她出府”的手势。 寄柔自来对杜氏的话无有不从,此时却坐在交椅里,眼睛将端姑一看,又将杜氏一看,蹙眉不语。 杜氏无奈,便也推开门进来,张口便对端姑道:“我在旁边瞧着,你自进了府,就没大有过笑脸,兴许是觉得府里规矩太大,拘着你了?既如此,你还不如出府去自在。” 端姑也不傻,闻听这话,便一脸沮丧,“嬷嬷,你是嫌我粗手粗脚的,给姑娘丢脸,要赶我走了?” “你在金陵举目无亲的,又是个女人家,赶你走岂不是绝了你的活路了?”杜氏和声说道,“我只是想去求夫人,送你去庄子上,随便找个事做。虽说比府里辛苦,但胜在自在,不用低三下四地伺候人,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端姑喜出望外,连声答道,“嬷嬷,你同夫人说,我家原本就是庄户人,自小做惯农活的,种地割稻,什么都会。” “那敢情好。”杜氏笑道,“今晚我就同夫人说,明天送你走,你快去收拾行囊吧。” 端姑欢天喜地地应了,转身就要往外走,走到半道,回过头依依地看了寄柔一眼,似要宽解她,说道:“妹子,你别难过,听说庄子上时常有人送新收的瓜果来,等我去了,每个月还跟着车来看你。” 才这么一会的功夫,就从“姑娘”变成了“妹子”。寄柔也无奈极了,身子往后一仰,微笑道:“那我就等姐姐回来。” 端姑一离开,杜氏好似心里一块大石也落了地,既畅快,又踏实。她伸出一指,在寄柔额头上一戳,嗔道:“看见了?你倒是好心,想留她在府里过清闲日子,人家却不领情,没一点不舍得哩。” 寄柔被她戳得身子往后一倒,“嘻”地笑了一声,捂着额头说道:“她也是个可怜人……”转念一想,她又笑了,说道:“去庄子上也好,偃武往北边去有十天半月了,总没个消息递进来,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让她在外头打听打听,咱们也不至于困在府里当个聋子哑子。” “就是这个话。”杜氏满意地一点头,“留她在府里,我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生怕她那个嘴巴没遮没拦的,哪天说了不该说的话,她自己倒还罢了,万一拖累了你,可怎么办呀?” 寄柔想到端姑方才抚着那块蚂蚱图出神的样子,心里一揪,也有几分愀然,便同杜氏商量着说:“嬷嬷,她那个孩子……你叫偃武送给的哪一家,也告诉她吧,起码让她瞧一眼,好安安心……” “你糊涂了?”杜氏瞪她,“原来她在眼前还好,这一出府,更像放飞了的风筝,要是不把这风筝线牢牢牵在手里,谁知道她日后能闯出什么祸来那个孩子的事,你也不许再想了!一个姑娘家,整日惦记着这个,没羞没臊的,我要是你娘,准得教训你!” 寄柔见杜氏口风甚紧,软硬不吃,也不去废那个话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耳房,才走到檐下,见芳甸一脸喜色地自外头回来了,见着寄柔,便笑道:“姑娘,你瞧瞧我手里是什么。”说着把一个嵌宝鎏金的匣子递了过来。寄柔打开一看,见里头还是装的几个盒子,个个巴掌大小,有紫檀描金的,也有彩绘瓷的,还没开盖,便有阵阵幽香扑鼻。不消说,都是胭脂膏子、香粉花佃一类了。 寄柔打开一个银烧蓝罐子的,轻轻一嗅,笑道:“这里头好东西真不少,有犀角、麝香、黄芩,还有生栀子、朱砂、珍珠、冰片,还有郁金。” 芳甸咋舌道:“还是姑娘厉害,这么一闻,就全猜出来了。刚才在秀姑娘那,我听她说了一长串,好像满篓黄豆砸下来,耳朵里一个也没夹住。就记得仿佛是有珍珠、冰片和麝香三味。” 寄柔对香料熟悉,却是曾经在真定那几年,每日里和丫鬟混闹,又替冯夫人制胭脂膏子,又和冯宜山用松香烧墨锭子。兴许幼年的记忆总是最牢固的,以而经过了这跌宕的几年,竭力想忘,也忘不掉了。 她极淡地笑了一下,将罐子放回去,吩咐芳甸道:“放起来吧。等下回见着,替我谢过秀姐姐。” 芳甸见寄柔脸色突然变了,也不知是说错了那句话,一边答应着,又试探着说道:“姑娘,我多嘴说一句,阖府里这么多姑娘,要说脾气性格儿,就属秀姑娘了,况且你们两个都是亲戚,平日里不妨多亲近亲近,就连老太太对秀姑娘也是另眼相看的……” “姑娘自然知道。不过你是个忠心的,多提点提点她也好。”杜氏打断芳甸的话,叫她回屋放匣子去了。然后将寄柔的手轻轻一握,呓叹道:“柔姐啊……”语气里带着无尽的惆怅。 寄柔回眸对她一笑,却也不明言,只说道:“嬷嬷别担心,我都晓得。” “端姑太笨,芳甸倒是伶俐,只嫌太过伶俐了些。”杜氏琢磨着,“得跟夫人提一提,另外选几个年纪小又听话的丫头,□□几个月,也就出脱了。” “且等着再看吧,刚来一天就要这要那的,没 得惹人讨厌。”寄柔说道,心里想着该送什么回礼给念秀。她这两年在庵里住着,从不与人打交道,也不知现在时兴的什么首饰样子,哪个颜色料子,因此思来想去,迟迟拿不定主意,只得将这一件心事暂且搁置一旁,往罗夫人那里去回禀了端姑出府的事。罗夫人乐见其成,赏了端姑几匹尺头,几锭碎银,便打发她去庄子上了,又替寄柔补了一个大丫头,名叫望儿的,远不及芳甸伶俐。 如此过了十天有余,寄柔把心定下来,早晚都去罗夫人处陪着说话,闲暇时也和宋氏、念秀在一处做针线消磨时光。没两趟下来,宋氏便常打发人来,说要请杜嬷嬷去指点宋氏的丫头做女红,念秀也着人来请了几次。寄柔起先也不拦着,后来见杜氏常整宿的熬夜,两只眼睛越发混浊了,看人时,须得眯着眼凝视许久,才能分辨出面貌,寄柔便十分不忿,拽着杜氏的袖子不许她出门。 杜氏只得将寄柔的手袖子上挪开,劝解她道:“柔姐你细想想,嬷嬷这把年纪,若不是还有刺绣这门手艺,早该被送去庄子上等死了。就要忙才好呢,等他们都用不着我了,我就帮不上柔姐你啦!” 寄柔一颗心,好像浸在黄连水里似的,苦到极致。她将脑袋搁在杜氏的颈窝里,幽幽地说道:“嬷嬷,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活不下去了。” “那不能够!”杜氏笑的一双昏花老眼淹没在皱纹里,“我还等着抱柔姐生的小少爷,小小姐哪!我昨儿个去秀姑娘那,看见她的盖头了,鸳鸯戏水的,红灿灿的,把人的脸都映红了,不知道多好看。柔姐,秀姑娘今年十八,你还有两年,也就到她的年纪了……” 对嫁人这件事,寄柔并不大热衷,只是为着杜氏的拳拳之心,从不当面扫她的兴,因此闻言只是用帕子将脸一遮,脚上跺了两跺,将头上的珠簪晃得滴溜溜打转,“我可不想嫁!” 等把杜氏哄走了,寄柔满脸的羞涩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从箱笼里取出一件缃色织锦缎银鼠披风,捂着手,从院子里出去,见杜氏佝偻的身子沿着那一条青石甬道,一个拐弯,便消失在了山石后头。她的身形,好似一日快过一日得蜷缩起来……寄柔心里想着,郁郁地往一块干净的石头上一坐,看见眼前一池的莲叶都枯的枯,凋的凋,只剩下光秃秃的茎还在湖面上支棱着,根根林立,说不尽的意态萧索。到傍晚时,满池水汽却弥漫了上来,将四周围的假山梅树都淹没了,唯独留下森森的郁气,寒津津的往身上扑来。 隐隐约约的,隔着水雾,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飘来一阵牙板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又有琵琶淙淙,古筝铮铮。一只笛子也加了进来,却是清远悠扬,如锋刃破开玉帛般撕裂了重重的雾气,直冲耳际。那道笛声越来越高,提得人的心也被吊得老高,终于攀一个顶峰,及至刺耳,韵声戛然而止,有个宛转女声,伴着红牙板,唱起了一曲【金缕】。 也不知听了多久,终于四围都寂静了,那管绵绵的女嗓也收了声。寄柔忽然打个寒噤,立起身将肩膀一抱,才觉得肩头也冻得麻木了,才刚折身回去,却听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径直进了院子,循声望去,见一个人,头发束了一个紫貂冠在顶心,全身被一袭肃鸟霜裘罩了个严实,却脸也不曾往这边转一下,便一径往房里去了。 看那人的背影,分明是个男人。寄柔措手不及地站着,又想天黑雾大,兴许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也说不定,于是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台阶下,越发听得真切的,确是有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接连叫了几声“来人”。看他那举止,似乎对这里也并不陌生,那便是府里的人了。寄柔略微放心,又不方便跟进去,只能半个身子站在廊柱后,眼睛好奇地往屋子里瞧着。 不到半刻,脚步声又出来了。那人倒着退了几步,走到帘子外头来,往头顶的匾额上瞧一瞧,又往四周围一看,确认自己没有走错,便提高了声音道:“来人!来人!打热水来!”说着把裘衣的系带一解,往地上一掼,挽起了袖子,双手叉腰,只等人来。 寄柔见再不出声,怕场面要难看,正要从廊柱后走出来,却见望儿从二楼上跑下来,一边跑,嘴里叫着“三爷”,又说:“三爷走迷了道了?怎么跑到柔姑娘这里来了?” 那个“三爷”慢慢把手从腰上落下来,奇道:“柔姑娘是谁?这里几时多了个柔姑娘?” “柔姑娘就是我们大夫人的嫡亲外甥女呀!一进府里就住这了!”望儿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又往楼上叫道:“芳甸姐姐,快下来看呀!三爷又被外头的爷们给灌醉了,在这里发疯呢!” 三爷被她这骤然拔高的一声惊到了,往后退了一步,又想起自己的裘衣来,忙捡起来,嘴里嘀咕着“蠢丫头”。又见芳甸那一道浅红袄子的人影自二楼栏杆上往下一探头,他因认得芳甸是罗夫人房里的丫头,又方才进了厅所见和之前有所不同,便知道望儿的话确实无误了,忙将裘衣往身上一披,就要反身离开。 这一转身,寄柔终于将他看了个全貌,却当场险些笑出来。原来这人脸上被油彩描得红红白白,两道长眉入鬓,两只眼尾斜飞,从眼角到鬓边,嫣红如桃花般的色泽勾勒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来,回眸间,含喜带嗔,风流婉转,本来的面目,却全然看不出来了。 寄柔用帕子掩着嘴,勉强忍住,没有出声。那三爷却仿佛背后有眼睛似的,才走出几步,蓦地站住一回头,正好将廊柱背后走出来的寄柔看个正着。他那双被油彩细细描绘的凤眼倏地鼓起来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用手指遥遥将望儿一指,咬牙切齿似的。然后将风帽从头上一裹,咳了一声。 寄柔咬着唇,敛衣施礼,叫声“三哥哥”,就低着头进屋了。 正撞上芳甸从楼上下来,追到院子门口看了一阵,又垂头丧气地回来,说道:“三爷走的真快,一错眼就不见人了。” “芳甸姐姐,三爷的脸被谁画成那样了啊?好像要登台唱戏似的。”望儿问道。 “还能有谁不就是隔壁那些人!”芳甸没好气地说,然后往围墙那里看一看,恍然大悟:“兴许三爷以前都是从那墙头翻过来,在这院子里盥洗换衣裳的。他这一阵身上不好,也没出门,因此不知道咱们姑娘搬进来了。” “那可坏了!”望儿叫道,“三爷那个样子,万一被别人看到了,岂不是又要挨二老爷的打了?” 这一下,说中了芳甸的心思。她气恼地将望儿搡了一把,骂道:“你是聋子?三爷叫人打水,叫了十几声,偏你听不见。” “该干嘛干嘛去吧,今天这事都别跟别人提起。”望儿和芳甸说话的空挡,寄柔已经到外头围墙底下转了一圈。一句话把芳甸喝止住,她走回了屋子,顺口叫道:“望儿进来。” 望儿跟了进来,老实巴交的脸上带点怯生生的神气,说道:“姑娘?” 寄柔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宝蓝平金绣兰草的荷包,说道:“这是我刚才在墙角捡的,兴许是三爷不慎掉落的,你拿去还给三爷。记得亲手给三爷,要是他不在,就随便扔在哪都行,只别带回来,也别让你芳甸姐姐看见。” 望儿答应一声,接过荷包,转身就跑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说道:“姑娘,我刚才在湖边碰见三爷用湖水洗脸,就把东西给三爷啦!” “好,”寄柔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把棋盘掣出来,又看了望儿一眼,和颜悦色道:“瞧你跑的,都出汗了,快去擦一擦。” 望儿脸上带着两团红晕,也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替寄柔跑腿得了夸赞,傻傻地笑着,见她和气,又跃跃欲试地往前走了一步,好奇地看着黑白两色的棋子。 “还有事吗?”寄柔看了她一眼。 “没事,”望儿摇头,脚下却不动,过了一阵,又道:“姑娘,刚才在外头,三爷问起你了。” “是吗?都问了什么?” “问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什么时候进府的……” 寄柔手里捻着棋子,停了一会,抬眼看望儿,“那你怎么回答的?” 望儿为难地望着脚尖,半晌,才丧气地说道:“我实话实说,就说‘全都不知道’!气的三爷骂了我好一通!” “你回答得很好,”寄柔忍着笑说道,“下次他再瞎打听,你就这么告诉他。” 8、珠帘几重(三) 冬至节日,城里家家户户开始糟腌猪蹄尾,鹅脆掌,做羊肉包,扁食,馄饨,取阳生之义。到了冬至节正日,徐府上下几百人,均换上了新衣,备办饮食,往家庙去祭祀先祖。寄柔因是亲戚,不必跟着去家庙,而念秀则是因嫁期临近,平日里只待在闺房,绝少出门。因此两人便凑在了一起,做了一时的针线,又将还未完成的九九消寒图取了出来,一个画梅枝,一个题诗,才刚完成,寄柔将图展开来,细细将墨吹干,却见念秀的丫头晴岚从外头走进来,笑着说道:“两位姑娘快停下手,去外头看热闹去!” “府里统共没几个人,有什么热闹可看呀?”念秀笑问。 “怎么没人老爷夫人们都已经从家庙回来了。阖府上下多少口人,都挤在外头院子里看三爷扮绵羊太子呢!” 念秀惊奇地对着寄柔笑道:“你们家三爷,怎么总有这些个稀奇古怪的名堂?年纪也不小了,总跟个小孩儿似的。” 她这句“你们家三爷”,让寄柔不自主地将眉头一皱,又立即舒展开来。她将消寒图交给望儿叫她挂起来,一边回头对念秀说道:“你这话可把我问住了。我进府不到一个月,日日耳朵里都是听着人说,说三爷如何如何淘气,只是一直还未曾亲眼目睹。难道今儿终于能见着‘庐山真面目’了?”本是撇清的一句话,没来由地忽而记起了先头撞见他那张五颜六色的脸,寄柔便忍不住,微微一笑。 念秀没有留意到寄柔脸上异样的神色,却是将笔一放,神往地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在旁服侍的丫头们早急不可耐了,只是不见主子发话,都不敢动。芳甸便上来将寄柔从案前拉起来,笑着说道:“姑娘,咱们也去看吧?老见人墙上贴的绵羊引子的画儿,还从来没见过真人扮的呢!今儿过节,好不容易府里热闹一回,不去可惜啊。” 寄柔被她一怂恿,平生几分兴致。和念秀一对视,见她眼里也有些蠢蠢欲动,便说道:“去拿两件斗篷,我和秀姐姐都去。”念秀推辞几句,见芳甸手脚利落地将斗篷都送到了面前,又被寄柔将手一拉,便半推半就地跟着她走了。 两人兴兴头头地到了上房,一跨过门槛,见廊下黑压压挤着几十名丫头婆子,个个伸长了脖子,垫着脚,往院子中心看去,又交头接耳,笑声不断。 寄柔和念秀分开人群,手拉着手往前一站,正见徐三爷徐承钰穿着一件大红织金麒麟通袖袍,玄色绉纱貂皮出锋罩甲,头上戴着狐帽,肩上扛着一枝含苞未放的老梅枝子,枝子上又挂着不知从哪个屋里拎来的鸟笼,笼子里的八哥也急得跳来跳去,将翅膀扇得扑棱直响,细羽横飞。承钰也不管它,只抓住了两只犄角,驱使着身下的山羊满院子乱转。那山羊极不合作,走一步,停两步,倒把承钰的小厮吓得脸儿发白,母鸡护雏似的,将两只胳膊张得开开的,在他身侧一步不离地护卫着。 承钰又嫌那山羊走得慢,从怀里掏出一串精致的小荷包来,笑道:“荷包里全装的银子,谁把山羊引过去,荷包就赏谁啦!” 众人一见有银子拿,谁不卖力逗引山羊有嘬嘴咂舌学羊叫的,有不知从哪个墙角一把干草的,也有从灶上拿一包糕饼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搅和得那只山羊晕头转向,不知何往。 承钰越发来了劲,用梅枝做鞭子,在山羊屁股上随手一抽,那山羊受了惊,“咩”一声冲进了人群里,将众丫头们冲得前扑后倒,站立不住。罗、傅两位夫人早搀着徐母赶了出来,徐母一边叫着“别摔着”,一边命人上去将羊按住,扶承钰下来。徐母又气又笑地骂道:“你是瞧着今儿宫里宴饮,你爹不在,就想要翻了天了扮谁不行,非得扮它满家里梅树、八哥和丫头们通通遭了秧!” “老太太你没看出来呀?”忆容插嘴笑道,“三哥哥扮的不是绵羊太子,是晋武帝。这满院子的丫头们都是后宫佳丽,全巴巴地等着接驾呢!”说着她翘起兰花指,拈着一方帕子,将众人指了一圈,不意在人堆里看见寄柔和念秀两张脸,便把手帕捂在嘴边,噗嗤笑了一声。 “胡言乱语!”徐母板着脸斥责了一句,因为也瞧见了寄柔和念秀,寄柔倒是神情自若,念秀那一张脸,却是红到了耳根,脑袋也快垂到了胸前,徐母便嗔怪地拧了一把忆容的嘴,对寄柔二人招手道:“柔儿和秀儿,你们都站过来,别让那个冒失鬼冲撞到了。” 寄柔和念秀两个便走了过来,那承钰刚才一通忙乱,热的身上冒汗,才把狐帽摘下来扔进小厮怀里,听见徐母叫人,他一双弯弯笑眼便也看了过来,瞧见寄柔,登时笑容一滞,不自在地把脸扭了回去。正要对徐母说话,那原本被小厮牵着的山羊,不知怎么的自己挣脱了,直直地朝承钰奔了上来,头一低,就在他后腰上一顶。 承钰被顶得一个趔趄,眼看要往寄柔身上撞去,寄柔倒机灵,立即往旁边一躲,承钰便倒在地上摔了个马趴,脸恰好冲着寄柔那胭脂红的绫裙。 这一下,把众人都笑的捧腹。徐母一边叫人把承钰拉起来,一边笑骂道:“该,可见是这羊也恨你了!” 承钰脸一红,拍了拍身上的尘灰,手按到腰间,便停住了。他将腰里的一个织金锦荷包解下来,朝着寄柔一抛,粲然笑道:“你把羊引来了,这是赏你的!” “呸!谁看得上你那三两五两的?”徐母啐他一口,笑道:“这是你伯母娘家来的妹妹,还不来见礼?” 承钰便收起笑容,对着寄柔深深一揖,叫道:“妹妹有礼。” 寄柔也回了一礼,手里捏着那只荷包,却退也不是,留也不是。因想起忆容的“晋武帝”一说,脸上笑容便淡了下去,一转身,将荷包放在罗夫人手上,说道:“姨母替我收着。”然后便站在罗夫人身后不言语了。 眼见的天色晚了,因徐敬、徐敞和大公子承萱滞留宫中,令人传了口信说要晚归,众人便不再等他们,众星捧月地将徐母迎到正房厅上一扇彩漆凤鹿木雕座屏前落座,由罗、傅两位夫人领着媳妇、子女们上来磕了头,献了履,徐母乐得开怀,连声说道:“好!好!”又叫人上来,将座屏挪走,就地开了家宴。 徐母说道:“也没有外人,索性不用屏风,不拘男女老少,都一起坐了,自在说话――都看着你三爷,不许他沾酒。” 承钰笑着应了,一边挨着忆容,一边挨着承辉,在徐母左下手坐了,右下手依次坐的念秀、寄柔、何氏与秦氏了。两位夫人领着丫头,捧了唾壶、茶盅等物在徐母两侧服侍。 用饭时,四下里寂静,除杯盘碗盏碰触的轻响外,再无杂音。待到碗盘如流水样被丫头们撤了下去后,众人一边吃茶,说起话来。提及正旦日府里要演什么戏,谁扮正旦,谁扮贴旦,忆容陡然来了精神,笑着说道:“别的倒罢了,若是要排【琵琶记】,赵五娘须得荇春来扮,那段极长的南音,唯有她的抛舟腔才唱得出味道来。” 承钰慢慢用茶盖拂去碗里的浮沫,眼睛将忆容一翻,笑道:“你不是一向都不爱听戏,说那些是‘靡靡之音’的吗?这会倒知道什么‘抛舟腔’、‘抛低腔’了!”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虞韶美而仪凤兮,孔忘味于千载’。”忆容摇头晃脑地吟道,“连你们的孔圣人都知道乐音化人,我自然也不能例外咯!” 因她的神情多变,众人看得有趣,都停下话头,只听她讲,却听若有似无的“咣”一声,都循声望去,见寄柔将茶盅挪至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上溅出的水珠子,脸上犹带一抹清淡的笑。念秀在她手背上一碰,吓了一跳,悄声问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我自来一到天冷就这样。”寄柔说道。身后芳甸早递了一个紫金小手炉过来,寄柔便用帕子层层包了,捂在手里,笑着说道:“听说老太太寿诞时荇春唱的香君,真是龙头凤尾,刚柔并济。” “就是就是!正是柔姐姐用的这四个字,‘刚柔并济’,赵五娘可是除了她,谁也不能了。”忆容拍手笑道,玉指将承辉一点,“二哥哥,反正我提前说好了啊,正旦那天要演【琵琶记】,让荇春这两天就排起来cc老太太也想看呢,是不是,老太太”她一张灿若玫瑰的脸对着徐母,眼睛却往承辉的方向一瞥,得意的笑容遮也遮不住。 承辉被她铝税肷危绮荒头沉耍谑墙┳帕常缓闷厮档:“老太太也想看那真是没法子了。荇春这个月头家里有人来赎,已经放出府去了。” “咦我怎么以前听说荇春几岁头上就被卖给人牙了,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记得了,怎么还有家人来赎?” “是一个未出服的哥哥,兴许是想着姑娘大了,想领回家许人吧。” “许的哪户人家呀?” “人家的家事,你理他做什么?”承钰截断忆容的追问,曼声说道:“你看这满座的姐妹们,哪个有你话多的一个戏子罢了,咱们府里的戏子何止几十,要是每一个都得刨根究底地查问清楚,咱们今天也别过节了,都在这跟你扯闲篇吧!” 承钰这个人,生就一张亦喜亦嗔的脸,平日里也是和人玩笑居多,此时虽然脸上还挂着笑意,语气里却带着一点训斥的意味。忆容见状,也不敢再多言了,只把嘴一嘟,把手上的帕子甩来甩去的,极不高兴的样子。承钰便又笑了一下,说道:“琵琶记有什么好听的,我这里新学了一支【武溪深】,你要听不要?” “要听要听!”忆容喜道,“只是在这里听却不好,咱们挪到亭子里去。” 徐母连道不可,深怕外头天寒地冻,承钰着了风,奈何忆容一迭声地哀求着,只得放他们去了。于是除了徐母与罗、傅两位夫人外,一群人被丫头们簇拥着,穿了斗篷,擎着大红油纸销金灯笼,又捧了手炉、酒具、坐垫等物事,累累赘赘地往外头亭子去了。 才走出院子,念秀便将寄柔的手悄悄一拉,在她耳边说道:“我头有些疼,先回去了。” 她的脸色,因在夜色里,也看不出端倪,只是那把声音有气无力的,真是虚弱。寄柔便将走在前头的芳甸一拽,说道:“咱们也跟着秀姐姐一起回去吧。” 芳甸往前头人群里看了一眼,只能失望地答应了,几人正待转身,却听一个声音叫“柔妹妹”,原来是承钰,他走得快,这会已经一撩袍子,在石凳上坐了。他从丫头手里接过竹笛,远远地对寄柔笑道:“妹妹是客,又远道而来,我先吹一曲迎宾吧。” 寄柔无法,只能叫念秀先回去,自己却不走进亭子去,只捧着手炉立在外头几株梅树下,遥遥对着承钰一点头,算是致谢。然后见亭子里被灯笼照得影影绰绰,暗红的光晕下承钰被忆容等人围坐了,把一只竹笛横置在嘴边,便吹了起来。吹了一段,寄柔便听出来是一曲【鹿鸣】,心下略有几分诧异,因以她对承钰的印象,本以为他所喜好的必定是【敦煌】【十香】一流的艳曲,【鹿鸣】只怕太古旧乏味了些。只是侧耳聆听着,竟然十分圆柔稳重,畅畅如水。 原来他就是那天隔墙吹一曲【金缕】的人。只是那时寄柔在湖边听着,是独身一人,心绪不宁,只觉曲子里透着凄凉沉郁,便以为那是一个何等失意的人,如今看来,原来也是自己想当然了。 她这里想着,不觉手炉已然凉透了,便叫了声芳甸,却见她正如专心致志地往亭子里张望着,浑然不知外事的情态。寄柔心里不喜,又叫了一声,芳甸才回过头来,一脸茫然道:“姑娘?” 寄柔对她使个眼色,两人往梅林深处走了几步,寄柔问道:“方才在老太太那里,我听的一知半解的,那个荇春是怎么个故事?” 芳甸的注意力立时转了回来,她脸一皱,说道:“姑娘,这话可不好对你说……”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抖了出来,“二姑娘也是,天生成的‘搅事精’!整日惦记着给大房使绊子……那个荇春哪里是被家人赎回去了,府里下人们都说是被二爷搬出府,在下水门附近置了宅子,养起来了。昨儿二奶奶还去夫人那哭,被夫人给骂回去了。也不晓得二姑娘一个姑娘家,从哪里听了这些话,生怕老太太不知道,所以今天才急着当了众人的面要抖落出来呢!得亏了三爷分得清是非,硬是帮二爷遮掩过去了。” 他分得清是非也不过是设身处地,推己及人了吧!寄柔有些好笑,睨了亭子里一眼,见承钰一曲【鹿鸣】已经吹完了,换了支不知名目的曲子,吹得欢快,连忆容、忆芳等人,也持了牙芴、铙钹,或是以箸击打着瓯子,替他伴起乐来。一时笑语欢声,热闹纷呈。 正到高兴处,却见一个外院的小厮被丫头领着,三两步跑了过来,开口便道:“不得了了,二爷三爷,快些收拾起来吧!良王薨了,圣上有旨,举国服丧三日,停宴三月。这会宫里的宫宴也罢了,老爷们快到府门口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闹,忙将满亭子的酒器乐器收拾起来,各自回房,褪去艳妆,换上素服,只等宫里旨意下来了。 等到初亥,望儿从外头拿了一纸誊抄的诰令回来,见寄柔两眼炯炯,毫无睡意地等着,便觉得十分怪异。她将诰令递过去,寄柔在灯下逐字逐句地默读。望儿便问道:“姑娘,这上头说的什么呀?” “说的良王因病薨逝,圣上甚是痛心。圣上幼年御极,良王对其既有抚育之恩,又有辅佐之功,表为叔侄,其实情渝父子,因此朝廷降旨,举国服丧,五品以上官员三月内不得宴饮、婚嫁。” 望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立马醒悟过来:“哎呀,秀姑娘本来定的是二月出门子,这不就得改期了吗?” 寄柔默认了。她将那纸诰令推开,那张脸原本是白里带着粉的,这会也褪去了颜色,变得苍白极了。被一袭雪青圆领绣梅枝的寝衣掩盖着,身形消薄,羸弱不堪。望儿小心地问道:“姑娘,你……认识这个良王啊?” “不认识。”寄柔极淡地一笑,“堂堂的王爷,我怎么能认识呢?” “这个良王我也是头次听说,以前都只知道有个良王世子,周军进城时,就是他领着兵骑着马走在最前头的。我也跟着他们去看热闹了,结果回来被二夫人罚了三天不许吃饭。”望儿自言自语地说。她一边擎着烛台,送寄柔到床边,把幄帐从金钩上放下来,因被帘子笼着,声音越发细了,“姑娘,你不知道,大爷就是跟良王世子打仗时受的伤,所以二夫人恨极了这个良王世子呢!” “刀枪无眼,大爷是武将,受伤也在所难免。他走路瘸吗?” “有一点瘸,不大看得出来。”望儿慢吞吞地把帐子掖进去,脸上红彤彤的,忽然她凑在寄柔耳边,极小声地说道:“姑娘我告诉你,府里下人们都说大爷的腿倒不打紧,是伤了、伤了那儿,损了阴鹜,以后再也不能传宗接代啦……所以三爷被老太太和二夫人那么宠着,生怕他也有个好歹……听说大爷被抬回来那天,二夫人在菩萨跟前发了宏愿,要咒良王一家断子绝孙呢!你瞧,这会就开始应验了。” 她说的自己寒毛直竖,忍不住偷眼往四周乱看,生怕有冤魂窜出来似的。寄柔也怔了半晌,手撑着床,躺了下去,说道:“你去歇着吧,别胡思乱想。” “姑娘,你的脸色不大好,怕是着了风。”望儿担心地说道,“要不我把杜嬷嬷叫过来她在旁边耳房里歇着呢。” “别叫。”寄柔忙阻止望儿,兴许是察觉到自己声音有些颤抖,她定定神,对望儿说道:“外头没有熏炉,怕冷的很,你也别守着了。”望儿答应着,把帐子一合,吹熄蜡烛,便合上门出去了。 门声一响,寄柔就合上眼,耳际却是虞韶和良王、世子几个名字轮番被唤起,那声音成了一根锐利的刺,直扎在她心里,牵动全身痛的神经。左胸上的疤也仿佛隐隐疼了起来。她屏息,把手放在胸前按着,强迫自己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终被噩梦惊醒,寄柔猛然起身,眼前那个□□着胸膛,双眼炙热的人影倏忽而逝。胸前没有滚落的汗珠,耳畔也没有粗重的喘息。寄柔迅猛的心跳渐渐缓和下来,她揪着严实的领口,呆坐一阵,忽觉一道光从外头进来,帐子被豁了起来,杜氏举着灯,担忧地打量着她。 “嬷嬷。”寄柔心里一松,差点哭出来,她忍着眼泪,在杜氏的衣襟了蹭了蹭,喃喃道:“我害怕。” “别怕啊,别怕。”杜氏摩挲着碰到了她的脸,没碰到眼泪,心下略安,又碰了碰她汗津津的脊梁,用一种舒缓的,轻快的声音说道:“柔姐呀,你别怕。不管谁来,都有嬷嬷护着你呢!定国公府这么大,光门楣就有几百重,谁有那么长的手,能探进这府里来呀?你就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吧。” 寄柔温顺地点了点头,被杜氏按着,又躺了回去。这时,她听见了从隔壁王府花园传过来的板弦之声,被夜风裹着,又隔了几堵墙,有些寥落无趣的滋味。 翌日一早,杜氏见寄柔两眼滞涩,面颊赤红,便知道是发了病,忙回禀罗夫人,请太医来,开了两副安神祛风的药,煎得浓浓的令她喝了。寄柔拧眉皱鼻地喝了,才放下盅子,杜氏便眼疾手快塞了一颗糖渍梅子在嘴里。寄柔含着,正要说话,见晴岚从外头急急走了进来,问道:“太医还在吗?” “被芳甸领去写方子了。”寄柔用帕子接着,将梅子吐出来。一见晴岚神色,便猜到了七八分,“你们姑娘病了?” “是,两颊滚烫的,怕也是着了风。”晴岚说着,见太医跟着芳甸出来,便忙领着他回去了。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着了风。”芳甸嘟囔着,一边替寄柔又加了件长褙子,“姑娘你是昨儿站在亭子外头吹的,秀姑娘可是没耽搁,直接回去了。她这病可真来的蹊跷。” 寄柔沉思片刻,叫了声望儿,吩咐道:“把那个腌渍的梅子装一匣,跟我去看秀姐姐去。”望儿答应着,便捧了匣子出来,芳甸看见望儿,把眼一翻,扔下帕子便回房去了,望儿满头雾水地瞧着她的背影,然后扯一扯寄柔的衣袖,胆怯地耳语道:“姑娘,我怎么瞧着从昨儿到今儿,人人都有点不对劲啊?是不是……” “住嘴!”寄柔沉着脸轻喝一声,望儿忙闭上嘴。两人一前一后往二房走来。二房因人口多些,住的地方也大些,念秀便是单独住在梅林边上的一个院子里,因季节未到,梅花还不曾开,树上的枝桠稀稀疏疏的,略显的冷清。穿过穿手游廊,见那檐下却是摆着一溜兰草,长得很茂盛。寄柔走到门口,隔着窗听见念秀断断续续地对何氏说话,声音里夹杂着哽咽,寄柔脚下一停,倒不好再走进去了,只得折返身,去檐下看那几盆兰草。 晴岚早迎了出来,正要开口请她进去,寄柔却笑道:“你们姑娘养的这几盆寒兰开得倒好。” 晴岚苦笑道:“柔姑娘,你可千万别提这寒兰了。我们姑娘才刚发话,叫我把这几个花盆偷偷砸了呢。” 寄柔诧异地说道:“好好的,砸它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呀。这兰花本来都是三爷一个从高丽来的朋友送的,我们姑娘见是冬天也能开花的兰草,很稀奇,三爷就叫人给搬过来了。姑娘养的不知多精心,又怕它冻着了,时时拿纱笼盖着,还不敢放在熏炉旁边,说怕被那个烟味香味串了,损了兰草的清气。谁知道好端端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不许砸它。”何氏从房里走了出来,对晴岚说道:“她不要了,我倒看着很好,你带几个丫头搬去我院子里吧。”晴岚答应一声,便叫人去搬花了。 何氏对寄柔笑一笑,便告辞了。寄柔一边往房里走,冷不丁地想起来昨夜望儿的话,却想着:看她往日一颦一笑,也是极平和的性子,难得受了那样的委屈,丝毫怨气也没有,着实可敬。 一边想着,进了内室,见念秀脸黄黄的,头上裹着一个卧兔儿,躺在床上捂着。一听见脚步声,她便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一笑,将卧兔儿解下来。 “别解!”寄柔忙拉着她的手,“我看你戴着这个,比往日还俏皮,好着呢。” “人家都病了,你还来笑话我。”念秀微微一笑,便不去管那卧兔儿了。 两人闲话几句,听见外头晴岚领着众丫头搬花的声音,念秀脸上本是笑着的,慢慢笑意便没了,眼皮一抖,泪珠盈满了眼眶,拈着那一只早被泪浸湿了的帕子,又偏过脸去拭了拭。 “柔儿,不怕你笑话,我是真盼着能早点从这府里出去。”念秀说道,声音也是颤颤的,“府里那么多姑娘奶奶们,怎么总抓着我不放呢?难道是瞧着我是个外人,没人疼没人怜的,所以尽情地糟践我别的人倒还罢了,她自己也是个姑娘家,眼看也要说亲了,就不知道整日里说那些没盐少醋的话,被别人听见,我就没脸活了?” 寄柔微笑道:“秀姐姐,我还比你好吗?起码你还有爹娘,我可是连爹娘也没有的。再说,咱们府里玩笑话,也不至于就传了出去,太常寺卿大人府上,也是讲理的。” “你也是个可怜的。”念秀叹了一声,“别看他们那些人,整日对咱们亲亲热热的,其实到底把你当外人,跟嫡亲的孙女、女儿一比,就真是人家脚下的泥了,搓圆搓扁都不敢吱声的。” 寄柔听她说话,似乎有满腹的怨气,想是怕何氏刺心,不曾在她面前抖落,如今却是对着自己一个外人掏心掏肺了,可见在念秀心里,自己是比她更可怜的。 寄柔便自嘲地一笑,也不插话,只听着念秀抱怨。念秀絮叨了一阵,也知失态,脸上一热,便停了下来。又苦笑地说道:“你看我,一病话就多起来了。这病也是不赶巧,正好昨晚又来了那么一纸诰令cc她又好有话说了,说我‘心急嫁人,都急出病来了’!” “我也病了,难道我也是心急嫁人”寄柔笑道:“秀姐姐,嘴长在别人身上,他要怎么说,你是管不住的,只是别自己也犯傻了,要打要砸的,让下面的人看见,像什么呢?可千万别欲盖弥彰了。” 念秀眼神忽然一黯,绞着手帕,半晌,才强笑道:“你说的是,我行的正坐的直,原不必这样气急败坏的。”便叫了一声晴岚,让她不必搬花去何氏那里。 晴岚答应一声,走了进来,却不提搬花的事,只说道:“刚才二姑娘房里的丫头来了,说夫人要领着二姑娘去庙里吃素斋,问姑娘和柔姑娘去不去。夫人也说,接二连三的都病了,兴许是她这一年没去拜菩萨的过错,因此要去给菩萨烧香赔罪呢。” 念秀这时候对忆容正在气头上,巴不得一辈子不见她才好,哪肯陪她去庵里同吃同住。于是把身子往回一躺,用帕子掩着嘴咳了一声,对晴岚说道:“你去回夫人,说我觉得身上沉重的很,太医也刚说了,这两天不宜见风,恐怕出不得门。”一双眼睛往寄柔脸上一看,问道:“柔妹妹去不去?” 寄柔也无情无绪地,摇一摇头。念秀挤出一丝笑,将她的手一拍,说道:“我劝你还是去吧。整日里跟着你那个糊涂姨母住在长房,总不搭理这头,也不像话。殊不知你若得了二夫人的喜欢,她一句话,顶的上大夫人十句。况且你看你也不很忌惮忆容……另有一重,你今年不小了,该是为自己打算了。” 寄柔垂眸想了一会,说道:“倒不是为那个缘故……我父母离世也快满三年了,我这一向懵懵懂懂的,也没给他们立两个灵位,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去庵里请两个回来。” 念秀也叹了一声,说道:“正是如此。”于是寄柔便辞了出去,回去打点行装,以待出行。 出发去庵里这一天,不巧天上飘起了细雪,落到地上,是轻而薄的一层,像苍苍的炉灰,被风一卷,越发迷了人眼。因时间甚早,外头人迹罕有,唯见往城里拉水、送柴薪的牛车,随着牛颈子上的铃铛被晃来晃去,“叮呤当啷”地从道边经过。 傅夫人这一趟是轻车简行,不过四驾车,头一驾傅夫人携忆容坐了,次一驾是徐大奶奶何氏领着一对儿女们坐了,再后头是寄柔和庶出的三姑娘忆芳,最后压阵的则是各人领的一名丫头,及痰盂唾壶、坐褥靠枕等物。徐三公子承钰骑在马上,也跟着队伍不紧不慢地走着。 越往城外走,雪势越急,傅夫人招呼承钰去车里同乘,承钰正贪看雪景,哪里肯动,又嫌忆容也跟着聒噪,于是牵住辔头,越走越慢,逐渐落到了队伍后头。未几,只觉风卷着雪尽数灌到了衣领子里,脖颈上凉飕飕的,始觉有几分寒意,才将脖子一缩,听见旁边有人叫,转过头去,见是几个丫头们,全都从掀起的车帘里望出来。叫他的那一个,穿着紫袄棉裙,头发油黑。承钰认得,是寄柔身边的丫头芳甸。 “三爷!三爷!”芳甸笑着叫道,“雪景虽好,也别这么看呀。夫人怪罪下来,我们哪一个担当的起?”说着从车里将一顶笠帽和一领蓑衣递出来,叫承钰的小厮博山道:“快来替你们三爷把帽子戴上。” 博山忙赶了上来,将笠帽接过来一看,便吃吃一笑,说道:“三爷,这帽子是给姑娘戴的,你看上头还挂着一排彩穗子呢!” “拿来我瞧瞧。”承钰前后一看,也笑了,自己将笠帽戴上,一边在脖子下面系绳,只觉一阵隐约幽香传入鼻端,想是这笠帽整日和香粉香囊之类的放在一起,因此也沾上了那些味道。于是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脑袋一晃,便拍马往前紧赶了几步,到了寄柔车旁,扣一扣车壁,说道:“柔妹妹,多谢你的笠帽和蓑衣。” 寄柔闻声挑起帘子,将承钰身上一逡,神色虽还寻常,那白璧般的脸颊上却仿佛淡淡点了胭脂,红晕从雪白的肉皮底下浮了起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她却将眼皮一垂,平淡地说道:“这不是我的。” “怎么不是你的?”承钰见马车走得快,便也一夹马腹,紧紧追上,和她齐头并进,一边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道:“南边雪少,金陵的人自来是打伞,或是穿带了雪帽的斗篷,少有用斗笠的。阖府里就你一个是北边来的,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一句话说的寄柔无可辩驳。这斗笠原本是她和杜氏住在餐露山里时,偶尔去菜畦里莳花弄草,怕被日头晒着,因此自己用篾条编的,如今见芳甸自作主张,戴在了承钰头上,心下便很不快,闻言便泠泠地一笑,说道:“是我的,三哥哥请还给我吧。”说着将白玉般的手掌往外一伸,作势要去揭他的斗笠。 承钰忙将脑袋一偏,身子在马上一晃,又坐稳了。他回过身,扶一扶斗笠,对着寄柔哈哈一笑,说道:“还想让我摔个大马趴?有一回,可没二回了。” 说完,看寄柔的神态,好像想笑,又忍住不笑,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微微一转,极其灵秀。恰有风卷着一片晶莹的雪落在她的睫毛上,承钰看得心里犯痒,既想替她去拂了,又怕一出手便显得轻浮,反而被人所恶,于是挲着手,犹犹豫豫的。恰此时有一个淄衣黑发的少年,乘着一骑,星移电掣地从身侧擦肩而过,因一晃而过,不记得眉目,只觉得他那张脸极白,仿佛和雪融在了一起似的,唯有眉目湛然,凛凛寒气扑面而来。 被那阵风带着,承钰的斗笠也被掀了下来,他将旖思打消,翻身下马,一边捡起斗笠,回头一看,见那个骑士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雪中,唯有一串模糊的马蹄印,一直往金陵城里去了。 到了紫金山脚下的望仙庵,一行车队停下,早有四五名女尼在庵门外等着,将傅夫人及几位姑娘迎进庵里去,承钰不便入内,领着小厮博山在望仙庵附近的一个蒋王庙安置了。到下午的时候,承钰已经将庙里几十楹殿宇转遍了,连碑碣石刻、古树名木也瞧了个尽兴。天色向晚时,见外头仍飘着零星的雪粒子,漫山遍野的衰草被半埋半露的,呵一口气,从肺腑到皮肤都觉清冽极了。承钰在院子里随意走着,见望山从外头走进来,神神秘秘地道:“二爷着人传信来了,在下水门宅子里置备好了酒席,就等着三爷你呐!” 承钰正等得无聊,听这一句,如何不喜,随手拿了斗笠,就要下山。两个人走到山门外,正撞上芳甸和一个傅夫人身边的丫头叫做在香的,两个人手拉着手,结伴自山道上蹒跚而来。 承钰自知打扮可疑,不待她们发问,便先说道:“我和博山去看看山景。”又问道:“夫人叫你们来的?” “夫人让我来看看三爷吃的好不好,住的地方是不是洁净。”在香答道,将一领带雪帽的泥金羽缎斗篷从包袱里亮了亮,“这是二姑娘让我捎来的,说怕三爷带的衣裳少,出门受冻。” 承钰一见那包袱皮里露出来的一角精致刺绣,便把眼睛一翻,说道:“这是姑娘家的衣裳,我哪里穿的。给你们二姑娘拿回去吧。”他急着下山,一边说着,便继续往前很快地走着,说道:“去回夫人的话,就说我吃的很好,睡得也很洁净。拜菩萨须得心无旁骛,不可这样东想西想的。你们两个这就回去吧。” 他走得急,山道上又被雪盖了,脚滑难行,在香赶了几步,见追不上,也只得算了。芳甸却小跑着追了上来,口里叫着“三爷”,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也冻红了。 博山不耐,问道:“还有什么事啊?” “三爷,”芳甸也不理博山,只对着承钰,急得眼泪快掉下来了,她手将承钰头上的斗笠一指,说道:“我们姑娘刚才骂我了,让我来把斗笠要回去。” 承钰一愣,紧了紧脖子上的系绳,笑道:“这斗笠我戴着甚好,跟你们姑娘说,借我两天。” “这个……也是姑娘家戴的呀。三爷你就不嫌弃?” “不嫌弃。”承钰眼睛往上一望,正见帽檐上的一排大红穗子随着自己抬头的动作乱晃着,想到寄柔此刻不知多懊恼,心里极是得意,也不管芳甸在后头连声哀求,脚下如踩了风火轮似的,后面紧跟着博山,从小道上一转便不见了。 一口气下了山,博山从驿站讨了马来 ,两个人骑上马,快马加鞭,赶在天黑之前,到了下水门曹宅的后巷那两扇红漆木门前头。博山手搭在狗头门环上,正要叫人,听承钰“嘘”一声,便轻轻把门环放下,两人悄没声地自半开的门里溜进去,绕过琉璃影壁,听见缠绵的女声吊着嗓子在房里唱着,承钰驻足听了片刻,等到一曲唱完,便突然一推门,笑着走了进去。 却见屋里一桌酒席,各色菜肴纹丝未动,摆了四双碗箸,酒注子坐了水放在红泥小炉上,那水犹“咕嘟嘟”地沸腾着。桌子两头,一头坐着承辉,一头却坐着庆王世子宗海,曹荇春正要把琵琶放下,从注子里斟一杯酒去给宗海吃。 一见承钰进来,承辉和宗海两个都笑道:“可是来了!”宗海将送到唇边的酒杯一拨,指着承钰笑道:“他来迟了,罚他吃了这杯酒。” 曹荇春便捧着盅子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往承钰面前一送,柔声笑道:“三爷,先请吃了这杯罚酒。再吃一杯一杯我和二爷的谢恩酒。” 承钰笑道:“咦,别人是‘先礼后兵’,你倒‘先兵后礼’了。”说着将荇春手里的犀角荷叶杯接了过来,在手里一转,见杯身上用极细小的字写着“春水春池满,春石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鸣春声”,一连八个春字,便知道是荇春自用的酒杯,放到鼻端,仿佛犹有脂粉幽香,他便一笑,也不推拒,一连吃了两个满杯,然后又吃了一杯,对荇春笑道:“这一杯是请你把刚才的曲子再唱一遍。” 荇春听了这话,把面颊都红透了,却不答应,只拿眼睛将承辉一溜。承辉未曾开口,宗海先嘿嘿笑了几声,说道:“承钰,你房里不曾纳妾,这个曲子却是听不得的。但凡听了,那便要惹出祸事来了。” 承钰笑道:“听得听不得,我刚才已是在外头全都听见了。只是有些字句不甚清晰,所以请春姐姐再唱一遍。” 宗海便哈哈一笑。他是个团团脸,不显年纪的长相,这样开怀一笑,挤得脸上五官都到了一处,局促之余也有几分喜相。他自来心胸豁达,和承钰又是莫逆之交,于是也不再劝,吩咐荇春道:“那你就再唱一个。” 承辉搭上宗海这层关系本属不易,对他的话自然是无有不从,闻言便对荇春点一点头,荇春于是重新抱起琵琶,玉指将弦一拂,娇声唱道:“蛙声闹、姐心呆,有意情郎踱得来,把奴推倒,罗襦扯开,新红滴露,教奴自揩,小阿姐道、郎呀、宁可将来累子香罗帕,莫遣纷纷点翠苔。” 宗海耳朵听着,一双眼却直直地盯在承钰脸上,见他先是好奇,继而疑惑,再而皱眉,最后却是闷头吃了一盅酒,因吃得急了,酒气上涌,将一张脸染的红晕秀丽。宗海再忍不住,指着承钰,笑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勉强听见他口齿间蹦出几个字,说道:“原来你……” 承辉半是好笑,半是尴尬,他清了清嗓子,笑道:“世子不知,我这个三弟,自来有些痴,总想着除了自己将来的妻子,别个谁也不碰的。” 宗海对这样的话,自然是闻所未闻,连荇春一双眼睛,也诧异地不住在承钰身上打转。承钰向来被宗海打趣惯了的,因此也不恼,只笑一笑,便过了。三人说了几句玩笑话,吃了几筷子酒菜,因外头夜色深了,承钰怕下起雪来,上山难行,于是向二人告辞,拿了斗笠便要走。承辉自他进来,便看见那一个斗笠,心里疑惑着,当着宗海的面,却也不好细问,只得放在一边不提,叫下人打着灯笼送承钰出门。 承钰过了门槛,正要挥手道别,却被外头一个人一撞,踉跄地退了几步,只觉浑身的热乎劲儿被那人身上的寒气一冲,尽数化作了冰,冻结起来。而刚才撞到身上的,极为坚硬,似乎是兵刃。承钰便心里警醒起来,扶着门框站直了,正好瞧见那人的脸,生的雪人似的,眉目蔚然深秀,约摸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赫然正是出城时惊鸿一瞥的那个马上少年。 那少年见撞到一个喝醉的人,也不理会,大步流星地往屋里走去,后面一名宗海的小厮火急火燎地追着。承钰便也掉转头跟了上去,直进了屋子,见那少年与宗海见礼,宗海却满脸的笑容尽数不见,只坐着受了一礼,冷淡地说道:“哦,是你。你夜闯百姓私宅,有何贵干哪?” 那少年见屋子里酒盘狼藉,一个是浓妆艳抹,怀抱琵琶的姬人,两个是华服锦衣、酒气熏熏的纨绔,还有几名家丁在门口严阵以待着,他那两道长眉便皱紧了,浓黑的羽睫在因雪化作水雾后显得氤氲的双眼上一扇,颇有些踌躇的样子。 宗海便一笑,叫荇春先退下,然后说道:“两位徐公子都是我的挚交好友,你也不必忌讳。你是才来的金陵?你主子这会应该忙得不可开交了,顾不上来这追究我这国孝期间饮酒的大罪吧?” 那少年对他讥诮的语气毫无反应,一板一眼地说道:“公子爷在北边,无暇南下。我这趟来,是有件急差要办,这会需要世子借几名王府侍卫一用。” “借几个人呀?” 他略一思索,说道:“五百足矣。” 宗海险些一个跟头从椅子上翻下来。他扶着桌子坐稳了,眼睛将少年一瞪,说道:“这么多人,你要造反呀?” “是要在山里找一个人。”少年说完,见宗海仍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便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呈了上去,宗海一目十行地读了,脸色便凝重起来,对旁边随从吩咐道:“你领他去王府,点五百人马,跟他去搜山。” “等等!”一直静观其变的承钰突然插话,问道:“要搜哪座山?” “紫金山。” 承钰脸色一冷,说道:“不行。家母近日在山上庵堂里清修,这么多人马去,恐怕要惊扰到她。” 那少年拱一拱手,带着几分蛮横,几分傲慢地说道:“待事情了了,我自会向徐夫人赔罪。” “混帐!你当我们定国公府上是你家,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承钰自来对周军中的将领无甚好感,这少年腰间带刀,分明是个武夫,况且撞了人,性子又如此高傲,令一向温和的承钰也气愤起来,出口便是气势汹汹。 宗海见状,只得插了进来,对承钰说道:“承钰,今日的事,确实是事关重大,等我改日再和你细说。”又将那少年一指,撇嘴笑道:“他是个野人,不懂得礼仪教化,长幼尊卑,你就当他那些话是放屁,不必放在心上。”说完便一挥手,对那少年喝道:“还不去办你的事?” 那少年面不改色地去了。 承钰犹自愤愤不平,暗自忖道:看那少年,年纪也和自己相仿,不知是谁家门下,连庆王世子也如此忌惮。心里想着,承辉却早将他的疑问问了出来。 宗海眼睛一眯,好像在回忆往事,末了,笑一笑,带着几分无奈地说道:“他是良王世子的侍卫,说起来也和我是旧识了。我那位堂兄,对他可是十分宠信。如今宗沅承继王良王之位,他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越发目中无人了。”说着摇了摇头,极其不忿。 承钰听了这话,心里早打起鼓来,一者为的和陆宗沅的亲信打了照面而不自知,二者却是担忧望仙庵里的傅夫人和几个妹妹会被人惊扰,于是同宗海和承辉两个道别,急急骑马往紫金山的方向去了。 9、珠帘几重(四) 承钰领着博山,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山,脑子里却不断响着临行之际宗海对他耳语的那一段话。 原来宗海毕竟怕承钰惹出祸事来,私下里将实情对他交代了个清楚:良王薨逝,不是因病,而是被刺。半月前良王冬狩,领着侍卫进了深山,离帐解手的时候,被人从背后一记冷箭,射中当胸,太医极力救治了半月,终究一命呜呼。良王一死,他身边的随行扈从便少了一名,陆宗沅令虞韶追捕刺客,一路到了金陵紫金山下,便失去了影踪。因此虞韶才向宗海求援,要连夜搜山。 山上并无几户人家,却有望仙庵与蒋王庙两个落脚处,后者还在其次,若虞韶带着那五百卫士杀气凛凛地闯进了望仙庵里,叫一众深闺里的妇孺如何自保? 他暗自想着,心急如焚上了山,一边命博山去蒋王庙里将随行的几十名侍卫都召集到望仙庵外守护,一边自个儿早满头大汗地赶到了庵堂外求见。彼时傅夫人已经就寝了,听闻是承钰叫门,忙草草挽起头发来,叫女尼领着承钰进茅堂来说话。 两人一照面,承钰将实情说了个一五一十,傅夫人先是诧异,继而脸上竟浮现出几分快意的笑容。 “阿弥陀佛,菩萨开眼。”她喃喃地念了句佛号,忽然起身,走到菩萨像前,双手合十,感激涕零地拜了几拜,然后笑中有泪地对承钰说道:“你当我这回为什么来庵里我是来还愿……两年前你大哥受伤时,我就在菩萨跟前发下了宏愿,此生若能老天开眼,替你大哥报了仇,我就为菩萨塑金身,供一辈子的香火,还要吃长斋……” 承钰见他母亲这个模样,也是心酸,脑子里却始终记挂着当前这一桩大事,于是将她打断,直截了当地说道:“要还愿也不急在一时,这会却是想法子下山要紧。那些王府侍卫都是武夫,鲁莽不堪,让他们闯进来挨个搜人,丢了东西还在其次,冲撞了嫂子和几个妹妹便不好了。” 傅夫人也极赞同,当即命人去将几个姑娘和何氏唤醒。不到片刻功夫,众人都草草梳妆后往茅堂里来了。因都知道官兵要捉拿江洋大盗,因此要连夜下山,看向承钰的目光,便是十分惶恐不安了。承钰也不说什么,几步走到茅堂门口一看,见外头微光莹莹,地上青白的一片,连房顶也被雪罩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这一场雪竟扯棉拉絮地又下了起来。 “这可不好,雪这么大,没法下山了。”傅夫人犯难地说道。 “倒也不是不能下,只不过咱们何必要犯这个险”忆容夜里不得安眠,也焦躁起来,将一双柳眉一竖,盛气凌人地往蒲团上一坐,说道:“要捉的是江洋大盗,和咱们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贼人还能剃了头扮成姑子躲在这庵里庆王府的人又怎么样,难不成还敢抓着咱们定国公府的公子姑娘们给判个窝藏贼人的罪?” 何氏倒镇定,对承钰说道:“三弟,待会万一人来了,咱们同他们分解清楚便是了。当着菩萨的面,谅他们也不敢乱来。” 他们众说纷纭,各有各的道理,承钰被这么七嘴八舌地闹了一通,便是有主意,也不得不妥协了。他没好气地说了声:“那就照你们说的办!”然后自己也要了一个蒲团,就地盘膝坐了,一个手肘撑着膝盖,托腮发呆。这时忽听忆芳极不安的声音说道:“三哥哥,柔姐姐不见了……” 承钰噌的一下跳了起来,往人堆里一看,果然不见寄柔,倒是她的丫头芳甸,低着头立在人群中,眼睛盯着脚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承钰问道:“芳甸,你家姑娘呢?” 一连叫了几声,芳甸才回过神来,却满脸迷茫地将承钰一看,又将众人一看,突然慌了起来,一边摆手,急着说道:“我不知道呀!我真不知道!傍晚的时候姑娘还在房里,说……”她怨怼地将承钰瞄了一眼,说道:“说我弄丢了东西,要我去外头罚站。外头冷的很,我就去寻在香她们说话,才刚被三爷叫过来……我也没见着姑娘呀!” 承钰不等她这东拉西扯的一堆话说完,掉头就往庵堂后头的那一排罩房去找人,傅夫人急得叫了几声,又想着要避嫌,承钰这样闯进去,着实不成体统,便命几个丫头也赶紧跟上,到处去找人了。 望仙庵前后四重,第三重大雄宝殿后面的大彻堂,是女众打坐念经的场所,大彻堂之上,有间藏经阁。寄柔打发芳甸出去罚站后,就穿了一领斗篷,兜帽从头罩下,遮了个严实。到了藏经阁门口,那守门的姑子因知道她是定国公府上的小姐,也不敢阻拦,任她进了藏经阁去拜观音。 寄柔秉烛上楼,进了阁内,见四下俱是经柜,墙上挂着一张菩萨彩色贴金画像,画像下头是一座神龛,被黄色垂帘遮着,她伸手将垂帘揭开,果见神龛里供奉着一尊墨玉观音,身子倾着,发竖于顶挽卷成髻,头扎发带,身披璎珞着裳裙,左手持着一只净瓶,双目微合,长圆的脸上神情十分安详。 寄柔被她那宁静祥和的情态所吸引,忍不住伸出手去,在观音脸颊上触了一触,只觉下手冰凉,全无生气。 “吱呀”一点响动,藏经阁的门被推动了,寄柔猝不及防地收回手,回头一看,见偃武戴着毡帽,背着包袱,穿一件灰扑扑的袍子进来了,她忙将手里的烛台吹熄了,四下里陷入漆黑。偃武脚步似乎停了一下,然后往窗子边上去了。寄柔便也跟上去,借着窗外的雪光看得分明,偃武摘下毡帽后,头上露着青色的头皮,竟然剃光了头发。 寄柔险些失声叫出来,忙将嘴一捂,过了一会,才语气怪异地问道:“你怎么连头发也剃了?” 偃武一贯沉稳,此刻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光秃秃的头皮,说道:“我这两天藏在蒋王庙里,因怕被人瞧见了,索性也剃了头发,扮作和尚,还方便些。”好像生怕寄柔继续这个话题问下去,他忙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帕子包着的物事,说道:“姑娘,这个是夫人的遗物,我在真定私下里都打听了,大人和夫人的尸骨都被周人一把火烧化了,所遗留的唯有这么一只簪子,还是曾经夫人赏给府里一个丫头的。” 寄柔将帕子一层层揭开,见是一根扁扁的金簪,在雪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芒。她把簪子紧紧攥在手心里,听见自己的声音紧张地问道:“那灵位呢?” “城里的百姓替大人和夫人在道观里立了长生牌位,我临行的时候,也将牌位请回来了。”偃武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来,揭开给寄柔看了看,寄柔见牌位上写着“冯公宜山,菩萨正魂”的字样,眼泪如串珠似的落下来,正落在牌位上,她忙用袖子拭了,然后疾步走到神龛前,将那尊墨玉观音也搬下来,和牌位一起用包袱包了。 偃武奇道:“姑娘,这观音你也要?” “这尊观音像,是我爹曾经向娘求亲时下的聘礼,我娘出嫁前把它送到庵里来供奉的。”寄柔含泪说道,炫耀似的给偃武看了一眼,“你看这观音,和我娘长得有点像呢。” 偃武默然,看着寄柔把包袱重新包好了,他才有些为难地启口道:“姑娘,我这趟回真定,还办了一件事……” 寄柔眼睛在他脸上一掠,动作停下来,心里头有些疑惑,便问道:“你不是去石卿让帐下投军去了吗?” “在这之前,出了件事,所以没来得及……”偃武犹豫片刻,说道:“我本来打算去刺杀陆宗沅,替大人和夫人报仇,结果误打误撞混进了良王的扈从里,所以趁人不备,一箭将他射死了!” 寄柔吃了一惊,险些连手里的包袱都扔出去,忙小心地在怀里抱了,只是半晌竟想不出个说法来。 偃武见她那一条单薄如纸片的影子在黑暗里长久地伫立着,也不知是喜还是忧,他便不由后悔起来,咳了一声,沉着声音说道:“姑娘,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刺杀良王是为了报大人对我的知遇之恩,和姑娘一点干系也没有。这会只需要姑娘帮我一个忙cc你先跟我来。”说完,便放轻了步子领头下楼。寄柔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楼下,眼睛尚来不及看,见偃武一个手刀,将蹲在角落里打瞌睡的姑子劈晕了过去,然后扒下她的僧衣自己穿上了,扮作一个高大的女尼,又将那姑子拖到藏经阁里藏好,才对寄柔说道:“只求姑娘帮这个忙cc若是这两日有人来问,就说不曾见过我。” 他这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穿着尼姑的僧衣,本是极滑稽的,寄柔看了,却丁点也笑不出来。看偃武的样子,分明是被人追捕了,寄柔一时情急,又想不出法子来,眼见着偃武安排妥当,对她拱一拱手,就要告辞了,从前面大雄宝殿的方向,一群丫头尼姑,举着灯笼找了过来。领头的赫然是承钰。寄柔心里一慌,生怕被承钰看见躲在阴影里的偃武,忙紧走几步到了承钰跟前,突兀地叫了一声:“三哥哥!” 承钰吓了一跳,忙叫人举起灯笼一看,见寄柔眼圈微红,一张脸煞白无色,两只胳膊紧紧地抱着肩膀,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他也顾不上避嫌,忙将寄柔的手隔着袖子一拉,一边拽着人往回走,嘴里半是埋怨半是恐吓地说道:“你三更半夜的不睡,到处乱走,小心被江洋大盗捉去了,要你做他压寨夫人!” 寄柔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余光往身后扫了几眼,仿佛看见偃武已经混在尼姑中四散而去了,她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这才觉得承钰那双手握在自己腕子上,热的异常,忙挣脱开了,嘴里含糊地说道:“我夜里睡不着,听说殿后的天井里有一池莲花……” 承钰被她挣脱,也不在意,因心里也轻松了,遂挑着眉,将地上的雪一指,说道:“寒冬腊月,你来看莲花?” 寄柔便把眼帘一垂,灯笼的光照在她那张玲珑剔透的面孔上,鼻尖到嘴唇,娟秀静谧得如同剪影一般。唯有乌黑的睫毛,因为不安而颤动着。她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鬼使神差的,本来是想着我娘生前最爱莲花……”说着,嗓子自然地哽咽了。 她那泫然欲涕的姿态,叫承钰无论如何也板不起脸来,只能将声音尽量放的柔和,却仍不失严肃地说道:“好了,我知道你伤心,只是这会不是伤心的时候cc这山里有贼人藏身,衙门的官兵要连夜搜捕,你这一乱跑,万一被撞上了,我回去怎么同伯母交代?” 寄柔了这话,心猛然地一提。半晌,才缓缓地下落,只是心神不安,呼吸也略微地急了。两人穿过了两重殿宇,到了在外头的弥勒殿,见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傅夫人领着徐府一众女眷,被数十名家丁护着,正噤若寒蝉地在殿上排排立着。殿外则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从山门到殿前,尽数铺排开,腰间挎刀的鲨鱼皮刀鞘,被火把照着,极其显眼。当头的一人,身着淄衣罩甲,手上牵着一匹乌啼踏雪的夜照白,那马仿佛也受了惊,一边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上的雪,鼻子里发出恢恢的轻响。他的手在马脖子上,一下一下,极耐心地顺着毛,试图安抚它。 原来不知何时,虞韶已经率领庆王府的数百名兵士,将这一间望仙庵给围了。 承钰见状,一股热血充上了头,又惊又怒,真想冲上去将那目中无人的虞韶骂个狗血淋头。他紧走几步,上了弥勒殿,叫一声“母亲”,众人齐刷刷把头转了过来,满殿的老弱妇孺,或欣喜,或忧愁,没有一个不把目光紧紧追着承钰的,何氏那双儿女,早被吓得战战兢兢,一见承钰,立马在何氏怀里带着哭腔叫了声“三叔”。承钰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不顾反对,拉着寄柔的手把她送到忆容面前,吩咐道:“看好你柔姐姐,她胆子小,别叫吓哭了。” 说完,也不顾忆容那惊讶的表情,便步履轻快地走到了院子里,对着虞韶一拱手,忍着气说道:“将军已经把这整座紫金山都翻遍了?” 虞韶嘴角微微一掀,笑的有几分高傲,几分笃定,“不必翻遍整座紫金山。他躲在山上一连两日,寒冬腊月的,除非是隐身在哪一间寺院里,否则这会找到的就该是尸首了。” “难不成这个江洋大盗是个女人,所以要在庵堂里安身?” “男扮女装,也未为不可。”虞韶淡淡地说道,下巴一翘,示意承钰,“徐公子是男人,不也在尼姑庵里吗?” 承钰被他气得脑门上青筋一抽一抽,无奈之极,只能退了一步,说道:“那你就去搜,把这个庵堂里犄角旮旯耗子洞都搜一遍,看能不能搜出一个江洋大盗来。哦,对了,一定别忘了把所有的尼姑也唤出来,挨个核对,看是不是有个彪形大汉混在里头啊。” 他那阴阳怪气的声调,惹得忆容也像助阵似的,“噗”笑了一声。虞韶闻声看去,只一眼,便没了兴趣,因为几乎可以确认,这一个是货真价实的女人。于是,他也不理承钰在旁边饶舌,顾自吩咐左右进各殿宇里搜捕,并且严令每一个尼姑都必须查验清楚。 那五百名兵丁,立时便散开了,虞韶在院子里等着,因他对殿上这一群面目不清的女人毫无兴趣,于是负着手,溜溜达达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了一把干草,递到夜照白的嘴边,叫它吃草,那副全神贯注的认真模样,简直有几分孩气。 承钰见他不理人,也觉无趣,耳朵里聆听着殿后的动静,只听一片鸡飞狗跳,尼姑们鬼哭狼嚎,也不知是否被那些粗人占了便宜,他极为头痛,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回了殿内,在一众席地而坐的女人堆里,找到了傅夫人,递给她一记安抚的眼神,然后依次看过去,看到寄柔,便是一愣。却见她头和脸都被兜帽盖住了,看不清是什么形容,然而隔着这许多人,他也能感觉到她的身躯僵硬至极,好似一个傀儡,被掣住了线,不能动弹。 他便小心翼翼地避过一地的胳膊腿儿,到了寄柔面前,弯着腰唤了一声,“柔妹妹?” 但见寄柔身子一颤,好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承钰不解,又唤了几声,见她不仅不肯抬头,反而将身子一缩,越发往后退去了。承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难道真的胆怯得这样?一时怜意大盛,想要好心劝慰她几句,却听外头一阵大呼小叫,几个兵丁出来禀报道:“在藏经阁里发现了一个被打晕的姑子,身上僧袍也被扒走了!” 虞韶虽然早料到这个结果,然而毕竟少年意气,仍是忍不住冲着承钰微微一笑,颇有些自得之意。承钰被他这一看,越发恼了,走出殿来商量道:“既然贼人扮作了尼姑,你就去好生审问那些尼姑,我们府上的女眷们总可以先离开了吧?” “不可以。”虞韶也极固执,半点不肯让步,“万一他又扮作丫鬟,混在贵府的下人里头呢?” 承钰怒极反笑,也不和他多话,转身对傅夫人道:“雪停了,咱们下山吧。”那十几名家丁人数虽少,却也是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这会闻得承钰一声令下,齐齐答应一声,便护着夫人姑娘们,脚步杂乱地出了弥勒殿,穿过院子,还没走近山门,不知从哪里又多出来一队士兵,纷纷亮起兵刃,将山门堵死了。有个大胆的家丁上去,还没挽起袖子,就被当胸用刀鞘一捅,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喷出一片血花,便不会动了。 承钰瞠目结舌,他活了近二十年,自来交往的都是谦谦君子,还未见过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将人打成重伤的,简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暴跳如雷地骂了几句“莽夫”、“混账”便泄了气,求助的目光朝傅夫人一望,傅夫人摇摇头,正色说道:“钰儿,既然这位将军要察,就让他察吧,咱们府上的女孩子们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被人看两眼,不至于就少了一块肉。如今事急从权,权当是襄助庆王府捉贼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承钰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对虞韶说道:“那就请你过来亲眼看看,我们府里的丫头可是那个贼人假扮的。” 虞韶本来是一心等着那个假尼姑被揪出来,等了半晌,尚无音讯,他心里便有些狐疑起来。说要查看徐府女眷,也不过是有意地要气一气承钰,如今早没了那个闲心,便摆一摆手,叫左右的兵士去查看,自己亲自举一盏灯笼,领着人往后殿走去。 他前脚才走,后脚便有几名兵士上来要查看徐府的人。这一个嘴里还在咋咋呼呼地说道:“伸手不见五指的,光看怎么行呐?也得摸一摸才能作准呀!” “得摸,得摸!”这一个垂涎欲滴地笑着,伸手就要往最近的忆芳脸上摸去,忆芳惊呼一声躲开了,嘴里叫着“三哥”,承钰二话不说,上去一脚就将那名兵士踢翻,指着鼻子怒骂道:“你们庆王世子尚且要给我定国公府几分薄面,你一个王府贱役,蝼蚁般的人,也敢在我跟前放肆?”说完叫家丁举起灯笼,语气略缓和了些,转身对徐府众人说道:“二妹妹、三妹妹,大嫂,还有柔妹妹,你们都把兜帽取下来,让这些有眼无珠的狗奴才们看看,咱们哪一个长得像江洋大盗!” 众人听了这话,都不敢违抗,乖乖地把脸露了出来。那庆王府的侍卫见承钰提到了宗海的名字,也心下惴惴然,不敢再调笑,迅速地在人群里掠了一眼,自然没有瞧见可疑人踪,于是跑去向虞韶回禀。不多时又跑了回来,拱手行礼,说道:“虞将军说,改日亲自上门致歉。” 承钰见这就是放行的意思了,于是暗自松口气,只冷冷地回答了一句:“不必了!”然后率众从山门出了望仙庵,径直上车往山下行去。 这一行车队,才驶出丈许的路,徐府众人被绷紧的一根弦还没来得及松弛下来,就听见伴随着轱辘作响的车轮声,一阵马蹄响得得地追了上来。承钰心里一跳,回头一看,见虞韶骑着夜照白,风驰电掣般,自己眼前一花,他就赶了上来。承钰勒住马,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还有完没完?” 虞韶脸色甚是凝重,将马一停,跳下来在地上看了几眼,便指着雪地里的印记说道:“此处车辙比别的要深,这一辆马车上坐了几个人?” “两个!”承钰想也不想,便答道。 虞韶冷笑一声,从腰间“锵”一声将佩剑拔出,当着众人的面,慢慢走近马车,然后突然出手,如电一般,正要一剑将车窗劈开。 那车窗却“吱呀”一声,被人从里头自己推开了。 “将军。”寄柔那一把柔细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是极分明的。然而听在虞韶的耳内,缥缈不定,就好像看见天边的鹞子,时而远了,时而近了。某一时,它飞近了,翅膀轻轻一震,掀起一波风吹草动,心弦震颤。寄柔将帘子又掀开了一隙,叫里头的忆芳也露出半个身子来,“将军看清楚了?这车里只有我和我妹妹,说什么车辙异常,想是将军找了一天的人,眼睛花了。” 他的眼睛花了吗?没有花呀。虞韶晃了晃脑袋,眼前这个人影仍旧没有消失,一动不动地对着他。她那两道娟秀的眉毛,柔美如春水般的眼睛,樱唇微微地合着,两腮原本是瓷白的,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热诚,那瓷白的脸上也染了桃花般的色泽――这分明就是“她”呀!虞韶在一瞬间,那澄澈沉静的眸子里,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欣喜,也有怨怼和担忧。 他有一百个一千个问题想问她:为什么要不声不响地离开?为什么要把赵瑟伤的那样重?还有,她的箭伤好了没有? 他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眼光就落在了她的胸前。 寄柔把手攥在帘子上,稳住声音,又问道:“将军看清楚了?” “没有。”虞韶把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脸上,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傻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寄柔便把头一低,迟疑片刻,说道:“我姓冯,闺名不便透露,将军见谅。” 这一个场面,实在是太过诡异了。承钰在背后,看不见虞韶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看寄柔的时间有些久,贸然问出的这一句话又太过鲁莽,于是眉头一皱,上来将寄柔的手强行往里一送,放下帘子,正色对虞韶说道:“既然看清楚了,我们还得赶路。将军快回庵里去抓贼吧,莫让他趁这个机会逃之夭夭了。” 这一句话一说完,承钰高喊了一声:“赶车走!”车夫将鞭子在马屁股上一抽,车轮转动着,缓缓启程。虞韶半晌还没有回过神来,被承钰□□的马尥了一下蹶子,踉跄着在雪地里退了几步。等到恍然大悟时,见车队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虞韶无暇他想,翻身上马,赶了上去,只是离那车队渐渐近了,却放缓了速度,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是该上前去将她从车里抢回来,还是跟承钰那样子,客客气气地叙一番旧,问清了住处,再徐徐图之的好。 他在这里犹豫,那承钰却怕他再造次,早叫车夫加紧赶车,不过片刻功夫,徐府的车马已经消失在了黑黢黢的山林里。 虞韶不甘心地勒马呆望半晌,忽然想起要捉拿刺客的事,心头一愧,忙不迭打马转身,匆匆往望仙庵的方向折了回去。 眼见虞韶单人一骑的影子逐渐变成了一个极小的黑影,及至连黑影也和夜色融为一体了,忆芳才放下车帘,将脑袋收了回来,一边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转身对寄柔小声说道:“柔姐姐,那个人没追上来。” 寄柔感激地对忆芳一笑,浑身陡然一轻,软软地靠在侧壁上。忆芳一双滴溜溜的清水眼时而在寄柔脸上一转,时而在蜷曲在角落里、做姑子打扮的偃武脸上一转,少女略带几分稚气的脸上既有兴奋,又有好奇。偃武见状,也有几分歉意,刚才他趁夜窜进马车,忆芳先一步上车,险些被他掐住脖子扼死,幸而被随后上车的寄柔阻止,否则这个热心肠的小姑娘,便要为自己而丧命了。他便单膝跪在马车里,对着忆芳一拱手,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忆芳倒被他这个举动吓得往后一仰,差点贴到侧壁上。继而察觉到自己动作滑稽,忙坐直了,将手藏回袖子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江洋大盗――庆王府的侍卫那样跋扈,一看就不是好人,你既然得罪了他们,那必定是个好的了。” 她这个似是而非的逻辑令寄柔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这趟望仙庵之行如此凶险,又和虞韶撞个正着,她的心里已经烦乱不堪,顾不得婆妈了,于是从随身的行囊里翻出自己所有的银两给偃武,说道:“已经下山了,你趁夜一直往西北走,再有半月路程就到石卿让的地盘了。”然后对他一笑,说道:“一路保重。” 偃武点一点头,趁车轮碾过山石,车身震动的一刹,利落地一推车门,往道边草丛中滚了下去。 寄柔轻轻透口气,把眼睛一闭,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偃武留给她的包袱里那一尊墨玉观音和牌位,心里也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后怕。唯有虞韶那一双清澈热切的眼睛在脑海里久久不去。被他知道了自己的行踪,会惹来麻烦吗?陆宗沅是不是也很快就要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寄柔想到这个可能,不由浑身寒得发毛,那一颗心,不住收缩,好似要龟缩到一个无人能寻的角落里去。 “柔姐姐,你别怕。”忆芳忽然轻声说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寄柔睁开眼,看见忆芳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这个庶出的女孩儿,积年累月地生活在徐府里,却默默无闻,谁都吝啬于多看一眼,然而歪打正着地拉近了距离,寄柔才发现她有一双活灵活现的眼,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古灵精怪来。 “我不怕。”寄柔对她微微地一笑,伸手去理了理她的鬓发,稍顿,又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我不怕。” 众人夤夜赶回徐府,傅夫人深知隐瞒不得,便将徐敞从姨娘院里连夜叫醒,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徐敞愁眉紧锁地听完,除了叹气,还能怎样?于是将傅夫人埋怨了一通,怪她不该突发奇想,要去山里拜佛,又道:“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叫承钰改日好生同庆王世子赔礼便是了。” 傅夫人听了这话,怔了半晌,两眼的泪要落不落地,背过身去抹了,徐敞便按住她肩膀捏了一捏,算作抚慰,“无奈何,咱们定国公府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一句叹息,也是颓然沉痛到了极点,仿佛连着整日里在内阁所受周人的窝囊气也吐了出来,傅夫人和他几十年夫妻,可谓心意相通,于是又转而宽慰徐敞几句,两人喁喁说话到夜深,便各自安歇了。 想不到次一日,又发生了一件稀奇的事情。徐敞下值归来,在徐府那两个白玉狮子前落了轿,见一个牵着白马的少年就立在狮子旁边,也不知等了多久,那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徐府的朱红大门,好似要将那两扇门看穿,一直看进府内。 徐敞眉头一皱,随扈便抢上去高声喝道:“那个少年,快快闪开,此处乃是定国公府,不可这样随意窥探。官府要来人捉拿你的!” 虞韶眉头一动,好似大梦初醒,施施然回过头来,将徐敞上下一打量,便确认了他的身份,遂大步走上来,也不揖礼,也不寒暄,张口便说道:“徐大人,我昨夜在山上得罪了徐夫人,今天特地来赔礼致歉的。” 徐敞听得满头雾水,又奇怪这少年好不知礼数,待要斥责,见他走近了,却是生的一张英俊面孔,肩宽腰细,十分的英姿勃勃。况且那一件黑地窄袖戎衣的腰间,悬着一只品质极佳的汉螭纹透雕白玉配,徐敞的语气便不由得缓和了下来,他说道:“你这个少年,是哪座府上的公子说话这样没头没脑的。我夫人是个内宅妇人,镇日里只在内院行走,怎么能被你得罪到?” 虞韶本来最不耐烦和徐敞这样的迂腐之人拢耸币仓坏媚妥判宰哟鸬:“徐大人不知道,我昨夜里奉命捉贼,在紫金山上的望仙庵,冲撞了徐夫人。” “哦”徐敞胡子一翘,忙将虞韶又端详一番,只是左看右看,除了说话鲁莽了些,完全不是傅夫人口中那个凶神恶煞的年轻将军。他便沉吟着将胡子一捋,转瞬换上和蔼笑容,说道:“原来是虞将军,请进!请进!” 虞韶一喜,忙跟着徐敞进了徐府,一路上徐敞对他旁敲侧击,他全是心不在焉地胡乱答了,眼睛却在府里的各个角门间穿梭不停,心里早暗暗地发了急:这定国公府,虽不及良王府占地广阔,却是完全的陌生,眼见五六重重的院落,光门楣就少说也有几百道,不知寄柔是住在哪一道里。要是提前能在外头将这府邸用脚丈量个仔细,便好办多了。 正懊悔时,徐敞已领着他进了一个面阔五间,硬山式屋顶的院落,梁枋上绘着青绿点金旋纹彩画,菱花窗的隔扇门,天井里又有一个不大的凿水池,积雪被扫的干干净净,露出青色的水磨石地面来。又进了厅内,被徐敞引着在一张紫檀靠背椅上坐了,丫头送上茶来,虞韶又在想:原来这两年她便是在这院子附近住着的,只不知道她来没来过这花厅,坐没坐过他身下这张椅子呢?心猿意马时,脸上也微觉一热,便忙端起茶来吃了一口,掩饰过去。 徐敞哪里知道虞韶的心思,只觉得这少年有几分怪异,却也不做他想,陆蛞沟氖鹿樽镉诔蓄冢苁腔诤蘖艘环约航套游薹剑忠腥巳デ肴永从肟腿伺饫瘛s萆乇凰庖环戆追车媚托母骟溃柰胍环牛推厮档:“徐大人,我这趟来,是想亲自向徐夫人和几位小姐赔罪……”将“亲自”二字,咬的极重。 “什么”徐敞讶然,正怀疑自己听错,却听虞韶又真真切切地补了一句,“不知道我能不能见几位小姐一面?” 徐敞眉毛一抖,眯着眼睛将虞韶再打量一番,问道:“尊下是庆王府的……” “我并不是庆王府的人……” “来人!送客!”徐敞冷不丁一声高喝,将虞韶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压了下去。他气的双手乱颤,蓦地起身,指着虞韶抖了半晌,骂道:“登徒子!脑子有病!”说完,见几名虎狼似的家丁上来,扭着虞韶的胳膊就要把他扔出去,徐敞方觉解气,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回到傅夫人处,徐敞便将这一件奇事当做笑话说给傅夫人听,说完之后,余怒未消,又将傅夫人责备了一通,只说道:“要拜佛吃斋,偌大的徐府,还不够你铺排的非要上山,又要带着女孩儿们去,如今被那些个不知礼数的登徒子窥见了女儿容貌,上门来闹事,这可怎么办的好?” 傅夫人不意一趟紫金山之行竟然引出这么多的事故来,简直啼笑皆非,只是事关女儿的名节,如今忆容的年纪,又到了相看人家的时候,于是不敢托大,同徐敞商量道:“这个少年行事确实是全无章法,只是女孩儿大了,人家有眼有脚,要看,要来,都拦不住,索性等良王孝期的这三个月过了,好生相看个人家,将她嫁了了事。”只是一想到那么一个杀气腾腾的年轻人竟然敢觊觎自己的女儿,便难免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倒完全忘了与她同去望仙庵的还有寄柔与忆芳两个。 夫妻两人正在商议,却听承钰的声音在外头传进来,“母亲是要把谁嫁了了事”一边说着,人已经飘飘若仙地走了进来,脱去外头的斗篷,身上穿的乃是一件宽袖皂缘的玉色绢衫,头上不戴冠,用一只皂条软巾竖带将头发束起。腰间悬着一个霜后晒干的盆种小葫芦做配饰。 徐敞一见他这样僧不僧,儒不儒,冬不冬,夏不夏的打扮,便气不打一处来,劈头骂道:“书也不曾读几本,倒学的魏晋名士一副落拓不羁的打扮,你也以为你有那个气度还不快快换件正经衣裳,看得我都快要羞死了!近日我不曾骂你,你便翻天了!昨夜里还惹出那样大的祸事!如今人家都找上门了,还不是你这个孽障招的!” 承钰被喷了满脸的唾液,昏昏然连东南西北也找不着了。半晌,终于耳畔一静,皱着脸将面门上的唾液都抹干净了,才问道:“是谁找上门来了?” 徐敞哼一声,也不做声。傅夫人便将虞韶求见小姐的话说了一遍,承钰听了,心里便是一阵反感,经过之前马车上那一幕,明知道虞韶想见的必定不是忆容,而是寄柔,心里却丝毫没有释然,反而越发? ?紧了。他也没有同徐敞二人解释清楚,只是敷衍几句,便急急地往寄柔的绣楼里来了。 10、珠帘几重(五) 承钰到了寄柔的院子,一路畅通无阻上了二楼,见无人来迎,便隔着福寿万字楠木窗一看,见明间里头不见寄柔,唯有那个愣愣的丫头望儿正拿着一件衣裳在熏炉上烘着,承钰便假咳一声,望儿闻声看来,忙将衣裳堆在一边,跑出来堵在门口,问道:“三爷来干什么?” 承钰见望儿这一副提防的样子,也觉有趣,故意脑袋往里一探,作势就要进去,“你们姑娘在里头?” “……不在。”望儿说完,就要关上门。 承钰动作极快地挤进了门,顺手将她的辫子一揪,笑眯眯地说道:“不在唔,怎么我好似听见柔妹妹和二妹妹的说话声好你个丫头,当着主子的面撒谎我是洪水猛兽,能吃了你不成?” 望儿嘴角一耷拉,又不能告诉他:姑娘嫌芳甸太爱和三爷说话,因而连着对芳甸摆了一天的脸色。望儿心道:姑娘瞧不上你,不乐意和你打交道,你怎么脸皮那么厚呢?于是回答承钰时,脸上就带了几分不敢苟同:“姑娘是在和二姑娘说话,都是些花儿粉儿之类的琐事,三爷就不要掺和了吧!” 承钰气得作势要打,望儿忙抱着脑袋跑回熏炉旁,眼不斜视地薰起了衣裳。承钰嘴一撇,也懒得和她计较,只是临进去前,好巧不巧地往望儿手上看了一眼,正见竹笼上展开的乃是一件青绢的贴身小衣,素面无纹的底子,衣缘细细压了一圈水绿掐边。本也不是多么露骨香艳的物件,却惹得承钰没来由颧骨一热,待要回头,却又被望儿一眼瞧见了,往自己手里一看,又往承钰脸上一看,忽的调转了个方向,拿背对着承钰,将他的视线都挡住了。 承钰被她气得咬牙切齿,重重地在那灯笼框菱花隔扇门上一敲,便走进稍间里去了。 却见那梨花木包镶南床上,寄柔和忆容一人抱着一个手炉,胳膊肘儿撑在紫檀小几上,对着那一副黑白棋局沉思。因早听见了外头承钰和望儿的对话,她们两个也不回头,忆容便笑道:“哟,好大气量,赶情说不过一个笨嘴丫头,就来对着我们这样摔摔打打的!” 承钰鼻子里一声冷笑,歪着身子坐在床边也看了几眼,随口说道:“你也别急,气我的日子不长了,才刚爹和娘还在商议,过了这三个月就把你嫁出去呢!” 忆容大惊失色,连棋也顾不得下了,直接转过身来,口不择言地说道:“胡说!胡说!你几时听爹和娘商量这事来着难得有一次爹见了你不是骂你,反倒要和你商量事儿了?” 承钰吊起她的胃口来,反而不说话了。只负着手在地上走了几步,左右看看,见墙上挂着一副九九消寒图,上头用墨勾了八十一个圆圈,他便提起笔来,朝外头一看,说道:“今天天气好,晴!”将一个圆圈的下半圈涂满了,又将代表前一日的那个圈在中心点了一点,代表有雪。点到一半,不意想起了前头在雪地里虞韶追着寄柔马车的情形,顿时手下便重了,将那一点画成了重重一捺。承钰烦躁地将笔一扔,回头说道:“容儿,你先自己去玩,我有要紧事要和你柔姐姐商量。” 忆容眼睛一转,满脸的焦急变做了戏谑,她手指轻轻在红唇上一点,忽然笑道:“吓死我了,原来你是诳我,想让我去娘那,然后把位子给你腾出来!哼,坏三哥,我才不动呢!”说完身子一扭,又往里挪一挪,竟是打定主意不起身的意思。然后挑眉将承钰一瞅,笑嘻嘻道:“三哥哥,你昨天说了,柔姐姐胆儿小,爱哭,我得替你……” 那“替你”两个字才一出口,被承钰提着领子直接从床上提了起来,然后往地上一按,挥挥手道:“不用你替!你快出去罢!” 忆容在他背后捺了捺眼角,做个鬼脸,便咯咯笑着跑下楼了。 承钰定一定神,隔着小几在寄柔对面坐了。只是尚在斟酌字句,还未开口,眼睛在室内逡巡着,看见次间里正对着的那一堵墙上,有个内嵌的格子,原本是挖做琴架的,却被她布置成了一个龛位,里头摆着一个牌位,下面的八仙桌上放着几碟瓜果,一个袅袅生烟的香炉,炉里的香才燃了一小半。 寄柔的父母,便是在良王世子做统帅的真定一战中殁了的…… 承钰便心里一动,那个之前想也不曾想过的念头直接冲到了嘴边,“柔妹妹,昨天那个姓虞的人,是你认识的?” 寄柔正一颗一颗地把棋子收起来,闻言,她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一下,那一只白生生的手,映着黑玉棋子,愈发白得剔透了。她将手指一收,一颗棋子握在掌心里,然后抬眼对着承钰微微一笑,很自然地说道:“不认得,他不是庆王府的人么?我自来金陵,一个王府的人也没见过。” “当真?”承钰有些不大相信地瞅着寄柔。 “自然当真。” 承钰便放下心来,想要告诉她虞韶上门的事,又不知该如何措辞,况且这种事让她知道,恐怕也是徒增烦恼。索性不说了,借着宗海的口,严厉地告诫那个虞韶一番,也就是了。 打定了主意,承钰心情顿时轻松不少,眼睛看着寄柔收棋子,只觉得那黑白夹杂的,也有几分易趣,于是也不动手,只盼着她多装一会,嘴里却笑着说道:“再说你几时和二妹妹这样好了你们俩不是惯常都泾是泾,渭是渭的吗?” “谁是泾,谁是渭了”寄柔失笑,樱唇里露出一排编贝般的牙齿,十分俊美。她嗔怪地乜了承钰一眼,说道:“二妹妹是府里正经的小姐,我哪里敢和她泾渭分明呢?再者,或许是过了昨晚那一件事,如今见着她,也觉亲切,想必二妹妹也是这样想的吧。” “诗云:泾以渭浊,其b。真计较起来,自然你是清的,她是浊的。”承钰说着,对忆容这个嫡亲妹妹毫无愧疚,“她心倒也不坏,只是爱耍小聪明罢了。不像你。” 不像我什么?寄柔侧耳聆听,却没有了下文。 承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因寄柔也不甚热情,他便见机立了起来,才走出隔扇门,又折回来,依旧没头没尾地对寄柔说了一句:“柔妹妹,你别怕。”然后便往楼下去了。 寄柔握着棋子,出了一阵的神,侧着脸从窗子往底下院子里看去,见承钰那一条玉树临风的身影,在假山旁停了一停,又往墙那头的庆王府花园张望了几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便步履奇快地离去了。 寄柔夜里反复思索,只觉得承钰临去那一句似乎很有些深意,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翌日早起,嬷嬷领着端姑来给她见礼。端姑自去了庄子上,如鱼得水,若非为了要紧的事,惯常不肯进府里来。这一趟来,寄柔便知不妙,果然端姑才一进门,便煞白着脸,把门窗关严了,对寄柔说道:“妹子,不好啦,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这个答案,寄柔连想也不敢想。她心里一沉,不抱希望地问道:“虞韶?” “是呀!”端姑点头不迭,“就是原来在濮阳那个姓虞的小侍卫!这两年他长大了不少,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哪个男人家有他那么白,那么俊的呢!他牵着马就守在徐府东侧那个给下人进出的角门外,任谁经过都得多看几眼。恐怕再守那么一天,全府里的人都知道啦!” 端姑说完,和杜氏两个人都万分紧张地盯着寄柔,起初见她只是两眼望着龛位前香炉上的那青烟,眼珠子久久也不动一下,于是都着了慌,生怕她是给吓傻了cc端姑便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寄柔却把头转过来,脸上竟然很镇定,简直是微笑着的cc杜氏便心里一冷,轻声唤道:“柔姐?” 寄柔只说了一句:“嬷嬷,你别担心。”之后便拿起手里那只做了一半的海獭昭君套,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杜氏冷眼瞧着,也不知寄柔到底是个什么打算,等了半晌,见寄柔又低下头,从一只黑漆嵌螺钿花鸟纹的宝匣子里用手指拨来拨去,拨弄了一阵,拣出一颗圆润晶莹的东珠来,在昭君套上比划着。杜氏心里也是糊里糊涂的,便坐下来,搭讪着问道:“做的这么细致,是给谁的呀?” 寄柔说道:“给姨母的。” “说起夫人,我倒想起来了,刚才我进府里来的时候,看见芳甸那个丫头往夫人的院子里去了,一头走着还抹眼睛,跟谁闹脾气了似的。”端姑不大看得上芳甸,提起她来,语气总有些生硬。她眼睛朝外头一看,见望儿正教着一个小丫头擦一只莲花青蛙笔洗,便继续说道:“妹子你这统共丫头也没几个,芳甸还整日里乱跑,剩下那几个人,哪忙的过来?” 杜氏问道:“抹眼睛那兴许是在谁那受委屈,哭了。”只是跑到罗夫人院子里去哭,算什么事呢? 寄柔便笑了一下,拖着长长的调子说道:“嬷嬷,还能有谁给她委屈受自然是在我这受的了!她原来就是姨母房里的丫头,比咱们这只有好的,没有差的。伤心了跑回去哭一场,兴许姨母就叫她仍回去伺候了。” 杜氏听了这话,就有些生气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嘴碎,于是同端姑抱怨起芳甸的许多坏处,端姑听了这话,如何不满心的畅快两人凑到一起,倒前所未有地投了机缘,唧唧哝哝地说了起来,连虞韶那一桩麻烦事也抛之脑后了。 寄柔做了许久的活,立起身来,揉了揉眼,走到廊上,倚靠着那沥粉金漆廊柱往远处眺望。实际上从这二楼看,被那座假山挡着,视野并不开阔,但胜在隐蔽,也清静cc近来似乎不大听到承钰在隔壁王府里吹笛子了,寄柔忽然想道。 到天黑前,端姑便要告辞了,寄柔看着她出门,冷不丁说道:“你要是看见虞韶还在外头,就跟他说,让他明儿在镇淮桥附近的织锦坊等我。” 端姑愕然,眨巴着眼睛看看杜氏,杜氏也把眉头锁了起来,不赞同地说道:“柔姐,才出了山上那一桩事,你这两天可不好出门了。”而且出门去见虞韶依照杜氏的意思,宁愿自己去和他拼命,也不肯放寄柔被他多看一眼。只是这些日子来,寄柔的心思仿佛越发重了,凡事又比以前有主意,杜氏反而不好贸然开口了。 寄柔看见杜氏那个为难的神情,便笑道:“也不是为见他,我是记得才来的时候承蒙秀姐姐送过我一盒好胭脂膏子,想要回礼,一来天气冷了,花也谢了,没法自己制,二来府里的膏子都用腻了,不及外头的新鲜样式多。见他不过是顺便。那里是街上,人多眼杂的,还怕他什么正好我也有些话要交代他。” 杜氏见寄柔一二三条说的头头是道,哪里还能反驳,只能半信半疑地答应了,又琢磨道:“那你也不能自个儿一个出门,太扎眼了些。” 寄柔一同出门的伴儿早就找好了,便是忆芳。翌日一早,她还在梳洗,忆芳便雀跃地跑了进来,身上穿的一件簇新的方领开襟红暗花罗绣夹衣,领口坠着一粒金南瓜扣子,腰上不用宫绦,却是一根细细的金链,上头挂了毛镊子,耳挖子一类的零碎物事,走起路来叮当乱响,真是别样的热闹。见寄柔和望儿都往她腰间那条金链子上看,忆芳的一张小脸却窘迫地红起来,支支吾吾地说道:“玉佩我那里也有几个好的,是母亲说外头人慌马乱的,还是不用的好。” “你这样就很好。”寄柔对她赞许地一笑,请忆芳在外头坐了,自己加快动作盥洗。 忆芳便老实坐了,拈了几个果子吃,又眼睛咕噜噜转着观察寄柔房里的摆设,因她在徐府十几年,这绣楼里却是头回上来,如今见满眼的堆金砌玉,古玩珍奇,心下暗暗地羡慕。看了一阵,又见望儿领着一群丫头,赶风儿似的,一时端着银盆,捧着帕子、胰子进去了,一时又在里头叽叽喳喳,说穿哪件衣裳,戴哪个首饰好。不多时,就见寄柔从稍间里出来,身上穿着银蓝两色刻丝袄子,牙白盘金彩绣绵裙,腕子上一只金累丝烧蓝珊瑚镯子,一边走动时,听见“叮叮”轻响,原来是珊瑚镯子碰上了衣襟上的飞蛾玉扣子。青鬓红颜,真是素到极点,又艳到极点。 忆芳一厢看得入迷,寄柔也在忖度:忆芳虽然也是大房的小姐,姨母平日里说起来,总说“大房只有徐大姐姐一个女孩儿”,分明是不把忆芳算在内了,可怜她堂堂定国公府的小姐,穿戴上还不如自己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也是可怜。为着罗夫人的缘故,寄柔对忆芳倒有几分愧疚了,于是从发髻里将一支和田玉寿桃簪儿拔下来,稳稳地插进忆芳头发里,端详一下,笑道:“这下就更好了。”然后两人携手下了楼。 金陵的功臣贵戚的府邸,多是沿着秦淮西段,从下浮桥到镇淮桥,尽是朱门绮户,庭院深深。寄柔和忆芳同乘一辆马车,沿途见茸茸新雪盖了侯门府邸的飞檐斗拱,秦淮河里河水寂寂。快到镇淮桥时,一群华服少年骑着马吵吵嚷嚷地走过来了,忆芳忙放下车帘,眼睛却不自禁地从缝隙里溜出去。她忽然“咦”一声,说道:“三哥哥。” 寄柔不由问道:“你看见三哥哥了?和那群人一起?” 忆芳忙点头,拉着寄柔的袖子,要她也来看。寄柔却没动,扶了扶手上滑下来的镯子,仍旧端端正正地坐着,见忆芳津津有味地看着外头,还是没忍住,又问道:“他在干嘛?” 忆芳歪着脑袋看来看去,嘻嘻笑道:“我看见了,他们在比冰上叠罗汉呢!哟!” 被她这一惊一乍的,寄柔也难免紧张起来,忙问:“怎么?” 忆芳看得热闹,在车里把手拍的“啪啪”响,一边替寄柔讲述:“三哥哥真厉害!哪吒探海!金鸡独立!童子拜观音!凤凰展翅!这个是猿猴献桃!他怎么什么都会呀……哎呀,他摔了,”忆芳不无遗憾地叹口气,“这下坏了,衣裳准湿透了。” 寄柔顿时想起了绵阳太子那一幕,噗嗤一声笑出来。直到马车走的远了,再看不见了,忆芳才恋恋不舍地把脑袋收了回来,却见寄柔脸上的笑容早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不解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马车已然停了,面前正是镇淮桥的织锦坊。 因为时候还早,店铺里寥寥的几个人,忆芳孩子心气,看见子上陈列的五花八门的脂粉,便心也痒了,眼也亮了,直拉着寄柔要指点给她看。寄柔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见一个穿红着绿,店主模样的妇人从后头一个小门里出来,奉了两盏香茗,放了一个十锦干果匣子,然后对寄柔说道:“我们这铺子里还有个极难得的物事,北边来的,姑娘去看看?” 寄柔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一边嘱咐忆芳在外头安心喝茶吃果子,自己跟着那妇人,一直进了店铺后头的院子,见一方天井下面,种了几株腊梅,含香待放,十分幽静。又有一个石桌,几个石几,早用狼皮褥子铺好了,雪也扫的干干净净。一个穿黑衣的少年便坐在石几上,状极无聊地把一个黄金小匕首抛上抛下。听到些微的那点动静,他登时立起身来,连落在地上的匕首也顾不得捡,便三两步走过来,一双清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欣喜。 寄柔下意识地将斗篷拢了拢,左右逡巡着走到那石几上坐下。虞韶一见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情态,笑容越发欢畅了,忙跟上去。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回头一望,见那妇人早不见了,于是对寄柔讨好地笑道:“你别怕,我昨天来给了店主几两银子,叫她把人都在外头安置了,只等你来。这会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你可以放心说话了吧?” 寄柔不动声色地将虞韶一打量,心想:他好似长高了,只是仍旧不老成,说起话来直来直往,半点不避讳的。况且看情形,陆宗沅也的确不在金陵,于是她暗自把吊起来的那颗心放下来大半,极矜持地一笑,说道:“你好大手笔,说几句话而已,还要这样兴师动众?” 这个“你”字虞韶听得很顺耳,便得寸进尺,身子往寄柔的方向一倾,带着几分亲近说道:“我知道,你那天是怕被徐府的人知道,所以才装作不认识我。我昨天来时,跟店主亮了良王府的腰牌,他胆子小得很,决计不会说出去。” 寄柔不易觉察地将眉头一皱,身子自然也往后一倒,拉开距离,做不经意的样子问他:“你那天要捉的贼人……捉到了吗?” 虞韶摇了摇头,有几分赧然。一想起在望仙庵被刺客逃走的事,他就很懊恼,而且到现在也没想好要怎么跟陆宗沅交代,只是这整整两天,大部分的时候还是把那件事抛到脑后,心心念念想着怎么才能再见到寄柔。他有太多话要和她说了。然而这会见了面,除了欢喜,脑子里竟空空如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虞韶那一双茶色琉璃般澄澈的眼睛在寄柔脸上转来转去,末了,才关切地,把满腹的疑问都问了出来,“你这两年一直在徐府徐敬的夫人是你姨母你的伤好了吗?” 他这一长串问题自然都被寄柔忽略过去了,她摇了摇头,说道:“我来不是要和你说这个的。你别再来徐府找我了。” “……为什么?”看虞韶那样子,险些要从石几上蹦起来了。 “别人看到,会说闲话。” “哦……”虞韶若有所思,觑着寄柔,心想:女人真是麻烦,婆婆妈妈,瞻前顾后。他忍了忍,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许人家了吗?” 寄柔有些好笑地问:“有没有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没有了吧肯定没有!虞韶不知为何,对此极其的确认。他这两年每逢想起在真定城外,寄柔在营帐外头哭着求他,心里就又是痛苦,又是懊悔cc要是他当初坚持跟公子求娶她就好了cc这会寄柔活生生地就在眼前,他自来就不缺勇气,于是把那些少年意气、面子和害羞都抛之脑后,盯着寄柔,真诚地说道:“怎么跟我没关系我要去徐府求娶你呀!” “你……”寄柔脑子“轰”一下,不由自己,脸都红了,“你”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扔下一句:“我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虞韶半点也不害臊,执着地追问道。 “为什么?”寄柔冷笑了,脸上的红霞也褪了,“你害死了我爹娘,还要我嫁给你?” 虞韶早预料到了这个问题。他脸色一黯,咬着嘴唇,慢慢说道:“两方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起先本来是很有底气的,然后迅速看了寄柔一眼,见她那双灵秀的眸子里,逐渐地染上了薄薄水雾,他心里一痛,声音便低了下去,“进城后,我去找过冯夫人,可是迟了一步……”又看见寄柔把脸一偏,从腮到脖子,都是水光一片,湿漉漉的了,虞韶便如鲠在喉,解释不下去了。他嘴一抿,走到寄柔面前,蹲下来,扶着她的膝盖,恳求着说:“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不管什么事都答应你!” 寄柔眸光一闪,说道:“那你替我报仇,杀了陆宗沅?” “不行!”虞韶立马摇头,极其坚定。继而又有些尴尬地补充了一句:“除了这个。” 寄柔便推开他那双炙热的手,拂了拂棉裙,极冷淡地说道:“那就更不行了。要我嫁你就算我答应,你的主子也不答应的。” “他会答应的!”虞韶焦躁地喊道。然而接触到寄柔嘴角那一丝了然的、讥诮的笑意,他热血沸腾,不甘示弱地说道:“我不用他答应,只要你答应就行。”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心里着实烦乱,陆宗沅与他而言,是主子,也是父兄,十几年来他对他言听计从,从不违拗。唯有在寄柔面前,他总是暗暗地,试图忽略他的存在。如果被他知道自己这时候的想法,该有多失望,多惊讶? 虞韶想着,又不由去看寄柔,他那双眼睛里,本来是充满了不确定和自责,然而一接触到寄柔的视线,便立即燃起了不顾一切的热诚。他锲而不舍地说:“只要你答应了,我去求公子,一直求到他答应为止。” “那我也不答应。”寄柔同情地对虞韶笑了笑,立起身来就要往外头走。 虞韶仿佛被定住了,顿了顿,追上去捉住她的袖子不放手,威胁道:“你不答应,我就去徐府找徐大人。” “你去吧。”寄柔淡淡地说道,“命是我自己的,除了自己,没人能做我的主。” 虞韶怔怔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眼里的那一簇小火苗,忽然熄灭了,整个人被冰冻住了似的,散发着萧瑟之意。不自觉地把她的袖子放开了,虞韶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言不由衷地说道:“你别乱来,我不去徐府总行了吧?” 直接的不行,只能迂回了cc怎么迂回呢他心里一阵的迷茫。 寄柔也摸不清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只见他自动把自己放开了,便略微放松了一些,临走了,又跟他问了一句:“你见着我的事会告诉你家公子吗?” “不会。”虞韶认真地答道。 “多谢。”寄柔对他说完,见此行目的达到了,就毫不迟疑地走了。 寄柔回到府里,起先仍是不放心,隔三差五地叫人去各个角门察看,果真自此不见了虞韶身影。三天之后,她才彻底地放下心来。于是加紧地把那一只昭君套做好,给罗夫人送了过去。罗夫人见了,也很喜欢,一边叫寄柔坐下说话,一边命丫头替自己把昭君套戴上,揽镜自照时,随口说道:“芳甸那个丫头笨手笨脚的,惹你生气了?” 寄柔才从篓子里挑了一只金黄的福橘,指甲轻轻一划,就破开了橘皮,清甜的芬芳充溢了鼻端,她垂着眼,把橘子一瓣一瓣地取出来,摆在盘里,才说道:“芳甸在府里多少年了,又自来在姨母身边服侍,比我那里所有的丫头加起来还伶俐些。” “丫头不需要伶俐,只要听话、勤快就可以了。”罗夫人用和她商量的语气说着:“我听说你平日里也仿佛不很亲近这个丫头你来家也有一阵了,都熟惯了,上回你那个嬷嬷就说,想要几个留头的小丫头,在外头洒扫跑腿的,也就够了。芳甸就还叫她回来吧,省的老惹你生气。” 寄柔想了想,便从善如流地笑道:“姨母做主吧!” “那就叫她回来。”罗夫人说了,眼睛在镜子里观察着寄柔的表情,问道:“听说她上回把你的斗笠给承钰戴,被你罚站了一晚上?” 哪有一晚上呢?充其量不过小半个时辰,后来还被虞韶给打断了。寄柔有些好笑,又不屑得去辩解,遂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是我的错,罚的过了。” “就是这话。丫头错了,想罚就罚,只别过了,免得下头人说闲话,姑娘家太过严苛,也不是什么好事。”罗夫人把镜子放下来,走到寄柔对面坐了,又把剥好的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一边看她吃,怏怏不乐地叹口气,说道:“我虽然把你当亲生女儿般的,可惜这府里我也做不得主。二房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镇日盯着咱们,就等着看笑话呢!” “姨母说的是。” 罗夫人又道:“你二嫂子不争气。老大媳妇整日念经拜佛,也是个不沾俗物的,如今就怕给老三娶个厉害媳妇进门,到时候家里的庶务被她一接手,咱们哪还有活路呢?” 寄柔仍是微笑,说道:“也兴许将来的三嫂子是个性情温柔的呢。” 罗夫人两个眼睛把寄柔瞅着,只是她那个表情里实在是不露端倪,罗夫人便有些失望,便说道:“我才刚叫人牙领着不少丫头来,你去挑一挑,选几个自己看着顺眼的。去吧。” 寄柔答应一声,便退了出来。走到院子里,看见角房的门边有个身影一闪,又立刻隐去了,看身形,应该就是芳甸cc这个丫头,也是聪明面孔糊涂心,做下人的,挨了顿骂就生了退意,跳来跳去地挑主子,难道换个人服侍,她就能得偿所愿了寄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只是笑到一半,念及罗夫人那一番顾左右而言他的话,表情便凝固了。也不知道想到些什么,一时心里乱乱地,步履飘忽地往外头走去。 她才一走,承辉便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见罗夫人捏着一瓣橘子,要吃不吃的,只顾着琢磨心事,承辉便一笑,撩起袍子,也在旁边坐了。 “芳甸那个丫头到底怎么说的?”承辉问罗夫人。 “到也没说什么,就说柔姐为着承钰找芳甸说话的事,动不动就罚她。”罗夫人把橘子放下来,全心全意地和承辉探讨起来,“依你看,你柔妹妹的意思,到底是愿意和承钰亲近呢,还是不愿意呢?” “柔妹妹那个身份,还至于吃一个丫头的飞醋想必是不乐意和三弟兜搭。”承辉在风流场上打滚多年的人,察言观色自然是不差的,他说着,便是暧昧地一笑,又道:“不过我看三弟倒是有事没事爱往柔妹妹那儿跑。” “你说这事做的准吗?”罗夫人居然有几分激动,忽然想起当日承钰扮绵羊太子时扔给寄柔的荷包,忙叫人去寻。只是她当日随手一放,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丫头一翻便是半天。 承辉哪有那个功夫在这里干等着,于是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必翻了,荷包里也不过银子罢了,当着众人的面私相授受的事,三弟还做不出来cc不过我看眼前这件事倒是做准的,十有八|九了。” 罗夫人便眉开眼笑,点头不迭地说道:“若真作准了,倒好办,跟老太太一提,便是你婶娘不乐意,也拗不过她亲生儿子去!承钰可是个牛脾气。” “柔妹妹家世差了些,但如今也算咱们半个徐家的人了。便论模样性情,和三弟再般配没有了。”承辉暗忖道,看寄柔的性情,也是个不怕事的,日后做了承钰的媳妇,还愁二房不低头只是他心思到底比罗夫人深沉一些,话虽说得肯定,却琢磨着这几日须得再去承钰那里探一探口风cc就算是他没那个意思,自己扇一扇风,点一点火,说不准他自此就有那个意思了呢? 承辉怀里揣着这么一个念头,等闲便在下水门的曹宅拖了承钰和宗海三个人厮混,不过三五日,又混进了庆王府花园。因朝廷明令禁止宴饮,庆王府每日里静悄悄,不闻人声,然而穿过那一道月亮门洞,走进被雪后的玉树琼枝所掩映的清藻堂,堂后有一池湖水,池上横跨一座单孔石桥,桥上又是一个四角攒尖,绿瓦覆顶,黄瓦剪边的亭子,三面的门窗都被厚厚的猩红毡帘遮挡着,连同里头的管弦铮铮、燕语莺声都被遮得低不可闻了。 承辉被一个小厮领着,一路走进亭子里去,只觉甜暖的香气扑面而来,一时连视线都模糊了,只耳畔还在“铮铮”的响着。定睛一看,见宗海用油彩勾了一个粉面樱唇的贴旦脸,正一手翘着兰花指,捏了手帕子,掐在腰上,眼波往左边一抛,腰肢往右边一扭,捏着鼻子唱了一句:“花心拆,游蜂采,柳腰摆,露滴牡丹开。一个是半推半就惊又爱,好一似襄王神女赴阳台,不管我红娘在门儿外,这冷露湿透了我的凤头鞋。”原来是亲自下场票一角【游园惊梦】里的俏红娘。 下手承钰在一个锦杌上坐了,听一段,便吃一盅酒,因室内熏炉烧的极旺,他索性连大衣裳也脱了,只穿着一件月白茧绸中衣,露着一截雪白胸膛,听到高兴处时,笑得打跌,连酒盅都倾了,洒了满襟的酒液,旁边服侍的丫头上来要擦,他也不动,任她擦拭了,这才一转身,瞧见了承辉,便叫道:“二哥。” 承辉先同宗海揖了一礼,也在一个锦杌上坐下,随口说道:“我方才走过桥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着鸦青箭袖的人在桥头上坐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府上的贵客,怎么在那里自己一个人坐着呢?” 宗海唱了一句,分神答道:“什么贵客,就是上一回在下水门找我借兵的虞韶,因他在金陵也没有宅子,所以在我府上落脚了。” 承辉递到嘴边的酒盅停了下来,“哦”一声,奇道:“上回看世子和他,似乎不很对付似的,原来不是么?” “也是看着他主子的面子。” 承辉一边猜测着他主子是谁,嘴上只道:“也不知道他上回的差办的如何了。” “要是能交差,还至于赖在这里不走吗?”宗海幸灾乐祸地笑一声,清了清嗓子,重新唱起一段。 承钰在他们两个说话的间隙,早踱到门口,用一根手指挑起帘子冲桥头看去,果见虞韶一个孤单的背影,就席地坐在桥头上。明月斜挂,云霞掩映,因此他那个影子,也看得不很分明似的。辨别了许久,才看出他手里拿的是一把匕首,一根竹枝,削了半晌,削出几根竹弩来,装进袖箭里,对着夜空看了一会,一按机括,便有只雀儿应声坠地。他立起身,用脚将那只雀儿踢进湖里,又把袖箭对准了椒园东首的围墙外,瞄了半晌,却也不曾按动机括,只是垂头丧气地坐下了。 承钰不觉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觉肩上一重,见刚才那名替他擦身的丫头正把一领斗篷搭在他肩上。承钰一转身,那丫头便含羞带怯地笑道:“三爷小心,这里是风口。” 承钰道声谢,放下帘子,想了一想,忽然冷笑一声。 他这声笑来得突兀,宗海便收了声,嘿嘿一笑,摸着下巴对承钰笑道:“我看这个丫头对你颇有些情意,索性我把她送给你,今晚你歇在清藻堂,让她去服侍你,怎么样?” 承钰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不必了吧。” 宗海再劝,承钰只是坚决不受,也只能罢了。宗海眼睛一转,对承辉道:“二爷,前几日三爷着急慌忙地来找我,说虞韶看中了你家一个姊妹,因此要我出面,让他打消这个念头cc三爷向来不求人,不知道这个妹妹是生的什么模样,让三爷破了这个例啊?” 这句话,正正问到承辉的心坎上了,他便一笑,目视承钰,含糊地说道:“这个么……我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这个讳莫如深的样子,倒把宗海的瘾给勾起来了。宗海凑到承钰身旁一坐,笑逐颜开地说道:“三爷,你就告诉我,是哪一个,改明儿我也去府上求娶去……” 承钰立时便有些不大高兴地说道:“世子,咱们平日里虽胡闹的多,也是有分寸的,我家里姊妹的事,在这里说,不大方便。” 宗海也不生气,忙道:“是我唐突美人了。” 听到“美人”这两个字,承钰眉头皱的越发紧了。寄柔自然是生的美,只是被他这么在嘴上一说,就有几分怪异,承钰一时简直有些后悔同他提起那一桩事。一者觉得和这纨绔议论家眷,颇有些亵渎,二者更怕宗海来了好奇心,揪着这 个话题不肯撒手了,承钰忙有意转开了话题,问道:“世子,这个虞韶到底什么时候离开金陵?” “年后吧。” “要这么久?” 承钰的语气不悦,宗海自然也听出来了。他和承钰交往颇深,哪里看不出他这番不悦是大有深意,恐怕就和那个“姊妹”有关,于是哈哈一笑,安慰地拍了拍承钰的肩膀,说道:“年后那还是快的哩!正旦百官朝贺,诸王觐见,陆宗沅承继了良王之位,哪能逃过这一次去?只可惜王叔尸骨未寒,他一来,我府里的堂会也不得不停了。唉,冬夜漫漫,何以解无聊啊?!” 11、珠帘几重(六) 翌日,宗海这一句哀叹,竟然莫名的一语成谶了。彼时寄柔还在房里和忆容商量着写对联子,听外头一阵“噔噔”的脚步声,随即望儿便“哐”一声推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姑娘,不好啦!三爷又挨打啦!” 寄柔和忆容两个齐齐地站了起来,忆容先失声问道:“这回又是为的什么?” 望儿愁眉苦脸道:“听说是昨天夜里三爷、二爷还有隔壁王府的世子爷在椒园里背着人,招了一群戏子歌姬喝酒取乐,不知道怎么的,被御史一状告到了皇爷那里,皇爷大发龙威,当场呵斥了庆王爷和咱们二老爷,还说:‘不知道徐阁臣那个一个谨慎的人,如何养出一个这样荒唐的儿子’……二老爷气得连值也没上,晌午就赶回府,按住三爷抽了一通鞭子,末了还说要三爷跟着二爷,一起去祠堂罚跪去!” 寄柔和忆容面面相觑,顿了一顿,忆容跺了一下脚,旋风似的往楼下跑去了。寄柔从楼上看着她的人往前院去了,呆立了一阵,又慢慢坐下来,只是手里那一只狼毫,却沉逾万斤,字也没法写了,只能它在清水里涮了涮,挂回笔架上。 望儿看着她一举一动,问道:“姑娘不跟着去?说不准能劝劝二老爷,下手别那么狠呢。” 寄柔道:“非亲非故的,我拿什么话可劝呢?” 倒也是。望儿嘟囔道:“三爷也是……该!有这么一回,隔壁该清静个一年半载了。咱们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 寄柔笑了一下,打趣道:“你夜里睡得还不安稳?” 望儿脸一红,傻笑几声,忽然又想起一桩事来,于是跑到稍间看看,见小丫头们都不在,便回来,靠近寄柔耳朵说道:“姑娘,我才还听说一件怪事,说秀姑娘的病,这些日子越发沉重了,本来就是风寒,不知道怎么的,几贴药下去,半点不见好……后来才是萱大奶奶房里的丫头说漏了嘴,说呀……因为太常寺卿府上说,朝廷有令,三月之内不得嫁娶,因此把完婚的日子索性又往后推了一年半,这么一来,秀姑娘快二十啦,哪等得起呢?!” 寄柔心里一跳,便觉糟糕了。 望儿直起腰来,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说道:“说是改期,实际上还不跟悔婚一样了?这下秀姑娘可怎么办啊?” 寄柔便换过一件素净的衣裳,往念秀那里去了。才走进院子,看见晴岚拿一个杌子在檐下坐着,手里缝着一只灰鼠皮的暖耳。见寄柔来了,她放下暖耳,远远地迎了上来,笑着说道:“不巧了,我们姑娘刚吃过药睡下了,柔姑娘等后晌再来吧。” 寄柔余光看去,那厢房里头锦帘低垂,门窗紧闭,睡没睡下的,因丝毫动静也没有,因此也不晓得是真还是假了。于是她也不勉强,只询问了几句病情,就要告辞,才一动脚,听见帘子一动,何氏手里拿着一个拜帖,从里头出来了。一见寄柔那个形容,她将拜帖往袖子里一塞,便笑着说道:“睡了一阵,只是也睡得不踏实,柔妹妹有空,进去陪她说几句话吧。” 晴岚脸上一红,喏喏地说:“柔姑娘请进。”便领着寄柔往屋里去了。 寄柔一边进房,心里想着:萱大奶奶平日里深居简出的,既有拜帖,恐怕便是娘家来人了,念秀的婚事如今传的流言蜚语的,恐怕是成也不成了。正琢磨着,一眼看见念秀披着件大衣裳,就坐在床沿上,头发蓬着,脚也赤着,那张脸上倒是平静,只是过于平静了,简直是丁点活气也没有。 寄柔叫道:“秀姐姐。” 念秀眼睛一转,微笑道:“柔妹妹。”一边立起身来,支撑着桌椅一步步走到妆台前,晴岚见她走得吃力,忙上来搀扶着。念秀对着镜子一照,说道:“你看我,蓬头垢面的,真是失礼了。”然后便叫晴岚又从外头领了两个丫头进来,挽头的挽头,匀面的匀面,未几,便重新梳妆起来,胭脂擦了几层,倒显得比往日里更娇艳可爱了。 寄柔看她那个手腕子,枯瘦异常,比上回见也细了不少,看来退婚的事不假,只是不知道刚才何氏同她说的什么,才一会儿功夫,又振作起来,愿意见人了。寄柔狐疑着,也不揭破,一面叫丫头把窗子支起来,说道:“你躺久了,很该出去散散,今儿天气真好。” 念秀眯眼看了看外头淡而薄的日光,慢悠悠地说道:“妹妹,我这会才是真佩服你。” 寄柔眉头一扬,问道:“佩服我什么?” “佩服你便是曾经深陷泥淖,也能这样每日里脂红粉白,迎来送往的,半点颓丧的劲儿也没有呀。” 寄柔脸上的浅笑越发淡了,她眼睛一瞥,见晴岚不知道什么时候早领着丫头们退下去了,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那个红木翘头案几上班摆着的小鎏金西洋钟,钟摆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她一颗心随着这不紧不慢的节奏也平稳下来。于是掠了掠鬓发,微笑着说道:“我命苦,不像秀姐姐这样有恃无恐的,要是但凡遇到什么事都要死要活的,十条命也不够送了。幸而身边还有嬷嬷和丫头日夜不分地守着,便是吃苦,也还有她们在前头呢。” 念秀不置可否地一笑,显然的没有把寄柔这句话听进心里去,只是也懒得计较了。她眉目原本便是深肖何氏,如今一脸无喜无怒的,越发显得有几分高深莫测了。寄柔也不说话,微笑地坐了一会,只觉索然无味,便要告辞,念秀有满腔的怨言亟待向人倾吐,哪肯放她走将她手一拉,按着在椅子上坐下,说道:“刚才我胡说的,冒犯到你了?我认错还不行吗?” 寄柔将手掌覆在念秀手背上,心无芥蒂似的,笑着地说道:“姐姐素来都是温柔体贴的,哪里就冒犯了。” “我也是憋的太久了。寄人篱下的,便是原来不温柔不体贴,如今也得温柔体贴了cc你当我爱赖在他们徐府吗?也不过我生母早逝,继母恶毒,不得已,生怕被别人图谋了自己那份妆奁,才躲到徐府来了。”念秀一口气不停地说着,把自己那点私密全抖了出来,也不看寄柔的脸上是什么神情,只是察觉到她的手冰凉,便替她捂了捂,真心诚意地说道:“妹妹,我这些日子也是神魂颠倒的,才刚说话造次了cc佩服你那一句却是真心的。你不知道,我那天听说了良王的噩耗,就有预感,因此害怕得生病了。如今预感成真,我反倒想通了,男人家的心太大,咱们充其量就是芥子一样的,偏还得处处小心,时时留意,可不是不公道极了吗我如今也是豁出去了,管他什么明节、暗节,把自己能要的都要到手了,才能把这个芥子的命甩脱了。” 她这番慷慨陈词,真是没头没脑的,分明是刚才已经和何氏一起定下了一个极大的主意,只是不肯直言罢了。寄柔跟她这么对坐着,仿佛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了,念秀那长如葱管的指甲直刺进她掌心里,痛得厉害,寄柔便将手一抽,立起身来,笑着说道:“你想通了,那是最好。只别过犹不及。”说完便同念秀告辞了。 出了那一片梅林,一直走到绣楼外头的湖边,寄柔才把脚步放缓,在太湖石上坐了下来,眼睛冲着四周围一看,只觉冬日惨白的日头照着,遍体生寒。幽深的湖水,把自己一张恍惚失神的脸照得分明。念秀的话犹在耳边,阵阵的刺心cc身陷泥淖!寄柔不自禁地冷笑了一声,喃喃地说道:“你是芥子,我可不是……” “谁是芥子啊?”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寄柔吃了一惊,忙举目四顾,见背后墙头上一个脑袋探了过来,不是虞韶还有谁?她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撇头就往回走,走没几步,一团灰白的物事“扑”一声落在脚边,寄柔惊得往后一退,见那团物事分明是只野鸽,翎羽尚在微微地颤抖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温柔哀伤地冲自己一转,喉咙里发出“咕咕”几声低鸣。 “别怕,它还活着呢。”虞韶一边说着,索性从梯子上爬到墙头,跨坐上来,一只脚在围墙上晃晃悠悠,他向寄柔亮了亮手里的弹弓,“我搓泥丸打的,回去养两天,就养好了,然后把翅膀上的翎羽剪了,它就再不能飞了。” 寄柔见那野鸽匍匐在地上,着实不忍心,一扭头,皱眉说道:“它在天上飞的好好的,你做什么要打它下来?” 虞韶理所当然地答道:“给你解闷啊!我看你这个院子,每日里还不到戊时,就灭了灯,肯定无聊得紧……”见寄柔眼里喷着羞愤的怒火,那副表情,真像要杀人似的。虞韶的声音便越来越低,最后明智地住了口,却对她促狭地一笑。 寄柔努力调整着呼吸,平淡地说道:“你不是答应我,再不来找我了吗?偷窥人家内院,要不要脸?” “咦,我没有偷窥呀,是庆王世子请我住在隔壁的。”虞韶故意用委屈的语调说道,顿了一顿,那双眸子又暗了下去,他怏怏不乐地说道:“这是最后一回啦,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呢?他等了一瞬,希望寄柔能追问自己。结果自然是失望了,寄柔把鸽子捡起来,顺了顺它脑瓜上的羽毛,完全没有冲虞韶看一眼。虞韶心里苦涩,却自己安慰自己:这样是最好啦,否则等公子来了,发现她在徐府,那可大大不妙。他私心里,自然是但愿陆宗沅永远也不晓得寄柔的踪迹的。 于是虞韶挤出一丝笑容来,半是不舍,半是期待地说道:“我等明年再来看你。”说完,因记起曾经也在墙头和她说话的样子,便故意将身子一晃,双臂在空中一挥,叫道:“哎哟,我要摔下去了!”两只眼睛急切地看过去,却见寄柔抱着鸽子,充耳不闻地往回走了。他心里一难受,什么都忘了,狼狈地跌在了椒园的地上,然后黯然伤神地坐了一会,便慢慢走开了。 12、珠帘几重(七) 承钰挨的这一顿打,着实是生平少有的凄惨。被徐敞抽了几十鞭,从脊梁到大腿都抽得稀烂,尚来不及敷药,又和承辉弟兄两个在祠堂里水米未进地跪了整日。被小厮从祠堂抬出来时,承钰那一张脸白如金纸,真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傅夫人平日里多镇静的性子,这会也发了急,扯着徐敞要和他拼命,徐敞当着下人的面,颜面尽失,于是软硬兼施地把傅夫人劝进了内室,这才指着傅夫人,跌足说道:“你莫要胡搅蛮缠了!朝廷里近来风声不对,承钰再多捅几个篓子,恐怕连我顶上的乌纱都不保了!” 傅夫人停了眼泪,疑惑地说道:“你不要虚张声势地吓唬人。怎么风声又不对了呢?” 徐敞愁眉不展地说道:“你们内宅里的妇人,哪里知道那许多cc听说前几日愍王妃跌了一跤,怀的那一胎又没了……” 傅夫人果真被唬得面无人色,停了半晌,只说了一句:“造孽呀。幸而咱们娘娘不曾怀过胎。” “便是怀了,又哪里养的住?”徐敞摇头晃脑,一只手抖着,连胡须也不慎揪下来几根,顿时疼的“嘶”一声,情不自禁地便叹了一句:“眼睁睁的,我们大梁的龙脉要断绝了呀!” 傅夫人也跟着落了泪,只是到底记挂着承钰,于是说道:“只是你也不该把他打的那样重,万一打坏了,咱们家……”说着便泣不成声了。 “朝廷里耳目众多,打自然也不是白打的。圣上总看得见。况且眼看着良王世子要扶棺进京了,若是有风言风语传进他耳里,恐怕连圣上也要面子旁落。听说那个人可是心狠手辣,暇眦必报的cc因此索性拿咱们家杀鸡儆猴了!” “呸!你才是鸡!”傅夫人不快,只是也不敢把怒气冲着皇帝发,只得冲徐敞唾了一口,算是出气了。 两人说完话,傅夫人便急着去看承钰。绕过屏风一看,见榻前除了丫头,又有徐母,徐大公子承萱,忆容,何氏,又有罗夫人,忆芳和宋氏,都团团簇拥着。承钰只是昏睡不醒,傅夫人便上前去在他额头上一碰,又在脸颊上一碰,见不甚烫手,遂把心放下来一些,只是眼泪如滚珠似的,纷纷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忆容和何氏也别过脸去拭泪,承萱因在军中任职,见惯了血雨腥风,如今见家人兴师动众的,那一张惯常肃穆沉稳的脸上便带了几分无奈,从人堆里抽出身来,领着太医往书房去了。 剩下这一群人,久久地不散,索性围着傅夫人,就在承钰的病榻前说起话来,有怪徐敞下手太重的,也有埋怨庆王世子带坏了承钰的,众说纷纭,不一而足。罗夫人也是跟着叹了口气,同徐母说道:“我看承钰的病根,还在贪玩爱热闹上cc倒是该赶紧给他娶个媳妇进门,恐怕他自此就安生了!” 徐母见罗夫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十分诧异,然而这会心浮气躁的,也不曾他想。低头琢磨了一阵,便点头道:“你这话说的有理。” 见徐母和罗、傅两个夫人说起承钰亲事,忆容、忆芳和几个丫头们都红着脸走开了,走到屏风背后,却不约而同竖起耳朵听了个仔细。因此不过几天功夫,承钰要定亲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在徐府上下几百口人之间传开了。唯独他自己,因为一直在房里养病,半昏半醒的,连丝毫风声也不曾听闻。 转眼到了正旦前夕,百官来朝,诸王觐见,徐敞在书房里与幕僚通宵达旦地,将一篇贺表写得花团锦簇,呈交御览,很得了几句褒奖,宫里几番赏赐下来,徐府上下都自觉面目有光,喜气洋洋的了。傅夫人便趁机和徐敞提起了要替承钰定亲的事,徐敞只是摇头,连声道:“不可,这畜生只知胡闹,身上连个功名也没有,日后也不见得有多大进益,岂不耽误了人家女孩儿?” 傅夫人一听徐敞贬斥承钰,便不由的要生气,说道:“咱们家原本也不靠他去博那个功名,谋那个俗利。再说,怎么就耽误人家女孩儿了?是咱们定国公府门第不够呢,还是我这个婆母刁钻可恶呢?还是我钰儿相貌不好,性子不好?” 见徐敞仿佛有些认同的意思,傅夫人又将罗夫人那一句话说给他听了,“男孩儿不成家,就总是那个孩子脾气cc成了家,有个媳妇管着,兴许就好了。” 徐敞深以为然,沉吟道:“一时半会的,哪能仓促就定下了,总也得相看个三两年。” 傅夫人一听这话,喜上眉梢,忙将这四五年间耳闻目睹过的,门当户对的小姐们纷纷列举了出来,既有王府、郡王府的郡主们,又有宰辅、阁老家的千金,徐敞听了,挨个否决,笑着说道:“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你这些都门第太高,恐怕不是良配,莫如从四五品官宦家选一个教养上佳、性情贞静的,配咱们家这个魔星,也是绰绰有余了。” 因见傅夫人那个表情,是极不情愿的,徐敞也懒得再听她拢惴笱艿:“承钰的亲事,到底得老太太点头,你不如把你这些张家小姐、王家千金去和大嫂子商量定了,再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也便是了。” “她?”傅夫人嘴角边一丝刻薄的笑纹,因始终记得这事情是罗夫人怂恿的,便顺口道:“谁知道她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呢……” 两个人正说着话,外头一个仆妇走了进来,说道:“大奶奶娘家来人了,说要接秀姑娘家去,这会儿被老太太请进花厅里说话了,老太太说,请夫人也去陪亲家客人坐坐。” 傅夫人便忙换过一件见客的衣裳,往徐母上房里来了。 因宫里循前朝旧例,腊月二十四到正月二十五间,在丹墀前放花炮,扎鳌山,徐府便推后一日,自祭灶完后的翌日,也整宿得放起了花炮,徐母年纪大了,虽然爱热闹,也难免被扰得夜里不能安睡,早上便起得迟了。何家的人到徐府时,便是罗大夫人在上房花厅里陪着说话,何氏领着丫头在旁服侍。寄柔和忆容、念秀三个人却立在院子里交头接耳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眼圈都红红的。 见傅夫人来了,忆容先甩开手,走过来,把身子一扭,娇声说道:“娘,秀姐姐说今天就要走,怎么劝也劝不住,你帮着多留她几天吧?” “今儿二十五了,你秀姐姐也急着家去过节,留不住了。”傅夫人说着,把念秀也拉进怀里来,摩挲了几下她的发顶,说道:“好孩子,过了节再来。”撒了几滴泪,便往花厅里去了。 忆容几个只得又恋恋不舍地说了一席话,因听说傅夫人留了何家的人用饭,忆容便提议道:“有这个空当,咱们看看三哥哥去!自他卧病,柔姐姐还没去看过他哩!”念秀也答应了,说要去向三爷告辞。 寄柔拗不过,只能被她们两个半推半拉地往承钰的院子来了,心里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似的,莫名有些惴惴不安。及至踏足他那个院子,见一群穿着簇新的釉绸袄子的丫头们,拿了拂尘洒扫的,往窗子上贴“万象更新”年画的,还有几个小厮抢着放二踢脚,又把一串药线串的炮仗绑在猫尾巴上,追着用火捻子去点的,人声夹杂着猫叫,真正热闹喧天。承钰搬了一个美人榻在檐下,用绣褥铺的厚厚的,人躺在上头,正用手捂着耳朵预防着被炮仗震呢。 忆容叫了几声,也不见他转头,于是上去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大声道:“三哥哥,你聋了?” 承钰支起上半身来,扭过头一看,脸上带着几分惊讶,连捂在耳朵上的手也不觉放下来了。恰这时候炮仗被点着了,“噼里啪啦”一阵震天价的巨响,寄柔只看见他被一袭宝蓝长安竹潞绸袄子衬得有些苍白的脸上,一张嘴一开一合地动了几下,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神态里却有些傻气的欢喜似的。她便也忍不住报之一笑,低头碰了碰衣襟上的蝶恋花金纽扣儿,又把衣襟忍不住掸了一掸,再抬头看时,见炮仗终于烧完了,那只猫惊魂未定,一纵身窜进了承钰的怀里,出其不意地,险些撞到他下巴上,承钰这才回过神来,忙一仰脸,把它拎着脖子挪到膝头,在下颌上用指头搔了一搔。 承钰把猫放在地上,浮着声音说道:“稀客稀客。”一边将手一抬,请她们三个进屋里说话,自个人撑着美人榻立了起来,小厮见他脚下有些虚,正要上来扶,承钰眼睛一瞪,把人给哄走了,然后自己亲自撩起帘子,口中仍旧絮絮道:“请进请进。” 13、珠帘几重(八) 忆容三个都憋着笑,待进了房里,齐齐笑得捧腹。承钰不明所以,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干脆也不管了,从丫头手上的红漆小托盘里先取了一个貂蝉拜月的斗彩小茶盅递到寄柔手上,停了停,又取了一个燕语春风的递给念秀。忆容见了,十分不乐意,连声问道:“我呢?”承钰便要笑不笑的,把最后一个塞进忆容手里,说道:“请姑娘用茶!” 忆容捧起茶碗一看,见上头是青花绘的钟馗醉酒,便脸一拉,气道:“怎么她们两个不是美人,就是花鸟,偏我是这个?” 承钰振振有词道:“为长者尊,你最幼,自然只能用这最次的了!” 忆容笑道:“为长者尊,好么!秀姐姐最长,做什么要先奉茶给柔姐姐,嗯?” 承钰语塞,顿了一顿,方微笑道:“柔妹妹是头回来,自然不同。” 念秀听着他们两个斗嘴,只觉得有趣,不时会心一笑,待到了最后一句,听承钰那语气,简直有些哀怨似的,房里三个人,齐刷刷地都看向了寄柔,寄柔哭笑不得,只能把茶碗一撂,起身对着承钰深深福了一福,说道:“这些日子忙,没来探病,三哥哥见谅。” 听到“病”这一个字,承钰肩膀一耸,仿佛从脊梁到后腰都痒了起来,只是动作也不敢大了,只能略微挪一挪身子,脸颊上热热的,说道:“你不来……也好。”说完,急欲将这个不大光彩的话题略过去,便对念秀说道:“听说你今天就走了,只是我最近也出不得门,恕不能远送。” “柔姐姐不来看你,怎么反倒是‘也好’了?我和大嫂、二嫂、秀姐姐来看你,难道是‘不好’了?”忆容却不肯轻易放过她,连珠炮似的反问了一串。 承钰被她气得牙痒,不客气地说道:“不错,你来看我,就非但‘不好’,简直是‘非常不好’!”因想要借着之前说的亲事吓唬吓唬她,忽而又想起念秀的伤心事,遂强忍住了,谁知忆容反而先一步嘟囔了起来:“媳妇还没进门,尚且这样,等进了门,可没有我们的活路了!” 承钰一愣,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忆容却傲然地把脸一转,不肯再和他对话了。念秀自然只是装傻充愣,承钰便往寄柔脸上看去,见她已经许久不曾开口了,只在蓝绣花缎迎手靠背坐褥上一下一下地抚弄着,眼睛盯着外头的盘丝堆绣挂帘,有些灵魂出窍似的。兴许是察觉到静了,她睫毛一扬,忽然一笑,说道:“幸亏我今儿来了,否则等嫂子一进门,兴许就不许咱们踏足了,也兴许这混天魔王的洞府从此就立起规矩了。”那语气,很遗憾似的。 承钰眉头皱的更紧了,问道:“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打哑谜呢?我怎么不知道咱们家什么时候要多一个嫂子了?” 寄柔抿嘴一笑,说道:“三哥哥你真是‘当局者迷’了cc前几日你昏睡着不醒来,老太太和二夫人已经替你议定了一门亲事,翻过年就要娶进门了。咱们家不就多一位嫂子了?” 忆容和念秀情知寄柔是在逗他,也不揭破,都笑着看承钰如何反应。承钰此时心里早乱了,想要拔脚去傅夫人处问个清楚,又怕轻举妄动再落个不是,只能沉着气坐了,面容一肃,说道:“一个两个的,说起亲事来也不害臊的,幸亏是在自己家里,以后可不许这样口没遮拦了。”只是那气势早已弱了。 寄柔再忍不住,用手帕将脸一遮,“嘻”一声在后头笑起来。承钰一呆,抢过来把寄柔的帕子扯开,指着她的脸笑道:“果然是诓我的,是不是?你比二妹妹还淘气了!” 寄柔扯了一下,没扯动,眼睁睁地看着帕子被承钰攥在手里不肯撒手了,她玉颜微酡,作势从手边的锦盒里抓了一把果子,扔了他一下,笑着说道:“我是在替二妹妹报仇呢,还不把东西还我……” 承钰哼了一声,把帕子往袖子里一塞,做出一副恕不归还的神态。 念秀见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说要走,因她的丫头早将行李箱笼都装好了,这一说走,便是直接出了徐府,等闲不再回来了,忆容与寄柔都拉着她的手哭了一回,忆容嘴里还在不依不饶地说道:“秀姐姐走了,三嫂子也要进门了,以后就只剩下我和柔姐姐一处玩了……”被承钰在胳膊上拧了一把,叫了一声,便去追打。 寄柔和念秀先出了门,走在院子里,念秀回过身,将寄柔又端详了几眼,没头没尾地说道:“柔妹妹,审时度势,量力而为,别跟我似的,错付了痴心啊!”寄柔笑容一凝,就见念秀的手从她手里滑下来,往外头走了。 念秀这突然的一离去,从徐母到傅夫人,再到忆容,都有些伤心惋惜,再加之徐母连日劳累,身上又不好,原本说定的家宴也不必开了,各人在自己院子里随便吃了。寄柔才用过饭,漱过口,见望儿领着一个承钰身边的丫头,叫做定春的,捧着一个黑漆彩绘的精致盒子进来了,嘴里说道:“柔姑娘已经用过饭了?这是三爷给你送的,可惜送迟了。” 定春说着,把盒子放在案上,揭了开来,见里头是一道炸铁脚小雀儿。定春说道:“三爷说:兴许是为着秀姑娘走了,府里连厨子都伤心得怠慢了,做的饭菜没几样能入口的,就这一道炸雀儿还有些滋味,送给姑娘下饭吧。” 寄柔莞尔,笑道:“多谢你三爷了。放着吧。”虽不吃,也难免多瞧了几眼,见是用一个青绿哥窑葵瓣口盘盛着,便笑道:“怎么用这个装了,红红绿绿的,不知道好不好吃,倒挺好看。” 定春笑道:“姑娘你这话可问对了cc才刚我出门本来也不晚,就是三爷,一时拿了一个填红釉瓷的,说油腻腻的的,便是有胃口,看了这个器皿,也没胃口了,换了一个宣窑青花白地的,又说白赤赤,没滋没味的,折腾了半晌,才找了这个出来,可不,来又晚了。” 望儿在旁边听得咋舌,说道:“你们三爷名堂可真多!” “要么怎么是三爷呢?”定春笑着说完,把盒子留着,人便告辞了。 寄柔见承钰如此盛情难却,恐怕自己不吃,明天他见面了,又要问起来,于是用银箸拣了一个吃了,剩下的叫望儿拿去和几个丫头分食。恰杜氏也进来了,眼睛在食盒上一瞥,又走了出去,端了一碗汤进来,用食盒盛了,塞到望儿怀里道:“这个也给三爷加菜,前几天院子里落了只鸽子,我才炖的汤,治他那背上的伤最好,赶紧送去吧!” 望儿支吾着,依稀觉得杜氏这话大概是不能当着三爷的面说的,于是偷瞄寄柔,见她也是颔首准了,于是便抱着食盒出去了。她一走,寄柔便绷不住笑起来。杜氏在寄柔身边坐了,目不转睛地将她看着,终于语重心长地叹道:“柔姐,嬷嬷只叮嘱你一句话:你从徐府嫁出去,徐府就是你娘家,以后不论什么事,都有徐家人替你做主。可你要是嫁进来cc自古婆家是仇家,以后要是有个好歹,谁还替你做主呀?!” 寄柔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垂头没有做声,杜氏又劝道:“还是听嬷嬷的话,找个寻常人家嫁了,你以后底气也足些……” 寄柔仍是不答话,两人沉默地对峙着,见望儿走了进来,说道:“姑娘,三爷让我跟你说,他今晚得跟着二夫人出门,兴许得几天才回来。” 寄柔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却只是将嘴一扯,强笑道:“他出不出门的,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望儿满脸兴奋,小声说道:“听说二夫人是和二老爷闹了一场,才气得要回娘家!” “闹什么呢?” “二夫人今天在福袋里看见一张拜帖,是良王世子送的!原来二老爷先头使人去良王世子下榻的驿站先投了名剌,因此人家才着人送了拜帖来……二夫人一看见,当场就和二老爷翻脸了!” 虞韶走进驿站的厢房里去,看见陆宗沅手里仍是拿着一个大红底子泥金字的帖子,翻来覆去的看着。帖子也不甚奇特,上头书写了“徐敞”两个大字,金钩银划的,把整个七寸长、三寸宽的名帖都填满了。赵瑟就竖手立在下头回话,才说到一半,见虞韶回来了,忽然就把话头刹住。虞韶一看到那个斗大的徐字,就跟百爪挠心似的,哪还肯走,装模作样地拿起一只掸子,在案上磨磨蹭蹭地往东拂一拂,又往西拂一拂。 拂了一会,才听见陆宗沅那一道温和低沉的声音,对着赵瑟道:“你继续说。” “是,”赵瑟便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徐敞是有真才实学的,他出身翰林,前朝时就做礼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梁废帝钦点的次辅;徐敞的兄长徐敬有先定国公恩荫,又有女侍君,因此被赐了一个翰林出身。徐大公子曾做过石卿让手下管运参将,充任金陵守备,在金陵之围时和程将军交手,伤一腿、一臂。去年徐敞起复,进内阁时,皇上就将徐大官复原职了。” “徐家还有两个男丁呢?” 赵瑟轻蔑地答道:“都是满肚子草的绣花枕头,不值一提。” “公子。”虞韶按捺不住,终于插嘴道:“公子要见徐敞?” 陆宗沅把徐敞的名刺往拜匣里一撂,身子往后一靠,闲闲地说道:“若有时间,也未为不可。” 虞韶暗暗地心焦,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咱们是来朝贺,最迟下月就得返程。朝中文武百官这么多人,哪一一见得过来若是无故滞留,恐怕皇上猜疑。” 陆宗沅眸光一闪,看着虞韶,脸上神色虽然是和气的,那和气里莫名透了丝凉意。虞韶心里一紧,只觉得自己拿着掸子的样子甚是可笑,忙放在一边,恭恭敬敬地站着不再开口了。 陆宗沅便道:“赵瑟,你先下去。” 等赵瑟退下了,陆宗沅睇视了显得浑身不自在的虞韶一会,忽然说道:“怎么,怕我去徐府见到冯寄柔?” 虞韶呼吸一窒,想要否认,却又不敢去看陆宗沅那犀利的目光,只得把头低了下去,讷讷地说道:“我……没有。” 陆宗沅见虞韶仍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陡然便来了怒气。他这个人,向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因此也只是冷冷地一笑,说道:“当面撒谎!你以为你这一个月在金陵干了什么好事,我都全不知道吗?” 虞韶见隐瞒不下去,也只能放弃了,沮丧地问道:“那你早就知道她在金陵……” “徐敬的夫人和冯宜山夫人是嫡亲的姐妹,我怎么不知道她在金陵?” 虞韶心里突突地跳,不由自主又问了一句:“公子早就知道……那你无意再去找她了?” 那迫不及待等他回答的神情,既有期待,又有担忧,星眸里有亮光点点地闪着。陆宗沅悻悻地,也不忍叫那点点的星光暗淡下去,于是随口说道:“我连她相貌都不记得了,还找她做什么?”见虞韶脸上转忧为喜,陆宗沅冷哼一声,说道:“先别急着高兴cc你把篾箱里那一只青花瓷箭筒拿过来。” 虞韶脚步轻快地走过去,开篾箱,把箭筒呈给陆宗沅,看着他从里头倒出一只箭来,箭头还染着暗红的血迹。虞韶面容一肃,说道:“这是王爷遇刺时,太医从他身上取出的箭。” “你善使弓,就来看看这只箭和王爷扈从寻常用的箭有何区别?” 虞韶便仔细将那一只箭前后左右都看了,最后指着半残的箭羽说道:“这只箭羽是火鸡羽做的,王府侍卫的箭羽都是野鸡和雕翎的羽毛做的。” “还有呢?”陆宗沅催促道。 虞韶琢磨了片刻,又说:“箭羽的底部在粘贴时和箭身是平的,但顶部有约一寸的偏移。这种箭发射时会在空中旋转,杀伤力就更大……这个刺客,极善使弓箭,这个粘法也不多见。” 陆宗沅微微一笑,将箭重新投回箭筒里,拿一个手巾揩了揩手,施施然地说道:“两年前冯寄柔中箭时,那只箭羽也是这样粘的。” 这句话不啻一个惊雷,震得虞韶半晌做声不得。等到脑子里那一阵阵眩晕过去了,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道:“这个刺客……和冯小姐也是有仇……” “不是有仇,是有旧。你在紫金山上放走刺客那晚,不就碰见了冯寄柔?” 虞韶这时候早把来龙去脉都理清楚了,一想到被冯寄柔所惑,又放走了此刻,对她便是又惦记、又怨恨。心情复杂之极,对着陆宗沅倒真是心悦诚服了,便正色答道:“是,公子,我错了。” “不知者不为罪。”陆宗沅心平气和地说道,“这个刺客武艺高强,不在武林,便在行伍,冯宜山便是武将,想必他曾经就在冯宜山的麾下了,和冯寄柔相熟也是寻常。因此这个刺客的踪迹,还是着落在冯寄柔的身上。” 虞韶心神不安地说道:“我去问她……” “你不许去,”陆宗沅坚决地摇头,“别忘了我曾经跟你说过,那个女人你不许去碰,这句话到现在仍然不变。” 虞韶从颧骨到下颌构成一道紧绷的线条,这让他那张明媚的、少年的脸庞,猛然变得阴郁起来。他急急地喘息,用痛苦的声音大声说道:“公子,为什么?” “因为你一见她就昏了头!”陆宗沅“呵”的冷笑了一声,“不信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虞韶,我对你的纵容可是有限的!” 虞韶鼻子一酸,险些眼泪就夺眶而出,他将脖子一扬,拼命忍住了。拳头在袖子里攥了许久,才慢慢答道:“是。” 14、珠帘几重(九) 徐敞自接到了陆宗沅的帖子,日夜难安,连带着整个徐府也慌张起来,因傅夫人缺席,罗夫人便自认为到了大展身手的时候,着力选了几个能干的仆妇,日夜带着丫头们涤尘扫灰,布置花厅,又听闻陆宗沅精通文墨,所以连寄柔房里墙上挂的那一幅梁废帝御赐的山水云图都取了来,挂去了徐敬的书斋。忙乱了两三日,陆宗沅大驾迟迟不至,徐敞在朝中打听了,方知这拜帖是各家府上都收到了,只是他贵人事忙,又在孝期,到底来与不来,就做不得准了。徐敞也自没趣,遂命人亲往妻舅家,把傅夫人又请了回来。 傅夫人和着承钰两个,一回了徐府,各自换洗,去拜见完了徐母,承钰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招手叫来一个丫头,问道:“柔姑娘这两天可好?” 那丫头答道:“不知道,姑娘有一阵没来了。” 承钰想了想,便要走,被傅夫人把手腕一拉,就强行领回自己院子里了。屏退了左右,傅夫人将承钰耳朵使劲一拧,骂道:“嫡亲的妹妹也不问一句,倒关心人家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你是糊涂了?这两天可不许再和那些人厮混了!快要娶媳妇的人了,你多少老成些。” 承钰一听,又是这个娶媳妇的话,早就恼了,于是捂着耳朵离傅夫人远远的,惫懒地笑道:“我这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哪家小姐能看中我?娘你别费那个心了!” 这句话,正说到了傅夫人的心坎上。她虽然是和陆敞置气回的娘家,这几日也没闲着,托娘家嫂子的口,把城里合适的人家打听了个遍,只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连带着对忆容的亲事也忧虑起来,以至于夜里总是辗转反侧,心慌意乱的。这会心事上来了,也把承钰给忘了,只顾着忖度。忖了半晌,自言自语地说道:“若不是秀儿有先头那一桩婚约,论性格相貌,倒也是良配。”只是如今又闹了一出退婚的风波,却是万万不能了。思来想去地,没个主意,一抬头,却见承钰早跑的没踪没影了。 承钰出了门,本心是要去看寄柔的,只是临了想起傅夫人的话,也怕自己着急慌忙地露了行迹,于是脚下一转,先往忆容的院子里来了。谁知忆容的丫头说道:二姑娘去柔姑娘那里了。承钰一喜,脚下生风地往寄柔的绣楼上来了。上得楼来,叫众丫头禁声,自己扒着窗子一瞧,看见寄柔和忆容、忆芳三个人扯着一张画了八仙过海的红绡纱,往一个细篾条扎的灯笼骨架子上罩呢。忆容和忆芳自不待看,只两只眼睛去端详寄柔,见她似乎清减了些,一缕青丝挂在衣领上,搔着雪白的玉颈,微微颤着,惹得他心里十足痒起来,于是故意忿忿不平地想道:我卧病在床半个月,也不见你来看我,如今一听说你病了,我就立即来看你了,何其不公?虽然这么想着,到底压抑不住喜悦,嘴角一翘,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说道:“好呀你们!有好玩的,也不叫上我?” 三人一回头,都笑起来,说道:“玩耍取乐的行家回来了!”忆容偏不肯让承钰讨了巧去,便在脸上一划,笑嘻嘻地说道:“这都是女孩儿玩的,你也要来晚上我们去看灯走百索,你跟着吗?” 承钰道:“不是看灯就是走百索,年年不变的,有什么好玩今晚上秦淮河边舞龙舞狮,从夫子庙舞到桃叶渡,我也去舞给你们瞧瞧。” 忆容故意要惹他生气,于是笑道:“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今晚出去厮混,也不怕和那个什么良王世子撞个正着,回来又得挨一顿打。” 承钰鼻子里出气,不肯再去理忆容了,脚步一挪,也取了一个锦杌,在寄柔和忆芳中间坐了,看她们糊灯笼。 寄柔为着那天杜氏说的一席话,对承钰难免又淡了几分,于是把灯笼往忆芳面前一推,说:“三妹妹糊吧。”说着就要起身,手一扶案,被篾条上的毛刺扎了一下,抬起来一看,见一滴殷红的血珠子沁了出来,她便下意识地“哎呀”一声,承钰早慌不择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帕子给她捂在手指上。寄柔道声谢,垂眸一看,见那方帕子不就是当日被他赖去的那一个心里不知为何,一阵热一阵冷的,无意识地把帕子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搬个椅子坐在那个掐丝珐琅铜火盆旁边,看了一阵,忽然把帕子取下来,扔进火里去了。 承钰早在她后头看了半晌了,见状,他“咦”一声,抄起手边的铜箸子,要把手帕挑出来,手忙脚乱的,一堆火星子嘣出来,他“啊”一声,扔下铜箸,一手捂着脸颊,蹙眉不语。 他这声惊呼,连忆容和忆芳都惊动了,忙过来扯着他的手要看,承钰也不放手,拉拉扯扯的,那方帕子上绣的海棠花儿也被火舌一点点舔舐了。承钰心下不快,却也只是一笑,问寄柔道:“柔妹妹,你得赔我!” 寄柔心想:这是我的帕子,我自己烧了,与你何干?只是当着忆容和忆芳的面,也不好明着质问承钰为何要把人家的手帕私藏,于是讪讪地说道:“一个手帕子,三哥哥气量这么小?” “何止一个帕子?”承钰放下手,指着自己脸颊,说道:“这是什么?” 寄柔也仔细一看,见只是被烫了一个小红点,既不起泡,也不破皮。她凑近了看时,承钰眼里就浮起笑意来,余光扫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又闻一阵甜香自衣领里透出来,被那火一烘,醺人欲醉。他心里一荡,脱口而出道:“你和二妹妹三妹妹去看我舞狮,就当赔罪了!” 寄柔哭笑不得的,犹豫了一下,也就答应了。 内秦淮河畔,从夫子庙到桃叶渡,连亘十余里,尽数成了灯海。因游人如织,马车寸步难移,徐府下人便备了几乘轻便的肩舆,由寄柔三姊妹们坐了,穿过挤挤挨挨的游人,在桃叶渡的渡口边停驻了,然后各自帮对方检查妆容,一看之下,都是愣了,原来方才被那么一路挤着,发髻也毛了,衣裳也皱了,荷包掉了三两个,连鬓边别的珠翠闹蛾、玉梅雪柳都不知何时悄然滑落了。虽然惋惜,也不过那么一瞬,神魂立即被辉煌街景慑走了。这一夜的桃叶渡,何其绚烂。那渡口沿着石栏,迤逦挂了成千上万的灯笼,五色琉璃的烛光灿然,又有纯白玉的冰清玉洁,宝光花影,香尘掠粉。然而最盛的,还是绡纱油纸糊的洒金大红灯笼,被看不见的系绳悬在空里,由点成串,由串成面,终究成了一团巨大的、浓重的红云,把夜色驱散,倾头盖了下来,又在目光尽处曲折一合,把一派绚丽的盛景严丝合缝地笼罩在了里头。间或的一个晃眼耀目的花炮“啾”一声打着旋儿飞窜上天,惊得人群退散,你踩了我的绣鞋,我拽了你的罗袖,都来不及抱怨,只急急地往天空里瞅去,一时露台上的锣鼓喧天的杂戏也收音了,小摊上的食客捧着的瓜藕糖酪的碗碟也撂下了,只屏气凝神,等了一瞬,见那花炮在夜空里炸了开来,登时撕破了红幕,显出了星河,被一把散开的灿灿金光照得亮如白昼,随即又迅速地被暗红的光围了上来。众人先后发出“哦呀”一声怅然的叹息,人群犹如一波波的浪一般,夹杂着锣鼓、歌声和吆喝,还有几千只蚊子般的嗡嗡作响中,又开始涌动起来。 忆容性急,早已在河北岸贡院街的那一棵歪脖柳树下翘首期盼了许久,一听见铙钹“铿锵”地响起来,就拎着裙子跑回肩舆停驻的地方,欢喜地叫道:“来了来了!三哥哥来了!” 寄柔和忆芳也忙极目看去,不见其人,先闻得一阵“嘁哩锵啷”的锣鼓声,远远地自贡院街过来了。不过片刻,一黄一绿的两尾巨龙,也摇头摆尾地,自人群自动分开的那个缝隙里,扭动着身子挤过来了。龙尾巴上,又牵引着十几队杂戏,有男女竹马,旱地划船,又有踏跷扑旗,狮豹蛮牌,看得人目不暇接。 寄柔一阵的眼花缭乱,因那舞龙的人,个个都是穿着大红掐黑边的短打,看不见面目,只见半截扎起的裤腿和芒鞋,在地上如鼓锤般前后左右飞速地点着。又眼尖地瞅见人群里有华服丽饰的男女,便窜上去极尽阿谀地打个转,自然便得了几袋的赏钱。等到那舞狮近了,寄柔被震得耳朵发麻,才抬起手要捂着,就见那一条绿龙就地打了一个滚,扭到眼前来,把脑袋一歪,铜铃大的眼睛一扑闪,有个人脑袋从里头闪了出来,却是笑容满面的承钰。 他呼吸不匀地叫了声:“柔妹妹!”嘴里哈了一口白雾,也不知是冷的,还是乐的。 寄柔被那口气喷到脸上,忍不住便把脸一偏,笑个不停,胳膊被忆容扯了一下,提醒道:“快赏呀!” 寄柔身上的荷包早就掉了,才一迟疑,见承钰也是两眼闪亮地等着,她便福至心灵,把襟口那个蜂赶菊的金纽扣拽了下来,冲他一抛,承钰一愣,见别人来抢,慌忙地接住了,紧紧攥在手心,正要说话,却被人在龙尾巴上一扯,便跌跌撞撞地被拖走了,只是面上还不甚情愿似的,一步三回头地回望。寄柔等到他走远了,才趁人不见,摸了摸耳垂,只觉得滚烫如火,那微敞的领口被一阵冷风吹着,毫无寒意,反而浑身热气上涌,昏昏沉不知何往了。 等脑子清醒了,又有些后悔,因觉得自己方才那个举动,兴许是显得轻浮了,于是抚着领口,背过身去,靠在石栏上,眼睛漫漫地往河面上一扫,正见随波荡漾的无数只画舫中,有一只在灯笼半明半昧的影下,小窗上垂挂的水晶帘“哗啦”一声被人从里头拂开,有一个穿白的身影,从里头露出来,忽的回过头来,与她对视了片刻,举了举杯,影影绰绰的,也看不清眉目,只感觉他是笑了一笑。 寄柔顿时便被定住了。 隔了半晌,一阵恍惚中,身子被忆芳憾得前后晃个不停,寄柔终于大梦初醒般,只是耳朵里嗡嗡直响,也不知忆芳说了些什么,也不管回应,拔脚就往肩舆的方向去了。忆芳追了上来,问道:“柔姐姐,咱们要回了吗?二姐姐追去看舞狮子了!” “你等着她,我头疼,先家去了。”寄柔说着,脸色白得渗人,只是被红影照着,不大看得出来。忆芳便又追上去,把她拉得一个倒仰,急急说道:“柔姐姐,我好像看见秀姐姐了!” 寄柔魂不守舍地,到底还没糊涂,便问道:“在哪?” 忆芳垫着脚,在人群里又看了一阵,只见人来人往地,哪有念秀的身影她便没精打采地说道:“我刚才分明看见秀姐姐在一个买灯的摊子前头,手里还拿着一盏琉璃无骨灯在看呢,身上还穿着妆花缎的衣裳……兴许是看花眼了,秀姐姐的家离金陵几百里的路呢。” 寄柔在她找人的一阵,身上回暖,脑子也冷静下来,于是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去叫了你容姐姐,一道家去。”随即拖着忆芳,身子便往街市里去,隐匿进了人海,再回头遥遥一望,见那只画舫早不见了。她心头微松,越发急着要找见忆容,见那一只绿龙又舞了回来,便是一喜,放开忆芳小跑过去,再驻足一看,被龙身里横出一只手,在颈后一敲,就晕了过去。 未几,寄柔动了动微酸的脖子,醒了过来,见自己在一个漆黑无人的巷子里坐着,背后靠着墙,凉意透过衣裳传了过来。头顶的那半爿天,早已不复之前的绚烂,偶有一个花炮飞了上去,却倏的又散了,无人欢呼。巷子里极静,有一声声的犬吠鸡鸣。 眼前有一点微光,是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琉璃走马灯,他手指一拨,灯笼飞速地旋转起来,灯面上画的少年骑着白马,得得地奔跑。 寄柔动了一下,那个人便察觉到了,他放下手里的灯笼,走了过来。寄柔看见他生着一张似曾相识的细眉细眼的面孔,笑容可掬地打量着自己。 是赵瑟。他在,那刚才画舫上的人是陆宗沅无疑了。寄柔浑身冷得刺骨,手扶着墙,想要慢慢站起来,膝盖还没打弯,就被赵瑟一个耳刮子扇翻在地上。 “贱人!”他冷着声音问道:“两年前把你救走的那个人在哪?” 寄柔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然后用打颤的腿把身子支撑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两步之外就是巷口,外头就是桃叶渡。然而街市上早偃旗息鼓,人踪全无了。一颗星子挂在冷寂的夜空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秦淮河里的水“哗哗”地轻响着,偶尔有几只画舫还在水中央停着,喁喁的说话声零碎入耳。 已经到后半夜了。寄柔心想。她紧走几步,到了水边,待要呼救,忽然想起之前在画舫上看见陆宗沅,立马闭上了嘴。后面赵瑟早追了上来,脑门被快意的热血激得突突跳cc曾经受的重伤,卧床半年的痛苦,全都算在了寄柔头上。他眼睛一红,上来抓着头发就是一甩,然后拖着人,连头都埋进了河里,还不断逼问道:“那个人去哪了?快说!” 冰冷的河水灌进了口鼻,寄柔呛得肺都快炸了,挣扎无果,才要昏厥,又被捞了出来,赵瑟在她湿漉漉的脸颊上又甩了一个巴掌,问道:“他去哪了?” 话音未落,身后疾风将至,赵瑟忙侧身一躲,见虞韶冲过来,蹲身测了测鼻息,见她性命无虞,于是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指着赵瑟的鼻子恼怒地喝道:“你别碰她!” “呸!”赵瑟唾了一口,插着腰道:“你当我想碰她?残花败柳,公子用过不要的,也就你稀罕!” 虞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瞪着赵瑟,那一双眼睛充满了怒火,像要吃人似的,又是痛心,又是愤怒,只是不愿意和赵瑟当街动起手来,于是一咬嘴唇,转身把寄柔拦腰抱了起来,只是举目四望,不知该往哪走。送去陆宗沅那里,他是潜意识的抗拒,留在街市上,又怕被人伤害,正要抬脚往徐府的方向去,见赵瑟赶上来将他一拦,急道:“你带她去哪?我话还没问完呢!” 虞韶怒道:“问话也不能在这,万一被徐府出来找人的侍卫看见了呢?” 赵瑟哼一声,正要说话,忽听河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心知是徐府的人找来了。要是和他们撞个正着,也是麻烦,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被陆宗沅追究他私自来寻仇的恶劣行径了,一指河上的画舫,说道:“上画舫!公子这会已经和萧大人说完话了。” 眼见得那一队寻人的侍卫已经赶了过来,虞韶抱着寄柔,一个闪身,躲在了石跺后头,赵瑟也跟了过来,在阴影里窥视着街市上的动静,虞韶却心思已经全然跑了寄柔身上去了,虽知道答应了陆宗沅不再见她,难免那一双眼忍不住在她苍白无色的面容上盯了许久,又笨拙地在她背心里隔着湿衣服拍了拍。寄柔吐了几口水,眼睛一睁,还未出声,玉虞韶眼疾手快地将她的嘴捂住,灼热的手心里,只觉得她嘴唇柔嫩,肌肤湿凉,他心里一跳,虽然浑身的不自在,手却半点不肯挪开,另一只胳膊则紧紧地箍着腰身,以防她挣扎。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上了她愤恨的视线,心里一阵的难过。 这样傻傻看了不知道多久,忽闻赵瑟一声冷笑,虞韶忙不迭撒开手,低声说道:“没人了,你去叫船过来。” 赵瑟便走到岸边,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呼哨,打盹的艄公便将一叶小舟划了过来,两人带着一个虚弱无力的寄柔,乘了小舟,到了湖心,登上了画舫。 15、珠帘几重(十) 画舫里,陆宗沅才将萧泽送走cc自两年前真定之围后,虽然有那一个赌约,陆宗沅却深知周帝不会拿临阵换将这种事视同儿戏,于是故作大方,一句话将赌约便一笔勾销了,萧泽面子得以保存,对陆宗沅倒多了几分欣赏,两人在金陵重逢,私下相邀,在画舫上说了一席的话。过了夜半,陆宗沅仍思虑重重地,只觉肩上微凉,才叫人取了一件氅衣来,就见虞韶抱着个年轻女子,后面跟着赵瑟,上前来了。 虞韶把人放下,沉默不语,陆宗沅将寄柔上下扫视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对赵瑟道:“我说你半晌不见人,原来是去干了这么一桩好事?既报了仇,还不送她回去?” “……她还没说出来刺客的踪迹呢!”赵瑟嗫嚅道。 “不必了。”陆宗沅说道,正要吩咐赵瑟把人送回徐府,忽然的心念一转,见外头冷月如霜,清风送爽,原本和萧泽说话时,被那铮铮的琵琶声吵的头昏脑涨,这会倒莫名地清醒了,睡意消失地无影无踪。便觉得长夜漫漫,百无聊赖起来,于是挥一挥手,示意那两个人退下。赵瑟甚是机灵地退下了,走了两步,见虞韶还愣头愣脑地站着,于是上来把肩膀一揽,半拖半拽地也拉走了。 陆宗沅便解下氅衣,往她身上一盖。见寄柔一个哆嗦,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露在外头的肌肤上,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真有种汗毛直竖的样子。他明知道她醒着,却也不揭穿,眼睛从因丢了纽扣而敞开的领口到了脸上,见那乌眉秀眼的,模样并不曾大改,只是比起刚才在狮队前娇羞妩媚的情状,这一副落汤鸡似的狼狈样子,倒和他印象中的冯寄柔重合了。 陆宗沅便轻轻一笑,好奇似的,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她那犹在颤动的睫毛。寄柔蓦地睁开眼来,把那件带着男子熏香的氅衣扔开,两手撑着地,往后挪了一下,戒备地盯着他。 陆宗沅笑道:“好柔儿,别来无恙啊。” 这个亲昵的称呼,叫寄柔心里顿生一阵厌恶,她抓住领口,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你们要找的人,我不认识,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说完这一句,寄柔便手在地上一撑,立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船舱外头走,因方才落了水,她这会衣裳都湿淋淋地贴在了身上,不用去看,想也是曲线毕露了,又有那水珠子一路走,一路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舱里,寄柔全不在乎了,只一心想着:她不要在这个人面前。要再被他折辱,她宁愿跳进河里把自己淹死还来的干净cc抱着这么个心灰意冷的念头,才走到门口,撩起那一道水晶帘子,抬眼一看,见明月挂在天上,月影倒映在水里,泠泠波光荡漾着,和忆容、承钰等人相处的片段,如今吉光片羽般,在脑子里回现,登时便鼻子一酸,眼眶一热,悲凉得难以自抑起来。 在她这一停顿的功夫,船身一荡,她脚下不稳,还没栽下去,被人横腰从后头一抱,就抱了回去。 陆宗沅把她完好无损地放在船舱里的一张竹榻上,榻上铺了厚厚的雪白的熊皮褥子,那皮毛柔软之极,有一只手指还长,寄柔鼻孔一痒,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在回来的这一路,也不踢打,也不做声,完全是一副虽生犹死的惨状,忽然接连的喷嚏一打,脸孔上犯了红,连身子也冷的簌簌发抖起来。陆宗沅这个人,自来是以柔克刚,对着仇敌也能谈笑风生的,于是耐心十足地,又把氅衣取过来,往她身上一覆,这回还往身下掖了掖边,又绑了系绳,把整个人,五花大绑似的,拘束在那里了。然后自己往小案几前一坐,沏了杯清茶,才呷一口,竟已凉透了,便皱着眉将半盏残茶倾在河里,又在船舷边往岸上看了一阵,回头问道:“今晚舞狮子那个少年郎,是徐三公子?” 寄柔牙齿打战,本来不愿意回答,却记起陆宗沅惯用的那些手段,只得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不是”两个字来。 陆宗沅看了她一瞬,笑道:“看来就是了。”也不在意,放下水晶帘子,走回舱里,亲自坐在红泥小炉前,温了一壶酒,倒出一盏来,送到寄柔的唇边,不待她反抗,有意要旧景重现似的,强行给她灌了进去,尚且和颜悦色地说道:“吃杯酒,驱一驱寒气。” 寄柔咳了一声,说道:“你不送我回去,明天城里告示一出来,就要满城搜捕了。” 陆宗沅幽暗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说道:“照你的语气,这位徐三公子倒是很把你放在心上。难道他也尝过你的滋味?”说着,用手背在她脸颊上轻佻地一滑。 寄柔一把将他那只作恶的手拍下去,只恨自己连头上的簪子也丢了,不然很可以像端姑说的:照着他的眼睛就是一下! “你还是闭上眼睡一觉吧。”陆宗沅好心好意地劝她,“现在附近都是徐府的人,你这个样子被我送回去,万一被徐三公子看见,可是大大的不妙。” “还能有什么不妙的?”寄柔也豁出去了,冷笑着对陆宗沅说道:“被人看见,我最多也不过是一死了事,你是良王世子,热孝在身,出现在这画舫上,难道就妙极了?” “照你这么说,是不太妙……”陆宗沅笑道,正要再说,听见外头一阵喧哗,寄柔果真也立即闭了嘴,神情紧张地聆听着外头的动静,陆宗沅目光往外头一扫,又往她脸上一扫,便淡淡地笑了。 不多时,赵瑟便走了进来,目不斜视地说道:“公子,是庆王府的人,要上来搜画舫。” 16、珠帘几重(十一) “庆王府?不是徐府?” “是徐承钰去庆王府借的人。” 陆宗沅想了一想,从腰间卸下一个腰牌扔给他,吩咐道:“你拿去给他们看了,就说我船上有内眷,不便请他们上来。” 这样一来,公子在热孝时狎妓的名声不就传出去了?又是这个女人害得!赵瑟这时候倒恶意满满地,很想要把寄柔送到徐承钰面前去,叫他大开眼界。只是陆宗沅的命令,又不能违抗,只得拿着腰牌出去回话了。 寄柔只听得赵瑟和那些庆王府侍卫一问一答地,后来对方几声毕恭毕敬的“是”,人声便远去了。她闭上眼,一阵阵的寒意从背心里涌上来,心里却在自己安慰自己:跟着他也好,总有机会报仇了,等报完仇,再一死了之。这么盘算着,乍一见面所生的恐惧没了,反而平生一股勇气。 陆宗沅却若有所思地说道:“徐三公子对你倒好,生怕被徐家人知道,特意去借了宗海的人……可惜你一心一意地只想寻死,说不得要让他伤心了。” 寄柔反唇相讥道:“你还没死,我怎么能先死?” 陆宗沅朗笑,说了声“好”,又道:“生同寝,死同穴。我的乖柔儿盛情相邀,我怎么能不照做?” 寄柔听到生同寝那三个字,胃里一阵痉挛,恶心地要吐出来。于是把身子一翻,背对着他,不再吱声了。 结果这一觉,她竟然睡得极熟,再一睁眼,就见天光大亮了。 身上紧紧裹着柔若无物的青绫被,灰鼠帐子虚虚地拢着,泄进一线光亮来。对面南床上的小案几头,那一把白茶又被换成了白蕊黄瓣的素心腊梅,星星点点的cc这分明就是在徐府里。寄柔撑着身子坐起来,心里一阵迷糊,想道:我这是在做梦?还是昨夜里本就是一场梦?陆宗沅那个人,怎么会毫发无伤地放过她? 一边嘀咕着,把帐子撩起来,叫了声“来人”,一边目光在周围逡巡着,看见屏风上随意搭着一件男式团花素绸的氅衣,绣着海水云纹的边,寄柔便目光一凝,对自己说道:原来那并不是梦。 这时望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忆芳。寄柔便指着那件氅衣道:“那衣裳是哪里来的?” 望儿见寄柔问得奇怪,答道:“是三爷的呀!昨夜里三爷送姑娘回来的时候,怕你身上湿透了着了风,所以给你裹上了。” 寄柔脑子里越发一团迷雾了,于是佯作平静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昨晚走迷了,又失足跌进河里,后来就晕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三爷在哪找到我的呢?” 忆芳因昨夜走失了寄柔,和忆容两个,吓得魂飞魄散的,要集合了徐府的下人去找,被闻风而来的承钰给软硬兼施地送回了府里,枯坐到早上,听人说三爷夜里送了柔姑娘回来,便忙赶了过来,这时候她熬得红红的一双眼睛里又是泪,又是笑的,指挥着望儿把绣鞋拿过来,一边解释道:“昨夜一个撑船的艄公把你从河里捞出来,正撞见三哥哥带着人去找,就赏了艄公几两银子,把你送回来了cc原本三哥哥叮嘱大家悄悄地别声张,怕惊动了老太太,可半夜里他那么鬼鬼祟祟的,和巡夜的婆子撞上了,所以……这会儿阖府的人,连带着老太太,母亲,婶娘她们都知道了。”她说完,两只眼睛不安地瞅着寄柔,心有余悸似的。 寄柔怔了一会,知道陆宗沅没有露面,这件事其余人那里兴许就这样瞒过去了,可是不知道承钰对她的突然失踪怎么想呢?这会她也没那个心思去猜了,便草草地梳洗了,叫望儿拿上承钰的氅衣,就要出门,横里一个人影子,扶着门框,把她拦住了。来人可不就是杜氏? 杜氏这一夜里为了等寄柔,真是心力交瘁,自她被送回来,便在冯宜山夫妇的灵位前念了一声又一声的阿弥陀佛,这会她在外面隔着窗把寄柔的话都听见了耳里,越发地焦急,便把去路一挡,对望儿使个眼色:“你送三姑娘回去。” 等望儿和忆芳走了,杜氏反手将门扇一合,拉着寄柔的袖子拽到南床上坐下,正色问道:“柔姐,你跟我说实话:昨夜里你真是失足落水了,不是为的别的事?” “确是被街市上的人挤得落水了……嬷嬷以为是什么事?”寄柔笑了一下。 “……不是一直和三爷在一块?” 杜氏这话问得隐晦,寄柔起先尚不觉得,略一思忖,回过味来,从脸上到腮上,红了一片,仿佛看见昨夜里承钰慌忙把那个金纽扣抢到手里,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一时又想起在画舫上陆宗沅的手指在自己脸颊上来来回回地抚弄着,那一颗心便直直地坠下去了。两眼在那领光耀夺目的氅衣上盯了不知多久,有个声音便对自己说道:我怕他做什么?他作恶多端,尚且过得潇洒快活,我却要日夜煎熬的?我昨夜里才发的誓愿,家仇未报,不可轻易赴死,难道才过一宿,就把这话给忘了? 寄柔沉思,杜氏就在旁边冷眼瞧着,一会见她面红如醉,眉眼生春,一会那春意又化作了一团轻如烟波的愁绪,在眉宇间拢着,手里捏着那氅衣的袖口,一时紧一时松的,那副的心绪不宁,分明是个少女怀春的模样。杜氏一急,把寄柔怀里的氅衣抢过来扔到一旁,说道:“柔姐,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这徐府可是一摊浑水,轻易沾染不得啊!” 寄柔笑道:“嬷嬷,你没听过一句老话,叫做‘浑水好摸鱼’?” 她这句话虽然是在说笑,脸上那个表情,分明是打定了主意,不为所动了。杜氏先头劝也劝了,求也求了,如今再无计可施,只能长叹一声,把氅衣往她怀里一堆,气道:“去吧去吧!要真成了,还有的麻烦哩!所幸没听说过三爷把哪个丫头收过房,那瞒天过海的法子……兴许也有几个。” 第17章 珠帘几重〔十二〕 皇帝拨给良王的宅子,是在镇淮桥附近一个前朝王爷的宅邸,也是雕梁画栋,高广轩丽的,只是在金陵围城那一年被打碎了几爿屋脊,又被兵丁们撬走几块琉璃瓦。重新修葺布置起来,也得花上几月功夫。因此这一向,陆宗沅仍旧是住在驿站里不曾挪窝,每隔几日都有营缮所的人拿着节略来,何处需要栽上几株花木,何处要置办几套器具,一一同他禀报仔细。 虞韶对这些庶务简直烦不胜烦,一见到有营缮司的人来,就躲了出去,在石阶上坐了,拿着匕首削起竹弩。才削了一小堆,见营缮司的人又走了,便拍拍手走回书房里去,正见陆宗沅在堆成小山般的书案上乱翻着。 听到虞韶进来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只哼了一声,“你倒会躲清静。” “公子真要在金陵久待,就再买几个丫头吧?”虞韶心不在焉地替他想办法,忽然想起来陆宗沅这个人疑心慎重,哪能随便用外头买进来的丫头,遂改了口,“捎信给夫人,从北边调几个人来也行。” “不必了,估计再有一两月事情就了了。”陆宗沅也烦了,随手把雪花般的信件都推到一边,有一张红底的帖子露了出来,他抄起来一看,便笑了,往椅子上一坐,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笑着对虞韶道:“我也不耐烦听营缮司的人啰嗦了––如今有个好去处。宗海下帖子请我到他王府里小住。难为他,估计帖子上被庆王叔拿了鞭子盯着他写的。” 虞韶一听,便是蹙眉不语。 陆宗沅睨他一眼,道:“不乐意?我来之前你不就借住在庆王府?” 虞韶这会的心情,真是复杂极了,潜意识是想去的,然而,这几个月来,也觉得自己为了冯寄柔,有些五迷三道了。他自来是个节制的人,因此打定了主意要冷一冷了。遂坚决地一摇头,坦率地说:“不想去。” “去叫人收拾东西吧,明天就搬去庆王府。”陆宗沅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径自做了决定。 虞韶只得称是,正待转身,忽的又被陆宗沅叫住。他站住脚,少年一双沉静而温驯的眼睛看过来。陆宗沅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又看看他手里攥的那一把竹弩,忽然说道:“我写封信给萧泽,你去他帐下做校尉吧。” 虞韶一愣,那双少年老成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慌乱,然而立即又镇定下来。听出陆宗沅这句话是询问,而非命令,他便考虑了片刻,说道:“我自小在先王爷面前发过誓,要一辈子跟着公子,誓言不可违。” “你去吧。”陆宗沅也不强迫他,只说了一句,“顺道去看看那个女人什么时候能去徐府。” 虞韶便辞了陆宗沅,骑马往珠市而来。进了巷子深处,见那个乐户人家的正门已经上了锁,他绕行到后门,在门上抓着门环敲了两下,被前来开门的龟奴领着走进去,见此间的主人别云正跟着一个教导的嬷嬷学福礼,身体肃立着,两手一扣,右手在上,放在左腰侧,微微一俯身,再一屈膝。本来是极肃穆的动作,浑身上下都紧绷的,俯身的刹那,眼睛往边上一溜,正看到门口一双青面白地缎子小朝靴,再往上移,又是一件干净利落的品蓝银丝箭袖,衬的人如新雪初融般清秀。 别云便“呵”的笑了一声,身子一颤,陡然被抽走了浑身的筋似的,一摇三摆,袅袅娜娜地走过来,福了一福,大模子是不差的,然而味儿便截然不同了。别云笑道:“公子特意来跟我赔罪的呀?” 虞韶还不曾他想,便狐疑了:“赔什么罪?” “赔你那天把人家扔在床上溜之大吉的罪呀!” 虞韶眉头便是一皱,有意略过了这个话题,正色道:“公子问你规矩学的怎么样了,几时能去徐府。” “我学的怎么样,你看了不就知道了?”别云说着,主动牵了虞韶的手––被他一甩,她大大方方地一笑,便领着人落了座,叫一声来人,龟奴便送了一壶香茗上来,别云嘴一撇,只不肯接,说道:“公子少年英雄,喝什么茶?拿酒来。” 一时酒送了上来,别云亲自筛了一盅,递给虞韶––虞韶这一段时间来,正是心猿不定、意马四驰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不由自主就接了过来。别云满意地一笑,款款走了回去,跟着嬷嬷做个揖礼,再是拜礼,一双媚眼频频乱抛,一段柳腰恣意摆动。卖力撩拨了半晌,见虞韶两只眼睛只是盯着门外,神游天际似的。别云便把红唇一撅,对嬷嬷使个眼色,叫她下去了,然后自己贴上了虞韶的身子,扶着他的肩膀轻轻一晃,说道:“公子,你看我的规矩学的怎么样?去了徐府,三公子能看中我吗?” “我也不知道。”虞韶干脆地答道,撂下酒杯就要走。 别云忙上来将人重新往椅子上一按,贴在耳边,用一股细细的声音道:“听说你意中人要嫁给徐三公子了呀?” 虞韶眼神一冷,正要说话,别云一根细白的手指将他嘴唇一按,娇笑着说道:“我有个办法,能解了你此刻的愁。” “什么办法?”虞韶忍不住问了一句。 “别人要睡你的女人了,你就先睡了他的女人呀!”别云说完,格格地笑起来,看见虞韶的脸颊上一片红晕,天真可爱,心也痒了,便扯着他的腰带往绣榻上带,一张红唇急不可耐地送了上去,虞韶脑子里被那一句话久久地萦绕着,心随意动,毫无预兆地出手把人往榻上一推,别云“哟”娇嗔了一声,虞韶也随身而上,有心要把这个女人看个仔细,一只长着薄茧的手,从弯弯的柳眉,到桃粉的脸颊,再到嫣红的嘴唇,还有如山峰起伏的胸口和只堪一握的细腰,那双平静如水的眼里掀起了惊天骇浪,是*?是迷离?还是怅惘?亦或是未曾体验过的如跗骨之蛆般的嫉妒,噬咬着原本一颗热忱的赤子之心?他心醉神迷,在那一张翕动不止的樱唇上噬了一口。 别云惊叫一声,捂着嘴唇,惊慌失措地往后退着,一颗樱红的血珠子从指缝间滴落下来。 虞韶那双热烈如火的眸子瞬间冰冷下来,他厌恶极了似的,拿手巾在嘴上随意擦了一擦,扔到她别云脸上,转身就离开了。 翌日,别云被一乘小轿,自角门抬进了徐府。 良王送的凤冠早已被徐母稳稳妥妥地收进库里锁了起来,阖府上下的女眷,都是听闻有这么一件宝物,却包括寄柔在内,没有一个人亲眼得见的。因有了这顶凤冠,徐敞与有荣焉,吩咐傅夫人,将承钰和寄柔的婚事加紧筹备,先换庚帖,再定佳期,罗夫人则是忙着备办嫁妆,两个人少不得忙得人仰马翻,因此对于良王的另一件“贺礼”,反而都给忘到了脑子后头。直到别云在府里已经住了快半月了,傅夫人才突然想起这么个人来,一下又发了愁:良王送的这么个人,说是让当丫头使唤,然而谁敢真拿她当丫头用的?还不得好生辟一个院落当姨娘养起来?然而一者徐府自来门风高洁,没有把个粉头接进府的,二来新妇还未过门,先多了这么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又远不得,近不得,日后承钰的后院还不鸡飞狗跳了? 傅夫人便将忆容找来,耳提面命一番,严禁她与这个别云说半个字,然后又请了寄柔来,软硬兼施地抚慰了几句,替自己儿子打了一堆的包票,“承钰这个人你也懂的,虽然爱玩,心地是极正的,那种女人,他也不稀罕去碰,不过当个猫儿狗儿养着,别叫她饿死就是了。或者等良王一离开金陵,就送她去庄子上,你看如何?” 因这是傅夫人头回当着面直言她和承钰的婚事,寄柔难免有几分羞涩,便红着脸微微一笑,说道:“婶娘拿主意就是了。” 见傅夫人满意了,寄柔也不久坐,辞了出来,走到承钰的院子里,看见承钰把一张软榻放在廊下,歪在上头,手里拿着一卷书,头顶悬着一个鸟笼,正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呢。寄柔也不出声,在他的软榻边上坐了。隔了一会,承钰只觉脸上一凉,登时醒了,往凉的那一处摸去,见只是一丝水渍,不是鸟粪,便放下心来。脑袋一转,看见寄柔在旁边,便讪讪地一笑,坐起身来,“兴许是快春困了,一读书就瞌睡呢。” 寄柔一笑,说道:“瞌睡就回屋里睡吧,也睡得踏实点。” 承钰疑惑地在她脸上一端详,“怎么又哭了呢?”说着便把脚往那双软底子鞋里一塞,“我去跟爹说,把那个女人退回给良王去!” “别去。”寄柔拦住他,柔声说道:“我哪是为这个呢?” “不为这个,又为哪个?” “近来不知道怎么的,夜里老是心惊肉跳的,睡得也不好。怎么现在不听你在隔壁王府里吹笛子了?” 承钰想起曾经和寄柔的初遇,便是一阵会心的微笑,说道:“哪有那个功夫呢?我如今也要学好了,考个功名,以后给你讨个诰命夫人当。” 寄柔抿嘴一笑,也不说话,扬着头用银剔子逗了逗笼子里的鹦鹉,听着它“叽叽呱呱”聒噪了半晌,心里松快不少,便要回去了。才一起身,承钰把她袖子一拉,对着房里喊道:“定春!把我那个笛子拿过来。”定春找了笛子出来,承钰便叫寄柔接了,说道:“你要是夜里再睡不着了,就吹一吹笛子,就当是我也在跟前了。” 寄柔脸上一红,呸了他一声,“谁要你夜里守在跟前了。”拿起笛子,也不顾承钰在背后的叫喊,笑着便走回去了。 才上了绣楼,看见久违谋面的芳甸在门口守着,望儿也在旁边立着,两个人都是默不作声,置气似的。寄柔不动声色地在芳甸那半旧不新的青缎子比甲上掠了一眼,径直走进屋子里去,嘴里叫望儿道:“进来替我把头发拆了。” 望儿答应一声,走进来,一边替寄柔把发髻拆了,小声说道:“姑娘,芳甸来了两个时辰了,死赖着不走。那话里头的意思,是还想再来咱们院子里来!哼,我也看不惯她的,如今见姑娘要当三少奶奶了,又巴结上来了,估摸着是被调去三姑娘院子里后,没了油水,因此又嫌弃了。” “你叫她进来说话吧。” 望儿嘟了嘟嘴,叫了声芳甸,自己手一甩,就合上门出去了。 芳甸也伶俐,一进来,看见寄柔还在镜台前坐着,就忙拿起篦子,替她一下一下篦起头发来,赞不绝口地:“姑娘这头发真好,又厚又黑的,一点不打结。”眼睛在镜子里飞快地一溜,不见寄柔脸上有任何异色,便暗自有了几分把握,一边絮絮叨叨地,把近日府里谁打了丫头一巴掌,谁去老太太跟前讨了好,纷纷讲给寄柔听了。说到一半,看见镜台前放着一只通体碧绿的玉笛,便“咦”一声,话头停下来了。 寄柔随口道:“怎么不继续说了?” “怕姑娘听烦了。”芳甸谨慎地答道。 “不烦。你再说说,最近那个叫别云的,都常见谁,说了什么话。” 芳甸说道:“她也还算安分,没到处乱走,因为二夫人不许几位姑娘和她说话,她也怪无聊的,没事就去大少奶奶的院子里坐坐。也亏得大少奶奶有涵养,有时候别云坐到天黑也不走,油盐酱醋地乱说一通,大少奶奶忍得脸都快青了。” 寄柔琢磨着,没有说话。 芳甸见时机难得,“扑通”一声跪倒了,撸起袖子,把上头青青紫紫的瘀痕给寄柔看,“姑娘,你跟夫人把我要回来吧!三姑娘人小没主意,她姨娘整日打起丫头来,不把人当人!” 寄柔对上芳甸那哀求的眼神,便微微地一笑,说道:“我哪敢呢。万一你再在我这当几天差走了,把我每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地跟不相干的人讲了,我可怎么办呢?” 芳甸忙摇头:“姑娘,我不走,再不走了。” 寄柔眉头一翘,一只手慢慢摸索着那冰凉润滑的笛子,心里想道:这个丫头是太精明了,她不喜欢这么精明的丫头。但这个节骨眼上,勉强一用,也还使得。于是对芳甸点一点头,说道:“你让我再想两天吧……你别笑话我,最近因为那个别云的事,我心里也是烦得很。什么都顾不上了。” 芳甸眼神一黯,起身若有所思地走了。 芳甸一走,杜氏就从外头走了进来,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放在寄柔面前,说道:“你又不想要她,何必去招她?万一她真和那个别云对上了,夫人少不得要怪三姑娘不管束自己的丫头。就是嫌她碍眼,也等过了门再说,三爷还没看她一眼,你就喊打喊杀的,传了出去,名声不好听。” 寄柔无所谓地笑道:“怎么会传出去?她是三姑娘的丫头,犯了事,也扯不到我头上来。况且我也不过发了句牢骚而已,遇到这种糟心事,发发牢骚也是正常,谁让她自己想偏了呢?” “为了三爷,咱们这傻姐儿也动起脑子了呀?”杜氏玩笑了一句。 “我一半是为的三爷,一半也不是。”寄柔忧心忡忡地说道,“嬷嬷,良王那个人你不知道……他自来不做没意义的事,单纯就为着膈应我弄了这么一个人来?恐怕不是的。我最近老是心里跳的快极了,只怕出什么事……” 杜氏那密布了皱纹的脸上也带了一分忧色。这个强悍、固执的老妇人,上了年纪后,脑子也跟着迟钝了,一团迷雾中只觉得寄柔脸上的浅浅愁容让她怜惜。于是用干枯的手在她面颊上抚了抚,佯作生气地说道:“你就是每日里胡思乱想的,所以才夜里睡不好。快快把药喝了,这是今天新开的安神的方子。” 寄柔那张脸立时便皱成了一团,撒娇耍痴没用,只得捏着鼻子一气儿灌了下去,吃了两枚糖漬的果子,漱了口,便自去就寝了。只是这安神的方子并不起效,睡到夜间,又惊醒了。她拥被坐了片刻,等迅疾的心跳平缓下去后,轻手轻脚地靸着绣鞋,把承钰的笛子握在手里,因怕把望儿等人吵醒了,便披上一件衣裳,自己下得楼来。 因府里婆子巡夜,常经过此处,所以院门口高悬着两盏纱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那两片光晕,就交替地笼罩在寄柔脸上。她走了几步,在湖边坐了,才把笛子搭在嘴边,忽然听见隔壁墙里一个声音说道:“那是什么?” 一阵窸窣的草响,又一个声音说道:“是架梯子,被藏在草里了,兴许是徐三公子专用的。” 这前后两个声音,不就是陆宗沅和虞韶?寄柔脑子一懵,心想:难道是自己听差了?然而过了一阵那里又没有说话的声音了,只有依稀两个人的脚步声,沿着墙根走了一段,寄柔把笛子收起来,被湖面上的风一吹,脑子也冷静下来。她拢着衣襟,慢慢走到墙下,又听了一阵,终于听到虞韶又说道:“清藻堂的隔壁,就是徐府花园。兴许这梯子还有用?” 寄柔表情一凝,眼睛往墙上一扫,呼吸都轻缓了。却听陆宗沅嗤笑了一声,说道:“能有什么用?把它搬走丢了吧,别没吃着狐狸肉反惹得一身骚。反正我看徐三也没多少机会来爬这堵墙了。” 第18章 珠帘几重(十三) 望儿早上一睁眼,见隔扇上的青纱里红光彤彤的,还以为是自己起晚了,是太阳照的——然而一看墙角的更漏,也不过卯末而已。她打个哈欠,拢着衣襟坐起来,扶着落地罩往里头一看,见帘子没放下来,寄柔在床上拥被坐着,凝固的蜡油,如泪水般在桌上积满了一小滩。 “姑娘?”望儿叫了一声,看见寄柔眼下隐隐的乌青,吓了一跳,“你这一晚都没睡呀?” 寄柔没有回答,只吩咐道:“你现在出门,叫人传信去给庄子上的端姑,我有急事要找她。” “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寄柔沉思着,又补充了一句:“你回来的时候,去趟三爷院子里,替我问博山一句话——他自己知道我问的什么。” 望儿“哦”一声,想要打听究竟,看寄柔那个神情,又不想跟她说话似的。于是草草地梳洗了,跑出门去找人传信。 寄柔也不叫人,自己把衣裳一件件穿戴起来,坐在镜台前,仔细瞧了瞧自己的脸,把脂粉在眼下扑了厚厚的一层,直到那两片乌青都被遮盖了,坐了一阵,见外头已经红日漫天了,便往何氏的院子里来了。 何氏因为要服侍婆母,又要照顾一双儿女,一早上也是忙得马不停蹄的。寄柔来的时候,她才侍候傅夫人用过饭,又盯着两个哥儿姐儿吃,那一张红木小炕几上,摆了三四样汤粥,七八样点心,又有新糟的瓜茄、小菜,摆的满满当当,地上两个乳母都垂手站着回话,说道昨天哥儿用了多少饭,认识了几个字,姐儿又是几点睡的云云。 等了半晌,看着他们都吃好了,叫乳母领了出去,何氏才吁口气,命人把梢间里坐着吃茶的柔姑娘请进来。“叫你久等了。我也是怕你嫌他们聒噪,因此叫你先在隔壁等着,不然真能把你烦死。”何氏用帕子按了按鬓间沁出来的细汗,抱歉地说道,又玩笑着问:“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今天是为的什么呢?” “也不为什么。”寄柔说道,在何氏对面坐了下来,用削葱般的指头点了点桌上扔的一个小布老虎,便是会心的一笑,“秀姐姐家去有两个多月了,倒挺想她的,也不知道她近来过得好不好。” 何氏笑了,无限感慨似的说:“在自己家,总是好的。” “最近她也没捎信来吗?” “没有呢。”何氏道,“兴许是刚家去,忙得很。” 寄柔点了点头,也不追问,把怀里的一封信放在桌上,笑着说道:“我昨夜里,辗转难眠的,想起了秀姐姐,因此写了一封信给她。烦请嫂子替我把这封信捎到钱塘去。” “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亲自跑一趟?”何氏很爽快地答应了,叫了一个丫头进来把信给她,“去找门房的吴大叔,让他给送到驿站去。” 寄柔眼睛看着那丫头的影子消失在门外,感激地一笑,立起身来,说:“谢嫂子了,改天再来和你说话。”便告辞了。 慢慢走回花园里时,寄柔在围墙根下驻足了片刻。她记得,墙这边也有一个梯子的,承钰每回溜回府里,都是在那头叫一声,小厮就把梯子架起来,叫他顺着爬下来。然而自她搬来后,承钰翻墙的机会就少了,那一架梯子孤零零地躺在草丛里,被掩盖了,等闲也发现不了。 无论何等的高门宅第,权势煊赫,都有偃旗息鼓的那一天,徐家的路要走到头了吗?寄柔放眼从那一片如镜面般的湖水上看过去,忽然想起她自真定城离家的那一晚,冯夫人立在冯府后门的巷子里,那一张苍白如雪的脸,在月光下,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唯有马车的轮子,在“骨碌碌”地转着。目送着自己远去的母亲,心里该是多么的绝望无助?以至于她那一道柔弱的影子,如一道轻烟般,在夜色里消散而去。 寄柔这么想着,往回走的步子,就快了一些,脸上带着决绝的表情。她在房里坐等了半晌,照旧地用饭,看书,弹琴和下棋,直到后半晌,望儿从角门接了端姑进来。望儿先迷惑不解地说道:“姑娘,我刚才去找了博山,他说去驿站问了,今天没有咱们家寄往钱塘的信。” “知道了。”寄柔脸上丝毫惊讶也没有,“你先下去吧,替我把门合上。” 望儿答应着,带上门出去了。端姑抹了一把脖子里的汗,往凳子上一坐,说道:“妹子,你有急事找我?” “姐姐,”寄柔柔声叫了一声,“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吗?” 端姑一愣,原本耸立着的肩膀就忽然一塌,脸上的笑褪得干净,两道眉毛都快连到了一起,然后她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的指头,摸弄了半晌,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不瞒你,我去了庄子上,整天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满地疯跑,我那个心呀——做梦都想看我那孩子一眼。” 寄柔身子前倾着,把端姑的手一握,“姐姐,我原来不提,也是怕你老惦记着,心里不好受,现在看来,是我的错了——你那个孩子,是偃武在餐露山下的村子里找了户人家寄养了。到底哪户人家,就只有他知道。” “那、偃武现在人在哪呀?”端姑急着问道。 “他在西南,在石将军手下做副将。雇辆车,半个月就到。”寄柔说着,两只楚楚的眼睛哀求地对着端姑,“我只求你一件事:你替我送嬷嬷去偃武那,让他这后半辈子,好好孝敬她,嬷嬷在冯家一辈子,连个儿女也没有……等送到了,偃武就把孩子的信儿告诉你,你再回来。” 端姑被她这一串话,说得一怔一怔的,脑子一团乱麻似的。然而想一想,忽的兴奋起来——她能找到自己那个孩子了!能摸到他那软豆腐一样嫩的脸颊,能把他的温暖的小身子,健壮的胳膊腿儿抱在怀里了!端姑笑着眼泪都快出来了,点头不迭道:“妹子,你放心,我一定把嬷嬷平安送到——那我们几时走啊?” “今天下午就走吧……” 寄柔话音未落,门“哐啷”一声就被推开了,杜氏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把端姑往旁边一推,两眼瞪着寄柔,“柔姐,你这是想干嘛呀?” 端姑挓挲着手站着,顿觉自己刚才答应地太快了,还没问寄柔为什么要送杜氏走,然而这会看杜氏的脸色,想必是不会同意了,于是惴惴地站了一会,就自己退了出来。那门才一合上,杜氏就把寄柔身子轻轻一晃,又急道:“柔姐,你好好的,这是想的哪一出?”一边说着,眼泪流了下来,“你这几年,真是长大了,有主意了,不把嬷嬷放在眼里了……” “嬷嬷,”寄柔对着杜氏的时候,脸上尚带着几分笑容,只是那笑容,越发陌生得叫人看不懂了。仿佛无奈中带着坚决,温和中带着威严。她贴近了杜氏的耳朵,细声说道:“我怕徐府要出事了,先送你走,你带着爹娘的灵位,去找偃武,我就安心了……” “我走了,你呐?”杜氏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我不想再走了。”寄柔微笑道,“我爹娘的仇还没报呢!” 杜氏一把把她紧紧抱住了,又悲痛,又气愤地说道:“柔姐,你怎么这么倔呢?你一个女人家,说什么报仇的话?听嬷嬷的,不管是为了谁,就算是为了你爹娘,也不值得把自己都搭进去……”一边说着,空出来的一只手,习惯性地要往寄柔脸上去,去擦拭她的眼泪,然而触手却是干干爽爽的,哪有丝毫泪迹?杜氏的一颗心,就沉下去了,心想:这个孩子是走火入魔了,要是夫人当初早知如此,恐怕也不会叫自己带着她南逃了,一家三口,死在一起,黄泉之下也有个伴儿,然而世上哪有“早知道”?这会儿,夫人的魂灵,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吧!这样想着,只觉得心痛如绞,泪如雨下地抱着寄柔,喃喃地呼唤了几声“柔姐”。 “嬷嬷,你走吧。过了这两个月,徐家没事,你再回来。”寄柔说完,叫了声端姑,端姑应声进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生怕杜氏真的不跟自己去——那她也要独个儿去找偃武,把自己的孩子找回来!才暗下了决心,听见寄柔说道:“姐姐,你赶紧和嬷嬷收拾东西。” 端姑喜出望外,忙答应了一声,就往杜氏的耳房里去了。杜氏拿手背抹了抹眼睛,把寄柔放开,低弱无力地说道:“柔姐,我知道,你嫌嬷嬷老了,碍手碍脚的,留在这,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既这么的,我就先躲一躲,过了这阵,要是还能爬的动,爬也爬回来找你!”说完就把身子一转,走出去了。 寄柔坐在窗口,两眼看着杜氏和端姑往楼下去了,走到院子里,又一步三回头地,终于跨过了门槛。她从头至尾,都是那样纹丝不动地坐着,满以为自己会想从前一样,蒙头大哭一场,然而奇怪的是,如今却丁点眼泪也没有了。 到将近傍晚的时候,罗夫人才听到杜氏离府的消息——因为庆王府太妃寿诞降至,罗夫人托杜氏绣了一副观音像做寿礼,如今观音像还没绣成,杜氏倒先不告而去了,这算怎么个事?罗夫人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倒。等人一清醒,就找上了寄柔的绣楼,气冲冲地问道:“柔姐,你那个嬷嬷,几时回来?太妃的寿诞可是快到了呀!” “姨母请坐……嬷嬷不回来了。”寄柔镇定自若地笑道,“她有个侄子,在外头当上官了,要接她颐养天年去。” “这、这、这也不能扔下家里的一摊事,说走就走呀?”罗夫人气得面红耳赤地,“给太妃的观音像呢?给她也带走了?” 寄柔从箱笼里把观音像取出来,在案上摊开了给罗夫人看,“快要绣好了,就差玉净瓶里那个柳枝儿了,这个我也绣得了。” 你绣的,能和杜氏绣的一样吗?罗夫人心里嘀咕着,虽然生气,也没办法,只得认命了,况且如今寄柔和承钰婚事在即,也不好跟她发脾气,于是干笑了一声,凑上去用手一寸一寸把观音像拂过,叹道:“绣的是真好——咦,这观音的眉目,有点眼熟。” 像谁呢?她琢磨了一会,忽然叹口气,说道:“我想起来了,有点像你娘,我和你娘,也是将近二十年没见了……”罗夫人慢慢地坐下来,擦了擦眼角,“我可怜的妹子……柔姐,你还不知道呢,你上回去的那个望仙庵里,有一尊墨玉观音,是你爹下聘时,照着你娘的模样,拿了一整块墨玉请匠人雕出来的,这个观音像呀,就跟那尊墨玉观音一模一样!可惜庵里的观音被上回那些天杀的庆王府侍卫给顺手摸走了。”罗夫人惋惜地摇头,拍了拍寄柔的手,“这观音像,除了你,还真没人绣的了了——你可别把自己累着了,赶在太妃寿诞前绣好就行!” 寄柔答应了一声。见罗夫人要走,便起身去送她。走到门口,罗夫人忽然回头来,惬意地一笑,端详着寄柔,把她脸颊边垂落的一根发丝夹到耳后去,爱怜地说道:“以后就得叫我伯娘了……你和承钰的日子,就定在八月了!嫁衣盖头什么的,都该赶紧绣起来了!” 第19章 珠帘几重(十四) 寄柔自此,便以替太妃绣寿礼为理由,光明正大地闭门谢客起来。忆容、亿芳等人也还罢了,承钰被望儿接二连三地在外头挡着,终于发了怒,谁知望儿眼睛一斜,满瞧不起的模样说道:“三爷,按说你和姑娘早不该见面了——不吉利!再说,我们姑娘又要绣嫁妆,又要绣寿礼,样样都得自己来,哪有三爷这么清闲呀?” 承钰便眼睛一鼓,又要骂,又想笑,最终凝固了一个诡异的扭曲表情在脸上。心里想着“绣嫁妆”这三个字,如喝醉了酒似的,脚下飘飘然地就不由自主地往回走了。 望儿捂着嘴一阵笑,走回屋里,看见寄柔坐在窗下,那副观音像早绣好了,洗得干干净净的,在案上展平晾着呢。其实望儿说的那一番话,也是真假参半,姑娘家出嫁,嫁妆哪能全都自己绣的?都是绣娘动手,最后新嫁娘再自己填上几针,也就算应付过去了。如今看寄柔,对这绣嫁妆的事,就不甚热衷,等闲自己下下棋,看看书,也就混过去了,只是这会,显然隔着窗把承钰和望儿的话听在耳里了,温润如玉般的脸颊上,还隐隐有两个俏皮的涡儿,藏着笑意。 望儿便知道她这会心情不差,自己是可以说几句“逾矩”的话的,于是走上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理着篾箩里的绣线,搭讪着问道:“姑娘,你这两天……是生三爷的气了?要不怎么总不肯见他呢?” 寄柔一笑,“不是你说的吗,我和三爷不好见面,不吉利。” 望儿“咳”一声,抓了抓耳朵,笑道:“我那是哄三爷呢!他怎么这么闲呢?按说隔壁王府里太妃寿诞快到了,往年这个时候,三爷可是最忙的时候,因为隔壁世子爷每天都要请三爷过去,和他一块排戏,品酒,还得赏花儿呢。” “今年世子没请三爷吗?” “没有呢,倒也奇怪。近来世子和三爷也不怎么一起玩了。”望儿想着,一本正经地点头,“我知道了,三爷要娶媳妇了,是个大人了,不稀罕和世子一起玩了!” 寄柔原本听到她这一句,定然要笑的,只是今天却被她的话引起了心事,长眉蹙着,手下那卷上头的蝇头小字,全都混作了一团,在眼前飞舞着,全然没有看书的心思了。望儿虽憨,跟了寄柔几个月,也略微懂得“体察上意”了,于是手上的动作越来越轻,最后悄无声息地就退出去了。 没一会,望儿又走回来,气鼓鼓地说道:“姑娘,芳甸来了!” “叫她进来吧。”寄柔说道,把手里的书放在案边,猜测着芳甸的来意。 芳甸一边走进来,见望儿在后头紧紧地跟着,便嘴巴一撇,当着她的面,“砰”一声将门一关,几步走到寄柔面前,脸上自鸣得意的笑容褪去了,她往寄柔跟前一凑,说道:“姑娘!萱大奶奶把别云堵在大爷书房外头了!” 寄柔不喜欢她这幅故作亲密的样子,强自忍住,问道:“别云去大爷的书房了?” “是呀!我早就知道,这个骚狐狸是忍不住寂寞的,三爷不睬她,她就见天地往大奶奶院子里跑,听大奶奶院里的丫头说,她每回都要坐着说话,一直说到大爷回来,然后装模作样地往屏风后头一躲,又把一双绣鞋故意露出来……”芳甸说得起劲,和寄柔那无动于衷的视线一对上,就顿时一窒,讪讪地停了下来,红着脸道:“这些,都是下人们传的粗话,我不该在姑娘面前说,该打嘴。”说着,狠狠地在自己脸上反手抽了一把。 寄柔也没拦她,只看着她做戏,心想:这个丫头,以后兴许能成大事呢!脸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哦,大少奶奶去大爷书房堵她,那她去大爷书房干什么?大少奶奶又怎么知道她去了大爷书房的?” “她去找大爷,说是自己老家在蜀地,大爷以前在那打过仗,想去请大爷帮忙打听打听,她兄弟是不是还活着……”芳甸飞快地在寄柔脸上一掠,迟疑了片刻,便坦率地说道:“是我给了大爷书房的樵儿一个银簪子,叫她替我盯着,一看见别云去找大爷,就通知大奶奶!” 寄柔眉头一挑,把芳甸又打量了几眼,芳甸被她看得有些心慌,不自觉地退了一步,磕磕巴巴道:“姑娘,我……我也是为了你好呀,等你以后过了门,整天对着这么个人,还不得恶心死你?你可是堂堂千金小姐,金尊玉贵的,哪能和那种烂泥一样的人在一个院子里过呢?再说,她哪配得上咱们三爷呀!”这最后的一句,分明是带着几分货真价实的怨气了。 寄柔笑道:“你做的没错,大奶奶在咱们府里多年了,她随便说一句话,顶得上我几百句……那大奶奶堵了别云,都说什么了?” “大奶奶先是把大爷赶了出去,房里就留了几个丫头,然后把门一关,让那个别云当场把衣服脱了个一干二净,连肚兜儿,袜子,全都脱了!听说还有外头的小厮趴在门缝里看了,说别云就一张脸好看,身上呀,可真是……”芳甸说得眉飞色舞,再一看寄柔的脸色,又及时刹住了。 “然后呢?”寄柔竟丝毫不在乎似的,还在追问。 “别云羞得脸都抬不起来了,大奶奶说也就算了,教训她这一回,让她知道厉害。然后叫人押着别云回去了,还在门口守了几个婆子,看住了不许她出门半步。大奶奶还跟樵儿她们几个丫头说:别云是三爷的人,这事说出来,大家都没脸,让她们都把嘴闭紧了,跟府里谁也不许透露。” 芳甸说完,见寄柔端端正正地坐着,然而两只眼睛,盯着书卷上的字,眼珠子一动不动的,显然心思早飞远了。她心头微松,暗想:这一回事情办得恐怕称了她的心了。于是越发觉得自己这条路走得没错,一来未来的三少奶奶在府里的地位自然是极高的,而来,早晚在三爷的院子里伺候着,就算再苦再累,她也甘之如饴。这么琢磨着,脸上便羞红了,正绞尽脑汁地想和寄柔再搭几句话,听见外头望儿“咣咣”地敲了几下窗棂,“姑娘,有你的信!” 寄柔回过神来,说道:“拿进来我看。” 望儿走了进来,把信递给寄柔,见芳甸在旁边伸长了脖子想看,她便故意使坏,在她身前一挡。寄柔只觉得四只眼睛,齐齐地盯在自己手上,便无奈地一笑,说道:“望儿,你送芳甸下楼。” 望儿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催促芳甸道:“走啊!” 才走到门口,冷不丁地又听见寄柔在屋里叫了声“望儿”,那个声音,压得低低的,有几分焦急。望儿便对芳甸挥了挥手,自己跑了回来,寄柔把信笺往她眼前一扬,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不是杜嬷嬷寄的吗?”望儿有点摸不着头脑,“我今天在角门外头,有个小丫头给我的,也不说是谁送的,我就当是嬷嬷了。” 寄柔的眼睛,盯着那一纸洒金笺,睫毛忽然一颤,嘴角一弯,露出一丝冷笑来,只是稍纵即逝了。望儿好奇地看看她,又往她手里的洒金笺上一扫——因望儿也不识得几个字,从上到下七个字,只认识一个“堂”字,一个“约”字,“约”字前头那个,她估摸着兴许是个恭敬的“恭”字。连蒙带猜的,大概意思是说有某个人在某个叫做什么堂的地方,恭候姑娘的大驾。只是这帖子上一无落款,二无抬首,三无日期,是哪个人写的,是否真递给姑娘的,可都太不确定了! “该不是寄错了吧?也怪那个丫头,没头没尾的,也怪我,问都没问清楚。”望儿自责地说道,“姑娘你看,这几个字写的倒是挺好看的,一笔一划,跟人的胳膊腿儿似的,舒展极了,兴许是哪个府里的小姐?兴许是秀姑娘呢?”她“啪”的手一拍,自觉猜得*不离十了,很高兴。 “是秀姐姐。”寄柔随和地笑了一下,抬眼看望儿,“你不是要去绣娘那里看盖头绣的怎么样了?还不去?” “这就去!”望儿答应一声,连忙跑开了。 等望儿的脚步声登登地下了楼,寄柔脸色一变,把那张精勾细描的洒金笺捏着两角,从当中一撕,扯个粉碎,一把扔进了熏炉里。 等交了三月,春寒料峭的时候,徐府后园的那一片林花,突然就开得如火如荼了。洁白的是梨花,浅红的是桃花,粉紫的是樱花,那如云霞一般的色泽,由浅到深,由淡到浓,渐次地热烈绚烂起来,好像要把整个徐府,都用那一片彤云遮掩起来。 然而庆王府喧天的锣鼓声仍然不舍昼夜地吵闹着,为的太妃寿辰,前后闹了也有足月。寄柔实在不堪其扰,自绣楼挪到罗夫人的院子里,在一间清净的厢房里安置了。如此一来,与承钰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到三月的时候,绣好的嫁妆又陆续送来了,寄柔被忆容和忆芳们怂恿着,对着镜台,试穿了嫁衣,见铜镜里映着的那一张脸上,风流婉转,欲语还休,被大红的衣裳衬着,白玉的脸颊上好似泛着一层桃花色泽。忆容姐妹都看傻了眼,顿了一顿,忆容憋不住,“扑哧”地一笑,走过去“哐”一声把窗子打开,对着外头说道:“三哥哥,看清楚了?” 承钰没想到他的伎俩忽然被忆容拆穿,当着两个妹妹的面,很有些面子上下不去,咳了一声,尚有几分惋惜地说道:“就看见个背影……”说完眼睛把寄柔一溜,本以为以她的性子,必定是羞得不肯抬头了,谁知寄柔竟然毫不扭捏地转过身来,把双臂一展,笑道:“这回看清楚了?” 承钰一怔,手里乱挥舞的折扇也停了下来,在窗棂上轻轻叩着,隔了半晌,吟出一句:“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一语未了,忆容忆芳两个都掩嘴而笑,忆容用手指在脸上一捺,笑道:“不羞!” 承钰这时哪还有心思理会她了,只全心全意地笑看着寄柔。见她那两只眼睛里,如汪了了两泽春水,波光潋滟。一只手指自袖子里伸出来,在空中虚虚地一划,先是一撇,又是一折,半个鸳字还没画完,忆容早乐不可支地抢了过来,“啪”一声把窗子合上了。承钰险些被碰到鼻子,气得直瞪眼,然后又微笑起来,一手倒拎着扇子,晃晃悠悠地,心里想道:寄柔的性子,原本是极娇羞怯懦的,不知道何时起,也这样大方起来,难道女子一旦要做了妇人,就会这样毫无顾忌了?一时觉得有些惋惜,一时又想这样也很好,胡思乱想着,就出门去了。 承钰一走,寄柔便将嫁衣脱了,交由望儿去收起来。忆容忆芳两个,仍是兴致盎然,同她说了一阵话,提起庆王府的寿宴,忆容说道:“今年也怪,停在王府门口的马车,比往年还要多好些,那条长龙,一直能排到镇淮桥去。我猜着,兴许有一半的人都是以贺寿为由来拜见那个良王的,他如今不就在庆王府里住着么?” 忆芳年幼,提起良王这样的武将,颇有几分憧憬,便说道:“听说良王这个人,出了名的温雅谦和,克己守礼,他现在尚在服孝,轻易也不会出来见客呀。” 忆容跟着傅夫人,耳濡目染的,哪里待见良王。闻言哼了一声,说:“惺惺作态。既这么的,他为什么不回北边去,非要在金陵赖着?我倒盼着他赶紧走,整日巷子里都被访客的车马塞满了,咱们的马车要出门,连路也没法走。下个月不是柔姐姐父母的忌日了?难道不得去庵里住几天?” 忆芳看了寄柔一眼,小声说道:“良王这个人,也不甚坏呀?柔姐姐的凤冠,还是他送的呢……” “什么凤冠?我看他是不安好心。”忆容说道,“前朝皇后戴的东西,又是旧的,怎么想都不大吉利。给我我还不要呢!”说完对着寄柔笑嘻嘻道,“柔姐姐,我这个人心直口快,你可别见怪!” 寄柔微微一笑,还没说话,外头走进一个罗夫人身边的仆妇来,三个人都停了话头,听那个仆妇说道:“柔姑娘,夫人说,叫你换身好衣裳,梳了头,她过会要领你出门呢。” 寄柔奇道:“夫人没说去哪吗?” “夫人说,去了就知道了。总之是个好去处。姑娘也别多问了,赶紧打扮起来吧。” 寄柔便不多问,叫望儿来挑衣裳,又重新匀脸梳头。忆容和忆芳两个也告辞离去了。不到一时三刻,寄柔准备停当了,跟着罗夫人,一直走到二院的角门处,有一顶轿子等着,两人便上了轿子,一路走着,只觉得外头人声鼎沸,欢声笑语的,寄柔便知道是出了府,走到了巷子上。因罗夫人那一副故作神秘的样子,寄柔也不去追问,自己用手指轻轻将窗扇推开一道缝,正要看出去,罗夫人便将窗扇一合,嗔怪地说:“外头人多眼杂的,别叫那些粗人冲撞了。” 寄柔便坐正了身子,笑道:“姨母今天是有什么喜事了?这么高兴?” “我何曾能有件喜事了?”罗夫人笑着说道,“倒是你上回绣的那个观音像,我叫人裱了给太妃送过去,听人说,太妃很是喜欢。” 寄柔心想:这绣像分明是嬷嬷绣的,在罗夫人口中,就成了她的功劳了!也不怕日后被人揭出来闹了笑话,只是这会看罗夫人沾沾自喜地,也不忍去提醒她了。两人才说了没两句话,就觉轿子一停,仿佛过了门槛,进了宅门,有几个仆妇,上来请人下轿,迎面就是一面喜鹊登枝的影壁。寄柔被罗夫人牵着手,被人领着,穿花拂柳地,也不知道过了多少道门槛,走了多少个游廊,到了一处面阔五间的院落,见房头上是琉璃瓦歇山顶,前面出廊,檐下施着五彩斗拱、苏式绘画,寄柔蓦地把脚步一停,眼睛直直地往那殿里看去。罗夫人这时方在她耳际低声笑道:“太妃喜欢那绣像,又听说是承钰没过门的媳妇绣的,因此传了懿旨,特地叫你来说话呢!” 第20章 珠帘几重〔十五〕 原来他那一张帖子,并非邀约,而是事先通知:今日要在庆王府和他见面了?深恨她这样日防夜防的,竟然糊里糊涂就来了王府。寄柔情不自禁地把手里的帕子攥紧了,垂首跟在罗夫人后头,进了正殿,只觉香风阵阵,环佩叮当,仿佛有许多人似的。因早有人来禀报过了,此时四座寂静,寄柔便跟着罗夫人,福了一福,“娘娘金安。” “起来起来!快让我看看!”太妃笑道,早有人牵着寄柔,把她的手送到了太妃面前。寄柔将她极快地打量了一眼,见太妃和徐母年纪相仿,也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妪了,只是那一双眸子,清亮异常,不沾半点烟火气。而在座的诸位,从太妃下手依次排到殿门口,皆是女眷。她心下稍定,对着太妃腼腆地一笑。太妃啧啧地夸赞道:“这样心灵手巧的孩子!也亏得是你这么个人,否则我还真想不出来金陵哪家的小姐配得上承钰。” 听她这话,果真是很疼承钰的。况且又是这么个温和高贵的老妇人,寄柔心里的抵触少了一些,见旁边有人送了椅子来,就摆在太妃下手,于是便温顺地坐了,依例答了几句话。只是太妃甚是喜欢顾绣,因此话里话外,总是不离那一副绣像,寄柔暗暗地叫苦,隔着人群,把和各府女眷混在一起的罗夫人接连看了好几眼,罗夫人却全无感知,只顾着攀谈。 这时却见一个年轻的公子和几个仆妇丫头拉拉扯扯地,硬是越过人群,走了上来,一边叫声“祖母”,眼睛却斜斜地,准确无误地往寄柔脸上看去,直把她的眉目看得清楚明白了,他那张白净的团团脸上才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容,大声说道:“原来这位就是‘柔妹妹’啊!” 听见“柔妹妹”三字,寄柔顿时笑容一凝,心里说不出的别扭,暗道:这定是庆王世子了,也不知道承钰整日都和他混说了些什么?便又气又羞地把身子一侧,躲过了宗海的视线。宗海追着看了两眼,见再瞧不见她的脸色了,暗叫可惜,遂笑着在太妃身边硬是挤着坐了,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四处乱瞄,手里捧着一盏茶,要吃不吃的,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太妃哪不知道他的心思,分明是好奇,特地来看承钰媳妇的。如今见寄柔被他窘得一张脸都快埋到胸前了,于是把宗海一推,笑着说道:“你越来越没规矩了!既闲的慌,就去找承钰玩去。这一向也不见他过来。” “父亲说,承钰快要成家了,如今又每日都在家苦读,预备要考个状元了!我再敢去勾搭他,父亲要打断我的腿呢。”宗海乐呵呵地说,脸上半点愧色也没有。 “可不是,人家承钰都要成家了,你呢?”太妃反问道。 宗海一听又是老话常谈,忙一气儿把茶喝尽,立起身来说道:“才想起来了––外头戏已经点好了,我特地来请祖母移驾去看戏的。你听,锣都敲起来了,单等老寿星了!” 太妃爽朗地笑道:“锣不等人,咱们这就走!”因寄柔的手还被她牵着没放,她一起身,寄柔也忙跟着站了起来,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往王府花园去了。进了戏楼,众人都围着太妃,众星捧月地坐了。戏班的人早等得心焦,见众人坐定,鼓板“咚锵”一响,紧跟着大锣小锣、胡琴月琴,六场通透,那金碧辉煌的戏台子上,就生旦齐上,粉墨登场了。 太妃一听起戏来,就是全神贯注。寄柔在她手边坐着,在那哼哼呀呀的唱腔中,放心地走起神来:陆宗沅那一夜的话,分明是说陆家要倾覆了,是为的什么呢?看太妃今天的神态,也没有什么不对。难道是陆宗沅随口胡诌的?可是何念秀又为什么还瞒着众人滞留在金陵呢?别云和何氏之间,又有什么事要那样讳莫如深的?这一团乱麻中,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寄柔两道眉毛蹙得紧紧的,手上无意识地把那一个茶盅捏着,忽听耳边一个极温和的声音道:“良王怎么没来呢?” 寄柔一震,立刻抬起眼来,却见太妃这句话并不是问她,而是对着一个丫头说的。那丫头便笑着答道:“王爷来过了,和几位大人们在外头看了会戏,说了会话,又走了。王爷说:娘娘看戏看得入迷,因此就不来请安了,免得打扰了你。” “这孩子倒是纯孝。比咱们世子是强的太多了。”太妃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声。 “世子也有世子的好,单论孝心,也不比别人差。”那丫头笑着安慰太妃,见寄柔手里那盏茶被她斜斜地捧着,已经倾倒了一半,便“哟”叫了一声,忙上来把茶盅接了过去,说道:“姑娘,你这裙子都湿透了。” 太妃一瞧,果见那天水碧的罗裙上,已经被茶水染的黄黄绿绿的一团了。便吩咐那丫头道:“你领姑娘去我那后殿,替她寻一条裙子换上。”寄柔这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听这话,忙告了罪,跟着那丫头退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戏楼,才走上穿山游廊,寄柔心里隐隐地不安,便扶着廊柱,用手在额前一扶,声音低低地说道:“我这会有些头疼了,也不必换衣裳,你就送我回徐府吧。太妃那里替我告个罪。” 那丫头一愣,问道:“罗夫人还在看戏呢,姑娘不等她一起走了吗?” “不等了,烦请你找人替我传句话。”寄柔一想到陆宗沅那张帖子,七个大字,耀武扬威地在眼前轮番交替地出现,心里就一阵阵的急跳,恨不得立即回到徐府去,于是匆忙地吩咐了丫头一句,就依照着来时的原路,一路走回进来时的那个角门上了。幸而近日王府里人物繁多,那些仆妇下人们看见了,没有来询问的。徐府的轿夫,也还在外头等着,一见寄柔出来,便先请她上轿,这回寄柔倒是长了个心眼,一程都透过车窗的缝隙盯着,见轿子从王府背后绕行,不过几步路功夫,就到了徐府的角门上,于是轻轻吁口气,总算安心下来。 走回罗夫人的院子里,因主人不在,丫头们都各自躲进耳房里去偷懒。寄柔走回房里,见四下静悄悄的,便叫了声望儿。过了半晌,望儿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只煮水的茶鼎。眨巴着眼睛看了寄柔一会,她如梦初醒似的,说道:“姑娘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寄柔逃命似的走了一路,早有气无力了,便说:“倒盏茶我吃。”等望儿送了茶来,一饮而尽,便往榻上去躺着了。 谁知这一觉睡得一梦沉酣,人事不省。等醒来时,见自己那一张楠木攒海棠花围的拔步床,竟然变成了罗汉床,头顶的刺绣金花纱帐也消失得全无踪影了。寄柔毛骨悚然,立时坐起,两眼湛湛地往南窗下看去。 见那张湘竹榻上盘膝而坐,正自己和自己对弈的人,不是陆宗沅是谁? 陆宗沅听到动静,便放下棋子走了过来,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个爆栗子,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现在可是机灵的很啊。” 寄柔身子往后一仰,捂着额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然而“你”、“我”了半晌,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索性不理会他了,自己扶着档板下床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兴许是睡得太久,肢体都不会动弹了,脑子里如笼罩了一层迷雾般,混混沌沌的。才走到地上,腿窝一弯,险些跪倒了。陆宗沅饶有兴致地看着,见她身子一晃,就要斜着倒下去,便一手放在腿弯下,拦腰一抱,送到湘竹榻上去,而后一手把棋盘掣出来,笑着说道:“‘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一句,简直是替我写的了。” 寄柔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何曾理会他都说了些什么,听见“夜半”那两个字,自然的心头一紧,忙举目往窗子外头看去,入眼尽是绰绰的草木黑影,檐下那两只大红的销纱灯笼,只照出方寸的光亮,好似万籁俱寂,唯有她和陆宗沅两个人还醒着了。寄柔努力克制住焦躁,哑声问道:“我睡了几个时辰了?” “我已经黑白易子两轮了,大概是到亥时了吧。”陆宗沅漫不经心道。 寄柔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咬着牙要起身,浑身酥酥软软的,全不听使唤,只得颓然地把身子往后一靠,闭着眼睛喃喃道:“你还是一样卑鄙无耻。” “你倒是比以前长进了。”陆宗沅拂去棋枰上震落的灯灰,目光在寄柔脸上一停,脸上微微的笑容便荡漾开了,“现在动辄这样大义凛然的,叫我想起原来你那个楚楚可怜的模样,甚是怀念呀。” 寄柔扯着嘴角讥诮地一笑,“你自己怀念就好了,做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地把我搬来搬去?” “你父亲麾下原本有两名亲信,一个叫做修文,一个叫做偃武。”陆宗沅忽然转换了话题,“跟着你离开真定的,是哪一个?月前石卿让帐下有个姓齐的人投奔,弓马娴熟,想必这个齐某是他们其中一个的化名了?” 寄柔听他这一问,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使劲把手一握,终于攒回了些许力气,然而还是迟钝,指甲刺进肉里,片刻之后才察觉到疼痛。一想到嬷嬷,简直后悔不迭,只得佯作镇定地讽刺他一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何不战场见真章?用不着在我这里旁敲侧击的。” 陆宗沅终于忍不住笑了,“我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还不清楚吗?” 寄柔这个当口,才觉身上一轻,二话不说,就火速地下榻要逃,迈出两步远,领子后头被人一拽,就跟一只风筝似的,轻飘飘地落在了湘竹榻上。眼见的陆宗沅那一片如云般洁白的袖子快触到自己的鼻尖了,下意识地就要惊呼,只是一想到自己身处何方,就把那一声咽了回去。 陆宗沅的身子在她上方停顿了片刻,才慢吞吞地把寄柔背后那一槛菱花扇推开大半,夜风“嗖”的蹿了进来,把身上的躁火平息了。他回眼一看,寄柔两手捂着脸,还僵硬地缩在那里。陆宗沅便在她下颌上捏了一记,轻笑着说:“你怕什么?我这会还在热孝,要是不巧你怀了妊,正好有人要抓住我的把柄了——再怎么着急,也等离开金陵再说呀。” 寄柔气得快把银牙咬碎,正要反驳,忽听陆宗沅对外头说道:“虞韶,我好像听见外头有人走过来了,你去看看。” 虞韶紧绷着声音答个“是”,就往外头去了。不到片刻,又走回来,说道:“徐府的冯小姐走丢了,这会徐府连着王府两府的人都打了灯笼,到处在找呢。只是没有公子的允许,不敢闯进清藻堂来。” “哦……”陆宗沅拖着长长地调子应了一声,“你叫那个领头的进来,我有话要交代他。” 须臾,隔着窗子,就看见虞韶领着一个徐府家丁的模样往檐下走来了。陆宗沅只觉袖子被人轻轻一拽,垂眸一看,寄柔那两只眼睛,被晶莹的水光润泽了一般,湿气氤氲着,一对睫毛,一齐颤抖,那副哀愁凄楚的神色,真是我见犹怜。他也有几分意动似的,凑到她耳边,低语道:“你还跟以前一样,一有事情相求,就眼泪汪汪的——可惜我不是虞韶,不吃这一套。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天生会蛊惑人的小狐狸。” 说完,见寄柔眼睛蓦地一睁,那两片水光,倏忽间就消失了,只余两团怒火。陆宗沅无声地一笑,坐正了身子,正好看见窗外那摇晃的人影子,便问道:“徐府的小姐走丢了,来我这里干什么?” “王爷息怒。”那人胆战心惊地说,“听太妃身边的丫头说,我们姑娘一早就自己回府去了,可是府里的丫头又说没回去。这会大家伙都急坏了,太妃说,让在园子里都找找,姑娘头回来,别走迷了道了。小民不敢惊扰王爷,只是来问一声,若是没见着人,我们还去别处找去。” 说完,等了少顷,不见陆宗沅回答,以为必定是被自己触怒了,慌得忙告了罪,就要退出去了。才走出几步,听见陆宗沅那一道十分无奈、迫不得已似的声音说道:“我这屋里倒是有一位小姐,好像是吃多了酒,走迷了道,刚好这里没人,就闯了进来,在我这卧榻上睡了半天了——她自己不醒,我也不好把人扔出去。想来就是你们家走丢的小姐了。” 那家丁“啊”地失声一叫,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了声:“多谢王爷……不扔之恩。” 陆宗沅被他逗乐了,清清嗓子,说道:“她到这会可还没醒呢。你去告知徐三公子,叫他来把人接回去吧——悄悄地,千万别声张,免得坏了你家姑娘的名声。” 那家丁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如踩云雾般地退出去了。 陆宗沅转过脸来,正对上寄柔那惊怒的目光,他怡然一笑,提醒她道:“冯小姐,这会你该赶紧装醉啦。” 第21章 珠帘几重(十六) 承钰这会,还领着五成兵马司的官兵大街小巷的找人。甫一听到消息,也顾不得通知徐府,马头一调转,就往庆王府疾驰而去。熟门熟路地,一直到了清藻堂,见虞韶冷冷清清地在堂外守着,周围丈许,连个下人的人影也不见。再一进屋,见寄柔脸颊红彤彤的,吐气如兰般在卧榻上酣睡。那个良王兴许是为了避嫌,早不知道回避到哪里去了。 承钰心神微定,上前去将寄柔横抱起来,走到门口,心不甘,情不愿地对虞韶说:“替我谢过你们王爷——另外,能否借一领斗篷?夜风太寒了。” 虞韶像一尊久经风雨的塑像般,面无表情地站着,对他的话半点反应也没有。承钰恼了,厉声说道:“你自己不舍得,去找你们王爷借!” 虞韶身子一转,走回屋内,再回来时,手里便多了一领半旧不新的鸦青棉绫的斗篷,往承钰怀中一落,恰好将寄柔那一张脸和大半的身形遮挡得严实。承钰道声谢,摸黑从清藻堂出来,走到园子中时,茫然四顾,心想:这会徐府里必定是灯火通明,夤夜喧闹,要避人耳目,还得走捷径回家。于是又低声下气地求虞韶来,架了一个梯子,自己先爬过去,然后由他把人再递过来,总算是安然无恙地到了绣楼上,又悄悄地叫了望儿来,叫她熬了一碗浓浓的酸枣葛花醒酒茶来,自己要喂,只是从来没做过这种服侍人的活,汤汤水水的都滴满了衣襟,承钰便气馁地把碗一放,对望儿说道:“你来。” 望儿接过碗来,慢慢喂了两匙。因为先头寄柔就搬去了罗夫人院子里,这会绣楼上无人居住,四下里鸦雀无声的,只听见银匙在瓷碗上不时碰的“叮叮”轻响。过了半晌,承钰眼看着望儿把药茶都喂完了,也不见寄柔醒来,便叮嘱望儿道:“你别说漏了嘴——就说是你们姑娘躲清静,自己在楼上睡的,你前头来找,没留意看。只是委屈你,恐怕要挨一顿打骂。” 望儿“哦”一声。承钰笑道:“好丫头,回头赏你。”然后又站在床边,定定地看了寄柔几眼,往楼下去了。 望儿遥望着他那个寂寥的背影,在灯下拖得长长的,一直往院子外头去了,心里倒有几分同情。呆看了一会,走回来查看寄柔的动静,却见她已经靠着床板,自己坐起来了。望儿心里一阵紧张,嗫嚅道:“姑娘……” 寄柔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过来。” 望儿挪着步子走过去,眼睛也不敢抬一下。才说了个“你”字,被寄柔狠狠掴了一掌。她那一掌,真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望儿捂着脸“噔噔”倒退几步,带到了脚凳,连银匙和碗,都滚在地上,“啪”的一声药碗摔个粉碎。望儿鼓着一双单纯的眼睛,慢慢地泪珠子就聚集起来,漫出了眼眶。 “是你跟夫人说我没回府的?”寄柔问道。 望儿擦了眼泪,乖乖地答道:“是。” “你还给我茶里下了药?” “是。” “你进徐府几年了?” “我十岁就来的,七年了。” 七年了……寄柔失神地看着这个憨憨傻傻的丫头,心想:七年前,我也才十岁,还在爹娘的膝下,每日里和丫头们掐花儿玩。那时候真定城还固若金汤,大梁国是歌舞升平。他怎么能从那么早的时候,就把探子安进定国公府里呢?自己口口声声说的要报仇,真有实现的那一天吗?她的眼神怅惘了,没来由吐出一句:“徐府犯了什么事?” “我、我也不知道。”望儿躲躲闪闪的。 寄柔脸色一冷,说道:“你滚吧。”望儿把摔在地上的碗渣子一个个捡起来,垂着头走出去了。寄柔精疲力竭地往床上一躺,合着眼睡了。 翌日,寄柔绝早就醒了,深知自己该去徐母、罗夫人等人那里去露个脸,只是身上懒懒的,全无精神,等到红日高照了,才梳洗停当,对着镜台,怔怔地看着自己那一张脸。从楼里到楼外,唯有檐下的鹦鹉在“呱呱”地叫着,因隔壁的寿酒已经摆完了,周遭有种异乎寻常的安静。 “姑娘,”望儿不敢进来,隔着门叫她,“大夫人来看你了。” 寄柔有些意外,说道:“请姨母进来。” 罗夫人一进来,便屏退左右。寄柔看着她那副郑重其事的模样,深知有异,索性也不开口,保持着微笑,只等罗夫人发话了。罗夫人也是犹犹豫豫的,在她对面落座,呷了两口茶,两眼古里古怪地把寄柔看上看下。终于说道:“柔姐,你这事做的有些欠妥呀。” 寄柔笑道:“姨母说的什么事?” “你……唉,”罗夫人把茶盖往茶碗上一扣,说道:“承钰这个孩子,虽然不大上进,跟别家的少爷公子比起来,已算是很不错了。良王虽好,奈何门第太高,再者,他如今又是孝期,那种事情,认不认还是两说,万一人家矢口否认,把错都推在你头上,你可怎么办呐?这不就两头落空了吗?” 寄柔表情凝滞了,好半晌,才说道:“姨母说的这话我不懂。” “怎么不懂?”罗夫人嗔道,“承钰倒是好面子,跟老太太说是你在绣楼上睡死了……可是,如今府里上下都传遍了,说有人昨夜在隔壁王府的清藻堂看见你了,从戏楼里出去后,一直到入夜,就没离开过!怪不得你昨天走得那么蹊跷。要说起来,良王倒真是极好的,年纪也合适,只是家里已经有正妃了,若是能做个侧妃,也比徐家的少奶奶强呀。” “姨母快别说了!”寄柔猛地立起身来,“下人说,是下人们不懂规矩,随口胡诌,我权当没听见。姨母也跟着来问我,是想让我以死明志吗?” 罗夫人吃了一惊,重重地把茶碗一撂,皱眉道:“柔姐,我特地来说这话,也是真心替你打算——早听说傅氏找和尚替你算过命,是要做王妃的,谁想要应验在良王身上了……”一边说着,禁不住转怒为喜,连那份责怪寄柔的心,也少了大半。 罗夫人那一连串的自言自语,好似一千只苍蝇,在耳朵里嗡嗡直响,寄柔心浮气躁,又不好当面和自己这位糊涂姨母撕破脸皮,只好一顿脚,快步走了出来。才一开门,正对上望儿那个忌惮的眼神。 “姑娘,”她蚊子叫似的说道:“二夫人请你去,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先送姨母回去吧。”寄柔烦躁地吩咐道,径直往傅夫人的住处来了。这一程,真如同行走在锋刃之上,步步滴血,寸寸锥心,自来了金陵后的三年时光,顿时烟消云散了。偃武不在,嬷嬷不在,连见喜也没了,唯余自己,要面对着流言蜚语,冰冷质疑。融融的畅风吹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寄柔一路不停脚,不管不顾地走着,到了傅夫人的门外,这一瞬,竟然前所未有的清醒起来。 “婶娘。”她撩起帘子,笑着叫了一声。 却见房里不止傅夫人,连徐母也在。那屏风背后气息攒动的,兴许连何氏、忆容和丫头们也在侧耳聆听?寄柔笑意不改,又唤了一声老太太,按着裙角悬着的禁步络子,不疾不徐地落座了。 “在香。”傅夫人脸色极寡淡,“把姑娘的庚帖取出来给她。” “我是犯了什么错,婶娘要退我的庚帖?”寄柔脸不红,心不跳,镇定自如地发问了. 傅夫人说道:“你不曾犯什么错,是我们徐家这个庙太小,装不下你这尊菩萨。” 寄柔徐徐点头,说道:“老太太,婶娘,你们别怪我脸皮子厚。莫名其妙地被退亲,足以毁了一个女人家的名节,总不能忍气吞声地就认了——寄柔上无父母,旁无兄弟,遇到这种事,没人替我出头,我只好自己出头了。就是闹到官府去,我也得问个清楚明白——也省的咱们徐府落个听信谗言的名声,是不是?” “去什么官府?”徐母恼怒地说道,一阵急咳上来,吐出几口痰液,丫头忙上来用痰盂接了,徐母揩了揩嘴,有气无力地说道:“柔姐,你是个聪明孩子,就是太聪明了,有些事情不该做,你偏要去做——你昨晚迷路去了良王的住处,是真醉呢,还是假醉?要是真醉,我们徐家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家,况且良王也都回避了,严格管束下人不许他们去乱说,也就过去了。可你要是假醉呢?你要攀高枝,我也真不好留你了。” 她一说完,一双久经风霜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看着寄柔。 寄柔哽咽地叫了声老太太,停了一停,强忍着泣声说道:“我昨天从王府出来,立即就回家来了。有轿夫作证。有人说我去了良王的住处,是哪个人?我要和他对质。” 徐母倒被她给问住了,要真的把流言的源头找到,那必定得牵扯到良王了。那一位现在心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又不敢去问。难道双方都心照不宣,把这事情遮掩下去?只是看傅氏的样子,到底对寄柔是深恶痛绝了,婆媳不和,以后定要家宅不宁了。再者,承钰心里,能不扎一根刺?想到承钰,对寄柔的怨气,又添一层。 思前想后的,也没个主意,徐母有意忽略了傅夫人焦灼的眼神,对寄柔说道:“你说的没错,事情真假对错,总得查个清楚。你不能蒙受不白之冤,我们徐家也不敢娶一个水性杨花的媳妇。庚帖先留着,你爹娘忌日也快到了,你去山上住几天,给他们念念经,自己也静静心吧。流言蜚语难听,我也是怕你留在府里听见了难受。” 寄柔见事情有了缓和,便把眼泪拭去,对着徐母深深福了一福,说道:“多谢老太太,我这就去收拾……” “老太太,太太,”一个丫头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描金匣子,“刚才王府来人,送了这一个匣子,说是请亲手转交柔姑娘。因姑娘不在那边院子里,所以丫头们就送到这里来了。” “打开看看是什么。”徐母疑惑地说道。 丫头将金扣搭一按,“啪”的一声轻响,匣子便自己弹开了。里头用杏子红的绫子铺垫着,上头静静躺了一只累丝嵌宝衔珠的小凤簪。傅夫人突然发出一声锐利刺耳的冷笑,“在香!去把望儿叫过来,我要问她,姑娘昨天去王府时,头上戴的是不是这一只簪子!” “不必了。”寄柔一步步走过去,看着匣子里的金簪,用玉白的手指抚了抚,拈起来别进发髻间,她极淡地笑了一下,“簪子是我昨天掉落了,到底是掉在戏楼里,还是清藻堂良王的住处,想必婶娘这会也不愿再去查了。还请把庚帖退还,我今天就要去庵里,当着菩萨的面,烧给我爹娘,寄柔这一辈子,自梳不嫁。” 她这一句,满含着怨气。徐母脸色微变,隔了一停,双目微阖,叹气道:“在香,给冯姑娘庚帖。” “柔姐姐!”忆容惊慌失措地从屏风后奔了出来,把寄柔的手一拉,对傅夫人急道:“娘,这事你还没和三哥哥商量呢!” 寄柔把手抽出来,对忆容微笑道:“三爷那里,我自会去同他解释。”说完,退后几步,对着徐母和傅夫人深深叩了几个头,便飘然而去了。 第22章 珠帘几重(十七) 寄柔走回院子里,废话不提,只叫望儿收拾行李,谁知道进门一看,望儿跟早有预料似的,提前已经将几个箱笼都理好了,脚下堆着一个青布包袱,正坐立不安地等着。寄柔苦到极点,反而笑起来,说道:“莫非你连出府的马车都叫人备好了?” 望儿垂下头,过一阵,把脑袋点一点。 寄柔摇一摇头,来到罗夫人处,同她也告了辞,只说要去山上住两天。罗夫人这时候的心里,真是喜也不是,悲也不是,暗暗地希望寄柔同承钰退了亲,跟了良王,又怕良王不认账,落个两头空。满腹的心事,哪里顾得上去看寄柔的神情是否有异。只叮嘱她早去早回,就送客出门了。 这时候,望儿早领着几个仆妇,手脚利落地把寄柔的行李送上马车了。寄柔空落落的一个人,在轩敞的室内久坐着,目光游移间,看见承钰的那一只玉笛,还在案头摆着,篾箩里还有几只她替他才做好的压金刺绣的荷包。寄柔把荷包拿起来,慢慢把线都拆了,里头填的朱砂雄黄,散落了一案,四溢的香气,逼得两只眼眶又胀又热。 “姑娘。”望儿又走进来,本意是要催促寄柔离府的,然而一看她那个伤心落魄的样子,禁不住也鼻子酸了,于是说道:“我先头没告诉你……三爷晌午就来了,说在园子里那个莲池边等你……也不知道他这会还在不在。” 寄柔拿起玉笛,一路走到莲池边上,远远地就看见承钰在石头上坐着,芳甸就在旁边守着,身子一低,似乎想挤在一个石头上坐着,忽的看见寄柔走来了,顿时僵住了,讪讪地往旁边一撤,叫道:“姑娘。” “你去忙吧,”寄柔说道,“我和三爷说几句话。” 芳甸身子一扭,还有些不想走似的,过了片刻,承钰沉郁地叫了声“柔妹妹”,才把脸一转,却见芳甸还在,登时骂道:“还不快滚?”芳甸在府里许多年,从来没见过承钰脸色这样难看的,便咬着嘴唇跑开了。承钰余怒未消,指了指身下的石头,说道:“柔妹妹,你过来坐。”见寄柔走了过来,正要落座,却忽然道:“慢着!”把自己垫着的那个狼皮褥子挪过来给了她,才没好气地说道:“坐吧。” “三爷……” “别叫我三爷,”承钰淡淡说道,“显得太生分了。你要是不愿意像原来那样叫我三哥,就叫名字吧。” 寄柔听他的语气,虽然生气,还不至于痛苦。因此也笑了,心想:承钰的心,向来是最宽的,否则怎能这样潇洒自在地过这二十年?估计退亲这事,在他那里,也就得过且过了。相比之下,倒显得自己泥足深陷了。遂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见芳甸刚才在你耳边嘀嘀咕咕的,想是又抓住了我什么把柄,要来跟你告密了?” 她这句话,本是玩笑,谁知承钰听了,竟然神情凝重地把头一点,说道:“这个丫头果然很有几分心眼——她不知道怎么的,打听到了当初在湖里打捞你的艄公,许了不少好处,艄公才跟她说:他不是在水里救得你,而是把你从一艘画舫上接到岸上去的,因画舫的主人许了重金,所以才扯了谎——”他沉思着,忽然讽刺地一笑,“想必他也不知道画舫的主人是位王爷,否则,就是换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说实话吧。” 寄柔无言以对,只好说道:“这个丫头三爷以后好好待她,她对你可是情根深种呢。” 承钰嘴一撇,“我若不是这徐府的三爷,还能有人对我情根深种吗?” “有的。” 承钰听了,沉默许久,终于把脸转过来了。那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里,丝毫笑意也没有了,眼角耷拉着,嘴唇干得起皮。背后湖水清波,鸳鸯成对,这穿了一袭云白软绸阔袖的长衫,真个衣阙飘飘,恍若神仙。世上有几人如他一般,生来就不知烦恼?也唯有如此,才生成这一颗珍贵的赤子之心吧?寄柔心里说不出的苦涩,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三爷,是我对不住你。” “你是对不住我,”承钰极力压制住怒火,很快地说道:“我第一次问你认不认识虞韶,你说不认识;第二次你被良王挟持到他的画舫上去,你依旧不说实话;第三回……”他脸一抽,难以启齿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自己乱走,是被逼去了清藻堂。你还是装作没事。寄柔,这前后三回,但凡你有一回相信我,把实情告诉我,也不至于被娘知道,气得要退亲了。” 寄柔怔了一回,声音飘忽地像立即要随风而去了,“三爷,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宁愿自己也不记得。”她说完,把玉笛往承钰脚边一放,就要走了。 走了两步,听见承钰还不甘心地在身后说道:“你先在山里住两天,等老太太和娘气都消了,我去接你。” 寄柔立住身子,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好”,就穿过后园那一片花海,带着满身被风吹落的残瓣,香气氤氲地出了徐府。 走到角门外头的巷子上,有一个陌生的车夫在车辕上坐着,擎了鞭子,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抽着,十分焦躁的样子。望儿也在车边张望,看见寄柔,便是一喜,扶着她上了车,车门才一开,和里头的人四目一对,寄柔握着布帘子的手,逐渐收紧了,却一言不发,进去坐下。冷淡地说道:“怎么是你?” “不是我还是谁?”虞韶神情自若,但是那双星眸,分明是闪着灼灼亮光的。“你再不出来,我只好直接杀进徐府里去抢人了。” 听到“抢人”这个词,寄柔就很不舒服地把嘴唇一抿,隔了一会,才说道:“急什么?难道你主子快要死了?” 虞韶若有还无地哼了一声,对车夫说道:“走吧。” 两匹良驹扬蹄飞奔起来,寄柔身子被晃得东倒西歪,心里又酸楚,禁不住把怀中那个包袱抱紧了,那一尊墨玉观音,贴在她的胸前,坚硬而冰凉,寄柔心里想道:娘,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忽听身后一阵呼喝声,又有兵刃撞击的“铿锵”直响,寄柔心绪一乱,忙在车窗上探出头去看,见不知从哪里奔出来几千几百的兵士,将徐府前后团团围了,有一个带刀的将领,“哐”的一脚将正门踢开,就气势汹汹地进去了。 寄柔失声惊叫道:“怎么回事?” “石卿让起兵造反了。”虞韶说道,“徐承萱勾结石卿让,协助愍王西窜,昨夜愍王在龙光门外被羽林卫击杀。”虞韶说完,看着寄柔,认真地问道:“皇上急诏,今天徐府就要抄家了,一旦定了谋逆大罪,男为奴,女为妓,你说,我能不杀进府里去抢人吗?” “承钰!”寄柔尖叫了一声,就要冲下车去,虞韶出手如电,立即将她的胳膊拽住了,他那一双习惯拉弓射箭的手,力大无比,像一对钳子,将她制得动弹不得。寄柔拼了命的挣扎,虞韶怕她跌下车,索性把她两只胳膊往腋下一夹,两条腿一按,八爪鱼似的死死抱住了。寄柔力气一泄,眼泪夺眶而出,一直顺着虞韶的脖子,流进他的衣领里去。他浑身一个颤栗,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劈头骂道:“别哭了!公子捞你一个出来,已经够难了!现在抓捕愍王余党的人满大街都是,你想喊得人尽皆知吗?” 顿了一顿,见她不闹腾了,虞韶松口气,依依不舍地把人放开,脸颊红红地冲着另外一边,心摇神驰的。过了一会,忍不住转过头来,见寄柔捂着嘴,无声地哽咽,颤抖地好像风中落叶。他试探着把袖子递了上去,见她不理会,便自作主张,替她轻轻擦了一擦,柔声安慰道:“别哭啦,徐家有什么好的?等你去了燕京……”说到这里,忽然睫毛一抖,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 这一驾马车,走街串巷,追风逐日似的,转眼到了驿站后门口,陆宗沅立在那匹夜照白旁边,手里拎着辔头,一下一下地在掌心里敲着。见着虞韶从马车里跳下来,他莞尔道:“我以为你真杀进徐家去了。” 虞韶忽然有一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含混答应了一声,问道:“咱们现在就走吗?” “走吧。”陆宗沅翻身上马,“现在羽林军全都去抓捕愍王余党了,城门守将不多,咱们驻扎在城外的五百精兵足以应付了。” 虞韶称是,把车夫轰开,自己跳上车辕,正要甩鞭,陆宗沅说道“不用”,驱马到了车前,对着车里的寄柔一伸手,寄柔哭了这半晌,眼皮都肿了,抬头时,刺目的阳光照得她眼睛一眯,神情亦是迷迷离离的。陆宗沅嘴角一弯,笑道:“更像小狐狸了。”不由分说,两手将她凌空一托,就从车上到了马上。然后将她放在身前,腰身一揽,回过头来对虞韶说道:“马车太慢,你也解一匹马下来。” 虞韶回过神来,解下一匹马,也翻身而上。三人两骑,一前一后地往城外疾驰而去。 自良王离开庆王府,又折往驿站,早有盯梢的人急报各个城门守将。因昨夜里愍王才被绞杀在龙光门,城头守卫愈发森严了,冷冽的锋刃在正午白花花的日头下,幽光闪烁,寒意侵人。又有数名兵丁,自旁边的秦淮河里汲了水来,冲洗着地上残余的斑斑血迹。 虞韶一马当先,奔到城门下,猛地一掣马缰,慢慢趋上前去。早有守兵擎了缨枪,上来喊话。虞韶勒住马缰,回头示意停在两三丈外的陆宗沅,“王爷要出城,速开城门。” “见过王爷!”城头守将早疾奔而来,远远就见了礼,堆起满脸笑容道:“王爷出城有何贵干?” 陆宗沅慢悠悠吐出几个字:“赏春踏青。” “王爷恕罪。”那守将赔笑道,“上头有令,王爷出城,须得有圣上亲笔御旨。您也知道,最近城里不大太平,王爷要出城赏春,还是请宫里拨一队羽林卫护驾为好。” 陆宗沅想了一想,宽宏大量说道:“既如此,就不为难你了。” 那守将千恩万谢地,看着陆宗沅对虞韶点了点头,两人策马徐徐后退,退出丈余,虞韶正对着城门大开的方向,将手指在嘴里打个呼哨。电光石火间,一阵乱箭如雨点般落了下来。多名守兵应声倒地,惨嚎不已,街上的百姓如海浪般一*地倒退,奔走逃散。“良王闯城门了!”剩余的守卫发出一阵山呼,一边鸣鼓示警,冲去关闭城门,虞韶一条乌鞭,凌空一甩,血花四溅,城外的良王亲卫早一拥而上,手起刀落,将城门口的残兵杀得落花流水。陆宗沅哈哈大笑,对虞韶说声“走”,便一振马缰,踩着满地的残臂断肢,往城外扬鞭而去。 这五百亲卫,在城外驻扎数月,早养得兵强马壮,浑身精力无处发泄。一路烟尘滚滚,不舍昼夜地狂奔了八百余里,及至过了黄河,羽林卫再鞭长莫及了,才停了下来,就地扎营过夜。 可怜寄柔一个柔弱女子,在马上颠簸了几个昼夜,两腿间磨得稀烂,都自己咬着牙上了药,然后便往地上那张熊皮褥子上一躺,睡死过去。睡到半夜,只觉身下又冷又硬,硌得骨头都酸了,这时想起徐府众人,连替他们痛心的余力都没有了。默默地躺了一时,把身子一翻,正见外头火光熊熊,两道人影,就投在帐子上,都是她已经极熟悉的,一个陆宗沅,一个虞韶了。 这两个人,兴许是快到自己的地界,说话也不甚忌讳了。虞韶说道:“离这里百里处,就有萧泽麾下的部众,这会朝廷八百里加急的诏令估计早在萧泽手里了。” “咱们已经扎营半天了,萧泽要是有意奉旨来抓我,早就来了。”陆宗沅毫不担心地笑道,“看来他也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个大人情,日后还有得还呢。” “石卿让一起兵,萧将军的人也得开拔去西南了。不知道他这回和石卿让谁胜谁负。”虞韶提起萧泽的语气,难免的多了几分敬重。 “愍王已死,帝祚断绝,石卿让这回起兵,只能是师出无名了。名不正,则言不顺,拖不了多久。”陆宗沅沉吟着,忽然语气变得不快,“那个姓何的女人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别云那里,也没能从徐承萱夫妇嘴里掏出信来,只怕这个女人也早逃出金陵了。” 虞韶耳尖,说完这一句,忽然听见帐子里窸窣轻响,立时把嘴巴闭紧了。回头一看,见寄柔裹着一袭披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火光映得分明,她那一张脸刷白,嘴唇惨淡无色,真是憔悴到了极点。虞韶看了几眼,把睫毛一垂,听见陆宗沅说道:“过来坐吧。”余光便看见寄柔的裙裾,在自己身侧散落开来了。他不由得身上一阵绷紧了,好似那一道泪痕,从胸膛上,一直滑了下去,所到之处,无不酥麻。 “公子。”他突然立起身来,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去睡了。” “去吧。”陆宗沅说道,等虞韶走开了,才用温和的语调对寄柔道:“睡不着?”他这种的温和,已经俨然和对虞韶、赵瑟等人说话时的语气一般无二了。寄柔听在耳里,心里想道:难道对他而言,我这会已经算是“自己人”了?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反感。她摇一摇头,问道:“那个姓何的女人……你们为什么要找她?” “还没有猜出来吗?”陆宗沅笑了,见寄柔满脸的迷惑,便坦率说道:“愍王被朝廷挟制,至今无后,所以徐承萱把自己的妻妹献给了愍王。不过愍王睡了她几晚后,就把她送出府了——我当时倒也不曾留意,后来想起来,兴许是她已经有孕了,所以愍王想要暗度陈仓,把她提前送去石卿让地盘上。只可惜愍王自己连金陵城都没有逃出去,就提前见阎王了。” 寄柔记起何念秀当初离开徐府时决绝的姿态,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打着那么一个主意……既然连陆宗沅也没找到她的下落,兴许她已经投奔石卿让了。怀着愍王的遗孤,也不知道她以后的路,是福是祸?可这不就是何念秀想要的吗?寄柔脸上浮起一丝微妙的笑容,喃喃道:“原来如此。” 这一夜,兴许都是累极了,陆宗沅并没有来骚扰她,分别在各自的帐子里歇息了。翌日一早,陆宗沅自己穿戴了,才一出帐子,看见虞韶笔直地立在外头,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连浓长的睫毛上都染着一团雾气,身上更是被夜露打得干一团,湿一团了。唯有目光,如同以往那般清澈坚定。 陆宗沅眸子一眯,问道:“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虞韶说道,“我想去萧将军帐下投军。” “你上回不是说不愿意去?” “我……改主意了。”虞韶把背一挺,那个神情,仿佛是说:陆宗沅要是不答应,他就在他帐子外头成年累月地守下去。 他这个倔强的脾气,陆宗沅是看了十几年,早了如指掌了。况且虞韶去投军,算是好事。于是很干脆地答应了,“你跟我进来,我写一封信给萧泽。既然是我良王府的人,再不济也得从校尉做起,总不能去当火头军吧?” 他说完,叫人拿了笔墨纸砚,在小几前盘膝而坐,提起笔来。虞韶在背后站了一阵,心绪千回百转,也顾不得去看陆宗沅信上都写了什么,便静悄悄地退了出来,一直走到寄柔的帐子外头,要去掀起帘子,手伸了出去,又缩回来。顿了一顿,隔着帐子对里头轻声说道:“我要走了。” 等了片刻,不见回音。他犹不甘心,说道:“马上就走,一刻也不耽误。” 仍是不听丝毫人声。虞韶满腔的热血,如遇到冰雪,骤然冷了。心里一酸,便一跺脚,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帐内只有寄柔一个,陈设十分简陋,因此一眼将所有尽收眼底。却见寄柔面前摆着一个小案,案上放着一尊漆黑如墨的观音像,端庄静穆,慈祥悲悯,举兰花指,垂眼俯视着滚滚红尘,亟亟凡人。寄柔对着观音深深拜了三拜,双手合十,嘴唇翕动着,也不知道念了句什么。 虞韶狐疑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拜菩萨呀,你没看见吗?”寄柔头也不回地说道,“今天是我爹娘的忌日。” “你刚才在菩萨跟前许愿了?许的什么愿呢?” 虞韶双脚仿佛粘在了地上,只想绞尽脑汁和她多说几句话,好把离开的那一刻推迟,多一刻也好,好让他把那道甜美柔润的声音,随便说的一句“保重”、“再会”甚而是一个“哦”字都可以,让他镌刻在脑海里,在以后的日子里随之入梦。 可让他失望的是,寄柔只是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第23章 一枝红艳(一) 入了伏之后,天是越发的长。正午的日头暴晒着,地上一层耀目的白光。院角一丛叶大如掌的芭蕉,原本是浓绿欲滴的,这会也仿佛陡然被抽走了精气,连叶边也蔫卷了起来。芭蕉下卧的两只散养的花猫,眼睛眯缝着昏昏欲睡。红杏举着一片才摘的荷叶遮在头顶,一路挑树荫里疾走,到廊檐下时,对身后的婆子说道:“东西放着,你走吧。”那婆子应声去了,红杏把地上那个竹编的小小箩筐捧在怀里,走进房中去了。 因丫头们都各自歇午觉去了,此时的房里鸦雀无声,玉色纱帐是挂起的。红杏从床上看到榻上,不见人影,便轻轻放下箩筐,从榻后绕进一间半室里去,里头的薰炉衣架,厢奁盥匜等物事,都已经被移走了,只余一套几榻与佛橱,上头供着一尊鎏金小佛。良王妃方氏就跪在几前,才把笔放下,手边是一沓子刚抄好的经书。 红杏叫声“娘娘”,方氏说道:“把这些经拿出去晾干。”自己轻轻吁口气,扶着腰走出来,一边盥手,看着红杏领着几个丫头把经书捧到外头,在廊檐下平平整整地摊开,拿几个砚台压实了,不叫风吹动,又留了一个小丫头守着赶猫。 方氏擦了手,看看日头,叫红杏道:“再去问问,王爷走到哪了。” 红杏笑道:“才刚我在外头的时候,碰见王府里来报信的人,说王爷才出府,到太阳落山才能到呢。” 方氏“嗯”一声,也不急了,说道:“那箩筐是装的是藕秧?拿来我看。” 红杏把箩筐捧到方氏脚下,笑着说道:“新摘的,嫩得一掐都是水。住在庄子上就有这么个好处,吃的瓜菜都比府里的新鲜。” 方氏往箩筐里看了,见果真很嫩,脸上便满意了。因刚才已洗过了手,就在一个杌子上坐了,亲手把藕秧的梗挨个掐了,反复洗濯。因方氏做这些事的时候,总不让旁人插手,因此红杏也只得守在旁边,左边放着铜盆,右边放着一个缠丝玛瑙盘子用来盛藕。 “娘娘的心也太实了,侍奉菩萨心诚,对王爷也心诚。”红杏说道,“其实叫几个心细的丫头来掐,也是一样的。你非得自己来,才养好的指甲,又得全剪了。再说,王爷还能吃得出来这是别人掐的?” “他吃不吃得出来,是他的事。我自己掐,是尽自己的心。王爷嘴挑,这么多年了,也就爱吃那么几个菜。如今又茹了几个月的素,嘴里苦淡,也就这个,甜丝丝的,还有些吃口。”方氏说着,慢慢地把一筐藕都洗好了,用帕子揩了手,又踱到门口去,瞧了瞧天,见日头红彤彤的,没有一丝儿云彩,离傍晚还有几个时辰。一时有些寥寥的,就叫红杏打扇,自己往床上一歪,也睡了过去。 睡到一半,身子被红杏晃得不停,方氏眼睛半合着,问道:“怎么了?” 红杏笑道:“王爷快到了!娘娘快起身吧!” “这么快?”方氏也是一懵,连忙起身了,靸着鞋走到镜台前一看,见睡得发髻松散,脂融粉褪,急的要不得。忙叫丫头来梳头,因还在孝期,也不必换衣裳了,才把粉涂了一半,听见院子里一阵笑声,说是良王已经到了,没奈何,只得拿一个湿手巾,把粉都擦去了,素了一张脸,笑着出来相迎。又想良王才下了马,身上有些汗气,遂领着丫头们捧了巾栉,亲自服侍良王盥洗。 良王随便洗了洗,抹了一把脸,面白鬓青的,成日间风里头雨里去的,毫无粗鲁相,还是那样闲雅自在。方氏看着他的侧脸,面上一阵微热,正在出神,忽觉鼻尖一凉,原来是良王将手巾扔进盆里时,溅了几个水珠子在脸上,她便一笑。良王在她脸上一看,也笑着说道:“没睡好?脸上怎么有点黄黄的?” 方氏一怔,送良王去榻上坐时,顺势在镜子里瞥了一眼,又往脸颊上一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兴许是苦夏,睡得不好。”顿了一顿,又幽幽地说道:“我比王爷还大一岁,今年二十七了,哪比得上人家十七岁的姑娘呢?” 论长相,方氏其实也算百里挑一,只是性子端肃,常年板着张脸,毫无女子娇态,这一两年,又添了些心事,眼神就不如幼时那样鲜活了。良王听她这话,竟然难得的有些拈酸吃醋的意思,也是意外,却只笑了一笑,把话岔开,“既然睡得不好,就回王府。丧事过了也有大半年了,你又在庄子上衣食素简地过了三个月,孝心尽够了。王妃老在外头住着,王府里的中馈没人理,也不是个事。” “王府里的事,有芷姐姐理着,我原本也不大插手的。”方氏说着,到底是和良王久别重逢,也高兴起来,往他对面一坐,指着后窗说道:“住在庄子上,也有些好处。瓜果都是新鲜的,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后头那个池子里还有青蛙咕咕地叫着,挺有些野趣。” “哦?”良王睫毛一扬,意有所指地笑道:“什么事惹得你睡不着了?” 方氏低着头,红了脸一笑,到底重面子,没把抱怨的话说出口。随即头一扭,对外头吩咐道:“王爷中午也没吃,这会就上菜吧。” 外头答应一声,红杏领着丫头们,流水似地往房里送了饭菜来,良王放眼一瞧,见都是些清淡利口的,怕是还顾忌着在孝期,半点荤腥也不见,最多不过是个虾饼鳗面,汤煨芽菜。良王便大觉无味,也不生气,只是好笑,心里想道:也不知道方阁老何等一个冬烘,养出的女儿都是这么一个拘泥的性子。整日茹素,怨不得脸黄了。于是随便用了两口,就放下筷来。方氏眼睛在桌上一逡巡,见都没怎么动,连那道自己亲手掐的藕秧,也只少了些许一点。方氏便不大自在,劝道:“王爷再用些饭?” “够了。”良王接过茶,漱了口,便起身了,“这一路走来,景致还好,我出去散散。” 说着,也不邀方氏同行,就拿了一柄墨竹骨扇,遮着太阳往外头走了。 方氏呆坐了一会,往外头一看,见金乌还未西沉,余热不散,这个当头,有什么好散的?心里怅怅的,叫人把那一桌饭菜都撤了,自己在镜台前坐着,心里想道:十年前刚成婚时,都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女,王爷对她,也是柔情蜜意,心无旁骛的,可惜那时候她面薄,又爱生气,凡事不肯低头。如今上了年纪,悔之晚矣。良王对她,却已经全然是面上情了。 这么想着,愁肠九转,一颗泪珠子,已经从眼角落下来了。红杏在旁边看着,旁递上帕子,劝解道:“王爷特地来看你,你怎么还哭呢?” “他哪是来看我的?”方氏用手巾捂着眼睛,越说越为自己委屈,哽咽着说道:“说的话加起来还不到十句,就赶忙往外头去了……你刚才从外头取藕回来的,那个姓冯的女人是不是也在外头呢?” 红杏哪敢承认,忙说“不在”,又道:“你这是何必呢?王爷惦记着她,也是一时贪新鲜。外八路的女人,没名没分的,眼看王爷这三年都不好纳人,她最多也就混个暖寝丫头,三年过了,王爷的劲儿也早过了。你是王妃,看她不顺眼,就撵出去,犯不着自己生气、” 方氏听着,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遂擦了泪,一边对着镜子重新匀脸,嘴上说道:“我原本也是为着王爷好,所以才把她从王府里带出来,免得爷们整日里眼睛看着,心里发馋,万一出了什么不体面的事,王爷还不给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了?这会看着,王爷是怨我了,早知如此,就不费这个事了。” 这话说的,好似她有多宽宏大量,分明是见良王从外头带了个侍妾回来,心里发酸,才找了个借口把人弄到庄子上来的。红杏也觉好笑,她这些日子在乡间住着,也觉无聊,正巴不得早点回王府去,遂连声说道:“可不是。依我看,还不如这次就和王爷一起家去吧,男人都是,越得不到越想要,等整日里面对面坐着,就不稀罕了。” “也许是这样。”方氏琢磨着,突然想起来了,忙推红杏道:“你也跟出去看看,看王爷和她在外头干嘛呢。” 红杏见推诿不得,只得苦着脸往日头下去找人了。 陆宗沅出了别院,谁也不让跟着,独自往庄头那一片莲湖走去。方才他在马上,看得十分确凿,分明是寄柔在湖边坐着,然而这会不像刚才那样居高临下,绕着湖走了一转,竟然半个人影也不见了。满眼都是密密匝匝的荷叶,绿浪翻卷,花立叶间,说不出的清爽怡人。于是倒不急着找人了,兴兴头头地看了一阵荷花,忽听一阵水声潺潺,歌声细细,便循声走了过去,拨开荷叶一看,见一个穿着松绿罗裙的窈窕身影,背对着人,正在水里揉衣裳。那一缕柔顺的青丝,险险地垂在水面上,正好把玲珑的鼻眼给遮住了。 陆宗沅便失笑了,心想:她穿着这么一身衣裳,又不露脸,隐身在荷叶间,谁寻得见?又有心要听她唱的什么,遂用手把那支荷叶拨着,也不出声,只静心聆听,听得冯寄柔那一道甜润的声音唱道:“一对乌背鲫鱼在荷花池里做鸳鸯,吃个黑鱼游来赶散子场。只有个油嘴条在搭团团里看,鳜鱼肚里气膨膨。小阿姐儿随人上落像个一扇篷,拿着紧处弗放松,去时罗管回头日,眼前且使尽子一帆风……” 她“咦”一声,嘴里的歌儿戛然而止,脑袋往前一探,见一只乌头胖鱼尾巴一甩,吐了几个泡泡游来了,于是她抬起一只玉似的脚,往乌头鱼的方向一踢水,说道:“走开走开!” 陆宗沅忍不住笑出声,手中的荷叶一松,正好打在寄柔的背上,她吃了一惊,忙回身一看,又低下头去,把衣裳展开,在水里轻轻一荡,如一团红云似的飘浮开了。 陆宗沅笑道:“嗯……什么是‘小阿姐随人上落像个一扇篷’?” 寄柔手里胡乱搓着衣裳,心里也思索了一番。没有个答案,只是这歌是她幼时曾听壁脚,听见娘对着爹唱的,如今虽然看不见陆宗沅的神色,然而他那个轻佻的语气,分明没有好意。她恨不得把舌头咬了,红着脸低头不语。陆宗沅看她窘得鼻尖都冒汗了,便暂且放过她一马,随口说道:“这是南边的歌,谁教你唱的?你那个嬷嬷?” 寄柔摇一摇头,没有说话。正愣神时,脚边那个木盆已经随水飘走了,她下意识地“哎呀”一声,陆宗沅眼疾手快,扇柄一探,将它勾了回来,放在了岸边,说道:“怎么不叫丫头来洗?” 寄柔这才想起她盆里放的都是贴身的小衣,怕被他看见了,便遮遮掩掩地把盆往自己身后一挡,咬着嘴唇说道:“我自己就是丫头……” 陆宗沅看她一眼,忽的笑了,附在耳边低语道:“你不想当丫头,想当什么?” “什么都不想当!”寄柔胡乱答了一句,把盆抱在怀里,拔脚就跑。那一双裤管还挽在腿上,雪白的肌肤在眼前一晃,就不见了,陆宗沅笑了一回,也慢悠悠地跟了上去。却见寄柔跑的太急,和一个门里的丫头撞了个满怀,那丫头鼻子上几点俏丽的白麻子,不就是方氏那个丫头红杏?陆宗沅哼了一声,也不揭穿,就把寄柔从领子上一拎,等她站稳了,才自己摇着扇子径自进院子里去了。 第24章 一枝红艳(二) 良王妃既然打定了主意,索性当时就把事情同良王提了一提,良王自然毫无异议,于是这一行人,又累累赘赘的,带了丫头仆妇,驱车往良王府来。时已入黄昏,良王才下了马,被赵瑟迎着,径直往延润堂去了。良王妃自回了寝殿,看着丫头们安置坐褥,洒扫涤尘。这时见红杏领着一个仆妇走了进来,问道:“芷姑娘问,王爷带回来那位姑娘如何安置?” 方氏把茶盅一放,笑着说道:“这个小事,芷姐姐安排就好了。” “芷姑娘说,人是王爷亲自带回来的,她也不好随意安置,还请王妃娘娘去请王爷示下。” 方氏咀嚼着茶梗,心里想道:汀芷代理王府中馈也有多年了,放在别人身上,早不知道霸道到哪里去了,偏她还是这样谨慎,怨不得能讨太妃喜欢。这么想着,就说道:“等我去问过王爷。”于是换过衣裳,在镜子前后照了照,掠了掠鬓发,就往延润堂来了。 因延润堂前殿是群臣谒见之所,后殿才被用来日常承职,方氏过了穿廊,到了后殿,见那回纹窗棂栏杆连着的前檐上,左右两列带刀侍卫肃立着,偌大的院子,鸦雀无声,连个丫头的影也不见。方氏心知这延润堂自来是王府里的禁地,良王亦是十分忌讳女眷过问外事,于是迟疑着不敢再走,红杏在后头怂恿道:“娘娘,你也是为了冯姑娘的事——不正好是个机会探探王爷的口风?” 方氏深以为然,于是不顾侍卫的阻拦,硬是闯了进去。正见良王和赵瑟两人说话。良王见着她,毫无异色,把一纸文书往案上一放,说道:“有事遣人带个话即可,何必自个儿跑来跑去的,也不嫌累?” 他的语气,近乎怜惜,方氏心里一喜,语气里就带了几分娇嗔,“那自然有要紧的事么……芷姐姐问,那位冯姑娘怎么安置呢?” 良王“嗯”一声,随口说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自己定了就是了。不必来问我。” 方氏心里,越发地心花怒放了,于是满脸笑意,很想再和良王说些什么,眼睛一睃,见良王在书案背后坐着,案的侧首,又有一把交椅,于是试探着走了过去,正要落座,腰才弯到一半,听见良王说道:“还有什么事?” 方氏身子便僵了半截,坐也不敢坐,立又没面子。眼睛往良王脸上一瞧,见他虽然是微笑着的,然而那微笑的神气下头,隐约有丝不耐,她便满心的欢喜复化作了怨怼,拿帕子掖了掖鼻子,闷声说道:“也没什么事。”冲良王福了一福,就急急地走出去了。 红杏还在那院子里远远地翘首盼着,见方氏一边抹着眼睛,走了过来,就知道是又哭了,忙上去把人接住,问道:“怎么,王爷说要纳她?难道要抬举她做个侧妃?” “哪里能够呢。”方氏说着,眼睛冲那金光闪耀的琉璃瓦顶回看了一阵,幽怨地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替自己,还是替冯寄柔,“咱们这位王爷,心是最冷的。世上哪有一个女人能叫他放在心上呢?” 红杏不解,问道:“那冯姑娘的事,到底怎么说呢?” “王爷叫我自己看着办。”方氏沉吟着,往四周一逡巡,指着延润堂背后那一排盝顶房说道:“我倒想起来了,原来那房子里也是住人的,后来这前后两殿用作了延润堂,常有外官来来往往的,她们为避嫌,就陆续搬走了。好好的房子,空了几年了。那个冯姑娘,王爷不是极看重她吗?一路从金陵到燕京,都是同乘的一骑,索性就叫她住这里来吧,离王爷近点,也好说话。” 红杏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心道:这是怎么的,想一出,是一出!才千方百计地把人和王爷分开来,这一会又要故作大方往一起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后悔了。于是忍笑说了一句:“娘娘说的是——只是看她那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别叫那些侍卫给惊着了。” 两人说着话,回了寝殿,才走在院子里,看见另外一个丫头白露在檐下挤眉弄眼,一边叫着娘娘,走上来附耳说道:“冯姑娘来了,在阁子里等着呢。” 方氏“哦”一声,一边琢磨着冯寄柔的来意,走到阁子外头,叫丫头撩起竹帘,便跨进门去,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的住处,我已看好了,就在延润堂背后那一排盝顶房,正房厢房,加起来也有七八间,我看你随身物件也不多,该是够住了吧?” 虽然是询问,实际上语气已经十分作准了。寄柔知道违抗不得,只得道了谢,等方氏落了座,双膝一弯,就着冰凉的地跪了下来,方氏“哎”一身,作势要拦,伸了伸手,见她意态坚决,也就罢了,只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寄柔道:“娘娘,让我给你做个丫头吧。”说着,把脸一扬,一双眼睛,楚楚地对着方氏。她这一双妙目,总是蕴含着满池的春水,动不动就要哭似的,盈盈的柔波中,没有半点的烟火气。扶在自己膝头的两个手腕,玲珑剔透的,真像个玉做的人儿。这么个姑娘,谁人不爱呢?就连她自个儿,亲眼看着王爷把她从马上抱下来时,心里都不是嫉妒,而是羡慕。王爷常年在外头奔波劳累,放这么一朵解语花在身边,也可聊以慰藉了吧?方氏这么想着,便俯下身把她的手一握,笑着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王府里,丫头是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没有哪个能被王爷正眼瞧一眼的。要是叫你当了丫头,岂不是委屈你?王爷也要怪我了。” 方氏人倒不坏,说这话也算有几分真心实意。寄柔眼睛一眨,那清泪就顺势而下了。她把脸往方氏膝头一挨,抽噎着说道:“娘娘,我有话想跟你说,可是又不敢说……” 方氏听她这话,仿佛大有深意似的,遂冲着红杏白露使个眼色,叫她们都带着丫头下去了,然后才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有什么委屈,都说吧。王爷是男人,心粗,你说给我听,兴许还能帮你想个主意。” 寄柔便把眼泪一抹,肩膀一抽一抽地说道:“我……我不想跟着王爷,我在金陵时,曾经许过人家,婚期临近时,他们家犯了事,全家都遭难了,因此我早在菩萨跟前发过誓,这一辈子不嫁人。王爷那里,我早求了好几回……如今只好求娘娘做主了。” 方氏微微吃了一惊,着实是没想到,她的身上,还有这么一桩故事。原本在方氏看来,这天下有哪个女子能不心属良王呢?他那么和气雅致,生得又那么好,还是个王爷!于是对寄柔的话,难免有三分怀疑,只是看她的神情,又是半点不掺假。于是犹犹豫豫地,把寄柔的头发抚摸着,说道:“你……唉,你和王爷都这样了,哪还能想着别人呢?” 寄柔一边摇头,泪珠子就滚落了,她哽着嗓子一再说道:“我不嫁人。” 方氏见她这个执着的样子,简直有几分傻气,顿时便释然了,心想:到底年轻,又经了那么大的事,心里还糊涂着呢!不管她是真心假意,既然把这话说出了口,日后想再反悔,还得思量思量,况且看王爷,对她也不是很上心似的——一时间,连日来的愁思全都烟消云散了,于是亲自把寄柔拉了起来,把手巾打湿了递给她,笑着说道:“说这些孩子话——你就是想嫁,这一时半会的也嫁不了哇!且得等着呢。你要真不愿意,就听我的话,安分等着,等过了这一阵,王爷要出门了,我就做主放你出去,回金陵也好,寻个本地人家也好,总之都不留你,你看好不好?” 寄柔用帕子按着眼角,顿时破涕为笑,连连点头。 方氏唏嘘不已,心里把良王腹诽了一通:男人就是这样霸道,看人家生得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抢了回来,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堂堂的良王,还少得了女人吗?犯得着这样逼人的?于是对着寄柔,就多了几分同情,说道:“只是这会,你还得再委屈几天,王爷那个人,别看整日笑模笑样的,其实凶着呢,就是个‘玉面阎罗’!你也别把他惹急了,且安心在王府里住着,最多一年半载就能走。” 寄柔听方氏说起良王,埋怨中带着亲昵,贬斥中不掩自豪,心里便是一阵阵的冷笑,待到脸上,就化作了感激涕零,招惹的方氏连誓言都下了,保证准她离开王府,她复跪下磕了几个头,辞别了方氏,走出寝殿,正看见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在那睚眦欲裂的兽脊背后,忽然地沉下去了,暮色四合,头顶的浑金藻井,也褪去了绚丽,变得晦暗无色。这一座王城,如夜里蛰伏的兽,伺机要将她吞噬了。她浑身一个激灵,寒意上涌,双手抱着臂膀,匆匆地往外走去了,走了两步,才猛然想起来,她还不知道方氏说的那一排盝顶房在哪里。 正犯难时,一个提着羊角灯的小丫头赶了上来,说道:“冯姑娘,我领你去住处。”寄柔道了谢,两个人前后走着,寄柔是一径的沉默,这小丫头兀自解释道:“刚才红杏姐姐就说,让我给你指路,不过因为茂哥又走丢了,大家伙都急着找人,因此忙忙乱乱的,把这件事就给忘了。” “茂哥?”寄柔慢慢地说着,“是王府的小世子吗?” “不是世子,也快了!我们娘娘膝下,就这么一个哥儿,今年八岁了,再过两年,保准要封世子的。” 寄柔眼睛看着面前笔直的巷道,由宽至窄,遥遥无尽头似的延伸下去,她心事重重的,随口问道:“既然身份这么贵重,怎么没有嬷嬷跟着,动不动就叫他走丢了?” “嬷嬷跟着,也没他跑得快呀。一不留神,就不见了。”丫头说道,“因为王爷总不在王府里,一年到头,和他也见不到几面。王妃又严苛,整日里逼着他读书写字,所以那个脾气,也怪得很!又怕生,又不爱搭理人。”这个丫头,大概也是因为茂哥时常走丢而挨过罚,因此一提起来,就有满腹的怨气,不停地说了一路,冷不丁“咦”一声,叫道:“茂哥!” 寄柔也跟着把脚一刹,看见那丫头扔下羊角灯,往那一段朱墙黄瓦前走去,墙上的镂空花窗里,有一双小手扒着,一对漆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往寄柔这个方向看着。甫听到丫头的喊声,他好似受了惊吓,手放开花窗,掉头就跑了。跑了几丈远,到了一丛凤仙花旁边,又隔着花影回望,用那个怯生生的表情将寄柔看了一眼,顺手掐了一把花跑开了。 那个丫头急着要把茂哥找回来,顺手把羊角灯往寄柔手里一塞,说道:“你就往延润堂走,延润堂后殿左手,就是一排盝顶房。延润堂好找的很,有侍卫带着刀的就是了。” 寄柔立着看了一阵,见茂哥和那个丫头你追我赶地都跑得不见了,才举着灯,往延润堂的方向去了。 这个延润堂,果真是显眼得很,因为整个王府里,就只有这么一处地方是灯火通明的,还未走近,闻得那一片肃静,就知道是个闲人禁入的地方了。寄柔借着后殿的光,沿墙走着,才走到角门上,看见一个人影,就倚在门边,左右张望着,忽然就高兴地叫了一声:“姑娘!” 寄柔有些不敢相信似的,轻唤道:“望儿?” “是我呀,姑娘。”望儿从灯影下走过来,激动地说道。 寄柔乍一见到她,还有几分惊讶,待回过神来,想道:有个熟人,总比没有的好,尽管这整个良王府,不管熟或不熟,全都是良王的人。于是对望儿笑了一笑。望儿却想起了在徐府的事,渐渐地把头低下来,也没话了,两个人沉默着进了屋子。这一排房子,想是历代良王办公后的燕居之处,自成一院,有角门通往延润堂后殿。正房空置着,设了地屏宝座。两边各有四五间厢房,寄柔进来的这一间东室,古琴悬画、香药玩器,已全都布置妥当了。其情景一如往昔在徐府的时候。只是从宅门,到了侯门,庭院越发的深了。 望儿在旁边看着,见寄柔眼神飘忽,心知是想起了徐府旧事,她也不敢多话,只安静地服侍寄柔梳洗了,待她进了帐子,才不失时机地说道:“姑娘,王爷对你多好呀!他是怕你在王府里不认识人,因此特地叫我来燕京的!” 寄柔笑道:“是王爷跟你说的呢,还是你自己猜的?” 望儿赧然地一笑,说道:“是……我自己猜的。”说完,见寄柔脸上那个表情,实在不是高兴的样子,遂悻悻地把玉钩一解,正要落帐,见寄柔又拥着绫被坐了起来,转过脸问她:“徐府这会怎么样了?” 望儿早料到有此一问,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定了谋逆。女的都被送了教坊,男的十五岁以上都被判了杀头……”才说着,见寄柔那张脸都欲哭无泪了,忙又补了一句,“三爷!三爷没死成。那天抄家后他就不在府里了,反正一直没找到人!” 寄柔颤颤地吐了一口气,说道:“嗯,我知道了。”然后自己双手把帐子一合,将脸埋在枕头里,压抑着悲鸣,无声哽咽了一场。 第25章 一枝红艳(三) 这时赵瑟也在延润堂里,把徐府的后事同陆宗沅说了个七七八八,说到徐承钰失踪一事,赵瑟那个神情,很有些愤愤,同陆宗沅说道:“这件事,必定是庆王世子的手笔,徐家谋逆之事,先头庆王爷那里不也得了信吗?兴许就传到世子耳中了。” “十有八|九是他。”陆宗沅颔首道,“宗海这个人百无一用,唯有重情这么一桩好处。” 赵瑟还惦记着和承钰那件旧的公案,便急道:“那王爷就这样放过徐三了?” “穷寇莫追。”陆宗沅毫不在意地说道,“我和他无冤无仇的,费那个事情做什么?任他去吧。” 赵瑟有些失望,只能答了一声是。正要退下,冷不丁听见陆宗沅一声冷笑,忙站住了,正见陆宗沅手腕一扬,手上的一页信笺飘然落在了地上。然后手扶着额头,无限烦恼状。赵瑟暗自的好奇,见陆宗沅的表情也不甚严肃,就上前将信笺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了,“咦”一声,“就为着别人睡了一个抢来的女人,他就将人杀了?听说萧将军治军甚严,不会让他偿命吧?” 陆宗沅摇头道:“萧泽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因此才特意手书一封,问我该重罚还是轻罚。”他一边沉吟,指节在案上“驾驾”叩了两下,说道:“你替我回信给萧泽。” 赵瑟答应一声,忙于地上盘膝而坐,面前放着一个脚凳,提起笔来,等待陆宗沅吩咐。 陆宗沅说道:“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但是大战在即,乍见血光,恐怕动摇军心。虞韶那里,重重罚他一百军棍,若是挨下来了,就继续去打仗。挨不下来,就把尸首给我抬回来。” 赵瑟听他那末了一句,很有些疾言厉色的味道。心里一个咯噔,忙刷刷几笔,草草成文,将信封好。再往窗纸上一看,见夜色黧黑,已经万籁俱寂了,因想到傍晚是亲眼看着陆宗沅带着冯寄柔一起回来的,恐怕今晚再这样不识相地拖着他,难免有被轰出去的危险,于是嘿嘿一笑,说道:“那……属下告辞了,王爷也早点歇着……” “回来。”陆宗沅一声把他喝了回来,然后睨他一眼,说道:“刺杀老王爷,将你重伤的人,石卿让那边的人已经传了消息回来,是一个叫做偃武的,现在已经做了石卿让心腹。你要报仇,冤有头,债有主,找他就是,不要再跟个疯狗似的见人就咬。” 赵瑟浑身一震,全然不顾陆宗沅话中的警告之意,因为激动,那双细长的眼睛都瞪圆了,“王爷,此仇我非报不可!” “你有肺疾,上不了战场。况且他的身手远在你之上。”陆宗沅淡淡地说道,“对付这种阴险小人,不必光明正大地硬碰硬,我自然有办法叫石卿让把他乖乖交出来……这件事容后再议。上个月原蓟辽总督被迁往湖广,新来的这一个,你先去把他的底摸一摸,叫……”他想了一想,“叫程崧先去拜会他一次。” “是。”赵瑟应了一声,见陆宗沅以手扶额,两眼盯着面前那一纸蓟辽总督调令,眉头越锁越紧,心知此时不是触他霉头的时候,于是秉着呼吸,悄悄退了出来,也不敢走远了,就在外头那一个禅椅上盘膝而坐,打了一回盹。再一睁眼时,见窗纸麻麻亮的,立时跳了起来,揉了揉酸痛的四肢,却见陆宗沅已经自己熄了灯,大步走了出来。赵瑟忙紧紧跟随,一叠声问道:“王爷一夜没睡?这会是要先洗漱?先用饭,还是先打个盹?” 陆宗沅不理他,一直走出后殿,忽然停住脚步,听了一阵,说道:“后头新住了人?” 赵瑟也早听见了,是丫头们早起说话,叽叽喳喳的,往日里陆宗沅在此,从来都是寂静无声的,骤然被这么一喧闹,赵瑟不安地正要开口,却见陆宗沅忽然展颜一笑,也不继续往前走,而是折身往殿后去了。赵瑟跟了两步,走到门里,看见那檐下一个掩着嘴打哈欠的丫头,不是望儿是谁?心里顿时醒悟了,因为还记得自己挟持冯寄柔的事情,心里生怯,于是往后一退,踩在门槛上不动了。 陆宗沅一路在满院丫头的福礼中走进房里去,一挥手,连房中的望儿都退了下去,寄柔还懵懂地坐在镜台前,满头青丝如黑缎一般从肩头垂到地上,在微曦的晨光中闪着幽暗的亮泽。她抬手举着犀角梳,宽宽的袖子滑到了肘部,余下的那截皓腕,欺霜赛雪,连着映在菱花镜里的脸颊和脖颈,笼笼统统,层层叠叠的,都成了一团雪白。里头偶见红蕊,正是两片不点而朱的樱唇。 陆宗沅熬一整夜后的疲惫一扫而空,笑着上前,正见那一只犀角梳落在地上,踩在靴底,“啪”一声断了,他哪管那许多,把人拦腰一抱,就扔上了床,正是帷幄里生香,绫被里堆雪。寄柔也不过是晨起,兜肚外头一件薄薄的银蓝纱衫子,四只手乱扯,真是捉襟见肘。才护住小衣,衫子就不翼而飞了,陆宗沅一手握住她双腕,才往头顶一放,说道:“‘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比起你的‘小阿姐一扇篷’又如何?” 寄柔急着说道:“王爷一晚上没睡,这会得睡觉养养精神了。” 陆宗沅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一晚上没睡?” 寄柔道:“那个窗纸,一晚上都是莹莹亮的。” “那你岂不是也一晚上没睡?柔儿心里在烦恼什么,嗯?”陆宗沅笑盈盈地说着,只觉手下那个绣枕,还有些湿气未散,便微笑道,“听说徐三公子被斩立决,所以哭了一夜?” 寄柔把脸一偏,两个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似的,密密的睫毛,把眸子都遮住了。只余满头的青丝,铺了整个绣枕,她梦呓似的说了一句:“徐家大夫人是我嫡亲的姨母,难道我该高兴吗?” 陆宗沅一手撑在绫被上,从后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见她既不反抗,又不迎合,只是装睡,顿觉索然无味,况且熬了一整晚,也确实是疲惫至极,刚才不觉得,这会脑袋一沾床,竟然睡意沉沉,也不管她,自己合目睡去。 待到那一道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缓慢了,寄柔把身子转过来,在他脸上看了半晌,叫道:“王爷?”陆宗沅只是没有反应,睡得眉目舒展。她大气也不敢出,按住了砰砰跳的胸口,慢慢坐起来,又叫了一声,仍是不答。踌躇片刻,才把一只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又猛然一攥,指甲入肉,浑身的冷汗。 原来陆宗沅那双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两眼清亮,何来半分睡意? 他把身子冲着床内一转,淡淡地说道:“我睡觉浅得很,你最好一点动静都不要有。” “是。”寄柔细软的声音应了一声,背对着他悄没声地躺下来,盯着地上那半只断裂的犀角梳,呼吸渐轻。 这样像个木偶人般,纹丝不动地躺了良久,寄柔只觉得芒刺在背,哪来半分睡意。于是轻手轻脚地下得床来,梳头换衣后,往良王妃的寝殿来了。时近正午,外头燥热,良王妃那个寝殿,却是廊阔檐深,凉风习习。寄柔走进阁子里,看见门窗半掩,外头几个丫头横七竖八地倒在床上打盹,方氏也歪在竹榻上,脚边两个丫头红杏和白露一边做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一见寄柔进来,方氏把身子一正,叫红杏去拿个杌子来给寄柔坐。 “娘娘别忙,我也不要杌子,就在这脚凳上坐吧。”寄柔忙把红杏也制止了,自己在方氏脚边坐了,从那半掩的纱窗看出去,正是前梧后竹,清凉怡人,身上穿的那一件薄衫,反而有些寒津津的。她在胳膊上搓了搓,冲白露手上一看,是个黄底黑线的布兜兜,寄柔笑着说道:“做的是个小布老虎吧?” “是呢,给茂哥做的。”方氏提起茂哥,脸上的笑意便越发深了。 寄柔也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恰外头有丫头来,说送了供完佛的波罗蜜来,白露把篾箩一放,走出去了。寄柔便把那个未完成的兜兜拿在手上,反复看了看,在篾箩里找了一根黑线,一根金线,两个搓在一起,穿针走线,给老虎嘴边缝了几道金灿灿的须子。又从手边的花瓶里掐了几朵桅子兰,往里头一填,便缝合起来。 方氏女红上只是寥寥,因此在旁边看得简直眼花缭乱,不由笑道:“茂哥就爱掐个花儿,现在你给他弄个香喷喷的布老虎,他定要抱着不撒手了。”又赞道:“哄孩子的玩意,你倒是做得又快又好。以前家里有小兄弟吗?” 寄柔微微一笑,用指尖在老虎须子上拨了拨,说道:“是我原来许的那家,有个和茂哥差不多大的侄儿,因此给他做这个都做惯了。” 方氏“哦”一声,见寄柔低了头,手指上下翻飞,缝得心无旁骛,唯见那两道纤长的睫毛,微微地抖着。她一时没忍住,便问道:“你说的那家……是犯得什么事呢?” 等了片刻,听寄柔轻轻吐出两个字:“谋逆。” 方氏吃了一惊,险些连篾箩都碰翻了。一想到她的命途多舛,极是怜悯,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的好,正踌躇着,见白露从外头捧了一个哥窑瓷葵瓣盘,里头摆着黄澄澄的波罗蜜,并两碗鲜莲子汤走了进来。她那片后襟,却是被茂哥扯在手里,因此两人都是走得牵牵绊绊的。 走到跟前,寄柔才看见,他那一张脸,生得和方氏有七八分像,眉秀目清的,若不是配了小冠小靴,十足是个秀丽的女孩儿。只是仍是胆怯,把手指在嘴里咬着,一见方氏皱眉,忙取了出来,含含糊糊地说道:“母亲,今天的书已念完了。” 方氏这个人,不见到茂哥时,满脸的宠溺,人到了跟前,就立马把脸板了起来,坐直了身子问道:“那你说说,今天都念的什么。” 茂哥答道:“念得学做对子。是要将书对书,上联叫做‘人能弘道’。” 方氏见他口齿还算伶俐,便点了头,带着一丝笑,问道:“哦,那你对的什么呢?” 茂哥想了一想,见旁边案上有笔墨纸砚,便自己踮着脚伏在案上,提起笔来,专心致志地写了几个大字,呈给方氏看了。方氏搭眼一瞧,见上头写着“狗无恒心”,登时便将笑容一敛,沉声道:“是哪本书上的?” 茂哥道:“是、是。” 方氏气得骂道:“里何来的‘狗无恒心’?”脑袋一扭,对红杏说道:“拿戒尺来!”红杏忙将戒尺呈上,那茂哥仿佛也很习惯了,乖乖地把手伸出来,被方氏狠狠抽了三下,白嫩的掌心顿时泛起一片红来,他还咬着嘴唇,眼泪鼓着,没敢哭出声来。 方氏便皱着眉说道:“还杵着做什么?去外头廊子下头立着去。” 茂哥便垂头丧气地往外头去了。方氏眼见着那一个小身影在檐下如木头桩子似的杵着,也是无奈,对寄柔说道:“叫你见笑了。”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寄柔见她烦恼,也不多坐,就辞了出来。才走到廊檐下,就见茂哥倏地把脑袋转了过来,眼睛在她脸上一溜,又垂下头去,对着廊柱发呆。呆了片刻,忽觉眼前一个黑影子罩下来,是寄柔走到了面前,把袖子里藏的一朵洁白的栀子兰别在了他的衣襟上。她的身上手上,还带着栀子兰的隐隐香气。茂哥噔噔退了两步,把衣襟上的花儿捻在手里,转了一转,抬头问道:“你是哪个?” 比起刚才在方氏面前,胆气就壮了不少。眼睛也骨碌碌转着,十分好奇。 寄柔笑道:“我呀?我是你的柔姨。” “我不认识你。”茂哥摇摇头,咬着手指盯在寄柔脸上看了一阵,说道:“母亲刚才拿的那个小布老虎,是你缝的?” “是呀。” “我不想要老虎。”茂哥踌躇道,因见寄柔说话极温柔,那份胆怯也没了,眼睛直勾勾地对着她,说道:“我想要个小兔儿,耳朵长长的,红眼睛,三瓣儿嘴。” “好呀。”寄柔弯腰在他的额发上抚了抚,笑道:“等你罚站完了,来找我,我给你做。” 第26章 一枝红艳(四) 寄柔回去,见陆宗沅已经不知去向,心里陡然松快了,于是叫望儿把篾箩拿过来,挑了几片碎布头,又在首饰匣子里拣了两粒红宝石,就把那个布偶缝了起来。这一开始缝,连头也不抬一下,平心静气地坐了半晌,终于连两只耳朵都缝好了,她直起腰,揉了揉脖子,正想叫望儿去看看茂哥罚站完了没有,就见那十锦格子的缝隙里,有双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自己。 寄柔便笑着招了招手,说道:“过来呀!” 茂哥犹豫了一下,见四下里丫头都各自忙碌着,仿佛也没人注意他似的,就大着胆子走了进来,好奇地东张西望,对寄柔手头那个布兔,反倒不是很热衷了。寄柔也不急,等茂哥自己看完了,就拎着兔耳往他面前一递,茂哥咯咯一笑,抱着怀里,寄柔叮嘱他道:“这个小兔儿,你只能在我这玩,不能带回去,知道吗?” 茂哥眼睛一瞪,手把兔耳朵揪紧了,说道:“为什么?” “因为你娘喜欢你跟老虎玩呀。” 茂哥嘟着嘴,郁郁寡欢地,一只手把两只兔耳朵揪来揪去,玩了一阵,忽然想起来了,问道:“刚才你在做小兔儿的时候,唱的那个歌是什么呢?你再唱一遍。” 寄柔笑着点头,取了一个脚凳,叫茂哥坐在她对面,然后一手托着腮,望着外头摇曳的树影,轻声吟唱道:“一朵红云儿铺满天,手拿金弓银弹子,送子的张仙,八仙过海来庆寿,王母娘娘赴蟠桃,坐在中间,童儿列在两边,和合二神仙,刘海戏蟾江边,他在浪儿里玩,步步撒金钱。” 茂哥听得入神,一等她停,立马催促道:“还有呢还有呢?”寄柔便一支接一支的唱,唱得嗓子略哑,斟了杯茶喝了,才笑着说道:“今儿就这些了。” 茂哥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明儿还有吗?” “有啊。” 茂哥高兴地眼睛都弯了起来,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道:“你怎么会唱这么多呢?我嬷嬷只会一个【红蜻蜓】。” 寄柔在他鼻子上一点,笑道:“这些歌儿都是我娘教我的呀。她什么都会,会做小兔儿,糊河灯,熏墨锭子。她唱得曲,一年三百多天,都从来不重样的。” 茂哥神往地说道:“你娘在哪?我要她来给我当嬷嬷!” 寄柔笑容褪去,盯着茶碗里沉沉浮浮的茶沫子,幽幽地说道:“我娘已经死啦。被一个很坏很坏的人,一把火把她烧死了,风一吹,灰儿都没了,拿什么来给你当嬷嬷呢?” 茂哥身子一颤,脸色刷白的,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寄柔。寄柔见他着实吓得不轻,就对他温柔地一笑。茂哥总算回过神来,一是害怕,二是觉得颇有些丢脸,就蹭过去,把脸在寄柔身上挨,带着几分恐惧,几分气愤,小声问道:“是谁烧的你娘呀?” 寄柔摩挲着他的后脑,“你问这个干什么?” 茂哥把胸膛一挺,骄傲地说道:“你别难过,我以后是世子,还要当王爷,等我当了王爷,就把那个害死你娘的人砍头,给你报仇,好不好呀?” 寄柔也皱眉想了一回,摇头道:“一个王府里,哪能有两个王爷?除非等你父亲不在了,才轮得到你当王爷呢。” 茂哥听了这话,很是犯难,因为他自然是不愿意父亲没了,但是又不能把说出去的话收回来,遂耍起赖皮来,胳膊把寄柔的腰身一环,拨浪鼓似的摇得她直晃,嘴里拖着调子说道:“那我也能当世子。世子也能砍人的头!你告诉我,我替你去砍他的头。” 寄柔被他的小胳膊环着,身子木然,半晌,才把手伸到后头去,握着那两个小拳头拉下来,目视茂哥微笑道:“好,等你把都念通了,我就告诉你。” 茂哥勉强答应了。因为他平日在王府里,不是被下人们敬着捧着,就是被良王妃严加管教着,终于见到一个寄柔,只觉得她可亲极了,于是才不过半天功夫,就对她恋恋不舍了。茂哥将身子往寄柔身上一偎,说道:“柔姨,刚才那个一朵红云儿的歌,我还要听。”寄柔便揽着他,柔声细语,又唱了一遍:“一朵红云儿铺满天,手拿金弓银弹子……”茂哥听得昏昏欲睡,忽觉那一道甜美的嗓音听了,便撼一撼她:“柔姨,怎么不唱了?”头一抬,顺着寄柔的目光看过去,见落地罩后面立着一个人,正是陆宗沅。 茂哥登时一惊,满脑子的瞌睡不翼而飞,挣脱了寄柔,磨磨蹭蹭地走到陆宗沅面前,哼哼道:“父亲。”然后也不敢看陆宗沅是什么脸色,飞也似往外头跑了。 陆宗沅平日里绝少过问内宅的事,茂哥都是王妃管教的,如今一看茂哥这样,和自己哪有半分的相像?从相貌脾性,真把方氏学了个十成十。于是心里不快,两道眉毛拧着,越过落地罩,走了进来。寄柔正要下榻,陆宗沅把她的腿一按,说道:“别动。”然后亲自走过去,替寄柔斟了一盏茶,递在手里,笑着说道:“声音都哑了,润润嗓子吧。” 寄柔道声谢,浅浅啜了几口,喉间的滞涩稍解,正要把茶盅放回去,身子才一动,被他在后头横腰一拽,就跌坐了回去,那个茶盅拿不稳,“啪”一声在地上摔碎了,望儿闻声跑进来,搭眼一瞧,寄柔臻首低垂,被陆宗沅抱着坐在腿上,也不知道脸上是何等娇羞的表情,从脖颈到耳朵,都通红了。两只手只在他胸前抵着,娇弱无限。 望儿眼睛一鼓,逃命似的跑开了。陆宗沅对她只当看不见,还在寄柔的耳边笑道:“原来柔儿想当娘了。唔,茂哥一个人,确实有些孤零零的,你再给他生个小兄弟好不好?” 寄柔只是摇头,好说歹说,偏不把脸抬起来。陆宗沅把人往榻上一推,才倾下身去,就见寄柔忽然把眼睛睁开了,纱窗上透进来的光照得她那剪剪双瞳晶莹剔透,寄柔一连地摇头,急得话都说不全了,“我不要在这。”柔弱可怜,和当初在濮阳那次一般无二。 陆宗沅心头意动,便把人一捞,抱在怀里,暧昧地笑道:“我想起来了,柔儿喜欢在床上。”不由分说,把人送到床上,帷幄低垂时,满室的春光都被笼在了方寸之间。寄柔捂着脸,顾上不顾下,早被撕剥地不余寸丝了,那一身肌肤,如暗夜里的雪光一般,耀目至极。陆宗沅来了兴致,就要进来,才把一只腿搭在臂弯,就见她那五个圆润的足趾,个个蜷曲着,浑身上下,绷得比一张弓还紧。他便把她的两只手拽下来,对上一双睁大的明眸,柔声问道:“害怕?” 寄柔摇一摇头,过了片刻,又点一点头。那副惶惑不安的神态,令他心头一软,便慢慢把人放开了。寄柔颤巍巍地透了口气,才透到一半,猛然地又倒吸回去,双手把绫被揪紧了,只觉得那一阵温热的气息,自上而下,游走不定,最后在一处停了下来,含吮住了,一阵阵的撩拨。寄柔眼里噙着泪,按耐不住,身子一扭,就要挣脱,被他又按住了,含含糊糊地说道:“别动……”过了一阵,等寄柔终于不再像上岸的鱼一般胡乱拍打了,他才覆了上来,四目相对时,缠绵悱恻地问了一句:“这会不怕了吧?” 寄柔虚弱地摇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陆宗沅浅浅含笑,将她汗湿的鬓发拂开,手指绞上一缕青丝,任它如流水般倾泻了。继而冷不丁地将腿一分,就毫无阻隔地送进去了。却又不动,两臂撑着上身,屏息定在那里。等到寄柔的腰,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动,他才吁口气,挺身大动起来。 直到金乌西沉,帷幄里始觉寂静下来。过了片刻,寄柔捡起一件散落在地的长衫,在身上裹了,赤着脚走到地上,两条腿颤巍巍站也站不住,贴着墙板就瘫坐了下来。两眼无神地呆坐了片刻,喉头一阵上涌,伏在地上就干呕起来。胃里虽然翻江倒海的,却什么也呕不出来,把一张脸憋得通红,指甲在地上一划,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折断了。唯有一根累丝攒珠小凤簪,“叮”一声落在地上。她把牙关一咬,攥着凤簪,走到了床前,隔着那低垂的纱帐,伫立良久,正在天人交战时,忽听望儿那窘迫的声音在门外道:“姑娘,王爷醒着的吗?程大人来了。” 寄柔见帐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便平静地说道:“王爷醒了,你叫几个丫头进来伺候吧。”然后自己走到镜台前,把一头乌发,慢慢梳理整齐。 丫头们进来时,陆宗沅早已醒了,虽然知道程菘在等着,却破天荒地觉得有些懒散,不想动弹似的。歪在床头,一手托腮地看着寄柔梳头,看了一阵,才懒洋洋地起身了。却觉脚下一凉,垂眼看去,是一根金簪在地上。陆宗沅把金簪拾起来,只觉得上头黏湿的,仿佛还沾着汗液似的,他若有所思地捻着转了一转,慢慢走到寄柔身后,看着她在镜子里的脸。两人对视了片刻,陆宗沅忽然微微一笑,亲手把那根金簪别进了寄柔的发髻里,然后捏了捏她的下颌,就走出去了。 一路走到了延润堂的前殿,那程菘早在檐下等了半晌了,一见他来,忙上来见礼,紧跟着就要进殿内去,谁知陆宗沅那道沉稳的声音说了句:“程菘先等着。”程菘一愣,便把脚步停住了。赵瑟也是奇怪,因见陆宗沅脸色不好,对程菘使个眼色,自己战战兢兢地跟了上去,反手合上门,回身一看,见陆宗沅坐在案后,两手交叉着做思索状,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脸色极其冷峻。 赵瑟上前,轻唤一声:“王爷?” 陆宗沅无意识地应了一声,顿了一顿,忽然面无表情地说道:“赵瑟,你去杀了冯寄柔。” 第27章 一枝红艳(五) 赵瑟当场就愣住了,半晌之后,张着嘴“啊”一声,待要问个究竟,就被陆宗沅斩钉截铁的一句给堵回去了:“现在就去。再叫程崧进来。” 赵瑟口中称是,梦游似的走出去了。走到院子里,到底心里没底,又折了回来,隔着门的缝隙窥进去,见陆宗沅和程崧说话,脸上的表情毫无异常。他琢磨了一会,一顿脚,抄起兵刃,杀气腾腾地往延润堂的殿后去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又走了回来,因陆宗沅和程崧还在说话,也不敢打扰,就在廊檐下等候着。 “赵瑟!”陆宗沅突然在殿内唤了一声,赵瑟忙进去了,见陆宗沅两道眉毛紧紧地蹙着,质问他道:“你还在外面耽误什么?” 赵瑟迅速在程崧脸上掠了一眼,为难地说道:“她去王妃那里了,有王妃拦着,我没法下手。” 陆宗沅也有些意外,在那沉思片刻,忽的冷笑一声,把太师椅往后一推,便走了出来,赵瑟忙紧紧跟上。到了良王妃寝殿,红杏等丫头们见陆宗沅面冷如霜,施了礼后,都忙不迭退开了,陆宗沅也不叫人禀报,径直撩起绣帘走了进去,正见冯寄柔把脸埋在方氏膝头,哭得呜呜咽咽,方氏用手在她鬓发上抚摸着,听见响动,她动作一停,往陆宗沅脸上看去。 “赵瑟,我有话要和王妃说,你带冯姑娘下去。”陆宗沅往南床上一坐,淡淡地吩咐道。 “是。”赵瑟上前来。 “慢着!”王妃把寄柔推开,蓦地立起身来,冲赵瑟道:“你先下去。” 方氏自来待人都是和气的,此刻突然强硬起来,赵瑟十分不适,看了看陆宗沅的脸色,见其阴沉得可怕,也不敢耽误,硬着头皮就要上来拿人。那一只手还没触到寄柔的肩膀,她忽然一个瑟缩,往方氏身后躲了躲。方氏被她的动作所刺激,把双臂一张,做了一个母鸡护雏般的动作,然后对着陆宗沅,颤声说道:“王爷,我是个妇人,从来不敢过问你在外头的事,但你这回可是太过了!” 陆宗沅“哦”一声,眉头一挑,哂笑道:“王妃直言,我哪里过了?” 方氏先是有些退缩,因为她和陆宗沅十年夫妻,从未当面忤逆过他,而且如今,看他那个表情,分明是震怒到了极点。但是总不至于当场落她的面子吧?他对她,总还有几分尊重的。这么想着,心里稍定,索性斗胆把这两日的心里话都抖落了出来:“王爷自己不知道?你带兵击杀金陵城门守将,无视谕旨,是为不忠!热孝期间强抢民女,逼良为奸,是不孝!如今一念不和,就要滥杀无辜,是不仁!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也不怕圣上怪罪,言官弹劾,百姓唾骂?” 陆宗沅被她这一连串质问气得面色铁青,接连说了几个“好”字,而后立起身来,走到方氏面前,方氏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忐忑不安地朝陆宗沅脸上看去,见他忽然一阵冷笑,点头道:“王妃不愧是世家出身,忠君爱国,有礼有节。若是有一天,我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要送一顶凤冠给你,你是要戴上,还是要去向百姓以死谢罪?” 方氏的脸刷就白了,正要说话,外头一个侍卫急急闯了进来,在陆宗沅耳畔低语几句,陆宗沅神色一肃,也不顾及方氏的脸色,便拂袖而去。方氏在背后追着叫了几声王爷,见那一道绝情的背影一直往殿外去了,心里一阵的悔恨。忽见陆宗沅身形一定,方氏先是一喜,继而便听见他对赵瑟说道:“拨几个人来这里把守着,若是让她出门一步,你就自己去领罚。” 赵瑟答声是,往外头拨了十七八个带刀侍卫来,在方氏那寝殿前戒备森严地守住了。丫头们吓得噤若寒蝉,红杏见方氏身子一晃,就要厥过去了,忙上来扶住,安置在南床上坐了。寄柔见机斟了杯茶,在她后背拍了几下,方氏咳出一口迷痰来,两眼迷瞪着,问寄柔道:“你刚才听见了?王爷要把我软禁在这里?” 寄柔苦笑道:“你想岔了,王爷是要软禁我。” 方氏松口气,接过茶,漱口过后,有气无力地说道:“不是我说你,男人就算再看重你,但凡他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别的人,那一颗滚烫的心,也就凉得透透的了。何况咱们王爷还是那么唯我独尊的一个性子。”说到这里,忽然记起刚才陆宗沅说到要送她一顶凤冠的话,顿时心里一个咯噔,捂着胸口呻吟起来。 红杏见状,忙要叫丫头去煎方氏常吃的治心口疼的药来,被寄柔拦住了,“我去煎。”说完自己就取了吊子,往外头去了。不多时把炉子生了起来,人就在旁边守着,一张脸怔怔出神的脸被炉火映得皎皎如月,因为天气燥,额头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红杏便笑道:“她这么个样,忽然叫我想起芷姑娘了。她当年不也是为太妃侍疾,割了自己的肉做药引,才从一个丫头变成了太妃的义女吗?” 方氏心浮气躁地说道:“你又胡吣了。难不成我还能认她做个义女?要认也是认姊妹。”说到末了,那声音就莫名低落了下来。 她的心事,红杏如何不知道。于是无奈地说道:“娘娘和王爷十年的夫妻了,她是个什么东西?为了她,连忠孝仁义都抬出来了,怨不得王爷寒心呢!” 方氏也为自己方才的鲁莽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把胸口一抚,唉声叹气道:“我那话,也是气话,做不得数的。我一想到王爷那么个和气的人,为了她,喊打喊杀的,我这心里就难受极了。”说着,用帕子掖了掖眼角。心里一阵揪紧了,回想自己那几句指责的话,的确是过了,亏得良王有涵养,没有当场和她闹起来。即便如此,他离去时那个眼神,也是冷淡极了。方氏慌忙地把红杏一推,说道:“你去外头看看,是真的只关着她,别的谁也不管吗?” 红杏便揪着帕子,一甩一甩地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一圈,见那些侍卫目不斜视,全然看不见的样子,也便明白了。回了禀报了方氏,各自庆幸。寄柔自己,却是一心一意地煎药,才煎好一碗,正在滤药渣,看见望儿左顾右盼地往殿内来了。走到跟前,把一个青布包袱给寄柔看了,里头装的都是她的靠背坐褥,常用器皿,一边零零碎碎地摆了出来,趁隙在寄柔的耳际悄声道:“姑娘,我刚才跟延润堂的人打听,说是萧将军平叛,打了败仗了,王爷这会可顾不上你了。” 寄柔被烫得手一缩,摸了摸耳垂,随口道:“怎么就打败仗了呢?” 望儿瞅了瞅她,惭愧地摇头,“不知道,延润堂的人嘴太紧了,别的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 萧泽这一趟远征,自伊始就不大顺利,先是人马都染了时疫,走到半程,就折了十之一二。再者,两年前才打过仗,沿途的村庄城池,都是十室九空,征粮无望,只能请朝廷拨了粮草辎重随后运上,结果被漫长的雨季一耽误,就有了寅吃卯粮的危险。因先头破金陵时,是良王一系和石卿让交的手,萧泽不敢冒进,遣了一只前锋部队直撩其缨,结果五千人马,损了大半,他只得率军退守江北,转攻为守,以待朝廷的粮草辎重送抵。 这一等,就是十数天,见暂时打不了仗,各营的人,都闲散下来,夤夜的耍子赌钱,被萧泽抓住几个领头的杀了,又命将官率众冒着雨,背山面水,排阵布兵。练到鸣金收兵,都去江边洗澡。虞韶那一张脸,原本就是异于常人的雪白,和周遭的黑脸汉子们挤在一起,越发的鹤立鸡群了。他自个儿也不甚在意,舀了满盆的水,兜头浇下,浑身被寒气逼得一个激灵,从肩到腰,紧绷的皮肤下肌肉的线条若隐若现的,而背上军棍留下的瘀痕,也一条条得鼓胀了起来,看得人触目惊心。 他拧了一把手巾,走了几步,见道边几个勾肩搭背的散兵对着自己挤眉弄眼,他视若不见,正要走去营帐,被一个姓侯的瘦小汉子窜了出来,胳膊一拦,嬉皮笑脸地说道:“小虞,你身上怎么跟女人一样白?能不能让哥哥摸摸,看是不是也跟女人一样滑溜?” 虞韶一摇头,把头发上沾的水一甩,冷淡地说道:“不能。” 那姓侯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毛手早伸了过来。虞韶眼皮一撩,把个湿漉漉的手巾当成软鞭,凌空一甩,抽在姓侯的面门上,顿时将他抽的跌坐在地,口鼻汩汩流血。众人看了,哄堂大笑,调笑姓侯的说:“猴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小虞是你也能摸的吗?那是给将军摸的,要不然怎么杀了人,还能好好的在这站着呢?换成你这么丑的,早叫将军打成肉泥啦。” 虞韶一听这个话头,分明是来借机寻仇的,也懒得跟他们废话,把手巾一捡,就要走人。腰才半弯,手巾被一双长毛的大脚踩住了,这人是个高壮的汉子,浑身的腱子肉,腰上就缠了个手巾把要害勉强遮了,大咧咧地正对着虞韶的脸,还把腰往前一挺,笑道:“新来的,你是怎么伺候将军的,也伺候我一回,以后我保你在全军里横着走。”话音未落,看见虞韶一点点把头抬起来,那一双眼睛,冰冷无情。他心中一凛,知道不妙,自己抢先一拳攻出,虞韶侧身避过,一手在他右腕猛然一抓,一手拿向左肘,往前一送,往下一扭,“喀喇”一声,右腕的关节立时脱出。那汉子惨嚎一声,被虞韶飞起一脚,就像个炮弹似的“通”一声砸进江里。众人大惊,忙抢上去将人打捞起来,却见他腰上围的手巾早被虞韶飞踢一脚的时候顺手牵羊了。这人名叫郭巨,是寻常兵丁中的头目,众人都不敢得罪他,拼命忍着笑,寻了个盆要替他遮羞,他一脚踢开,也不去遮,扶着手腕,冲着虞韶把头一点,说道:“你等着。”就龇牙咧嘴地寻医官去了。 虞韶回他一个轻蔑的眼神,也嫌他那个手巾腌臜,往泥里一摔,越众走回营帐里去了。才擦了身,就有人来替萧泽传话,说要见他。虞韶忙将衣裳套上,往萧泽的营帐来了。萧泽一见他来,把手里的與图一放,叫众将都退下了,然后皱着眉说道:“你们王爷送你来,难道就是叫你寻衅滋事,逞勇斗狠的?” 虞韶的下颌紧绷着,过了一时,才摇头道:“不是。” “少年人,年轻气盛,也是寻常。”萧泽说道,“你在王府里长大,平日里不跟这些粗人打交道,被他们笑话几句,就恼了。我都没恼,你恼什么呢?”这么说着,忽觉有些不成体统,也是老脸一黑,别开了话头,“军中的日子太苦了,一时半会也没仗可打,你回燕京去吧。” 虞韶被他这一恐吓,终于把高傲的脑袋垂了下来,懊恼地说道:“将军,我错了。” 萧泽冷哼一声,拈着胡须,把他接连看了几眼,暗暗地点头,随即说道:“你既然闲得发慌,我这里正好有一桩事要交给你。”他招一招手,叫虞韶一起来看與图,“日前朝廷刚拨了一批粮草辎重,自东而来,要到营地,有一个必经的极狭窄的山口,叫做瓦子口,我怕梁军届时在这个山口堵截设伏,你选五百个人,去瓦子口接应。”虞韶才答声是,又听萧泽道:“叫郭巨做你的副手,去吧。” 虞韶辞别萧泽,走出营帐,面对着密密麻麻的人头,一时之间竟然毫无头绪。萧泽所率大军,也有几万,这几万人之中,他所熟悉的,真是屈指可数。略一踌躇,往医官那里寻了去,见郭巨穿了一件裤子,坐在当地,右腕的脱臼已经被正回去了,这会正尝试着把手腕扭来扭去,见着虞韶,他咧嘴一笑,粗声道:“怎么,叫将军干得出血了,来敷药?” “放屁。”虞韶粗鲁地骂了一句,而后正色道:“将军叫你我去瓦子口设伏,防着梁军劫粮草。” 郭巨把头一扭,“手断了,去不了。” 虞韶听了这话,眉头也不动一下,出手迅疾,将他左腕一拉,右肘一托,郭巨看他那个架势,分明是要把他另一个手腕也卸了,当即吓得往后一窜,连声道:“别打别打!”这一求饶,很觉丢脸,只是虞韶身上的功夫,比他这个半调子不知道要高明多少了,那郭巨无计可施,见周围也没人,只得先服了软,“我去我去!你说吧,将军拨了多少人?” 于是两人暂时将过节搁置,议定五百人选,身上带了两日的干粮,就往瓦子口的方向悄悄摸进山去。 雨后的山上,泥泞湿滑,一不留神就能摔个头破血流。这一队人,连滚带爬地,到了山腰,各自靠着树喘气。郭巨一扭头,看见虞韶那张雪白的脸上满是泥水,脑袋上还沾着几片碎叶,他哈哈一笑,说道:“你这个样子,可顺眼多了。” 虞韶瞥他一眼,没有说话。往前走了几步,看见被两座山峰夹着,中间是一道狭窄的谷口,曲里拐弯的,绵延有数近半里路。真是设伏堵截的绝佳位置。郭巨也领着众人跟了上来,正要说话,虞韶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指着对面的山头说道:“那边兴许早有梁兵设伏了。” 郭巨眯眼一看,对面山头上亦如是,林木茂密,遮天蔽日的,只见一片绿叶翻卷,哪有半个人影,只是依照常理,梁军在此设伏,也不奇怪。郭巨说道:“要真有敌军,咱们也不必费那个事设伏,直接派人往谷口等着,一等粮草车到,就预先警告,咱们有重兵押车,不用怕他。” 虞韶道:“你知道粮草车几时到?” “多派几个人,一样地等着就是了!” 虞韶思索片刻,从腰里摸出一个弹弓,对着天上瞄准半晌,忽听“嗡”的轻响,弹子飞了出去,有只山鸟正飞过对面山头时,骤然坠落。对面林子里一阵轻微的枝摇叶动,又很快平息下来。郭巨睁大了眼,声气憋在嗓门里,低声道:“真有人!咱是先跟他们干,还是等粮草车到了再说?” “先跟他们干。”虞韶不自觉地也学上了郭巨的语调,“干完了咱们换上梁军的衣裳,摸进他们阵营打探打探。” 郭巨“啊”一声,急道:“将军可没让咱们这么干啊!事情办砸了谁顶着?” “我。”虞韶没好气地回了一个字。郭巨瞄了瞄他那个固执的侧脸,咽了口唾沫,不再开口了。 第28章 一枝红艳〔六〕 虞韶和郭巨两个打定了主意,于是把这五百步兵分编小队,轮次巡逻,其余人幕天席地,安稳睡了一觉。睡到迷糊时,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都被惊醒,一看天色已经快黑了,虞韶说道:“走吧。”于是把兵刃别在腰后,趁夜往对面山上摸去。摸到半途,风雨大作,山间的林木被刮得东倒西歪,支撑不住。郭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骂道:“娘的,等咱摸上山占了高点,天都要亮了!” 话音未落,忽然天际一道闪电,照得亮如白昼,郭巨吓得浑身一个哆嗦,扭头一看,身侧的虞韶一张脸雪白无色,嘴唇紧紧地抿着,浓长的睫毛被打湿了,沉甸甸、湿漉漉地颤动着。郭巨暗忖道:这小子的长相,有点怪异呀。正要问他,天边又是一个雷“隆”的炸开了,一点火苗,从密林里蹿了上来,立即又被雨水浇熄了,郭巨乐不可支的声音在瓢泼大雨中断断续续的:“被雷劈了!最好劈死他两三百人,剩下的咱们乱刀砍了!” “别说话。”虞韶将他喝止,侧耳聆听,似乎有人声近了,便打个呼哨,命众人如壁虎般静悄悄攀在山间,眼见的几十名梁兵抱着脑袋往山下狼狈逃窜了,郭巨哈哈大笑,跳了起来,一刀把一个从身边奔过的梁兵砍倒在地,大声道:“这群崽子被雷劈成满山窜的猴子了!砍他娘的!” “混蛋!”虞韶气得怒骂一句,见梁兵被惊动,立即训练有素地成队御敌,躲在暗处奇袭是没指望了,也不论什么侧翼正翼,只得抄起兵刃,混做一团厮杀起来。这两队人,一个要上山,一个要下山,狭路相逢,杀得血水乱溅,雨滴横飞,不时一个闪电,把人的脸照得狰狞至极。郭巨杀得兴起,不时分神一看,见虞韶所到之处,简直无人能敌,手起刀落,片刻间梁兵就倒了一片。郭巨啧啧大赞,“你他娘是野人吧?比老虎下山还凶猛!”话音未落,被虞韶一个飞脚踢开,得吃了满嘴的泥水。 “呸呸呸!”郭巨把泥水吐出来,爬起身一看,见大雨不止,四下里横七竖八躺倒一地,大致点了点人头,死伤的多是梁兵,己方五百人,除却留守原地的,上山偷袭的也不过折了几十人手。郭巨得意地笑道:“这是老天要帮咱们啊!” “快换衣服。”虞韶丢下一句,自己在尸首堆里一阵翻检,先扒了一件还算干净地套在自己身上,一边等着郭巨等人易装,独自上了一块平坦的山石,只听见“哗哗”的雨声中,夹杂着枝叶摇晃的“沙沙”响,又有人的哀嚎,郭巨的大声笑骂,五花八门,夹杂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往耳里涌来,一时间竟嗡嗡地耳鸣起来。正出神时,见郭巨奔到面前,手指着下面黑黢黢的山脚,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虞韶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水、水声!”郭巨急得快要结巴了,“你听,是不是有浪哗哗地来了?” 虞韶凝神倾听,不到片刻,周遭的动静都停歇了,唯有那哗哗的水声由远及近渐至清晰,到了近处,变做了“隆隆”的轰鸣,好像千军万马,席卷着腾腾的水汽狂奔而来,连脚下的山也被震得瑟瑟发抖。 郭巨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长江决口了……泄洪了……咱们的粮草辎重,还有人马驻地,都在地势低的这一头啊!”不仅如此,还有江北的数百城池,千万百姓,这个却是郭巨无暇去想的了。“咱们怎么办啊?”他喃喃地说道,把茫然的目光投向虞韶,“还去梁军的军营打探吗?” “怎么去?涉水去吗?”虞韶满腔的激情仿佛突然被一大盆冷水兜头浇下,说话时也没有好声气。他把刀一横,也往地上盘膝一坐,思索了一会,冷静下来,说道:“人腿没有洪水跑得快,没法同将军报信了,这会咱们在山上是最安全的,索性就在这等着天亮吧。” 于是这几百人,都无所事事地靠着树坐了,听着山下的轰鸣的洪水发呆。呆了半晌,十分无聊,又毫无睡意,虞韶便道:“砍树做筏子吧!”于是一群兵丁抄起家伙,“乒乒乓乓”满山乱砍起来,又用梁兵的衣服撕成条草草地扎成木筏。这么忙乱一通,都热得浑身冒汗,虞韶随众,把上衣也脱了扔在一旁,忽觉有人在自己腰上摸了一把,倏地转身,看见郭巨往后一跳,躲在树后嘿嘿笑道:“果然是滑溜溜的……” 说完,见虞韶那一张俊脸带着煞气,握着刀就走过来了,郭巨始觉自己闯了篓子,求饶不止,被虞韶按在一洼泥水里吃了满嘴的黄泥。等虞韶撒开手,他一边往外喷,还乐呵呵地说道:“别怪别人都想摸你,你整天冷着个脸,正经八百的,又长得那么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娘们呢––你还没娶媳妇吧?” 虞韶眼睛一垂,拿刀在一截断木上横劈下去,劈了几下,才闷声闷气地说道:“没有。” 郭巨哈哈一笑,正要说话,被虞韶一记冷眸看过来,立时把嘲笑的话咽下去,咂了砸嘴,不说什么了。 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风停雨歇,洪水暂时未退,山下已经成了白花花一片汪洋海泽。虞韶率领众人,把木筏扔下水,逆流而上。一路所见,都是漂浮在水面的马尸人体,粮草布袋,还有军营里的帐篷旗帜,一看就知道伤亡惨重。众人都默默无语,一边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一边担心此战大败,要狼狈回朝了。 “萧大人这次恐怕免不了要被问罪了。”郭巨摇头,无奈地说道,“咱们这一仗,打得真他娘的憋屈。天灾*,样样都赶上了。”难道真的是梁国注定还有一息尚存?他心里琢磨着,又嫌说出来丧气,于是没有出口。 虞韶也是无言以对。木筏一直划到了营地附近,有存活的兵将,或是抱着根木头飘在水里的,或是困守在山包上的,遥相呼应,纷纷被救了下来。这才说道:“萧将军已经被护送去了附近山上的寨子里。”于是虞韶又令郭巨调转方向,往寨子划去。进了山寨,见不大的一个村子,里头人头攒集,全是穿了铠甲的兵将,虞韶一直走进寨主的房子里,见茅堂上萧泽双手扶着头坐着,一夕之间,好似老了十岁,本来就瘦削的脸,越发枯槁了。 “将军。”虞韶叫他一声。 萧泽一听到这个声音,简直喜从天降,忙叫虞韶道:“坐!”虞韶推辞不得,只能坐了。萧泽皱眉,在头上挠了一挠,说道:“这回长江决口,不是天灾,而是*。恐怕是石卿让早勾结江北的官员,挖开了决口,所以一来就大军压上,把我军逼退到了这边。洪灾一起,这几百的城池都要被淹了,咱们的粮草也要断了。” 刚才虞韶路过来,所见全是周军的尸体,不见梁军,也觉奇怪,现在听萧泽一解释,有些恍然大悟。虞韶虽然对这些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不大热衷,但是却有种动物般敏锐的触觉,萧泽对他一个小兵说这番话,恐怕别有用心。于是虞韶也不插话,只静静地听着。 听到末了,果然萧泽意有所指地说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挽回颓势了。” 虞韶明澈的眼睛把萧泽一望。 萧泽干笑几声,见他一副装聋作哑状,索性直言不讳道:“我想请替我走一趟,从良王手下借两万藩兵。” “不行。”虞韶一愣,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没有谕旨,藩王擅自动兵,要被治谋反大罪。将军还是先请禀报了朝廷再说吧。” 萧泽胡子一翘,想要骂他这个榆木脑袋,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暗自盘算一会,他说道:“或者这样:我这就求朝廷降旨借兵,你也别耽误,今天就启程回燕京。洪水一退,又有时疫,若是拖着,恐怕要全军折在这里了。事急从权,良王爷自然懂得其中利害。”说完,不等虞韶拒绝,就命人送来笔墨纸砚,当场手书一封交由虞韶转呈良王。虞韶无法,只得接了,当日便招一名艄公,把他送往一个未被洪水波及的城镇,换了良驹,快马加鞭赶回燕京。 不等虞韶抵达燕京,长江决口的消息已经穿进了良王府的延润堂。陆宗沅听了,却是无关紧要地说道:“萧泽的大军被石卿让拖住也好,免得朝廷一天到晚盯着良王府。”停了一时,又想起虞韶来,叫赵瑟派人去打探消息,以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 赵瑟奉命去了,不一时,又走回来,却不提打听消息的事,只说道:“王妃那边的丫头来了,说盂兰盆会,娘娘想要去趟庙里供菩萨。” 陆宗沅随口道:“去便去了,不必回我。” 赵瑟欲言又止,脚尖在地上一旋磨,没敢开口提醒他。 陆宗沅却自己醒悟了,遂把笔一扔,说道:“王妃走了,冯寄柔落了单,你是想问还要不要动手?” 赵瑟哪敢应声,只拿眼睛把陆宗沅觑着,见他那张脸上,无喜无怒的,早已不复当日的冷峻。恐怕是气头早过了,这会又怜香惜玉了?要不然怎么一说到冯寄柔这个名字,手就无意识地在那一个碧玉莲花笔洗上摩挲起来了?只是他的神气,却是丝毫不露端倪。顿了一顿,陆宗沅忽然道:“自上回她被关在王妃的寝殿,有多久了?” 赵瑟答道:“约摸有半个月了。” 陆宗沅“嗯”一声,说道:“王妃要去盂兰盆会,就任她去吧。冯寄柔你也不用想了,王妃会带上她一起的。” 赵瑟微讶,问道:“不拦着吗?万一她趁机跑了呢?” “随她吧。”陆宗沅波澜不惊地说道。 赵瑟满头雾水的,只觉得王爷最近,风一阵,雨一阵的,心思极难捉摸,却也不敢质疑,便领命去了良王妃的寝殿,正见方氏素服简饰,立在廊檐下呵斥那几名守卫。七八名丫头,跟着指手画脚,把那几个年轻汉子,窘迫得满头大汗。见着赵瑟,忙不迭把他推了出来挡箭,赵瑟堆起满脸的笑容,对方氏道:“娘娘息怒,王爷说娘娘要去供菩萨,是好事,他很喜欢。还请娘娘也替王爷跟菩萨上柱香。” 方氏一听,就知道赵瑟又在替良王打圆场了,然而自那日争执之后,良王再也不曾踏足过寝殿一步,她也很抑郁,乍听得良王许她出府,虽然是隔了一个人的口,毕竟也算有个交流了,于是有几分欣欣然,对丫头们道:“走吧!”走出两步,因为寄柔也混在丫头里,生怕被赵瑟眼尖看见了,谁知赵瑟竟然告辞离去了,方氏喜出望外,把寄柔的手一扯,叫她跟紧了自己,一同上车。 车子驶出了良王府,到了闹市上,外头人群熙熙攘攘的,虽然天气燥热,挥汗如雨,却都是满脸欢喜,又有人手上捧着食盒,装了果品熟蔬,或有人怀中抱着一大瓶荷花,仰头挺胸的,生怕被人挤到,小心翼翼地走着。全是往着庙里的方向。寄柔把目光从外头收回来,投在方氏那张心不在焉的脸上。寄柔微微一笑,问道:“娘娘,你今天非得把我拉出来,是有什么事啊?” 方氏犹豫一阵,才开了口:“冯姑娘,咱们待会到了庙里,你就混在人群中逃走吧!别再等了。” 第29章 一枝红艳(七) 方氏满以为,寄柔听了这话,必定要欣喜若狂了,谁知寄柔感激涕零地把她一望,然后脸色一黯,又低下头去,半晌,一颗眼泪珠子“啪”地落在手上,脑袋也跟着摇了摇。 方氏就纳闷了,先头答应要送她走,还那么高兴呢。自从被良王软禁在寝殿里,前后半个月了,她早晚看见寄柔除了替茂哥做小衣小袜,其余时间,都在那里发呆。有时候望着后窗的梧桐也能坐一整日的。看得方氏心里愀然,才把心一横,要背着良王送她走。 “怎么又改主意了呢?”方氏忍不住问。 寄柔编贝般的牙齿咬着红唇,难以启齿似的,两只手交握着,一时紧了一时松了,看得方氏这个慢性子的人也不由着急了。忽然地福至心灵,问道:“你……莫非是有了?” 说完见寄柔脸一红,方氏就心里一跳,见寄柔摇头,又把心放回肚子里。继而听见寄柔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没有,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害怕……” 方氏是个积年的妇人了,见她此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兴许是有,兴许也没有,日子不到,也说不准。方氏下意识是希望她没有的,一者,良王这时还禁嫁娶,没名没分的,有了孩子,怎么算?二者,一想到茂哥还是那么个油盐不进的惫懒性子,方氏就暗暗地着急。只是这个念头,是万万不能叫寄柔知道的。本来这趟顺利出门,希望满满地,猛然落了空,方氏怅然若失,良久之后,才言不由衷地说道:“也是,这个时机走,可不大合适。” 说完,两人都莫名地沉默着,方氏间或乜寄柔一眼,见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两个眼睛,盯着面前晃动的车壁,心里到底在琢磨什么,方氏这会真是没谱了。只得在心里酸溜溜地叹了一声:被她说准了!王爷那么个人品,哪个姑娘能不爱呢? 既然不走了,也不能这么徒劳无功地回府,只得叫车队继续往庙里去了。这一天,是盂兰盆节,庙里挤得人山人海,方氏为着寄柔这一桩事,原本是极虔诚地向佛之心,这会也没情没绪了,便叫车子停在山门外头,命红杏把自己手绣的【目莲救母】送进去了。 时值正午,佛坛要开坛了,一阵唢呐吹得高亢嘹亮,六个盛装的和尚,手执着摇铃,大鼓,木鱼,铪子等法器,肃了脸,绕着佛坛转了一周,先是念诵了几篇经文,算是净坛,接着将黄纸上的疏文又念了几回,算是引魂入坛,再诵经,最后由主办盂兰盆节的功德者拿着朱笔在会榜上一点,就算是开坛了。 因往年这个功德者,都是良王府,今年大和尚来请,方氏琐事缠身,也便推拒了,这会好奇心起了,忍着被诵经会搅得头昏脑涨,在车里一直等着,及至开坛,见一个穿了官服的紫棠色脸盘的武将上去点的会榜,方氏便遣红杏去打听,还未开口,见那名武将和和尚们说着话,一径地往山门的方向来了。到了跟前,才说道:是蓟辽总兵范忝要来面见良王妃。 方氏一个内宅妇人,自来不与外男交涉,于是叫红杏去婉拒了,谁知那范忝甚是固执,坚持要见,一直走到了车门前,揖了一礼,隔了车门,斯斯文文地说道:“下官自来听闻良王美名,刚到贵宝地,十分不安,一直想要拜见王爷,只是没有机缘。先头蒙王爷不弃,赐了十数名歌姬,下官诚惶诚恐,只想同娘娘请个安,致个谢。” 方氏听这个范忝说起话来,不文不白,不伦不类的,早已烦了,怕他再来啰嗦,便叫人启了车窗,对着范忝略一点头,说道:“范总兵不必多礼。若有事要见王爷,使人投帖到王府便是了。” 那范忝笑着应了,不往后退,反而又近了一步,冲着方氏,正色道:“多谢娘娘。”一边弯腰下去,眼睛却往上一翻,把方氏看了个仔细,又见车里还坐了个年轻的女子,也不知是良王的姬妾,还是姊妹。看眉目,不过惊鸿一瞥,却是十分美貌。于是又腆着脸笑问:“娘娘身边这一位是……” 方氏被气得浑身乱颤,“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对红杏吩咐道:“回府!”车队便挤过人流,往良王府去了。途中方氏仍是气不平,连声道:“这人好生无礼,怨不得王爷不肯见他。” 寄柔也不能不理,只好劝她说道:“娘娘别气,行军打仗的人,没读过几天书,因此不知礼数,也不罕见。” 方氏哼道:“王爷也是行军打仗的,怎么跟他是截然相反的呢?” 寄柔沉默稍顷,微笑道:“王爷自然是不一样的。” 方氏这时早有留了几分心眼,见寄柔那张脸上,提起良王时,不似前面那样又恨又怕的,反而是语笑嫣然,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只是她这个人,又极少将心事明说出来的,只能暗自烦恼一回,也就算了。 回了王府,方氏又是胸口闷,怕中了暑,寝殿里几十名丫头来回穿梭着,又是煎药,又是伺候梳洗,叽叽喳喳的,寄柔立在殿内,插不上手,反觉碍事,又见回来途中方氏的脸色一直是怏怏不乐的,知道她心里介怀,寄柔便辞了出来,叫望儿说道:“收拾东西,还回咱们的地方住去。” 望儿怯怯地说道:“姑娘,咱们还是守在王妃跟前吧,万一王爷又要来……” “王爷宅心仁厚,之前都是说笑的,你别怕。”寄柔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见望儿畏首畏尾地还不敢动,遂自己动手去把一应用具收了起来。望儿呆了一阵,虽然对寄柔的话深感怀疑,也只能跟着收拾起来。忙碌半晌,主仆二人,又回了延润堂,寄柔自去梳洗,望儿仍是不安,借故跑去前殿后殿转了一圈,不见良王遣人来捉拿她。于是心头稍定。拍一拍胸口,才一转身,和跨过门槛的赵瑟撞了个满怀,望儿被撞得噔噔几步,跌坐在地上。 赵瑟“咦”一声,指着望儿说道:“你怎么在这?” “我不在这,还能在哪?”望儿呛他一句,气呼呼地起身走了。 赵瑟满腹疑窦,眼睛一直追随着望儿冲后头去了,他猛然醒悟,几步走回殿内,见陆宗沅和程菘才在说起西南战事,提到石卿让使人挖开长江决口,江北数十座城池守灾,萧泽人马折了大半,陆宗沅的脸上不见鄙夷,反而有几分激赏,笑着说道:“出这个主意的人,有几分手段。这样一来,洪水得一阵才能退,萧泽守在西南空吃粮草,又有的被言官弹劾的了。” 程菘说道:“王爷说的是。以前交手,好像也不见石卿让这样剑走偏锋,兴许是又笼络了几名心腹。” 陆宗沅脸上变得阴沉,思索了一阵,说道:“我得嘱咐萧泽,把齐偃武这个人活捉到手。”说着就要磨墨裁纸,才一抬眼,见赵瑟在门口站着,脚上一点一点的,陆宗沅便说道:“赵瑟,有话直说。” “是。”赵瑟走了进来,因上回提到冯寄柔时,程菘也在,赵瑟便也不忌讳了,说道:“王爷,冯寄柔又跟着王妃回府了,刚才我还看见她那个丫头望儿在后面转悠呢。” 陆宗沅把手上的青玉柄挽金鞘匕首往案上一放,转过头来,那两道英挺的长眉,险险要连在一起了,脸上还带着几分错愕。良久,才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叫赵瑟退下了。程菘冷眼旁观着,满腹的好奇,又不敢问,两人不约而同的安静了。忽的就见陆宗沅嘴边一抹菲薄的笑意,倏忽即逝了。 寄柔重新搬回延润堂,毫不引人注意,良王妃遣人来看过几次,每回都说冯姑娘不是下棋画画,就是做针线,只有望儿跟着,不曾见过良王在。虽然不过一墙之隔,两个人倒像要老死不相往来了,方氏放心,便也不管了。于是寄柔这里,越发冷清下来,望儿也跟着躲懒,时常在外头榻上睡得昏天黑地,这回一醒来,见日头偏西,余晖犹燥,屋前屋后寻不见寄柔身影,一直找到了延润堂角门上,见赵瑟在檐下坐着,便上去问道:“见着我们姑娘了吗?” 赵瑟竖着手指“嘘”一声,指了指殿内,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这时延润堂的殿内,已经寂静良久了。陆宗沅是惯常地,先看各地来的信件,各府来的拜帖,看到要紧处,提起朱笔圈一个圈,便撂在一边的匣子里,只等赵瑟来收。不过一个时辰,那匣子里堆了高高的一沓。寄柔也不做声,就在地上跪着,从他那里只见一个乌黑的发顶,秀发如云一般,用一根玉簪挽起,露出一截粉颈,清凉无汗。陆宗沅扔了笔,一边转动着手腕,忽然笑道:“这里有个帖子,你看吧。” 寄柔摇摇晃晃地立起身,因为跪的久了,膝盖酸软,走得迟缓。到了跟前,把那张帖子拾起来草草一看––原本就眼前直冒金花,这一下又是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住。 陆宗沅把帖子从她手里接回去,又看了几眼,笑道:“范忝这个人,果真是贪得无厌。上回送他十名歌姬,他犹不足,又特意地提到盂兰盆节时见到王妃领着一个丫头,唔,原来我送他的歌姬太丑,连府里的丫头都不如,因此叫这位范总兵不快了。”他沉吟片刻,摇头道:“范忝倒会审时度势,知道我这会不敢得罪他。” 寄柔眼睛一眨,泪珠子就在眼眶里凝聚起来了,只是滚来滚去,拼命克制着没让它落下来,忍得辛苦,把一张粉脸都憋得通红了,一张嘴,前功尽弃,眼泪夺眶而出,她又跪下了,哽咽着说道:“我,我不想去……” 陆宗沅微笑着看着她,见一颗眼泪挂在了下颌上,晃晃悠悠的,便往前一倾,把她下颌一抬,扬起一张脸来。陆宗沅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放开手,无奈地说道:“你真会给我惹麻烦。” 他沉吟片刻,叫赵瑟进来,吩咐道:“你去外头买两个绝色的丫头,送给范忝。”赵瑟答应一声,便出去了。 陆宗沅冷哼一声,把范忝的帖子扔在脚下,不去理它了。然后指着寄柔脚边的一个青布包袱,问道:“那是什么?” 寄柔把眼泪抹了,将那个青布包袱解开,见里头是一尊墨玉的观音。她的手在观音身上摩挲着,透心的凉,寄柔低声说道:“这是我爹替我娘雕的像,原来被供在金陵的望仙庵里,我去庵里拜佛的时候把它偷出来的,因为这尊菩萨,和我娘生得一模一样。”又有哽咽的冲动,她缓了一缓,才说道:“我每次看到它,就跟看见我娘一样……” 陆宗沅“嗯”一声,没有打岔,是静待后话的意思。 寄柔抱着观音立起身,往地上一摔,“啪”一声,摔得四分五裂,有几片碎屑,飞到了手上,她忙一甩手,愣怔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怕我将来死了,没脸去见爹娘……” 陆宗沅默不作声地琢磨了许久,把她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人还是那个人,好似也没有什么不同。唯有那张脸上,把懵懂都褪去了,两眼藏着着清愁,脉脉含情,欲说含羞。他摇一摇头,说道:“你跟着我,活的好好的,做什么要去死?” 寄柔眼睛一亮,问道:“王爷不怪罪我了?” 陆宗沅促狭地说道:“笨丫头,我以前跟你说的什么?你要是能哄得我高兴,我自然不怪你……”说完,只是笑看着她,不言不语,纹丝不动。 寄柔脸上蓦地红遍了,无措了片刻,拿了一柄折扇,替他扇了两下,陆宗沅说道“扇得不好”,她又放下扇子,斟茶倒水,他还是摇头,说“水太烫”,把一个人使唤得团团乱转,额上沁了一层细汗,这才笑道:“我看你根本就不想让我高兴。既这么的,我就得怪罪了……”话尤未落,把人往跟前一扯,手指摩挲着她两片嫣红的唇瓣,出了一阵的神,正要说话,外头赵瑟雀跃的声音响了起来。 赵瑟说道:“王爷,小虞回来了!” 第30章 一枝红艳(八) 寄柔一听,就要起身,可惜纤腰被陆宗沅揽在臂弯里,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老老实实坐着,却把羞红的脸别到一边,后脑对着门口。听见一阵靴子踩在地上“通通”的脚步声,极快地往殿内来了,到了几步外,猛然一刹。顿了一顿,又听见虞韶叫了声“公子”。往日里寄柔听虞韶说话,不论是喜是悲,调子总是上扬的,轻快无比。如今听来,却是低沉平和,俨然是个年轻的男人了。 他跟着萧泽在西南平叛,突然地回来,兴许是为了战事吧?寄柔是深知陆宗沅的忌讳的,于是又轻轻一挣,抬起头用哀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微微一笑,在她手心里一捻,说道:“去敷一敷眼睛吧,眼皮都肿了。” 寄柔垂着头,把脑袋点了一点,撒开手,绕过那满地的玉渣子,往殿外去了。虞韶立在那里,目不斜视的,然而余光仍是不能避免地看见她那一袭玉色的罗裙,如波澜微漾般,从身侧一掠而过了。到了外头,她柔和的声音又对赵瑟道:“去殿里把那一地渣子扫了,别叫王爷扎了脚。” “公子,”虞韶强行收敛心神,正色说道:“萧将军想借良王府两万藩兵,助他平叛。” 陆宗沅把脚边的玉渣子随意拨了拨,掸了掸衣襟,脸上丝毫诧异的表情也没有,只说道:“那你先跟我说一说现在敌我两方各自伤亡多少,萧泽又有几成把握平叛——总不能让良王府的两万藩兵有去无回吧?” 虞韶于是将几个月以来的战事一一同陆宗沅分解清楚,陆宗沅亦是听得专注极了,两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几个时辰,直至见到赵瑟擎着一个烛台走进来了,这才惊觉外头已然夜色初降。陆宗沅轻轻透口气,笑着说道:“萧泽这趟可是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被家雀儿啄瞎了眼,也是他从前没有和石卿让交过手的缘故。兵行险道,弃势取利,都像他那样四平八稳的,这一仗得打到什么时候去?只要有圣旨,借兵自然没问题,不过……”他神色微妙地一顿,提醒虞韶道:“萧泽可有别的话嘱咐你?” “萧将军有亲笔书信。”虞韶把信从怀里取出来,呈给陆宗沅。赵瑟见机,忙将那把青玉柄匕首递上去,陆宗沅就着烛光,把封皮裁开,展开信笺,眼睛一行行扫过去,先是皱眉,又继而一笑,最后把信纸折了几折,用掌心按在案几上,望着那跳跃的烛光,凝思不语了。 “王爷,”赵瑟观察着他的表情,好奇发问,“萧将军说了什么?咱们真借兵给他吗?” “他许了我一个极大的好处。可以借兵,但是要等圣旨到了才行。”陆宗沅眉头一展,身子一探,把信纸送到烛火上,点燃了一个角,飘落到地上,任它烧尽了,然后立起身,走到案后,忽然想了起来,扭头对虞韶说道:“今天晚了,你先歇着,明天去给太妃请个安吧。” “是。”虞韶应了,站了一时,见陆宗沅再没别的吩咐,于是一转身,往外头去了。走到廊檐下,看见那一盏紫檀木六角宫灯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他伸出手,把它定住了,眼睛怔怔地盯着灯罩上绘的那一个倚花而立的美人,心思不定。 刚才飞快地一眼,他分明看见萧泽的信上写着“婚姻之盟”几个字。难道是良王府要和萧家结亲了吗?她若是知道了,要怎么办呢? 连日的车马劳顿,虞韶本来是疲惫到了极点,然而刚到王府的这一夜,被满腹的心事搅扰着,辗转反侧,迟迟未睡。翌日一睁眼,见窗纸上明光灿灿的,心知是晚了,忙草草盥洗,往良王太妃的住处来了。太妃是孀居,爱好清静,因此她的住处,与良王妃等人,隔着整个王府花园,是坐落在后院西南角上的一个重檐两层小楼,楼前种着亭亭的七叶树,冠大阴浓,繁花满树,如一盏盏华丽的烛台,把前檐的那六扇灯笼框隔扇门都遮严了。 虞韶走到七叶树下,止步不前,正迟疑间,听人叫了一声小虞,循声望去,见一个三十年纪的女人,穿了荔枝红缠枝葡萄纹褙子,从围廊上绕了过来,一手摇着扇子,香随风至。走到跟前,把虞韶上下一打量,笑着说道:“没晒黑,就是脸上的皮糙了不少。行军打仗,餐风露宿的,可没有在王府里自在吧?” 其实在虞韶看来,王府里不及军中自在,但他也不反驳,只是咧嘴一笑,叫道:“芷姐姐。” 汀芷满意地将头一点,拉着他的手往阁子里走去,进了次间,隔着缠枝葡萄纹的落地罩,看见南床上的洋漆小案上,摆着一盆半人高的芍药,太妃手里拿着一个剪子,正在剪花儿。汀芷便笑着招呼道:“娘娘,小虞来给你请安了。” 太妃把剪子一放,脸上带上矜持清淡的笑容,说道:“几时回来的?” “昨天才到。”虞韶对太妃施了礼,又补上一句,“是为的军务。” “军务?”太妃笑道,“是打了胜仗,回来报喜的?” 虞韶沉默了片刻,无话可说,只好简单答了一句:“不是。” 太妃脸上的笑容更淡了。一扭身,又把剪子拿了起来,在那艳丽的芍药上端详了一阵,“咔嚓”轻响,剪了一朵,插进手边的美人耸肩瓶子里,嘴里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虽然在王府里过了半辈子,但也知道,行军打仗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小孩子家,哪懂得其中的难处。你们王爷自幼和你好,为了让你建功立业,才送你去的萧大人帐下,日后就算打胜了,当了将军,也要记得谨言慎行,时时刻刻莫忘了王爷,莫忘了自己的本分。” 虞韶表情不变,答道:“是。” “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岁。” “比王爷小七岁。他十九的时候,已经娶媳妇了,你也快了。”太妃说了一句,余光在虞韶脸上一扫,便笑了一下,“看你,真是个小孩子,一说这个就不自在了。男大当娶,我都替你记着呢,府里生得好的丫头也有不少,回头好生给你挑一个,叫你们王爷做主,给你早点成家,也好安心打仗。” 这回虞韶没有吱声,那张年轻的脸上,丝毫笑意也没有,嘴唇抿得紧紧的,睫毛一垂,密密匝匝的,把眸子里的光都遮挡了。良久,才说道:“娘娘保重身子。”然后一转身,靴子踩得通通的,径直往阁子外头走了。走在那七叶树下,仰头看了看天,手背在脸上一抹,也不知道是在擦汗,还是拭泪,最后把头一低,急急地走了。 太妃把剪子重重地往小几上一放,哼了一声,说道:“你看看,我也是关心他,就把他委屈成那样。” 汀芷把花盆挪开,斟了一盏清茶,递到太妃手上,笑着说道:“娘娘消消气。他还小呢。”顿了一顿,又说道:“他这两年脾气倒比小时候沉稳了。那时候真是,笨嘴拙舌的,性子又野。就爱和王爷玩,人家不理他,他偏整天巴巴地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甩都甩不掉,把王爷烦得呀……” 提起良王,太妃脸上才带了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闻言点头道:“沅儿小时候,真是个聪明孩子,又是世子,虽然整天板着个脸,骄傲地跟公鸡似的,但是王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疼爱他的。” “正是的。”汀芷道,“这两年王爷虽然看着笑模笑样,年纪轻轻的袭了王位,心里的事得多少呢?也就和小虞能说上几句。所以你也别太苛责小虞了。你忘了吗?当年他还是为着王爷书没读好,挨了罚,才在你手腕上咬了一口,后来为这事,又被老王爷抽了几百个鞭子。他呀,自小就是个实心眼,满脑子只有王爷一个——你还怕什么呢?” 太妃不自觉地摩挲着手腕上那个齿痕,越是摩挲,心头的气越盛,汀芷那番开解的话,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只觉得虞韶方才那沉默的反抗,也是可恶至极。遂飞快地把袖子一扯,遮住了那齿痕,冷声说道:“他就是个野人!杂种!” 汀芷眉头一蹙,不再说话了。 虞韶这一路,走得飞快,从后苑到延润堂,倏忽即至。待那一座洪丽的殿宇猛然闯入眼帘,黄色的琉璃瓦折射着日头灿灿的光,把眼睛刺痛,他才蓦地停住了步子,脑子里嗡嗡的声音退去了。五内俱崩,茫然四顾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但是延润堂的后殿,却是全然地不想踏进去。于是慢慢地往后退着,一折身,又走出去了。 才沿着朱墙走了几步,听见墙内有喁喁的说话声,虞韶鬼使神差地停下来,一脚踏进角门里去,见那一排菉顶房的围廊上,摆了一张八仙桌,寄柔正弯了腰,往一个洒金川扇的扇面上画画,茂哥手里拿着一个果子啃得“咔哧咔哧”,忽然把小手在扇面上一点,大声说道:“这儿还要一只小鸭。” 虞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背后探着脖子看了一眼,见她画的一个绿茵茵的葡萄藤架,下面一群黄毛鸡崽抢着吃米。画到半途,被茂哥忽然推了一下,毛笔架子“哗”的倒了,茂哥沾了一手的墨汁,回过头来,眨着大眼睛把虞韶一望,正要把手指头塞进嘴里,被寄柔及时拦住了,“去洗手吧。” 茂哥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跑进房里去了。 寄柔这才把笔架子扶起来,平心静气地问道:“你来这做什么?王爷不在。” 虞韶那一双琉璃般眸子,一直追着寄柔,不答反问道:“我在金陵织锦坊说要去徐府求娶你,你说我害死了你父母,有血海深仇,所以不能嫁给我。” 寄柔想了一想,坦然点头道:“不错,我是这么说的。” “公子和你没有血海深仇吗?” “也有。” “那为什么……”他执着地追问了一句,话只说了半截,眼泪已经迅速地聚集起来,忙用手擦了,一张脸上全是痛苦。 寄柔把狼毫在笔洗里涮了一涮,墨汁渐渐地洇染开,丝丝絮絮地,牵扯不休。她眼睛瞧着扇面,微笑着说道:“因为他是王爷,你不是啊。”说完,在扇面上随手一勾,勾出一只小鸭的雏形,在换笔的时候,她抬头一看,见身侧已经空无一人,虞韶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 这一回,他折返了延润堂,走进殿内,见陆宗沅拿起王印,正要往调兵令上拓去,见虞韶风风火火地进来,他把印一放,在虞韶脸上一瞧,心下明白了几分,却不点破,只和声问道:“刚从太妃那里请安回来?” “是。”虞韶呼吸渐缓,停了一瞬,才说道:“公子,我要是这回打胜仗回来,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第31章 一枝红艳〔九〕 不过三五日,朝廷降旨向良王借兵平叛。虞韶领了军令,不顾陆宗沅的挽留,坚决地要立即启程。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便随军往西南去了。 他人虽然走了,太妃却始终把替他娶亲那一件事放在心上,盘算了几日,便使人召了虞母来商议,虞母自然是诚惶诚恐,一切全听凭太妃做主了。太妃十分欣慰,待虞母离去了,叫了汀芷来说道:“这桩亲事,也不可太过轻慢了,毕竟他是王爷身边的人,不能失了王府的面子––只是这事我来办却不好,你去同王妃说,让她来办吧。” 汀芷暗地里发噱:太妃也是,有那个心,没那个魄力,非把这一桩棘手的事推到王妃头上。王妃那个糊涂性子,恐怕真照她说的办了,回头王爷问起来,可不好交代。她心里有数,不肯去做这个传话筒,遂笑着对太妃说道:“王妃年轻,又没经过多少事,真要全交给她,怕也不见得办的好。”一边挽着太妃的手,把她从榻上扶下来,说道:“今儿天气真好,天瓦蓝的,也不很热。听说王妃她们都在园子里赏海棠呢,娘娘也去散一散?” 太妃听了,也有几分心动。在这后苑住久了,身上跟霉了似的,兴许是得散一散。于是在那等身高的大铜镜前前后照了照,把身上的素服掸得一丝儿褶皱也没有,领着汀芷,往花园里去了。这一路都只在抄手游廊上走着,不见丁点太阳,果真是清风送爽,心旷神怡。走到花窗边上,听见园子里一阵莺声呖呖,太妃便止住步子,从窗格往里一看,见良王妃被一群姬妾们簇拥了,在亭子里坐着,面前摞着一沓子诗稿,正在品评海棠诗呢。 太妃一看那群莺莺燕燕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跟他爹一个样!出一趟门,就弄回来一堆来历不明的女人––亏得取了个泥人似的老婆,不然这家里还不定多乱了!” “王妃是个有福气的,王爷也敬重她,这么多年了,没红过脸。”汀芷喟叹道。 太妃笑了一声,“怎么,合着全王府就你是个劳碌命?” 两人说笑着,穿过月洞门,走进园子里去了。且不看亭子里,只往四周打眼一瞧,不约而同地“嗬”一声轻叹,见一周相衔的甬道包围着,海棠花儿铺天盖地的,绿是绿,浓翠欲滴,红是红,娇妍妩媚,星星点点,交相映衬着,像一面织锦刺绣大毯,把整个园子都铺上了。空气里甜丝丝的,不是花香,却是姬妾们身上的熏香。 太妃一来,方氏忙放下诗稿,越众来同她见礼,把人引到亭子里,用一个坐褥垫在石凳上,请她坐了。太妃把诗稿拿起来看了几眼,都是些“海棠亭上月华明”,“一枕梦寒到天明”之类的闺阁词句,便笑着说道:“诗是好的,不过你也是青春年少的,不必这样颓丧。” 方氏脸上一红,答道:“母亲说的是。” 恰有小丫头用红漆小托盘送了杨枝来,方氏乐得把方才的话题遮过去,忙捻了一枝,替太妃带上,又叫众人不必作诗,都来吃西瓜。太妃怕凉,吃了一块,就净了手,左右一看,问道:“茂哥怎么不来?” 茂哥这一向,动辄往寄柔那里跑,方氏起先还拦着,后来拦不住,自欺欺人道:寄柔那里,离王爷还近些,兴许茂哥从此就和父亲亲近了也说不定,于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会见太妃要见,忙使个眼色,叫红杏去领人来。 片刻功夫,茂哥就来了,却不是一个人,手里还把寄柔牵得牢牢的,兴许是才歇过午觉,两个人脸上都是团团的红晕,稚气可爱。茂哥身上穿的那一个红底金线紫葡萄的兜肚,还是寄柔给绣的。穿着也很好。然而方氏看着,心里被小虫子噬了一般,万分得不自在,自己迎上去,把茂哥的手一拽,说道:“来给祖母请安。” 茂哥不愿意,牛股糖似的,扭到太妃跟前去了,飞快地请了安,又跑回寄柔身边,拉着她走到石桌前,笑嘻嘻道:“柔姨,你看这里也在作诗呢!” 太妃慈祥地笑道:“哦,怎么咱们茂哥也会作诗吗?” “我不会做,我会背。”茂哥有意的炫耀,把声音提的高高的,一字一句吟道:“翠丝蟠袖素罗襦,偷把黄金小带舒……” 他那声调一开,寄柔便知不妙,忙低低地喝了一声:“茂哥!” 茂哥戛然而止,睁着大眼睛把寄柔一瞧,见她不易察觉地对自己摇头,忙一只手捂着嘴,不肯再出声了。他那个表情动作,真是欲盖弥彰,寄柔看了,越发赧然,一片胭脂色,从腮上往脖子里去了,用帕子在唇角掖了掖,没有说话,低眉顺眼地拉着茂哥,立在方氏身后去了。在座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知道是良王闺中调笑,做的诗句,在寄柔那里被茂哥无意中窥见了,小孩子家不懂事,当众念了出来,别人犹在其次,方氏却是受了一个重重的打击,坐在那里,动也不会动了,过了半晌,才僵着脸,扯着嘴唇笑了一声,对太妃说道:“茂哥近来书读得很好,已经会读了。” 太妃不动声色,对那些姬妾们说道:“你们都退下吧。”等她们都相携着迤逦而去,太妃冲着领了茂哥掐海棠花儿的寄柔比了比,问方氏道:“上回你和沅儿冷了半个月的脸,就是为的这个丫头?” 方氏一愣,尴尬地答道:“也不单是为的她……” 太妃不理她,又问道:“她多大年纪了?” “有十七八了吧。”方氏不确定地说道。 “那倒巧了。”太妃淡淡地说道,“我今天来,原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虞韶今年也到娶亲的年纪了,他母亲央着我,在王府里选一个合适的女孩儿,我看这个就很好。索性赏了他,倒是一举两便。” 方氏吃了一惊,忙道:“使不得,她是王爷从外头带回来的……” “进了王府,就是王府的人了,你是主母,拿她赏人,也不算什么。”太妃断然道,见方氏一脸的为难,她老人家的火气便上来了,气得说道:“自己儿子、丈夫都要被人抢走了,你还护着她!难不成连这个王妃都想让给她做了?” 方氏被训斥地面上无光,又不好反驳,只能把求助的目光向汀芷投去。汀芷早听得风头不对,借机走了开去,和一个来取牌子办事的仆妇说得唧唧哝哝,针插不进。方氏只好对太妃陪笑道:“这事还得芷姐姐说句话,王府里的事,自来都是她打理的……” “汀芷!”太妃叫了一声,见汀芷扔下那名仆妇走过来了,太妃吩咐道:“你和虞韶的娘商量着办吧,就按大丫头出嫁的规矩,该赏多少,也别少她的––也别惊动了王爷,事后他若是问起来,就说是我做的主。” 汀芷这会也不好坚持,只得含糊其辞地答应了,心里却是一阵苦笑:太妃真是随心所欲,就这么两句话,把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定下来了。人家也不是卖身到王府的,哪是你想赏人就赏人?这么一想,对着寄柔,简直有几分同情。 这门亲事自然是做不得的,但要想两头都不得罪,还得从事主身上着手。心思一定,借着和茂哥说话的当口,在海棠花前把寄柔的袖子轻轻一扯,待那一双清眸瞧过来,汀芷便含笑说道:“既然是王府里的人了,叫王爷给你个名分吧,总好过这样不明不白,任人拿捏的。” 寄柔略觉诧异,还没问个究竟,汀芷便用扇子遮着头顶,极快地往太妃那里去了。寄柔才在思索,红杏便走了上来,嘴里说道:“茂哥,娘娘今天要考校你的学问了,快跟我走吧。”茂哥“嗷”一声,身子拼命往后倒着,一边摇头,被红杏在肋下一抄,连抱带拖地带走了,只扔了满地的海棠花儿。寄柔只得把落花都拾起来,用手巾包了,慢慢走回延润堂去了。 过了穿堂,到了后殿,才走在院子里,被人从背后一撞,险些撞个趔趄,目光随着看去,见七八名侍卫,抬着一个巨大的箩筐,走到院子当众,箩筐一倾,倒出来一个黑色的物事,肉山似的堆在地上。寄柔不看则已,一看,险些恶心得吐出来,原来那一堆,是头幼年黑熊的尸体,兴许是才死不久,还血水淋漓的,熊腹部插了一支箭羽,正是要害。 寄柔才看了两眼,陆宗沅已经从殿内走出来了,他负着手绕那只黑熊一周,饶有兴致地问道:“这就是范忝还我那个美人的谢礼?” “正是的。”赵瑟捂着鼻子,厌恶地冲侍卫嚷道:“大热天的,王爷已经过目了,还不快弄走?” “熊掌割下来当下酒菜。”陆宗沅笑着补充了一句。说完走过来,把寄柔手一拉,说道:“跟我来。”才走了两步,又换了主意,又往殿内去了。寄柔被他这一通转悠,晕头转向的,再一定神,见自己已经到了殿内的一扇鸡翅木雕竹屏风背后,有一张竹榻,榻上放着一套窄袖戎衣。 陆宗沅说:“换这套衣服。” 寄柔惊讶地快结巴了:“这、这是男人的衣裳。” “就是要你穿男人的衣裳。”陆宗沅迅速地把她上下一打量,上来就要解开领扣,“你身上穿的太累赘了。” 寄柔脸上一红,身子一扭,从他手下躲开了,两手紧紧地按着领扣,小声道:“换衣服干嘛呀?” “待会再告诉你。”陆宗沅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寄柔还在扭捏,他反而不肯走了,大马金刀地往竹榻上一坐,嘴角噙着笑意,一副要欣赏美人宽衣解带的姿态。寄柔僵直着身子立了半晌,仍是见他纹丝不动––他的脾性,她如今也算了解了几分:若是兴致上来了,那是极有耐心的,肯和你耗上一整天也未可知。 不得已的,只得背过身去,把身上那件银条纱小褂解了下来,半歪着身子,手在竹榻上摸索着找那件窄袖衣裳,摸到途中,被他的手在臂膀上一握,整个人都倾倒下去了。他扶着她娇软无力的腰肢,捻了一捻,又在鬓边轻轻一吻,温热的气息在耳边萦绕,“唔,要不还是等一会再出门吧……” 第32章 一枝红艳(十) 他那滚烫的掌心隔着薄薄的衣裳贴在肌肤上,寄柔那颗心,突突地快跳到嘴边了,忙抬起手,抵在他胸前,含羞说道:“青天白日的,又怪热的。”陆宗沅本也是突然地兴起,见她坚决不肯,也不勉强,就松开了手,只是这么一折腾,身上汗津津黏腻腻的,遂各自盥洗换衣,收拾停当,见寄柔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穿着窄袖戎衣,纤腰一握,背后垂了根乌黑的大辫子,绣鞋也换做粉底小靴,真是别样俏丽。 陆宗沅笑着将她上下一打量,点头道:“很好——只是千万别做那样的表情。” 寄柔原本是垂眸不语,手里把辫梢抚弄着,极不好意思的,闻听此言,忙将辫子扔开,把脸肃了一肃,昂首挺胸地立着。陆宗沅莞尔,将她的手一牵,就往后苑来了。在后苑的东路,有一座空置的庙祠,是八角亭子接着卷棚歇山顶抱厦,四周出廊,八方攒尖的琉璃瓦顶。祠里祭的四神,祠前极大的一片空地,原本是用作鹿苑,散养着孔雀仙鹤等珍禽,自良王殁了之后,被陆宗沅用作了驯马的场地。 他们两个先头耽搁了些时候,待到了四神祠前,赵瑟早已经在廊下等得望眼欲穿了,见得人来,忙从那坐凳栏杆上一跃而起,迎上来说道:“王爷,人和马都到了。”说着,见寄柔的好奇的目光看过来,忙将脸一偏,把眼神避开了。陆宗沅倒不以为意,只对寄柔说道:“看。”寄柔便见几个年轻的侍卫簇拥着一个羌人打扮的马奴,牵着一匹马过来了。陆宗沅原本的坐骑夜照白,被虞韶骑去打仗了,因此重新选了这么一匹赤兔马,浑身上下,如火炭般全无杂色,高有八尺,十分神俊,只是还不大驯服,这一路被小心翼翼地护送着,仍是摇头摆尾,烦躁不安地嘶鸣。 那马奴因此也十分的惶恐,上来见了礼,用着一口怪异的腔调说道:“王爷,这匹马还未驯成,恐怕有点危险。” 陆宗沅笑道:“你现在就驯。” 马奴一愣,左右一看,为难地说道:“这个地方可不行啊。” 陆宗沅道:“那得在什么地方行?” “得在辽阔的草原上,巍峨的祁连山脚下,让它拼命的奔跑,跑上三天三夜,卸了疯劲,才能上嚼子。”马奴说道,“您这个府里,地方有点小,跑不开!” 陆宗沅不为所动,淡淡地说道:“就在这里驯。鞭子匕首,燕麦糖块,随便你用。”说完,见烈日当空,晒得寄柔脸上发红,便携着她,走到四神祠的廊下,赵瑟早命人放置了锦杌,请两人坐了。见那马奴一阵的抓耳挠腮,把托盘里的鞭子匕首等依次看了过去,却都弃之不用,挽了挽袖子,上去在马脖子上拍了一拍,牵着它溜溜达达地走了几圈,因为事先已驯过了,马还算温顺,“咴咴”地叫着,不曾反抗。马奴见机,翻身上马,它吃了一惊,扯着脖子嘶鸣一声,四蹄一撒,拼命地挣扎,马奴被掀翻撂倒在地上。赤兔马“嗷”一声仰天长啸,疯了似的满场飞窜,众人见陆宗沅还稳如泰山般在廊下坐着,惊得魂飞魄散,忙一拥而上,有的扯尾巴,有的在脑袋上重拳击打,把它摁倒在地上,七八个人,忙得满头大汗。马奴抄起鞭子,狠狠一抽,顿时一片血花飞溅。 眼看血花溅到面前,寄柔惊得往后一仰,靴子上几点污痕,也不知是溅的汗珠还是血点。她不忍地别过脸,耳际还听着赤兔马凄惨的嘶鸣,眼神和陆宗沅一对,他便微微一笑,把她紧攥着的拳头掰开,捻了捻汗湿的掌心,问道:“怕了?这匹马桀骜不驯,只能用这种粗暴的法子。” 寄柔把脑袋轻轻一摇,只觉得嗓子里发干,没有说话,视线往旁边投去,见马奴喝令众人把赤兔马放开,等它一跃而起,便抄起套干,突然地横切而入,把绳索甩在它脑袋上。一甩,落空了,赤兔马受了惊,冲着苑子里狂奔而去,马奴骑着杆马紧随而上,一杆套稳,死死得拖住,一见它尥蹶子,便一鞭甩过去,折腾得人困马乏,才呼喝着众人,装上了马鞍辔头。 马奴用袖子抹了一把汗,上来说道:“王爷现在可以一试了。” 陆宗沅看了这半晌,心意畅快,哈哈一笑,赞道:“好一匹胭脂马!”起身就往廊下走去,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对僵坐在原地的寄柔招手,说道:“过来。” 寄柔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嘴里发苦,嗓子冒烟,说句话都甚是艰难,“我害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陆宗沅不以为然地一笑,不由分说强拽着人到了赤兔马前。眼风一扫,立即有人送了燕麦来,寄柔犹豫着,手里抓了一把,递到马的面前,见它脑袋一低,要来吃燕麦,那咻咻的鼻息,夹杂着热气,喷在手上,令人很有些不适。她强忍着没躲,任它把手上的燕麦吃了个精光,又拿脑袋蹭了蹭,寄柔才略略地放松,舒了一口气。 陆宗沅踩着马镫,翻身而上,又把寄柔扯了上来,居高临下地对赵瑟说道:“把我那把弓拿过来。”赵瑟答应一声,往四神祠内取了一把弓箭过来。陆宗沅接了,一边策马徐行。赤兔马这会很是安静,一路走着,到了苑子里,陆宗沅放眼一看,见那芭蕉叶下有一只仙鹤卧着睡觉,便把弓往寄柔手里一塞,说道:“你来。” 寄柔吃了一惊,摇头不迭:“我不会。” “我教你。”陆宗沅把马缰一松,一手捉着寄柔的手,把扳指套在她右手拇指上,引着她去勾弓弦,另一只手端着她的左肘,握住弓身,一边说道:“这是我十多岁时用的小弓,一石力量都不到。难道你连这个都拉不满?” 寄柔见他这么坚持,只要凝神屏息,用尽力气把那张弓拉满了,只是仍旧力气不足,拉到一半,脸涨红了,胳膊也颤了,紧贴着自己后背那个胸膛不知何时已经撤开了,她没有回头,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莫名感觉那一道含着微微笑意,如寒潭般幽暗的视线就停在自己侧脸上。 见她凝滞,陆宗沅忽然轻笑一声,说道:“这么手无缚鸡之力,日后还能干什么?” 寄柔不知怎的,忽然就卸了劲,手指一松,弓弦“嗡”的一声轻响,那只箭飞到一半,就后继无力,颓然坠落了。仙鹤的腿抖了抖,继续安睡着,丝毫不曾察觉。寄柔握着弓箭的胳膊一垂,也往后一倒,软软地靠在了陆宗沅的胸前。她抿嘴一笑,娇怯怯地说道:“有王爷在,我还练这个干什么?” 陆宗沅把弓箭接过来,很遗憾地一踢马腹,笑着说道:“懒东西,我亲自教你,你也不肯学。明天去山里围猎,难道你就这么干看着?” “围猎?”寄柔诧异地扭过头去,正对上陆宗沅的眼睛,“我也去吗?” “天干物燥,别这么扭来扭去的……”陆宗沅眸光微动,语调忽然地暧昧起来,寄柔正叫不妙,只觉耳垂被他咬了一口,脸上腾地红了,在马上又慌不择路的,手在他胸前一搡,结果两个人一前一后,险些跌倒了,赤兔马吃了一惊,前蹄一扬,引着脖子嘶鸣了一声,寄柔吓得把眼睛一闭,慌忙扑上去抱住陆宗沅的胳膊,心惊肉跳地等了片刻,不见马发狂,倒是他那个胳膊,在柔软的胸前若有若无地一蹭,不等寄柔挣扎,忽然一笑,“驾”一声,惊道仙鹤拍打着翅膀仓皇飞起,他也不管,一径沿着甬道,驱马穿过苑子里的亭台楼阁,往延润堂去了。 距良王府四十多里地,有一座小青山,峰峦绵亘十余里,奇岩灵石,林木繁茂,自来是历任良王专属的围场。陆宗沅这一趟出行,十分简便,不过有随行侍卫百余人,再加寄柔一个,连丫鬟仆妇也不要,性质昂扬地到了小青山脚下。时至夏末秋初,小青山上,从山脚到山顶,是满眼的绿意,凝神细看时,间或又夹杂着几点浅红深黄的异色。烈日当空,进了山上,却是遮天蔽日,郁气森森。众人选一处临溪的空地,稍事休整。侍卫们各自去扎营,陆宗沅下了马,踩着茵茵绿草,在溪边徜徉了片刻,忽然指着溪对岸,对寄柔说道:“老王爷就是在那个地方遇刺的。” 寄柔身形一滞,目光往他指的地方看去,见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枫林,既无灵石,也无奇岩,不知道他怎么那样笃定的。难道是因为老良王遇刺时是深秋,林花如火,因此才格外的印象深刻?她暗自揣摩着,见陆宗沅只提了这一句,就不复开口了。因今日围猎,穿的箭袖,把那早晚不变的白衣换了下来,他的身影,陡然和曾经在濮阳那个人重叠了。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脸上投射着深深浅浅的阴影,连笑容也带着一丝阴霾。寄柔浑身一个激灵,定了定神,跟上去问道:“那王爷如果抓到了偃武,打算怎么处置他?” “一杀了之,还能怎么处置?”陆宗沅笑看了她一眼。 寄柔说道:“据说他行军打仗很厉害的。” “我身边不缺这样的人。再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是吗?” 寄柔沉默半晌,正在思索如何回答,却见赵瑟牵着赤兔马走了过来,说道:“王爷,日头偏西了。”日头偏西,燥意渐退,倦鸟知林,百兽也出动了,正是行猎的最佳时机,陆宗沅精神一振,携寄柔上马。侍卫们吹起了号角,“乌拉”长鸣中,林鸟惊飞,众人纷纷上马,扬鞭疾驰,将四散在茂林深处的百兽驱赶地慌不择路,没头没脑地到处狂奔。陆宗沅举目一望,驱马上前,寄柔被他困在身前,只觉风声呼呼在耳边过,呼喝声,欢笑声,还有鸣鼓吹号的噪声,百兽的低吼,纷纷地往耳朵里来了,眼前尽是旋落的树叶,马蹄腾起的断草,不禁闭上了眼睛,忽觉身下一顿,陆宗沅掣住了马缰,寄柔睁眼看去,见一只灰兔,被射中了后腿,在草丛中瑟瑟发抖。 “去把它捡起来,回去治好了腿给茂哥。”陆宗沅说道,把寄柔放下马。 寄柔两步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到了灰兔跟前,把它拽着耳朵捞了起来,正要直起身子,忽觉四周安静地可怕。她慢慢回过头,见陆宗沅搭了弓,那只锐利的箭头,就直指着她的方向。脸上的表情,风平浪静。 她顿时血液都凝固了,木然立了半晌,灰兔在怀里挣扎着,她手一松,它便跳下地,一瘸一瘸地逃走了。寄柔掸了掸衣襟,一步步走到陆宗沅的马前,脸不偏不倚地对着那只箭,浅浅笑着问道:“王爷,你这是干什么啊?” “别动。”他低喃道,弓一抬,弓弦一放,箭支“嗖”一声没入草丛,一只静静窥伺的豪猪轰然倒地。 第33章 一枝红艳(十一) 寄柔吓了一跳,脚下一软,险些瘫坐在地上,忙扶着树站稳了,眼见得大批的侍卫蜂拥而至,抢着去把那只豪猪四蹄朝天地捆了起来。陆宗沅下了马,把弓箭一扔,走到寄柔面前,在她脸颊上捏了一记,笑道:“胆子这么小?吓得脸都白了。” 寄柔下意识地在脸上抚了抚,翘首往树丛里逡巡了一阵,遗憾地摇头道:“兔子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陆宗沅的笑容淡了一些,“那种东西对他有害无益。” 寄柔听他那个语气,仿佛对茂哥很失望,于是心思就转了起来——还没琢磨出个究竟,见赵瑟匆匆走了过来,对陆宗沅禀报道:“范总兵到了。” “他来干什么?”陆宗沅有些惊讶。 赵瑟说道:“说是也在附近山里转悠,偶然听闻王爷驾临,所以要来拜见。” 真是偶然,还是特意在这里等着?求见了这么多次都不曾得见,范忝早急不可耐了吧?陆宗沅讥诮地笑了一声,说道:“照这么说,我还非得邀他一同围猎了?”赵瑟哪敢回答,等了片刻,听见陆宗沅说道:“请他来吧。”便奉命去请范忝了。 陆宗沅这时想起寄柔来,见她还束手无策地在旁边等着,便招手叫道跟前,附耳温柔低语:“去营帐里歇着吧——先养足精神。”说到后半句,语调越发缠绵暧昧了。寄柔被闹了个大红脸,使劲一顿足,伴着他的轻笑忙不迭地走开了。 片刻功夫,赵瑟便领着范忝上了小青山。范忝此行,准备得十分充分,随扈也带了数百,连人带马乱哄哄的一群,快要将整个山头都挤满了,打起猎来,很有些局促。于是各自随便打了几只野鸡、麂子之类,就收起号角暂时叫停了。 范忝是武将,嗓门洪亮,性子鲁直,和陆宗沅两个弃了马,一路步行回营帐,互相吹捧得密不透风,眼见营帐前那一条潺潺小溪在望了,范忝仍在啰嗦,陆宗沅已然受不住了,勉强维持着笑容,直言不讳地发问了:“范大人这趟来见我,不是为的打猎吧?” 范忝一愣,呵呵笑着,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说道:“哈哈,王爷果真是目光如炬。”他两眼直视着陆宗沅,说道:“听说小青山下,是良王府藩兵的骑兵校场,下官做了这个蓟辽总兵,说不准哪一天就要和羌人正面对敌,不知道是否有这个机会同王爷学一次师,开一次眼?” 陆宗沅的脸上,便从微微的诧异,变成了一抹玩味的笑容。他沉吟片刻,便爽朗地答应了,“有何不可?范大人请。” 于是两人重新上马,也不要大量的扈从,只带着三四名亲信,便来到了小青山脚的骑兵校场。此值傍晚鸡栖时分,按照范忝的预测,校场上应该早已鸣金收兵了,谁知还未靠近,听见一阵马蹄腾腾的闷响。漫天的烟尘中,两人绕后场上了点将台,见无数的黑影,穿梭奔跑,不见人脸,只见箭簇如蝗虫般横飞。听那响动,约莫有三四百人,整好是一个骑兵司。人虽不多,声势却极浩大,战马嘶鸣时,震得地皮瑟瑟发抖。 忽听一阵震耳的擂鼓,这四散的骑兵,如一团黑云,猛然地收缩了,旗帜一挥,便如猛虎扑食般往左一突,旗帜再挥,立时化面为线,如同游龙摆尾。不过顿饭功夫,演练了袭击闪击、迂回包抄、穿插分割等各式阵型。再擂鼓时,四百骑兵严整队列,硝烟散尽后,范忝才看出了几分门道,原来这一队骑兵,是以强弓锐箭为掩护,少数骁勇者率先冲锋,冲破敌阵以后.再等待大军一齐进击。 范忝抚掌大笑,赞叹道:“王爷麾下的骑兵,果真是风驰电卷,令人看得目不暇接呀。恐怕比起羌人的铁骑,也不遑多让吧?” 这时赵瑟早见机奉上了沾湿的手巾,陆宗沅将手脸上沾的沙尘抹去,随口说道:“羌人一生都在马背上,十几岁的羊倌,独自一人一骑就能看守几百头牛羊,夜色里还能在羊群里一箭射中狼的喉咙。我们的骑兵和他比起来,想要以一挡一,简直是痴人说梦。” 范忝也接了个帕子在手里,却迟迟不动,忽的笑道:“比起羌人,兴许不敌,然而比起金陵城的守卫,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了。” 陆宗沅眉头一扬,锐利的目光和范忝的一撞,他看也不看,抬手把帕子往赵瑟的方向一扔,微笑着说道:“我不过一个小小藩王,萤虫之光,安敢与日月争辉?”说完便转身下了点将台。 范忝紧随其后,一边走着,又扭头回望了几眼,笑道:“这些坐骑也是少见的神骏。每年此地和羌人茶马互市换的良驹,一万匹里头,恐怕王府能得九千吧?” 陆宗沅哼了一声,说道:“良王府的属地,征捐纳税,茶马互市,朝廷从不过问。” 范忝察觉到他的不快,忙打着哈哈笑道:“王爷说的是,是下官多嘴了!” 出了校场,天色已晚,陆宗沅的打算,原本是要在山上过夜,因此仍旧原路返回小青山,谁知这个范忝无甚眼色,也半步不离地跟着。亏得陆宗沅涵养颇佳,没有当场落他的面子,两人结伴上山,回了营帐,早有人迎上来请他们盥洗。盥洗完毕,夜幕四合,林风飒飒,众人就在溪边燃起篝火,烤了野味,奉上佳酿,那范忝犹嫌酒盅太小,弃而不用,叫人倒了满碗的酒,一饮而尽,连呼“痛快”,又“咦”一声,把碗一放,“王爷怎么不动,莫非是嫌弃下官太粗鲁了?哈哈。” 陆宗沅微微一笑,说道:“范大人忘了,我尚在孝期,不动荤腥。” 范忝“啧”一声,“王爷也太过拘泥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还怕传出去不成?” 他好说歹说,陆宗沅坚决不肯,直到后来,被迫无奈,叫人斟了一盏酒,放在唇边沾了一沾,也算意思了。范忝只觉无趣,自己将那烤的吱吱冒油的鹿肉徒手抓来,大嚼一通,又吃了几碗酒,吃得浑身躁火,酒意朦胧。一边和陆宗沅东拉西扯着,醉眼乜斜,正见远处有一个窈窕的身影一闪,往营帐里去了。他这人虽然粗鲁,眼神却甚是好使,当即认出就是自己曾在盂兰盆会上见过的美人。一时心痒难耐,又兼今天自觉捉住了陆宗沅的痛脚,十分得意,有意要讹一讹他,遂哈哈一笑,说道:“王爷不肯作陪,下官这个酒喝得很无趣啊!” 陆宗沅心领神会,眉头一挑,问道:“哦?要怎么样范大人才觉有趣呢?” 范忝把酒杯抵在唇边,凑到陆宗沅面前,喷着酒气,笑道:“不如请王爷营帐里那位美人出来执壶,那便有趣了。” 话音未落,见陆宗沅那张笑意谦和的脸,陡然阴沉下来。范忝打个酒嗝,慢慢坐直了,只是冷笑,俄而说道:“是下官造次了?看不出来,王爷还对这位美人情根深种了?在下讨了几次,都不肯松口——一个女人而已,比起这大好的河山,又算得了什么?” “自然不算什么。”陆宗沅淡淡地说道,随手把酒盅往地上重重地一放,碰到石头,“喀拉”一声轻响,就裂了,赵瑟见状,忙将碎片拾起来,投进湖里去了。陆宗沅立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对呆愣的范忝冷冷一笑,“不过我这个人有个毛病,自己用过的东西,就算砸了不要,也不容得别人染指。” 说完,就拂袖而去了。范忝在溪边坐了一阵,被夜风吹着,酒意散了大半,心知触怒了陆宗沅,忙上去致歉,却被赵瑟拦在营帐外头。那赵瑟也是趾高气昂,大声说道:“王爷说了,范大人若是喝尽兴了,可自行下山,恕不远送!”范忝面上无光,也是悻悻地,被扈从扶上马,连夜下山去了。 这一夜,显而易见的,陆宗沅过得是满腹邪火,恼怒异常。次日一起,也没兴致打猎,直接率众打道回府了。寄柔回房,好似大病初愈般,坐在榻边,半晌动弹不得,终于打起一点精神,绕到屏风后头换做了女装,就见望儿从外头进来,“砰”一声反手合上门,两步奔到寄柔面前,眼睛闪闪发亮,“姑娘,我说的没错吧!王爷对你真好!” 寄柔把一根辫子打散,用篦子慢慢梳通了,出了一阵的神,才随口问道:“你又在哪里听了什么闲话了?” “不是闲话呀!”望儿兴奋地说道,“是延润堂的侍卫说的,说王爷为了你,把总兵大人都得罪了!” 寄柔嗔道:“王爷是什么人,总兵又是什么人?只有总兵得罪王爷的,哪有王爷得罪总兵的?” 被她这么一绕,望儿也糊涂了,琢磨了一会,双手一拍,说道:“那就是王爷为了你,迁怒了总兵大人。” 寄柔笑了笑,不再搭理她,换件衣裳,就要出门,望儿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到了后苑汀芷的住处。因汀芷平日里都跟着太妃,难得回院里一次,这会趁着太妃午歇,各房下的丫头仆妇都来回话。寄柔才进了院子,那有仆妇往厢房里去了,又有三四个还在廊檐下说闲话等着。寄柔也不好贸然闯进去,就在门口站住了,见汀芷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个条陈,正在对下手的一个管事媳妇说话:“现如今出了伏,眼见要入秋了,丫头们不必穿纱,都换了纻丝穿,今年是老王爷殁了头一年,衣裳就裁蓝白两色的,素面就好。再一个,糟瓜茄,糊房窗,晒皮衣这些事,早些办,别等到临头了着急慌忙的。各处的盆景都送窖里去,别叫霜打了。还有,小厨房里常备的点心再加个奶窝窝酥糕,太妃上回吃了,说很好,你就备着,怕她还要,临时没得地方寻去……” 嘱咐了这么一通,口干舌燥的,停了来吃了几口茶,头才一偏,一个小丫头捧着帕子来了,她把茶梗唾在帕子上,掖了掖嘴角,正要说话,一抬眼,见寄柔立在门口,正对着自己笑呢,于是也报之一笑,想了想,说道:“行了,我还有别的事,你们明儿再来吧。” 管事的媳妇婆子们都退下了,汀芷对寄柔招了招手,叫她进来在榻边坐,小丫头又换了两杯香茗上来,汀芷笑道:“对不住,我这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叫你在外头白白站了半晌。” “是我对不住你了。”寄柔惭愧地笑了,“耽误了你办事。” “这王府里的杂事,天天有,哪是办的完的?正好,我趁着这个机会喘口气。这王府里呀,王妃年轻面薄,太妃好清静,都不爱跟她们这些人啰嗦,只好把我推出来滥竽充数了。”汀芷伸了伸腿,在胳膊上捏了捏,如释重负地说道,“你等了半天,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也没什么事,”寄柔犹豫着,“就是看天快冷了,想同你讨个鞋样子,给太妃做几双鞋,表个心意。” 汀芷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下,也不多问,只一笑,便叫丫头去取鞋样子了。一扭头,见寄柔斯斯文文地坐着,端了茶,要吃不吃的,仿佛心事重重的,汀芷也不点破,径自吃了几口茶,想了一回,笑着说道:“府里这几年没怎么添新人,也就你一个了……我还想着,王爷是变了性子了?原来没变,看到心爱的,就得费心巴力抢回来。”说完,见寄柔眉头一扬,有几分惊讶的样子,汀芷又笑道:“你也别嫌我托大,我虽然是个丫头,也是看着王爷长大的,他心里想什么,大致比别人还明白一些……王爷对你,可还好吗?” “怎么不好呢?王爷对我们姑娘,可是头一份的。”望儿见寄柔垂眸不语,便自告奋勇,要替自己家姑娘争口气了,遂添油加醋地把从延润堂打听来的山上一事尽数说给汀芷听了。 汀芷心不在焉地听着,余光往寄柔那里看去,见她很有些窘迫似的,拦了几声,没拦住,就自己往窗下走去了,佯装在看石榴花的样子,只是那张皎如明月的脸上,却带了几分红晕。汀芷暗道:她这一番话,是有意说给自己听呢,还是无意?她那个表情,实在是不露端倪––然而,不论有意无意,那天自己的警告她是听进去了,否则也不能来自己这里打听信儿了。 那一桩事情,本来就棘手,既然如今王爷对她也还上心,自己何必去触那个霉头?正在想时,丫头把鞋样子找了出来,寄柔道过谢,把絮絮叨叨地望儿喝止住,就要告辞了,汀芷靸鞋把她送到门口,等寄柔要转身了,才忽然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王妃要做主给虞韶相看媳妇了,她的意思,是要在府里的丫头中选一个。”说完,见寄柔眸子一眨,有些醒悟的样子,汀芷便笑了一笑,在她掌心里一捏,目送着她远去了。 第34章 一枝红艳〔十二〕 寄柔回了住处,仔细选了一块好贡缎,把汀芷给的鞋样子往上头一拓,清清嗓子,叫望儿道:“拿剪子来。” 望儿“哦”一声,忙把剪子拿过来,寄柔头也没抬,手一伸,又“咝”一声缩回来了。一看,掌心里被剪子戳了个正着,沁了一个血点子。望儿慌了神,忙拿了一个手巾给她按着,又急着去翻药箱子,寄柔把她叫住了,薄责道:“你看你慌得魂都没了,想什么心事呢?” 望儿也顾不上找金疮药了,把贡缎和鞋样子夺过来往旁边一放,大喇喇地开口了,“姑娘,我替你着急啊!刚才芷姑娘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呀?王妃要选个丫头给虞韶当媳妇,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寄柔轻轻笑了一声,说道:“你忘了,我也是个丫头啊。” 望儿一听,脸色都变了。攒眉挤眼地立了半晌,不解地摇头,喃喃道:“王妃这么做可不行,被王爷知道了要怪罪的。”而且王府里下人们平时口口相传的,都说虞韶的身世有些古怪,王妃此举,不是要招惹的王爷和虞韶不合吗?这话要往明白说,有些难以启齿,望儿只得巴巴地瞅着寄柔,指望着她能领会自己的眼神。 “汀芷的话你也信?”寄柔看也没看望儿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她把帕子拿开,见那个血点子已经凝固了,遂净了手,依旧把鞋样子拿回来,“咔嚓咔嚓”剪了一阵,贡缎是好贡缎,布料厚实绵密,被剪开的时候,声音很悦耳。寄柔听着那个声音,表情很恬静,隔了一阵,她才沉吟着说道:“这事不是王妃做主的,她没那个胆子。” “那汀芷怎么说是王妃呢?” 寄柔轻飘飘说道:“太妃是她主子,不指王妃,难道指太妃?你别忘了,汀芷如今只是‘襄助王妃料理庶务’,有王妃在,她毕竟不算名正言顺呢。” “这、这是想借刀杀人呀!”望儿啧啧地,很费脑筋地琢磨了片刻,急着就要拉寄柔起身,“姑娘,那你快去求王爷呀。只要王爷发话,这王府里就没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寄柔把袖子从望儿手里扯回来,嗔怪地说道:“王爷忙着呢,哪有功夫理这些琐事?” 望儿一听“琐事”这两个字,就瞪起了眼,看那神态,很想就“王爷对姑娘的好”这一点争辩个一二三出来。被寄柔不耐烦地白了一眼,就咕嘟着嘴,闷闷不乐地躲到一边去了。寄柔把鞋底粘好,放在日头下晾着,拿帕子裹了一截细炭,秉着呼吸描了一个五福捧寿的花样子出来。继而一抬眼,见望儿还守在身边,忧愁地看着自己。寄柔把炭条一放,笑着推了她一把,说道:“别杵着了,这事我心里有数,也不急着去求王爷,再等等看吧。” 寄柔心里很明白,现在去求陆宗沅,他愿不愿意为了自己和太妃冲突还是未知数,若真是冲突了,那便更糟了––以后在太妃跟前,哪还有她的活路?汀芷既然已经出言提醒了,就不会放着这件事置之不理,且先等着吧。她一边对自己说,眯着眼朝外头看去,见那高大的梧桐被日头照着,在水磨石地面上投着一团团的阴影,鹦鹉在廊檐下,叽叽呱呱地叫着––在王府的日子,还很长久呢! 一晃眼进了十月,王府里丫头仆妇们都换上了冷蓝镶滚的银白素地纻丝袄子,白绫棉裙,各房各处,火炕也烧起来了。虽然汀芷早有言在先,府里有丧,严禁下人们夤夜聚众取乐,然而毕竟长夜漫漫,有得脸的媳妇婆子们,常在值上围炉抹牌耍子,汀芷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对寄柔这里,又额外优待一些,时常送些份例之外的奇珍异果,玩器摆设来,把个不大的暖阁,堆得满满当当。 红杏也被王妃遣来送过几次赏赐,有时和汀芷的人撞个正着,心里泛酸,回去之后,绘声绘色地同方氏一一道来。方氏是惯常的,快到入冬,必定要着太医来开几副补气助阳的方子来,听了汀芷的话,不由得便把手收回来,抚着胸口皱眉吸了几口气,盘算了一阵,吩咐红杏道:“我这里也完事了,你顺道领着太医,去冯姑娘那里给她也把把脉。” 红杏便领着太医往寄柔这里来了。彼时寄柔正坐在暖炕上,和望儿憋着嗓门说话。望儿整日里在延润堂的后殿转悠,和侍卫们混得很熟,有个风吹草动,都能比别人早先得了信儿,这一天,因为听说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被唬得面无人色的,脚下不停地赶了回来跟寄柔通风报信,“不得了了,听说那个范总兵跟朝廷上了折子,参了王爷一本!” 寄柔目光一凝,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了,“参的什么?” 望儿咬着嘴,不知道该不该说。按理这话说了是要杀头的大罪,延润堂的侍卫也是得她送了两三遭的栗茸糕,吃人嘴短,不得已透露出来的,说完了,还杀鸡抹脖子地叮嘱她别说出去。然而……从金陵到燕京,望儿孑然一身的,早把寄柔看成了自己主子,这会出了大事,还不赶紧跟主子交待吗?她打定了主意,便爬上暖炕,把前后窗都闭上了,然后回过神来对寄柔小声道:“范总兵参的王爷,说他依恃恩宠,豢养阴党,私通内廷,有、有不臣之心!” 果不其然,寄柔听了这话,不自觉的呼吸都停了。怔了半晌,也压低了嗓门问:“那王爷这怎么说呢?” “不知道。”望儿摇头,“只听说王爷最近脸色都不大好,延润堂里侍卫们走路时都不敢出声。” 刚说完这一句,听见外头人声响动,望儿吓了一跳,忙三两步跑到门口,贴着门缝一看,又满腹疑窦地走了回来,“姑娘,红杏领着太医来了。” 寄柔眉头一展,把裙子上的线头抖了抖,说道:“请他们进来吧。” 望儿便开了门,把红杏和太医请了进来。太医在王府里行走也有十几年了,从来没到过延润堂附近,如今一件房里的陈设和寄柔的形容,知道不是寻常丫头,便规规矩矩地低了头,不敢乱看。红杏把方氏的意思转达了,称天气转寒,特意接了太医来给寄柔开几个养身方子。寄柔也不反对,铺了一个帕子在手腕上,请太医把脉。 那太医弓着腰,把两指搭在手腕上,一张脸上木然无神,诊了半晌,眉毛抖了一抖,把手收回来,跟望儿问了几句饮食起居的琐事,便陪着笑道:“小姐还年轻,幼时养的好,底子是不差的,只是略有些血虚,用鹿茸磨成粉,加人参、黄芪几味药吊成老鸡汤吃,或而切片泡茶,闲时喝几口,也管用。”顿了一顿,又拈着胡须,嘬着嘴,很有些汗颜地问道:“不知道房事上,频不频……” 这话一问出来,望儿和红杏两个丫头都红了脸,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飘走了,只装聋作哑。寄柔却毫无异色,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说道:“离上一回,有一个半月了。” “甚好,甚好。”太医不知所云地嘟囔了几句,同寄柔告了罪,正要告辞,却见一个人影慌里慌张地撞了进来,正是白露。那白露一见太医,就扯着他胳膊急道:“快,快!娘娘厥过去了!” 太医一听,大惊失色,忙跟着红杏白露两个小跑着往方氏那里去了。望儿倚在门头上张望了半晌,直到那几个人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才满头雾水地走了回来,嘀咕道:“这太医来的怪,王妃病的也怪——姑娘,要不我去王妃那里打听打听?” “别去。王妃才病,人心惶惶的,你昏头昏脑地撞过去,别叫人当成贼抓了。”寄柔玩笑了一句,叫望儿把针线活拿过来,挑了一缕石青色的绣线,把剩下的半个蝙蝠翅膀绣好了,耳朵里听着外头丫头们喁喁低语,都说王妃这回病得凶险,寄柔拈着针,出了一阵神。叫了一声望儿,见房里空空如也的,望儿也不知道去哪了,寄柔靸上鞋,走到门口一看,见茂哥手里拿着一块窝丝糖,送进自己嘴里吮一吮,又垫着脚伸进鸟笼子里,递到鹦鹉嘴边,一迭声地说道:“你吃呀!吃糖!” “茂哥,”寄柔轻声叫他,“你在这里干嘛?” 茂哥自上回海棠诗会后,就被王妃下了禁令,不许他再踏足寄柔这里,因此两个人也有月余不曾谋面了。忽然听见寄柔说话,茂哥下了一跳,把鸟笼子推开,扭头一看,那张童稚的小脸上,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睛委屈地看着寄柔。 “柔姨,”他沮丧地走了过来,拉着寄柔的手摇了摇,“母亲病了。” “茂哥别怕,有太医在呢。”寄柔柔声安慰他。因茂哥那两只小手上全是糖渍,摸到哪里,哪里就是一团污痕,寄柔遂领着他进了房,打了胰子,撩水替他洗了手,然后两个人坐在了暖炕上,寄柔的目光,落在茂哥那张懵懂的脸上,沉思了片刻,她问道:“茂哥,知道母亲为什么病的吗?” 茂哥没精打采地把玩着炕几上那一只青蛙卧莲叶的笔洗,说道:“本来母亲还是高高兴兴的,因为外祖来了家书,母亲一边看,叫我在旁边脚凳上坐着背书,背到一半,母亲就忽然厥过去啦。”他嘟着嘴,睁大眼睛看寄柔,“母亲一晕,丫头们都慌得满地跑,我趴在炕上看了两眼扔在旁边的信––外祖在信里骂父亲是乱臣贼子,目无君上,又骂母亲不知道劝诫,败坏门风。柔姨,什么是乱臣贼子啊?” 寄柔那一个温和的表情,就停滞在了脸上,半晌没说话。最后她对茂哥笑了一笑,说道:“茂哥看错了,外祖怎么会骂你父母呢?”不等茂哥再发问,她把笔洗从他手里接过来,把文房四宝依次摆在炕几上,说道:“茂哥今天的字写完了吗?没写完就在这里写,否则你母亲醒了要打你手心了。” 茂哥对王妃是很畏惧的,一听这话,立时将脖子一缩,便耸肩塌腰地坐在炕几前,把一张纸铺开,饱蘸了浓墨,咬着笔杆子发愣。愣了一阵,他回过头,撒娇说:“柔姨,你再给我唱个歌吧。” 寄柔把篾箩往旁边一推,想了想,说道:“今天不唱歌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就讲一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 茂哥兴高采烈地扔了笔,两手托着腮,眼睛痴痴地盯着寄柔那张言笑晏晏的脸。日头的余晖透过窗纱,照在她乌油油的发顶上,有一个朦胧的光圈,把人都笼罩了。她斟酌了片刻,开口讲道:“这个故事,讲的是古时候的一个王爷,叫做刘安,被封淮南王。” “跟父亲一样!父亲也是王爷!”茂哥插嘴道。 “茂哥说的对。”寄柔对他赞许地一笑,“但是淮南王这个王爷,可就倒霉多啦……人们都传说,淮南王是因为炼丹而得道成仙,他仙去之后,留下的仙丹被家里的鸡狗误食,连小鸡小狗,都跟着成了仙。其实呢,淮南王不是成仙,而是被皇帝判了个谋反大罪,自杀身亡了。因为淮南王曾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嫡子受宠,被封了世子,庶子不受宠,兄弟们不把他当兄弟,爹娘不把他当儿子,全当个下人看……后来庶子怀恨在心,跟皇帝密报,说淮南王‘阴结宾客,为叛逆事’,皇帝大怒,淮南王才畏罪自尽,你说这个人,多可怜啊。” 茂哥本来是兴致勃勃的,听到最后,小脸上半点笑影也没了,他把嘴一撅,抱怨道:“柔姨,这个故事不好听。” “也不好听呀,可是母亲就想让你好好诵读,好做学问呢。”寄柔笑着捏了捏茂哥的鼻子,“淮南王的故事,在里也有的,你回去背给母亲听,也算是今天念了书,很可以同她交差了。” 茂哥喜出望外,忙问道:“背过了这个故事,我今天不用再写字了?”见寄柔颔首,他高兴地往她跟前一凑,连声道:“柔姨,你再讲一遍,再讲一遍!” 寄柔便将故事又讲了一遍,茂哥一字一句地记诵了,很是欢喜。笔墨纸砚,全都扔到地上去了,看也懒得去看一眼。絮絮叨叨地和寄柔说了一堆孩子话,说近来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寄柔也不烦,一边坐着针线,和他有问有答的,时间倏忽而过,快到傍晚时,红杏终于找了来,见茂哥还赖在炕上,便忙把他抱下来,说道:“茂哥,娘娘醒了,快回去看看。” 茂哥一听,也不挣扎了,苦着脸同寄柔道了别,被红杏抱到门口时,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努力把身子扭了回来,对寄柔得意洋洋地说道:“柔姨,我很快就要读完了!你没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吧?” “没有。”寄柔冲他微微一笑,“快回去吧!” 第35章 一枝红艳〔十三〕 寄柔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恍惚中总听见院子里人声嘈杂,喧嚣不宁。到了早起,只觉头重脚轻,往铜镜里一看,已然口唇发白,是阳虚的症状。望儿忙着替她煎药,按照前一天太医说的法子,同汀芷那里讨了鹿茸人参,切成片,浓浓的泡了茶来看着她吃,嘴里还自言自语道:“昨天才看得太医,今天就病了。这不是个太医,是个瘟神吧!也不知道他说的这个法子对不对症。” “对症不对症的,都是好东西,总也没坏处。”寄柔抿了几口,那个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于是又把茶碗放下了,问望儿道:“昨夜里出了什么事,吵的那样?” 望儿早憋了一早上了,好不容易见寄柔主动提起,立即精神一振,低了嗓门说道:“姑娘,昨夜里可是真正出大事了,我看你睡着,没叫你––你知道怎么着?昨儿红杏领茂哥回去,我也跟着去打听了,王妃醒了之后,人还清醒,能动能说话的,只是不知道茂哥又跟她说了什么,把她气得当场抽了茂哥一个耳刮子,要他去罚跪,然后自己硬是叫丫头扶着,去了延润堂要见王爷,王爷最近也忙,说没空见,叫王妃回去歇着,王妃倒奇怪,平日里都是对王爷言听计从的,昨夜里竟然两个人杠上了!王爷在殿内,王妃就在殿外廊檐下立着,说什么要‘劝谏’!立了半夜,听人说茂哥又病了,这才急得赶紧回去了––这一回,不光王爷,连太妃都不待见王妃了,叫汀芷把茂哥抱到后苑去,不许王妃和茂哥打照面,说要让她把病养好了,才许出门见人!王妃那个病,你还不知道吗?积年累月的,没个一年半载,哪养的好?” 她这滔滔不绝的一通,也不知道寄柔听进去多少,只是对着镜子抿头发,终于一丝不苟地把头发抿整齐了,挽了一个倭堕髻,换了件绣缠枝梅领子的青缎坎肩,把那碗药茶一饮而尽,然后用帕子掖了掖嘴,就起身了。望儿忙问:“姑娘,你去哪啊?” “王妃病了,我得去看看她呀。”寄柔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就出了院子,往王妃的居处来了。经过了昨夜里那一番波折,王妃这里的丫头们,都有些面色惶惶的。心知王妃同时得罪了王爷和太妃两位,这余下的一段时间,还不得门庭冷落个把月?一个个的,都成了锯嘴葫芦,见着寄柔,也不敢来兜搭。寄柔一直走到寝殿的西暖阁外头,听见红杏在里面说话,“娘娘,你现在是良王妃了,不是方小姐,凡事得站在王爷这一边,不能老跟他对着来啊。上回还骂王爷不忠不孝的,昨夜里又那么拗,这一回两回三回的,再亲近的人,也都得疏远了。” 方氏大概还没从激动中平复过来,呼吸很急,一说起话来,气涌如山,“难道为着怕他疏远,我连话都不敢说了?古有淮南王,因谗言而死,如今他那个乱臣贼子的骂名都传得满朝皆知了,万一圣上当了真,被他连累的,还不是这阖府大小几百口人?冯姑娘原来许的那一户人家,就是因为谋反被满门抄斩的……” 红杏“啊”一声,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后半截余音,都被压了回去。她颤抖着声音道:“娘娘,你千万别提那两个字,听的我心惊肉跳的……” “我又何尝不是呢?”方氏说着,呻吟一声,大概是心口疼又犯了,红杏脚步声窸窣着往门口来了,寄柔便往后退了几步,咳了一声。红杏从里头打起帘子,看见寄柔,便扭头对屋里说道:“娘娘,冯姑娘来了!” “请她进来吧。”方氏虚弱地说道。 寄柔便走了进来,见方氏额头上勒着抹额,靠着床板,拥着被子坐着,两眼红肿着,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熬夜熬的。她这会精神还有些不济,只能仍旧坐着,看见寄柔一步步走过来,不知怎么的,突然自惭形秽了––她才十七岁,身条如杨枝般柔软,面颊如莲萼般光洁,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脸上带着浅浅笑意,但凡是个男人,怎么能不喜欢? 想到这一节,对着寄柔时,脸色也不大好了,勉强一笑,说道:“你离我远点,别过了病气。” “过了娘娘的病气,还是我的福气了。”寄柔笑着应道,见方氏眉头一拧,似乎要咳了,便把一个帕子递上去,方氏接过来,掩着嘴咳了一阵,寄柔轻轻地替她拍着背,目光落在方氏那张愁苦的脸上,陡生同情,便趁着她咳嗽的间隙,说道:“娘娘,你别怕,我没怀上身孕。” 方氏那张脸都涨红了,闻言一怔,忽然醒悟了似的,抓着寄柔的手,“你原来不是说,怕有了身子,所以不敢离开王府?既然太医都看了说没有,你总该放心了?索性趁着最近王爷忙,我送你出府吧!” 寄柔摇一摇头,直率地问道:“娘娘,你昨天知道了我没有,是打算送我出府,还是索性依着太妃的意思,把我赏给别人啊?” 方氏一阵急咳,心虚地掩着嘴,眼神游移不定的。难堪了一时,有意把这个话题略过去了,“你自己说的,不愿意跟王爷啊,怎么又改主意了呢?” 寄柔认真想了想,“王爷待我很好,他那个人,生的又好,脾气也好,从来不大声说一句话,对我又有救命之恩……再说,我一个弱女子,出了王府,又能去哪呢?现在到处都打仗,万一遇到敌军,可怎么办?” 方氏被寄柔问得一窒,深觉她的担心也是正常。原本是怀疑寄柔对王爷回心转意,如今坐实了,方氏是是真正的心灰意冷了,脑袋靠在床板上,无力地摇了摇。不抱希望地又问了一句:“你对王爷,是真心的?” “是啊。”寄柔一双明眸,含着温柔情意,不由得方氏不信了。寄柔抿着嘴,羞怯地一笑,哀求方氏道:“所以我跟虞韶是不能的,太妃那里,还请娘娘替我担待着。” 方氏无意识地点了头。 再后来,不论寄柔说什么,方氏都没多大反应了,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像个台子上的傀儡,全无生气。寄柔见坐得也够久了,便告辞了。出了暖阁,走在院子里,正遇上迎面来的陆宗沅,两个人目光一对,都有些意外,寄柔把头一低,止住了步子,对陆宗沅无声地福了一福,擦肩而过时,陆宗沅瞧见她那张侧脸上,还带着几分腼腆,陆宗沅想起来了,上回在这里见面,不正是赵瑟来杀她的时候?那一幕,恐怕是个女人都没法全然忘怀吧? 他便哂笑了一声,寄柔听到声音,蓦地把眼睛一抬,眸光被太阳照着,波光潋滟地,迅速一荡,又溜开了。陆宗沅手指在鸾带上点了点,像要说什么,见寄柔一张樱唇微张着,有些好奇地等着,他便忽的一笑,也不说了,径直往殿内去了。 方氏在暖阁里,早听丫头急传,说王爷到了,她是习惯性地要忙着梳头匀妆,谁知才从炕上下来,陆宗沅已经自己撩起帘子进来了,方氏便身子一僵,讪讪地请他到榻上坐了说话,然后自己背着太阳,在暗处坐了,只希冀着他不要注意到自己的病容。谁知陆宗沅根本不曾留意她的脸是黄是白,开门见山地问:“岳丈给你的家书,拿来我看。” 方氏一愣,忙叫丫头把匣子开了,取出家书来给陆宗沅。他接过去,逐行逐句地看起来。那张脸,正对着光,极端正的口鼻,越发显得磊落了。方氏原本还有些怨气,这会也烟消云散了,只是看着他出神,心里想道:他生的多好看呐!那蹙眉沉思的神态,简直叫她莫名其妙地多了份母性的温柔。这么一想,腮上便热起来。 陆宗沅却把书信把炕几上一扔,鼻子里嗤了一声。方氏看他那个不屑一顾的样子,心里没底,便忐忑追问:“范大人是贵妃娘娘的堂兄,皇上的舅子,他上的折子,怕皇上也会多看几眼。”一想到下人们说的小青山之事,方氏心里就更难受了,揉了揉闷闷的胸口,嘟囔道:“就为着一个小女子,把范大人给得罪了……”只是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酸,难道她不也对范忝的贪得无厌深感厌恶?方氏忙住了嘴。 陆宗沅早听见了她的嘟囔,淡淡说了一句,“不是为她。” 方氏眼睛一亮,待要追问,陆宗沅已经转了话头,“你对茂哥太过严苛了,正好太妃要管,就让她管去,我估计她也耐不住那个性子,至多管个一两月,你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把身子养好,年纪轻轻的,这么多病,不是好事。” 方氏听他说话,很有几分关切,昨夜里那一场闹剧,仿佛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暗自便松口气,心里甜丝丝的,想着:王爷果真大度,从不和女人一般见识。便眉开眼笑地应了。两人闲话几句,陆宗沅把红杏叫来,看了太医开的药方,认为也还妥当,便把茶碗一撂,起身要走了。 方氏有些失望,欠着身子问了句:“不再坐坐?” “不坐了。”陆宗沅走了两步,才挑起帘子,又站住了,乜了方氏一眼,半真半假地说道:“本来没有的事,被你昨夜里大张旗鼓地闹了一通,估计也要传开了,到时候流言蜚语的,我被迫无奈,也只好弄假成真了––你这个人,也是糊涂。怨不得整日里被人挤兑。” 方氏听了,愣了半晌,觉得有几分明白,又有几分糊涂,汗颜之下,正要去追问,陆宗沅却早已离去了。 第36章 一枝红艳(十四) 陆宗沅走出寝殿,上了月台,看见一个穿了青缎坎肩的侧影,就倚着穿花龙纹汉白玉的栏杆,一手托着腮,无所事事地用指甲在龙凤望柱头上划来划去。一不留神,手里的绫帕如蝶一般飘然坠落了,她“咦”一声,探着身子捞了一下,没捞着,才把头一抬,看见几步外陆宗沅正笑望着自己。寄柔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掠了掠鬓发,然后转过身来,笑着叫道:“王爷。” 陆宗沅径直走下月台,把绫帕捡起来,见是鸭青的底,上头绣着一朵红莲,底下两只游鱼摆尾,情致缠绵。已经和当日那些小鸡小鸭葡萄藤是不同的意境了。又有女性幽香,沁人心脾。他笑了一笑,指腹在那凹凸不平的绣面上摩挲了一会,一转身,见寄柔也走了过来,陆宗沅把绫帕往她衣襟里随手一掖,说道:“不是昨天太医都去诊脉了?身上不好,怎么不歇着?这样跑来跑去,劳心劳力的。” “娘娘病了,我来看看她。”寄柔惊讶道,“王爷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呀?” 陆宗沅揶揄道:“我再不出来,你岂不是要在这被日头晒化了?” “我刚才看王爷的样子,好像有话要说,反正也没事,就在这稍微等一等。”寄柔说完,含羞地把脑袋一垂,才一动,被他捏着下颌又抬了起来,寄柔迫不得已仰起脸,一双秋水横波般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陆宗沅手上微微用力,在她光洁柔嫩的肌肤上留下一点淤痕,寄柔眉头一蹙,眼睛一眨,眼泪还没聚起来,就见陆宗沅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是有话要问你––小混蛋,你把我的王妃当傻子耍吗?” 寄柔一怔,脑袋一晃,摆脱了他的钳制。她也不惧,往前近了一步,把一张无辜的脸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他眼前,绫帕上熏的香,丝丝缕缕地在鼻端萦绕着,她把樱唇一嘟,竟是个委屈兼哀怨的样子,“王爷忘了自己曾经亲口说过什么?你说只喜欢我,不喜欢王妃啊。” 陆宗沅长长地“哦”一声,一回想,大概自己的确说过这话,他也不否认,只笑着把寄柔额头一点,说道:“我说的话多了,你怎么只记得这一句?” 寄柔捂着额头,眼睛如月牙般一弯,正要说话,见赵瑟从月台上东张西望地走过来了,因为他们两个站在那个巨大的鎏金铜象的阴影里,赵瑟也没留意,一直往王妃的殿内去了。陆宗沅便叫了一声,赵瑟跑过来,一脸的急色,却迟疑着没有开口。 寄柔心领神会,把绫帕往袖子里一掖,整了整衣襟,说道:“我去芷姑娘那去看看,听说茂哥一早到现在都不肯吃药,谁喂也不肯,太妃担心呢。” “去吧。”陆宗沅颔首,在寄柔要走的瞬间,又把她叫住,眼里含着笑意,那一圈睫毛,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遮着眸光,别样温柔。他一开口,亦是甜蜜极了,“乖一点,别再给我惹事,否则下回可不轻饶。”笑意虽然不减,眉梢眼角却多了一丝陌生的锋芒。 寄柔听了,面不改色地对他把小下巴一翘,皱了皱鼻子,就莲步轻移地往后苑方向去了。 赵瑟走近的时候,见陆宗沅一手抚唇,还在对着寄柔离去的方向沉吟着。赵瑟这会有急事,也顾不得是否打扰他了,上来便说道:“王爷,南边又有情况了––那个姓何的女人生下了愍王的遗腹子,被石卿让拥立为帝,尊何氏为太后,如今西南各城已经呼应石卿让,换上梁国的旗帜了。” 陆宗沅脸色微微一沉,说道:“去延润堂说。” 两人前后到了延润堂,因石卿让复辟,恢复国号大梁的消息已经在各地传开了,众人脸色各异,在廊檐下扎堆议论纷纷,听赵瑟咳了一声提醒,忙各自散去。陆宗沅视若不见,快步到了延润堂内,赵瑟从怀里取出萧泽的来信,呈给陆宗沅。陆宗沅看完,往案上一覆,说道:“萧泽已经收复了广元,巴州两城,南望嘉陵,北靠陕西,和梁军对峙,战况还不算很坏。愍王这个遗腹子,不管他是真是假,从时间上来说,是早产了。哼,石卿让底气不足,想靠这个来收服人心。没这么容易的事。” 赵瑟点头不迭,说道:“还有一事,石卿让勾结何氏,矫诏纷出,招揽了一大批梁国旧臣,连徐承钰也被他封了一个御前行走。” 陆宗沅轻蔑地说道:“爱封也由他,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把戏。”他说着,提起笔来,思索片刻,忽然笑道:“我倒想起来了,这个何氏,原本不就寄居在徐家,和徐三也是老熟人了,两个人同命相怜的,谁又说得准这个所谓的遗腹子真是愍王的种?石卿让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偏要让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天子变成孽子。” 赵瑟忍笑道:“王爷这个法子倒是好––就怕萧将军为人古板,不愿意照做。” 陆宗沅冷哼一声,说道:“他自己的人马被石卿让一场洪水淹的所剩无几,现在使唤的都是我良王府的人,我要怎么做,难道还得事先问过他?”主意一定,索性把萧泽扔在一边,修书一封,直接给虞韶便是了。 赵瑟接了信,见陆宗沅起身出殿,忙跟上去,又想起一事来,忧心忡忡道:“范忝那个折子,递上去也有半个月了,不知道皇上是怎么个说法,到现在一点信也没打听出来。” “皇上的想法……”陆宗沅停在山墙边那一堵琉璃影壁前,注视着上头镌刻的张牙舞爪、腾云驾雾的九条骊龙,日头照得这堵影壁金碧辉煌,骊龙仿佛也要化作金龙腾空而去。他的手沿着九龙镌刻的痕迹游走片刻,笃定地笑道:“皇上这会可是投鼠忌器。良王府的蕃兵在和石卿让对峙,他没那个底气来惹我。况且冬季临近,重兵都压在了西南,北边的狼又要出洞来觅食了!我倒要看看,范忝这个饭桶,要怎么应付这些饿狼们。” 寄柔到了汀芷那里,正见茂哥独自在暖阁里的榻上睡着。他自昨日被王妃甩了一个巴掌,吓也吓傻了,到了太妃的居处,连夜得哭闹不休,太妃上了年纪的人,被他闹得头疼,耐心告罄,当时就后悔了,又不好立即把他送回王妃处,只好借着要理佛的机会,去佛堂躲清静了,孩子便叫汀芷领回了自己的屋子,在榻上安置着。寄柔一到,汀芷便松口气,说道:“总算你来了,这个茂哥也是倔,谁都不要,就嚷嚷着要柔姨,只好辛苦你一回了。” 寄柔谦辞了几句,走进暖阁里去,见茂哥拥着被子,睡得两颊红透,一颗眼泪珠子还挂在睫毛上。他这会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寄柔便忽然从那舒展的眉眼上看出了他和陆宗沅的血脉相承––他那微微上翘的眼角,端正挺秀的鼻梁,不就是和他如出一辙?寄柔眉头一皱,握着茂哥的肩膀,不假思索地把他扶了起来。茂哥小手揉了揉眼睛,脑袋一扭,喃喃道:“柔姨。” “茂哥吃药了。”寄柔从丫头手里把药碗接过来,舀了一匙,往茂哥嘴边一抵,茂哥脸一垮,把伸手胡乱一推,药碗就被打翻在地,他呜呜哭起来,一边踢着被子,要往地上去。寄柔无名火起,抓着胳膊往榻上一掼,茂哥被摔了一个跟头,一边抽噎着,瞪大了眼睛,看向寄柔,那副胆怯的表情,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寄柔愣了片刻,待那股焦躁渐渐平息了,对茂哥展颜一笑,柔声道:“茂哥还想听故事吗?我讲故事,你自己喝药,好不好?” “我不想听故事!”茂哥脖子一缩,可怜兮兮地看着寄柔,“听故事不好,母亲会打我。” 寄柔凝视着他,在那张微热的小脸上抚了抚,说道:“不听故事,唱个歌?一朵红云儿?” 茂哥点了点头,脑袋往寄柔肩膀上一靠,听着她唱歌,自己玩着手指,就是不吃药,玩了一阵,又睡着了。寄柔把他放回榻上,掖了掖被子,坐在榻边发呆。不知道呆了多久,回想起来,一摸药碗,已然冷透了。她端起碗,正要叫丫头去热一热,就听见外头几个女人和汀芷说话。 这一个说道:“这个女人命也够硬,怀着身子从金陵逃出去,据说手里还拿着愍王的遗照,若是生了男丁,就封她做皇后,结果她不偏偏就生了个男孩!一个普通官宦家的女儿,还被退过婚,摇身一变,就成太后了!还给自己的情郎封了个御前行走!啧啧,果真是有魄力,脸皮够厚。你们说,她以前和那个徐公子在徐府,是不是就有私情啊?” 众人都笑了,说道:“兴许是有。” 望儿那个惊讶的声音插了进来,“徐公子怎么和她有私情了?” 汀芷笑道:“是赵瑟说的呀,还能有假?望儿是从金陵来的,兴许是认识这个何太后和徐公子?” 望儿闷闷道:“不认识。”一边往房里一看,见寄柔捧着一个药碗,就立在门槛内,脸上的表情如同神游天外似的,望儿心里一慌,讷讷地叫了声“姑娘”。 “茂哥睡了,药等他醒了再吃吧。”寄柔把药碗一放,对汀芷说道,“我有些别的事,回头再来。” 汀芷在她脸上端详了片刻,点头道:“我看你脸色也不大好……回去歇着吧。” 寄柔告辞,便往回走了。望儿跟在身后,穿花拂柳的,过了一座假山,又过了一道石桥,望儿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偷觑着寄柔的神色,支支吾吾地说道:“姑娘,赵瑟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咱们原来在徐府时,没见过秀姑娘和三爷怎么样啊,三爷除了几盆兰草,从来没送过她东西。三爷心里只有一个人……”她越说,声音越低,嘴巴一闭,说不下去了。 “三爷还活着,就是好事,心里有谁没谁的,有什么要紧?”寄柔强笑着,那两个眼睛,直直地盯着前路,脚下走得又急又快。望儿帮她盯着脚下,见到了一个台阶上,忙上去把人一拽,果然寄柔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磕到了。她立住脚,望着前路……延润堂近在眼前了,这里是良王府,金陵已经是千里之遥了。寄柔深深吸口气,语气平和下来,“他们俩这会和咱们可是半点关系也没有了,你在人前也小心别说漏了嘴。” 望儿深晓其中厉害,忙答应了,见寄柔神色自若,便放下心来,两个人慢慢走回院子里去。 进了暖阁,寄柔净了手,低头一看,衣襟上一团污痕,是被茂哥打翻了药碗撒的,她便把外面的褂子脱了下来,叫望儿从柜子里取一件衣裳来换。谁知望儿一去许久也不回来,寄柔只得自己寻了出来,转过落地罩,拿了钥匙正要去开顶柜,从背后被人拦腰一抱,寄柔惊呼一声,手里的钥匙也掉了,扭头一看,正对上陆宗沅那双含笑的眼。她要去推拒的手,便顺势落在了他的肩上,寄柔嗔道:“你怎么一点声也没有?”又左右一看,“望儿去哪了?” “要她干什么?只会煞风景。”陆宗沅这会兴致昂扬的,见寄柔上面只穿着一件立领中衣,薄薄的衣衫,肌肤的雪光隐隐透出来。他在她领口里轻轻一嗅,笑着说道:“你那个帕子去哪了?” 寄柔慌忙把领口一掩,奇道:“要帕子干什么?” “我看你那个帕子绣的很好,有鱼,有水,很和谐呀。”陆宗沅轻轻一笑,见寄柔先是一怔,继而从脖子到脸上,都红乎乎的,编贝般的牙齿咬着樱唇,后悔不迭的样子。他倒是怜香惜玉,在樱唇上一揉,见下唇上齿痕依稀,便在她的嘴唇上重重一吻,把人放在榻上。 寄柔早知道逃不过,也不极力反抗,只是不等他俯身,便双手抵着他胸膛又坐了起来,哀求道:“别在这呀。” “哦?为什么不在这?”陆宗沅眉头一扬,一反常态地固执起来,“我要在这。”说着把人往后一推,寄柔昏头昏脑地仰面倒在榻上,日光透过纱窗照在眼里,险些被刺出眼泪来,她把眼睛一遮,手摸着榻又要起身,被陆宗沅压了上来。他将她耳垂一含,察觉到寄柔浑身一颤,他笑着在她耳边低语道:“不喜欢在外面,是怕被人看见?是怕被冯宜山夫妇看见,还是被徐三公子看见?” 寄柔一僵,慢慢把遮着眼睛的手放开,望进陆宗沅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对视片刻,她渐渐柔软下来,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别样的温顺。陆宗沅把腰带一拉,衣襟一分,欣赏的目光在她身上由上至下,留恋不去。双手将腿一分,正要进入,只觉寄柔遽然地瑟缩了一下,他眉头一蹙,问道:“还怕?” 寄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无奈地一笑,在她胸前一咬,正要往下,寄柔轻呼一声,摇头不迭,“不要那样。” “不要哪样?”陆宗沅忍笑,见寄柔只是摇头,脸上红透了,他便也放弃了,叹气道:“好吧,不要那样。”想了一想,手从小衣里探了进去,见她时而蹙眉,时而展眉,樱唇微微地张着,眼睛里忽然一阵雾气氤氲了起来,欲说还羞,他笑着在她樱唇上一吻,问道:“嗯,这会要哪样?要不要这样?” 寄柔哽咽了一声,无力地点了点头。 第37章 一枝红艳(十五) 寄柔这一觉睡得很沉,中途醒来,见帐子外头烛影摇红,蜡滴残泪,已然入夜了。她静静躺了一时,始觉喉间火烧火燎的,便哑着声音叫了声望儿,谁知外头鸦雀无声的,望儿也不曾来,寄柔把绫被一推,正要下床,帐子却从外头被人挂了起来。陆宗沅把金钩一放,倾身问道:“要什么?” 寄柔这会脑子钝钝的,只见这个人身上随意披着一件家常长衫,领口微敞,不复往日里衣衫严谨的姿态,却是格外的舒适自在了。又因背光而立,眉宇的轮廓都被昏黄的光晕柔化了,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柔关切的意思。她便顺嘴说道:“你怎么在这?” “我不在这,要在哪?”陆宗沅笑道。见她要下床,便把她往回一按,自己走到桌前,拎起茶壶来倾了一盏茶,又想到丫头有半天没进来了,恐怕茶也不热,便把茶盅送到唇边沾了沾,果真是冷的,于是又把茶盅放下,左右一看,见南窗下那个小炕几上放着一个老黄杨木雕的什锦点心匣子,便捧了匣子,走回床沿坐下,往她嘴里填了一个糖渍梅子,说道:“冷茶吃了要闹肚子疼,吃个梅子润润嗓子。” 寄柔这一睡醒来,原本是钗斜鬓乱,萎靡不振,一颗梅子进了嘴,五官都活了过来,从眉到眼再到唇,都弯弯的有了俏皮的弧度。陆宗沅忍俊不禁,摇头道:“小孩脾气。怨不得茂哥愿意亲近你。” 寄柔还不服,辩解道:“哪是我自己爱吃这些零嘴?是吃了药用来解那个苦味的。” 陆宗沅一听这话,想起方氏整日里病恹恹的样子,便把眉头一拧,说道:“药要少吃,是药三分毒,好好的人,都吃药吃坏了。” 寄柔说道:“太医来诊脉,还说我阳虚呢。” “阳虚?”陆宗沅听她说得认真,难免好笑,“那你别总是不要不要,我多渡你些阳气,自然不虚了。” 寄柔两靥生晕,啐他一口。他也不气,一笑而过了。一边说着闲话,见那匣子做得复杂,七、八个格子,各个不同,有的雕的宫苑人物,有的是马上骑着小猴,荷叶上立的蜻蜓,端得精巧。匣子里又盛了各色干果,糖渍的青梅,红盐的荔枝,梅卤的兰栀,琳琅满目。他在格子里拨弄了半晌,又捻了一枚干荔枝等着。 寄柔舌下压着梅子,嘴里一阵甜腻,腮帮也酸了,便把匣子一推,嗔道:“甜腻腻的,喉咙里发痒,还是想吃茶。” 陆宗沅便把匣子扔开,笑着说道:“胆子愈发大了,连我也敢使唤?” 寄柔说道:“王爷贵人事忙,使唤不得,还在我这干什么?不拘是王妃、侧妃,谁那不是丫头成群的,你又不去?” “我说一句,招来你一百句。这梅子难道不是糖渍的,是醋酿的?叫你这么酸气冲天。”陆宗沅笑话她一句,任劳任怨的起身,到门口叫了一句,望儿便红着脸走了进来,取了茶壶,临出门前又疑惑地往南窗下的小炕几上看了一眼,见陆宗沅看到一半的书还卷着放在那里。望儿便想道:这晚上是要留宿呢,还是不留? 她这一迟疑,心思便被陆宗沅看透了。他便说道:“有了热水,就放在门口,不要你了。” 望儿一听,知道是要留宿的意思,便清脆地答应了一声,忙往小茶房去了。这短短的两句对答,寄柔在床上听得一清二楚,瞬间心思百转千回,等陆宗沅走回来时,脸上早换上了笑颜,又要矜持,便说道:“不要她们,谁来伺候呢?” “自己有手有脚,何用她们?”陆宗沅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把炕几上的书一合,剪了剪灯花,就走过来了。夜深人静,两人独处,彼此的气息陡然浓烈起来。眼见得那个人影越来越近,寄柔不易觉察地透口气,强打精神直起身子来,说道:“我服侍王爷宽衣。” “你?”陆宗沅笑了一声,“你不是自来都不会伺候人的吗?”他在军中惯了,寝食上也不常假手他人,不等寄柔动手,自己把鸾带一解,搭在床头,上去把寄柔一揽,见她那根挽发的玉簪斜斜地挂着,险险要落,索性抽了出来,放在一边,她那满头的青丝,瞬间如水般倾泻了满手,既凉又滑,一张樱唇微张,幽幽吐芳,扬起的那张脸,可怜可爱。陆宗沅就着烛光,将她凝视片刻,正要低头,寄柔躲了一下,噗的忍不住笑出来,说道:“怎么又来?” “这种事,又不是行军打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窃玉偷香,倒衣颠裳,自然是百试不厌。”陆宗沅的声音,越发低了,在耳边如蚊鸣还细,一手伸进衣襟里,口唇相接,温存许久,忽然又一笑,退了开来,把一个梅核吐在手心里。正要说话,听见外面门被叩得轻响,知道是望儿送了水来,便把她放开,往门口去了。 那赵瑟极有眼色,自陆宗沅在寄柔这里留宿过一夜后,他便自动自发,命人将陆宗沅留在延润堂的器物用具零零碎碎地往寄柔这里搬来,只是动静又不大,今天一个茶盅唾壶,明天一套砚台棋具,寄柔被他搅得烦躁,眼见暖阁里,从几到案,榻上到床里,都陆续地被陆宗沅给占了,她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往汀芷那里去了。 这一向因为王妃抱恙,茂哥都在太妃这里暂住。太妃的本意,是要对茂哥好生管教,只是这唯一的嫡孙,却和陆宗沅幼时截然不同,看着闷不吭声的,又油盐不进,她老人家被气得头疼,三天两头地往佛堂去理佛。可怜汀芷老姑独处,从没管教孩子的经验,又兼庶务繁忙,一不留神,茂哥便跑了个无踪无影。 等到寄柔问起,汀芷也不甚在意,说道:“茂哥在暖阁的通炕上写字儿呢。”寄柔走进去一看,一大张纸上,只写了斗大的“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几个字,毛笔就扔在炕几上,墨汁溅得淋淋漓漓,人却早不知道哪去了。汀芷也探头看了看,摇头道:“去园子里玩了,一会自己就回来了。” 寄柔左右也无事可做,见汀芷拿着账簿在看,她为了避嫌,便走开了,因见那个鸟笼子被钩子挂在窗下,一只红嘴绿头的鹦哥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叫得声嘶力竭的,她便取了一个茶盅来,往它的水槽里添了点茶水,鹦哥脑袋一晃,不耐烦地踱走了。 汀芷看得有趣,也放下账簿走了过来,拿翠翘金雀的玉搔头逗了逗鹦哥,随口笑道:“这小东西,在笼子里拘得慌,想出去呢。好吃好喝得供着它不要,出去还不得冻死饿死了?” 寄柔微笑着看了一阵,说道:“有个伴就好了,无亲无故,孤零零的,也可怜。” “也是。”汀芷把玉搔头一放,没头没尾地说道:“你说巧不巧,王妃才说要张罗虞韶的亲事,就一病不起了。这事情只能搁下了,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是挺巧的。”寄柔说道,“我上回在园子里看见虞韶的娘,倒和他生得不大像。” “儿女和爹娘生得不像的,也大有人在。听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生得像了,他整日跟着王爷,你看他们两个,是不是有点像呢?”汀芷笑着睨了寄柔一眼。 寄柔想了一想,有些不大确定,便笑着摇头,“我这会,有点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寄柔往墙角的自鸣钟上一看,见也坐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见茂哥回来,有心要去找,看汀芷的样子,也毫不担心似的,寄柔便不动声色地告辞了。出了院子,一路在园子里找过去。园子的东角,有一个旧年凿的水池,寄柔走在单孔石桥上,看见桥头上那个琉璃宝顶的亭子里,茂哥就翘着脚坐在栏杆上,手里拿了根树枝子,在鱼池里戳来戳去。 寄柔远远地叫了一声茂哥,茂哥身子一晃,扭头一看,又怏怏不乐地扭回去,把树枝在水面上拍打着。 寄柔走了过去,见一池子的锦鲤,都被茂哥骚扰地躲到了水草下面不肯露头了,偶尔冒出水面吐个泡泡,茂哥的树枝立马就刺了过去,锦鲤尾巴一摆,又逃走了。茂哥很失望,嘟着嘴道:“柔姨,连鱼儿都不肯跟我玩。” 寄柔把树枝从他手里接过来,笑着问道:“茂哥,‘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下一句呢?” “‘不得於心,勿求於气’!”茂哥立刻答道。 寄柔赞赏地抚了抚他柔软的黑发,说道:“茂哥已经把都读通了呀?” 茂哥小眉头一拧,郁郁地说道:“她们都说,父亲不喜欢我,我当不了世子,也没法替你报仇啦。” 寄柔一怔,挨着茂哥坐下,一大一小,都沉默了许久。寄柔忽然问道:“茂哥想让父亲喜欢?” 茂哥使劲点头。 寄柔对他温柔地一笑,说道:“那你以后可不能再整日掐花儿玩啦。你得学文章,习骑射,做个文武双全的好男儿,你父亲自然喜欢你了。” 茂哥肩膀一塌,小声道:“我不喜欢骑马,我害怕。”他冥思苦想了一会,忽然眼睛一亮,把手一拍,说道:“我有一个打麻雀儿的小弹弓,是虞韶给我的!”他孩子心性,一时兴起,就迫不及待要给寄柔看,遂拉了她的手往回疾走。 两人走在汀芷的院子里,寄柔远远见廊檐下站着许多仆妇丫头,都束手肃立,悄然无声。她便猜测是太妃来了,正要放手,谁知茂哥一个半大孩子,手劲不小,非不肯松,拉着她走着,嘴里嚷嚷道:“柔姨去看我的弹弓!” 因为周围甚静,这一声传进屋里,寄柔见汀芷的影子在门口一晃,脸色却不大好,她无计可施,只得把茂哥放开,抚了抚微皱的衣襟,慢慢走了进去。一过明间的门槛,见太妃在椅子上端坐着,面色不虞地看着茂哥,眼风往寄柔身上扫也不曾扫一下。 汀芷见机,忙叫婆子把茂哥一抱,走回暖阁里去了。 太妃把桌子一拍,沉声道:“汀芷,我吩咐你的事,你怎么办的?” 汀芷陪着笑脸,说道:“因为王妃这一向身上不好……” “她身上不好,动弹不得,你来回我,我来办就是了。”太妃不耐烦地说道,眼睛往寄柔脸上一乜,虚浮着笑容道:“冯姑娘。” “娘娘。”寄柔敛衣施礼。 太妃跋扈惯了,哪肯和她废话,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是王爷带回来的。然而王爷这个人,我是清楚的很,心性不定,接你回来,是看你可怜,想要给你个容身之处,你也别多想。再者,他身上还有父孝,这一两年又不能嫁娶,你好好一个姑娘,何必在王府里蹉跎青春?找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岂不很好?外头账房里的虞家,是王府里的老人了,爹娘可靠,姓虞的那个孩子又忠厚,和你年纪也相当,也不算辱没了你,你若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便替你做一次主,把你嫁给他,嫁妆全是我出,你意下如何呢?” 她这话一说完,眼睛只盯着寄柔。寻常女儿家,一听说嫁娶之事,还不羞得无地自容,然而这个冯姑娘,只是脸颊上微红,除此之外,连眉头也不动一下。太妃见了,愈发不喜,皱着眉道:“你看不上他?” 寄柔微微摇头,说道:“娘娘,我一早在菩萨跟前发过誓,这辈子替爹娘守孝,决不嫁人。虞家是好是坏,都和我没有半分干系。” 太妃一窒,气得冷笑道:“好个孝女,原来还有这样烈性的。好,你放着管家太太不做,非要做个丫头,做王府的丫头,还是别家的丫头,又有什么区别?听说总兵府的范大人很看中你,你就去范府替你父母守孝去吧!” 说完,使个眼色,左右几名待命的强壮婆子早一拥而上,把寄柔捆了起来。汀芷见这下要闹得不可开交,生怕事情败露,被陆宗沅知道要迁怒自己,急得要劝,还没开口,太妃已先冲她发起了脾气,“一个个的,都没半点用!王妃整日身子不好,就选个得力的侧妃来主事好了!汀芷,你这就去请王妃来!” 第38章 一枝红艳〔十六〕 汀芷一听要选个侧妃主事的话,心里极不是滋味,把脸一沉,就往旁边走去了。又见寄柔被几个婆子五花大绑的,可怜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喊都没喊出声,嘴里被塞的严严实实,就要往外抬走了。太妃冷眼看着,没好气地又叫了一声:“汀芷!还不去请王妃来!” 汀芷答应一声,忙不迭叫了一个丫头来,待要嘱咐她请王妃,然而回头一看太妃那副怒不可竭的样子,暗自琢磨道:这件事瞻前顾后的,办的不好,看太妃的形容,难不成真要把中馈交给侧妃了?这么一想,极不甘心,索性把心一横,对丫头悄悄吩咐道:“去请王爷来,就说太妃要把冯姑娘送给范大人了。” 那丫头撒丫子便跑去传信了,汀芷心里七上八下,走回来一看,见寄柔还在拼命挣扎,她虽然柔弱,一使出那副不要命的架势,几个婆子也被镇住了,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见茂哥从暖阁里窜了出来,抓着为首那个婆子的手下嘴一咬,那个婆子捂着手“嗷”的惨叫了一声,连连退后,茂哥把寄柔一护,气势汹汹地瞪着眼睛,“不许碰我的柔姨!” “茂哥回来!”太妃喝了一声,左右又要去抱茂哥回来,只是茂哥和寄柔又不同,他是堂堂的少爷,未来的世子,谁敢真下狠手?结果被他发疯似的乱咬一气,众人都不敢接近,太妃气得打跌,指着寄柔怒道:“还不把她拿下去!” 谁知寄柔早挣扎着站了起来,披头散发的,一张脸上,全是决然,汀芷才觉得不对,就见她忽然往外头廊柱上一撞,顿时额头鲜血涌出,两眼一翻,就软软地晕倒在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众人都呆了,汀芷一看,太妃也是张口结舌,她心里顿觉快意,一见那个通风报信的丫头跑了回来,便忍着笑迎了上去,往她身后一看,“王爷呢?” 丫头答道:“王爷没来,说有事要忙!太妃做主便是了!” “什么?”汀芷难以置信,往外头一看,果然不是开玩笑的,陆宗沅连个影子也不见。她这下也慌了神,见寄柔还人事不省地在地上瘫着,血流的满地,茂哥守在她身边哭得一抽一抽,太妃是个深居内宅的女人,哪里经过这种事,只在一边默念阿弥陀佛,汀芷只得趁机吩咐左右道:“还不去请太医!再来几个人,把人抬回床上去躺着!难道就让她在地上等死吗?” 几个胆大的仆妇忙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人送进房里去了,太妃念完了菩萨,把眼微微一睁,见地上鲜血淋漓的,茂哥还在那里哭嚎,太妃便把眉头一皱,扶着额角道:“我头疼的厉害,得回去静一静。”说完,连茂哥也顾不得,就要往自己的屋里逃之大吉了,汀芷忙跟了上去,把人一搀,送回了房里。剩下的众人,分别打了水来把血迹冲洗了,又去哄茂哥,整个院子里,乱得鸡飞狗跳。 太妃急急地进了佛堂,在菩萨跟前上了一炷香,还没说话,就见王妃被人用一抬肩舆送来了。王妃这一向也是虚弱的厉害,还恪守着礼仪,到了门口,扶着红杏白露两个丫头,对太妃颤巍巍地施了礼,还没说话,先喘了几口气,然后道:“母亲要把她送人,也得先和王爷商量了才好办,这会闹成这样,被王爷知道了,怕他心里不自在。” 太妃把佛珠往桌上一掼,没好气地说道:“原来你是天下第一等贤良的人,为了怕他不自在,就放着这么一个狐狸精在眼前,难道自己心里就自在了?” 方氏白着脸,呆了一时,摇了摇头。 太妃冷笑一声,说道:“可见你也不是个傻子。我看你真是书读多了,性子也拘泥了。男人心性不定,你这个主母不强硬起来,难免被人蹬鼻子上脸!你听听,茂哥还在给那个女人哭丧呢,也不知道你我百年之后,他哭不哭的出来!一个两个的,都只知道王爷如何如何,你是如此,汀芷也是如此!” 汀芷在旁边听着,手里的茶险些倒了,强自定一定神,放在了方氏跟前。方氏歪在椅背上,懊恼地咬着唇,盘算了一阵,说道:“倒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她送去庄子上养伤,养的差不多了,趁王爷心淡了,再把人送走才好。” 太妃虽不甚满意,也不强求了,便把头一点,说道:“就这么着,也还罢了。”因见方氏说完这几句话,呼吸急促,抚着胸口又是一阵蹙眉,太妃便道:“今天叫你来,还有一事––你既然身上不好,料理不了事情,索性选一个得力的人,不拘哪个侧妃,叫她主事吧!汀芷毕竟是个丫头,办起事来,名不正言不顺的,别人也不服她。再者,她年纪也到了,该找个人嫁了,难不成还能在王府里当一辈子老姑?” 方氏一愣,说道:“母亲说的是。容我想想,看谁合适。” 太妃颔首,说道:“你自己好生想想吧,顺便去看看茂哥!别整日对孩子连打带骂的,他是陆家的,不是你们方家的!别照着你们家里那个法子养,一个个的养出来都是唯唯诺诺的性子!” 这毫不客气的一句说的方氏脸都红了,含糊地应了一声,就被丫头们搀扶着去看茂哥了。 她才一走,汀芷便把茶盅一扔,扑通一声在太妃跟前跪下了,流着泪道:“娘娘,我不嫁人,你说了要留我一辈子在身边伺候的!” 太妃把佛珠拾起来,念了句阿弥陀佛,这才睁眼定定地看着汀芷,说道:“我今儿又确认了一件事:但凡是个女人,说不想嫁人,都是假的,心里指不定在打着什么主意呢––你记着我这句话,一日不忠,百日不用,你是我的丫头,不是王爷的,我一句话,就能定了你的生死去留,王爷能吗?我自己生的,我不了解他?他是个男人,内宅的事,何曾插手过?否则,那个冯姑娘,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别说我瞒着他,我现今就是当着他的面要把这个女人开发了,他也绝无二话!” 汀芷被太妃这一番话说得面如死灰,末了,有气无力地答了声是,便慢慢退了出来。走回自己的院子里一看,见茂哥已经被王妃领走了,地上湿漉漉的,不见了血迹,寄柔却还在床上躺着,太医才来替她包扎了,人也不曾醒,气息微弱地有一歇没一歇的。汀芷在房里立了片刻,心头火起,把一本账簿撕个稀烂,还不解气,略一思索,叫人道:“来人!把冯姑娘送去延润堂!” 几名仆妇只得又寻了一抬软轿来,把寄柔送进去,正要出门时,汀芷又上去,在她手心里用指甲一掐,凑在耳边低声道:“我为了你,已经被太妃厌弃了,王爷那里,替我说几句好话。难不成这王府里不是王爷做主,还是太妃做主了?”说完,留神在她脸上端详了一瞬,见她睫毛微颤着,也不知是醒是睡,却又无法,只得叫人把她送走了。 寄柔回了延润堂自己的屋里,望儿急得掉了泪,前前后后跑着,又是煎汤,又是换药,终于见寄柔那张苍白的脸有了丁点血色,只是人还不醒,她只得拿个脚凳在床边守着,一直守到日头西斜,还没动静,急得要不得,跑去延润堂后殿伸着脖子看了一阵,见赵瑟在廊檐下,便拼命挥手,把他招过来,问道:“王爷在干嘛呀?” “说了王爷在忙!”赵瑟面无表情道,“最近有羌人作乱,茶马市都被撤了,范总兵领了旨要去讨贼了,王爷还不得留点心?” “可我们姑娘到现在还没醒啊!太妃又说,今晚就送姑娘去庄子上呢。”望儿急得跳脚,“你再去跟王爷说说。” 赵瑟白她一眼,又走回殿内,半晌也没出来。望儿等不得,深怕寄柔那里无人照应,只得又回了院子里,在她床前观察了一阵,见她嘴唇都干得发白了,便去小茶房用那个人参鹿茸的方子泡了一碗药茶,捧着小心翼翼地回房,一过门槛,见陆宗沅在床前坐着,她顿时如见了神天菩萨,欢喜不止,噙着笑走了上去,把药茶往小几上轻轻一放。往寄柔脸上一溜,又往陆宗沅脸上一溜,见陆宗沅面上,也说不上是忧虑,还是焦急,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寄柔出神。 望儿轻轻咳了一声,很有眼色地提醒道:“王爷,姑娘该吃药了。” 她的本意,是要暗示陆宗沅亲自喂寄柔吃药的,谁知陆宗沅只是“嗯”一声,把袍子一展,又立了起来,说道:“你喂她吃吧。”自己走去南窗下的通炕,盘膝一坐,胳膊撑在膝头,手里拿着那卷没看完的书,是打算彻底地袖手旁观了。 望儿暗暗地失望兼气愤,只好忍气吞声地坐下来,把药茶捧起,在寄柔脖子里垫了一块帕子,正要喂药时,忽见她嘴唇翕动了一下,望儿喜出望外,不禁喊道:“王爷,姑娘醒了!要说话了!” 陆宗沅果真把书一放,走了过来,两人屏气凝神,都要去听她说什么。却听寄柔只是喉咙里发出一阵无意义的低吟,如梦呓般,无法辨认。渐渐地声音清晰了,望儿耳朵一竖,听见寄柔叫了声“嬷嬷”,她急得挤眉弄眼的,真想扯着寄柔的耳朵让她叫王爷的名字,便偷偷地把手伸进被子里去,在寄柔的腰上一掐,谁知这一掐,她又叫了一声,这回叫的分明是“承钰”两个字。 望儿心里一跳,胆战心惊地看了陆宗沅一眼,见他脸上阴霾重重的,忽然嘴角一扬,露出一抹极凉薄的笑容,抬脚就要走了,还没转身,眼风一扫,见寄柔嘴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出声。望儿“啊”一声,又忙捂住嘴,睁大了眼睛看着陆宗沅,从齿缝里崩出几个字,“王爷,姑娘在叫你呢!”说完,便自己退了几步,把脚凳让给陆宗沅坐。陆宗沅的脚尖,本来还是冲着门外的,凝滞了片刻,终于转过身来,慢慢在凳子上坐了。多余的动作也没有,离床边远远的,看着她一阵静默。 王爷的脸色,有些古怪呢。望儿惴惴不安地想着,见寄柔又安静了,便大着胆子又提醒了陆宗沅一句:“太妃说,今晚就要送姑娘去庄子上呢。” 陆宗沅心不在焉道:“你去跟太妃说,你姑娘的事,不用太妃插手。”见望儿还犹犹豫豫地站着不动,他起身说道:“你伺候她吃药吧。”自己便往外头去了。 望儿一直鬼鬼祟祟地跟着他,见他似乎是往后苑的方向去了。她压抑着欢喜,三两步跑回房,往脚凳上一坐,双手支颐,喜滋滋地看着寄柔,明知道她听不见,还是喃喃道:“这下好了,王爷一发话,咱们就不用去庄子上了。姑娘,这可都是我的功劳呀!” 话音未落,见寄柔脸颊上梨涡一现,笑意盈盈的,“是你的功劳,我怎么赏你啊?”寄柔低语了一句,虽然虚弱,也还清晰。 望儿奇道:“姑娘,你什么时候醒的啊?” “刚刚呀。”寄柔对她微微一笑,牵扯得额角那个伤口也剧痛不止,她的笑容登时便凝固了,抽着冷气又躺了回去,叫望儿捧着药茶,一匙一匙喂着吃了。 第39章 一枝红艳〔十七〕 寄柔这一次伤得极重,只得遵照医嘱,卧床静养。那一日晚上不见太妃遣人来送她去庄子上,望儿犹不放心,偷偷摸摸地往后苑去打探消息了,只见汀芷趾高气昂地在使唤众人料理家事,太妃居处却是静悄悄无人走动。一打听,才知道太妃连夜往山上庙里去了,这一趟走得决绝,估计到过年才得回府。虽然不知道王爷究竟和太妃说了什么,然而望儿是十分的自豪了,同寄柔手舞足蹈地赞了一番王爷的深情厚谊,又把汀芷送的礼一件件给寄柔看了,既有药材,又有玩器,各式各样,极是周到。 寄柔手指在那一大包老参的须子上拨了拨,心想:汀芷这是借着自己把太妃和王妃都摆了一道,从一个丫头做到如今王府内宅的主事人,她那颗心,恐怕是再容不下任何人来插手庶务了。没了王妃,再来个侧妃,继妃,还不知道要斗得如何鸡飞狗跳呢。难不成每斗一次,自己都被人当刀使一次?这么一想,顿觉无趣,把那个油纸包一推,说道:“不急着吃它,收着吧。” 望儿答应着,把那些东西一包,开了柜子,一股脑放进去,然后扶着门框站着,张望一阵,走了回来,耷拉着眉眼说道:“王爷也有一阵没来了……” “王爷贵人事忙,不是说北边要打仗了吗?”寄柔淡淡地说道,把一件对襟长褙子披上,走到妆台前,拿起菱花镜一瞧,见额角那个伤痕仍然醒目,恐怕没两三个月,也消不下去。她一个女孩儿,天*美,远远近近地端详了一阵,便把眉头一皱,铜镜一推,愀然不乐地坐着。 “外头下霜了。”望儿伏在窗口看了一阵,搓着手呵气,寂寥地笑道:“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金陵的时候,一到冬至,就有那么多好吃的,辣汤,糟猪尾,鹅脆掌,还有一咬就流油的羊肉包子。三爷还会扮绵羊太子,骑着羊满府里乱窜……”正说着,忽然把嘴一闭,不安地觑了寄柔一眼。 寄柔没听见似的,骤然起身,往院子里去了,她走得飞快,几步就把望儿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一直到了园子里的四神祠,见七叶树枝头上挂着一层白霜,衰草无色,孤雁南飞。那一名随着赤兔马被送进王府的马奴,闲来无事,散发骈足的,正守着茶炉打盹。寄柔把他叫醒,说道:“把你的马牵出来,我要用。” 那马奴眼睛一眨,因认出寄柔是当日和良王一起的女子,也不疑有他,便把赤兔从马厩里牵了过来,寄柔握住辔头,一猜脚蹬,就要上马,马奴慌得把她一拦,急道:“不行不行!这马太烈了!你会被摔下来的!” 寄柔倒是固执,任他好说歹说,非不肯听,如燕子一般轻盈地上了马。马奴提心吊胆地,伸展了双臂如母鸡护雏般在下面护着,生怕这美人摔哭,自己也要挨鞭子。谁知寄柔竟然骑得有模有样,她也不急,驱驰着赤兔在四神祠前面的空地上慢慢来回走了几趟,马奴渐渐放下心来,走回茶炉边,才要落座,就听寄柔轻叱一声,又把马缰一掣,不等他追上去,那一人一骑就往园子外头飞驰而去了。 寄柔跟着陆宗沅,御马的次数也有几回了,虽然不算熟练,一路东倒西歪的,也平安无虞地到了延润堂,才到殿外,众侍卫们早听见动静前来阻拦,然而又顾忌着她是王爷宠妾,不敢下重手,寄柔畅通无阻地到了玉阶之下,赤兔咴咴地一叫,陆宗沅便施施然地从殿内出来了。他负着手立在廊檐下,眯眼一看,笑道:“你这是闹得哪一出?” “王爷,”寄柔叫道,终于力竭,身子一偏,就从马上要滑下来了,陆宗沅迅疾出手,接个正着,把美人稳稳地抱住了。众侍卫一见他们两人这幅情状,都极有眼色地退下了。寄柔被马缰磨得红肿的手在陆宗沅肩膀上一推,自己跳下地来,轻轻喘息,笑着说道:“王爷教我骑马吧。” “原来要教,你又懒得学,这会是哪里又不对了?”陆宗沅也不说好,只是笑问。 寄柔见赤兔甩着尾巴,无所事事地,打算要踱出延润堂了,忙扯着马缰把它拴在廊柱上,然后呵一呵手,对陆宗沅说道:“我怕王爷要出去打仗,我连马也不会骑,岂不是拖累?” “我出去打仗,你跟着凑什么热闹?”陆宗沅嗤了一声,兴致寥寥地往殿内去了。寄柔忙跟了上去。延润堂的殿内,用了数个火盆,因此室内简直温暖如春,寄柔才下马,鬓角冒汗,便把褙子解了一颗领扣,明眸含着幽怨把他一睇,说道:“我就要跟着你,我不想待在王府,王妃,太妃,都不喜欢我……谁知道你下次回来,我还在不在……” 陆宗沅故意打趣她,“怎么会不在?你不是死都不肯出府吗?” 寄柔下意识地在额角的疤痕上一触,又立即把手放下了,一顿脚,到了陆宗沅面前,牵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地说道:“反正我要去,否则王爷下次回来,再带一位美人怎么办?” 陆宗沅摇头笑道:“这样麻烦的美人,有一个就足够了。”他说完,也不理寄柔,自己把一卷舆图展开,看了一阵,只觉她那两只眼睛,仍是定在自己脸上,他叹了口气,把舆图往旁边一推,笑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带你去有什么用处?” “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寄柔如数家珍。 陆宗沅把她一缕落在衣领里的发丝捻出来,温热的手指有意无意在她颈子上停留了片刻,别有所指地暗示:“嗯,还有最重要一个用处,你没想起来?” 寄柔先是一阵迷糊,继而忽然脸颊一红,捂着领口忙不迭地退开了,仍是不好意思,抚了抚滚烫的脸颊,垂眸微笑道:“还有什么啊?” “矫情。”陆宗沅笑话她一句,果断起身,拉着手往外走去。到了殿外,他把马缰一解,两人先后上马,相偎相依,一路疾驰,惊得众人退散,陆宗沅难得的兴致高昂,也不去管他,纵马狂奔了十数里,渐至小青山脚下,见山抹微云,天连衰草,骑兵营在校场上奔驰震得耳际轰隆作响,两人一骑,上了高地,俯视着沉沉的暮霭,滚滚的烟尘。寄柔好奇地回首看了看陆宗沅,说道:“王爷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陆宗沅踌躇满志地望着校场,闻听此言,他眸光一转,落在寄柔脸上,却是朗声一笑,说道:“美人在怀,江山在握,如何不喜?” 寄柔看着他,没来由的心里一跳,面上镇定地问道:“真的又要打仗了吗?” “范忝率兵深入羌人的地盘,风沙里迷了路,日前已经遇袭身亡。”陆宗沅噙着一丝讥诮笑意,言尽于此,没有后话。 寄柔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她把脑袋往他怀里一靠,也望着前方沉默不语了。 ––– 在锦官城南的益州州府,自石卿让起兵,尊愍王之子为梁帝之后,就被充作了梁国行宫。宫苑虽不甚合乎规格,然而胜在精致,也可供新晋的何太后和梁帝安养了。况且这里的气候也和金陵仿佛,冬天不至于十分萧瑟,何太后产子一月之后,就可下床行走了。她套上一件大镶大滚的灰鼠风毛棉缎对襟褂子,被侍女搀扶着,走出了寝殿,才看了一回天,听人说御前行走徐大人来了,便在正殿的地屏宝座上坐了,隔了一道屏风,静待片刻,见承钰那个着了官服的身影一直往面前来了,何太后便不由屏住了呼吸。 “太后金安。”承钰施了礼之后,就是一阵静默。他近来好似总是这样,说了前半句,就忘了后半句,总要呆上半晌,举止间也是慢吞吞的。何太后在屏风后头等的略略心焦,只得主动问了一句:“徐大人有何事啊?” “啊,是!”承钰忽然回过神来,迟疑地说:“臣想辞官……” 话音未落,听见屏风后“叮当”一阵轻响,就见太后满脸慌张地走了出来。承钰一愣,不由打量了太后几眼,因他们两个,也是经月不见了,如今看她,身上被厚袍子裹着,也不知是否丰腴了些,脸颊却是越发显得巴掌大了,被长长的出锋半掩着,唯露着一双清水眸子,惊慌失措地把承钰盯着。“三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太后……”承钰皱眉,才叫了一声,见太后那双眼睛里已然泪如泉涌了,便只得住了嘴,又不好离她近了,只离得远远地在下手老实坐着,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他揖了一揖,苦笑着说道:“何妹妹,你也莫要勉强我了,这身官服穿着,我连路都不会走了……”可不正是呢,昔日翩翩公子,行走带风,一夕之间穿上这身武将官服,他的胳膊腿儿,都好似上了枷锁,动弹不得了。连笑容也不曾进到眼里,从眼到眉,都是没精打采的。 太后掩着嘴,愁肠百转地,“三哥,不是我勉强你,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呢?这里我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敢信。”说到一半,她及时停下,只是含着泪,哀求地看着承钰。 承钰又是同情,又是无奈,摇头道:“我也没法子,你忘了,我娘和妹妹他们到现在都还下落不明呢,我总得去找一找她们。” “怎么找?金陵哪还进的去?”太后抑郁道,“三哥,我也想找她们呀,可是派出去的人,都没有信传回来。我知道你急,我也急,忆容忆芳两个,还有我大姐,也不知道现在受得什么罪……三哥,你还记得,咱们去岁的时候,你扮绵阳太子,扛着梅枝,那枝梅,还是在我院子里折的……”她怔怔地说着,不觉又记起了旧事,脸上挂着一丝缥缈的笑容。 承钰嘴唇一抖,低声道:“别说了。” 太后一愣,两眼泪汪汪地,用帕子拭了拭,正要说话,忽然的殿内一阵婴儿啼哭,她眉头一蹙,满脸的不耐。眼见的两名侍女奔了过来,大呼小叫道:“娘娘,皇上又哭了,娘娘去看看吧!”太后无奈,只得对承钰说道:“三哥,你少坐片刻。”便急急往寝殿内去了。 承钰在外间坐着,停了半晌,把头上的官帽往案上一放,便悄没声地离开了。 出了梁宫,他一路脚步匆匆的,往石卿让的军营去了。石卿让的人马,就驻扎在锦官城外,箬流之西,承钰曾经来过几次,也还熟门熟路,畅通无阻地到了营内,正要请人去禀报,随手拉了一个路过的小兵,缩肩塌腰,从头到脚都是一身灰塌塌棉袍的,承钰道:“你去禀报石将军……” 话音未落,两人目光相接,承钰登时变色,厉声道:“你怎么在这?” 第40章 一枝红艳〔十八〕 承钰一看,这人穿着寻常梁兵服饰,毡帽齐眉,原本是极不引人注意的,然而那一双蔚然深秀的眼睛,却是再熟悉不过。承钰当即就要高喊,然而心思急转之下,将那声呼喝咽回了喉咙里,把人一搡,绕到了一处营帐背后。压低了嗓音问道:“寄柔是不是被你们带走了?” 虞韶吃他一吓,掌心捏了一把汗,闻听此言,心里陡然一松,讥讽道:“她去哪里和你有什么干系?你已经和她退了亲了。” 承钰眼里快冒出火来,“那也是被你的主子害的!” 虞韶冷笑道:“难道不是你自己无能,连个女人都护不住?再说你现在已经做了太上皇,何等逍遥自在,还管她做什么?” “什么?”承钰一听太上皇这三个字,眼睛倏地瞪大了。 虞韶暗自好笑,脸上一本正经道:“难道那个所谓的小皇帝不是你和何氏私通生的?” 承钰被雷劈了般,一阵无语,见虞韶作势要走,忙抓住肩膀拦住,再次追问:“寄柔被你们弄哪去了?” “想要知道?跟我来吧。”虞韶撇下一句,毫不顾忌地往营地外去了,承钰犹豫片刻,忙紧紧跟上。两人一路走得飞快,因为有承钰伴着,也没人来查问虞韶的身份,都以为是承钰亲兵,结果就这样让他大摇大摆地混出梁军大营。到了山道上,虞韶打了个呼哨,郭巨牵着两匹马从林子里闪了出来,先是一愣,指着承钰问道:“这是什么人?” “熟人。”虞韶说道,扭头看了承钰一眼,“徐大人,你敢跟我走这一趟,我就告诉你她的下落。” 承钰心里明白,走这一趟是凶多吉少,然而自徐府被抄以来,他整个人,从身到心,都已经全无生机了,唯有在见到虞韶的刹那,那一颗心才砰砰跳起来。这会吃他一激,还有什么不肯的?死就死吧!他把心一横,翻身上马。虞韶得意地一笑,示意郭巨,骑了同一匹马,三人一路扬鞭疾驰,那承钰也不辨方向,只是跟着混跑,有一盏茶功夫,郭巨渐渐看出不对劲,因为虞韶走的方向,并非周军驻扎的巴州城,眼前前方水汽漫漫,轰隆低鸣。他急得扯了虞韶耳朵吼一声,“到江边了!” 声音未落,身下猛的刹住了。郭巨险些一个跟头栽下马,才骂了一声娘,见虞韶跳下马来,大步向承钰走去,不等承钰停稳,就拽着衣袖把人从马上拖下来,当着面门就是一拳,揍得他鼻血飞溅,然后抬脚把承钰踢进了波涛滚滚的江水里。承钰扑腾半晌,从水里立起身来,指着虞韶大骂一句“混帐”,就是一阵急咳。 虞韶自得其乐地欣赏了一番他的狼狈状,笑了一声,就挽起缰绳要去牵马,承钰踩着江水往前扑了一下,急着高喊道:“你还没告诉我她的下落!” 虞韶脚步停住,顿了一顿,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承钰,脸上挂着一丝不屑的笑容,“她现在在良王府,做了王爷的女人,告诉你,你又能如何?”见承钰听完,满脸的震惊,虞韶冷哼一声,便翻身上马,招呼着郭巨一同离开了。 之后他们再不耽搁,一路奔回巴州城,虞韶急着去见萧泽,衣服也来不及换,只把那顶毡帽一扔,就几步赶到了府衙后堂的议事厅。厅上萧泽正在和众将商议军情,猛一见这么个穿着梁军服饰的人,也不通禀,就这么大咧咧地闯了进来,众将面面相觑,萧泽无奈,咳了一声,问道:“消息打探得如何了?” 虞韶从怀里把一张草草绘制的阵图往案上一展,众将都上来细看,虞韶简单说道:“石卿让就率军屯驻在利州及以北的大小漫天寨各要点,据寨而守,在利州又设有浮桥,上面三重木栅,夹江又有火炮,封锁江面,因此要夺了这座浮桥,水陆夹击,才可获胜。” 萧泽连连点头,对他的最后一句提议,既不认同,也不反驳,只是沉吟道:“利州在嘉陵江东岸,群山环绕,形势险峻,是入蜀的咽喉哇。” 副将附和道:“不光如此,蜀地自来富庶,听说利州有存粮八十万斛,若是能取了利州,也可避免我军远途转漕的麻烦。” 萧泽思索良久,打定了主意,说道:“先攻小漫天寨,夺了浮梁,再攻大漫天寨,趁胜拔取利州,进击蜀地,便指日可待了!” 众将一听,纷纷请命要夺小漫天寨,萧泽尚有些踌躇,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而过,落在虞韶脸上,见他那张年轻的面孔上也是跃跃欲试,萧泽不禁想道:良王送他来,自是为了让他搏个出身,然而毕竟太过年轻了,又无甚经验,恐怕不能独当一面。如今大战在即,也顾不得照顾他的情绪了,于是当机立断,将水陆两路大军分派完毕,议定诸事,便叫各人回去厉马秣兵,准备出战了。 虞韶怏怏不乐地回了营帐,把腰刀解开,往地上一扔,便重重地往通铺上一躺,闭目假寐。只是毫无睡意,隔了半晌,只觉鼻端痒痒的,睁眼一瞧,见郭巨那一张紫棠色的脸,都快凑到自己脸上了,兴许是被他突然睁眼吓到了,郭巨嘴巴一张,叼在嘴里的干粮就砸在了虞韶脸上。虞韶皱眉把脸一抹,说道:“你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郭巨呵呵一笑,把干粮从地上捡起来,也不嫌脏,直接就塞进嘴里,一边大嚼,含糊不清地问道:“将军给你派的什么差,是前军还是后军,水营还是陆营?” “中军。”虞韶见郭巨一边说话,嘴里的干粮渣子都快喷到自己脸上了,嫌恶地往后一躲,坐起身来。 郭巨一愣,说道:“中军?是给将军当亲兵啊?” 虞韶点了点头。 郭巨啧啧道:“那你可轻松了!好吃好喝的供着,马背上睡一觉起来,兴许就到利州了。”说着,见虞韶那个脸色,不大好似的,郭巨挠了挠头,转了话题,“今天那个公子哥是什么人?跟你有仇哇?他嘴里嚷嚷着要去找的什么柔的姑娘,真是你们王爷的女人啊?那肯定长得跟仙女似的吧?” 虞韶目光一凝,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知道,不认识!”两句话把郭巨打发了,自己把被子一拉,倒头就睡了。 三日之后,大军出营,如同猛虎出笼般,直扑小漫天寨。萧泽此趟平叛,集合大军五万,自己的三万大军,由亲信率领,自湖北归州溯江而上,良王的两万蕃兵,便由萧泽亲自压阵,自风州到广元,一路沿嘉陵江南下。两路夹击,欲图蜀地。萧泽半生戎马,谨慎惯了,又兼上一回吃了洪灾的亏,往利州这一路,攻得小心翼翼。距离小漫天寨三十里地,扎营安寨,虞韶既然暂时充作了他的亲兵,少不得跑前跑后地端茶递水,虽然不大情愿,但也没什么怨言,萧泽见了,略微放心。彼时一路步兵已经前往攻打小漫天寨,萧泽在中军帐里等着,颇有些心神不宁,便招了虞韶来,故作轻松道:“你坐,你我闲话家常几句。” 虞韶微微诧异,也不发问,便在萧泽下手安静地坐了。 萧泽说道:“你们良王妃,是方家的女儿,这个我曾经也听闻过,不知道你们这位王妃性情如何?膝下有几位公子?王府里又有几位侧妃啊?” 虞韶一听这话,顿时记起曾经在陆宗沅处见过的萧泽书信,心里已经有七八分确定,萧泽这是意欲和良王府联姻了,恐怕也是要从自己这里探一探口风的意思。虞韶便正色答道:“王妃娘娘人品宽和,有一位公子,还未受封世子。” 萧泽颔首不语,拈着一缕胡须,目光在虞韶脸上打个转,正要问话,忽见一名亲兵仓皇地奔了进来,禀报道:“将军,往小漫天寨的栈道断了!大军无法直进!” 萧泽脸色微变,手把茶碗一撂,负着手当地转了几圈,这时营中守将已经都闻风而来,萧泽盘算良久,指点着舆图说道:“不能直进,就率一路大军迂回,从喜川东南的罗川小路南进,另外一部,赶修栈道。”众将领命而去,虞韶焦灼的目光也随着众人到了营外,思索片刻,对萧泽说道:“将军,军情紧急,栈道要修好也得半天功夫,主力部队到不了,前锋迂回绕到罗川小道,万一被小漫天寨主动出袭,就不好了。” 萧泽眉头一皱,说道:“梁军主力在大漫天寨,小漫天寨守寨尚且不及,哪抽的出人来伏击?我军又不善水战,不迂回走山道,难道还洑水去断浮桥不成?不可不可!” 虞韶还要再争,见萧泽意态坚决,只得罢了。只是心里着急,趁空溜出中军帐,往营地外去了,才站在木栅边上翘望片刻,听见兵刃撞得“铿锵”有力,背后一条长龙似的步兵队伍,就要出营了。虞韶心知这是要绕行罗川小道的一路,便不言不语地自己解了一匹马跟上。这一队人马,也有两千人数,急行军时,几十里地瞬息便到。远远地见被梁军烧毁的栈道在望了,半边山壁,都被烧的漆黑,林木全都化作了灰。领头的将领将旗帜一挥,就要折往罗川小道的方向了,虞韶拍马就要上前,背后马尾巴被人一扯,回头看去,见郭巨一脸惊慌地说道:“你怎么不好好待在中军帐,又混进步兵营里了?” “放开!”虞韶沉声低喝,把郭巨一脚踢开,拍马上前,不待那领军的主将发问,二话不说,把人从马上搠下,然后从怀里把良王府腰牌一掏,提高了声音道:“良王府的人,不必听萧泽调遣,都跟我走!”这一变故,惊得众人都呆了,那主将昏迷不醒,左右副将上来要拿人,被虞韶一刀一个,敲晕过去,他掣着马缰,原地打转,继而登上一块高处的巨石,气沉丹田,高呼一声:“良王府的人,跟我走!” 这一队步兵,尽数隶属良王麾下,和虞韶都是熟惯的,见此情状,还有什么可说的,震天价呼应一声,就随着虞韶的方向轰然去了。 这一队人,把萧泽的军纪都抛之脑后,也不去管罗川小道,群情激昂地奔赴嘉陵江支流,见江水滚滚,震得耳朵轰隆作响,锁江浮桥上木栅三重,对面火炮黑洞洞地对准了岸上。一见有人冒头,立即开始填充火药,虞韶说时迟那时快,早把冬衣脱了扔在一边,赤膊跳进江里,众人纷纷效仿,把刀背咬在嘴里,洑水前进。寒冬腊月的,一入江水,冻得刺骨,郭巨也在虞韶身侧,一个猛子扎进去,打个激灵,嚷嚷道:“痛快痛快!” 良王府的蕃兵,水性上佳的,也有几百人,全都下水,其余人等,都在岸上佯作布阵,躲避着火炮。这水里的几百人,无声无息地,连头也不冒,就摸到了对岸,一上岸,赤条条不着衣裳,抄起大刀就把火炮兵砍得七零八落。剩余步兵,迅雷不及掩耳地过了浮桥,一鼓作气冲进小漫天寨,果真如虞韶所料,小漫天寨里空无一人,所有驻兵尽数出动,全部去罗川小道伏击了。 郭巨插着腰,在寨前寨后转了一圈,拍着虞韶的肩膀哈哈大笑,“小漫天寨被咱们拔了?攻占利州的首功被咱们占了?” 虞韶笑着默认,年轻的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神采。因才从江水里上来,他浑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裤子贴肉,隐隐显出肌肉的线条。本来才经历了一番激战,应该是热血沸腾的,他却越发的矜持淡然了,唯有脸上因为极寒,难得带了一丝血色。郭巨啧啧一声,正要打趣他几句,虞韶却先发制人,眼风往他身下一扫,闲闲说道:“你别叫郭巨,改叫郭小好了。” 郭巨笑骂一句,正要说话,听一声怒喝,“把虞韶给我捆起来!” 两人同时扭头一看,见萧泽被众亲兵护着,怒气冲冲地驱马进寨。周围众人本来都在各自擦拭身上,听见这一声怒喝,都把动作停了,只是不动。萧泽气得横眉竖目,见虞韶安静地束手站着,也不反抗,只拿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盯着他。 萧泽咬牙,又对自己的亲兵喝道:“没听见吗?虞韶违抗军令,私自调兵,还不把他押下去等候处置!” 左右亲随上前,将虞韶押了下去。萧泽高踞马上,盯着虞韶远去的背影,眉头锁得死紧。半晌,他摇摇头,下得马来,走到寨内议事厅,召集众将,商议几路大军合力围攻大漫天寨一事。才商议到一半,见自己的亲信走进厅来,萧泽把话头一停,绕到厅后僻静处,那名亲信才说道:“朝廷有旨,封良王为征虏将军,即日起要出征西羌了。” 萧泽“哦”一声,虽早有预料,也难免静默了半晌,然后说道:“罚虞韶一顿军棍,就放他出来,拨他去步兵营,做个营官吧。”待那人领命去了,萧泽拈着胡须望了半晌寨子脚下滔滔的江水,忽然摇了摇头,感慨道:“不愧是天生反骨。” 第41章 一枝红艳(十九) 半月之后,良王大军抵达宁夏镇,贺兰县。在贺兰县境,有三座关口,三关口,拜寺口,与贺兰口。西出贺兰口,就进了阿拉善沙漠,西羌八部的游牧之地。 暮色四合,绵延的贺兰山呈包围之势,将宁夏平原守护在怀。此时的戈壁美得诡异,棱角毕露的山峰浸染了冬日夕阳金红的色泽,异彩纷呈。头顶的天是幽蓝的,乌沉沉发黑,蔓延到天际时,那幽深的底幕又饱洇了赤橙青紫的暮霭。落日在群山的缝隙间犹豫着,不知是要倒头沉溺,还是要蓄势喷发。然而,天边的浓墨重彩,又被沙丘温柔起伏的曲线给拦腰截断了。阿拉善沙漠沉睡后,世间万物静默无言,唯有鱼鳞般的波纹彰显着风的痕迹。沙丘上一只迷途的瘦驼,正睁大了毛茸茸的眼睛,茫然地与贺兰口城墙上的那一只黑黢黢的千里眼对视。 有一骑绝尘,出城往贺兰口城墙的方向奔来,赤兔嘶鸣时,那瘦驼吃了一惊,往后连退几步,便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骑士到了关口数丈之外,掣住马缰,用手遮着余晖,眯眼往城墙头上遥望。千里眼里看得清楚,骑士的那张面孔,由远及近,即将要到眼皮底下了,风帽下嫣红的菱唇和乌黑的眼眸简直一览无余。兴许是知道有人在看自己,她嘴角一弯,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陆宗沅微微一笑,放下千里眼,把大氅紧了紧,隆冬时节,即便是余晖夕照,关口上也是西风烈烈,寒入骨髓了。他对寄柔做个手势,正要命她回去,赵瑟却上了城墙,走过来说道:“萧将军战事告捷,已经占了利州,南望蜀地了。” “哦?”陆宗沅眉头一挑,很有兴趣地问道:“虞韶怎么样?没再闯什么篓子吧?” 赵瑟说道:“上一回攻占小漫天寨,被萧将军治了一个贪功冒进的罪,罚了一次,升了营官,之后也没闯大的篓子。” 陆宗沅笑道:“萧泽还算识相。他是谨慎惯了,遇上石卿让这样大开大合的风格,总得吃几遭的亏,虞韶有几分机变,可堪大用。” 赵瑟听了这话,脸上却是一阵恍惚,心里复杂莫名––若非当初被齐偃武重伤,现在他也能同虞韶一般,金戈铁马,饮血长江了吧?在陆宗沅面前,他的心事从不隐藏,因此那张脸上一时痛恨,一时无奈,都被陆宗沅看个清楚。他也不点破,只把千里眼往赵瑟手里一塞,摇头道:“你的骑射,日益退步了,原来还算中等,现在连个女人都不如了。” 这个女人,指的便是寄柔。寄柔这一路行军,都不坐车,全是独自骑马,又穿了寻常亲卫的服饰,风帽遮面,简直雌雄莫辨,赵瑟常在陆宗沅左右,看在眼里,难免有几分惭愧,只得难为情地答了声是。顿了一顿,想起一件要紧事来,说道:“西北三镇节度使许大人到了,在贺兰驿等着见王爷。” “回城吧。”陆宗沅走在前面,下了城墙,左右一看,却不见了寄柔踪影,他眉头一皱,对赵瑟吩咐道:“你去找找。”然后自己便上马往城内去了。 贺兰县城茶马提举司所在的街市,原本是十分繁荣的,西来的波斯地毯,南来的金银器皿,人牙子贩卖的胡姬虏奴,把整条街都塞满了。自入冬以来,羌人屡屡劫掠,茶马市被撤,百姓躲进山里避难,这座城,陡然就空了下来。陆宗沅一路畅行,顷刻间到了贺兰县驿,见三镇节度使许疏在厅上坐着,听到动静,许疏回过神来,把茶盅往案上一放,上前见礼,“王爷。” “许大人请坐。”陆宗沅随意回了一礼,目光在许疏那张常年被风沙侵蚀的脸上一转,笑着说道:“许大人风姿不减当年啊。” 许疏下意识就在脸上一抚,呵呵笑道:“王爷见笑,我是见老了。”方才陆宗沅一路走来时,许疏就将他打量个仔细。当年许疏在老良王麾下,见陆宗沅时,他也不过是名十几岁的少年。十余年过去,见他眉目依稀如旧,只是气度越发雍容沉稳了,许疏便赞了一声,“王爷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 陆宗沅微微一笑,见亲兵奉上茶来,便接了,放在一边,开门见山地说道:“许大人,我邀你来,是要同你商议一事——我此战想借西安府以作补给,希望许大人能行个方便。” 许疏不由自主便把端起的茶盅放下了,面上虽然笑意不改,心里却是暗暗地叫苦,略一斟酌,说道:“王爷,西安府做补给,是否太远了点?况且王爷出征,一点辎重粮草也不带,这个……呵呵……” 陆宗沅脸皮极厚,毫不在意道:“和羌人作战,以骑兵为主,要快攻快退,带了辎重粮草,尾大不掉,容易被羌人奇袭劫掠。我之前已经把附近几个城池都查看了,唯有西安府深在内地,不怕羌人侵扰,烧仓炸营。宁夏附近的城镇,一冬被羌人劫掠,已经十室九空了,哪及得上西安府富庶?储粮,火药,辎重,都好筹措,许大人借我多少,日后加倍返还,如何?” 许疏干笑不止,心想:说的日后返还,谁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去?只是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得含糊其辞道:“西安府的储粮,也不算很富余,而且萧将军在西南平叛,借了风城屯兵,他那几万大兵,可是跟蝗虫似的,打一次仗能吃全府百姓一月的口粮啊。” 陆宗沅不以为然,“萧泽已经取了利州,不必再跟西安借粮了。我只要十万斛,也不多。” 许疏深感怀疑,“十万斛如何能够?” 陆宗沅也不隐瞒,说道:“我手下只有八千骑兵,十万斛足够了。” 许疏奇道:“只有骑兵,没有步兵?王爷这一战,打算怎么打?” 陆宗沅徐徐道:“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许疏颇有兴致,还想再追问,却被陆宗沅骤然打断了,“许大人若是答应了,还请加紧调粮。”说着十分诚恳地对许疏施了半礼,“我替边关百姓谢过许大人的慷慨解囊了。” 许疏一僵,这下真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为难至极,见陆宗沅那一张脸,温文含笑地,仍是半拱着手,许疏只得忙将陆宗沅胳膊一扶,迫不得已地说道:“十万就十万,还请王爷给我三天时间调粮。” “多谢许大人。”陆宗沅说着,正要再施礼,许疏忙不迭地将他拦住了,心里想道:再被你施几个礼,我还不连西安府都要拱手送上了?后悔不迭地,擦了擦额头的汗,便以要加紧调粮为由,同陆宗沅告辞。陆宗沅却不急着放他回去,诚邀许疏往贺兰口一观。许疏自无不可,两人相携前往关口,走上城头时,天边的最后一丝暮霭已经被夜色所吞噬了,烈烈的风吹得人袍袖鼓起,烽火台接连不断,一直延伸进贺兰山最深处。而守将们手里的火把,把这一片天照得如同火烧般热烈。 许疏触景生情,遥望着苍茫中的戈壁,久久不语。两人便这样沉默着在城头徜徉许久,到了尽头,许疏忽然一笑,指着对面岩壁,说道:“‘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这两句诗,是二十年前我和老王爷出征西羌时用刀镌刻在岩壁上的。” 陆宗沅“哦”一声,叫士兵拿火把来,高高举起,看得仔细,见对面岩壁上,被风沙打得斑驳,依稀可见各种交错的线条,有的刻的飞禽走兽,狩猎场景,笔法粗豪,应是当初羌人南侵,攻入贺兰口时所留,其间便是许疏所吟的两句,金钩银划,刻痕犹新。因为自那之后,羌人便再未入过关了。如今英雄迟暮,何等沧桑?却唯有这巍峨的贺兰关口,肃穆沉静地在夜色中伫立着。 许疏看了半晌,满腹惆怅,不由得眼眶都湿了。忙用袖子拭了,唏嘘道:“想不到二十年后还能够和王爷共同游历此地,他日王爷攻克了西羌八部,切勿忘了在老王爷灵前上一炷香,以慰他在天之灵。” 陆宗沅颔首道:“这是自然。” 许疏叹了一声,转而目视着陆宗沅,迟疑道:“王爷,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讲……” 陆宗沅玲珑心窍,不等许疏开口,便猜中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眸光一转,把火把交由士兵擎着,一边往回走,波澜不惊地说道:“许大人若觉得不该讲,那就不要讲了。” 许疏皱眉道:“王爷,你还年轻,不该如此固执……” “许大人,”陆宗沅猛然止住步伐,在火光映照下,眸中内蕴光华,“如果他朝我欲往西北三镇一游,许大人是欢迎,还是拒绝?” 许疏皱纹密布的脸皮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继而沉声道:“王爷若是奉旨,下官自然欢迎。若是没有圣旨……我身无长物,也只好以此身报国。” 陆宗沅沉默片刻,洒然笑道:“天色不早,许大人若还打算回去,我就不留客了。” “下官在西安府静候王爷捷报。”许疏声音沉郁道,然而对陆宗沅拱一拱手,便被士兵簇拥着,快步往城墙下去了。 第42章 一枝红艳(二十) 陆宗沅回了县驿,赵瑟忙迎上来替他解大氅,把一个打湿的热手巾递上,陆宗沅随意把手一揩,走进室内,才一踏进门槛,又退了出来,问赵瑟道:“她人去哪了?” “她?”赵瑟茫然反问,一看陆宗沅那个神色,顿时想起来了:他问的是冯寄柔。赵瑟忙道:“刚才她听说王爷邀许大人去关口说话,她也跟着去关口了。”一边说着,见陆宗沅脸色不好,又见冯寄柔没有和他一起回来,心知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忙补了一句:“我这就安排人手去找。” 话音未落,见陆宗沅已经重新把大氅一披,出门去了,看那样子,仿佛打算亲自去找人似的,赵瑟一愣,也解了一匹马跟上去,两人夜色中赶到关口,赵瑟跳下马,同关口守将问了几句,又走了回来,面色尴尬地说道:“刚才王爷和许大人在城头上说话时,冯姑娘在下面等得不耐烦,听说两三里外有一个月亮湖,她骑着马去看湖了。” 陆宗沅两道长眉一蹙,高踞马上,遥望着夜色沉沉的戈壁,半晌没有说话。赵瑟心里把寄柔骂了个狗血淋头,不等陆宗沅发话,自己忙去调集了十数名士兵,举了火把,打算进戈壁去找人。陆宗沅冷着脸默许了,自己把马头一转,意欲返回县驿,只是辔头牵在手里,迟迟不动,凝思片刻,又调转头来,叫道:“赵瑟,把人叫回来。” 赵瑟“啊”一声,又把举着火把的那一队人唤了回来,跑到陆宗沅面前,试探着问道:“王爷的意思,是明天再找?月亮湖离关口不远,应该不会有狼群,只是夜里极冷……”依他对陆宗沅的了解,必定是不打算找人了,这些时日见他们两个焦不离孟的,冯寄柔陡然要香消玉殒了,赵瑟反而有些惋惜,“不过关口的火光这么亮,冯姑娘兴许能找着方向自己回来也说不定……” “不要这么多人,你和我两个去找。”陆宗沅打断他的话,“这么多人,又举着火把,动静太大,万一遇到羌人的散兵游勇,就不好了。你去拿弓箭来,再取两把匕首。”说完,见赵瑟一脸的呆若木鸡,陆宗沅拿鞭子轻轻在他身上一抽,呵斥道:“发什么愣?还不快去?” 赵瑟挨了一鞭,猛然回过神来,急道:“王爷不可轻易涉险!若是着急,我去找便是了!”说着便急着上马,要自己出关。 “回来!”陆宗沅把赵瑟叫住,“这件事我自有主意,你去拿弓箭和匕首就是了。”见赵瑟还不肯动,他把脸一沉,说道:“快去!” 赵瑟无法,嘟囔了一句:“女人真麻烦。”便赶回县驿取了弓箭匕首回来,与陆宗沅两个,火把也不用,趁夜便出了关。起先还有关口的火光照着,走了一里,远远见贺兰口成了一个蒙蒙的光点,如星子一般,摇曳不定。月光的亮便显出来了,照得戈壁上如铺雪般,寒意凛凛。赵瑟一路不敢分心,把弓箭握在手里,紧张地四下张望。走了一停,陆宗沅忽然轻轻吁一声,把马喝止,赵瑟忙道:“王爷?”陆宗沅也不答话,那一道孤峙的身影,高踞在马上,他凝神思索片刻,用食指沾了唾液,在空中高举,隔了一阵,说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赵瑟刚才去取弓箭时,才看过时辰。他估摸了一下,说道:“快到亥时了。” “亥时起风,东南向,这里是上风口了。”陆宗沅举目四望,身下的马不耐地尥蹶子,腾起一片沙尘,被风吹得四散而去。陆宗沅在马颈侧安抚地抚了抚,直起身子,把周围的地形牢记在心。赵瑟原本是一心顾忌着会有狼群,见陆宗沅此状,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忙问道:“咱们要在这里和羌人对敌吗?” “以防万一。”陆宗沅说道。 赵瑟才一琢磨,见陆宗沅已经往前去了,忙拍马赶上,追问道:“王爷今天跟许大人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说要骑兵对骑兵,所以不用步兵吗?” 陆宗沅这会被逼人的寒气一激,只觉肺里清冽无比,他轻轻透口气,把和许疏不欢而散的郁结吐了出来,于是也不着急,一边走着,徐徐说道:“不错,羌人善骑射,步兵进了戈壁,就跟羊进了狼群一样,个个都被射成马蜂窝了。羌人的骑兵最是灵活,又不正面袭击,都是小股试探,探得薄弱的一点,再迅速奇袭。对他们这个打法,也只能以快治快。羌人不是爱劫掠吗?我们索性也选一支轻骑兵,迂回深入,绕去他们的各个牧场,烧了就走,也不逗留,看羌人拿我有什么办法。” 赵瑟恍然大悟,一时心潮澎湃,一时暗自懊恼,最后“驾”一声,驱着马,跟在陆宗沅身后不说话了。走了一阵,忽听陆宗沅说道:“你这两日把骑术练好,我放你去骑兵营。” 赵瑟蓦地把头一抬,满脸喜色地叫了声“王爷”,余下的千言万语,都不能出口了,只把头重重一点,高兴地答了声“是”。陆宗沅微微一笑,也不理他,径自疾驰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赶到月亮湖,远远的就见那一池湖水,在月光下柔波荡漾。月亮湖在白日时,是幽碧如玉的,到了夜里,就发着淡淡银辉,在贫瘠的沙地上静静流淌着。赵瑟耳尖,早听见有潺潺的水声传来,知道是寄柔还在,便把马一勒,在几丈外停住了。陆宗沅独自靠近了湖边,见一个黑影,把水扑得簌簌轻响,赤兔在湖边溜达着吃草,听见熟悉的同类的鼻息,它把脑袋一晃,咴咴叫了一声。寄柔动作一停,慢慢立起身来,望了一瞬,两步跑了过来,叫道:“王爷。” 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带着水汽,扑打在陆宗沅的手臂上,她才要说话,一张嘴就是一个喷嚏。原本穿在身上的那袭半旧的羊皮袄也不见踪影了。依照陆宗沅的性子,本来还算怜香惜玉,然而这会只是冷眼看着,见她把头发挽起来了,便淡淡地说道:“走吧。” 寄柔在背后把他袖子一牵,鼻音嗡嗡地说道:“王爷,你还没看月亮湖呢。” 陆宗沅头也不回地哂道:“有什么好看的?” 寄柔被他拖着往前踉跄着走了几步,见他仍不肯停,忙紧走几步,抢到前去,双臂一伸,把他的去路拦了,月光下看得不甚清晰,只见她把嘴唇一咬,两眼幽沉地落在陆宗沅脸上,“这里离关口不过两三里地,不会有事,我只是听他们说月亮湖夜景奇美,所以来看看,一不留神就呆的时间久了,王爷别生我的气啦。”说着,睫毛微微一动,忽然低头,把嘴边溢出的笑意遮掩过去,声如蚊鸣地说道:“不过你来找我,我很高兴……” 陆宗沅捏弄着手里的乌鞭,似笑非笑道:“我上次跟你说过什么,你全忘了?” 寄柔瑟缩了一下,摇了摇头。 “果真忘了?我上次说,你要是再敢给我惹麻烦,绝不轻饶。”陆宗沅一语揭晓,见寄柔要躲,手在肋下一抄,将她拦腰抱了起来,走到湖边,双手一松,寄柔轻呼一声,忙伸出两条胳膊,把他的脖子紧紧搂住了,带着颤声道:“王爷饶命。”陆宗沅冷哼一声,把她放了下来。背后的柔波,轻轻地荡漾,月光的银芒,映得人眼里都是熠熠生辉的。两个人相视一笑,陆宗沅把身上的大氅解下来,往她肩上一披,说道:“走吧。” “等等。”寄柔把他衣袖一拉,示意他蹲下身去看地上的沙土,“我才到湖边的时候,就看见了。绕湖的一周,有很多马蹄印,还有足迹,大概有上百人了。可能是羌人的骑兵,在湖边饮马时留下的。”寄柔拉着陆宗沅的手,让他依次拂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凹陷,“王爷,羌人兴许就潜伏在贺兰口附近窥视军情呢。” 陆宗沅神色微敛,视线绕着湖边扫了一转,拍了拍手上的沙,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又往寄柔脸上一看,见她两只眼睛,正期待地看着自己,仿佛在等待认同一般。月亮湖的水,犹在潺潺响着。赵瑟在远处等着,是一道纹丝不动的影子。四周寂静极了。陆宗沅忽然把寄柔的手一拉,说道:“快走。” 寄柔见他脸色严峻,也不敢废话,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两人走到马前,正要上马,听赵瑟低喝了一声,“什么人?”便齐齐往赵瑟面对的那个沙丘看去,见一个高大的影子,穿着厚重的皮袄,一头虬结的散发,牵着马从沙丘背后慢慢走出来了。月光下,见他生得五官深刻,两道浓眉,底底地压在眸子之上。寄柔捂着嘴,往陆宗沅背后躲了躲。 陆宗沅不动声色。因为己方有三个人,赵瑟也不胆怯,把弓箭握在手里,又问了句:“你是羌人?” 那人晃了晃脑袋,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走到湖边,撩了两口水喝了,然后上马,低喝一声,便往北边去了。眼见得那一条禹禹独行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起伏的沙丘背后了,赵瑟舒口气,说道:“是羌人,兴许听不懂汉话。” 陆宗沅“嗯”一声,不甚在意道:“不必理他。”三人各自上了马,陆宗沅骑了赤兔,正要动身,忽然身下的马仰着脖子嘶鸣一声,惊得原地打了个转,被强扯马缰拽了回来,陆宗沅垂眸一看,马蹄所在的位置,有一只箭深入沙地,尾羽犹自微微颤动。而刚才那个羌人却早已经不见踪影了。 第43章 一枝红艳〔二十一〕 当夜,三人赶回贺兰县驿,陆宗沅言出必行,对寄柔实施了一番身体上的惩罚。翌日,寄柔迟迟才醒,身侧陆宗沅早不见人了,她便依旧做男子打扮,充作亲兵,往陆宗沅的书房来了。彼时陆宗沅正在和程菘说话,两人也不知说了多久,房里火盆里的火都奄奄一息,热气散尽。寄柔把红泥小炉上坐的滚水点了两碗热茶,用托盘托着,送去给他们,又拿一个铜箸子把火盆里的炭拨了拨,看着那蓝色的火苗一跳一跳地燃了起来。烤的她那张秀致面孔微微发红。 因这一路来,寄柔都伴在陆宗沅左右,程菘早司空见惯,也不以为意,继续对陆宗沅道:“羌人残暴,之前曾有把抓的汉人俘虏绑在车上攻城的。攻破了城,抢了粮食就跑。因得知朝廷要征虏,已退避了百余里,八个部落各自散居,八部又以博野部为首,就在戈壁深处射虎谷附近。若是能一举捣破射虎谷,剩余各部,就容易对付了。” 陆宗沅道:“要深入射虎谷,人不必多,派一支轻骑小队即可。羌人不是最爱搞抢完就跑吗?让他们也依样画葫芦就是了。”程菘笑着应了,具体这一支轻骑的人选,两人又有参商,议了半晌,陆宗沅肩膀微酸,才一耸动,寄柔早在旁边看了许久,立即便把一盏热茶递到他手里,两只手握成拳头在他肩膀上轻轻捶着,程菘见状,便不声不响地退下了。他一走,陆宗沅把寄柔拳头握在手心里,把人拖到面前来,笑着说道:“看来凡事没有学不会的,只有愿不愿意学。我看你如今也是熟练的很。” 寄柔垂首一笑,说道:“那我学的是好还是不好呢?” “心诚即可。”陆宗沅把她拳头展开,在那柔嫩的掌心里注视了片刻,看着她掌心细细的纹路,思忖片刻,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你别满脑子的奇思妙想,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昨夜里那样可是太冒险了,下不为例。” 寄柔眸光微动,把手掌一收,正要说话,听见外头有人咳了一声,忙直起身来,端着托盘就要出去,和去而复返的程菘擦肩而过。只听程菘语气怪异地说道:“王爷,博野部有信使来了。” 陆宗沅说道:“哦?他来要干什么?” 程菘见陆宗沅还不察觉,遂直言道:“这个……这个信使是个女的,她还指名道姓要亲自把信呈给王爷。” 寄柔听到这里,本来要跨出门槛的脚尖,就不由自主地转了回来,惊讶地看看程菘。又转眼一看,见陆宗沅两只眼睛,含着揶揄的笑意,正对着自己。她讪讪地一笑,脸上微红,却对他把脸一扬,毫不客气地又走了回来。静待下文。 陆宗沅嗤了一声,说道:“她是博野部的什么人?” 程菘道:“她自己说是博野部首领博野厄浑的女儿。” 陆宗沅沉吟不语,用茶盖拂了拂碗里的浮末,袅袅的热气在脸上蒸腾,连眼睫都润湿了,愈显得秀致了。程菘也认为这事情其实很无稽,然而此时寄柔就在眼前,他也说不准这个博野氏的到来是福是祸了,于是探究的目光又往寄柔脸上一看。 “去看看。”陆宗沅说道,茶碗一撂,就要出门,走了几步,扭头一看,见寄柔还在书房里椅背后头立着,便对她招一招手,寄柔微微诧异,也是欣喜,忙跟了上去。 三人上了关口,见城墙下方,有一名年轻女子骑马等着,天色极好,看得清楚,这个女人生得高鼻深目,十分明媚,腰间挂着一柄弯刀,英姿勃发。一见陆宗沅上了城头,她便粲然一笑,说道:“陆王爷,久仰!” 陆宗沅眉头一挑,说道:“我和姑娘素不相识,谈何久仰?” 羌女一愣,继而道:“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我的名字叫做朵云。王爷你我却是认识的,听说王爷乃是周国汉人里的第一勇士,既懂骑马,又会拉弓,打过的仗,杀过的人,比草原上的牛羊,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她对汉话,并不十分熟练,然而态度热情,啰里啰嗦,将陆宗沅吹捧了半晌。 陆宗沅早不耐烦了,直截了当地说道:“博野首领送的信,姑娘可以现在拿出来了?” 朵云见他这样不客气,很是纳闷,心想:都说这个王爷是最和气的,怎么如今一见,竟然这样粗鲁?朵云在西羌八部里,也以美人自诩,如今遭他冷遇,又是不忿,又是不服,遂故意说道:“信是有的,不过……” 不过那两个字还没出口,陆宗沅连听都懒得听了,头也不回地下了城墙,朵云目瞪口呆,在下面喊了几声,连半点回应也没有,气得脸颊涨红,只得对着关口内胡乱嚷了一句,“我父亲约你在射虎谷博野部的金顶大帐会面!”等了片刻,无人答话,只能恨恨地一夹马腹,往戈壁上去了。 彼时陆宗沅已经和寄柔往县衙去了,因寄柔走得慢,陆宗沅便放缓了步子,等她一起同行。寄柔把落下来的毡帽一扶,奇道:“王爷,你怎么不听听她的信里说的什么?” 陆宗沅道:“不必听,信是假的。” 寄柔“咦”一声,立住了,两眼好奇地看着他。 陆宗沅微微一笑,说道:“你方才难道没有注意?这个女人虽然说要见我,说话时两只眼睛却不停的在你身上打转。如此只有两个原因可以解释了:一嘛,她以为你是个男的,看上了你,二嘛,知道你是个女的,嫉妒你比她貌美。”说完,他将寄柔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用戏谑的目光打量了一遍,又在她胸前一停。那目光分明是说,寄柔身上半点男儿气概也没有。 寄柔十分窘迫,下意识就双臂在胸前一挡,又想起是在街上,这个动作太过暧昧,忙又把手放下了,清清嗓子,说道:“哦,那她怎么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在王爷身边呢?” 陆宗沅脸色微沉,目视着远处的关隘,半晌,才说道:“昨夜在月亮湖边那个人,是他告诉她的。” 第44章 一枝红艳〔二十二〕 朵云骑着马,溜溜达达地回了射虎谷。寒冬腊月的季节,万物凋零,衰草连天,远处的贺兰山顶仿佛戴了顶灰白的毡帽,零星散落在山谷间的无数顶毡帐,如同雪莲盛开。因为之前在汉人面前所受的侮辱,朵云胸臆间憋着火,一见那个汉人女奴来牵马,她便狠狠给了她一鞭子,跳下马来。 汉人女奴对朵云的坏脾气已经很适应了,她忍着痛,没有叫出声来,因为这样会越发激起朵云的怒气,“野利部的首领来了。”她说道,“正在金顶大帐里和你父亲说话。” 朵云转怒为喜,把马缰一扔,就往金顶大帐里跑去,因为冬天到了,大帐的帘子也换做了厚厚的毡布,把里面的动静都严密地封住了。朵云一边掀开毡帘,叫道:“野利大哥!” 里面的坐在熊皮褥子上说话的两个人止住话头,扭过头来。一个是多云的父亲博野厄浑,还有一个是野利部的首领,有一个年轻的女奴在角落里照顾着火盆,除此之外,再无他人。朵云脸上的欢快化作了失望,她赌气似的,往熊皮褥子上一坐,不肯说话了。 博野厄浑咳了一声,吐出喉咙里的浓痰,嗓音嗡嗡地说道:“野利兄弟,朵云太不懂规矩了,请你见谅。” 博野厄浑是西羌八部共同推举出来的首领,虽然已经很年迈了,余威尚存,野利对他还算敬重。因此也不见怪,捧着酥油茶,看了朵云一眼,笑着说道:“不必失望,等你嫁给我,搬去野利部,就可以每天看见野利春了。” “谁要嫁给你了!”朵云顶了他一句,起身气呼呼地出了毡帐,帘子被她摔得“啪”一声。 博野厄浑和野利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安静地喝了几口热的酥油茶,野利说道:“博野大哥,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良王的骑兵已经连着在戈壁上撒了几天的野了。我的牧场昨天被他们烧了,毡帐里的粮食被烧了大半,几百头牛羊都被杀死了,血流得戈壁都成河了。我的族人们已经挨了整整一天的饥饿和寒冷了。” 博野厄浑垂着眼睛,平淡地说道:“我听说了,我还听说你因为这件事,杀了几百个汉人奴隶,现在你的羊圈里都空了,既没有牛羊,也没有奴隶。有的只有尸体。” 野利烦恼地说道:“是的,我只是想要给汉人一个教训而已。” 博野厄浑道:“你给了奴隶们教训,可是没有给良王教训,听说他的骑兵今天又烧了卫慕部的草场,就在夜里天还没亮的时候,卫幕部落的人眼睛都还没睁,头顶的毡帐就被烧成火团了。良王这个人,比狐狸还狡猾,比野狼还凶恶,在他眼里,几百个汉人的命完全不算什么,你就是把西羌所有的汉人奴隶杀个精光,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也许今夜等他熟睡之后,汉人就会悄没声息地摸上博野部吧?博野厄浑这么想着,苍老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 野利愤怒地骂道:“什么良王,我看他就是一个屠夫,强盗!” 博野厄浑笑了一下,说道:“博野兄弟,他也不过在模仿你的做法而已。” 野利冷笑道:“博野大哥,你这是在怪我吗?” 博野厄浑摇头道:“若不是你放纵你的人去汉人的地盘又烧又抢,野利春又带人杀了那个姓范的总兵大人,怎么会把良王这个恶魔招来现在,我们西羌八部所有的人都要因为你的贪婪而受到惩罚了。”他一边说着,咳嗽了一声,对那个女奴呻吟道:“看在天神的份上,去把那个毡帘放好吧!刀子一样的风从帘子的缝隙里窜了进来,我的骨头缝都要被冻裂了。” 野利狠狠在熊皮褥子上捶了一拳,气道:“博野大哥,你的勇气都跑到哪去了?只要我们八部联合起来,一举攻入贺兰口,杀死良王,就不必这样担惊受怕了!” “我已经老了。二十年前我败在了那个良王的手上,还赔上了我最亲爱的小妹妹,现在良王的儿子又来了,我更不是他的对手了。”博野厄浑叹气道:“我打算向良王臣服,野利兄弟,我劝你也不要再抵抗了。野利春虽然勇猛,也斗不过狡猾的汉人。” 野利眼里喷火,恰巧那个女奴用金盘盛着切好的干牛肉送了上来,野利一脚连人带盘踢翻,就要起身离去,却和闯进来的朵云撞了个正着。 朵云哆嗦着嘴唇,惊恐地看着博野厄浑和野利,“汉人来了!他们举着大刀,到处在砍人!” 博野厄浑和野利吃了一惊,一齐奔去毡帐外,见被贺兰山所包围的这片射虎谷,已经成了被狼闯入的羊圈,博野部的汉子们还没来得及抄起弓箭,就被纵马狂奔的骑兵一刀砍翻。羊圈里的汉人奴隶赤着脚,衣不蔽体地四处奔散,嘴里兴奋地叫嚷着,想要借着这个好机会被救回周国去。可是还没奔出几步,就被扬蹄的马踢得倒地,远处的几顶灰色的毡帐,“呼啦”一下窜起火来,火苗疯狂地窜着,把周围的毡帐全都点着了,那些毡帐里,全都是才从贺兰县抢回来,囤积着用来过冬的粮食。博野厄浑嘴里喃喃地唤着天神保佑,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他所在的这一顶华丽的金顶大帐,立即成了敌人的目标,眼见一名周兵冷酷地挥舞着大刀,就要逼近眼前了,野利惊慌失措,立即把朵云拖到面前,替自己挡住了袭击,然后撒腿跑开,骑上马逃走了。 朵云恐惧地叫了一声,见大刀雪亮的刀刃就要劈到自己脑袋上了,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她听见一串呜哩哇啦的汉话,她因为害怕,只听懂了一半,那个人说:“这是昨天那个女人……”然后她后脖子上被刀背重重地一击,就眼睛一翻,和博野厄浑晕在了一起。 朵云是在马背上被颠醒的,她一睁眼,看见地上飞掠而过的沙丘和枯黄的骆驼草。因为头朝下,她的脸上充血,脑子难受地好像要炸了,胃里也在翻江倒海。往日她在部落里,总看到族人用这种法子抢了汉人女人回来,那时她是毫无同情的,可如今自己也被这样对待,却感到了十分的屈辱。她咬着牙,忍受着辫子在脸上刷来刷去的痒痛,嘴里把野利首领臭骂一通,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和族人,眼泪就涌了出来。 自那天野利春告诉自己他在月亮湖遇见了良王后,两人就没再碰头了,他这会去哪了呢?如果今天野利大哥也在,汉人就没法撒野了,因为野利大哥会把他们全都杀光。朵云愤恨地想着,在心里叫了无数遍野利春的名字。眼泪顺着两鬓,倒流了下来,在沙地里洒落了满地。 进了贺兰口,朵云被从马上放了下来,因为手脚都被捆着,朵云狼狈地跌坐在了地上。她没有叫嚷,也没有试图逃走,而是冷静地打量了一眼四周。她已经被掳进了贺兰县城,这些周兵们在射虎谷烧了一通,就片刻不停的地回来了,粮食、奴隶,全都烧了个精光,没有带走。她是唯一的俘虏。兴许是这些人嫌累赘,所以只挑了最美的一个俘虏回来了吧?朵云很肯定地想着。她用袖子把满脸的眼泪一擦,大声说道:“我要见你们王爷!” 所有的周兵都凑过来看热闹,被俘虏了还敢这样大声说话的女人,让他们觉得很新奇。他们的目光在朵云脸上身上打量着,嬉笑着交头接耳。朵云披头散发地坐在人群中心,因为屈辱,脸上都红了,她又嚷了一句:“我要见你们王爷!” 赵瑟一边用手巾擦着刀上的血渍,也挤了进来,因为初战告捷,他声气很壮,胆子也很大,他笑着问朵云道:“你见我们王爷,想干嘛?” “不关你的事!”朵云瞪了他一眼,俏脸上罩着薄怒,高耸的胸脯因为气愤一耸一耸的,看得众人眼睛都直了。赵瑟一边把刀送回刀鞘里,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把朵云掳回来,自然是有用处的。这个羌女,生得也不比冯寄柔差很多,把她献给王爷,就算不能讨他欢心,起码能挤兑挤兑冯寄柔。本来就有旧怨,再加上之前月亮湖一事,陆宗沅对冯寄柔的看重,让赵瑟很有些莫名的担心。 于是他把众人轰开,手把捆着朵云的绳子一拽,说道:“跟我走!”便领她去了县驿。 到了书房外头,赵瑟先顶着朵云愤怒地目光把她全身搜了一遍,不见有任何兵器,于是放下心来,在窗下听了一阵,里头没有动静,冯寄柔不在。他暗自叫好,在外面叫了声“王爷”,等陆宗沅答应了,就推开门,把朵云往里头一搡,在后面又把门一关,笑着走开了。 朵被他这粗鲁的一搡,跨过门槛,往前冲了几步才站住脚。抬眼一看,见那个良王正倚在榻上,身后垫着一个绣枕,手里拿着一本看了一半的,听见动静,他抬起身子,有些惊讶的看着她。 看到他这幅悠闲的姿态,想到满戈壁烧杀羌人的周兵,朵云的眼睛都快红了。她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把良王的相貌看了个仔细。在她看来,他的脸太白,眉眼太秀气,完全没有任何男儿气概。然而他那双眼睛,明亮如星,寒意凌凌的,和野利春有些相似,朵云感到一丝安慰,便把声音一软,强笑着说道:“王爷,让我给你当个奴婢吧。” 良王对她的目的了然于心,他笑了一下,说道:“我不缺奴婢。” “是昨天那个女人吗?”多云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你把她赶走,收留我吧,我只会比她好,不会比她差。” 陆宗沅“哦”一声,把书放下,噙着笑说道:“你比她好在哪里?” 朵云微微一窒。她虽然不是扭捏的人,但是这样直来直往地,还是有些拉不下脸来。一想到野利春,心里跟刀绞似的,可是博野部族人和父亲的仇,不能不报。她把心一横,也不废话,捆着的双手费劲地牵着腰带一扯。她的皮袄,本来就在马上颠簸时震开了一半,随意一扯,便全都散开了,皮袄下头,不着寸缕,她抬头挺胸,把一具少女的诱人的身体毫不遮掩地展现在他面前,说道:“你看我这样,不好?” 她的胸脯娇软,腰肢结实有力,被寒气一逼,胸前一层毛栗,愈发动人。陆宗沅的笑意越发深了,他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眼睛毫不避讳地从上到下,目光十分露骨。朵云不自在地把腰肢一扭,眼睛渴望地看着他。 陆宗沅却把头一摇,不感兴趣,“你太自信了,这样的姿色,连我府里的粗使丫头都不如。” 朵云脸上憋的通红。陆宗沅嗤笑了一声,就绕过她,走去门外了。一出门,脸上顿时冷了下来,沉声叫了声赵瑟,赵瑟也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一看陆宗沅那个脸色,心里就是一个咯噔,也不敢询问,只能提心吊胆地等着,等了半晌,不见丝毫动静,把头悄悄一抬,见陆宗沅眉头紧蹙,望去地上,见门口放着一个红漆托盘,斗彩盅子里热气袅袅。 “这是谁送来的?”陆宗沅问道。 “是……冯姑娘,她放了东西,就走了。” 第45章 一枝红艳(二十三) 寄柔来了月亮湖。 时近黄昏,余晖照在沙丘上,遍洒金光。湖水这会是碧蓝的了,衰败的芦苇丝丝缕缕地垂挂在水面上,随波轻荡。湖畔羌人骑兵留下的马蹄印和脚印已经被风沙抹平了,似乎荒无人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用雪白砾石围成的圈,代表着这里是一个过路人的埋骨之处。 寄柔戴着低垂的毡帽,穿着半旧的羊皮袄子,像一个灰头土脑、不起眼的瘦弱少年。 她在湖边等了一时,在高高的山丘上遥望了几眼,又百无聊赖地走回来,薅了一把骆驼草,送到赤兔的嘴边,看着它一点点吃尽。 太阳的最后一隙光,在天际被吞噬了。 耳际有一阵马蹄踏在沙窝里的轻微响动。寄柔立即把毡帽扶起,抬眼一看,见一个同样灰扑扑,顶着一头散发的人骑着马,由远及近了。走到几丈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戒备地看看寄柔,又左右看了几眼,不见有其他人在,他放下心来,慢慢走近了。一踩一脚沙,被风一吹,迷了人眼。他走得却很稳,走到湖对面,他把马引去饮水,自己撩起冰冷的湖水洗了把脸,然后用一双沉沉碧眼迅速打量着寄柔。 寄柔没动,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攥着脱了鞘的匕首,眼睛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紧张地好像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的马埋头喝了许久的水,忽然把脑袋一扬,鼻子里喷出一点水花,咴咴地叫着,羌人满意地拍了拍它的颈子,低喃了一句大概类似于夸赞的羌语,然后牵着马往来路上去了。他弓着腰爬上沙丘,顿了一顿,忽然弃了马,“哧啦哧啦”地几步走回来,对着寄柔,用蹩脚的汉话说道:“你是那天晚上在湖畔的女人,跟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良王。” 这话是用的非常确定的语气,不是疑问。 寄柔冷静地答道:“是。” 他哼了一声,就往寄柔的方向走来,兴许是见她一个女人,毫无威胁,他走得很放心,好似要去捡自己射中的猎物,完全不担心她会逃走。寄柔忽然被惊醒了似的,掉头就跑。这个举动激怒了他,他加快了步子,像老鹰扑食般伸着手往寄柔的方向一抓,结果抓了个空,脚下蓦地一陷。他吃了一惊,立即后退,右腿还没从沙里拔出来,才一动弹,左腿骤然下沉。就这么一挣扎的功夫,沙就齐腰了。他常在戈壁上行走,机警异常,很快发觉了不对,不敢再动,两手徒劳地攥着两把细沙,冲寄柔怒吼了一声。 寄柔立在沙丘上,观察了片刻,见他果真毫无动静了,终于透口气,拎起鞭子在他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吃痛狂奔,完全不顾主人愤怒的呼唤,瞬间就消失在了天边。 羌人两只眼睛仇恨地盯着寄柔,一字一句说道:“你故意引我来的。”兴许是怕嗓门高了下陷得更快,他连说话声都很低,低到诡异的温柔。 寄柔把匕首送进刀鞘,别回腰间,对着他笑了一下。 他被这个得意的笑容激怒了,试图往前一扑,这下又埋到齐胸了,他身子一僵。 寄柔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挣扎,安抚地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乱动啦,我那天晚上在这里亲眼看见一只野骆驼沉了下去,就说这两句话的功夫。” 羌人气得牙痒,小心翼翼地扭头一看,恰好围着自己的是一圈雪白的砾石。他当即明白了,这是面前这个狡猾的女人给骆驼起的坟头,替自己圈的陷阱。但是他很确定,她没有杀自己的胆子。于是强抑着怒火,问道:“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寄柔盘膝坐在湖边,也不打算施救,也不打算落井下石,那个神态,仿佛要打算要跟他闲话家常了。寄柔望着湖上碧波,怅然地说道:“我爹是个武将,走南闯北,我幼时就听他说,贺兰口外有一个月亮湖,被当地人叫做鬼湖,因为时常有靠近湖边来汲水的旅人和动物,无声无息地被流沙吞噬。所以这里很少有当地人敢靠近。我那天晚上一看这里有好多是马蹄印,就知道你们这些羌人兴许还没有来过月亮湖,不知道鬼湖的说法,所以借你来试一试流沙的威力。” 她这段话,羌人大概只听懂了一半,然而对寄柔的说法,他完全不信,于是哼了一声,说道:“狡猾的女人,是良王派你来抓我的?朵云也被你们抓走了?” 寄柔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不止被抓走了,还被献给了良王当女奴啦。” 羌人脸上肌肉痉挛着,呼吸愈急。虽然不动,仍然能感觉身子正无可阻挡地在缓缓下沉,胸口窒闷得一张脸都憋红了。临死的恐惧压过了被俘虏的怒气,他别扭地命令道:“你拉我上来。” 寄柔看也没看他一眼,“不着急。” “还要等什么?”他气急。 寄柔道:“等你被冻僵了,没有反抗之力啊。现在拉你上来,我岂不是危险了?” “我不会碰你。他是西羌八部的勇士野利春,从来不会为难一个女人。”他严肃地承诺,忽而想起在陷进沙里的前一刻,他还打算抓了这个女人去换朵云。野利春闭上了嘴,咬着牙,半个字也不多说了。 寄柔看他那个狼狈状,把一颗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安然地等着,不时走开去薅草喂一喂赤兔,又在沙丘上眺望,提防着有人接近。野利春自知好歹,不敢再动,下陷的速度便放缓了,险险在胸口埋着,出不来,也暂时下不去。两人相对无言。夕阳落山后,沙漠上的温度下降地很快,又是隆冬的季节,寄柔穿着厚厚的羊皮袄,犹觉得寒意彻骨。她抱着胳膊,走到野利春面前,喊了一声,“喂。” 野利春闭着眼,没有动静,脸上惨无人色,真的被冻僵了。 寄柔从赤兔背上的囊袋里取出一根长索,一头扔在野利春的脑袋上,他被这一击,醒了过来,嘴唇哆嗦着看看寄柔。又看看绳索,明白了,重燃了希望,抖抖索索地把绳索捆在自己胸膛上。 “记得打个死结,否则拉到一半松脱了,你就没救了。”寄柔吩咐他。 这会的野利春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寄柔说什么他都照做。只是因为人被冻僵了,动作缓慢,打结打得费力,半晌,终于把自己捆好了,抬眼一看,见寄柔把另外一头绑在了马鞍上,他略觉安心,在寄柔翻身上马的时候,忽然说道:“那天晚上良王和你说话时,就站在这个位置上。如果不是我射箭惊了马,他这会早连人带马都陷下去了吧?” “话真多。”寄柔轻斥了一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上了马,那个身形,虽然穿得厚重,仍显单薄,像苍茫天地间一株独自摇曳的芦苇。 野利春还在担心自己被俘后的命运,他不屈不挠地追问寄柔,“你放了我,我帮你杀了良王,怎么样?” 寄柔回头乜了他一眼,笑道:“父母之仇,岂能假手他人?”不等野利春说话,她在马身上使劲抽了一鞭,赤兔扬首嘶鸣,往前一突,野利春被拽出半个身子来,绳索受力太大,勒得他大叫一声。再来一鞭,赤兔把整个人都拖了出来,野利春还好好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往前一栽,被飞驰的马在沙地上拖着,吃了一嘴的沙子,打了两个滚,就厥过去了。 赤兔负着两个人的重量,毫不吃力,一路扬尘,顷刻间进了贺兰口,关口守将一见寄柔,自动开闸,再一看后面拖着的那一团黑熊似的物事,竟然是个大活人,都惊呆了,忙上来解开绳索,几个小兵把昏迷不醒的野利春抬起来,赶往贺兰县驿去禀报良王。 陆宗沅先头得知寄柔离开了县驿,以为她是寻常闹脾气,也不在意,只叫赵瑟把衣衫不整的朵云关了起来,又招了程菘等人来说话,才说到半途,听人回禀,说冯姑娘俘虏了野利春,众人面面相觑,满头的雾水。陆宗沅也觉难以置信,怔了半晌,说道:“人呢?” 众侍卫合力把野利春抬了上来,怕他醒来,又加了几道绳索,五花大绑地扔在当地。陆宗沅蹲着身子,探了探鼻息,视线飞快地在他冻得青青紫紫的脸上一掠,见寄柔被沙子扑得一张脸肮脏不堪,走了进来,他立起身,眉头一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月亮湖,看见他不知道被什么人埋在沙子里,被冻僵了,就把他拖了回来。”寄柔镇定自若,“他和朵云认识,应该是西羌的大人物了吧?” “他是野利春,野利部的悍将。”陆宗沅对寄柔的说辞不置可否,他沉吟片刻,对左右吩咐道:“把他弄醒,再把朵云带上来。” 有人拎了一桶井水,往野利春头上一泼,野利春浑身一个哆嗦,无力地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的陆宗沅。眼珠子一转,把周围的环境打量了一遍,便明白过来。他紧绷着下颌,水珠子混着沙土,成了泥水,顺着头发和胡子流了下来。他摇一摇头,又把眼睛闭上了,摆出一个视死如归的姿态。 朵云被带了上来,一眼看到地上的野利春,她“啊”地失声惊叫,又立即捂住嘴,惊疑不定地看着众人。 陆宗沅把他们两个的神色尽收眼底,越发胸有成竹了。他微微一笑,在地上踱了几步,正要说话,忽然看了一眼旁边的寄柔,对她说道:“你去洗一洗,换件衣服。”见寄柔不肯动,他便把她领口上的沙子掸了掸,柔声道:“去吧,听话。” 寄柔微微点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野利春,便往外头走去了。 等她的身形消失在门外,陆宗沅的脸色便淡了下来。他走到野利春面前,说道:“睁眼。”野利春纹丝不动,陆宗沅目视赵瑟,赵瑟心领神会,正反手在朵云脸上抽了两记响亮的耳光。朵云被抽的尖叫一声,捂着脸踉跄后退。 第46章 一枝红艳〔二十四〕 朵云的尖叫,刺激了野利春,他眼睛蓦地一睁,盯着陆宗沅,呵呵地一笑,说道:“她是西羌的好姑娘,就算被你打死,也是为了我和族人而死。你的女人却只想要你的命。” 陆宗沅笑笑,淡淡地说道:“我的命,没有人要的起。”他目视野利春,又道:“我让你看看你的女人会不会为你而死。”说完,对朵云勾了勾手指,朵云还捂着脸,惶恐不安地呆立着,被赵瑟在背后搡了一把,便跌跌撞撞地到了陆宗沅面前,陆宗沅负着手,垂眸将她一端详,笑吟吟地说道:“你不是才脱光了来找我,要为奴为婢?你这会再求我一次,我就答应你,如何?” 朵云浑身一颤,又气又羞,脸上红将上来。余光在周围一掠,见满场站满了汉人兵将,个个忍笑,良王就那样自信满满、笑如春风地等着,好像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要求。朵云是个打定了主意就要做到的人,如果是在无人处,她还能再照他说的做一次。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有野利春在旁边,她的脸都快丢尽了,胆怯得不敢看野利春一眼。只能咬着嘴唇,无声地摇了摇头。 陆宗沅仿佛很有些遗憾,转头在人群里一睃,看到赵瑟,就古怪地一笑,说道:“你不是觉得这个女人挺美的?就赏你了,旁边耳房就是空的,你领她去吧。” 赵瑟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顿时变成了尴尬,众人“轰”的一声笑开了,纷纷叫好,又怂恿赵瑟立即领人去办事的,有提醒赵瑟别被羌女咬成残废的,众说纷纭,把赵瑟也闹了个大红脸。他期期艾艾地说道:“王爷,换个人吧,我不想……”眼角一瞥,见陆宗沅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笼了层薄霜,心知是自己先头自作主张惹到他了,只能有苦难言地答了声“是”,早有几个好事的忍着笑要上来帮忙,把挣扎不休的朵云双腿一缚,扔进房里去了。然后在房外守着门缝听了片刻,捂着嘴回来笑道:“听见撕衣服了,那个女人骂的呜哩哇啦的,叫个不停。”这一个又笑道:“叫什么?干的太高兴了吧?看她那样,不像个雏……” 正说笑着,忽听一阵格格声,原来是野利春把牙关咬的作响,浑身震颤着,好似要挣脱绳索,众人忙一拥而上,又加捆了几道,把他绑得粽子似的。陆宗沅笑意越发深了,慢悠悠踱到野利春面前,欣赏着他狂怒的表情,讥诮地说道:“西羌的第一勇士野利春,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原来你也是徒有虚名。” 野利春低吼一声,两眼往上一翻,就轰然倒地了。有人上去探了探鼻息,说道:“还有气,可能是气晕过去了。” “把他关起来吧。”陆宗沅顿时失去了兴趣,眼看着左右将野利春押下去了,赵瑟听到动静,从房里出来了,一脸悻悻的笑容,身上却是衣着严整的。他不去看众人暧昧的笑容,径直到了陆宗沅面前,说道:“也没怎么她,就抽了几个耳光,撕了一片袍子,耳朵快被她震聋了。”说着还很懊恼地掏了掏耳朵,然后问陆宗沅道:“王爷,那个女人怎么办?” 陆宗沅乜他一眼,“不是说了赏你了吗?” 赵瑟“啊”一声,为难地看着他,“不是就为了气一气野利春吗?” “谁说的?”陆宗沅哼了一声,不顾赵瑟满脸痴呆的表情,撇下他就往后院去了。 贺兰县驿的后堂,是一个四合的院落,进了垂花门楼,有甬道相衔,寒梅吐芳,塞上的梅花,要开得比良王府还晚一点,来了宁夏镇一个月,倏忽间已经快到过年的时节了。他在梅树下沉思了片刻,踏着甬道,往厢房里去了。因为此行未带女侍,后院里只有寄柔一个,他见厢房里独火荧荧,便知道是她在里头了。“吱呀”一声推开门,见寄柔坐在锦杌上,脚下放着一个火盆,膝上展着一件自己的氅衣,手里的针也不知道捏了多久,不见走线,只是发呆,眼看半片袖子垂下来,将将要被火舌燎了,陆宗沅把袖子拾了起来。寄柔被惊醒了,脸颊在他的袖子上贴了贴,喃喃道:“好重的梅香。” 话音未落,人被他往起一拉,起得仓促,锦杌“哐”一声倒在地上,连氅衣也落了地。寄柔“哎呦”一声,急道:“衣裳被炭烧着了。”这一声惊呼,并没能阻止陆宗沅,她被他带着,踩着厚厚绵软的氅衣,接连倒退,倒在床上,帐子里的光越发暗淡了,却拢着梅香和人身上的寒气。她在室内久了,肌肤温暖,被他一碰,就打个战栗,才洗过的头发,带着厚重的湿气,都扑到脸上来了。 陆宗沅一反常态,动作简直蛮横,寄柔吃痛,在他肩膀上掐了一把,长长的指甲陷入肉中,他眉头一皱,把她的手扯到枕边。寄柔挣开来,把冰凉微湿的青丝拂去,手抵在他胸前,细细喘气,说道:“你把我当朵云一样吗?” “自然不一样。”陆宗沅俯下身,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她对视着,“她恨不得杀了我,你也是吗?” 寄柔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对她的沉默不满,动作越发重了,寄柔勉力用胳膊把上身支起来,在他胸前泄愤似的抓了一把,她的指甲尖利,一抓就是几道红痕。陆宗沅忽的一笑,把她两只手腕捏起来,眯眼打量片刻,笑道:“是我大意了,家养的猫,怎么能留指甲?” 寄柔看他的眼神,好似打算当场就把她的十根指甲生生掰断,吓得惊呼一声,就往里躲去,陆宗沅出手去抓,竟然没有她动作快,只抓到了一手青丝,他大笑,“哗”的一声扯上了帐子,掩住了满室春光。 一场癫狂后,夜已深沉。寄柔将睡未睡之间,只觉身畔的人轻轻一动,撩起帐子下床去了,在外面和赵瑟低声说了几句话,又走了回来。等了片刻,不见他返回床上,寄柔也起身坐起,见陆宗沅坐在桌边,手里把一个微微发黄的兽骨扳指把玩着,沉吟不语。寄柔把氅衣往他肩头一披,拈起那个扳指看了看,奇道:“这个羌人用来射箭的。” “野利春逃走了,留下了这个,可能是和朵云的定情信物之类的吧。”陆宗沅见寄柔纤细的手指上拿着这个扳指,很觉得刺眼,便把它夺过来,扔进火盆里。 寄柔很诧异,“他逃走了?”因想到自己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野利春活捉到手,结果一不留神人又跑了,她心下不快,也往旁边一坐,蹙眉托腮。 陆宗沅眼睛将她一瞟,啼笑皆非,“他不是你捡的吗?逃就逃了。” 寄柔把手肘慢慢放下来,狐疑地看着陆宗沅,“王爷是故意放他走的吧?” 陆宗沅故意“咦”一声,打趣寄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 寄柔冲他瞪了一下眼睛,也忍不住笑了。 陆宗沅莞尔,在她额发上揉了揉,说道:“你的功劳我记在心里了––这次先放他走。连着在戈壁上疯跑了半个月,我也腻了,等野利春率军来攻城,就和他一决胜负吧。” 野利春并没有让陆宗沅久等,不过隔日,关口传来急报,野利春集结羌军骑兵,在数里外的戈壁上扎营,意欲攻城。陆宗沅闻讯赶至贺兰口,用千里眼看了半晌,放了下来,程菘又接过去看了,皱眉道:“看样子有不少人马,野利春一天之内集结大军,果然在西羌八部颇具实力。”说着笑看了陆宗沅一眼,玩笑道:“看来是王爷昨日下的那帖药太猛,野利春被气昏头了。” “羌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闲时放牧,战时打仗,早习惯了。野利春也不算气昏头,他如今粮草断绝,再不主动,就要活活饿死了。”陆宗沅倒是对野利春的集结速毫不意外。 程菘盘算道:“这一仗也不难打,西羌各部现在粮草短缺,没有粮源,只需要拖他十天半个月,自然不战而胜。” “不跟他拖了。”陆宗沅不以为然道,“现在我们的粮源也是靠的许疏,早说好了要速战速决,再拖几天,只怕许疏又要上书朝廷发牢骚了。”他把袍子一抖,就下了城墙,一边说道:“要打快,就跟他打。我们有火炮,野利春没那个胆子攻城,只能去戈壁上打。正好借这个机会,我要让他心服口服。” 程菘微微一愣,忙紧走几步跟了上去,追问道:“王爷还要活捉野利春?” “不错。”陆宗沅淡淡道,“许疏曾经和老王爷共事,良王府的兵将都曾和他有旧,我得把野利春弄过来,让他日后去打许疏。” “这个……可能不容易呀!”程菘迟疑道,回头看了看戈壁的方向,“那咱们几时跟他打?” “等着。”陆宗沅言简意赅。 “等……什么时候?” “等风起的时候。”不等他们两个走进书房,寄柔从里头掀开暖帘,对陆宗沅晃了晃手中的,一脸欣欣的笑容,“王爷,我猜的对不对?” 陆宗沅微笑颔首,把书从她手里接过来,手掌一触,似觉异常,他垂眸一看,见寄柔十个葱管似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被她全部剪的干净,粉润光泽的指甲盖,如美丽花瓣,在眼前盛开。他赞赏地把她的掌心一捻,付之一笑,便擦肩而过,往书房里去了。 第47章 一枝红艳(二十五) 接连半月的好天气骤然变了。到黄昏的时分,日头被重重的雾霾所遮掩,乌云压境,几欲摧城。在撕扯不清的浓云尽头,有一线极细的澄澈透明,为天地间存留了最后的光亮。万物都是寂静的,然而在那浓云背后,似乎有千军万马列阵,如雷的战鼓,昂扬的号角,都被按捺着隐忍不发。渐渐地,云层涌动了起来,如风卷着一般,吞噬了最后一隙天光,摧枯拉朽般越逼越近。 有一团黑影,被乌云追赶着,迅速而无声地往贺兰口的方向移动。关口守兵齐声惊呼,拔身望去,见那团黑影逐渐近了,竟是一群发足狂奔的野骆驼,来势凶猛,无人敢挡,关口的木栅被骆驼瞬间冲散,踩得七零八落,守将忙命士兵补齐木栅,追截野骆。片刻之后,上了城头同陆宗沅禀报道:“王爷,骆驼背上捆的都是被掳走的县民尸体。”因死相惨不忍睹,那守将征战沙场的人,也觉胆寒,咽了口唾沫,没再多说。 陆宗沅“嗯”一声,不为所动地举着千里眼看了半晌,又放下来,皱眉将天边一指,问道:“那是什么?” 程崧忙接过千里眼一看,说道:“是一群鹘鹰。羌人养的鹰,其性凶猛,专啄人的眼珠子。王爷要不要去城墙下暂避一下?” “不必。”陆宗沅说道。那一群鹘鹰,如闪电般冲到了眼前,翅膀一挥,带起一片劲风,在天上盘旋少顷,饿虎扑食般往城头来了。城头守兵忙不迭找城垛口躲避,躲避不及的,被鹘鹰叼去一片血肉,便捂脸满地打滚惨嚎。一时众人变色,程崧为免扰乱军心,疾声厉色叫人把伤者抬了下去,才要再劝陆宗沅暂避,陆宗沅置之不理,命令道:“拿弓箭来。” 等程崧递上弓箭,他往空中盯视片刻,一臂引弓,箭横虎口,停顿片刻,“嗡”的一声锐鸣,一只鹘鹰极速坠落,“啪”落在斑驳的城垛口上。众将欢呼,程崧见机,传令弓箭手上前,嗖嗖一阵箭雨,把一群鹘鹰射杀干净。又命打扫战场,重振旗鼓,以待敌军。 “王爷。”程崧趁着终于有个喘气的机会,抹了把汗,问陆宗沅道:“野利春心急了,想逼我们出城迎战,我们还等吗?” “继续等。”陆宗沅把弓箭一扔,不焦不躁,“现在风向不对,野利春占了上风口,恐怕待会打起来风沙迷眼。” “这个季节,早晚都是北风,这个上风口咱们是占不上了。”程菘抬头看看天色,“野利春原来也是粗中有细,正好今天又变了天,风沙真是不小。” 陆宗沅也不多言,见天色暗了,城墙上火把次第燃了起来,便叫程菘传令将士吃饭换班。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中,火把照不到的地方,终于化作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陆宗沅抚着铺了一层厚厚沙尘的城墙,伫立良久,正要叫程菘,后退一步便和人撞做了一团,他扭头一看,见那人纤细的身子裹在宽大的黑色罩甲里头,毡帽压得齐眉,露着一双晶莹的瞳仁,不是寄柔是谁?他便把眉头一拧,说道:“你来这干什么?” “我睡不着,出来看看。”寄柔刚才被陆宗沅踩了一脚,疼得险些眼泪夺眶而出,说起话来,也是瓮声瓮气,她揉了揉鼻子,把棉衣下面裹着的食盒取了出来,对他一笑,“王爷还没用饭呢。这是我替你留的,还是热的。” 陆宗沅莞尔,见她就地把食盒打开,兴许是一直在怀中暖着,果然余温尚存。军中的饭食,向来粗粝,不过是些腌菜烙饼,却有两块栗茸糕,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寻摸来的。陆宗沅拈起一块糕反复看了两眼,只觉寄柔紧张的视线都定在自己脸上,不由失笑,对她道:“你自己做的?” 寄柔点头,“跟王府里的没法比……” 陆宗沅很有些意外,也不挑剔,把那些腌菜烙饼扔在一边,吃了一块糕,琢磨半晌,忽然笑道:“味道尚可,似乎有些美人身上的体香,是手上沾的,还是胸前染的?” 一句话说得寄柔脸上飞起红晕,啐了他一口,就往旁边走开了,陆宗沅也一笑,把食盒叫人收了,在她身后,信步走着。踱到岩壁的前头,寄柔立住脚,看了半晌,只觉得那满壁上刻的飞禽走兽各具百态,虽然线条极其的粗犷,却有说不出的沧桑之感。些许的光亮投射在岩壁上,未得全貌,只窥见一角,积年的风吹雨打,也没有将刻痕抹去丝毫。她不由叹息,说道:“王爷你看,这些刻痕还在,可是刻字的人却早不知去哪了。” 陆宗沅目视着这一座承载了数十年腥风血雨的岩壁,一阵出神,继而微笑道:“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他们百年之后化作枯骨,却总有这一字半语永留此地,岂不幸甚?”说完,似心有所动,叫一名士兵送了把短刀来,动刀之前,温润含笑的眼睛在寄柔那张鲜妍妩媚的脸上一停,寄柔不解,以为他也要留一句建功立业的豪言壮语,然而他握刀徐行,细沙扑簌一落,岩壁上刻的却是一句“一枝红艳露凝香”,寄柔一怔,等待下一句时,他的刀尖却在岩壁上停顿了片刻,被收了回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陆宗沅把短刀一撂,问道。旁边士兵上来答道:“快亥时了。” 陆宗沅精神一振,掉头往城墙上去了。寄柔却没有跟上去,她目光在岩壁上停留了片刻,将头一抬,看见城头的周军大旗,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漫天被风卷起的沙尘如落雪般扑簌簌打在脸上,口鼻被呛得快要窒息。 及至亥时,终于转了风向,东风起,狂风大作,漫天黄沙舞动,一名斥候纵马急奔而至,禀报陆宗沅道:“野利春军中躁动,意欲拔营撤退了。” “王爷!”程菘激动地喊了一声,双眸闪亮地看着陆宗沅。 陆宗沅颔首笑道:“敌阵已乱,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程菘得令,亲自前去调兵遣将,不过片刻,忽闻一阵悠长的号角,在天地间回荡。上百名身为前锋的黑甲骑士,布巾罩面,如一片黑云般,风驰电掣地往戈壁上去了,顷刻间便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剩下两路大军,一路正面袭击,一路侧翼包围,也在战马嘶鸣的喧嚣中整装待发了。数千人的队伍,一声山呼,就能撼天动地,古旧的城墙也被震得微微颤动。寄柔站立不稳,险些倒地,扶着城墙爬起来,一只手忽然被陆宗沅捉住,疾步往城墙下去了。 此时的关口有千军万马列阵,刀枪林立,陆宗沅也不骑马,和寄柔两个被赵瑟护着,沿着墙根进城,回了贺兰县驿的后堂,赵瑟自去外头待命,陆宗沅携了寄柔,走进房内,各自盥洗,扫去身上扬尘,陆宗沅换过一件家常长衫,捧着一盏茶在榻上落座。寄柔眼睛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忍不住问道:“王爷不去观战了?” “黑漆漆的,能看见什么?有程菘在,我只需要在这里等待消息即可。”陆宗沅将茶饮尽,推至一边,将那灼灼跳跃的烛火凝视片刻,忽而对寄柔笑道:“趁这段时间,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下棋?”寄柔微微诧异,见陆宗沅脸上的表情,不像是玩笑,便也一笑,慢慢走至榻边对坐,等陆宗沅取出棋局的功夫,趁空抿了几口热茶,刚才在关口冻得发僵的十指才恢复了些许温度。她手指微动,把棋钵接过来,手里拈着一粒白子,还未开局,却笑道:“既然是下棋,总该有个赌注才好。” 陆宗沅微微一笑,毫不意外,“自然该有个赌注。”他凝视着在烛光下越发显得眉目如画的寄柔,笑问道:“你既然这么说,自然想好要什么了。说来听听?” 寄柔垂眸思索许久,陆宗沅也不催促,耐心等着,终于听寄柔说道:“我要王爷跟我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好。”他毫不迟疑地答应。 “王爷想要什么呢?”寄柔问道。 “等我赢了再告诉你,可否?” “不可以。”寄柔撇嘴,“王爷此举和耍赖有什么区别?万一你叫我去死,我也去死不成?” “我不会叫你去死。”陆宗沅心平气和地说道,定定地看着寄柔,“你胜了,我跟你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我胜了,随意要求你一件事,这局棋,你下不下呢?” “下。”寄柔轻轻地“啪”一声,落了一颗白子,目视陆宗沅,“该王爷走了。” 陆宗沅也落了一子,状似无意地说道:“我记得当初在濮阳时,曾和你对弈过一局。你那一局孤军突围,破城而出,很有些见地。” 寄柔视线上移,落在陆宗沅脸上,淡淡地一笑,说道:“王爷记性真好。我却记得你当时说,我的突围之法也是寻常,不算上乘。” 陆宗沅眼睛望着棋局,他们两个落子都是飞快,黑白子交错时,场面已经混乱不堪,他摇一摇头,笑道:“你那时还小,虽有些机灵,也是顾头不顾尾,略显冒失。现在可就长进多了,简直是一日千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待到后来,俱都沉默。灯花不时轻轻爆开,发出“啵”一声微响,夜风从窗棂上窜进来,吹得肩头微凉,陆宗沅起身,取了一领披风,搭在寄柔肩上,顺便在她手头一握,笑着说道:“手怎么这样冷?茶也冷了,还捧着它做什么?” 寄柔笑笑,把手抽出来,抿了一口冷茶,压制着微微的焦躁,眼睛在棋局上逡巡,此时战场上,黑子已占大半江山,白子被打成一团,萎缩于角落,生气奄奄。寄柔沉思半晌,自一角沿侧边迂回,深入黑子中腹。陆宗沅“咦”一声,放弃追击,转身回援。黑子大军压上,把白龙切成几段,仓皇之中,四处逃窜,正巧撞进黑子的网中。 “好柔儿,你输了。”陆宗沅袖子一拂,直起身来,目视着寄柔而笑。 寄柔面不改色,说道:“一局还没结束,王爷言之过早了吧?” 陆宗沅一哂,也不反驳,往后一靠,目光不再去看棋局,只瞧着寄柔。寄柔全不理会,径自对着棋局思索,肩上的披风不知何时已滑落了,这样姿势不变,思索了良久,两道纤长的眉毛紧蹙,额头浮起一层细汗,陆宗沅的原本和煦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许久,终于染上了隐隐的阴霾。忽然把她脸一抬,沉声道:“好了,仔细眼睛用坏了,改日再继续吧。” 寄柔那两道长眉一挑,倔强地盯视着陆宗沅,“没完就是没完,王爷杀场胜券在握,棋局上却怕我一个小小的女子?” 陆宗沅冷笑一声,幽暗的眸子里那两团火苗,倏地一跳,他抬手,“哗啦”一声,把全部棋子扫到地上去,骤然起身,说道:“这一局你输了!无需多言!” 寄柔一动不动地坐着,沉默片刻,正要说话,忽听赵瑟叩门,陆宗沅怒色稍敛,问道:“什么事?” “王爷,程将军胜了!”赵瑟话音里是掩不住的欢喜,“敌军折了十之*,剩下的一股骑兵护着野利春趁夜逃窜了。” 陆宗沅冷声道:“叫程菘带人追击,必须生擒野利春。” 赵瑟答应一声,便往外面去传信了。 陆宗沅立在门口,拧眉望进苍茫的夜色里,凝思许久,走了回来。带着一股的寒气,烛火也随之摇了摇。寄柔还坐在榻边,脸上的倔强褪去,眉眼弯弯,笑意浅浅,“王爷,你赢了,还没说你想要什么呢?” 陆宗沅一怔,也想了起来,他便是一笑,对寄柔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寄柔上身倾着,正要听他说些什么,忽然耳边风动,鬓发被拂得飘起,陆宗沅猛然往后一倒,手下摁着的胸口处,一支箭羽微微颤动,汩汩的血成股涌出。 寄柔被定住般,半晌,才摸了摸脸上溅的一滴血点。茫然看去,见一个穿着寻常兵丁服饰的人,无声无息地从窗口翻身入内,手上交握着一柄长刀,一步步靠近。 “哐”一声巨响,赵瑟一脚踢开门,嘴里惊慌失措道叫道:“王爷,有刺客!”结果和来人撞个正着,两人目光陡然一冷,各自握了握手里的刀,伺机而动。 “你不是良王府的蕃兵,是什么人?”赵瑟冷声道。 “他是羽林卫中的高手。”陆宗沅气息不定,低声道,“赵瑟,杀了他。” 赵瑟应声答是,刀光一闪,往那人头上劈去,两人甫一交手,房间里器物被砸的四处飞散,那人见赵瑟勇猛,知道一举得手无望,不可恋战,便跳窗而逃,赵瑟吼了一句:“冯姑娘,王爷伤重,速去请医官来!”扔下这一句,便奔出门去追击刺客。 “赵瑟留下!”陆宗沅从齿缝里艰难地迸出这几个字,余下的话还未出口,便被喉头涌出的血腥压了回去。倏忽之间,赵瑟的身影已经在门外消失了。陆宗沅靠在墙上,额头滚动着黄豆大的汗珠,脸色如纸般煞白。眉头攒得死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视线从撒落满地的黑白棋子上,缓缓移动,落在了寄柔的脸上。 她的手里,还握着一把刚刚从袖子里摸出来,打算用来对付刺客的匕首。烛光照在匕首上,冷芒幽幽,像一道雪光,刺痛了人眼。 第48章 一枝红艳(二十六) 夜里是寂静的,风吹得敞开的门扇微动,忽而一阵寒冷的气流,案上的烛火跳跃了一下,自己熄灭了。眼前陡然失去光明,房里成了一团化不开的墨黑,人的五感愈发敏锐,暗涌的气流携裹着浓重的血腥味,在鼻端萦绕。耳畔听得清楚,陆宗沅的呼吸是格外的沉重。 寄柔伫立了片刻,摸索过去,把蜡烛重新点着。明暗交替间,看见陆宗沅的眉宇蓦地一蹙,好似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他靠着窗槛,一只手遮着眼,额头上冷汗涔涔,嘴唇白得失了色,用一个虚弱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命令道:“去请医官来。” 寄柔攥着匕首,没有动,手心被汗打湿了,生怕稍微一动,匕首就滑下来。 他放下手,睁眼定定地看着她,眸子亮的惊人,一字一句道:“现在就去。”每一个字,都仿佛含着千钧的力量,如泰山压顶,不容反抗。 寄柔慢慢把匕首归了鞘,走过去,放在他面前的炕几上,然后快步往院子里去了。 寄柔带着医官来的时候,赵瑟和程崧也赶了回来。陆宗沅胸前都被血染透了,神情却已平静下来,等医官替他检视伤口时,赵瑟把捉拿刺客的过程大致回禀给他,“这个人身手极高,又能飞檐走壁,我追出驿站,险些让他逃了,正好撞见程将军率军经过,万箭齐发,把人射了下来,只是人也当场死了,没有留下活口,身上也没有可辨认之物。” “不用辨认,这样的身手,是宫里的人无疑。”陆宗沅嘴角微微一动,浮起一丝森寒的笑意,“飞鸟尽,良弓藏。捷报传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要置我于死地,咱们皇上可真是半点耐心也没有。” 程崧攒眉道:“只怕潜伏在军中的不只这一个,最近要严加提防了。” 陆宗沅嗯一声,又问道:“让野利春逃走了?” “是。”赵瑟不错眼地盯着陆宗沅的伤口,忧心忡忡,“王爷,这个时候还是治伤要紧,切勿多虑呀。” 程崧也是深以为然,与赵瑟两个都不再多言,等了半晌,医官擦了把额头的汗,一脸庆幸地说道:“王爷的伤,虽然凶险,总算与性命无碍。箭头与心房错开了两寸,取出箭簇,卧床静养两三个月,也就不妨事了。” 程崧急道:“那你现在就取。” 医官弓着身子答声是,把自己那个黄花梨药箱往炕几上一放,正要动手,陆宗沅却突然说道:“不用你。”然后目光示意在一边安静等待的寄柔,“你来。” 众人大惊失色,医官急得磕磕巴巴道:“王爷,这、这可使不得啊!王爷的伤这样凶险,丝毫马虎不得。这位姑娘不曾行过医,万一下手失了轻重,这,这……” “我在杀场十年,受过的伤也不计其数,这一只箭簇,还要不了我的命。”陆宗沅不容置疑的一句,把医官一连串的“这”给截断了。然后他目光在程崧和赵瑟脸上一掠,吩咐道:“你们也出去,在院子里守着,不要放闲杂人等擅入。” 程崧和赵瑟两人,是万般的不情愿,然后陆宗沅这个人,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眼见他血湿重衣,脸色愈白,生怕耽误下去有个好歹,只得带上门,和医官一起退到了院子里去。 满室的狼藉中,唯有两人无声地对峙着。陆宗沅胸口的血,浸染了手,落到榻上铺的红毡上,若有若无的“啪”一声轻响,寄柔被惊醒了般,蓦地摇头,“王爷,我不行。” 陆宗沅把先头她留下的匕首脱了鞘,往她的方向重重一放,匕首叩得炕几微微颤动。陆宗沅又道:“过来。” 寄柔咬着唇,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拿起匕首,询问的视线看向陆宗沅。他因为怕牵动了伤口,说话亦是一字一顿的,“取剪刀来,把衣服剪开,然后在用火烤一烤刀刃。” 寄柔一一照做,用剪刀剪开他胸前的衣裳时,那血肉模糊的一团,看得她不由屏息,忙不迭地把视线移开,把匕首横在烛台上,让火舌慢慢燎着刀刃。须臾,刀刃隐隐发红,她把刀柄攥在手里,扭过身子,正对着陆宗沅,一时之间,脑子里都是懵的,也不知从何下手。眼角不由往陆宗沅脸上一瞥,见他也是垂眸,一双眼睛沉沉地看着自己。她把头一低,拉近烛台,仔细研究了片刻,把刀尖才往上一探,陆宗沅便一声闷哼,寄柔手上一抖,匕首险些滑脱,陆宗沅眼疾手快,把她的手牢牢托住,说道:“拿稳,你是第一次手握兵刃吗?” 寄柔深深吸口气,问道:“王爷,要不要跟太医要一剂麻沸散来?” “不用。”陆宗沅道,“你再啰嗦,我的血就要流尽了。” 寄柔答声是,一咬牙,把匕首往肌肤里刺了进去,把箭簇周围的血肉一点点剖开。她手不熟,稍有动作,就有血汩汩涌出,鼻端是粘稠得化不开的血腥,额头的汗珠险险挂在眼睫上,她眼睛眨也不敢眨,直到把箭簇整个挖了出来,她放下匕首,瞥了一眼,见陆宗沅双眸紧闭,也不知道是醒是晕,唯有手下攥着红毡,指骨发白。 寄柔停了一停,握着箭身,用力拔出。喷涌的热血全溅到脸上,她轻呼了一声,呆怔片刻,忙不迭用一手摁住,一手扯了绷带,手下飞快,胡乱地缠了几十圈,见再没有血液渗出了,才透口气,颓然地往榻边一坐,随手抹去脸上又黏又冷的血渍。然后扭头,见陆宗沅背靠着窗槛,呼吸若有若无,仿佛已经晕过去了。她把取出的箭簇扔在炕几上,正要起身,被他一只手在背后将胳膊一拽,又跌坐了回去。她吃了一惊,往陆宗沅脸上一看,见他已经醒来,眼里是淡淡的揶揄。 “人都有血肉之躯,你以为杀个人是那么容易的吗?”陆宗沅轻声道,“小姑娘,不要跟我比,我从你这个年纪上战场,沾在手上的血,已经洗都洗不清了。” 睫毛上挂的汗混着血,落进眼里,一阵酸涩,寄柔无意识地摇了摇头,把眼睛一抹,没有说话。 “过来。”陆宗沅的手微微一使力,他这会是十分的虚弱,那点力气,几乎可以忽略。寄柔却不由自主地往他面前倾了倾身子,他手按在她胸前,手指微动,把衣襟拨开,触到那个陈年的疤痕,悠悠说道:“这是我留给你的,这一辈子也抹不去。”说完低头,在那个疤痕上用嘴唇摩挲了片刻,他一取出箭簇,人已经发起烧来,嘴唇也是火热灼人的,寄柔被烫得往后一缩,手立即把衣襟整理好了。陆宗沅只一笑,说道:“你去洗一洗吧,叫程菘和赵瑟进来。” 寄柔走出房门,扑面而来的寒气逼得她不由打个战栗,火热的肌肤骤然冰冷下来。她深呼吸几次,把胸臆间的燥郁吐出,对焦急等待的程菘和赵瑟说道:“王爷要见你们。”然后自己往隔壁耳房走去,一推开门,蓦地在黑暗中坐了下来,背靠着门扇,一阵颤抖。然后慢慢起身,把灯点着,打了水来,用胰子把手和脸搓了一遍又一遍,搓得肌肤发红,才停了下来。 隔壁的房里,传来喁喁的说话声,大概是陆宗沅和程菘等人在商议近日的行程,寄柔立在窗棂下,倾听了片刻,把身上沾血的衣裳换掉,在镜台前慢慢梳理着头发。铜镜里的那张脸上,眼睫黑如鸦羽,唇红如血,随着烛光的飘摇,眉眼仿佛也在晃动,逐渐的,彷徨褪去,眉宇间凝结着沉郁。她盯着这张脸看了半晌,忽然把铜镜一推,便果决地往陆宗沅这里来了。 彼时陆宗沅正在和程菘说话,听见门声一响,几人都停了话头,见是寄柔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程菘一噎,正在迟疑要不要继续说话,陆宗沅却若无其事地提点他道:“无妨,我这会还撑得住,你继续说吧。” “是。”程菘想了一想,说道:“要抓野利春,倒也不难,就算不为了救朵云,单是为了一雪前耻,他也会趁机偷袭。只是王爷有伤在身,不宜搬动,如今战事已经结束了,要留着八千骑兵驻守在宁夏镇十天半个月的,恐怕朝廷又有人攻讦了。再者,只怕后续还有刺客会混进来。” “刺客再来是肯定的。”陆宗沅淡淡道,“到了燕京,如同铜墙铁壁,皇上最好的机会,就是趁我从贺兰返回燕京的途中。他要是和野利春一起来,倒省了我的麻烦。” 赵瑟挂心陆宗沅的安慰,索性什么也不顾了,说道:“王爷安危最是要紧,也不管朝廷说什么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干脆我们就在此驻扎一个月,等王爷养好了伤,一起率军回燕京。” 陆宗沅摇头,“不好。有大军压阵,倒吓得野利春和刺客都不肯露头了。” 程菘道:“那王爷的意思是……” “你率军先走,留五百人给我即可。”陆宗沅道,“我等十天之后就启程。” 程菘皱眉道:“这样毕竟太过冒险了,万一有个好歹……”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万一事有不谐,只能说明天命不属意我。”陆宗沅波澜不惊地说道,“就这么定了。你回去整装待令吧。” 程菘不得已答了声是,便告辞了。赵瑟见陆宗沅满脸疲惫,知道他已经心力交瘁,也不敢再劝,便也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这回却是十分警惕,顶着夜露守在廊檐下,寸步不离。 等他离走后,寄柔便合上了门窗,在热水中打湿了手巾,走到床边一看,陆宗沅和衣卧着,脑下垫着一个绣枕,眉宇微蹙,呼吸沉重,原来已经沉沉入睡了。唯有瓶里那一枝白蕊红瓣的腊梅,被放在床头的案几上,被隆冬的寒气所催发,悄然绽放,伴君入梦了。 第49章 一枝红艳〔二十七〕 程菘率大军南去之后,宁夏镇一夜之间就飘起大雪来。因羌人被逐,周边各城的百姓纷纷从山里返回,空寂的贺兰县,逐渐多了分烟火气息。积雪成堆,余晖犹照,一望无际的戈壁上,连绵起伏的沙丘,背阴的是青苍苍的白,朝阳是金灿灿的黄,一队队骆驼组成的商队,就在这阴阳交替间,于戈壁上迤逦而行。 陆宗沅的伤,在这几日间反反复复,先是发了几日的热,到临行前夜,烧才退去,人虽然精神尚可,到底行动不便,赵瑟早命人备了一辆极宽大平稳的马车,车内铺着寸许厚的熊皮褥子,坐垫绣枕、香炉火盆,无不齐备。陆宗沅背后靠着车壁,肘下垫着绣枕,身披一件玄色狐裘,长长的出锋遮住半张脸,唯余两道长眉与秀目,平静怡然地闭目养神。 寄柔趁着天光,自己与自己对弈几局,终觉无聊,收了棋子,把车窗推开一道缝,看了一阵外面的天。有一只青灰色的鹞子,像只被线牵着的风筝,在天际盘旋,忽远忽近。 在角落里被五花大绑的朵云忽然扭了扭身子,生硬地说道:“我要解手。”她知道寄柔说了不算,因此两只大眼睛只牢牢盯着陆宗沅。 陆宗沅撩起眼皮瞥了她一下,没有应声。 朵云像只毛虫般,扭得更厉害了,一张俏脸憋得通红,哀求地看着陆宗沅:“王爷,我、我真的很急,你不让我下去,我就只好在你的马车上解啦!” 寄柔冷眼旁观了片刻,对陆宗沅说道:“王爷,你先闭上眼。” 陆宗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便把眼睛复闭上了。 寄柔关了车窗,开始脱朵云的衣服,朵云先是不解,继而似有所悟,拼命的挣扎起来,她比寄柔健壮,虽然捆得不能动弹,反抗起来也很有一番蛮力。寄柔无奈,叫了声赵瑟,赵瑟应声上车来,不费吹灰之力,把朵云的袍子扒了下来,扔给寄柔,寄柔套在身上,把发髻打散,照着朵云的样子飞快地编了两条大辫子。然后叫陆宗沅道:“王爷。” 陆宗沅睁了眼,打量着她,眼里溢出一丝笑意。没有说话,只把她肩上垂着的辫子理了理。旁边的朵云早已醒悟,张着嘴用羌语胡乱尖叫,被赵瑟一记手刀,打晕过去。寄柔把替朵云把头发挽成髻,把自己取下来的金簪别在她的鬓边,然后对陆宗沅说道:“王爷,我去啦。” 寄柔正要下车,手却被陆宗沅一捉,他那素来信心十足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犹豫。寄柔把手抽出来,樱唇微微一嘟,是个要撒娇的样子,“野利春有勇无谋,不足为惧,你昨晚就答应我了,不能反悔啊。” 陆宗沅揉着额角,无奈地笑了,他带伤上路,在车上一整天,已经疲惫之极,因此便微微点头,“那你小心一点。” 寄柔眼睛一转,笑吟吟道:“你还没说要赏我什么哪。” 陆宗沅微笑道:“还想让我跟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虽然在笑,脸上却明显带了一丝阴霾。 寄柔却噗的一笑,说道:“不是……”她眼睛在他身上一乜,说道:“我如果帮你把野利春抓回来,你把身上这件狐裘赏我,怎么样?” 这一件狐裘,是王妃方氏听说他受伤,特意命人捎来御寒的,用的最软的狐嗉子,轻若无物。 陆宗沅哑然失笑,颔首道:“一言为定。” 寄柔回他一记含笑的睇视,拎着袍子,便跳下了车,被一名士兵伴着,踩着黄沙白雪,往远处的沙丘背后去了。 陆宗沅推开车窗,注视着她的背影,出神良久。忽听天上的鹞子凄厉地叫了一声,打个旋,变成一个黑点在云端消失了。黄沙卷着细雪飞扬,嘈杂声中,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从沙丘上俯冲下来,挥舞着弯刀冲进队伍里。赵瑟跳上车,急道:“王爷!野利春的人来了!” 陆宗沅不动声色,说道:“看好那个女人。”赵瑟答是,一手紧攥着朵云的腰带,一边分神去看外头的动静。 野利春率领的这数百名骑士,人虽不多,个个骁勇,不顾死活,只为寻仇,一冲进队伍里,就挥舞着弯刀直砍马蹄,一时间战马嘶鸣,人声凄厉,汉话里夹杂着羌语,混乱不堪。陆宗沅身下的马车也被惊了马,拉着车原地旋磨,细雪飞扬,颠簸不已。陆宗沅的箭伤被牵动,捂着胸口紧皱眉头,忽听“哐”一声巨响,车窗被人从外面踢得粉碎,一名雪青剑光,如闪电般往他胸口刺来,陆宗沅泠泠一声冷笑,被那剑尖直指胸口,他躲也不躲,只听“叮”一声轻响,那趁乱偷袭的周兵一愣,见一击不中,赵瑟已经揉身扑上,忙收了剑,脚尖在沙地上几个轻点,如蜻蜓点水般,直冲队伍末尾的一匹战马,还未上马,双脚刚一触地,只听“轰”的一声地动山摇,战马脚下炸开一个大坑,连马带人,都震飞出去,掀起漫天沙尘,扑簌簌落人一身,许多羌人被这一炸,一时愣怔,连反应也忘了,顿时又被周兵砍倒大半。一时间,场上杀得血花四溅,人仰马翻。陆宗沅解开狐裘,把下面的护心镜扔开,提高声音叫道:“赵瑟!” 赵瑟跳上车,先迅速在陆宗沅脸上一掠,见他面色略显苍白,其余并无大碍,暗自松口气,说道:“这个霹雳炮劲不大,刺客被震晕了,还有气在。等打退了羌人我就把他捡回来。” 陆宗沅仿若不闻,一手推开车窗,越过混乱的人群,遥望片刻,蹙眉道:“她人不见了。” 赵瑟一愣,这才想起寄柔来,忙往她去解手的沙丘看去,果真已经杳无人踪了。赵瑟喃喃道:“埋伏的羌人里没有野利春,他可能已经把冯姑娘当成朵云救走了。” 陆宗沅脸色冷肃,手在案几上一扶,沉声道:“剩下这些羌人,一个也不要放过,单一个野利春,已经足够她应付的了。” 赵瑟一凛,答道:“是!” 在那一声地雷爆炸的巨响之后,队伍里有一瞬间的凝滞,又立即厮杀起来。周兵逐渐的占了上风,羌人被围在其中,不断倒下,人数越来越少,偶尔有一个不欲恋战,意图后退的,也被众人冲上去一阵乱刀砍下地去。 野利春立在沙丘背后,探出半个班脑袋来,看了半晌,蓦地滑下来,往地上一坐,脸上又是痛苦,又是愤恨。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这个汉子已经形销骨立,眼窝也深深地陷了下去。他抹一把脸,瞪视着寄柔,怒火冲的眼睛都红了。他的族人全都丧命在良王的手里,他心爱的姑娘朵云成了他们的俘虏,现在,这个汉人女人还穿着朵云的衣裳骗了他! 野利春突然暴怒,把寄柔往地上一掼,疯狂地去撕她的袍子。他这会什么也顾不上了,良王是怎么对付朵云的,他就要怎么对付良王的女人。撕到一半,他耳朵一动,机警地察觉到有人靠近,野利春面色一冷,捂着寄柔的嘴把她往沙坑里一拖,屏声静气,听见头顶沙丘上有人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待周围动静全消时,野利春鹰一般的眸子往寄柔脸上一扫,沉声道:“良王派人来找你了。” 寄柔的嘴还被他捂着,发不出声来,只眨了眨眼睛。 野利春重新把她端详了一番,奇道:“他知道你要杀他,还把你留在身边?看来他是很看重你了!” 寄柔的声音被他的大掌闷着,粗声粗气的,“良王府的姬妾十七八个,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我不信。”野利春摇头,试图在寄柔的脸上找到破绽,“良王一定很宠爱你,不然不会连打仗都带你在身边。” 寄柔不置可否地一笑。 野利春眼睛盯着她,心里盘算起来,他的原意,是要玩一玩这个女人,好报复一番良王,可是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没滋没味,犯不着那么麻烦。既然良王宠爱她,索性拿她去换朵云!野利春打定主意,在惨败加灭族之后,终于寻找到一丝安慰。他把腰带一解,二话不说,把寄柔连手带脚,捆个结实。他的动作自然是毫不怜香惜玉的,寄柔被勒得一阵皱眉,忍痛说道:“你是我的手下败将,又曾经被我俘虏过,怎么敢这样对我?” 一提到这个,野利春眼睛里快喷出火来,咬着牙道:“那次不算,我是中了你的陷阱!” 寄柔轻蔑地笑道:“你技不如人,和陷不陷阱有什么关系?只要我愿意,随时还可以俘虏你一次。” 野利春嘿嘿冷笑,把捆她的腰带使劲一绑,说道:“女人,你好大的口气。” 寄柔被他搡得身子微晃,站稳了,说道:“我要是再活捉你一次怎么办?” “你想要怎么办?”野利春道,“想要我的命,还是想要我做你们良王的奴隶?” 寄柔微微一笑,说道:“是我俘虏的你,又不是良王,凭什么你要做良王的奴隶?” 野利春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眯着眼打量这个弱不禁风的汉人女人。 “我要是活捉了你,你做我的奴隶,捉不了,我把朵云还给你。”寄柔笑的云淡风轻,“你敢不敢跟我打这个赌?” 野利春警惕地说道:“像上次那样的,沙坑陷阱,都不算!” “不算。” 他一双碧沉沉的眼睛盯着她,衡量着利益得失,良久,下巴一昂,傲然道:“好!”话音未落,撕下一团袍角,塞进寄柔的嘴里,然后毫不避嫌地在她身上从头摸到脚,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物,这才咧嘴一笑,心道:即便你狡猾道如同狐狸,我不听你说话,不看你一眼,也不让你动弹,看你怎么骗人。 寄柔也不反抗,任他折腾,野利春捆好了人,把她架上马,两人共骑,一路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周兵的队伍。兴许是因为丢了寄柔,周兵边走边停,不过片刻,野利春已赶了上去,远远用羌语高喊了一声朵云的名字。 队伍里一阵骚乱,马车停了下来,陆宗沅推开车门,与野利春对视了片刻,继而,他不动声色地对赵瑟招招手,耳语几句。 野利春心里不安,大声道:“良王爷,你的女人在我手里,你想要她回去,就拿朵云来换!”说完,拽着寄柔的辫子令她扬起脸来,寄柔眉头微蹙,看了陆宗沅一眼。 陆宗沅沉吟片刻,对赵瑟说道:“你把那个女人叫醒。” 赵瑟答是,跳上车在朵云脸上扇了一掌,朵云骤然睁眼,在赵瑟耳朵上狠狠咬了一口,鲜血淋漓,赵瑟捂着耳朵大叫一声,恨不得把这个女人活活掐死。被陆宗沅一乜,只能忍气吞声地把人拖下来。 “给她一匹马。”野利春看见朵云,眼睛一亮,按捺住欢喜叫道,“让她一个人过来,谁也不许跟着。” 赵瑟照做无误。朵云牵着马,紧张地走了过来。一靠近,野利春用羌语喜道:“朵云儿,上马!” “你不把这个女人放下?”朵云指着寄柔问道。 “这个女人很受良王宠爱,我留她有用。”野利春一边观察着陆宗沅的动静,嘴里催促道,“快上马。” 朵云答应一声,正要上马,忽见野利春马背上的寄柔对她微微一笑,身子动了一下,她脖子里一根系绳露了出来,上面挂着的赫然正是自己曾送给野利春的兽骨扳指。朵云眉毛一竖,扯住野利春正要前进的马头,质问道:“野利大哥,她脖子上是什么?” 野利春顺着她的手指一看,脸上微变,出手如电,就要去扯她的系绳,寄柔慌忙将身子往下一弯,手往朵云鬓边一掠,狠狠刺进了马颈。 身下的马惨鸣一声,奋力挣扎,狂乱半晌,把野利春和寄柔两个同时扔下了马,然后疾驰而去。野利春这一下被摔得不轻,和寄柔两个裹成一团,顺着沙丘滚了下去。 眼睛还没睁,就听一阵呼喝,知道是周兵赶了过来。他的马惊散了,在周人的骑兵面前,简直寸步难移。 野利春气得狠狠在沙地里捶了一圈。然后把寄柔嘴里的布团往外一扯。寄柔对他一笑,低声道:“以后你可就是我的奴隶啦!” 第50章 一枝红艳(二十八) 野利春自被俘之后,就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话也不说,饭也不吃。对于他这样无声的反抗,陆宗沅哪肯放半点在心上,只冷笑一声,吩咐赵瑟把他和多云、刺客等人捆了,一起扔去后头车里,叫士兵严加看守,就不管了,“最多十天就到燕京。十天时间,饿不死他的,随他去吧。” 他说完,低低地咳了一声,便靠在车壁上不言语了。寄柔在旁边觑着,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挪坐过去,双手正要将他衣襟一分,手就被陆宗沅握住了。他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青天白日,王爷以为我要做什么?”寄柔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手下丝毫不停,把他衣襟分开,隔着中衣,果然见那厚厚的绷带上渗出血丝。原来刚才刺客那一剑力道十足,虽然没能刺透肌肤,也难免引得伤口迸裂了。寄柔把绷带解开,换了药,重新包扎。她包扎得仔细,脸孔离他胸口近在咫尺,绷带一层层慢慢绕过去时,指尖触到他的肌肤,似乎有些异常的热,她便停下来,往陆宗沅脸上一扫,问道:“又发烧了?” 陆宗沅仍旧懒懒地靠着,鼻子里应了一声,顿了一顿,含笑道:“无妨,不是因为伤口的关系。” 寄柔先是不解,继而明白过来,面上一赤,包扎好后,顺手在他伤口上一摁。陆宗沅眉头一蹙,捂着伤口苦笑不已,见寄柔撒开手,正扭过头把那个黄花梨小药箱放了回去,他手一抬,把她鬓边的金簪取下,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见是一枚普通的扁簪,簪头是只寿桃儿,式样古朴,也不大像年轻姑娘使的。他若有所思,笑问道:“这一支金簪,能替美人挽髻,能取人性命,还能做什么?” 寄柔微怔,见陆宗沅拈着金簪,全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心里暗暗地焦急,却隐忍不发,只笑道:“能做的多了,调香,逗雀儿,拨烛芯,总之都是女人们家的用处。”说着就要去他手里把簪子取回。陆宗沅却把胳膊一抬,目视她而笑,“这一个,就送给我了。”被她的目光盯着,径自把金簪收了起来。 寄柔沉默了片刻,便也一笑置之了。替他把衣裳理好,重新取了狐裘来披时,又指着胸口那个被剑刺透的小洞,嗔道:“答应了要赏人的东西,一转眼就成了这样,王爷拿什么赔我?” 陆宗沅道:“这样的东西,王府里多的是,想要就去同汀芷要,几百件都有的。” 寄柔撇嘴道:“可不是,王府里什么都多,又何止这个?” 陆宗沅微微诧异,睁眼一看,寄柔脸上那一副捻酸吃醋的女儿态是毫无掩饰。他哈哈一笑,手到她腰侧轻轻一揽,毫不费力,寄柔已经顺水推舟,身子软软倒在他膝头。满头青丝如乌云般散落在腿边。那一张莲萼般的脸,在车窗的缝隙间所透进的光束中,玲珑如玉,剔透如雪,眉如鸦羽,唇若含朱,喜怒间有百种风流,呼吸间有千般馥郁,纵不比万里江山一朝在握,此刻有如花美眷在怀,又如何不醉人? 他满掬了一口她芬芳馥郁的气息,笑意盈然:“纵有满园万紫千红又如何?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数天之后,陆宗沅一行,抵达王府。他这一趟出门,虽然前后不过两月,然因府里众人都知道他受伤,各自急得心如乱麻,一等陆宗沅进门,全都蜂拥而上,嘘寒问暖,哭天抹泪。陆宗沅十分心烦,叫众人都退下了,只有太妃与王妃婆媳两个,伴着他去了方氏的寝殿。太妃强令陆宗沅卧在床上,召来太医问诊,方氏则又是忧心,又是欢喜,快三十的人了,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面红耳赤,坐立不安的,等太医开了方子,煎了药,方氏便亲自捧了药碗,送至榻前,要服侍陆宗沅吃药。 陆宗沅见她手里拿着匙子,看那样子,仿佛打算一匙一匙喂自己吃似的,他也好笑,接过碗来,一饮而尽。方氏看着都觉得苦极了,急着问道:“王爷要不要一个蜜饯含着?” “不用,你当我是茂哥吗?”陆宗沅道,因想起寄柔那里总是一大盒子的蜜饯,单为吃药时备的,便忍不住莞尔一笑,方氏看了,满腹疑惑,又不便追问,因想起茂哥来,便兴兴头头地说道:“王爷要不要叫茂哥来说说话?他最近功课上很有些长进。” “改日吧,”陆宗沅随口道,看了一眼在外间和丫头们说话的太妃,“我有事情要和太妃商议,你先领着丫头们下去吧。” 方氏失望,也只得答应一声,便请了太妃进来,自己往院子里去了。被冷风一吹,发热的脑子冷静不少,她抚了抚脸颊,对着天双手合十,默念了句“菩萨保佑”,正要去书堂里看茂哥,一跨出门槛,见汀芷和寄柔两个正立在朱墙下面说话。方氏便含着笑走了过去,谁知两人却把话头停了下来,各自见礼之后,便安静地候着。方氏也觉无趣,对寄柔干巴巴地说道:“你这一趟照顾王爷,也是辛苦了,这两日好生安养。” 寄柔笑着答了声是。 方氏顿了一顿,便对两人笑笑,往书堂去了,只是一边走着,又疑惑地回过头来看。一直等到她拐个弯不见了,汀芷才低声笑道:“人这一世,再如何经营,也不如投个好胎来得重要。你看咱们娘娘,何其幸运!” 汀芷虽然一直对方氏不屑,然而还从来没有这样当面诟病过。寄柔心知有异,便顺嘴说了一句:“要不是有你帮衬着,娘娘也不能这么自在。” “要是人人都有你这么明白就好了。”汀芷叹了一声,“你跟王爷出门,因此不知道,自上回你在太妃那里出过一次事,王妃也不知道听信了谁的谗言,竟然一意要管起庶务来了。她那个人,清闲自在惯了,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艰难。和下人们整日打交道,又有诸多龌龊处,我也不好明说。这自从和她一同理起家事来呀,我倒比以前还忙了,你说冤不冤呢?幸好王爷回来了,估计借着养伤的机会,她得把王爷早晚都留在这边了,正合适让你清清静静地养一养,我也好喘口气。”说完,两眼瞅着寄柔,颇有些期待她的反应。 寄柔心里跟明镜似的,暗自好笑,却不肯遂她的心愿,只笑着说道:“娘娘大概是闲的,一时心血来潮,等她知道这其中的艰难,自然就懒得管了,你就再辛苦几天吧。” “也是。”汀芷喃喃道,外头天冷,站了一会,脚便冻得木了,她跺了跺脚,伸着脖子往方氏的寝殿内看了一眼,见丫头仆妇们还在廊檐下守着,无人进出,便知道是王爷和太妃还在说话,汀芷犹豫着问寄柔道:“我听说王爷这趟回来,还抓了一个羌女,这个女人,是姓博野的吗?” “是。”寄柔眸光在汀芷脸上一停,“怎么,你原来还认识别的什么姓博野的人吗?” 汀芷摇一摇头,寄柔见她一脸的讳莫如深,心里大致猜到几分,暗自琢磨了一阵,也不由往寝殿的方向看去。 此时的寝殿内,鸦雀无声,陆宗沅自幼时起,也是被乳母带大,和太妃聚少离多,两人之间,实在算不上亲热,总还有些母子情分在。自上回陆宗沅为了寄柔的事和太妃闹得不和,太妃对着他时,面上就始终是冷冷的。直到见方氏被陆宗沅支了出去,才劝了一句:“我知道你这个王妃,笨嘴拙舌的,不讨你欢心,到底也是正室嫡妻,人又老实,你也该向着她些,别被外头那些狐狸精迷得五迷三道,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可不是件好事。” 陆宗沅哂笑一声,心知这个话头一挑起来,恐怕就没个完了,于是硬生生把话头一转,说道:“我在回燕京的路上,接到线报,西南平叛的大军已经攻入锦官城了。” 太妃一僵,慢慢坐直了身子,矜持地点头道:“那是好事。” 陆宗沅道:“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和母亲商议–––我打算等虞韶回来,就让他认祖归宗。” 太妃脸色陡然一变,蓦地起身,“你这是什么糊涂想法?”她那张保养得宜的白净面孔上,突然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鼻翼频张,是恼怒到了极点。 陆宗沅淡淡一笑,说道:“他本来就是父亲的骨血,我的同胞兄弟,被隐姓埋名,在一个下人家里寄养了快二十年,如今羌族已灭,父亲也已经不在了,难道还怕朝廷治他一个私通敌国的罪名?虞韶鞍前马后跟随我二十年,如今又立有军功,让他认祖归宗,难道还怕辱没了良王府的门第?” 太妃道:“他是异族血统,野性难驯,谁知道以后会闯出什么祸来连累良王府?” 陆总沅道:“他一个小孩子,能闯出什么祸来?堂堂良王府,若是连他一个小小的庶子都护不住,岂不可笑?母亲放心,即使认祖归宗,也不会让他记在你的名下。虞韶生母是羌族女人,这一点已经路人皆知了,不必再遮遮掩掩的。” 太妃气急,身子微晃,连声道:“我不同意!不同意!”陆宗沅见她一张脸气得煞白,生怕她晕倒,忙要上来扶着,只是他旧伤未愈,动作一急,就痛楚万分,情不自禁地坐在椅子上,蹙眉不语。太妃见状,气恼也忘了,忙叫丫头来扶王爷去床上卧着。等陆宗沅回去床上,丫头被屏退之后,太妃又气又恼,一阵泪眼婆娑,在陆宗沅的床边坐了,骂道:“跟自己的亲娘,倒耍起心眼来,快把你那个可怜相收回去吧!这件事你既然都已经定了,又何必要来和我商量?若是问我,我死也不同意。那个孩子……”她脸上是浓浓的厌恶之色,连虞韶的名字也不愿意提起,“他的眼睛就和人不一样,那么亮,像只野兽。打小我一看见他就害怕。” 陆宗沅一看太妃跟个赌气的小姑娘似的又哭又闹,很有胡搅蛮缠的意思,他也自无奈,安慰了她两句,说多了话,呼吸渐重,嘴唇都发白了。太妃这才拭了眼泪,说道:“我知道,这事情肯定不是你自己提的,是他跟你求的––他倒是想的美,得了军功,回来再底气十足地认祖归宗,哼,能不能打下锦官城还是未知数呢!万一输了,我看他有哪个脸回来见你。” “这一仗是良王府的蕃兵在打,若是输了,与我也没什么好处……”陆宗沅敷衍了太妃几句,两人正在说话,忽见赵瑟从外头走进来,张口便说道:“王爷,朝廷有旨意到了,是蓟辽大营监军太监来传的,请你现在就去接旨!” 第51章 一枝红艳(二十九) “哦?”陆宗沅眸光微动,握拳抵唇,低低咳了一声,神色顿时委顿下来。赵瑟情知他有意示弱,十分配合地召了几名下人来,置了一乘肩舆,陆宗沅便被肩舆抬着,一路到了王府正殿之上,举目一望,见殿前廊檐下,除王府侍卫之外,又有两列朝廷禁卫,身着铠甲,腰斜兵刃,十分森严。 陆宗沅看在眼里,只做不见,肩舆进了殿内,见一名年长的白面太监正端坐品茗,这名太监,曾是御前受宠的内监,年老之后,被调至蓟辽监军,陆宗沅与他曾有过几面之缘,因此还未下肩舆,便拱手施了一礼,“侯公公别来无恙。” 太监侯荣一见陆宗沅这幅弱不禁风的情态,略觉意外,便将茶碗一放,笑着回了一礼,“王爷。”又道:“王爷此趟又为朝廷立下赫赫军功,皇上十分欣慰。”因问起陆宗沅伤情,恰巧他此行是替皇帝送来赏赐,便叫左右将那琳琅满目的珍奇宝贝,灵丹妙药,流水般呈上,只为陆宗沅过目。 陆宗沅一一看了,感激不胜。侯荣目光在他的脸上一溜,粲然笑道:“王爷,闲话暂停,这会该接旨了。”说着就要将案上匣子里那一卷明黄绢帛的圣旨展开。 “公公稍等。”陆宗沅低咳一声,把侯荣制止,目视赵瑟道:“你去命人开中门,置香案,再取吉服来与我换上。” 赵瑟应声便往殿外去了,侯荣只得又把圣旨放了回去,喟叹道:“还是王爷周全。原本我是想着,王爷贵体不便,也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了。” “公公客气。”陆宗沅谦辞道。 侯荣把他一打量,关切地问道:“听闻王爷此行遭遇刺客,不知道审没审出来,是何人这样大胆,竟敢行刺王爷啊?” 陆宗沅摇头道:“两名刺客,全都当场伏诛,没有查出来历。” 侯荣连道“可惜”,捧起茶碗来慢慢啜着,眼睛在头顶绚丽的藻井上一转,沉吟不语。 两人闲话少时,赵瑟已命人置好香案,捧了吉服来,要替陆宗沅换上,侯荣端的殷勤,忙将茶碗放下,说道:“让老奴伺候王爷一次吧。”十分坚持,亲自服侍陆宗沅套上吉服,又捧起五采玉珠九旒的王冕,说道:“王爷请低头。”陆宗沅便微微低头,侯荣用金簪将王冕固定,理了理大红的祖缨,吁口气道:“成了。”陆宗沅头部微侧,旒珠撞得轻响,两人视线隔着旒珠一触,各自带笑,分了开来。 陆宗沅便焚香祷祝,跪接圣旨。那侯荣将圣旨展开,啰里啰嗦念了一段,大致是说良王平定西羌,居功至伟,朕心甚慰,予以赏赐云云。说到钦此,陆宗沅便接了圣旨,笑道:“臣遥祝皇上金安。” “皇上金安。”侯荣说道,敛容道:“王爷莫急,还有一道圣旨呢。” 陆宗沅眉头微动,灼灼的目光看向侯荣背后那只锦盒。侯荣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他道:“王爷,请跪接圣旨。” 陆宗沅苍白无色的脸上带着一丝温雅的微笑,也不多言,慢慢又跪了下去。 侯荣神色一肃,取出圣旨,徐徐念道:“尔之居功甚伟,朕实鉴之。然御史有言,良王暴戾失德,平羌既是为救百姓于水火,为何坐视千万百姓为羌贼所诛戮?又有去岁无诏离京,击杀城门守卫三百余八名。尔是朕手足,朕心亦深为不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良王宜以法度治之,由蓟辽监军侯荣押解进京,如敕勿怠。” 念毕,侯荣将圣旨放置一边,躬身搀扶陆宗沅起身,柔声道:“王爷,皇上此刻也是为了王爷心急如焚,王爷不可耽误,这便随老奴启程吧。” 陆宗沅自方才侯荣开始宣读圣旨,脸上的笑容便一点点淡去,被侯荣一扶,他便立起身来,退了两步,将吉服上的褶子略微一掸。侯荣见他这幅不紧不慢的样子,面容一冷,便喝令殿上禁卫道:“请王爷启程。” “公公稍慢。”陆宗沅温声道,“容我取下王冕。” “王爷请。” 陆宗沅便自己将金簪抽出,往案上一放,将那顶五采玉珠九旒的王冠取下,拿在手上端详片刻,忽然古怪地一笑,将王冠往地上一撂,轻声道:“赵瑟。” 赵瑟应声而动,腰间长剑“铿”一声如玉龙出鞘,直指侯荣,一剑穿胸而过。侯荣始料不及,眼睛倏地瞪大了,嘴里涌着血沫,撞到了香案,颓然倒地。左右的禁卫哗然,拔了兵刃便冲上殿来,一边高喊着:“良王谋逆!”与大殿之侧的耳门所冲出来的王府侍卫撞在一起,狭路相逢,杀得不可开交。不过片刻,便被尽数诛杀在殿上。 陆宗沅这才被赵瑟护着,施施然从耳室中踱出,在满地的血泊中,将那顶王冕抬脚一踢,正停在侯荣尸身的边上。他轻蔑地一笑,对赵瑟冷声道:“八百里加急,传密信给萧泽,就说侯荣已被我杀了。” 余日之后,消息送至萧泽帐中。彼时萧泽已攻至益州,在箬流之西为石卿让所阻,两军交战,杀得难分难解,江水遍赤,腥风大作。虞韶率兵,以火炮轰开锦官城门,一面着人传信与萧泽,一面领军杀入梁王行宫。宫里不是太监,便是宫女,一见周军凶神恶煞似的闯入宫门,吓得浑身筛糠似的,连声道:“齐将军护送着太后与皇上,换了太监服饰,自南门逃出宫去了!” 虞韶提了剑翻身上马,领一小队精兵赶至南门堵截,一出南门,见宫人四下奔逃,哀嚎连天,火炮轰隆的巨响中,地皮震得簌簌发抖,宫殿的一角,蓦地起了大火,顷刻间摧枯拉朽,滚滚的浓烟中,半个锦官城都燃起了大火,把个黑夜照得如白昼般明亮。在锦官城之南,有一座青山隐隐,山并不高,零星住着几户山民,尚未被战火所波及。虞韶高据在马上,停下来左右一望,便一勒马缰,往南追去。 追出不过数里,人迹渐稀,火光熹微的小道上,唯闻马蹄声如雷鸣般倏忽而至。虞韶一骑当先,早把众兵远远甩在背后,遥见前方一队人马,护着一辆车狂奔不止,心知是意欲南逃的梁帝等人,虞韶一喜,掣弓放箭,嗖嗖几箭,射在车壁上,那马车一晃,越发拼命疾驰。有一个黑影,从马车上跌落,虞韶拍马追上,见那个身着梁军兵服的人自腰间把刀一拔,横在路中间,颇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虞韶勒马,跳下地来,拎着剑慢慢走近,一见那人的面目,拧眉道:“是你?” 眼前这个不自量力,螳臂当车的小兵,不是徐承钰又是谁?承钰双手紧握着兵刃,额头的汗滚成一粒,挂在眼睫上,欲去不去。他用袖子一抹,不错眼地盯着虞韶。 虞韶连兵刃都懒得使,“锵”一声归了鞘,嘲讽地说道:“徐三公子这是打算以身殉国了?” 承钰沉声道:“不错。” 虞韶奇道:“愍王谋逆,害得你满门被屠,你还要为他殉国?” 承钰淡淡道:“我并非是为愍王,而是为的大梁。锦绣河山,一朝蒙难,豺狼当道,鹰犬塞途,我所惭庸薄,唯有以身报国。” 虞韶听完,十分不以为然。走到承钰面前,夜色里,那张同样年轻的脸上隐约可见蓬勃朝气,凛然杀机,胸前的铠甲上,污迹斑斑,不知沾了多少梁国百姓的血。前仇旧恨,顿时涌上心头,承钰一咬牙,横刀劈去,被虞韶错身一闪,抬脚踹出,跌坐在地上,震得骨节一阵剧痛。承钰闷哼一声,不甘示弱地瞪着虞韶,见他毫不犹豫地拔出剑来,浑身一寒,一时间,竟然神思恍惚起来。往事如烟,旧梦难温,水榭中唱不尽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成了亡国的哀音,花前月下,拥红倚翠,那些或喜或嗔的容颜,缘何只是昙花一现?他惨然一笑,面对着颈间的锋刃,已经全无生念。 等了片刻,不见丝毫动静,承钰睁眼,见虞韶已经把剑尖移了开来。 “把他捆起来。”虞韶吩咐随后赶来的士兵,手剑上马,看也不看承钰一眼,便往前疾驰而去。 往前追出不过数里,便至山脚,去路被阻,那辆马车被弃之路边,车里空空如也。此时周兵已经大队赶上,虞韶命众人举了火把,四下搜捕,片刻便有人来报,称道:“前面山上有几处断崖,崖下是山涧,恐怕梁帝等人已经涉水逃走了。” 虞韶道:“去崖下搜。”众人便成队往山崖去了。那山崖高不过数十名,下面水流甚浅,众人查探许久,互相呼应着,缘小道下到崖底去寻。虞韶孤身一人,在崖边徘徊不前,山下的呼声被萧瑟的寒风挟裹着,时远时近,断断续续。虞韶手握着剑柄,信步踱至一株枝桠横生的古松下,忽的一脚揣在树身上,枝桠轻晃,一道冷芒自头顶贯穿而至。虞韶急退两步,定睛一看,见那人自树上飘然落地,生的十分高大英武。 虞韶目光一凝,道:“你就是偃武?” “不错。”偃武坦然一笑,“小虞将军,别来无恙。” 虞韶面色微冷,一言不发,举剑挺身便刺,偃武飞起,脚尖在剑尖轻轻一点,扭转腰身往后一翻,回手一刀便往虞韶头顶劈来。他这一刀,力沉万钧,来势凶猛,虞韶不敢托大,横剑一挡,“叮”一声星芒四溅,震得虎口一酸,险些连剑也撒手了。眼见偃武又攻至眼前,虞韶闪身急退,在袖箭的机括一按,几枚冷箭急射而出,偃武肩膀一沉,身形微斜,手上的刀来势顿时被卸去大半。两人又打了几十个回合,不分胜负,偃武耳聪目明,早听见往崖底寻人的周兵已经纷纷折返了,心中一慌,被虞韶在腿上豁了几个血口子,踉跄着半跪在地上,眸光一冷,就要横刀自刎,被他一记袖箭,连手腕也伤了,手上的刀颓然落地。 几名周兵扑上来将偃武五花大绑。虞韶从地上将他的刀拾起,用刀背在古松上一拍,说道:“树上有人。” 话音未落,一团黑影已经从树上滚落下来,这一下摔得甚惨,那人委顿在地上,无力挣扎。大批周兵蜂拥而上,大呼小叫道:“是个女人!” 虞韶微微一笑走了过去,众人自动分散,把当中的那个人影露了出来。虞韶自己举了火把,垂眸一看,见那人是一个二十岁年纪的女子,眼泪婆娑,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几月大的婴孩,因半晌没有响动,虞韶用剑尖将她的胳膊一拨,何太后花容失色,不由自主地便将手一松,怀里那个婴孩滚在地上,面孔青紫,竟然已经被她闷死了。 众人轰然欢呼道:“梁帝死了!” 有人轻佻地在女人脸上一摸,笑道:“好年轻美貌的太后。” 又有人极会溜须拍马的,将他往后一扯,笑道:“瞎了你的狗眼,这分明是个奶娘,哪是太后?这样的美人,自然该先献给将军!”说着把何念秀往虞韶面前一搡,何念秀仿佛被一语惊醒,眼中泪光一闪,抱着虞韶的腿,把一双眸子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哀求道:“将军饶命。” 虞韶拎着她的衣领,把个软如杨柳的何念秀拖曳到了眼前,视线在她脸上一扫。在军营中一年,原本是毫无兴致的,这会激情昂扬,热血在太阳穴冲的突突直跳,竟然有些焦躁起来,便咧嘴一笑,不怀好意地问道:“你是太后?”太后那两个字,念得很是古怪。何念秀心慌意乱,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正要说话,却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吼道:“虞韶。” 如今军营中除了萧泽,也就只有郭巨敢这样直呼他的姓名的。虞韶答应一声,随手把何念秀往旁边一扔,问道:“怎么了?” 郭巨顾不得去看周围的情形,凑到虞韶耳边,急道:“萧将军令你立即回营。”顿了一顿,他声音越发低了,又带着几分激动,“良王发出檄文,要起兵举事,造他皇兄的反啦!” 第52章 一枝红艳〔三十〕 自陆宗沅怒斩侯荣之后,良王府便陷入了奇异的沉默中,夜色隽永,星移漏转,良王府好似一只在暗中蛰伏的兽,延润堂漏出的烛火是它在寒夜中静静窥伺的眸光。 寄柔到了半夜,仍是双眼炯炯地毫无睡意,锦寝里却已经冷透了,她披衣坐起,还未动作,见一线烛光飘摇,望儿已经擎着烛台走进来了,两个人相对无言。望儿把炉火拨了拨,走出去眺望了几眼,回来说道:“王妃去延润堂了。” 寄柔眼角把她一瞥,“她去做什么?” “听说王爷杀侯荣的消息传入金陵,皇爷震怒,把方阁老问罪下狱了。”望儿说着,摇了摇头,不无同情,“王妃也够可怜的了。” 寄柔沉默了一下,说道:“天下可怜人多了,又何止她一个?” 望儿把夹袄裹紧一些,觑着寄柔,“姑娘,你怕不怕?” 寄柔笑道:“有什么可怕的?” “你那是没见过徐府被抄家的时候……”望儿嘟囔了一句,因怕勾起寄柔的伤心事,便明智地住了嘴,只是一颗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遂鼓着嘴看着炉火发呆。过了一时,又“嘻”的一笑,说道:“姑娘,要是王爷真的打入金陵,做了皇帝,你就是娘娘啦!你说,王爷要封你做个贵妃呢,还是昭仪?” 寄柔紧紧把眉头一蹙,斥道:“胡言乱语。”思索了片刻,便叫望儿打着一只羊角灯,趁夜往延润堂来了。延润堂亮如白昼,侍卫林立,殿内因为紧闭了门窗,听不出丝毫动静,唯见红杏立在廊檐下,焦灼不安地等着,见着寄柔,红杏如遇大赦,忙上来说道:“冯姑娘,你去劝劝王爷吧,别跟娘娘说重话,娘娘已经够难的了……”说着,用帕子在微红的眼角一擦。 寄柔无奈道:“娘娘和王爷说话,哪有我插嘴的余地。” 望儿为的宽慰红杏,也□□来说道:“你也该劝劝娘娘,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娘和王爷才是一家子,王爷好了,以后娘娘也能妻凭夫贵,水涨船高,到时候只需一句话,方阁老就被免罪了。” 红杏瞪了望儿一眼,有着满腹的疑窦,原本是不会对着寄柔说出口,然而这会病急乱投医,也无计可施了,遂吞吞吐吐地说道:“倒不是为的方阁老的事,是下午汀芷来见娘娘,两个人关起门来说了半晌的话。她一走,娘娘就不对劲了,人坐在那,魂就跟飞了似的。” 寄柔一听汀芷的名字,也起了戒心,因为自这趟回来,方氏管理了庶务,汀芷就总有些躁动不安的,说起话来,总透着怨气。寄柔琢磨了一阵,见殿内仍是丝毫动静也无,心知方氏一时半会不会出来,便对红杏招招手,领着两个丫头,来了方氏的寝殿,因方氏不曾回来,丫头们都不敢睡,还在等着。寄柔叫丫头们都退下,进门便问红杏道:“听见汀芷跟娘娘说什么了吗?” 红杏摇头。白露也攒眉思索了片刻,说道:“不知道汀芷说了什么,但是汀芷走后,娘娘要了顶柜的钥匙,也不知道是放东西了还是取东西了。” “去拿钥匙来。”寄柔说道。 白露急急去取了钥匙来,去开顶柜,寄柔为了避嫌,特意走到外间等着,过了半晌,忽听红杏“咦”一声,不多时就和白露两个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帖子,上头写着“平西侯定国将军萧泽幺女”,年几何,生辰八字几何,及其闺中小字等。红杏惊得脸色都变了,压着嗓子道:“这是庚帖呀!这个萧小姐,是要嫁进咱们良王府了?” 汀芷见寄柔说的这样直白,一阵惊疑,随即想道,她既然夤夜约了自己来,想必也是怀揣诡计,不打算将此事揭破,遂镇定下来,对寄柔将柳眉一挑,笑道:“这件事,娘娘或早或晚总得知道的,就算王爷发现了,我也不过落了嘴不严实的毛病。可是王妃若是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她还有什么资格做咱们王府的主子?糊涂面孔糊涂心,若是王府内宅交给她打理,现在早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妹妹,依你说,王妃于得王爷宠上,有半点及得上你?于打理庶务上,有半点及得上我?” 她这样大言不惭,惹得寄柔腹诽不已,只是笑笑,说道:“姐姐,你这才是想差了。方氏不在了,这府里还能缺得了主子吗?没有方氏,还有萧氏,萧将军的女儿,将门虎女,可是没有方氏这么好对付啊。” 一句话说中了汀芷心事,她高挑的柳眉慢慢放了下来,沉思不语。两人各怀心思,不由都往延润堂的方向望去了。 此时的延润堂,烛芯已经被拨了一次又一次,陆宗沅自杀了侯荣以来,忙得焦头烂额,整日在延润堂歇宿。因此日常器用都将殿内摆满了。方氏在这里寻寻摸摸的,把衣裳折了一遍又一遍,把棋子洗了又洗,窸窸窣窣的闹人,也不说明来意,只是滞留不去。陆宗沅虽然厌烦,也还忍得,只顾自在灯下翻看文书。看到一半,只觉眼前一暗,原来是烛光被方氏遮住了。方氏把一盏热茶放在案上,对陆宗沅一笑,烛光下看,她脸上憔悴尽退,竟有一种少时的柔婉之态。 陆宗沅语气便不由得柔和下来,说道:“不早了,你去歇着吧。” “不急。”方氏笑着说道,“王爷,咱们年轻的时候,时常一下起棋来,也忘了时候,忽而天就亮了。你不记得了?” 陆宗沅眼睛盯着书卷,头也不抬地笑道:“不要整日闲话当年––那时候年轻,难道你现在就老了?” “可不是老了呢。”方氏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句,见陆宗沅心不在焉地,便又默不作声地退了回去,在锦杌上端坐着。陆宗沅只觉她那两道凄然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脸上徘徊,一时忍不住,抬头看她,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古里古怪的。” “也没怎么,就是想起曾经的事,突然睡不着了。”方氏徐徐地说道,“王爷,咱们成婚十年,也没有好好说过几句话吧?你忙,我又笨,时常说不到一起去……我小的时候,在家读书,学的都是持家之道,妇人四德,我妹子爱读那些外头传进来的闲书,整日在我耳朵里说什么似水流年,春情无限,我只当是她小孩子家不尊重。自我嫁了王爷以来,总想让王爷尊重,上侍奉婆母,下教导茂哥,一天也不曾松懈过。”她一面说着,不禁地柔肠寸断,潸然泪下,“我的诗才也是平平,写不出来什么似水流年,春情无限,可是这阖府里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比不上我对王爷一片真心……” 陆宗沅将笔一放,眉头微拧,对方氏道:“你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方氏轻轻透口气,说道:“也没什么,我是又胡思乱想啦。”说完,上去替陆宗沅抚了抚衣襟上的褶子,便一步步慢慢往外头走了。 这一夜,府里众人都是一夜未眠,直到凌晨,方才有些睡意。寄柔在冰冷的寝帐里,将帘子一拉,遮住外头熹微的晨光,才闭上眼,就听外头望儿和人说话,她坐起身,问道:“是谁?” 话音未落,一个软热的小身子就扑了过来,茂哥两眼红肿着,赖在寄柔身上,委屈地说道:“柔姨,母亲说她不要我了,让我以后就跟着你。” 寄柔微讶,忽听外头一阵大呼小叫,望儿“哐”一声撞开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直愣愣地瞪着寄柔。又看了看茂哥。 寄柔对她嘘了一下,用手捂住茂哥耳朵,才镇定地说道:“怎么了?” “姑娘!王妃饮鸩自尽了!”望儿低声道。 第53章 一枕梦寒〔一〕 虞韶行过三跪九叩大礼,擎三株香,稳稳地送进香炉里。 先考陆公讳中葶府君生西之莲位。 虞韶默默凝视着牌位上这一行字,心情并无十分激荡。他仿佛自记事以来,就深知自己的身世。因为养父母对他的态度总是恭敬而疏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就忙不迭送他进王府来当差。当时的良王,他的生父,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谨言慎行,知足安命。” 这是他对他的庭训,也是刻在虞韶骨子里的信条。 谨言慎行,知足安命。虞韶一字一句地咀嚼着这八个字,慢慢走出家祠。他肩背一挺,仿佛放下了昔日重负,浑身陡然轻快起来。 自方氏自戕,北地断断续续下了近月的雪,此值三月,倒春寒的时节,东风料峭。黄瓦绿檐上堆积着初融的残雪,被日头晒着,雪化成水,顺着重檐上的筒瓦“滴滴答答”地打在青石板地上。虞韶被雪光刺得双眸也眯了起来。 随后,他加快步子,往太妃的居处而来。先由丫头通报,等了不多时,被领进暖阁,见太妃倚在榻上,正在和虞氏说话,原本面色尚算怡然,见虞韶走来,嘴角皱纹便隐隐一显,淡淡地说道:“给老王爷上过香了?” “是。”虞韶道。 “你母亲因为不曾进陆家的门,家谱上没有她这一号人,因此家庙里也没有陈列她的牌位。你着人刻一个,找个小佛堂供奉了,每逢朔月去祭拜一次,也算合乎礼节了。” 虞韶应了。心里却不由得茫然起来,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羌族博野部的人,名字生辰一概不知,这个牌位从何刻起?甚而连她的相貌,在他脑海里也是全无印象。 太妃见虞韶发愣,便清清嗓子,见虞韶立时如梦初醒般,一双眸子灼灼地看过来。她便控制不住地把眉头一皱,厌恶不已,遂冷了声音,指一指在旁边装傻充愣的虞氏道:“虽然你如今拜了家祠,算是王府的人了,但是切莫忘了做人不可忘恩负义,若不是你娘辛苦把你养大,你哪来的今日,还可去战场上耀武扬威,轻松捞得一个将军做?这个养育之恩,是不得不报。” “是。”虞韶并无异议,见案上有茶,便斟了一杯,高举过头顶,奉给虞氏,虞氏惊得往后一仰,立即反应过来,尴尬地去接,手才伸到一半,听太妃不满地说道:“养你二十年,难道就只得一杯孝子茶喝?少不得要磕几个头的。” 那虞氏扎煞着手,左右为难。她自来对虞韶这个养子避之唯恐不及,哪堪受他一拜?谁知太妃话一出口,便推却不得,那双老态初现的眼眸里含着冷笑,又催促虞韶道:“还等什么?” 虞韶垂眸沉默了片刻,袍子撩起,就要下跪。虞氏慌得要不得,又不敢去拦,只好说道:“垫个蒲团。”虞韶也不理,就地跪下,顿首叩拜,不及起身,又对着太妃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说道:“多谢母亲教诲。” 目前那两个字一经入耳,太妃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指甲在炕几上一抠,扯动嘴角,说道:“很好,你去吧。” 虞韶起身,对她露齿一笑,便往外头去了。走到院子里,一边回想着太太妃那副吞了苍蝇般的表情,大觉快意。他脸上的笑容,就一直维持着,直到进了延润堂,见陆宗沅和赵瑟说话,两人一见虞韶,赵瑟便笑嘻嘻地上来,作势要给他作揖,“公子爷。” 虞韶忍笑将他拨开,骂道:“赵爷的大礼,我如何受得起?” “你如今有双喜,合该叫他置办一桌酒席,好好庆贺。”陆宗沅也笑着说道。 虞韶一听,十分迷惑,问道:“什么双喜?” 赵瑟早等着这一句,闻言拍掌大笑道:“认祖归宗,是为一喜;另一喜么,我和王爷也是才刚听说––据闻那位愍王遗孀,何氏太后,生的十分美貌,极得你青眼啊?” 虞韶听罢,耳根微热,脸上却强撑着不露异色,说道:“不过寻常姿色而已。” 赵瑟坏笑道:“只是寻常,又何必招惹她?你趁早别嘴硬,赶紧跟王爷说了实话,把她从牢里放出来,也免得受那皮肉之苦。管她什么太后,如今没了石卿让撑腰,也只好做个王府里的洗脚婢,以后呼来喝去,叠被铺床,也都由得你了。” 他这一番调弄,虞韶难得的脸不红气不喘,只道:“我在军营惯了,不需要人伺候。” 陆宗沅坐在上手,看着他们两个斗嘴,面上带着微笑,心里却想:依虞韶的性子,每去太妃那里一次,必定要眼泪汪汪地出来。他这个人,总是带着几分孩气。然而去了军营一年,竟然变得这样沉得住气。一时踌躇着,又将两人制止,问赵瑟道:“那个偃武现在怎么样了?” 赵瑟面色一冷,说道:“该吃吃,该喝喝,倒是半点不耽误。” 陆宗沅“哦”一声,有些意外,“他倒也算是条好汉。” 赵瑟听他那个语气,似乎对偃武颇多欣赏,心里一急,叫道:“王爷!他可是害死老王爷的凶手!” “不错。”陆宗沅道,他冷淡的目光在案上一扫,把一封早先接到的战报拿起来,看了几眼,用那个平静无波的声音说道:“程菘率军攻破保定,顺天两城,辽河已投了降表,如今山海关一线尽在我手,又算一喜。今日艳阳高照,正是个适合以血祭旗的日子。” 说完,把战报往案上一扔,说道:“去兵营。”便起身往外走去。赵瑟激动难抑,和虞韶对视一眼,两人紧跟在后,骑马往兵营而去。 良王府藩兵的兵营,是出了王府后苑,自南门而去,紧挨着宫城。此时因程崧不在,黄土柸的点兵台上空荡荡无人,箭楼上有铠甲士兵一队队巡逻瞭望,见得陆宗沅前来,忙不迭下来见礼。陆宗沅叫人免礼,见木栅边有一辆王府徽记的马车停着,有个脑袋在车窗边一闪,又立即缩回去了。 赵瑟一见陆宗沅面色不好,忙在马车壁上叩了两下,说道:“还不出来?” 望儿不得已,只好下车来,战战兢兢地行了礼,说道:“姑娘听说有几个故人被关在这里,只想去看看而已。”绝对没有要叙旧情的意思啊!望儿在心里补了一句。 陆宗沅嗯一声,心道:故人?她的故人,可是多了。不拘何氏,徐三,或是偃武,都算是故人,只不知道她是为谁而来。兵营里原本戒备是极森严的,恐怕也是为的之前她随军去贺兰,与人混熟了,所以才这样毫无阻碍地闯了进去。脑子里这么盘算着,面上也不显得多么生气,只是原本打算进牢房去的,也不去了,负着手往箭楼上看了看。 “王爷?”赵瑟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先在这里等着吧。”陆宗沅说道,自己弃了马,上了马车,眼角将那几个还在日头下晒着的人一瞥,吩咐道:“恐怕得等一阵,你们也自去找地方说话——下回若有闲杂人等敢擅闯兵营,格杀勿论。”最后一句,疾言厉色,却是对着那名兵营的守将说的。 赵瑟一看望儿那张脸,眼见得要哭出来似的,忙将她一扯,和虞韶一起,往营房里走去了。 寄柔这里,心知牢房不是个说话处,叫人径直领了自己来偃武处。隔着木栅,两人视线一接,偃武是愕然,仿佛万般没有预料到寄柔会在良王的兵营里出现,他那份诧异,毫不掩饰,看得寄柔如千万根芒刺在背,却又如鲠在喉,只得苦笑了一下,问道:“偃武,嬷嬷呢?” 偃武这时,已经将讶色收了起来,先对寄柔如旧日般揖了一礼,说道:“姑娘还安然无恙,真是万幸。”因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自知生命可贵,对寄柔的疑似失节,已是毫不介怀了,因此他的语气里,只有欣慰,并无苛责。见过礼后,又道:“西南战乱,我早在乡下买了个宅院,把嬷嬷安置了。”顿了一顿,低声道:“嬷嬷眼睛看不见了。” 寄柔脸上的颜色,顿时褪去了,怔怔地站着,丝丝痛楚,深入骨髓。忽觉手背上一热,低头看去,见一点湿痕,原来是自己不知何时又落泪了。又是担忧嬷嬷饮食起居是否有人服侍,因知道偃武自来是个极妥当的人,这些要紧处,自不必问。于是强忍了伤心,问偃武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偃武笑了一下,说道:“又何须打算?良王不会留我命在。” 寄柔急得将木栅一抓,说道:“良王此刻正是用人的时候,有回转也说不准,我也能想办法帮你求情。只是你自己千万不可轻生。” 偃武被囚了数日,胡子拉渣,状极落魄。听了寄柔这话,他凝眉半晌,终究还是摇头道:“姑娘不必替我斡旋了,人生在世,谁能不死?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便是死了,也没甚要紧。” 寄柔看着他忽然身躯一佝偻,往墙角坐去,完全是生无可恋的样子,她便缓缓将木栅放开了,注视着偃武,说道:“偃武,你自来是条好汉,人生在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怨未销,岂能轻易言死?” 偃武摇头道:“姑娘,我在军中,见过多少人无辜丧命?我手上,又欠着多少周兵的性命?他们的仇,又找谁去报?冯大人与我有知遇之恩,我当初刺杀良王,已算是报恩了,此生再无所求。”说完,见寄柔频频蹙眉,似是对他的话全然听不进耳里,偃武不得已,只能闭了眼,道:“姑娘如今是良王府的人,我是良王的阶下囚,已不是一路人了。你我二人无恩无怨,姑娘不必费神救我,救了我,我也无力回报。” 寄柔束手立了半晌,见偃武闭目养神,全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了,她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你本不欠我,只是你的恩又哪里报完了?偃武,你忘了曾经逃出栖霞庵时说的话了吗?” 偃武疑惑地睁眼。 寄柔微一错身,把旁边一个丫头打扮的少女叫了过来。那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眉目宛然,只是略觉憔悴了。一双清水般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他。偃武只觉得这个少女颇有些熟悉,思量一阵,奇道:“你是徐府的三小姐。”他依稀还记得,当初在马车上,寄柔叫这个姑娘做芳儿。 “是她。”寄柔把忆芳拉到木栅前,令偃武看个清楚。忆芳自被赎来燕京,就只亲近寄柔这唯一的亲人,如今见了偃武,虽觉得他胡子拉渣,与当你那个英雄人物大相径庭,四目相对半晌,终于寻到些许似曾相识的感觉,忙对他灿然一笑,又怕偃武真去寻死,急着说道:“齐大哥,你原来还说若有他日,一定要报我的救命之恩,你没忘了吧?” 偃武默然,想说自己孑然一身,无力报恩,面对着少女憧憬的目光,又实在难以启齿。最终只对寄柔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寄柔微微一笑,对忆芳说道:“我去看看三哥,你和齐大哥说说话。”离去之前,叮嘱偃武道:“芳儿自徐府被抄之后,吃了许多的苦,你千万莫对她说重话。”见偃武点头了,便留他两个独处,自己走开了。 走不两步,到了承钰的牢房外。也不知是谁故意使坏,把承钰和念秀关在一处,寄柔立在一丈之外看不见的角落里,听见两人在里头说话。因这一趟去南边寻人,得知忆容已经被一官宦人家赎身,去做妾室,不愿再见旧人。除她和忆芳两个,其余人等,或而不在人世,或而都已经不知所踪了。方才忆芳隔着木栅,和承钰、念秀三个人痛哭了一场,到了此刻,念秀仍在哽咽,承钰谆谆安慰着,良久之后,承钰叹道:“念秀,你别怕,这世上还有我呢。” 寄柔听得一阵恍惚,心想:这句话,好生耳熟,是谁曾经也在她面前说过?一时之间,悲凉无限,脸上的笑意飘忽不定,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忘了。怔了一时,听见念秀渐渐止了泣音,说道:“你怎么不叫我太后了?” 承钰苦笑道:“事到如今,你我二人同命相怜,就不说那些见外的话了吧?” 念秀沉默了片刻,说道:“三哥,你为何到这会才跟我说不见外的话?在徐府时,有寄柔在,你和我生分,到了益州,有那些人,你还和我生分。如今不见外了,又有什么用?” 一面说着,哭声沉闷,只把脸埋在衣襟里悲泣,纤弱的肩膀颤动着。承钰经过和虞韶对敌的那一次,早已对生死看淡了,如今见念秀哭得伤心,心想她一个弱女子,此刻还不害怕极了?遂安慰她道:“你别怕,咱们两个对良王来说,半点用处也没有。他也不定就要咱们的命了。”停了一停,他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说道:“念秀,若是这趟能侥幸不死,你和我两个,咱们好好的过……” 念秀“啊”一声,婆娑的泪眼惊讶地看着承钰,见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浅浅笑意,虽然落魄,凤眸中柔情流转,依稀还是昔日翩翩少年,念秀且悲且喜,泪如泉涌,别过头去拭了,鼻塞眼胀的,说道:“有你这句话,我也无憾了,只是……”因想起虞韶来,念秀暗忖道,他既是良王亲信,日后岂不大有可为?虽然太后与人做妾,总好过和承钰两个流离失所,于是心意越发坚定了,轻轻把承钰一推,说道:“只是咱们的命,又哪是咱们自己做得了主的?” 承钰“哦”一声,被念秀拒绝,不见得多伤心,却是有些尴尬。遂为了避嫌似的,特意走开几步,坐的离她远了些,才把眸光一转,见一片青色的裙角,从那木栅的角落里,翩然而去了。 承钰顿时怔住,恍惚间,不知是梦是醒。失神许久,把脑袋往结满蛛网的冰凉墙面上一靠,怅然落寞地笑了一下。 第54章 一枕梦寒(二) 寄柔留了亿芳在偃武那里做说客,自己疾步出了牢房,才一上马车,只觉身侧有些异常,回首一看,车里坐的人哪是望儿?分明是神出鬼没的陆宗沅。寄柔一愣,下意识地便把脸别过,偏陆宗沅眼尖,早在她上车时就看见了,于是捏着下颌强令她把脸又扭回来,手指在眼角一划,犹有湿意,他便一笑,“怎么,见了故人,这样伤心?” 寄柔心知瞒不过,便坦言道:“偃武说,嬷嬷眼睛看不见了……”一面说着,伤心难抑,眼里浮起一层薄薄水光,又把头一低,用帕子掖了掖眼角。 陆宗沅情不自禁声音温和下来,“既然如此,为何不把她接来养老?” 寄柔脑袋一摇,不置可否,将话头一转,“王爷打算把偃武怎么办?” 陆宗沅眼角将她一瞥,笑意淡淡,“不是早已经告诉你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寄柔默了一默,说道:“王爷,你现在不正是缺人的时候?偃武身手既好,又善计谋,不比野利春这样的蛮子强上百倍?” 偃武已是阶下之囚,陆宗沅并不急着去处置他,因此倒耐下心来和寄柔对答,“天下之大,善谋之士如过江之鲫,我又何必对他另眼相看?偃武纵使有千种计谋,万般手段,抵不上一颗臣服之心。” 寄柔笑了一笑,说道:“王爷,偃武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人生在世,谁愿意轻易就死?偃武现在不肯臣服,是因为他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可若是有一天他也有家有小,和乐圆满,还愿意慨然赴死吗?” 陆宗沅嗯一声,眸光专注地对着寄柔,是一副兴致盎然,静待后文的意思。 寄柔受了鼓舞,又道:“听说现在的真定城守姓于,是……”她停滞片刻,面色不改,“是我爹曾经的副手,和偃武有同袍之义,他麾下兵将,也大多是冯家军里的,王爷便派偃武去攻打真定,兴许不费一兵一卒,就可破城了。” 陆宗沅大笑,放松了腰背,往车壁上一靠,眼睛上上下下在寄柔身上打量着,因车内幽暗,他那双眸子,越发显得明亮逼人了。寄柔眉头一蹙,见他的目光,渐渐灼热,怕有放肆之意,便呸他一声。陆宗沅也坦然受了,笑着说道:“偃武我不知道,柔儿却果真是一日千里,今非昔比。” 寄柔听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松动,不由喜上眉梢,正要再接再厉地游说,陆宗沅却把脸色一正,“只是偃武罪无可恕。”见寄柔檀口微张,正要说话,他将手指在她唇边一触,把那剩余的话都堵了回去,“我意已决,多说无益——你若是不忍见,就先回府去吧。”说完就要把袖子一展,下车去了。 寄柔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全都凝固了,仿佛秋后的茄子,渐渐带了层薄霜,微有萧瑟凌冽之意。默然静坐了片刻,她脸色稍缓,理了理鬓发,也扶着车辕,飘然落地。站定之后,才一抬头,见虞韶和赵瑟两个一边说着话走了过来,四目一对,他的眸光,平静中又不乏冷淡自持,视若无睹地径直往陆宗沅面前去了。寄柔整理裙子的动作也不曾停,和望儿就在车边站着。 陆宗沅早有言在先,要拿偃武祭旗。赵瑟早在营房时,便召集众将,传令三军,一待陆宗沅发话,便列队在校场上严阵以待。营中部分兵将,被程崧率领去打蓟辽,剩余人众,有许多都是才从西南战场上回来的,因此久闻偃武大名,此刻脸上尽是期待。赵瑟着两名兵丁,把偃武从牢里放了出来,那个高大的汉子,甫见天日时,用手在眼前遮了一遮,等了片刻,肩背挺得笔直,踩着稳健的步子,往场上来了。 忽然一阵山呼,黑压压的人群里,轰然爆发出一阵“杀杀杀”的高喝。成千上百的靴子跺在黄土地上,扬起漫天飞尘。望儿被呛得往后一躲,扯着寄柔的袖子道:“姑娘,要杀人了,我怕得很,咱们回府吧。” 寄柔不动,见亿芳用袖子捂着脸,脚步错乱地往这里来了,忽然往场上的偃武身上一看,眼圈尽红,薄薄的脊背微微抖动着,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寄柔看在眼里,满腔的怜惜,对望儿说道:“你和芳儿去车上等着。”望儿奉命,把亿芳拉着去车上了,只留着寄柔在外头观望。 以生人祭旗,于良王军而言,还是首次,然而这一套路数,都是耳熟能详的。赵瑟一声令下,兵丁在点兵台前布好香案,摆了供品,陆宗沅不着铠甲,仍是那一身不沾尘埃的雪白麻衣,恍如谪仙,燃一炷香,拜过天地,再拜了父君,把香往香炉里一别,再一回身,面容冷肃,“献祭。” 两名兵丁,上前就要把偃武按倒,引颈待戮。赵瑟看着,忽然上前大声道:“王爷,我想先和他一决高下。” 陆宗沅皱眉,原本是不愿再横生枝节,然而毕竟知道赵瑟一直以来的心结,所以考虑片刻,便准了,见赵瑟“锵”一声拔出了腰间配剑,偃武被解了绳子,却是两手空空地站着,陆宗沅负着手下了点兵台,见有人正要将兵器扔给偃武,他却嘴角一弯,说道:“不必,给他一把木剑,树枝亦可。” 赵瑟见陆宗沅这样光明正大地徇私,倒是脸上一热,然而宿敌在前,也顾不得了,一等偃武接了木剑,便把手里的剑“刷刷”挽了个剑花,径直往他胸前刺去。赵瑟和偃武的身手本不相上下,然而一个曾身受重创,力道不足,一个却是吃了兵器的亏,两人打得几百个回合,不分上下。赵瑟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每一招来势都是凌厉非常,这一阵厮杀,四下扬尘,众人纷纷退避,围了一个圈,把空旷的场地留给他们。 虞韶也捂着嘴咳了两声,目光一逡,见寄柔还在旁边站着,两眼盯着场上的动静,状极关切。他的脸越发板得木然了,强敛心神,只去关注战况。过了不多时,见赵瑟身子一晃,噔噔往后退了几步,偃武那只木剑,就隔了寸许,指着他的脖子。顿了一顿,偃武将手上的木剑扔在地上,赵瑟却不肯甘休,脸色一冷,还要再来,被陆宗沅一声喝止,“胜负已分,不必再战。”叫人把赵瑟拉了下去,陆宗沅走近偃武,不乏赞赏地问道:“石卿让长江决堤,水淹大军的主意,是你帮他出的?” 偃武气息稍定,说道:“不错。” “的确是有将才。”陆宗沅笑了一下,遗憾地摇头道,“可惜你不该惹到我的头上来。”话音未落,就对左右使了个动手的眼色。 人还未动,忽听人群里一阵喧哗,陆宗沅举目看去,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原来寄柔趁虞韶不备,忽然拔了他腰间长剑,横在脖颈上,对陆宗沅冷目而视。虞韶见此变故,先是一僵,压抑着怒气对寄柔道:“你把剑还我!”寄柔哪管他的呵斥,两眼盯着陆宗沅,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军中众人,都知道寄柔是陆宗沅宠妾,哪个敢动她?一时都沉默了,悄悄退至一边。忆芳在车里看得明白,忙不迭跑了下来,带着哭腔叫了声“柔姐姐”,看一眼寄柔,又看一眼偃武,哭得抖抖索索的。 寄柔对周遭的一切,都无知无觉了,她的剑把得很稳,走得也很稳,到了陆宗沅几步远处,看清了彼此脸上的表情,他那张脸上,如挂了冰霜,把眸光都冻结了。忽的一扬唇,说道:“拿死来逼我?柔儿,你不要弄巧成拙了。” 寄柔手微一用力,一道血丝,如小蛇般从剑底蜿蜒而下,落在立领上。她被这一阵剧痛刺激得手颤了颤,又把剑柄握紧了,眸子里泪珠闪动,“王爷,偃武和你有杀父之仇,不可宽恕,我不替他求情,可是我自己的杀父之仇,此生都是无望报仇了。我忝颜活在世上,日夜难安,只好一死。”话音未落,泪如雨下,这样一个美人,眼见要香消玉殒,周围便是征战沙场的汉子,也都不由变色。只恨不得陆宗沅赶紧松口答应了她。 陆宗沅怒目而视,良久,终究心软,点一点头,对左右道:“把他放了,选几口牲畜去祭旗。”左右得令,忙将偃武放开,忆芳早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扶着偃武,又泪汪汪地往寄柔这里一看,吓得小脸煞白的。陆宗沅往他二人的方向斜了一眼,凑近寄柔,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但愿你的这位美人,能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寄柔失色的嘴唇上绽开一朵花般笑容,“王爷还信不过我的眼光吗?” 陆宗沅冷哼一声,正要去夺剑,听见“叮”一声轻响,金光一闪,寄柔手上的剑被打得偏了方向,“哐啷”落地,地上落的一个嵌宝黄金刀鞘,背后被人一撞,她一个趔趄,冲进了陆宗沅怀里。见虞韶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把刀鞘和剑都捡了起来,用袖子把剑上的血渍拭去,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寄柔这才觉得脖子里锐痛,一捂便是一手血。陆宗沅从自己的衣袖上撕下一截来,亲自替她往脖子上一缠,他的手法,虽然温柔,然而指尖却是冰凉的,寄柔只觉浑身都被寒气笼罩,肩膀不由一缩。陆宗沅垂眸在她肩膀上一看,微微地笑了,说的话却是毫不留情,“以死相逼的戏码我不爱看,柔儿,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可以用来胁迫我?” 寄柔在脖子上一抚,轻声道:“王爷心里没有我,一百条命也枉然。若是有我,一条命足矣。” 陆宗沅眸光淡淡地看着她,说道:“你的一条命,刚才已经换给偃武了。现在我要杀了徐三,你拿什么来换他?” 见寄柔愕然,一脸的无措,陆宗沅看定了她,语气里含着几分嘲弄,几分怜悯,“你猜,这次你要是再以死相逼,我还会不会给你这个面子?” 寄柔沉默片刻,说道:“他与我又没有救命之恩,王爷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 陆宗沅冷笑,正要叫人去把徐三拖来,忽见赵瑟拨开人群走了过来,急着说道:“王爷,萧将军那边有动静了!” 陆宗沅脸色一整,把寄柔放开,“说。” 赵瑟犹豫片刻,因为这个消息,着实不算喜讯,迫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萧将军才一班师回朝,皇帝便大肆嘉奖,封萧将军为平西王,起用了萧大公子提督京营,又要召萧将军幺女进宫。” 陆宗沅皱眉,“哦?萧泽怎么说?” “萧将军说他女儿身骨羸弱,恐怕辜负圣眷,坚辞了。” 陆宗沅透一口气,道:“还算他信守承诺。” 赵瑟一鼓作气,又道:“可是……萧将军又同皇帝上了折子,说他在西南一役,犯了腿疾,恐怕两年之内都得卧床静养,因此跟皇帝请命乞恩,要回乡养老去也!” 第55章 一枕梦寒(三) 虞韶把剑和匕首都归了鞘,远离人群,往校场外走去。他浑身散发着闲人莫近的气势,小兵们纷纷退避,不敢相询。走到场边,见一株槐树下有一个汉子抱了双臂站着,他的相貌,很是怪异。生的虎背熊腰,高鼻深目,一头半长不短的乱发,用一根木簪胡乱在头上篡着,衣服也穿得颠三倒四,令人不忍卒睹。 这个汉子,正是在贺兰被俘的野利春,自做了良王的阶下囚,野利春不吃不睡,很是反抗了十来日,到饿的奄奄一息的时候,也不见良王有丝毫让步的痕迹。野利春虽然不是汉人,也知道有句话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毅然放弃了绝食,乖乖听从良王的话,改装易服,暂且臣服了。 然而让他懊恼的是,自来了王府,良王一不准他踏足兵营,二不许他舞刀弄枪,却请了名西席,整日叫他读书写字。野利春受不得这鸟气,憋得紧了,一拳把西席打得东倒西歪。又听说兵营有热闹可看,便往校场上来了。 见虞韶过来,他两指放在嘴里,打个唤马的呼哨。 虞韶止住步子,一见这蛮子的形容打扮,便没见过,也心知肚明了,“你是野利春?” “不是野利春,是修文。”野利春怪腔怪调地说,“王爷说我有勇无谋,需要读书明理,因此赐名叫做修文。” 虞韶嗤笑一声,不甚关心地越过他走开了。 野利春也不生气,紧走几步赶上,眼睛瞧见虞韶袖口的血渍,又扭头往校场上看了看,啧啧说道:“我以为你们汉人的女人都是胆小如鼠,见血就晕,原来也有这样的狠角色,怨不得能被王爷宠爱。”因他被寄柔骗过两次,提起这个女人来,总有些几分怨气,又兼几分钦佩。 虞韶这时候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寄柔的名字,偏野利春好似对他有着奇异的兴趣,虞韶走哪,他就跟哪,絮絮叨叨的,惹人厌烦。虞韶懊恼,骂道:“你不是自诩西羌第一勇士?西羌已灭,你如何还忝颜活在世上?还要做人士卒?” 他这句话,野利春很费了番功夫才用白话翻译过来,便哈哈一笑,说道:“我有大事要去做,怎么能这样就死了?” 虞韶神色微肃,终于愿意正视野利春,“你有什么大事要做?” 野利春双手一负,斗志昂扬,“冲锋陷阵,建功立业,光复我西羌八部。”因接连用了两个成语,他很是得意,用眼角把虞韶一瞥,锐利的眸子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挑衅,“打了胜仗,就可做将军,做了将军,就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美人良驹,难道你不想要?既然不想要,又何必去萧泽那里参一脚?” 虞韶英挺的眉头一皱,这样的话,他在少不经事的时候,也在赵瑟面前大放厥词过,然而如今听起来,为何只觉陌生,不复当日的激情澎湃? 野利春凑到虞韶面前,用一种莫名亲切的姿态,撞了下他的肩膀,“喂,你也活了二十年了,就没有件自己想干的大事?” 虞韶对他的故作亲密不曾留意,因为他此时心里前所未有的迷茫起来。此生此命,因何而来?为何而去? 半晌,他不由喃喃一句:“我不知道。” 野利春见他满脸的茫然,放声大笑,用力把虞韶肩膀一揽,“我告诉你你该做什么––你是博野部的后人,你的祖先是天神的女儿,以五彩翎羽为花冠,以七色云霞为锦袍,昂扬展翅,在天地间恣意翱翔。你是天神的后人,被赋予了熊的力量,狐的机敏,豹的勇健,这样的你,怎么能屈居人下,做一个被他们引以为耻的孽种?怎么能被一个愚蠢的老太婆呼来喝去,如奴隶般折辱?”他附在虞韶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用羌人的语言说道:“好兄弟,跟我一起,把属于你的,被人掠夺的,全都夺回来吧!” 虞韶把野利春推开,脸上的迷茫尽褪,眸子里又恢复了清明,“你说的羌语?我听不懂。” 野利春撇嘴,自信极了,“你骨子里流着博野部的血,你在摇篮里听的是戈壁上流传的歌谣,你该天生就能听懂自己族人的语言。” 虞韶摇头,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是汉人。”说完,便扔下野利春,往王府去了。 到了良王府的延润堂,陆宗沅和赵瑟已经先一步而至,在里头说话了。看那情形,应该是萧泽的消息来得及时,偃武和徐三的命,都暂且被陆宗沅搁置了。虞韶走进来,见他们两个正说到要紧处,遂不插话,只默默见了礼,在旁边椅子上坐了。 陆宗沅心情不好,自校场上回来,面色就阴霾密布,此刻把赵瑟接到的线报又逐字逐行读了一遍,往案上一拍,冷笑道:“老狐狸,他倒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呐!” 赵瑟见陆宗沅上火,也迁怒了萧泽,“他此举不异于出尔反尔?亏王爷原来还说他是个端方君子。” “伪君子是也。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你还指望他对你推心置腹不成?”陆宗沅道,“他原来也并没有多做许诺,只是借联姻之事略有暗示,是我太过大意了。” 虞韶因在萧泽手下磨练了一年,对他这个人,多少有些敬意,于是说道:“萧将军家里有老有小,性命都握在皇上手里,也容不得他轻举妄动。”况且皇帝对他,也着实是不薄了,赐了王爵,擢升了萧大公子,凡是臣子,得此厚禄利诱,重任相托,谁不感激涕零? 这个道理,陆宗沅自是比谁都明白的,他也不是狭隘之人,气头过了,脸色便缓和下来。五指把那张信纸揉成团,扔到一边,说道:“他要坐山观虎斗,也由得他。无论如何,皇帝少了萧泽这么个大将,如老虎缺了爪牙,也够他头疼的了。” “王爷说的是。”赵瑟道,“据传朝廷已集结二十万大兵,驻扎在江左,意欲北进,只是这个三军统帅,到今为止,还未定夺,朝堂上却已经吵成一锅粥了。” 陆宗沅沉吟良久,走到糊在墙上的舆图跟前,负手凝望,说道:“萧泽反水,想要绕过鲁地,直取金陵,是不能了。江左有二十万大军驻扎,虽然是乌合之众,却也可以以多胜寡了。为今之计,只有退避其锋芒,自内线迂回,先取西北三镇,再两股大军,分东西两头南下包抄。” 西北三镇,有许疏坐镇。 虞韶与赵瑟对视一眼,各自都在对方眼中看到跃跃欲试,两人争先恐后,同时开口:“王爷……” 话音未落,见野利春也不着人禀报,大大咧咧地就走进来了。立在门边,往几人脸上一望,想了一想,对陆宗沅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揖礼,“王爷。” 陆宗沅目视着野利春,“你以前可有听说过许疏的名号?” 赵瑟和虞韶一听陆宗沅这话头,都觉不妙,各自露出失望的神色。野利春却是无所察觉,答道:“有听说过,戈壁上的人,都把以前的陆中葶––哦,就是上一个良王,叫做捕猎人,许疏就是他手臂上站着的苍鹰。不过,苍鹰现在已经老得快要掉毛了,王爷,他不是我的对手。” 野利春这样直呼老良王的名号,陆宗沅眉头微皱,也没办法,只得假装没有听见,任他去了,“既然如此,拨你五千骑兵,再加步兵,你要半月之内把他们练成所向披靡的铁骑,可否?” 野利春把头一扬,傲然道:“可以。”掩不住喜色,就要告辞而去,却被陆宗沅又在后面叫住了。陆宗沅揉着额角,苦恼地笑了,“你不会以为我就这样放心地把大军拨给你,让你到处去撒野吧?你千字文读通了没有?万一许疏发一篇文绉绉的战书给你,你看得懂吗?” 野利春眼睛一瞪,很想反驳,然而憋了半晌,竟无话可说。他碧绿的眼珠子一转,福至心灵,爽快地说道:“军中总有幕僚吧?王爷要是怕我跑了,就派一个信得过的人监视着我,如何?” 陆宗沅微笑,“你倒自觉,果然书不是白读的……那你想要谁监视你呢?”他的眼光,有意无意地在虞韶和赵瑟两个人身上扫过。 野利春不假思索地答道:“虞韶!” 陆宗沅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微微含笑地看着虞韶。虞韶被他这看似温和,实则犀利的目光看得如坐针毡,眸光一闪,低下头去。片刻之后,蓦地把脸一扬,眸子里饱含着坚定和无畏,“王爷!我愿意去攻打西北三镇。” 陆宗沅付之一笑,却不马上回应。他眸光一落,看见案上还散落着几枚私印,铜紐油亮,是经常被人摩挲后的光滑。虞韶赵瑟,偃武修文……他似无意般,把几枚印章依次排开,又左右挪移,也不顾下面三人紧张的注视,过了半晌,他才一笑,把印章全都推倒了,对虞韶温声道:“你才从西南回来,在府里歇息几天吧。让赵瑟跟野利春去搭伴,免得他整天去找偃武的麻烦。” 赵瑟大喜,禁不住腾地站起来,“多谢王爷!” 陆宗沅笑道:“你此去,是要同我下军令状的。” “是!”赵瑟干脆地答应了。 野利春见定的赵瑟,心里不大情愿,也没办法,只得也答了声是,两个人相携而去。虞韶默了片刻,说道:“王爷,若无事,我也去了。” 陆宗沅深深看了他一眼,“去吧。” 虞韶一跨出延润堂的殿门,脸上如三月初雪,顿时苍白了起来。 第56章 一枕梦寒〔四〕 赵瑟信守承诺,在自己房里开了一桌酒席,一是为虞韶庆贺,二是为的他自己得偿宿愿,有了征战沙场的机会。以此,连和野利春的私怨也有意地忽略了,主要请虞韶之外,又宴请了野利春打横作陪。野利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豪迈惯了,一见那桌上摆的琳琅满目,有酒糟的鲥鱼,艳红晶亮,滚了汤的芙蓉豆腐,洁白如玉,白果煨的鲜菱,皮脆柔嫩。一缕的精致菜肴,些许一点,用描绘精致的器皿盛着。野利春大感无味,毫不客气地坐了,自己筛了一碗酒,一饮而尽,说道:“酒不错。” 赵瑟冷笑道:“十年陈酿的金盘露酒,宫里也不见得能有几坛,岂能错得了?” 野利春自己又倒了一碗,乜斜着眼睛把赵瑟一瞪,哼道:“你以为我当了你们王爷的走狗,你就可以对我呼来喝去了去了西北,别扯我的后腿,除了军营内,也别舔着脸来和我没话找话!” 赵瑟白脸一红,劈手把碗夺过,怒道:“只不过被王爷略施小计,就气的活晕过去,三番两次被一个女人所擒,你也好意思叫自己男人你那个什么云朵,是眼睛瞎了吧?” 野利春将桌面“砰”地一拍,大概是气急了,用羌语指着赵瑟叽里咕噜骂了一串。赵瑟不解其意,两人怒目相对,停了一停,都各自讪讪落座,赵瑟道:“虞韶怎么还不来” 野利春忽然道:“虞韶自小到大,都被你们王爷当个巴儿狗似的养着的吧?”说完,冷笑一声,摇头不止。 赵瑟满腹的火气又被激了起来,正要挽了袖子动手,见虞韶从外头走了进来,他动作一停,大概是为着野利春那句话,对虞韶竟有种莫名的愧疚感,上前亲自替他拉了椅子,请人落座。虞韶的神色,原本是毫无起伏的,被赵瑟一阵寒暄,唇边才勉强带了丝笑意,拿筷子夹了块鲥鱼吃了,只是味同嚼蜡,半晌嘴唇才动一下。 赵瑟看着,心里难受,意有所指地说道:“虞韶,还记得我四年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虞韶放了筷子,“什么话” “有朝一日,相助王爷夺取天下,以你的身份,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做人呐,切不可一意孤行,你起初招惹她是个错,既知是错,就不该再执着下去了。” 虞韶饮了一杯酒,目视着赵瑟,微笑道:“我错在哪里?” 赵瑟一窒,心想:你错在不该强抢民女啊!可是这样一来,王爷岂不是更大错特错他一时懊悔,怕虞韶当场再犯起牛脾气来,有野利春这个外人在,怕又传到陆宗沅耳朵里,于是哈哈一笑,打起圆场,“没错没错!行了吧吃菜吃菜!”然后脑袋一扭,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话,“正主来了,开始吧!” 虞韶酒杯还擎在手里,才在疑惑,听见屏风背后一阵“铮铮”乐声,似是古琴,十分清越,因是女子演奏的关系,又兼柔婉,虞韶虽然对琴棋书画并无多少兴致,跟着陆宗沅耳濡目染,也辨认的出,这一只弹的是【玉楼春晓】,铮铮入耳时,似有女子春睡乍醒,跌入春光,幽情暗生。 野利春虽是粗人,也颇能听出一番韵味,又因为和朵云耳鬓厮磨,早知□□,所以听了一段,摇头晃脑道:“这个女人,倒好像对谁情根深种一般。”这个人,自然不是自己了。他醉眼在虞韶和赵瑟两个人脸上来回一看,指着虞韶笑道:“定是看上你了!” 虞韶笑道:“教坊里的女人,我素来都不认得,她从哪里看上我的” 赵瑟“咦”一声:“怎么一个都不认得珠市的别云,不还曾经对你颇有情意吗?” 虞韶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别云是哪一个,遂不理他,自去吃酒。几个人话不投机,酒倒吃了不少,因赵瑟一直不叫停,那屏风后琴音就不曾间断,待到夜已深沉,那琴声不复起初的流畅,逐渐滞涩,互忽听“嗡”一声,又有女子“哎哟”轻呼,便知是琴弦断了。赵瑟这才一笑,把酒盅从虞韶手里夺走,学那女子娇柔之态,在虞韶胳膊上一掐,捏着嗓子说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一夜春情之后,就把人家扔到了脑子后头,再怎么说,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太后呀!” 虞韶顿悟,被他那几句娇嗔震得浑身发麻,把胳膊一甩,皱眉道:“你把她弄出来干什么?” 赵瑟笑道:“怎么,她的相貌,比不上你心里那个她也是名门闺秀,娴静清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总能代替那一个了吧?”说着,已先忍不住笑喷出来,“况且,还是堂堂的太后哩!” 话音未落,那何念秀已经自屏风后走了出来,怕是出了牢房,仔细盥洗过了,头上金钗挽着如云秀发,身上一袭短袄长裙,行走间袅袅娜娜。赵瑟故意要轻贱她,又口齿清晰地叫了声“太后娘娘”,道:“还不快给虞将军筛酒” 念秀不气不恼,只面上稍微红了一下,玉手扶着那一只红釉梅瓶,要来斟酒,手才碰到瓶身,被烫了似的缩回来,十个指尖上已然红肿破皮了。在座的三人看得分明,都不做声,端看她如何反应。念秀却噙着泪微微一笑,捧起梅瓶,摇摇晃晃地把酒注满了,只是手不稳,又洒了几点在虞韶袖子上,忙不迭取了帕子要来替他擦拭,虞韶胳膊一挥,便把她推开了。 念秀一愣,赵瑟也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虞韶喝多了酒,脸上泛红,眼神却还清明。他也不去看念秀,只对赵瑟说道:“我有话要跟王爷说,先去延润堂了。” 赵瑟在后面叫也叫不住,虞韶大踏步地出了房门。念秀却也机灵,把梅瓶一放,追了上去,在院子里把虞韶的袖子一牵,凄楚地问道:“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弃如敝履”她一时不愤,又把方才赵瑟的话问了出来,“我是哪里不如人相貌不如,还是性情不如” 虞韶有生以来,还是头次被一个女人在院子里拉拉扯扯的,以往府里即便是丫头们暗羡他生的俊秀,因忌惮着他身份,也都是敬而远之的,如今虞韶才知道,被女人缠上原来这样麻烦。一时有些懊恼,冷着声音说道:“你什么性情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为了保命,连自己亲生的孩儿都能闷死,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给我下毒害死我” 念秀咬唇沉默片刻,才说道:“你不知道,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我生的……我在逃出金陵的路上,吃了许多苦,不幸小产,到了益州,石卿让不容我把这件事告知别人,从附近百姓家里,抱了一个婴儿,冒充是梁帝之子……”她一面说,泪水把灯光下越显得光洁如玉的脸都打湿了,“公子,我知道你是个可怜人,我又何尝不是?” 虞韶被她哭得无比烦躁,把袖子强行扯回来,说道:“你既然自觉的可怜,就不要再在这里蹉跎岁月了,王爷既放了你,你自去寻个出路吧。”将要走时,忽然想起来了,在胸前上下一摸,摸到几锭银子,便塞在她手里,简直有几分狼狈地逃走了。 念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呆了半晌,银锭带着的他身上的温度都散去了,她把银锭子紧紧一握,钻心的疼,脸上却带着愤恨的表情,越来越冷。 虞韶一路趁着夜色,慢慢走着,待那满心的烦乱都散去了,脸色逐渐沉静下来,把要和陆宗沅说的话,默默地打了无数个腹稿,等跨过了延润堂殿前的高槛,犹在想着:似乎曾经从来没有过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他在陆宗沅跟前做事说话,从来都是毫无顾忌的。以前是依仗着那一层隐秘的身份,还有陆宗沅对他明显的偏袒,可如今已经认祖归宗,众所皆知的亲兄弟,为何反而生分起来? 想到白日里陆宗沅看他时那道温和含笑的眼神,虞韶的脚步就陡然沉重,眼睛望着窗纸上漏出的烛光,犹豫不定。 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再不迟疑,疾步走过正殿,正要往暖阁里去,忽然面前的帘子一动,有张芙蓉般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女子芬芳,微热鼻息,扑面而来。虞韶愕然,又兼酒意上头,心想:难道我在做梦?一时忘情,忍不住往她面上一探。 寄柔眼疾手快,“刷”放下绣帘,身子一错,在旁边站定了,眉尖若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去提醒陆宗沅。 虞韶如梦初醒,两人沉默对视片刻,殿上幽幽的烛光,一明一灭,虞韶胸脯急剧起伏着,满脑子要对陆宗沅说的话顿时烟消云散。一掉头,就往外走了。 等他离去,寄柔定了定神,往小茶房里去取了热水,回到阁子里,见地上那个红泥小炉上,滚水里的酒注子被颠得站立不稳,酒气芬芳,在密闭的室内,愈发馥郁了。陆宗沅自斟自酌,用着一整块琥珀雕成的莲叶酒盅,细细把玩。水汽把人的身影遮住了,如隔云端。这殿上的陈设,还是当日方氏布置的,屏风背后的小榻上,一摞衣裳整齐地放着。 寄柔不禁遥望了一眼外头的夜空,暮色沉沉,没有半丝月影,唯有星光闪烁。今天是朔日,方氏去后,首个朔祭的日子。 他在这里寂寥地独饮,难道是想念亡妻? 寄柔暗自摇头,深觉无此可能,她在热水里打湿了手巾,递在陆宗沅手上,把那一个莲叶酒盅放在案边,正见那张大红烫金的庚帖静静地躺着。寄柔目光在庚帖上停留了片刻,若无其事地说道:“王爷旧伤未愈,不该饮酒,会伤身。” 陆宗沅把热手巾在脸上一盖,半晌之后,拿了下来,一双眼睛,醉如柔波,微带迷离,“你说,我该不该娶萧泽的女儿?” 寄柔微微吃了一惊,半晌,斟酌着说道:“娶,自然是有好处的,两年后王爷除服,谈婚论嫁,纳一位新王妃,是必不可免。到时萧泽举大军遥相呼应,正好可以一鼓作气,攻破金陵。王爷和萧小姐,兴许还能传一段佳话。” 陆宗沅“哦”一声,笑着说道:“不必说的这样冠冕堂皇的,依你自己来说,想不想让这个萧氏进王府呢?” 寄柔嘴边的笑意慢慢隐去了,把手巾拿了过来,一边折来折去,低声道:“我自己,自然是不愿意的。”顿了一顿,又道:“若是娘娘泉下有知,恐怕也会难过吧。” 陆宗沅笑笑,手指摩挲着那张庚帖,良久无语。 寄柔又道:“娘娘对王爷,也曾情深意重,若是不顾她和茂哥,迎了萧小姐进门,似有些绝情了,然而古来成大事者,谁不得绝情弃爱,固守小节,只会误了大业。” 陆宗沅把庚帖一扔,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笑吟吟道:“那你说说,我这个人到底是绝情呢,还是多情?” 寄柔垂眸道:“我不知道。” 说话间,见陆宗沅起身,持着那张庚帖,往案几上的嵌宝描金小匣子里一填,“等明天叫人退回去吧,听说萧小姐已经年过二八,再让我耽搁两年,恐怕年纪老大,迟迟不嫁,难免被人背后笑话。”陆宗沅回身,看见寄柔脸上那副诧异神情,他揶揄地一笑,说道:“怎么,难道在你心里,我这个人已经良心丧尽,绝情弃爱了吗?” 第57章 一枕梦寒(五) 寄柔这一夜睡得不好,大约是想起了方氏123言情首发的缘故,夜里发了一场噩梦,惊坐起身,动静略大了些,把外头的望儿都吵醒了。望儿披了件衣裳,举着烛台进来,见寄柔冷汗涔涔的坐着,把自己一双手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念有词。望儿一凑近,寄柔如抓着救命稻草似的,连声问道:“你看我手上是不是有血?”望儿低头一看,两个掌心洁白莹润,哪有丝毫污痕,便说道:“没有,姑娘你是睡迷糊了。”寄柔“哦”一声,失神地坐了一阵,逐渐意识清明过来,说道无事,把望儿打发了,各自安歇。 次一日,望儿想着寄柔夜里的异状,心有余悸,拿一个火盆,在屋后偷偷烧了几沓子纸,举一炷香,插烛似的对着天拜了几拜,拜完了,收拾了纸灰,端着盆一转身,见茂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躲在廊柱背后探头探脑的。望儿吓了一跳,拍拍胸口,问道:“茂哥,你怎么又跑来了?太妃一会又要来找你啦!” 茂哥把脑袋慢慢垂下去,也不说话。自方氏殁了之后,他就忽的成了个小哑巴,也不和人视线接触,总是把脑袋埋在胸前,乘人不备时,眼角一斜,偷偷打量你一眼。望儿本来就疑神疑鬼,被他这一点瞅得心惊肉跳的,忙不迭地回房去了。 “姑娘,咱们也去外头庙里请一尊菩萨回来镇一镇吧?”望儿问寄柔道。 寄柔才吃过饭,正在吃茶,听她这话,手里捧着茶盏就笑了,“镇什么?咱们这里还有妖孽作祟?” 望儿压低了声音,很有几分耸人听闻的意思,“就怕不是妖,是鬼呀。你昨晚不还给梦魇着了?还有那个茂哥,我每次见他,都觉得心里慌慌的,也不知道他整天心里都在想什么。” 寄柔吃一口茶,想了想,道:“娘娘生前待人那样好,就算殁了,变成鬼,也不会随便出来作祟。” “那可保不准呢。”望儿发愁地叹气,“娘娘是被汀芷害的,说不定变成鬼就要来找汀芷索命。只要汀芷还在王府里,咱们就得跟着倒霉。” 寄柔用盖儿浮着茶沫,随口问道:“汀芷那,太妃怎么说?” 望儿道:“听说太妃要把汀芷嫁人,许的就是外头铺子上的毛二。毛二快四十了,先头老婆死了,一直没再娶,听说他手里也攒了几个钱。可汀芷死活不愿意,跪在太妃的院子里,把头都磕破了,血流了一地,太妃硬是不松口。” 寄柔一边听着,心想:汀芷也是个死不悔改的,她要是乖乖嫁了,兴许太妃还能多惦记她几分,这样闹死闹活的,太妃恼羞成怒了,直接给安个手脚不干净的罪名,送到官府去,就不知道要吃什么苦了。 “姑娘,”望儿惴惴不安地看了寄柔一眼,“昨天晚上你去延润堂,汀芷不知道怎么的,披头散发地跑了过来,说要姑娘替她跟王爷求情。又说,那个毛二爱灌黄汤,又好赌,她嫁过去,早晚是个死,要是姑娘见死不救,她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她在这里叫嚷,我还没来得及跟你提,太妃那的人就把她又给捆回去了。你说,她回去了该不会在太妃面前胡言乱语吧?” 寄柔先是眉头一皱,思索片刻,又释然了,说道:“她还没到非死不可的那个地步,这个时候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与她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也不曾做亏心事,没什么可攀诬的。” 望儿见寄柔这样笃定,提在半空的心也落了实处,只是想到昨日汀芷那副狼狈状,又觉不忍,问道:“姑娘,那你真不管她了啊?” “我哪管得了她?”寄柔道,眼睛往门外一瞧,见茂哥手里举着一个小弹弓,正拣了小石子打笼子里的鹦鹉,他准头虽不足,胡乱射了一气,鹦鹉被关在那方寸之间,躲也躲不及,一边痛苦地嚎叫,四处飞窜,翎羽扑得到处都是,茂哥打了个喷嚏,用袖子把鼻子一抹,又玩起弹弓来。寄柔看了一阵,幽幽地说道:“人命债,人命偿,天经地义,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望儿听了,心里也难受,便答了声是。寄柔把茶盅一放,走出去将茂哥手里的弹弓夺了下来,解救了那只鹦鹉,然后抚了抚茂哥的乌发,笑道:“茂哥,咱们去园子里骑大红马?” 茂哥一听说骑马就害怕,然而这鹦鹉也着实打得无趣了,于是犹豫着点了点头。寄柔便拉着他的手,一大一小两个人往园子里来了。四月间的园子,春光别样明媚,一树树的垂丝海棠娇红点点,一丛丛的鸢尾如紫蝶翩飞,白瑞香花儿是堆云簇雪,一团团绣球样招人眼。寄柔和茂哥也不急,一路走一路看,两个人在太阳下晒得脸颊红透,各自攥着一把花,到了四神祠,也不见马奴,兴许是去哪个假山背后打瞌睡了。寄柔遂领着茂哥,径直往马厩里去了。 马厩里两匹良驹,亲亲热热地依偎着,一匹夜照白,一匹胭脂马。一个穿着缁色深衣,素带素履的背影,挽了袖子,拿着沾了水的毛刷,正在替夜照白刷洗。尚离着数十步远,他已察觉到异样,回头看来,眉目深秀的,竟是虞韶。 寄柔有些意外,不由得把步子停了。茂哥却把小手抽开,往后噔噔退了几步,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瞪着两匹马。寄柔握着茂哥的两只胳膊,让他在原地站好了,“茂哥就在这等着,千万别跑。”叮嘱了茂哥,自己进了马厩,把赤兔的缰绳解了下来。 赤兔温顺地在她掌心里嗅了嗅,夜照白也跟着嗅了过来,被虞韶轻叱了一声,拽着缰绳将马头扯了回来,一边喃喃地安抚着略显焦躁的夜照白,手下一丝不苟地刷洗着它背上的毛发。 两个人既不对视,也无话说。 寄柔把赤兔牵出马厩,绕过了假山,走到虞韶看不见的地方,才对茂哥招了招手,笑道:“来呀。” 茂哥僵硬地走了过来,仰头把马一看,两腿打颤,一张红红的小嘴瘪着,立即就要哭出来似的。寄柔软硬兼施,他就是不敢上马,只是一个劲地往后退。寄柔无奈极了,扯着他的胳膊,蹲着身子耐心地问道:“茂哥不是爱荡秋千吗?骑马跟荡秋千是一样的。你在马上骑得高高的,可以看得很远很远,还能看见王府外头大街上耍猴戏,捏糖人儿,拿大顶的,这些你都不想看?” 茂哥天人交战似的,半晌,才点点头,也不知道是想看还是不想,寄柔便权当他是想看了,手在肋下一抱,就要把茂哥送上马。寄柔力弱,茂哥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虽然瘦弱,也有几分沉重,寄柔抱着他,十分费力,又得防着他东扭西扭摔了,还得眼睛盯着他的靴子去踩马镫,半晌,人没送上马,倒急出了一身汗。赤兔等了许久,早不耐烦了,蹄子一撒就想跑,寄柔被它带着往前冲了一步,险些两个人都栽倒在地上,忽觉手上一轻,也不知道哪里伸出来一双臂膀,接过茂哥,往上一送,就扔到马背上去了。 茂哥吓了一跳,往前一扑,抱着马脖子就哇的哭了起来。马身一动,他哭得越响。他一哭,虞韶就有些窘迫,一见寄柔的眼神,分明是带着几分埋怨,他憋着气,只得把这个没用的侄子又抱了下来,有意要惩罚他,抱到半空,忽然往上一抛。茂哥“啊”一声惊叫,挥舞着两手又落了下来,呆了片刻,忽然嘎嘎笑起来,叫道:“还要!” 寄柔“咦”一声,见茂哥突然地开口说话,也是意外之喜,又见茂哥两只胳膊紧紧搂着虞韶不肯撒手,心想:茂哥整日和王府里一群女眷厮混,怨不得这样懦弱。便对虞韶说:“你再逗一逗他。”虞韶眼角把她一瞥,也不做声,一手抱着茂哥,翻身上马。不顾他一路哇哇大叫,赶着赤兔,来来回回慢慢踱了几趟,等茂哥终于不怕了,虞韶打个呼哨,那马奴揉着眼睛从假山背后跑了过来。 虞韶说道:“你牵着马,慢点走。”自己便下了马,把缰绳往马奴手里一丢,走回马厩去了。茂哥见陡然失了倚仗,僵着身子骑在马上,动也不敢动一下,只满脸委屈地把寄柔看着。 寄柔对他鼓励地一笑,见马奴牵着马走动起来,便走开几步,远远地看着。 虞韶安静地坐在干草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寄柔的背影。她穿的浅黄撒花水绿领的襦裙,黄栌色的宫绦,将纤腰一束,发间毫无缀饰,别着一排白玉兰花儿,行动间,一朵花就从肩头落在地上。眼见的她不自觉的后退,快要退到跟前了,虞韶蓦地开口,道:“我小时候,从来没人教过骑马,我自己偷偷半夜跑来马厩,解了一匹马,结果被踩了两蹄,胳膊都折了。等胳膊长得差不多,又来了几次,就学会了。” 这么一提,他才记起来,原来自己幼时,不论骑马射箭,舞刀弄枪,都是自己磕磕绊绊地摸索会的。 没来由的又想起来野利春的话:骨子里的天性,是谁也无法抹去的……虞韶心烦意乱,一张脸也冷了下来。 寄柔背对着虞韶,听他说话那一句,就没了下文,忍不住回头一看,见虞韶长长的身子躺在干草堆上,嘴里叼着一根干草,眼睛望着头顶的棚子出神。 她把目光一收,就要走出去,虞韶出声道:“等等。”然后一跃而起,走了几步,从地上把那朵沾了尘埃的玉兰拾起来,吹了吹灰,垂首之间,幽幽的芬芳,随着风送入鼻端。香气这么馥郁,也分不清是花香还是人身上的了。虞韶才一抬手,寄柔察觉到他的意图,警惕地往后一退,他那只有力的手,把她胳膊牢牢地握住,不容她动弹分毫,然后把玉兰重新别进了她的发间,又将散乱的发丝理了一理,把手放开了。 第58章 一枕梦寒〔六〕 寄柔从园子里走回去,见房里没人,将绡纱的袖子卷起来一看,上臂上印着几个微红的指印,倒也不疼,就是碍眼。她十分气闷,把袖子放下来,又把头上的玉兰花儿一朵朵取下来。望儿敲了门进来一看,便去拣了个天水碧的汝窑大碗,盛了半碗的水,把花儿放进去,让它们随水荡着,原本在太阳下晒得有些萎了,吸足了水分,翻卷的花瓣都舒展开来,寄柔用手把那几片花拨了拨,想了一阵心事,问望儿道:“忆芳哪去了?” “去牢里看三爷和那个齐将军了。”望儿觑着寄柔的神色,“姑娘,她三天两头往牢里去,王爷也不拦着?上回咱们去,王爷还说要砍我的头呢。” “王爷吓唬你的。”寄柔搪塞她一句,余光见忆芳正从院子里走过来了,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等忆芳走进来,望儿福了一福,把门带上退出去了。寄柔说道:“坐。”忆芳头也不抬地在椅子上坐了,望着瓷碗里的玉兰花,心思重重的。寄柔在旁边观察着,心想:忆芳在徐府时,虽然时常是安静的,眼神却灵动极了。后来把她从金陵教坊接回来后,面貌虽未大改,却多了几分轻愁,自己虽不甚了解,但教坊里的日子又哪是好过的一时也是难过,捉住忆芳的手,问道:“芳儿,有什么心事,都别藏着,跟我说说,行吗?” 忆芳眼睛一眨,有颗泪珠子早忍了半晌,忽的就掉了下来,她往寄柔怀里一扑,哽咽道:“姐姐,我今天去牢里看见三哥,心里真难受,他那样的人,哪里吃过这许多苦?我有时候想着,真还不如在抄家前就死了算了,起码死的清清静静,不像这会,爹娘兄弟都没了,就剩下你我和三哥,可是没有一个人不在日日煎熬着。我原来是不喜欢二姐姐的,可这会,我真想她也好好的,跟咱们在一块,放河灯,看舞狮,一起笑,一起玩……” 寄柔无言以对。忆芳哭个不止,好似要把自家破人亡之后这两年受的所有的苦都化作泪哭出来,直把寄柔的前襟都打湿了,哭声才渐渐低下来,她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摇了摇寄柔的袖子,说道:“姐姐,你……我看王爷还是顾忌你的,你去求求王爷,把三哥放出来吧?” 寄柔心里苦涩难言,掠了掠忆芳的鬓发,说道:“我去求王爷,兴许他还死得更快了。如今只怕牢里还安全些。” 忆芳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了,自然知道寄柔的难处,当日在校场上良王命人将偃武斩首,是何等冷酷她不禁打个寒噤,急道:“那偃武大哥呢?王爷会不会一想起来,又要去把他斩首了?” 陆宗沅这会忙着布兵排阵,哪有功夫去理会偃武寄柔倒是不担心。她念头一转,笑问忆芳:“你每次去看三哥,顺便也要看偃武都和他说什么呢?” 忆芳脸上一红,低了头嗫嚅道:“只是送他点心吃,东拉西扯,说些闲话。” 寄柔一见她这个神情,越发笃定了,偃武历经沧桑,早已看破世事,唯有忆芳这样心地纯善的姑娘才不至引起他的戒心吧?“芳儿,”寄柔也不和她绕弯子了,直接问道:“要是偃武被放出来,你愿不愿意跟着他?” 忆芳大吃一惊,睁着眼睛看寄柔。 寄柔道:“偃武我认识了也有十多年,人品是极好的,你跟着他,我也放心,只要你不嫌弃……” 忆芳脸上到脖子里,全都红透了,臊得手足无措。半晌,却又把头一摇,泪珠儿成串地撒下来,“我哪有资格嫌弃他,我只怕他嫌弃我……”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说道:“今天我在和偃武大哥闲聊,他没头没脑的,忽然跟我说,说他是个粗人,这辈子都无福娶妻生子,否则只会耽误了好人家的姑娘。姐姐,他这么说,是不是……” 忆芳说到这里,伤心得难以成句。寄柔只听这三言两语便明白了,偃武是提防着呢,所以想早点打消忆芳的念头,然而这件事,哪是忆芳做的了主的又哪是偃武说不要就不要的她去了帕子,替忆芳沾了沾脸上的泪,问道:“芳儿,你只要答我一句话,你自己愿不愿意跟了偃武?” 忆芳两颊赤红,半晌,才点了点头。 寄柔把她的手一拉,忆芳便倚在了寄柔肩膀上。寄柔一边在她背上抚慰地轻拍,良久,呢喃道:“好芳儿,你听我的话,以后我拼死也会护着你,让你下半辈子都过得安安稳稳,无忧无虑。” 不过余日,野利春与赵瑟奉命开拔,前往攻打西北三镇。赵瑟身负监视野利春之职,每封战报里都私自夹带了书信给了陆宗沅,将野利春每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和谁说过哪些话,事无巨靡地禀报给陆宗沅知道。陆宗沅看过了,见野利春还算规矩,便暗自放下心来。 这几日间,王府里又有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就是汀芷被太妃打发出了门子,汀芷是外头买进来的奴婢,无父无母,太妃既是她的义母,便打发她从后苑的小楼里出嫁了。因王妃新丧,并未大操大办,不过是毛二在外院摆了几桌酒席,汀芷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坐了花轿,绕着王府转了两圈,便娶进毛家去了。自后三朝回门,太妃自称身上有恙,并未召见,汀芷只得在院子里磕了三个头,便退出来了。 彼时寄柔扔在四神祠前头,教茂哥骑马,两个人溜溜达达走了几圈,见一个红裳的人走过来了,正是汀芷,只是脸上并没有新嫁娘的喜气,鬓间疏疏得别了几朵红绒花。走到了马前,汀芷仰了头,和寄柔对视片刻,笑道:“姑娘,你在府里的日子是越来越自在了。王妃没了,和萧氏的亲事也黄了,过两年,你要稳坐王妃宝座了吧?” 寄柔把缰绳交在茂哥手里,自己跳下马来,轻轻抽了一鞭,待茂哥远去了,才说道:“也是拜你所赐。” 汀芷恨得银牙快要咬碎,脸上不见怒容,反而讨好地笑了,“太妃那里,我可是多余的话一个字也没说出去。日后姑娘发达了,别忘了我的好。” 说完对寄柔福了一福,便离去了。寄柔命茂哥去园子里玩,自己走回院子来,叫望儿道:“你去打听打听,那个毛二家在哪,汀芷嫁过去过得好不好。”此举其实多余,对汀芷而言,即便嫁给天王老子,哪及得在王府里威风八面?她那满腔的怨气,不定哪天就爆发了,总是防备着好些。 正在这里琢磨着,忽觉手里的笔被人从背后抽走,沾了满手的墨汁,寄柔扭头一看,见陆宗沅走过来,用笔杆敲了敲她面前的素笺,说道:“在想什么?这样专注。”寄柔垂眸一看,那素笺上积着一团墨汁,是自己提笔许久,未曾下落所致。她便一笑,把素笺推开,叫望儿打水来盥手。身侧的等身大铜镜里,正照着陆宗沅的身影,见他把炕几往旁边一推,一手靠着绣枕,一手靠着炕几,头抵着顶柜,双目微阖,轻轻打着鼻息,竟然已经熟睡了。兴许是姿势不大舒服,眉宇纠结着,脚上的靴子,勉强地挂着,险险就要落地。 自王妃朔祭那日,他诸事缠身,两个人,倒有半个月不曾碰面了。 他熟睡之后,眉头皱的越发紧了。寄柔冷眼看着,不带感情地想:你也会做噩梦吗?会梦见丧命在你手上的千万亡魂吗? 她走过去,把他脚上的靴子轻手轻脚地退了下来,隔了片刻,又往他脸上看了几眼。余光在身上一扫,见他腰间挂着一个素缎绣虎头的荷包,荷包上,有一个尖细的凸起,看那形状,仿佛是自己被他硬生生夺走的金簪。寄柔心跳顿止,敛衣靠近,才把手探上荷包,隔着布触到金簪,忽的被他的手按住了。 陆宗沅“扑”的一声轻笑,手一按住,就不松开,翻身把她反压在榻上,睡眼迷离地问道:“怎么觉也不让人安生睡?” 寄柔一窒,说道:“这么睡不好,王爷还是解了外头的衣裳,去床上吧。” 陆宗沅从善如流,立即就去解腰带,笑眯眯道:“美人自荐枕席,甚妙。” 寄柔气急,忙又反手把他的手一摁,说道:“我听见外头有人来了。” “谁这么不长眼睛?回头赏他几百个鞭子。”陆宗沅笑道,把寄柔压着不动。寄柔感觉到他兴致盎然,吓得不敢动了,两只眼睛闭紧。陆宗沅才把那只松脱的荷包重新系了回去,然后在她鼻尖一点,笑道:“送了人的东西,怎么可以自己擅自取回?” 寄柔道:“王爷要它,也不能戴,作何用途?” “早已说了,是定情信物,只为做个表记。我先替你收着,你也不必心急,有哪一天我也跟它的原主一样,灰飞烟灭了,这只尚存的金簪,就留给你做个念想,不好吗?” 寄柔一听,浑身发寒,蓦地将眼睛一睁,见陆宗沅脸上,俱是浅淡的笑意,哪有半分论及生死的肃穆?她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冯夫人的面容,那样光洁饱满的额头,两只碧玉耳环,悠悠地荡着,如昔日静谧的岁月……她忍无可忍,做含羞状把他使劲一推,就往外面去了。才一过门槛,就见虞韶在廊檐下站着,眼睛看着天边最后一丝云彩出神。 原来她刚才听到的脚步声不是望儿,而是他。 寄柔生生地把脚步停了,虞韶不经意地回头,见到寄柔,倒是不以为意,只是见她眼里似有水光,他便起了疑,还未动作,寄柔又退了一步,他便不再造次,越过她往屋里去了。 陆宗沅已经起了身,见虞韶进来,他也不意外,只问道:“都布置好了?” “布置好了。”虞韶答道。 寄柔跟着走了进来,见他们两个一问一答,如解谜语似的,不由疑惑。 陆宗沅不等她发问,便笑道:“这件事,也该告诉你了。毕竟是你的妹子。我见偃武和徐三姑娘近日来越发情投意合了,大敌当前,也不必拘泥,就让他们早点成就好事,岂不彼此方便?” 寄柔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什么好事?” 说完,见陆宗沅一脸忍不住的笑意,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只是顾不得害臊了,追问道:“王爷布置了什么?” “我看了黄历,今天是个好日子,就叫人在王府里布置了一间喜房,叫偃武和徐三姑娘早结连理,不好吗?”陆宗沅说的轻松,笑的和悦,他走过去,在寄柔手上一捏,附耳低语道:“你的美人计,见效太慢,我要让他们生米煮成熟饭。” 寄柔愕然,也不知是反对的好,还是赞同的好。陆宗沅哈哈一笑,对虞韶道:“你安排几个人去听房,听完了来禀报。” 虞韶也忍笑,说道:“是。”便往外头去了。陆宗沅笑了一阵,回来仍旧坐在榻上,吃茶静候,寄柔心不在焉地陪着,等到入夜,虞韶才回来了,笑着说道:“成了。” “哦?”陆宗沅奇道,“怎么成的?偃武不是死活不肯吗?” 虞韶道:“起先是不肯,两个人跟不认识似的,离得老远坐着。坐到入夜,徐三姑娘忽然哭哭啼啼的,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偃武又去相劝,大概是说了几句重话,徐三姑娘气得晕了过去。我便传了医官去,顺便叫人替偃武送了盅好汤,后来就成了。” 寄柔听着,因涉及到洞房秘事,又是忆芳,简直不好意思听下去。那陆宗沅却听得眉飞色舞,大概男人总是对这种风流韵事津津乐道,两人又玩笑几句,陆宗沅打趣虞韶道:“你在军营里,果真学了不少东西。那个何氏,也算个知情知趣的佳人,又何必非赶她走?弱女子一个,在这乱世,生计也难,就留她给你做个丫头吧。” 虞韶脸上的笑容,顿时停了,那双有着异族血脉的深秀的眉眼,如雪山上突兀的两道黑羽,桀骜不驯地横着。他这沉默的半晌,陆宗沅也不催促他表态,只是慢慢吃了一口茶。等他放下茶盅的时候,虞韶终于把眉头一展,答道:“好。” 这一个字,奇异得令三个人都沉默了。空气正凝滞时,忽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院子里闯进来了。有个延润堂的侍卫,也不及通报,进来便道:“王爷,朝廷派遣安国公,武威将军,率领二十万大军北上,已经快过江了。皇帝有令,要围攻燕京九门!” 第59章 一枕梦寒(七) 安国公戴荣是员老将,曾有平定西川之功,年过六旬,精神矍铄。陆宗沅一听皇帝起用了戴荣,便知自萧泽退隐,朝中实际已无人可用。如今石卿让之乱已被镇压,西羌八部残余远退戈壁深处,皇帝已无外忧,只余内患,这一仗只求稳,不求快。戴荣率军自南而来,一路跋山涉水,便是到了九门之外,恐怕也是许久之后的事了。因此陆宗沅也不慌乱,将戴荣帐下前军是谁,中军是谁,押后是谁,一一问来。说到最后,睡意全消,将靴子重新上脚,与虞韶一道往延润堂去了。 翌日,望儿来回寄柔,说偃武如今无人管束,因此一早便出府去了,只留忆芳在房里。寄柔便往旁边这一间暂时充作喜房的耳房里来了,见虽是喜房,实际陈设器用,一如寻常,毫无喜气,忆芳身上仍穿的素色的衣裳,正对着镜子凝望。镜子里那张少女的脸庞,含着几分清愁,几分娇羞。 见着寄柔,忆芳如海里遇见了浮木,忙紧紧将寄柔两手一抓,问道:“姐姐,大哥去哪了?还回来吗?”看她那欲哭无泪的样子,想是以为偃武大怒之下,抛下她离去了。 寄柔安抚地在忆芳肩头一按,说道:“别急。偃武有几个亲信还在牢里,因此他一早去兵营找人放他们出来了。” 忆芳半信半疑地,问道:“那他以后就跟随王爷了吗?” 寄柔道:“王爷把你许给了他,他为了你,也会留在此地,哪都不去了。” 忆芳孩子心性,对寄柔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因此破涕为笑,也顾不得害羞的,立起身,对着天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寄柔离她甚近,听忆芳嘴里喃喃的,是在告慰她父母在天之灵,说女儿终身有靠,叫他们不必挂怀云云。寄柔听着,只余微笑,不去打断她。 忆芳拜过菩萨,喜笑颜开,对寄柔道:“大哥跟着王爷,若是能得王爷赏识,兴许请他跟王爷求个情,三哥就放出来。” 寄柔笑道:“说的也是。” 忆芳这下便全然没了心事,一时娇羞无限,对着镜子,把鬓发抿了又抿,只盼着偃武回来,能多看她两眼,又说道王府虽好,她却不喜欢,只等偃武回来商议定了,去外头赁一个小院子去住,这么一番唠叨忙碌,果真有个新嫁娘的样子了。寄柔这时还哪忍心告诉她,自己方才进来的时候,分明看见两名陌生的丫头在门外守着,必是陆宗沅派来看守忆芳的,所谓要出去单住,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两个人各怀心事,词不达意,闲话几句,寄柔便告辞了,走在院子里,正见偃武穿着一身芒鞋短打,大汗淋漓地走了进来,两人视线一对,偃武略一犹豫,便往旁边走了几步。寄柔心知,他是为了避着忆芳说话,便也跟了过来。 偃武虽然被良王设计,但他不是矫揉造作之辈,如今木已成舟,难道还去抱怨忆芳不成?于是一早去兵营,让人把自己曾经两个亲随放了出来,又练了几路拳,发泄了一通,见着寄柔,心情平静不少。他把袖子一放,斟酌许久,说道:“姑娘,忆芳毕竟是你妹子,你不该这样利用她。” 寄柔见他这样直白,一时无从辩解,沉默片刻,说道:“我把忆芳当亲妹妹,有朝一日,拼着自己的命不要,我也会护着她周全的。” 偃武正色对着寄柔作了一揖,说道:“当日校场上多谢姑娘以命相护,偃武感激不尽。至于忆芳,她既然许了我,日后我自然会护着自己的妻子,不劳姑娘费心了。” 寄柔一听他这话,虽然说的客气,却是摆明车马,不肯再信任她了,寄柔除了苦笑,还能怎样?难道她能对天赌咒,在看到忆芳欢喜地告慰父母在天之灵时,自己也有一丝感同身受的欣慰? 两人话不投机,各自都无言了。寄柔举步要走时,被偃武又叫住了。偃武深深地看了寄柔一眼,说道:“姑娘,伴君如伴虎,你好自为之。冯大人在天有灵,也只会盼着你这一生平平安安的……我欠姑娘一条命,日后自会图报,只是偃武一旦奉了良王为主,那等背主弃义的行径,就绝不会再做了。” 寄柔毫无异色,只点头道:“说的极是。如今朝廷大军要围攻燕京,你有这样的忠心,就早日去跟王爷表明,若能在此战中立了功勋,日后还怕谁对忆芳不利?” 偃武称是,与寄柔告辞,便往房里去了。寄柔在院子里站着,听见忆芳“啊”地叫了一声,欢喜不已,两人徐徐说着话,真有几分新婚夫妇的亲密无间。寄柔听着他们在那里说些家长里短,恍如隔世,忽的回过神来,心想,人家一对儿说私房话,自己在墙根听着,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忙不迭地走了。 余后几日,陆宗沅像把偃武这个人忘了似的,也不叫他。偃武得闲便去校场上练练拳,忆芳闲来无事,只和寄柔一处坐着,因她也不乱走动,是以还不知道自己那两名丫头是来奉命看守自己的,寄柔也不去提醒她。这一日,忆芳急急地往寄柔这里来了,一放下帘子,便说道:“我看见秀姐姐了。”只是脸上殊无喜色,只是忧虑。 寄柔心里自然是一清二楚的,她也不惊讶,只全神贯注地描着花样子,随口道:“哦,在哪里看见她了?” 忆芳道:“在园子里看见的,她也没跟我说几句,说太妃要叫她去问话,就急忙地走了。”忆芳本来与念秀也不很亲近,后来得知她与愍王之事,私下里对念秀尚有几分鄙夷,只是如今一见她那副落魄情状,也不忍苛责了。忆芳叹息道:“秀姐姐,也可怜。原本做了太后的人,如今要沦落到做个丫头,我若是她,恐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寄柔道:“活着,兴许还能做回太后,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忆芳不以为意,念秀再做回太后,那是绝无可能了,然而一想,寄柔不也是闺秀小姐,如今还不是在良王身边做个无名无分的侍妾?恐怕自己方才那番话,也得罪寄柔了。于是脸上一热,后悔不迭,用别的话头岔开了。 她们女流之辈,在府里悠闲度日,不知府外已然天翻地覆。戴荣一路向北,每日里延润堂急报频传,得知戴荣的前锋秦耘已率先头部队逼近河北。彼时程菘已奉命回援,在延润堂与陆宗沅商议军情,依程菘之意,燕京城墙稳固,九门守卫严密,足以抵御敌军,合该守城,虞韶却和他大唱反调,说道:“戴荣又不急攻城,若是他率军围城,一围数月,难道我们也守城不出?燕京方圆百里内的城池,还有才刚打下来的蓟辽,又如何是好?眼看着它得而复失吗?若是戴荣一步步蚕食,将周围尽数攻克,我们岂不是要被瓮中捉鳖了?” 他一连串反问,程菘也答不上来,只是燕京乃良王所在,又万万不可有失,要主动出击,城中空虚,被破了燕京,岂不伤了根基?两人一时争执不下,陆宗沅听了一阵,不置可否,这时外头侍卫进来称道:“偃武求见。” 陆宗沅眉头微挑,与程菘等交换一个含笑的眼神,说道:“叫他进来。” 偃武便大步走了进来,见过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听说王爷正在筹划御敌,我有一计,兴许可以供王爷参详。” 陆宗沅颔首道:“说。” 偃武道:“敌军势众,三军人马,有我军两倍还多,若是等戴荣全军聚集在燕京城下,就是铁打的城墙,围个三五个月,也该破了。因此以主动出击为上策。如今戴荣中军尚在河南以南,秦耘急行军,已抵河南,不日便要渡河。如今之计,正可趁机将两军从中截断,在河岸设伏,趁秦耘上岸不备,一举破敌。” 陆宗沅笑道:“既要设伏,须得掩人耳目,如今河北岸的诸城尚在敌军之手,如何不知不觉地率几千大军在河岸设伏?” 偃武道:“先攻克一城,在城中屯军。” 陆宗沅道:“攻哪一城呢?” 偃武道:“可攻真定。真定城守姓贺,与我有旧。贺夫人每年这个季节都要携儿女到城外娘家小住,只要在路上劫了贺氏几口,以性命相逼,不怕真定城不悄悄转手。” 陆宗沅哈哈大笑,说道:“果然妙计。贺氏可由你去劫。” 偃武道:“是。” 陆宗沅因有忆芳在手,深知偃武的性情,绝不会私自逃脱,于是放心叫他去劫人。偃武单枪匹马,趁夜急行,不过数日,已将贺氏及一双子女手到擒来。陆宗沅大喜,传令程菘,前往真定设伏。程菘奉命而去,不过片刻,虞韶闻讯赶来,见陆宗沅正把印信收回匣中,虞韶面上一黯,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道:“王爷,当初程菘主张守城,我主张出击,既然如此,为什么王爷要派程菘去真定设伏?” 陆宗沅把锦匣往旁边一推,平和的目光在虞韶略显焦急的脸上停留片刻,说道:“此战至关重要,若是得胜,可大伤戴荣元气,若是不胜,便会打草惊蛇。程菘征战数十年,于对敌经验上胜过你数倍。再者,你和偃武是一路,善用巧兵,虽然可以出奇制胜,却不稳妥。程菘最是老成,他和偃武一道,也可互相补足了。” 虞韶闷不吭声地听着,眉头紧蹙,只不应声。 陆宗沅近来一见他这幅桀骜不驯的样子,便觉头疼,问道:“你不服?” “我不服!”虞韶忽道,一脸倔强,不躲不闪地直视着陆宗沅。 陆宗沅面色微厉,说道:“不服,就再回去反思。我可不是萧泽,你敢违抗军令,背着我乱来,别怪我不顾情面!” 虞韶立时起身,将凳子“哐”地带翻,他理也不理,头也不回地出殿去了。 这一路脚步不停,风一般地到了四神祠的马厩,那马奴不懂看眼色,一口异族腔调,还要上来寒暄,被虞韶劈头赏了一顿鞭子,抱头鼠窜了。虞韶手上挽着鞭子,立住脚,只觉胸口窒闷,快要爆炸了一般。四下里寂静的可怕,唯有自己的心,控制不住的急跳着。那匹夜照白,用一双温顺怜悯的大眼睛,眷恋而信赖地看着他。虞韶用脸在夜照白的颈子上温存地贴了贴,一闭眼,任自己重重地倒在软软的干草堆上。 不知多久,忽听一阵马蹄得得,虞韶迷蒙睁眼,见寄柔高踞马上,在几步远外的院子里,无声地看着他。从低处看,她那眉如弯月,颊如桃花的脸上,有种和陆宗沅类似的睥睨的神气。见他睁眼,寄柔点了点头,便下马来,牵着赤兔进了马厩。虞韶看着她拴马,忽然说道:“如果是我去,会比程崧要厉害得多。” 他这句话,没头没脑,寄柔却莫名地听懂了。她侧首一看,见虞韶坐在草堆上,头发上还挂着一根干草,满脸的怔忪,却显得有些滑稽稚气。她便微微一笑,说道:“王爷既然定了程将军,自有他的道理。” 王爷两个字,顿时激起了虞韶的怒火,他慢慢坐直了身子,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我差点忘了,你心里只有王爷,自然王爷说什么都是对的。” 寄柔嗤一声,道:“难道你心里不是只有王爷吗?” 说完,也不看虞韶,便要转身离去。脚底才动,忽的胳膊被他一拽,如天旋地转般,倒在草堆上。寄柔一阵昏头昏脑,虽然被来了个措手不及,也知道虞韶的举动有异,忙去推他。一推之下,全无反应。他箍着她的腰身,纹丝不动,两只眼睛热烈地看着她,“我心里也有你,你不知道吗?” 第60章 一枕梦寒〔八〕 虞韶几近神迷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面容,柔如春波的双眸,微漾桃花色泽的双颊,还有那微微颤动的,如蝶翼般的睫毛,哪一样不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如今触手可及,反而令他难以置信。虞韶不由伸手往她脸上一触,手下是温热的,虞韶便又惊又喜。这时他早经人事,不是当初情窦初开的少年,魂牵梦萦的人儿就柔弱无依地在身下躺着,哪有不意动的道理?脑子一热,就往那张娇艳欲滴的樱唇上亲去。 寄柔忙将脸一偏,压低了声音斥道:“你疯了!这里有人!” 她一躲,虞韶的嘴唇便落在她的颈子上,鼻间一阵幽香,醺人欲醉,他肌肉微贲,双臂猛的如铁钳般把她箍紧了,灼热的啄吻一直往领子里去了,梦呓般道:“有人又怎么样?我不怕。” 寄柔也顾不得去深究昔日那样爱哭的少年为何会性情大变,只觉得身上这个人,热情得陌生,固执得可怕,他挟裹着成年男子所特有的热力,铺天盖地地袭来,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她已非闺中少女,哪里不知道好歹。眼见得虞韶举动越发放肆,心里着急,又推又踢,虞韶正在迷醉时,哪把这些微弱的反抗放在眼里,反而越发躁动起来,手在腰间一扯,将根宫绦扯断,还未动作,忽觉有异,立即回手,将寄柔手腕一攥,她才从他腰间摸到的黄金匕首“当啷”落地。 寄柔忍着剧痛,冷笑道:“被王爷知道了,你也不怕?” 虞韶看了一眼地上那柄华丽的嵌宝黄金匕首,呼吸渐缓。被寄柔讽刺,他也不怒,眼神愈发冷静,直视着她道:“我不怕。你怕?” 寄柔不做声,试图把他推开,却是徒劳无功,虞韶这时已找回了些许理智,知道自己鲁莽了,把宫绦理了理,只是还不肯放人,视线还固执得停留在她脸上。见寄柔不肯和自己对视,他着急起来,带着薄茧的手抚着她的脸颊,柔声道:“你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寄柔把他的手拉下来,“多谢美意,我不需要。”趁他不备,把人掀翻到一边,就起身要走。 虞韶被她那道毫不留情的背影刺痛双眼,在地上呆坐片刻,忽的一阵火气窜了上来,一跃而起,从背后将她柔软的身躯紧紧抱在怀中,一边压抑着汹涌而至的欲念,坚定地说道:“我去跟王爷请辞,你跟我走。” 寄柔脸一偏,嗤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你和他在一起不高兴。”虞韶说道,“别骗我,我看得出来。” 寄柔也不反驳,说道:“我和你在一起,同样高兴不到哪去。” 虞韶无言以对。寄柔趁他沉默之时,使劲一挣,虞韶便将她放开,松手的瞬间,在她耳垂上温柔的一吻,说道:“你总有一天会答应的。我知道。”那个不容质疑的语气,简直和陆宗沅如出一辙。 寄柔哼了一声,走出两步,脚下踩到异物,她垂眸一看,见是刚才那把被他打飞了的黄金匕首,她一脚将匕首踢到虞韶脚下,笑道:“兄弟情义,也不过如此。” 虞韶脸上微红,忙去捡匕首,再起身时,见寄柔已经疾步远去了。他怔了半晌,心里五味杂陈,既觉得方才那一亲芳泽不大真实似的,欢快得不知去向谁诉说,又苦于一时无法得偿宿愿,焦急难耐。终于把匕首一收,怏怏不乐地往回走去。 回到房里,仍觉燥热难当,自己倒一碗茶喝了,把匕首取出来看了一眼––因他现在有个错觉,似乎自己身上带的兵刃,总被寄柔不时得顺手牵羊,既然如此,索性不带的好,便找了个柜子,把匕首放了进去。然后捧着那个茶碗,望着上头所绘醉卧花间的美人出神。 忽的余光见一个女人的身影从院子里走过来了,虞韶心里一跳,蓦地起身,定睛一看,见那个女人越走越近,面容清丽明晰如同朝露,身姿袅娜还比杨柳,却不是寄柔,而是念秀。他跟念秀,原本是一念之差,后来后悔,见着她尚有几分愧疚,如今被陆宗沅硬生生凑作堆,那几分的愧疚就顿时化作了反感。因此也不理会她,自己走回床边,往里一躺,犹自思索。 念秀才在太妃那里受了一通冤枉气,又见虞韶这样冷淡,一时委屈,立在当地,心酸不已,又道:不过是受些冷眼罢了,比起当初仓促逃出金陵,餐风露宿,流离失所,又算的什么?于是振作精神,脸上带着柔婉笑容,移步到床前,唤声“公子”。虞韶合目假寐,装作不闻,念秀便蹲下身去,替他脱靴,又来宽衣,手还未触及他的身体,虞韶出手如电,把她的手挡住了,眸子里带着疏离,“你干什么?” “不必。”虞韶把身子一转,背对着她。 念秀只得把手收了回来,明知他有心事,未曾熟睡,便取了一个绣墩,在他脚边坐着,一边做着针线,似不经意般,说道:“太妃近日常叫我去问话,问公子都和谁好,同王爷都在商议些什么,我倒不知道,原来太妃对公子的事这样关心。” 虞韶听到太妃这个名字,眉头立时皱了起来,不由接话道:“你怎么答她的?” 念秀道:“我整日都在这院子里,公子在前堂,照面也不曾打过几回,哪里知道这些事?因此都同太妃这样说的。” 虞韶略微放心,便不再问了。念秀便知自己没有说错话,暗自欢喜,埋头绣了几针,却没来由地眼泪“哒”一声落在绣绷子上,忍着悲戚说道:“我原本被石贼蒙蔽,以身侍贼,又助纣为虐,枉害了不少无辜百姓的性命,至今想起来,犹觉难安,今天于太妃那里,在菩萨前忏悔,跪拜了两个时辰。太妃说我心诚,命我明日再去。”见虞韶虽然仍是闭着眼,眉头却蹙得越发紧了,念秀忙道:“公子若是不喜欢,我便不去了。” 说完,忙不迭起身,去打了一个手巾,将眼泪揩了揩。虞韶本意,是嫌她聒噪,见念秀走路时,步子甚慢,知道是跪久了,膝盖肿痛的缘故,要赶她走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得勉强忍耐着,紧闭双眼,却又全无睡意,眼前现出寄柔的杏脸桃腮来,唇边指尖又有那柔嫩肌肤所留的触感,神魂颠倒,如在梦里。念秀不察,半天不见动静,只以为虞韶是熟睡了,便放轻了动作,上来要替他把腰间革带取下,目光一扫,“哎哟”一声,红霞飞面,待要放下帐子,替他遮住,临了又改了主意,坐在床沿,轻轻往虞韶身上一偎,睫毛颤动着,低语道:“睡不着吗?我替你捏捏肩膀可好?”一只素手悄然无声地攀上他肩膀,攀到途中,忽的被他拽住往身下一拖,念秀轻呼一声,又羞又喜,顺手便把金钩上所挂的幄帐扯下来了。 不过余日,真定捷报,程菘率军于黄河边设伏,将渡河而来的秦耘前军杀得望风而逃,陆宗沅欣喜,待程菘归来,特意设宴款待,将新收编的三千名兵士拨去他麾下。程菘高兴谢过,当众将当日战况又细述一遍,特意将偃武之能对陆宗沅大加赞赏一番,“秦耘被破,多蒙偃武妙计,先有擒拿人质,换取真定,又有于数万军中独骑深入,重伤秦耘,否则敌军也不至立时军心大乱,只能抱头鼠窜了。偃武,果真是有勇,有谋,王爷如虎添翼呀!” 在座众人,当日亲历战事的,也无不对偃武赞不绝口,陆宗沅颔首道:“昔日石卿让帐下第一勇将,岂能错了?”那时偃武已上来敬酒,陆宗沅酒盅与他轻轻一碰,目视着偃武,忽的一笑,说道:“你很好。”便叫左右将赏赐呈上,却是金银赏玩之物。至于调兵遣将之职,只字未提。程菘似有所觉,不引人注意地退下了,偃武却不急不躁,恭恭敬敬地施了礼,笑道:“多谢王爷。”将赏赐坦然收下。 是夜,众人喝得都有几分醉意,直到夜深,各自散去。陆宗沅自己提一只羊角灯,踩着那团晃动的光晕,走到寄柔处。被夜露一淋,酒意散去,视线清晰许多,见寄柔素衣简妆,在灯下翻看着一本古籍。陆宗沅微微一笑,把羊角灯吹熄,在她对面落座,手抚额眉,半眯着眼,也懒得去看她读的什么书,只笑问道:“看的什么,这样专注?” 寄柔把视线从书页上移到陆宗沅脸上,答道:“刘向的,王爷也要看?” 陆宗沅“哦”一声,眸光一闪,似有所悟,却不说破,只笑吟吟地看着寄柔,眼中柔波荡漾,“我醉眼迷蒙,看也看不清,不如你念给我听?” 寄柔答是,诵道:“有功者不赏,有罪者不罚,忠臣以诽死于无罪,邪臣以誉赏于无功。其国见于危亡乎?当赏者,虽仇怨必录,当罚者,虽父子不舍,才可忠直者及职,奸佞者胆慑。王爷,我说的可对?” 陆宗沅笑道:“说的极是。然而我这个人,最不爱听这些圣人之言,也不爱讲公平,想赏谁便赏谁,想罚谁便罚谁,才算快意,不是吗?” 寄柔敷衍地一笑,点头道:“说的也是。偃武不过一个降将,王爷留他性命,已是十分仁慈了,谈何赏赐?” 陆宗沅夺过她手里的书,往背后一扔,将她脸颊一捏,笑道:“怎么,你这是为的别的男人要和我彻夜论道了?如此良陈美景,何须浪费?”将寄柔拦腰一抱,正要走去床边,忽的又起一念,把她放开,走去外头叫人拿了一个匣子进来,然而示意寄柔来镜台边坐下。 铜镜里,映出两张年轻的面容来,一个是神采飞扬,一个是笑意清浅,二人在镜子里对视片刻,陆宗沅把匣子打开,取出其中所盛之物,替寄柔戴上,对镜端详了好一会,笑道:“物归原主。” 这是曾经他送去徐府的前朝后冠,被拆下的金龙翠凤,又重新添了上去,被璀璨夺目的各色宝石和圆润饱满的珍珠所簇拥着,华丽无比。 这沉甸甸的凤冠,压得她的脖子都不由得一弯。 陆宗沅在她后颈上摩挲着,命她抬头。两人静默半晌,正要说话,一个延润堂的侍卫急急地从外头来了,隔着门禀报道:“王爷,戴荣有信送到!” 陆宗沅敛容道:“拿进来。” 那侍卫便垂首走了进来,先是被那耀目的珠宝所慑,停了一停,才找准方向,把信呈给陆宗沅,又退了出去。 陆宗沅在灯下把戴荣的信拆开,不到片刻,读完全文,却是对着烛火出起神来。 寄柔观其神色,不由问道:“信上说的什么?” 陆宗沅沉声道:“戴荣要约我于漳河滩会见,双方各领五百亲兵,商议和谈一事。” 寄柔心里一跳,把凤冠取下放在一边,问道:“那……王爷要赴这个约吗?” 陆宗沅眸光微转,凝视着她不语,思绪却已然不在此间了。 第61章 一枕梦寒(九) 戴荣奉皇帝诏书,约陆宗沅于漳河滩会谈。漳河滩两岸,芦苇深深,水流湍急,最易埋设伏兵,程崧奉命回援,一听闻这个消息,立即赶来劝阻陆宗沅。苦口婆心地劝了半晌,陆宗沅置若罔闻,只是取一张新笺写写画画,写了半晌,不能足意,遂扔开笔墨,走至中庭,遥望着如水月华,沉吟不语。 到夜深时,陆宗沅带着一身露水,信步到了寄柔这里。见灯火荧荧,那一顶珠环翠饶的凤冠还没有被收进匣子里去,犹在案上放着,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寄柔手里拿着一只做到一半的白绫袜子,把头一抬,在陆宗沅脸上端详片刻,问道:“王爷这是打定了主意了?” 陆宗沅询问地看了一眼寄柔。 寄柔放下袜子,解释道:“程将军才叫人传了话来,想叫我劝劝王爷,不可轻易涉险。” 陆宗沅略有些诧异,不禁问道:“怎么,在他看来,他尚且不能劝阻我,你却可以?” 寄柔一怔,说道:“兴许是程将军太过关心王爷,病急乱投医了。” 陆宗沅不置可否,径直问道:“依你看,我是该去还是不该去呢?” 寄柔道:“我一个妇人,哪里懂那些?只知道有句话,叫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不错。”陆宗沅在她身侧落座,凝视着那顶凤冠上的金龙翠凤,明珠宝石的光芒,照耀的他两个瞳仁里亦是流光溢彩。寄柔不由望向他的侧影,出了一阵神。仍是那一管挺直的鼻梁,长的睫毛被烛光所射,如同洒了融融金粉,温暖宜人。她忽的把头一低,定了定神,将那顶凤冠往陆宗沅面前一推,说道:“这个我生受不起,王爷还是转赠他人吧。” 陆宗沅目光往她手上一掠,笑道,“为何生受不起?” 寄柔平静地说道:“我早在菩萨面前发过愿,这辈子绝不嫁人,太妃也是为此才许我留在王府的。我既不嫁,哪有用它的机会?王爷若是以后还打算立新王妃,就留着给新人;若是不打算再立,就把它供在方氏王妃的灵位前,以慰她在天之灵,才算不负旧情。” 陆宗沅颔首,道:“你说的有理。” 寄柔微松口气,把凤冠用双手举着,往他面前一送。他目光只在她脸上打转,她只觉他的神色有些不对,还未反应过来,被他甩袖一挥,凤冠砸在地上,上面缀的明珠滴溜溜如落雨般滚落满地。她惊得往后一退,踩在珍珠上,险些跌坐在地上,被陆宗沅拦腰一托,顺势倒在桌上,他生了薄茧的手指慢条斯理把她领扣解开,说道:“好一个不负旧情。为了旧情,宁愿没名没分地做侍婢之流,徐三公子若是知道了,是否会感念你?” 寄柔蹙眉不语,心知是惹得他恼羞成怒,怕又要承受一番狂风骤雨,早咬紧了牙关,打算一个忍字了事,陆宗沅的指尖在她领口中暧昧地轻划了几下,却再无动作,只是嗤笑一声,起身离开。快步到了门口,对侍卫吩咐道:“叫程崧来。” 那侍卫忙去叫人。程崧三更半夜被唤醒,满头雾水地来了,见室内满地洒落的珠翠,寄柔早回避了,陆宗沅盘膝坐在榻上,大笔一挥,手书一封,递给程崧,程崧忙接了,见陆宗沅面色不愉,深知不是啰嗦的时候,只得自己暗地在信笺上瞄了一眼,当下却是大惊,追问道:“这是给戴荣的?王爷要和戴荣在漳河滩见面?” 陆宗沅怒气未消,板着脸冷声说道:“不错,漳河滩距真定城不过八十余里,你率军在城内驻扎,以防万一。戴荣的大军也自会后退八十里,我约他各自领亲兵五十,在河岸野亭里见面。” 程崧惊疑不定,说话都快要结巴了,“这,这,五十人太少了呀!” “不少。戴荣有皇命在身,不敢轻举妄动,五十人足矣。” 程崧奇道:“王爷知道皇帝给他的圣旨里说的什么?” 陆宗沅哼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无非是令他见机行事,以分河南北而治为诱饵,若能招降便是最好,若不能招降,就图我性命。” 程崧被他最后一句吓得浑身冷汗,忙道:“王爷,不可啊!如今我军还有一部在西北攻打三镇,何不趁机答应戴荣,划河而治,等大军回援,深挖壕沟,高垒城墙,解了围城之急,然后再徐徐南图?” 陆宗沅拍桌而起,冷笑道:“什么划河而治?天下岂容二主?若天命叫它是我的,便不容任何人染指!” 程崧浑身一个激灵,只觉陆宗沅意有所指,只是这会紧急关头,也容不得他胡思乱想了,无奈之下,只得应了一声,便急忙往外去调兵遣将了。陆宗沅带着浑身的寒气,进了内室,见纱帐委地,寄柔领口还敞着,坐在床头发呆。见陆宗沅进来,才如梦初醒,上来替他宽衣。陆宗沅也不拒绝,任她服侍,见她那双细如葱管般的手在面前上下翻飞,十分忙碌,原本的怨气莫名地退了几分,便懒懒地往后一倒,倚在床头,闭目养神了。 才脱了外裳,听外头人隔着门禀报,称虞韶求见,寄柔手一停,见陆宗沅鼻息浅浅,似乎已经睡了,便对侍卫吩咐道:“王爷睡了,叫他明日再来吧。”等了片刻,听见外头低低的说话声停了,知道虞韶离去了,寄柔透口气,怕惊醒了陆宗沅似的,轻手轻脚到了床边,却见他双目湛然,毫无睡意。兴许是在琢磨戴荣的事,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状。 寄柔出声道:“王爷明天不是还有正事?早些歇了吧。” “睡不着。”陆宗沅坦率地说道,眸光看着帐子上精致的刺绣出神,因想到寄柔先头说的话,一时失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活了近三十载,日日都身处险境。可是老天厚待我,直到今日,仍是平安无事。” 寄柔道:“老天爷自会保佑王爷明天也平安无虞。” 陆宗沅似有所动,本来因戴荣之事心情激荡,躺了片刻,渐至平静下来,女人身上柔和的气息,婉转的声调,如一个迷梦,令他的身躯沉重起来,竟莫名有了一丝睡意。他握着她的手,在颊边摩挲着,喃喃道:“不错,我一直相信,天命会佑我此生。”这样梦呓似地说了一句,他便沉沉睡去。 待他眉宇舒展,寄柔把手抽了出来,将地上的珠翠收了起来,用匣子盛了。这时外头已响了三更鼓,月色越发皎然了。她停了片刻,走到门口,往院子里一看,果见虞韶头倚廊柱,坐在围栏上,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听见响动,他蓦地把头一转,夜色中,也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虞韶故作自然地问道:“王爷睡了?” “是。”寄柔不禁问道:“你要一直等到天亮?” 说起正事,虞韶自在了不少,他从围栏上一跃而起,急忙过来问道:“他明天要去漳河滩见戴荣?” 寄柔点头。 虞韶在她一臂远的距离停住,窗纸透出来的光下看得清楚,他那张经年不变的,如少年般明媚的脸上,带着丝烦恼和焦灼。在外头独自等待了半晌,虞韶早憋不住了,对着寄柔,心无芥蒂地抱怨道:“戴荣手下有二十万大军,虽然折了秦耘,目前还算实力尚存,我们如今只有他一半之数的人马,果真要在漳河滩正面迎敌,恐怕不利。可要是不在漳河滩上布阵,只给王爷五十个人随侍,万一戴荣心怀叵测,就危险了。” 寄柔顺着他说道:“所以,你想劝王爷不要以身试险?” 虞韶嗯一声,两眼灼灼地注视着寄柔,有几分求助的意思。 寄柔摇头道:“大战不止看谁众谁寡,更关乎人心向背。王爷师出无名,被朝廷诬陷为乱臣贼子,倒正好趁着戴荣相邀的这个机会,正身立威。” 虞韶一愣,心知寄柔恐怕说中了陆宗沅的心思。他们两个这样心意相通,叫他难免觉得有些不大舒服。虞韶眉头攒得死紧,默不作声走到栏边又坐了下来。寄柔看他这样,一时半会仿佛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遂告了辞,要回房里去,才走了几步,听见背后虞韶低声道:“别急。”他这几年,因长大了,嗓音低沉,这一声轻唤,似有一丝恳求,又有一丝无助。 天风吹寒,乌鹊无声,忽的枝头一阵咕咕低鸣,虞韶习惯性地就要去摸袖箭,手在腕上按着,往枝头凝视了半晌,又颓然将手腕落了下来。寄柔见他这一串动作,自然也想起了往事,不禁喟然。她转念一想,对虞韶道:“人生在世,各有天命。王爷认为天命会保佑他,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虞韶坚决地摇头,说道:“我不信天命。” 寄柔哑然失笑,说道:“你总是这么犟。” 她这类似打趣的一句,虞韶立时眼睛便亮了。那副雀跃的神情,令他在这一瞬间,从焦躁不安分的王府庶子,变作了当初那个热诚真挚的少年。寄柔不禁微微一笑,虞韶噔噔走过来,刹不住步子似的,在咫尺之间,气息相闻。虞韶眉头一扬,傲然说道:“我不信天命。再说,就算有天命,未见得它就不会钟情与我?” 寄柔只觉他这话颇有几分玩味,正在思索时,虞韶已经转头疾步走了。月光一直追随着他,到院门外,一拐弯就不见了。 这一夜,陆宗沅难得睡得很沉,寄柔有意地放任他酣睡,待到天光大亮,有侍卫惊慌失措地在外头禀报道:“王爷,虞将军一早就挑了五十名精兵,往漳河滩去了!”陆宗沅蘧然睁眼,翻身下床,一边将外裳披上,走到外头斥道:“是程崧放他去的?叫程崧立马来见我!” 程崧心里有鬼,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早,闻听陆宗沅醒了,忙不迭地来回话。被陆宗沅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程崧这才一五一十地交待道,是黎明时虞韶来同他要兵,他因担忧陆宗沅的安危,见虞韶主动请缨,便半推半就地任他去了。此刻恐怕人早出城,追也追不上了。 程崧抹着冷汗,解释道:“是属下自作主张了,王爷罚我吧!虞韶这趟去,也不算失约,王爷是和皇上相约,不是和戴荣,戴荣不过一个臣子,如何和王爷和谈?虞韶一来机变勇武,二来又是王爷的手足,命他代王爷出面,也算合宜了。” 任他说得天花乱坠,陆宗沅毫无喜色,说道:“虞韶性子急躁,这趟和戴荣见面,必定不能善了,你立即调一只人马给我,我要赶往真定,以作后应。” 程崧急急跟在陆宗沅身后,一边走,说道:“属下跟王爷一起去!” 陆宗沅肃然道:“你留着守城,以防戴荣调虎离山。” 第62章 一枕梦寒(十) 虞韶这趟赴约,是假良王之名。此值初夏时节,河水高涨,漳河两岸,奇峰挺秀,白云缭绕。戴荣信守承诺,令大军退守在百里之外,只领一众亲信,于漳河滩的野亭内严阵以待。酒已温过几巡,不见人来,正在疑惑,见滚滚波涛簇拥着一叶乌舟绕过山峡而来。船上不过水手数名,随从寥寥,船头一名穿了银白素袍的年轻小将,身形秀颀,正负手欣赏两岸风光,状及闲适。 戴荣在朝为官数载,曾和陆宗沅也有数面之缘,如今见那身影,和陆宗沅十分相似,便指着来人对左右喜道:“那人可是良王?” 他帐下有名姓卢的幕僚,以手遮目,端详半晌,答道:“并非良王,是良王之弟,先良王与羌女私通所生的庶子,曾在平西王麾下做过帐前校尉,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角色。” “哦?”戴荣笑容微敛,望着那一只乌舟越来越近,心头十分着恼,别过脸对卢攸低语道:“良王不来,埋伏的那一众弓箭手还有何用?难不成要捉了这个小子做人质,去胁迫良王?” 卢攸亦有些犯难,说道:“良王心黑手狠,捉这么一个人质,难保他会顾念手足之情。若先动手擒拿,又有违前约,恐怕授人以柄,真是得不偿失。” “那为今之计,又该如何?”戴荣气道,“难不成要白白放他回去?” 卢攸两眼盯着虞韶,捻须沉吟道:“自然不能白白放他回去。有个人质在手,万一迫不得已要与良王和谈,也好多讨些好处。只是将军切不可先行动手,合该以言语相激,少年人心高气傲,一个按捺不住,失了分寸,将军擒拿他也算师出有名。” 两人耳语数句,见乌舟靠岸,虞韶下得船来,戴荣自珍身份,在亭中坐等,卢攸率人迎上前去,举手作揖,目光极快地将虞韶打量个遍,见他目光虽冷淡,却不放肆,言语简洁,又不失仪,被水汽打湿的袍袖贴在臂膀上,行动间却十分有度,卢攸便暗自疑惑,心道:早听说他在萧泽帐下时十分鲁莽无礼,原来也不尽然。一边赔笑,将虞韶延请至野亭中与戴荣相见。 戴荣稳稳坐着,直到虞韶进了亭内,才欠了欠身,算是见礼,因见虞韶也只是拱了拱手,不行大礼,便发问道:“来者何人,身处何位,领的多少岁贡?” 虞韶目光随意一逡,见亭内不过一案,酒撰齐备,两椅,相对而设,想是原本为良王所布的酒席。除戴荣是坐着之外,其余数十名随从,包括卢攸,都在戴荣背后侍立。野亭之外,漳河滩上,一望尽是茫茫的水面,案边的芦苇青青,也有半人高了,十分茂密。虞韶将周遭尽收眼底,听见戴荣发问,便言简意赅地答道:“在下虞韶,无职无俸。” 戴荣将脸微沉,道:“既然是一介白身,为何不跪?” 虞韶微微一笑,解下腰间的兵刃,在戴荣对面落座,说道:“你是奉周帝诏书而来,我则尊良王为主,你我出自不同阵营,我为何要跪你?” 戴荣见他这样毫不客气,也懒得敷衍了,当即拍案而起,指着虞韶鼻子怒骂道:“乱臣贼子,其罪当诛!良王谋逆,天下百姓人人可讨伐之,你不过是良王手下鹰犬而已,难道还要和本侯平起平坐?” 虞韶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我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当初攻打金陵时,也曾攻破一方城门,杀死梁军上百,安国公又在做什么?良王自北而南,战功赫赫,这大周一多半的江山,难道不是良王之功?周帝寸功未立,何德何能做我们王爷的主子?” 戴荣吹胡子瞪眼,道:“良王身为臣子,奉命征战,乃是分内之事。” 虞韶哈一声笑道:“周帝身为君主,仁善宽和,难道不是分内之事?可惜他好谀嗜杀,先有徐尚书一家满门遭屠,又有方阁老无故蒙冤,仁在哪里?良王忠君爱国,反被构陷,周帝听信谗言,不顾手足之情,一意迫害,又善在哪里?”说完,面容陡然一冷,对亭外恭候的良王府侍卫喝令道:“皇帝派来刺杀王爷的刺客在哪里?” 众人山呼一声,从人群中把一名侍卫打扮的人推挤出来,正是被良王在贺兰所擒,囚禁数月的刺客。那刺客被囚了许久,早羸弱不堪,勉强才得以站立,被人一推,倒在地上,直叫虞将军饶命,又叫安国公救命。戴荣听得尴尬不已,忽见血花飞溅,左右侍卫手起刀落,已经将刺客头颅砍下,汩汩热血尽入漳河,随着波涛而去了。 突然经此变故,野亭里顿时剑拔弩张,戴荣背后的众侍卫们目光游移,不断在刺客的尸体和虞韶冷静的面孔上打转,戴荣看在眼里,心知不妙,怕方才虞韶那一番话,被传了出去,于朝廷有损,又想:要将他擒拿,此时不动手,还等何时?于是按照先前与卢攸议定的暗号,将酒杯往地上“啪”地掷碎,众人一声喊杀,蜂拥而上,砍成一团。 虞韶此来也并非为息事宁人,见戴荣动手,正中他下怀,于是将桌椅踢翻,举刀砍杀,一心要搅得天翻地覆,叫良王没法与戴荣和谈。这一场厮杀,将漳河滩杀得一片狼藉,芦苇丛中的伏兵冲将上来,将虞韶等人擒拿了,手足一缚,来请戴荣示下。 戴荣见好好一场和谈被搅黄了,恨得牙痒,只气那被缚的人不是陆宗沅,于是眉头一皱,挥手道:“押下去!”随即叫人收拾了野亭里的残席,又修书一封,命人送往陆宗沅所在的真定城内,以虞韶为质,邀陆宗沅再次会面。静候了数日,陆宗沅处全无动静,既不说要来赴约,也不说索要虞韶,那数万的大军,却是驻扎在真定岿然不动,戴荣这下也没了主意,因先头才折了秦耘,难免行事越发小心了,只得唤了卢攸来,问道:“恐怕上次漳河滩一事,已打草惊蛇了,如今良王不肯露面,留着这个虞韶怎么办呢?是杀,还是留?” 卢攸道:“他不过一个无名小卒,杀了,也无济于事,莫如留着。” 戴荣想起漳河滩一事,便十分气闷,遂不情愿道:“留他何用?” 卢攸眯眼思索半晌,呵呵地笑了,对戴荣道:“将军,我观虞韶此人,目光坚韧,心气颇高,不是久居人下之辈,况且当初在萧泽帐下,也屡有违逆上命之举。他与良王,血脉相连,却是同人不同命,十几年来都被当成仆役使唤,如何能毫无怨言?他若不来还好,既来了,落在了我手上,自然要用这三寸不烂之舌,诱得他造了良王的反,这一战,还怕不能取胜?” 戴荣哈哈笑道:“先生妙计!” 卢攸奉了戴荣之令,往关押虞韶的牢房而来。因戴荣原本要以虞韶为质,因此他所在的牢房,尚算整洁,茶水饭菜一样不缺,门口有重兵把守。卢攸一来,叫众兵退下。他是戴荣心腹,众人无敢不从,各自退去,卢攸负手走到门口,见牢房内虞韶躺在一堆柴草上,呼吸浅浅,睡得香甜。虽然肩宽腿长,是个年青人的身形了,那双乌黑浓密的长眉,被重重睫毛所覆盖的眼眸,却带着丝不设防的孩童稚气。 忽然虞韶嘴唇一动,露出一丝烂漫的笑容。卢攸也不禁被他所感染,会心一笑,暗道:他一定是做梦了,而且是个美梦。 卢攸咳了一声,虞韶十分警觉地挣了眼,见一个山羊胡子的干瘪老头在牢房外瞧着自己,脸上满是兴味,正是戴荣的心腹谋臣卢攸。虞韶清亮的眸子带着丝疑惑,他眨了眨眼,慢慢坐起身来。他随身的兵刃都被卸了,只有贴身的一袭单衣,但是他的神态,却是自在极了。 卢攸心念百转千回,最终对虞韶一笑,拱手道:“虞将军,久闻你大名,总算如今得以一见了!”那语气,很有些感慨的意思。 虞韶不露异色,说道:“你认识我?” 卢攸捻着胡子,自矜地一笑,说道:“我原本在萧将军帐下效命,去岁萧将军奉旨征西,我因母丧在身,未曾随军,后为萧将军所荐,转投安国公。虞将军,当初真定濮阳一战,我远在金陵,对你和良王,可都是久仰大名哟。” 虞韶淡淡地一笑,不冷不热地答道:“我不过是王爷麾下一名马前卒而已,何来大名?” 卢攸笑道:“区区一名马前卒,敢将愍王遗孀,伪梁太后纳为姬妾,你的胆子,可是够大的了。” 虞韶的眸光中,凝聚起森寒之意,在卢攸脸上一瞥。卢攸这才发现,他那张宛如少年般的容颜,如冰如雪,不带丝毫血色,被墙缝里的日光照耀,肌肤几近澄澈透明。而一双明眸中,隐含嗜血之色。卢攸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暗道:这样天真的一个少年,为何眼神如此凶狠?原本满腹的诱降之词,尽数烟消云散。卢攸放缓语气,极力抚慰道:“说笑而已,将军莫要动怒。我今日来,是要和将军叙叙旧……” 虞韶嘴角动了一动,算是个敷衍的笑容。他径直问道:“是戴荣叫你来的,想劝我弃了良王,投靠朝廷?” 卢攸呵呵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虞韶退后几步,往柴草堆里一坐,将卢攸打量片刻,直视着他说道:“不如你弃了戴荣,投靠良王,如何?” 卢攸见虞韶这样坦率,也有些意外,笑着说道:“周帝好谀嗜杀,令忠臣蒙冤,手足相残,良王又如何不是?当初真定满城百姓尽遭屠戮,西羌八部流离失所,我虽文不成,武不就,不能兼善天下,却也知百姓疾苦。有朝一日良王为帝,这天下的百姓,不过又遇一暴君而已。投靠戴荣非我所愿,但投靠良王,却是万万不可。若换做是你么,兴许我还有几分兴趣。你有王室血脉,心地热诚,且又年少,还不算彻底没救……” 虞韶嗤地一笑,对卢攸的话,全做耳边风,摊手摊脚往地上一躺,闭目养神去也。 卢攸也自一笑,徘徊良久,不欲离去。虞韶心里,早不知飞速盘旋了多少个念头。忽的开口道:“你的消息倒还灵通。” 卢攸道:“做人幕僚的,总得有些耳目。”他心念微转,往虞韶脸上一瞧,说道:“我看你年纪轻轻,每天被关在这里不见天日,恐怕也无聊得很。若有什么想打听的,我去替你打听了来,每日闲话几句,也可以解闷了。唔,我猜你现在最想知道的,无非是真定城里良王的动静了。” 虞韶不语,眼睛望着蛛网盘结的墙壁发呆。 卢攸催促他道:“我猜的可对?” 虞韶斜睨他一眼,琢磨了一阵,才说道:“不必,你若是真闲的发慌,就替我打听打听,看良王府里最近有什么动静。” 第63章 一枕梦寒(十一) 良王府里,自陆宗沅率军出城后,便由太妃下令,将前后宫门落钥,各殿各苑角门紧闭,交通断绝,太妃便领了一众女眷,日夜在佛堂里祈佛,静待良王佳讯。等不到半月,只听程崧自外头传了消息进来,称良王和戴荣以漳河为界,各自在两岸安营扎寨,枕戈待旦。太妃担忧不已,询问程崧道:“如今城里还剩多少人马?” 程崧答道:“尚有守将五千。”因知道太妃心事,遂补充了一句:“太妃莫忧,这五千军士,均是身强体壮的精兵,便是遇到贼匪之流,也可以一敌百,尽数扑杀,守护太妃安全。” 太妃赞了一声,便命程崧退下了。程崧一身重甲,“铿锵铿锵”地出了佛堂,走在院子里,被随后而来的寄柔赶上。寄柔便对程崧使个眼色,两人在角门处站定,寄柔问道:“程将军刚才同太妃说,城里有五千人马,是真是假?” 程崧微讶,问道:“姑娘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良王那日走得匆忙,寄柔到今仍是满腹的疑窦,因知道程崧口紧,恐怕不会吐露实情,便索性诈一诈他,遂微微一笑,说道:“程将军为何要在太妃面前说谎?王爷临走前一夜分明才告诉我,此去真定,名为和谈,实为诱敌,为的就是诱使戴荣大军前来攻城,若戴荣果真来了,城里五千人马,如何能抵挡得住?” 程崧语塞,他跟随陆宗沅日久,是个面粗心细的人。良王会把这样机密的军情吐露给寄柔,令他有些怀疑,然而当初在贺兰与野利春一役,陆宗沅不也对她毫无隐瞒?但凡男人,谁能抵得过枕边温柔?便觉也讲得通了,遂对寄柔笑道:“王爷自来算无遗策,怎么会就留五千人马守城?待戴荣前来攻城,王爷自然还有后手,我等对王府诸位娘娘公子也会以性命相护,姑娘不必担忧了。只是此事机密,姑娘自己明白即可,不可传到他人耳中。太妃那里,也最好不要去惊扰她了。” 寄柔一听,便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番胡诌,竟然歪打正着了,心思急转间,郑重地答道:“这个自然。”于是便辞别程崧,返回佛堂去。走到檐下时,又停住了,对望儿耳语道:“你去忆芳那里问问,偃武最近都在干什么。” 然后寄柔独自来了佛堂,见太妃被几名丫头扶着,一边揉着腰,往旁边的梢间里去了。寄柔请人通报了,进到梢间,正听太妃责怪那名捶腿的丫头道:“怎么这样笨手笨脚的,手劲太大,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你敲断了。你原来是汀芷跟前的,难道汀芷就教你这么伺候主子的?”说到后来,兴许是想起了汀芷,脸上顿起不悦之色。又见寄柔进来了,脸色越发不好了,冷淡地问道:“你有何贵干哪?” 寄柔温顺地对太妃福了福,说道:“我想出府一趟,因此来请太妃的示下。” 太妃“哦”一声,问道:“出府做什么?” 寄柔道:“明日是我父母祭日,我想去庙里祭拜。” 太妃不耐烦地说道:“就在府里佛堂祭拜便是了,为什么还要出府?我早已说了,近日王爷不在,须得门户紧闭,等闲不可出府。” 寄柔犹豫了一下,说道:“太妃见谅。因明日是我爹娘三年死祭,按礼,要请僧人做法会。王府里不许外人擅入,僧人也进不来,所以……” “既然如此,你就去吧。”太妃打断她的话,目光不屑地在她身上一停,刺耳地笑了一声,说道:“我还不知道,原来你还在丧中。既然丧期未满,为何早早除服?王爷那里,也不曾见你主动避嫌。你爹娘若是知道了,恐怕羞也羞死了。罢了,你去吧,做子女的,若是连生你养你的爹娘都抛之脑后,那真是禽兽不如了。这样的人,我还真不敢叫你待在府里。” 寄柔对太妃的刻薄早已习惯了,闻言只是答了声是,便起身告退。才走到门口,又被太妃叫住了,她忙又站住,见太妃坐在榻上,捧着茶盅,慢慢呷了一口,而后微笑道:“你去祭奠你爹娘,我不拦你。不过我也有言在先,近来情势不明,为防奸细混入,府里有进没出,有出没进,你这一出府,也就不要回来了。我知道你在王爷跟前面子大,连我都尚且不如,不过你一个女眷,流落在外头了,也难指望留有清白。到时王爷求情,我就算拼着这条命不要,也得替王府存个体面。”说完,威严的目光将寄柔一盯,问道:“我这话,你听见了?你还打算出府去?” 寄柔敛裙对她施了一礼,说道:“是。”徐步退出。 出了佛堂,正遇上望儿从忆芳处回来,望儿说道:“芳姑娘说,偃武最近都在府里,哪里都没去,也不怎么去兵营了。” 寄柔心里一沉,便知道陆宗沅诱敌攻城一事,偃武还被蒙在鼓里。却也不多说,只叫望儿去备车,因香烛纸钱等物都已经提前备好了,两人也不耽误,即刻便出府去了。在良王府外,才上了马车,便被随后赶来的偃武拦了下来。寄柔见状,便把叫望儿请偃武上车来说话,偃武迟疑片刻,便上车来。 车门一合,寄柔见偃武眸光平和,从头到脚,穿得无一处不妥帖,知道他与忆芳感情甚笃,对忆芳,竟有丝莫名的羡慕。她笑了一笑,说道:“你放心,门口的守卫都是军中的人,口紧的很,不会传到芳儿耳中。” 偃武面上有丝尴尬,又立即掩饰了过去,说道:“你的丫头刚才过来,东拉西扯,闲话一堆后就跑了,倒惹得忆芳跟我问东问西的,姑娘,你若有事,直接来问我就是了,不必去她那里打听,她不谙世事,被你一吓,又要胡思乱想了。”语气里竟有丝不悦。 寄柔笑道:“忆芳是我妹妹,我怎么会有意吓她?”她将面色一整,说道:“王爷率军出城,诱敌来攻,程崧这两日,恐怕早在城外各处设了伏兵,你连兵营都不去了,恐怕对他的动静是一无所知吧?偃武,温柔乡是英雄冢,你整日混迹内宅,能有什么作为?” 偃武微微吃了一惊,联想到府里近日来的异动,便大致明白了。他无奈笑道:“姑娘,我纵是能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也不过一个降将,王爷疑心甚重,怎么肯轻易信我?与秦耘一役你也瞧见了,我充其量也不过是程崧帐下一个马前卒而已。如今上头没有号令,我哪敢轻举易动?” 寄柔不以为然道:“王爷重用程崧,不过是因他忠心可靠,若论对敌的手段,程崧哪里及得上你半分?别说王爷不重用你,野利春不过一个蛮子,也可带兵去打许疏,你自己总以降将自忖,行事裹足不前,如何令人信服?若是戴荣攻城,你能立下大功,强压程崧一头,王爷在众将面前,也不好太过厚此薄彼了。” 偃武诧异不已,将寄柔接连看了几眼,好似不认识她一般。之后,却顾左右而言他,“你一个姑娘家,实在不必对军中的事这样关心。” 寄柔笑道:“不错,我是个姑娘家,你却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男儿家不图建功立业,还是什么男人?你连王爷的信任都得不到,几时能和忆芳出府去?整日里被当成囚犯似的盯着,你不难受?忆芳不害怕?” 偃武不语,良久,才点了点头,却不多说,冲寄柔拱了拱手,便径自下车去了,换了望儿上来。车轮一动,往街市里去了。望儿透过车窗,瞧了几眼外头戒备森严的街市,然而对寄柔道:“姑娘,我刚才在外头等着,看见秀姑娘了。” 寄柔奇道:“她也出府了?” “她想出府,没有太妃发话,出不来,因此在那里求侍卫呢,结果被人笑了几句,脸都气红了。”望儿对念秀向来颇有微词,方才见念秀对侍卫苦苦哀求,既觉解气,又有一丝不忍,同寄柔叹道:“都说虞韶冒了王爷的名去见戴荣,被戴荣识破了,这会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秀姑娘这是知道自己没指望了……留在府里,太妃容不得她,又没人替她撑腰,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多苦呢。” 寄柔对念秀,是丝毫怜悯也没有了,随口说道:“出了府,兵荒马乱的,难道日子就好过了?” “出了府,随军往南走,若是虞韶还活着,兴许不就碰见他了?”望儿撇嘴,“反正她走南闯北的,对这种事,也是熟惯了嘛。可惜哟,她想要千里寻夫,虞韶心里可是只记挂着……”望儿顿了一顿,觑了寄柔的脸色,没敢把后半句说出来,吞吞吐吐地问道:“姑娘,你说,虞韶能活着回来吗?王爷会为了他跟戴荣低头吗?” 寄柔眼睛盯着不断晃动的车壁,半晌,才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 两人出了府,不往庙里去,却走街串巷,往城南那一片民宅里去了。一路有望儿指点着方向,马车在一户人家后门的巷子里停了,还未下车,听见门被踢得“哐”一声响,一个半百的婆子,把一个穿青布衣裳的妇人揪着头发从里头拽了出来,一脚往妇人心窝里踹去,踹得她倒在地上,那婆子虽有了些年纪,动作十分灵便,又是中气十足。打了人,手叉着腰,唾沫横飞地骂道:“我是小门小户,不是王府侯府,过的就是这样的穷日子。你自进了我家的门,蛋也不曾生一个,缝补浆洗,样样不会,倒支使起你男人替你打洗脚水了?我呸!还想买丫头来使唤,也不看看自己的嘴脸。原来也不过是个丫头,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不成?” 那妇人捂着肚子倒地不起,死了似的,对这番话全无反应。那婆子胡乱骂了几句,把一盆黄水兜头浇在她身上,见她动了动,知道没死,便松口气,骂骂咧咧地回屋里去了。妇人才胳膊撑地,爬了起来,拂了拂脸上的蓬乱的头发,抹了几把泪,捡起地上的木盆,往前蹒跚走了两步,忽的又一回头,把一张鼻青脸肿的脸抬起来,往那马车上看了看,呆滞的眼神有了丝波澜。 她把木盆一扔,不顾一切地往马车上爬,车夫被吓了一跳,忙把人拉了下来,倒被她挠了个满脸花。她挣脱开来,扑到车门前,欢喜地颤声低叫道:“是王府的马车,太妃叫你来的?太妃要接我回府了?” 望儿被她往前一冲,也吃了一惊,顾不得去捏鼻子,忙展开双臂,把寄柔拦在后头,说道:“芷姑娘,是我们姑娘来看你了,不是太妃!” 汀芷面容一僵,踉跄着站定。她咬着嘴唇,强忍着没有叫眼泪夺眶而出,中间隔着望儿,对寄柔哀求道:“柔姑娘,你救救我吧,在这里再多待一天,我就没命了!” 寄柔摇头道:“我自己也被太妃赶出府来了,尚且无处落脚,哪里能救得了你?” 汀芷厌恶地抹了一把头发滴到脸上的水珠,眼里既有愤恨痛苦,又有渴望希冀,“姑娘,你有王爷宠爱,府里府外,又有什么区别,自然多得是人护着你。我知道你能救我!你等了这么久,不就为了这个吗?如今我也穷途末路了,救了我,以后你就是我主子,就是我的生身父母,我给你做牛做马!” 寄柔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我倒是想救你,只是又怕落个方氏那样的下场。” 听到方氏两个字,汀芷瑟缩了一下。那盆污水,将她浑身浇得湿透,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了上来。汀芷打个寒噤,紧紧抱着双臂,愤恨地看着那户人家的院门,转头对寄柔坚决地说道:“以后我若对姑娘起坏心,叫我一辈子烂在这道院门里,死了魂也飞不出去,在九泉之下,还给这个恶婆子当媳妇,给她那个赌鬼儿子当老婆!” 她这句毒誓,字字郑重,寄柔这才点了点头,对望儿示意,望儿便迅速地下车去了,往那家去敲门,汀芷听见那婆子应门,慌不迭往马车背后躲了躲,神色中有些恐惧,寄柔在车里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禁讥诮地想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你遇到她,自是秀才遇到兵,纵有锦绣肚肠,玲珑心肝,又有何用?太妃倒是懂得怎么折磨人。 那边望儿和那婆子简短地说了几句,递给她一包银两,那婆子一掂分量,不由大喜,便是自己亲儿子,也肯卖了,何况一个不中意的媳妇,于是二话不说,取了汀芷卖身契来,收了银子回去。汀芷被望儿扶上了车,怕身上骚臭,离寄柔远远地坐着,眼见马车离那毛家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了,她恍如隔世,呆了许久,总算还留有几分昔日的机敏,对寄柔道:“你说你被太妃赶出来了?” “是呀。”寄柔故意长长地叹了口气,茫然的目光投向街市,“所以这会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 汀芷在良王府过了二十多年,对燕京城里的官宦人家如数家珍,这会见寄柔发愁,便思索起来,替她列举了一连串可以暂时投奔的人家,寄柔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轻轻地一笑,对望儿说道:“去程崧府上吧,叫他捎信给王爷,就说咱们被太妃给赶出来了。” 第64章 一枕梦寒(十二) 消息传到真定时,陆宗沅正在和真定城守贺安说话。贺安每日派去漳河滩查看对岸敌营的探子便来回话,说道戴荣营中仍无异动,照常练兵,入夜便鸣金收兵,连夜巡逻,十分戒备云云。 贺安顾忌一家老幼的性命,迫不得已降了陆宗沅,如今每日在陆宗沅书房里听候支应。他对漳河两岸的地形自然是了如指掌,便说道:“王爷,戴荣军营面水靠山,背后山头有狭长谷地,一有敌军袭营,就可顺势退入山谷,届时以檑木石炮等埋伏,我军凶多吉少呀。” 陆宗沅将舆图卷起放在一旁,说道:“姜是老的辣,戴荣倒也有几分本事。他一路大军有五万之众,若去攻城,程崧必定抵挡不住,要解燕京之围,唯有围魏救赵,抢先袭营。他是料定了我有此一着,因此才选定的漳河滩这么一处易守难攻的地形,想叫我进退两难。”虽然棘手,他倒也不急,沉吟片刻,却摇头道:“以戴荣之能,断不能想出这样的妙计。” 贺安顿悟,忙对探子道:“去打探一下,戴荣帐下幕僚有那几个,都姓甚名甚,什么来历。” 探子忙领命去了。贺安见陆宗沅尚在沉思,似乎有些举棋不定,便问道:“王爷,那如今……是战是退?”若是主动出战,输多胜少,若是退守燕京,集结各路大军,兴许还能抵挡戴荣的攻势,只是这样一来,未免又有坐困愁城的危险。 如今一来,连贺安也忍不住发起愁来。等了些许功夫,只听陆宗沅道:“容我再斟酌吧。” 贺安答声是,便要退下,陆宗沅又将他叫住,问道:“你来和我下一盘棋。” 贺安一愣,未曾想陆宗沅此刻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他惭愧道:“卑职是粗人,不会弈棋。” 陆宗沅“哦”一声,挥挥手,便叫贺安走了。他独自落座,手指将钵子里的棋子拨弄了一会,竟有些意兴阑珊,心里想道:若是有寄柔在,还可陪他手谈几局,兴许就有了破敌之法。可惜她不在。自己与自己对弈,又无甚趣味。于是将棋盘一推,打消了这个念头。 “王爷。”一名侍卫走了进来,将信件呈给陆宗沅,“是程将军手书。” 陆宗沅精神一振,将来信拆开,浏览一遍,见程崧在信的末尾提到寄柔出府,兴许是关系到内宅秘事,程崧语焉不详,只含糊几句,便敷衍了过去。陆宗沅虽然意外,然而此刻心系战事,也无暇他顾,于是只说了句“知道了”,又道:“传信给程崧,令他务必要死守燕京,不惜一切代价,最少也要拖一个月。” 贺安正巧走了进来,听到这句,便知道陆宗沅是下定决心,留程崧独自守城,这边全力攻打戴荣中军帐了。贺安对陆宗沅竟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意,不由说道:“王爷,这一招以攻为守,太险了!” 不论燕京城破,抑或袭营失利,良王便要一败涂地了! 陆宗沅瞥了眼面色复杂的贺安,神色安然,“敌强我弱,只能兵行险招。” “王爷说的是。”贺安口不应心,又道:“方才我已打听过了,戴荣帐下确有一位极得力的幕僚,名叫卢攸,曾是江左名士,平西王帐下谋臣。” 陆宗沅“嗯”一声,对卢攸此人,并无多大兴趣,然而近日来诸事不顺,虞韶至今也毫无消息,陆宗沅两道英挺的眉毛不由蹙了起来,下意识地拈起旁边的棋子,摩挲良久。又把程崧的书信拿来看了几眼,摇头哂笑:“女人,真是麻烦。” 贺安听见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真是满头雾水。斟酌了片刻,试探着问道:“要不要我安排几个丫头来服侍王爷起居?” 陆宗沅道:“不必了。”一面起身,便案上公务全都撇下,说道:“你随我出去走走。” 贺安忙紧随其后。两人骑马上了街市,贺安只做随从,跟着陆宗沅信马由缰,不到一会,到了一处苗玉前。这庙宇墙垣甚新,似乎香火也颇盛,只是近日城中屯军,因此这会庙里除了庙祝之外,一个香客也不曾看见。 陆宗沅一掣马缰,在山门前停住。贺安心下生疑,忽的一个哆嗦,从马上滚落下来,跪地告罪道:“卑职该死!” 陆宗沅目光望向庙里亭亭的古柏青松,口中道:“你哪里该死?” 贺安一面叩首,答道:“此处原本是真定城守冯宜山的府邸,那年王爷进城,府里起了大火,烧得残墙断垣,之后真定百姓自愿筹资,修的这座庙,供奉了冯氏夫妇的牌位。百姓们也是感念冯宜山在任时爱民如子,并无他意,王爷切勿见怪啊!” 陆宗沅微微一笑,说道:“我为何要见怪?”说完,将马鞭一扔,便走进庙里,被庙祝迎着,在院子里转了一阵,见松柏郁郁青青,树下是个半人高的石龛,里头所供的菩萨小像却是半截焦黑。那庙祝也不明情由,只当陆宗沅也是敬仰冯宜山,特来参拜,因此解释道:“这个石龛,是冯府里的旧物,那年一场大火,把府里烧得干净,只残留这一尊佛像。” 陆宗沅不语,一手触到石龛上的薄尘,四顾左右,问道:“冯氏夫妇的牌位在哪里?” 庙祝答道:“原来是供在偏殿里头,两年前有冯家的亲戚来,把牌位取走了。” 陆宗沅便叫庙祝取了香来,停了一停,对着那尊佛像拜了一拜。 贺安在他背后,也看不清陆宗沅是何等神色。待陆宗沅把香别进炉鼎里,再回身时,一张脸上却是平静极了,丝毫异样也无。贺安越发狐疑了,心想:冯宜山是死在他手上,此刻又无百姓在,前来拜祭死者,岂不做作?难不成他对冯将军,也曾怀有倾慕之意? “去漳河滩。”陆宗沅说道,打断了贺安的思绪。 “是。”贺安忙答道。 两人重新上马,一路疾驰,待到快天黑时,抵达漳河北岸。漳河水静静流淌,对岸山影巍峨,在山影的怀抱中,戴荣大军的营帐也被隐匿,唯有帐前所挂的飘摇的灯火,如天上星子般闪烁。鹿角围起的箭塔上,有披甲巡夜的兵士,正警惕地往这边张望。 似是认出了马上的贺安,箭塔上忽然吹起了响亮的号角,营中一阵喧哗,打着赤膊的人影奔了出来,四处乱窜,急着去找兵器铠甲。有一炷香的功夫,兵将林立,严阵以待。 陆宗沅哈哈一笑,一手握着马鞭,遥指对岸敌营,说道:“戴荣太过自大,你当我真不敢来袭营?” 贺安“咦”一声,未及反问,陆宗沅低叱一声,扬鞭掉头而去,贺安忙紧紧跟上,两人连夜赶回真定。 这一夜戴荣营中却是军心大乱,众人列阵静候了半晌,不见有丝毫动静,方知不过虚惊一场,于是骂骂咧咧地各自回营。戴荣将副将召来询问,得知是贺安在对岸窥伺,引起众人惶恐,戴荣骂了几句“叛军之将”,便去歇息,只是不敢脱去铠甲,只得和衣而卧。过了许久,毫无睡意,便将卢攸召来问道:“依你之见,良王会否来袭营呢?” 卢攸倒很坦率,“我也不知道。良王的心性难以捉摸,我军虽占有地利,却难保他不会铤而走险。” 戴荣道:“若他真敢来袭营,又该如何?” “自然是依计行事,引他到峡谷之内,前后夹击。”卢攸胸有成竹道。 戴荣不由点头,只是心中尚不放心。他此行已先折了前锋秦耘,后军未至,如今副将刘袤已经率大军悄然往北绕行去了,营中军帐虽多,却是诈敌所用,其实十个有九个都是空帐,万一良王果真来袭营,倒没有必胜的把握。 他踌躇再三,最终还是叹气道:“听天由命吧,若刘袤能顺利攻下燕京,我就算丧命漳河滩,也总算不辜负皇恩了。” 戴荣和卢攸叙谈半宿,到底年老体衰,快到黎明,在卧榻上睡去。才打了两个呼噜,忽的又从榻上翻身而起,直愣愣瞅着卢攸,急道:“号令各营,都要和衣而睡,兵器不可离手。” 卢攸道:“将军放心,已传令下去了。”安慰几句,哄得戴荣重新入睡了,卢攸弯腰走出帐来,望了望被晨风吹得翻飞的旗幡,见自己帐中的一名亲信随从经过,便将他叫住,从袖中取出一纸书信,低声道:“传信回京给平西王。”又叮嘱他几句,便往关押虞韶的军帐中来了。 进了帐中,见虞韶身下铺着一件旧衣,席地而卧,帘声微动时,他忽的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向来人,见是卢攸,他紧绷的面色略微松动了些,把手里那片尖利的瓷片放开,说道:“是你。” 卢攸对虞韶点头示意,在旧衣上坐了下来,又拍拍地面,对虞韶道:“坐吧。”待虞韶坐下来,卢攸端详着虞韶的脸色,呵呵笑道:“有你这样的少年人,我是不得不服老了。整日在这冰凉的地上睡着,我看你还生龙活虎,灵敏得很。我就不行咯,只怕一个晚上下来,骨头就要断了。况且还得整宿聆听外头的风声,伺机而动呢。” 虞韶沉默,见卢攸这副懒散模样,知道无人袭营,失望之余,问卢攸道:“你不是去打听良王府的动静了?打听到什么了?” 卢攸眯眼狡猾地一笑,说道:“两天后刘袤就要抵达燕京城下了,你不关心攻城的事,只追着问良王府。怎么,府里有你的心上人不成?” 虞韶紧闭着嘴,一副不屑回答的模样。卢攸也不计较,哈哈一笑。一双皱纹密布的老眼,犀利地看向虞韶,“昨夜贺安与良王在对岸窥伺我军,以我之见,良王很快会来袭营。不如此,倒真对不起他那个遇鬼杀鬼,遇佛杀佛的性子。” 虞韶心跳微顿,险些大叫出来,被卢攸那道探究的视线盯着,却硬生生忍了下来,只回了一声:“哦?”其余却只字不提,只等卢攸继续说下去。 卢攸那张尖瘦的老脸,顿时如花般绽放了。他笑道:“我那一日说过,你当初在萧将军帐下闹得不可开交,令萧将军很是头疼,我却自那时就看中了你,你信不信呢?” “信。”虞韶直视着他,一脸坦然,“我并不比谁差,你为什么不能看中我?” “好孩子。”卢攸的笑容越发慈祥了,“你信我,我也信你。我如今要给你一个在良王面前立功的机会,你要不要?” 虞韶眉头微动,“什么机会?” “良王想主动出击,趁夜袭营。此战若是得胜,燕京那里得以保全,朝廷便要转攻为守,良王正可趁机挥师南下。因此良王此刻迫切要大破戴荣大军,然而戴荣久经沙场,哪是那么容易攻克的?此处又占尽地利,防守极严,良王想要袭营获胜,恐非易事。” 虞韶对卢攸,还没有放下戒心,然而听他一番陈词,便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王爷不该袭营?” “该。”卢攸捻须得意地看着他,“只是不该自外,而该自内。” “你……”虞韶浓眉紧锁,如兽瞳般幽幽发亮的眸子紧盯着卢攸,“你要背叛戴荣?” “无能之辈,没有资格做我的主公。”卢攸对他睐睐眼,“良禽择木而栖,我看你就是一棵好树,兴许还是一棵能栖凤凰的梧桐呢。” 虞韶对他那个卖俏的眼神简直不忍直视,却被他话中的深意吸引了心神,忍不住问:“你说的凤凰是?” 卢攸笑道:“当然是我呀。” 第65章 一枕梦寒(十三) 虞韶被关了数日,对外界情形一无所知,卢攸便为他剖析了一番。卢攸说道:“如今刘袤率大军前去攻城,戴荣手下不过数千精兵,以作诱敌之用。戴荣治军甚严,昨夜被良王一吓,日后戒备只会更严。强攻自然是不行的,只好你我二人充作内应,杀了戴荣,一等营中军心大乱,良王便抢渡漳河,趁乱袭营。” 虞韶静心聆听的面容一凝,问道:“你要手刃戴荣?” 卢攸哈一声笑出来,捶了捶因弯曲而酸痛的双腿,摇头道:“我年纪一大把,又手无缚鸡之力,只怕刀都举不起来。自然还得请你亲自动手。” 虞韶道:“我周围日夜都有人看守,如何潜入戴荣的军帐?” “这个我自有办法。”卢攸撩起帐子,瞥了几眼外头打瞌睡的守军。等了片刻,一队巡逻的兵士从帐前经过,铠甲与兵器撞击的轻响在夜深人静时听得极清。卢攸点了点头,扔下帐子,对虞韶道:“你可有信物?我要传信给良王,约他袭营。” 虞韶一双沉静的黑眸盯着卢攸,面上颇有些莫测。 卢攸呵呵笑起来,问道:“你不信我?” 虞韶道:“不信。” “不信我,平西王你总该信吧?”卢攸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扔在虞韶面前,“你曾在他帐下待了一年,平西王的字迹你应该认得。” 虞韶诧异,正要去把书信拾起来,却被卢攸眼疾手快,收回了自己袖子里。虞韶只得飞快地掠了一眼,瞧见信上一句问候之语,倒的确是萧泽的字迹。 卢攸把信收好,狡黠地一笑,说道:“信上内容,不便透露。不过良王与戴荣两方近日的举动,平西王都是知道的。他听说你为了良王慨然赴死,很是替你不值哩。” 虞韶顿悟,不禁多看了卢攸几眼。这个卢攸,生得三角脸,倒八字眉,除去那满脸智珠在握的得意笑容,分明是个不起眼的老头,却能够把戴荣玩弄于股掌之上。虞韶淡淡一笑,说道:“我一个无名小卒,萧将军岂会放在心上?” “非也,萧将军对你很是另眼相看。”卢攸拍拍手,立起身来,“天快亮了,闲话休提。虞将军,你在这里,左右也是一死,何不冒险拼一把?你在萧将军帐下时,可不是这样畏首畏尾的性子。” 以往纵性妄为,不过拼着自己一己之身,此时若是不慎进了卢攸的圈套,耽误的却是良王宏图霸业,虞韶如何能不慎重。因此虽然卢攸有意激他,他也不急,思索良久,说道:“我身上有一把贴身携带的匕首,被戴荣使人搜了去,你可取了这把匕首,送去给王爷,他自然便会信了。” 卢攸又细细嘱咐虞韶几句,前去取匕首。在那一堆袖箭长剑等兵刃中,找到一把可藏于袖中的精致匕首,黄金刀鞘上宝石烁烁。卢攸退出匕首,在雪亮的锋刃上屈指一弹,指腹上立时渗出血丝来。卢攸忙不迭收回手,吮去血丝,暗道:难道这是兄弟情比金坚的意思?不由一笑,将匕首揣在袖里,唤了一名亲信来,命他趁夜渡河,往对岸去给良王传递消息。 此时良王在真定已驻扎半月有余,半月以来,他也不急着行动,只命人日夜打探对岸敌情。这一日,贺安亲自将匕首送到陆宗沅面前,陆宗沅愕然,把匕首放在一边,将随匕首送来的密信逐行逐句地读了,只是沉吟不语。 贺安问道:“王爷,信是谁送来的?” 陆宗沅瞥他一眼,并不答话,贺安自知造次,他一个降将,又非陆宗沅亲信,哪能得他坦诚相待?于是喏喏地告了罪,便自退下。待他走后,陆宗沅将信纸摊开,思索良久,心道:这人下笔流畅自如,毫无滞涩之感,可见对信中的内容早已筹谋已久,因此烂熟于心。 戴荣的谋臣约他袭营?是早有预谋,还是受虞韶鼓动? 他负手在书房中踱了一阵,再折回身,“叮”一声弹开刀鞘,却见那把无坚不摧的刃身,却不知何时已经被齐腰截断,唯有刀鞘还完好无损的露在外面。陆宗沅面色微变,凝望许久,把那柄匕首连断刃带刀鞘,一起叫人收了起来。 不过余日,卢攸再来求见戴荣。近来因为良王每夜派小股人马前来骚扰,每每都是虚晃一枪,却引得戴荣通宵达旦地号令全营戒备,过了数日,人马俱乏。戴荣一个老者,熬得眼下乌青,精神恹恹的。唯有卢攸,每日高床软枕,吃喝不误,养得精神抖擞。两人一见,各自讶异,戴荣颇有些不满,问道:“近日我为战事夙兴夜寐,卢先生却是满脸喜气,是为的什么啊?” 卢攸哈哈一笑,答道:“大人可还记得,我说过要用这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虞韶归降?” 戴荣奇道:“怎么,你说服他了?” 卢攸点头道:“我每日与他彻夜长谈,劳其筋骨,困乏其身,昨日去看,那头老虎已经变得比猫还温顺了,今天就请大人亲往,以功名利禄诱之,他一准便应了。” 戴荣大喜,拍案叫好,“刘袤前去攻城,这会理应已经抵达燕京城外了,有了虞韶,我这厢再约良王和谈,拖延他一半个月,待刘袤攻下燕京,大事可成!”也来不及着铠甲,将外裳随意一裹,便匆匆往虞韶军帐中赶来。 进了帐中,见虞韶英气勃勃的一个青年,这两日水米未进,已然形销骨立了。虞韶坐在角落里,见戴荣前来,便对他拱了拱手,低声道:“大人。”戴荣见状,越发信了七八分,命人将虞韶搀起,扶到凳上落座,而后笑道:“我早嘱咐守卫不可怠慢将军,为何将军如今这幅凄惨模样?” 虞韶愁眉紧锁,说道:“我前来赴约,本是为王爷解忧,不料身陷囹圄,自觉无颜再去见王爷,因此常常悔恨不已。” 戴荣将大腿一拍,笑道:“既如此,便索性弃暗投明,留在我帐中如何?他日我将叛军扫荡一空,良王伏诛,我自会向皇上禀明实情,令你袭了良王位,屯守燕京,如何?” 虞韶又惊又喜地看向戴荣,眼中泪花闪烁,而后,却摇头道:“我寸功为立,安敢讨赏?” 戴荣目视卢攸,见卢攸对他点头,便将主意一定,将与卢攸议定的计谋告知虞韶:“我看你身手颇佳,想要立功,何难之有?你若真心投诚,我明日便约良王于河滩野亭里相会,假意要将你归还良王。良王此人疑心甚重,除你之外,旁人难近其身,你便趁着良王返回登船之际,将他刺死,我在旁边芦苇荡里埋伏了几百名刀斧手,你一动手,他们便立时赶来救你,保你性命无虞。” 虞韶听得面容几经变换,最终将头一点,说道:“就依大人说的办。” 戴荣见状,喜不自胜,说道:“既如此,你今日便好吃好睡,养足精神,明日才好动手。”于是叫侍卫进来,替虞韶换衣净面,又送了酒菜进来。虞韶手脚上都被铁链缚了,行动十分艰难,只得任人摆布。卢攸因对戴荣道:“大人,既然虞将军已经是自己人了,何不命人解了他的铁链,好让他自在吃喝。” 戴荣道:“说的极是。”于是命人来替虞韶将铁链解开。虞韶草草梳洗换衣,又变做一副俊秀模样,只是面容仍显憔悴,行动间也极缓慢。戴荣再无怀疑。卢攸见机说道:“大人,刺杀良王之事甚是要紧,待虞将军吃过饭后,咱们要再推敲其中关节——切不可走漏了风声啊。”说完,意有所指地瞧了瞧旁边侍立的亲卫。 戴荣转念一想:连虞韶这个亲弟兄尚会背叛良王,更何况这些侍卫?于是说道:“不错。”便屏退侍卫,命帐外守军远离三丈之外。 虞韶对他这一串动作毫无反应,只是挽起袖子拈筷夹菜。忽的记起一事,虞韶放下筷子,亲自斟了两杯酒,一杯奉与戴荣,道:“这一杯敬大人,还请大人日后在皇上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这个自然。”戴荣笑着应了,将酒杯接过,两人凑近,轻轻一碰,戴荣仰脖饮酒。电光石火间,他的脖颈,被虞韶一只袖箭,扎了个通透。连声也不曾发出,喉间“咕噜”一声微鸣,便颓然倒地。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虞韶满脸,又热又腥。他眨了眨睫毛,一滴挂在睫毛上的血珠滑落在脸颊上。 卢攸看得一阵胆颤,忙调转目光,走到帐外,对一名戴荣亲卫招手道:“你过来,大人有事要嘱咐。”那侍卫应声走进帐中,被身后的虞韶一记手刀砸晕在地。两人一齐上手,把侍卫衣裳扒了下来,待虞韶将脸上手上血迹冲洗干净,便换上衣裳。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到帐外,卢攸将虞韶肩膀一推,大声说道:“去吧!速去速回!” 虞韶低低应了一声,便垂着头自帐后绕行而走。 卢攸左右一看,见无人注意,便一溜烟出了军营,往背后山上的藏身之处去了。 虞韶趁夜走到河边,将火石一打,往芦苇丛中一扔。顷刻之间,大火蔓延,照得河水发红。箭楼上巡视的守卫一见火光冲天,慌忙鸣金吹号,警报敌情,全营躁动。那边军帐中被打晕的亲卫已然醒转,见戴荣倒在血泊之中,惊得手慌脚乱,连声道:“大将军遇刺!”营中众将匆忙赶来,还未商议出对策,就听外头喊打喊杀,良王大军,已然拨开鹿角,冒着乱箭,杀进营中来了。 戴荣这一方的兵将们,听闻主帅被杀,早已乱了军心,趁夜逃走的无数,慌乱中被马蹄踩死,乱箭射死的,又是无数。直杀到半夜,各自为营的几名将领中,总算有人回过神来,一边退兵,引着敌军往山谷里去,谁知赶到山谷,不见伏兵,混乱中抓了一名校尉质问,那校尉也满腹疑窦,说道:“前半夜时卢军师来报信,说戴将军有令,要撤了伏兵,转移至后面山口处堵截。” 那将军气得浑身大抖,给了校尉一记耳光,骂道:“戴将军早死了!”才一转身,被乱箭射中胸口,他大叫一声,喊道:“卢攸负我!”便从马上坠落,命丧黄泉。 第66章 一枕梦寒(十四) 这一战从天黑杀到天明,待到拂晓时分,双方鸣金收兵,戴荣这方人马,已经十停折了九停,性命尚存的几名将领,各自领兵投诚。陆宗沅当着众将的面,命人将戴荣尸首抬起,送回京中厚葬。 戴荣虽年老,却也是个威武的汉子,人之一死,连躯体也顿时缩小了似的。众将目视着戴荣尸首被抬走,面上均露出悲痛不忍之色。陆宗沅目光在他们脸上微微一掠,略提了提声音,说道:“戴老将军身边亲卫回禀,老将军是被谋臣卢攸所杀。卢攸此人,奸诈狠毒,戕害主公,为我所不齿。待捉到此人,定会就地正法,以慰将军在天之灵。” 众将喏喏称是,感怀良王仁义,又将卢攸恨入骨髓。 陆宗沅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命众人退下,各自去裹伤。然后问左右道:“虞韶到哪里去了?” 贺安回禀道:“虞将军亲自带人去捉拿卢攸了。” 陆宗沅眉头一皱,也不多说。贺安领人清理战场,将辎重马匹等收录造册,忙到下午,听人说虞韶回来了,便领他来见良王。 虞韶大踏步进了军帐,见良王正在案前翻看戴荣所留的【兵法韬略】。虞韶脸上扬起欢快的笑容,立住脚对陆宗沅施礼,道:“恭喜王爷!” 陆宗沅报之一笑,把兵书放开,打量他道:“你这一个月辛苦了。” 虞韶抿嘴一笑,算是默认。 陆宗沅道:“找到卢攸了?把他绑起来见我。” 虞韶面上的笑容一凝,问道:“为什么?” “戴荣的部下对他很是忠心,我替你把刺杀戴荣的罪推到卢攸头上了。”陆宗沅若无其事道,“卢攸不杀,不足以令他们泄愤。” 虞韶急道:“王爷,卢攸这个人机谋善断,杀了他,太可惜了!” 陆宗沅面容微冷,说道:“叛主之人,不可轻信。”他径直转而吩咐贺安道:“去绑了卢攸,砍头示众。” “慢着。”虞韶喝止住贺安,两道桀骜不驯的长眉一挑,对陆宗沅道:“王爷,我的性命是为卢攸所救,杀了他,我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忘恩负义?陆宗沅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的一声冷笑,犀利的目光看向虞韶,“我对你的恩义,和卢攸对你的恩义,孰轻孰重?” 虞韶有一瞬间的僵硬,继而一字一句道:“王爷对我恩重如山。”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陆宗沅道,“贺安,去抓人。” “人不在营中!”虞韶突然道,“我没找到他。” 陆宗沅摇头笑了,似是对虞韶的话毫不放在心上,只对贺安道:“你去。一找到人,就地格杀。” 贺安奉命而去。陆宗沅见虞韶仍怨愤地盯着自己,他浑不在意,飞快地翻了几页书,“哗哗”的响声没来由让他烦躁起来。他“啪”一声把书一合,对虞韶道:“卢攸原本是萧泽的人,你在萧泽帐下时,曾和他有旧?你自作主张,来赴戴荣的约,是因为知道卢攸在此可以助你?”否则如何有这样的勇气,来慨然赴死?这一句,陆宗沅却并没有问出来。 虞韶表情一懵,对他这一连串的质问竟不知如何解释。想到卢攸和萧泽的关系,他的心里,有些隐隐不安,目光中有丝犹豫。 陆宗沅观察着虞韶的表情,耐心等了半晌,听见虞韶平淡的声音道:“我来之前,从未听闻过卢攸这个名字。” 眉心忽的一跳,陆宗沅揉了揉额角。连日操劳,一瞬间得到平静,夕阳的微光照在他光洁的脸上,如日暮时的沉静祥和。他的嗓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你别杵着了,下去歇着吧。” 虞韶答应一声,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道:“我之前让卢攸把匕首当做信物送给王爷,现在王爷能否将匕首完璧归赵了?” 陆宗沅道:“匕首我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改天找出来再给你。” 虞韶有些失望,“嗯”一声,那道颀长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帐外。 过了一会,贺安走进帐来回禀陆宗沅:“没找到卢攸这个人。” 陆宗沅面上一抹诧异。 贺安道:“我问过周围的士兵了,都说虞将军回来时,身边没有旁人跟随,卢攸没随他回营。”话音未落,听见一声冷哼,贺安忙止住话头,惴惴不安地瞧着陆宗沅薄怒的面色。 “知道了。”陆宗沅说道,“你下去吧。” “是。”贺安说道,“王爷,外头天色不好,怕要下雨了,稍后就须收拾上船,回真定去了。” 陆宗沅点一点头,目送着贺安离去,天边的最后一隙金光,随着他放下帘子的动作,也消失不见了。夏日的雷声隐隐,乌云聚集,外头的士兵们都走了出来,盼着一场雷雨冲洗掉昨夜厮杀后的血腥气。疾风吹得帘子翻动,陆宗沅目光一掠,见天边浓黑的云朵撕扯不休,仿佛一头初醒的猛兽,要急迫地破笼而出。 他把兵书下压着的匕首取了出来,晦暗的目光凝视许久,便将那一截断刃扔到地上,叫侍从清理出去了。 虞韶离开军营,往南而去。他心事重重,因此一路缓辔徐行,走得甚慢。走到山脚下,将马拴在林间,徒步往山上而去。他此时对陆宗沅已多了几分提防,一路留神查看,不见背后有人跟踪,遂放下心来,到了那间被猎户遗弃的茅草房外,屈指叩门,“卢先生。” 卢攸手上举着一根木棍,贴着门缝往外张望几眼,便开了门,一看虞韶神色,卢攸便笑眯眯道:“如何,被我猜中了?” 虞韶沉默着走进来,反手将门合上。 卢攸将木棍放在一边,笑着说道:“我早说过了,此趟下山,必不为良王所容,你不信我。幸好我没有贸然跟你走,否则此刻便要去地府与戴荣相会了。” 虞韶原本便心情郁卒,被卢攸这么半是炫耀,半是讽刺地刺了一句,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卢攸见状,冷不丁想起戴荣被杀的场面,便是一个哆嗦,于是不再激他,转而笑道:“你猜一猜,良王为何对我如此记恨?” 虞韶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 卢攸捻着须,悠然道:“因为我给良王送去了一把断裂的匕首。” “我那把匕首?”虞韶微微吃了一惊,继而发怒,“你把它砍断做什么?” 卢攸道,“无他,不过试探良王而已。”又问:“王爷可曾对你提起匕首的事?” 虞韶不禁眉头微皱。王爷对匕首的事只字未提,只说丢失了。 卢攸一见他表情,便已猜出其中经过,他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虞韶:“如此看来,良王已对你有所猜忌了。” 虞韶无言,脑海里一阵嗡嗡直响,似乎是陆宗沅方才疾言厉色的一串质问,又夹杂着他内心里不肯屈服的反驳——王爷怎么会怀疑他?他们是心无芥蒂的玩伴,是血缘情深的兄弟!他的面色一阵白一阵红,最终,如同浓云密布的天空般,阴郁下来。 虞韶脸上的每一丝变化,都没能逃过卢攸的利眼。卢攸哈哈一笑,往窗外一逡,见无人接近,便郑重其事道:“你信我,我自然也不瞒着你。当初良王与平西王相约起事,平西王反悔,一者是感念皇上隆恩,二者是放不下满门家小。平西王心知肚明,以良王之能,要成就宏业,并非难事,因此这一年来他虽然名为退隐,实则常常与我传递消息。平西王的打算,是要待良王击退戴荣,挥师南下时,他在江南与良王遥相呼应,共襄大举。” 萧泽的打算,虞韶自然也猜到几分,对卢攸的话,倒也不见意外。虞韶只冷声问他道:“既如此,你为什么要挑拨我和王爷的关系?” 卢攸笑笑,不慌不忙地说道:“萧泽暗投良王府,然而良王府又何止良王一个主人?虞将军,你难道忘了,你自己也是陆宗沅的同胞兄弟,陆中葶的嫡亲儿子。” 虞韶眸子里起了微澜,他一字一句道:“我没忘。” 卢攸的利眸如捕捉猎物般紧盯着虞韶,说道:“既然没忘,为何还要对良王言听计从?萧泽属意良王,然而良王性情阴晴不定,行事暴戾,这样的人,如何做一国之君,行仁善之举?虞将军,我卢攸自负有济世之才,却苦无用武之地。如今我便瞧中了你,愿意奉你为主,你愿不愿意?” 虞韶他强自压抑住心中的激荡,克制的目光落在卢攸脸上,看见他那双踌躇满志的,灼热急切的眼眸,虞韶脑海中警钟大作,故意冷淡地说道:“我何德何能,得卢先生你青眼?” 卢攸放声大笑,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虞将军,果非当初萧泽帐下那个只会横冲直撞的莽撞小子了。”他将笑容一顿,正色道:“你不信我,无妨,只须听我一言即可。虞将军,你心智坚韧,机敏灵便,你父亲是先良王,母亲是西羌博野部贵女,出身不可谓不高贵,为何到如今还是混沌无知,蒙昧未开?难道不是陆宗沅与良王太妃有意为之?如今天下,看似纷乱,实则亦有脉络可循。天下四分,金陵朝廷是一分,当初石卿让所立的伪梁是一分,西羌八部是一分,良王是一分。石卿让被灭,势力尽归萧泽,西羌归良王,如今良王与朝廷两立,萧泽偏向谁,谁的赢面就大些。” 虞韶静静听着,说道:“不错,你已说过了,萧泽属意王爷,如今戴荣一死,萧泽自然是顺势投靠良王府了。” “非也。”卢攸捡了一把破烂的蒲扇,故弄玄虚地扇了扇,说道:“一者,萧泽当初毁盟,良王对他有了芥蒂;二者,良王回绝萧泽亲事,与他颜面上也不好看。三者,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萧泽与良王,势均力敌,今日萧泽助良王夺天下,他日萧泽免不了要做个权倾天下的王侯,一山不容二虎,良王又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性子,他们二人,必有一争,萧泽若是不傻,就该敷衍良王,另辟蹊径。” 虞韶难以置信,接着他的话问道:“所以你以为这个蹊径就是我?” “你有何不可?”卢攸反问道,“我这几日,已替你谋划了几步好棋。第一,你要联合羌族八部。野利春虽然归附良王,然而蛮夷之人,哪有忠信二字可言?你有一半羌族的血,要拉拢野利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二者,要借重平西王兵力。平西王有两子一女,两子皆不成器,么女颇为受宠,论年纪相貌,与你堪为良配,你正该去求取萧小姐。你与良王不同,他势强,你势弱,萧泽会忌惮良王,却不会忌惮你,况且他对你本人颇为赏识,再加上我卖力游说,这门亲,有七八分希望能成。” 虞韶神情凝滞,那张成年之后渐显坚毅果决的面庞上,有一丝恍惚。 卢攸体察人心,如何不懂得虞韶的烦恼?他放缓了语气,温和地说道:“大好少年,何必为儿女私情所牵绊?”他推开窗,一指外头遍野的青翠,缭绕的云海,挺秀的山峰,卢攸说道:“这样的大好河山,难道比不上一个区区女子?他日成就霸业,天下的女人,哪一个不巴望着你多看一眼?” 虞韶好一阵心烦意乱,他信步走到窗前,望着茫茫云海,那挺秀的山腰,被云缠绕,如美人隔花,看不分明。虞韶眺望许久,轻轻透口气,说道:“所谓霸业,便只是为的天下人钦羡?这样的钦羡我并不想要。” 卢攸轻声道:“还可使自己的命运在握。虞韶,你这辈子,难道就没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候?” 虞韶道:“难道当了皇帝就能够事事顺心了吗?” 卢攸一怔,似有所触,良久,他失望地叹口气,暂时将游说他的念头打消,推了门,示意虞韶下山,“快下雨了,你回营里去吧,免得良王疑心。” 虞韶将卸在桌上的剑挂回腰间,目视卢攸道:“你要留在这里?” “这里偏僻,不会有人察觉。”卢攸道,“我先避避风头,过了这几天,就去找你。” 还要等他来找自己吗?虞韶有一瞬间的迟疑。在他沉默的当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点落在脖子里,激得他浑身微凉。虞韶不由自主地对卢攸点了点头,便疾步下山去了。 一路冒雨奔回营中,见满地的军帐,都已拔得干净,各部人马正整装预备渡河。陆宗沅负手立在江边沉思,滚滚的江水,浓郁的水汽,扑得他衣衫尽湿,宽大的袖子随风飞舞着。虞韶脚步越来越慢,走到陆宗沅面前,正要开口,陆宗沅却似有所感,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一触,各自沉寂。 “刘袤已经率军抵达燕京了,此刻燕京被数万大军所围,亟待救援。”陆宗沅道,抬起脚来,稳步上船。 第67章 一枕梦寒(十五) 寄柔主动离开王府,正称了太妃的意,从此紧闭府门,清静度日。唯有念秀,举目无亲,被困在这牢笼里,又不知虞韶是死是活,那原本要攀龙附凤的炽热的心,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雪水,顿时冷了。凄惶之下,便早晚去找了忆芳诉苦,聊以解闷。去的次数多了,每每见偃武来去匆匆,神色肃然,心知不妙,趁偃武要出门之际,与无人处扯了他的衣袖,问道:“齐将军,敌军是不是要杀进城来了?” 偃武与自己这位妻姐本没有半点交情,因此毫不客气地把衣袖扯了回来,说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大敌当前,散播谣言可是要被杀头的。” 念秀咬着下唇,往忆芳所在的内宅方向看了一眼,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在忆芳跟前说漏嘴的,求你跟我说实话吧!” 偃武一听,这话里竟然大有要拿忆芳做威胁的意思。忆芳那么个天真懵懂的性子,若是知道周军围城,又要牵肠挂肚了。偃武烦不胜烦,便冷了语调,睨着她说道:“不错,敌军要来了,燕京难保,姑娘,你还是离了王府,逃命去吧。” 念秀一段热肠,顿时灰了。失神遥望着瓦蓝的天际,四围的朱墙,曲折回环,把良王府紧紧地包围了。她想起当初从蜀州梁宫逃难时的情形,不由轻轻打个寒噤,快步追上偃武,泪眼婆娑地哀求他道:“将军,你看在忆芳的面上,再帮我一次……我想去牢里看一眼徐三哥。” 去见徐三,倒是无伤大雅,徐三又是忆芳嫡亲的手足。偃武勉强答应道:“我要去程将军府上,正好顺路,可以带你一程。” 念秀千恩万谢,用一领披风,将头脸都遮住了,跟着偃武出了门。偃武便是大步流星,她在后面急追紧赶,到了兵营,已经气喘吁吁了。偃武在外头等着,念秀往牢里寻去,只是这短短一段路程,走得却是艰难万分,终于到了门外,见承钰正背对着自己,席地而坐,伏在一张矮几前,提笔思索。 承钰仍是爱洁的性子,虽然穿得粗布麻衣,露在外头的手脚,却还算干净,头发亦梳得十分整齐。一见这个背影,尘封的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念秀心酸不已,叫道:“三哥。” 承钰手头的笔一停,扭头一看,见是念秀,便有些欣喜。他一个月也难得见一次熟人,因此很有些要寒暄的意思,只是怕自己许久不曾沐浴,身上有了异味,因此立住脚,和她隔了一步,颔首致意道:“秀妹妹,别来无恙。” 虽然落魄,进退之间,言语之中,依稀仍是往日那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念秀忍着泪,笑道:“三哥,你在写什么呢?” 承钰讪笑一声,说道:“只是想起从前旧事,我平生所见,那样多的风流人物,要说故事,也可说上一年也不止了,因此随意记两笔,免得在这牢笼里待到七老八十,连自己的姓名来历也忘记了。” 念秀闻之伤心,说道:“三哥,你别怕,我总是还记得你的。你也记得我,咱们彼此记得。” 承钰默然,只是寂寥地一笑。 念秀道:“三哥,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周军很快要进城了,燕京恐怕保不住了。” 承钰“哦”一声,表情并没有很大变化。 念秀见他如今的神气,简直有几分看破红尘,生无可恋的意思,心里一急,忙道:“三哥,你还记得跟我说过的话吗?” 承钰何等通透的一个人,至此已然明白念秀的来意了,因此极力按捺住,没有露出鄙薄的神气,只问道:“什么话?” 念秀直通通盯着他,“你原来说,若有幸逃出生天,咱们两个以后就做一辈子的伴儿,好好过日子。我这会也想通了,要是周军进城,肯定会放你出来,到时候咱俩一起出城吧,不拘去哪都好。” 承钰失笑,说道:“你说这话,神气不对。” 念秀道:“怎么不对?” 承钰道:“你若是红着脸,耷拉着眼,羞答答地说出来,兴许还好些,如今这幅要吃人似的表情,男人看了只会害怕。” 念秀一愣,一股热气,从颧骨上蔓延到了脖子里。她翕动着嘴唇,半晌也没有说出话来。 承钰见她窘迫,反倒后悔,不该逞一时之快,于是诚恳地劝她,“妹妹,我这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风月,不识经济,就算逃出燕京,也难维持生计。周军要进城,良王府便是是非之地,你要保命,不该来找我,不拘去找忆芳,还是寄柔,都要比我强。”说完,走回矮几前,背对着门口,一副不欲与她再费口舌的意思。 念秀痴痴等了许久,不见承钰回头,自知没了希望,便颓然地往牢房外去了。遇着偃武,偃武见她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也不多问,仍旧护送她回了良王府。 待念秀进了府,却走来一个军中的副将,招呼一声,把王府外把守的侍卫叫走了大半,偃武上前询问,那副将和他也熟识,因此直言相告:“敌军要围城了,程将军要抽调人手去守城。” 偃武便立住脚看了一会,见身强力壮的侍卫都被唤走了,只留了零星几个人,惶惑不安地在府外守着,他琢磨了一阵,便往程崧府里来了。 偃武与程崧两人厮见。程崧这几日为了周军围城的事,急得寝食难安。原本依照陆宗沅的嘱咐,不日之后就有援军,谁知刘袤行军迅速,短短几天就到了城下,援军不曾见,送出城的探子杳无音信,连陆宗沅也生死不知。燕京城里不过五千驻军,加上紧急征调的民夫,也不过一万之数,如何对抗刘袤的五万大军? 程崧虽则沉稳,奈何燕京太过重要,万一城破,历代良王的基业便要毁于一旦。程崧几日以来,夜难安枕,急得嘴上都起了一串燎泡。这厢才从城头下来,又要赶去兵营,偃武见状,便长话短说,冲程崧一拱手,道:“将军,燕京危在旦夕,一旦城破,百姓又要流离失所,因此我也愿一尽绵薄之力,还请将军吩咐。” 程崧向来以良王马首是瞻,在他看来,偃武也不过一个降将而已,良王的态度亦很明确,并不打算重用他,因此哪有那个耐心和他虚与委蛇,只是随意地一挥手,吩咐道:“你要尽力,又有何难?等敌军攻城时,多射几箭就是了。” 偃武皱眉,问道:“将军打算如何守城?” 程崧道:“滚油,檑木,火炮,巨石,城里样样齐备,这几日我又命匠人加紧造箭,一等刘袤攻城,尽数用来招呼他就是了。” 偃武道:“城里的滚油檑木,火炮巨石,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这句话问中了程崧心事,他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短短几天,方脸盘就瘦了许多。程崧脸上闪过一抹忧色,强撑底气,说道:“等王爷赶到,自然就有办法了。”他那个希冀的语气,仿佛陆宗沅便是神天菩萨一般。 偃武道:“就算王爷赶到,也不过几千人马,中间被刘袤阻隔,如何进城?进了城,城里粮草越发吃紧了,刘袤一时不退军,又怎么办?” 程崧瞪眼道:“你一无官职在身,二无军令在手,怎的话这样多?我遵王爷嘱托守城,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把敌军挡在城门外,如此,你可放心了?” 偃武虽然不满,听程崧的语气,已是十分不快了,因此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这时见一名侍卫疾步进来,说道:“将军,王爷有信了!” 程崧喜出望外,忙道:“快说!” “王爷说,要将军将刘袤大军拖上一个月,援军自会到来。” 程崧顿时喜色尽褪,问道:“王爷何时回城?” 侍卫答道:“王爷正在与戴荣鏖战,返城只怕没那么快。” “知道了。”程崧无奈道,继而打起精神,火速往军营去了。 偃武见徒劳无功,只得随后出府,走到前堂与二院的角门处时,见一个丫头在门边张望,偃武认得这个丫头是寄柔身边的望儿,他左右一瞧,走到跟前,问望儿道:“姑娘在吗?” 望儿指了指背后,“姑娘在里头和程夫人说话。” 偃武此刻也顾不得避嫌了,说道:“你去通传,我有事要见姑娘。” 望儿便走回内宅,告知了寄柔。因近日程崧常不在府内,程夫人闲来无事,便常来寻寄柔说话。一道角门,将内宅和人仰马翻的前堂隔了开来。这个时节的燕京,天气晴好,内宅树木繁茂,蝉鸣声声,是个极静谧的所在。寄柔做一会针线,看一眼短墙外的天,一改往日在王府里的压抑,只觉心境都豁朗了。 程夫人见寄柔脸上笑容隐隐,她好奇心起,见丫头们都不在,便在寄柔手腕上捏了一把,低声笑道:“王爷一去就是一个月,你也不想着他?夜里可睡得着?没有辗转反侧,泪湿绣枕?” 寄柔脸上一红,微笑道:“王爷时常出门,我已习惯了。况且他就算在府里,也三五天的不见人,我要是每回都泪湿绣枕,还不把眼睛都哭瞎了?” 程夫人“咦”一声,说道:“我听夫君说起,王爷对你真是极好,行军打仗都带着你,怎么在府里反倒不常见面?” “他有正事要忙。”寄柔道,“况且府里有十几名姬妾,我也不过其中之一而已。” 程夫人很有些感触,心想:这样一个美人,在王府里,也不过宠爱平平的小妾而已,于是叹气道:“一入侯门深似海,我在家里时,爹娘常说这样的话,果真是不错的。也亏得你有成算,要是我这么个笨人,只怕一进去,就要被浪头打翻了。” 寄柔道:“夫人和将军感情甚笃,别人羡慕不来的。” 程夫人笑着默认了。这时,见望儿走进来说道:“偃武要求见姑娘。”程夫人忙要到屏风后躲避,寄柔将她拉住,说道:“夫人留在这里,我叫他去外头说话。”便领了望儿,往外头去了,因她嫌角门那里人多眼杂,便在花园里亭中等着。 偃武一见面,便说道:“姑娘,燕京危矣!” 寄柔惊讶地一笑,说道:“燕京有程将军守城,万无一失,你何必耸人听闻?” 偃武便将方才程崧的神态模样描述了一番,依他所见,只靠火炮檑木守城,难以持久,满城成千上万的百姓,日吃夜嚼,粮草也缺,“程崧这个人,沉稳有余,机变不足,又对王爷言听计从,靠他,恐怕不行。” 寄柔不以为然道:“王爷是他主子,他自然是言听计从。只是不靠程崧,又该靠谁?你此刻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难道你能号令全城解救燕京?” 偃武想到方才程崧的轻慢,不禁攒起眉头。 寄柔眼风将他一掠,看得明白,堂堂七尺男儿,总在别人面前吃瘪,谁能忍得下这口恶气?她暗自一笑,转开话题道:“王爷临走时,的确对守城之事有所安排。程崧早就说过,有援军要到。所谓的援军,还能有谁?必定是在西北的野利春一部了。只是援军迟迟不来,恐怕是路上出了岔子,戴荣那里又拖得太久,这一次,却是王爷失算了。” 偃武见寄柔意态闲适,便笑道:“我看你的样子,丝毫也不担心似的。” 寄柔一笑,说道:“有什么担心的?不过城破人亡而已,也不是头次见了。” 偃武笑容微敛,忽的想起当初冯宜山在城头被乱箭射死的惨状,一时沉痛。原本打定了主意要和寄柔就此再无瓜葛,此情此境,却不由安慰她道:“你放心,若是情势不妙,我自然先救了你和忆芳出城。” 寄柔对他感激地一笑,问道:“依你之见,这城守不守得住?” 偃武沉吟道:“城守不守得住,要看援军几时到,到得及时,自然无虞。只是如今我还有另一重担心——我看程崧这几日已是乱了阵脚,如今城里原本就风声鹤唳,他不安抚百姓,鼓舞士气,反而大肆盘剥,横征暴敛,虽然是为的守城的缘故,然而老百姓哪管这许多?一旦断了粮,就要做乱。到时候周军没攻进来,城里先乱了。”他摇一摇头,“论理,北地也有多年不曾打仗了,况且良王威名赫赫,城里不该这样人心惶惶才对。想必是程崧那里封锁不严,走漏了什么风声。” 寄柔心不在焉地听着,拿手帕拂了拂围栏上的灰,凭栏眺望。见汀芷穿过一道月亮洞门,走进院子里,和望儿说了几句话,往这里看了看,便回房去了。 偃武和忆芳成婚之后,对良王府里的事也所知甚深,一见汀芷在这里出现,便大为疑惑,又见她穿得出门见客的衣裳,仿佛窥见其中隐秘,他惊讶地看向寄柔,“你……” 寄柔点头,嘴边含着一丝微微的笑意,说道:“她和城里的官宦人家都熟门熟路的,说不准是去谁家拜访,一时说漏了嘴。你兴许不知道,闺阁妇人们才是传递消息最快的人了。程夫人再吹一吹枕头风,程崧再镇定,这会心里也乱了。” 偃武哑口无言,半晌,才苦笑道:“你这又何必?城破了,与谁都没有好处。” 寄柔放松肩背,依靠着立柱,她扶了扶鬓边的玉簪,斜睨偃武一眼,说道:“王爷要是没有把握,怎么会轻易抛下燕京去打戴荣?就算失了燕京又如何?燕京背靠蓟辽一线,周边的州府都被程崧打了下来,若有不测,不过退守保定而已。刘袤就算破了城,他能守得住吗?该担忧的唯有城里的无辜百姓,和良王府那一家老少而已。再者,就是程崧,不论是丢了城,或是百姓作乱,太妃世子有个好歹,他在王爷跟前可没法交待。王府守卫都被调走了,现在的王府,可不比寻常百姓家安全。” 偃武板着脸道:“你就没想过,万一王府有失,忆芳不也一样遭难?” 寄柔道:“忆芳不是还有你吗?” “忆芳的院子里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也没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送出府。” “正是。”寄柔揶揄地说道,“我早说过,你不得王爷重用,自然没法保护忆芳。这世道,想不问世事地活着,谈何容易?你得想个法子取代程崧,只要有他在,你就近不了王爷的身。” 偃武不语,表情却分明是认同寄柔的话。思索了一会,他说道:“燕京不能有失,否则百姓就要遭难了。” “燕京在程崧手里,兴许保不住,若有你守城,我倒还有些信心。”寄柔说道,她眸光微转,指节在围栏上轻轻叩了叩,对偃武道:“我已经替你想了一个法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夺了程崧的兵权。” 第68章 一枕梦寒(十六) 翌日,城里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程崧的副将命人征调民夫去挖壕沟,有一名民夫,失足跌进壕沟里摔折了脖子。再去调人时,在百姓家里发生了争执,又失手打死一名老妪。原本这事情也不算什么,依照惯例,不过是赔些钱粮了事。谁知这次,事情却闹得大了。燕京百姓原本就因敌军攻城的事闹得人心惶惶,接连出了几条人命后,群情激奋纠集了数百人,吵吵嚷嚷地往兵营来索命来了。 路过良王府外时,也不知是人群中哪一个,喊了一声:“王府里流金淌银,遍地宝贝,良王爷已阵亡了,何不进去抢他娘的!”接连几声应和。众人一看,王府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伫立着,守卫却不过零星几个,贪念骤起,喊打喊杀地冲进王府去了。 这群闹事的百姓,多是年轻力壮的汉子,被程崧强拉去守城,家里又没了隔夜的粮食,一见王府里雕梁画栋,堆金砌玉,还不急红了眼?扛着铁锹锄头等农具,连抢带砸,连延润堂门口那面九龙飞天的琉璃影壁也没放过,几人齐上,将影壁轰然推倒。 往王府侍卫们护着众女眷,一直退到后苑佛堂,众女眷吓得花容失色,太妃隔窗一看,见外头繁花疏木,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连四神祠里祖宗的牌位,都被丢在地上踩了无数脚。太妃气得浑身颤抖,含泪望天道:“我愧对祖宗!”说完,便要触柱自尽,被左右死死拉住,回脸一看,左手是忆芳,右手是汀芷,太妃一阵恍惚,问汀芷道:“你怎么在这里?” 汀芷哽咽道:“近日流言四起,说燕京有难,我怕太妃一着急,犯了旧疾,因此今天特地来看看,才在芳姑娘那说了没两句话,就见外头恶贼闯进来了。娘娘,你可得千万保重!” 太妃原本对汀芷是厌恶极了,然而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说的?世态炎凉,她这会还有心安慰自己,已是十分忠义了。于是拍了拍汀芷的手,含泪不语,又连声大骂程崧。 汀芷见机,忙叫人用佛案将两扇门死死顶住,又叫过一名侍卫,吩咐道:“快从后墙翻过去,到兵营里找程大人来保护太妃!” 那名侍卫慌不择路,奔去兵营,不见程崧,又要去程府找,扭身被偃武揪住衣领,呵斥道:“程大人忙着守城,哪有闲工夫和你啰嗦?你有何事?” 侍卫急得都快结巴了:“大、大人!百姓作乱,杀、杀进王府了!” 偃武略一思忖,说道:“事情紧急,来不及去找程大人了!”于是倒提银枪,往营中去吼了一声。自与秦耘一战,偃武在军中也颇有了些威望,他一号令,便有十几名兵丁抄起兵刃疾奔向良王府。众百姓一见官兵到了,哪有余勇,忙搂了满怀的金银撒丫子跑了,剩下数十名抢红了眼的,一阵厮打。太妃在佛堂里,只听见外头哀叫连连,也不知就里,吓得紧攥着茂哥的胳膊,皱纹深深的脸上顿时显出老态。 茂哥的肉被她掐的生疼,也不敢做声,扭了扭身子,问道:“祖母,父亲去哪了?” 太妃抹着眼泪,抱着茂哥的身子,喃喃道:“你父亲去打仗了,很快回来。他一定平安无事!”因被那些妃妾们嘤嘤的哭声吵得心烦,眸光一冷,说道:“你们也都不许哭了,好生诵几卷经,求菩萨保佑王爷平安,万一待会外头守不住,你们先自己碰死,免得受了凌|辱,丢了良王府历代祖宗的颜面。” 这一下,众人吓得连声都不敢出了,只能暗自饮泣。过了一会,忽听门“哐”一声被砸开,偃武走进来,先寻找到人群里张望的忆芳,给她一记抚慰的眼神,继而同太妃施了一礼,说道:“娘娘莫惊,歹徒已被制服了。” “制服了?”太妃梦呓似的应了一声,瘫软在椅子上,继而脸色一寒,说道:“叫程崧来!” 片刻功夫,程崧接到消息,慌忙赶来请罪,一见王府遍地狼藉,便知大事不好,扑通一声在太妃面前跪倒,道:“娘娘恕罪!卑职罪该万死!” 太妃冷笑道:“程大人请起,你的大礼,我不敢当,如今王爷在外打仗,你就是燕京城的天,我们这些老弱妇孺的生死,你哪里能放在心上?” 程崧忙解释道:“娘娘金尊玉贵,卑职焉敢……” “住口!”太妃一声断喝,骂道:“你不敢,怎么几名乡野村夫,就轻而易举地闯进了堂堂王府?王府里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我着人去报信,你为何理也不理?拖延了这么半晌,才迟迟赶到?你是想等我死了再来收尸吗?!” 程崧一听,脑门上急得冒汗,连连顿首,将额头都磕破了,太妃只不肯消气,只说程崧要害死她。才胡搅蛮缠了一会,外头侍卫匆匆来报,说道:“方才的那群乱民,抢了东西,畏罪潜逃,到了城门口,要强行出城,和城门守卫又打起来了!” 程崧惊得险些跳了起来,这个要紧关头,城门口一乱,被刘袤趁机破门,如何是好?也顾不得跟太妃辩解了,爬起来就要赶去城门口,却被太妃在背后喝道:“回来!” 程崧只得又折回来,忍气吞声地问道:“娘娘还有何吩咐?” 太妃将外头的满院狼藉一指,问道:“府里成了这样,你不赶紧调重兵来把守,倒想一走了之?万一贼人再来,又如何是好?” 汀芷将太妃胳膊一扶,在她耳边小声提议道:“娘娘,程大人守城要紧,调兵来守卫王府的事,不如就交给偃武。他自家媳妇也在府里,还不敢不尽心吗?” 太妃方才被偃武所救,如今看他,简直跟救星似的,又见偃武生得威武,正气凌然的,比程崧不知胜出多少倍,便连连点头道:“说的极是!”当场便对偃武道:“你去调兵来,能调多少就调多少!谁敢拦你,叫他到我跟前来回话!” 偃武应了一声。程崧此刻牵挂着城门口的事,哪有那个心思再应付这个如惊弓之鸟般的太妃,于是大笔一挥,草草手书一张,扔给偃武,便拍马赶去城门口了。 偃武拿了这一纸调令,往兵营去调兵。按照太妃的意思,自然是人越多越好,于是除了在城门当值的守卫,其余人等,全都往王府来了。把个占地千顷的良王府,前后左右,围得铁桶也似。太妃被人伺候着喝了几口参汤,总算一颗乱跳的心定了下来,把地上老良王的牌位捡起来,用手绢擦了又擦,不禁潸然泪下。 汀芷把汤碗往旁边一搁,轻声道:“娘娘……” 太妃此刻才有功夫打量汀芷,见她身上穿的不过一件素色的细布袄裙,还跟在王府一样,替老良王守丧的意思。露出的半截手腕上,青青紫紫的瘀痕犹在,也不知道是被她男人打的,还是被她婆婆打的。 太妃叹了一声,问道:“你怪我吗?” 汀芷忽的泪如泉涌,跪在地上抱着太妃的腿,一连摇头,“不怪。娘娘,你忘了吗,我是你女儿,你是我亲娘,哪有孩子怪自己亲娘的?汀芷今天就是死了,也得护着娘娘,不让别人碰娘娘一根手指头!” 太妃见她哭得伤心,也不禁落了泪,摩挲着汀芷的发顶,感慨道:“是我对你太狠心了。这府里一大家子人,其实说起来,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你半分的。” 汀芷有了太妃许可,底气十足,服侍太妃歇下后,便到了院子里,把众仆召集起来,一一发号施令,打扫的打扫,修缮的修缮,有条不紊地布置了一番,然后叫了一乘小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程府角门,又往内宅来拜见寄柔。 彼时寄柔正在房里和望儿说话,望儿往面前的案几上摆了满满的一案的碎银子,反复数了无数遍,又用一个匣子装起来,放进藤条箱子里,然后苦着脸道:“在王府里攒的银子,才几天功夫,就花了大半。再要用钱,只好去当首饰了。只会打仗,当铺里也欺负人,足金的簪子,就给当几钱碎银,真是欺负人!”说完,埋怨地看了一眼寄柔,“要是当初王爷给你的那个凤冠还在,上头的珍珠宝石都拆下来,得值不少钱呢,你偏不要,临走了,还惹得王爷生了一通气。” 寄柔坐在矮榻上,胳膊撑着炕几,看着望儿跟个管家婆子似的发牢骚,她只是笑,说道:“凤冠那是给皇后戴的,我是哪个位分上的人,也敢戴那个?” 望儿“哎”一声,回来坐在她身边,托腮凝思,然后对寄柔神神秘秘道:“姑娘,我听说有个大夫,很神的。不如我去找他抓几服容易怀胎的药,你给王爷生个小世子,等他除服,一准封你做王妃的!” 寄柔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了。她用长长的指甲划拉着桌面,半晌,才淡淡地说道:“再说吧。” 望儿还要再劝,眼风一扫,见汀芷掀帘走了进来,望儿笑道:“哟,汀芷大管家来了!” 对她这半是含酸的打趣,汀芷只是笑笑,冲寄柔点头道:“姑娘。” 望儿提醒她道:“芷姐姐,你这回可是借着姑娘帮忙才露的脸,再回了太妃那,得了什么好处,可千万别忘了咱们姑娘。” “哪能呢。”望儿一连嘲讽,汀芷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寄柔瞥了望儿一眼,说道:“多嘴。你不是要去当首饰?这就去吧。” 望儿咕嘟着嘴,抱了首饰匣子便出门了。寄柔也不在意,对汀芷道:“太妃又想叫你回去了?你这就收拾东西,回王府去吧,机会难得。” 汀芷点头,默不作声地收拾了几件衣裳。临走时,她抱着包袱,苦笑着对寄柔说道:“姑娘,你放心,我早看透了——什么王府管家,什么义母义女,都是哄着人好听的。我在太妃跟前也不过一个丫头而已,生死贵贱,全在她一句话。王府虽然富贵,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炼狱场而已,我真恨不得今天那些人放一把大火,把它烧个干净!” 寄柔心道:你有今日,还不是咎由自取?太妃对不起你的地方,还不如你对不起她的地方多。她也不说破,余光扫了一眼案几上的匣子,里头装的是汀芷的卖身契。寄柔玉指轻轻按着匣子,说道:“今天已经闹得够大了,太妃也算吃了点苦头,你就消消气吧。” 汀芷答应了,正要告辞,外头望儿隔着窗子说道:“姑娘,偃武来了。” 寄柔问道:“他有什么事?” 望儿跑过去,和偃武交头接耳几句,又走回来,攀着窗子,把身子探了半个进来,然而对寄柔附耳低语道:“那些人闹事砸王府的人,和逃难的百姓混在了一起,都想出城,这会和程崧的人打起来了。偃武说,那都是些地痞流氓,收钱办事,怕待会程崧下狠手,他们怕死,把事情都抖落出来。” 寄柔摇头道:“这会刘袤在城外虎视眈眈,程崧不敢闹出人命,万一再激起民乱,硬闯城门,就不好了。你去同偃武说,让他再提醒程崧一句,要以安抚为上,不可伤人性命。” 偃武便赶往城门口,正逢程崧和乱民对峙。程崧抓了几个煽动百姓闹事的,只是投鼠忌器,正没奈何时,偃武赶来,好言抚慰了几句,那几个带头的流氓地痞,和偃武眼神一对,趁机溜之大吉,百姓见状,也一哄而散。程崧是个老实人,这一天下来,忙得马不停蹄的,哪里想到自己是被偃武和寄柔联手设计了一回,反而对偃武感激涕零。两人商量了几句守城之事,忽见一名守卫探出身子,指着城外大叫道:“敌军攻城了!” 程崧心里一个咯噔,慌忙登上城楼查看,见刘袤大军,如一朵落在地上的黑云般往前移动。烈烈的旗帜,雪亮的盾牌,依次排开,气势如虹。程崧定了定神,号令弓箭手:“放箭!”乱箭如雨点般落下。敌军前进之势瞬间停滞,顿了一顿,待箭雨稍歇,越发迅速地接近了城门。先搭浮桥过了壕沟,跌死无数,又立起云梯,要登上城楼。程崧撤了弓箭手,命人投石浇油,一阵阵的惨嚎声中,他擦了把额头的汗,灰头土脸地下了城楼,对偃武道:“刘袤开始攻城了,把王府的守卫抽调过来守城吧。” 偃武不置可否,几步登上城楼,观战片刻,对程崧道:“将军莫慌,敌军不过几千人而已,想是刘袤察觉城门口有人闹事,想趁乱试探。只要这一波守住了,估计他暂时也不会再增援了。” 程崧眉头紧皱,顾不上反驳,往城外张望,忽见一队人马,如破浪般,自敌军中杀开一道血路,往城门口疾奔而来。程崧失声道:“那是什么?” 话音未落,有一名黑甲骑士已经冲到了城门下,仰首大喝道:“程崧开门!” “是虞韶!”程崧喜道,“王爷回来了!” “想必王爷已经回来多时,只是被刘袤大军阻隔,所以等到现在才有机会趁乱杀回城。”偃武说完,对程崧道:“将军开城门吧,我领五百人马,出城去抵挡一阵敌军,迎接王爷回城。” 程崧忙命守将放下城门吊桥,偃武顷刻之间点齐五百精兵,杀出城去,将敌阵冲得七零八落。过了一会,便和良王军队汇合在一起,其势愈壮,众将胆气十足,不急着回城,反倒折返身去和刘袤大军杀了一阵,杀得敌军渐渐后退,这才鸣金收兵,拍马回城。 程崧在城头观战,心情激荡不已,胳膊上中了一箭,鲜血淋漓的,他也不察觉,兴奋在城垛上一拍,大声道:“王爷总算回来了!” 说完,只觉身侧无人回应。扭头一看,见寄柔穿着披风,兜帽齐眉,俏然而立,目光也投注在城外。他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寄柔看得专注,没有回答。这时虞韶已一骑当先,冲到城楼下,忽然他警觉地一抬头,猛地扯住马缰,往城楼上看来,正和寄柔的目光对个正着。他一怔,才对她露齿一笑,却见寄柔的目光越过自己,往背后去了。他那灿然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第69章 一枕梦寒(十七) 良王一来,真把刘袤吓了一跳。按他的打算,原本是想趁乱去试一试程崧的底气,谁想良王竟然率军就在自己背后,也不知道是蛰伏了多久。燕京城原本就坚不可拔,良王一到,攻城就难上加难了。刘袤无奈,只得鸣金收兵,按住不动,一面着人去打探漳河战场的消息。 良王这里,被众星捧月般地迎进了城,也不急着回府,先往城楼上眺望几眼,见刘袤已退的极远了,便吩咐程崧道:“刘袤这两日不会轻举妄动,你先着人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漳河滩周军大败,戴荣战死,挫一挫刘袤的士气。” 程崧按着伤臂,忙应了。又犹豫着,不知要不要将乱民劫掠王府的事情和盘托出,才讷讷地叫了句王爷,陆宗沅便转过身,将旁边安静等候的寄柔手一拉,往城楼下去了。 陆宗沅连日来都在马上奔波,此刻走一走,松松筋骨,倒觉得自在,因此也不上马,和寄柔一前一后地步行。身后数千人的大军,也不敢放肆,只得都下来牵着马,离他二人远远地隔了数丈,挤挤挨挨地磨蹭着。 众目睽睽之下,寄柔难免有些不大自在,把兜帽往下拽了拽,险些将眼睛都遮住了,陆宗沅睨她一眼,打趣道:“这会知道害羞了?刚才在城楼上时倒那样大胆,也不怕被流矢伤了。” 寄柔扑的笑了一下,说道:“王爷一来,有如神助,流矢都在空中调转方向,往敌军中去了,难能伤到我?”见陆宗沅也闻言一笑,眉梢眼角沾染了尘埃,卸去铠甲后,身上的衣裳也多了几道褶子,比起平日那斯文整洁的模样,简直像个普通的武将了。寄柔偏着身子,在后面人看不见的时候,下意识地要替他掸一掸衣襟上的灰尘,手伸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又硬生生收了回去,为掩饰一时失态,说道:“王爷好像清减了。” “是清减了。”陆宗沅很自然地接口道,没头没尾地,忽然吟起诗来,“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下一句是什么?”说完,眼里含着一丝笑意,斜瞥着寄柔,眉头一挑,带着询问的意思,“嗯?” 寄柔一怔,不由地脚步也停住了,探究地看向陆宗沅的眼睛,碰到一泓清潭,微波一荡,春意乍现。护城河边的细柳,也如羞赧的娇娘般,轻轻摇曳起来。寄柔扶住一段柳枝,也要打趣回去,便笑着说道:“青天白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陆宗沅打断她的话,凑近她耳边低语了一句,见寄柔嗔目,手里的柳枝“啪”一下轻轻弹开了,他哈哈一笑,一转头,打了个呼哨,那匹胭脂马,本来乖乖地被虞韶牵着,听到主人呼唤,欢快地撒开蹄子,虞韶正心事重重,因此被它轻易挣开,跑到陆宗沅面前。 陆宗沅爱怜地在马脖子上拍了拍,说道:“这样走下去,怕明天才能走到王府。”说完,翻身上马,将寄柔也拖了上去。因马鞭不在手里,便从道边折了一根柳枝,轻轻在马身上一抽,便疾驰而去。 寄柔为防不稳,两手攥着陆宗沅的胳膊,问道:“要回王府?” 陆宗沅道:“不去王府,去哪里?” “先去程府吧,”寄柔余光扫了一眼背后的人群,“程大人方才好像有话要说。” 陆宗沅这才想起来了,寄柔此时还寄居在程崧家里,正好顺道替她搬取行囊。于是马头一转,往程崧家来了。到了程府门外,程崧等人还未赶到,两人下马等着,寄柔正好趁这个机会,将王府被劫掠的事同陆宗沅简略一提,先有苛政激起民乱,又有偃武阴差阳错接了王府守卫之职。陆宗沅听完,嘴边还噙着一丝笑,眼波却凝结了。忽的玩味地一笑,说道:“你是怕我怪罪,提前来认错了?” 寄柔微讶,说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了。” 陆宗沅欣赏着她脸上诧异的表情,笑着说道:“照你所说,偃武是‘阴差阳错’,被太妃当场交予守卫王府之职?偃武和太妃从未打过交道,太妃就那么放心他?恐怕有人在太妃跟前吹了耳边风吧?” 寄柔无言以对,沉默片刻,便大方地承认了,“王爷明察秋毫,我不敢隐瞒。是我托了汀芷,在太妃跟前替偃武多说几句好话。那天又恰巧是他出现救人,太妃信任他,也不奇怪。” 陆宗沅的表情,仍有些不悦。 这时左右没人,寄柔便替他理了理衣裳,细白的手掌还隔着衣裳,仰脸对陆宗沅咯咯一笑,说道:“王爷办事有失公允。上回偃武立功,不肯赏他,这回还不肯?要罚就罚我,他哪有错?程将军忠心耿耿,不错,然而不是一样惹得百姓叫苦连天,太妃被无故牵连?今天还差一点把事情闹大,失了城门。敌军未至,先自乱阵脚,顾此失彼,难当大任。这些王爷都看不见?” 这一连串的诘问,陆宗沅左耳进,右耳出,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全是当她撒娇了。这时听见马蹄阵阵,知道是程崧等人赶了来,寄柔哼了一声,停住话头,才要把手收回来,陆宗沅握着她纤纤玉指,安抚地捏了捏,笑道:“你放心,我不聋,也不瞎。” 寄柔方笑了。陆宗沅见她颊上两个娇俏的梨涡转瞬即逝,甚觉可惜,又补了一句:“你有句话说得对极了。这件事要罚你。” 寄柔这被他一连调笑,也脸不红气不喘了,反追问道:“怎么罚?” 陆宗沅对她投去一个含笑的眼神,没有回答。正逢程崧等人上来,便领头从正门进府,那道声音轻飘飘地传了过来,“程崧和我去书房,我有话问你。” “是。”程崧忙跟了上去。 寄柔专注的目光一直盯着程崧和陆宗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影壁背后,沉思片刻,才往内宅里去了。 程崧这一路,腹稿打了无数,一进书房,便跪地请罪,话还没出口,陆宗沅先问他,“你是要说王府的事?” “是。王爷知道了?”程崧不安地问道。 陆宗沅“嗯”一声,思索片刻,说道:“大致听说了一言半语,你再从头仔细说来。” 程崧便将那日所见所闻一一说来,陆宗沅听得专注,到了末了,只是蹙眉不语。程崧心里七上八下的,又着实懊悔,便开口道:“王爷,是属下的错……” 陆宗沅眉头一挑,问道:“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程崧老老实实地道:“我错在没有恪守护卫王府之职。” 说完,听见陆宗沅冷哼一声,脸色也沉了下来,程崧头皮一紧,讷讷不成语句。陆宗沅皱眉道:“你错在太过急躁。敌军为至,先自乱阵脚,顾此失彼,难当大任。”说到难当大任那句,语气已是十分重了。程崧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应了声是。 陆宗沅见程崧十分不自在,手臂上的伤口还未包扎,血迹渗透了衣袖,他有意要宽慰程崧,便解下荷包,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扔给他,“你连日守城,辛苦了。我有随身带的上好金创药,你先疗伤。” “谢王爷。”程崧如释重负地起身,捏着药瓶,就要告辞。 “还有一件事。”陆宗沅叫住他,“那些率众闹事,去王府劫掠的人,你命人去捉拿起来,不要惊动百姓,我要亲自问话。” 程崧眼里显出一丝疑惑。 陆宗沅笑笑,提点他道:“胆子这么大,连王府都敢抢的流民,你这辈子可见过一个?” 程崧摇头,因还念念不忘刚才陆宗沅的训诫,又道:“是属下之过……” 陆宗沅见他这样不开窍,越发失望了,只是面上没有显出来,温和地说道:“不怪你,是我安排不妥。你去吧。” 程崧奉命而去。他一走,虞韶便来拜见。这几日,陆宗沅率军在刘袤背后潜伏,将刘袤的军情打探了个七七八八。刘袤所率的,并非戴荣亲兵,而是各镇征调来的甲兵。按照陆宗沅的话来说,只是乌合之众。然则乌合之众也有五万人之多,叠成人梯,便可登上城楼了。虞韶方才在外面廊檐下,已经想了数条对策,见了陆宗沅,便说道:“王爷,我有一计。” “说。”陆宗沅饶有兴致地吩咐道。 “依照程将军的方法,拖肯定是不行的,还是得主动出击。”虞韶的计策,仍旧是他习惯的法子,宁愿强攻,不肯死守,“现在刘袤大军数倍于我军,他粮草消耗得快,每隔三日,都要运粮草辎重北上。戴荣一死,刘袤军心已乱,要是再截了他的粮草,刘袤便不得不退兵。” 陆宗沅道:“你要出城截粮,得避过刘袤耳目,就不能多带人马。戴荣三路大军,光押送粮草的后军就有上万人,你几十名兵丁,去他的大军中截粮道,岂不是飞蛾扑火?” 虞韶道:“刘袤的粮草辎重,都是走的水路,沿河道北上,路经涿州。而这一只后军,多是自西南选调的甲兵,不习水性。我选五十名水性极好的士兵,在涿州把他的船凿沉,叫他那些粮食兵器,都沉了河底,打捞不及。” “倒也可行。”陆宗沅沉吟片刻,对虞韶笑道:“你什么时候把戴荣的军情打探得这样清楚,连他的辎重要路经涿州都知道了?” 虞韶一怔,正要说话,外头脚步声响起,见程崧怀里抱着一只信鸽走了进来。“王爷,有信。” 陆宗沅从鸽子脚上解下那片布帛,看了几眼,程崧道:“王爷……” “是西北军情而已,无妨。”陆宗沅把布帛捏在手里,转而对虞韶说道:“这个凿船的法子不错,你去军营里选人吧。”虞韶答是,陆宗沅见程崧不解,便将虞韶方才说的法子告知程崧,又说道:“我记得你的亲卫中有一个从金陵来的,好像是姓孙,水性极好,人也机灵,你叫他跟着虞韶去吧。” 程崧听令,便说道他身边熟悉水性的都有谁谁,虞韶垂首听着他二人对答,眸光沉沉地望着地面,等到人数一定,便旋身往外去了。他走得甚急,连施礼都忘了。程崧在一旁看着,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才一扭头,见陆宗沅盯着手里那张信鸽带来的书信,脸上却完全不是方才那副轻松的表情了。 “王爷,出事了?”程崧问道。 “是。我说过,要召赵瑟和野利春回援,依照他们的脚程,原本早该赶在刘袤之前回来,谁知至今迟迟不到,果真是遇到了岔子。”陆宗沅把书信揉成一团,程崧忙把烛台递上,烧了布帛,陆宗沅说道:“野利春在路上遇到雁北军伏击,对方一交手便连连后退,引得野利春和赵瑟那两个混账左追右赶的,因此延误了战机。” 程崧“啊”一声,奇道:“这个雁北军是谁的辖下,以前不曾听闻啊。” “据赵瑟说,是个姓薛的年轻人。”陆宗沅轻轻透口气,“这是个聪明人,他猜到我要召野利春回援,还看出野利春和赵瑟两个贪功冒进,所以行的诱敌拖延之法。” 程崧似有所悟,连连点头道:“那我马上传消息给赵瑟,令他不可再理会这个姓薛的,要立即回城。”说着就要出门。 陆宗沅把他叫住,板着脸道:“我之前吩咐你的事呢?” 程崧这才想起来,懊恼不已,答道:“方才我着人去捉拿乱民,捉了有几个,拼命喊冤,还有不少,趁着刚才战乱,畏罪潜逃,溜出城去了。” “什么?”陆宗沅诧异,大概是觉得近日自己时时遇到意料不及的事,偶尔简直有些失控的危险,他的脸色便冷了下来。思索良久,闭眼揉了揉额角。闭眼之后,才觉大概是连日赶路的缘故,这会竟然有些犯懒。他索性把这些烦心事都抛之脑后,摇头笑了一笑,“动作倒快。” 程崧也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个,只能含糊答了一声,问道:“那几个乱民,王爷还要亲自审问吗?” “不审了,想必也问不出什么了。”陆宗沅伸个懒腰,扶案起身,“你内宅怎么走?” 程崧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陆宗沅是要去见寄柔。他汗颜不已,忙躬一躬身,亲自领着陆宗沅到了内宅寄柔房外,然后很有眼色地带着丫头仆妇们都远远地退避了下去,以求王爷能够宾至如归。 第70章 一枕梦寒(十八) 任是外头打得水深火热,程府的后宅自有一番清静。陆宗沅被丫头领着,行到一处柳绿春烟的僻静小院,见窗后被竹影掩映着,是一方石桌石椅,桌上一盘未竟的棋局,以指拈起一枚棋子,似犹有幽香残留,陆宗沅不由莞尔,因见棋局中白子已占领腹地,与边角呼应,将黑龙斩为几截,正是胜负立现之时。他细思片刻,才要落下一颗黑子,听见松窗“吱呀”一声,有张雪白的面孔在窗边一闪,又躲回去了,虽是惊鸿一瞥,陆宗沅却看得分明,那人便是寄柔,且才梳妆到一半,唇上的胭脂才搽了半边,正是云堆翠髻,唇绽樱颗。陆宗沅原本还有几分心思在棋具上,被她这有意无意的一勾,心底也作痒起来,扔下棋子,走进房中,将她手中的胭脂盒子夺过来扔在一边,寄柔“哎”一声,陆宗沅将她的脸转过来,以指腹在唇上摩挲几下,那薄染的胭脂便褪去了。 寄柔以袖掩唇,嗔怪地瞪他一眼,“王爷这是干什么?” 陆宗沅手指在她淡粉的唇上一点,道:“这口脂看起来虽好,吃在嘴里却是又苦又涩,甚为不便。” 寄柔扑的一声笑出声来,说道:“也不知道吃过多少人的口脂,才这样深恶其苦。” 陆宗沅道:“不多,就一个,已足够了。” 寄柔拿起罗扇来,摇了几摇,想要说话,却忍住了。因这会丫头们都很识相地躲开了,热水,胰子都备着,陆宗沅便自己将手巾用热水打湿了,草草揩了手脸,往柔软的被褥上一躺,只觉跌入云堆般,浑身筋骨都酥软了,连日奔波的困乏涌了上来,他半合着眼,感慨道:“温柔乡是英雄冢,这话真是不假。” 寄柔揶揄道:“既如此,王爷还不赶紧从这温柔乡逃之夭夭?” 陆宗沅睨她一眼,道:“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为何要逃?我不逃,就在这里,谁还能吃了我?” 寄柔笑着将眼珠转了转,手里将一柄罗扇翻来覆去,没有回答。陆宗沅又道:“你的棋下到一半,白子大有胜算,为何又不下了?” 寄柔一怔,捏着扇柄踱到窗口,望着外头树下的石桌石椅,一阵微风来,将桌上的落叶也拂去了。她悠然道:“你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却是终日昏昏醉梦间,有时征战正酣,忽然大梦初觉,杀伐之气荡然无存,却不知道自己是执黑还是执白了,糊里糊涂的,只好算了。” 陆宗沅道:““棋以变诈为务,劫杀为名,素行诡道。你一个闺阁女子,不下也好。” 他这话,竟奇异得和冯宜山曾经嘱咐寄柔的话不谋而合了。寄柔默然,正要叫人来把棋具收起来,听见陆宗沅叫她:“你过来。” 寄柔警觉地看他一眼,不肯过来,站在窗边道:“过来做什么?” 陆宗沅一笑,懒洋洋道:“我连日骑马,膀子酸得很,你替我捏一捏。” 寄柔用扇子遮着脸,左右一看,笑道:“此处是程府,我在此处客居,多有不便。王爷还是回王府吧,自有人替你捶腿捏肩。” 陆宗沅一想到回去还要应付一众哭哭啼啼的太妃嫔妾们,便大为头疼,嗤道:“我的王府被一群不安好心的小人给砸了,这会却是回不得。” 寄柔便莲步轻移地走至床边,才把扇子一放,两只手腕就被他握住了,她“嘻”地一笑,往后一躲。陆宗沅方才还像餍足的狮子般闭目养神,被她这半真半假地一躲,他蓦地翻身而起,把垂涎已久的猎物牢牢按在爪下,一双秀目里神采飞扬,何来半分疲惫?寄柔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有几分不自在,才把脸一偏,被他捏着下颌又转了回来,陆宗沅在她瑶鼻上一点,笑道:“我这些日子不在,你又干了些什么好事?还不从实招来。” 寄柔低声道:“不过吃饭睡觉而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干什么?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无所用心?”陆宗沅重复着这几个字,看进她点漆般的眸子,说道:“我倒是时不时地想一想你。” 他倒少有这样直白的时候,寄柔微笑道:“想我做什么?” “想你……”陆宗沅故意卖关子似的一停,手下悄没声地探到罗裙底下,手指不知怎么一动,腰带的结便散开了,他邪邪地一笑,挤到她腿之间轻轻一撞,说道:“想你这个。” 寄柔猝不及防,脸颊都红透了,忙在他肩头一推,说道:“这里毕竟是程府,人多眼杂的,王爷还是……” 陆宗沅见她这样怕羞,反而起了坏心,将她横腰一抱,走下床来,一边走,那条轻若无物的罗裙翩然落地。寄柔看他走的方向,像是要往外去了,吓得面无人色,急得在他肩上推搡,低叫道:“王爷饶命!万一被人看见,我、我就不要活了。” 陆宗沅听她嗓音里带着哭腔,便不往外去,走到窗边,把人往窗台上一放,用指弹去她的眼泪,因见寄柔眼睫犹湿,他哈哈笑道:“你听,哪里有人?我就在这里,借他几百个胆,也没人敢来偷窥一眼。” 见他这幅天不顾地不管的蛮横样子,寄柔心里稍定,侧耳倾听,虫鸣透过绿窗纱,声声入耳,除此之外,再无动静。她破涕为笑,心知陆宗沅素了几个月,这会恐怕早急不可耐了,她却有意地和他作对,捉着衣领道:“王爷,偃武可是立了不少功劳了,你要怎么赏他?不是又拿银子来敷衍吧?” 陆宗沅对偃武,原本是抱着静观其变的态度,只是如今被他和虞韶等人一对比,尤其是进城这一战,倒真显得程崧有些不如了。陆宗沅想到这里,就没好气。他哼一声,不耐烦地皱起了英挺的眉毛,说道:“这会不说他,太煞风景。” 寄柔身子一扭,不大情愿的样子。 陆宗沅眸子里浮起几丝笑意,凑近她耳边,暧昧低语道:“傻姑娘。只要哄得我高兴,不等你提,我自然提拔他。你该办的事不办,一味为了别的男人刁难我,我一回头就让他去挖壕沟!” 被他这一威胁,寄柔茅塞顿开,原本推拒的手主动往他颈间一环,嫣然笑道:“王爷这会可高兴了?” 陆宗沅眉头一扬,道:“离我高兴,还早着呢。” 寄柔脸上有些为难,想了想,扶着他胸口,就要跳下来,被他往后一推,又抵靠在了窗边。寄柔被硌得腰后一痛,便娇嗔着“哟”一声。陆宗沅原本也不是个急躁的性子,只是这会忍得辛苦,被这声娇嗔一刺激,燥火大炽,将一条腿抬起环在腰间,不由分说,就蛮横地挤了进去。 他这一下,来势汹汹,寄柔痛得眼泪都快迸出来了,又惦记着要避人耳目,只皱眉吸气。陆宗沅脊背阵阵的酥麻,哪管它天崩地裂,一味地猛送。挨过了这一阵的狂风骤雨,寄柔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了,陆宗沅手在下面摸了一把,送到她眼底下,呼吸微急地调笑道:“无所用心?嗯?” 寄柔咬着唇不语,陆宗沅见她这幅隐忍的表情,心火越发旺了,美人在怀,娇躯在手,任他肆意揉弄,如何的狂浪,都仿佛不够。饮鸩止渴的那人,在临死之前所唯一关心的,兴许只有那琼浆玉液般的甘甜?他眸光低垂,指腹在她唇瓣上一阵揉弄,揉得她嫣红如樱,吐气如兰,诱人品尝。他在她唇瓣上重重咬了一口,寄柔瑟缩了一下,下面骤然紧缩,他浑身一紧,握住她的腰强令她不许再动,然后以唇摩挲着她的唇瓣,低不可闻地命令道:“出声,没人敢听,她们都是聋子和瞎子。” 寄柔颤颤地出了一口气,眼角的一颗晶莹泪珠被枝叶间碎金般的阳光照得熠熠生辉。她无力地说道:“我腿酸,站不住了。” 陆宗沅轻轻一笑,拥着她走回床边。寄柔稍事休息,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两人一上一下,叠坐在床边,她将发簪往旁边一扔,在陆宗沅胸前一推。陆宗沅意料不及,竟被她推倒在床上,他立即撑着胳膊要起来,咬牙笑道:“你再敢到一半跑掉……” 寄柔把他按住,虽然双腿发软,背却停得笔直,她居高临下,睥睨着他,“我要在上面。” 陆宗沅惊诧不已,忍不住笑出声来,见她一脸认真,索性便躺着,调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寄柔不理他,只是有些不知所措。陆宗沅等得不耐烦,腰身一挺,以动作来催促她,又作势要起身,寄柔当机立断,把他两只手定在枕边,嘱咐道:“别动。”陆宗沅无可奈何,只得好笑地看着她。却见寄柔对他一笑,自己将青绢小衫的纽扣一个个解开,露出抹胸上一朵怒放的粉紫牡丹,映衬着雪肌玉肤,正是艳色无匹,风月无边。陆宗沅呼吸微止,见那朵牡丹从天而降,落在脸上,遮住了视线,他这才深深吸口气,笑道:“好香,难道我在做梦?” 寄柔倾身细语道:“你为楚王,我为神女,阳台梦中一会而已。” 陆宗沅将抹胸从眼前拿开,见她沐浴在日光下,乌发雪肤,洁净无瑕,那副傲然的神情,好似女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和臣属。他便乖顺地躺着,欣赏的目光从上到下,流连不去,一边摩挲着她的腰,帮她动作,还有闲情逸致吟诵道:“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念到后来,他声音愈低,忽的低声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道:“你可是长大不少,不再是那个总是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了。” 寄柔脸色微变,一手将他的嘴轻掩。动作却也不曾停,陆宗沅见她不悦,便索性也不说话了,一手将她垂落的青丝捋起,在指节间绕了一圈又一圈。不多时,寄柔香汗淋漓,身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忽然一阵战栗,伏在他身上不动了。陆宗沅哈哈一笑,迅速地翻身而上,这一次来势更猛,不停歇地折腾了半晌,待到寄柔连连告饶,才猛然一送,停了下来,在她耳边道:“给我生个儿子吧。” 寄柔迷离的眼睛倏地一睁,失声道:“什么?” 陆宗沅抚摸着她汗湿的额发,柔声道:“你不是每每伤心自己没爹没娘?生一个孩子,以后你就是他的娘,和他是血肉至亲,生死相依。你好好教养他,令他读书识字,弓马骑射,这个孩子长大了,一定大有可为,而你也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了……” 他的声音,太过温柔了,这样淳淳的诱哄,好似一个迷梦,引人沉醉其中不愿醒。寄柔有一瞬间的失神,继而她摇了摇头,低喃道:“你不是有茂哥了吗?这还不够?” 陆宗沅说道:“我有茂哥,你什么都没有啊?” 寄柔把脸贴在他胸前,眼睛牢牢地望着窗外在枝叶间跳跃的金光,她的眸子一阵刺痛。她说道:“我有王爷就够了。” 陆宗沅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第71章 一枕梦寒(十九) 陆宗沅的本意,是要接寄柔回去,不知为何,后来却改了主意,在程府小憩片刻后,便只身回了良王府。王府里有汀芷坐镇,早一改前日的狼藉,秩序井然起来,唯有延润堂,因没有陆宗沅的准许,谁也不敢轻易涉足。陆宗沅拜见过太妃,安抚她几句后,一路往延润堂来,过了穿堂,见院子里那一面九龙影壁还倒在地上,腾云驾雾的郦龙深陷泥淖,身首异处。陆宗沅面色微变,从地上捡起一片瓦砾,上头正是镌刻着郦龙之眼,威风凛凛地瞪着他。 他手指在龙目那凹凸不平的纹理上抚了抚,沉默不语。 偃武才带侍卫赶了过来,才踏进门槛,见陆宗沅形只影单地站着,面上一抹沉郁之色,他心头略微有些不安,在几步外停了下来。过了一会,陆宗沅把瓦砾扔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淡淡道:“叫人把这些残瓦碎石都清扫出去吧。” 偃武答了声是,身后立即闪出两名侍卫,将那半面影壁合力抬走了。 陆宗沅在偃武面上打量几眼,念及他方才在城门处杀敌的英勇之姿,倒也有几分赞赏。他一边往殿内走,沉吟道:“石卿让在朝廷的天牢里自戕了,你可知道?” 偃武面上顿起黯然之色,“有所耳闻。” 陆宗沅道:“当初真定被围,冯宜山千里传信,向石卿让求援,石卿让为一己之私,固守金陵,导致冯宜山孤立无援,兵败身亡。你是冯宜山旧臣,后来却跟随了石卿让,难道心里半分芥蒂也没有?” 偃武道:“我佩服石将军仁义忠信。” 陆宗沅嗤的一笑,反唇相讥道:“石卿让假妇人之手,以农户之子冒充皇室血脉,挟天子以令诸侯,也算仁义忠信?既是仁义忠信,为何又在天牢里畏罪自尽了?他倒识相,早早寻死去了,否则必定落个千夫所指、横尸街头的下场。如今却好,朝廷见他死了,怕百姓激愤,还赏他一个风光大葬,追谥为怀恩侯,子女也保得性命,真是打得好算盘。” 这其中的关窍,偃武如何不懂?只是他还念着石卿让旧恩,不忍苛责,陆宗沅这一番冷嘲热讽,在他听来,便有几分刺耳了。偃武没有吱声,见陆宗沅落座,默默地替他斟了一盏茶来。 陆宗沅接过,不意看见茶碗上绘的正是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图样。他眸光微动,看了偃武一眼,面上浮起一丝微妙的笑意,却不说破,只悠悠说道:“诸将易得尔,至如信者,国士无双!韩信离楚归汉,抱王霸之大略,蓄英雄之壮图,在我看来,你除气魄略有不如外,与他比起来,也不差什么。” 偃武一个七尺男儿,听了这话,面上竟起了一丝薄红。他抑制住内心的激荡,跪地大声道:“在下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功!” 陆宗沅笑着说好,“程崧受了箭伤,多有不便,王府你不用管了,去率兵守城吧。” 偃武一喜,答声是,对陆宗沅拱手告辞。才一起身,陆宗沅将他叫住,然后放下茶碗,负手踱到偃武面前,光华内蕴的眸子在他脸上一定,偃武屏气凝神,疑惑地叫道:“王爷还有吩咐?” “没有了。”陆宗沅和气地一笑,继而放低了嗓音一字一句道:“闺阁妇人,能有几分见识?英勇如韩信者,不正是为妇人所误?你要记得:为男儿者,志吞*,气盖万夫!不论别人许给你什么,我能给你的,一定比她多出百倍千倍。” 偃武眸光一凝,简直不敢去接触他锐利的视线,只得微垂了眼,肃然答道:“是。” 自陆宗沅率军回城后,刘袤一时忌惮,按兵不动,两方对峙了半月有余。偃武与程崧两人则日夜在城楼轮换镇守。这一日,偃武探得刘袤军中似有异动,忙着人禀告陆宗沅,陆宗沅连夜登上城楼,拿起千里眼极目远眺,见前方沃野之上,尽是敌营的黢黢黑影,呈半月形状,将燕京城包围其中。 偃武在旁说道:“刘袤围城已有月余,之前还几番试探,近来就完全没了动静,我也觉得有些蹊跷,着人去打探,见他阵营后方,似乎拔走不少营帐。依王爷看,刘袤是否要调兵往别处去了?眼下这些围城的士兵,都是在虚张声势?” 陆宗沅毫无异色,“刘袤但凡有几分心计,此刻也不会在城外傻等了。” 偃武思索片刻,顿悟了,“刘袤见我军在城里坚守不出,猜到王爷是在等待增援,因此要调兵往各处关隘把守,抵挡援军!留下的这半数人马,是要牵制王爷,令城中守军不敢轻举妄动?” 陆宗沅道:“不错。他是要效仿唐太宗虎牢关之战,围城打援。” 偃武有几分忧心,“听说刘袤也是戴荣手下一员骁将,不知野利春和赵瑟能否顺利夺关。” “野利春身手不错,单枪匹马地打,不会败给刘袤,只是刘袤大军即使是半数人马,也远超过野利春的部队,他要死守关隘,野利春想突围夺关,也非易事啊。”陆宗沅摇摇头。 偃武望进那无尽的夜色中,敌营的火把,星罗棋布般,洒落在千里沃野之上。他蓦然记起,当初在真定城头,自己也曾与冯宜山深夜低语,忧心着真定全城百姓的性命。倏忽之间,离真定城破,已三年有余。此时的良王府里,已成了他妻子的忆芳,恐怕还在挑着灯花盼着自己吧?偃武攥了攥发烫的掌心,对陆宗沅道:“王爷,我可率军突围出城,往关口接应野利春,只要两军汇合,士气大振,刘袤再人多势众,也不是我们敌手。” 陆宗沅笑了,一指城头各处睡眼昏昏的士兵们,问偃武道:“这些将士们夜不安寝地守了数十日,如今城里士气低迷,人丁又少,你要如何率军杀破城外几万大军的重重包围,奔赴关口?” 偃武握拳,毅然道:“王爷,我愿拼死一战。” “这个关头,你不能死。”陆宗沅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目前敌强我弱,敌人气盛,我军气馁,我须得想个办法,鼓舞鼓舞士气……” 他一边说着,走下城楼,偃武也跟了上去,两人在月色下安静地步行了一段,偃武忽道:“王爷,我倒有个主意。” 陆宗沅道:“你说。” “我先率军出城,两军交战之时,王爷可派死士潜往敌营后方,高举野利春大旗,吹角擂鼓示威,城头守兵一旦看见旗帜,必然一鼓作气,杀破敌军。王爷觉得此计如何?” 陆宗沅沉吟良久,说道:“此计可行。你这便着手去准备吧。” 偃武见建议被采纳,欣欣然答声是,便要领命而去。陆宗沅颔首,莫名想起在程府内宅树下那一盘未竟的棋局,还有被白子截为几段的那条黑龙,在局中首尾摇摆,奋力挣扎。他眉心微动,忽然说道:“你和她下的那局棋,倒有点意思。她执白,你执黑,黑子首尾呼应这个法子,原来你早想好了。” 偃武先是无言,继而疑惑问道:“王爷说的什么棋局?我不大明白。” “不明白?无妨。”陆宗沅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别忘了我之前同你说过的话即可。你去吧。” 偃武不敢再问,便告辞离去,走了一段,在街边檐下的阴影里回望,见陆宗沅从亲随手中接过马鞭,翻身上马,那方向,分明是往程府里去了。他轻轻吁口气,摇着头离去。 陆宗沅到了程府,也不通知程崧,便熟门熟路地往寄柔那里去了。他这一向虽常来,但都是在白日里,深夜造访还从未有过。寄柔原本已卸了钗环,穿一袭软纱单衣,在灯下发呆。蓦然回神时,见陆宗沅站在门边凝望着自己,看那姿态,也不知是站了多久。她那凝滞的神情,仿佛平静的湖面乍起几道涟漪,稍瞬既逝的慌乱后,又归复平静。 陆宗沅笑道:“深夜久坐,何其无趣,怎么不找些事情以作消遣?” 寄柔道:“王爷说了不让我下棋,因此我也就不下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好做。” “矫情。”陆宗沅左右一看,见棋具果然被收了起来,不见踪迹。他讥笑道,“难道你就不能像别的女子一样,弹琴画画,吟诗作对?” “先有愁思,才有诗情。我没有愁思,就不必故作幽怨了吧。”寄柔说着,见陆宗沅走到床边,自己脱靴除冠,那副自然的姿态,简直是将程府当做了自己的外宅。寄柔只得上去替他除了外裳,两人才闲话几句,听见门声一响,望儿捧着茶碗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不意见陆宗沅也在,登时被定住身子,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寄柔,又看看陆宗沅。寄柔使个眼色,望儿便屈了屈膝,把茶碗放在了案边。 “茶拿来我吃。”陆宗沅忽然出声,止住了望儿的动作。 望儿“啊”一声,为难地看着陆宗沅,“这是姑娘要的,武夷茶,王爷素来不吃这个。” “试试也无妨。”陆宗沅的眉目间平和无波,“你拿过来。” 望儿还要支吾,寄柔索性从她手里把茶接过来,嗔怪地说道:“小气的丫头,王爷要吃一口茶你也舍不得?这里有我,你下去吧。” 望儿垂着眼,忙倒退着往房外去了,还顺手将门也带上了。陆宗沅见她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便觉好笑。因寄柔将茶捧了过来,他便呷了一口,品了品滋味,皱眉道:“怎么有股怪味?” “不是怪味,是药味。”寄柔道,“武夷茶都是这个味道。” 陆宗沅“唔”一声,寄柔察言观色,见他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便接过来放在一边,才要继续替他除去腰间的玉带,陆宗沅已自己动手,将玉带扔在了床下,身上的中衣自然便散开了,露出结实的胸腹,寄柔“哎哟”一声,忙捂住脸,才往后退了一步,就跌进他滚烫的怀中,而他下面那里,已经昂然挺立了,寄柔胡乱用手拨了一把,说道:“天气怪热的,王爷还是先去沐浴吧。” 陆宗沅把她按住,笑道:“完了再洗,不是更好?” 寄柔坐在他身上,真是如坐针毡。陆宗沅原本还算个克制的人,近来却有些不知餍足的尽头,时常一闹就是半晌,折磨得她苦不堪言。不巧这会他来了兴致,恐怕这一夜又不得好睡了。寄柔期期艾艾地劝道:“围城之困还没解,王爷先顾着战事吧,万一明日误了事,我的罪过就大了。” 陆宗沅一手箍腰,一手探进她衣襟,抚弄着那一方温香软玉,笑着说道:“有什么事是比生孩子更重要的?” 他的手劲略有些大了,寄柔吃痛,轻吟了一声,被他软硬兼施地又是几番厮缠。待到三更,夜深人静,陆宗沅起身掌灯,待要叫人来送水盥洗,行到案边,见那一盏凉茶还在。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连茶带碗,一起扔了出去,然后叫道:“来人。” 值夜的侍卫忙上来答话。陆宗沅漆黑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望之如层层迷障,遮住了眸底晦暗的光。他倨傲地将下颌一抬,说道:“望儿那个丫头,不必留她了。” 侍卫低声答了声是,陆宗沅又道:“这几日你在程府里好生看守,不许闲杂人等擅入。再请一名太医来,我有话要问他。” 叮嘱完后,用冷水随意擦了擦身,便带着一身泠泠的寒气回床帐里来了。纱帐低垂,锦衾堆翠,他在那层层的绣罗中探寻到了寄柔的玲珑身躯,她却在梦中被他的寒气所慑,一个激灵,往后退去。他眉头一皱,又强行把她揽了过来,两人肌肤相贴,交颈而眠。 待到翌日,寄柔先醒,见进来伺候的几名丫头,都极脸生,望儿也不知去向了,她如坠冰窖,半晌才回过神来,回身一看,陆宗沅睡得正熟,眉宇舒展,秀致的鼻眼,正如一个寻常书生般斯文无害。当初濮阳惊鸿一瞥,他手里攥着簿录与乌鞭,言笑晏晏,岂不也是今日这般可亲可爱? 三年弹指间,真恍如隔世。 这时,外头一名侍卫传话说道:“程将军要求见王爷。” 他的声音也不大,传到帐子里,简直低不可闻了。寄柔将幄帐微掩,披衣起身,她一面对着镜台坐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程将军是见偃武出城,因此心急了?他不是受伤了吗,就好好养伤吧,王爷还没起身,谁也不见。” 第72章 一枕梦寒(二十) 程崧来求见陆宗沅,一是禀报战情,二是自知失职,要来打探打探陆宗沅的态度,谁知陆宗沅久候不至,那边偃武又领命率军出城去了,程崧虽然不满,也没办法,只能回城楼上去了。此时城里守军十有八|九都随偃武去了,城楼上观战的不过寥寥几人,远处只见刘袤大军与燕京守军相遇,如两条恶龙般缠绕不休,忽而一名士兵将身子从城垛子上探了出去,指着前方叫道:“野利将军和赵将军的战旗!援军要到了!” 众人轰一声炸开了锅,争先恐后地抢到垛口去眺望援军。此时城下两军已经战作一团,狼烟阵阵,箭矢如雨,援军在哪里也看不见,只有越来越多的旗帜在敌营中零星闪现。光这一点,已足以令众人群情激奋了,程崧咧嘴一笑,接连看了几眼,正要赶去向陆宗沅报讯,一折身,见陆宗沅上了城楼,程崧忙迎上去道:“王爷,援军到了!” 陆宗沅笑而不语,视线还停留在前方沃野之上。赶来看热闹的士兵们被程崧一通呵斥,忙各自依旧守城门去了。四下无人时,陆宗沅才摇头道:“哪来的援军?不过是派了几个人举着旗子故布疑阵而已。” 程崧脸上欣慰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他这脸一僵,面色便有些发灰,“没有援军?野利春和赵瑟呢?” “他们两个在关口被刘袤调兵拦住了,所以偃武才主动请缨要前去接应野利春。”陆宗沅的目光在程崧绑着绷带的胳膊上一扫,道:“你近来心事重重的,又要养伤,因此有些事情我也没有同你商议。” 他是王爷,他是部属,即便是有意隐瞒,又何须解释?程崧听着这话,虽是无奈,也只能将不满深埋在心底。他抚着伤臂,颓然道:“是我疏忽了。” 陆宗沅拍拍他的手臂,温声说道:“待此战了了,我要亲自率军挥师南下,到时候仍旧留你驻守燕京,不可有失。” 程崧忙道:“是。” 主仆两人依旧观战。这一战,从天明打到天黑,夜色降临之时,城外传来捷报,偃武生擒了敌方将首,众兵簇拥着偃武疾奔至城下。偃武将刘袤大旗缠绕在旗杆上,举臂抛起,陆宗沅在城头上接个正着,从中一折,将旗杆折断,又抛下城去。那面黄色的旗帜,被马蹄踩在脚下,成了一片碎布。 这大有深意的一个动作,令众将都欢呼起来,不知是谁带的头,众人齐声山呼“万岁”不止,良王一袭素衣,被熊熊火光映衬着立于城头,宛若天神。而城下伫立着黑压压的千军万马,皆以憧憬的目光,仰望着他们所要追随的君王。 山呼声渐止后,偃武片刻也不耽搁,随即领兵出关。 在燕京城门数百米外的密林边,卢攸盘膝坐在破烂的马车上,一边用蒲扇赶走周围的流萤,然后指了指城楼上陆宗沅的身影,对车辕上的虞韶叹道:“王爷又得一虎将,刘袤危矣!” 虞韶的目光穿过重重的迷雾,久久地停留在陆宗沅的身上。去了一趟涿州,他好似一柄开了刃的利剑,在夜色中熠然生辉,锋芒毕露。卢攸把视线从陆宗沅身上调回来,观察着虞韶的神情,呵呵一笑,说道:“良王再智计百出,仅凭一己之力,如何与朝廷抗衡?他这个人善于笼络人心,又不拘一格,广纳贤才,这方面,你这个毛头小子就大大不如啦。” 虞韶无言以对。卢攸往前谈了谈身子,一只胳膊亲热地撑在虞韶肩膀上,另一只收举着蒲扇将陆宗沅一指,笑道:“看他这个样子,你羡不羡慕?想不想也试试大权在握,睥睨天下的滋味?” 虞韶厌烦地一扭身子,将卢攸甩开,然后伸直双臂,赶着马车慢慢前行,嘴里没好气地说道:“你有这个功夫,先想想怎么跟王爷解释孙小二的死吧!” 卢攸哈一声,随着车子的前进摇晃着身子,意态轻松地说道:“这个眼线,良王选的不好,鬼鬼祟祟的,没得惹人讨厌。你就同良王说,他到了涿州,私下同窑姐厮混,结果凿船时游到一半腿抽筋,淹死在江里了!” 虞韶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只是那个孑然的背影,却散发着萧寒之意。卢攸盯着他的后背,仿佛要用眼睛凿个洞似的,等了半晌,卢攸忽道:“我这会有些后悔了。” 虞韶道:“后悔什么?” 卢攸叹道:“我只看中你天性纯良,却不知你原来是这样一个死脑筋。你不如良王的地方,又何止这一处?唉,罢了罢了!你出身贱籍,无人教养,无甚见识,有千般万般的本事,终究骨子里还是不脱下人习气,那些建功立业,手握天下权柄的事,对你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了!还是良王,出身高贵,胸怀大志,我若是个女人,也爱他文武风流……” “哎哟!”卢攸尚在喋喋不休,突然惊呼一声,跌倒在地。虞韶一脚将他踹翻,用剑尖指着卢攸的鼻子,森寒了语气,说道:“再要多言,我杀了你!” 卢攸脖子一缩,仍是一副无赖状嘻嘻笑道:“少年人,你不必口是心非。既然不爱听我说话,何必千里迢迢特地接我来此?” 话音未落,顿时见眼前寒光一闪,半边发髻应声而散,那断了的木簪和头发一起落在地上,卢攸目瞪口呆,半晌才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知道脑袋还在,松了口气,却是一阵的后怕,“你……” 虞韶眼睛微眯,又要举剑来劈,卢攸像被卡住喉咙的鸡,顿时安静了。二人重新上车,慢吞吞地出了林子,虞韶跳下车来,说道:“我要回城去了,你自己找个地方先安置吧。” 卢攸咦一声,“你这就把我扔在这里不管啦?” “继续跟着我,王爷不杀你,我也得先杀了你。”虞韶威胁一句,便快步往城门方向去了。 卢攸只得自己挪到车辕上,一边哼着小调拎起鞭子,赶着牛车前行。哼了一阵,忽然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声,摇着头赶去附近农户家投宿去了。 虞韶回城之后,先拜见了良王,细述了自己在涿州的所作所为,因这会正是前方大捷,良王还在兴头上,虞韶截断刘袤粮道,野利春和偃武前后夹击,刘袤必败无疑,良王自然更是满意,赞了虞韶一番,令他下去盥洗,待偃武野利春得胜归来,再一起接风洗尘。倒是程崧,左看右看,不见孙小二身影,便来询问良王,良王“嗯”一声,见城外已经开始收拾敌军失落的辎重马匹了,他便走下城楼,轻描淡写地说道:“孙小二违背军令,与□□厮混,枉丢了性命,我已着人去抚恤他爹娘了,此事你不必再管。” 自己好好一个亲兵,怎么说没就没了?程崧心里一凉,看陆宗沅那个神情,分明是不愿他再去追究的意思,也只得忍气吞声,把疑问咽了回去。 偃武这一出城,算上对敌征伐,前后也得十数天功夫,这十数天内,陆宗沅暂时得不到前方的战报,索性心无旁骛地关心起自己的内宅来。太妃那里,对偃武也颇为关心,时常使汀芷去打探消息,陆宗沅除了敷衍太妃,其余时间,多在寄柔这里盘桓。因上次太医诊过脉之后,开了几个养身的方子,陆宗沅便每每在旁边守着,亲眼看着寄柔喝药。 寄柔知道推诿不得,索性仰起脖子一口气灌了下去,因喝得急了,喉头发苦,一阵干呕,连泪花都涌出来了。 陆宗沅端坐着,脸上挂着一抹清淡的微笑。见她着实眼泪哗哗的了,才抚了抚她的背心,问道:“你不是有个蜜饯盒子,怎么不见了?” 那个蜜饯盒子是望儿收起来的。自那日望儿突然失踪后,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再也不提这个名字,因此寄柔只是摇摇头,勉强笑道:“良药苦口,习惯了就好了。” 陆宗沅欲言又止,手指在她脸颊上碰了碰,便起身走了。寄柔送他到院子里,因她近日莫名地又被禁足,不能出门,因此在那道垂花门下,就站住了,却见虞韶脚步匆匆地从外院走来,目光规规矩矩地落在陆宗沅身上,对他身边的寄柔视若无睹。虞韶说道:“偃武他们回来了。” “哦?”陆宗沅眸中陡然光华四射,面带喜色道:“野利春和赵瑟呢?” 虞韶笑道:“也回来了。” “好!”陆宗沅顿时精神一振,对赶来报喜的程崧吩咐道:“就在你府里开宴,我要替他们庆功。” 捷报一来,大家都喜气洋洋。燕京城里家家户户将提前预备好的彩帛缠在廊柱上,庆贺燕京解围。程府的花厅里,野利春与赵瑟拜见了陆宗沅,陆宗沅命人开席,流水价的菜肴送上来,赵瑟顾不上吃,唾沫星子横飞,大讲这一路波折,听得众人惊呼不已,连野利春也忍不住操着一口不太纯熟的汉话加了进来,陆宗沅被他们吵的频频皱眉,捏了捏额角,笑道:“照这么说,那个姓薛的少年,很是了得了?” 野利春与赵瑟异口同声道:“很是了得。”这一番出战,他们两个倒是摒弃前嫌,培养起了默契。 陆宗沅心有所动,举杯不语。赵瑟看陆宗沅的神情,分明是有些求才若渴的意思,便挠了挠头,为难地说道:“只可惜我和野利春技不如人,让他给跑了,不然定要将这个小子活捉回来献给王爷!” “不必,他不要紧,你们无恙即可。” 赵瑟感激地一笑,因陆宗沅和气,各人又都是年轻人,也都不再拘束,酒过三巡之后,席上喧闹起来,陆宗沅擎着酒杯,只在旁边笑看他们斗嘴。忽听“啪”一声脆响,见程崧将杯子扔在地上,趔趄着起身,红了眼睛以配剑指着虞韶质问道:“虞韶,孙小二的娘方才抓着我哭哭啼啼,追问她儿子的下落,我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你说,孙小二去哪里了?” 虞韶饮多了酒,雪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他被程崧瞪了一晚上,早不在乎了,于是面无表情地答道:“他在江水里腿抽筋,淹死了。” 程崧气的手发抖,哐一声把配剑拍在案上,大骂道:“你是嫉恨我,嫉恨上次我顶替你迎战秦耘!哼,你一个黄口小儿,寸功未立,凭何小看我?”他意识不清,口齿也不伶俐了,又胡乱将偃武一指,“还有你!你又凭什么?一个叛军之将……” 虞韶冷笑一声,讥讽他道:“你又凭什么?就凭你在王爷身边做了十几年的应声虫?” 程崧气的大喝一声,揪起虞韶的领子就挥拳而去,虞韶毫不留情,抄起配剑斩了程崧半截衣袖。两人才一动手,众人忙去拉架,左右分开架住了,程崧被浇了一头冷水,猛然清醒,一见陆宗沅那阴沉的脸色,自知闯祸,忙告罪不已。虞韶却是冷眼瞧着程崧告罪,一言不发。 “喝多了酒,胡言乱语,谁都不会放在心上,你不必再介怀。”陆宗沅缓和了脸色,命人拉程崧下去醒酒,而后直视虞韶说道:“我下个月要挥师南下,已命程崧驻守燕京,蓟辽那边无人镇守,你就顶替了程崧,今夜启程,往边关去吧。” “王爷!”没等虞韶开口,赵瑟先惊慌地喊了出来。野利春也乜斜着醉眼,一脸玩味地看看陆宗沅,又看看虞韶。 虞韶沉着地答了声是,同众人一一拱手施礼,待到陆宗沅面前时,只是深深看他一眼,便离席而去了。 这一离席,即刻便收拾行囊,连夜赶往蓟辽,赵瑟百般阻拦,却是徒劳无功,只得目送着虞韶翻身上马,赵瑟在他背后喃喃道:“虞韶,你可记得曾经在濮阳城守府里亲口说过,我们要追随王爷,一起踏平江南,饮马长江吗?” 虞韶手掣马缰,背对着他,半晌,才以一个清冷到陌生的声音说道:“我没忘。”然后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急促的夜风吹在脸上,细碎而尖利。虞韶这一通狂奔,顷刻间到了卢攸借宿的农家,却见门外卢攸衣冠齐整,坐在那架破旧马车的车辕上等候。虞韶下马,迟疑地走了过去。 卢攸乐了,说道:“怎么这幅死了老子娘的表情?你的良王好哥哥不要你了?” 虞韶冷静地道:“你杀了孙小二,王爷对我起疑,因此要贬我去边关了。” 卢攸得意大笑,一边扬鞭,说道:“正好,我倒想去边关看看。整日被他看在眼皮底下,你如何能有作为?” 虞韶拦住车子,跳上车辕,意欲从他手里接过鞭子,卢攸却将他一搡,说道:“你去车里坐着吧,这回我也替你赶一次车。” 虞韶哪有那个心情和他斗嘴,只道:“不必。” 卢攸却将他肩膀一撞,冲车里挤一挤眼睛,神秘地说道:“你先去车里看看呀,傻小子!” 虞韶满腹疑窦,慢慢挪到车里,才一掀帘,见靠着车壁坐了一名发髻高挽的女子,手足被缚,无法动弹,月光下那张脸看得清楚,正是皎若明光,眼波盈盈,无奈中又带着一丝愠怒。这个人不是寄柔是谁? 虞韶倏地转头,冲卢攸怒目而视,“你这是干什么?” 卢攸哈哈大笑,说道:“不如此,你怎么能破釜沉舟,和良王彻底决裂?”说完,瞥了一眼虞韶那难看至极的脸色,卢攸越发觉得心意畅快,笑着说道:“她已被良王软禁多日了,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替你英雄救美。如何,这样的美人,你还舍得送回良王的怀抱吗?” 第73章 一枕梦寒(二十一) 虞韶看向寄柔,她的眸光亮得像星子,对他闪一闪,又极难察觉的地摇了摇头。眼神里的愠怒化作了恳求。 她不愿意跟他走,是放不下王爷吗? 虞韶沉默地想着,心情复杂极了。他放下帘子,遮住了寄柔的目光,回来坐在另一边车辕上,既不说走,也不说留。卢攸呵的笑了一声,拖长了调子轻唤一声:“走喽!”马车便不紧不慢地北去了。 月光下,银辉如练,洒在两人的身上,虞韶始终是沉默的,车轮的吱呀声因而越发得清晰。卢攸赶了一会车,甚觉无趣,捏着嗓子唱起乡村野调,“青山在,绿水在,你的人儿不在。风常来,雨常来,他的书信不来。灾不害,病净害,我的相思常害。花不戴,翠不戴,你的金钗懒戴。茶不思,饭不想,你可真盼着他来。前世里债,今世里债,他留下的牵连债。” 马车吱呀吱呀地响,卢攸幽幽地唱:“前世里债,今世里债,他留下的牵连债哟!” “程府有守卫,你怎么把她掳出来的?”虞韶突然发问,卢攸的歌声戛然而止。 卢攸摇头晃脑,故弄玄虚,“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然后他侧耳倾听了一阵,捅了捅虞韶的胳膊,示意他去车里看看,“有一阵没动静了,是睡着了呢,还是又在憋着坏主意呢?我听说这个女人可不是个善茬。” 虞韶白他一眼,回头看看车帘。帘子是静止的,偶尔夜风会卷着行人低低的私语传进车里。虞韶耳聪目明,早留意到刚才自卢攸哼起小曲的时候,寄柔的呼吸就逐渐变得轻微了,悠长而平缓。她没睡,也不气了,是在聆听他和卢攸说话呢。 虞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脸上的终日不散的阴霾忽然一扫而光。他从卢攸手里夺过了鞭子,说道:“像你这么慢吞吞的,几时才能到辽东?”说完在马身上用力一抽,马儿疯狂地撒蹄奔跑起来。卢攸始料未及,身子一晃,险些栽下车去,不由骂了句娘,又听车里咚的一声闷响,夹杂着女子的哀叫声,虞韶眸子一转,落在马身上的鞭子,就温柔了不少。 卢攸暗笑不止,心道:真他娘一个痴情种子。一面抓紧了车辕,打个哈欠道:“我打个盹,咱们夜里赶路,天亮再投宿。” 这一夜,马不停蹄,到了蓟州边上,正是晨光微曦,晓风习习。卢攸去一户山民家外叩门,虞韶到了车前,停了一停,将帘子一掀,见寄柔倚靠着车壁而坐,因手足被缚,动弹不得,只能用眼睛瞪着他。虞韶一言不发地把她抱下车来,走到农户的栅栏外头,忽的想了起来,把寄柔的头发打散,胡乱将脸遮住了。又见一缕发丝遮住了鼻子,忙拨开来。 寄柔原本就气闷,这会被他一通摆弄,越发心烦了,“你干什么?” 虞韶仔细把一缕青丝放好,眸光和寄柔一对,他说道:“我不想别人看见你。” 寄柔好笑地说道:“我扮男装和王爷去贺兰打西羌人,每天看见的人不计其数,你要挖了他们所有人的眼?” 虞韶忍耐地看她一眼,没有接话。只是在行走间,有意在她小腿上掐了一下。寄柔被绑了一夜,胳膊腿早血瘀麻木了,被他在穴位上不轻不重地一掐,好像被虫子咬了一下,又痛又痒,忍不住“哎”一声轻呼,接过脑袋被他一拨,脸被迫埋进了他怀里,再也出不来声了。 他们这一行人,行迹甚是可疑,一个干瘪老头,带着一个气度相貌都和他迥异的年轻人,还有个死活不知的女子。那农户畏惧,眼睛在寄柔和虞韶身上扫来扫去,卢攸哂笑一声,将那农户拉到一旁,塞了一个银锭,说道:“那是我儿子,二十多了,身上有些毛病,方圆百里都知道,因此娶不上媳妇,不得已去南边花大价钱买了一个。怕她半道跑了,人财两空,所以绑了起来。” 那农户一掂银子,十分趁手,哪肯去追究他这番说辞是真是假,忙叫老婆开门,取了热水被褥,领几个客人去安置。卢攸倒也乖觉,把里间让给了虞韶,自己抱了一床薄被往柴房去了,嘴里嚷嚷道:“乖儿子,别忘了爹跟你说的话,女人身子跟了谁,心就跟谁,等生米煮成熟饭,你就是撵她走,她也不肯走啦。” 虞韶早习惯了卢攸的阴阳怪气,对他的话,就权当是耳边风了。寄柔却有些窘迫,心里呸呸呸几声,将这个狡猾老头恨了个咬牙切齿。气还没平,被虞韶往通炕上一放,又往里一推,他自己脱了靴,就舒展了手脚,在旁边躺了下来。 寄柔等了一阵,见虞韶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双目微合,呼吸平缓,好像真是心无杂念,一闭眼就睡着了似的。 寄柔与他相比,就没有这样轻松了,从昨夜被掳到现在,她的心绪就没有宁静过。程府和良王府现在,会是什么情形?良王会想到虞韶这样胡作非为,掳了人私逃吗?从蓟州到燕京,有几百里之遥吧?步行太慢,骑马应该一日能到。她暗自盘算着,听到院子里那农人吆喝他婆娘喂了客人的马,便闩了门往田里上工去了。 现在整个院子里,就剩下她、虞韶,和柴房里睡觉的卢攸。 寄柔微微动了动发麻的脚,眼珠子一转,忽见虞韶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面朝她躺着,一双黑眸安静地看着她。 “你又在打坏主意了。”他很笃定地说道。 这样面对面躺着说话,被他那样一双洞若观火、明若琉璃的眸子专注地盯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寄柔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十分艰难地试图把身体转到另一边。刚一动作,他两手托着她的脸,强行把她的脑袋转了过来。寄柔无奈,带着一丝委屈轻声说道:“我脚麻了。” 虞韶睫毛一眨,说道:“你想骗我给你松绑。这次可不行。”四下寂静,天光大亮,他的五官看得十分分明,一丝一毫的表情波动都可尽收眼底。当那些或皱眉沉思,或冷眼相对的表情都退去时,他的眉宇间还依稀带着幼时的执着和天真,还有稍不留神就趁虚而入的那股亲热劲儿。 只不知现在的他,还能不能张嘴就说出“我要娶你”这种话。 寄柔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虞韶眉头微挑,有些惊讶,继而也咧嘴笑了。太阳升起来了,照得窗纸上红彤彤的,这是农户家儿子媳妇的厢房,因此炕上铺的红毡,枕头绣的鸳鸯戏水,墙上贴着胖娃娃抱鱼的年画。虞韶连带着也欢喜起来,他忍不住又往寄柔身边靠近了一点。 他倒会顺杆爬,再放任下去,就得动手动脚了吧?寄柔暗道不妙,笑容一敛,说道:“你放我回去吧,要是被王爷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他打断她的话,漆黑浓长的眉毛皱着,一脸的桀骜不驯。 寄柔道:“他肯定会来找我的。” 虞韶不高兴了,“你想他来找你?” 寄柔笑笑,算是默认了。 她的笑容很刺眼,虞韶忍不住语气也冲了起来,“是不是王爷,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寄柔的笑容极淡,“他对我来说,不只是王爷那么简单。” 她的声音太小了,听在虞韶耳中,近乎呢喃。他没再理她,自己躺着,望着红透的窗纸出神。那一夜在城外远眺,遥望见良王在城楼之上的翩然欲飞的身影,还有城楼下千军万马的山呼,都在脑海里重现。虞韶已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是否有几分欣羡,几分失落?手握天下权柄的感觉,果真如卢攸所说的那样快意吗? 他有些心烦意乱,又被寄柔搅得睡意全消,索性起身到了院子里,用井绳汲了一桶冷水上来,搓洗的脸颊发红,目如寒星,然后用手巾随意揩了揩,扔在一边。这时柴房里的卢攸一边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忽然他贼眼锃亮,瞧了瞧厢房,又瞧了瞧虞韶,上前在他肩膀上一拍,不怀好意地笑道:“完事了?” 虞韶似有所思,没有理会卢攸的话。卢攸悻悻地放开手,借他用过的残水随意洗了洗,然后神清气爽地说道:“你要不睡,就赶路吧,这里到辽东都是良王的地盘,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找上门来了。” 虞韶拦住正要去解开马的卢攸,问道:“你先告诉我,是怎么把人从程府掳出来的。” 卢攸此时不像起初那般戒备了,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良王身边有名太医,是我同乡,我求他帮了一个小忙而已。”他指了指厢房的方向,故作神秘地说道:“你知道良王为什么要软禁她吗?这个小娘子可不是个善茬,她以后跟着你,你也得防着点哟……” 卢攸每次提起寄柔时那古里古怪的语气,令虞韶很反感,他打断卢攸的话,追问道:“除了那个太医,还有谁?” 卢攸眼珠子骨碌一转,呵呵笑了,说道:“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他在马脖子上顺着马鬃捋了捋,叹道:“好马啊好马,今天又得劳烦你,托着我们爷仨去辽东咯。你可得跑快点,又得跑得稳,不能让我乖儿子的心尖尖碰着磕着……” 说完转身,正要跟虞韶说话,见虞韶眼里冷得如冰渣子似的,卢攸顿觉不妙,撒腿就要跑。虞韶自腰间掣出长剑,一剑挑中脚踝,卢攸顿时倒地,血流如注。他捂着伤处,见虞韶浑身凛凛煞气,顿时想起戴荣之死,颤声道:“你……” 虞韶冷笑一声,说道:“就凭你,也想当我老子?”随即在卢攸脚踝上用力一踩,卢攸惨嚎一声,晕了过去。 第74章 一枕梦寒(二十二) 恰巧那农户走回家来,一见卢攸惨状,吓得夺路便逃,被虞韶横剑拦住,又扔了几两银子给他,命他去燕京城里送信,那农户哪有胆子说不,捡了银子连滚带爬地出门去了。 虞韶见卢攸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索性不去管他,取井水将佩剑上的血渍荡了荡,走回厢房里去。房里的寄柔早将院子里的动静听个清楚,见得虞韶进来,满脸错愕地看着他。虞韶也不解释,上来将她手脚上捆的绳子解开。 寄柔慢慢动了动手腕,看着虞韶,“你要独自去辽东?” 虞韶瞥她一眼,“你要跟我去?” 寄柔摇头。她没有亲眼看见刚才他伤卢攸时冷酷的表情,只觉得此时的他,乌黑的眉眼,洁白的皮肤,有些平静的可怕。这才是在战场上冷血无情的他,和那个热忱天真的少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下意识地和他拉开了距离,扶着炕沿下地,活动了一下手脚。 在这个当口,虞韶已经走了出去,替卢攸上了金创药,把他五花大绑,关在了柴房里。 一轮红日,从天边喷薄而出。 那农夫赶去燕京送信,他的婆娘儿女都知道家里招来了煞神,不敢回来,在邻居家里借住了,这偌大的院子,就只剩下寄柔和虞韶两个还能活动的。直到晌午,水米未进,虞韶忍不住了,心知寄柔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只好自己认命地去了灶间,往篓子里一看,尽是些菜叶萝卜之类,不中吃的,便解了马,要去林子里打野物来换换口味。 走到门口,又折身回去,把寄柔也拽了出来,推到马前。 寄柔想到要和虞韶同乘一骑,便有些不大自在,说道:“我不会打猎,去了也没用。” 虞韶蛮不讲理,“留你一个人,跑了怎么办?” 寄柔无奈,只能自己爬上马去,虞韶随后也上了马,两人一骑,溜溜达达地到了村外的林子里。虞韶没有弓箭,只有弹弓,说是要打猎,一路上却心不在焉,只随手打了几只雀鸟下来。下马去拾时,忽见林子深处白光一闪,虞韶何等机敏,立时跃起,按动袖箭机括,那团白光应声委顿在地,他两步走了过去,拎起它的耳朵一看,竟是一只雪团似的狐狸。虞韶一怔,见寄柔也探着脑袋好奇张望,他一时竟有些恍惚,说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也在山上猎到了一只白狐。”曾有一度,他以为她是白狐的化身,因此总忍不住要去亲近她。 寄柔“哦”一声,随口道:“那只白狐呢?” 虞韶无言地看着她。他怎么能告诉她,那只白狐被自己剖皮破肚,剥成了一张狐皮? 这时他手里的狐狸剧烈地挣扎起来,尖利的牙齿不时冲他威胁地亮一亮。虞韶手上一松,狐狸便瘸着腿一溜烟窜进了草丛中。他把手上沾的血迹在衣襟上擦了擦,坐在地上,神色有些忧郁起来。 寄柔这时总算有了跟他套话的机会,她问道:“那个卢攸是什么人?” 虞韶脸色有些难看,他说道:“是萧泽的人。” 寄柔道:“你一直都知道他有意挑拨你和王爷的关系?” 虞韶没有说话,那个表情,却是默认了。 寄柔道:“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他怂恿我投靠萧泽。” 寄柔诧异。以她对虞韶的了解,他自然不会背叛良王,投靠萧泽,可是他暗地里和卢攸结识,又为的什么?她有些迟疑,问道:“你不愿意?” 虞韶冷淡地摇一摇头,说道:“我无权无势,投靠了萧泽,岂非一样仰人鼻息?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寄柔看着他冷凝的侧脸,忽的想起当年在金陵山寺遇见他,承钰说:这个少年,像一尊冰雪做的雕像,沉默而骄傲。他那些不愿诉诸人前的心事,可能有个对象来倾吐?兴许卢攸的喋喋不休对他而言,起初也不是那么讨厌?她有些触动,轻轻推了推虞韶的肩膀,说道:“你快走吧。” 虞韶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看着她。 寄柔道:“等王爷来,他不会饶过你的。” 虞韶微微扬起那张骄傲的脸,他讽刺地笑了一下,说道:“他不饶了我,又想怎么样?” 寄柔哑口无言。虞韶忽然扭过脸来,一双琉璃般的眸子里闪着雀跃的光。他又想曾经那样,亲热的,毫无芥蒂地看着她。寄柔被他看得有些发窘,退了一步,虞韶跳起身来,言之凿凿道:“你喜欢我了。” 寄柔愕然,面对虞韶那张兴奋的脸,竟然无言以对,只得掉头就往回走。 虞韶不甘心地追上她,在后面亦步亦趋地重复道:“我知道,你喜欢我了。” “我不喜欢你。”寄柔无奈地说道。 话音未落,被他从背后抱住腰身,寄柔心里一慌,忙去推他的胳膊,谁知他的胳膊越收越紧,索性将人拖到在地上。林深草密,晨露才消,地上还是湿润的,散发着微热的气息。被弹子射下的野雀儿还在旁边扑腾,翅膀上细小的绒羽扑到了寄柔的脸上。她眯着眼,用手挡了一把,才发现那毛茸茸的触感不是鸽羽,而是他纤长的羽睫。他的脸都快贴在了她脸上,鼻子对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端详了许久,他又点了点头,肯定地说:“你喜欢我了。我一定要带你走。” “我不喜欢你。”寄柔坚决地说,“你在我心里,跟个小兄弟一样。” 虞韶直视着她,那双闪亮的瞳仁里,一直有寄柔的身影持久不散。对视了片刻,他眼睛一眨,忽然在她脖子里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好像要说服自己一样,嘟囔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 寄柔忍无可忍,捂着脖子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只是顾忌着他那翻脸不认人的性子,手上没敢使太大的力气。 虞韶被这一巴掌打得有些懵。继而他摇摇头,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些。他放开手,寄柔起身,翻身上马,扔下他往林子外去了。到了村口,她忽然掣住马缰,因来势太猛,马儿嘶鸣一声,在原地打了个转。这时虞韶也赶了上来,他稳住马儿,缓缓调匀呼吸,看了一眼寄柔,寄柔则示意他去看那农户门外栓的马匹。 这么快。虞韶心里一沉,脸上因疾奔浮起的薄红褪去。他恢复了那副冷静沉着的模样。“王爷来了。” 陆宗沅与赵瑟二人率了几十精兵,在快到蓟州的时候偶遇送信的农夫,因此直接赶了来。被领进空荡荡的厢房里,他负手凝望着那铺了红毡的通炕。炕角扔了一团绳子,他捡起来,看了两眼。这一会的功夫,赵瑟已经带人把屋前屋后都搜了个遍,柴房里的卢攸也被搜了出来,唯独不见寄柔和虞韶的身影。 赵瑟有些不安。陆宗沅自昨夜里冯寄柔和虞韶一同失踪后,就再没露过半个笑脸。唯有跟随他多年的赵瑟才知道,此刻他看似平静的神色下,掩藏着多少震怒。赵瑟踢了踢地上的卢攸,见这老头还没有反应,便示意旁边的侍卫汲水来浇他。然后对陆宗沅道:“王爷,虞韶一定是被这个混账煽动的,他年幼不晓事,可能犯了点糊涂,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这不还送信给王爷了吗?” 年幼不晓事?陆宗沅咀嚼着这几个字。他忽然笑了一声,撩起袍子居中而坐,一副静候来客的意思。 赵瑟见事已至此,恐怕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忽而想起当初在濮阳,虞韶为了冯寄柔在陆宗沅的书房长跪不起,那个寂寥的背影早已铭刻在了他的心上。赵瑟心一横,眼一闭,说道:“王爷,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就忍痛割爱,把冯姑娘赏给虞韶吧!” 这时,左右侍卫从那农户厨下借了粗瓷大碗,沏了碗粗茶上来。陆宗沅自昨夜赶路到现在,略觉疲惫,才呷了一口茶,听见赵瑟这话,登时眉头拧在了一起。他嫌恶地看着那瓷碗上陈年的茶垢,重重地把碗放在了案上。 赵瑟又道:“王爷要是不愿意把她赏给虞韶,就干脆杀了她。这个女人不详啊王爷!你想想,自她进了王府,府里出了多少祸事?王妃自戕,范总兵攻讦,王府遭贼,龙壁被毁——”说到龙壁被毁四个字,陆宗沅眉心蓦地一跳,双目顿起阴鸷之色。赵瑟忙刹住话头,把头一低,接过那只粗瓷碗退了出去。 才走到院中,他又立即奔了回来,指着外头说道:“王爷,虞韶回来了!”一顿,又补上一句,“还有冯姑娘。” 陆宗沅淡淡地“嗯”一声,坐着没有动,左右将厢房的门打开,视线毫无阻隔地到了院子里,正见虞韶骑在马上,怀里倚着昏厥的寄柔。众人不见陆宗沅下令,也不知是否上去迎接,只得茫然地站着。赵瑟使了无数个眼色,全然无人理会,虞韶在马上对陆宗沅郑重地施了一礼,说道:“王爷,卢攸是萧泽的奸细,城里也有不少内应,王爷只要带他回去审上一审,自然水落石出。” 陆宗沅余光瞥了一眼地上装死的卢攸,重回虞韶的身上。寄柔方才被虞韶突然一掌打晕,到现在还昏昏沉沉,因此浑然不觉陆宗沅顺带停留在她身上的一眼是何等晦暗。 陆宗沅颔首,说道:“好,你把她留下,继续往辽东去吧。” 虞韶策马后退了几步,冷静地说道:“王爷,告辞。”一抖马缰,就要离开。而寄柔无知无觉地依偎在他怀里,是全心全意地依赖,如水般流泻的青丝缠绵地散落在他衣襟前。她的脖子里,隐现暧昧的红痕。 陆宗沅冷笑一声,训练有素的侍卫们齐刷刷掣出弓箭,冰寒的箭尖对准了虞韶和寄柔两个。赵瑟惊得浑身冷汗,张皇失措地看着陆宗沅。陆宗沅嘴角一撇,对赵瑟道:“你难道不知道,我用过的东西,就算是砸碎了也不会给别人?”他眼眸微寒,冷道:“杀了这个女人。”弓箭手们立即瞄准了寄柔,“嗡”一声轻鸣,箭如流星,飞窜出去。虞韶迅速压着寄柔身子一矮,躲过了这一箭。 陆宗沅冷淡地说道:“你再不放她下来,我就在这里射死她。” 虞韶面色微变,掣着马缰的胳膊,如千斤般重,待要思索,冰冷的箭尖又对准了寄柔。他无暇他顾,只能眷恋地看了一眼自己曾经热爱的姑娘,将人往赵瑟的方向一抛,赵瑟虽不情愿,也只能稳稳接住了,才要张嘴对虞韶喊话,就见他一夹马腹,如疾风般扬长而去。 “王爷!”有一名士兵从村子外奔了回来,“程将军急信,昨夜王爷出城之后,野利春也借故出城,至今未返。” 赵瑟身负监视野利春之职,从来和野利春形影不离,闻言忙问道:“他可有带自己的亲兵一起?” “没有带人。” 陆宗沅唇边含着一丝冷笑,看了一眼地上的卢攸,说道:“野利春和虞韶?这是你替虞韶出的主意?” 卢攸低吟一声,身子动了动。 陆宗沅一脚将他踢开,冷眸对着赵瑟说道:“虞韶不会去辽东,他要和野利春去西羌。你立马带人去贺兰口截杀,决不可放虎归山。” 赵瑟倏地睁大了眼睛,“截杀?连虞韶也——” 陆宗沅冷道:“连他一起杀。” 第75章 一枕梦寒(二十三) 赵瑟如遭雷击,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陆宗沅,半晌才反应过来:“连虞韶也一起杀?” 陆宗沅示意左右将寄柔挪去马车上,神色很平淡,“不错。” “王爷!”赵瑟猛地往前一冲,跪倒在地上抱住陆宗沅双腿,一双细长的眼睛里瞬间变得通红,当着许多侍卫的面,他也顾不得体统了,带着哭腔说道:“虞韶跟你整整十四年,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小时候为了你得罪太妃,被老王爷打得皮开肉绽,半句怨言也没有。哪一次打仗,不是车前马后,对王爷以性命相护?他是王爷嫡亲的兄弟!难道连一个女人也比不上?” 赵瑟的哀求并没有动摇陆宗沅分毫,他如坚定不移的磐石,千年不化的寒冰,也许也曾有片刻的温情和犹豫从眸底划过?却是稍纵即逝,令低着头的赵瑟无法捕捉。陆宗沅命人把赵瑟拉开,怜悯地看着他,说道:“水无定势,人无常态。赵瑟,你以为虞韶永远都只会是那个六岁的孩子吗?”他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骨子里有异族的血脉,天性嗜血的狼,只会渴望辽阔的草原,而不是铁铸的笼子,稍有不慎,饲狼的人就会被反咬一口。” “这都是野利春在放屁!”赵瑟气急,“王爷,连你也不信他?” 陆宗沅道:“卢攸信他,卢攸现在是什么下场?你不必再替他辩解,我和野利春有灭族之仇,他与野利春相约私逃,就已经把昔日的情义抛开了。如今是敌非友,不可再手下留情。” 赵瑟眼里溢出一丝绝望,忽然纵身跃起,一剑往寄柔身上刺去,左右几名侍卫对这一变故始料未及,眼见赵瑟那一剑就要正中胸口,见陆宗沅身影一闪,赵瑟收势不及,在他手臂上划了一道伤口。赵瑟脸色微白,仍紧握着剑柄不放,说道:“王爷,要杀虞韶可以,你先杀了这个女人。” 陆宗沅按着手臂上的伤口,道:“虞韶的事和她无关。” 赵瑟执拗地说:“王爷要护着她,虞韶那里,恕我不能从命。” 面对这样愤怒的赵瑟,陆宗沅竟觉无言以对。沉默片刻,他慢慢点头,说道:“你先去把虞韶拦下来,这里……”他的目光落在寄柔身上,“你放心,我自有主意。” 这话太过敷衍,赵瑟有些不满,还要再提,陆宗沅坚决地说道:“你去吧。”赵瑟见陆宗沅手臂上伤也未裹,眉头紧锁,显然极是烦恼,赵瑟一时不忍,只得领命而去。走了几步,听见背后陆宗沅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敢弄虚作假,就不必再回来了。”语气已然十分严厉,毫无半分情意了。赵瑟十分难过,暗自叹息一声便拎起剑疾步而去。 赵瑟这一去,带走了大半的弓箭手,唯有几名亲信侍卫留在原地待命。陆宗沅来时匆忙,此时见寄柔迟迟不醒,也不急着返城了,命人将这一处院子腾出来,留作歇脚处,暂时在此等待赵瑟消息。那农户夫妇二人,见陆宗沅不过一身素衣,以为是寻常大家公子,听侍卫们叫王爷,才知道是良王大驾,惊得面如土色,将告饶的话说了一箩筐,陆宗沅因为虞韶的事正在懊恼,哪里耐烦和他们啰嗦,不过敷衍了几句:“我来是为私事,须在你家叨扰几日,赏你的银两,算是贴补给你的柴米钱。” 那农户千恩万谢,捧着银子退下。陆宗沅走进里屋,见寄柔所躺的炕上还算洁净,便在炕沿坐着,冷眼睇视她许久,终于耐心告罄,狠狠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寄柔低吟一声,醒转过来,眸光在周遭转了一圈,蹙眉扶着后脑坐了起来,叫道:“王爷?”又问:“虞韶去哪了?” 陆宗沅听她一起来就问虞韶,心情越发恶劣了。寄柔浑然不觉,脸上留着指甲印,脖子上还有道刺目的红痕,起身时被有意无意地用衣襟遮挡了,陆宗沅的目光在她身上盘桓片刻,说道:“虞韶勾结野利春,逃往羌部去了。” 寄柔一怔,方知虞韶说要去辽东,也是骗她的。如今一见陆宗沅那副冷淡的表情,就知道此事已经没了转圜余地,于是不再赘言,扶着他的手臂意欲起身,却触到了陆宗沅手臂上的伤口,他胳膊略微挪了一挪,见寄柔眼睛一抬,似有询问之意,便淡淡说道:“没事。” 寄柔不疑有他,理了理衣裙,问道:“王爷,咱们回燕京吗?” 陆宗沅道:“不急,难得出来一次,在这里多住几天,看看乡野景致也好。” 寄柔闻言从院子里看出去,见外面不过青山一座,绿野上散落着几户人家,依依炊烟被风吹散。便有几分景致,哪里能入得良王法眼?她抿嘴一笑,冲着陆宗沅微微摇头,说道:“王爷虽然话说得无情,却愁眉紧锁,闷闷不乐,到底还是放不下兄弟情深,血浓于水。” 陆宗沅不语,两人一时沉默,寄柔不由想起虞韶在林子里时,那样清澈如水,灿如骄阳的目光,何其动人。然而违抗陆宗沅的命令去了西羌,按照陆宗沅的性子,必定是饶不了他了。这么一想,难免有些愀然,说道:“王爷,卢攸掳我的事,虞韶事先也不知情。他是出城之后才碰见卢攸的。” “可他一直走到蓟州才派人来报信。”陆宗沅道,“他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去西羌,个中缘由,无需再提。” 寄柔奇道:“卢攸呢?” 一提起卢攸,陆宗沅脸色陡然变冷,一掌拍在案上,茶碗被震得骨碌碌滚出老远。他隐忍了半晌的怒气,终于爆发,“这个卢攸,我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 “卢攸不过是个作祟的小人而已。”寄柔道,“萧泽最近搞这么多事由,只怕他现在已经野心勃勃,意欲夺取天下了。”说着,她嫣然一笑,“只不知道王爷现在去萧府求娶萧小姐,还来不来得及。” 陆宗沅不屑地说道:“江山自古都是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我从来没听说过靠一个女人就能当上皇帝的。萧泽已有争雄之心,难道做了他东床,他就将王位拱手让人不成?”至此,他忽然沉默,脸色略显沉郁。寄柔似有所悟:原来他也想起了被流言所累,无辜枉死的王妃方氏。 气氛有些沉闷。而陆宗沅显然还因虞韶的事心情不佳,两人半晌无言。这段空当里,那农夫走遍了方圆几里的百姓家,东家沽酒,西家借肉,整治了一桌饭菜出来。毕竟是小门小户,便是竭尽全力,也不过几样寻常荤腥,甚是粗粝,陆宗沅倒也不嫌,将那山上挖的野菜吃了几筷子,说道“很好”,因笑道,“粗茶淡饭,也别有一番滋味,怨不得古人自来喜爱退隐乡野之趣。刘伯温的苦斋记做的甚妙。山去人稍远,惟先生乐游,携童儿数人,启陨箨以蓺粟菽,茹啖其草木之荑实……” 他这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通,那农户听得点头不止,实际却是满篓子的黄豆倒下来,耳朵里一个也没夹住,只觉得这良王好生和气爱民,全不是传言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于是着实将他奉承了一番,便喜笑颜开地退下去了。 人一走,陆宗沅便放下了筷子,满桌的酒席,不过略动了动,都赏给了几名侍卫。因见那屋内不过一通炕,一条椅,铺的毛毡,饮的粗茶,和他往日里的喜好完全相悖,顿时半点兴致也没了。回首一看,见寄柔倚着窗,正掩嘴窃笑,陆宗沅也悻悻地一笑,说道:“果真我是做不了圣人的,只合适在红尘俗世里打滚了。” 寄柔笑道:“王爷何必妄自菲薄?失意人做失意事,三益先生无缘得遇明主,壮志难酬,因而隐居山野,盖了这一座苦斋。若是宦海得意,谁耐烦去吃这种苦?说起来,其实也很造作。” 陆宗沅闻言不禁微笑,坐了一会,终觉无趣,说道:“还是启程回燕京吧。” 寄柔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回去?苦斋记还有一段:蹑屐登崖,倚修木而啸,或降而临清泠。樵歌出林,则拊石而和之。人莫知其乐也。王爷要偷得浮生半日闲,何不去山间走一走?” 陆宗沅平日里不是在沙场上征战,就是在富贵乡里厮混,对这样的隐居生活实际上并无偏好,这会见寄柔似乎还有些兴致,便也随她了,于是两人摒弃侍卫,携手登崖,待到峰顶时,见暮霭沉沉,彩霞似锦,一道雪白的飞瀑,自山间倾泻而下,喷溅的水花落在衣襟里,舒爽极了。寄柔见那水清澈得喜人,便解了发髻,在水里洗了头发,*地捞起来,正愁没有手巾来抹头发,见陆宗沅解了外面的衣裳扔给她,寄柔用指尖拎起来,犹犹豫豫地,趁他不备,在衣裳上嗅了嗅。 偏陆宗沅眼尖,立马将她这个可疑的动作瞧见了,他嗤了一声,笑道:“果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借你擦头发,你倒嫌我汗臭?” 寄柔笑嘻嘻道:“臭男人,臭男人,但凡男人,自然多少都有些臭的。”因怕陆宗沅果真怪罪,忙随手用衣裳抹了抹头发,扔还给他,说道:“臭一些我倒是无妨的,只怕王爷金尊玉贵,只穿着中衣露天席地,难免失了体面。” 陆宗沅看久了青山绿水,之前的抑郁一扫而空,他穿着一身洁净的中衣,坐在旁边的石头笑道:“要是在外人面前,总得做一做样子,这里人迹难寻,不过樵夫之流,难道我脑门上刻着良王二字,谁见了都得多看几眼?”然而他那股风流倜傥的气度,便是路过的樵夫,也难免多看几眼。 虽然说笑,陆宗沅还是拎起了衣裳,待要穿起来,又疑心方才登崖出了汗,果真要发臭,见寄柔背对着自己坐在石头上,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已被晾得半干了,那半边侧脸,娟秀的眉眼,都好像要融化在金黄的余晖中。陆宗沅看了一会,把衣裳扔给她,说道:“劳烦你替我也洗一洗,晾一晾。” 寄柔有些为难地说:“王爷恕罪,我不会洗。” 陆宗沅哈哈一笑,说道:“当面撒谎,你刚到王府时,不还说自己是个小丫头,缝补浆洗,样样都会?况且哪个做人媳妇的,不会替丈夫打点衣食住行?幸而你没有遇到一个挑剔的婆家。” 寄柔一怔,笑容突然从唇边隐去了。余晖打在脸上,略有些发乌。她微微眯起了眼,说道:“王府里,又哪能和寻常百姓家一般?我不做人媳妇,上无婆母,下无子侄,偶尔偷一偷懒,也不打紧的。” 陆宗沅淡淡一笑,慢悠悠将外衫穿了起来,夕阳在天际被暮霭吞噬了,倦鸟振翅往林子深处飞去。寄柔晾干了头发,随意挽了起来,小心翼翼要上岸来,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下一滑,险些跌进水里,幸而被陆宗沅坚实的手臂扶了一下,才站稳了。寄柔方见他胳膊上还裹着一道伤,她眸光停驻了稍许,抬眼望陆宗沅,问道:“昨天我被掳走了,王爷急不急?” 陆宗沅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不急,何必一夜奔至蓟州?” 他这一声太轻,被溪流哗哗的水声遮了过去,也不知寄柔听见没听见,过了一会,寄柔苦笑道:“之前我被虞韶打晕,脑子昏昏沉沉的,仿佛听见王爷说要乱箭射死我,也不知是不是听差了?” “没听差。”陆宗沅淡淡道,“一个心怀不轨的女人,留她何用?” 寄柔惊讶地挑了挑眉,“心怀不轨的女人是谁?” “不是你还能有谁?”陆宗沅毫不避讳地看着她,“昨夜里你在程府失踪,我审问了程府的太医,那太医说受卢攸所托,给你的茶里加了易昏睡的药,呵,所谓太医,原来也不过是萧泽的眼线,医术稀松平常。你近来每每用药之前,我都要着人再单独查看一次,我派去尝药的人都没药倒,怎么你倒昏睡不醒,连被卢攸掳出了城都不知道?今天一天,又拖着我不愿意返城,是要试探我真心,还是你又在城里演了一出大戏等着我回去看?” 寄柔因惊讶挑起的眉毛落了下来,她忽而一笑,摇头道:“王爷,知道虞韶为什么要被逼去西羌吗?因为你这个人,太疑神疑鬼了。” “利刃上行走,不小心些,如何保命?”陆宗沅道,眸光落在寄柔脸上,见她眉如鸦羽,唇如樱果,绿鬓红颜,玲珑心肝,如此美人,怎不引得英雄折腰?如此想来,他这三年醉梦,也似乎在情理之中了。他的语气温柔了些,“柔儿,你不该一再试探我。想要男人的真心,其实并不那么难,他心里若没你,自不必和你纠缠,若有你,也没必要遮掩。” 是啊,寄柔心想:男人的真心,来得容易,去的也容易,真是稍纵即逝啊。 陆宗沅又道:“野利春拿你威胁我,卢攸拿你威胁我,连你自己也拿自己威胁我。你不知道,人活一世,生太难,死太易,说不准哪一次你一失手,就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他说着,将手抬起,寄柔以为他要扼死她,脸色微白,不禁闭了眼,却只觉他那温热的手指,在自己下颌上怜爱地捏了捏,就放开了。 两名在旁等候许久的侍卫上前,利落地取下弓弦,勒上她的脖颈。 陆宗沅独自下山,走到山脚时,他停了下来,回看了一眼背后黑黢黢的林子。一阵飞鸟,忽然被惊散,振翅而飞。 “王爷!”一名侍卫急匆匆地奔了过来,“赵瑟在蓟州西遇袭——是那个叫做薛琼玉的,西北三镇被攻占后,他领了五百散兵,上山做了流寇,四处惹是生非,赵瑟赶至蓟州西,被薛琼玉围剿,苦战不敌,怕是不行了!” 第76章 一枕梦寒(二十四) 那群飞鸟,扑楞着翅膀,从林子上方往西而去了。陆宗沅许久才回过神来,“薛琼玉?” “是薛琼玉,曾在围城时率雁北军在西北拦截过赵瑟。”那侍卫也被这消息惊得有些慌了手脚,“王爷,咱们这里人手不足,要不要速去燕京传信,令程将军前来援救?” 陆宗沅拧眉不语,伫立的身影快与夜色融合在一起。终于他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不必了。”他遥望着山影在天际勾勒出的起起伏伏的曲线,夜风吹得枝叶哗啦响起来,他的声音混杂在其中,有些飘忽,“燕京来回要一整个日夜,来不及了。” 那侍卫的声音里带了丝哭腔,“那任赵瑟被姓薛的赶尽杀绝吗?” “你去把卢攸给我弄醒。”陆宗沅忽然说道,脚步一转,他往那灯火初上的农家院落里走去。 稍顷,几名侍卫拎着卢攸到了厢房,卢攸年纪大把,被虞韶伤了脚,不能动弹,又无人料理伤势,到这会已经烧得糊里糊涂地躺在地上,干的起皮的嘴唇里嘟囔不停。陆宗沅使个眼色,侍卫一桶井水浇上去,卢攸□□一声,眼皮底下咕噜一转。 “还不醒?”陆宗沅吩咐左右,神色冷酷,“砍他一只脚,看他醒不醒。” 侍卫应和一声,举剑要砍,卢攸虽善蛊惑人心,哪里见过陆宗沅和虞韶这样说杀就杀的角色,吓得浑身一个哆嗦,立即醒转对陆宗沅做了个揖,哀求道:“王爷饶命!” 陆宗沅道:“你跟在萧泽身边久了,这个姓薛的是什么人?本名叫做什么?” 卢攸眼神一飘,“他、他本名就叫薛琼玉啊!” 陆宗沅冷笑道:“本名就叫薛琼玉,为什么我征战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他父亲是谁?主帅是谁?曾因哪一战成名?一个山里冒出来的默默无名的贼寇,也能和野利春赵瑟打个平手?你当我是三岁孩子?” 卢攸老脸一皱,胡子一颤,快要哭出来了,“王爷,我真的不知道啊!” 陆宗沅下颌微抬,那侍卫“锵”一声拔出剑来,将卢攸另一只脚也挑断了脚筋,血花四溅,陆宗沅洁净的下摆上也沾了几个星点,如白雪红梅,奇诡艳丽。卢攸嚎得快断气,等剑光又往手腕上来时,才哑着嗓子嚷道:“他是当初平西王攻占真定时在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我不知道他本名叫什么!只知道他和齐偃武交情甚深,当初平西王使他秘密潜往石卿让营中,去偃武处做说客,他坚决不肯,又生性不羁,不服管教,因此被平西王所厌弃,贬他在西北三镇做了一个城门小官。” 陆宗沅呵一声冷笑,“看来萧泽当初背着我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好事。那他现在打的什么主意?” 卢攸只求活命,答得飞快,“萧贼在西南集结旧部属,一等良王大军挥师南下,他就要令萧大公子率禁军夺宫,逼皇帝禅位。” 陆宗沅讽刺地一笑,继而诚心诚意地叹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下人都说萧泽是仁义君子,爱民如子,我却始终都知道,他是个真正的伪君子,我比他大有不如。” 卢攸哪敢搭话,只是点头不迭。 陆宗沅这会还有赵瑟命悬一线,无暇顾及萧泽那头,他沉吟片刻,问道:“上一次野利春和赵瑟自西北回援,此事我除了程崧,谁也不曾透漏,他却突然出现在西北拦截,这一次我和赵瑟连夜出城,他又出现了。一个守城门的小官,哪来的消息?他四处游荡,就那么巧,正好撞上了奉命去追虞韶的赵瑟?” 卢攸唯恐被陆宗沅一个不眨眼取了脑袋,忙附和道:“王爷,百密必有一疏啊。平西王得益,是事有凑巧,你连失爱将,却是遭人暗算。” 陆宗沅的目光凝结了,不知过了多久,卢攸因血流不止,□□的声音越来越低,快气若游丝了,陆宗沅才突兀地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正当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时。修文偃武,原来真正的修文在这里。冯宜山,养的好一对家将,好一个女儿。”说完,一脚将奄奄一息的卢攸踢开,走到院子里翻身上马,那侍卫见他调转马头往西,忙上来拉住辔头,急道:“王爷,咱们人手不足,只怕去了一样不是姓薛的对手。” “他早知我来了蓟州,却扔下我去追杀赵瑟,他不会轻易杀我。”陆宗沅唇边带着一丝嘲讽的笑,“也许我活着,才是她所希望的。”他这短短几句,甚是隐晦,那侍卫听得云山雾罩,见陆宗沅已经策马急行,忙召集弓箭手也立即跟上,一群人出了村子,陆宗沅猛然扯住马缰,吩咐道:“去一个人回燕京报信,告知程崧,不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得轻易率军出城。另外,严查和冯寄柔交往过密的人,不拘男的女的,一律格杀。”他一顿,冷漠的面容往后山的方向一转,“再去一个人去后山,看看人死了没有。” 那侍卫看了看天色,讷讷道:“王爷,恐怕这会人早死了。” 陆宗沅哈哈一笑,甚是冷冽,“等我赶到蓟西,恐怕赵瑟也已经没命了,一个死人换一个死人,谁也不亏。” 侍卫一听赵瑟的名字,知道这趟是陆宗沅亲身涉险替他收尸,险些哭了出来,闷声答是,便匆匆往后山赶去了。 在蓟州西有一座人称石头山的盘山,山石累累,赤红如火,每岁深秋季节,遍野的柿子成熟,挂一层白霜,添一份甜意,在初夏时,却是绿叶如盖,倾覆在赤红的山岩上,那一片朱砂色,在浓绿叶底静默流动。 赵瑟是在盘山脚下遭遇薛琼玉。薛琼玉自绿叶覆盖得严严实实的赤岩上跳下,像一头灵敏而无声的豹子,立时便割断了一名士兵的喉咙。 赵瑟几无还手之力,便成了薛琼玉的手下败将。 这一群跟着薛琼玉的兵丁,半数是四处流窜的鸡鸣狗盗之徒,半数是许疏旧部,许疏兵败后落草为寇,西北兵本就彪悍,见做多了杀人越货的营生,砍起人来全不眨眼,赵瑟身上中了数刀,满脸血迹,被薛琼玉捏着后领在火把下一瞧,凶神恶煞似的。那群雁北军被他瞪得浑身不自在,呸呸呸几声,说道:“一刀了结算了,瞪得我都快尿出来了。” “不急。”薛琼玉有一双忧郁的眼睛,笑起来却痞气十足,他将赵瑟五花大绑,扔在马背上,“我要驮他去燕京城,在城下亲自杀给陆王爷看。这种阵前辱敌的方式,可是王爷最爱的戏码,兴许他一个伤心,就把燕京城拱手送出了呢?” 兵丁们哄堂大笑,说道:“到时候,咱们也睡一睡王爷的小老婆们,弄个城主当一当。完了再放一把火,烧死他老娘。” 薛琼玉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快意,他把朴刀上的血迹在靴底蹭了蹭,瞧了瞧黑得发蓝的夜空,便往燕京的方向而去。他早有言在先,这趟是找良王寻仇,那群兵痞们却只是过过嘴瘾而已,哪个敢真去挑衅良王,于是分了从赵瑟身上搜刮的银子,一哄而散,唯有几个胆气壮的,随他往南。 行到黎明,见路边有野亭,晨雾浓浓,看不清前路,只有亭子一个破碎的角若隐若现。薛琼玉抽了抽挺直的鼻子,用朴刀拦住了同伙前行的身体,“前面不对。”他说道,“有人,不是善茬。” 那人张望了几眼,奇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薛琼玉咧嘴一笑,将昏厥的赵瑟从马背上卸下来,拎在手上,一步步走进野亭,见亭内石凳上被数名侍卫簇拥着的人,一身素服,露水打湿了衣衫,原本挺秀的眉峰也被缠绵的晨雾所沾染,柔和起来。旁边一名侍卫,正在同他指点着蓟州西的方向,那人听到半途,仿佛脑后有眼睛似的,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视线一接触,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陆王爷。”薛琼玉冲他懒洋洋地拱了拱手,“当年真定城头曾经目睹王爷风采,三年不见,犹如昨昔。” “偃武一身正气,修文倒是不拘小节。”陆宗沅淡淡一笑,“冯宜山死了许久,到现在真令我刮目相看。” 薛琼玉忧郁如女子般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揶揄,“我一直以为在王爷的眼里,天下没有一个人值得你多看一眼。” 陆宗沅果真想了一想,坦承道:“曾经不知天高地厚,没想到今天被女子和小人摆了一道。”他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赘言,将下颌一抬,指了指赵瑟的方向,“我欠冯家和真定城的,大概还没有还清,你既然不打算杀我,就把他还给我,就此别过,他日再会。” 薛琼玉笑了一声,“王爷说得好轻巧,为了抓这只鹰犬,我可是连夜疾驰,累得快断气了。如今银子也分给别人了,半点好处没捞到。” 陆宗沅对他的痞气倒也忍受得,只笑了笑,对旁人使个眼色,那人便将被子卷着的一个物事送了过来,放在薛琼玉脚下。薛琼玉瞥了陆宗沅一眼,用朴刀将被子挑开。其余几人,尽数围上去好奇探看,忽然“咿”一声惊叹,互相使个眼色,“是个女人。” 是个女人,还是个美人,或者说,生前是个美人。因为她的形容,分明是刚刚从土里刨出来。浑身的污泥盖住了精绣的衣裙,洁白如玉的脸颊沾染了点点新土。清晨的雾把她包围了起来,她天生的梨涡隐隐,嘴角上扬,挂着一丝神秘纯真的微笑。 “这是个死人呐!”有人啧啧道。 薛琼玉太阳穴里别别地跳着,一阵青筋暴起。他握了握手里的刀柄,极力抑制住愤怒,把寄柔包起来,随手将赵瑟一扔,赵瑟就如断线的风筝般,轻飘飘落在了陆宗沅脚下。陆宗沅左右慌忙上去搀扶,却听见一声闷哼,见赵瑟胸前新别着一柄匕首,血液正汩汩涌出。 陆宗沅眸光极寒地盯视着薛琼玉。 薛琼玉大咧咧地对他拱了拱手,说道:“他本来是活的,现在死了。你还我一个死人,我也还你一个死人,公平。”说完,将寄柔送上马,要转身离去时,回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陆王爷,你欠冯家和真定百姓的,还没有还完呢。” 陆宗沅平静地问道:“你还有什么后着?” 薛琼玉哈哈一笑,故意抽了抽鼻子,说道:“咦,我闻见火的味道了。好像三年前冯府那场大火啊!烧得好!烧得好!”说完,一阵大笑,便拍马离去。 寄柔的一缕青丝,从被子里露出,在风中飘扬着,越来越远了。 陆宗沅一言不发地坐着,半晌,待到那群人影不见了,才猛然拍案而起,却闷哼一声,扶住了颤抖的手臂。他沉沉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赵瑟,忽然想起他离去时为了虞韶通红双眼的样子,忍不住闭上了眼。 “回燕京去。”他疲惫地说道。 第77章 一枕梦寒(二十五) 自良王府内宅而起的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烧出了王府,出了宫城,一直蔓延到了几里外的小青山,路经燕京地界的行人,见小青山上漫天的红艳,遍野的热烈,都恍惚以为时间倏忽飞至深秋,而山上的枫林也一夜之间如火如荼地燃烧了起来。直到滚滚的浓烟呛人口鼻时,方知是一场多年不见的大火,席卷了燕京。 良王一行赶回城时,火已经被扑灭了。良王府里曾经的雕梁画栋化作了焦黑的残墙断垣,后苑的花木尽数被毁。因起火时正是深夜,太妃被烟呛了喉咙,又熏了眼睛。她年纪大了,接连受了几场惊吓,精神不济,躺在病榻上时,只知颠来倒去地叫汀芷。 念秀不失时机地凑了上去,经历大灾,阖府的人都是灰头土脸,她反倒越发从容了。念秀将药碗捧到榻前,一副贤惠媳妇模样,“娘娘,还有我呢。”太妃摸索着她的手,却颤巍巍地说道:“这不是汀芷,汀芷去哪里了?是不是被烧死了?” 陆宗沅见太妃这样子,恐怕得静养许久,便留了丫头们在病榻前侍奉,自己走出了院子。 这里是王府在城郊庄子上的一座别院,未受火灾波及,芭蕉尤绿,庄外漫天的碧色荷塘,清气盎然。程崧和偃武绕着荷塘走了大半圈,才见陆宗沅孑然一身站在湖边出神。碧色荷叶下水流潺潺,仿佛有采莲女的歌声隔着半个湖传了过来,因离得太远,歌声飘忽不定,时有时无,待要聆听时,却又没有了声音。 程崧一开口,便打断了陆宗沅的思绪,“王爷,汀芷那个丫头自起火那晚就不见了,到现在也没找着人,恐怕人已经趁乱出城了,是不是要张贴告示,把这个丫头抓回来审?” 陆宗沅自始至终都心不在焉,“抓她有何用?” 程崧道:“汀芷那个丫头以前被太妃嫁了个不太好的人家,恐怕一直记恨在心,所以放火泄愤,十有八|九事情就算她干的。” 陆宗沅皱眉,头次对汀芷这个名字留了心,“是她?” “恐怕是。”程崧道,“她有一阵时常在我府里走动,和我夫人见过几次,话里曾有提及她嫁的那个毛家。要不要去毛家抓她婆母和男人来?” “不必了。”陆宗沅表情凝滞了许久,最后苦笑了一声,“自古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原来是我大意了。” 不用审了,那就任火烧良王府的疑凶逃之夭夭?王爷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仁慈?程崧很吃惊,见陆宗沅那幅神情,好像对他的话半点没放在心上,只得又提醒他一句:“那个忆芳也不见了,也不知是被汀芷趁乱劫持了,还是……”跟汀芷一样,放了把火就跟着跑了?有偃武在,程崧没好意思把对忆芳的怀疑说出口。 陆宗沅这才上了心,神色变得冷峻,“忆芳也不见了?她院子里不是常有人守着?”这话是问偃武的。 偃武因忆芳失踪的事,本来就心绪不宁,这会被陆宗沅这充满质疑的眼神看着,顿时焦躁起来,立即辩解道:“王爷,忆芳院子里有人守着,她怎么半夜出门去放火?这么大的火,也不是一个弱女子自己就能办到的。” “会不会大火一起,守卫忙着扑火,她趁乱逃走了?”程崧问。 偃武摇头,“徐三还在牢里,忆芳就算要走,也不会扔下她三哥自己走。” “去贴告示找人。”陆宗沅道,意味深长地看了偃武一眼,“不论是趁乱私逃,还是被人劫持,都得安全无恙地把她找回来,毕竟和偃武也曾夫妻一场。”偃武心头微微一跳,将头略低了低。 “是。”程崧领命,临走之时,想起一事来,面上顿时浮起悲戚之色,他看着陆宗沅,“王爷,赵瑟一会就下葬……王爷去吗?” 陆宗沅一怔,眸光凝重起来,“去。”他回头对偃武道:“你也一同去。” 主仆几人骑马往城外而去。因大火烧了小青山,原本的风水宝地如今戾气太重,坟地只得暂时选定城外一个小山包上。事急从权,也没有道士和尚超度,只有数十名王府里的侍卫,送亡人入土。 赵瑟这个总是笑眉笑眼的年轻人,到此刻,双目圆瞪,睚眦欲裂,怒气勃勃,方显出了和他本性相符的神气来。程崧亲自替赵瑟合上了双目,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也不禁伤心落泪,转而气愤地对陆宗沅道:“王爷,这个姓薛的若赶来城下挑衅,王爷一定要准我出城,将他碎尸万段!” “薛琼玉只是个毛头小贼而已,不必为了他大动干戈。”陆宗沅道,亲眼看着赵瑟被抚平眉间的余憾不平,安然入土,他轻轻吁口气,低声道:“赵瑟自尽节于吾,奔命驱驰,成瘁万状,已愈十载,抗逆忘身,舍生取义,然乌鸟私情,何以终养?”虽语气平和,然而其中寂寥沉痛之情,却是全无掩饰。那厢早有人将这段评语草记在册,留待日后做诔。因呈上来于陆宗沅看,陆宗沅并无兴致,只吩咐道:“接他爹娘进府里奉养。” 程崧答是,便着人立即安排了下去。 陆宗沅徒步下山,走了几步,忽然叫道:“偃武。” 偃武还在记挂忆芳之事,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王爷?” 陆宗沅犀利的视线盯着他,好似能看进人心里去。偃武心里微沉,等了片刻,却听道:“无事,你自去吧。” 偃武按捺住心底的不安,告辞离去。这一程,走到良王府外兵营的牢房里,在外徘徊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进去。因闹了火灾,兵丁们忙着扑火,这牢里已经有几天无人看管了,仅剩的寥寥几名的囚犯,都在惶恐不安地探头张望。偃武一直走到承钰的牢房外,见他卷着一个铺盖卷儿,正在打盹。偃武叫了声三爷,承钰惺忪着眼瞧瞧他。在牢里日子久了,但凡不是姑娘来看的,承钰也懒得再整理仪容了。他用手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外头的光束自墙缝里照进来,眼神逐渐清亮了。 偃武却有些诧异,方才承钰挠头的时候,他看见承钰鬓边有些灰白色,离近了看,才知不是灰尘,竟是半年未见,忽生华发。 承钰见偃武神色,惋惜地笑了一下,指着鬓边说道:“原本在益州时就有了,只是被盖在下面,不大看得见。如今更显眼了?这里也没有镜子,恐怕我这会跟个糟老头差不多了,幸而没人看得见。”他轻轻松松地说道,“忆芳近来可好?” 偃武皱眉道:“三爷,忆芳不见了。” “啊?”承钰张大了嘴巴。 偃武一见他的惊讶是货真价实,愈发失望了,问道:“三爷帮我想想,忆芳可能去哪?” 承钰不大高兴,“忆芳是你妻子,你不知道,倒来问我?”转念一想,当初忆芳嫁给偃武,也有些赶鸭子上架的嫌疑,遂讪讪地住了口,只是担忧忆芳下落,也神色不安起来。 两人合计了许久,都猜不出忆芳可能去哪,偃武此刻已十分确凿地相信忆芳是被汀芷劫走了。汀芷管理王府中馈多年,要收买家丁劫一个人,实在不必很费麻烦。 承钰还有些迷糊,“她劫忆芳做什么?” “她劫忆芳,必定是受人指使,我只怕忆芳现在落在别人手上了。”偃武道。 承钰见他那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忽然醒悟,“你猜到是什么人抓的忆芳?他要干嘛?胁迫你?” “是,这个人跟良王有仇。”偃武眉间一抹深深的抑郁,“忆芳她……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承钰总算全部明白了过来,他嘲讽地笑了,“良王仇家,又何止一两个?你当初投靠良王,就该想到会牵连忆芳,这会怎么办,你如今可是良王的亲信,干脆杀了良王去换芳儿?你可别忘了孰轻孰重,芳儿可是你媳妇,还有了孩子!”他语气很重地说道。 “因为忆芳失踪,良王已经疑心我了。”偃武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时,外面狱卒总算送了饭菜进来,囚犯们蜂拥而上,狼吞虎咽起来,牢里顿时多了几分生机。偃武目光一直望进外头逐渐恢复秩序的兵营,心里隐隐地担忧,仿佛看见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逐渐向自己迫近——修文什么时候会来呢?他心想。 “三爷放心,”偃武收敛了纷乱的思绪,对承钰道,“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救你出去。” 承钰原本正看着那汤水淋漓的菜桶发呆,见偃武这样郑重其事的许诺,他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谢,因实在没有胃口,便走回铺盖卷里打算继续大睡。 囚犯们饱餐了一顿,也各自在墙角里卷蜷缩着呼呼睡去。周遭静谧极了。这简直成了偃武近日以来到过的最和平的地方。 偃武踯躅了一下,轻声叫道:“三爷。” 承钰睁眼,看看他。 “姑娘死了。”偃武道,“寄柔她死了。” 承钰面容遽变,从他的安乐窝里坐起身来。 偃武不忍心看承钰的眼神。他提到寄柔,心情也有些复杂,为的寄柔狠心,连嫡亲的妹妹忆芳也利用,然而更多的是惋惜。偃武极快地说道:“若是那个人拿忆芳来威胁我,我只好伺机刺杀良王,刺杀不成,性命难保。今夜或者明夜,我想办法救你出去,你去西南,有一个叫做柳庄的村子,你去打听一个姓杜的嬷嬷……”忽然想到杜氏年迈,可能已经离世,偃武又道:“或者打听一个叫做端姑的,她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也有三岁了,这个孩子,请三爷多多费心照料,让他好生长大。” “孩子?”承钰仍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无知无觉地重复了一句。 偃武声音极低,近乎叹气,“那年真定城破后,我护送姑娘去金陵,在途中她被嬷嬷发现有孕,因此才没有敢进徐府,为避人耳目,在山上庵堂里住了两年。她年纪尚小,惊恐不安,又对良王恨之入骨,所以嬷嬷骗她说胎儿不足月,一生下来就夭折了。嬷嬷本来要把他溺死,后来没忍心,抱给端姑去养了,适逢端姑小产,就把那个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来养活了……” 承钰惊道:“那寄柔和良王都不知道……” “良王不知情。”偃武道,“我想,姑娘长大后,大概也猜到了吧,只是不曾听她提过,可能是愧疚,后悔,也可能是痛恨,宁愿不知道……”他深深吸口气,对着神色恍惚的承钰拱了拱手,正色道:“三爷,逝者已矣,还请节哀。冯家唯一的后嗣,就托付给三爷了。” 将此事再三叮嘱承钰后,偃武左右看看,扔了几两碎银给狱卒,一面筹划着营救承钰之事,便不动声色地往良王散心的荷塘这里来了。彼时良王正在和侍卫说话,身影被荷叶遮住了,唯有低低的话音传来。偃武站着听了一会儿,神色忽然大恸,慢慢退开了几步。 陆宗沅浑然无觉,在荷塘边出了许久的神,他又问那侍卫道:“林子里的那阵惊鸟是怎么回事?” 那侍卫眼神也有些游离,距离美人香消玉殒已有数日,为何想起那日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因记忆太过清晰,他将那日的情形,一字一句,半点不差地讲给陆宗沅听。 “那天,王爷下令要我勒死冯姑娘,其实我心里有些忐忑,一来怕王爷事后后悔,要迁怒我这个动手的人,二来,冯姑娘那么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又和气,我着实下不了手,所以手上动作慢了些。直等到王爷走了,才敢真正动手。但是刚一用力,冯姑娘忽然说,她有件事,想告诉王爷。” 陆宗沅“哦”一声,问道:“是什么事?” 侍卫回忆了片刻,说道:“她又没说。我等了她一会,她却又不肯说了。” “她没说什么事?” “没有。之后我就下定了决心,取了弓弦,要勒死她。冯姑娘说:用弓弦勒,死后的样子太难看了,她是个姑娘家,想死的干干净净。我说: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怕难看不难看?冯姑娘笑着说:我毕竟是个姑娘家呀,死了之后,或多或少,总有人会来看我一眼吧。再说,下了九泉,我娘看到我这个样子,怕要责怪我了。我一听,也有几分道理,反正王爷也不在,就替她行一次方便。可我当时身上没有别的兵刃,只有弓箭,就让她站着别动,我用弓箭射她。这样,一下子就死了,表情也不会难看。冯姑娘答应了,我起先怕她逃走,还有些担心,结果她就那么乖乖地站着,直直看着我。我当时被她看得有点害怕,心想赶紧动手好了。” “结果冯姑娘忽然哭了起来,刚开始没有声,就是哽咽,后来慢慢声音越来越大,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只是哭,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说。我才知道,再美的美人,哭起来都不好看了,眼睛通红的,鼻涕眼泪,哭得连衣襟都湿了。这时我听见她喃喃地叫娘,才知道她可能害怕了。所以我有好一阵没有动手……”侍卫觑着陆宗沅的表情,扑通跪地,磕头求饶,“王爷恕罪,我也是被惊到了,我从来没见过谁那么能哭,好像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净了。” “这时,林鸟都被她的哭声给惊散了,我手一颤,就放了一箭,正中她的胸口,她就死了。” “我还记得她生前说过的话,替她擦了眼泪,略微整了整头发,让她入土为安了。所以她到死的时候,还是很美的。” 陆宗沅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时,微风破开绿浪,那阵缥缈的歌声,终于传入耳际,正是寄柔在这里住了月余,教给采莲女们的曲子。 “一对乌背鲫鱼在荷花池里做鸳鸯,吃个黑鱼游来赶散子场。只有个油嘴条在搭团团里看,鳜鱼肚里气膨膨。小阿姐儿随人上落像个一扇篷,拿着紧处弗放松,去时罗管回头日,眼前且使尽子一帆风……”歌声几多甜润,情致几多缠绵。 “好了。”陆宗沅回过神来,说道,“你去吧。” 那侍卫见陆宗沅心平气和地,也没有要怪他的意思,如遇大赦般退下了。 陆宗沅在荷塘边又站了很久,等那只曲子唱完了,他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想起一事,从怀里把一支泛着光润的金簪取出来,拈在手里,静静地看着,然后把它放在了手边的一片荷叶上。那荷叶大如玉盘,绿如碧玉,稳稳地托起了金簪,因放簪子的手微微一颤,荷叶也跟着微微一动。 陆宗沅疾步离开,正遇上满脸焦急的程崧。 “王爷!”程崧道,“萧泽率军进金陵,围了禁宫,皇帝已经被他软禁了。”他神色有些激动,“王爷,萧泽等不及了,咱们出兵吗?我留下守城,王爷和偃武等人南下,此时多了个勤王的名义,四方百姓必定感念王爷仁德!” “当然。”陆宗沅对他微笑,继而翻身上马,“我已经等不及了。” 【d】 第78章 番外1 刘扈用腰刀随意刨了一堆土,薄薄地盖在尸体身上,拔腿就要走。“走啊。”他催促张淮。 那张脸完全被盖住看不见了,张淮回过神来,答道“哎”,就跟着刘扈,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他的思绪还在那个女人身上打转。她长得多好看啊,弯弯的眉毛,桃花色的脸颊,眼眸是被晨露洗涤过的明珠闪闪发光。这样的美人,良王也能狠下心来杀她?张淮百思不得其解。 走到山腰,张淮终于忍不住了,苦着脸对刘扈说:“不行了,刚才我被她吓着了,又受了风,这会闹肚子了。” 刘扈没有察觉张淮的异样,不耐烦地挥手:“快去快回。” 张淮捂着肚子,猫了腰,脚步飞快地往林子深处窜去。到了埋葬寄柔的地方,他呼哧呼哧喘着气,把那层湿润的新土刨开,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拍掉她脸上的泥土。那张比粉瓷还细腻柔滑的脸,像个剥了壳的鸡蛋,被他视若珍宝地捧在了手心里。 张淮看了一阵,在胸口上探了探,还有点微微的热。没断气。张淮心想。刚才那一箭他故意射偏了,正卡在肋间,不一定死,就怕失血太多了,撑不了几个钟头。 刚才那一路,张淮已经下定了决心:能救得活,他就把人偷藏了去南边安家过日子。常年刀头舔血,哪及温香软玉,子女绕膝? 他抖抖索索地割开她的衣襟,把露在外头的箭身折断,撒上去的金创药立即被涌出的血冲散了。张淮一咬牙,把伤口草草包扎了,将人背起,就要从另一条山道下山。 “张淮!”刘扈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张淮一个哆嗦,背上的半死人被他扔回了那个土坑里。他直着眼看向刘扈,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记得她身上有几件首饰,能值不少银子,就这么埋了,太可惜了……” “你他娘的要钱不要命吗!”刘扈信以为真,立马火了,“她的东西你也敢拿?整天在王爷鼻子底下晃,万一被看见,你的命还要不要?” 张淮连连点头。刘扈又道:“把她扛下山。” 张淮问:“扛个死人下山干什么?” “王爷吩咐的,你管那么多。”刘扈就要上来把人扛起来,张淮生怕被他发现异样,忙抢先动手把人背了起来。余光顺便一扫,见她的脸颊已经全没了血色。知道到手的美人要飞了,张淮遗憾了一路,到了山下,良王已经先行一步了,张淮还抱着一腔怜香惜玉的心,同农户讨了一床被子,把不知死活的寄柔卷了起来,连夜疾驰,到了蓟州西道边的野亭,良王停下来歇脚,侍卫们也陆续下马,张淮捧了一个海碗,佯作喝茶,眼睛往上翻着,看见良王离开众人,远远地坐着,眸光定定地看着地上那个铺盖卷儿。 刘扈很有几分眼色,试探着问:“王爷要不要看一眼?” 张淮心里一跳,狠狠把刘扈骂了个狗血淋头。他紧张的目光跟随着良王,眼睁睁看见他走到铺盖卷儿面前,停了很久,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正要用手揭开被子,刘扈在旁边叹道:“能多看一眼是一眼。人没了还不到半天,灵魂儿还没散呢,冯姑娘知道王爷来看她,心里也高兴呢。” 良王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稍顿,他把手收了回来,一言不发地走开,遥望着前路的晨雾出神,眼神那样专注,好似雾里随时都能走出来一个人似的。 张淮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雾里竟然真的有人出现了。 薛琼玉用死了的赵瑟换回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寄柔。 他原本是满腔热血,要去燕京好好折腾折腾良王的,看到奄奄一息的寄柔,薛琼玉改变了主意,他返回了寿阳县,见过了县太爷,依旧做起了城门官,全然不提带领雁北军在各处浴血奋战的那些事,仿佛他离去的这半年,只是回乡探了次亲一样寻常,虽然也没人知道他家在哪里,是否还有亲人。 把寄柔安顿好之后,他照常撑起蒿,去湖里打捞盗贼扔在水底的赃物了。水花荡起的时候,他那双忧郁动人的眼睛越发忧郁了。成年累月在城门口被风水日晒,看尽了人来人去,他已然心如古井,唯有在想到寄柔良王等人的事时,才会激起轻微的涟漪。 寄柔睡了快半个月了,还没醒过来。 除了炕上多了个人,薛琼玉只好用两条长椅搭了个简易床,每天睡在院子里之外,这个缺门少窗、四处通风的破院子寂静得好像只有他一个光棍在呼吸。幸而入了夏,晚上也不凉,薛琼玉手脚拘谨地躺在狭窄的小床上,眼睛望着幽蓝发乌的夜空。 县衙也时不时有消息传来,外面平西王和良王正打得如火如荼,良王狡诈,平西王谨慎,双方各有胜负。薛琼玉翻了个身,有些燥热——每次想起战场上的事,他的血液就在身体里加速地奔跑,冲到太阳穴,汩汩的跳动,急切地想要发泄。然而他忍住了,像一个曾经辉煌过,却已经皮毛褪尽,威风不再的狮子,在洞穴里靠偶尔回忆旧时的光辉战迹来解闷。 回忆了一会,他意犹未尽地睡了。 睡梦中有一个人在解他的领子,一双灵活的手从衣襟里伸了进去,在前胸上游走,又到了小腹,他猛然惊醒,一脚将来人踹了出去。那人摔得很惨,“哎哟”娇吟了一声。薛琼玉一愣,借着星光看得清楚,来人是县爷夫人。夫人二十多岁,正是风流袅娜的年纪,对寿阳县的守门官薛琼玉垂涎已久,薛琼玉私底下也背着糊涂县令和她勾搭勾搭,但从来没来过真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况且每每叫起“夫人”,总想起曾经他视同亲娘的冯夫人,薛琼玉就登时没了兴致。 夫人在地上哼哼了一会,见薛琼玉不搭理,又摸了上来,薛琼玉转个身。她不依,又缠了上来,这次解开了自己的衣襟,拉着这个俊俏小衙役的手往自己柔软的胸上放。薛琼玉被缠地不胜其烦,狠狠一把将她推开,骂道:“滚!烦死老子了!” 夫人丢了颜面,伏在地上嘤嘤地哭,声音低低弱弱的,好像受伤的小动物。薛琼玉背着身子,被她哭得一阵阵躁火,暗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干就干!他抓着人往床上一扔,就压了上去。夫人在县令那里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粗暴的待遇,兴奋又紧张,很熟练地立即把腿缠了上来,两个人又抓又挠,趁夜偷欢,吱呀了一会,哐一声巨响,条凳散了,床也塌了。夫人的玉臂还缠在薛琼玉的脖子上,他尴尬地扭着头,看见一个人影子立在廊下,穿着件太大的粗布衣裳,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晃悠,一双黑眸好奇地看着他。 “哎……”薛琼玉惊喜地打了个招呼。 她收回视线,打量了四周,有些纳闷似的,以一种梦游似的轻飘步伐,又走回屋里去了。 薛琼玉深深吸口气,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躁火全退了。夫人见有外人,早捂着胸脯一溜烟地跑了。他躺了一会,把衣服套上,轻手轻脚地进了屋里,看见床上团着一个黑影,他咳了一声,黑影没动,他又悄悄伸长了脖子,用手指在她鼻子下面探了探,气息很匀,是睡着了。 他松了口气,坐在炕边上,把脑袋靠在墙上,好似经历了一场大病,虚弱得不能动。过了很久,他用脚踢了踢她,她这回倒很机灵,很快坐了起来。结果又看见薛琼玉,她总算明白过来了,“我没死?” “你没死。”薛琼玉忽然有些感慨。 “我想回南边去,去看嬷嬷。”寄柔心想,还有那个一辈子都未曾谋面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