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境》 第01章 梦魇 我们深信不疑,时间是线性流逝的、永远以同样的形式前进,无穷无尽。 然而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别只是幻觉,昨天,今天,明天并不依序而来,它们在一个永恒的循环中交叉相连。 一切都彼此相连! *** 深渊褪色,混沌的世界逐渐清明。 技术宅伏在血泊中,身边散落着瓜果、酒器、横七竖八的尸体。 我这是在哪里? 他是一名人工智能系统研发工程师,正在参与一项人工神经网络工程封闭研发。基于保密的原则,他被植入记忆断点,也因此失去对一段时间的记忆。 但这里肯定不是研发中心。胡乱倒在地上的家具古色古香,周围的尸体都穿着古装,一把短刀连着半截断臂横在三尺外……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迟钝的大脑在经历数分钟的低速转动后「渐入佳境」——惧意擭住心脏,锥心的剧痛从脑后传来,嘴里的铁锈味和鼻腔的血腥气引发胃痉挛…… 救命。他清醒过来。 救命。他剧烈颤抖。 他只是和平年代长大的工程师而已,从未见过尸山血海,更不要说趴在血泊。 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经历过一场屠杀、侥幸未死,但伤势沉重,如果不马上找到医生,肯定会死在这里。 可是动不了。 失血过多了。 强烈的疲惫感袭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救命。他张大嘴,却不敢喊出声——把恶人引来怎么办? 正心慌意乱,人声终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零零碎碎。全都夹杂惊惧。 “……鸡犬不留啊!” “邑丞大人来了吗?” “王耆老留步,此处阴气重重……” 王耆老?好熟悉的称谓……爷爷?不对,我不姓王啊! 纷乱的记忆如汩汩的气泡,从深不可测的深渊凫出。 「他」叫王晋,是红石镇望族王氏第三代嫡系血脉,现在正趴在红石镇另一个大家族、李氏府邸的宴客厅。「他」为庆贺好友李山纳妾而来,想不到却发生了……发生…… 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脑竟然拒绝回忆。强行想要一窥究竟的尝试引来反效果。寒意忽然从骨髓里渗出来,迅速冻僵他的每节骨骼,甚至连意识也再次变得迟钝。 啊——! 他大叫。无论这是哪里,他想活下去:“啊啊啊啊啊——!” 远处的人声遽然停顿,随即喧嚣与疾风撞入大厅,几道黑影落在他的四周。 他松了口气,世界迅速暗淡,有人在说话,有人俯身而来……黑暗彻底取代了混沌。 …… 散光的世界,模糊、五彩缤纷。 人们说着听不懂的话,推杯换盏,呼啸张扬。这里是李府的宴客大厅,为什么没有人劝酒…… 王晋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感官回归,他闻到满地酒香,感应到手中握着酒樽,光线收束、他看到发小李山正在开怀大笑——的样子,却听不到他们发出的声音。 但耳朵里能听到笑声不断,听到觥筹交错的碰撞声,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他的感官没有出问题——是李山笑得没有声音?! 李山与邻座干杯的声音也没有传过来。 李山与邻座的笑容很僵硬、很辛苦、很用力…… 他们似乎笑不动了。 他们的动作就像慢动作。 他们……带着僵硬的笑容、亮出两排白牙、滴答口水,大厅里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向他看来。 王晋仰面跌倒。 他的视线得以向上扩展。 每个人后脑上都插着一根几乎透明的管子,沿着管子一路向上——他看到青皮、血唇、獠牙,仿佛要夺眶而出的铜铃大眼,未能掩盖白骨的血肉…… 啧啧。青面鬼吸干透明管中的汁液,冲他一笑:“脑髓真是美味啊!” 哈哈哈哈!更多的笑声从四面八方轰然炸响! 五六七八只、形态各异的鬼怪席地而坐,它们的嘴里都含着吸管,吸管连在下方的头颅上,不明颜色的液体正在逆流而上! “不要乱动。” 头顶忽然显现出一只长满獠牙的青面,它把一支吸管猛然插进他的前额! 住手——!他猛然坐起,手臂胡摇乱摆。有人跑过来,被他一把抓住,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他这才发觉坐在床上,这里是「他」的家,他是王晋。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身边响起,发自被他死命抓住的书童。 王晋立刻松开手,但书童依旧颤抖得像筛糠,书童的目光直愣愣盯着被他抓过的手臂,面孔愈加扭曲的不成样子。 他顺着书童的目光看去。刚刚被他抓住的位置,布帛赫然已经腐烂,两团勉强还能分辨——曾经是手印的淤青正在扩散,绿色的血液正从手印的核心位置渗出…… “四哥!”一名白衣少女箭步从门外跃入。她焦虑的目光率先落在他身上,略作停留后焦略消退,蹙起的蛾眉舒展,双瞳自然落向书童的方向。 惊愕随即在她脸上绽开,刷拉,斗室中遽然亮起厉闪——王晋只看到眼前一花,少女已经拔剑,噗,书童的右臂齐根落地。断口一片青绿。 外面有丫鬟婆子闻声而来,少女又一个箭步回到门口,喝道:“谁都不许进来。”屋外喧声骤止。 “小巧,”少女剑指一名丫鬟道:“去请老爷。就说少爷醒了,希望单独见他,快!” “是。”有人怯怯地应了一声,迈着细碎脚步迅速远去。 看到白衣少女退回门内,王晋这才把注意力收回到眼前,地面上被脓血浸润的地方赫然在汩汩起泡。 书童用左手死死掐住脖子,但青绿已经越过手腕捂住的位置,如逆流的波浪向上漫延。他的眼中流出绝望,眼泪扑簌而下…… 愧疚感油然而生。王晋知道书童的情况多半与自己有关,但该怎么做?一个生命正在眼前消亡! “王迪!”他猛然想起白衣少女的姓名身份,叫道:“我该怎么救他?” 王迪快步掠至床边,惊诧地看着面孔青化的书童,怔了一下。就在她这一怔的短暂,书童白皙脸颊整个变成青色,双瞳却从漆黑转化为血红。 嗬——,他的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脑袋僵硬地转向王晋,忽然邪魅一笑。 正当王晋以为书童会扑过来咬人的时候,它的皮肤忽然融化了。扑通,尸体跌倒在地,恶臭猛烈散发开来。 王迪一把抓住王晋的肩头,拎起他跃至窗边,推开窗户,这才长出一口气,随即放开他,退至窗户另侧。 她这次望过来的目光,充满不安、警惕以及……茫然。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王晋读出了十九妹的情绪,关于少女的记忆也姗姗而来。 王迪是七娘生的孩子,比他小五岁。因为七娘去世的早,又因为他也没有娘亲,同病相怜的身世让「王晋」下意识地亲近这个妹妹,后来发展到形影不离。 可以说王迪是「王晋」一手带大的妹妹,也是众多的兄弟姐妹中与他最亲的人。 别看她刚才办事干净利落,但记忆中的十九妹却是家中最谨慎、最敏感、最安静的人。她的改变是因为他的险死还生吗?王晋黯然叹息:可惜你的四哥已经死了啊! 果然。当王晋把思绪从回忆中抽离,站在对面的少女恢复了「本来面目」——她低头咽泣,默然泪流满面。 这下,前世没有过妹妹,前世也没有过女朋友,前世甚至连与女性友人独处经验也奉欠的程序员慌了手脚。 “对……对不起。”他试图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伸出手去,王迪立刻打了个寒战,他只好把手垂下。 窗外清风徐来,料峭春寒彻骨。王晋下意识抱住双膀,才发现身上仅穿着月白色的睡衣。 穿越、噩梦、面对完全不熟悉的新世界,看到不可思议的诡异场面……超负荷的大脑转出满头大汗,根本没注意到其它的方面。 他抬手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头脑也在春寒与宁静中冷静下来。回看房间里那具正在腐烂的尸体,他意识到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以前的「王晋」没有毒死人的能力;这个能力肯定与他在李府被袭击有关。到底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根吸管当头插下……」 不。他猛然摆头,以致身体都失去平衡,踉跄退后,嘭的一声撞在墙上。 “哥!”王迪把目光从长剑上移开,箭步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伸手抓住他的袖子。这个动作,令少女的身体几乎撞进他怀里,虽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那种软玉温香的感觉却沁人心脾。 这瞬间的感觉很快被接踵而至的事件替代,但这片刻真真切切的温馨,真真切切地拉开他与王家之间互相依存、直至把好感融为亲情的序幕。 门,无声开启。 清冷日光把一尊高大的身影,从门口投射到窗棱。 他被影子照到的身体,陡然泛起无数鸡皮疙瘩,空气也仿佛变得凝重起来。 王晋的父亲,当今王氏家族的族长王虎到了。 第02章 族会 春二月,积雪初融,清晨的石径上还覆盖着薄冰。远处忽然传来寒鸦凄切,原来是一块尚未成形的鸦巢随风坠落。 格拉。一小片积水形成的薄冰,在王虎坚定的脚步下化为齑粉。 王晋的父亲是一个极其魁梧的男子,身高至少超过两米,壮硕背影带给人的压迫感,不亚于站在篮板下的nba中锋。一想到他是这具身体的父亲,安全感油然而生。 方才王虎走进卧室,观看几乎黏在地上的书童,脸上竟然没有半分变化。于沉默良久之后,唤道:“晋儿,穿好衣服到门口来!”说完便走出门去。 换衣服的时候,王晋遇到一些麻烦。幸好王迪看到他的双手不再腐蚀衣物,便主动帮他整理,翻领子、系头巾、扎腰带把他收拾得紧趁利落。 走出卧室,他发现丫鬟仆人们皆踪迹不见,取而代之是一队从未见过的灰衣人。等到他们离开,灰衣人便带着工具鱼贯进入房间。 此后便是一路地亦步亦趋。 王虎一言不发,王晋和王迪也不敢说话。 记忆中的前身不被父亲喜爱,似乎也从未被父亲寄以希望。 比如他抗拒练武,父亲竟然会默许;而他的兄弟姐妹们,若是没有完成训练,根本别想睡觉,情况严重时更有家法伺候。但那不代表溺爱,只是冷淡。 多年来,两父子一年到头都难得见面,家族的事情也都与他无关。当他在外闯祸回家,必定家法伺候,执行人还是他嫡亲的大哥王卫。因为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王卫每次执行家法都仿佛在拷打杀母仇人。 因此王虎亲自来看他,本身就是一件稀罕到令人受宠若惊的事情。 然而他不是我的父亲。 王晋这样想着,同时也担心被识穿。 因为他过去所有的人生经验也只是面对电脑、最多加上在虚拟游戏社区里当过管理,亲身面对一位公司总经理级别的大人物,他心情忐忑。即使那是他肉身的血缘父亲。 王虎带领两兄妹走过一段亭台水榭后,路口出现身穿皮甲的护院,连续穿过三个守备森严路口后,他们来到王家商议要事才会开放的建筑——迎风楼。 迎风楼是一座五层的木质建筑,如鹤立鸡群般矗立在王家大院的中央位置。虽然它的高大对王晋来说不算什么,但这栋插满各式风车的建筑还是成功调起他的好奇心。 也因此,他差点撞上停下脚步的王虎! 心陡然绷紧。 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他的膊头。 四目相对,王虎的目光里破天荒现出温情,那张古朴肃穆的大脸竟然还崩裂出笑容。 “我很高兴你能活下来!”他的手微微颤抖,虎目含泪、带喜。看着那双眼眸,任何人都会百感交集。 “因为你是阿茹用生命换来的孩子。”罕见流露的真情在说这句话的过程中,渐渐收敛:“你应该背负起母亲生命的份量!” 变成老生常谈。 「你必须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你需要找一个师傅!」 「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没有资格对我提要求!」 他有些不明白:过去那个王晋为什么不修习武术?在武术盛行的世界,修习武术是最基本的自保方法啊。 那个人到底受过什么刺激? 可惜当他回溯记忆,找到的只有一片雷区:在某个年龄之前,那个人没有拒绝习武,但到某个时间之后,他彻底放弃了。 拒绝习武不是「王晋」与生俱来的敏感,而是遭遇某种外因后导致。 那会是什么,这个身体隐藏着什么秘密?! “把剑给我。”王虎向王迪伸出手,后者仓亮拔出青锋剑,双手呈上。 那是一把三尺长剑,与剑柄相连的剑脊蹭明瓦亮,剑身中段却布满锈点。王晋刚才曾对剑身惊鸿一瞥,那时候它还闪着寒光,绝对不是此番黯淡景象。 王虎接过青锋剑,把它推到王晋面前,让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剑身被锈斑腐蚀的情况:“上次的事情,你现在能想起来吗?” 上次的事情?王晋心里云遮雾罩:上次是应该是哪一次啊?心念电转之后,他强做镇定地摇了摇头。 王虎眼中划过一丝失望,哼道:“想不起来就算了。这次死里逃生,你有没有改变想法?” 改变什么想法?王晋紧张地脑筋都转不动了。但是看到王虎眼中的殷切希望,脱口道:“我想修习武术!” “习武?”王虎先是眉头一凝,接着哈哈大笑,最后沉声道:“可以,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跟我上楼吧!” 议事厅位于迎风楼的顶层,当王虎推开大门,喧声扑面而来,又在霎那时间归于肃静。 大厅里挤满了人:有王晋祖父一辈的家族长老、父亲一辈的家族骨干、王晋同辈的兄弟姐妹、以及主内主外的总管、和重要的家将等等,王氏家族所有重要的人员竟然在这里齐聚一堂! 王虎竟然为他扔下这么多人!我有那么重要吗? 昨夜血腥的一幕在脑海闪过,他意识到自己作为现场的唯一的幸存者,或许是有点重要的。 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王晋想到这里,悄然低下头去,只是用眼角余光打量周围。 议事厅里没有桌子,座位排列成方形。族长的兽皮交椅独占一面,其它座位上坐得大都是族中长辈,余人各自站在不同座位后方,其中叔伯辈中有一半人是站着,同辈中只有大哥王卫拥有座位。 王虎示意两人跟上。当他走到首席坐下,王晋学着同辈们的样子,背手站到首席右侧;妹妹依样画葫芦。 王虎发言:“今天召集大家来,是因为一个坏消息——红石镇李家被灭门了!” 一众长老都是面色严肃,家族骨干们则表情各异。他们都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想法各不相同。 “对李家来说这是一个悲剧,但那对王家来说却不是。因为我将取代李锋成为红石镇的邑长,王家将取代李家成为红石镇的统治者。” 哗—— 现场猛然沸腾! 王晋应景地露出笑容。从大家的反应上看,这应该是一件好事,但他没在王虎脸上看出喜怒。 王虎将取代李锋成为红石镇邑长。 王家将取代李家成为新的统治者。 然而曾经把持邑长权柄的李家族灭了! 并且王家对凶案完全不知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等待场中的热情从高潮中消退,王虎伸出双手压了压,会场恢复安静。 “王福,你去安排族人接收李家的产业,此事情宜早不宜迟。” 二管家应声退出。 “王喜,组织家丁通告全城,我王虎即日起成为红石镇邑长……” 一项项命令流水般发出去,议事厅里最后只剩下王晋直系的一脉亲戚:他的兄弟姐妹,王虎的几名兄弟,以及他的爷爷王云。 当王虎的声音停下,一把老迈的高音冉冉响起:“吾儿,你有些心神不宁啊!” 王虎肃然道:“李氏家族管理红石镇七十三年,距离一个家族可以治理地方的上限还有二十七年。这次突然被灭族,事前一点却连征兆都没有,太反常了!我,无法释怀。” “事情已经发生,咱们也只能见步行步。你刚才的部署很好。” “唉!”王虎发出一声不甘的叹息:“按照当初的准备,最终取代李锋成为邑长的人,应该是晋儿或者衮儿才对!” 什么?王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他从不习武,在族中毫无威信,即使这样还会被列为邑长候选。他有何德何能…… 脸上忽然生出刺痛感,转头看去,却是大哥王卫狠狠向他剜来一眼。 王晋对继承邑长之位毫无兴趣,也无心与王卫对峙,因此横移一步向王虎拜道:“父亲,您刚才说一个家族可以治理地方百年是什么传统?我好像从未听过。” 厅内的兄弟姐妹纷纷点头相合,就连王卫也收起煞气,把目光转向父亲。李家惨案牵动人心,看到强如李家一夕灭门,昨夜无人安寝。 王虎赞许地看着王晋,微微点头:“今天召集你们来,就是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们。” “私塾的教育告诉你们,红石镇的邑长由衍国的天子任命,统领一方……那只是用于安抚世人的说法。” 王云接过话茬,侃侃而谈:“事实上,邑长并不是由天子任命,红石镇的掌权者也不是邑长,而是被称为「境主」的存在。” 老人的目光悠悠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加重声音道:“境主才是由天子任命,世代继承封地,镇守并享用一方的统治者!” 王晋有些迷糊:地方长官叫做「邑长」还是叫做「境主」,似乎只是名称的不同而已。但想深一层,却赫然发现红石镇上根本没有境主官邸;他对「境主」这个称谓此前也是闻所未闻。 如果境主是红石镇的统治者,为何如此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