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韵事》 第001章 梦起缘起 西边天上云彩红彤彤的压过来,竟诡异的让人觉得天朗气清。 楼初起抬头望着红透半边天的晚霞,问道:“天快黑了,今晚咋过?” “路边找颗树将就呗。”楼敬予头也不抬,蹲在地上扭着奇异的角度揪粘在衣裳下摆处的鬼针草刺和苍耳子,揪一个扔一下,“这破草粘的我满身都是。” 看他揪得辛苦,楼初起走过去给他帮忙,“还不是你非要超近道。” 一听这话,楼敬予登时怒了。 “你还有脸说?背你跟背头猪似的,我要是不超近道我半路就被你压死了。” 竟然说她肥?楼初起腾的站起来,尖起嗓子质问,“你说谁跟猪似的?” “除了你还能有谁?平时让你少吃点你不听,非得吃得跟猪似的,走路点就哼哧哼哧喊累……”楼敬予嫌弃的不得了,“到最后还不是得我来背锅?可怜我吃得少睡不好瘦骨嶙峋的还要受你累啊。” 看看楼敬予瘦成竹竿的身板,再看看自己略显圆润的小胖手,楼初起默默咽下去了回击的话。她试图转移话题,“你弄干净了没?” “好了好了。”楼敬予拽住小腿旁的衣裳抖了抖,把它抚得服服帖帖的,这才站起来跺了跺脚,抱怨道:“腿都蹲麻了。” 西边天上的红渐渐散开,稀疏的只剩三两丝光影。泥巴路两旁皆是深深浅浅的农田,一眼望去全是黄澄澄的枯黄庄稼秆。微光中一团小飞虫飘逸而至,楼初起直愣愣的看着它们飞过自己头顶,近了,甚至能看清它们黑乎乎的身体以及小小的翅膀。 暮色将来。 “哎呀。”楼初起猛一闭眼,暗暗转了转眼珠感受异物感,“虫子飞我眼睛里去了。” “噗,让你不躲着点。”楼敬予觉得好笑,“不躲你还睁大了眼看,你说你是不是傻?” 看她伸手要揉眼睛,他连忙制止她的动作,“别揉,让我瞧瞧。” 他弯下腰去瞧楼初起的眼睛,在自己衣裳上抹了把手,撑开了她的眼皮。 这种感觉着实不好,粘在她眼球上的那只死虫子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她只能听楼敬予的吩咐,“往左看,使点劲看。诶,看到了!” 楼敬予朝她伸手,“把你帕子给我,快点。” 她真想翻个大白眼给他看。奈何眼珠斜了,白眼翻不好,她只得仰着头斜着眼把两只手都拱在一起摸摸索索的拽袖袋,凭触感分辨了条帕子出来递给他。 眼睁睁的看着帕子一角就要落在自己眼睛里,楼初起反射性的要闭眼。奈何眼眶被人死死撑住,愣是急得她眼泪汪汪。 楼敬予抓着帕子怔了怔,旋即把她推开,“你早哭出来不就得了?白费那么大劲。” 楼初起:“……” 暮色四合,天彻底黑了。楼初起回头后望,山路曲曲折折不见村落,途中间或有树林遮挡,在黑暗中如同潜伏着的巨兽,只待人经过时一口吞下。她站在半山道上,遥遥看到山下的村庄亮起烛光,星星点点,微弱的犹如萤光。 情绪有些许低落,楼初起呐呐开口,“婆婆会不会很伤心。” 对于离家出走这种事情,从小到大都只是想想而已。忽然有一天把它付诸于行动,楼初起僵硬的笑笑,连她都觉得梦幻。楼敬予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拍拍胸脯跟她打包票,“婆婆会理解咱们的。” 希望是吧。 他们俩是全村人中眼中的野孩子,高兴时逗弄一下图个乐呵,不高兴时讽刺一下图个心里痛快。连一起玩耍的孩子都个个以捉弄他们为乐,只有婆婆,是真心疼他们的。当然还有师父,虽然一年只能见他两三次,可他们知道,他也是真心疼他们的。 趁着山下烛火未熄,他们加紧时间赶了点路。待赶到山下村落时,两人累得腿脚发软,再也动不了一步。 整个村都暗了下来,黑夜寂静,他们趟过草丛惊起的几声虫鸣突兀。不知谁家狗听到了声音,低低吠了一声。这一声如同一句问候,远处有狗遥遥作答,一声两声,渐渐吠成一片。 “来来来,这树壮。” 互相搀扶着慢慢悠悠的转了几圈,楼敬予终于锁定了今晚露宿的场所。村里房屋低矮,这户人家却在屋后种了一棵大梧桐。梧桐紧挨着丁字胡同交接点,一条通往小院正门,一条横向勾通邻里住宅。兄妹俩爬上去稳稳坐下,这才意识到何为一览众山小。不仅这户人家的院落,挨着胡同的几户人家院子长得啥样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累极了。 八月的天略有凉意,楼敬予找了个分叉点径直躺倒,一点也不怕自己掉下去。楼初起羡慕的瞧了眼,终究不敢有样学样,只能双手环住树干让自己小憩一会。看她坐得小心翼翼的模样,楼敬予噗嗤一声笑,“等会睡迷糊了一撒手,你就噔一声掉地上了。” “乌鸦嘴别乱说话,你怎么不想想你那么重把树枝压断了怎么办?”楼初起提醒他,“别忘了梧桐木是空心的!” “切,你还是确保自己不会撒手把自己摔下去好了。”他打了个哈欠,声音渐渐低下去,“你重得跟头猪似的,可怜我还背了你那么久……” 楼初起恨恨的磨了磨牙,抱住树干后十指交叉紧了紧,歪头靠在了自己胳膊上。 睡意渐浓,耳边隐约传来一声卡吧脆响,她晕晕乎乎的想了想,似乎是树枝断裂的声音。 咦,树枝断裂的声音?莫非哥哥要掉下去了?没等她幸灾乐祸的听到楼敬予落地的惨叫声,她自己身子忽的一晃。 是她坐得那根断了!她一瞬间反应过来,却是欲哭无泪。都怪楼敬予那张乌鸦嘴! 眼见自己要跌落树下,她忍不住骂了声娘,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她想抓住些什么稳住自己身形,可周围干干净净的,连根干枯的小树枝都没给她剩下。楼初起脸色一变,脑子里胡乱想着自己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自家哥哥知道了会不会笑话她云云。 胳膊却是一痛,外来的大力拉得她猝不及防绊了一跤,随后便扑入一个人的怀抱,冲击力有点大,撞得她脑门生疼。 她扬起脸来,只觉今日阳光刺目,拉住她的那人,脸模糊在光晕里,怎么也看不分明。眼睛有些疼,她眨了眨眼,泪水顿时模糊了眼帘,可眼中世界却有了一瞬的清晰——那人眉眼有如浓墨挥就的山水,自带疏朗之气,是位翩翩少年。 自己这模样着实狼狈,楼初起费力的扯扯嘴角,勾起一个难看的笑,“多谢。” 画面陡然模糊,零零散散融入漫天的黑暗。楼初起睁开眼睛,自己那句“多谢”仍回荡在耳畔。 她直愣愣的盯了黑暗的虚空半晌,她竟然……跟人牵手了……最重要的是那人好像长得还挺好看。 一时有些诡异的兴奋,再也无法入眠。不过既然知道这树枝要断,自然是要转移地方了。她伸手往上探了探,正好摸到楼敬予的头发。 眼珠转了转,她用力扯了一把。 果不其然,楼敬予惨叫一声,歪着头往她用力的方向走,“我的头发我的头发!你个坏家伙半夜不睡觉干嘛?” 楼初起松了手,摸摸索索的把手递给他,“我刚刚梦到我这树枝子断了给我摔了下去。我不放心啊,我要跟你一起坐。” “哎呦,你看看你看看,缺德事做多了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倒霉!”他幸灾乐祸一会,似乎看不到楼初起气鼓鼓瞪他的模样。 傻乐了半晌,还是忍不住伸手把楼初起拽了上去,没等她坐好就一巴掌拍到她头上,“让你拽我。” 楼初起难得的没有还手,一叠声哥叫得欢快,“哥哥哥,我梦见有个男的跟我牵手了。” “啥?那男的眼睛没毛病吧?”楼敬予瞪起眼睛,慢半拍反应过来,“不对,你是不是年纪大了想嫁人才梦见个男人吧?” “你才年纪大了你才恨嫁你才是看见个女的走不动道!”楼初起磨了磨牙,恨不得咬他一口肉吃,“所以可千万别把我跟你想成一个德行!” 看楼初起像极了被激怒后张牙舞爪的猫,他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尴尬的要结束这场争论。他敷衍两句,“说得好,说得好,今儿月亮挺大个的哈,你坐过来点,咱俩多久没爬屋顶看月亮了?现在有机会就一起看看吧,等天亮了就继续赶路,去京城可远着呢。” 楼初起低低嗯了一声,歪头倚靠住楼敬予的半边身子,静静的看向空中明月。有风略过,梧桐叶动了动又静止。树前低矮的院落匍匐在黑暗中,悄无声息。 第002章 祸事起 东边天际微微泛白,朦朦胧胧的如同轻纱遮掩,衬得整片天湛蓝湛蓝的漂亮。 胡同里出现了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人,步履匆忙神态慌乱的频频回头,似乎在躲避人的追踪。楼初起细细瞧着他的一举一动,却见他环顾四周,见周围无人,利落的翻墙跳进了树下低矮的院落。 许是蹦下去的冲击力有些大,他蹲在地上半晌才缓过劲来。匆匆忙忙的进了间屋子,反身关上了房门。零零碎碎几声响,应是插上了门栓。 “……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 屋里黑漆漆的,家具翻倒散乱在地面上,一步一绊,磕得他腿生疼。孩提时母亲讲给他听的女鬼似乎在黑暗中一直窥伺着他,静待时机扑过来毙了他的命。 可他不敢点灯,只得念叨着书本里的内容给自己壮胆。 终于摸索到墙角,他退一软瘫倒在地,蓬头垢面缩在墙角里一遍一遍的轻声念叨,似在安慰自己,“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他忽然呜咽一声,带着沉沉哭腔,吐出的话变了调儿,“徳不孤?” 他把脸沉在双腿上呜咽,嗓中溢出的声音刚出又被他狠狠压抑住。 破屋外忽然传来几声轻微人声,似有人轻手轻脚的接近这里。少年顿生警惕,捂紧嘴巴泪眼朦胧挨着墙脚不敢动弹。 胡同里不知为何热闹了起来。楼初起瞧着新来的一伙子人深感不解。 “这里有银子不成?怎么一早晨来了这么多人。” “说不定呢,有银子咱就去凑个近乎,要是只是来找麻烦找晦气的,咱看热闹,别管。”楼敬予一向不喜欢理会没有好处拿的闲事,他叮嘱楼初起,“你看紧着点,看看有没有银子。” “……”楼初起翻了个白眼,对这他这副掉进钱眼里的模样习惯的不能再习惯。 新来的一伙子人目标明确,径直奔向院落正门。他们似乎有钥匙在手,三两下拨弄开了门锁,推开了木门。为首的人年纪看起来不大,高高瘦瘦的,比站在他身旁的精瘦老头高出了半个头,竟跟站在门口得四个大汉身高相仿。 他低头跟老头说话,声音清脆却带着森森狠意,“确定他在这里?” 那老头不紧不慢的拿着调子,“危之安也。此地定为他所想。只是少爷此行径怕是不好……” “呵,”被唤作少爷的人呵声里夹杂几分嘲弄,“我尊你一声先生,莫非你真把自己当成了先生?”他目光冷然,“有些话你还没资格说教!” 老者被他这话噎得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涨红了脸反驳不出一句话。 “那个该死的东西,”他话中狠意更甚,却硬生生的压低了声音吩咐,“给我进去搜,找到往死里打!” “少爷!”老者忍不住低呼一声,“得饶人处且饶人呐。” “哦?”被唤作少爷的人似是十分惊讶,“我竟不知先生竟有如此软的心肠。如此看来,你泄密给他是早有预谋喽?不如……”他逼近老者一步,话中杀意森然,“你替他偿了命如何?” “少爷你……”老者心肝俱颤,震惊于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老者后退一步,少年跟着前进一步,步步威逼,迫得老者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 他似乎再也没有了爬起来的力气,僵着眼睛看腹部被鲜血染透,气若游丝,“你迟早……有报应……” “呵,我等着。”被唤作少爷的人嬉笑着抬脚踹了他肩膀一下,“早就烦死你这老匹夫!” 院中骚乱不停,脚步声,东西倒地声不止。有人敲响了少年藏身屋子的房门,少年身子抖了抖,缩得更紧了些。屋外有人聚集起来,一下一下的撞击木门,妄图把门栓撞断。 哐当一声巨响,黑暗无存,屋子里一瞬间有了光亮。少年的噩梦却就此来临。有个大汉走近他,一把扯住他的领口把他拖出屋子,甩手把他扔在了地上。 他费力撑起身子,一眼就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那身藏青色衣裳。他起身的动作僵住了。那身衣裳却往后退了退,一脚踹在他胸上。 “给我往死里打!” 拳脚加身,肉痛骨头痛皆比不上心痛。眼前黑影重重,他抱着头蜷缩着躯干任由他们殴打,有脚踢过来,正中他心窝,踢得他撕心裂肺的痛。他不由自主的蜷缩以减轻痛感,还没有缓过来,别处又挨了拳脚。肢体已然麻木不知痛感,眼前的人影都蒙了血色,带着渗人的红。听不到任何声音,耳朵嗡嗡的。眼前渐渐模糊,透过重重人影,他似乎看到东方正初升的太阳,如血般鲜红。 殴打不知怎的停了。藏青色衣裳趾高气昂的拿脚尖勾正了他的脸,看着他满脸的血污冷笑,“装死?呵,你不是能耐啊么,让小爷去县衙大牢走了遭,呵,到头来还不是栽在小爷我手里?” 他收回脚甩了甩手,似是要甩掉满手的脏污,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这两人,真晦气!” 他深呼一口气,忽然跪地放声大哭,“先生你醒醒,你不能有事啊先生!”见四个大汉直愣愣的望着他,他冲他们使了个眼色,假意怒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去报官去请大夫啊!” 树前低矮的院落里似乎正在上演一出好戏,搜寻殴打报官一条龙完成,竟像是蓄谋已久。 她用胳膊拐了拐楼敬予,示意他说说想法。 谁知他一把抱住树干,颤着音,“这这这,这人好可怕我才不要下去……” 楼初起啧啧两声,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可真稀奇,你竟然怕这么个阴损的家伙。” 冷不丁头顶挨了个巴掌,楼初起臭着脸瞪他,“你打我干嘛!” “我那是卖萌,卖萌你懂不懂?我能怕他?”楼敬予快速收回手瞪她一眼,“还给我扔白眼,你再扔一个我把你踹下去!” “你敢试试?”楼初起双手抱拳按压指节,“我可是很记仇的。” “你还敢记仇?我今天就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你,哥哥的威严不容挑衅!”楼敬予反手一巴掌拍在楼初起背上,使劲往外推了她一把。冲击力把她推出树枝之际,她一把拽住了她那个混蛋哥哥的衣领,恶狠狠道:“要死一起死!” 好在她那个混蛋哥哥身手还算灵活,在掉落之际随手抓住了根树枝缓冲落势,现在两手抓住一根树枝两人颤巍巍的吊在上面。脚下悬空,她抓住楼敬予的衣领,整个人吊在他身上,勒得楼敬予趴着脖子瞪她,“快松手!” 四目相对,楼初起咬牙,“我就不!” 卡巴一声,楼初起愣了愣,“这是我昨晚待得那根?” 楼敬予也呆了呆,“好像是。” 完了! 好在已经离地面不远,猛得落地也只是踉跄着退后几步跌坐在地上,屁股跌得有些痛,一时站不起来而已。楼初起缓了缓神,扭头去瞧她那个混蛋哥哥,不想却瞧见一群衣衫不整探头探脑的围观群众,以及站在一旁身着银灰色镶蓝边衣裳,眉宇间自带疏朗之气却在垂眸沉思的翩翩少年。 她目光紧紧的锁住他,声音轻的如同自言自语,“哥,好眼熟,就像我梦里的那个男的。” 楼敬予不动声色的把目光移过去看了他两眼,脸色忽的一变,嬉笑道:“嘿兄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第003章 看错 天光乍亮,天空变成浅浅的蓝色。原本挂在深蓝色幕布上的明月竟渐渐失去光泽,暗淡得只剩浅浅的轮廓。鸡鸣阵阵,亢奋的如同战场上集合的号角,刺得人一激灵。间或掺杂着几声狗吠,似是不满意鸡鸣搅了好梦,低声呜咽控诉。 黄土路面白石矮墙,明晃晃的乡村风光。四个大汉呼号着从院里奔出来直奔村外,搅得鸡飞狗跳的好一顿热闹。鸡鸣狗吠不止,人声呵斥起起落落,村落仿佛一下子被惊醒。 许是听见动静匆忙起来,不少的大老爷们都是随随便便搭了件衣裳出来看热闹。头发未梳脸未洗,有几个妇人嘴里咬着钗子空出手来盘头发,眼睛却巴巴往出事的院里瞧。唯独这个站在人群中的少年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眼皮耷拉着似乎时刻就会睡着,头发紧紧得束起,灰色衣裳处处布满银色兰花暗纹,蓝色的包边衬得整个人略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精神气,容貌气度与一村土气完全不同,让人一眼就看到他。 “嘿,兄弟咱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 少年人不言不语,似乎不知道楼敬予在跟他说话一般。 着实有些尴尬。 楼敬予呲牙嘿嘿一笑,开始扑拉身上的土。树下的土还算松软,褐色颗粒状粘在身上一拍就掉落下来,让人省心的很。而胡同地面长久经人踩踏出来的粉末,黄澄澄的一层浮在上面,随便打个滚就能粘一身,走个路还能扑一裤腿的尘,扬一阵风就能土尘齐飞迷人眼,实实在在的粘人恶心。 从树上翻滚下来的兄妹俩滚自然是了一身土,邋里邋遢的完全像两个不听话的村里娃娃。扑拉衣裳扑拉的震天响,抖得灰尘满天飞,活像刚刚从水里刚爬出来毛发尽湿的狗抖着身子甩水——不由让人退避三舍。 周围凑热闹的群众皆退几步远离两人,以手为扇,忽扇着扇开可能落到自己面前的灰尘。却也不跟他俩计较,人挤人的往出事的院落里钻,非要看个清楚。 只有少年人抬眼看着他们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跟着人群走近胡同里靠近墙头束得整整齐齐的干树枝子,抽了一根放手里掂量了掂,转身拽住楼敬予就作势往他身上招呼。楼敬予一愣,眼疾手快得抓住少年人扬起的手,质问道:“你想做什么?” 那少年人动作一僵,偷袭不成反被逮,他拨开遮了眼的头发,冲楼敬予淡淡一笑,思忖道:“呃,我看他们晒被子都得拿棒子敲打敲打,你们这满身土的……” 他话未说完,楼敬予已然明白他的意思。大庭广众之下拍土影响了他人,这少年人怕是忍不下去才做出此番动作。 这提醒的方式实在是妙啊,楼敬予看这人不由带了几分赞赏,说话留一半,日后好相见,这小子是个聪明人。心中不免起了结识的心思,楼敬予冲少年人拱拱手,“在下楼敬予,明都人。” 那少年人点点头,随手扔下树枝子,似对此番结识没有半分兴致,只给他留了个名字,“任不鸣。” 楼敬予却看不出来。他连连追问,“你是哪里的人?听你口音不像我们齐州的。” “我长安的。” 楼敬予一听,顿时有些兴奋,“京城来的?你自己?” “嗯。” 京城距齐州上千里的路程,一路上车马劳顿,想想就辛苦。他不由叹息,“兄弟你真厉害,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我们两刚下山走了一天就累死累活的,真是不能比啊。” 任不鸣却毫不客气的戳破他的赞美,“我跟商队来的,平时就坐在车里,一点也不累,就是有点无聊。” “哦哦哦……”楼敬予脸面有些挂不住,讪讪住了口。 胡同里衙役跑过来,直奔出事院落。围观众人皆自觉散开一条道,让衙役先行。待衙役过去,人群聚拢,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起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楼初起一抬头,赫然发现树上已然坐着四五个汉子,个个伸着脖子看得聚精会神。再看周围的屋顶墙头,凡是能爬上去的地方个个被人占了遍。 “这这这……”楼初起哪里见过这种大场面,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楼敬予也低低呼了一声,拍拍楼初起的肩膀,“咱们走吧。” “好。”楼初起点点头,看向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任不鸣鸣,“任……” 她忽然卡住。叫全名?似乎不太尊重。叫兄弟?她跟他又不熟。看出了楼初起的犹豫,楼敬予直接招呼,“不鸣兄,你走不走?” 任不鸣看都没看他俩,“不走。” “哦哦好,我们先走了。”楼敬予笑着拉起楼初起,一转身就黑了脸。算他看错了人,这个任不鸣也不过是俗人一个,看不起谁呢? “哥?”楼初起觑他脸色,试探着唤他,“哥?” “嗯。”他低低应一声,声音沉闷仿佛黑云压城。 楼初起假装没有看出他的不快,“咱们去哪儿?” “进城找点事做。有哥在饿不着你。” 楼初起默然。她当然知道自己饿不着,单不说从明都家里带过来的许多钱财,只是凭楼敬予个人打拼,想必也不会饿着她。 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咱们不能去找师父么?” 楼敬予脸似乎更黑了些,拉着她避到墙边。 “师父?他老人家来无影去无踪一年只来看咱们一次,你以为咱们能找得到他?呵,就算找到又怎样?他能把咱们放在明都一放十几年,任凭流言蜚语攻击咱们连面都不露,这般心狠你以为他见了咱们会欢天喜地的迎接咱们?” 他开口便是嘲讽,毫不留情的打击楼初起刚冒出头的那一丢丢希望。这些偏激的话如同被他隐藏多时的毒素,稍一刺破便喷涌而出。许是看她失落的厉害,楼敬予拍拍她的手背,颇有些长辈劝诫晚辈的架势,“阿初,不要太天真。世间残酷的事情多得是,只有你哥哥我才是真心护你的。” 话虽难听,却是事实。楼初起垂眸一笑,掩饰住心中酸涩,“我知道了。” 可她总觉得,师父把他们留着明都,必然留住他们的道理。说她天真也好说她心存虚妄也罢,相信人性本善,她自觉这不是一件坏事。 第004章 瑶妹 已近初秋时分,命大的几只老蝉挣扎着嘶鸣,似是极其留念这世间。村子静得出奇,太阳已升得老高,街巷里却连个行人都没有。怕是都知道出了事得了告诫,纷纷闭门不出罢? “人性啊人性,不是看热闹的就是不敢出门的。一个村里的出了事都不照应,要这些乡亲们有什么用?” 行至村口,楼敬予回头看向俨然的房舍,话中流露的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他伸手逮住安静站在一旁的楼初起,不顾她阻挠胡乱揉搓她的额发,非要揉得乱糟糟的才心满意足的松手。看楼初起气呼呼的一缕一缕的捋顺,他呵呵一笑,又想伸手揉两把。 楼初起眼疾脚快的一蹦三尺远,伸直手臂阻挡他,“你别过来!你过来我挠你!” 脚下忽然踩到个肉乎乎的东西,她心下好奇,忍不住使劲踩了踩。不成想那东西动了动,惊得楼初起腿一软,径直仰倒在身后人高的麦秸垛上半天站不起身。 村口正是打场的好地方。土地宽阔平整,小麦被整株整株的收割,集中在场上晾晒翻滚碾压,从而使麦粒脱离。剩下的麦秸杆被集中垛在一起,扔在角落里随时准备当柴烧。一垛连着一垛,密密麻麻如同重峦叠嶂的小山。 麦秸垛本来就堆的不结实,被楼初起这么一压,整垛小山高的麦秸垛颤了两颤,伴着腾起的灰尘哗啦啦的散了一地。 呛得楼敬予想骂娘。 楼初起咳嗽得眼泪都要出来,弯着腰摆着手,示意楼敬予要赶紧走,她可不想被人逮着臭骂一通。却不想听到一声闷哼,隐隐约约的从麦秸覆盖的地下传来,吓得她个一激灵,生生把到口的咳嗽憋了回去,呛得她眼泪都要出来。 表面上的麦秸忽然动了动,扑簌簌的透出点里面黑色来。黑得颇有色泽,倒像是动物的毛发。 是野猪不成? 楼敬予脸色一变,随手抓起村民没有收起来的木叉握在手里,上前一步把楼初起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那团在不停蠕动的东西。 麦秸忽然静止不动了。 楼初起皱了皱眉,莫名想起在山上循声找寻噬咬家具的老鼠时,那时断时续的咯吱声。 果然。许是外面久久没有动静,里面以为现在已经足够安全,麦秸又窸窸窣窣的响了响。哗啦啦一声响,金灿灿的麦秸被一只胳膊带到上空,然后纷纷掉落,如同美人沐浴时粘在胳膊上的水珠和花瓣,看着竟有些撩人。那胳膊细细嫩嫩的,被太阳一照竟像镜面一样会反光,简直要晃了两兄妹的眼。 原来是个人。楼敬予松了口气。 楼初起一看那白胳膊就知道大事不妙,梗着口气低头扒拉扒拉袖袋,三两下抽出条宽大的帕子扑闪开兜在楼敬予头上。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这才敢放下戒心缓缓。 楼敬予不解其意,伸手就想扯下来,“你干嘛?” “女的,是个女的!你要看?” 楼敬予动作滞了滞,手僵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默默放下转过身去,呐呐道:“不,不要。” 那只手似乎带着气,干净利落的刷刷两下扫掉覆盖在她身上的麦秸秆,腾的一声坐起来。又是一阵纷纷扬扬金光灿灿,如同下了一场金色的雨。那人一身杏黄色的衣衫衬着金色的麦秆,要不是一头蓬乱的黑色长发跟麦秸纠缠在一起异常显眼,怕是一时看不到麦秸垛里坐着个人。 “我不跟你们计较,你们怎么非要跟我过不去!”说话的声音细嫩,听起来委委屈屈的,竟是个姑娘家。 “你们还踩我的手!”她甩甩头发露出藏在里面白嫩的脸,扭头对两兄妹撇了撇嘴,眼泪盈盈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 楼初起一惊,指着楼敬予眼睛也不眨一下,“是他踩的。” 楼敬予被她指认得措手不及,只得咳了一声,“呃……你藏在这里做什么?” “我?”姑娘被问得微微一愣神,“哦,我在跟人玩捉迷藏。一会儿来人了别说我藏在这里啊。” 她冲着楼敬予咧嘴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就当这是你踩我一脚的赔礼,谢谢你啦。” 看她扒拉扒拉麦秸又把自己埋了起来,楼初起竟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她抽了抽嘴角,小声问楼敬予,“她脑子有坑?捉迷藏有把自己埋了的?” 楼敬予也看得目瞪口呆,“大概……这样不会输吧。” “那……咱们走?”楼初起试探着提议。 “走走走。” 没走两步,前面就跑来了一群人,衣裳扮相竟跟凌晨时分呼号奔走的护卫们一模一样。许是去支援他家少爷的,楼初起撇撇嘴,十足的嫌弃。 两人侧身避让,好让他们先行。不想那打头的黑衣男子打量他们一眼,径直走过来跟他们搭话。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穿黄衣服的女孩子?大概这么高。”他手一划,划到自己胸口比量出那个女孩子的身高。 黄衣服……楼初起暗戳戳的瞥了眼麦秸垛,十分怀疑他们找得人是她。 楼敬予眉心紧锁,细细打量一番来人,终于开口。 “你们是她什么人?” 黑衣男子一听这话,顿时喜上眉梢,“兄台见过小妹?我是她大哥。小妹顽劣,离家出走已近半日,我这担心的不得了。望兄台告知一二!” “咦~你们不是在捉迷藏么?”楼初起故作惊讶,“竟是离家出走?” “捉迷藏?小妹是这么说的?”黑衣男子哈哈一笑,竟有些自豪,“孩童之间的游戏想必你们不会过问,瑶妹又机灵不少!” “呵呵呵,”楼初起配合着干笑几声,手一指麦秸垛,“既然是捉迷藏,你们就把她找出来呗。我们先走了。” 小姑娘家家的,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安全。所以,还是跟着你哥哥回去吧。 黑衣男子立刻意会,冲身后跟着得护卫们摆摆手,“小姐就在这附近,你们把她找出来!” 不等护卫们前去搜查,麦秸垛忽然自己掀开,里面站出个人来。黄色衣裳的小姑娘站在麦秸垛上挥舞着细细嫩嫩的胳膊跳着,颤颤巍巍的,“不公平,不公平!你们这么多人找我一个!不公平!还有你们,你们两个别想走!哥哥哥,快把他们抓起来,他们踩了我的手!” 第005章 心有黄连 见她大哥只是站在那里不动弹,黄色衣裳的小姑娘抹抹眼睛就开始哭,“大哥你欺负我!” 黑衣男子却铁了心不理她的哭闹,板起脸来教训她,“离家出走这种事是你个女孩子该做的?你跟我说说,你跑到这儿来是不是为了那个姓郭的?” 小姑娘只是呜呜的哭,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黑衣男子训了半天只得她这么一个答复,霎时气红了眼,怒气冲冲的疾走两步冲到麦秸垛前扬手就要揍她。 吓得小姑娘一个激灵,脚步动了动差点摔下麦秸垛。楼初起看得一惊,脚只动作一瞬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见黑衣男子敞开手臂接住了她,抱着她转了个圈后稳稳的撂在地上。 小姑娘哭的一抽一抽的,站在比她高许多的大哥跟前,身子不受控制的抖了抖。黑衣男子盯她半晌,终是叹了口气,抬手摘掉了粘在她头发上的麦秸秆,“你看看你蓬头垢面的,哪里还像个大家小姐。” “呜呜呜,”小姑娘抹着泪,抬手松松的指指站在旁边看戏的两兄妹,把紫红淤血的手往他大哥眼前送,“是他们骗我让我藏在里面的,他们还踩了我的手。呜呜呜,哥哥你要替我报仇。” 小姑娘受伤淤血的手一亮相,黑衣男子就被它勾去了全部的注意力。他心疼的捧着女孩子的小嫩手,试探着轻轻吹了口气,“还疼么?” “疼。” “那我帮你揍他们。”黑衣男子声音柔柔的,却让楼家两兄妹心惊肉跳。那些护卫如同长了顺风耳,动作迅速一致,团团把他们围住,虎视眈眈的盯住他俩。好像一群恶狼,只等黑衣男子一声令下,就把他俩撕成碎片。 “那个,你听我们解释啊……”楼敬予僵着脸笑笑,“我们怎么会闲得没事欺骗一个小姑娘。” “哥哥你看他,他说我撒谎!” “……”楼氏两兄妹面面相觑,着实没想到这小丫头竟会倒打一耙,整得两人如同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现在只能指望她大哥懂点事,别信她的鬼话了。 黑衣男子此刻终于呵护完了妹妹,领着她走到楼氏兄妹跟前,隔着护卫们跟他俩对视半晌,蓦的拉了拉黄衣小姑娘的手,“走吧。”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满满的不可置信,“哥?!” 黑衣男子却不理会她,只对楼敬予说话,“你告知我行踪,我放你们一次,算是扯平了吧?” 楼敬予愣愣的,不知道他话何意,也生怕这话里有什么圈套等着他跳进去,呐呐道:“扯,扯平了?” 黑衣男子点点头,“平了。”不顾小姑娘的反抗,拉着她朝村外不远处停放的马匹行去。那些护卫们个个有眼色,不用黑衣男子招呼就跟了上去,一行人上马扬鞭,不一会就拐了弯不见了踪影,只余地上腾起的灰尘。 楼敬予看着他们头也不回的走远,奇怪道:“他真有这么好心?看他对那小姑娘的呵护程度,怎么也不像这么大度的人啊。” 楼初起最看不惯他这副看谁都是不怀好意的模样,闻言反驳他,“人家好心好意待你,你就不能别把人想的那么阴暗?” 风一吹,有烟味随着烧焦的香味传来,越来越浓烈。楼初起嗅了嗅周围,忽然死死盯着不远处一垛冒着白烟的麦秸,惊呼一声,“麦秸垛着火了!” 前方金黄色的麦秸垛连绵起伏,遮挡住了后面的火势。其实若是仔细看,便可以发现已经有蓝色的火舌舔过来,所经处前面布满黄红色的火焰,后面却是一寸寸的黑灰。不待两人靠近,火焰已然蔓延完一整个麦秸垛,如同扔进去了火油,腾的一声就开始燃烧,火光冲天,竟比初晨的太阳还要鲜红。 “我说什么来着?”楼敬予木着张脸,“你现在看到了?” “哦。”楼初起呆呆的点点头,完全不敢相信眼见景象。 火光惊动了附近的几户人家,有妇女汉子提着水桶高呼着奔走,“走水了!麦场走水啦!” 叮叮当当一阵响,伴着孩子的哭喊声,大人跑来跑去互传消息的脚步声,叫嚷咒骂声从未停止。这一变故,惊动了原本聚集在村西头凑热闹的村民。他们叽叽喳喳的跑来,家里能盛水的器具都上了阵,杂乱的跑井口家里取水,一桶一桶的往火上边泼,试图减缓火势。然而热浪翻滚,炙烤得人一阵接一阵的皮紧疼痛。有妇人泼水泼的累极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顶着一脸黑灰在外围骂骂咧咧的诅咒着放火的人,言语粗俗,令人发指。 楼敬予紧盯着冲天火势,脸色发白,在红色光影的灼烧下诡异的吓人。他双手紧紧的攥着,似在压抑从心底泛上来的恐惧和寒意。楼初起担忧的看着他,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轻松,“她骂的不是我们,你别生气。” 好在人多水多,大火被水泼灭,原本金灿灿的麦秸变成一堆冒着白烟的黑色焦灰,转变之大实在令人难以接受。明火已灭,众人放松了警惕,纷纷带着自己家装水的器具回家。人群马上要渐渐散去,一红衣黑裳作衙役打扮的人忽然站出来,朗声道:“村民们,你们还不能走!得把没着火的地儿跟着火的地儿清干净隔开才行!” 忽然一阵风吹来,白烟顺着风刮了他一脸。他的嗓子被吹过来的烟刺得发痒发痛,眼睛也火辣辣的,直想流泪。话再也说不下去,他狠狠咳嗽了几声,再张口嗓子已然哑了一半。 楼初起浸湿了条帕子,让楼敬予递给他,示意他用手帕捂住口鼻缓一缓再说话。衙役却咳嗽着道了声谢,只擦了一把脸就要再说话。楼敬予看不过眼,一把抢过旁边一老头拎在手中的铜锣重重一敲,铜锣颤巍巍的震动,发出的锣声庄重中略带清越,引得原本已经准备离去的村民纷纷驻足观望。 楼敬予清了清喉咙,待锣声平静下去的嗡鸣声中开口,“村民们,咱们不能让火肆虐烧了咱们的房子!山分阴阳,火分明暗,现在明火已灭得防暗火!劳大家费费神,把烧着的跟没烧着的远远的分开,中间清条界线,可不能有引火的东西!” 本以为村民皆会以村中财务为重,听了他这番危言怎么也得以防万一听他安排去做。却不想有个大婶叉起腰,直接瞪着眼睛大着嗓门怒斥他,“你是哪家的娃子,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咋就会烧我们房子了!?你是个外村人吧?你是不是一早就站在旁边看了?你知道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么?今天村西头出了点事,全村人要么不出门要么就在那儿看热闹,你是咋回事?咋就第一个发现这里烧着了?是不是就是就是你放的火!” 第006章 争执 质问一出,楼敬予霎时收获了许多怀疑的目光。那些目光有如实质,刷刷两下就把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那些想解释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估计他们也不想听他解释。 有个中年大叔从人群中站出来,黑灰遮面,头发蓬乱卷曲,衣裳都被烤的有些焦黑,他伸手抹了把脸,“看你都这么大了,做了什么事都得负责任。烧了的这些东西不值钱,我们也不跟你计较。可这纵火……”他话锋一转,朝捂着手帕闷咳的衙役拱手请教,“这位大人,您看要是按律法要怎么处理?” 中年大叔声音刚落,先前质疑楼敬予的大婶忽然大喊一声,“村长不行!这垛柴是俺家冬天拿来烧火的!现在没了没了你要俺这冬天怎么过啊!” 中年大叔没有理会她,只专心致志的等衙役的回答。这衙役看起来也不过刚刚当差不久,他看了眼站在他身旁的两兄妹,沙哑着嗓子告诉村长,“若是故意纵火且造成严重后果,一般是判三年左右。具体的还是要看县令大人。” “这……”这大叔显然没有想到竟有如此重的量刑,不由踟蹰。兄妹俩更是吃了一惊,平白无故的去坐牢,谁会愿意?楼敬予却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不知道他是单纯还是蠢,“火不是我放的。就算是你抓我去官府我也不会认。” 楼初起赶紧把他拉住,快步走进人堆里把先前那个否认村长提议的大婶拉出来,赔着笑脸,“大婶,这火烧的都是你家的柴吧?你看啊,这火虽然不是我们放的,可是对你造成了损失,我们也过意不去。要不然这样,我们赔给你钱,要多少你说个数,咱们不走官府直接私了,你看这样行不?” “行!当然行。”她顿时眉开眼笑,“你给我十两银子。” 十两……怕是够她一家人用一年了。楼初起咬咬牙,默念几句破财免灾破财免灾,把自己钱袋解下来给了她。大婶颠了颠钱袋重量,又迅速扒开瞧了两眼,眼睛一亮把钱袋笼在手里,应约朝村长走去。 楼初起心中仿若吊起一块大石头,紧张兮兮的盯着正在交涉的两人猛瞧。楼敬予过来问她,“你跟大婶说了什么?” “没什么。”楼初起想了想,还是告诉他,“花了点钱而已。” “你收买她?”楼敬予好像很生气,抓起她的手腕紧紧握在手里,攥的她生疼,“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凭什么给她钱要认下这个罪名?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需要去看看大夫!” 楼初起被他这般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跳起来甩脱他的手怒骂他,“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明明可以用钱摆平的事情你非要绕那么多圈子受那么多苦干嘛?你以为进官府就不用花钱了?你别忘了二妞他爹现在还在牢房里蹲着呢!” 楼敬予也被激怒,想也不想的就开口,“那是他罪有应得!简直是大快我心!平时欺压我们的时候他就该知道会有报应!” “哥!”楼初起高呼一声,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她知道这些年楼敬予独自承担了太多的丑恶,对着她是温温柔柔做事体贴却处处嫌弃她的哥哥,对着那些欺负过他们的人却如同见谁咬谁的疯狗,竟是被逼出来的凶神恶煞。她有些心酸,声音低低的哀求他,“哥,别这样。” 楼敬予却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一句话。 村长跟那大婶还没争出来个结果,西边路上赫然走出了大批衙役。有几个衙役拉着一辆破旧的地排车,车上横躺着一老者,衣裳上沾满暗红色的血,头发灰白脸色灰败,不知是死是活。车旁边跟着一衣衫褴褛的少年,眼神空洞,麻木的在衙役们的簇拥下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原本围作一团的村民自觉为这批衙役让开道,先前站在村长身旁听他们交涉的年轻衙役也立刻上前,毕恭毕敬的跟中年衙役汇报此地火灾状况。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中年衙役不耐烦的冲他摆了摆手,“走走走,大案要紧。这点小事让他们自己看着办,想好了弄好了证据再送官。” 如此甚好。楼初起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这帮衙役不管,私了算是板上钉钉了。却不想楼敬予忽然跑到打头的中年衙役面前,冲他吼得撕心裂肺,“与其怀疑我,不如把我带走啊,把我带走啊!” 楼初起吓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赶紧扑上去抱住他腰身使劲往后拖。楼敬予反反复复就那么一句话,胸腔震颤,刺得她耳朵嗡嗡的响。她趴着他衣裳想去捂他嘴不让他乱说话,奈何个头不占优势,手刚放上去就被他挣脱开,急得她只能使劲喊,妄图盖过他的声音,“大人你别听他乱说!我哥他脑子有病!有病!” 中年衙役板着脸,脸色不怎么好。楼初起觑他脸色,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她拼尽全身力气把楼敬予绊倒在地上,红着脸喘着气,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嘶哑道:“哥你别闹了!” 被重重那么一摔,楼敬予似乎清醒了过来。他用沾满黑灰的手抹了把脸,直愣愣的看着比他还狼狈的楼初起,应道,“……好。” 楼初起含着泪笑笑,顿感身心疲惫。这么一通闹简直要把她全身的力气都搭上,她倒退几步,看好了地方身子一歪就瘫坐了下去。一口气还没舒完,却见有两个衙役朝他们走来,一左一右架起楼敬予就拖着走。 楼敬予懵懵的,竟完全不知道反抗。楼初起骨碌一下爬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不是说你们不管么?怎么说话不算数?” 中年衙役冷着脸,“对,纵火我们不管。可他这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我能不管?既然他想进衙门,我就遂了他的愿。” “……”听着好有道理,楼初起竟无法反驳。她白了眼楼敬予,让你作!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压着气给他求情,“……他,他有狂躁症!一生气就控制不住自己乱打人,大人你多多担待,让我带他去看病吧。” “我这人多,犯了病我也压得住他。”中年衙役并不吃楼初起那一套,抬脚就要走,“去了衙门也好,没准这病就好了呢。” 第007章 祸降 一张古铜色的脸,眼睛一瞪如铃铛般大小,剑眉高高立起,再配上红衣黑裳的衙役服,威仪扑面而来,吓得楼初起一哆嗦。 “才,才不会好呢。你要是关他他病更重了怎么办?” “哦?”中年衙役拉长了音调,冷不丁的看了她一眼。 似乎还要耽搁些时候。 中年衙役略一皱眉,低头唤来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年轻衙役,沉声吩咐,“给我留两个人,你们先走。” 年轻衙役一愣,“头?” 年轻衙役看上去呆呆傻傻的,似乎离了中年衙役做什么事都没了主意。 毕竟经验不足,怕出错。 都是这样过来的,中年衙役十分理解他这种心情,拍拍他的肩膀安抚,“我稍后就来。” 年轻衙役的目光在他身上黏了半天,见他似乎并没有改变主意的念头,这才招呼着大批衙役先行。 地排车骨碌骨碌平稳向前,一直跟在车旁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少年人,不知为何忽然看了楼初起一眼,黑眸沉沉有如烟雾缭绕,看得楼初起心莫名一跳。 队伍最后面跟着个抹眼泪的少年人,一边流泪一边走。五六个护卫团团围住他,又是劝慰又是给他递换下来的手帕。这副姿态,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阳光一照,楼初起清清楚楚的看到他被血液浸透后干涸的袖口,正泛着幽幽的黑色光泽。 这人危险。楼初起低下头,不敢再看。 中年衙役背起手,站在路边看这一行人慢慢过去,转脸问村长和大婶,“怎么?想好怎么处理了没?” 大婶堆起满脸的笑,张张嘴正想说话,却忽然“哎呦”一声,侧身推了村长一踉跄,“村长你走路不带眼的啊,踩死我了!” 村长稳住身子,如同没有听到大婶的抱怨,只恭敬道:“大人,大人您看着办。” 中年衙役点点头,似乎对他的答案非常满意,目光灼灼的盯着楼敬予,似乎猫看到了老鼠,有着天然的敌意。 他朝楼敬予走过来,一步一步铿锵有力,一步一步如同踏在兄妹俩的心尖上,让两颗心一时跳动一时停滞。 “你想做什么?”楼初起壮着胆子冲他喊,喊完一缩脖子,一步一挪的藏到了架着楼敬予的衙役身后,只露着双眼睛偷瞄。 中年衙役抬抬下颌,示意两个小衙役去一边待着,他有话跟兄妹俩说。 两个小衙役一走,楼初起只得乖乖的站在楼敬予身旁,警惕的看着中年衙役,生怕他对他们做什么不利的事情。 “姓楼?”中年衙役声音沉沉的,“明都来的?” 兄妹俩不明所以,对视一眼点头应下来,“是。” 中年衙役不再说话,目光紧紧盯着兄妹俩细细打量。他那副模样,好似是看到那种闻名已久却从未相见过的人,搞得兄妹俩不知所措。 与中年衙役对视半晌,楼敬予终于耐不住败下阵来,沉声开口,“说吧,你把他们支走到底想做什么。” 中年衙役挑挑眉,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我等了你们这么多年,可算等到你们了。” 他一掌死死按住楼敬予肩膀,“不送你进牢房一趟,怎么对得起我等了那么多年?” 楼初起一惊,不知他们到底跟他有什么仇怨。却见楼敬予挣扎了两下,冷汗一瞬间沁满了了额头。 楼初起死死盯着按在楼敬予肩头的手,脸上阵红阵白,竟不知到底该怎么做。 冷汗涔涔,楼敬予忍着痛咬着牙,“你我有何仇怨?” “仇怨?你可算不上。”中年衙役手一用力,按得楼敬予哀嚎一声矮了一边肩膀,“说,楼昭澈在哪里。” 师父?怎么会? 楼敬予吃痛,“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中年衙役一挑眉,手下动作又重了些,“仔细想想,再告诉我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啊。”楼敬予疼得嘶嘶直吸气,“他神出鬼没的,只有他来找我们的份,哪里有我们找他的份!” “我们不知道,我们真的不知道。”楼初起死死抓住中年衙役的胳膊,又是掐又是挠,想让他吃痛放开按住楼敬予的手,“你跟他有什么仇你找他去报啊,为难我们两个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英雄好汉?呵。”中年衙役冷不丁一笑,抓住楼敬予肩膀的手狠狠一收,只能听得楼敬予粗重的呼吸声,“若是当小人能解心头恨,我做那劳什子好汉做什么?” 大发,今天莫不是要栽在这里?这才刚刚出明都啊。楼初起心中叫苦不迭,心里把她师父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他在京城!你若是寻仇就去京城找他啊。” “呵,呵呵呵。”中年衙役蓦地笑了,笑得鬼气森森,“小姑娘,你现在应该跑啊。跑得越远越好。” 这话如同点醒了楼敬予。他忍痛抬起另一只没有被疼痛控住的手臂,扯住楼初起的领着往拉,“快跑,快跑啊。” 楼初起被衣领勒得眼泪汪汪,拿自己这脑残哥哥没办法。 “我往哪里跑!我能跑得过他么?” “跑!” 声音如同布帛被撕裂,刺耳得厉害。 楼初起沉沉看了眼楼敬予,转身撒腿就跑。泪水模糊眼帘,清晰后又迷糊,渐渐看不清去路。她狠狠抹了把眼泪,袖口上的纹路刮得她眼睛生疼。那两个小衙役好似要上来逮她,一左一右摆好两个方向,似要让她无路可逃。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口哨,两个小衙役猛地刹住不再动作,眼睁睁的看着楼初起跑出村口,直奔城门离去。 两个小衙役围过来,疑惑道:“头?” 中年衙役手掌下滑,握住楼敬予得胳膊,反手一带把他胳膊掰到身后,迫使他弯下身子不能挣扎分毫,冷声吩咐,“带走。” “那小姑娘……”小衙役欲言又止。 中年衙役肃着脸,双目沉沉看向楼初起跑去的方向,只立起手掌示意他不需多言。他低低的笑笑,声音轻得如同在自言自语,“跑了才好,跑了才能把楼昭澈引来啊。这么多年了,终于让我等到了。” 第008章 一简 南城城门遥遥可见。楼初起回头看了眼安静的土路,放缓了脚步。跑得太久太快,嘴唇干涩嗓子发热发痛,不是一般的难受。她弯腰咳嗽两声,再抬头时甚至可以看清城墙上斑驳的纹路。 城门口围着许多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她拉下几缕头发挡住大半边脸,低头竖起耳朵听几句他们的交谈,匆匆进了城。 之前赶来的大批衙役正有序的向官府去,楼初起心虚的低下头捂住下半张脸,从队伍一侧超过去,快走两步,一转身进了一家店铺。 一进门就看到面前拦了张长桌,长桌上凌乱的散着带着墨香的书本。后面红木书架整整齐齐的码了一屋子,书架与书架之间留有宽阔的通道,在通道尽头,吊着几盏蒙着白纱的灯笼跳跃着黄红色光。 原来是个书斋。 “姑娘,随便挑随便看,不好看不要钱。”清朗男声一出,吓得楼初起打了个激灵。她循声看过去,这才发现她左手边的桌子后竟坐着个人。 许是被向内敞开的门挡住,他几乎与书斋内的背景融为一体,若不出声,怕是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他从座位上起身,慢慢走出来。灰青色的衣衫配他肤色白皙五官精致的脸,看着竟比女孩子还要美。 “姑娘,不知你看够了没有?” 楼初起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看呆了去。实在是……不好意思。她用手捂住红到耳朵跟的脸,连看他一眼都不敢多看,匆匆的走近书架拿下本书来哗啦啦的假意翻阅。 这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别人的注目,看楼初起不自在,笑道,“姑娘莫害羞嘛,爱美之心人人皆有,看我两眼我也不会少块肉,何必介怀?” 楼初起低低的嗯了一声,还是红着脸不肯抬头。看她还是十分不自在,那人抹了抹鼻梁,“那姑娘你慢慢看,有什么想问的到门口来问我啊。” “好。” 总是在这里站在假意看书也不是办法,楼初起把书本塞回去,犹犹豫豫的走到门口,站在了那有着美艳面孔的青年跟前。 他一袭灰青色衣衫松松的穿在身上,靠着敞开的门扇盘腿而坐。阳光金灿灿的落到他身上,映得他脸部轮廓都泛着金光。他 双目微合,双手抚摸着趴在他身旁胖猫的脊背,一下有一下。许是感觉到被挡了光,他睁开眼睛看向楼初起,“有问题了?想问什么?” 楼初起咬咬唇,低声道:“你知道衙门里别的衙役都叫他头的人,叫什么名字么?” 青年挑眉一笑,“你是说县令大人?” 楼初起摇摇头,“不是。” “哦。”青年了然的抚了把猫背,使得肥猫舒服的喵了一声,“那你问的可是裴护裴捕快?眼睛很大的那个?” “就是他!”楼初起精神一振,“你可知道他的事迹?” “这个嘛……”青年垂下头,把肥猫抱起来扔一边,手伸到楼初起眼前食指和中指搓了搓,笑嘻嘻道:“买件东西我就告诉你。” 推销手段之老套,诱惑手段之低端……算了,还是有点用的。 可问题是……她一文钱都没有了啊!!! 楼初起嗫嚅半晌,终是开口,“我……没钱了。” “没钱啊。”青年细细打量了她一眼,忽然一把拽过她的袖子,手指在花鸟刺绣图案上一一抚摸过,又把她手抬起来眯缝着眼对着光线瞅刺绣瞅了半天,自言自语道:“像是苏绣啊。” 复又抹了抹旁边硬邦邦的粗布料子,疑惑不解,“可这绣布也忒差劲了些。” 他拎着楼初起的袖子问她,“姑娘,这是谁给你绣的?” “我阿婆啊,怎么了?” 青年衷心赞叹,“绣得真好。你身上还有么,我可以给你算钱。” “真的?”楼初起眼睛一亮,三两下把袖子撕下一截来,“有啊,反面还有。” “……我不是指这个……”青年被她迅猛的撕袖动作弄得一愣,“我的意思是说有没有别的绣品,比如帕子之类的。” “四四方方的这不就是帕子嘛。”楼初起把从袖口撕下来的刺绣塞在他怀里,“你得说话算话。” “我……”他握着那块布忽然呆住,反反复复的翻看,惊喜道:“一样的花鸟图?这是双面绣?” “嗯。我都说了反面还有。”楼初起拍拍手,焦急道,“你快告诉我裴护的事。” “啧。你跟我来。”青年把绣品塞进袖子里,起身把门合上。 楼初起顿生警惕,“你想做什么?” 青年笑笑,“莫要担心。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既收了你的钱,就得办完你委托的事。” “可你现在关门做什么?岂不是引人注目?” 门一关,书斋里顷刻暗下来,门外人声鼎沸,门里却清幽得厉害。青年取了盏正燃着的灯笼,领着她穿梭于书架之间。 “关门办事。门一关,说明已接受委托有事要办。这十里八乡的,哪个不知道这一简书斋到底靠什么吃饭的?” “是靠什么?”楼初起忽然有不妙的预感。 青年回头对她微微一笑,任她怎么看都觉得有那么一点得意,“买卖消息啊。” 心不知怎的忽然狂跳,楼初起稳住心神,“……不是卖书的?” “怎么不是?去,拿一本自己喜欢的去。”青年把灯盏递给她,示意她随意挑选一本书。 “这是?”楼初起不解的看向他。 “书斋卖书啊,你付了钱怎么好不拿书?” 楼初起一惊,以为他要反悔,“我要打听的事儿呢?” “你急什么?我们书斋名虽叫一简,可这一简了百事,不过是取个意境。只卖消息不卖书,我开这书斋看么?” “……”原来是为了维持明面上的平衡。楼初起随手捡起本书翻了两页,“行了,就这本《鬼剑仙》吧。” “好嘞。”看她选了书,青年取回楼初起手中的灯笼,带着她在书架后的方桌坐下,“我丑话说在前头。裴护这人年纪比我大,我知道的未必是你想知道的。你莫要太过期待。” 楼初起颔首,“我知道了。” 第009章 旧时 “裴护,齐州人士,现为南城县捕快。此人行事妥当为人正直,深受手下爱戴。南城县令林大人也对此人颇满意,对他委以重任。他在职期间,抓捕了郭家失窃案的窃贼,处理邻里矛盾上百件,兢兢业业,百姓皆对他心存敬意。”书斋老板不知聪哪里拿出来一个小册子,翻了几页翻到记载裴护信息的那页停下来,把上面文字念给楼初起听。 “我不要听这些没用的评价。”楼初起紧盯着它手中的小册子,“让我直接看行不行?” 书斋老板一愣,看一眼楼初起再看一眼小册子,室内光线暗淡,却仍能清晰的看到他眼中的犹豫纠结。 “我不看别人的。我只看裴护的,你放心。”看出他的犹豫,楼初起连声向他保证,“我真的不看别人的,再不行你就把裴护的那页撕下来给我啊。” “可不能撕。”书斋老板笑起来,把小册子往后折了一折递给她,“这玩意可贵着呢。” 小册子上记载裴护信息的内容只有多半页,纸页微微发黄,书边上都被磨起了细细的绒毛,可见是经常翻阅。他刚才念过的部分文字赫然写在最上边,倒像是个总结。底下分开列出某年某月他做了什么大事,破了什么案子,这么一看也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楼初起有些失望,“只有这些啊。不过……他还没死你就给他立了传?” “谁说死人才能立传?再说了这能算立传么,顶多是个比户籍多点内容的简介罢了。”书斋老板伸手把小册子拉到自己面前,“看完了?看完了就出去吧。” 一听他要赶人,楼初起一把按住小册子不让他收起来,不肯泄气,“我再看看。” 裴护曾说,他等了十几年才等到他们下山。由此可知,他跟楼昭澈的梁子应该是在十几年之前就结下了。十几年前,他们才几岁?又能做的了什么?真是俩神仙打架他俩遭殃。 楼初起抓起散落在肩上的头发扔到背后,深吸一口气,目光集中在十几年前的几件案子上。十几年前,裴护也就二十几岁,还是个刚上任不久的小小官吏。年轻人心气高,不知道他会和那时的师父有怎样的碰撞? 楼初起目光一凝,注意到了裴护至今为止唯一一场抓捕犯人失利的案件。 大雍十年,南城明都楼楼家斗殴案,共造成十五人受伤,嫌犯遭裴护拘留审问,最后却以证据不足为由释放。 这个嫌犯……莫非就是楼昭澈? 楼初起把小册子撂下,目光直直的看向书斋老板,请求道:“能帮我找个人么?” “行啊,找谁?”书斋老板也看着她,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楼昭澈。” 他写下这个名字,又问,“有描述么?” “四十岁左右,”楼初起锁起眉头垂下眼睛回想,“方脸,没有蓄胡子。眼睛小,鼻梁高,看起来有点严厉但实际上很随和。喜欢说齐州方言,最喜欢穿颜色艳丽给人冲击的衣裳。家住京城一带,不过他这个人最喜欢四处游荡做生意,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哦,”书斋老板微微点头,“你要是知道就不会找我帮忙了。”他朝未干的字迹吹了口气,把纸收起来,“只要消息还是要把人弄来?” “当然把人弄来更好……”楼初起呐呐,“需要多久?” “这个……得看有没有人接任务。”书斋老板从袖子里摸出三个小木牌子,一一列开翻扣在桌面上,“我知道你没钱。所以呢,你就从里面挑个任务做了当作是付给我的报酬,如何?” 看楼初起犹豫着不敢伸手,他解释一句,“不会太难,太难了你也办不成。” “……”没错这是事实,可怎么听着会这么不爽呢?楼初起默默翻开中间的木牌,拿到自己眼前看。墨色的“援”字苍劲,黑色的墨汁似乎已然渗进木头纹路里面,有种古旧的感觉。 “这是什么鬼?”楼初起不解这字的意思。 “恭喜恭喜,你抽中了最难的一个。”书斋老板咧嘴一笑,精致的容颜扎眼的厉害,“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还以为没人愿意接这个呢,多亏了你啊。” 楼初起木然,愣愣道:“你不是说都很简单么?” “我没说简单啊,我只是说不会太难。” “有区别吗?” “有啊。你看简单,”他掰着手指头,“是两个字。不太难,是三个字。怎么能一样?” 瞎扯,就是坑她而已。楼初起磨了磨后槽牙,“说吧,是什么事。” “今早我一开店门,就发现有人送来这么一页纸。”他走近书架,从最高层拿下一本书,翻了一两天拿出夹在里面的纸页,“你自己看看。” “郭家吞占刘家土地,迫得刘家妻儿离散,望壮士给郭家一个教训,越狠越好。” “……这算难?”楼初起把纸翻过来正过去的看,着实没看到什么让人为难的理由。 “难道不难?”书斋老板反问一句,“郭家势力大又护短,谁人敢惹?你怕是外地来的吧?这都不知道。” “哦,是我孤陋寡闻了。”楼初起抿着嘴满脸不高兴,只盯着手中那两行字看。 却听书斋老板赞同一句,“你确实是孤陋寡闻。” 楼初起不由梗了一口气。 书斋老板好似压根就没注意到楼初起的情绪,叹了口气,“没听说今早郭家跟刘家的冲突又起来了么?郭家人把刘家那小子打了个半死。哦对了,刘家小子好像还伤了人……就给了五百两银票让我去搅这么个局面,真是赔了赔了。算了,我待会儿得去打听打听,听别人说真是玄乎,弄得我云里雾里的。” 楼初起只觉梗着得那口气刺得她心肺疼,“……去的人是我,不是你。” “你不就是我派去的么?”他耸耸肩,站起来收拾好东西往外走,“完事了。外边挺热闹,我去衙门看热闹去。” “……那我找人的事呢?”楼初起追问。 他摆摆手,“来了消息我自然会去告诉你。你就放心的做事吧。” 第010章 吕艺 老人们总说,世上没有白吃的饭。纵使楼初起觉得自己已经付出了报酬,可别人却未必这样认为。这“一简”的老板是个生意人,什么都讲求利益最大化,待人待事也如此。 “一简”大门咯吱咯吱的打开,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秩序井然。楼初起站在书斋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书斋老板也一同站了出来,跟她站在一起看外面的街道,“裴护这人固执的很,若非不是迫不得已,你最好别惹他。” “已经惹了。”楼初起面无表情。 书斋老板窒了一瞬,忽然仰天大笑,“啊哈哈哈哈今个儿天气真好,是不是哪里衙门又开堂了?我先去看看了啊,啊哈哈哈。” 笑着笑着拔腿就走,楼初起站在台阶上伸手一把拽住书斋老板的领子把他揪回来,拽得他连连退步,“我跟你讲哦,我忍你很久了。来,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吕艺啊吕艺,你别扯我衣裳,我会生气的!”书斋老板顿时炸了毛,神态动作竟跟他养的那只猫相像。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这宠物的脾性都是跟他这个主人学的。 楼初起对他这行为万分看不上眼,撇了撇嘴正想说话,冷不丁听到一沉着男声语气略带疑问,“楼姑娘?” “任……公子?”楼初起一呆,猛地松了拽住吕艺衣裳的手。可怜吕艺毫无防备,身子一倾,啪嗒一声趴在了地上。 “吕艺!”楼初起大惊,赶紧蹲下身扶他起来,“你还好吧?” “嘶……好得很。”他快速站起来蹦了两下表示自己很好一点事情都没有,看得楼初起尴尬的厉害。她僵笑了一声,委婉的提醒他,“可是你的脸很红哎。” 吕艺忽闪着手掌给自己的脸扇风,眼巴巴的瞧着升至正中泛着白光的太阳,“啊,你看这鬼天气。刚刚还算凉快呢现在就热得这么厉害了。” 他试图转移话题,看向站在一边看他俩演戏的任不鸣,“对了,这公子是……?” 见他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任不鸣上前一步像他拱手施礼,“在下任不鸣,曾与楼姑娘和她哥哥有一面之缘。” “人不鸣?”吕艺试探着唤了一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那个不鸣?” “是。”任不鸣微微笑着,颇有几分君子如竹的清雅。 却见吕艺忽然皱起眉头,“可是人不鸣……人不会说话不就是哑巴啊,怎么叫了这么个名?所以你叫哑巴?” “……”三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凝固,楼初起已经看到任不鸣渐渐泛黑的脸。她抽了抽嘴角,看向完全不知自己说错了话的吕艺。 “若是叫钟不鸣呢?”她随意改了个姓问他。 “那就是哑铃!” ……气氛越加凝固,楼初起已经开始后悔问吕艺这个问题了。只是……为什么她觉得吕艺说得竟然还挺有道理?! 还是任不鸣打破尴尬,问楼初起,“你袖子怎么破了?” 左手上的袖子缺失了大半截,只有手腕上套着的一根红绳勉强算是点缀。发灰的蓝色土布撕裂面上满是线头,楼初起抬起胳膊伸手拽了一把,轻轻松松的抓了手的蓝色线。她只看了看就松了手,随口回任不鸣的话,“哦,跟他做了点小交易。” “小交易?什么交易能让你袖子缺一节?”任不鸣紧紧盯着她的左胳膊,眼中火气腾腾而起,问得颇有些阴阳怪气。 这幅模样跟早晨见他时爱搭不理的态度分外不同。楼初起一时摸不着他态度转变的缘由,只得先紧着眼前小心翼翼的问他,“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他手指一下一下戳着自己胸口,身子倾向楼初起,好似在质问。 “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楼初起一脸的莫名其妙,心却开始扑通扑通直跳,初见之前的那晚的梦又翻涌上来,在她脑海里一幕一幕闪现。她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世上没有两个人经历相同梦境的道理,却还是十分不放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任不鸣看了个遍也没看出什么有用东西,只得忐忑道:“你跟我很熟?” “……不熟。”任不鸣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实在不是他这种只跟楼初起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该有的反应。他眼中的火苗陡然间熄灭,缓缓漫上浓浓的失落,声音也低落下去,“对不住。” 他转身看向熙熙攘攘的街道,“若是她自小在我周围长大,我定能一眼就把她认出来。可惜当时对面不相识,白白的葬送了好不容易等来的相遇。不过幸好……” 他忽然收了话头,转过身来正面楼初起,目光炯炯,眼睛灿若星辰。楼初起却觉得这目光如同钢钉般钉在她身上,迫得她不能移动半分。她艰难开口,“那个人……你是不是在梦里见过她?” “梦里?”他似乎觉得好笑,“她在我梦里一直都是小时候的模样,从未长大过。” “哦哦。”知道他口中的人不是她,她终于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泛起酸涩感,竟意外的有些失落。 任不鸣认真的告诉她,“如今你我虽有一面之缘,实际上却是素不相识,我本是没有义务去管你的闲事。只是身为女孩子家家,最好还是洁身自好一些为好。” “洁身自好?”楼初起一愣,听得一头雾水,“任公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声音未落,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彪悍的揪吕艺衣裳正巧被他看到,不由涨红了脸推卸责任给自己开脱,“是他挖坑让我跳在先,这不怪我啊。” 她看向吕艺,用目光逼得他站出来,“吕老板,快跟他说说你做的那些‘好事’。” 最后两字带着腾腾杀气,逼得吕艺捂着后脖颈走出来,“啊哈,这位兄台。” 他伸长胳膊搭住任不鸣的脖颈,勒得任不鸣腿一弯忍不住矮了两分,“我这做小本生意的总不能让她赊账不是。那刺绣我就是提了一句,她就自己撕下来当钱给我了。真的我没逼她,她自己撕的!你看我收钱办事,多利落的动作。你们俩这跟找茬似的在这横,小心我找人揍你们啊。” 第011章 推测 “你倒是唤人来揍我试试看?”任不鸣攥住吕艺伸过来勾住他脖颈的手,肩膀用力一抖与吕艺拉开距离,同时曲肘捣向他腹部,迫使吕艺闪退几下,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任不鸣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你做什么生意我管不着,可作为一个男人,你觉得暗示一个女孩子撕衣裳是一个正确的行为?还敢威胁我?”他哼了一声,朝吕艺挥了挥拳头,恐吓道:“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许是毫无防备时摔得那一下有些重,吕艺白着脸在地上坐了半天才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嘴唇毫无血色,竟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他扶着腰嘶了一声,“不敢惹不敢惹,不愧是汉子啊,不是小姑娘的力气能比的。” “你最好知道。”任不鸣冷着脸哼一声。 “行啊行啊,姑娘我跟你说你的生意我做不了了。”他扶着腰进了书斋,从门后的红木桌子里把楼初起的半节袖子拿来递给她,“我委托给你的事你也不用办了,就当我今天开门没看黄历,倒了大霉认栽吧。” 楼初起直愣愣的看着吕艺递过来的东西,固执的把手扭到背后,就是不肯接,“你答应了我的,怎么可以反悔呢?” “我也不想的,”他偷偷摸摸的瞥了眼任不鸣,意有所指道,“可是某些人在,我这生意不好做啊。又是摔又是打的,我的颜面何存?” “我……你……”楼初起看了眼任不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惊愕的伸手指着吕艺,“你这是要我选?” 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嘴角一扯,随意道:“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楼初起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人用胳膊肘挡开,匆忙移动几步又被人扯住衣裳扶稳。她慌忙看过去,却见任不鸣站在她左边,胳膊一抬戳吕艺一下,一下一下戳的吕艺频频退步。 他却一步一步的逼近吕艺,“你牛气什么?不就是个开了个分店当了掌柜么?你当我不知道你是店小二出身?换个名改个姓就当自己贵气了,啧,您可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任不鸣噗嗤一笑,讽刺的吕艺脸色越发苍白,他抬手拍了拍吕艺的脸颊,迫得吕艺偏过脸去不看他,“长了张小白脸就是好,随便傍个有钱的寡妇就不知道少走了普通人多少年的弯路。哟,还敢跟我哼声,怎么,你不服气?” 任不鸣掰正吕艺的脸,看得啧啧称奇,“看这脸白的。我有这么可怕?” “任公子!且适可而止。”楼初起高呼一声,生怕吕艺反驳一句任不鸣失手就把他打得失去半条命。 任不鸣哼了一声,放开吕艺退步到楼初起身旁站住,“你以为没了你我们就办不成事了么?我看你是做了几年一简的掌柜就不知道人外有人了。你莫要忘了,没了我们的支撑,这一简可就是个破烂的书斋,还是连本书都卖不出去的破烂书斋。” 吕艺反应甚是奇怪,被任不鸣威胁半天半句话都没有多说,好似压根无力反抗。此刻他白着脸低头盯着地面,声音压得低低的,“您,说得对。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二位,请二位恕罪。” 楼初起立马坐不住,慌忙摆手,“没有没有,你也没有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却被任不鸣拦住,“知道冒犯了最好,不然以后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拽住楼初起衣裳拉着她离开书斋,边走边说,“听说楼敬予扰乱公务罪被关起来了?” “诶,你知道?”楼初起暗暗使了点劲拉袖子,示意任不鸣松手。 他却如同没有感觉到,依旧拉得紧紧的,“只是听说。你们走的时候我并不在那里。” “那你……”是专程来找我我们的吗?楼初起犹豫着咬咬唇,生怕自己问出来丢脸。 “我?”任不鸣轻笑一声,“你是闲我多管闲事吗?毕竟是我搞砸了你们之间的交易。不过我是真的气不过他仗着点容貌仗着手里有点把柄就开始耀武扬威的……” 楼初起垂着眼睛看脚下的石板路,“并没有。他交给我的委托我怕是完成不了,所以找到师……楼昭澈本就是奢望。与其一棵树上吊死,还不如想想除了找到楼昭澈,还有什么法子能救出哥哥的实在。” “楼昭澈?”任不鸣驻足,“找到楼昭澈能救出敬予兄弟?谁跟你说的?” “裴护啊,把哥哥带走的那个衙役。”看前面的身影立在了原地,楼初起也停了下来,“我去一简查过了,十几年前裴护跟楼昭澈有过交锋。听说是在明都楼家的老宅发生过一起斗殴事件,楼昭澈是嫌犯。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裴护竟然找不到证据说明他有罪,被县令判了证据不足,无罪释放了。裴护对此耿耿于怀,这不就抓了我哥想逼他出来么。” 任不鸣质疑,“你们在明都生活了几十年,怎么到现在才想到抓你们逼处楼昭澈?是他越老越心急还是被人怂恿来针对你们的?” 楼初起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想不明白。” 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三三两两的孩子老人在街边遛弯。中年妇人托着小孩子蹒跚学步,小孩子胖乎乎的,握紧白嫩嫩的小拳头往嘴里塞,吃得满嘴的口水泡泡。中年妇人放下孩子跑远几步,拍拍手呼唤站在对面的小孩子,“来,宝儿,走过来,奶奶在这接着你。” 如同找到了关窍所在,任不鸣忽然问,“你们为何要突然下山?山下可有人接应?” 楼初起看孩子看得有趣,“没有啊,我们是偷跑出来的。” “这就对了。”任不鸣手指跳动着敲击自己的大腿侧面,认真推测起来,“你们知道自己是偷跑出来的,可裴护不知道。两个从未出过山门的半大孩子急匆匆得下山直奔南城,若说城里无人接应,怕是连我都不会信。裴护是衙役,自然会用普通人的思维来思考,由此判定楼昭澈藏在南城的某个地方接应你们。哪怕不是他亲自前来,接应的人看到你们身处险境,自然也会上报引他出来。” 第012章 扑空 任不鸣此番分析甚有道理,楼初起不由佩服,“你是怎么想到的?” “这个嘛,”任不鸣张望了下四周,调侃道,“当然是因为我聪明喽。” “是么?”虽略有疑问,但楼初起点点头认可了这个答案,转而问他,“我们现在要去哪里?要去救哥哥么?” “是啊。”任不鸣点点头,“扰乱公务这点小事,给县令送点小礼就能把人弄出来。就算他不收我的礼,我这张脸的面子他应该还是会给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想必也知道这个道理。” “你有底气,”楼初起直直的看着任不鸣,“这就是你敢打书斋老板的理由吗?” 语气不对,任不鸣敏感到认识到这一点,他试探道:“你是在怪我打了他?” “并没有,”楼初起躲避开他的目光,“你是对的。他也明白这一点该多好,原本可以用钱解决的事情何必弄得那么麻烦?在村口的时候他不让我花钱买平安,非要作死把自己弄进牢里。牢房那种地方,进去容易出去难,要让他全头全尾的出来到头来还不是得送钱?你说他怎么可以这么蠢,还比我早生一年呢,这智商是不是小时候脑袋朝下摔过?要不怎么这么蠢。” 楼敬予的正直形象瞬间就被她损的连根毛都不剩下,任不鸣试图帮楼敬予说话,“呃,楼兄弟受不了污蔑想自证清白也是情有可原……” 楼初起点点头,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双目炯炯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不知道么?” “啊听说,是听说!听村长说的!”任不鸣似乎有些慌乱,又是转圈又是挠头发的,“路过的时候听了一耳朵。” “我知道了,”楼初起不在意他到底是不是在说谎,“去县衙吧。” 县衙门口已经围拢了一群观庭审的群众,看这数量,街上冷清清怕就是这个原因了。 “这么多人?” 任不鸣踮脚往里看了一眼,拉着楼初起拨开后面围拢上来的行人,“还没开始呐,咱们去后面县令家里瞧瞧。” 绕来绕去绕了一个大圈,楼初起累得停下来叉着腰喘气,微微抬眼看略高的石墙,“要翻进去?就没个后门么?” “我也想它有啊。”任不鸣看着石墙惆怅,“咱俩这要怎么翻进去?” 县衙后院原是为县太爷及其家眷准备的住所,一家子的生活起居都在这里进行。前院连接着衙门,若有案子便可直接升堂审案,不知给县太爷省了多少腿脚功夫。不知是不是为了安全考虑,每一任县令都会翻新加固一番后院围墙。这一人县令则更加细致,直接把围墙加高了一截,更别说墙外面干干净净细石子一路铺到头,连树都没有栽一颗,着实没有给人爬墙的余地。 两人还只瞪着光秃秃的石墙叹气,墙上却径直飞下两人来。为首一人黄衣黑发肌肤如雪,看见楼初起眼睛一亮,直直扑下来拉着她跟她说话,“是你是你啊,你是那个倒霉鬼的妹妹对不对?” 楼初起颇有些受不住她的热情,脱开她的手自以为礼貌的笑笑,“是啊。” 她身后跟着得那黑衣男子走过来把她拉走,“瑶妹莫要吓坏了她。”他朝楼初起拱手行礼,“姑娘好,又见面了。” 赫然是早晨失火前见到的那一对兄妹。 “你们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有事要办呀。”她学着他哥哥的样子朝楼初起拱手行礼, “我叫林瑶,二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呃,多多关照。”楼初起不知该如何还礼,只好傻愣愣的站在原地,“我叫楼初起。” “你好呀楼初起。”林瑶歪头咧嘴一笑,小白牙露出一条缝,看着狡黠又伶俐,“我听说你们的事情了。” 楼初起听得脸色一变,“那火……” “火绝对不是我们放的!”林瑶掷地有声,“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是我们,毕竟是在我们走掉之后火才着起来的。可是我保证,真的不是我们放的。爹爹打小就教导我们做事要正派,所以我们做事从来都是光明正大。我虽然有点任性有点娇气,会仗着爹爹和哥哥宠我做些过分的事情,可放火那样的事情……我们绝对不会做的。” 黑衣男子把手搭在林瑶的肩膀上,也向楼初起解释,“虽然不知道火起是为何,可既然与我们有关,我们自然要处理好。你们是为了那个被关起来的小兄弟而来吧?” “是。”被忽略已久,任不鸣忍不住凑上来,“你们已经把他弄出来了?” 黑衣男子点点头,疑惑道:“出是出来了,可他似乎有些麻烦事。有衙役一直跟着他,不知是何故。我以为是县令大人不放心才派衙役来护送他,可看来看去也不是那么回事。跟来的衙役压根不现身,即使已经安全到了地方也一直未曾离开,只远远的盯着他的行动。我们实在放心不下,这才返回来问问县令大人这是不是他的吩咐,没想到……” “县令大人根本未曾这样吩咐过吧。”楼初起已经了然,“既然如此,我哥就交给你们照顾了。我们的麻烦事我们自己解决,你们不用再插手沾惹麻烦。”楼初起目光落到黄衣裳的林瑶身上,“虽然是你们的缘由让我们遭此祸患,可还是要对你们说一句多谢。还有,你睫毛真长,长得真好看。” 林瑶腼腆的笑,“你也是啊,长得很好看。你要是找我们,就去城门口的林家别院,我们暂时住在那里。” …… 得到楼敬予已经成功解救的消息,楼初起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看谁都格外顺眼,似乎搞不搞定裴护都不那么重要了。 正这么想着,角落里忽然走出个人来,黑衣红裳腰身挺拔,铜铃大眼死死盯着任不鸣,“是那老小子的儿子?” “裴护?你怎么会在这里?”楼初起刚刚放下得心又悬起来,“他不是!” “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 离得近了,楼初起看清裴护的脸,皮肤松弛油腻,下巴上满是凌乱的青色胡茬。她迟疑着把目光落到任不鸣脸上,总算是抑制住了作呕的冲动。却听任不鸣憋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裴大叔,你多久没有好好洗脸了?” 第013章 惊呆 裴护一愣,下意识想伸手摸自己油腻腻的脸,忽然想起这里还有两个熊孩子在看着,转而大怒,“老子办案还来不及哪里有那闲工夫去洗脸!能有工夫拿水呼啦一把就算不错了,你少拿你那不像样的爹跟我比!” 年岁渐长,年轻时不曾在意过的脸慢慢生出细纹,一条两条,如同一只只不断繁衍的虫子,蚕食掉原本光洁的皮肤,留下一行行皱巴巴的啮咬痕迹。裴护久在衙门,风里来雨里去为案子与生活奔波,操劳久矣,哪里还有时间去注意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容貌如今变成何种模样?伤心难免,难堪难免,最可气的是居然有同龄人比他过得滋润,看着比他年轻。 裴护心里越发不忿,越看任不鸣越不顺眼。可他也知道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只是恨恨瞪了他一眼,“你最好小心点,省得栽到我手里!” 似乎只是裴护一人的独角戏,站在空旷的街角对着他们怒气冲冲的警告,却不丝毫不近一步跟他们动手。 “他不敢。”任不鸣悄声耳语,仿似胜券在握。 “栽到你手里你又能如何?悄无声息地做掉一个无名小卒是容易,你做掉我试试?”任不鸣嘲讽道,“莫非你跟你家里人都胆比天高已经看开了生死?还是你觉得你有那本事从上面的施压下扣下我来而不受责罚?裴大叔,你看看我是谁。” 他一步一步的靠近裴护,脚落在石子路上,发出细细碎碎的人声响。裴护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做出如此行动,顿生心生疑意,却还是硬挺着不改口,“你能是谁,你不就是楼老头他儿子么!楼家小姑娘亲自找来的能有错?你站住!不准过来!” 任不鸣听话的停在原地叹了口气,“原来大叔你不仅眼神不好使,连脑子都不好使。”他沉重的摇了摇头,忽然眯眼一笑,看着竟有几分痞气,“不过脑子不好使也有不好使的好处……比如……我真的不是他儿子,我也不想跟阿初做兄妹。” 他弯起眼睛愉快的看了眼楼初起,待看到她惊讶羞涩的表情,这才含着笑满意的收回了眼神。他笑眯眯的直面裴护,“这可怎么办呢?一直以为会有人在山下接应兄妹俩人,这才想出一招引蛇出洞的主意。可万万没想到人家兄妹俩压根就是离家出走,我们这位脑子不好使的裴捕快要怎么办呢?”他锁起眉头假装忧郁,“真是让人为难呢。” 裴护那张脸憋得青紫青紫,眼睛又开始不自觉的瞪大。楼初起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不厚道的笑出了声。自早晨开始就没顺心过,被人赶着跑实在是不爽的很,此时见罪魁祸首吃瘪,实在是解气。 看他们笑了一阵,裴护不再沉默,他板起脸来咬着牙,一字一字的从嘴里往外蹦,“无知小儿,胆敢侮辱南城长官。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身所历,证据确凿,我看你俩往哪里跑!” 裴护三步并做两步扑上来抓住任不鸣,好在任不鸣身手还算伶俐,一转身化解掉裴护意图扭掰他胳膊的招式,快速伸腿绊裴护一脚。奈何裴护底盘够稳,他那一腿正好荡在裴护腿上,嘭的一声,他腿一麻,只好咬牙收回腿来试图防守。裴护攻势凌厉,步步稳扎稳打,任不鸣却渐渐体力不支,以伶俐敏捷为称的招式落了下风。 楼初起傻站在原地帮不上一点忙,看看裴护又看看任不鸣,急得满头大汗。脑中忽然嗡的一声,她精神一滞,眼前事物渐渐模糊,忽然幻化成战场的模样,两军交锋,主帅乘马浴血被敌军重重围困,身姿挺拔牢牢坐在马背上,手中紧握红缨长枪,侧脸冷峻,双目沉沉看着向自己围拢的敌方士兵。有冷箭射来,他侧身躲避不及跌落马背,瞬间被武器横指包围。如同商量好了一般,几十支长枪同时朝他刺来,他奋力抵挡,终究逃不过被刺伤。头盔已丢,头发散乱遮住眉眼,他似已力竭,嘴唇干燥开裂,脸颊染血,紧握长枪的胳膊战栗不止,已有颓败之相。最后关头,那些士兵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握起长枪不由分说便刺入他的身体。长枪抽离他身体的瞬间,鲜血汩汩而下,他借力把手中红缨长枪立在地上,扶着长枪缓缓跪了下去,眼神仓皇无措,慢慢没了神采。 鲜血与狼烟渐渐淡去,红门青砖黛瓦渐渐出现在眼前。楼初起茫然四顾,不知刚刚自己在瞎幻想些什么。只是身上忽冷忽热,战场里的血腥味似乎扑面而来,她重重打了一个激灵。 眼前两人缠斗在一起,打得难舍难分。她重重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幻想出那种场景,极尽真实,仿佛自己见过。她抬眼去看任不鸣,他抵挡的似乎有些吃力,嘴唇紧抿侧脸冷峻,看着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就好像……她刚才幻想出来的那个人…… 她脸色一变,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不可能不可能,都是我瞎想的,是我瞎想的……”她忽然想起初见前晚的梦境,明明现实中互不相识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她梦里? 莫非是天定的缘分? 她偷偷一笑,回过神来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乱想什么呢?”又忍不住忧虑,“可是真的好奇怪……” 裴护跟任不鸣的打斗已接近尾声。任不鸣明显不敌裴护,被他重重一拳打得退后三尺,顺道靠在墙壁上喘息。 “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你厉害行了吧。” 裴护也喘着粗气,“这么快就认怂,你还不如那老小子呢!” “不如就不如吧,你这十多年又不是白练功。”任不鸣不甚在意的摆摆手,顺便奉承他一句。 “那是,我这十多年可是勤加苦练,比你这软胳膊软腿的强多了。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这小子倒是有点能耐,能跟我过这么多招?” 任不鸣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哪里哪里,我是取巧,还是你的功夫扎实。” 楼初起看得目瞪口呆,说好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呢?这相谈甚欢是什么鬼? 谁能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