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之英雄悲歌》 第一章 风雪除夕 己亥月。庚戌日。腊月二十九。 除夕纳岁。诸事不宜。 昨日天一撒黑,雪花便开始纷纷扬扬。今日清晨,临安城中起得早的人们推门一看才知道,这雪竟然下了一夜。地上的积雪,已经及膝了。如此大的雪,临安有多少年不曾有过了? 此刻,雪花虽然小了许多,但看天空阴沉沉的样子,只怕一时半会儿,这场雪是停不下来了。 这倒也好。 明儿个就是正月了。若是摆在盛世,自大年初一起,整个中原便会进入到走亲访友的热潮之中。但是,今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尤其是对于临安城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走亲访友的心思都淡了许多。 上年五月,金兵再度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旬余之内直下陕西、河南两路,于靖康之变后二度轻取汴京。整个中原人心惶惶,甚至有不少人生起亡国之悲。 次月,岳飞奉诏,率岳家军兵出鄂州抗金,会同韩世忠、张浚两路大军并各处义军,一路北上,连连收复失地,于七月初对金将兀术盘踞的东京形成六面合围之势。 眼见宋军就要雷霆一击,将金兵主力一举击溃之时,那位高坐于九五之位的赵官家(注1)不知道发了什么昏,居然将张浚与刘锜所率的两路主力撤离了战场,使得一个大好的合围之势变成了岳家军孤军独抗金兵大军的危局。所有心怀中原之人一边暗自痛骂,一边为岳家军捏了一把汗。 天幸岳家军威武。 当月,郾城一战,岳家军以寡击众,大破金兵精锐主力铁浮图与拐子马。随即,于短短十日之内,岳家军以郾城为中心,再度两破金兵。此三战,岳家军共斩下金兵首级万余,俘获金兵数千,彻底打破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 三战毕,金将兀术被迫率余部退缩于汴京。 岳家军乘胜追击,于同月中下旬陈兵汴京城外。金兀术与旗下众将龟缩于汴京城内,皆不敢再与岳家军接战。 岳飞使口舌犀利之军士于金兵阵前轮番骂阵,终令金兀术及众金将恼羞成怒。金兀术集十万大军于朱仙镇,欲与岳家军决一死战,一雪前耻。 岳家军中,五百背嵬军奉命,率先冲击金兵大阵。双方甫一交锋,十万金兵列成的大阵便告溃乱,败如山倒。溃败之中,金兵自相践踏,死伤无数。金兀术率残部夺路北逃,直至黄河岸边,一路竟不敢回望。 汴京光复。 消息传遍中原,士子弹冠相庆,百姓相拥而泣。无数有志之士纷纷北涌,欲与征北大军一起,收复大宋万里河山。更有昔年被迫南迁者,立即着手收拾细软,准备拖家带口,一路北上,只待岳家军直捣黄龙,便可重归故里。 孰料,两三日后,那位赵官家再发大昏,居然连下十二道金牌,硬生生将岳家军召回江南。大宋军民浴血数月夺回的疆土,再度沦丧于金人铁蹄之下。中原志士,无不痛心疾首。 今年十月,晴天霹雳再度砸落:岳飞被下狱了! 那位给了中原之人无数次振奋、那位给了大宋万民莫大希望的岳元帅居然被下狱了! 什么?岳元帅意图谋反? 说你赵官家要谋整个中原的反,老百姓还更愿意相信一些。 岳元帅反对议和? 反对议和又怎么了?老百姓有几个不是反对议和的? 自古以来,中原何曾有过似本朝这样与外族议和的?强秦可曾如此议和?大汉可曾如此议和?盛唐又何曾如此议和?当年若非钦宗与金人议和,又何来靖康之耻? 再说了,上一次议和后赔偿给金人的岁币、绸帛、钱粮,诸般种种,有哪一样不是赵官家们自百姓处搜刮而得?如今若是再议和,不得再割地赔款?赵官家不得再加赋于百姓?百姓不是又得卖儿鬻女? 怎么能议和?怎么能白白放弃那般大好的形势,转而与金人议和? 金人是什么? 金人的主子叫狼主。金人都是狼崽子。狼崽子是能够喂得饱的么? 今日议了和,明日呢?徽宗的遗骸尚未返宋,钦宗还被囚于金地,当今的赵官家难道就已经忘了靖康的教训么? 怎么能议和?! 但是,这些话,老百姓如今只能藏在心里。 临安城中,到处都是官府的密探。敢于站出来为岳元帅鸣不平的,又或者是反对议和的,官也好,民也罢,要么被杀头了,要么被下狱了,要么干脆就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所以,这场雪,继续落下去也好。 现如今,谁还有走亲访友这个心思呢?何况,正月里走亲访友,谁还能空着手去不成?不空着手,自家都已经早就揭不开锅了,又能拿什么去拜访亲友?再者,走亲访友,总不能相对无言吧?如今这形势,亲友们聚在一起,万一有哪个忍不住说起国事,叫有心人听了去,那还了得? 所以,这场雪,下得再大一些才好。最好大得大家都出不了门。 然而,许多人的心中,还有一个期待。 岳元帅下狱已经有两三个月了。若真是谋反之罪,应该早就定下来了。拖了这么久,那就说明,谋反这档子事儿,根本与岳元帅沾不上边儿。以岳元帅的功绩,只要不是谋逆,有什么抵不过的? 今日便是除夕了。岳元帅被羁押了这么久,还没断出个子丑寅卯来,于情于理,赵官家都该让他回家与家人团个圆吧?只要岳元帅能出来,说不定开春之后,他又能带兵出征呢。那样的话,大宋不是又有希望了? 苍天保佑!保佑岳元帅能洗清冤屈!保佑岳元帅今天就能出狱!保佑岳元帅明年又能出征!保佑我大宋王师能再度北定中原! 只是,这雪下得这么大,地上的雪这么厚,即便岳元帅今日真能出狱,从临安到九江,这千百里路,元帅如何能赶得回家中,与家人共迎新岁? 雪还是不要继续下了吧!快停吧!莫要耽误了元帅归家! 临安城的百姓就这样在纠结中期待,一边期待着风雪来得更猛烈一些,一边又期待着风雪能够尽快停止。 注1:大宋时期,宫内惯称皇帝为官家。后来,民间在提到皇帝时,也时不时以此相称。 第二章 心急如焚 临安城中,如此期待的,绝非只有普通百姓。 韩世忠也在期待。他不仅期待,而且忧虑。非常忧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岳飞的处境有多凶险。 祸端,在几年前就已经埋下种子了。 岳飞当年的那一句“迎还二圣”,深深地刺痛了当今的官家。天无二日。若是二圣归来,当今官家当如何处之? 五年前,岳飞进言,提议立皇子瑗为太子,更是为当今官家所忌。天家立储之事,岂是臣子可随意言之的?自太祖杯酒释兵权起,本朝的哪一位官家不对手握重兵之臣忌惮万分?当今官家又岂能容得岳飞这样的重臣对立储之事上心? 两年前岳飞的那一句“唾手燕云,复仇报国”,还有岳飞去年的那一句“直捣黄龙”,再度勾起了当今官家心中最不可为人道的秘密。真让岳飞踏了燕云,捣了黄龙,迎回一个活生生的钦宗,大宋这如画江山,到底该归于哪一位官家? 这一切,韩世忠都看得非常明白。所以,他比谁都忧虑。他知道,这一劫,乃是岳飞的大劫。 圣上啊!九五之位,难道真地比江山社稷还要重么? 反复在心里念着这句话,这一年来郁积在韩世忠胸中的愤懑愈发浓了。他猛地取下挂在柱子上的宝剑,呛啷一声,拔剑于手,在房中狂舞起来。 书房门外,侍立着的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听到房中的舞剑声,脸上露出既心痛又担忧的神色。更远处,清扫着积雪的下人们愈发放轻了手脚。 忽然,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来。管家模样的老者侧目一看,脸色微微一沉,迎上前去,将来人截住,低声喝道:“不好生守在门口,如此慌张做什么?” 来人匆匆对老者一拱手后,凑近老者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老者闻言,面色再度一沉,一边挥手命此处的下人们全都退离,一边随着来人匆匆朝门口走去。 少顷,老者带着一位浑身都罩得严严实实、衣服上披满了雪花的人匆匆走回。走至书房门口,老者轻轻地扣了扣房门,低声叫道:“老爷!” “何事?”剑舞声略略缓了一缓。 “老爷,杨大人府的客人来了。”老者低声道。 “快进来!”剑舞声戛然而止。韩世忠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将军请!”老者伸手对身边的人一引,正要轻推房门,门却已经被韩世忠拉开了。 “小的杨毅,拜见相公……(注1)”老者身边的人对着门内的韩世忠便要下拜。 “快进来!快进来!”韩世忠一把托住来人,将他连拽带拖,拉入房内。老者伸手将房门轻轻带上,肃立于房门之外,一双原本有些浑浊的老眼变得精光闪闪。 房内,来人掀开罩在头上的毡帽,露出一张极为精干的面庞,对韩世忠再度拜下,称呼也变了,道:“神卫校尉杨毅,拜见元帅!(注2)” “杨校尉,请起身说话。你家将军可是有口信带给老夫?”韩世忠按捺住心中的狂跳,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对杨毅道。 “是,元帅!”杨毅站起身来,对韩世忠一抱拳,低声道:“回禀元帅,我家将军已接到圣旨。” “何旨?”韩世忠沉声道。 “监斩!”杨毅道。 “监斩何人?”韩世忠攥了攥双手。 “岳少将军与张将军!”杨毅的声音十分低沉。 “何时?!”韩世忠紧紧地抓住杨毅的双臂,身体微微一晃,声音都有些发颤。 “回禀元帅,今日午时!”杨毅的眼中闪过一丝怒火。 “今日午时!今日午时……”韩世忠的眼中泛出泪光,喃喃道。 “元帅,我家将军说,午时一至……”杨毅道。 “老夫明白!杨校尉,你速去设法通知你家将军,雪势凶猛,能拖上一时半刻,便拖上一时半刻。老夫这便入宫!”韩世忠一边说,一边拔步朝门口奔去。 “元帅,我家将军还说,元帅亦当保重自身……”杨毅紧随韩世忠,一边朝门口奔去,一边道。 “大厦将倾,老夫此身,尚有何惜!韩诚,送客!韩威!韩武!备轿!不!备马!快备马!”韩世忠一把拉开房门,大声呼喝道。 “杨将军,请!”守在门口的老者对杨毅一伸手,正要带着他朝门口走去,杨毅对老者一抱拳,说道:“老人家,卑职自行出府便是。请老人家照顾相公!”说罢,杨毅再度对韩世忠抱拳躬身,将毡帽罩回头上,转身急匆匆朝府门方向奔去。 “老爷,这风雪交加的,您这是要去哪儿啊?”韩世忠尚未行至府门口,两位面带忧色、早已侯在此处的富贵妇人,上前分别拉住了韩世忠的左右双臂。 “入宫!”韩世忠一甩双臂,火急火燎地说道。 “老爷,今日乃是除夕。宫门怕是早已关闭了。”两位妇人当中看上去年龄稍长的那位说道。 “放手!”韩世忠再度一甩臂,一边喝道,一边朝门口挣去。两位妇人紧紧地拉住韩世忠的衣袖不肯放手,被他拖得一起朝门口的方向而去。 “老爷,妾身斗胆,说句不该说的话。老爷您就是进得了宫,也未必见得着圣上。”两位妇人当中的另一位一边拖着韩世忠的左臂,一边劝阻道。 “滚开!”韩世忠怒喝一声,双臂一振,刺啦一声,竟然将两只袖子都挣裂了。两位妇人猝不及防,同时失了势头,朝后倒去。 “唉!你们……还不速速将两位夫人扶起来!”韩世忠一边朝远处的几位丫鬟喝道,一边不停脚地奔到门边。 行至门边时,韩世忠一只脚在门槛上一绊,身体朝前猛地一栽,居然险些摔倒在地。 门外,两位精壮的汉子同时抢上前,一左一右将韩世忠扶住。 “快!上马……马呢?马呢?!”韩世忠站直身,见门口停放的只有自己的官轿,却不见马匹,立即厉声喝道。 “老爷,大雪及膝,战马奔行不便。属下等护送老爷入宫!”两位汉子中的一位道。 韩世忠方才只是乱了方寸。他久经沙场,自是明白以如此雪势,骑马极为不便。他也不多言,一弯腰,钻入轿中。 两位汉子同时上前,一前一后,腰背一沉,搭轿上肩,迈开大步,朝着皇宫的方向奔去。另外四名同样打扮的汉子与此前侍立于韩世忠书房之外的老者紧紧地随在轿子旁边。他们周围,十余名腰悬钢刀、背负弓箭的汉子以轿子为中心,迅速散开,如同十几只猛虎一样,牢牢地护住中间这一行八人。 风雪,又开始变猛了。 注1:岳飞遇害当年,韩世忠任枢密使。“相公”之称,是宋人对枢密使的尊称。 注2:岳飞遇害之前,韩世忠虽然明升暗降,出任枢密使一职,但军中之人,私下依然对韩世忠以元帅相称,以感其抗金之功。 第三章 英雄巾帼 韩府。 韩世忠离开之后,韩府的大门迅速关闭。先前在府中各处清扫积雪的下人们都消失了,就连原先守在大门处的门子也不见了踪影。整个韩府,一片寂静。 一间卧室内,此前试图拉住韩世忠的两名妇人临桌而坐。 这两名妇人,正是韩世忠的三夫人茆氏与四夫人周氏。 卧室内,暖炉中的炭火已经烧到最旺,本该温暖如春,但茆氏却觉得,自己的全身似乎都是冰冷的。冷入骨髓。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姐姐,老爷适才只是太心急了。”周氏温言道。 “妹妹,我是担心老爷。”茆氏垂泪道。她知道,周氏想左了。她一定以为,自己是被老爷那几声怒喝与那几次甩臂给伤到心了。 也难怪周氏会这么想。 打从两位姐姐故去,尤其是梁姐姐不幸战死于楚州之后,老爷虽然一直极度神伤,但对自己和周氏却更呵护有加,少有加以颜色的时候。似今日这般当着下人们的面,对自己与周氏连番怒喝,甚至将自己与周氏摔倒在地,更是从未有过。 今日,她是伤到心了。但绝不是为此。 她伤心,是因为她知道,这年余来,自家老爷被伤到心了。她伤心,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老爷今天又被伤到了。自家老爷先前在府门处的那一绊,她看得清清楚楚。老爷是何等人物?若非今日真地被伤得狠了,等闲一道门槛,怎么可能绊得到老爷? 她觉得冷,是因为她不知道,甚至不敢想,接下来会有什么落到自家老爷身上。 她觉得冷,是因为她怕。她非常害怕。 她不为自己害怕。她没什么可怕的。她这一生,能伺奉自家老爷这些年,便是死,也可以含笑瞑目了。 她本是妓身。她做梦都不曾想过,自己能够进得了自家老爷这等大英雄真豪杰的门。她更不曾梦想过,自家老爷会对自己如此呵护。 她为自家老爷害怕。她怕自家老爷会像岳元帅那样蒙冤。她怕自家老爷今日这一去,便再不复返。 除了伤,除了冷,除了怕,她还恨。 她不恨天。她不相信天。如果真有天,怎么会有那么多与自己一样的姐妹被迫沦落风尘?如果天真地有眼,自家老爷怎么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岳元帅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含冤入狱? 她恨那位高坐于天阙之上的九五之尊。你有什么狗屁圣明?你是个什么狗屁万岁?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千秋万岁? 她恨那位拨弄朝政的奸贼。你有个什么狗屁能耐?你是个什么狗屁德性?你这样的小人,怎么配得上丞相一职? 她更恨自己。 她恨自己没有红玉姐姐那样的本领,不能随着老爷一起征战沙场。她恨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如何似周家妹妹那般,好好地替老爷把持家事。她恨自己在这样的关头,除了嚎啕大哭,却不能帮自己老爷分担一丝半毫。 她愈想,便愈心伤。她愈想,便愈觉得冷。她愈想,便愈恨自己。 她放声大哭。 “姐姐,快莫要哭了!保重身子要紧。姐姐是有诰命的人。叫下人们听了去,也不好。”周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茆氏身边,一边帮她拭泪,一边劝道。 茆氏哭得更厉害了。 去他的诰命!去他的秦国夫人!谁稀罕这个狗屁诰命?谁稀罕这个什么狗屁夫人?我只要老爷平平安安! “姐姐,请快莫哭了!妹妹有几件要紧的事,要说与姐姐听。”见茆氏越哭越厉害,周氏暗自叹了一口气,说道。 听周氏说得郑重,茆氏的哭声略略小了一些。 周氏走至房门处,打开房门,朝左右张望了一眼,复又关上门,走了回来。 茆氏见周氏如此谨慎,心中一惊,连忙强自按捺住百般情绪,止住哭声,取出手绢,胡乱在自己脸上抹了几把,看着周氏。 “姐姐!”周氏走至茆氏面前,款款屈身,跪了下去。 茆氏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一边去拉周氏,一边道:“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姐姐,妹妹有几事,想请姐姐恕罪。”周氏却不起身,说道。 “妹妹,什么恕罪不恕罪的?你先起来!”茆氏用力去拉周氏,却未拉动。此前韩世忠那一振臂,茆氏未曾提防,被硬生生摔倒在地。虽然是摔在雪上,却还是闪了腰。这一用力,顿时绊发了腰伤,“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茆氏这一叫,周氏反而不好意思继续跪着了。她站起身,将茆氏扶回椅中。 茆氏落座后,顾不上揉腰,一把抓住周氏的手,说道:“妹妹,你快说,什么紧要之事?” 周氏凑到茆氏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茆氏的脸上先是惊讶,随后化作欢喜。她紧紧地握住周氏的手,颤声道:“妹妹,你所言当真?!” 周氏点了点头,答道:“姐姐,当真!非是妹妹存心欺瞒,实是老爷不欲姐姐忧心这些事。还请姐姐原宥则个。” 茆氏忙道:“什么原宥不原宥的?太好了!只是,万一老爷今日回不来,怎么办?” 周氏道:“姐姐请放心!老爷于当今天子有恩。便是有天大的事,老爷今日也一定能够回得来!” “那就好!那就好!”茆氏泣道。这一泣,却是喜极而泣。 “妹妹,你快去!快去安排!”茆氏一边抹泪,一边站起身来,欲将周氏朝外推。 “姐姐,只是……”周氏踌躇道。 “妹妹,只是什么?别磨蹭了!你快说!”茆氏道。 “姐姐也知道,我入老爷之门前,非是良人。我此番行事,难免与三山五岳之人多有接触,甚至会再往风尘之地走几遭。如今我与姐姐一般,皆有诰命在身。我担心,万一传了出去,会于老爷威名有损。”周氏蹙眉道。 “什么良人不良人的?”茆氏冷笑道:“妹妹也知道我的出身。我们姐妹俩,论身子,或许不比别人干净。但若论一颗心,便是那些人,有哪一个有我们干净?”茆氏一边说,一边朝皇宫方向轻蔑地指了指。 “再说了,红玉姐姐不也是出自风尘?但这大宋天下,除了我们家老爷与岳元帅这样的英雄人物,又有几个男人,能够比得上红玉姐姐?妹妹要做的事,既与我们家老爷与岳元帅有关,管那么多做什么?”说罢,不待周氏说话,茆氏继续道。 “好!姐姐既然如此说,妹妹我便行事了。”周氏道。 “我以前只知道,我们家老爷是大英雄,红玉姐姐是真巾帼,却不知道,妹妹你原来也是女中诸葛。姐姐我虽然又蠢又笨,却也绝不会拖你的后腿。妹妹放心行事。我们姐妹二人如今以我为长。若是有任何风言风语,自有姐姐我与你承担。”茆氏斩钉截铁地说道。 “多谢姐姐!既如此,我这便出府。”周氏道。 “快去!快去!多加小心!”茆氏推着周氏朝房门走去,腰伤似乎都不再痛了。 周氏对着茆氏敛身一礼,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待周氏的背影完全看不到了,茆氏犹自站在门口。她的脸上,渐渐泛出骄傲的神采。 第四章 道高一尺 韩世忠没有继续乘轿。他在奔跑。在没膝的大雪中,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 抬轿的汉子们虽然极为彪悍,而且已经换过了两轮,但在如此深的雪地里,他们很难跑得起来。而且,他们还担心会将轿中的韩世忠给颠着了。 韩世忠等不了。他索性下了轿,自己朝前跑。 刺骨的寒风裹着冰冷的雪花,疯狂地扑打在韩世忠的脸上,将他的整张脸都打得如同他的心一样冰冷。但韩世忠还是无法完全冷静下来。 岳飞危矣! 韩世忠非常清楚,天子下旨处斩岳云与张宪,意味着什么。 天子要杀岳飞!而且,很有可能就在今日!否则,天子绝对不会冒这样的险!猛虎犹在,谁敢先杀虎仔? 大宋危矣! 天子既然对岳飞生了杀心,就意味着,天子已经决定,要与金人议和了。韩世忠虽然不知道,金人对天子和秦桧给出的议和条件究竟是什么,但韩世忠知道,其中一定少不了割地赔款。如今这风雨飘摇、满目疮痍的大宋,怎么还经得起割地赔款之痛? 岳云和张宪绝对不能死!唯有他们不死,岳飞才有一线生的希望! 一定要救他们!必须要将他们救下来! 韩世忠一边在风雪中艰难狂奔,一边飞快地想着对策。 应急之策,韩世忠早已想了千万遍。但是,他不曾料到,事情会来得如此突然。他更未曾料到,事情会在除夕来临。 杨沂中接到的圣旨,定然是密旨。否则,以自己在临安城中的安排,一定会早已得到了岳云与张宪将被处斩的消息。 既然是密旨,自己入了宫,便不能开门见山地对天子进行劝阻。否则,无论结果如何,杨沂中一定逃不脱一个私泄圣旨的罪名。 如何与天子提起此事,是关键。 “只能如此了!”韩世忠在心里念道。 天家无情,自古不假。现如今的天子,一心议和,对岳飞这样的主战派,更是绝情绝义。想要打动他,唯有一事。 那便是孝道。 天子乃是至孝之人。天子最想做成的事情之一,便是迎宣和皇太后(注1)还朝。既然如此,只能以孝道入手了。希望能够以此勾起天子的恻隐之心,放岳飞一条生路。至不济,也要将这万危之局朝后拖一拖。 如何进入宫中,是另一件大事。 韩世忠很清楚,在这样的风雪中,在除夕之日,宫门早已关闭了。天子突然于今日颁下密旨,要处死岳云与张宪,就是为了避免在朝堂上公议此事,遭到自己与其他几位忠直之臣的拼死反对。既如此,天子定然也会命禁军严守宫门,防止大臣们,尤其是防止自己,贸然闯宫。 “只能如此了!”韩世忠在心里又念了一句。 圣上啊!非是老臣要行如此不敬之举,实是此事太过严重。老臣今日,一定要入宫觐见! “蕲国(注2)应该已经发动了!”第三个念头在韩世忠心头转过。 入宫死谏,只是明面上的事。韩世忠准备的,绝对不只是明面上的事。 为了应对这样的局面,韩世忠已经与周氏暗中布置了很久。 这年余来,韩世忠一直闭门谢客,不见外人,不言兵事。就连昔日与韩世忠一起在抗金前线浴血过的同僚和部属们,也都被韩府的门子挡在府外。而韩世忠自己,要么闭门不出,要么就是骑着一头毛驴,提着一只酒壶,流连于西湖之畔。便是朝会,韩世忠也极少露面,而只是托病不朝。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位昔日的抗金名帅是彻底地伤了心、死了心。 不过,他们只对了一半。 韩世忠确实伤了心。从被调离抗金前线、剥去兵权、委以枢密使之职那天起,韩世忠的心便伤了。而当岳飞与岳家军也被调回江南时,韩世忠的心更伤了。岳飞含冤下狱的那一天,韩世忠的心伤得不能再伤了。 但是,他的心,只是伤,却并未死。 金人未驱、大宋半壁江山未复,他的心怎么能死? 他不愿与昔日的同僚与部属们见面,只是不想连累他们。因为他知道,天子也好,秦桧也罢,在时时盯着他。 他不再言兵事,不是他不想,而是不需要。 兵事何须再多言? 大宋早已不缺乏对付金人的战法。金人赖以纵横北地的铁浮图与拐子马,早已被岳家军杀得溃不成军了。若非天子一心求和,金人早已被赶回白山黑水之地去挖草根啃树皮了。 大宋更不缺热血之人。红玉都能够将肠子塞回腹中继续杀敌,大宋又怎么会缺少铁血男儿? 大宋缺少的东西,不在军中,不在民间,而在朝堂。而朝堂,恰恰却是韩世忠最无能为力、甚至都不愿再踏足的地方。 故而,韩世忠闭门不出。故而,韩世忠寄情山水。故而,韩世忠再不言兵事。 但是,这只是表象。因为,他的心,还没有死。 他对天子,还抱有一丝希望。他希望,天子终有一日能够回心转意,再起中兴大宋之志。若真有那一天,岳飞必不可少。 所以,韩世忠一直在暗中布置营救岳飞之事。这些事,都是大不敬之事,都是一个像他这样的忠臣绝对不应该做的事。 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阖朝上下,敢于言战的人,几乎没有了。敢于为岳飞鸣不平的,更是凤毛麟角了。如今已经真地到了这一步,哪里还顾得了别的? 圣上啊!这都是你逼的!这些事,老臣也不想做。老臣更不忍心做。你可知道,这些事一旦发动,我大宋又会失去多少好男儿?! 但是,老臣不得不做。老臣既然身为大宋之臣,老臣既然身为大宋之人,就绝不能看着大宋因你而一衰再衰,更不能看着大宋因你而亡!只要能救下岳飞,只要汉唐盛世能再现于我中原,老臣便是背上春秋骂名,又有何妨? “没事的!一定能够化险为夷!”韩世忠一边不停步地在风雪中朝着皇宫的方向狂奔,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从岳飞入狱的那天起,自己就已经开始布置了。该想到的,自己都想到了。那些布置,虽然不敢说一定就万无一失,但救下岳云和张宪,应该不成问题。 注1:靖康之变中,赵构生母韦贤妃也被金人掳走。赵构继位后,尊其生母为宣和皇后。宋徽宗的死讯传回中原后,赵构尊其生母为宣和皇太后。 注2:因韩世忠抗金有功,朝廷对其四位妻子皆赐予封号。蕲国夫人是四夫人周氏的封号。 第五章 魔高一丈 与此时寂静的韩府相比,临安城中另外一处极大的府邸却要热闹得多。 府门外,高高的朱漆大门下,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指挥着几个下人将旧年的灯笼取下来。一旁,另外几名下人分别抬着两个大得吓死人的、簇新的大红灯笼,侯在一旁,一边缩着脖子,一边跺着脚避寒。 府门内,各处庭院之中,下人们如同穿梭一般,来来往往,将一盆一盆的粗盐倒在庭院里的路上。一些大树下,下人们在用力地摇着树干,试图将树上的积雪摇下来。 这处府邸,便是当今丞相秦桧的府邸。整个临安城内,或者说,整个大宋之内,除了当今官家的皇宫,便再没有比秦府更大的府邸了。 似这等将一盆一盆的粗盐倒到路上化雪的,整个中原,除了秦府,怕也是找不到第二家了。这些粗盐,看上去虽然粗糙,但对于等闲百姓人家来说,一盆粗盐,可以供他们一家人食用好几年。 秦桧书房外的庭院中,同样有一些下人在忙碌。不过,他们的动作要轻得多。因为他们都知道,相爷怕吵,尤其是当他在书房内的时候。而此时,相爷就在书房内。 秦桧在书房内练字。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如今的官家,不好细腰,却好风雅,尤其好笔墨。秦桧身为朝中第一重臣,自然要在笔墨一道上苦下功夫。 秦桧正在临摹《兰亭序》。他非常专注。也不知道是因为书房中的炭火太旺,还是因为秦桧太过专注了,书房外风雪交加,书房内,秦桧的额头上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离秦桧不远处,肃手立着一位相貌清瘦的老者。老者身上的衣衫,对于这样的雪天来说,显得颇为单薄。 秦桧在专注地练字。老者在专注地看着秦桧。他看到了秦桧额头上的汗珠,却没有上前做任何事。他很清楚,这个时候的秦桧,不喜欢被人打扰。 片刻之后,秦桧手中的狼毫轻轻一捺,终于摹完了《兰亭序》中的最后一个“文”字。秦桧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放下狼毫,后退两步,看着自己刚刚临摹的墨迹,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者走上前,拿起案桌上的汗巾,递向秦桧,笑道:“相爷为何叹气?相爷这幅墨宝,便是二王再世,只怕也难挑出任何瑕疵了。” 秦桧接过老者递过来的汗巾,一边在额头上轻轻拍着,一边叹道:“葛先生缪赞了。我这幅临摹,最多不过是得其形,而不得其韵啊!真正的大才,还是圣上啊!黄、米、二王(注1),哪一位大家的字,圣上不是尽得其神髓?圣明莫过天子。古人诚不我欺。” 葛先生接过秦桧手中的汗巾,将桌上的参茶端起,递与秦桧手中,再度笑道:“相爷过谦了。世上最闲是天子。相爷日理万机,哪能似天子那般,全心浸淫文墨?” 秦桧抿了一口参茶,笑道:“葛先生这话,若是传将出去,可是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葛先生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秦桧又抿了两口茶,端着茶杯,走到太师旁,坐下身去,对葛先生道:“葛先生请坐!” 葛先生对秦桧轻轻一拱手,说道:“相爷客气了!老朽站习惯了。坐着反而不习惯。” 秦桧将茶杯轻轻地放到桌上,复又笑道:“是我疏忽了。老了。爱忘事了。葛先生的功夫,原是站着便可以修炼的。” 笑罢,秦桧似是自言自语道:“这雪天,打更的都偷懒了。时辰应该不早了。” 葛先生道:“相爷,已是巳时了。” 秦桧道:“巳时了啊?午时快到了。” 葛先生道:“是的,相爷。午时快到了。” 秦桧叹道:“十年心血,终究没有白费。” 葛先生笑道:“相爷立下如此奇功,自此南北天下,荣华富贵,相爷享之不尽。” 秦桧又叹道:“葛先生说笑了。我若只是贪恋荣华富贵,又何须如此劳心劳力?” 说罢,不待葛先生接话,秦桧又似自言自语道:“那位韩相公,怕是已经上路了。” 葛先生笑道:“杨统领少不得要暗中知会韩相公。只怕韩相公事后要后悔了。” 秦桧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这个杨沂中!” 葛先生道:“今日之事,若是这位杨统领不去通风报信,怕是有些遗憾。不过,杨统领既然与韩相公沆瀣一气,相爷若是有意,老朽可择日走一趟。” 秦桧摆了摆手,说道:“不劳葛先生费力了。杨沂中这个人,只是有些呆愣,对圣上倒是一片忠心。大事既已定,杨沂中留着也无妨。” 说至此处,秦桧忽然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相爷可是担心风波亭那一边?”葛先生道。 “万俟卨与罗汝揖二人,办事不力啊!”秦桧以左手拇指与中指轻轻地揉着额头,说道。 “相爷,这两位御史尚未拿到罪供,的确不假。但若要说他二人办事不力,相爷却是有些委屈他们了。这两位大人可是亲自下堂,对岳飞用了好几次刑了。”葛先生笑道。 秦桧一边继续揉着额头,一边又轻哼了一声,说道:“折腾了几个月,还未拿到口供,便是办事不力了。” 葛先生又笑道:“过了今日,有无口供,又有何妨?” 秦桧放下手,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有供状,日后总是有些麻烦。韩世忠这个匹夫,少不得又要与我啰嗦一番。” “相爷,这韩相公留着,终归是个祸害。今日必有一番乱战,时机不错。”葛先生道。 “不可!”秦桧摆手道:“圣上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韩世忠于圣上有恩。圣上未有旨意,韩世忠不能动,以免因小失大。” “岳飞的死讯,暂时还不可传出。圣上也该过个舒心年了。”秦桧接着道。 “相爷请放心。今日要去办差的差役,都是两位御史大人亲自甄选的。”葛先生道。 “薛仁辅、何彦猷、李若朴这三个匹夫,既然不肯替圣上与我分忧,这大理少卿与寺丞的位子,他们也不用再占着了。”秦桧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以相爷圣眷之盛,想要除去这几个人,还不是易如反掌。日后......”葛先生话说一半儿,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说道:“冲正先生来了。” 注1:黄、米、二王分别是指黄庭坚、米芾、王羲之与王献之这四位书法大家。赵构先后练习了他们的字体。 第六章 蛇蝎妇人 葛先生话音刚落,书房外不远处响起了一个妇人的声音:“翠环,快去让这些死杀才别摇了!留在树上,还是个景儿。” 随即,另一个略带些沙哑的声音吼道:“听到没有?快别摇树了!让雪留着!” 书房内,秦桧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自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走至房门处,打开房门,对房门外一位穿金戴银、颊高唇薄、正磕着瓜子的妇人拱手道:“夫人请进!” 那妇人目不斜视,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抬腿进了书房。随在妇人身后的一名五大三粗的丫鬟则悄悄地退了开去。 葛先生对妇人拱手道:“老朽见过冲正先生!(注1)” 这名妇人,正是秦桧的妻子王氏。 对葛先生,王氏倒不似对秦桧那般爱理不理。她对葛先生微微屈了屈身,还了一礼后,咯咯笑道:“葛先生取笑了。我这冲正先生的名号,只是胡闹而已,上不得台面。” 葛先生尚未说话,秦桧已经赔笑道:“以夫人之才,区区一个名号……” 不待秦桧把话说完,王氏啐道:“切!你这老汉(注2)!你这些话,哄哄官家还行。想哄老娘,没门!” 一边啐着,王氏一边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对葛先生道:“葛先生请坐!” 秦桧虽然贵为丞相,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但在家中,却是个极为惧内的。此时,未得王氏发话,秦桧竟是连落座也不敢,杵在一旁,好不尴尬。 葛先生见状,脸上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对秦桧伸手一引,说道:“相爷请坐!” 秦桧顺势坐下,对王氏拱手道:“夫人,这大除夕的,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已经够夫人费心的了。夫人怎么还拨冗到我这书房来?” “得得得!什么拨冗不拨冗?酸不拉唧的!还不是为了你和岳飞的破事儿。”王氏一边将口中的瓜子壳吐到地上,一边说道。 “夫人,岳飞之事,为夫已经安排妥当。如今大事已定,不敢再劳动夫人费神了。”秦桧赔笑道。 “大事已定?老汉,你敢确保,今日那岳飞便会人头落地?”王氏斜眼看着秦桧,问道。 “先生请放心。相爷运筹帷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岳飞过不了今日。此刻岳云与张宪应该已经在被押赴刑场的途中了。”葛先生插话道。 “葛先生既然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岳飞折腾了官家与我家老汉这么久,早该死了。”对葛先生说话,王氏没有那么随意。 “夫人……”秦桧道。 “老汉,我且问你,岳飞的老婆(注3)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置?”王氏打断秦桧的话,问道。 “回夫人的话。岳飞罪犯谋逆,理当抄家灭族。来日为夫便请一道圣旨,将他满门抄斩!”秦桧杀气腾腾地说道。 “我呸!”王氏将手中的瓜子朝桌上一拍,啐道。王氏这一拍,秦桧立即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你这老汉!还满门抄斩?我看你是在做梦!”王氏怒道。 “夫人何出此言?”秦桧对王氏又一拱手,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问你,岳飞谋反的供状,拿到没有?”王氏喝道。 “回夫人的话,为夫已严令万俟卨与罗汝揖二人,今日定要拿到岳飞的口供。”秦桧答道。 “你少自欺欺人了!就凭万俟卨与罗汝揖两个废物?如果他们能拿到岳飞的供状,早就拿到了。还用等到这最后一日?”王氏哼道。 王氏这一说,秦桧不敢再答话了。 “先生,即便万俟大人与罗大人拿不到岳飞的供状,只要岳飞一死,依照南宋律例,他的妻儿,充军发配是少不了的。”葛先生圆场道。 “葛先生这话,才是道理。老汉,你可想好了,打算将岳飞的老婆孩子发配到哪里?”王氏道。 “夫人,既是发配,就要发配到最远的地方去。为夫打算,将他们发配至琼县(注4)。”秦桧道。 “琼县?不行。琼县是多好的地方。将岳飞的老婆孩子送到那里,还是发配吗?那是让他们去享福。太便宜他们了。”王氏道。 “呃……夫人为何说,琼县是好地方?”秦桧与葛先生同时一愣。 “你看!这临安天寒地冻的,琼县还有凉瓜(注5)。我这些瓜子儿,便是从琼县来的。”王氏指着桌上黑黑的瓜子道。 “呃……”秦桧一时语塞。 “先生有所不知。”葛先生的脸又忍不住扯了扯,说道:“琼县盛产果蔬,确实不假。不过,琼县却不是什么好地方。” “哦?葛先生这话怎么说?”王氏奇道。 “先生,琼县之所以盛产果蔬,乃是因为其气候湿热。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琼县地界,毒虫瘴气极多。夏暑时节,琼县更是热不堪言。每年被发配流放至琼县的罪囚,一到夏季,便往往十去五六,或死或伤或病者甚众。”葛先生道。 “葛先生此言当真?”王氏狐疑地问道。 “千真万确。”葛先生道。 “葛先生怎么这么清楚?”王氏打破沙锅问到底。 “不瞒先生。老朽昔年游历时,曾在琼县住过一些时日。那一次,老朽也不慎染上了毒瘴。若非老朽有些手段,只怕当年便要埋骨于琼县了。”葛先生似乎有些心有余悸。 “啊?以葛先生的能耐,竟然也会染上毒瘴?太好了!”王氏道。 王氏这一赞,葛先生脸上顿时一黑。秦桧也一愣。 “啊?哦?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王氏也察觉到自己话中的毛病,连忙道:“葛先生,我的意思是,既然连您都抵挡不了毒瘴,把岳飞的老婆孩子发配到那里,就太好了。最好把他们都毒死。”王氏道。 “夫人,既然如此,为夫就把他们发配到琼县?”秦桧道。 “就琼县了。”王氏道。说完这话,王氏忽然皱起了眉头。 “夫人还有何事忧心?”秦桧见状问道。 “我总觉得,留着岳飞的老婆孩子,始终是个祸害。”王氏道。 “先生的意思是……?”葛先生道。 “能把他们尽快弄死,自然最好。”王氏咬牙道。 秦桧看了一眼葛先生,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说道:“夫人,实不相瞒,为夫倒是做了一些准备。只不过……” “不用你说,我也明白。马上一锅端,确实会惹一些麻烦。”王氏一边说着,一边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 “相爷,既然先生也有此忧心,依老朽之见,还是长痛不如短痛的好。”葛先生笑道。 “还是不要了。当今官家,心深似海。如果现在就将岳飞的老婆孩子都弄死了,怕是会招到他的猜忌。”王氏摇头道。 “那夫人的意思是……”秦桧道。 “暗的不行,我们就来明的。”王氏道。 “哦?先生有何指教?”这一次,葛先生的兴致都被王氏给勾起了。 “葛先生,老汉,我的想法是这样的……”王氏压低声音,说出了一段话。 “夫人果然大才!”秦桧听罢,抚掌大笑道。 “先生此计,确实大妙!”葛先生也赞道。他一边称赞,一边看着王氏,心中微微泛起几丝寒意。 “这些个女人家的心思,你们不懂。”王氏得意洋洋地说道。 “如此一来,只怕那李娃与岳孝娥(注6)想不死都难了。大的都死光了,小的还能活多久?”秦桧笑道。 “好了。你们聊着吧。我得回去了。这一大家子事。”王氏站起身来,拍了拍沾在手上的瓜子壳,说道。 “恭送夫人!多谢夫人赐教!”秦桧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 “切!少卖乖了!”王氏瞥了一眼秦桧,啐道。 走至门口处,不待秦桧拉开门,王氏忽然对秦桧笑道:“老汉,这件大事,你做得不错。我给你个赏,怎么样?” 秦桧微微一愣,尚未来得及答话,王氏咯咯笑道:“老汉啊,这么多年,我一直不准你纳妾,你心里早就痒痒了吧?” 秦桧连忙摆手道:“夫人说哪里话?我秦桧这一辈子,得夫人一人足矣,何须纳妾?” “嗬?看你说的,跟真的一样。”王氏用鄙视的眼光看着秦桧。 “夫人,为夫此言,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虚言,叫为夫……”秦桧要赌咒发誓了。 “呸!呸!呸!大过年的,你给我闭嘴!”王氏喝道。 “夫人,为夫……”秦桧发誓不成,脑子里转得飞快,盘算着怎么将这个要命的话茬儿给揭过去。 “老汉!”王氏忽然挽住秦桧的胳膊,柔声叫道。 “夫人……”秦桧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今日了却这桩大事,我把翠环许配给你做妾,来个双喜临门,如何?”王氏道。 “咳!咳!咳……”一直在一旁看戏的葛先生听到这一句,险些没把自己给呛死。 “啊!不!不!不!为夫多谢夫人美意!为夫此生,绝不纳妾!”如果不是被王氏挽住了胳膊,秦桧都要瘫倒在地了。 天哪!翠环!翠环的身板儿,都超过三个秦桧了!翠环的声音,便是放在一个男子身上,都嫌粗豪了。还有翠环的那一脸麻子,那一口黄黄黑黑的龅牙…… 天哪! “咯咯!咯咯咯!老汉,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日后官家若是因为此事赏你个宫女啥的,你可要记得今日的话了。”王氏松开秦桧的胳膊,咯咯娇笑着,自行拉开房门,扬长而去。 注1:自唐宋始,古人多喜起号。冲正先生是王氏给自己起的号。 注2:据史书记载,秦桧拜相后,王氏对秦桧多以“老汉”相称。 注3:以“老婆”来称呼妻子,源起于唐代。非老米玩穿越。 注4:南宋时期的琼县,位于现在的海南。 注5:宋人又称西瓜为凉瓜。 注6:李娃与岳孝娥分别为岳飞的妻子与女儿。 第七章 家国天下 皇宫。大内。 天子寝宫。 虽是除夕,但此刻的天子寝宫外,却显得十分冷清。除了一名垂手立于寝宫口的老太监,整个寝宫外,再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影。没有宫女,没有太监,连侍卫都没有。 偌大的寝宫内,同样冷清。 里面只有一个人。一个身着黄袍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便是当今的大宋皇帝、南朝这半壁江山的九五至尊、中原亿万子民的君父,赵构。 赵构今年三十有五。但他的相貌,却全不似一个只有三十五岁的人。 尽管有医术最高明的御医悉心为他调理,有手法最娴熟的宫女不时为他按摩,有全大宋最珍稀的美味随时供他享用,但他的额头和眼角,依然现出了许多皱纹。他的双鬓,也现出了丝丝灰白。 此时的赵构,没有躺在卧榻上,也没有坐在椅子上。 他坐在地上。坐在寝宫的地毯上。他的身前,摆着一张羊皮纸。羊皮纸上,是六个歪歪扭扭、杀气腾腾的字。 “必杀飞,始议和!” 这六个字,是金太子兀术亲手写给秦桧,再由秦桧亲手交于赵构的。 死死地盯着羊皮纸看了许久,赵构忽然伸出手,紧紧地将羊皮纸抓在手中,就像一个溺水之人紧紧地抓住了一根稻草一般。 “母后啊!过了今日,儿臣便能很快见到您了!”忽然,赵构哽咽起来。 “母后啊!您老人家可知道,为了这一天,儿臣已经等了多久了?一十五年!快一十五年了啊!从儿臣接下这江山的那一日起,儿臣没有一天不想您老人家!儿臣没有一天不想把您老人家接回我大宋来!母后啊!儿臣想您啊!”赵构从哽咽变成了嚎啕大哭。 寝宫外,那名垂手而立的老太监从袖子中取出一块手帕,在眼角处抹了几抹。 “母后!您老人家可知道,为了这一天,这已经是儿臣第十四次尝试了啊?”嚎啕了一阵,赵构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十四次!历朝历代,有哪一位君王,愿意似朕这样,委曲求全,一十四次向异族求和?”忽然,赵构的声音变得有些阴冷。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逼朕的!”赵构将手中的羊皮纸抓得更紧了。 “年年要打!天天要战!你们有没有一个人替朕想过?”赵构的声音从阴冷变成了凶狠。 “朕的母后还在受苦!就是让你们打赢了,朕的母后还能回得来?真让你们踏了燕云,捣了黄龙,金人还会给朕的母后留生路?!”赵构的声音渐渐变成咆哮了。 “朕有什么错?!朕只不过是想迎回母后而已!天家!天家!朕若是连母后都迎不回来,朕这个天家,还叫什么家?!”赵构握着手中的羊皮纸,在地上狠狠一捶。 “你们只知道日日来朕这里聒噪!岳家军!这天下都是朕的!这天下只能是朕的!岳家军?!什么时候,朕的军队变成你岳家的了?!啊?!”赵构的咆哮声越来越大。 寝宫外,那位老太监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岳家军!朕若是任由你坐大,你就敢保证不会效仿高祖,黄袍加身?!”赵构恶狠狠地低吼道。 寝宫外,那位老太监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同时,他还皱了皱眉。 “母后啊!非是儿臣心狠,实是岳飞不能不杀啊!”叫出一声“母后”,赵构的声调开始降下来。 “必杀飞,始议和。金人要岳飞死,儿臣不能不让他死啊!岳飞若是不死,儿臣怎么能见得到母后您啊?!”赵构又开始哽咽了。 “母后,儿臣想过了。等杀了岳飞,迎回母后您,儿臣一定做一个圣明的君主。从今往后,除了好好孝顺母后您,儿臣一定励精图治,奋发图强,中兴我大宋!”赵构斩钉截铁地说道。 “儿臣不光要中兴大宋,儿臣还要让秦皇汉武之威重现于我中原。母后您和先皇所受的屈辱,儿臣一定要金人百倍偿还!”赵构咬牙切齿道。 “岳家军!朕就不信了,朕这天下,除了你岳飞,就再没有其他的帅才了!”说到岳飞,赵构的声音又变得狠毒起来。 “精忠报国?!哼!你岳飞的心思,以为朕不清楚?这几年来,你岳飞的奏折中,绝口不再提迎回二圣之事。你的居心,何其歹毒?!”赵构切齿道。 “朕岂是贪念帝位之人?若你岳飞真有本事将二圣迎回,朕便是将这江山让出,又有何妨?但你岳飞敢保证,你能将朕的母后也迎回来?”赵构恶狠狠道。 “便是朕不愿放弃皇位,朕又是为了什么?自朕即位起,大宋有哪一天不是内忧外患?朕这个天子,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朕这个天子,何曾比一个普通老百姓活得更容易?”赵构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 “朕是为什么?朕还不是为了朕的母后?你岳飞不是个大孝子么?你可以做孝子,为什么就不让能朕也好好地做个孝子?!”这几句话一吐出来,赵构心中的怒气又上来了。 “你不再提迎回二圣之事,分明是将朕想得万般龌龊!你这般在心中揣测与诋毁君父,你有个什么忠?你擅言立储之事,又是为什么?朕看你是分明是想恃功欺主,想要效法那韩信曹操!你这个无君无父的东西!今日,朕必杀你!”终于,赵构吼出了他今日最想吼出的一句话。 这句话一吼出来,赵构忽然觉得浑身一阵轻松。他站起身,走至寝宫中的一个暖炉旁,将手中的羊皮纸扔进暖炉,看着羊皮纸一点一点地燃烧,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 接着,他打开暖炉旁的一个暖盒,取出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在自己的脸上擦了几擦。 随后,他放下毛巾,端坐于椅子上。 他不再是方才那个坐于地上、语无伦次、疯子一般的赵构了。他再也不会是了。 他变回了那个至高无上、尊贵无比的九五至尊。 “邵成章(注1)!”他开声呼唤他的大内总管。他决定,有些旨意,今日索性一并颁了。 “老奴在!”门外的老太监连忙应了一声,便要去推寝宫的门。 就在此时,整个皇宫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轰隆隆闷雷一般的声音。 老太监的手顿住了。 他听得出,那不是雷声。冬日无雷。 那是鼓声。朝天鼓的声音。 注1:邵成章确有其人。他是经历了北宋与南宋两个朝代的一位忠直宦官。北宋末年,邵成章曾经弹劾过奸臣童贯。赵构在位时,邵成章又弹劾过奸臣黄潜善与汪伯彦,并因此被赵构从宫中除名,贬到南雄州(现广东南雄市)。老米将邵成章放在这里,又是私心作祟,希望能借这本小说,让这位忠直宦官被更多的人记住。 第八章 朝天鼓响 朝天鼓响了。 金人大举南下、占领汴京的一年多以后,南宋朝廷的朝天鼓再一次被击响了(注1)。 击鼓的,是韩世忠。 这一次,朝天鼓不是为异族入侵而响,也不是为饥民揭竿而响。这一次,朝天鼓是为了一位忠臣良将而响。这一次,朝天鼓只是一位心怀大宋的老臣为了能够朝见当今天子而击响。 韩世忠在击鼓。 在韩府的庭院中,他的袖子已经被他自己给振裂了。此刻,他索性撕去了两条袖子,赤裸双臂,在漫天风雪中,拼命地击打着早已被厚厚积雪完全覆盖的朝天鼓。在他的身后,他踏过的路上,雪中有血。在更远的地方,血中有人。 一地受伤的人。 那是禁军。他们,是被韩世忠砍伤的。 在这除夕之日,在这禁城之内,韩世忠冒天下之大不韪,动了刀。 今日,他必须见到赵构。而且,越快越好。因为,他要救岳飞。 但是,禁军不能让他进去。因为,守护皇城,是他们的职责。而且,他们今天还特别接到了命令。那就是,今日之内,任何外臣,无论以任何理由,皆不可进入皇城之内。 在看到顶风冒雪狂奔而来的韩世忠时,他们明白了,那个“任何外臣”,指的是谁。他们也猜到了,那个“任何理由”,指的又是什么。 但是,他们还是不能让他进皇城。 若是来冲皇城的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他们都定会让他血溅当场。然而,眼前的这个人,眼前这个全身披雪的老臣,他们不能杀。他们更不忍杀。因为,他是韩世忠。 他们当中的不少人,曾经在他的麾下,与他一起,驰骋过沙场,杀过金狗。他们当中更多的人,都希望能够再归于他的麾下,再与他一起,驰骋沙场,血战金狗。 只是,他们不能不拦他。 他们没有以手中的长枪与钢刀去阻拦。他们收起了刀枪,以血肉之躯,筑成人墙,默默地拦住了韩世忠。 “滚开!”韩世忠怒吼道。 禁军没有动。一个人都没有动。站在最前面的,是他们的副统领。这个人,韩世忠认得。十五年前,赵州之战(注2)中,他是那三百死士当中的一员。那一战,三百死士,回来了不到三十位。他是其中的一位。那一天,他刚满十七岁。 “滚开!”韩世忠对他怒喝道。 他没有滚开。他默默地看着他的老帅,一动不动。 “滚开!!”韩世忠反手拔出了身后一名汉子腰间的刀。 “老爷!”随在韩世忠身后的老者叫道。 “滚不滚开?!”韩世忠扬起了手中的钢刀。 身前的人还是没有动。 刀光一闪,韩世忠劈了下去。盛怒之下的他,这一刀劈得极重。拦在他身前的人,应刀而倒。 然后,韩世忠又扬起了刀。 还是没有人动。 韩世忠手中的钢刀再次劈落。又一名禁军倒了下去。 这一次,禁军动了。 他们朝中间拢了拢。他们的副统领已经倒下去了。人墙之中正对着韩世忠的人也倒下去了。他们补了上去,确保始终有一个人拦在韩世忠的正前方。 “滚开!滚开!!滚开!!!……”韩世忠一边怒吼,一边不停地挥刀。他每一次挥刀,都有一名禁军倒下。但他每一次挥完刀,他的正前方,总还是有一名禁军。 韩世忠身后,那名老者对一名汉子挥了挥手。那名汉子转过身,冒着风雪,飞也似地朝来路奔去。 韩世忠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次刀。终于,他的身前,再没有站着的人了。 他扔下手中的钢刀,奔向朝天鼓。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挡在身前的禁军虽然都已倒下了,但还有一道门。禁宫之门。 这道门,韩世忠劈不开,也撞不开。即使他能够劈开这道门,宫门九重,他又能劈得倒几重? 他只能拼命击鼓。 随着韩世忠的击打,覆盖在朝天鼓上的积雪纷纷掉落,掉落到韩世忠的身上。冰冷的雪水顺着他的脖子和衣领流下,流遍他的全身,浸透了他全部的衣衫。 积雪不停掉落,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重。 “圣上!圣上!!圣上!!!……”韩世忠须发飞扬,一边击鼓,一边放声疾呼。 远处,躺在血泊中的禁军不再流血了。他们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冻住了。 他们在流泪。 他们都受了伤。他们身上的伤口,都大得吓人。但是,他们都没有死。他们身上的伤,甚至根本就不像看上去的那么重。 他们知道,韩世忠留了手。 这位大宋老臣,这位百战老将,终究还是不忍杀死大宋的任何一个好男儿。 “圣上!您快传旨吧!您快见见大帅吧!”他们一边流泪,一边在心中默默地与韩世忠一起呼喊。 …… 邵成章推开了寝宫的门。 寝宫内,赵构的神色非常平静,却又似有些走神。 “万岁爷!”邵成章低低地唤了一声。 “都是朕的好臣子啊!胆子都越来越大了。”赵构好似又在自言自语。 “万岁爷!此时朝天鼓响,定是朝中重臣有极为紧要之事觐见。”邵成章硬着头皮道。 “紧要?重臣?这个时候击鼓的,只有韩世忠吧。他这是不想让朕好好地过个年啊。”赵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声音,比寝宫外的空气还要冷。 “万岁爷!韩相公一片忠心……”邵成章跪了下去。 “忠心?除夕之日,朕的忠臣被朕逼得要敲响朝天鼓了。朕难道就堪比桀纣?”赵构冷冷说道。 “万岁爷!”邵成章磕下头去。 “平身吧。”赵构道。 “万岁爷!”邵成章却不起身,只将一颗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朕让你起来!”赵构喝道。 “万岁爷!”邵成章站起身来。 “你去告诉韩世忠,朕今日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他。”赵构道。 “万岁爷……”邵成章道。 “你也想做忠臣?”赵构道。 “万岁爷,老奴万死!老奴恳请万岁爷,让韩相公入宫觐见吧!”邵成章又磕了下去。 “狗奴才!”赵构大喝一声,顺手抓起手边桌上的一个烛台,朝邵成章猛地砸去,正中邵成章的额头。鲜血立即顺着邵成章的额头流了下来。 “万岁爷,老奴万死!!!”邵成章任由鲜血流血,只是不停地磕头。很快,他的整张脸都被鲜血给染红了。 “你这狗奴才!快给朕滚出去!除夕之日,你这狗奴才是要污了朕的寝宫么?”赵构站起身来,走至邵成章身前,一脚将他踹到在地。 “万岁爷请息怒!老奴这就去传旨。”邵成章从地上爬了起来。 赵构先前的疯言疯语,他在寝宫外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赵构已经铁了心了。刚才,他已经做了最后的尝试了。现在,他必须去传旨了。有些话,他还得赶紧传给韩世忠。 “告诉韩世忠,苗刘之乱(注3),朕的情分已经给足了。”邵成章刚刚走到门口,身后又响起了赵构的声音。 邵成章的身体微微一紧,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注1:朝天鼓这个东西并不存在,乃是老米杜撰。 注2:公元一一二六年,韩世忠被数万金兵围困于赵州城中。韩世忠派三百死士夜入金营,杀死金兵主帅,偷袭金兵驻地,挑起金兵自相残杀,解了赵州之危。 注3:公元一一二九年,宋将苗傅与刘正彦发动兵变,将赵构困于杭州城中。韩世忠击败叛军,解救了赵构。 第九章 雪落无声 在轰隆隆的鼓声中,在许多双期待的目光中,禁宫之门,终于开了。 看着从门内走出的人,躺在地上的禁军几乎忍不住要欢呼了。 是邵公公!是邵总管! “老爷!”随着韩世忠前来的老者大声喊道。 他也认识邵成章。他更知道邵成章是个什么样的人。 韩世忠已经停止了擂鼓。看到邵成章走出的那一瞬间,他便停止了擂鼓。 终于等到了!是老邵!可以见到圣上了! “邵总管!”放下手中的鼓槌,韩世忠只觉得一阵虚脱。 “韩相公,圣上有口谕!”邵成章扫了一眼躺了一地的禁军,看着浑身湿透、神情激动的韩世忠,眼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 “臣韩世忠恭听圣旨!”韩世忠匆忙整了整衣衫,拜倒在雪地中。 “除夕之日,朕需斋戒清心,以待明日拜祭我大宋列祖列宗。韩爱卿劳苦功高,亦当自返府中,与家人共享团年之乐。”邵成章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用最标准的传旨声调说道。 他以尽可能委婉的说法将赵构的旨意说了出来,尤其是省去了最后那几句。他不想让眼前的这位大宋忠臣伤得太狠。 “邵总管!”韩世忠噌地从地上站起身来。 许是因为方才擂鼓擂得太疾,又或许是因为起身起得太猛,尚未站直,韩世忠的身体竟然晃一晃,险些跌坐下去。 雪地里,那些禁军的脸上都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们有些人的眼中,甚至有愤怒。 “韩相公小心!”邵成章一伸手,稳稳地将韩世忠的身体给稳住了。 “邵总管……”韩世忠道。 “韩相公请稍待!”邵成章抬手止住韩世忠,扭头喝道:“救人!” 随着邵成章的喝声,宫门内,一队禁军冲了出来,迅速将受伤躺在雪地里的禁军抬离了现场。 “老邵!我必须见圣上!”待禁军都离去,韩世忠紧紧地抓住邵成章的双手,急切地说道。 “韩相公,请借一步说话。”邵成章迈开步子,朝离宫门更远的地方走去。韩世忠紧随其后。随着韩世忠前来的老者和汉子们则远远地退了开去。 “老邵,十万火急!岳飞危险了!”待邵成章站定,韩世忠再度抓住了邵成章的手。 “大帅,唉!圣意已决。天命难违啊!”邵成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说,圣上今日真地要杀岳飞?!”韩世忠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我老邵出来宣旨的这会儿工夫,应该有人前往大理寺宣旨去了。”邵成章又叹了一口气。 “不行!我一定要阻止此事!我这就再去击鼓!”韩世忠松开握住邵成章的手,拔步便要朝朝天鼓而去。 “大帅,请听老邵几言!”邵成章一伸手,握住了韩世忠赤裸着的右臂。韩世忠用力一甩臂,邵成章的手竟然纹丝不动。 “老邵,快放手!难道你也忍心看着圣上铸成大错?!”韩世忠怒道。 “大帅请慎言!圣上若是肯回心转意,又何须大帅冒雪前来?”邵成章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韩世忠这才注意到,邵成章的额头上,居然有一条寸许长的新鲜伤痕。 “老邵,你……”韩世忠道。 “无力回天了啊。”邵成章幽幽说道。 “你……我……”韩世忠的全身都变得冰凉。 “大帅,老邵有几句话,要说与大帅听。”邵成章道。 “老邵,都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啊?!”韩世忠的眼中闪出了泪花。 “大帅,你先收拾一下心情。这些话,非常重要,事关更多人的生死。”邵成章郑重地说道。 “老邵,你说!”韩世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今日早些时候,杨统领领旨之时,我老邵亦在场。”邵成章道。 韩世忠没有说话。他等着邵成章继续往下说。 “此次监斩岳少将军与张将军,杨统领率了三百禁军与两百神卫,其中包括了五十名龙神卫(注1)。”邵成章道。 “两百名神卫。五十名龙神卫。圣上,您好大的手笔啊!”韩世忠的话语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声调。 “除了这些,圣上还给杨统领派了二十名力士。”邵成章用低沉的声音道。 “力士!连力士都派出来了!”韩世忠的语调愈发奇怪了。 “随杨统领监斩的,还有皇城司亲事(注2)吴清怀和十名皇城司高手。”说到吴清怀这个名字时,邵成章轻轻地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愿提起这个人。 “皇城司!吴清怀!圣上,您这是铁了心了啊!我大宋祖例,您都忘光了么?(注3)”韩世忠怒极而笑。 “圣上给杨统领的旨意是,若有任何人沿途阻挠,又或者是扰乱法场,杀无赦!秦相那里会不会也有人前去协助监斩,就不清楚了。”邵成章压低了声音。 “老邵,我今日是真地见不到圣上了?”韩世忠忽然问道。 “大帅,莫要再做徒劳之举了。大帅今日闯宫,违例击响朝天鼓,更杀伤了天子亲军,已是尽了全力了。这两件事,虽是形同谋反之过,我老邵亦当设法,尽量为大帅周旋。希望圣上能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对大帅从轻发落。”口中这么说着,邵成章想起了自己临出寝宫时赵构说的那句话,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老邵,你头上已经挨了这一记,不可再惹怒圣上了。今日之事,日后我自会向圣上请罪。你在宫中,于我大宋有大利。”韩世忠道。 “呵!老邵不过是一名行将就木的阉人,何来大帅说的如此紧要?”邵成章自嘲地说了一句后,接着道:“大帅,我中原历来多热血之士。老邵在宫中,多有不便。大帅若是方便,能想个法子,莫要让一些热血之士白白枉送了大好性命,自是最好。”一边说着,邵成章一边盯着韩世忠的眼睛。 “老邵,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韩世忠也盯着邵成章的眼睛,说道。 “大帅,唉!”邵成章叹了一口气,说道:“金人狼子野心。我大宋即使现在与金人议和,来日也必然再起战端。留着有用之身……”邵成章道。 “老邵,既然圣上不肯接见,我留在此处,也于事无补。我告辞了。”韩世忠打断邵成章的话,对他一拱手,转身就走。 “唉!”邵成章立在原处,看着渐渐远去的韩世忠,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又长长地叹了一声。 风,停了。雪,却依然在下。 雪落,无声。 注1:宋朝并没有神卫,而只有神武卫。 注2:皇城司是宋朝的特务机构,本质与明朝的锦衣卫、东西厂类似。亲事是皇城司的统率。 注3:赵匡胤登基时,立下祖例,绝不擅杀大臣。 第十章 有死无生 八字桥。定民坊。 定民坊、里仁坊与积善坊这三处相邻的地段,历来是临安城中最繁华的地方。这片地段,东临小河,西望涌金门,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南宋朝廷偏安于临安之后,将国子监、太学与武学设在了定民坊以北,又将紧挨着积善坊南面数百米的地方划作御街,愈发使得这片地段隐然成为临安城内的城中城。 是故,在这除夕之日,虽然风雪交加,这片地段却依然人头涌动。从一大早起,卖年货的,办年货的,看热闹的,就熙熙攘攘,将这方圆数里内大大小小的街道和巷子都挤了个满满当当。 定民坊一条小巷内的一处店铺门口,今日却十分冷清。莫说门口没有人逗留,便是不小心经过此处的人,一看到店铺上的招牌,也连忙尽量离得远远的,甚至暗啐一口唾沫。因为,这家店铺,是一家寿材店。 寿材店的东家想必也明白,自己的店铺,不受人待见,尤其是在今日。所以,别的店铺今日都红红火火,这家寿材店,今日却连门都没有开。 店门口冷冷清清,店内也是冷冷清清。偌大的店铺内,除了一排排瘆人的寿材和一堆堆同样瘆人的花圈,便只有一位干干瘦廋的老者,孤孤单单地蜷缩在一张又旧又破的太师椅内,有一声没一声地咳嗽着。 然而,在店铺内另外一处地方,另外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却是另外一种情景。 这里,是店铺内的地下室。 自从金人开始南下,尤其是几番攻入中原大肆劫掠以来,中原许多人家便有了挖地下室的习惯。有钱的,挖个正儿八经的地下室。没钱的,至不济也要挖个能容下家中娃娃的地窖。 只是,没人想到,这间寿材店内,居然也有一处地下室。而且,这处地下室,还非常大。大得能容下百十人。 此刻,这处能容下百十人的地下室的墙壁上,四支松明火把在烈烈燃烧。火光照耀之处,站满了人。都是男人。二十岁上下至四十岁左右的汉子。 百十条汉子挤在这地下室中,除了一个人的说话声与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呼呼声,便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说话的,是一位年约三十岁、身穿长衫、相貌儒雅、文士模样的人。 这个人,姓虞,名方卓。地下室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认识他。他们曾经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背嵬军。 “兄弟们,今日之战,有死无生。”该说的话,虞方卓都已经说了。该交代的,虞方卓也都交代了。现在,他还有最后一些话要对这里所有的兄弟说。 说完这一句,虞方卓停了下来。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地下室中的每一个人。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害怕。他们不像去赴死的。看他们的神情,就似要去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小六,怕不怕?”虞方卓的目光停留在最前排一个看上去还有些稚嫩的少年人脸上。 “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两件事还没完成,有些遗憾。”那个被唤作小六的少年人说道。 “有什么遗憾,你说。若是有兄弟能够回来,一定替你完成。”虞方卓道。 “第一件事,就是将金狗赶出咱们中原。”少年人道。 地下室中的人都没有说话。这件事,不需要说。这是他们所有人的遗憾。若是还能回得来,这件事,他们一定会去做。 “另外一件呢?”虞方卓道。 少年人忽然显得有些扭捏起来。 “是还没娶媳妇儿?”虞方卓微笑道。 “我娘临去的时候,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没能抱上孙子。”少年人的眼眶有些发红。 虞方卓走到少年人的身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用力握了握他的臂膀,然后走回原处,目光再度扫过场中所有的人,说道:“兄弟们,我们当中的许多兄弟,都像小六一样,还没有娶媳妇儿,还没有成家。” 稍稍顿了一顿,虞方卓的声音变得有些激昂:“我们当中有些兄弟,有过媳妇儿,有过儿女,有过家。但是,我们的家,被金狗毁了。我大宋有千千万万的家,都被金狗毁了!我中原的半壁河山,现在还在金狗的铁蹄之下!在那里,我中原更多的家,正在遭受金狗的践踏!我中原千千万万的同胞,正在被金狗奴役与蹂躏!” 地下室中,汉子们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清晰可闻。 “正因为如此,今日,我才要兄弟们与我一起去赴死!”虞方卓的眼中,除了决然,还有心痛。 “但是,赴死,不是我们今日的目的。我们今日的目的,是救人。只要救出少将军与张将军,只要救出大帅,我们岳家军就有希望!大宋就有希望!中原就有希望!”虞方卓的声音愈发铿锵。 随即,声调一转,虞方卓的目光又一次扫过场中的所有人,说道:“今日之战,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一定会回不来。今日战后,朝廷也一定会彻底追查此事。无论生死,我们绝对不可以给朝廷留下任何把柄,更不可以连累岳家军。” 说完这段话,虞方卓停了下来。他看向地下室中的一个角落。这个角落,是唯一一处火光未能照到的阴影处。火把的光,被挡住了。 阴影中,一位佝偻着腰的老者走了出来。 他走到虞方卓的身前,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手中的一样东西递给虞方卓。是一粒药丸。 虞方卓抬起手,将药丸放入口中,咽了下去。 很快,虞方卓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似乎在忍痛。 接着,在火光下,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虞方卓的面部起了变化。他的面部,开始扭曲。在他的面部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虞方卓额头上的汗珠更大更密了。他的整张脸,都开始淌汗。他紧咬牙关,握手成拳,微微垂下了头。 那位佝偻着腰的老者看着虞方卓的样子,开始不停地唉声叹气。 终于,虞方卓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松开双拳,抬起头来。 他的面容,完全变了。他再无先前的半分儒雅。他变得奇丑无比。唯一没有变的,是他那双熠熠有神的眼睛。他的眼神,愈发坚定。 “出了这里,我们便不再是岳家军。”许是因为刚才忍过痛,虞方卓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听到这句话,汉子们的眼眶都开始泛红。许多人的脸也涨红了。 “出了这里,我们不再是任何人。我们不再是爹娘的儿子,不再是妻子的丈夫,不再是儿女的父亲,不再是兄弟姐妹的兄弟。我们也不再是昏君的子民。但是,有一件事,我们都要记住。”说至此处,虞方卓又停了一停。 随即,他的声音变得极为严厉:“我们要记住,我们始终是大宋之人,是中原之人!活下来的兄弟,无论是任何人,若是做出有损大宋、有损中原之事,人神共诛!” 说罢,他不再说话。他又将目光转向那位佝偻着腰的老者。 老者再度叹了一口气,再次递给虞方卓一粒药丸。 虞方卓服下药丸之后,却没有似方才那样,有任何变化。 老者开口道:“服下这粒药,便终生不能再开口说话了。若是不幸落到朝廷手中,也没有人能从你们口中问出任何东西了。” 老者的话音才落,那名被唤作小六的少年人便走上前来,对老者伸出了手。 老者将两粒药丸递给少年人,说道:“两粒可以一起服。” 少年人对老者道了一声谢,一抬手,将两粒药丸同时扔入口中,吞了下去。 紧接着,室内的所有汉子都鱼贯走上前,从老者手中接过药丸,吞入腹中。 待到所有人都服下了药丸,老者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老头子这幅样子,再服什么都没用。我一把年纪,也懒得再躲来躲去了。” 说罢,老者的牙关轻轻一咬,整个身体倒了下去。 虞方卓转向老者,和场中所有人一起,对老者深深鞠了三个躬。随后,虞方卓直起身,率先走出了地下室。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寿材店内那位蜷缩在椅子中的老者站了起来,走入地下室。 今天,寿材店内的寿材,又会少掉一副了。 第十一章 太学君子 太学。 上月下旬,太学便歇了课。若在往年,太学一歇课,绝大多数的学生便会辞别先生,踏上返乡之旅。但今年,留在太学的学生却非常多。 无他。无家可归矣。 太学的许多学生,来自于长江以北。如今,自汴京往北,中原半壁河山都在金人的铁蹄之下。这些学生,又能向哪里回? 所以,这些学生只能继续留在太学。再加上当今官家仁慈,自旧年起便颁下圣旨云,每逢年节,但凡留在太学的学生,朝廷不仅继续供其食宿,便是连俸钱,也照发不误。如此一来,便是离得近一些的又或者是来自江南的贫寒学生,也索性留了下来。 有这么多的同窗在,以致于家住临安的一些学生,这些日子也赖在太学不回去了。呆在太学,大家都是同龄同窗,一起读读书、作作诗、掉掉文、谈谈风雅、扯扯咸淡,总好过回家去面对父母的唠叨不是? 是故,这一年的冬歇,留下来的学生,居然有十之七八。 今日除夕,虽然有不少学生上街凑热闹去了,但太学之中,依然还有近一半儿的学生。 留下来的,不只是有学生。留下来的,还有不少学官。这其中,便包括了张九成、喻樗、陈刚中、凌景夏、樊光远、毛叔度、元盥七人(注1)。 这七个人,都是大才。他们之中的每个人,都曾经进士及第。似张九成,更是高中过状元的。 自打因为反对与金人议和而被秦桧设法贬去秘阁修撰之职后,这七位大才便先后来到了太学任教。现如今,在太学内,这七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号:太学七君子。 此刻,七君子都聚在张九成的宿舍内,正围着炭盆,一边烤火,一边说话。 七人都是心怀国事之人。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了如今的局势上。 “圣上看来是铁了心要与金人议和了。”元盥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火盆中的木炭。 “是啊!能打仗的,都被撤回来了。圣上这是在向金人示好啊。”樊光远接道。 “圣上那么圣明的人,怎么就不明白呢?现在与金人议了和,将来呢?”毛叔度接过元盥手中的火钳,朝炭盆中添了一块炭。 “呵!圣明?”陈刚中冷笑了一声。 “彦柔(陈刚中,字彦柔)兄,臣不言君过。彦柔兄切莫在人前如此。”凌景夏看了陈刚中一眼,有些替他担忧。 “是啊,彦柔兄。季文(凌景夏,字季文)兄说得对。如今秦贼专权,耳目众多。若是这话传到他的耳朵里,奏到圣上那儿,可是大不敬的罪名。”喻樗道。 陈刚中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圣上不是不明白。圣上若真是不明白,此事倒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圣上就是太明白了啊!”张九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九成这一叹,其他几个人都不说话了。张九成的意思,他们都明白。 “子韶(张九成,字子韶)兄,此等大事,我们断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莫如过几日上贺表时,我们再联名奏上一本?”沉默了一会儿,喻樗忍不住提议道。 “好啊!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陈刚中立即赞同。 “湍石(喻樗,字湍石)兄,我倒是也想啊。只是,我担心,以我们如今的官职,莫说是奏章,便是贺表,也到不了圣上那里啊。”张九成又叹了一口气。 “这个奸贼!”凌景夏狠狠地骂了一句。他虽然没有指明是谁,但在场之人,又有哪个不清楚?凌景夏虽然从来不会说天子的不是,但对秦桧,他可没少骂。 “子韶兄……”这七人当中,若论以前的官职,自然是张九成最高。若论以前的圣眷,自然也是张九成最浓。元盥想再提议一下,让张九成试着去走走门路,设法把他们的联名奏章送到天子眼前。 元盥一句话没说完,门口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张九成轻轻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屋内剩余的六个人也不再说话,转头看向门口方向。 很快,张九成便走了回来。他的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嘴唇也在哆嗦。 “子韶兄,怎么了?”其他六个人同时站起身来。 “这个奸贼!恶贼!”张九成走到几人跟前,恨声怒骂道。 “子韶兄,你快说,究竟发生何事了?”喻樗追问道。 “秦贼要杀岳云与张宪了!”张九成已经被愤懑与怒火烧得有些结巴了。 “子韶兄,此事当真?!”凌景夏猛地抓住张九成的胳膊,问道。 “千真万确!杨沂中已经去风波亭提人了!”张九成道。 “走!去告御状!”毛叔度拔腿便要朝外走。 “季中(毛叔度,字季中)兄且慢!”喻樗叫道。 “都这个时候了,还且个什么慢啊?!?你们不去,我去!”毛叔度一边朝门口走,一边怒道。 “若是能告得了御状,还用得着我们去么?”樊光远拉住了毛叔度。 “你……!我……!”毛叔度狠狠一跺脚,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 “难道我们就看着秦贼将两位将军害死?!若是任由秦贼将两位将军给害了,岳元帅就危险了!”陈刚中恨声道。他一语道破了更大的危机。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七人当中,究竟是张九成经历过的风浪最多。他冷静下来了。 “子韶兄,什么办法?你快说!”毛叔度急道。 “拦囚车!”张九成咬牙道。 “好!”剩余的六个人对视一眼,同声说道。说罢,他们便要朝外走。 “慢着!”张九成低声喝道。 “子韶兄,你不用再说了。我们都站过朝堂。拦囚车是个什么罪名,我们都清楚。”喻樗道。 “这一次拦囚车的后果,恐怕比几位兄台想象的要更严重。几位兄台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可真地想清楚了?”张九成沉声问道。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当顶天立地!今日我若是不去,我怕我的子孙都不会认我!”元盥怒笑道。 “子韶兄,莫再多言了。今日若是不去,我们读的,还是圣贤书么?”凌景夏道。 “好!我张九成能与各位相交,乃是平生大幸。几位兄台,请受我一礼!”张九成说罢,一揖到地。 旋即,他直起身来,也不待其余六人尚在还礼中,拉开门,迈开大步,走了出去。其余六人紧跑几步,与他肩并着肩,走向太学的大门。 他们七人都走得太快太匆忙。他们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走出太学的那一瞬间,在他们身后远处,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涌过来。 注1:张九成、喻樗、陈刚中、凌景夏、樊光远、毛叔度、元盥七人都是忠直之臣,都因为反对议和而被秦桧贬官。至于他们有没有在南宋的太学任教,无从考证。不过,他们聚在这里,却是没有过的事。老米将他们安排在这里,只是为了故事发展需要。请各位书友谅解。 第十二章 升斗小民 沿着小河,自定民坊往北走,经过几条街道,是临安城中另一处人口颇为密集的地方,报恩坊。只是,虽然也叫“坊”,虽然这里的房屋也密密麻麻,但报恩坊的繁华程度,却完全不可与定民坊、里仁坊或积善坊同日而语。 报恩坊是贫民区。 这里住的,是祖祖辈辈生活在临安城的贫民。赵官家将朝廷搬到临安以后,这些贫民的日子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比以前更苦了。因为,以前花一文钱就能买到的东西,现在得花两三文钱了。 这些贫民的房屋,大多是破破旧旧的老屋。 这里也是难民区。这里的难民,大多是不堪忍受金人的奴役,辗转千里从北方逃过来的大宋百姓。 这些难民的房屋,都是棚屋。其中有一些,是官府使人搭建的。更多的,则是逃难至此的难民们自力更生盖起来,聊做栖身之所的。 这些木撑草掩的棚屋,经不起昨夜便开始了的风雪。 今日清晨,起得早的人们发现,许多棚屋,都被大雪给压塌了。棚屋中的人,生死未知。 都是苦命人,又都是逃难至此的,自当守望相助。见到那么多棚屋被压塌,不等有人吩咐,众人便纷纷开始扒开倒塌的棚屋,找人、救人。 刘允升也在救人的人群当中。 他也住在报恩坊。不过,他既不是临安本地的贫民,也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难民。 他不是逃难至临安的。 他是来告御状的。 他要告的人,是当朝丞相秦桧。他要告的事,是岳元帅含冤被下狱。 刘允升的家在建州。凭着一手打铁的好手艺,他的家境虽然算不上殷实,却也不缺衣少食。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还有一双懂事的儿女。如果不来临安,如果就留在建州,他们一家人的日子,应该会过得平静而满足。 但是,他来了。 岳元帅遭秦桧陷害下狱的消息传到建州后,刘允升立即将自己的铁匠铺托付给了徒弟。他准备辞别妻儿,前来临安,状告奸贼秦桧,替岳元帅鸣冤昭雪。 但是,他的妻子不让他自己一个人来。她说,既然是一家人,那么,不论他做什么,她和儿女都要与他在一起。 刘允升没能拗过他的妻子。他只好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一起离家。 临走之前,他还特意请一位私塾先生帮他写了一张状词。写状词的先生知道状词的内容后,不仅没有向刘允升收取任何报酬,而且还陪着他一起从建州出了发。 他们一行五人,外加两头毛驴,就这样朝着临安的方向开始走。带着一老两小,如果按照他们的走法,走上个一年半载,他们也走不到临安城。 好在,他们碰到了好心人。在得知他们的目的后,一位车船行的老板二话不说,给他们安排了两辆马车,一直将他们送到了临安。 一到临安,刘允升便迫不及待地跑去告御状。 他本来以为,告御状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以为,只要他跑到皇城根下,将手中的状纸一举,高喊一声“皇上,草民冤枉啊!”,便会立即有青天大人将他迎进皇宫,让他当面向皇帝申冤。然后,皇帝一看他的状纸,便立即龙颜大怒,咔嚓一声将秦桧的狗头砍下来,让岳元帅官复原职。 但是,等到他真地试着去告御状时,他才明白,自己以前的想法错了。错得离谱。 他没能见到皇帝。他连皇城根儿的边都没能靠近。他离皇城根儿还有大老远,就被持刀荷枪的军爷们给拦住了。若不是他迅速将状纸举了起来,他当场就会被格杀了。 在得知他的来意后,那些军爷们倒是没有难为他。不过,他们也没有再允许他朝前走半步。也没有青天大老爷出来接他的状纸。 告御状不成之后,刘允升到处一打听,才知道,像他这样的升斗小民,几乎是不可能见到皇帝的。不过,他们给他指了一条路,让他去大理寺试一试。他们说,大理寺的几位老爷,都是好官。 于是,刘允升又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守门的衙役们听到他要告的人和他要告的事,脸都吓白了。不过,他们还是带他进了大理寺。因为,现任的大理寺少卿薛大人明确交代过,但凡来大理寺告状的,无论是什么人,无论告什么人,又无论告什么事,大理寺都必须接状。 大理寺确实接下了刘允升的状纸。 不过,接见刘允升的大人在屏退左右后,对刘允升说,他告的这个事,大理寺办不了。因为,刘允升要告的事,太大了。大到超出了大理寺的职权范围。至于大理寺是不是办得了刘允升要告的人,那位大人没说。 随后,那位大人让人将刘允升从大理寺的一个侧门送了出去。送他离去之前,那位大人对刘允升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到处去告状了。那位大人还特别提醒刘允升,让他尽快离开临安,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与妻儿一起好好过日子。 刘允升虽然只是个小老百姓,但却是个明白人。他知道,既然那位大人办不了为岳元帅伸冤的事,那也一定办不了秦桧了。 但是,他没打算放弃。他是个打铁的。既然连铁都能够捶扁,他还真不相信,这天下还找不到一处给岳元帅伸冤的地方。 至于那位大人劝自己尽快离开临安的话,刘允升没放在心上。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自己又没做犯法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几日后,刘允升发觉,自己似乎遇到麻烦了。 他住的小客栈,不让他住了。他又走了许多家小客栈,但却没有任何一家让他进门。他们一行五人想在破庙里临时将就几日,但却被一群泼皮给赶走了。甚至连买几个烧饼,都有官差来对他盘问。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折腾了半个多月,刘允升都没能找到一处可以安生歇歇脚的地方。半个月下来,那位与他同来的老先生禁不起折腾和惊吓,撒手人寰,埋骨异乡。刘允升的一双儿女,也被折腾得生病了。 就在刘允升几近走投无路之际,他又碰到好心人了。这一次,那位好心人将他和妻儿送到了报恩坊,把他们安置在一间棚屋里,还送给他们一些银两。那位好心人告诉刘允升,让他安心在此生活,暂时莫要再想告状的事。 刘允升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白白受过别人的恩惠。当他提出要报恩,而且还要再找机会告状时,那位好心人告诉他,岳元帅的事,操心的人绝对不只是他一个人。那位好心人对刘允升承诺,若是真地到了需要他为岳元帅之事出力的时候,他一定会告诉他。 于是,刘允升就在报恩坊暂时安顿了下来。这一呆,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刘允升知道了不少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他知道了,自己以前的想法是多么可笑。他也知道了,想替岳元帅申冤,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他还知道了,蒙冤入狱的,除了岳元帅本人,还有岳元帅的儿子和他昔日的部将。 刘允升在等待。他在苦苦等待。他在等待那个好心人。他在等待他能够为岳元帅之事出力的那一天。 但是,一年多了,他没能再见到那个好心人。只是有那么两个早晨,他醒来之后,在棚屋里发现了包着银两的小布包。 刘允升知道,这些银两,一定又是那个好心人送来的。 刘允升决定,不再给恩人增加负担。他重操旧业,在简陋的棚屋里给人补补锅、修修农具、打制一些简单的铁器。他挣的,比原来在建州时少多了。但至少,他又能自食其力了。 “正月间,皇帝应该会出来吧?”此刻,刘允升一边忙着和大伙儿一起救人,一边在心里想着。他听人说,过年的时候,皇帝偶尔会出巡,与民同乐。 他知道,即便是皇帝出了宫,自己想要接近皇帝,也是难上加难。但总会比进皇城容易一些吧? 刘允升正在满头大汗地边干活边想,肩膀上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刘允升扭过头一看,顿时大喜。 “恩公!”刘允升连忙搓了搓自己满是泥泞的手,就要给来人行礼。 “刘大哥,能借一步说话么?”拍他肩膀的,是那位一年多没见的好心人。 “好好好!恩公,快回屋去坐坐!”刘允升想要请好心人到自己的棚屋去。 “刘大哥,有件事,要劳烦刘大哥出力了。”好心人没有随刘允升去他的棚屋。在一处僻静避风的地方,好心人站住脚步,开门见山地低声对刘允升道。 “恩公,是不是那件事?”刘允升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 “是。也不是。”好心人道。 随即,他凑近刘允升,将声音压得更低。 刘允升一边听着,一边将一双粗糙的大手越握越紧。 “恩公,您说,我该怎么做?”待好心人说完,刘允升瞪着冒火的双眼问道。 “刘大哥,你要做的事,很可能会送命。”好心人看着刘允升的眼睛,说道。 “恩公,我是个粗人,却也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恩公今天就是不来,一会儿消息传过来,我也会去。恩公既然看得起我,就请吩咐吧!”说到这里,刘允升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恩公,我厚着脸皮求恩公一件事。如果恩公不为难,万一我回不来了,我想求恩公让人帮照顾一下我的婆娘和孩子。” “刘大哥,你放心。不管你回不回得来,从今以后,你的妻子就是我们的嫂子,你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子侄。”好心人点头道。 “我们?恩公,我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您们是谁?”刘允升问道。 “我们是……”好心人只是犹豫了那么一息的工夫,便对刘允升低声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好好好!我的婆娘和孩子能够有这样的叔伯,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刘允升激动地说道。 “刘大哥,待会儿,你要……”好心人看了看四周,开始对刘允升交代起来。 “好……好……好……”刘允升一边听,一边点头。 适才救人的时候,他的衣衫都湿透了。此刻,冰冷的衣衫贴着他的身体,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因为,他全身的血,都滚烫滚烫。 第十三章 风波示警 临安城内,有两个风波亭。其中一个,位于国子监与车马门之间(注1)。 这个风波亭,毗邻国子监、太学与武学,常常有一些饱学之士或者学子流连于此,乃是一处风雅之地,也是临安城内的一处小名胜。 另一个风波亭,即使翻遍大宋所有的图志,也找不到它的名字。而且,它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亭子。但是,它的名气,却比国子监与车马门之间的那个风波亭更大。 它位于大理寺之内。准确地说,它位于大理寺的刑狱之内。 它,是大理寺刑狱的代名词。 关押在这里的,都是重犯、要犯、钦犯。 一入风波亭,爹娘哭断魂。 这里,是没有人愿意接近的地方。 但是,这些年的除夕,却是个例外。 这些年,每到除夕,大理寺刑狱都会依照惯例,对外界开放半日。这个开放,不仅仅是允许外界的人送些东西过来,由狱卒转交给刑狱中的囚犯。也不仅仅是允许外界之人进入到刑狱之中,与刑狱中的囚犯简简单单地见上一面。 这个开放,是允许外界之人进到大理寺刑狱,与刑狱中的囚犯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上一餐饭。 这一惯例,是从当今官家定都于临安之后的第二年开始的。 当时朝议此事时,不少大臣对此表示反对。他们认为,被关押在大理寺刑狱之中的犯人,都是些罪大恶极之人,甚至是谋逆乱国之徒,不值得任何的同情。但是,官家的一番话,最终让此事定了下来。 官家的话是这样的:“无论是罪大恶极之人也好,甚或是谋逆乱国之徒也罢,他们都是我大宋之人,是朕的子民。他们犯了错,朕这个君父,也有教化不力之过。但凡有一丝可以令他们悔改的机会,朕都不愿意放弃。他们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也曾清清白白。他们也有父母,有兄弟姊妹,有家有室。朕在想,若是允许他们在除夕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与家人团聚一番,或许能帮助他们自思记过。若是他们能因此幡然悔悟,重新做人,既是我大宋之福,也算是朕弥补了教化不力之过。” 官家这段话一说出来,众大臣立即拜服在地,山呼万岁。一些大臣甚至被官家的圣人胸怀感动得嚎啕大哭。 这个惯例,也就因此而形成了。 今日又是一年的除夕了。虽然风雪交加,但风波亭外,还是聚了不少人。这些人,都是来与被关押在刑狱之中的亲友相聚的。 然而,来到这里,他们才发现,今年这个除夕,大理寺刑狱不对外界开放了。而且,他们还发现,这一路走过来,通往刑狱的道路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对比一下旁边那些没有铺稻草的地方,不难看出,那些铺了稻草的道路,下面的积雪应该也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大老远地冒着风雪过来,却不能与刑狱中的亲友相见,这些人怎能甘心? 只是,再不甘心,他们又能如何?在这里,他们甚至不敢大声吵闹,更不要说去与那些凶神恶煞的守卫理论了。万一惹恼了那些守卫,被揪将进去,扔到风波亭里,这个年,就甭想好好过了。 不能吵,不能闹,连理都没地方讲去,这些不甘心的人们只能站在风雪中,一边轻轻地跺脚御寒,一边继续默默地等待。他们希望,晚些时候,刑狱里的官老爷们会循惯例打开刑狱大门,让他们进去。 苦苦等待中,刑狱的大门,终于开了一道缝。在人们期待的目光中,一个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朝着人群走了过来。走至人群前,来人将毡帽上的搭子放下来,对着人群吆喝道:“都回去吧!都回去吧!今天肯定不会让你们进去了!” 听到来人的话,人群一阵骚动。苦等换来的只是这样一个结果,人们的情绪顿时有些失控了。 “为什么啊?官爷,我可是从涿州过来的。为了今天能与我儿子见上一面,我已经在临安城呆了半个多月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眼泪都急出来了。 “我也是。我在临安等了快一个月了。”另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道。 “官爷,求求您了!让俺娘俩儿进去跟俺家那口子见上一面吧!他还没见过俺家娃娃呢!”一位身背奶娃的女子大哭道。她背后的娃娃许是被母亲的哭声给吓到了,也放开声音,哇哇大哭起来。 这娘俩儿一哭喊不打紧,却勾起了场中之人的千般愁思与万般担心。瞬时间,人群哭成一片。 “哎!哎!哎!都别哭了,别哭了!哭也没用!你们这么吵吵闹闹的,万一惊动了上面,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来人虽然在呵斥人群,但语气却比那些守卫要温和很多。 人群见这位官爷似乎比较好说话,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哭喊得愈发厉害了。 “你们……你们还是回去吧!再等几天吧!”来人的脾气似乎确实不错。 “为什么要等几天?今日就过年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不是朝廷定下的惯例吗?怎么能说改就改?”人群中,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准备开始讲道理了。 “就是啊!就是啊!这是皇上的恩典。怎么能改呢?”有人开始附和了。甚至有人开始朝前涌了。 来人见状,后退几步,喝道:“都瞪大眼睛看好了!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大理寺!冲击大理寺,难道你们不怕坐牢么?” 人群吃这一吓,顿时又安静了不少。 “倪大人,我家小姐在这里!”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人群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喊话的,是一位脸蛋圆圆、丫鬟模样的少女。少女的身边,站着一位身披狐裘的女子。女子的脸上,围着一条貂皮围巾,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离得近的人,只是看看女子那双眼睛,便觉得心神一荡。 “绾绾姑娘。小乔姑娘。”那位官爷听到喊声,走至两名女子跟前,对两位女子招呼道。 人群先前听那圆脸姑娘的喊声,似乎与这位官爷相识,都静了下来,准备听听看,这两位女子是不是会有门路,让大家伙儿进去。此刻,听到这位官爷的招呼声,人群中先前那个准备讲道理的、书生模样的人低声惊呼道:“她是明月楼的绾绾姑娘!” “绾绾姑娘是谁?”旁边有人问道。 书生模样的人却没空搭理问话的人了。他朝着两名女子的方向靠拢过去。人群之中,其他一些听过绾绾姑娘这个名头的人,也朝两名女子站立的地方挤过去。 “绾绾见过倪大人。”那名身披狐裘的女子欠身一礼,开口道。 她这一开口,离得近的人又觉得心神一荡。 “绾绾姑娘太客气了。我哪里当得起姑娘一句大人?姑娘又是来看曲公子的?只是,今日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这个忙,我还真帮不了。”那位官爷满是歉意地说道。 “倪大人,绾绾不敢难为您。绾绾想劳烦倪大人帮忙,把这个食盒带给我家相公。”身披狐裘的女子说完,伸手接过圆脸姑娘手中的食盒,朝那位官爷递了过去。 “绾绾姑娘,这个忙,我倒是帮得了。”那位官爷接过食盒,打开看了看,笑道:“绾绾姑娘真是有心!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得可真严实。” “倪大人见笑了。天寒地冻,绾绾寻思着,总得让我家相公吃口热的吧。一会儿官爷们查验的时候,劳烦倪大人帮衬几句,请官爷们担待一些,莫要把汤给洒了。”身披狐裘的女子道。 “绾绾姑娘请放心!我保证把食盒完好无损地交到曲公子手上。”那位官爷道。 “绾绾多谢倪大人!日后倪大人若是有暇,请赏脸到明月楼一坐。绾绾自当为倪大人把盏。”身披狐裘的女子又欠身一礼。 “好!就冲绾绾姑娘把盏这一桩,我便是舍了三年的俸钱,也得到明月楼奢侈一回。”那位官爷大声道。 说罢,那位官爷不再理会任何人,转身朝刑狱大门走去。 他的心在狂跳。 绾绾姑娘终于说出“我家相公”这个称呼了。他明白,绾绾姑娘口中的“相公”,指的不是那位曲公子。 不能再等了。再等,岳元帅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注1:根据史料中的南宋地图,在国子监旁边,确实有一个风波亭。 第十四章 绝代风尘 见那位官爷就这么走了,许多人顿时傻眼了。 刚才在听那位官爷与这位叫做绾绾的女子说话时,心思灵活些的,都在寻思,实在不行了,就只能托那位官爷将自己带过来的酒食也捎进去了。若是那位官爷不肯,大伙儿便托这位绾绾姑娘帮忙说说好话。谁曾想,那位官爷如此干脆,连让大家开口相托的机会都没给。 看着那位官爷进了刑狱的大门,那两位女子也款款起步,准备离开。 那位书生模样的人抢前几步,对着两位女子躬身一揖,说道:“小生简箴竽,见过二位姑娘!” 圆脸少女转过半个身子,将身披狐裘的女子挡在身后,用防贼一样的目光盯着书生模样的人,警惕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书生模样的人直起身,对圆脸少女拱手道:“这位姑娘,小生并无恶意。小生只是对绾绾姑娘极为仰慕。” 圆脸少女哼道:“哼!又是一个登徒子!” 书生模样的人微微一愣,说道:“姑娘此言,小生却有些糊涂了。小生如何便成了登徒子了?” “你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嘴上说仰慕我家姑娘?心里其实在想什么,以为本姑娘不知道么?”圆脸少女忽然啐了一口,两个圆圆的脸蛋变得晕红。 书生模样的人听了圆脸少女的话,再看到圆脸少女这副样子,哪里还不明白她的意思? “姑娘,小生委实只是仰慕绾绾姑娘,不是想……”委实不是想什么,却又让他怎么能够说得出口? 那位身披狐裘的女子朝前走了半步,露出半个身子,对书生模样的人淡淡说道:“简公子也是来探视亲友的吧?倪大人说得很明白,今日不可探视。简公子还是请回吧。小乔,我们走。”说罢,身披狐裘的女子轻轻一拉圆脸少女,便要迈步。 “姑娘请稍待!小生与曲学兄也算同窗。”书生模样的人眼见佳人就要离开了,连忙说道。 “哦?简公子也在太学?”身披狐裘的女子道。她的语气,依然很淡。 “正是。不瞒姑娘,小生比曲学兄晚一年进入太学。曲学兄的事,我们都知道。对曲学兄,我们都佩服得很。小生今日前来,乃是探视另一位同窗。”不知道书生模样的人是不是担心这两位女子又会急着离开,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原来如此。不知简公子那位同窗又是因何而入了大理寺?”身披狐裘的女子道。这一次,她的语气,似乎没那么淡了。 “绾绾姑娘,我那位同窗,乃是因为写了一纸诉状,跪在午门为岳元帅鸣不平,而被投入了大理寺之中。”书生模样的人说道。 “你怎么没去?原来你是个怕死的。”圆脸少女用鄙夷的口气道。 “小乔,别胡说!”身披狐裘的女子轻轻呵斥了一句,对书生模样的人说道:“简公子,我这位妹妹说话不知轻重,还请公子见谅。” “姑娘言重了!这位小乔姑娘心直口快,乃是真性情。小生佩服得很!”书生模样的人连忙道。 “切!你对谁不佩服?”圆脸少女嘟哝了一句。 “简公子,风雪未止,我与妹妹的身子骨都有些弱,受不得寒,不便在此久留。请简公子恕绾绾无礼,要先行告退了。”身披狐裘的女子道。 “啊?对对对!是小生唐突了!绾绾姑娘请!小乔姑娘请!”书生模样的人似乎这才注意到,这两位女子的头上和衣衫上,还覆着一层雪。 身披狐裘的女子对书生模样的人微微屈了屈身,拉了拉圆脸少女,转身朝人群外行去。 人群中,另外一些听说过绾绾姑娘名头的人一直未能插上话,只能呆在一旁干着急。此刻,见两位女子要离开,他们想要上前搭话,却又怕风高雪寒,冻坏了佳人,只好一边拱手对两位女子说着各自的名字,一边忙不迭地让开了路。 两位女子走出人群后,那位圆脸少女忽然扭过头,对书生模样的人大声喊道:“喂!登徒子!你的名字里面那么多竹子,你不会也和你的名字一样吧?” 书生模样的人尚未回过神来,那位身披狐裘的女子低低地斥了一声,拉着圆脸少女,紧走几步,渐行渐远。 待到两位女子走远,人群之中有些好奇之人开始打听绾绾姑娘的来历。书生模样的人说出一番话来,叫人嗟叹不已。 原来,这位绾绾姑娘,却是一位风尘女子。她于两年前来到明月楼,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便芳名远播。 绾绾姑娘之所以芳名远播,不仅因为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因为想要见到她,光是银子多或者官位高,是没有用的。至于如何才能见到绾绾姑娘,书生模样的人也不清楚。 而且,这位绾绾姑娘还有一样。那就是,根据坊间的传言,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位客人能够成为绾绾姑娘的入幕之宾。 大抵人的天性都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做梦都想得到。绾绾姑娘如此难见,不仅临安城内的富商和官老爷们趋之若鹜,便是临安城以外的地方,也有许多寻芳之人慕名而来,想要一睹芳泽、一近芳泽,甚至一亲芳泽。 但是,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乘兴而来,失望而归。他们使去了大把银子,使尽了浑身解数,最终却依然连绾绾姑娘的面儿都未能见着。 而那极少数见过绾绾姑娘的人,则无不惊为天人,莫不赞其风华绝代。自此以后,这些人除了明月楼,再不愿去其他的青楼。即便是极有可能再见不到绾绾姑娘,他们也愿意和其他人一样,心甘情愿地等待机缘。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等。 其中一人,姓吴,名纪东,乃是临安城有名的恶少。他之所以恶,不是因为他的亲老子做了多大的官,也不是因为他的亲老子有多少银子。他之所以恶,因为他有一个几乎所有人都不愿意招惹的干爹。他的干爹,便是皇城司亲事吴清怀。 有了这样一个干爹,在临安城内,吴纪东可以说是横着走,什么样的坏事都没少干。至于那些青楼里的风尘女子,更是无人敢拂他的意。 偏生绾绾姑娘就不买他的帐。 这吴纪东在明月楼来来回回泡了几个月,银子没少使,干老子没少抬出来,但就是见不着绾绾姑娘的面儿。 终于,上年三月的一天,吴纪东在明月楼灌了一肚子黄汤,索见绾绾姑娘无果后,在身旁狐朋狗友的撺掇下,耐不住性子了。他带着恶奴,冲入绾绾姑娘的闺房,硬生生将绾绾姑娘拖了出来,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绾绾姑娘给糟蹋了。 吴纪东够恶。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怕他。那一天,他碰到愣的了。 他碰到了今日绾绾姑娘前来探视的曲公子。 那一日,曲公子与几位太学同窗正好在明月楼中的一间厢房内以诗酒会友(注1)。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一行人出了厢房一看,便看到吴纪东正将绾绾姑娘摁在二楼的栏杆上,强行撕扯她的衣衫。 太学学子,本就是书生意气,骨子里都有一股子呆劲。见了这等恶性,几个学子哪里忍得住?他们朝着吴纪东就冲了过去。 吴纪东身边的恶奴一是正在看热闹,二是不曾防备还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居然被几个学子冲了过来。曲公子冲在最前面,对着吴纪东猛地就是一撞,将他从二楼撞了下去。 也是那吴纪东坏事做多了,命里合该有此报应。落将下去时,他的脑袋正好磕在一张桌子角上,立即被磕昏过去。事后虽然被救醒,却从此傻了,连见了他的干老子,都要搂着叫美人。 至于曲公子和那几位太学学子,则在被一群恶奴打得半死之后,又被扭送到了大理寺。 可叹可悲的是,那一天在明月楼中目睹此事的数十人,在大理寺传唤证人时,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为曲公子等人说句公道话,甚至都没有人愿意出堂作证。若非太学中十余位德高望重的学官联名具保,又有太学千余学子到大理寺门口静坐,再加上大理寺少卿薛仁甫乃是个直臣,曲公子与那几名学子只怕早就被吴清怀暗中使力给弄死了。 曲公子同行的几名学子在被训斥一番后,最终被放了出来。但作为直接伤人之人,曲公子却未能免去牢狱之灾。他被投入了大理寺刑狱之中。 曲公子入狱之后,明月楼中传出消息,说是绾绾姑娘自此不再见客,并且还绞去了一缕青丝明志。 这年余来,也确实不曾听说过,有哪位客人在明月楼中能够见到绾绾姑娘的。倒是在明月楼外,偶尔有人见到绾绾姑娘。每次见到绾绾姑娘,她都是在大理寺刑狱之外,或是在去大理寺刑狱的途中,而且始终都是以纱遮面。去年除夕,有人在大理寺刑狱之内见到绾绾姑娘与曲公子共坐一桌进餐。那也是年余来,人们唯一一次见到取下面纱的绾绾姑娘。 众人听到此处,一边叹息,一边又对刚才那位官爷能有福让绾绾姑娘为其把盏而羡慕不已。 “简公子可知道,绾绾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为什么那些达官贵人都不敢对她用强?”有好事者追问道。 书生模样的人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关于这件事,坊间的传闻太多。其中最玄乎的一种说法是,绾绾姑娘必是如同当年的李师师一样,乃是官家的禁脔。 对这个说法,打死书生模样的人,他也不会相信。当今官家?自从元懿太子(注2)夭折之后,当今官家便再无一出。就凭他?怕是寡人有疾吧。 “各位,今日是没希望了。都请回吧!”书生模样的人对众人拱了拱手,迈开步子,朝外走去。 “简公子,刚才那位小乔姑娘最后喊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人群中,有人想起了这一茬。 “呃……”书生模样的人脸上微微一烫,并不答话,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走出了人群。 “小乔姑娘,你这是在取笑小生腹中空空啊!都是奇女子啊!”书生模样的人一边疾走,一边在心中叹道。 注1:宋朝狎妓之风最盛。无论是达官贵人,或是庶民白衣,都将去青楼聚会视为风雅之事。宋朝学子,也多喜欢流连于青楼之中。此非老米杜撰。 注2:元懿太子是赵构唯一的亲生儿子,于三岁时夭折。除元懿太子,赵构再无其他亲生子嗣。 第十五章 精忠报国 大理寺刑狱。一间丈许见方的牢房内。 岳飞坐在床榻边,轻轻地咳嗽着。 这位曾经驰骋沙场、杀得金人胆战心惊的大宋第一名帅,已经没有了昔日的风采。 他的脸,很是苍白。苍白之中,还带着一些病态的猩红。那是这几日来连续熬刑留下的内火。 他的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眼中布满了血丝。他身上的疼痛太重了。衣衫遮盖下,他身上都是伤。刑具造成的伤。即便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忍痛,但夜里还是会被不断地痛醒。 “父亲,您再喝口热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床榻边的小凳子上站起身,提起地上的水壶,倒于一个瓷碗中,然后双手端着瓷碗,送到岳飞的身前。 这位少年,乃是岳飞的次子,岳雷。 含冤入狱之后,岳飞曾经一度绝食相抗,导致大病一场,险些就此病去。在韩世忠等人多次奏请之后,赵构终于下旨,允岳雷进入大理寺刑狱之中,照料岳飞。 “雷儿,你方才所述,虽然大致不错,但有些细节,还是考虑得不够周全。须知用兵之道,当极尽周全。以你这般战法,虽然也能破去金人的铁浮图,但我方必然损失不小。”岳飞接过瓷碗,喝了一口后,递回给岳雷,说道。 “是!父亲教训的是。是孩儿愚钝。”岳雷接过瓷碗放下,躬身对岳飞道。 “坐下吧。”岳飞道。 待岳雷坐回小凳上,岳飞接着说道:“雷儿,你绝非愚笨。征战之事,绝非纸上谈兵便可。是为父苛求了。若是你也似你大哥那般,随为父征战几年,为父相信,这些细节,你一定能想得更周全。” “父亲,自昨日起,他们便不再允许孩儿去探望大哥与宪叔叔。也不知道大哥和宪叔叔怎么样了。”岳雷的声音变得很沉重。 岳飞沉默了。 他师传于陕西大侠周侗(注1),尽得其真传,文韬武略,无一不精。统率岳家军,与金人交战多年后,再加上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他的心思愈发缜密了。 第一次得知张宪与岳云受刑的那一日,岳飞便明白,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及至他自己也开始被严刑逼供,岳飞更明白,等待他父子二人以及张宪的,最有可能是什么。 这几日,万俟卨与罗汝揖二贼连续对自己用刑,而且用刑越来越重,越来越残酷,岳飞愈发清楚,自己剩下的时间,应该不多了。 他的心中,不无遗憾。 壮志未酬,金人未驱,大宋半壁河山未复,叫他心中,怎能没有遗憾? “雷儿,来,你再给为父演示一下拐子马的破法。”沉默了一会儿,岳飞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对岳雷道。 “是,父亲。”岳雷离开小凳,蹲在地上,开始用一些草秆排兵布阵。一边排,岳雷一边对岳飞讲述自己的战法。 “讲完了?”待到岳雷停下来,岳飞问道。 “是,父亲。孩儿讲完了。”岳雷有些忐忑。 “唉!”岳飞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这一站,他的身体顿时一晃。他的腿,昨日刚刚被夹棍夹过。 “父亲小心!父亲,您坐着。让孩儿来摆。”岳雷连忙站起身,扶住岳飞。 “不要紧。还是为父摆给你看吧。”岳飞扶着岳雷的胳膊,勉强蹲下身去。岳雷挨着岳飞蹲下,一手搀着他的胳膊,一手扶着他的腰。 “雷儿,你来看。若是金兵前锋在这里转向……”岳飞一边说着,一边用草秆在地上摆阵。摆了几根,岳飞再一伸手,却没有草秆了。 草秆,用光了。 几日前,万俟卨与罗汝揖二贼再度来到岳飞的牢房内,将牢房给翻了个底朝天。离开之前,二贼命令狱卒将垫在岳飞铺下的稻草都给拿走了。地上的那些草秆,还是岳雷托了狱卒拿过来的。 “雷儿,你去问问看,能不能再弄些草秆过来。”岳飞对岳雷道。 “是,父亲。父亲,孩儿先扶您起来。”岳雷道。 “不用。快去吧。”岳飞道。他朝后靠了靠,将身体靠在床沿上。 “父亲,您小心。”岳雷小心地松开手,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牢房门口,敲了敲铁栏,轻声叫道:“差大哥!” 两名狱卒迅速走了过来。 其中一位年长一些的狱卒低声道:“二公子,您有何吩咐?” 岳雷对狱卒拱手道:“隗大哥,能不能劳烦您再取些草秆过来?” 狱卒越过岳雷的肩膀朝里面看了看,连声答道:“二公子请稍等。我这就去。” 说罢,这名狱卒转过身,对身边年纪轻一些的那名狱卒低声吩咐道:“快去给岳元帅再取一壶热水来!” 吩咐完,他迈开步子,快步朝远处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忍不住掉泪。 这名狱卒,名唤隗顺(注2)。在这大理寺刑狱之中,他已经做了十几年狱卒了。 身为一名大宋男儿,隗顺这一辈子最想亲眼一见的人,不是皇帝,而是岳元帅。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在这大理寺刑狱之中见到岳元帅的。他第一眼见到的岳元帅,竟然是身负重枷、以钦犯的身份被送入大理寺刑狱的! 对那些奸贼所说的罪名,隗顺一个字都不信。但是,再不信,他也无能为力。与那些陷害岳元帅的奸贼相比,他只是一个没品没阶的小小狱卒而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其他的狱卒一起,在刑狱内对岳元帅提供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方便。除此之外,他还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守在岳元帅的牢房外。 自从岳元帅被关押于这里之后,狱卒们都抢着要值班了,而且抢着要到岳元帅的牢房外站班。 在这之前,他们都没有见过岳元帅。他们现在见到的岳元帅,也不再是那个跃马扬鞭、挥斥方遒、将金狗打得如同土鸡瓦狗的岳元帅。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失望。现在的岳元帅,同样让他们心折。 岳元帅被关进这里之后,他们从来没有听到岳元帅喊过一声冤。那些奸贼对岳元帅一次又一次用了那么重的刑,他们却从来没有听到岳元帅叫过一声疼。 岳元帅初进刑狱的时候,那些供岳元帅写供状的笔墨,岳元帅都用来写如何与金人作战的方略了。可恨的是,除了自己和其他一些狱卒暗中藏下来的几份,其他的方略,都被那些奸贼当着岳元帅的面给撕掉了。 二公子进到刑狱照料岳元帅以来,岳元帅和二公子每天谈的,都是如何与金人作战,却从来没有谈论过,如何为自己申冤。 这样的岳元帅,这样身陷囹圄却依然想着如何精忠报国的岳元帅,怎么可能像那些奸贼所说的那样,犯下那些罪? 还有岳少将军与张将军。他们熬了多少刑?他们受了多少苦?可他们也都和岳元帅一样,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疼,从来没有流过一滴泪。 这样的将军,这样的岳家军,怎么可能像那些奸贼说的那样?! 隗顺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抹泪,连路都没注意看。快走到狱卒们歇息的屋子旁时,他险些与迎面匆匆走来的一人撞到一起。 注1:周侗是不是岳飞的师傅,正史并未记载。不过,几乎在所有的野史中,岳飞都是师从周侗。 注2:隗顺确有其人。史料记载,岳飞遇难之后,隗顺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悄悄地将岳飞的遗体背出了风波亭,安葬下去。 第十六章 无名小卒 “隗顺,快进来!”来人一把抓住隗顺,将他拉入屋内。 “倪头儿,这是……?”隗顺赶紧胡乱抹了抹眼泪,看着随隗顺进屋的几个人,问道。 随着来人进屋的,有四个人。其中三个人,也着狱卒打扮,脸部都被毡帽遮了一大半。虽然没能看到他们的整张脸,但在这刑狱之中干了十几年的隗顺一眼就能断定,这三名狱卒,自己从来没有见过。 第四个人,身上穿的是囚服。他的头上,罩了一个黑布罩子。他被那三名狱卒之中的两个人架着。另外一名狱卒打扮的人,则顺手将屋门给关上了。 “你怎么了?”来人反问道。 “岳元帅又在和二公子演练战法。我是来给岳元帅取草秆的。”隗顺道。他虽然不认识那四个人,但是他信得过倪头儿。 “别取了!”来人取下了头上的毡帽。 这个人,正是先前在刑狱外与绾绾姑娘交谈的那位官爷。 事实上,若论品级,这个人,既称不上官,也称不上爷。这个人,姓倪名完(注1),只是大理寺刑狱中的一个班头。 在接到绾绾传来的警讯后,他一回到刑狱,便第一时间发动了一件一直在准备中的事情。 “隗顺,有一件大事,你敢不敢干?”倪完盯着隗顺的眼睛,面色极为严肃。事情紧急,他没时间绕弯子。而且,他也信得过隗顺。 “倪头儿,什么大事?”隗顺低声问道。这间屋子,虽然离犯人们的牢房不近,但看到倪完这么慎重,隗顺有些紧张了。 “救岳元帅!”倪完看了看三名狱卒中闲着的那一位,说出四个令隗顺脑袋中轰然一响的字。那名闲着的狱卒,将手搭在了腰间钢刀的刀柄上。 “敢!”隗顺近乎本能地回答道。他的喉咙,有些发干。 “好!老隗,我没看错你!”倪完在隗顺的肩上重重一拍,说道。 “倪兄弟,请稍等。”那名闲着的狱卒说话了。 “这位大哥,有些话,我要说在前面。”他对隗顺道。 “您请说!叫我老隗就行了。”隗顺的脑筋已经转过弯了。他明白,这几个人,都不是狱卒。而且,他们既然敢来救岳元帅,一定都是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隗大哥,救岳元帅这件事,是要抄家灭族的。”那名狱卒似倪完先前那般,紧紧地盯着隗顺的眼睛。只是,他的眼神,比倪完的眼神犀利得多。 “我……”一想到老婆孩子,隗顺犹豫了一瞬。但也就是那么短短一瞬。随即,隗顺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怕!没了岳元帅,金狗打过来,我们也是个死!” “好!隗大哥,请受我岳家军一拜!”那名狱卒双手抱拳,对着隗顺深鞠一躬。 “您……您……您是岳家军!这可使不得!使不得!”隗顺激动得嘴唇都哆嗦了。他伸出手,试着扶了对方一下,对方却稳如山岳。隗顺一急,就要拜倒在地。 “隗大哥,我叫李若虚(注2)。这位是岳敏,这位是成崧。”李若虚将隗顺稳稳托起,伸手分别指过另两位狱卒打扮的人,对隗顺道。 岳敏与成崧各自用空着的那只手取下毡帽上的搭子,对隗顺点了点头,复又将搭子扣了回去。 “李大人,倪头儿,怎么救?”隗顺究竟在这大理寺刑狱中干了十几年,劫狱的事也碰到过两回了。他很清楚,就凭这几个人,便是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将岳元帅从刑狱中劫出去。 “老隗,救人的事,你不用操脑筋。一会儿听李大人的安排就是。我们还需要几个人帮手。老刘他们几个怎么样?”倪完道。 “若是其他任何事,我们这一班的兄弟,个个都信得过。不过,这件事太重要,还是谨慎一些。如果需要的人不是太多,老刘、老熊、小伍、柱子、刀疤,再加上和尚,都可以用。”隗顺不假思索地答道。 “好!老隗,你去叫他们过来。”倪完道。 “好!你们等一等。马上就来。”隗顺紧走几步,拉开门,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工夫,隗顺带着六名狱卒返了回来。待六个人都进了屋,隗顺朝两边各看了几眼后,将屋门又给关上了。 “倪头儿,有急事儿?”六名狱卒中,年龄看上去最大的一位问道。 若是按照往年的惯例,除夕这一天,班头都会给兄弟们发些利是。隗顺去叫的时候,他们还觉得有些奇怪。现在天色还不晚,发利是似乎早了一些。 进到屋中,他们一看到另外的四个人,立即明白,倪完叫他们来,不是发利是来了。 “老熊,兄弟们,我叫你们来,是要你们和我一起,干一件掉脑袋的事情。”倪完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带人出去?”六人中,那名脸上有着一条长长刀疤的狱卒看了看岳敏和成崧架着的人,问道。听他的口气,好像这事儿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要救人出去。不过,不是救他。”倪完道。 “救谁?倪头儿你就明说吧。都是自家兄弟,用不着拐弯抹角的。倪头儿你信得过我们,我们绝不会拖你的后腿。”六人中,另外一个年长一些的狱卒道。 “岳元帅!”倪完低声道。 这一下,六个人顿时不说话了。 “怎么?怕了?”倪完的眼睛眯了起来。 “倪头儿,不是怕。我们风波亭的这些兄弟,有哪一个不想救岳元帅?关键是,就我们这几个人,救得了岳元帅么?”六人中,看上去年纪最轻的一位道。 “小伍说得没错。人死卵朝天,要死毬朝上。真能救得了岳元帅,我们这一百多斤,有什么不好交代的?”另外一个狱卒扯了扯头上的毡帽,露出光光的脑门儿。 “倪头儿,这么大的事,怎么这么仓促,事先也不和兄弟们通个气?”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狱卒问道。 “倪头儿……”又一个狱卒准备说话。 “兄弟们,我只问一句。你们愿不愿意干?”倪完抬了抬手,止住所有人,问道。 “孙子才不愿意!”那个脑门儿光光的狱卒道。 “你们呢?”倪完看向其他五个人。五个人同时点了点头。 “好!愿意干就行!李大人,您来和兄弟们说一说。”倪完看向李若虚。 李若虚与六人简单地相互介绍了一下后,开始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李大人,既然咱们是要救岳元帅,我老刘就不藏着掖着了。您这个计划,好是好。不过,按照您刚才说的,最关键的几件事还没完全准备妥当。如果那几件事都准备好了,救出岳元帅,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六人当中的老刘道。他叫刘正根。 “等不了了!上面今天就要害岳元帅了!”倪完指了指皇城方向,抢着说道。 “什么?!倪头儿,你怎么知道?”伍小七惊问道。他就是六人当中的那个小伍。在家中,他排行老七。 “倪兄弟的话千真万确。禁军和神卫正在来刑狱的路上。他们是来提少将军和张将军去法场的。若是他们不是今日就要害大帅,是不会这么急着杀少将军和张将军的。”李若虚道。他的眼中,闪着寒光。 “啊?!我操他奶奶的!这个昏……奸贼!”脑门儿光光的狱卒怒骂道。他的诨号虽然叫做和尚,但说起话来,若是让真和尚们听到了,一定会大念阿弥陀佛。 “入他娘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岳少将军和张将军也救了!走!这就去干!”脸上有一条长长刀疤的狱卒道。他脸上有刀疤,所以狱卒们索性都叫他刀疤。 “少将军和张将军不能动!”李若虚止住刀疤,又低声对众人交代了几句。随后,隗顺、刘正根、老熊、伍小七、刀疤与和尚打开屋门,率先走了出去。 他们都是无名小卒。但是,今天,他们要干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 注1:倪完这个人,在野史中是有记载的。他是大理寺中颇有正义感的一个班头。 注2:李若虚任司农少卿(正六品)时,奉旨被派去制止岳飞继续北伐。李若虚甘心承担矫旨之罪,让岳家军继续北进。后曾在岳家军中为岳飞出谋划策。岳飞遇害后,他也受到牵连,被贬官后不久病死。 第十七章 偷天换日 岳雷在牢房门口等了一会儿,不仅未等到隗顺取草秆过来,便是刚刚取了一壶热水过来的伍小七,现在也不见了人影。 “雷儿,给为父再倒些水。”岳飞坐在床榻边,说道。他本来是靠着床边蹲着。但是,才蹲了一小会儿,腿伤便疼得厉害,令他坚持不住,坐到了冰冷的地上。岳雷将他扶回床榻边坐下以后,父子二人又在继续讨论兵事。 岳雷连忙站起身,正准备去倒水,牢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父子二人同时转头朝牢房门口看去,只见倪完已经走到牢房门外,取出了钥匙,准备开门。 岳雷的眼眶,立即红了。 牢房门开,便意味着父亲又要被提审了。而这段时间,哪一次被提审之后,父亲不是带着一身的新伤回来? “雷儿,无须如此。好生演练。莫忘了那些细微之处。为父回来,还要考教于你。”岳飞平静地说道。 “今日除夕,你们也不让……”听了岳飞的话,岳雷的眼泪愈发忍不住奔涌而出。他冲向门口,双手抓住铁栏,拦住牢门,大声吼道。 “二公子!”倪完连忙对岳雷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倪完身后,架着头戴黑布罩子之人的岳敏用另一只手取下头上的毡帽,露出了自己的脸。 “啊?!敏哥……!”岳雷大吃一惊,连忙收住声,让开牢门。 倪完侧身一让,李若虚闪身进门,跨步抢上前,紧紧地抓住岳飞的双手,说道:“大帅,您受苦了……”一句话才说了一半儿,李若虚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李兄,你……!”岳飞惊道。 “属下拜见大帅!”将所架之人交于倪完与隗顺的岳敏与成崧也抢上前来,对着岳飞当头拜倒。两名铁铮铮的汉子也泣不成声。 “你们……!李兄,你们怎么能来这里?!”岳飞挣扎着想要起身,身子却站不起来。 “大帅,我们是来救您的。快走!”李若虚扶着岳飞站了起来。岳雷也赶紧上前扶住自己的父亲。 “胡闹!这大理寺刑狱,岂是说走就能走的?”岳飞先前想站起来,此刻却挣开李若虚与岳雷的扶持,坐回了床边。 “大帅,您只管跟我们走就行了。都已经安排好了。”李若虚对岳敏示意了一下,岳敏走至倪完与隗顺身前,取下那名头戴黑布罩子之人头上的罩子,露出了一张脸。 “啊?!这……”岳雷这一惊非同小可。扶着那人的隗顺也是第一次看到那张脸,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那张脸,分明就是岳飞的脸! “你们……!”岳飞也大吃一惊。这张脸,与他在铜镜中看过的自己的脸别无二致! “二公子,你来看,可有破绽?”李若虚对岳雷道。 “太像了……太像了……几乎完全没有破绽!”岳雷喃喃道。这张脸,与自己父亲的脸确实太像了。便是那一双眼睛,也与自己父亲的眼睛一样,有能分辨得出的大小之别(注1)。岳雷能够看出的唯一区别是,此人的眼神中,缺少了一些自己父亲眼神中才有的东西。 “你是谁?”岳飞示意李若虚与岳雷扶着自己起身,走至那人身前,问道。 “岳元帅,从现在起,我便是您。”那人答道。他的声音,比岳飞现在的声音要虚弱一些。但除此之外,再难听出其他差别。 “大帅,这位义士会代替您留在此处。二公子,还要委屈你暂时留在这里。我们快走!”李若虚示意岳敏与成崧上前帮忙将岳飞朝牢房门口扶。 “我不能走!”岳飞挣扎着说道。 “大帅,您放心,那些奸贼看不出来的。便是验伤,那些奸贼也验不出区别。二公子不会有危险的。”李若虚示意岳敏将那人的一只裤腿掀起来。只见那人的腿上,也有伤痕。岳雷看得出,那些伤痕,与自己父亲腿上的伤痕一样,也是新伤。而且,看上去也是夹棍造成的伤。 “你们!快扶我回去!”岳飞怒道。 “大帅……”李若虚急道。 “扶我回去。”岳飞冷冷地说道。 李若虚在岳家军中与岳飞朝夕相处了几年,深知他的脾性。听到岳飞的语气,再看他面沉如水,知道岳飞是动了真怒。他对岳敏与成崧点了点头,三人一起将岳飞扶回床边坐下。 “这位义士身上的伤,与我身上所受的伤一样?”岳飞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的,大帅。”李若虚硬着头皮答道。 “一处都不少?”岳飞继续问道。 “一处都不少。”李若虚看到,岳飞额头上的青筋在微微跳动。 “谁做的?”岳飞的声音愈发冰冷了。 “岳元帅,是我自己愿意的!倪大人,这位差大哥,请扶我过去。”那名与岳飞相貌一样的人抢着答了一句,示意倪完与隗顺将自己扶到床边。 “扶这位义士坐下。”岳飞对岳敏和成崧道。 待到那人也在床边坐下后,岳飞突然抬腿下了床,单膝跪倒在地,对那人抱拳拜道:“这位义士,你因岳飞而受此磨难,请受岳飞一拜!” 那人大惊道:“岳元帅,这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一边说着,他一边挣扎着要落床,对岳飞跪拜,却被岳敏与成崧二人给牢牢地稳住了。 “雷儿,扶我起来。”拜毕,岳飞拒绝了李若虚的搀扶,命岳雷将自己扶回床边坐下。 “岳敏!成崧!跪下!”坐定后,岳飞推开依然扶着自己的岳雷,坐正身体,低声喝道。 “大帅,此事乃是我一力主导,与他二人无关!”李若虚连忙道。 “岳敏!成崧!岳家军军规!”岳飞没有理会李若虚,直视着跪于地上的岳敏与成崧,再次喝道。 “大帅!等救得您出去,属下自当领罚!”岳敏与成崧同时叩首道。 “好!你们两个真好!居然连我岳家军军规都忘了!难怪敢做出如此残暴不仁之事!好!好!好!”岳飞怒笑道。 “大帅……”李若虚握住了岳飞的臂膀。 “李兄,你也忘了我岳家军的军规么?”岳飞森然说道。 “大帅,岳家军军规,我时刻牢记在心。事情紧急,没时间再说了!杨沂中已经领了密旨,要将少将军与张将军押赴刑场问斩了!”李若虚一咬牙,说道。 “什么?!李伯父,你说什么?!”岳雷一把抓住李若虚的手,颤声问道。 “千真万确!杨沂中恐怕已经快到风波亭了。大帅,不能再耽搁了!”李若虚一边说着,一边去扶岳飞。 “我还是不能走!”岳飞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坚定地推开了李若虚的手。李若虚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岳飞的手,颤抖了一下。 注1:史料记载,岳飞的眼睛一大一小,而且颇为明显。金人常称岳飞为“大小眼将军”。赵构亲母韦氏返回中原的那一日,问及岳飞时,也称之为“大小眼将军”。 第十八章 尽忠报国 “大帅,您就听李先生的安排,跟我们走吧!”岳敏和成崧再度叩首道。 “岳元帅!我们求您了!您就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倪完和隗顺也跪了下去。 “岳元帅,您走吧!大宋不能没有您!”那名与岳飞相貌一样的人也抓住岳飞的臂膀,急切地说道。 “雷儿,扶两位差大哥起来。岳敏,成崧,你们也起来吧。我有话说。”岳飞抬了抬手,止住正要说话的李若虚。 待到几人都起身后,岳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岳飞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但是,我不能走。” “大帅,您……”李若虚道。 “李兄,让我把话说完。”岳飞道。 “我岳飞一生,精忠报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大宋,无愧于圣上。今日,我若是随你们离开,便是欺君罔上,是为不忠。” 稍稍顿了一下,岳飞接着道:“家慈在岳飞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个字,便是告诉岳飞,穷我一生,当报效大宋。我岳飞生为大宋人,死亦为大宋魂。今日我若是随你们离开,除了隐姓埋名,还有他途么?我还能再做大宋之人么?我若是苟且偷生,便是违背家慈的教导,是为不孝。” 说至此处,岳飞伸手握着那名与他相貌一样的人的手,说道:“这位义士为了我,已经受尽磨难。我若是走了,这位义士除了替我岳飞罹难,你们还给他留了第二条路么?为救我岳飞之命而害了这位义士的性命,是为不仁。” 接着,岳飞又看向倪完和隗顺,说道:“你们施这偷天换日之计,能瞒得过一时,但瞒得过一世么?日后若是追查起来,不仅是两位差大哥,便是整个大理寺上上下下,甚至是整个大宋,又会有多少人受到牵连?因我岳飞一人而使千万人受过,是为不仁啊!” 说罢,岳飞看着李若虚,说道:“李兄,难道你真地要岳飞做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么?” “大帅,你也听我几言吧!”李若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他明白了。今天如果不能说动岳飞,他是不会走的了。 “李兄,你说。我听着。”岳飞道。 “大帅对我大宋之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但是,现在是圣上要杀大帅……”李若虚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岳飞道。 “大帅,您也让我把话说完。”李若虚道。 “大帅,孟子云,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草芥……”李若虚接着道。 “住口!李兄,你是要岳飞视圣上如寇仇么?”岳飞怒道。 “大帅息怒!我李若虚也是大宋之臣,岂会让大帅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我只是想请大帅再想一想。若是大帅就此赴难,若是任由秦桧那奸贼与金人达成和议,我大宋接下来还有活路么?我大宋亿万百姓接下来还有活路么?大帅,您只有脱离这牢笼,才能再整旗鼓,才能再率岳家军数万子弟驱除金人,重整河山。大帅,这才是忠于我大宋江山,忠于我大宋社稷,忠于我大宋百姓啊!这才是真正的忠。这是大忠啊,大帅!” 岳飞听到此处,默然不语。 “大帅,老夫人在您背上刺下‘精忠报国’,不是让您今日含冤屈死的。您若是连性命都舍了,还拿什么精忠,又拿什么报国?老夫人的在天之灵,一定希望您留着这有用之身,再为我大宋征战的。大帅,这是大孝!”李若虚情真意切地说道。 “李兄,你不用再说了。你接下来要说的话,我都知道了。我也明白。”岳飞又一次打断李若虚。 “大帅,您既然都明白,就跟我们走吧!”李若虚再次伸手来扶岳飞。 “李兄,岳敏,成崧,两位差大哥,你们带这位义士走吧。”岳飞抬起手,挡住李若虚。 “大帅,您……!”李若虚快要跳脚了。 “父亲,孩儿求您了!您就走吧!只有您走了,大哥和宪叔叔才可能有生路啊!孩儿求您了!”岳雷跪倒在地,一边叩首,一边泣道。 “是啊,岳元帅!您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请为岳少将军和张将军着想啊!”倪完劝道。 “雷儿,你起来!我岳家男儿,流血不流泪!”岳飞对岳雷喝道。 随即,岳飞抓着自己身上的囚服,用力一撕,撕下一块来。紧接着,岳飞将右手食指伸至口边,用力一咬,将手指咬破。 “大帅,您……”李若虚急得头上都快冒烟了。 岳飞将从囚服上撕下来的布块摊在床上,伸出血淋淋的食指,指走龙蛇,写下四个字:天日昭昭!(注1) “张宪是我岳飞的好兄弟。云儿是我岳飞的好儿子。他们都是我岳家军的好男儿。今日,我岳飞便与他们一起,尽忠报国,用我们的血,唤回我大宋之人的血性,昭我大宋天日!”岳飞眼中,神光闪闪。 “大帅……”李若虚刚开口,伍小七冲入了牢房。 “岳元帅,几位将军,怎么还不走啊?!再不走就没机会了!禁军已经到刑狱外面了!很快就要进来了!”伍小七急道。 “走!带大帅走!”李若虚一咬牙,将岳飞从床边拖了起来。岳敏和成崧也同时上前,帮忙将岳飞朝牢房门口架。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不走!我不能走!”岳飞一边挣扎,一边怒喝道。 见岳飞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怒喝声也越来越大,李若虚对岳敏使了个眼色,同时对岳飞道:“大帅,得罪了!” 岳敏将左手伸上岳飞的后颈,轻轻一捏,岳飞昏迷过去。 “走!”李若虚一挥手,岳敏与成崧架着岳飞,跟着隗顺出了牢门。 “二公子!”李若虚对岳雷拱手道。 “李叔叔,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岳雷道。 “二公子,曾义士,杨沂中与大帅有旧。他虽是来押送少将军与张将军去刑场,但也一定会来此处探视一番。若是能过他这一关,便可为大帅争取更多时间。”李若虚道。 “李大人请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看出破绽的。”那名与岳飞相貌一样的人说道。 “曾义士,请受我李若虚一拜!”李若虚一撩袍袖,拜倒在地,对那人叩了三个响头。 叩罢,李若虚站起身,看也不看那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他的眼泪就会忍不住掉下来。 他的心中,很痛。不仅痛,还有愧疚。因为,他知道,那位曾义士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注1:据野史记载,“天日昭昭”这四个字,乃是岳飞临终所书。 第十九章 死亡陷阱 杨沂中的心也很痛。他的心中,也有愧疚。 从岳家军被召回的那一天起,杨沂中的心便开始痛。 他的祖父,他的父亲,都倒在了抵抗金人的战场上(注1)。与千千万万的大宋之人一样,杨沂中与金人,不仅有国恨,还有家仇。他自己也曾亲率大军,跃马横枪,征战于驱逐金人的沙场上。他无比地渴望,自己能看到那么一天,看到大宋王师踏破贺兰、直捣黄龙、扫平燕云的那一天。 但是,岳家军被召回的那一日,杨沂中便知道,自己很有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自己不可能看到那一天了。国恨,难了了。家仇,难报了。所以,他的心开始痛。 他抗争过。与韩世忠一样,他也曾奋力抗争过。他们都上过折子,跪过金阙,甚至咆哮过金銮殿。但是,他们都未能成功。身为神卫统领,又兼领殿前都指挥使(注2),杨沂中比韩世忠看得更清楚。他看着当今官家在与亿万大宋子民意愿相悖的道路上一步一步,愈行愈远。于是,他的心更痛。 今日接到密旨的那一刻,他的心,痛得令他几乎无法呼吸。当今官家要做的,是亲者痛、仇者快的大错事。而他,正是当今官家手中的那把刀。 现在,他这把刀,不仅要去砍断大宋两位忠臣良将的身躯,还要去砍落大宋更多热血男儿的头颅。皇命再难违,他亦是刀。所以,他不仅心痛,而且愧疚。 他甚至都不敢去看岳飞。因为,他要去杀他的儿子与手足了。他要去杀更多和他的儿子与手足一样的大宋男儿了。 但是,他又不能不去。他不能允许自己不去。因为,他知道,今日如果不去,他很有可能再也看不到岳飞了。 所以,他去了。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什么都不需要说。他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他也知道,他一定知道了,自己要去做什么。 他们只是默默地相视了一会儿。 一小会儿。 就在那一小会儿的相视中,杨沂中的心,彻底地痛死了。 令他的心彻底痛死的,是岳飞的眼神。 岳飞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但是,在岳飞的眼中,杨沂中再也没能看到那曾经的豪情飞扬、曾经的壮志辽阔、曾经的气吞山河。 岳飞的心,已经死了! 连岳飞的心,都已经死了! 圣上,既然如此,既然你要杀,我便替你杀他个血流成河,杀他个天翻地覆,杀他个天怒人怨!杀光了这些忠臣良将,杀绝了大宋的热血男儿,杀冷了大宋之人的心,为臣倒要看看,金人再度南下的那一天,谁还来为你征战沙场,谁还来为你守住江山?! “统领大人身上的杀气很重啊!”一个阴柔的声音将杨沂中从愤懑中拉了回来。 杨沂中没有答话。他用满是杀气的眼睛冷冷地看了说话的人一眼。 说话的,是吴清怀。这个人,杨沂中不喜欢。很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这个人,是一条蛇。一条毒蛇。一条冰冷的毒蛇。官家让他去咬谁,他便会去咬谁。官家让他咬的人,他不仅会去狠狠地咬,他还会将那个人吞下。吞得连骨头都不会剩。 “哟!统领大人这眼神,简直要吃人了。咱家看了都害怕呢。”吴清怀咯咯地笑道。他虽然是个阉人,但终究长了半副男人样。听到他发出这样的笑声,离得近的军士们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吴大总管,旨意在身,莫要说笑。”杨沂中沉声道。 “统领大人这声大总管,私下里叫一叫还可以。若是在大内,让邵总管听了去,咱家怕是少不了要挨一顿家法了。统领大人还是叫咱家二总管罢了。”吴清怀又是咯咯一笑。 想到邵成章,吴清怀的心里顿时一阵咯应。这个老家伙,死又死不掉,扳又扳不动,像个又臭又硬的石头一样,挡在自己的前面,让自己这个总管始终脱不掉那一个“二”字。 “吴总管,今日这趟差事,非同小可。还是仔细一些的好。”杨沂中道。 “杨统领不愧是统率过大军的人,一丝不苟。不过,就咱们今天这个阵仗,想出点儿差错都难哪。”吴清怀好整以暇地说道。 杨沂中不再说话了。今日这个阵仗,何止是不会出差错而已? 三百禁军,有哪一个不是曾经在尸山血海之中打过滚的? 二百神卫,有哪一个不是从禁军之中千里挑一出来再经过千锤百炼的?至于其中的那五十名龙神卫,除了拱卫官家出巡,杨沂中又有什么时候一次性调动过这么多的龙神卫? 还有那二十名力士。这些家伙,如果扔到战场上,就凭他们那蠢笨无比的庞大身躯,除了给敌人当箭靶子用,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但是,现在这二十个家伙护在两辆囚车旁,配上他们身上那从头裹到脚的厚重铠甲和他们手中的巨盾,就是两排雷打不动的移动城墙。 再就是吴清怀和他带来的那十名皇城司高手。这十一个阉人,有哪一个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十一个阉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可以以一当十的大高手? 这样的阵仗,何止是为了防止出差错啊? “杀无赦!”想起密旨当中那杀气腾腾的三个字,杨沂中就觉得心里发凉。何曾听说过,这样的三个字会出现在圣旨当中了? 这样的阵仗,配上这样的天气,再配上地上让人举步维艰的厚厚积雪,就是一个移动的死亡陷阱,就是一台移动的巨型绞肉机!这个死亡陷阱,要陷进去的,将是敢于前来阻拦囚车甚至试图劫走岳云与张宪的中原义士!这台绞肉机,要绞杀的,都将是大宋的热血之士! 圣上,都说天威难测。但是,您真地不知道,您这一次的天威,是将要施加于谁的么? 圣上,都说天心如海。但是,您真地不明白,您这一次的天心,将会冷了多少大宋子民的心么? 注1:杨沂中的祖父杨宗闵战死于永兴,其父杨震战死于麟州。 注2:史料记载,岳飞遇难时,杨沂中任检校少保、开府仪三司兼领殿前都指挥使。 第二十章 天家颜面 岳云站在第一辆囚车中,每呼吸一口气,都觉得是一种煎熬。他的喉咙,痛得如同火烧。那是因为,就在今日,就在刚才,他的喉咙,真地被火烧过。 在被押离囚室之前,岳云的咽喉中,被灌入了一块火炭。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紧接着,他的喉咙中,又被灌入了半碗烧得滚烫的菜油。这一切,都是在吴清怀的眼皮底下,由吴清怀亲自监督着完成的。因为,这个方法,吴清怀已经用过很多次了。只有他和他的皇城司亲从(注1),才能将这件事做得最完美。 这个方法,最初便起源于那巍峨庄严、富丽堂皇的皇宫大内。它的最初目的,是为了惩罚那些喜欢乱嚼舌头的太监或者宫女,让他们不敢、也不能够再到处去传一些他们的主子不希望他们传出去的东西。 吴清怀将这个方法完善到了极致。他甚至还命人专门制作了一种器具。利用这种器具,皇城司的亲从们可以极为精准地将烧红的火炭直接送到受刑人咽喉的深处,而不会伤及受刑人咽喉的前端,更不会伤及受刑人口腔之中的任何一个部位。便是事后验伤,验伤者也不可能在受刑人的口腔中验出任何伤痕。 至于那半碗滚烫的菜油,吴清怀平时是不怎么会用的。毕竟,菜油是个金贵东西。这一次,吴清怀特地加了这半碗菜油,是因为他的主子有交代。 临行前,他的主子特地对他交代过,他不希望岳云或张宪在临死前喊出任何他不希望听到的话来。 主子有交代,吴清怀自然要做到万无一失。吴清怀很清楚这半碗菜油跟着火炭下去的效果。他验证过。他曾经亲手将半碗滚烫的菜油随着火红的火炭灌入一个他看得不顺眼的太监口中。 火炭与菜油入喉之后,那个太监在皇城司的地牢中整整翻滚了七天,才痛苦死去。这七天里,除了喘气,那个太监再没能发出任何其他的声音。连呻吟声都没能发出来。 事后,本着做事要做到极致的原则,吴清怀命他的亲从将那个太监的肚子给剖开,查验了一番。他们查验的结果是,自咽喉后半段起,那个太监的内腑,尤其是胃和肠,已经全部被烫烂了。 对这个结果,吴清怀很满意。因为,他的判断又一次被证明是正确的。这七天里,他得到的报告是,那个太监被灌什么进去,就拉什么出来。那时候,他就判断出,那个太监的肠胃,肯定都已经烂了。 所以,灌完火炭与菜油之后,吴清怀很放心。现在,岳云别说是喊,就是喘口粗气,也不可能了。至于岳云会不会也要熬上七天才痛苦而死,就更不是问题了。他过得了今日么? 除了喉咙如同火烧,岳云的身上,也在发烫发烧。在他的囚衣下,他的身上,被套上了厚厚的棉衣。连棉裤都套上了。都是簇新簇新的。里面都是极厚的棉花,而且都是今年的新棉。这也是在吴清怀的亲自监督下完成的。这也是因为,赵构有交代。 在告诉吴清怀,自己不希望岳云与张宪在临死前喊出任何自己不想听到的话之后,赵构又加了一句:不要做得太难看。 对官家的这句吩咐,吴清怀心领神会。天家的体面,官家的威严,是一定要维护的。刑不上大夫,是孔圣人定下的规矩。本朝英文烈武圣孝皇帝(注2)更是下过明旨,不可对士大夫施以杖黥之刑。 这几个月来,张宪和岳云受过什么样的刑,吴清怀很清楚。这些刑,绝对不可以让围观的无知小民们看出来。官家这样的圣明君主,怎么可能违背孔圣人的规矩与老祖宗的旨意呢? 所以,吴清怀很是费了一番工夫。 火炭与菜油是其中一样。 堵住一个人嘴巴的方法有很多种。塞一块破布可以,塞两枚胡桃可以,将牙齿敲烂了可以,将舌头拔了可以,或者给人的嘴巴套上嚼环也可以。这些方法,吴清怀自己也曾用过。现在想起来,吴清怀自己都觉得,那时的自己太粗糙了。这都是些什么办法?这些办法,太难看了。所以,吴清怀选择了火炭与菜油。 用这种办法,外人是看不出岳云和张宪的口中有任何异常的。在外人看来,岳云与张宪从头至尾都不说话,定然是心中有愧。这不是更显得他们该杀么?不是更能彰显官家的英明么? 给岳云与张宪套上棉衣棉裤是另外一样。 方才在风波亭看到岳云与张宪之后,吴清怀在心里叹了好几口气。他觉得,与万俟卨与罗汝揖那两个家伙比起来,自己还是太仁慈了。 自己上一次看到岳云与张宪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小年那一天来替官家问讯吧?这才过了几天,那两个家伙居然又给岳云与张宪添了这么多伤。 “得好好向万俟大人与罗大人学习啊!这才是真正的勤勉啊!这才是真正为官家办事啊!”那一刻,吴清怀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不过,在叹气与告诫自己的同时,吴清怀也在心里狠狠地操了万俟卨与罗汝揖的祖宗好几十遍。 这两个蠢货!把人都打成这样了,还怎么能不难看?而且,脸也是能随便打的么?脸上这一道一道的伤痕,得费多大劲才能遮掩得住? 好在吴清怀身上有好东西。他和他的亲从们都随身携带着好东西。 胭脂水粉。 这些东西,是吴清怀和他皇城司所有亲从们的必备之物。他们都是阉人,都喜欢胭脂水粉。而且,吴清怀觉得,随着自己修为的提升,自己好像越来越喜欢照铜镜,越来越喜欢胭脂水粉了。 今天,这些个胭脂水粉终于派上大用场了。 又是在吴清怀的亲自监督下,他的亲从们好好地给岳云与张宪打扮了一番。涂脂抹粉的事,他们驾轻就熟。经过他们的涂抹,除非凑到近前看,是绝对看不到岳云与张宪脸上的伤痕的。 只是,岳云与张宪的脸色不好办。他们的脸色,太苍白。他们的伤,不仅在体表,而且在体内,深入骨髓,深入脏腑。 吴清怀的亲从们试过给岳云与张宪的脸上扑粉。吴清怀甚至亲自动手扑过。但是,扑上去的粉,怎么看怎么别扭。 所以,吴清怀给岳云和张宪穿上了极厚的棉衣棉裤。他要让他们全身都发烧,烧到他们的脸都发红。这样的话,在外人看来,岳云与张宪不仅没有内伤,而且还红光满面。也只有这样,才能显出官家的仁慈,才能维护官家的脸面。 除了这两样,还有第三样。那就是木板。 现在,除了脊背正中的那块犯由牌(注3),岳云的棉裤下,还被吴清怀的亲从们衬上了两块从牢房的牢床上拆下来的木板。没有这两块木板,岳云站不起来。他的腿,早就被万俟卨与罗汝揖打断了。 张宪身上,也衬了两块木板。只是,他身上衬的木板,比衬在岳云腿上的木板更长。因为,万俟卨与罗汝揖不仅打断了张宪的双腿,他们连张宪的腰背都给打断了。现在,张宪的身体,全靠两块从小腿处一直延伸到肩胛处的木板支撑着。没有这两块木板,这位昔日纵横沙场的岳家军猛将,连撑起半个身体都做不到。 而且,张宪身上的两块木板,吴清怀还特地处理了一番。这两块木板,这样直直地支撑着张宪的身体,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哪怕只是拦腰轻轻一掌,这两块木板便会应掌而断。 这,也是为了维护官家的颜面。 官家给岳云和张宪定下的斩刑,不是斩首之刑,而是腰斩之刑。腰斩,怎么能让斧头斩到硬硬的木板上,让人看出破绽? 除了这三样,还有最后一样。那就是伞。 岳云与张宪的囚车上,甚至分别绑了一把大伞,将落下来的雪都给挡住了。这是吴清怀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若是没有这两把伞,先前给岳云与张宪涂上去的脂粉就不管用了。 吴清怀回头看了看囚车中的岳云与张宪,心中很满意。岳云和张宪都站得笔直。他们的脸色,都很红润。 万事俱备。只待那些不知死的刁民前来送死了。 “奴家推开那西窗,正看见奴的冤家啊……”吴清怀轻轻地哼起了小曲。 注1:皇城司的密探,叫做亲从。 注2:宋神宗的庙号。在宋神宗之前,刑不上大夫只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宋神宗曾经颁下明旨,禁止对士大夫施以杖黥之刑。 注3:古时死刑犯被押赴刑场时背上的那块尖尖的牌子,叫做犯由牌,又叫亡命牌。 第二十一章 百无一用 押送囚车的禁军再朝前走几十步,就是永丰仓了。当今官家偏安于临安之前,这里本是临安城内的一处官仓。 那时的永丰仓,虽然说不上永丰,仓内的储粮却也还算充盈。逢上灾年,放出永丰仓中的储粮,救济个万儿八千的灾民,让他们喝上个把月的稀粥,还是不在话下的。 当今官家定都于临安城之后,十余年过去了,永丰仓不但从未丰盈过,仓中的储粮反而年年见少。三年前,永丰仓中的储粮更是完全被耗尽了。而且,自那以后,永丰仓中再未储进过半粒粮食。现如今,永丰仓中除了一位病歪歪的伤残老兵守着那个破旧的大门,便是耗子都懒得光顾了。 这里,是虞方卓选定的伏击地点。 这里是一个拐弯处。在这里伏击,押运囚车的禁军首尾无法相望,自然也就无法相顾。而且,永丰仓的大门外曾经是放粮的地方,十分宽敞。若是在平时,对于伏击来说,如此宽敞的地方绝对是下下之选。但今日不同。 虞方卓先前已经收到了传讯,知道今日押送囚车的大概有多少禁军。而且,在杨沂中带队前往风波亭的时候,背嵬军的兄弟已经看清楚了,今日的禁军和力士,身上穿戴的,都是重铠。他们手上持的,或是长刀,或是长枪,或是巨盾。 对付这种装备的禁军与力士,若是在狭窄的地方伏击,禁军和力士势必会保持阵型不动。那样的话,他们手中的长刀、长枪和巨盾,反而能够发挥最大的优势。想从他们手中将少将军与张将军抢出来,不知道要付出多少背嵬军兄弟的性命。 在永丰仓这里伏击则不同。 这里有足够的腾挪之地。背嵬军兄弟完全可以利用这些腾挪之地,设法将禁军分散开来,甚至引得他们前来追赶。一旦禁军分散了,甚至是追出押送阵型了,就凭他们身上那笨重的铠甲,他们根本不可能是背嵬军兄弟们的对手。更何况,今日地上那厚厚的积雪,对于轻装上阵的背嵬军兄弟来说,更为有利。 看着两辆囚车都转入了永丰仓前的道路,虞方卓紧了紧手中的钢枪,便要率先杀出。就在此时,他忽然做了个手势,将身后跟着自己跃跃欲试的背嵬军兄弟给止住了。 押送队伍的正前方,传来了激昂的高呼声。 “岳家军无罪!” “云将军无罪!” “张将军无罪!” “铲除奸佞,保我忠良!” …… 虞方卓手绰钢枪,轻轻地走到藏身之所的窗户边,借着窗户纸上的小窟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睛立即湿润了。 远处,数百名身穿长衫的人走过来了。他们,都是太学的学子。走在前排最中间的七个人,虞方卓都认识。他们是太学的学官。他们是张九成、喻樗、陈刚中、凌景夏、樊光远、毛叔度与元盥。 前年,虞方卓奉大帅之命回临安催粮之前,大帅还特地叮嘱他,若是有暇,可前往太学拜会七君子。大帅说,太学七君子,不仅心怀忠义,更是大才。他们的胸中,不仅有治国之策,亦有退敌之略。 那一次,是虞方卓第一次见到太学七君子,也是唯一的一次。那一次,太学七君子不仅停了一天的课与他畅谈,更与他秉烛夜谈了整整一晚。那一天一夜的长谈,令虞方卓受益匪浅。若非这年余来发生的事情,虞方卓一定会再找个机会,再向七位大才请教。 今日,他终于再一次看到了他们。只是,七位先生啊,您们怎么能来这里?还有您身边的其他几位先生,还有您身后的那些太学学子。您们怎么能带着他们来这里? …… “太学七君子。他们的鼻子还是那么灵。”吴清怀坐于马背上,看了一眼杨沂中,笑道。 杨沂中没有说话。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杨统领觉得为难?”吴清怀又笑道。 “这些人,都是我大宋的栋梁。”杨沂中答非所问地说道。 “忠于万岁爷的,才是栋梁。”吴清怀再度笑道。 “吴总管的意思,是要我杨沂中做那千古罪人?”杨沂中盯着吴清怀,冷冷地问道。 “哟!杨统领今天的火气还真不是一般地小。”吴清怀咯咯一笑道。 见杨沂中面沉如水,吴清怀正了正神色,接着说道:“杨统领也算是万岁爷身边的老人了。万岁爷今日的旨意,是杨统领接的。违抗圣旨是个什么结果,杨统领不需要咱家提醒吧?” “待我命禁军上前,将他们驱散便是。”杨沂中沉声说道。 “杨统领,如果这些人驱得散,他们就不会冒雪前来了。”吴清怀轻笑道。 “待我上前与他们答话再说。”杨沂中轻轻地磕了一下马镫,便欲上前。 “杨统领且慢!”吴清怀道。 “吴总管意欲何为?”杨沂中有些烦躁了。 “杨统领莫急。”吴清怀轻轻策马,凑至杨沂中马边,低声说道:“杨统领,咱家既然一同前来办差,差使办得如果不顺万岁爷的心,咱家也不好交差。咱家有个法子,不知道杨统领愿不愿意听?” “吴总管请说。”杨沂中道。 “杨统领,非是咱家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张九成这些人,都是耍惯了嘴皮子的。再加上他们身后那几百号人的话,便是将整个朝堂都搬到这里来,吵到明日,只怕都吵不出个结果来。”吴清怀道。 “吴总管究竟想说什么?”杨沂中愈发烦躁了。 “杨统领,有道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个太学学生,平日里吵吵嚷嚷的还行,却是见不得血的。咱家的意思是,让禁军杀他几个。一旦见了血,这些学生只怕就作鸟兽散了。”吴清怀笑眯眯地说道。 “你!”杨沂中怒道。 “杨统领,该说的话,咱家都说了。该出的法子,咱家也出了。如果杨统领一定要去和他们磨嘴皮子的话,咱家也不拦着。不过,咱家最后再提醒杨统领一句。咱们今日既然领了万岁爷的旨意,总是要回去缴旨的。这下雪的天儿,说起来早,落定也快。咱家是个无亲无故的阉人,早一点儿晚一点儿的,都一样。杨统领可莫要耽搁了家中的年夜饭啊!”吴清怀笑容不改,说道。 杨沂中没有再说话。他猛地磕了一下马镫,朝着前方走去。 吴清怀这个阉人最后的那番话,里面藏着刀。 等着的,何止是家里的年夜饭? 第二十二章 剑拔弩张 “杨沂中见过各位先生。请恕我甲胄在身,不便落马见礼。”杨沂中策马至押送队伍的最前端,在距张九成等人十余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抱拳道。 “杨将军,请问岳云将军与张宪将军所犯何罪?要被押往何处?处以何刑?”张九成连寒暄都省了,劈头问道。 “谋逆。押往西门闹市。斩立决。”杨沂中沉声道。 张九成身后,几百名太学学子立即一阵骚动。 “供状何在?!判书何在?!”张九成厉声道。 “无垢先生(张九成的号),杨沂中只是奉旨监斩。先生所问之事,杨沂中不知。请各位先生莫要阻拦。”杨沂中的眼神微微黯了一黯。 “圣旨何在?!”张九成再度厉声喝道。 “无垢先生,您也曾是朝中重臣,自当知晓,若无圣上钦准,旨意不可示人。”杨沂中道。 “不可示人?!天子旨意,光明正大,有何不可示人?!杨将军,你领的是密旨,还是口谕?!”张九成喝道。 “无垢先生,请不要为难杨沂中。”杨沂中再次抱拳道。 “一无供状,二无判书,三无圣旨,杨将军便要将我大宋两位良将生生断送么?!杨将军问问,我身边这些同僚答不答应?!我身后这些学子又答不答应?!”张九成大喝道。 “不答应!” “我们绝不答应!” 张九成身边的十余位学官和身后几百名太学学子同声喝道。 杨沂中身后不远处,吴清怀骑坐于马上,身体微微后仰,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各位先生,诸位学子,大家请听杨某一言!”杨沂中开声喊道。 “岳云将军与张宪将军的案子,乃是大理寺所办。供状与判书之事,非杨某职责所在,实是无法回答。但杨某身为臣子,自当奉旨行事。诸位先生都曾在朝中为官,诸位学子也都是我大宋栋梁之材,将来都会立于朝堂之上。请诸位体谅杨某,莫要阻拦杨某办差!”待众人稍稍安静了一些,杨沂中对众人再度抱拳道。 “杨沂中!”杨沂中话音一落,张九成怒喝道:“乃祖忠介公,乃父忠毅公,(注1)皆为抗击金人,血染沙场,战死不还。他们都是何等的英雄人物!你杨沂中也曾数度亲至前线,抗击金人。你再看看!你现在要处斩的是何人?!你说!你对得起乃祖与乃父么?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知么?!” “无垢先生,圣命不可违。”杨沂中的眼中,闪过痛苦之色。 “糊涂!”张九成愈发愤怒了:“我大宋有祖例,绝不擅杀大臣。如今一无供状,二无判书,三无明旨,仅凭你杨沂中一句圣命难违,便要斩杀我大宋两位将军么?这不是擅杀,又是什么?你杨沂中真地要背这个骂名?你就不怕春秋之笔?你就不怕你杨家列代先祖之名因你今日之举而蒙尘?” “无垢先生这几句话,咱家就不爱听了。”吴清怀本来一直骑坐于马上看热闹。张九成方才那番话说完,杨沂中尚未及再接话,吴清怀已经抢过了话头。说话的同时,他也磕了磕马镫,驱马上前,与杨沂中并立。 “吴总管也是奉旨行事么?”见吴清怀上前,张九成的脸色更沉了。他身旁的喻樗等人及其他几位学官也沉下了脸。 “不错。咱家今日正是奉了万岁爷的旨意,与杨统领一起走这一遭。”吴清怀道。 “吴总管,圣旨何在?”张九成逼问道。 “圣旨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吴清怀笑道。 “吴总管,既无圣旨……”张九成喝道。 “哟!无垢先生,您虽已不在朝堂了,咱家看您这官威可是一点儿没减啊!您这大呼小叫的,可把咱家给吓坏了!”吴清怀嘟起嘴,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 “你……!枉为皇城司亲事!不知羞耻!”见吴清怀做出这副样子,张九成心中好一阵反胃。 “大胆!”吴清怀身后,十名皇城司亲从同时大喝道。只是,他们十个人这同声大喝,全无半点儿阳刚之气不说,反而更让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喝声中,这十名皇城司亲从同时快步上前,刀剑出鞘,列于吴清怀身后,恶狠狠地瞪着张九成。看他们那架势,似是只等吴清怀一声令下,便要将张九成斩杀当场。 “吴总管,皇城司这是要将我张九成正法,还是要将我下狱?”见十名皇城司亲从摆出如此阵仗,张九成脸上显得极为愤怒,心中却不惧反喜。若是皇城司亲从们真敢因为他方才那句话就动手拿人,甚至敢拔刀动武,今日岳云与张宪的这场危局,太学之人是搅定了。 “无垢先生也忒小瞧咱家了。”吴清怀咯咯一笑,说道:“咱家虽是个阉人,却也不止这点儿气量。咱家是万岁爷的奴才,只知道忠心为万岁爷办差。至于像无垢先生这样的君子是不是看得惯咱家,咱家还真没放在心上。” “不过,”说至此处,吴清怀面色一沉,话锋一转,冷冰冰地接着说道:“无垢先生此前对杨统领说的那几句话,咱家倒真要计较一番。” “哦?”张九成冷笑道:“我太学之人今日倒要听听,吴总管是如何计较法。” “无垢先生,杨统领已再三言明,今日乃是奉旨行事,无垢先生却依然左一个擅杀,右一个骂名,左一口春秋,右一口蒙尘。咱家倒要问问,无垢先生究竟是在指斥杨统领呢,还是在含沙射影,对万岁爷不敬呢?”吴清怀的声音愈发冷了。 “呵呵!我张九成昔闻皇城司办案之风,犹有不信。此刻听得吴总管这番计较,方知传言犹有不及。吴总管这一牵强附会,我张九成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便背上了。既然如此,吴总管为何还不命人将我拿下?”张九成怒笑道。 “无垢先生莫急。今日之言,皇城司自然会留档。待到此间事了,咱家自会禀明万岁爷,由万岁爷圣断。只是,咱家要好意奉劝无垢先生一句了。”吴清怀道。 说罢,也不待张九成接话,吴清怀接着道:“无垢先生,杨统领与咱家既然领了圣旨,便是耽搁不得的。任何人阻拦杨统领与咱家办差,便是抗旨。抗旨之罪,可是要杀头的。咱家奉劝无垢先生还是不要自误的好。更莫要误了你身边这些同僚和学生的性命。” “哈哈哈!”张九成大笑道:“吴总管,你也问问看,今日若是不能为二位将军争得一个公道,我身边这些同僚与学子会不会怕死?!” 张九成笑声未落,他身边的喻樗等人已上前几步,将张九成挡在身后。紧接着,那些本来站在学官们身后的太学学子也纷纷上前,将所有的学官都护在了中间。 “好!”吴清怀也大笑道:“倒是咱家小瞧读书人了!” 笑罢,吴清怀看着杨沂中,似笑非笑地说道:“杨统领,莫非真地想错过年夜饭么?” 第二十三章 驱之不散 杨沂中将目光再度投向通往皇城的来路。 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自己今日这一路来第多少次有意无意地看向那个方向了。 他已经绝望了。 他明白,如果韩相公能够劝动官家,如果官家肯回心转意,那么,新的圣旨早就已经到了。 这一眼,他不是在期待新的圣旨,更不是在期待奇迹。他知道,今天,奇迹不会出现了。 这一眼,他是在看那巍峨皇城上空透出的冰冷。 这一眼,他是在回味自己领旨时官家眼中的冰冷以及密旨当中那冰冷的“杀无赦”。 这一眼,他是在让自己本就已经冷透了的心变得再冷一些、再冷一些、再冷一些。因为,只有心冷得不能再冷了,他才能对挡在队伍前面的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宋栋梁挥起屠刀。 “杨统领……”吴清怀似笑非笑的声音再度轻轻响起。 杨沂中收回目光,抬起了左手。 “禁军上前!驱散人群!”杨沂中大声喝道。 押运队伍最前面的三排禁军得令,迅速列队上前,握着手中的刀枪,朝着张九成等人逼过去。 “杨沂中!你!”张九成怒喝道。 “驱散!”杨沂中将左手朝前一挥,再度大喝道。 禁军同声大喝,横起手中的刀枪,朝人群推去。 围着张九成等人的学子见状,纷纷上前,开始拉扯禁军手中的刀枪。张九成等人身后,更多的学子一边呼喊着,一边朝前面涌来。很快,这一拨禁军便被淹没在汹涌的学子之中。 这些禁军虽然都训练有素,体格也都极为强健,但哪里架得住这许多血气方刚的太学学子?而且,大宋自立朝一来,便一步一步走上重文轻武之路。这些禁军都明白,眼前这千百名身穿儒衫之人,要么曾经是朝中重臣,要么将来是朝中重臣,而且都是文臣。杨统领下的军令只是驱散。自己若是一个不慎,伤了面前的这些个老老少少的祖宗们,后果谁承担得起? 如此一想,禁军便难免有些畏手畏脚。更兼禁军也是军人,都有一股血勇,都恨不能投身疆场,将金人驱赶出中原。其中的许多人,更曾亲临前线,与金人殊死拼杀过。知道眼前这些学官与学子们为何而来,他们怎么下得了重手? 反观学子们那一边,则是义愤填膺、群情汹汹、人人向前、个个奋勇。 禁军一方已是先弱了气势,学子们则是愈战愈勇,又人多势众。两相对比之下,很快,这一波禁军便吃了亏。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被学子们拉扯得盔歪甲斜,甚至身上也挨了不少拳脚。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刀枪,力保手中的家伙不被学子们夺走。因为,人未倒,兵不失,乃是禁军的铁律之一。失兵,先失命。 “咯咯!有意思。”吴清怀看着前面乱哄哄的局面,娇笑道。 “禁军再上!”杨沂中轻轻皱了皱眉头,再度抬起左手,朝前一挥。 第二队禁军列成三排,踏着地上的新雪,迈着整整齐齐地步伐,朝着前方的人群压去。他们的步伐虽然稳健,但心里却在犯嘀咕。前面的局面,他们也看得很清楚。自己这一队人,能比前面那一队人的结局好多少呢? 他们的结局,没能好多少。 不仅一点儿都没能好,还更糟糕了。 学子们太多了。第一队禁军被淹没在学子之中后,很多从后面冲上来的学子被挡在了外围,连禁军的衣边儿都没能摸到。看到第二队禁军上来了,这些学子的眼中顿时放出了光。这一刻,他们仿似一群饿极了的群狼看到了羊群。他们嗷嗷叫着,朝着第二队禁军冲了过来。 看到学子们眼中的光,第二队禁军竟然同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们也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刀枪。最前排的一些禁军,甚至索性闭上了眼睛。 学子,及身了。 这一批学子冲得太猛。第二队禁军之中的不少人在学子们冲上前的那一瞬间,便被推倒在地。倒地的禁军迅速地抱着手中的家伙,弓起背,俯卧在地。卧倒的那一刻,他们确保了自己手中大刀的刀刃或长枪的枪尖朝下。然后,他们默默地忍受着无数双脚丫子从自己的背上踩过去再踏过来。 片刻工夫,第二队禁军便被推倒得十不存半。 “咯咯咯!咯咯咯!”吴清怀坐于马背上,捂着嘴巴,笑得前仰后合。他身后的十名皇城司亲从也悄悄地掩起了嘴巴。 “再上!”杨沂中面沉如水,第三次抬起左手朝前一挥。 第三队禁军开始列队了。 只是,这一次,学子们没有再等着禁军上前了。这一次,他们主动迎了上来。前面的两队禁军,都已经倒在地上了。学子们施加于他们身上的拳脚,还远远不到让他们站不起来的程度。那些拳脚,对于久经锤炼、身披盔甲的禁军来说,甚至连皮外伤都算不上。但是,他们不想站起来。站起来,又能如何? 地上虽然湿滑,然而,杨沂中立马的地方,离学子们也就不过十余步的距离。很快,学子们便冲到了近前。 杨沂中身下的战马在原地轻轻地动了动蹄,似乎也被吓到了。 杨沂中的双腿轻轻一紧,将战马稳住。与之并列的吴清怀则轻轻勒了勒马缰,朝后退了几步。 第三队禁军在学子们冲至杨沂中马前的那一刻冲了上来,挡在了杨沂中的身前。 纠缠,再度开始。 这一次,学子们没能再将禁军推倒。第三队禁军,最前排的,臂挽着臂,以刀枪为栏,列成了一道人墙。第二排禁军,横握手中的刀枪,紧紧地顶住了第一排禁军的后背。第三排禁军,同样横握刀枪,顶住了第二排禁军的后背。 这一次,禁军不能再被推倒了。他们的身后,是将军,也是圣旨所在。 一时间,双方形成了胶着之势。禁军推不动身前的学子们,学子们暂时也无法撼动脚下如同生了根的禁军人墙。 “哟!这是在顶牛呢!”吴清怀娇笑几声,再度提马上前几步,并至杨沂中身边,笑道:“杨统领,这个赶法,怕是赶到明日都驱不散吧?” 笑罢,不待杨沂中答话,吴清怀接着低声道:“杨统领,别嫌咱家啰嗦。万岁爷可还等着咱们缴旨呢。” 第二十四章 杀戮在即 杨沂中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皇城的方向。 这一次,他只看了一息。然后,他将目光转向了张九成。他的目光,撞上了张九成的目光。 他们对视着。 他们都读懂了对方的目光。 杨沂中看到的,是决然。张九成在告诉他,今天,他们绝对不会退。 张九成看到的,也是决然。杨沂中也在告诉他,今天,他们也绝对不会退,也不能退。 杨沂中将目光从张九成的脸上移开,缓缓地扫视着前方神情激愤的太学学子们。然后,他定住了目光。他的目光,依然在看向前方,但却没有再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他的眼中,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 “阻拦钦差者,杀无赦!”杨沂中大喝道。他的声音,如同他的心一样冰冷。 僵持中的禁军与学子们同时愣了一愣。他们的身体,也同时紧了一紧。随即,学子们又动了。 他们不仅未退,反而更加使力推搡第一排禁军所列成的人墙了。落在他们身后的学子,纷纷自两侧涌上,朝着禁军人墙包抄过来。更多的学子,则朝着张九成等人身边围去,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保护起来。 “杀!”杨沂中第四次抬起了手。 这一次,他抬起的不是左手。 他抬起了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柄镔铁芦叶枪。 列成人墙的禁军再度紧了紧身体。这一刻,他们觉得自己很幸运。 他们觉得幸运的是,他们手中的兵器,都被学子们给牢牢地抓住了。他们暂时无法对眼前这些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读书人挥起屠刀了。至少,他们不需要做第一个挥起屠刀的人。 第四队禁军冲了上来。他们立于列成人墙的禁军身后,握紧了手中的刀枪。 他们并没有再向前。他们转过头,看向骑坐于马上的杨沂中。 杨沂中挥动手中的芦叶枪,啪地一声击在一名身着将官服的禁军将官脸侧,顿时将那名将官的头盔击飞。那名将官的脸上,一条血痕正在迅速地变宽变紫。 “再有违抗军令者,斩!”杨沂中厉声喝道。 “杀!”那名将军狂吼一声,抬起手中的长枪,越过人墙,朝着前方,狠狠一刺。 …… 刘允升在喊冤。 他跪在皇城外喊冤。和他并列跪成一排的,还有十一个人。 刘允升和这十一个人,一起握住了一条长长的横幅。横幅上只有八个字: “精忠报国 元帅有冤” 除了这八个字,横幅上便只剩下了指印。都是以鲜血摁下的指印。 刘允升和这十一个人的身后,还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他们和刘允升一样,都是平民百姓。他们也和刘允升一样,都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指印摁在了那条横幅之上。 刘允升和那十一个人所跪的位置,距离皇城城墙只有十丈。 十丈,是距离皇城城墙的极限。再往前,杀无赦。 “精忠报国!元帅有冤!”刘允升在领喊。他每喊一声,他身边和身后的人便跟着喊一声。 刘允升的声音已经嘶哑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声了。 他身边和身后所有人的声音也都嘶哑了。 每一次呼喊,他们都喊出了自己能够喊出的最大的声音。 呼喊,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们相信,天子是圣明的。因为,天子受命于天。还有谁能够比天更圣明? 他们相信,天子一定能会为他们做主的。因为,天子是他们的君父,他们是天子的子民。子民有冤,君父岂会置之不理? 所以,尽管嗓子已经嘶哑了,尽管都快喊不出声音了,他们还在继续拼命呼喊,或者说是在嘶喊。他们不相信,天子听不到这么多人的同声呼喊。 他们料得不错。 他们的声音,赵构确实听到了。 皇城虽大,却胜在寂静。今日的皇城,更是寂静万分。 众人跟着刘允升喊出第一声的时候,赵构便听到了。 听到第一次呼喊声,赵构轻轻地握了握拳头。 听到第二次呼喊声,赵构紧紧地咬了咬牙关。 听到第三次呼喊声,赵构狠狠地摔烂了一只茶杯。 …… 截止此刻,赵构已经将寝宫中他能够摔得动的东西都摔完了。 在将韩世忠劝离皇城之后,邵成章又立在了赵构的寝宫之外。听着皇城城墙外传来的一刻未停的呼喊声,再听着寝宫内的各种声音,邵成章的眼底,藏着深深的悲哀。 “邵成章!”寝宫内,传出了赵构的声音。 “老奴在!”邵成章应了一声,推开寝宫的门,快步走至赵构身前。对于地上那些横七竖八、或碎或烂的东西,他视若无睹。 “你告诉朕,扰乱禁宫,是何罪名?”赵构冷冰冰地问道。 “回万岁爷。扰乱禁宫,乃是死罪。”邵成章答道。 “那好!你去给朕传旨!”赵构咬牙道。 “万岁爷!那些人只是喊一喊……”邵成章道。 “狗奴才!”赵构伸手便要去抓东西朝邵成章扔过去。一伸手,他才意识到,能扔的东西,都已经被他给扔完了。 “邵成章,你的意思是,要等到那些刁民冲入朕的皇宫,冲到朕的面前,才算是扰乱禁宫了?!”赵构盯着邵成章,恶狠狠地问道。 “老奴不敢!”邵成章跪伏在地,说道。 “不敢?!你这狗奴才!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你和杨沂中背着朕做了什么,真以为朕不知道么?!先是韩世忠,现在又是这些刁民!你们是把朕当成傻瓜了么?!”赵构怒喝道。 “老奴万死!”邵成章磕头道。 “阳奉阴违!闯宫!喊冤!难道朕就真地已经是孤家寡人了么?!”赵构愈发愤怒了。 邵成章不再说话了。他跟随赵构多年,深知赵构的脾气。这个时候的赵构,你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你说得越多,他的怒气只会越大。 …… “邵成章,你起来吧。”又语无伦次地发了一通脾气后,赵构颓然坐下身去,说道。他的声音中,没有了任何的情感。 邵成章心中一紧,站起身来。他知道,乱发脾气的官家,不可怕。不发脾气的官家,才可怕。用这种声调说话的官家,更可怕。 “传朕旨意。”赵构道。他的声音,无比平静。 “老奴听旨。”邵成章躬身道。 “你去替朕告诉他们。今日乃是除夕,朕不忍让他们与家人阴阳两隔。扰乱皇城之罪,朕不追究便是。让他们散去吧。”赵构道。这一刻,他的声音之中,似乎有了一丝温情。 “老奴替他们谢过万岁爷天恩!”邵成章对赵构深施一礼,缓缓地退了出去。 有一句话,他不能问,也不敢问。他只希望,皇城外那些替岳飞喊冤的热血之人,能够像韩世忠一样,被自己成功劝离。 第二十五章 学子浴血 押送囚车的队伍前方,已成屠场。 那名将官刺出的第一枪,正中一名学子的脖颈。那名学子的双手,本来紧紧地握住眼前一名一名禁军手中的枪杆。脖颈中枪,那名学子本能地抬起一只手,想要去捂中枪的地方。但他的手才刚刚脱离枪杆,那名将官已经嗖地抽回了手中的长枪。鲜血,自那名学子的脖颈喷涌而出。 那名学子无力地垂下手,软软地朝地面倒去。他眼中的激愤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先是不信,再是迷茫,最后变成无边无尽的空洞。 场面,瞬间变得死寂。 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 “让我过去。”数息之后,张九成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学子们让开了一条路。张九成缓缓地走了过来。他的步伐虽然看起来如同往日一般沉稳,但才走了几步,他的身体却微微一晃,险些滑倒。与他并肩走来的喻樗正要伸手相扶,张九成却已稳住身体,加快了脚步。 走至那名被刺倒的学子身前,张九成缓缓地蹲下身去。那名学子的双眼虽然已经完全失去了光彩,却还大睁着。深红的血,犹自从他脖子上的伤口上缓缓流出。 张九成撩起自己的衣摆,双手抓住内衫,用力一撕,撕下一块衣衫。张九成用撕下的衣衫轻轻地裹住那名学子的脖子,然后用手心轻轻地抚过他的双眼。 随后,张九成伸出双手,伸至那名学子的身下,一使力,将那名学子的身体抱入怀中。他试着站了一下,双腿却有些不稳。喻樗弯下腰,伸出手臂,挽住张九成,扶着他站了起来。 张九成抱着那名学子的身体站稳,直视着杨沂中的双眼。 杨沂中与张九成对视了一息,便迅速地将目光移开。他不敢多看张九成的眼睛。那一双眼睛中的情感,太复杂,太伤人。 张九成抱着那名学子的身体,朝前走了一步。 最前排的禁军,同时朝后退了一步。 张九成再进一步,禁军又齐齐朝后退了一步。站稳之后,他们都扭转头,看向杨沂中。 杨沂中谁都没有看。他在看着远方的天空。风停了。雪止了。天空却更阴沉了。黑沉沉的天空好像要塌下来一样,令人几乎窒息。 杨沂中第五次抬起了手。这一次,他抬的还是右手。那只握着镔铁芦叶枪的右手。 然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中的芦叶枪朝前一指。 枪尖所指,禁军所向! “杀!”禁军齐声大吼。 这一声大吼,他们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藉着这一声大吼,他们将自己胸中的戾气彻底激发。 吼声中,禁军齐齐握紧手中的兵器,朝着前方狠命劈刺。他们中的不少人,在劈刺出手中兵器的同时,闭了闭自己的眼睛。 “先生请快……”一个身形高大的学子前冲一步,挡在张九成的身前。一个“退”字未及出口,这名学子的胸膛已经被一把大刀劈入。 同一时间,前排其余十余名学子也各自身中刀枪,倒在了血泊中。 “先生快走!”张九成身旁,几名学子抱住张九成的腰背,将他朝后方拖去。喻樗等人也被学子们挽住,朝人群后方而去。 见学子们拖拽着张九成等人后退,吴清怀对面无表情的杨沂中笑道:“杨统领,咱家说得不错吧?百无一用是……” 笑声至此,戛然而止。 拖拽着张九成等人的学子们在后退,但更多的学子却冲了上来。他们踏着同窗们尚未冷却的鲜血,对着禁军手中的刀枪冲了上来。 “杀!” “杀!” “杀!” …… 军令未改,攻击不止。 禁军挥起手中的兵器,不断地劈刺。 每挥出手中的兵器一次,禁军们便大吼一声。每大吼一声,禁军们胸中的戾气便增强一分。没有胸中那愈来愈浓的戾气,禁军们无法完成这一次又一次最简单的劈刺动作。因为,他们劈刺的,不是敌人。他们劈刺的,是太学学子。 若是这些学子今日未至此处,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将来一定会成为治世良臣。他们之中的另外一些人,将来一定会成为国之股肱。他们之中还有的人,将来甚至会成为鸿儒大家。 但是,他们今日来了。他们不仅来了,而且,面对着禁军手中冰冷的刀枪,面对着必死之险,面对着同窗死亡带来的恐惧,他们不仅没有退,反而义无反顾地冲了上来。 所以,他们都倒下了。 一个个鲜活的、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前仆后继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从那名将官刺出第一枪到现在,禁军没有前进半步。他们不需要前进。他们每一次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兵器,便一定能够击中一名主动冲上来的学子的身体。 很快,第一排禁军的面前,便堆起了一片半人高的尸身。而学子们的前冲之势,并没有停止。他们抹着脸上的泪水,绕过同窗的遗体,从两侧继续向禁军冲过来。 终于,一名禁军忍不住丢下手中的兵器,开始呕吐。紧接着,更多的禁军丢下手中的兵器,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呕吐。 他们不是没有杀过人,更不是没有见过杀人。他们是禁军。他们都是军中精锐。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手上都曾经染过血。 只是,他们手上曾经染过的血,要么是金贼的,要么是流寇的,要么就是盗匪的。 他们的手上,何曾染过今日这样的血? “俺求你们了!俺求求你们了!你们退吧!俺给你们磕头了!”最前排,一名勉强忍住了呕吐的禁军丢下手中的兵器,对着朝自己冲过来的几名学子跪了下去,嘶喊道。 这名禁军这一跪,冲至他跟前的几名学子顿时呆住了。 先前,凭着胸中的那一股血勇,这些学子只知道今日一定要冲上来。但是,面对着下跪的这名禁军,他们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继续冲!朝着手中有兵器的禁军冲!”这几名学子中,一名反应最快的学子大喊道。 喊罢,他正欲继续前冲,一柄大刀斩至,将他的头颅斩落。 “畏战不前者,杀!”一名身着将官盔甲的禁军将带血的大刀稍稍一收,刀锋一转,将那名跪在地上的禁军劈倒。 第二十六章 喋血皇城 邵成章没能成功。 他没能如成功地将韩世忠劝离一样,将刘允升和与他同来的数百名百姓也劝离皇城。 他先是对刘允升等人动之以情,继而对他们晓之以理,最后甚至对他们迫之以威,却丝毫未能让刘允升等人挪动半寸。 邵成章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似今日这般,说这么多的话。 他本来就不是个话多的人。 他幼年便入了皇宫。那时的皇宫,并不在如今的临安城。那时的皇宫,还在无比繁华的汴京城中。那时的大宋,也不叫南宋。那时的大宋,还是北宋。 入宫之前,邵成章被人视作傻子。因为,他六岁才开口说话。而且,即便是在六岁开口之后,他也极少说话。 入宫之后,邵成章的话更少了。皇宫大内,从来都不需要话太多的人。邵成章在宫中所说的话,大多是主子要说的话。他自己则只是一个传话之人而已。即便是做了大内总管多年,邵成章也极少说话。宫中的事,早有章法,无须多说。不该说话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话。不该说的话,更不能说。 但是,今日,该说话的时候,邵成章说了。不该说话的时候,他也说了。该说的话,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也说了。 此刻的邵成章,早已口干舌燥了。 看着面前嘶哑着嗓子还在拼命高喊“精忠报国!元帅无罪!”的刘允升等人,邵成章竟然生出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诸位!大家还是回去吧!莫说是除夕之日,便是其他任何时候,皇城也不是可以喧哗的地方啊!”邵成章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精忠报国!”刘允升没有理会邵成章。 他从邵成章身边其余几位太监以及皇城守卫的态度能够看出,眼前的这位老太监,一定是宫中极有权势的公公。但是,他们今日喊冤的对象,不是公公。再大的公公也没用。再大的公公,也伸不了岳元帅的冤。 他们今日喊冤的对象,是天子。岳元帅的冤,只有天子能伸。 “精忠报国!”其他人跟着喊道。 “元帅无罪!”刘允升喊道。 “元帅无罪!”其他人跟着喊道。 他们虽然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声音却不是那么大了。他们已经喊了太久了。所有人的嗓子,都已经喊哑了。有些人的嗓子,已经喊出血了。 “诸位……”邵成章正要再说话,面色却变了。他侧转身,看向皇城城墙。 城墙上,响起了八牛弩绞动弓弦的声音。 “大总管,圣上有旨,宣大总管回宫侍驾!”城墙上,一名全身披挂的将领对邵成章抱拳拱手,扬声喊道。 这个人,邵成章自然认识。他是五城兵马司统领,卢承骞。他最大的职责,便是拱卫临安,守护皇城。此刻,见到他全身披挂出现在皇城城墙上,再看看那些正在绞动巨大弓弦的八牛弩,邵成章哪里还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卢大人请稍待……”邵成章道。 “大总管,圣上的旨意,是要大总管火速回宫。”卢承骞再次扬声道。 “诸位!大家快请回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邵成章转过身,急步走至刘允升身前,一伸手,轻轻松松地将他拉了起来。 刘允升刚一挣扎,卢承骞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大总管,请尽快回宫侍驾!” 邵成章长叹一声,紧紧地握住刘允升的手,低声说道:“这位义士,你们的忠义,老夫极为佩服。但是,老夫必须提醒你们,诸位义士若是再不离开,皇城守卫便要开杀戒了。你们这样死了,除了白死,于事无补。这位义士,你既是为首之人,即便自己不怕死,难道不为其他的义士想一想?难道忍心让其他的义士也在这除夕之日与家人永别?” 说罢,邵成章松开刘允升的手,再不多言,转身朝宫门走去。这一路,他再也没有回头。他不忍回头。他知道,这些义士,多半是不会离去了。 万岁爷啊!您今日杀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尔等听着!十息之内,若不离开,杀无赦!”城墙上,卢承骞大声喝道。 “十!”卢承骞身边,一名校尉开始大声倒数。 “九!” “各位兄弟!各位老少爷们儿!”刘允升转过身,面对着身后黑压压的人群,说道。 “八!” 城墙上,卢承骞抬了抬手,止住了那名校尉的倒数。 “大家伙儿如果想要离去,现在还来得及。”刘允升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面前,没有人起身。人群连动都没有动。 刘允升也不再说话了。他再次转向面对城墙的方向,跪了下去。 “精忠报国!”刘允升用尽全身的气力呼喊道。 “精忠报国!”所有的人都用尽全身的气力呼喊道。 卢承骞又抬了抬手。 “七!” “元帅无罪!” “六!” “元帅无罪!” “五!” “精忠报国!” “四!” “精忠报国!” “三!” “元帅无罪!” “二!” “元帅无罪!” “一!” 卢承骞拔出腰刀,缓缓地举了起来。 “精忠报国!” 卢承骞将腰刀猛地朝下一劈。城墙上,数名手持令旗的校尉同时将手中的令旗一挥。 嘣!嘣!嘣!…… 不绝于耳的弓弦声中,儿臂粗的巨弩带着令人心悸的呜呜声,朝着人群激射而去。 “元帅无……”刘允升未能喊出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一支巨大的弩箭正中他的胸膛,将他的余音全部封死。弩箭射穿刘允升的胸膛,又射中他身后一名汉子的腹部,将他们二人串在一起,钉于地上。至死,他们依然保持着呼喊的姿势。 刘允升的身边,和他一起跪于第一排的另外十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幸免于八牛弩的攻击。他们的身后,更多的人和他们一样,在八牛弩的第一轮攻击中,便被射穿、射杀。 皇城城墙上的八牛弩,太密集了。 大宋自太祖杯酒释兵权始,历任官家便一直把防范内患作为重中之重。大宋官家防范的内患,不只是梁山宋江与睦州方腊那样的义军,更是那些手握重兵的武臣。 大宋历任官家用来守卫皇都的禁军,其自身战力之强,自不待言。他们的配备,更是令大宋其他军队望尘莫及。而八牛弩,便是禁军的标准配置之一。 八牛弩这样的利器,若是放在抗金的前线,只要数量不是太少,只要使用得当,必然会让金人望而生畏。可惜的是,真正被分配给抗金大军的八牛弩,少之又少。大多数的八牛弩,都被大宋历任官家架在了皇都的城墙之上。 偏安于临安城之后,赵构痛思靖康之难的教训,更是将整个南宋七成以上的八牛弩都搬到了临安城中。淮西兵变之后,赵构再将临安之外八成的八牛弩调回了临安。至此,整个南宋近九成的八牛弩都被用在了守卫临安城上。 或许,在赵构的心思中,只要守卫皇城的禁军够多,只要禁军的装备够强,他们便能为他守住临安这最后的安乐窝。 只是,不知道赵构可曾真正想过,当初的汴京失陷,当年的靖康之难,究竟是因为什么? 今日,是临安皇城城墙上的八牛弩第一次发动。 今日,面对着八牛弩的,不是金人,不是义军,也不是反臣。 今日,面对着八牛弩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他们,不是来造反的。 他们,只是来喊冤的。 第二十七章 冬日惊雷 近千名学子,已经倒下去近一半儿了。 即便学子们就此退去,南宋的太学,也再难恢复元气了。 只是,学子们并没有退去。 他们还在向前冲。 风,又起了。 雪,却没有跟着落下来。 黑沉沉的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耀眼的亮光。 咔嚓嚓! 一声雷鸣,响彻整个临安城。 这是冬日惊雷。 咔嚓嚓! 咔嚓嚓! 咔嚓嚓! 临安城中的其他地方,许多人都抬起头,惊惧地看着一道又一道满天乱窜的电光,听着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的惊雷。 冬日惊雷,是为大凶! 惊雷之中,天空下起了雨。 雨势也极为诡异。 从起初的淅淅沥沥,到大如豆滴,再到形同瓢泼,不过是转瞬之间。 临安城各处,人们纷纷走避。 “冬日惊雷!哈哈!冬日惊雷!哈哈哈!”瓢泼大雨中,张九成仰天大笑。他的脸上,雨水与泪水和在了一起。 “天不佑大宋啊!!!”张九成一声大呼,接着又一声大喝:“放开老夫!” 扶着张九成的几名学子看向喻樗。喻樗对他们点了点头。 “湍石兄,我要去了。”张九成对喻樗道。 “子韶兄,我与你同去。”喻樗道。 “子韶兄,湍石兄,我与你们同去。”元盥接道。 “既然同称太学七君子,此去怎能少得了我们?”陈刚中、毛叔度、凌景夏与樊光远同声说道。 “君道与国共存亡,臣节尽忠死国事。(注1)子韶兄,各位仁兄,我等今日若是不与各位仁兄同去,枉为人师。”七人之外的另外一个学官道。旁边其他几位学官也同时点头。 “既如此,便同去吧!离了我们,黄泉路上,那些孩子会彷徨。”张九成大笑道。 笑罢,张九成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住了喻樗的右手。喻樗同样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住了元盥的右手。陈刚中、毛叔度、凌景夏、樊光远与其他几位学官依次上前,手手相握。十余名学官,以张九成居中,握成了一排。 “天遣文星国之宝,仁德国内化为福。”(注2)张九成迈开步子,一边前行,一边大声吟道。 “千黑头处为德师,万赤面处取法则。”喻樗等人齐声吟道。 他们的身后,一大群学子一边紧紧跟随,一边随着同声吟诵。 他们前方,那些正在前冲的学子听到吟哦声,纷纷止住脚步,扭头看来。见一众学官手挽着手吟诵前行,这些学子掉转头,朝着张九成等人奔来,与他们汇作一处。 “无土以筑城,天长地久光耀耀。”数百人的吟诵声,穿透雷声,响彻整条街道。 “除灰以养火,日积月累亮煌煌。”吟出这一句,张九成等人距离最前面的禁军不过十步之遥了。 吴清怀的面色阴沉了下来。 在他的心目中,太学的这些个学官,都是些假道学、真腐儒。太学的这些个学子,则都只不过是一群头脑发热、乳臭未干的酸生而已。 先前他建议杨沂中杀鸡儆猴时,他是真地认为,只要杀几个学子,这些个腐儒与酸生的胆子自然就会被吓破,自然就会一哄而散。 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些学子的骨头会这么硬。他更没有料到,张九成等人竟然真地会来赴死。 吴清怀的心里开始打鼓了。 他不是怕杀人。他的皇城司,干的便是杀人的事。身为皇城司亲事,吴清怀甚至喜欢杀人。他自己亲手杀的人,恐怕一点儿都不会比他手下杀人最多的那个亲从杀得少。而且,吴清怀还喜欢用各种不同的方法杀人。他用的有些方法,除了他,皇城司的任何亲从都不敢用。光是看吴清怀用那些方法杀人,皇城司的亲从们都会止不住地反胃。 但是,此刻,吴清怀却有些犹豫了。 不是心软了。也不是心疼了。 眼前的这些人,即使杀光了,吴清怀也不会心软,更不会心疼。尤其是张九成那几个人。他们没少给皇城司惹麻烦,也没少给吴清怀的主子添乱。吴清怀早就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了。 只是,身为皇城司亲事,吴清怀太清楚大内与朝堂上的那些龌龊了。 若是再继续杀下去,整个太学就会被杀没了。 什么春秋笔法,什么千古骂名,吴清怀从来没放在心上。他只是个早就断子绝孙了的阉人。他只要自己活得滋润。等到他死了,身后的那些事儿,与他何干? 吴清怀担心的是,还没等到他寿终正寝,报应就会来。而且,吴清怀明白,那些报应,一定会在他还没来得及死的时候就到来。 若是真地将整个太学都杀灭了,这个大黑锅,终归需要人来背。万岁爷是不需要背这个黑锅的。这个黑锅,杨沂中一个人也背不起。他一大家子都背不起。 吴清怀知道,自己今日既然一同领了旨,便也逃不掉背黑锅的命运。吴清怀也知道,若是真地到了那一步,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 皇城司亲事这五个字,说起来虽然是人人害怕,但终究只不过是赵构的一个家奴、一条狗而已。若是犯了事,皇城司亲事连想要上刑场挨刀都不可能。皇城司亲事将要受到的惩罚,一定是赵构的家法。而赵构最常用来执行家法的地方,便是皇城司了。 自己皇城司的那些手段…… 自己用在别人身上的那些手段…… 吴清怀只要想一想,心里便忍不住地发悸。 他将目光转向了杨沂中。 他想看看,杨沂中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失望了。 杨沂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瓢泼大雨中,杨沂中的脸上没有急,没有惊,没有怒,没有悲,没有慌,没有乱。什么都没有。 更要命的是,杨沂中又抬起了右手。他又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镔铁芦叶枪! “杨统领!”吴清怀忍不住开口了。这一次,他不是要劝杨沂中继续下令杀人。 这一次,他想劝杨沂中下令拿人。实在不行,就让禁军只伤不杀。再不行,吴清怀准备让他的皇城司亲从出手了。剩余的太学之人虽然还有好几百,但凭着自己今日带来的这十名皇城司亲从的手段,想要将他们制住,不会太困难。 吴清怀不清楚杨沂中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在和他说话。 杨沂中没有停下举枪的动作。 他的动作,缓慢而坚定。 前排的禁军,再一次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两名将官,紧紧地盯着杨沂中手中的芦叶枪。 枪挥之时,便是他们再度下令之时。 令出之时,便是禁军再度杀戮之时。 咔嚓嚓! 天空之中,又响起一声惊雷。 惊雷声中,骤变乍起。 注1:孟夫子的原话,并非如此。这两句话,乃是老米从南怀瑾先生的文字中借用而来。 注2:这几句话,乃是老米摘自西夏的《太学歌》。 第二十八章 忍无可忍 看到张九成等人带着太学学子出现的第一瞬间,虞方卓的心便开始下沉。 他的心下沉,是因为他知道,这里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太凶险。任何卷入其中的人,都极有可能永远地被留在此处。 他的心下沉,还因为,张九成等人出现的方向,是虞方卓今天计划之中最主要的退路。这一条退路,虞方卓不是留给自己的,甚至都不是留给身边的这些背嵬军兄弟的。这条退路,是留给少将军与张将军的。救出少将军与张将军后,幸存的兄弟们唯有带着他们从那个方向退却,才最有可能逃出去。 但是,那条路,被张九成等人和与他同来的千百名学子给挡住了。没有了那条路,今日成功将少将军与张将军救离的机会至少小了三成。 所以,虞方卓选择了等。 他与最初的杨沂中一样,都希望张九成等人能够带着学子离开此处。一旦他们离开,虞方卓便会立即发动攻击。 然而,虞方卓接下来看到的,却不是他想看到的。他接下来看到的,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 他亲眼看到第一名学子中枪倒地。那一刻,他紧紧地握了握手中的钢枪。但是,他忍住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时机未到! 接着,他亲眼看到张九成走上前来,蹲下身去,为那名学子包扎伤口、抚拢双眼,再将他抱入怀中站起。张九成的神态,是那样地令人心痛。那一刻,他再一次紧紧地握了握手中的钢枪。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还是在心里告诉自己:时机未到! 再接着,他亲眼看到一整排的学子被劈刺倒地。那一刻,他又一次紧了紧紧握钢枪的手。他握得如此用力,以至于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隐隐作痛。但是,他依然忍住了。他依然在心里告诉自己:时机未到! 紧接着,他看到一批又一批的学子不停地冲上来,又不停地倒下。 虞方卓的眼睛红了。 血红。 他不想再忍了。 他几度提了提气,却几度被身边的一位背嵬军兄弟拉住了。那位兄弟的眼睛,和虞方卓的眼睛一样血红。屋中所有的背嵬军兄弟,眼睛都和虞方卓一样血红。他们都想杀出去。但是,他们都被那位拉住虞方卓的兄弟用眼神给止住了。 拉住虞方卓的那位兄弟,名叫冷冰。他的人和他的名字一样,冷冷冰冰。即便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色,他的眼神依然是冷冷冰冰的。但是,屋中的兄弟们都知道,冷冰从来都没有做过一次错误的决定。连失误都没有。 此刻,张九成与十余位学官手拉着手走上来了。他们的身后,跟着剩余的几百名学子。他们和张九成等人一样,都手拉着手走来了。他们的面前,便是禁军手中冰冷的、正在滴着血水的刀枪。 而杨沂中手中的芦叶枪,就要挥动了。 不能再忍了! 虞方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此时杀出,局面极为不利。 若是在战场上对上了即将要对上的对手,即便对方人多势众,即便禁军都不是弱手,即便其中有两百名神卫、二十名力士和十名皇城司亲从,即便还有杨沂中这样的猛将和吴清怀那样深藏不露的高手,虞方卓相信,自己和兄弟们也能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但是,虞方卓和兄弟们今日的目的,不是杀人。他们今日的目的,是要救人。 杨沂中和吴清怀不傻。只要看看押送队伍摆出的阵势,便可以明白,杨沂中和吴清怀早已做好了应付劫囚的准备。 瓢泼大雨之下,地上的积雪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极为湿滑。对于押送囚车的官兵来说,这样湿滑的地面,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他们只需要死守在囚车周围即可。 而对于需要不断冲锋,需要设法将押送队伍分开的背嵬军兄弟们来说,这样湿滑的地面,和依然没有丝毫减弱迹象的雨势,则是致命的劣势。 这里也不是战场。 这里是临安城。 这里是重兵把守的临安城。 虞方卓相信,一旦双方接战,用不了多久,驻守在临安城中的五城兵马司兵马便会杀来。若是不能速战速决,一旦五城兵马司的大队兵马杀到,救人,将是万万不可能。但是,这样的局面下,想要速战速决,其难何异登天? 还有,张九成等人如此手拉着手,排成几十排走了过来,已经将虞方卓计划中的那条最理想的退路给彻底堵死了。 而且,禁军既然已经对太学之人大开了杀戒,双方一旦接战,禁军更不会顾忌太学之人的生死。而虞方卓和他的兄弟们却不能不顾忌。列于禁军前面的张九成等人与数百名剩余的太学学子,必然会令虞方卓和他兄弟们大大分心。 天时,不在背嵬军一方。 地利,也不在背嵬军一方。 人和,还是不在背嵬军一方。 此时杀出,背嵬军乃是犯了兵家所不应该犯的所有大忌。 但是,真地不能再忍了!也不能再等了! 再忍下去,再等下去,太学就彻底完了。那样的后果,虞方卓的良心承受不起。兄弟们的良心都承受不起。哪怕他们能够于万危之局中将少将军和张将军救出去,少将军与张将军的良心也承受不起。若是元帅能脱出樊笼,元帅也不会原谅他们。 虞方卓手握钢枪,身形一动,便要破门杀出。 这一次,冷冰没有再拉住虞方卓。他没有再制止任何一位兄弟。 他比虞方卓更快。他比所有的兄弟都要快。因为,他的手中,看不到任何兵器。 他先于虞方卓和所有的兄弟一步,撞破窗纸,直接从窗户中掠了出去。 身在空中,冷冰手腕一抖,一道寒光自袖中而出,抖得笔直。 那是一柄软剑。 军中之人,真正的使剑者少之又少。两军对阵,无论是冲锋,还是混战,越是沉重的兵器,往往越有优势。剑这样的轻兵器,挡不住敌人重兵器的砸、磕、劈、砍。 使软剑的军人,则更是绝无仅有了。 但冷冰,偏偏就使了软剑。整个岳家军,乃至整个大宋的军中,也只有他一人使软剑上阵。 手持这柄软剑,冷冰不知道削断了多少金人的咽喉,刺穿了多少金人的身体。 此刻,他要以手中的这柄软剑,刺落杨沂中手中的镔铁芦叶枪! 第二十九章 激战伊始 冷冰杀出的时候,皇城城墙外,已经恢复了宁静。除了间或响起的雷声与哗哗啦啦的雨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嘶喊声,没有了。 弓弩声,也没有了。 喊冤的人,都已经死了。 八牛弩只发动了三次,便将刘允升和所有喊冤的人都射杀殆尽。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上半身都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他们的双腿,还跪在地上。 八牛弩的威力太大了。巨大的弩箭在击中他们的第一瞬间,就洞穿了他们的身体,将他们牢牢地钉在地上。 他们,好似还在对天呼喊。 卢承骞的手中还握着腰刀。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冰冷的雨水一遍一遍地冲刷着自己。 城墙上的其他人也都没有动。那些方才操作八牛弩的军士,甚至都没有按照标准的要求,去将八牛弩给遮盖起来,以防雨水淋湿八牛弩的弓弦。 宫门处的守卫也没有动。他们和城墙上的人一样,都在看着同一个地方。 他们都在默默地看着那些仰首向天的喊冤之人。 …… 见一道身影人剑合一朝着自己飞掠袭来,杨沂中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舒了一口气。 杨沂中的身边,吴清怀竟然也暗自舒了一口气。 舒气的同时,杨沂中以手中的芦叶枪舞起一圈枪花,朝着激射而来的剑光迎去。这一枪,他没有丝毫的马虎。来人的剑势,容不得他有半点儿马虎。 出枪的同时,杨沂中习惯性地大喝一声:“来者通名!” 软剑与芦叶枪的枪尖轻轻一触,剑身立即弯曲。冷冰借着剑身的弹力,身形在空中一转,剑光朝着杨沂中身边的吴清怀射去。 吴清怀娇笑一声,勒马立于原处不动。他的马侧,一名皇城司亲从自地上腾身跃起,手中吴越钩一展,迎向剑光。 “敌袭!” “敌袭!” “敌袭!” 押运队伍的各处,都响起了示警声。 “归阵!迎敌!”杨沂中狠狠一勒身下的战马,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 面对着张九成等人的禁军齐齐调转身体,朝着各自原来的位置奔去。转瞬之间,张九成等人身前的禁军,便撤了个干干净净。 “退!都朝后退!”张九成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大声喊道。 他虽然从未亲历战场,却也熟读兵书。他明白,杀出来的这些人,定是为营救岳云与张宪而来。自己和身边的同僚以及身后的学子们靠得太近,不仅帮不上任何忙,反而可能会使这些前来营救岳云与张宪的人缚手缚脚。 冷冰以手中软剑在那名皇城司亲从的吴越钩身上轻轻一拍,身形再度一转,朝着第一辆囚车的位置掠去。他的目标,不是囚车。他手中的软剑太薄,斩不断囚车上的铁锁或铁链。他的目标,是那些力士。那些力士虽然手持巨盾,又身披重甲,但他的软剑,能够自他们头盔的缝隙处刺中他们的眼睛。想要救少将军与张将军,这二十个巨大的肉盾,必须尽快铲除。 “既然来了,就与咱家也亲近亲近吧!”地上,又一名皇城司亲从一声娇叱,腾身而起,一条软鞭如同毒蛇一般,卷向冷冰。 冷冰在空中两度转身,一口真气已经泄了一半儿。一看软鞭的来势,冷冰便知道,自己若不接招,软鞭定然会在自己刺中力士之前击中自己。 身形在空中微微一顿,剑招一变,冷冰以手中软剑迎上了软鞭的鞭梢。鞭剑相交,软鞭鞭梢如同蛇信一般,缠住了剑身。 冷冰卸去手上的真力,软剑的剑身立即变软。冷冰轻轻一抽,剑身脱离了鞭梢的纠缠。 接下这一名皇城司亲从的鞭招后,冷冰先前提起的一口真气几乎完全泄尽。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冷冰朝着地面落去。 地面上,数名禁军手持大刀长枪,对着下落的冷冰,虎视眈眈。 另一处,虞方卓手中的钢枪刺中了又一名禁军。 这已是虞方卓刺中的第三名禁军了。 岳家军中,若论枪法,杨再兴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谁的枪法可以排第二,谁的枪法又可以排第三,从来没有人真正计较过。都是自家兄弟,没必要在意这些。岳家军在意的,是如何多杀金狗。 虞方卓知道自己的枪法如何。私下里,他曾经多次与杨再兴切磋、印证与研习枪法。最后一次与杨再兴切磋时,他们对战了整整三百个回合。若不是元帅忽然击鼓聚将,他们至少还可以再战两百回合而不分胜负。 对虞方卓的枪法,杨再兴的评价是,若论刚猛,虞方卓的枪法不如他。但若论精妙,杨再兴自称,自己的枪法不如虞方卓。 禁军之中无庸手。今日押送囚车的三百名禁军,更是个个都是禁军中的好手。 但是,他们挡不住虞方卓手中的钢枪。 虞方卓的枪法,看上去并不复杂。但是,他们就是挡不住。 第一个被虞方卓刺中的,是一名手持大刀的禁军。他明明看到虞方卓刺向自己的右腿,他明明已经以手中的大刀严严实实地护住了自己的下三路,但是,虞方卓的钢枪还是穿过了大刀的封挡,将他的右大腿刺了个窟窿。 第二个被虞方卓刺中的,是一名手持长枪的禁军。他的枪法,在同伍的禁军之中,罕逢敌手。他手中的长枪,比其他禁军所使的制式长枪,至少重了三十斤。见虞方卓手中的钢枪朝自己的右肩刺来,这名禁军心中冷笑,横枪一磕,欲以手中长枪,将虞方卓手中的钢枪磕飞。但是,他明明感觉自己已经磕中了对方手中的钢枪,右肩却还是被对方给刺了个对穿。 第三个被虞方卓刺中的,是一名手持长戟的禁军。大宋禁军所使用的长戟,与先秦之人所使用的长戟大相径庭。大宋禁军使用的长戟,乃是由三国时期盖世猛将吕奉先的方天画戟演化而来,戟身极长,戟刃极宽。敢使长戟对敌的禁军,不仅臂力过人,戟法也必然极为精熟。 见虞方卓的钢枪朝着自己的左肋刺来,这名使长戟的禁军一声大喝,左手托住戟身,右手一扭一送,整个长戟如同一条盘旋飞舞的毒龙,朝着虞方卓正面迎去。飞速旋转的戟刃过处,雨幕似乎都被完全切断。这名禁军有足够的信心,凭着自己的戟身之长与自己的出戟之快,若是对手不撤枪,自己一定能够在对手刺中自己之前先击中对手。 但是,这名禁军的信心瞬间便被击破。对手的钢枪看起来明明不快,却在他的长戟戟身尚未送出一半儿距离的时候便刺穿了他的左肋。 在第三名禁军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虞方卓收回钢枪,左右一抖,同时袭向另外两名禁军。 对于自己刚刚刺倒的那三名禁军,虞方卓都没有下杀手。他只是伤了他们,让他们无法再战。他不想杀他们。他们也是大宋的军人。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将来,对战金人的沙场上,或许也会有他们。 第三十章 双双遇险 冷冰遇了险。 他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不该去试探吴清怀的。 他本来的打算是,在止住杨沂中手中的芦叶枪后,便立即杀向那些力士。但是,看到骑坐于马上的吴清怀后,他还是忍不住对吴清怀出手了。 吴清怀这个名字,背嵬军并不陌生。尤其是在岳飞含冤入狱后,背嵬军暗中对将来的营救行动中可能碰到的各种对手都进行了极为缜密的侦查。吴清怀和他的皇城司,自然也在背嵬军的侦查范围之内。 但是,背嵬军用尽了各种办法,甚至为之折损了几名兄弟,却依然没能掌握到多少关于吴清怀的信息。背嵬军掌握到的关于吴清怀的信息,大多都是已经公开的。对于吴清怀的身手,背嵬军更是几乎一无所知。 吴清怀真正的身手究竟如何,似乎没有人知道。背嵬军得到的最贴近的消息是:此人的身手,极为可怕。若是能够不惹,最好不惹。若是能够避开,最好避开。 但是,今日,吴清怀既然也出现在押送囚车的队伍中,就不可能不惹了,也不可能避开了。所以,冷冰忍不住对吴清怀出剑了。 那一剑,冷冰没指望能够伤到吴清怀。那一剑,他只想逼得吴清怀出手。只要吴清怀出手,自己或其他的兄弟总能看出一些端倪。 可惜的是,吴清怀根本就没有出手。冷冰的那一剑,不但未能逼得吴清怀出手,反而捅了一个大大的马蜂窝。 按照杨沂中和吴清怀的预案,今日即使有人胆敢来劫囚,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吴清怀和他的十名皇城司亲从无须出手。 现在离万不得已之时还远之又远,还远不到需要吴清怀和他的皇城司亲从出手的时候。但是,吴清怀被冷冰招惹了。 在皇城司的家法中,亲事大过天。 冷冰被吴清怀的亲从盯住了。他们盯死了他。 那名使吴越钩的皇城司亲从一击未中,甫一着地,单脚便在地上一点,身形再度掠起,手中吴越钩朝着下落之中的冷冰拦腰斩去。 那名使软鞭的皇城司亲从手腕一抖,手中软鞭倏地转向,鞭梢划向冷冰的双腿。鞭梢之上,蓝光闪闪,显然是淬了毒。 同一时间,除了四名皇城司亲从分立在吴清怀的马旁凝神以待,剩余的四名皇城司亲从同时掠起,各使兵刃,截击冷冰。其中一人,双手一扬,点点寒星,撒向冷冰。 霎时间,冷冰的全身都被笼罩在攻击之中。地面上,还有数名手持兵器的禁军盯着正在下落的冷冰,蓄势待发。 冷冰遇险的同时,虞方卓也遇了险。 他遇到的险,始于那名手持长戟的禁军。 虞方卓对那名禁军的估计不足。 以虞方卓的经验,自己那一枪刺中的位置,正好是对手心脏与左肺之间的空隙处。那一枪虽然不至于伤及那名禁军的根本,枪尖却已经划过了那名禁军的心脏边缘。按照常理,心脏瞬间受创,再加上左肋被洞穿,那名禁军在短时间内绝对无法再战。但是,虞方卓没有料到的是,那名手持长戟的禁军异于常人。 这名禁军的心脏,比一般人的心脏更偏向胸口中央。虞方卓的那一枪虽然令他受伤不浅,却并未伤到他的心肺。而且,这名禁军极为悍勇。不悍勇的人,使不了长戟。 之前被虞方卓刺中的两名禁军,在虞方卓回枪之后,立即失去了再战之力。但是,这名手持长戟的禁军,却还没有失去再战之力。 虞方卓回枪之时,这名禁军又一声大吼,喷出一口鲜血。同时,他双手握紧手中的长戟,对着虞方卓狠命一刺。 他不知道虞方卓已经对他留了手。他从来没有见过刺穿对手的胸膛还能留手的。 虞方卓对他造成的伤,他要还回去。他不仅要还回去,还要将对手伤得更重,甚至要将对手格杀当场。 他的这一刺,大出虞方卓的意外。 这名禁军含愤一刺之下,戟速奇快。转瞬之间,戟尖便已刺至离虞方卓的胸膛不过一尺之遥处。 虞方卓只能回枪。 他不能后退。他是第一个从门中冲出来的。他的身后,还有背嵬军的兄弟正在杀出。他若是后退,极有可能会使身后的兄弟猝不及防。这样湿滑的地面上,猝不及防下,他们很可能会撞在一起。那样的话,来势如此凶猛的长戟,会将他们都贯穿。 他也不能闪避。他的两侧,背嵬军的兄弟正在与他并肩作战。他们每个人都面对着好几名对手。他若是闪避,极有可能会干扰到身边的兄弟。 只能硬接。 虞方卓撤去左右分袭之式,右臂微抬,左臂微沉,将钢枪斜斜地横于身前。 当的一声,那名禁军的长戟击中了虞方卓手中的钢枪枪身。那名禁军身体一震,再度喷出一口鲜血,终于无力再战,软倒在地。 虞方卓虽然接下了这一戟,但仓促回枪之间,力道未及完全凝聚。戟枪相击之时,一股巨力从枪身传来,虞方卓的双臂微微发麻,双脚也被震得在湿滑的地面上朝后倒退了半步。 但是,对着虞方卓袭来的攻击并未停止。 先前将钢枪自这名手持禁军的左肋抽回后,虞方卓没有丝毫停顿,立即使枪袭向此人左右的两名手持长刀的禁军。 两名手持长刀的禁军见钢枪袭来,同时挥起手中的长刀,斜着朝虞方卓手中钢枪的枪身劈去。 虞方卓被迫撤枪回防时,这两名禁军立即变招,各自将刀势一转,该劈为削,一左一右,分别朝着虞方卓的左胸与右腹削来。 见虞方卓接下长戟后被震得倒退半步,立足未稳,两名禁军再度变招。其中一人,将手中长刀斜向上挑,挑向虞方卓的左肩。另一名禁军则将手中长刀斜向下劈,劈向虞方卓的右腿。 虞方卓身形未稳,招式又刚刚用老,这两名禁军变招之后攻击的方向,又是虞方卓难以同时兼顾的位置,虞方卓顿时也遇了险。 与此同时,虞方卓左右侧前方,又有两名禁军同声大喝,跨前一步,各使手中长枪,对着虞方卓斜刺里刺来,封住了他的闪避之路。 说来虽然话长,但从冷冰自窗户中杀出到此刻,也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就在这几个眨眼的工夫内,最先杀出的冷冰和虞方卓都遇了险。 极险。 第三十一章 兄弟情深 冷冰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无比清楚自己所面临的险境。 他知道,自己此刻面临的,乃是必死之险。 他不怕死。今日,他和所有的兄弟都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但是,他现在还不能死。至少,他不能束手就死。他必须战斗。死之前,他必须尽可能地多杀死杀伤一些敌人,为其他的兄弟争取更多的机会。 轻吸一口气之后,冷冰将自己的六识提至极限。他选中了自己临死之前必杀的目标。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那个放出暗器的皇城司亲从。在如此拥挤的战场,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此人若是再放暗器,背嵬军的兄弟很难躲过。 他的第二个目标,是那个使软鞭的皇城司亲从。在混战之中,在禁军长兵器的掩护下,此人的软鞭,很容易对背嵬军兄弟实施偷袭。而且,此人的软鞭鞭梢上,明显还淬了毒。 第三个目标…… 冷冰放弃了对第三个目标的选择。 这种形势下,他最多只有把握完成对前两个目标的击杀。在击杀第一个目标之时,冷冰打算硬抗两记重创。在击杀第二个目标之时,冷冰预计,自己至少会再受到五记重创。强敌环伺之下,身受七记重创之后,自己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软剑的寒光,再度在冷冰的手中闪现。 他要舍身杀敌了。 忽然,一道身影横掠而至,朝着冷冰下落的身体撞过来。眼见就要撞上冷冰的身体时,来人一曲臂,再一伸手,在冷冰的腰上用力一推,将冷冰凌空推开,朝着囚车的方向推去。 发力推开冷冰之后,那道身影在空中一顿,立即被一大片寒星击中。随即,本来斩向冷冰的吴越钩,斩中了那道身影。本来划向冷冰的鞭梢,划中了那道身影。本来袭向冷冰的另外三件兵器,也同时击中了那道身影。 那道身影连中数击后,一声未吭,便无力地朝地面落去。下方,数名禁军举起手中的长枪,同时用力朝上一戳,将那道身影戳在枪林之上。随后,那些禁军同时再发力一甩,将那道身影从枪尖上抛了出去。 冷冰被那道身影推开后,身体借力,在空中一边飞速旋转,一边如同飞鸿一般,射向囚车旁的一名力士。飞掠的同时,冷冰强忍着自己的泪水,不让泪光蒙住自己的视线。 现在,不是流泪的时候。要流,也得流血。像那位将自己推开的兄弟一样流血。 那道将自己推开的身影,那位替自己受了所有攻击的兄弟,冷冰知道他是谁。今日,虽然所有的兄弟都和自己一样,在早已面目全非的脸上还遮了一个面具,但冷冰太熟悉那一双眼睛了。他也太熟悉那位兄弟的身法了。 他本是使双锏的。他弃了重达数十斤的双锏,只是为了将身法提上来,为了能够及时将自己推开。但是,弃了双锏,他便弃了生的机会。 在他撞过来的那一瞬间,冷冰的第一反应,是要将他推开。但是,他用眼神制止了冷冰。他用眼神告诉冷冰,这一刻,冷冰活着,比他自己活着,更有用。 冷冰没有犹豫。今天,他已经犯了一次错误。那一次错误,就要断送一位兄弟的性命了。 现在,他不能再犯错了。 旋转飞掠之中,冷冰瞥见,自己的兄弟连遭重击。冷冰瞥见,自己的兄弟被戳在枪林之上。冷冰瞥见,自己的兄弟被抛落在冰冷的雪水地上。 冷冰的身体,不再旋转。他凝起了所有的神,盯住了一名力士。他的心中,满是杀机。 另一处,虞方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自己犯错了。自己低估了那名禁军。这一个错误,让自己遇到了险境。 遇险,早就在预料之中。今天的行动,本来就是行险。在这个时机杀出来,更是行险。但是,这一次的遇险,来得太突然、太快、太早。 这一次的营救行动,自己是主事之人。虽然该交代的事情早就已经交代好了,虽然兄弟们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自己这个主事之人如果在战斗之始就出了事,定会对士气造成极大的影响,进而给整个营救行动带来极大的不利。 但是,此刻,自己很难不出事。 对面袭来的两柄长刀,自己能接下一柄。但另一柄,很有可能会令自己受伤。自己一旦受伤,身法和反应必然受到影响。那样的话,从左右两侧刺过来的两柄长枪,自己至多只能接下一柄。另一柄,一定会将自己重创。今天这种形势下,一旦受到重创,与死无异。 深吸一口气之后,虞方卓将所有的杂念抛至一旁。 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 现在,是战斗的时候。 虞方卓右臂一沉,便要起枪去抵挡挑向自己左肩的那柄长刀。至于劈向自己右腿的那柄长刀,容后再挡。自己是使钢枪的。即使来不及抵挡那柄劈向自己右腿的长刀,即使腿受伤了,即使自己站都站不起来了,只要上肢的力量还在,自己依然能坐在地上作战。 虞方卓刚一起枪,自他的左侧,一支马槊呼地伸了过来,狠狠地扫中那柄刺向虞方卓身体左侧的长枪。扫开那柄长枪之后,马槊的来势不仅未减,反而更为迅猛,又当地一声荡开了那柄劈向虞方卓左肩的大刀。 虞方卓的枪法本就精妙。那支马槊荡开长枪之时,虞方卓已经变招,磕开了从右前方刺过来的长枪。马槊再荡开大刀之时,虞方卓已经以手中的钢枪压住了那柄劈向自己右腿的大刀。 虞方卓暂时脱离了险境。但是,他的左侧,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却倒下了。他的脸上,也戴着面具。 他是虞方卓的兄弟。 他是所有背嵬军兄弟的兄弟。 他本来在虞方卓的左侧战斗。场上所有背嵬军兄弟中,他离虞方卓的距离最近。他和虞方卓一样,面对着好几名禁军。瞥见虞方卓遇险,他立即侧冲,将本来要扫向前方的马槊转向,扫向了袭向虞方卓的兵器。 他解了虞方卓的围。但是,他却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对手的攻击之下。扫开那柄刺向虞方卓的长枪的时候,他自己的身上中了一枪。荡开那柄劈向虞方卓的大刀之时,他自己的身上中了两刀。然后,他也一声未吭,便倒了下去。 看着自己的兄弟在自己身边倒下,虞方卓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抬起了手中的钢枪。 嗖地一声,虞方卓将手中的钢枪刺入那名手持大刀的禁军咽喉。 这一枪,虞方卓没有再留手。从这一刻起,他不会再留手了。他的留手,已经让一位兄弟白白牺牲了。 将来,若是大军还有北征的那一天,押送队伍中的这些官兵,或许会和岳家军的其他兄弟成为战友。但是,那是将来。那不是今天。 今天,他们不是战友。 今天,他们只是敌人。 对付敌人,无须留手,也不可留手。 第三十二章 形势险恶 虞方卓率先一开杀戒,战斗便在瞬间进入了白热化。 背嵬军完全爆发了。 完全爆发出来的背嵬军,再一次显示出了他们一往无前的勇猛和战无不克的强悍。 当年,朱仙镇一役,背嵬军仅以五百之骑,便冲溃了金将兀术的十万大军。今日,他们虽然下了马,他们的人数虽然不过百数,天时与地利虽然都不在他们这一边,但他们毕竟是背嵬军。 片刻之内,押送队伍之中的禁军,已经被虞方卓和他的兄弟们斩杀过半。除了这些禁军,神卫也被斩杀了几十名。那些手持巨盾的力士,也被击倒了六名。唯一还完全未受到折损的,只有五十名龙神卫和皇城司的那些人。龙神卫完全未受到折损,是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出过一次手。那十名皇城司亲从,则复又全部聚拢在吴清怀的马边,袖手观战。 虞方卓和他的兄弟们也付出了代价。 除了最先牺牲的那两名兄弟,这片刻之间,又有二十几名背嵬军兄弟倒下了。倒下的这二十几名背嵬军兄弟,没有一个是伤员。他们都战死了。他们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从双方战损的绝对数量来看,这片刻之战,背嵬军显然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但虞方卓和剩余的兄弟们都知道,真正的形势,丝毫不容乐观。 押送队伍虽然已经折损了近四成,但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战力相对较弱的禁军。战力更强的神卫,则还有一百多人。那些庞大的肉盾,还有十几个。他们还像肉墙一样,紧紧地围住了囚车。 战力最强的龙神卫,至今还没有出手。皇城司的那些人,现在也没有再动。他们在养精蓄锐。而虞方卓和剩余的兄弟们,却不可能有丝毫的喘息机会。此消彼长,接下来的战斗,一定会更残酷。 而且,战场周围,已经有人影在朝各个方向奔跑了。过不了多久,五城兵马司的兵马,就会杀到了。 虞方卓加快了攻击。 他将手中的钢枪一摆,砸中一名禁军的头盔,将那名禁军砸倒在地。紧接着,他再以钢枪顺势一扫,枪尖划过一名神卫的咽喉。 囚车不远处,冷冰以手中的软剑在袭向自己的一柄长刀的刀身上一点,借势掠过枪林刀山,掠至囚车附近,刷地一剑,刺向一名力士的眼睛。 那名力士方自将头一偏,冷冰的软剑已经刺中了他的头盔。那名力士正暗自庆幸,一道剑锋却顺着他的头盔绕了过来,抹过他的双眼。力士一声狂吼,将手中的巨盾疯狂挥舞,砸得他身前的几名禁军东倒西歪。 不远处,一名衣襟上绣着金丝的神卫见状,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纵身一跃,跃至这名力士身边。身体尚未完全着地,这名神卫微一抬手,一道寒光自他的手中射出,射入那名力士的下颚。力士的身体一顿,与他手中的巨盾一起,轰然倒地。 …… 雨势,已经小了许多。 “杨统领想必已经看出这些人的来历了吧?”吴清怀骑坐于马上,看着场上的厮杀,笑眯眯地对杨沂中问道。他又恢复了好整以暇的样子。 吴清怀此刻的心情不错。很不错。相当不错。 张九成等人可能给他带去的麻烦,已经没有了。场上这些戴面具的劫囚之人,却能给他带来不少的好处。 杨沂中没有答话。吴清怀的这个问题,杨沂中没法回答。 冷冰对杨沂中击出第一剑时,杨沂中心里又舒了一口气。既然来者是使剑的,那么极有可能是江湖中人。 对杨沂中来说,今日来劫囚的,都是义士,都是他不愿杀的人。但不得不杀的情况下,杨沂中宁愿来劫囚的是江湖中人,而绝不是岳家军之人。 但是,当那道身影将冷冰推开,为冷冰而死的时候,杨沂中的心中,泛起一股不详的感觉。在杨沂中的心目中,江湖中人,虽然也讲义气,但还不至于义气至此。 杨沂中的脑海中,立即跳出一个名字:冷冰。 杨沂中曾经与岳家军并肩作战过。对于背嵬军,他并不陌生。岳家军从来没有将背嵬军藏着掖着。 杨沂中知道,背嵬军中,乃是整个岳家军中,只有一位惯使软剑的好手。那就是冷冰。 那一刻,杨沂中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他不希望今日来劫囚的是岳家军,更不希望是背嵬军。任何一位岳家军的将士,都不应该死在自己人的刀下。任何一位背嵬军的将士,都是会令金人闻风丧胆的英雄。 但是,当他看到使钢枪的虞方卓杀出时,他明白,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虞方卓的枪法,他认得出。他与虞方卓并肩杀过金贼。 杨沂中最擅长的虽然是射术,但他的枪法也不弱。不过,在战场上与虞方卓并肩杀敌后,杨沂中自知,自己的枪法,远不及虞方卓。 虞方卓既然来了,那么,使软剑的必然是冷冰了。 虞方卓和冷冰既然都来了,那么,今日来劫囚的,必然都是背嵬军的将士了。 从认出虞方卓的那一刻起,杨沂中的心便开始隐隐作痛。 看到一个又一个的背嵬军将士倒下,杨沂中的心愈来愈痛。 他心痛的,不仅是背嵬军的无谓牺牲。他心痛的,还有随之而来的灾难。 杨沂中知道,吴清怀一定也认出了虞方卓等人的来历。 吴清怀的皇城司,名义上虽然只是天子的家奴,但整个大宋,哪里还有他们不曾窥探过的地方?背嵬军这样的强军,吴清怀怎么可能会不了如指掌? 虞方卓等人虽然都戴了面具,但面具下的脸,也是藏得住的么?虽然截止到现在,倒地的背嵬军没有一个还是活口,但吴清怀和他的皇城司办案,又何须活口? 以场上的形势,前来劫囚的背嵬军即使侥幸能有幸存者,他们也不可能将所有阵亡兄弟的遗体都带走。只要这些遗体落到吴清怀的手中,吴清怀就一定能够辨出他们背嵬军的身份。一旦被吴清怀辨出他们的身份,接下来,不知道还有多少忠直之士会受到牵连。 “虞将军啊虞将军!智勇双全如你,今日怎么会如此糊涂啊?!” 杨沂中在心中痛呼道。 第三十三章 悲愤欲狂 “杨统领……”吴清怀又道。 “吴总管,来敌凶猛。请吴总管速调五城兵马司兵马前来增援。”杨沂中沉声道。 离宫之前,赵构特别交代过,若是今日有人来劫囚,杨沂中与吴清怀可随时调动五城兵马司的兵马前去增援。只是,调兵的印信,赵构却交给了吴清怀。 那一刻,对官家的这一做法,杨沂中心中尚有疑惑。自己统兵多年,再怎么说,对战场形势的判断,也会比吴清怀的判断更准确。若真地需要调动五城兵马司的兵马前来增援,调兵印信交给自己,必然会比交给吴清怀更合适。 此刻,杨沂中的疑惑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悲哀。 官家不是怕自己调兵不及时。官家是怕自己调兵太及时啊! “杨统领太谨慎了。这些个贼人,劫不走钦犯。”吴清怀咯咯一笑,说道。 “吴总管,我方折损已近半数。若是再不调动五城兵马司,我担心……”杨沂中道。此刻,他恨不得五城兵马司的兵马已经杀到了。那样的话,虞方卓等人或许会知难而退。 “杨统领请放心。只要咱家和这些小崽子还有一口气在,必然不会让贼人得逞!”吴清怀打断杨沂中的话,大义凛然地说道。 杨沂中不再说话了。 吴清怀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吴清怀不想让五城兵马司的大队人马吓跑剩余的背嵬军将士。他要将今日前来劫囚的所有背嵬军都留下。这不仅是吴清怀的意图,更是官家的意图。 见杨沂中不再说话,吴清怀的嘴角泛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看着战作一团的两方人马,又伸出手试了试雨势,那丝诡异的笑容变成狞笑。 “去!将钦犯头顶的遮伞撤了。再把他们的脸擦一擦。把他们身后的木板也断了。”吴清怀对马旁的两名皇城司亲从道。 那两名皇城司亲从得令,各自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后,分别跃上岳云和张宪所在的囚车。将遮在岳云与张宪囚车上的伞撤去之后,两名皇城司亲从用手上的雪在岳云与张宪的脸上一阵乱抹,将涂在他们脸上的脂粉擦去。随后,两名皇城司亲从伸手分别在岳云与张宪的腿上与背上几个连击,将撑在他们衣裤内的木板击断。 看着两名皇城司亲从的动作,杨沂中的脸色变得铁青。 吴清怀此举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他是担心剩余的背嵬军会退走。他要用岳云与张宪去刺激他们。 此前,为了遮丑,吴清怀在岳云与张宪的头上各竖了一把遮伞。因为风疾雪猛,这两把遮伞几乎贴住了岳云与张宪的头顶。旁人想要看到岳云与张宪的样子,除非凑到伞底下,否则根本不可能。虞方卓和兄弟们厮杀至现在,都未能看到伞下的岳云与张宪情形如何。便是几度杀近囚车、刺倒几名力士的冷冰,也没能看到他们的样子。 经过这连番厮杀,吴清怀再也不担心别人会看到岳云与张宪受刑后的模样了。混战之中嘛,什么状况都有可能发生不是? 此刻,遮伞一去,那两名力士又用雪在岳云与张宪的脸上抹了几把后,岳云与张宪的面容,立即显现出来。 吴清怀的意图得逞了。 距离囚车较近的虞方卓、冷冰和其他一些背嵬军兄弟一看到岳云与张宪的样子,顿时发狂了。 那还是他们熟悉的少将军么?那还是他们熟悉的张将军么? 他们究竟受了多少折磨?!他们究竟遭了多少罪?! 令虞方卓他们发狂的,不仅是岳云与张宪脸上的伤痕。令他们发狂的,更是岳云与张宪此刻立于囚车中的样子。 此刻的岳云与张宪,已经不能说是立在囚车中了。他们是吊在了囚车中。他们的身体,被他们自己的脖子吊在了囚车中。 虞方卓和在场的背嵬军兄弟们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战斗,何止百次?又有什么样的伤势,是他们不曾见过的? 一看岳云和张宪的样子,他们便知道,两位将军受的是什么样的伤。 少将军的腿,明显被人打断了。否则,少将军不可能连站都站不起来。即便今日能将少将军救出去,少将军也不再可能变回那个逢战必身先士卒、逢攻必冲锋在前的少将军了。 张将军的伤,更重。张将军全身的骨头,似乎都被人打碎了。否则,张将军的整个身躯绝对不会像现在看上去这样无力。即便今日能将张将军救出去,张将军也不再可能变回那个爱兵如子、神勇无双的张将军了。 狗贼! 狗贼!! 狗贼!!! 虞方卓的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嘶吼声。他身边所有的兄弟们,都发出了嗬嗬的嘶吼声。 这一刻,他们几乎已经忘记了,他们是来救人的。 他们只想杀人。 他们想杀尽挡在自己身前的这些人! 他们还想杀尽那些对少将军和张将军下如此毒手的人! 他们甚至想杀了那个他们曾经为之尽忠的、高高在上的、真正的、最大的罪魁祸首! 虞方卓的眼中,没有了眼前的敌人。他的枪法,早已至炉火纯青之境。他不再需要去看眼前的敌人。他的每一枪刺出,必然洞穿一名对手的胸膛。他的每一枪扫出,必然切断一名对手的咽喉。他的每一枪砸落,必然砸碎一名对手的头颅。 他自己也受了伤。但是,他顾不得去看。他也没时间去看。 他的钢枪在一刻不停地攻击对手,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看着他的将军。他在看着他的少将军。他在看着他的张将军。他在用目光告诉他的将军:他和他的兄弟们,他和他们的兄弟们,来救他们了! 冷冰也没有再看眼前的敌人。他没有再杀向囚车附近的力士。那名衣襟上绣着金丝的神卫击倒那名力士后,留在了原地。那是一名龙神卫。冷冰不想过早地被龙神卫纠缠住。他一直很冷静。 但是,此刻的冷冰,也无法冷静了。 他与虞方卓一样,也在看着他的将军。他和虞方卓一样,也在用眼神告诉他的将军:他们来救他们了! 第三十四章 死中求活 虞方卓、冷冰和他们的兄弟们在看着岳云与张宪,岳云与张宪也在看着他们。 虞方卓等人一杀出的时候,岳云与张宪便在努力地朝他们看。可惜的是,他们头顶上的伞压得太低了。他们看不到虞方卓和其他背嵬军兄弟的脸。他们至多只能看到他们的双臂位置。 不过,这就足够了。八千背嵬军,岳云与张宪和他们朝夕相处、同宿同食、并肩杀敌,既然已经看到了他们的双臂,看到了他们舞动的兵器,看到了他们的招式,又怎么会认不出他们? 认出他们的那一瞬间,岳云和张宪恨不能放声大呼,让他们离开。 他二人都是岳家军中的重将,更是岳飞的爱子与爱将,勇武过人自不必言。其胸中丘壑,也绝非等闲。 被押上囚车的那一刻,岳云和张宪便看明白了。今日这个阵势,绝非只是为了确保他二人不被人劫走那么简单。今日这个阵势,分明就是一个杀局。在这重兵把守、风雪交加的临安城中,除非是千军万马齐至,否则休想破去这个杀局。 而且,岳云与张宪非常清楚自己身上的伤势。即使有千军万马来将他们救出去,他们再也无法如昔日那般跃马横枪纵横沙场了。他们的余生,都将在轮椅上,甚至是床上度过。似他们这样的英雄,若是无法再上阵杀敌了,苟活偷生,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岳云和张宪想让背嵬军的兄弟们走。走得越快越好。走得越远越好。岳家军还需要他们。抵御外侮的战场,还需要他们。 只是,他们喊不出来。塞入他们喉中的火炭早已烧坏了他们的嗓子,更勿论那滚烫的菜油给他们的脏腑造成的灼伤了。 岳云和张宪也想过咬舌自尽。可惜,他们连这个都做不到。被押上囚车之前,他们的下颚便被皇城司的人给制住了。有时候,想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看到自己的兄弟了。他们的兄弟,也终于看见他们了。 岳云紧紧地、死死地盯着虞方卓的眼睛。一个面具,妨碍不了岳云认出虞方卓。即使虞方卓将全身都罩得紧紧的,仅凭他手中的钢枪,仅凭他那出神入化的枪法,岳云也能认出他。 虞方卓也在看着岳云的眼睛。他知道,少将军认出了自己。他也知道,少将军认出了所有的兄弟。他更看懂了少将军的眼神。 那眼神,让虞方卓心为之碎。 那不是命令的眼神。那是哀求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从来没有在少将军的眼中出现过。即便是少将军在年少之时因为马失前蹄而险些被元帅斩首的时候,少将军的眼中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眼神。 那哀求,不是少将军在求他的兄弟们将他救出去。 那哀求,是少将军在求他的兄弟们不要再管他了。 那哀求,是少将军在求他的兄弟们弃他而去。 泪水,瞬间溢满了虞方卓的双眼。 用眼神哀求的,不只是岳云。还有张宪。 他那哀求的眼神,比岳云的眼神更强烈、更让人心碎。 他在用眼神告诉他的兄弟们,自己已经没有用了,已经不值得救了,更不值得兄弟们为他而死了。 泪水,刹那间蒙住了所有看到他们眼神的背嵬军兄弟们的眼睛。 今天,他们本就是抱着有死无生的决心而来。 看到岳云与张宪的模样与眼神,他们更不会走了。 若是不能将少将军与张将军救出去,他们就和他们一起死。 …… 战场不远处,张九成与喻樗等学官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带着幸存的学子们退开之后,他们并没有离开此地。 他们在观战。 张九成与喻樗等人尚在朝堂的时候,素来视劫囚之举为不赦之罪。甚至是离了朝堂之后,他们也从来没有赞成过劫囚之举。 他们是真君子。他们都相信律法。他们都相信,国有国法。便是有再大的冤屈,也绝对不可以采用劫囚这等触犯律法的举动。 但是,刚才,当背嵬军杀出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却同时生出了一个他们以前连想都不会想的念头。 他们希望,这些劫囚之人,能够成功地将岳云与张宪救出去。在他们的心中,这些人今日的劫囚之举,不再是什么犯法的举动,而是义举。来救人的,也不再是什么不法之徒,而是义士。 站在不远处,看着劫囚的义士与押送囚车的官兵厮杀,他们的心都揪得紧紧的。 每看到一名押送的官兵被击倒,他们的心情居然都会为之一松。 每看到一名劫囚的义士被击倒,他们的心情居然都会为之一沉。 松松沉沉中,场上的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劫囚者一方的优势,开始减弱了。双方的战损比例,开始降低了。劫囚者的攻击虽然依然犀利,甚至比先前更加犀利,但是,张九成等人却看出了其中的隐患。 这些劫囚的义士,此刻太勇猛了。勇猛得有些过头了。他们勇猛到了完全不惜己身的程度了。他们已经不再是在劫囚了。他们是在拼命了。照这样拼下去,人没能救出去,他们就会将自己人先拼光了。 张九成、喻樗、元盥、陈刚中、樊光远、凌景夏和毛叔度也已经猜到这些劫囚之人的真正身份了。 前年,虞方卓赴太学向七君子请教时,曾经为七君子演练枪法。虞方卓的枪法,给张九成等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被他们赞为神来之枪。 观战至今,张九成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虞方卓太久。他认出了虞方卓的枪法。虞方卓既然来了,其他劫囚之人的身份自然也就呼之可出了。 他们都是背嵬军的将士。 场上的形势,张九成也已经看清楚了。今日,无论虞方卓和剩余的背嵬军将士怎么拼,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他们不可能将岳云与张宪救走了。 今日,又怎么可能发生奇迹? 照这样拼下去,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张九成不能看着他们就这样死在这里。 他要设法救他们。 他要为他们在必死之势中谋一条生路。 张九成在脑中飞快地一转,便已经有了计较。他是真君子,却不代表他胸中没有腹黑之术。若是真地没有腹黑之术,他也不可能一度做到九卿之位。 张九成朝喻樗等人轻轻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再度朝着押送队伍走去。 第三十五章 英雄蒙难 从露出那一丝诡异的笑意开始,吴清怀脸上的笑意便再没有消失过。 现在,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对自己刚才下的那道命令满意极了。因为那道命令造成的效果太好了。 他看到背嵬军拼得更厉害了。他们在拼命了。 吴清怀一点儿都不怕背嵬军拼命。他就怕他们不拼命。背嵬军要是开始撤退了,那才麻烦。这冰天雪地的,两侧又那么多房屋,再往后面更是房屋连着房屋,若是背嵬军真地开始撤退,追杀起来,不是一件容易事。而且,追杀已经杀红了眼的背嵬军,便是吴清怀亲自出手,他都不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够全身而归。 所以,现在这样,最好。这样聚在一起,一个一个地拼,最好。 禁军虽然已经被背嵬军拼得差不多了,不是还有神卫么?神卫被拼光了,不是还有龙神卫么?这些人,反正都不是他皇城司的人。即便背嵬军能够将龙神卫也拼光,相信他们自己也剩不了几个了。那时候,他皇城司的人再出手,还不是如同探囊取物一样简单? 转着这些念头,看着厮杀的双方,吴清怀的心情愈来愈好。若非实在太不合时宜,他又要哼起小曲儿了。 但是,吴清怀的好心情没能一直延续下去。身后,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 吴清怀扭转头,看到了正在朝着押送队伍再次走过来的张九成等人。 吴清怀轻轻地皱了皱眉头。随即,他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恼怒。 在短短的一瞬间,他便明白了张九成想做什么。 张九成在赌! 张九成在赌杨沂中和自己不敢将这里的太学之人全都杀光! “杨统领,快让所有人出战!全力剿杀贼人!”吴清怀对杨沂中急道。今日,这是他第一次着急。 杨沂中也看到了再度走过来的张九成等人。他的心中,又暗自舒了一口气。 “吴总管,请速调五城兵马司前来增援!”杨沂中对吴清怀说罢,随即举起手中的芦叶枪,大声喝道:“压缩防御!固守囚车!” 随着杨沂中一声令下,已经参战的龙神卫迅速回到内围,牢牢地守在两辆囚车的周边。剩余的神卫和禁军也纷纷后撤,以两辆囚车为中心,紧挨着最内围的龙神卫,形成两个防御圈。 龙神卫、神卫和禁军一摆出这样的阵型,虞方卓、冷冰和剩余的背嵬军兄弟顿时觉得压力大减,终于可以稍稍喘息一下。他们暂时停止了攻击。 “杨统领,你……”吴清怀一句话没说完,张九成和喻樗等人已经带着学子冲入了僵持的双方中间。 “拦阻囚车,杀无赦!给咱家杀!”吴清怀一咬牙,大喝道。 事到如今,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如何将张九成等人的死设法推到背嵬军一方,那是以后要考虑的事。此刻,他绝对不能让张九成等人将大好的局给搅了。 “严守囚车!不可妄动!”吴清怀话音未落,杨沂中跟着大喝道。 “杨统领,你这是要包庇劫囚之人么?”吴清怀气极反笑,阴恻恻地说道。 “国有国法!”杨沂中尚未答话,张九成大声道。 “尔等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做出拦截钦犯这等触犯王法的事?”张九成指着虞方卓,怒喝道。他的眼中,满是急切。他在告诉虞方卓,他们不能再这样拼下去了。 虞方卓也在看着张九成。他的眼中,同样满是急切。除了急切,还有感激。他在告诉张九成,先生们的心意,背嵬军兄弟们都领了。但是,他们不能不拼。 “老夫身为太学学官,读圣贤书,行忠义事,绝对不能看着尔等行此不法之举!尔等若要再行劫囚之举,先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张九成须发飞扬,大喝道。 “先从吾等的尸身上踏过去!”喻樗等人也跟着大喝道。 听着张九成等人的大喝声,吴清怀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够腹黑的了。但是,此刻听到这些太学君子的话,再看着他们挺得直直的腰背,他觉得,自己的腹黑与他们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劫囚车!”一些机灵的学子一边跟着大喊,一边冲到张九成等人的前面,手拉着手,如同先前面对着禁军一般,在虞方卓和他背嵬军兄弟们面前筑起了一道人墙。 杨沂中骑坐于马上,看着此情此景,眼睛再度模糊了。他虽是武人,却素来多智。张九成的良苦用心,他何尝不知? 张九成等人的良苦用心,杨沂中明白,虞方卓也明白。 他再度将目光看向岳云与张宪。 张宪已经昏迷过去了。他身上的刑伤太重了。 岳云的眼神,与先前一样。他在告诉虞方卓和他们共同的兄弟们,是时候走了。 虞方卓觉得,自己的肝胆都快要碎了。他明白,今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救出少将军与张将军了。他更明白,若是再战下去,他和所有的兄弟们都会死在这里。 但是,他真地不忍心走。他不忍心就这样丢下少将军与张将军走。背嵬军的兄弟,从来都没有丢下过自己的兄弟。 岳云又深深地看了虞方卓和他们的兄弟们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开了。 他看向杨沂中。 杨沂中也在看向岳云。 杨沂中看到了岳云眼中的决绝与请求。 岳云也看到了杨沂中眼中的痛苦与挣扎。 他们本应该如以前一样,做同一个战场上的战友。他们本应该一起,继续驰骋在驱逐外敌的战场上。他们本应该在一起,把臂交盏,痛饮敌人之血。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可能一起做这些事情了。大宋的官家,早已不允许他们再这样做了。 此刻,岳云在请求杨沂中动刑了。因为他知道,只有张叔叔和自己死了,虞方卓和兄弟们才有可能离开,才有可能继续活下去。 “时辰已到!”杨沂中将芦叶枪挂于得胜钩上,然后拔出腰间的佩刀,大声喝道。 “杨统领,万岁爷的旨意,可是要将这两名钦犯处决于闹市!杨统领切莫自误!”吴清怀尖声叫道。 杨沂中没有理会吴清怀的话。他看都懒得看吴清怀。这一刻,他谁都不想看。 他闭上眼睛,将佩刀狠狠地朝下一劈,怒吼道:“斩!” 第三十六章 五大商号 明月楼。 今日虽是除夕,昨夜开始又风雪交加,但明月楼中的生意,却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晌午十分,明月楼中,如同往日一样,热闹非凡。 大堂中,满满当当的几十张桌子,几乎没有一张是空着的。 离柜台不远的地方,是一方三丈许见方的歌舞台。歌舞台上,一位眉如远黛、面若桃花的芳龄女子正怀抱琵琶,一边弹奏,一边演唱。 女子不仅容貌极美,声音也极甜,唱功更是了得。女子才拨弄得几下琵琶,唱了几声,方才还闹哄哄的大堂便立即安静下来。先前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客人们都停了下来,或是随着女子的弹唱摇头晃脑,或是颔首抚须,好不风雅。 这便是明月楼中最常见的景象之一。 虽说当今的大宋官家被金人从汴京赶到了临安,之前的两位官家甚至都做了金人的阶下囚,但临安城中,却从未断过灯红酒绿。而明月楼作为临安城乃至整个大宋现如今最有名的青楼,自是从来都不乏座上之宾。 不过,在除夕之日这个时候尚有工夫和心思来明月楼饮宴听曲儿的,却也绝非普通人家。这些人,不但非富即贵,而且都是闲人。都是闲得连家中那些过年要准备的事儿都不必操心的闲人。 二楼一间极为雅致的厢房内,也有几个闲人。 这几个闲人,看似悠闲,却并没有在闲聊。他们只是围坐在桌旁,各自默默地品着香茗。满桌的山珍海味与美酒佳肴,他们也没有碰。他们悠闲的神态之中,似乎透着些紧张与期待。 “笃笃笃!笃笃笃!”厢房的门被敲响了。 今日,这间厢房的门,已经不知被敲响多少次了。 房内的几个人,都看向门口。他们神态中的紧张与期待,愈发明显了。厢房的门每一次被敲响,他们都会如此。 “进来。”几人中,一个面容微胖、脸上有着一颗大大黑痣的中年人用平静的声音道。 厢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相貌精瘦的男子急步走了进来,一边对屋内的另外几个人拱了拱手,一边急步走至中年人的身旁,开口道:“老爷……” “先关门。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中年人轻轻地哼道。 男子闻言,连忙转身走回门口,将房门关上,复又走回到中年人身边,躬身道:“老爷!” “如何?”中年人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一边用杯盖轻轻地拂着茶水面上的茶叶,一边问道。 “斩了!”男子压低声音道。 中年人的手轻轻地抖了一抖,险些将茶水洒了出来。 方才这男子的声音虽然低,但厢房中本就安静。其余几个人又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男子与中年人,凝神倾听。男子的这两个字,不仅传入了中年人的耳中,也传入了这几个人的耳中。这几个人的脸上,瞬间露出喜色。其中一个人甚至忍不住猛地拍了一下手。 中年人淡淡地瞥了一眼拍手之人后,对身边的男子道:“知道了。你出去吧。守在门口。莫让明月楼的人来打扰。” 待到那名男子出门将房门关上,先前那名拍手之人急不可待地站起身来,对中年人急切地问道:“真地斩了?!” “斩了。”中年人的口气依然平静。 “太好……”拍手之人抬起手,正要朝桌上一拍,被中年人又瞥了一眼之后,连忙将手放下,坐回到椅子上,掩不住满脸的喜色。 “几位仁兄,这件事,还请诸位在人前莫要露出任何声色。”中年人扫了一眼房中剩余的几人,说道。 “黄世兄说的是。咱们几个都是一条心的,高兴一下,自然不打紧。在人前可不能这样。”一位年纪看上去最长的人说道。 “对!对!对!那岳云与张宪声名在外。岳家军更是根基未损。不明白我们良苦用心的人,只怕还会以为我们是在幸灾乐祸。万一传到岳家军或是一些顽固之人的耳中,未免不会惹来大祸事。”另一名体肥膘满的人说道。 “我们五大商号,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屋内剩余的一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朝椅背一靠,似乎了却了一桩大心事。 此人口中所说的五大商号,便是如今大宋之内声名极盛的黄、严、庞、陈、齐五家巨贾。其中,黄家主盐业,严家主铜业(注1),庞家主丝绸,陈家主漕运,齐家主粮油。此刻这厢房之内的五人,便分别是这五家的当家之人。 那名面容微胖、脸上长有一颗大黑痣的中年人,便是黄家的当家人,黄友元。那名拍手之人,乃是严家的当家人,严世宽。那名年纪看上去最长的人,乃是庞家的当家人,庞均庭。那名体肥膘满的人,乃是陈家的当家人,陈铭德。最后一人,则是齐家的当家人,齐崧。 别看这五人其貌不扬,但他们却都是富可敌国之人。他们所代表的其中任何一家,其一年的收入,只会比如今整个大宋一年的岁入多,而绝对不会比其少。 “是啊!终于可以安心好好地继续做买卖了。”庞均庭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过齐崧的话头。 “庞老哥,这下你好了。天下安定下来,你这丝绸的生意,啧啧!”陈铭德道。 “哪里!哪里!到时候我那些货南来北往的,还得借重陈世兄的水路啊!”庞均庭对陈铭德拱了拱手,笑眯眯地回道。 “陈兄,咱们有言在先啊!这南北一旦稳定下来,我那些粗重东西,可是离不了你们家的船。到时候漕运忙起来,你可不能再涨我的价了!”严世宽对陈铭德道。 “严兄这是哪里话?就凭咱们几家的交情,我涨谁的价,也不能涨各位世兄的价啊!”陈铭德笑道。 “陈兄,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等开了年,我的货就指着你们家来运了。”齐崧道。 “没的说!没的说!几位世兄看得起我,我绝对不会做不仗义的事儿。”陈铭德哈哈大笑道。 笑罢,见黄友元一直没有再说话,陈铭德对黄友元道:“黄世兄,还有心事?” 陈铭德这一问,庞均庭、严世宽和齐崧同时看向黄友元。 注1:大宋时期的铜业,并非只是专指现在的铜产业,而是包括了金、银、铜、铁等各种金属的开采与冶炼。 第三十七章 未雨绸缪 这五人之中,若论齿岁,黄友元当是最年轻的。若论身家,五家之中,黄家也不能说就是最厚的。但是,自从黄友元从他老子那里接过黄家之后,这五人聚在一起这几年,渐渐地,黄友元俨然已经成为其中的主心骨了。尤其是在涉及到天下大势这种事情的时候,更是黄友元怎么说,其他四人就怎么跟。 见陈铭德等人都看着自己,黄友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笑道:“心事倒说不上。只有略有感慨而已。” “哦?黄世兄有何感慨,说来听听。”若论年龄,庞均庭自然是五人当中最大了。单以年纪论,他即使做不了黄友元的父辈,做个叔辈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不过,对黄友元,从两年前起,庞均庭便以世兄相称了。 “士农工商。自古以来,我们这些个行商之人,便难登大雅之堂……”黄友元道。 “屁!”陈铭德爆了一句粗口后,自觉不妥,连忙解释道:“黄世兄,我不是说你!” “陈兄不必解释。你的意思,黄世兄自然明白。我们也都明白。”不等黄友元开口,严世宽便立即接住了陈铭德的话。他严家做的是铜业,还真离不开陈家的船。这个时候卖个好,对以后的买卖有好处。 “是啊。这事儿确实有点儿窝心。远的不说,就说自天子南来之后,这前前后后十几年,建皇城、赈灾、打仗,但凡要用到银子的,朝廷有哪一次不是从咱们身上刮了又刮?指望国库那点儿银子,咱们大宋只怕早就……”齐崧又接过话,越说越恼火。 “齐兄慎言!有些话,君子不言。”黄友元止住了齐崧。 “唉!不知道咱们这些做买卖的,啥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啊!”庞均庭叹道。 “管他什么士农工商的!他们排在前面又怎么样?老子们吃顿饭的银子,不得他们挣一年的?早晚有一天,老子们用银子把他们砸下去。”陈铭德恶狠狠地说道。 听到陈铭德如此说,庞均庭、严世宽和齐崧同时叹了一口气。这岂是银子能够办到的事儿? 士农工商这个排名,传了千百年了。若是用银子就能让它掉个头,又何须等到他们几个人来做? “几位世兄倒无须妄自菲薄。陈兄所言,话糙理不糙。”黄友元笑道。 “哦?黄世兄说说看。莫非咱们这些做买卖的还真有机会朝前挤一挤?”黄友元此言一出,其余四人同时来了兴趣。 “几位世兄觉得,金人如此三番五次兴师动众,南下中原,是为了什么?”黄友元问道。 “那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中原这花花江山。”齐崧道。其余三人也同时点头。 “如今天下将定,南北将分,金人将稳稳地占据中原半壁江山。几位世兄又觉得,金人接下来会怎么做呢?”黄友元道。 “以金人的性子,只怕不会满足于仅仅占据半壁江山。”庞均庭微一思索,说道。 他这一说,陈铭德、严世宽和齐崧同时悚然一惊。 他们几家,此前只是一门心思地巴不得朝廷与金人尽快成功议和,这样他们才能够安心继续做生意。但此刻大势将定,他们立即意识到,即便议和成功,以金人的狼子野心,和局也不会持续太久。 “这太平买卖,又做不长了?”陈铭德有些懊恼。 “几位世兄以为,我们能够看明白,朝廷就看不明白么?”黄友元笑道。 庞均庭等人都明白,黄友元这句话,与其说是在问他们四人,不如说是在卖关子了。朝廷上的那些人,怎么可能会看不透这一点? “黄世兄,你有什么好办法,请直接赐教吧。我们几家,都跟着你走。”庞均庭表态道。陈铭德、严世宽与齐崧跟着同时点头。 “好办法也不一定。不过,我倒是有些想法,想请几位世兄都参详参详。”黄友元又笑道。 “黄世兄快请说!”庞均庭等人同时道。 “局势大定之后,生意我们自然得做。而且得趁局势稳定,大做特做。只是,我认为,以后的生意,获利这一块,我们不能再像以前,将大部分都收入自家囊中了。”黄友元道。 黄友元这么一说,庞均庭等四人都皱起了眉头。 做生意,不就是为了赚钱么?如果不将大部分的获利都收入自家囊中,那还做什么生意? “黄世兄的意思是,再将孝敬提高?”齐崧紧皱眉头,说道。 这些年,除了应付朝廷的那些个搜刮,他们几家,可没少向朝廷上的那些大老爷们孝敬。不夸张的说,若是将几家这些年孝敬给朝廷重臣们的那些银子加起来,便是再建一个临安城,都只多不少了。 “孝敬倒是不必提高。不但如此,孝敬还可以减少。”黄友元道。 这一来,齐崧等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减少孝敬?他们倒是想。可是,这也得那些官老爷们愿意才行啊。那些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想从他们口里夺一分食出来,这买卖还能做么? “几位世兄,我是这样想的……”黄友元示意其余四人附耳过来,然后低低地说出一段话。 “这个方法好啊!”严世宽听罢,又猛地一拍手,说道。 “黄世兄大才!这个方法确实好。如此一来,朝廷那些人,必然会不遗余力地帮我们。”庞均庭赞道。 “是极!是极!这么一来,他们和我们都在一条船上,还怕以后没钱赚?”齐崧也喜道。 “哈哈!黄世兄,我是真服了你了!这个办法,啧啧!”陈铭德道。 “另外一边儿,我们也可以这样。”黄友元指了指北边,说道。 “这个……那一边儿,我们都不熟啊。”齐崧道。话虽如此,但可以看得出,他是明显动了心了。其余几人,也用希冀的眼神看着黄友元。 “几位世兄别看我。我跟那边儿也不熟。”黄友元说道。 齐崧等人顿时都露出失望的失色。 “不过……”黄友元话锋一转。 齐崧等人立即又打起精神。 “事在人为。”黄友元说道:“议和一旦成功,大金与大宋便是友邦。来往起来,自然会方便许多。我们愿意让利,还怕没有人愿意接?” “对!对!对!有钱能使鬼推磨。金人不也是人?我还就不信了,金人会不爱财。”严世宽道。 “只是,眼看这大局就定下来了。这件事,如果要做的话,还得趁早。若是让那些人抢了先,咱们连汤都没得喝了。”齐崧也指了指北边,说道。 “黄世兄,与北边儿接洽的事,怕是还得请你拿个主意了。这是长久的事。如果能做成的话,任它将来局势如何,咱们这几家,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庞均庭道。 “这个嘛……”黄友元沉吟道。 “黄世兄,你就别推辞了!这几年,我们几家有哪件事不是唯你马首是瞻?这件事需要多少银子,我们都掏了。你出力。我们出钱。”齐崧道。 “是的!是的!需要多少银子,黄世兄尽管说。”严世宽附和道。 “既然是对我们都有利的事,银子自然得一起出。不过,既然几位世兄都信得过我,那我就勉为其难,试一试吧!”黄友元笑道。 “好!有黄世兄出马,我们就放心了。”庞均庭等人同时点头道。 “现在,就看风波亭那边了。”黄友元在心里默念道。 北边儿,他的人早就在那儿了。 第三十八章 狼狈为奸 头顶上的天空虽然依然阴沉得可怕,万俟卨的心情却非常好。不仅是好,而且兴奋。兴奋之外,还有激动。激动之余,不乏紧张。 心情好,是因为,今天,他终于可以去杀岳飞了。他终于不需要继续为岳飞而焦头烂额了。 这几个月,威逼利诱、刑讯逼供,能用的手段,他都用上了。但是,直到今日,他都未能从岳飞或者张宪与岳云的口中掏出一丁点儿他想要的东西。 这几个月,他的身体虽然没有像岳飞、张宪或岳云那样遭罪,但是,他觉得,自己精神上所遭的罪,一点儿都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少,尤其是在面对天子和相爷那两张阴沉的脸的时候。 兴奋,是因为,他知道,只要杀了岳飞,他便能正式成为相爷阵营之中的人了。以后,他与相爷,也是真正的自己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激动,是因为,他知道,只要杀了岳飞,他的仕途,从此便可以一片坦途了。 他这个御史正言,虽然听起来很吓人,能管的事儿似乎也不少,却终究只是一个八品而已。若论官阶,他连一个县太爷都比不上。 他相信,只要为天子和相爷解决了岳飞这个心头大患,青云直上,便只在指掌。 紧张,是因为,他还得再经历一次精神上的折磨。他还得再尝试一次,从岳飞的口中掏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万俟卨的心情如此,罗汝揖的心情亦如此。与万俟卨相比,罗汝揖的心中,还隐隐有一些后悔。 他后悔自己对形势的判断不够准确,更后悔自己之前不够狠。 从岳飞被投入大理寺的那一天起,他便明白,天子和相爷想要给岳飞定什么样的罪。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们真地想让岳飞死。而且,是如此急切地想要岳飞死。更没有想到,他们甚至在还没有拿到所需要的供状的时候,便要岳飞死。 所以,他的心里,一直留有余地。他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因为他怕将来会遭到报复。他虽然也亲自对岳飞用刑了,但却远不如万俟卨下手那么狠。 他知道,这几个月来,他和万俟卨在审问岳飞过程中所做的一切,相爷都了如指掌。他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够狠。 但是,今天,他必须狠了。而且,必须比万俟卨更狠。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在天子和相爷的心目中扳回一局。 “万俟兄,待会儿这一场,又是一场硬仗啊!”入得大理寺刑狱,万俟卨和罗汝揖各自落轿之后,罗汝揖主动走上前,对万俟卨道。 这二人,本来并不如何熟络。但经过这几个月,二人早就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了。 “罗兄,今日于这大理寺之中审问钦犯,还得请罗兄鼎力相助才是。”万俟卨笑眯眯地说道。 “万俟兄放心。那是自然。”罗汝揖按下心头的不痛快,说道。 这几个月来,每次提审岳飞、张宪或岳云,都是以万俟卨为主。之前,罗汝揖乐得如此。但今日,他急于在赵构和秦桧那里挣个表现。此刻听到万俟卨已经俨然以主审自居,他心里顿时积了好大一个疙瘩。 “罗兄,今日无论如何,你我二人都务必将岳飞的口供拿下!”万俟卨正色说道。 “万俟兄放心。这其中的厉害,我省得。”罗汝揖心中一紧,答道。拿下岳飞的口供?对这一点,罗汝揖心中还真没有半点把握。若是能够拿得下,又何须等到这最后一刻? “岳飞这厮,真是和茅房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啊!说句不怕罗兄见笑的话,对于待会儿的提审,我心里还真没多大底。”万俟卨一边朝前走,一边叹气道。 “万俟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实不相瞒,这几个月,我可是没睡过一个好觉。这做梦啊,想的都是如何撬开岳飞的嘴。”罗汝揖也边走边叹气。 “罗兄,今日若是还不能将这件事办好,辜负了圣上的信任,你我二人,怕是无颜面见圣上了。”万俟卨的神色愈发凝重了。 “万俟兄,提审之事,你比我擅长。待会儿还得仰仗万俟兄了!”罗汝揖对万俟卨拱手道。这一刻,他连心中的不快都忘了。表现固然要挣,但今日若还是拿不到岳飞的口供,接下来要面临的,可不是表现不表现的问题了。 “罗兄,如今你我二人同舟共济,说不上仰仗不仰仗的话。待会儿,那些东西,该用上的,都得用。还请罗兄莫要再心软。”万俟卨朝身后瞥了一瞥,说道。 “万俟兄请放心。以前非是我对岳飞心软,只是有些见不得那些场面。今日我定然不会了。”罗汝揖连忙说道,顺势帮自己说了句话。 “罗兄,那就好。今日你我齐心,就不信砸不烂这块臭石头。”万俟卨心中冷冷一笑,说道。 他在御史正言这个位子上干了多年,正事儿没干几件,龌龊的勾当却干了不少。对于人心之中的那些弯弯绕绕,他自认比谁都清楚。罗汝揖以前的那些小心思,瞒不过他。罗汝揖此刻在想些什么,更加瞒不过他。 今日这一份大功,分一些给罗汝揖,那是少不了的。但是,首功和头功,万俟卨是拿定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断然是没有可能不好好把握的。 “万俟兄,那张宪与岳云已伏法之事……”罗汝揖道。 “罗兄,这件事,待会儿切不可让岳飞知晓。若是被他知晓,只怕更难让他认罪。”万俟卨沉声道。 “万俟兄,我明白。只是……”罗汝揖欲言又止。 “罗兄是担心,岳飞会看出那两份供状之中的破绽?”万俟卨道。 “万俟兄,张宪毕竟跟随岳飞多年,岳云更是他的长子。我确实有些担心,那两份供状之上的笔迹,未必能够瞒得过岳飞的眼睛。”罗汝揖道。 “罗兄不必担心。那两份供状,本就只不过是一道后手而已。今日,他岳飞愿招得招,不愿招也得招!”万俟卨眼露凶光,恶狠狠地说道。 罗汝揖看着万俟卨眼中的凶光,眼皮猛地一跳。 前面,就是刑狱羁押重刑犯的区域了。 第三十九章 义士受难 被提出牢房之前,当着那些来提自己的差役的面,曾天泰坦然受了岳雷一礼。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便是岳飞。 曾天泰这一生,都过得很平淡。平淡如水。直到李若虚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若虚对曾天泰说,他长得很像一个人。 出于好奇的本能,曾天泰自然问了,自己长得像谁。 李若虚没有瞒他。李若虚告诉曾天泰,他长得像岳飞。像那个亿万中原百姓无比敬仰的岳元帅。 那一刻,曾天泰的脑中,轰地一声。他的脑子,完全空白了,以至于李若虚后面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等到脑子终于回过神来,等到李若虚又重复了一遍他希望曾天泰去做的事情后,曾天泰没有丝毫的犹豫。 那以后的日子,直到今日,曾天泰从来没有为自己当初的决定而后悔过。即便是在岳敏等人不得不在他身上弄出一些伤痕来的时候,曾天泰也没有后悔过。 被提出牢房的那一刻,曾天泰更没有后悔。 那一刻,曾天泰不仅没有后悔,他的心中,还有骄傲。因为,他要为岳飞去死了。他要替岳飞去死了。他死,岳飞便能活了。 只是,曾天泰没有想过,真正的受刑,原来会这么痛。 审讯一开始,万俟卨与罗汝揖便对曾天泰用了刑。 今天,他们没有耐心。他们必须拿到岳飞的供状。他们还要回去复命。复命之后,他们还要回到各自府中,与家里的老老小小一起,吃吃年夜饭,派派压岁钱,守守岁,享享天伦之乐。 今天,他们也不需要耐心,更不需要留手。能拿到岳飞的口供,自是最好。拿不到,岳飞也必死无疑。 短短的半个时辰内,曾天泰已经受了三次刑了。三种不同的刑。 第一次受刑,他的两条小腿,就被夹棍夹断了。 万俟卨与罗汝揖不需要岳飞再有腿。今天,他们没打算让岳飞再从这处由一间牢房布置成的临时审讯室中走出去。 所以,他们今天用的夹棍,不再是普通的梨木夹棍,而是两根铁棍。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夹棍几乎已经合拢到极限的时候,又命差役强行多垫了一块砖。 这一块砖,让曾天泰的腿骨彻底粉碎了。若不是还有一些皮肉将其小腿的上下部分勉强地牵在一起,夹棍所夹之处以下的部位,可能已经完全脱离曾天泰的身体了。 第一次受刑,曾天泰就几度昏迷过去。 此前,他也受过很多次伤。那是岳敏和成崧等人含着泪在他身上弄出来的伤。岳飞每一次受刑之后,曾天泰便会受伤一次。只是,他身上的伤,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重。他身体所受的苦,也远不如岳飞受的苦那么真实。 每一次动手之前,岳敏等人都会让曾天泰先服下一种奇怪的药物。服下那种药物之后,曾天泰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疼痛。而且,每次动手之后,岳敏等人都会立即为曾天泰疗伤。曾天泰身上的伤看上去虽然吓人,但基本上都只是些皮肉之伤。便是他今日去见岳飞之时,他腿上的伤,也只是令他行动没那么方便而已,却并不怎么痛。 但是,这一轮夹棍带给曾天泰的伤痛,却再真实不过了。 作为一个平淡了一辈子的普通人,他何曾经历过这样的伤痛? 有那么几个瞬间,曾天泰觉得自己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他甚至想要大喊,告诉万俟卨和罗汝揖真相。他想要告诉他们,自己不是岳飞。他想要告诉他们,真正的岳飞,或许现在还被藏在大理寺刑狱之内的某个地方。 但是,他忍住了。 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不能喊! 绝对不能喊! 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告诉他们,岳元帅已经被调包了! 所以,他只能晕了过去。 那是岳敏和成崧等人告诉他的方法。他们告诉过他,若是熬不住刑,他可以用什么样的方法使自己尽快昏厥过去。昏厥了,便感觉不到痛了。 可惜的是,曾天泰虽然再也不想醒来,但万俟卨和罗汝揖却不会允许他那么轻松。 曾天泰被冰冷的雪水泼醒了。然后,便是继续受刑。 昏厥。 被泼醒。 再昏厥。 再被泼醒。 …… 反反复复中,第一轮受刑完毕,曾天泰便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已经被耗尽了。他想,既然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应该就不会再那么痛了吧。 但是,他错了。 身体的痛,是不需要有力气的。唯一能抵得过身体之痛的,或许只有心中的痛。 第二次受刑,曾天泰甚至觉得比第一次更痛。 第二次用刑,万俟卨和罗汝揖还是在曾天泰的腿上做文章。 他们冲着他的膝盖而去。 他们命人将曾天泰的两只膝盖骨都剜了下来。一刀一刀、仔仔细细地剜了下来。 为了确保用刑的差役能够将曾天泰的膝盖骨完整地剜下来,在整个过程中,都有另外的差役拎着雪水,不停地冲洗着曾天泰的膝盖。更有差役在万俟卨与罗汝揖的命令下,不停地将雪水洒到曾天泰的头上和脸上。 这一来,曾天泰再也无法昏厥过去了。因为每当他快要昏厥时,冰冷的雪水便会将他激醒。 这一轮受刑,每一刀,曾天泰都感受得清清楚楚。他甚至数得清清楚楚。这也是岳敏和成崧他们交给他的方法之一。 左边的膝盖,那名差役一共用了三十一刀。右边的膝盖,那名差役的手更稳了,少用了四刀。 第二轮受刑完毕,曾天泰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那是疼痛造成的。 但是,他依然忍住了。 若是第二轮喊出来了,那么,第一轮的苦,岂不是白受了? 然后,便是第三轮。 第一轮用刑的时候,万俟卨和罗汝揖还心存侥幸,希望岳飞(曾天泰)能够招供。尤其是曾天泰昏厥过去的时候,万俟卨和罗汝揖还以为,岳飞怂了。 但是,第二轮用刑完毕后,万俟卨和罗汝揖明白,今天不大可能拿到他们想要的供状了。岳飞的手,留着也没多大用了。 所以,这一轮,万俟卨和罗汝揖冲着曾天泰的手去了。 第三次受刑,曾天泰十根手指的指缝里,都被敲入了极细的毛针。其中两根手指缝里的毛针,是罗汝揖亲手敲入的。仅仅在曾天泰这两根手指的指缝里,罗汝揖一共就已经敲入了九根毛针。 十指连心。这片刻时间内,曾天泰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 第一根毛针才一刺入,曾天泰就觉得一阵钻心的痛。然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痛。因为,用刑的差役,敲得很慢。一根长不过三分的毛针,那名差役不紧不慢地敲了不下十次,才将它完全敲入曾天泰的手指缝内。 曾天泰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已经麻木了。痛得麻木了。 但是,当第二根手指被敲入毛针时,剧烈的疼痛却再度袭来。 然后,是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直到第十根。 第四十章 惨绝人寰 三轮刑毕,曾天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 他只希望,他们能够让自己尽快死。 但是,万俟卨和罗汝揖还不打算让他死。 对于拿到供状,万俟卨和罗汝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没有供状,赵构和秦桧交给他们的任务,他们便无法完美地完成。所以,他们恨极了他。他们还没有折磨够他。 他们连审问都懒得继续了。他们只想狠狠地折磨他。 带过来的每一样刑具,他们都用上了。而且,万俟卨也亲自动手了。他至少对曾天泰亲手用了三次刑。 罗汝揖自然也不甘落后。除去此前的那一次,他又对曾天泰亲手用了四次刑。 现在的曾天泰,几乎已经不成人形了。 最令他痛苦的是,在接下来的这所有的受刑过程中,他都是清醒的。 每当他快要昏迷时,他们便会朝他身上泼洒冰冷的雪水。当雪水都无法抑制他昏厥的感觉时,与万俟卨和罗汝揖同来的一名灰衣人便会走上前,在曾天泰的身体某处轻轻地戳一下或者捏一下。然后,曾天泰便又变得无比清醒。无比清醒地感受着他们施加于他身上的每一点每一滴的痛苦。 终于,所有的刑具都被用过了。有一些,甚至已经被重复使用过了。 终于,他们停下来了。 他们累了。而且,许多差役的脸色都已经发白了。 他们都是万俟卨和罗汝揖精挑细选来的用刑老手。但是,即便是他们,也从来不曾在同一个人的身上用这么多的刑,更不曾连续对同一个人用这么多的刑。 万俟卨用问询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名灰衣人。 灰衣人的眉头一直在轻轻皱着。从见到曾天泰的第一刻起,他的眉头便一直轻轻皱着。 见万俟卨看过来,灰衣人走近万俟卨身旁,在万俟卨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来人!”万俟卨的眉角轻轻地跳了一下,随即狞笑道:“将岳飞的身体转过来!” 两名差役走上前,将曾天泰的身体从刑凳上拖了下来,扔在地上。 “把上衣给本官扒了!”万俟卨再度狞笑道。 一名差役抓住曾天泰的后衣领,用力一撕,曾天泰身上本就因连续受刑而破烂不堪的衣衫立即被撕了下来。 曾天泰的背上,赫然露出“精忠报国”四个大字。 灰衣人又轻轻地皱了皱眉头。 万俟卨示意所有的差役都退出去之后,走至曾天泰身旁,蹲下身去,低声说道:“岳飞,时至今日,有些话,我们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我也相信,从进大理寺的那一天起,你就知道自己的下场了。你心里其实比谁都明白,你不可能再有领兵北征的机会了。如今的大宋,也不需要任何人再领兵北征了。” 稍稍顿了一下,万俟卨将声音压得更低,说道:“我不相信,你会不明白,圣上想要的是什么。” 说到这里,万俟卨的声音开始变得阴冷:“我们做臣子的,就该替圣上分忧。圣上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三十功名尘与土?岳飞,你的错,就在于太看重自己的功名了。” 曾天泰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努力地侧过头来,怒视着万俟卨。 万俟卨冷冷一笑,盯着曾天泰的眼睛,露出讥讽的神色,说道:“岳飞,说你太重功名,你还别不服气。你以为,让你继续领兵北征,便是为大宋天下计么?你知不知道,每次大军一动,朝中有多少重臣愁得彻夜不眠?你领兵在外,一纸公文,便伸手要粮要饷。粮从哪里来?饷又从哪里来?大宋现如今的国库内,你以为还是金山银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么?朝廷派给你们的哪一粒粮食、哪一两银子,不都是全大宋的人节衣缩食省出来的?” 曾天泰无力地将脸贴在冰冷、潮湿、犹自沾着他自己鲜血的地面上,不再去看万俟卨。曾天泰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 “若是再由着你打下去,金人没被赶出去,大宋先被你给拖垮了。岳飞,你说,你有没有罪?嗯?!”万俟卨恶狠狠地说道。 “你背上的这几个字,你真地懂了么?‘精忠报国’?!做臣子的,该忠于谁,你不知道么?大宋是谁的,你也不知道么?你三番五次上折子,又是请战,又是请辞,变着法地让圣上为难,你这是精忠么?你为一己之私,罔顾圣上的难处,令圣上寝食难安,你这是报国么?!我呸!”万俟卨越说越激动,狠狠地啐道。 “岳飞,你不配‘精忠报国’这四个字!今天,我便撕掉你这副伪忠的皮!”万俟卨站起身来,恶狠狠地踹了曾天泰一脚,狞笑道:“来人!” 两名差役刚刚出现在牢房门口,灰衣人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开。随后,灰衣人走至万俟卨身旁,对万俟卨道:“两位大人,这件事,我亲自来做吧。” 万俟卨与罗汝揖连忙对灰衣人拱手道:“有劳先生了!” 灰衣人点了点头,蹲下身去,用手轻轻地触了触曾天泰背后的四个大字。他的眉头,又皱了一皱。随即,灰衣人手一翻,一柄细长的小刀出现在他手中。小刀之上,闪着森冷的寒光。 灰衣人用左手摁住曾天泰的背部,右手握着小刀,用刀尖在“精”字上面的那一点的边缘处轻轻一划。曾天泰的背部抽搐了一下,身体也开始挣扎。 “岳元帅乃是盖世英雄,连这点儿痛都忍不了么?”灰衣人轻笑一声,左手微一使力,曾天泰立即动弹不得。 灰衣人手持尖刀,继续不紧不慢地沿着“精”字的笔画划着。他不仅划得极为仔细,而且还会时不时地停下来,去看看刀锋划过的地方。 曾天泰虽然无法动弹,但背部的抽搐却越来越厉害。一个“精”字才划了一半儿,曾天泰的背部已经如同筛糠一样了。 万俟卨与罗汝揖的脸色都白了。 听人说剥皮抽筋是一回事,但看人剥皮,他们也是第一次。看着灰衣人不紧不慢、仔仔细细地划着曾天泰背上的字,他们觉得,自己的背上都阵阵发寒,牙齿也越来越酸。 灰衣人仔仔细细地将“精”字剥落下来之后,转头看了一眼面色青白的万俟卨和罗汝揖,笑道:“两位大人若是看不得这个场面,不如到外面透口气?” 万俟卨强忍住胸口呕吐的冲动,拱手道:“无妨!无妨!” 罗汝揖看着灰衣人手指拈着的从曾天泰背上剥下来的那块皮,再也忍耐不住,弯下腰一阵狂吐。 “时候也不早了。”灰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回头去,手上小刀加快速度,刷刷刷地很快将曾天泰背上刺着剩余三个字的一整块皮都剥了下来。 “杀了吧。”随后,灰衣人站起身来,淡淡地对万俟卨说道。 第四十一章 江宁秦氏 临安城郊外。一处占地极为广阔的庄园。 庄园的正门上,挂着一块大大的牌匾。牌匾上,只有一个字:秦。 这里便是江宁秦氏现如今的宗祠所在。 自秦桧从金营返回大宋之后,江宁秦氏的声望便日渐威浓。及至秦桧拜相,江宁秦氏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 三年前,经赵构钦准,朝廷特地在临安城近郊划了这一块地方,作为江宁秦氏重建宗祠之用。秦桧使人经一年时间,建起了现在的这处庄园。 庄园建成之后,秦桧夫妇亲自赴江宁,欲请现任的江宁秦氏老族长搬迁至此。老族长再三婉拒之后,秦桧又请动圣旨,才终于让老族长携江宁秦氏举族搬迁至此。 此刻,时近酉时,庄园之中,一片欢快与喜庆的景象。 庄园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门上,都已经贴上了新对联,挂上了新的大红灯笼。便是猪圈和鸡鸭的围栏上,也分别贴上了“六畜兴旺”、“鸡鸭成群”这样的红联子。甚至是树上和竹子上,也都贴上了红对子。 庄园正中间的大厅内,几十张桌子一流水地摆开。在几位管事的指挥下,男人和女人们走马灯似地进进出出,正将碗啊、碟啊、筷啊、各种果品点心之类的东西地摆上桌,为即将到来的年夜大聚会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大厅外,一大群孩子正在雪地里无忧无虑地嬉闹。有些调皮一些的孩子则时不时地溜进大厅,趁大人们不注意,抓上一把糖果或点心。这些孩子,都姓秦,都是江宁秦氏的子弟。 这几年,沾了秦桧的光,整个江宁秦氏虽然远离故土,搬迁至此,但老老少少的,不仅丝毫未感觉到人在异乡的孤独,生活得反而比以前在江宁的时候更惬意了。适逢除夕,辞旧迎新,秦氏族人聚于此处,自然要好好地热闹一番。 庄园内一处僻静的小院中,年味儿却不是那么浓。这处小院,除了院门上新贴的一副大红对联,便再没有其他任何过年的气象。小院内外,也极为安静。 院中的佛堂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微闭双眼,端坐于一张园椅内,手捻一串佛珠,无声地在诵经。 这位诵经的老者,便是江宁秦氏如今的老族长,秦梓修。 秦梓修如今九十有六,早已过耄耋之年。自两年前携江宁秦氏迁移至此,秦梓修便一直潜居在这处小院内,极少外出走动。自旧年始,秦梓修不仅再未踏出过小院半步,便是前来向他拜见请安的秦氏族人,也尽皆被挡在院外。 笃、笃、笃! 小院的院门上,响起了颇为急促的敲门声。 佛堂门口,一名袖手而立的灰衣老仆微微皱了皱眉头,走至院门处,隔着门,沉声问道:“何事?” “农叔,请快开门!我有要事向老祖宗禀报!”门外响起一个老者的声音。 “家主,老祖宗有命……”灰衣老仆隔着门说道。 叮叮! 佛堂门边挂着的铃铛响了起来。 “家主请进!”灰衣老仆打开了院门。门口,站着一名身材微胖、年约六旬、面色紧张的老者。 这名老者,正是江宁秦氏如今的家主,秦以诚。 秦以诚迈步入院,匆匆对灰衣老仆一拱手,便急步朝佛堂奔去。奔至佛堂门口,秦以诚一撩衣袍,跪倒在佛堂门口,说道:“不孝子孙秦以诚,参见老祖宗!” “进来吧。”秦梓修睁开眼睛,说道。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浑浊。 “老祖宗……”秦以诚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入佛堂,行至秦梓修身前,正要再度跪下,秦梓修伸了伸手,朝一旁的一张凳子上指了指,示意他坐下。灰衣老仆也跟着走了进来,挑了挑桌上的灯芯。佛堂内,立即明亮了许多。 “老祖宗,您吩咐下来让留意的那件事,有结果了。”秦以诚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谨慎地说道。 “嗯。”秦梓修轻轻地嗯了一声。他的手,轻轻地捏住了佛珠。 “老祖宗,今日午时,张宪与岳云二人,于永丰仓前被斩杀。”秦以诚愈发谨慎地说道。 “嗯。”秦梓修又轻轻地嗯了一声。他的手,微微紧了紧。 “张宪与岳云被斩杀之前,曾经有人前来阻截。”秦以诚接着道。 这一次,秦梓修没有出声。 “阻截之人中,有无垢先生、太学其他十余位先生以及数百名学子。还有百十名蒙面之人。”秦以诚又道。 “嗯。”秦梓修又轻轻地嗯了一声。他的手,再度紧了紧。 “老祖宗,押送官兵与阻截之人交战了。双方伤亡都不小。”秦以诚的声音更低了。 “家主,太学之人也有伤亡么?”灰衣老仆插话了。 “是的,农叔。太学之人,丧了一半儿以上。”秦以诚答道。 秦梓修的手又紧了紧。坚硬的佛珠硌得他瘦骨嶙峋的手指生疼。 “老祖宗,风波亭那一边,半个时辰之前,万俟大人与罗大人刚刚离开。”秦以诚道。 “家主,可有消息传出?”灰衣老仆的声音有些紧张。 “农叔,探听不到具体的消息。只知道,岳……相公被提出了牢房,不见折返。”秦以诚偷偷地看了一眼秦梓修。 秦梓修的手攥得更紧了。他的手指都有些发白了。 “老祖宗……”秦以诚道。 “家主,团年饭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秦梓修问道。他的声音,十分苍老。 “回禀老祖宗,都差不多了。老祖宗,您看……”秦以诚道。 “你们吃吧。我老了,受不得热闹。”秦梓修道。 “老祖宗……”秦以诚离了凳子,跪了下去。 “送家主出去。”秦梓修道。 “家主,请!”灰衣老仆上前一步,对秦以诚伸手一引。 “老祖宗……”秦以诚抬起头来,正欲再劝,灰衣老仆已经伸手将他搀了起来。 无奈之下,秦以诚只得躬身朝佛堂门口缓缓退去。退至佛堂门口,秦以诚方一转身,身后传来秦梓修的声音:“家主,除夕之夜,莫忘了给孩子们再讲一讲我秦氏祖训。” “是!”秦以诚转过身来,又跪下身去,磕了三个头后,站起身来,退出了小院。 “取笔墨纸砚来。”待到秦以诚离去,秦梓修对灰衣老仆道。 “老爷,您……”灰衣老仆道。 “去吧。去将他们几个也请过来。”秦梓修伸手取过园椅旁的拐杖,拄着站了起来。 灰衣老仆对秦梓修施了一礼,轻轻地走了出去。走至佛堂门口,他抹了抹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四十二章 秦氏送匾 爆仗声中,临安城中的人们辞去了旧岁,迎来了绍兴十二年。 与往年相比,昨夜临安城中的爆仗声显得有些不太一样。自子时起,城中的爆仗声便几乎没有停止过。放爆仗的,不止是那些达官贵人。许多平日里一个针头都舍不得丢弃的贫苦人家,也放了大半夜的爆仗。在这一个除夕夜,他们似乎忘了,那一声声的爆仗,炸去的其实都是铜板。 许是因为爆仗声太过密集,又持续得太久,临安城中的许多人,都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这其中,也包括了秦桧。 照理说,这个除夕夜的秦桧,应该比大宋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睡得香。但是,吃罢连夜饭,守岁守至子时,秦桧却丝毫全无睡意。强迫自己躺到榻上,秦桧在床上辗转反侧,怎生都无法入睡。在被王氏踹了不知道多少脚之后,秦桧索性起了床,一个人在书房里呆着,一直熬到天明。 辰时,在下人的服侍下洗漱完毕,用了几块点心,又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燕窝羹后,秦桧方始有些困意。但是,秦桧知道,今儿个,是没得睡了。 大年初一,是祭祖的日子。 江宁秦氏既然已经举族搬迁至此,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大年初一这一天,秦桧都得往城郊的秦氏祠堂走一趟。 忠、诚、仁、孝,孝字虽然排在最末,但在中原之人的心中却始终最重。当今官家便是至孝之人。 当今官家如此,朝中文武,自然有样学样。而秦桧身为宰辅,于孝之一道上,或者说,于孝之一道的表现上,更是断无落于人后的道理。 披上大氅,秦桧行至正院。府门口,几辆大车早已准备妥当。大车上,除了一会儿祭祖要用的供品,还有不少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都是秦桧为居于城郊那处庄园的族人们准备的。 见秦桧行出,侯在车旁的秦府大管事连忙掀开轿帘。秦桧正要入轿,一名秦府的下人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喊:“老爷,大喜!大喜!” “何喜之有?”若是放在平日,府中的下人如此大呼小叫,无需秦桧或王氏出声,管事们早就会对其施以家法了。但今日,秦桧的心情不错。他止住了正要呵斥的大管事,和颜悦色地对那名下人问道。 “启禀老爷,老族长带着许多族老,敲锣打鼓,抬着牌匾,朝咱们这里来了。”那下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哦?”秦桧微微一皱眉,问道:“牌匾上写的是什么字?” “回禀老爷,牌匾上都盖着红布,看不到是什么字。”那下人回道。 “你的意思是,有几块牌匾?”秦桧又问道。 “是的,老爷。一共有三块。”那下人又回道。 “老爷,老族长亲自前来送牌匾,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见秦桧沉吟,大管事在一旁喜滋滋地说道。 秦府的这位大管事,自秦桧南返之后,便一直服侍在秦桧身边。秦桧做的事,大管事大多清楚。秦桧心里想些什么,大管事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自江宁秦氏搬迁至此之后,大管事也随秦桧前去那处庄园走过几趟。但除了新祠堂落成典礼的那一天,秦桧便再未能得见秦氏的老族长。大管事知道,被老族长拒而不见,一直是秦桧心中的一块疙瘩。今天,老族长居然亲自带着族老们来送牌匾,如何能让人不喜? “准备接匾吧。”秦桧心中虽然还有疑虑,但被大管事这么一说,顿时也有些期待。 “是,老爷!”大管事应了一声后,立即朝周围吩咐道:“快!快!大开中门!摆香案!准备迎匾!” 忙碌之间,锣鼓声已经传从远处传来。王氏也被惊动了,在几名丫鬟的簇拥下走出府门,与秦桧一起等待。 再过得片刻,锣鼓声愈来愈响。秦桧夫妇遥遥看见,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自远处走来。见到秦桧夫妇站在府门口,人群中的一些人加快脚步,脱离了人群,率先奔来。 秦桧看得清楚,这些人,都是朝中与自己相好的一些大臣,其中包括了万俟卨与罗汝揖。 正月初一虽然也是朝中大臣们相互走动贺年的日子,但一般情况下,大臣们是不会这么早便出门的。秦桧明白,这些人定是也收到了府中下人们的消息,一起来凑趣的。 “诸位同僚,请恕本相失礼了。待本相迎了牌匾,再请诸位入内奉茶。”秦桧与众官寒暄几句后,笑吟吟地说道。 “相爷高风亮节,得此殊荣,实是下官等人的楷模啊!”万俟卨率先逢迎道。 “是啊!是啊!下官等人早就听说,秦老族长乃是极为忠正之人。也只有相爷这样德行深厚的君子,夫人这样贤良淑惠的女中丈夫,才可让秦老族长冒着严寒,大清早地便行了这么远的路,前来送匾啊!”罗汝揖不甘落后,跟着逢迎道。 与万俟卨与罗汝揖同来的这些大臣,要么就是秦桧一党,要么就是百求而未能入其党者。见万俟卨与罗汝揖猛拍秦桧的马屁,甚至将王氏也给夸上了,这些人哪里肯让他们二人独占了风头? 一时之间,秦府门口,谀词满满,颂声不绝。 秦桧听惯了这些个阿谀奉承之言,再加上城府摆在那儿,尚可保持矜持。王氏一个妇道人家,在府中虽然作威作福、说一不二,但又何曾同时被这么多大臣当面逢迎过?更何况,这些个大臣,德行摆在一边不说,口才却都是俱佳的。他们一旦开口夸人,端的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直把个王氏给乐得浑身直抖,险些把自己笑得噎死。 秦府门口这些宾主丑态百出间,送匾的队伍也越来越近了。 队伍最前方,秦梓修手拄拐杖,由两位族人搀扶着,缓缓行来。秦梓修身边,是几位同样由族人搀扶着、同样老态龙钟的老者。再往外侧,则是两列锣鼓手。他们身后,十二个人分别抬着三块大大的、遮着红布的牌匾。再往后,则是一群喜气洋洋的秦氏族人。队伍的周围,自然是乱哄哄跟着来看热闹的人。 第四十三章 千古骂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