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奈何贼》 第一章 土匪窝里一支花 青山耸立,高不可及。 一阵风过,青松便掠起一阵涛声。 一队骡车,踯躅行在浮土半寸高的官道上。说是官道,却已几年未曾修缮,绵绵山林中也不见半户人家。正是乱世,此处早已多日未曾见过如此齐整的商队了。 “咻——”半山中响起一声刺耳的口哨声。 “虎头寨来和各位结个缘!”一声呼喝,十几个人窜出林子,皆是黑衣黑帽,面上罩着一块黑布。 几个车夫听得“虎头寨”三个字,早已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逃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十八九岁的白面书生,显然是身上有病,跑了几步,却被石头绊倒,一面咳个不停,却是再也无力爬起来了。 黑衣人中走出个大高个儿,一把明晃晃的刀颤巍巍指着书生,高声笑道:“这便是奸商了!让我砍了吧!” 那书生却眼光冷漠,瞅着一众蒙面的土匪,又抬起头来对着那大高个儿说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说罢,便闭了目再也不看众人。 大高个儿露在面巾外的眉毛皱了皱,咕哝着:“妈了个巴子,估计不是什么好话。让老子送你归西!” 银光一闪,厚实的刀背带起呼呼的风,冲那书生脖子卷去! “叮铃——”一根九节鞭卷住大刀,那刀锋便生生停在了书生脖子旁半寸处!书生脖子上的皮肤已感到了刀锋上的寒凉,激起一串鸡皮疙瘩。 “铃——”大刀回撤,九节鞭也顺势收回。 从那大个儿身后绕出个人来,身形不高,也是一色黑衣,只是眼睛中闪着亮晶晶的光。 大个儿挠挠头问道:“为啥要留活口?” 身形不高的人便开了口,却是脆生生银铃般的一串:“没听见他说吗?卿本佳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夸我是佳人呢!本小姐爱听,多留他一天听听不行吗?” 书生睁开眼,望那人,心道原来是个女子。抬头看时,却见那水汪汪的眼中有笑意一闪,书生再不闭眼,只是低了头。 大个儿便叫道:“妞儿,这本是你的成年礼,你说留一日便留一日,兄弟们,扯呼——” 众人便在那高个儿的指挥下,赶车的赶车,捆人的捆人,消散在绵绵群山中。 川甘陕交界的青木川便多了一件无头公案,虎头寨的土匪们便多了桩大买卖,但乱世中,谁又能管得到这偏僻地界呢? 书生被五花大绑着倒垂在骡车上,粗硬的麻绳几乎要勒紧到他的肉里,嘴里塞着臭布,让他忍不住想呕吐,却又被骡车颠的咽回去。胸腔中的烦闷和窒息感一阵胜似一阵,他几乎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哎——我跟你说,到时候我说什么你做什么,要不,你的小命可就难保了!”耳边传来银铃般的声音。 是她!那女土匪!她竟骑着一匹小白马刚从身边过去。他口不能言,却从倒着的双眸里看到她身姿矫健地骑着白马跃到前面去,回头一笑。他想自己一定是眼花,怎么能知道围着面巾的女土匪在冲自己笑?黑衣白马鲜明的令人害怕。长时间头低脚高,对他本就吃不消的身体真是折磨。他的思维开始混乱,他觉着他定是死了,要不黑的白的在眼前晃悠,不是黑白无常又能是啥? 虎头寨今儿个可是沸腾了,男女老幼都出了门,赶集似的热闹。 大当家的宝贝独生女儿田冬儿可真是给女子们长了脸。寨中规矩凡是十六岁成人的少年,必得下山一趟做次“买卖”,做成了才算成了人。这虎头寨虽说叱咤陕南二十余年,但这女孩子成人礼做成买卖的,可就田冬儿独一份。本来么,当土匪,本是过不下去日子的打算,谁能料这世道一乱就乱了几十年。这虎头寨里长大的闺女终究也是要嫁出去过安生日子的,没有个和男娃子一样当土匪的理儿。 田冬儿却不认这个坎儿。她是虎头寨大当家田麻子的独女,明日她就满十六了。她早就憋足了劲干票儿大的,给寨子里人看看,看谁还敢小瞧女儿家! 此刻,抢来的六骡车货物满满当当在寨子中间的晒谷场上摊开。 众人带着婆娘娃子,欢欢喜喜地看。看那骡车上的卸下来的物件。 “瞧这瓷!正宗景德镇出品,西安城里巡抚大人家用的也就是这个样了!” “再看这布料,江宁织造,北京城的娘娘也穿得!” 见过世面的老人们一样样指给娃娃们看。 还有两车,却是乌楞楞的瓦罐子码得整整齐齐,上头有盖,用黄泥封了口。 谁家娃娃不小心搬起一个,“啪——”却不小心在地上跌个粉碎。 “好香——” “酒——是酒——” 众人兴奋着叫道。 薛七爷爷眯着眼睛,细细闻了闻道:“是四十年的西凤老酒,康熙年间可是一两银子一两的稀罕物!” 小伙子们立时便嚷嚷着要喝几碗。 薛七爷爷将黄铜烟锅子敲得震天响骂道:“没规矩!明儿冬儿丫头生辰,大家一起饮!” 有那半大小子笑道:“七爷爷可是老糊涂了,咱这土匪窝子规矩比镇南王府还大!” 众人便哄笑起来。 薛七爷爷却正色道:“镇南王府早没了,咱虎头寨还在!” 众人一琢磨,可不。如今这虎头寨将土匪窝子过成了半个王府似的。开了荒,种了水田旱田,生产四季瓜果时蔬。倒不指望着山下的买卖,一年中多一半倒是田间地头出产的。 田冬儿吃过晚饭,望着虎头寨每间房子都打扫的干干净净,红红的灯笼挂的高高的。 她吹熄了炕头上的油灯,出了自己半山坡上的“闺房”,顺着坡子往寨中间去。 孙家婶子正抱着三岁的小儿子石头在门口看大丫头和二丫头玩“抓子儿”,几块碎石头当“子儿”,玩得正热闹。 田冬儿便凑过去瞧见石头穿着一身虎皮纹坎肩,喜庆的像年画上的娃,便轻轻捏了下石头肥嘟嘟的脸蛋儿。 孙家婶子便笑道:“妞儿,你看石头今天穿的漂亮不?明儿个可要好好沾沾你的喜气。” 田冬儿摆摆手:“哪年不过生日的?怎地偏偏今年你们倒上了心!”说着就要蹲下和两个丫头片子玩起来。 孙家婶子一把扯住田冬儿笑道:“傻丫头,这女孩啊,过了十六就是女人了,哪还能毛孩子似的?快别玩这些了。” 田冬儿皱了眉:“不还是在这寨子里住着,还能爪哇国去了不成?” 孙家婶子笑道:“你可是大当家的心头肉,这虎头寨的一支花,总是要嫁人的。” 田冬儿心情便闷闷起来。 第二章 一支花她十六啦 “锵——锵——”几声锣鼓扎子响。 田冬儿讪讪地和孙家婶子打声招呼便循着锣鼓声往坡下走。 听着欢快的锣鼓声,她心情好了些,便冲那坡下窑洞前面挥舞着锣的一个大高个儿喊道:“许三哥,练着呢?” “可不是——”许三哥嗓门比锣还亮,“大当家的让咱兄弟唱三天大戏热闹热闹,我可不得好好练练?” “锵——锵——”许三哥的铙钹踩着[哪吒令]的点子敲。 “可惜呀,少了把好笛子。”许三哥抱怨道。 田冬儿点头:“可不是——再没了十四叔的那把笛子。” 十四叔是第一辈出生在虎头寨,彻彻底底的“虎头寨人氏”。田冬儿心想:十四叔若是活着也要二十五了吧。 寨子这些年人越来越多,但名字和几十年前一样简单好记。 比大当家田麻子老一辈的,冬儿叫爷爷。和田麻子一辈的叫叔。每一辈里又按照长幼经行排序。 十四叔年龄不大,辈分却是“叔”那辈儿的。十四叔吹的那把笛子,用柳先生的话说就是:“西北第一!” 田冬儿不知道西北多大,但听戏文里薛平贵十八载后才从西凉回来,便想这西北是太大了。 “三哥,问你个事儿,人在哪关着呢?” 许三哥又冲田冬儿吆喝:“我说妞儿啊,你可莫犯傻,人既然带回了寨子,那便活不成了。” “我只问你人在哪儿?!”田冬儿生了气,硬邦邦戳出一句。 许三哥摇摇头,下巴朝柴房一点。 田冬儿便心急火燎地窜过去了,脑后的大辫子一甩一甩。 陈学海的脑子还不是很清晰,一路骡车颠的晕乎劲刚过去,腹内的一阵紧似一阵的饥火又烧难熬,嗓子像要冒出烟来。身下的柴火堆子硌的屁股生疼,或明或暗的意识里,陈学海便觉得又躺在了家里那宽大的花梨木雕花罗汉床上,手旁是冰湃的一碗紫皮葡萄,甜的沁人。 “啪——”是开锁的声音,“吱呀——”粗陋的门板响了一声,一束月光便劈开屋内的黑暗正打在陈学海的身上。 他抬头,清月银辉里便镀了个窈窕的影子。 口中臭布被拿去,陈学海贪婪地吸着大口新鲜的空气,尽管这空气里满是柴火合着泥土的味道。 手上的麻绳被解去,陈学海活动着麻木的手腕,渐渐有了针刺般的痛感。但全身最先活过来的却是鼻子。一阵清香直窜入脑门,那是人类心底最简单原始的欲望。 月光下,光洁漂亮的手腕上捧着只粗瓷碗,碗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陈学海从那手腕上接过粗瓷碗和筷子,顾不得别的,“呼噜噜——”忙不迭地吞咽着。那品惯了江南花雕和东海鱼鲜的喉咙此刻被小米粥熨帖的舒适异常,一碗,两碗,三碗—— 他埋头喝,她低头盛。递过去,还回来,便是完整的询问与回答。 直到第六碗下肚,陈学海才回了魂似的。他想起要向她道个谢吧,他自幼便明白的“温良恭俭让”让他觉得自己光吃不搭理人的做法很不得体。 他下意识伸手从袖中取那方手帕,却空空如也。 “喏——”她洁白的手腕伸在他面前,是一方绣帕,上面绣了细碎的花,月光下看不真切。 他接过帕子,“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月光如刀,将这诗句刻在他热起来的心上。 陈学海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在这土匪窝子,杀人如麻的女匪面前竟想起韦庄的《菩萨蛮》。多年以后的陈学海回想,其实田冬儿的手腕并不白,作乱的定然是那晚的月光。但小儿们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念出的诗句,还是让他觉得晚唐诗人韦庄所见那卖酒的江南女子凝如霜雪的手腕上,端着的也许只是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稀饭。 此刻的陈学海只是低下头去,轻轻用那帕子擦了嘴,帕子上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是劣质香粉的味道,但这味道却令陈学海想起在年少时秦淮河畔那些荒唐的日子,那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呀。 “你可想活?” “自然!” “那便娶我!” 陈学海震惊,抬起头来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子。她换了长裙,好像是红色的?全身上下无一件首饰,但她那明亮的眼和黑又长的发辫却美的让人心惊,月光将这美人上了一层釉,像海船载回来的英吉利的油画。不不不——她美不美关他什么事,他陈家少爷怎么会在土匪窝子里论起终身大事。 “娶我!大当家才会留你的命!”说罢,她却自顾自地收了碗筷去了,破旧的门板合上,月光退去。 他觉得是个梦,除了手上的帕子散着淡淡的桂花香。这香味是从劣质的香粉盒子里载来的,也许从西安城来,一路穿过秦岭,越过嘉陵江,走进这深山坳子里,擦在刚才那只带着银镯子的手上。“见鬼!陈学海你乱想些什么!”陈学海在心里骂自己,脑子却不听他使唤,一路地想下去。他想,这穷山僻壤咋能出了个她这样的美人,她擦香粉时候是用左手还是用右手?蓦然又想到她右手也是提过刀的,兴许还砍过几个像他这般读过书的脑袋,身上便打个激灵。 “我叫田冬儿。”门外,银铃般的声音飘进来,在他的心上一扫。 原来不是梦,陈学海被小米稀饭暖过来的脑子又开始迷糊,他躺下,身下的柴火却再不觉得硌人了。 “你说啥——再说一遍!”田麻子一掌拍在案子上,细白瓷茶碗应声而碎。 跪在聚事厅当中被一圈土匪围着的陈学海一个哆嗦。 “我说我要嫁他!”一身红衣的田冬儿衣袖下的雪白手指指着陈学海。 许三哥咂咂嘴说道:“妞儿,不是三哥说你,这小白脸留不得呀,他若跑出去,咱虎头寨上上下下几百号的人命可就不保了。” 田冬儿秀眉一扬:“三哥,我既嫁了他,他自然也是我虎头寨的女婿,生死都在这寨子里,跑哪里去?” “胡闹——”田麻子瞧着田冬儿喝道:“自小到大,爹都不曾说过你半句重话!唯独这一件,我看你是迷怔了!来人,给我剐了他!” “是!”左右便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上去按住陈学海。 “嗡——”九节鞭从红袖中甩出,两个小伙子猝不及防,胸口便吃了一鞭退后三步。 “聚事厅上你敢动武!”田麻子眼中冒出火来,“徐三!给我下了她的鞭子!” 许三叹口气道:“妞儿!快给大当家的陪个不是!今儿是你生辰,咱犯不着为个外人伤了亲人的心呀!” 第三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 “谁敢动!”田冬儿一声娇喝,手下九节鞭卷起一张木椅,暗劲一送,椅子立时四分五裂,洒下满地碎屑! “谁敢动他,先拿我的命去!”田冬儿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飘飘红裙气势迫人! 陈学海何曾见过这等架势,椅子破碎飞溅的碎木屑如钢弹一般打得他身上生疼! 众人呆住,许三撇撇嘴却也没动。 “爹!”田冬儿望着怒目圆睁的田麻子,娇嗔道:“您不要女儿了吗——”说罢,丢了鞭子,掩面哭泣。 虎头寨众人,面面相觑,心想:“得,大当家的估计要怂。” 田麻子,天不怕地不怕,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他脸上那麻子,其实是数年前抢凤翔知府贿赂两江总督噶礼的送礼车队时留下的。 两江总督噶礼可是康熙爷跟前的红人,无奈却爱财,各路官员便纷纷将大包小包的银子借着各种明目送了去。 田麻子彼时年轻,听闻凤翔知府将朝廷赈灾的粮食变卖送与噶礼,只为噶礼生母大寿,要做一顶金丝蚊帐。田麻子大怒,带着山寨兄弟便将准备经青木川入长江再去江苏的车队拦下。谁曾想这车队倒是由驻扎在陕的绿营军押送,当中还有火器营的几支火铳子。 虎头寨虽借着地利出其不意,夺了先机,但那火铳子一响,立时便倒地了好几个弟兄。 千钧一发之际,还不叫田麻子的大当家,迎面扑上,铁弹丸子在他脸上开了花,他却大刀一挥,砍翻了一排铳子手。满脸血污战神一般的大当家叫素以善战闻名的绿营军也着了慌。众兄弟一鼓作气,终于拿下了这批银子。 从那以后,田麻子的名字便传开了,周围四野八荒的土匪们,有的慕了名带着人马并入虎头寨;有的听闻田麻子骁勇,便让出了地盘离了青木川。虎头寨浩浩荡荡地成了青木川半明半暗的一股势力。朝廷也几次想要清剿,但这青木川穷乡僻壤一片,地无三尺平,粮食少,人更少。朝廷大军来了,虎头寨便化整为零,无处寻觅。兼之此地乃化外之地,民智未开,四里八荒的老百姓不但不恨土匪,反而常常得了土匪的接济和好处。但凡有朝廷打听土匪踪迹,老板姓一概摇头不知。几次三番下来,便也无人管了。 如今的田麻子自打有了这掌上明珠田冬儿,人虽不算老,心肠却软了。田麻子从小对田冬儿那真是“捧在手里怕跌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最新奇时兴的玩意儿,都叫人从西安城弄来。可巧寨子里还有位柳先生,奇人一个,武艺超群,却不是土匪这类的野路子。打小便将田冬儿自家闺女般地细细教着,一根九节鞭更是使得出神入化,还有一手能打暗器的非常本事。自田冬儿十二岁后,寨子里便无人敢和她动手了。一呢,是这妞儿身手的确狠辣;二呢,除了田麻子还有那脾气古怪的柳先生也是爱着护着,若是不留神伤了田冬儿那可不是自找苦吃? 田麻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宝贝女儿掉眼泪。如今田冬儿将一张俏脸哭的梨花带雨,田麻子终是绷不住了。 “你——”田麻子指着田冬儿叹口气,再瞅一眼地上捆着的那小子,眉目倒是清秀,只是那身子单薄的鸡娃似的,看着就不像个长命的主儿。田麻子软下去的心又硬了起来。 田麻子看田冬儿眼眶里亮晶晶的,又是心疼又是生气道:“你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哭着喊着自个儿要嫁人,人家能稀罕你?” “我稀罕——” “谁?哪个在讲话?”田麻子一声喊,满堂寂静。 “我——我稀罕。”陈学海看着田麻子脸上的狰狞,声音怯着,说的倒是明白。 众人惊诧,瞅着大厅上绑着的陈学海,田冬儿也止了哭,将两个乌溜溜地眼珠儿定定瞅着陈学海。 田麻子动了肝火:“好小子,我如珠如宝养大的女儿,你稀罕便能给了你?” 许三接口道:“可不是,你小子凭什么!” “爹!三哥!你们——”田冬儿身子一扭,便要再哭。 叭叭——铜烟锅子敲着议事厅的青砖地,“按说,我是个外人,不该多话。”柳先生一面在烟袋里新装一锅子烟叶,一边慢里斯条地讲话。 “师父——”田冬儿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救星。 “哪儿能呢?”田麻子唱了个喏,对柳先生道:“您对冬儿的心不比我少,您这师父算起来也算她半个爹,您说我们听着。” 田麻子对柳先生那是前所未有的敬重。 几十年来从不多言的柳先生讲话了,寨子里的人耳朵竖的高高的。 柳先生要么不说话,要说便是惊天动地的大话。 康熙五十四年,柳先生建议大当家让众人说服四里乡亲几个县的人都垦荒种棉花,结果第二年十一月,准噶尔部策旺阿拉布坦祸乱西藏。朝廷增兵西北东北,棉花价格大涨,虎头寨入账颇丰,几个县的乡民也过了好一段舒坦日子。 雍正六年,柳先生又让大当家将虎头寨全体搬入清溪河谷,整整三个月避世不出,当年张熙赴陕投书,策动川陕总督岳钟琪反清。岳钟琪数次派人来青木川寻虎头寨,意图拉虎头寨入伙皆无疾而终。最终反清之举失败,虎头寨却未受牵连。 此刻,柳先生清清嗓子,冲众人抱了一拳,又向田麻子回了个礼,慢悠悠道:“谢大当家,既然都还认我是冬儿的师父,我便有权说几句。” 田冬儿气也不敢出,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师父要说出个什么来。 陈学海抬头望一眼柳先生,虽也是平常粗衣长衫,但自有一种平和悠远的气质。那柳先生也恰好将目光转向陈学海,便略一点头,目光中隐有深意。 铜烟锅子再被点上,一明一灭的烟丝将烟锅子映的雪亮,柳先生吐出一口烟,仍是慢悠悠地开了嗓。 “我看呀,妞儿和这小子有缘,倒是个千里来会的意思。” 第四章 水作骨肉是女儿 听得柳先生这么说,众人哑然,又看田麻子。 田麻子咂咂嘴:“先生,你这——” “我呢?也就是一说,成不成啊,还得大当家你拿主意不是?冬儿大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好,可有一样——”柳先生对着陈学海说道:“你可拿自家宗祠起誓,这辈子与我们妞儿不求举案齐眉,只愿不离不弃?” 众人一听这话,可觉着奇了,这柳先生明里暗里竟是已将二人做成了一对儿。可叫这新姑爷起的誓也新鲜,不说对天对地对玉皇大帝西天佛祖,却拿自己祠堂起誓?不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只求个不离不弃?这虎头寨的一支花,田冬儿那身手,闭着眼也能收拾这小白脸,莫不是柳先生说反了,该叫田冬儿别舍弃了这书生才是? 只听陈学海略一沉吟对着东南方跪倒念到:“陈家列祖列宗在上,陈学海今在此起誓,与田冬儿不离不弃。” 众人还未琢磨明白,柳先生早已吸着烟袋大步而去。 田麻子无可奈何,大手一挥:“许三,带着人,收拾新房,拜堂!” 本就是为冬儿庆生摆下的场面,收拾起来,倒是快。 婆姨们把冬儿的闺房打扫干净,贴上窗花,点上红烛,新帷幔、大红双喜缎子被面都是家里有闺女的人家早备好了,如今拿来用便是了。冬儿无娘,田麻子也早早嘱咐了各家婆娘给自己姑娘备嫁妆时候也给冬儿备上。如今家家户户翻箱倒柜,不大时间都备得齐了。 所备的妆奁为十六箱八橱四桌,四仙桌上有果盒、暖碗、茶酒杯盅各一套,银筷四副;梳妆桌上摆黄杨梳盒、琉璃镜台、玫瑰胭脂、茉莉花粉;琴桌上是一具新琴,更难的是画桌上是五彩龙凤纹瓷管羊毫笔一管、歙砚一方、紫檀木笔架一座、白玉墨洗一具、龙脑香一盒。与十六箱八橱四桌所配,又有衣架、脸盆架、琴凳、春凳、杌凳、手炉脚炉、熨斗升斗、大小浴盆。倒真是琳琅满目,喜庆非凡。 田麻子本意拜堂时新人方可见面。 田冬儿却不乐意,生怕陈学海离了自己身边便被田麻子拉去砍了,便当真拽着陈学海进了闺房,开始“不离不弃”。 学海生命无虞,人也放松下来,本是心中万分不愿意,但见这东西一件件搬进来,房子一点点添上喜气,却也神奇。眼瞅着不大工夫,人来人往之间,田冬儿的闺房便换了新天地。活脱脱戏里新房的样子,学海心想就算杭州城里的小姐出嫁怕也没这般齐整。纵是陈学海见过世面,终归年轻后生,往日看别人拜堂不过瞎看热闹,哪有这般亲身经历鲜活,不禁也看得瞠目结舌。学海哪里知道,田麻子自打有了冬儿,便将数年间的好东西都备着,专待这一天用,不过是被他赶上了。 一时新房收拾完毕,婆姨们嘻嘻哈哈搭伴离去。最后出门的人,顺手便带上了房门。 窗外传来婆姨们的渐渐远了的嬉笑声,房内却静了下来。 刚才人来人往倒不觉得,此刻只剩二人相对而坐,空气里不知何时弥漫起了一种别样的羞涩。寂静中似乎两人的心跳都听得见似的,两人便都拘束起来。 学海嫌对坐着尴尬,便走到那画桌旁提起那管五彩龙凤纹瓷管羊毫笔来看。笔是新笔,尚未开锋,但笔毫圆满如枣核之形,羊毛毛色洁白似玉,毛杆粗细匀称,锋颖细长嫩润透明发光,应是太湖沿岸的湖州一带所产“湖笔”中的精品。此笔虽不如贡品等级,但也算难求,特别在这偏僻的土匪窝中,当真难得。学海本性豁达,此刻便忘乎所以,忍不住叫一声:“好笔。” 田冬儿瞥一眼陈学海,眉目如画,点漆似的瞳仁明亮异常,此刻端正执笔的样子,倒真是好看,但这一种男子的好看却又形容不出。 田冬儿便也笑道:“你懂笔?” “嗯,”学海应一声道:“这是上等的湖笔,圆润含蓄,不露才扬己,如人之品性。” “圆润含蓄,不露才扬己?”田冬儿细细琢磨这几句,她虽听不太懂,但看得戏却不少,这半文半白的句子便也能明白过来。可不是?刚才形容不出学海那种男子的好看,这不就是现成的词儿?田冬儿不禁高兴得拍起手来:“可不就像你——” 陈学海抬起头,恰看见田冬儿一双杏眼呼啦啦地瞅着自己。学海顿时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热,忙低了头,心中暗自纳闷:江南处处美女,便是自家姊妹,却也是仪容出众,怎地见了这女子倒慌得人心跳。又想田冬儿的眼光,半点不躲闪,半分不怕人,与闺阁女子迥然不同。若说不惧男子的眼神,秦淮河畔那些名妓,昆曲班子一众名伶倒也不少。但前者失于气韵,后者失于秉性。都不若这田冬儿眼中清澈自然,一派天真。陈学海不禁想起前一阵子学晏给自己的手抄本子,叫个什么《石头记》,可惜本子不全,只有前几回。那上面开篇就写“天地鸿蒙,谁为情种”,写到里面有位公子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当时读到这一段,学海便对学晏笑道:“活脱脱一个登徒子。”此刻对着田冬儿陈学海却觉得清爽,方知那作者所言不虚。 陈学海抬头再看,田冬儿已来到身侧,却不好意思看她那眼睛,只得低头用那未开锋的笔在桌上一划一划的胡写,口中随便问道:“你可会写字?” 田冬儿摇摇头:“师父不叫学”。 “师父?”陈学海问,脑中却闪过议事厅上,亲口定了二人亲事的柳先生,瞧那柳先生倒是个人物,怎么却也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想法?到让人失望。 “你在写什么?”田冬儿忽闪着大眼睛问道。 陈学海低头,看自己一瞥,横撇,再一捺,原来比比划划却在写一个“冬”字。学海忙慌得丢了笔,脸上红云一片,道:“没写什么。”又想到田冬儿本不识字,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慌个什么。 冬儿瞧着学海白净的面皮,从脖子到耳根子也红了,便咯咯咯地笑。 第五章 玉笛金声人依旧 陈学海红了脸,正窘着,窗外却一阵子三弦声,慢慢地又有了琵琶,南梆子,板胡,唢呐和大鼓的声音。叮叮,当当,咚咚咚,热闹起来了。 “这是——?”学海纳闷。 “这是准备唱大戏呀——”田冬儿笑了。 “这里还能请得到戏班子?”学海觉得这虎头寨处处都是古怪。 “噗嗤——”田冬儿笑出了声,“你当这里是韩城县,是西安城呀,就算去请,人家角儿也不敢来呀!” 田冬儿没去过韩城县,更没去过西安城,这话是听许三说的,便原样儿说一遍。 陈学海便问:“那你们不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吗?怎么还会唱戏?!” 田冬儿白他一眼,心想明明一表人才怎么也会讲这么难听的话,嘴上却不自觉把柳先生的话又说了出来:“你甭仗着念过书,瞧不起我们这青木川,我们这儿呀地处三省交界,是入川的要道,所谓秦蜀之咽喉,兵家必争之地。我告诉你呀三国里那谁攻蜀时就是从这儿南下的!” 陈学海补充道:“邓艾”。 田冬儿接着说:“对,就是那个邓什么的,还有啊前明崇祯年间李闯王也来过的。” 陈学海听到这话,不禁半晌不语。 田冬儿自觉胜了他一筹似的,心中也很是得意,便继续说道:“其实吧,十几年前,柳先生带着个戏班子打这青木川过,我爹就拦下了,后来那班子就不走了,住在了寨子里。所以我们这儿啊,不光乐器齐活,人人都能唱两句的。” “柳先生,你师父?”陈学海想到那风轻云淡的老先生竟是梨园行的出身,又问:“那你也会唱?” “不告诉你——”田冬儿又是一副小女儿的神态。 院子里的乐器声却又变了,不再是乱乱一团,而是开始一板一眼地合奏,想来乐手们都已准备好了,奏奏幕前曲,试试曲牌。 陈家久居浙江,打小儿陈学海戏没少听,但这北地曲子却是第一回。只见那曲子大多高亢悠扬,大开大合,不似昆曲讲究空灵蕴动之美,便觉得过于呱噪,听不惯。又听得这些曲子拉来奏去,都依着那梆子的点子走,听到韵律承转之处,便摇头:“这里该上笛子!” 田冬儿便说:“笛子现成的,可再没十四叔那手艺了。” “可有曲谱?”陈学海问。 “好像有一本子,不知是琴谱还是笛子谱。”田冬儿接口。 “那便成了,我去吹!” 田冬儿眼睛瞪得溜圆。 陈学海正色道:“今天我遂你的愿成亲,可有一样你得依我!” 田冬儿眼睛瞪得更圆,点点头。 陈学海咳嗽两声道:“你也见了,我打小得过肺痨。家里不知请了多少名医,花了如水的银子终于保下我这条命,但这病落了根子,最是沾不得烟酒。今日拜堂,那些人少不得喝酒,我去吹笛,也正好免了这个。” 陈学海顿了顿继续道:“你也不可沾半点酒气,若不然——不得亲近。”学海说完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田冬儿细想哪样叫亲近?不禁望着两支红烛,羞红了脸。 陈学海冲出门见那晒谷场边上有个土台子,此刻立起了竹扎的门脸,便是个戏台了,一众人便在那台子后面捯饬乐器,便信步走那人群里去。 那些人瞧见新姑爷,也是一愣,不知他要干啥。 “笛子!笛子!”田冬儿远远地冲这边喊。 柳先生从场子边站起身来,将一杆竹笛从台后的土墙上摘下来,递给陈学海。 陈学海施个礼,双手接了笛子,上口试音,吹出的声音松、厚、圆、亮,心中赞一声是把好笛子。 旁边便有人拉过张凳子,陈学海冲众人点头示个意便坐下了,有人将一本旧曲谱放在他面前。陈学海抬头却看到转身走了的柳先生。老先生早已不亲自演奏了,只是在场边监个场,这些人都是他徒子徒孙。 曲子都不甚难,学海又悟性极好,不一时竟和众人搭配的有模有样。 戏开了,场子里竟乌压压满是人,一桌桌的席面铺开去,总有几十桌吧。 陈学海心不在焉地吹着,柳先生坐的远,但学海总觉得柳先生时时刻刻看着自己似的。 场子忽然欢声雷动,想是有人上了场,众人一声喊“好!”声音雷动,倒把学海吓了一跳。 浙江人听戏不这样,听父亲讲,北京城看戏,那叫一个气派,叫好的,送茶水的,捧人的满场飞。学海想今日这虎头寨的气势比北京城的更大! 陈学海琢磨,这里本是秦地,秦人彪悍作风到底厉害。相传唐玄宗李隆基曾经专门设立了培养演唱子弟的梨园,既演唱宫廷乐曲也演唱民间歌曲。梨园的乐师李龟年原本就是陕西民间艺人,他所做的《秦王破阵乐》称为秦王腔,简称“秦腔”。手下这支曲子说不定就是那时传下来的呢! 台上人开了嗓,却是旦角,只听那词唱道:扬鞭催马下山岭,穆桂英放眼群峰,山山滴翠,郁郁葱葱。 陈学海听明白了,唱的是穆桂英,看曲谱上写着“降龙木”三个字方才反应过来,是讲穆桂英和杨宗保的故事,可不正合今天的景儿?田冬儿便是那穆桂英,自己却真能做个杨宗保?说来也奇,这陕西方言说起来难明白,唱起来陈学海倒是听得分明,只听那台上穆桂英又唱: 路险苔滑辟蹊径,穿沟越岭迅如风。 一览桑田千万顷,江山多娇似画屏。 恨北辽贪得无厌又犯边境, 起兵十万马蹄腾腾旌旗蔽空。 有多少无辜黎民惨遭蹂躏哭声痛, 有多少父老乡亲背井离乡似哀鸣。 台上唱词愈加激烈,台后曲子激昂悲越,这秦腔与其他戏不同,演唱全用真嗓。初听时难受,但曲中的哀愁苍茫,千古悲怆却针扎火烧般地印在人心上。满清入关虽已多年,但民间反清复明之声不绝。陈家地处江南,常听老人说那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就如在眼前。更由于杭州本是南宋都城,更是北人南迁而来。虽说“暖风熏得游人醉”,但汉室江山的底蕴却也揉在那湖光山色之间。更有幼时游玩的风波亭、岳庙,陪着一首“满江红”也曾湿了幼年学海的眼。此刻听得这悲越秦腔唱的人心如银瓶炸裂,不觉心境一合,笛声也如有了魂魄,隐隐然竟主导着鼓乐,与那唱词合的是天衣无缝,令听者心动神摇。 柳先生听得这把笛子,不禁又向陈学海望一眼,手向袖中一摸,袖中是一方帕子,是那日从学海身上掉下来的,柳先生便收了去。这帕子所用的缎子初看平常,颜色也素净,但细看之下经纱和纬纱至少隔三根纱才交织一次,竟是民间难得一见的贡品“大云缎”。柳师傅心中一惊,再看今日这少年心性禀赋绝非常人。想想这虎头寨几十年风雨躲了多少劫难,此次纵然是在劫难逃也是天命使然。只是不知冬儿这丫头能否逃过这命中的劫数?柳师傅想一想自己那早夭的儿子十四,原本从小就看中了冬儿的意思。怎奈现如今十四吹惯的笛子却握在学海的手里,可见冥冥之间一切都有定数。台上旦角又唱了几句: 望那厢满目疮痍千村薜荔心潮涌, 看这边狼烟滚滚万户萧疏双目红。 满怀壮志无所用,穆柯寨闷煞女英雄。 书史兵策懒读诵,下山狩猎抒心胸。 若能疆场任驰骋,定要把辽虏一扫平。 “好!”满场欢声雷动,过大年似的热闹。 第六章 洞房花烛对无言 台上“穆桂英”唱完,腾地一下竟跳下台子。“穆桂英”回一下头,身上翎尾摇曳、靠旗飘飘。陈学海只觉得那“穆桂英”两根簇新的野鸡翎子在天光下一闪,油彩重重的脸上英气勃勃,一双眼睛亮的逼人,向自己看了一眼。那“穆桂英”竟是田冬儿。陈学海便低了头。 观众们将田冬儿重重围住,许三带着一群后生们上来。 许三将一个红包裹递到田冬儿手上。 田冬儿打开看却是一块红绸包着个黑漆盒子,盒子打开,是一把刻着双凤的梳子。梳子质地晶莹剔透,触手温润,颜色白中带红,煞是好看。 围观的一个婆姨说道:“玛瑙梳!哎呦,可真是个好东西!顶值钱了!” 众人中有那后生便插嘴道:“许三哥,你该不是把娶媳妇的本钱都送了妞儿了吧?” 许三冲那后生骂道:“小兔崽子一边去,你许三哥当和尚去还不成?” 众人哄笑。 许三端过一碗酒,冲冬儿说到:“妞儿,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三哥没好东西送你,敬你一碗!” 酒是那日劫持回来的两车四十年西凤老酒,酒香浓烈扑鼻,映的许三哥的脸有些微红。 冬儿酒量向来不错,依了往日心性,定要好好喝几大碗,但想到那书生见不得这就酒气,笑道:“三哥,冬儿今天身上不爽快,喝不得酒。” 许三一怔,哈哈笑道:“那咱们一会就和新姑爷好好喝几碗!” 田冬儿皱皱眉,道:“冬儿谢了各位兄弟姐妹,他那身子骨,更经不得酒。” “哪有结婚不喝酒的?不行不行!”众人不依。 “那冬儿就代他饮了这一碗!”田冬儿端起酒碗。 陈学海立起身子,笛子脱手掉在地上,一双眼睛遥遥钉进田冬儿被众人挡着的身影里。 抱着小儿子石头的孙家婶子一把夺下冬儿的酒碗,伸出拳头给许三和那几个起哄的后生脑门上来了个爆栗子,骂道:“你们几个不长进的,姑娘家身上不爽快还逼着喝酒!冬儿你自去和新姑爷喝你的合卺酒,莫理这些小子!” 几个后生都没成家,便哄笑着散了。 “三儿!过来——”田麻子却冲许三一招手,“过来,陪你叔好好喝几碗,还没拜堂呢,就替人家说上话了,女大不中留哇!” 田冬儿明白爹还是心里不痛快,冲田麻子一笑撒娇道:“哎呀,爹,您这话女儿不爱听,女儿还要孝敬您到一百岁呢。” 田麻子看田冬儿今天容光焕发,美艳无双,心中想自己闺女怎么就便宜那个病秧子了呢?田麻子不再言语,与许三干了一碗。 陈学海浑浑噩噩,懵懵懂懂,身遭的一切如梦似幻,怎么拜的堂,怎么行的礼,众人如何哄笑着将他二人推进了新房,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和自己半点不相干。 大红龙凤喜烛将一对人影映上了雕花窗。 陈学海想到家,想到姑姑嫁给和硕恭亲王时候嫁妆在杭州城运河边整整装了二十船的盛况,想到老宅子里的几株芭蕉。 陈学海对自己将来的娘子有过无数的憧憬,直到三年前听闻大诗人袁枚的女弟子做的那首诗中有“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的句子,便暗叫一声好。 在自家的书窗下,有美一人兮,红袖添香,陈学海光想想都觉得醉了。可巧那叫做席佩兰的女弟子便在江苏,离浙江倒是不远。陈学海便求了母亲托人去打听那叫做席佩兰的女弟子。谁知传回来的话说席佩兰非才高八斗者不嫁。陈学海对科举仕途倒是没有半点热情,如今也只是个童生,自觉诗词之道也入不了袁枚弟子的法眼,便只能作罢。那前去打听的做媒之人,看陈家公子丧气垂头,便道那席佩兰容貌也说不上沉鱼落雁,不必如此。陈学海心知人家是安慰自己,但渐渐对那席佩兰也就放下了。 此时此刻,不知怎地,竟想起那从未见过的女才子。佩兰,佩兰,身佩兰花,袅袅娜娜的身影,与手捧书卷的自己,在那小轩窗下,雨打芭蕉时,共剪西窗烛,是何等的一幅美丽的画呀。他也曾想过,未来自己的夫人,是端庄呢,还是纤巧呢?是小鸟依人般的女儿情态,还是知书达理样的钟灵毓秀。在陈学海一千次一万次的想象里,未来夫人,是佩兰,是佩玉,是春雪,是夏晴,但绝不是这个田冬儿! 但他终是想不到,与他第一个拜了天地的人,竟是这杀人不眨眼的女匪。家中太奶奶若是知道自己此刻在这陕南大山里与个女匪共结连理怕是一口气就要咽了。想来想去,陈学海便在心底开始咒骂阮和尘,若不是与那小子出门游历,来到这青木川,哪来这一档子事?此刻女匪杀过人的手带着银亮的镯子,坐在三尺外的炕沿子上,盖头的红帕上金线刺绣的花,在烛光下一闪一闪。 嗖——一道凉风从田冬儿手中飞出,一对红烛便熄了。 陈学海惊得目瞪口呆,脊背上冷汗直冒,田冬儿这一手在他心中几近妖法。 红烛一灭,那屋外墙根下却响起一片哈哈哈的笑声,一群听墙根的孩子跑远了。 田冬儿用手中茶水弹指而出灭了红烛,屋内黑暗一片,窗外也再无人了。 田冬儿听着陈学海的动静,陈学海却坐着一动不动,半晌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你走吧!”田冬儿的手紧紧地绞着帕子。 “嗯?”陈学海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你走吧,我放你走!”田冬儿平静地说。 “这——”陈学海不明白。 “你本不想留下,我也只是不忍你死罢了!”田冬儿一把扯下盖头。 陈学海觉得田冬儿那双亮的逼人的眼睛瞅着自己,便低下头去,尽管黑夜中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子时就走,那时候虎头寨外面的哨子会换岗,喝喜酒的人大概也会散了,我们就走!” “我们?”陈学海问道。 “我不送你,你认得清路吗?出得了虎头寨吗?”田冬儿摇头,这书生真是呆。 陈学海忽然想到自己来这寨子已经两天,今夜子时!对就是子时!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子时!走!”陈学海跳下炕沿,四处摸索。 “你找啥?” “我的衣裳!” “在那床头的藤箱子里。” “你也换衣裳!” 田冬儿想,这书生不是呆的吗?怎么这会子还能想到换旧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