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妄》 1.最初 蒋谦是个怪人。 小时候斯文的像个姑娘,不像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也不爱扎堆凑热闹,话很少,总是没什么表情。 扔到人堆里都找不见的那种平凡。 十七岁那年他却一夜白了头,醒来就死活说着要去找人,拦都拦不住,泪眼婆娑的说能感觉到有人在等他。 没有人相信这些浑话,说他一定是被鬼怪冲撞附身,患了失心疯,满头诡异的银发就是铁证。 家里人手忙脚乱的找了一众降妖除魔的道士,每个来都一通比划,一丁点儿用都没有。 驱魔不成,乡里乡亲的又将他强行按在祭台上,要斩杀他以绝后患。 为了请这个颇有名气的术士出山,村民们似乎凑了不少银子。 说到底无非看他是个软柿子,好揉捏,不然为什么不嚷嚷着除了蛇妖,还年年为其献祭。 祭台上,蒋谦被五花大绑,捆的活像个粽子,他心里挺无奈的,还有一丝诡异的欣慰——这么大阵仗,是不是自己还蛮重要的? 他的父母在围观群众中抹着眼泪,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 那术士拔剑出鞘,挥来挥去手舞足蹈,念了一堆叽里呱啦的咒语,眼神一凝,举剑刺向他的心口。 众人都缩起了脖子,带孩子的已经连忙将孩子的眼睛捂上,也有人津津有味的等着好戏。 就在剑尖将要搅碎那血肉之躯的瞬间,空中乌云急聚,狂风大作,风声如万鬼嚎哭一样凄厉,卷的尘土肆意飞扬。 天现异象,必有殃灾。 术士剑都不要了,屁滚尿流的率先爬走,村民见高人都吓成这个鬼样子,更是慌不择路,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就会被后来之人三踢两踹踏着身子踩过去。 他的父母吓得三魂少了两魂半,却还是良心发现的留了下来,颤颤巍巍的给粽子松绑。 他揉着被勒的青紫的腕子,横下一条心,拜别父母。 如今天道崩坏,妖魔横行,一个凡人少年远行,无非是找死。身后已生白发的父母啼哭不已,他却头也没有回。 一晃三个寒暑,蒋谦依旧游荡于世。 在客栈歇下脚,解开发带,任凭满头银丝倾泻而下,除去衣裳踏进了木桶,临渊剑静静的横在一旁。 一路颠沛流离,有许多因缘际遇,可是他的能力依然十分平庸,一路活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人品好还是真的有什么在保护他。 连日里的奔波劳累被一桶热水化去大半,他深深舒了口气,闭上眼睛小憩。 屋外夜阑人静,自他出生开始,世间就是这样一片混沌,妖鬼作乱,太阳一落山,大家都会忙不迭的躲回写了符咒的家里,完全不存在什么夜生活。 一阵嘶哑的哭声划破夜空,他一惊,连忙坐了起来,三把两手的擦干身子裹上衣服,伏到窗边探头去看,湿漉漉的头发被夜风一吹,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他的房间临街,一眼就看见黑洞洞的长街上一个小孩在拼命跑着,边跑边哭,吓的脚下直踉跄。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开门,入夜后是妖魔的世界,没人想找死,蒋谦却没有半分犹豫,一撑窗台纵身跃下长街,稳稳落地,拦下那孩子轻声问道,“怎么了?” 那孩子哆哆嗦嗦,一张小脸上布满泪痕,瞳孔吓得都散开了,哪还知道回答。 他安慰着将孩子护进怀中,忽然在黑暗中觉出了窥伺感。 似乎有什么在盯着他们,阴森森的不怀好意。 猛然回头,空荡荡的街静谧的可怕,路两旁紧闭的大门如同一张张黑洞洞的嘴。 一阵寒意激的他一哆嗦,再回过头,颈间吹过一阵凉气。 四面八方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在悠悠闲闲的包围他们,抬眼望去黑暗更加浑浊,什么也看不见。 未知的空间总会让人遐想。 孩子已经吓傻了,不哭不闹的呆在那里,像失魂一样,任他拉扯。 蒋谦皱眉喝道,“小小吊靴鬼,还敢作怪!” 临渊剑出鞘,泛着隐隐白光,照出了小小的一方天地,黑暗之气咆哮着骤然后退,那种好像金属刮擦的声音,听的人抓心挠肝。 一声嬉笑远远穿杂其中,他回头扫视一圈,携着孩子纵身跃上二楼。 将那失魂落魄的孩子放在床上,他翻着小册子,磕磕巴巴的念了安魂咒,小童这才慢慢放松下来,昏睡过去。 可是他却自己无处安放了,只得叹了口气,倚在桌子旁,想着等天亮再做打算。 可能是睡的太浅,又是一夜无梦,心里隐隐有些失落。 第一缕阳光剖开黑暗洒向人间,街上开始渐渐有了些人气,小童还睡得很香,蒋谦稍作梳洗后拍醒他,小小的孩童睡眼朦胧,茫然的很。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小童似乎是骤然想起了什么,睡意顿散,警觉的瞪大眼睛,手肘撑着床往后挪了挪。 他昨夜吓傻了,记忆停留在那如如蛆附骨的脚步声中,根本就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却又似乎对这个白发少年有些印象。 蒋谦在床边坐下,耐心安慰道,“你不要怕,昨晚你被吊靴鬼吓坏了,我带你回来歇了一晚,一夜未归你的父母一定急坏了,我现在送你回去。” 晨雾飘渺,蒋谦牵着小童的手,缓缓走在覆着露水的青石板路上,和煦的阳光洒落满身,暖意驱褪了夜晚的阴冷。 小贩扛着插糖葫芦的稻草棒子,心不在焉的打着哈欠。 蒋谦掏出两个铜板,取了一串递给小童。 那双眼睛一亮,开心的看着蒋谦,蒋谦亦对他微微一笑,温柔如晨曦。 论长相,蒋谦属于平平无奇那一挂,却胜在清秀干净,总是白衣青衫温文尔雅的模样,让人看着就想亲近,让晨光一衬,满头银丝熠熠生辉,居然有些慈眉善目。 忽然,街边又传来了笑声,和昨夜一模一样。 蒋谦蹙眉,察觉到一丝妖气晃过。 送完小童回到街上,集市的人多了些,熙熙攘攘的,他随便买了个油饼,边走边啃边出神。 距他最后一次梦境,已有半月之久。 梦里的那个身影在黑暗中渐行渐远,无论他怎么追都有一步之遥。 一种根植于魂魄的眷恋,搅的他心疼。 只凭着一个梦,便跋山涉水赴汤蹈火的要去寻人。 无论别人怎么说他疯癫,他都清楚的相信那个人一定存在。 这些年不断毫无头绪的四处游历,然后等着时有时无的梦境。 两年前同尘道长曾为他掐算命途,指路南下,只是路途多有坎坷,强留了他半月教他道家的基本法术,临走时又追出来送了他一把饱含灵力的剑。 抚过腰间冰凉的临渊剑,唇边泛起淡淡的笑容。 他相信这个世界总有善意, 他是被温暖过的人,同样也想温暖世人。 正出神,衣角被人扯了扯,回头就看见方才那名小童正仰头望着他。 他有些疑惑,随即眸色一沉,“你这是又跑出来了?” 小童眼睛中闪着渴望的光芒,“我也想要糖葫芦。” 蒋谦端详了他半天,点点头,不动声色的略退了一步,没有再牵他的手。 小童却对他的疏远满不在乎,连跑带颠的跟在他身后,眨巴着眼东张西望,开心的不得了。 见他接过糖葫芦狼吞虎咽,蒋谦抱着手臂轻笑道,“还想要什么啊?小猫妖,从昨夜跟到现在,就为了一串糖葫芦?” 小童舔舔唇,神色一闪而过的诧异,“你看出来了?” 蒋谦点头。 那猫妖无所谓的撇撇嘴,继续啃他的糖葫芦。 吃完糖葫芦也不吭声,只是默默的蒋谦到哪他就跟到哪,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最后到了客栈门口,蒋谦终于耐不住发问,“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小猫妖头也不抬,“你笑起来很温柔,像我娘。” 蒋谦一愣,简直哭笑不得。 小猫妖又问,“你要去哪?” 蒋谦想了想,“找人。” “找谁?” “不知。” “那去何处找?” “不知。” “为什么要找他?” “不知。” 小猫妖埋怨道,“你怎么一问三不知。” 蒋谦无奈,“我是一问三不知,那请问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小猫妖眨眨眼,“我叫梦鳞,我想和你一起去找人。” 游荡了一天回到客栈,蒋谦眼睁睁看着那个三花猫化回原形,霸占了他的枕头,蜷着身子呼呼大睡。 他苦笑,这两天可能是跟好好睡觉无缘吧。 见那小猫睡的香,趁机揉了一把,毛茸茸的。 恬然入眠,梦却来的不安稳。 深山幽谷,杂草丛生,怪树的枝桠张牙舞爪,风一过,影影绰绰,地上横着的树根石头,动不动就绊的人一个踉跄。 乌云遮住了月华,漆黑一团,四下里安静的异常,脚步踏过枯草的回声空荡荡的,仿佛有人尾随身后。 远处传来一声声诡异的叹息或者悲鸣,黑暗中似乎蛰伏着什么蠢蠢欲动。 恐惧直冲脑门,他不敢回头,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前方只有一片不见底的黑暗。 他跑得太累了,弯腰扶着膝盖大口的喘着气,一抬眼,一把枯骨白森森的横在眼前,吓的他往后连退几步,撞进一个怀里。 他一动也不敢动,听见心脏砰砰乱跳,如擂鼓一般。 很冷,那个拥抱带着彻骨的寒冷,却让他莫名安下了心。 仿佛只要在这怀里,一切都不可怕。 那人身上的锦袍光滑柔软,微凉的长发拂过颈间,带起一阵淡淡的夹杂着些许草药味的香气。 胸腔里莫名泛起阵阵酸涩,喉咙哽的生疼。 一个名字仿佛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 对身后之人的渴望在心中蔓延开来,扎的心隐隐作痛,刚想回身,那影子瞬间破碎在黑暗中。 蒋谦猛地惊醒,一打挺坐了起来。 越来越真实的梦境,那些五感六觉都在心头回转,扰的他苦不堪言。 梦鳞不耐烦的掀起眼皮,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舔了舔爪子化作人形。 是个约莫十多岁的半大孩子,性别不太明朗,两只杏仁眼圆溜溜的,灵气逼人。 蒋谦暗叹,妖精果然都生的好看。 梦鳞忽然疑惑的嗯了一声,在他身周使劲吸鼻子,蒋谦僵着脖子由着他上嗅下嗅,不一会便耐不住道,“沾着你的妖气了?” 梦鳞皱眉,面色很是不解,“不是妖气,是鬼气。” “鬼气!?” 2.吴家村 一 蒋谦一五一十的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梦,和那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执着。 说完差不多天也蒙蒙亮了。 梦鳞并非千年修行为妖,如今年岁尚小,又一直被养在亶爰山,对这些事也是一知半解。 他刚想舔手,伸到嘴边忽然觉得身为人形这样似乎有点不像话,又放了下来,悠悠的看向窗外,像自言自语一般。 “你凭着一个梦,就这么笃定的相信吗?完全没有头绪的事情啊…” “我能感受到他。” “唔,得找个修行年头多的妖精或者高人之类的问问看。” 蒋谦点点头却没接话,“你真的要一直跟着我?” “对啊,我父母都死了,我也不想一直窝在亶爰山,我要浪迹天涯!你看起来就是个滥好人。” 蒋谦无可奈何,“跟着我吃不饱穿不暖,也保护不了你。” “没关系。”梦鳞甜甜一笑,“你带着我就好了,这些我自己来。” 于是蒋谦携着一只猫,踏上漫漫长路。 梦鳞年少调皮,一路上乐子不断,逗得蒋谦直笑,走得累了就化回原形趴在他肩头,有他相伴,这没有尽头的路,也没有那么难走。 转眼又是一天申时,一人扛着一妖走在茫茫荒野。 天色将黑,蒋谦看向远处,惶惶道,“我们再找不到地方落脚就麻烦了。” 梦鳞眯着猫眼四下望去,喵了一声表示他也很绝望。 又行了数里地,暮色四合,夕阳残留一丝余晖,一棵枯树下低头站了个瘦巴巴的老头,寻寻摸摸的好像在找什么。 蒋谦眼睛一亮,大步流星的走过去,“老先生,请问附近可有处落脚?” 那干巴瘦的老头闻声抬起头来,吓的梦鳞毛都龇开了。 那老头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深棕色,脸颊深深的凹陷,整个人枯瘦枯瘦的,可是肚子却大得像鼓一样,圆滚滚的挺在一排排肋骨下面。 蒋谦也愣了,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夕阳西下,三个物种,六只眼睛,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僵持了许久。 蒋谦从怀中取出册子,一顿翻找,念了几句咒语,然后从小包袱里掏了些干粮。 那老头接过馒头,身子轻颤,空洞的脸上仿佛有些激动。 梦鳞不解,“喵喵喵!” 蒋谦更不解他的喵喵喵,“…你说什么?” 三花猫灵巧的跳下他肩头,又本能的离老头远了两步,变为人形,“他是饿鬼,你给他他也吃不到的。” 蒋谦道,“我稍微有点修行,念了布施咒,他能吃的。” 梦鳞半天没动静,冷不丁闷声道,“你还真是善良。” 蒋谦笑笑,“快走吧,黄昏逢魔时,再找不着地儿就要参观百鬼夜行了。” 就在二人转身离去时,身后传来拉风箱一般难听的声音,“西行二里路,有人家。” 蒋谦诧异回头,那饿鬼已经没了踪影。 这村子不算很小,有个十来户人家,到处贴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符咒,虽然现下家家户户都贴符阻鬼,可是这里多的太不正常了,风一吹,铺天盖地像纸钱似的。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一弯玄月发着幽幽蓝光。 整个村子一丝灯火都没有,黑漆漆的一片,微风夹着寒意,吹的他俩毛骨悚然。 梦鳞抿着唇,脸色苍白,“好重的怨气。” 蒋谦心里也毛毛的,“这不会是个荒村吧?” 梦鳞摇摇头,“有人的。” 硬着头皮敲了一家的门,梦鳞躲在他身后探着脑袋,蒋谦心说你一个妖精,怎么能这么怂。 屋内传来的尖叫声在黑夜中炸开,把蒋谦刚准备再敲的手吓的一抖。 “快滚开!!别来找我!!冤有头债有主啊你找我做什么!!” 蒋谦和梦鳞面面相觑。 “我感觉这家人不会开门的。” “……我也是。” 连着敲了几家,他俩好声好气的解释自己不是坏人也不是鬼,但是没有一户能冷静下来听他们说什么。 垂头丧气的到了村尾,只剩下一个小草屋,里面难得的有一些烛光。 梦鳞完全不抱希望的踱过去,伸手拍了拍竹门,蔫声蔫气道,“喂…我们真的不是坏人也不是鬼我们真的是路过的借住一…” 竹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佝偻着,烛光映着她皱巴巴的脸,映出一片坑坑洼洼的阴影。 梦鳞瞪大了眼睛,大吼,“鬼啊!!!” 蒋谦连忙上前一步,朝着他的脑袋就一巴掌,拎着衣襟丢到身后,对老太太深深一揖,“老人家多有得罪,家弟年岁尚小,大惊小怪的冒犯您了。” 这老太太实在是太老了,脸像一颗大梅干,挤着眼睛打量二人,好一会才让开身子,“进来吧。” 屋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仿佛许久不见阳光的阴湿地窖,死气沉沉。 没有什么摆设,一张破旧的木头桌子杵在屋中,旁边摆了两把同样破旧的椅子,天残地缺的好像坐上去就会塌,桌上放着一盏烛灯,亮着只有豆大的火苗,旁边放着一个针线盒子。 角落里的土炕上垫着脏兮兮的棉絮,梦鳞忍不住皱了眉头。 “这里不太平,明日一早你们就赶紧离开。”老太太指了指灶边的稻草堆,“你们在那将就吧。” 说完,老太太坐回桌边拿起针线,费力的开始缝缝补补,再没有搭理他俩的意思。 梦鳞着实担心了一会她到底能不能看见,又觉得这种担心似乎很多余,唉声叹气的坐在稻草上,拍了拍,绝望的不能自拔。 蒋谦笑话他,“后悔了?” 梦鳞倔强的别过头,仰头躺了下去。 第二日清晨,梦鳞伸了个懒腰,迫不及待的冲出茅屋,阳光包围着身子,有一种苦尽甘来的舒适。 村子里却依旧鸦雀无声,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大白天的和晚上一样死寂。 若不是能闻到人气,梦鳞都要怀疑这里是不是真的是个荒村了。 不对,不只是没人,连飞禽走兽都没有,烈日当头,整个村庄却鬼气森森。 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梦鳞咦了一声,转头冲进茅屋。 “喂喂,蒋谦,这不对劲啊!” “叫哥哥。” “……” 蒋谦正在替老太太穿针线,见他神色不安,便问他怎么了。 “屋外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不对,什么都没有,猫猫狗狗小麻雀,什么都没有!” 没等蒋谦答话,老太太哼了一声,“吴家村寸草不生,是报应。” 因为得天独厚的亲和力,蒋谦总是很讨人喜欢,老太太古怪是古怪,倒也愿意跟他们说上几句,便幽幽说起了三年前的那桩事。 这个村子里大都姓吴,所以叫吴家村,因为这里的土质十分肥沃,村民们也勤劳,饱食暖衣,偏安一隅,不受纷争祸乱,算是个避世离俗的好地方。 直到那天段运生家的小女儿哭哭啼啼的站在村头,指责村长吴金坤已经欺辱了她三年之久,用她父亲威胁她,稍有不从就是打骂。 小姑娘叫段嫣,刚过及笄之年,生的漂亮不俗,在这乡野间十足的一枝独秀。 那村长也是她的姑父,段氏一个外姓人家,全倚仗着这个姑父得到庇佑。 而她爹段运生要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孬种,更何况在这种小村庄,村长俨然是个土皇帝,又仗着自家族人众多,明里不敢为非作歹,私下的腌臜事可没少干。 其实这件事在村长没得手前段嫣就和她奶奶提过,说村长总对她动手动脚。 她娘亲死的早,这种事也只有奶奶能说。 可是奶奶听完却竖眉瞪眼的叫她少胡说八道,得罪了姑父害全家无处安身。 那时她不过十一二岁,吓的再也不敢乱说。 一天傍晚她独自在河边浣衣,吴金坤不知道在哪喝的满身酒气,摸了过来。 那年她才十二岁,在香蒲丛中被强bao了。 巨大肮脏的xing器带着腥臭味刺穿了她,撕裂了她的身体,也撕裂了她的人生。 她还记得那天的天空是灰色的,香蒲草褐色的种子微微低着,仿佛在向命运服低做小,随风摇曳。 她谁也不敢说。 吴金坤边穿裤子边威胁,她就是个被开了苞的烂货,说出去风言风语就能要她全家的命,还有她那个脓包父亲,不想他死就闭紧嘴。 就这样开始了隔三差五的侮辱,或是在芦苇丛,或是在稻草堆,甚至在村边的枯井旁。 一晃就是三年,她几乎麻木了。 后来她发现三个月没有月信,而她已经与村中一个外来的书生订了婚,绝望之中去找吴金坤,却被他一脚踹在肚子上。 她抬头看着那张因为肥胖而堆积着横肉的脸,鲜血顺着腿流到地上,慢慢洇开,漫过她身边,流到了吴金坤脚下。 她爹在她姑姑的叫骂声中把她接回家,偷偷买了些药,就随她自生自灭,活过来就活,就算死,也不能让人知道她这伤风败俗的事。 而他自己,连个屁也没敢跟吴金坤放。 段嫣醒来后万念俱灰,名声也不要了,想着大不了和这畜生同归于尽,再不济弄得他身败名裂也好。 所以,发生了村头的那一幕。 可她到底是低估了人性的恶。 没有一个人替她说话,反而都指指点点说她是个狐媚子,长了张妖里妖气的脸,小小年纪就会勾引男人。 美是会被嫉妒的,村里的姑娘们早看她不顺眼了,那个外姓书生长的俊美又很有见识,大家本来就在眼红这桩婚事。 那些一直渴望而不可求的男人们更是掩饰不了亵渎龌龊的眼光,嘲弄着说她平时看着清高,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还不是个人尽可夫的小贱货。 传着传着,就变成了争相吹嘘自己也睡过她,活神活现的描述着她在床上有多么风骚。 大概就是得不到的,诋毁了心里就会舒坦。 就连最亲的亲人,也是缄默。 姑姑冲到家中撕扯她的头发,说她是扫把星,狐狸精,想害她们一家家破人亡。 嫂子叫骂着让她滚出去,别在这连累满家清誉,被人说三道四。 那个曾说着要休且待青山烂的人,更是头也不回的抛弃了她,眼中的鄙夷宛如利刃般将她片片凌迟。 最绝望的绝望是什么感觉,大概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 她在一个月圆之夜跳井自杀。 尸体被捞上来的时候泡的鼓鼓囊囊,肿了好几圈,发着灰白色。 围观的众人破口大骂。 脏东西,死了还要脏掉一口井。 3.吴家村 二 说到这儿,老太太脸上的厌恶难以掩饰。 “然后就开始闹鬼,大白天也闹,她怨气太重,一般的镇鬼符对她也毫无作用,先从她家里人开始遭的殃,一个个死状凄惨,她嫂子的脖子都给拧碎了。” “后来是那个书生,在井边被碎尸万段,男人吗,喜欢你的时候什么誓都能发,她也只是让他履行了当初的誓言。” “再后来是那些戳她脊梁骨的人,一个个不是被拔了舌头就是剁了命根,她太凶了,村子里人心惶惶,倒是那个村长,仗着有几个臭钱,请了一群术士镇宅,迟迟没有遭报应。” “当初,她被一群女人抓着头发骂浪货,我曾替她分辨过几句,她便从来没祸害过我。” 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 蒋谦听完低着头,久久不能平静,心里说不上来的不是个滋味。 梦鳞气的眼睛发红,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老太太却笑,“谁都知道村长不死她的怨气就散不了,可是谁也拿他没办法,你们俩个外乡小子有什么能耐。” 梦鳞就不服气了,“老人家您等着瞧吧!漂亮姐姐的事我管定了!” 可是到晚上梦鳞就后悔了,雄心壮志被阴风一吹,散去了大半。 蒋谦配着临渊剑,静静坐在井边。 一身白衣青衫,银发以一根素簪绾起,整个人如覆霜雪。 段嫣身死之地怨气冲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怨气所感,蒋谦只觉阵阵压抑,那些不愿去想的事情失控的涌上心头。 月光阴惨惨的洒在地上,四周了无声息。 炎炎夏日竟然如寒冬一般,大概段嫣断气时,井水也是这样的冰冷彻骨吧。 霎时间平地卷起阴风,井中传来阵阵夜猫似的哭声,在静谧的夜里惊心动魄。 梦鳞又炸了毛。 蒋谦紧紧握着轻颤的临渊剑,强作镇定。 要来了。 一团黑气骤然合拢,夹着凄厉的惨叫袭向蒋谦。 他拔出临渊直刺黑影,剑身莹白的光芒瞬间就被吞没,黑影却只是顿了顿。 蒋谦心中大惊,想着这回真是托大了,这鬼太厉,阻挡一下谈条件的机会都没有。 梦鳞化形为猫,一双眸子精光闪闪,一爪撕开了一片黑气。 哭声更加尖锐,直贯入耳。 蒋谦集中心力默念金光神咒,驱剑连斩数次,终于将黑气化去几分,自己却被裹在其中住无法脱身。 窒息般的绝望乱了他的心神,意识一点点被吞噬。 心里憋屈的难受。 好像有人在说,死了就好了吧,活着这么累。 被斥为妖孽,被斩杀于祭台,父母却袖手旁观。 一路上做的那些好事,又得到过什么? 世人的恶意,比鬼怪可怕太多。 这三年,看了人世间太多的不堪。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人性本恶。 握剑的手松了松。 人心如此险恶,为什么还要做人。 唯一的信念不过是相信有人在等着他, 一路寻找着却一无所获,他一直坚持的真的只是黄粱梦境,他蠢到当真了。 那梦里的人… 梦里的人! 神思陡然清明。 因为那梦里的人,就是他一直坚持的理由。 梦鳞在黑影之外猫急跳墙的挥着利爪,想扑过来救他。 蒋谦闭了闭眼,努力唤回神志,咬着牙艰难道,“…我们…是来替你报仇的!” 黑影丝毫不为所动。 “段嫣…你不想报仇吗!我能帮你!” 身周的压迫感一松,蒋谦知道有戏了,连忙趁热打铁,“你不必作茧自缚!这样只会怨气越来越重永世不得超生!为了那种人你不值得!” 黑影渐渐化作人形,浑身湿漉漉的滴着水,一双血红的瞳孔瞪着二人。 梦鳞弓着背,警惕的与她对峙着。 “你骗我!你们都想骗我!” 要不说鬼哭狼嚎,这声音真的是太难听了,瘆的人心惊。 蒋谦理了理思绪,“我就是为了此事才来找你,不然大半夜谁会来这送死,半月之内我一定把他交给你处置,只是你不可再伤及无辜,这些日也不要出现,让他放松警惕,我也好做些。”他似乎觉得不够有说服力,又语气坚定的补充道,“作恶必得报应,你相信我,现在我也没法证明什么,半个月内给不了你交代,你再掐死我。” 精疲力尽的回到茅屋,老太太已经睡下,二人倒在稻草堆上,惊魂未定。 “下次逞能之前我一定会考虑清楚。” 梦鳞自顾自说着,却发现蒋谦已经昏睡过去,他呼吸有些急促,梦鳞只当他累到了。 可事实上,他又做梦了。 他第一次看见了他。 那人身量很高,看着自己的时候要微微低头,一身玄黑衣裳,袖口绣着鬼面纹,眼眸漆黑,轻声问着,“想我吗?” 那声音恍如隔世。 晚上受到的惊吓尽数化作委屈,他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那人却带着淡淡的笑容,“你不要怕,我在。” 人在难过的时候,最经不住的就是安慰,所以听完这番话后,他就更委屈了。 想去拽那衣袖,可是梦里丝毫不能控制自己。 那种力不从心的挫败感让他眼泪哗哗直流。 一只冰凉的手覆上脸庞,温柔的替他擦去泪水。 “我等你。” 醒来时,天还未亮,却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 他发现梦境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 也不知是因为一路南下真的接近他了,还是因为最近接触过强大的妖气和鬼气。 随即又苦笑,要不找个百鬼窟,用他那三脚猫的功夫,看看是会先死还是先想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对段嫣之事他心中有了个计划。 在村子里逗留了几日,段嫣果然没有再出来,而村民们也如愿的放松警惕,白天开始有零零散散的人试着出门。 又过了几日,村民们的恐惧彻底被重见天日的喜悦所掩盖。 可是却真真的苦了梦鳞。 蒋谦的计划非常之…没创意,那就是色/诱吴金坤,然后趁机毁坏他家中的阵法。 灵猫一体,自成阴阳,梦鳞毫无争议的就成了那个色,在他拼死反抗无效后,屈服于蒋谦的淫威,套上了粗布裙子,开始捏着嗓子说话。 他身子骨还没长开,细条条的,个头偏高,穿上女装还真像那么回事,看起来活脱脱的花季少女,只不过走路大剌剌的。 蒋谦捻着兰花指,以身示范指导了几次,他又开始扭扭捏捏的夹着屁股走,笑的蒋谦抱着肚子笑岔了气。 期间村子里来了个可能是天下第一怕鬼的人,叫作陆杨成。 他是村里一户人家的外家亲戚,好几年没敢来看看外祖母,听说闹鬼风波平息才特地跑了来。 他是真的怕鬼,浑身上下都是驱邪避凶的符咒法宝,神神叨叨的比神棍还神。 那一日他初次见到蒋谦,立马凑了上来啧啧称奇,“原来是个小年轻,我还说一把年纪头发保养的不错。” 听说他是一夜白头之后又连赞好酷,蒋谦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奇怪的是他和梦鳞十分聊得来,大概因为他们俩都爱吃鱼,天天在一起讨论鱼的一百种吃法,当然,也可能是陆杨成垂涎于母梦鳞的美色。 熟了以后,梦鳞看了他那些符咒,嫌弃的告诉他,多半都是没什么用的赝品,还给他普及了一下法术知识。 自此之后陆杨成对梦鳞的敬佩又更上一层楼,俨然成了个小跟屁虫。 没两天,村子里的人就习惯了古怪老太太的这两个远房亲戚。 早在家中躲腻歪了的吴金坤,也听说了貌美如花的梦鳞。 傍晚,梦鳞骂着街被蒋谦推到村头,可怜兮兮的敲了吴村长的门,说想借书房一用。 吴家的护院不想搭理他,挥手就要撵他出去,可是吴金坤知道后连忙亲自迎了出来——大美人自投罗网,他怎么可能错过。 像他这种没文化的大老粗,书房本就是个假装有品的摆设,别说借用,大美人想住在这才好。 梦鳞僵硬的笑着,差不多要吐了。 吴金坤满脸横肉,油头粉面的看着惹人反胃,都说相由心生,那满脸的淫邪和那双大脚趾缝般的小眼睛,无处不在宣告着他是个好色之徒。 看着这张恶心的脸,梦鳞心里更加不痛快了,怒火燃的心头焦灼。 蒋谦预料的没错,吴金坤家的阵眼就藏在平时没人会来的书房,梦鳞一进来就感觉到了浩然正气在此凝聚,即使他是已有人形的妖精,也难免觉得不舒服。 压制着魂魄的灼烧感,一边环视四周寻找阵眼,同时还得竭尽所能的离那个恶心的死肥油远一点。 他真是痛恨自己的正义感,顺便痛恨了蒋谦。 这一边,蒋谦在枯井旁召出了段嫣。 待到吴金坤家门口时,正好看见脸像吃了屎一样臭的梦鳞走出来,手里把玩着一枚特殊的铜钱,夹着屁股骂骂咧咧。 看到蒋谦后,梦鳞被踩了尾巴似的怒骂,“那个王八蛋居然敢摸我屁股!” 蒋谦没理他,对段嫣道,“走吧,不要伤及无辜。” 可他们还是把事情想的太容易了。 段嫣携着阴风闯进去的一瞬间,便被四名持剑术士拦了下来。 蒋谦和梦鳞一边一个站在段嫣身后,愤懑不已。 想必就是这几位庇佑着吴金坤逍遥法外。 在段嫣发狂之前,蒋谦率先开腔,“各位道友,此事对错十分明了,世间因果轮回各有报应,如果罪魁祸首不受到惩罚,整个村子都会一直被殃及。”他忽然觉得这番话有点太过于冠冕堂皇,念头一转,“总之,你们无异于助纣为虐,于修行不利。” 那几名术士闻言脸都绿了,这是变着法子骂他们不分善恶? 其中一人气性比较足,怒斥一声举剑就刺向蒋谦,蒋谦还没反应过来,连忙横起临渊去挡。 边打边琢磨着好好的怎么就动起手来了? 段嫣在这熟悉的地方,几乎能感受到吴金坤不远处的气息,心中难平的怨恨暴起,瞬间化作一道黑影直冲另几人,所过之处草木皆现败相,委顿着失去了生机。 她的怨气太盛,几个术士脸色很难看,想是当初也吃过她的亏,不然就不用委屈在这护着一方小天地,直接除掉她了便是。 几人拔剑出鞘,整齐划一的念起杀鬼咒。 “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 段嫣被浩然罡气震的退后数丈,又嘶鸣着上前,不顾魂魄被撕裂的疼痛,一心只想报仇,想撕碎阻挡她的一切事物。 她恨,她恨吴金坤,恨这些助纣为虐的人。 临渊剑自身存有灵力,无奈蒋谦实在修为太差,剑非但不能倚仗他,他还得指望着剑。 那术士三招就看出他是个半吊子,冷哼一声,“就凭你还想多管闲事?!”说着又挥出一剑,剑风带着灵气横扫而来,蒋谦仰头避过,被那剑气扫的脸颊生疼,挨了个嘴巴子似的。 他剑法很好,修为却是实打实的半吊子,和正儿八经修炼过的人去拼,只怕是连这一个都应付不来。 那边段嫣正陷在缠斗中,梦鳞急的直转圈,化形为猫,浑身灵气散发开来,身周罩着暖黄的光晕,扑身冲进战圈。 一时间整个院子都乱了套。 十来招下来,蒋谦已被那人的剑芒逼得连连后退,狼狈不堪,倒是段嫣有梦鳞相助,一鬼一妖气势大盛。 这时,突然闯进来了个不速之客。 “梦鳞我听说你来——” 陆杨成看着炸成一锅粥的院子顿时傻了眼,细细看去,又看见了阴惨惨的段嫣。 梦鳞化回人形,身形极为灵敏,一手化作利爪直攻术士面门,转身喝道,“你来做什么!滚出去!” 有鬼!梦鳞还是精怪!还是公的! 陆杨成没来得及滚出去,一翻白眼晕了过去,直挺挺的横在大门口。 段嫣杀的红了眼,乍然闻见生人气息直扑过去,想夺他精魂。 蒋谦见那一阵黑气袭向陆杨成,连忙抽身去挡,身后空门大开。 挡下段嫣的一瞬间,术士的剑也递到了他的后心。 那术士杀心已起,手下毫不留情,眼看着就要刺穿蒋谦,他瞳孔却猛地一缩。 一股黑气缠上他的剑身,骤然收紧。 砰地一声,那寒铁瞬间被绞碎。 4.吴家村 三 黑气翻涌着萦绕蒋谦身周,术士拿着断剑愣在当场。 蒋谦没来得及细想,回手一剑抵住了术士的颈脖,刚想呵斥段嫣,却发现鬼影在不远处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 众人都停了手,惊恐的看着他。 杀气骤停,那黑影盘绕着消失在空气中。 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心想,“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许久有人愤恨道,“你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却是修鬼道之人!冠冕堂皇的说要替天行道,实际上是想收了这厉鬼吧!” 蒋谦自顾自迷茫了一阵,百思不得其解,苦笑道,“我若是有鬼修的本事,怎么会连他一个都打不过。” “……” 简直不能更有道理了。 鬼道纵鬼,以元魂喂养压制那些恶鬼为己所用,没有强大的灵力是完全做不到的。 梦鳞打破尴尬的沉默,“我说真的,你们让开吧,你看看你,剑都碎了,同道中人何必互相为难呢…” 一个术士怒道,“谁和你这妖精是同道中人!” 梦鳞看他那刚正不阿的样子,一股无名之火烧上心头,古怪的笑了,“就你是人,就你是正道,可惜没长一副人的心肝,还不如一个妖精!”说着他指向段嫣,“这个姑娘——她有什么错!要被你们那个肥油糊出来的主子糟蹋?!她死了怨气不散难以投胎,扰的整个村子民不聊生,因为什么?因为那坨肥油不但没有遭报应,还好吃好喝的活的潇洒,你们!为了钱财昧着良心护那罪魁祸首,敢问你们修的什么狗屁道,专门教你们做看家狗的?!” 梦鳞的瞳孔因为黑暗而扩的极大,泛着幽幽绿光,他提起嘴角,露出两颗尖利的獠牙,“这事老子管定了,要打我今天奉陪到底,不打就给我让开!” 蒋谦暗暗咂舌,头一次觉得梦鳞这小鬼挺有气势的。 “诸位…” 众人齐刷刷回过头,见陆杨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倚在门口战战兢兢。 “在下也曾听说过段姑娘之事…在下愚见,吴村长所做之事罪大恶极,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有什么报应都是他应得的。”陆杨成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的段嫣,怜香惜玉之心顿散,连忙别开头。“我知道你们是忠义之士,不过是受人所托,可天道承负,为的是济世利人…我们应该顺应天道,忠大义而非小义,请各位行个方便,助段小姐了了心愿早日投胎,他们绝不会伤及无辜。” 几个术士看了看蒋谦,看了看梦鳞,又看了看凶戾的段嫣,心知为了那老胖子玩命就不值得了,此番正好借着陆杨成的话就坡下驴,于是一抱拳,自行退开了。 梦鳞冲着陆杨成挑眉,“可以啊,小哥。” 陆杨成看着他绿油油的猫眼,一翻白眼,又要晕过去了。 梦鳞啧了一声,跟着蒋谦向院子中走去。 段嫣怪叫着寻着那憎恨无比的气息瞬间消失。 她只想让吴金坤不得好死,三年了,她被困在冰冷的井底,每日回味着承受过的一切,每日眼前都是那张可恨的嘴脸,恨意一日比一日更盛。 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尤恨不足。 待蒋谦二人溜溜达达的找到吴金坤时,他已经疯了大半,正跪在卧房中央不停的磕头,身下一滩水渍。 段嫣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身侧的黑气探向其下/体,猛地将那脏东西扯了下来。 生生扯了下来。 围观的二人咝了一声,直觉的蛋疼。 哀嚎声被扼在喉咙里,吴金坤因为疼痛而不断抽搐,翻起白眼。 段嫣放开了他,任他惨叫着在地上直蹬腿,瞪着一双血目,湿漉漉的发丝凌乱的贴在脸上,将那血淋淋的东西抵到吴金坤嘴边,凄厉叫道,“吃下去!” 吴金坤盯着自己的命根,眼神逐渐涣散开来。 梦鳞瞄了一眼蒋谦,见他无意阻止,心中恶意顿起,蹲到吴金坤面前提起他的后衣襟,一双眸子闪着妖异的灵光,“让你吃就吃,听话。” 吴金坤直勾勾的望着他,整张脸因为颤抖而痉挛,一抽一抽的,毫无意识的将那玩意塞进嘴里,一边吞一边笑。 梦鳞咧着嘴连忙跳到一边,大呼恶心。 冷眼看着吴金坤被折磨的死去活来,梦鳞喃喃道,“我还以为你这种滥好人会不忍心,满口大义的让段嫣宽恕他呢。” 蒋谦却显得心事重重,“有罪就是该罚,这是他应得的,我没有立场要段嫣宽恕他,他也不配。” 超度段嫣之前,蒋谦想问问她为什么会下跪,却问不出个名堂,倒是梦鳞又抓着他一通乱闻,连连说着,“鬼气更重了。” 原以为弄死了村长会招来麻烦,却没想到村民们早已对他怨声载道,二人又帮忙送走了厉鬼,一个个千恩万谢。 蒋谦却对这帮人没什么好感,从头到尾没给个好脸色——一个个墙头草,当初若不是他们的落井下石,段嫣也不至于被逼到那种地步。 二人收拾好行李,拜别了老太太,在村民们的簇拥下准备离开。 梦鳞饱饱的吃了一顿鱼,揣着村民们给的干粮,美滋滋的冲蒋谦眨眨眼,“别老这么心事重重,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找。” 蒋谦一怔,在原地愣了半天,侧头望向正专心致志抠牙的毛头小子,一丝暖流沁入心田。 突然身后传来一叠声的“留步留步…” 陆杨成拎着个小包袱,扒开人群气喘吁吁的站在两人面前。 “蒋…蒋高人,带…带我一起云游吧!” 蒋谦心道,又因为我笑起来像你娘?! 梦鳞嗤笑道,“嫌包袱不够多吗带着你?动不动就晕倒…不过,怎么这会儿不怕我了?”说着就冲他一龇牙。 陆杨成不出所料的吓的退了半步。 “我…我…我。” “你你你。” “我知道我天生胆子小,所以想云游四海锻炼自己,我已经修书告诉家人了,蒋高人您就带上我吧…”陆杨成哀怨的看向蒋谦,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除了练胆,我还有一颗自小而来的侠义之心!那日看见蒋高人行侠仗义心中顿生钦佩!当时就决定要跟随您惩奸除恶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蒋谦,“……” 梦鳞真是对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感到由衷的钦佩。 蒋谦道,“我并非行侠仗义,只是在找人,恐怕…” 不等蒋谦说完,陆杨成连忙打断,“行侠仗义也好,找人也好,我都可以的,别的忙我帮不上,我可以拎拎东西跑跑腿,只求您带上我见见世面,我不想在这穷乡僻壤窝一辈子。” 梦鳞伸手就把包袱丢给陆杨成,“我答应了!” 蒋谦,“……” 5.鬼王门徒 一 一路上再没个安稳,梦鳞从吓唬陆杨成中找到了巨大的乐趣,并对此乐此不疲。 蒋谦虽然被闹的头疼,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 傍晚,一行人在岚星镇落下了脚。 蒋谦拿出舆图翻看,发现再往前是江州,他们现在的位置已经很南了。 巴蜀之地的闷热惹得人心烦,蒋谦额头渗出薄汗,焦虑不堪,梦鳞猫恹恹的趴在地上,床都不肯呆。 陆杨成是个很会玩的人,他的包袱里稀里哗啦的掉出来的都是些玩意,小画书、七巧板,象棋、还有一本百妖谱。 梦鳞蹦上桌子,拿爪子拨开百妖谱,看到猫族被画的很是妖艳,满意的呼噜了一声。 “喵?”他突然翻到一页,眼睛一亮,翻身化成人形喊道,“蒋谦蒋谦!” 蒋谦,“…叫哥哥。” “…有完没完了。” “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梦鳞拿起百妖谱放在蒋谦面前,指着鼠精那一页,“鼠王落生,她已有上千年的修行,说起来还欠我们猫族一命,洞府就在巴蜀,我们可以去找她打听打听。” 蒋谦的手猛的攥紧,“她在哪?!” “锦城,青城山下。” 蒋谦讶异,“老鼠精住在道山下?!” 梦鳞点点头。 “逗留几日再出发吧。”蒋谦摸摸鼻子,绷着苦大愁深的一张脸,“没什么银子了。” 第二天一早,梦鳞和陆杨成就被揪起来跟蒋谦一起上山采草药。 蒋家世代经营药堂,对药理很是精通,一路上盘缠全靠他这点技能了。 陆杨成半眯着眼,神智不清的跟在蒋谦身后,梦鳞死活不肯起,躲在陆杨成借来的小背篓里补眠。 其实带着他们俩一点用都没有,但是想到自己得一个人养家糊口,就是心里不痛快。 快至晌午,药材把小背篓装的满满登登,蒋谦靠着树,挨着陆杨成席地而坐,打算休息一会就下山去。 陆杨成在树荫下睡的四仰八叉,有虫子爬到脸上就不耐烦的挥开,哼唧一声翻个个儿,继续呼呼大睡。 梦鳞白了他一眼,心想着以为捡了个苦劳力,结果捡了个废物。 蒋谦望着前方,“那个鼠王…会帮我们吗?” 梦鳞两只手垫着脑袋,嘴里叼着草秆,翘着的二郎腿一抬一抬,“能的吧,不能我就捏死她。” 蒋谦瞥他一眼,“就你本事大。” “我是猫她是老鼠,再怎么的也是天敌。” 忽然,陆杨成打了个激灵,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样,一咕噜窜了起来,二话不说把水囊里的茶水一口干了。 蒋谦和梦鳞奇怪的看着他。 陆杨成惊魂未定道,“我刚才被鬼压床了,怎么都醒不了。” “…” “…” 蒋谦无奈道,“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陆杨成见他不信,抓耳挠腮,“真的有,一个穿着黄衫的小子!” 梦鳞疑惑,“山灵?”见众人一脸无知,又解释道,“就是黄父鬼,自称为山灵,大白天的也能出来。” 蒋谦沉默了片刻,起身道,“回去吧。” 才刚回到镇子,就发现了不对劲。 街上一片狼籍,小摊子被撞的东倒西歪,连个人影都没有。 回到客栈,最善于言辞的陆杨成被派去打探消息,那掌柜的闻言脸色一变,鬼鬼祟祟的把他拉到一边。 “最近镇里来了一帮鬼修,自称鬼王门徒,一个个仗着道行不浅,横行霸道为害一方啊,他们一出,街上的人摊子都不敢要了。”说着唉声叹气,“青城山遭劫,道长闭关不出,青虚宗远在南中,无人可管这一方祸患。” 信息量太大,陆杨成有点懵,捋了捋思路问道,“鬼王是谁?” 掌柜的到热情,“传说他本是个叛出道家的邪徒,习纵鬼之道,后来得了万鬼之宗一缕散魂,半人半鬼,挥手便可号令世间鬼怪,一时间纵横天下,两百年前被当时的三大宗主联手封印。”那掌柜不屑的撇撇嘴,“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两百年前的事情谁知道啊,真有这么厉害的人怎么还能给抓起来呢。” 陆杨成赞同的点点头,“青城山怎么了?那不是仙府洞天,厉害的不得了吗?” 掌柜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传闻是道长遭了暗算。” 陆杨成又道,“您说的那些个鬼修,平时都在什么地方?” 掌柜压低声音,生怕被人听到似的,“就在镇西最大的那个宅子,他们还在旁边弄了个青楼,夜夜都是靡靡之音哟。”说着说着,脸上还露出了一丝心驰神往。 陆杨成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心说内掌柜知道了给你屎都打出来,又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现在百鬼乱世,家家夜不出户,没有青楼了,可真会享受。” 蒋谦等人当即决定夜潜青楼,因为人在纵欲的时候警觉性最低。 不是闲的找事,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是那些鬼修一个个道行颇深,他们都不用进去,到门口就会被发现。 正焦头烂额时,陆杨成一拍脑袋,从他那七七八八的符咒里翻出几张。 “隐身符,连人带气全都能隐住,好贵好贵的。” 蒋谦狐疑的接了过来,上上下下的看了几遍,发现当真有灵力流动。 “这个一张能管多久?” “一个时辰。” “够了。” 一入夜,三人换了三身黑衣裳潜出了客栈,在出门的一瞬间,蒋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们有隐身符,为什么要穿夜行衣? 一到门口,扑面而来的胭脂香气呛的猫鼻子直抽抽,一个喷嚏差点就冒出来了。 那场面可当真称得上淫/乱。 灯红酒绿的内堂处处挂着纱幔,男男女女衣衫不整的滚了一地,还有几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行鱼水之欢。 蒋谦未经人事,看得面红耳赤,见梦鳞探着脑袋神情呆滞,连忙捂了他的眼睛,暗骂小屁孩看什么看。 陆杨成一脸受惊的抽着嘴角,张了张嘴,蒋谦生怕他出了动静,又松开梦鳞去捂陆杨成的嘴。 不由心中一阵凄惶,无比怀念当初独行的时光。 拉着他俩躲进角落,蒋谦皱眉道,“修鬼道并非正途,向来为人所不齿,所以行此道的人极少,怎么会一下聚了这么多?” 陆杨成驴唇不对马嘴的答道,“好多美人,好漂亮,他们从哪找了这么多美人?” 梦鳞恨铁不成钢,揶揄道,“你可看清楚了,哪有人,全是鬼,画皮女鬼。” 陆杨成瞬间脸色煞白。 6.鬼王门徒 二 蒋谦突然发现潜进来之后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人是在纵欲时没有警觉性,可是人在纵欲时也不会聊正事啊。 难道他们千辛万苦的就为了来看一场活春宫? 蒋谦悲戚之心更重了些,发现有了他们俩之后,自己也开始无限制的变蠢,还变得喜欢翻白眼。 他在这边腹诽,那头梦鳞已经猫着腰混进了人堆中。 他身形灵巧,蹦蹦跳跳的穿梭其中,十分轻松,就是一张脸憋的通红。 虽说活了一百多年,却是头一次长这种见识。 蒋谦顺着他前进的方向,看见了最里面有两个正襟危坐的男子,皱着眉正在聊些什么。 梦鳞猥猥琐琐的蹭了过去,探着头听的很是认真。 蒋谦百无聊赖,戳戳还在惊吓中回不过神的陆杨成,“他们真的是鬼王的门徒吗?不是都销声匿迹两百年了?” 陆杨成僵硬道,“大概是给自己找个噱头,比较能唬人。” 蒋谦思索一番,觉得很有道理。 这时,梦鳞那边忽生异变,他好像听到了什么骇人的事情,脸色骤变,退了一步踢到了一个鬼修。 蒋谦心中一紧,连忙冲了过去。 那鬼修恍然从温柔乡中回过神来,囫囵套上衣服大喝,“什么人!” 那两个说话的人脸色一沉,瞬间拔出佩剑。 梦鳞三窜两窜的躲开了,闪到墙角,像张大饼似的,努力将身子贴的离墙更近一些。 蒋谦挥挥手,示意他快跑。 屋内沉迷于声色的一干人等全都警觉了起来。 “定是有人贴了隐身符混进来!搜!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不知谁一声令下,众人起身纷纷拔出兵器,当空乱砍。 那些美女的芊芊玉手也化作鬼爪,四处乱抓。 三颗心都凉透了。 一边避着刀光剑影,一边努力的往门口挪动,不一会就满头冷汗。 当空一剑几乎贴着陆杨成的鼻子削了下去,他一翻白眼,又想晕倒。 蒋谦急了,连忙掐了他胳膊一把,掐的他差点嚎出来,扯着他就朝门口奔去。 看着人家的气势,又想想自己这边三个惊慌失措的阿猫阿狗。 蒋谦第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出来丢人现眼。 待三人逃回客栈时,衣服都已经汗透了。 刚进屋梦鳞就心急如焚道,“他们要杀光全镇的人拘他们的魂魄做傀儡!” 蒋谦闻言如遭当头棒喝,愣在当场。 陆杨成更是吓的魂飞魄散,“我们…我们快跑吧…”他的牙关都在打颤,“虽然我知道这样不仁义…可是凭我们、也阻止不了啊!” 梦鳞咕咚咕咚灌下一杯水,“小杨树说的没错,我们得赶紧走。” 陆杨成生怕蒋谦的救世之心崛起,赶紧劝道,“我们已经惊动了他们,只怕已经没多少时间了,连夜走吧!” 忽然,窗外原本漆黑一团的夜空被一道道白光照的恍如白昼。 蒋谦脸色惨白,“来不及了。” 梦鳞冲到窗边,发现那群鬼修已经整装而来,每人手里都拿着照明符。 那符咒之光极亮,可见持符之人的能力不弱。 凡人宅子的符咒可以阻鬼,却阻不了想做鬼的人。 梦鳞感觉像被冷水当头浇下,回头看向蒋谦和陆杨成,“感觉十死无生。” 他自己脱身肯定没有问题,可是带着这两个凡人就不一样了。 更不可能丢下他们——哪怕和他们一起被抓,被炼成妖丹,也绝不苟且逃生。 已经有鬼修闯入民宅,随后濒死的惨叫声阵阵传来。 陆杨成大惊之后反倒是冷静下来,“我们得赶紧想个办法。”他翻了翻隐身符,还剩下一张。 蒋谦抓着临渊剑起身道,“梦鳞,你是妖,逃脱自然没有问题,陆杨成——你拿上隐身符,你们俩走。” 梦鳞就知道他会这样,嘲讽道,“那你呢?留下来给人塞牙缝?” 蒋谦没心思跟他胡闹,“听话!赶紧带他走!” 梦鳞摇头,“不听。”他转身看向陆杨成,伸出手掌,掌心慢慢化出一颗发亮的珠子。“只能给你半颗内丹,留半颗一会打架用,能保你不被妖魔所侵,拿上你的符咒,赶紧走。” 陆杨成见他二人一副光荣赴死的样,心里大为不满,“我是胆小,但我有义气,要走一起走!”说着他把包袱里的符咒全掏了出来,“这些也能顶一顶,我们想个计策。” 梦鳞也懒得跟他婆婆妈妈,收回内丹道,“鬼不能进门,鬼修在屋子里只能靠肉搏。” 陆杨成点点头,“我们偷袭。” 蒋谦忽然身子一震,脚下微微踉跄,眉间隐隐有黑气盘绕,他猛的晃了一下头。 二人同时惊道,“你怎么了?!” 蒋谦嘴唇毫无血色,摇头道,“我没事…你把隐身符给我,我去门口埋伏。” 陆杨成面有忧色,转念一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怎么会有这么草包的三个人拉帮结伙的闯天下? 陆杨成突然开始嫌弃自己的无能,内心一阵反省,暗暗下了个决心。 客栈中的人都惊醒了,纷纷跑了出来。 陆杨成言简意赅、连恐吓带安抚的教导了一番,逼着他们躲回房间不许出来。 吹熄了所有的灯,客栈陷入一片黑暗。 蒋谦侧身躲在门口,梦鳞尽量收敛着妖气躲在稍远处的帐台后面。 陆杨成抓着一堆符咒藏在另一侧的杂物堆后,默默的记着每一张的作用。 有脚步声渐渐靠近,应该是三个人。 蒋谦深深的吸了口气,在门打开又关上的瞬间一剑刺出。 离他最近的女鬼修毫无防备的倒了下去。 “什么人!”另外两人立刻抽剑挥舞,蒋谦一矮身子避了过去。 那两个人将剑横在身前,警惕的环视四周,却没看见偷袭的人。 其中一人低声道,“当心,定是今日醉心楼中之人。” 他们俩皱着眉,每走一步都环视四周,小心翼翼的朝屋内走去。 蒋谦想故技重施,却知他们已有戒备之心,剑风一出立刻会被发现,于是轻手轻脚的跟在身后,待二人走进内堂,暗处的三人已成包抄之势。 陆杨成攥着照明符,呼了口气猛抛出去,突如其来的光芒成功的吸引了两个鬼修的注意力。 霎时间梦鳞暴起,眼中绿光闪过,一手化作利爪直攻一人咽喉,几乎同时蒋谦出剑,利落的刺穿了另一人心口。 三人刚要松口气,原本躲在屋中偷看的人却炸开了锅。 “杀人了!!!” “娘啊!有妖怪!” “快跑啊!” 屋内突然乱成一团,众人像疯了一般大吼大叫,跑出房门四处乱窜。 恐惧在人群中疯狂蔓延,眼看着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几个女人的尖叫声细高而格外具有穿透力。 这动静别说屋外的鬼修了,隔壁镇怕是都能听见。 “全是疯子!”陆杨成抓着头发大吼,“我他妈也要疯了!” 无数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凌乱的向客栈逼近。 这时,一个妇人推开门就往外闯,却在迈出门的一瞬间被削掉了脑袋。 三人心中俱是颓然,完了。 7.鬼王门徒 三 蒋谦手脚极为利索的揭下隐身符,伸手贴在陆杨成的脑门上,恐吓的看了他一眼。 “不许动!” 十多个黑衣鬼修闯了进来,有些人手里提着的剑还滴着新鲜的血液。 梦鳞站在蒋谦身边,两人挡在门内三丈处,身后众人瑟缩着往里退去,老实的停止了嚷嚷。 梦鳞的个头长的很快,头顶已经越过了蒋谦的下巴,妖精过了百岁化为人形,长起来的速度还是蛮可观的。 两人那么并排而立,莫名还有些气势。 陆杨成躲回杂物后一动不敢动,到不是怕死,是怕辜负那一片好意。 这样正面的冲突他们必死无疑。 他焦思苦虑,试图想出个什么主意挽回一下,却在惊慌失措中大脑一片空白。 看着那些个愚民,气的他简直要跳脚,恨不得起来给他们一人一巴掌,或者给他们一个个毒哑了腿打断。 为首的胡子鬼修讥笑道,“我以为什么人敢拦我呢。” 他指了指梦鳞,又指了指蒋谦。 “一个几乎没有灵力可言的小道士,一个修行不过百年的小猫咪。”他仰天大笑,仿佛遇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就凭你们俩,跟我开玩笑的吧?” 不欲与他争辩,蒋谦眸子一沉提剑便攻,梦鳞一龇獠牙,与他一同扑了上去。 这一架打起来是绝无胜算的,只不过即便是死,也要拉几个鬼修来垫背。 既有杀心,便毫无顾忌,总不至于像对吴家村的术士那样被动。 夜风随着大敞的屋门灌了进来,夹杂着浓浓的血腥气。 屋外不知有多少生灵涂炭,魂魄无归。 怒意仿佛催动了蒋谦内里深处的某样东西,临渊剑精光微盛,一剑劈向那个小胡子,去势极凶,小胡子挥剑格开,虎口震的发麻,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开怀一笑,“低估你了。” 蒋谦充耳不闻,剑在手中一转,挽出一个刁钻的弧度再次袭向小胡子,而后迅速回身横扫,将身后之人掀了出去。 他苦练的剑法,没想到在这拼灵力的世道中还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昏暗中一双猫眼闪着摄人魂魄的绿光,他轻轻的喵了一声,两个鬼修眼睛一直,举剑开始自相残杀。 梦鳞的妖性被激起,从未成功过的迷魂术终于好使了一次。 他心中也凄楚的觉醒了——如果今日得活,他一定好好修炼。 一边控制着两个鬼修,手里也没闲下来,一爪挥出带下一块血肉,那人惨叫着捂住脸,血从指缝里汩汩流出。 陆杨成别的不行,在偷奸取巧方面却极有天赋。 他悄无声息的摸出几张点穴符,站在战圈外,看谁被打了出来立马冲过去给他后背贴上,点穴符用完了用安神符,他心中还暗暗得意,妈的,看你困了还怎么打。 那些个傻眼看着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敢吭声,这里的鬼修没有灵力,他们分明可以一拥而上,用最原始的武力解决问题。 然而一帮大老爷们,恨不得躲的比女人更深。 双拳难敌四手,即便有怒火加持,围攻之下,两人很快便现败相。 蒋谦吃力的格挡着身周一轮又一轮的攻击,眼角忽然瞥见梦鳞。 一个鬼修趁乱袭向角落的民众,梦鳞抽身去护那个中年男子,却被他一把揪住衣服死死挡在身前,生生当成了肉盾。 梦鳞行动受制,身前的剑闪电般直直刺来,心里大惊。 蒋谦见状,整个人从心头凉到脚尖,失声喊道,“梦鳞!!!” 小胡子眼睛一亮,手中剑趁这空隙直劈而下,却被一股无可反抗的力量猛的弹开。 诡异的劲风以蒋谦为中心瞬间袭出,阴森而霸道,无差别的横扫过众人,客栈中四处贴着的符咒尽数化作黑水。 明明是挥汗如雨的季节,陆杨成却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冻挺了。 一团浓重的黑影盘踞蒋谦身后,客栈外四面八方的豺笑狐叱传来,仿佛无数厉鬼正朝此处聚集。 蒋谦的眸中神智全无,荡着一片阴沉的黑色,银白的长发披散开来,被阵阵阴风扬起,整个人显得妖异而诡秘。 苍白的嘴唇轻声念着一个名字。 四周的嘈杂与景物飞速褪去,虚空中他痴痴的看着那个身影。 那人说,“你不要怕,我在。” 原来他真的在。 蒋谦唇角一丝邪谲笑意,在他从来温和的脸上有些突兀。 小胡子以剑抵住地面,爬了起来,看着不断涌动聚在蒋谦身边的重重鬼影,脸瞬间变成了灰白色,连滚带爬的朝门口挣扎去,门却砰地一声在他面前重重的合上。 蒋谦怵然望向东倒西歪的鬼修们,手中的临渊剑黑影盘绕,发着阴冷晦暗的光。 他以近乎可怕的速度挥剑而去,只见一道白影在众人间闪过,惨叫声几乎荡彻整个小镇。 隐身符在这时失了效,陆杨成连滚带爬的抱头扑到梦鳞身边。 他早就被这轰轰烈烈的大场面吓的魂不守舍,又被阴风吹的直翻白眼,埋怨着自己该晕的时候怎么就不晕。 梦鳞护着他盘腿坐下,调整气息抵抗着迫人的阴寒之气。 小小的客栈变成了人间炼狱。 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原本飞扬跋扈的鬼修们毫无还手之力,被斩杀的魂飞魄散。 围观民众该晕的晕,该疯的疯,没剩几个清醒的。 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蒋谦整个身子像要爆裂一般,险些跪在地上,体内莫名的力量冲击着七经八脉,剧烈的疼痛让他恢复了些神智,一股腥甜涌上喉间,血顺着嘴角洇了出来。 小胡子见空便不再装死,一跃而起,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去。 蒋谦怎么肯放过他,冲着梦鳞喊道,“追!” 话音刚落,他的身子彻底软了下去,陆杨成手忙脚乱的扑过去接住他,才避免了一场肉体和大地的激情碰撞。 梦鳞腾空跃起,在半空中化作猫形,闪电一般消失在夜色中,丢下个陆杨成抱着昏迷不醒的蒋谦愣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8.恶念 一 一路穷追不舍,竟然追到了白天来采药的山头。 小胡子已经精疲力尽,两条腿的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眼看着甩不掉,干脆不跑了,转身直面梦鳞。 梦鳞的眼睛在黑暗中流光溢彩,如宝石一般嵌在眼眶中,停下时瞬间化为人形,撸起袖子就打算好好打一架。 小胡子拔剑出鞘,却没有攻向梦鳞,只是念了几句咒语,神神叨叨的舞了两下。 山中忽然阴风四起,几道鬼影直直向梦鳞袭去,和方才的蒋谦如出一辙。 梦鳞啐了一口,“受了伤还神气。” “啊——!鬼!!” 凄厉的尖叫在身后响起,打破了紧张的对峙。 梦鳞撕开鬼影,好奇的向后看去。 一名黄衫少年双手捧着脸还在嚎叫,满脸的惊慌失措。 梦鳞嘴角抽了抽大骂,“你一个鬼你怕鬼?!” 那黄衫少年哦了一声,沉默了片刻,闷闷道,“……我还是有点不习惯…” 梦鳞难得的哑口无言。 小胡子瞅空集中力量奋力一击,转身钻入灌木丛中。 好不容易挥开缠在身周的鬼影,梦鳞眯起眼睛四下寻找,闻来闻去连人气都找不见了,气的一脚踹在树上。 粗枝大叶的树晃了晃,撒了他满头叶子。 “你——!”梦鳞冲到黄衫男子身前,“没事你鬼叫什么!” “…我是鬼…不鬼叫还能怎么叫。” “!!!”梦鳞一甩袖子愤恨而去。 蒋谦似乎陷在梦境里,昏迷中还愁眉不展,死死抓着床褥,浑身都在发汗。 陆杨成急得到处打转,心里直闷得慌,刚拉开窗户,一张人脸和他鼻尖对着鼻尖贴在了一起。 “啊——!!!” 梦鳞让他吵得心烦,一巴掌推开他的脸,翻身进屋。 陆杨成指着他怒吼,“你想吓死谁——!!!” 梦鳞直奔蒋谦,探了他的脉息,松了口气,又是后怕又是不解,自言自语道,“这是差点爆体而亡啊… 可是他体内明明没有多少真气…” 陆杨成忧心忡忡,“…你说,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自己都不知道,我上哪知道去。” “…可是他…他好像个……” “好像个鬼修。” 陆杨成点点头。 两人轮流守了一夜,直到天亮,蒋谦都没有一点要醒的意思,折腾了一宿,肚子饿的咕咕叫。 陆杨成下楼打算要点吃的,刚到客堂,就看见掌柜的身后站了许多伙计,一个个顶着黑眼圈,如临大敌般盯着他,还有很多客人正慌慌张张的拿着行李往外跑。 陆杨成不解,“你们昨晚都没睡啊?” 掌柜的吱唔了半天,开口道,“…那…那位小哥醒了没?” “…没呢。” 掌柜的听了腰杆一直,“你们最好赶紧走,我已经叫人去请了圣云道人!等他来了,没你们好果子吃!” 陆杨成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我…我能什么意思!你们…你…那两个!一个是猫妖一个是鬼修!我告诉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听懂了这番话,陆杨成强忍住怒火,冷冷一笑,“你们这么快就忘了,昨夜是谁救了你们的贱命!?” 掌柜的毫不退让,“谁知道你们救人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他挥了挥手,身后众人拿着菜刀扫帚就要冲上楼去,“大白天的你们纵不了邪物!别不识好歹!” “掌柜的还真是会恩将仇报,够市侩的。”陆杨成怒不可遏,“我朋友为了救你们昏迷不醒!你们到会落井下石!” 掌柜的充耳不闻,指挥着一群人冲上楼去,撞的陆杨成一屁股坐在地上,想拦,根本就拦不住。 门猛地被撞开,梦鳞正倚着墙打盹,吓了一跳。 “这是干什么?” 掌柜的看着眼前的少年,想起昨夜他那副凶狠的模样,不由得气势弱了几分,“我也不想跟你们起冲突,你们现在就走!” 此时,陆杨成也冲了进来,背起蒋谦就对梦鳞喊道,“我们走!这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昨夜就应该让他们都去死!” 聪明如梦鳞,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转过头极快的收拾好包袱,跟上了陆杨成。 远远的还听见了众人松了一口气。 “去他妈的行侠仗义!”陆杨成背着蒋谦,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将他向上托一下,边走边骂,“等他醒了,再敢搞什么济世救人,我就我就…我就掐死他算了!” “……” 梦鳞心情不太美丽。 这才离开亶爰山多久,就经历了这么多事,难怪族人都不肯放他出来。 都说妖魔鬼怪,哪里比得上人心恶毒。 看着蒋谦痛苦的模样,真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一直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 陆杨成叹息,“现在怎么办?整个镇子闹的沸沸扬扬,肯定呆不下去了,他这个样子也没法上路。” 梦鳞突然警觉的一皱眉,远远看见一众白衣道士正向这边走来,边走边向路人打听着什么。 他刚想喊陆杨成,就见一个小贩指了过来,那一众道士齐刷刷的看向这边。 “跑!” “啊?” 陆杨成一眼看见那群追来的道士,立马明白了过来,跟着梦鳞就往巷子里钻。 “妈了个龟孙子!真叫道士来抓我们!”他摸向口袋,却发现背着蒋谦根本就摸不到。 “梦鳞!快,掏符咒掏符咒!”他跑着转过身子,把口袋顶向梦鳞。 梦鳞随便抓出一把,大概瞄了一眼就挑了两张向后甩去。 钻进树林里又是一阵狂奔,陆杨成整个人都虚脱了,把蒋谦靠在树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梦鳞看向远处,发现暂时没人追过来,也倚着树坐了下来。 一路颠簸,蒋谦的脸色更难看了。 看着这个拖油瓶,两个人真是束手无策。 “喂。” 梦鳞和陆杨成齐刷刷的回过头,看见一袭黄衫和一张笑脸。 “怎么又是你?!” “不要压我!” 黄衫少年冲他们招招手,“跟我来。” 陆杨成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不去!” 梦鳞却闷不吭声的背起蒋谦,跟了上去,可惜他个头不够,又不会背人,蒋谦的脚在地上直拖。 “算了…我背吧。”陆杨成哀叹着接过蒋谦。“一会他脚都让你磨没了。” 梦鳞道,“他不是坏…鬼。” “……那也是鬼…” 一路七拐八绕,到了一个低矮的山洞前。 俯身钻进洞里,发现还有被褥之类的生活用品,十分陈旧,感觉一碰就会碎成飞灰。 “这可能是我生前呆的地方。”黄衫少年不好意思的笑笑,“尸身还在里面,你们不要介意。” 陆杨成听完,脸色古怪。 “多谢。”梦鳞感激的一抱拳。 黄衫少年又是一笑,伏身去看蒋谦的状况,半晌才抬起头,“不对劲啊。” 梦鳞不解,“怎么了?” “他…他自己的魂魄里还缠了一缕魂魄。” “什么?!” 黄衫少年又细细查看了一番,“没错,常人有三魂七魄,他多了。”看着两人不信任的眼神,还有点自鸣得意,“我生前是修行之人,我确定。” 梦鳞问道,“是哪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种不完整的魂魄通常是没有自己的意识的。” 陆杨成抿着嘴,远远的躲在一旁,拒绝和鬼坐在一起。 梦鳞一股脑的把昨夜发生的事给倒了出来,黄衫少年听完微微皱了眉,“你说的确实像鬼道的控灵术。”他看着蒋谦,“可是他也确实如你所说,没什么真气更没什么灵力,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量,而这一缕魂魄鬼气森森,八九不离十是因为这个。” “他什么时候能醒?” “不知道…我出去采些恢复经脉的草药吧。” “我和你一起去。” 陆杨成一下跳了起来,“不行不行!我自己在这,他的尸体还在里面,我害怕。” 一妖一鬼跟没听见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洞口。 在山洞里住了两天,蒋谦的状况渐渐好转。 第三日傍晚,他醒了过来,虚虚弱弱的发现身边多一只黄衣男鬼,好奇道,“他是谁?这是哪?” 陆杨成蹲在洞口熬着药,“说来话长了,这是…”说着指了指黄衫少年,手不由得一抖,“这个…妈的,我是真的怕鬼啊…” “这…是是…这位生前住的地方……我真是够了,我真的怕!” 黄衫少年微微一笑,“没关系,我也怕鬼的。” “……” “……” 梦鳞拿着一堆草药钻了进来,看见蒋谦眼睛一亮,“醒啦!还有哪里不舒服?” 蒋谦摇摇头,“就是觉得累。” “休息几日,我们就出发去锦城。” “不,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陆杨成反对,“你经脉受损,还很虚弱,奔波不得。” “我等不了了…对了,我们为什么在这?客栈出事了?” 黄衫少年突然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嘘…外面有人。” 9.恶念 二 黄衫少年引着他们往山洞里面退去,蒋谦如坠云雾,茫然的看着众人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轻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陆杨成想着就来火,“客栈老板把我们轰出来了,还找了牛鼻老道来抓你和小猫咪,降妖除魔惩奸除恶,追了我们一路呢。” “……” “天下间根本就不是什么善有善…那是…啊——!…唔唔…” 梦鳞一把捂住他,“闭嘴!” 突出的山岩上放着蒲团,上面盘坐了一具干尸,枯黄枯黄的,眼窝只剩两个黑窟窿,脸颊两侧深深的凹陷。 山洞里本就漆黑一片,照明符的光芒微乎其微,陆杨成猛地看见,魂差点吓散了。 黄衫少年喃喃自语,“好像是挺吓人的…” 陆杨成一把推开梦鳞,咬牙切齿的低骂,“你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黄衫少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那天不是说过尸身在里面吗…” 蒋谦是一脑袋问号,偏偏又来不及一个个问,只得跟他们先走再说,又说不出的不放心,“前面有出口?我怎么觉得我们越钻越深?” “我以前应该走过,有一点印象,生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其实也不确定…” “…” 蒋谦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 “…你真的记得前面有路吗?” 尴尬的沉默。 梦鳞眼珠一转,“我给你起个名吧。” 黄衫少年连连说着好啊好啊。 “恩…小鲤吧~怎么样?” “我记得我应该不姓李…” “鲤鱼的鲤。” “为什么是鱼?你想吃我!?” 梦鳞不耐烦道,“谁想吃你那副排骨身板子?” 这回轮到陆杨成不耐烦了,“你们俩至少都活百把年了吧?简直幼稚!”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漆黑,茫茫没有尽头,越往里走越是阴寒,空气里都是水雾,扑在身上变成薄薄一层水珠。 山洞里空气也不好,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大家都无心打闹了,闷不作声的低头走着。 蒋谦走在最后,下意识的跟着最前方的一丁点光亮。 那点亮光对于他来说除了指引方向,没有任何照明作用。 他渐渐的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除了小鲤,其他人都是有脚步声的,可现在,他只能听见自己的。 “陆杨成?” “梦鳞?” 久久的没人回应,声音也被吞噬在黑暗中,一点回响都没有。 他向前摸去,却没有碰到任何人,心里一慌,迈开步子去追照明符,可是不管他跑多快,与那个光点都有几步的距离。 猛地停下脚步,那个光点也停了下来,他暗暗劝着自己要冷静,现在不应该乱跑,拿着照明符的肯定不是梦鳞,若是不怀好意,他很可能掉进山缝或者一头撞在岩壁上。 蒋谦轻轻拔出临渊剑,却发现剑身没有一点光泽,几乎同时,前方的那点光亮猝然熄灭。 忽然陷入绝对的黑暗里,寒毛都惊的竖了起来。 明明安静的仿佛不在世间,他却能感觉到分明还有别的东西在附近。 他心里咒骂那梦中之人,不是别怕有你在吗,这么要命的时候,死哪去了! 愤怒和酒一样能壮怂人胆,他心一横,也不能坐以待毙,在黑暗中伸手摸索,小心翼翼的挪出几步之后摸到了湿漉漉的岩石,干脆扶着岩石,脚尖点地摸索着探路。 然后,他摸到一只冰冷僵硬的手。 那触感肯定不是活人的。 他猛地抽回手,却觉得手腕一紧被死死攥住,寒意瞬间蔓延全身。 陆杨成意识到自己落单的一瞬间,内心就崩溃了。 最近的历练没能让他胆子大些,神志到坚强了。 好歹没有就地晕倒。 手抖的跟筛子一样,去袖里摸符咒,默念着好歹还有符咒,冷静冷静… 照明符微微弱弱的亮了起来,同时一个女人的惨叫贴着耳边炸开。 “啊——!!!” 陆杨成毫无防备的吓了一跳,嘶吼着挥出一张符咒,却扑了个空。 心里那点理智烟消云散,他失控狂奔,没两步脚下重重的一绊,脸朝地摔了个大马趴。 那脚感,分明是个人。 不如让我现在就死了吧。 陆杨成悲催的想着,用尽一生的勇气举起照明符,探向绊他的那个东西。 却吓的他倒吸了口凉气。 黑暗中,唯有梦鳞毫无阻碍,双眼闪闪发亮。 “出来吧,不必装神弄鬼。” 一道灰扑扑的身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哒哒哒的向梦鳞走来。 有脚步声,不是鬼魂。 梦鳞戒备的盯着他,“是你让那黄父鬼骗我们进来的?” 听了这话,那张雾蒙蒙的脸上微微有些窃喜,“是啊,我饿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有人送上门来,哈哈哈哈哈…” 梦鳞心里一寒。 从一开始就是小鲤引他们进来的,又是小鲤说里面有路,结果没走多久就出事了。 愤怒和悔恨呼啸着在他心头盘旋。 信任真是个可笑的东西,明明素未相识,自己居然敢信誓旦旦的跟小杨树说他是个好鬼,就这么轻易把大家带到危险中。 一百多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梦鳞恨恨道,“能不能不笑了?怪难听的。” 灰影阴阳怪气,“你怎么不问你那个两个朋友哪去了?” “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 灰影哈哈一笑,“确实不会。” 梦鳞再不废话,跃起咬向灰影的颈窝,灰影雾蒙蒙的脸上嘴角轻扯,瞬间退出数丈,梦鳞身如闪电,一次又一次窜出,却怎么都接近不了他。 有肉身的东西不可能有这种速度。 梦鳞眉头紧皱,“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哈…”尖利刺耳的笑声骤然远去。 “小猫咪!” 小鲤满脸欣喜的冲了过来,“你们怎么突然不见了,吓死我了!” 梦鳞双目微眯,身周光芒暴涨。 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不断的告诉他,杀了眼前这个鬼,让他死的更彻底一点。 “喵—!” 一声低沉暴怒的叫声后,猛地袭向小鲤。 小鲤吓了一跳,匆忙闪开,“你怎么了!” “少装模作样!” 10.恶念 三 一具尸体静静躺在地上,地面不平整,有着深深浅浅的小水凹。 尸体的脸被砸的稀烂,皮肤发着灰白色,让照明符的冷光一晃,还能看见有黏液渗出,淡淡的尸臭钻进陆杨成的鼻腔。 即使没有脸,这个人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身着水色夏布长袍,腰间配着一块不算名贵的双螭纹白玉佩。 那是他娘离世时留给他的。 而这具尸体,就是他的。 他瘫坐在地,双目空洞的望着黑暗。 他已经死了?!那现在是什么?是鬼吗? 是不是…终于可以回家了?是不是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是不是再也不用被那些人骂懦弱无能了。 他痴痴的笑了一下,魂魄仿佛被一丝丝抽离,意识开始渐渐麻木。 梦鳞和小鲤联手打破结界的时候,一眼看见陆杨成平躺在地上,两手举着一块和他脑袋一般大的石头,就举在脸的正上方,一松手,头立马会被砸个稀烂。 “小杨树!!!”梦鳞刚要冲过去,身边黑影一卷已经夺了那块石头,重重的扔在地上,小鲤一探陆杨成,急得直跳,“他魂快散了!” 梦鳞脑袋轰轰响,“招啊!” “…我…我不太记得怎么招了…” “……随便招!记得什么用什么!” 话刚出口,梦鳞就听到了脚步声,一回头,蒋谦低着头站在不远处,银白色的头发在黑暗中分外扎眼,手里提着黯淡无光的临渊剑。 “蒋谦蒋谦!快来救陆杨成!” 蒋谦拿剑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反应,梦鳞见他岿然不动,急吼吼的就要去扯他。 小鲤察觉有异,连忙喊道,“别过去!他不对劲!” 几乎同时临渊剑起,梦鳞匆忙侧身闪过,一缕长发落在了地上。 “这都什么事啊!!!” 小鲤也要崩溃了,“你们几个怎么心智那么脆弱!” “别废话了!你赶紧救他!”梦鳞连蹦带跳的躲过一剑又一剑,努力把蒋谦引的离陆杨成远一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小册子,蒋谦的小册子! 他也不跟蒋谦客气了,飞起一脚踢上剑身,伸手抓向他胸口,眼看就要得手,蒋谦身周却鬼气骤起,沿着梦鳞的手臂一路向上,瞬间将他裹住,再也动弹不得。 蒋谦一把扼住梦鳞的喉咙,双眼空洞无神,手上青筋暴起,力气大的可怕。 “…小鲤鱼……救…救命…”梦鳞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脸憋的通红,发现他专心致志的看着陆杨成,根本听不见,又绝望的看向面若寒霜的蒋谦,“蒋谦…” “哥哥…” 原本阴冷的表情松了些。 有门啊! 梦鳞泪眼朦胧的看着蒋谦,“哥哥,哥哥…蒋谦哥哥…是我啊…梦鳞…” 鬼气隐隐有了颓势,蒋谦的手也松了一些。 梦鳞啊的一声怒吼,猛地挣开,扯开蒋谦的衣襟,一把抄起掉落的小册子扔给小鲤,“小鲤鱼!用这个!” 小鲤刚接住,就见临渊剑噗呲一声从梦鳞肩头穿出。 他也顾不上陆杨成了,化作一道黑影袭向蒋谦,靠近他的瞬间像撞在墙上一般,猛地被弹开,魂魄不住的震荡。 梦鳞忍着剧痛挣脱出来,血溅了蒋谦一脸,衬的他那张阴沉的脸更加狰狞。 “念!念咒!安魂什么的!先把疯了的这个搞定啊!” “心魔啊…这是心魔啊念安魂咒有什么用!” “别喊了!快想办法,对了陆杨成身上有符咒!” 小鲤一边翻符咒一边念叨,“你好歹也是个妖精你…” 临渊剑锋擦脸而过,梦鳞脸颊一凉,随即一阵刺痛,“怎么还带毁容的啊!” 小鲤默念着,死马当活马医了,拿出镇鬼符,朗声念道。 “吾含天地咒毒杀鬼方,咒金金自销,咒木木自折,咒水水自竭,咒火火自灭,咒山山自崩,咒石石自裂,咒神神自缚,咒鬼鬼自杀,咒祷祷自断,咒痈痈自决,咒毒毒自散,咒诅诅自灭!!!” 到底是生前有过修行的人,符咒一出,蒋谦身子顿停,鬼气散去大半。 小鲤忍着浑身传来的剧痛,手都被符咒烧红了,暗骂,“…我怎么又忘了我是鬼啊。” 梦鳞一脚踢向蒋谦的手腕,临渊剑飞了出去,当啷一声落在不远处。 “继续继续!” 小鲤不敢再摸符咒,手里乱七八糟的捻了个诀。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怎么还不行!” “天下神兵,八卦之精,摄到神将,安坐慰吾身,闻咒速至,百事通灵,无事不报,不得违令,吾奉!” 蒋谦终于软绵绵的晕了过去,梦鳞一把接住他,伤口被狠狠一撞,疼的满脸眼泪。 小鲤手忙脚乱的替陆杨成招了魂,梦鳞正扯了衣服嘶嘶啦啦的替自己裹伤。 “我来吧。” 小鲤接过布条,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肩膀打了个抖,轻声问道,“疼不疼?” 梦鳞绝望的看着黑洞洞的上方,“你说疼不疼…” 小鲤十分利索的清理了伤口,用布条一圈一圈细心包好,伸手覆在伤口上,嘴里念念有词。 一阵暖意传来,疼痛缓了大半。 “我就记得这么点了…只能好点是点吧…” 梦鳞拉上残破不堪的衣服,低声说,“谢谢,那个……刚才我不该怀疑你的…” 小鲤只是摇摇头,温柔一笑。 一鬼一妖长出一口气,靠在一起,精疲力尽,哭都哭不出来。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多到我都不记得我叫什么了,好不容易找到几个不怕我,我也不怕的人…还差点把你们害死。” “你活了多少年了?” 小鲤叹了口气,“我这叫死了多少年了…我也不记得了啊,在这都两百多年了…你可不知道,这荒野里的生活有多无聊,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看到鬼影子我又害怕,你可不知道…我要无聊死了…” 梦鳞身心交瘁,靠在小鲤一点都不温暖的怀里,听着他不停的絮絮叨叨,脑子直发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最先醒的是陆杨成,迷迷糊糊的问是不是到地府了,能不能见一下他娘。 梦鳞被他吵醒了,不耐烦道,“奈何桥了,快去喝汤吧。” 陆杨成哦了一声,又咦了一声,“这牛头马面的声音好像梦鳞啊。” “……” “地府这么黑呢…”陆杨成打了个照明符,“欸?!蒋谦?你怎么也死了!” 说着还推了推靠在身边的蒋谦,“怎么是热的?” 小鲤看不下去了,“没死…你们都没死。” “不可能!我都看见我的尸体了,都砸烂了!……欸?小鲤鱼?” 梦鳞懒得理他,往小鲤怀里钻了钻继续睡。 陆杨成惊悚道,“到底怎么回事?!全军覆没了吗!” “…没有,都没死,这是山洞不是地府,等蒋谦醒了再说吧,梦鳞受伤了,让他休息一会。” 陆杨成安静了一会,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的死去活来,耐不住就去摇蒋谦。 持续了半个时辰,没完没了的骚扰,终于弄醒了他。 小鲤脱了外衣给梦鳞裹上,见他睡得香,捻诀在他身上罩了个小结界隔开了声响,才缓缓开口道,“这个事…都怪我,你看我这个,记性不太好…我只记得山里有路,忘了这里面是当初用来禁锢魔君的…” 陆杨成闻言怔了怔,“什么魔君?魔君?!魔君在这你还带我们进来!!!” 小鲤歉疚的笑笑。 “我不知道你们各自看到了什么,梦鳞是妖精,不容易被黑暗迷惑,所以直接见到了魔君纪千重,他靠吸取人的恐惧和恶念来提高修为,很善于利用弱点,所以你们刚才遇到的,应该都是让你们最不安的幻觉,是内心最软弱的地方。” 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们方才发生的事情,陆杨成和蒋谦沉默了。 小鲤见他们愁眉不展,安慰道,“每个人心里都有心魔,是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只不过有人能控制,有人却只能被控制,都在你们自己,不过是被纪千重利用了而已,不用太担心。” 蒋谦忽然看见自己身上的血迹,恍然间脸色苍白,“梦鳞是不是我打伤的?” 小鲤点点头,见蒋谦的身子微微一颤,连忙道,“伤的不是很重,你不要太自责…” 妖生百年化作人形,梦鳞就只能算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此时正沉沉睡着,浑身的血泥糊成一片,脸上还有剑伤,蔫了吧唧的缩在小鲤怀里。 不要自责? 蒋谦苦笑,他恨不得现在就一剑插死自己。 心里像有一块石头,压的喘不过气。 “那个…他睡之前说,非得让你赔他二十斤鱼…” 闻言蒋谦一愣,立马眼前就浮现了梦鳞说这话的样子,突然间又心塞又好笑,疼惜的替他将额前的乱发理好,心里默默念着对不起,却没法缓解一丝的自责。 陆杨成吱唔道,“那个魔君…会不会回来杀我们?” “应该不会,他在这里能力被封印,只能利用恐惧制造一些幻像。” “大哥,你说话我还能信吗?” “……” 11.吾愿将妄 一 走出来时,天已破晓,百鬼散尽。 陆杨成呆呆的看着一望无际的荒野,忽然觉得鬼可能真的没有那么可怕。 这乱世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梦鳞闷闷问着小鲤,“喂,你跟我们一起吗?” “我把你们送到锦城。” 蒋谦惊讶,“你能离开这?不是没法离开埋骨之地吗? ” 小鲤哈哈一笑,“能,毕竟生前修为在那嘛。” 一路马不停蹄的赶到青城山下,已是两日之后。 社君洞府还真是个洞,不大个,就在离青城山不到五里路的一个小山包里。 一行人接二连三的钻了进去,洞里阴暗潮湿,漆黑一团,照明符用的所剩无几,几人只好又钻出洞去做了几个火把。 忽闪的火光照着洞中蜿蜒而下的石阶,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梦鳞抱怨着怎么越来越冷,比小鲤鱼的山洞还冷,这么走下去不会走到阴曹地府吧。 小鲤没做声,默默把外衫脱下给他披上。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一丝光亮,又行数百步,社君洞府的大门匾映入众人眼中,相当有些气派。 没想到这老鼠洞里还别有洞天。 高大的石门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守卫,手里拿着长/枪。 陆杨成惊天一声吼,“我的妈!这么大耗子!” 那两个守卫分明是两只大老鼠,几乎与人同高,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吃了多少粮食才能长这么大只。 蒋谦想了想,老鼠总归不喜欢猫,小鲤和陆杨成去又不合适,于是上前一步,客客气气道,“亶爰山玄狸后人前来拜访,麻烦两位可否通报一下?” 大老鼠完全没有反应,直视前方,岿然不动。 “我们有要事求助于鼠王,可否劳烦两位?” 依然没有反应。 陆杨成拿手在两只大老鼠面前挥了挥,“该不会是假的吧?” 几乎瞬间,大老鼠手中长/枪一横向他袭去。 蒋谦转身将他护到身后,一剑架住长/枪,手腕一翻,绞着枪身一推,卸开了一击。 陆杨成惊魂未定,“喊你没反应!动手就打人!怎么这么不友好!” 暴脾气的梦鳞怒火中烧,拦不住的上演了一场猫抓老鼠的好戏。 “少在大爷面前充大尾巴耗子,去给我叫落生出来!” 这一通闹的动静可不小,整个洞里来来回回荡着踢打叫骂声。 蒋谦扶着额头,找人帮忙先把人家看门的打了一顿,这算个什么事? 石门咔哒一声缓缓打开。 门内一个女人的声音远远传了来,声音虽轻,却清晰无比。 “进来吧。” 听起来很年轻,听起来还很貌美。 入了大门,他们又吃了一惊。 社君洞府不止气派,还很奢华。 一大片空地上铺着金砖,两侧各摆一排乌木椅,空地的尽头是天然而成的石台,台两侧砌了楼梯,台上是个宽大的鎏金王座,掩在层层纱幔下。 …然而看清了那个倚在王座上的女子,他们就失望了。 贼眉鼠眼贼眉鼠眼,古人诚不欺我也。 侍奉身旁的婢女们也是一样,尖嘴巴,小眼珠子贼溜溜的。 落生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一一打量过后视线落在了梦鳞身上。 “玄狸是你什么人?” “家父。” 落生脸色微微一变,“他可安好?” “死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梦鳞看见她嘴角一丝轻微的颤抖,很久才开口。 “你来找我何事?” 梦鳞指着蒋谦,“我朋友在找一个人,想来打听打听。” “找人?找人自己去找,我又不是百事通。” “你…” 再怎么说落生也是有千年修行的一代妖尊,梦鳞再说几句恐怕要把她得罪稀了。 蒋谦上前一步生怕他们呛呛起来,对着落生一拱手,“我们不请自来多有打扰,还请鼠王海涵。” 陆杨成眼珠一转,插嘴道,“一直听我们梦鳞说您千年修行十分了得,又一向古道热肠,还和亶爰山颇有交情,这才冒昧打扰。” 陆杨成一张嘴向来和抹了蜜似的,落生的表情明显缓和了些许,冷冷一哼,“你们且说。” 蒋谦把事情大概复述了一下,落生的脸色却又开始越来越不好看。 “你上来。” 蒋谦不知所以,看了梦鳞一眼,大步迈上前去,待走到落生身前时,纱幔骤然掀开,一只纤纤玉手探了出来,一把抓住了蒋谦的手腕。 蒋谦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抽回手,却根本抵不过那力道。 片刻之后,她惊的猛然松开了蒋谦。 “你梦中之人什么模样?” 蒋谦不假思索道,“玄衣,绣鬼面纹…对了,他后颈有很像符咒的刺青。” “果然是他,鬼王将妄。” “什么?鬼王?”蒋谦一片迷茫,突然脸色一变,“…两百年前那个鬼王?!” 落生讥笑,“还能有几个鬼王,我曾见过他,你多出的那缕魂魄鬼气森森,还能是谁的。” “……” 蒋谦神思瞬间混乱,脑门突突直跳。 他一个平凡的再平凡一点就没有了的人,连修习道术都比常人费力,与神通广大的鬼王能扯上什么关系? 他脑门又一跳,想起在小镇那夜,破体而出的阴戾之气。 落生却没有理睬他千变万化的脸色,继续道,“他在你转世时分了一魂一魄在你身上,我说那几个牛鼻老道怎么有能耐封印他。” “当初之事我也有所耳闻,鬼王将妄以千人之魂为祭,以心头之血为引,为一人聚魂……这人,大概就是你吧?” 蒋谦简直云里雾里,都不知从何问起,只得这样听着。 歪门邪道有歪门邪道的评级方式。 而将妄,真是站在祸国殃民的巅峰位置了。 传说他以肉体凡胎只身进入千秋鬼域——一个千百年来无人敢踏足的地方。 当时曜灵宗正在追杀他,见此情景便罢了手,因为进入千秋鬼域的人必死无疑,连魂魄都会被恶鬼分食干净。 谁知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他又出现了,身边缠绕着阴魂厉鬼,毫不费力的屠了曜灵宗满门。 起手覆云雨,简直强大到没有道理。 曜灵宗惨案后惹的人心惶惶,他却突然消失不见了,呆在千秋鬼域过起了小日子,并不喜欢冒头。 可这不代表没有人逼着他冒头。 在初入千秋鬼域时,他生生将自己炼成了一道符咒,炼化了上古鬼祖的散魂与自己的魂魄相融,自此非人非鬼长生不死,这也意味着他几乎没有弱点。 永存不灭,与天地同寿。 而这样一缕散魂,有多少人馋涎欲滴,即便是那些最大义凛然讨伐鬼道的名门正派。 他们坚信,炼化将妄的魂魄便可得到鬼祖之魂。 谁不想要永生,谁不想要俯瞰天下。 哪怕世人步步相逼,他也不曾放在心上,他也不必放在心上。 直到…那个叫作沉玉的人被打的魂飞魄散。 12.吾愿将妄 二 失去沉玉之后的将妄发了狂。 那一日有多可怕,已经没人能准确的描述出来了。 黑云翻滚着遮天蔽日,天地间邪气横生。 百鬼皆为他的化身,一同放肆狂唳,铺天盖地的魔音贯耳。 在他号令之下将那些哪怕只是稍有相关的人荼毒殆尽,一把来自地狱的阴火烧的人间生灵涂炭。 是迁怒,更是为了以禁术替沉玉聚魂。 当时的三大宗主眼看着将妄嗜血狂化却束手无策,只得拼尽三人之力联手封印了他。 即便彼时的将妄魂魄不全,三个宗主还是重伤了一个,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再后来,便是鬼王渐渐成了一个传说。 落生说完后显得有些疲倦,招招手,身旁的侍女给她奉了杯热茶。 “大概就是这样,其余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蒋谦从浑浑噩噩中猛然惊醒,“他在哪?” “援翼山。” “援翼山在哪?” “只是传说中的地方。” 陆杨成挠挠鼻子嘀咕道,“听起来像是吹大牛。” 梦鳞不置可否。 小鲤面色凝重,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落生冷笑道,“无知小儿。” “我有一个问题…”陆杨成弱弱的开腔,“蒋谦,不对,沉玉,和那个鬼王…是什么关系?” 落生,“当时的传闻是男宠。” 男宠。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个绝对屈辱的称呼。 蒋谦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地脸色变的很难看。 落生小眼睛一斜,阴阳怪气道,“一个男宠值鬼王的一魂一魄,值上千条性命,你还不知足?” 蒋谦道,“我没有什么不知足,只是觉得这条命太贵重,一时难以承受。” 落生看起来古古怪怪,高高在上的很难接近,却也还体贴,当天就安排他们四个留在了社君洞府。 梦鳞心里直犯嘀咕,总觉得这母老鼠看着自己的眼神分外复杂。 陆杨成盘腿窝在木椅上,捧着山经,高声念着。 “东三百八十里,曰援翼之山,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蝮虫,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蒋谦,书上说不可以上诶。” 蒋谦正研究舆图,“不可以上我也得上……这么算来援翼山应该是在南中,青虚宗是不是也在南中?” 小鲤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几乎快要被众人遗忘了。 梦鳞疑惑的拍拍他,“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说话。” 小鲤蹙着眉摇摇头,“落生今天说的那些事我有印象,但是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想不起来…没什么啦,就是那种若有似无的记忆挺闹人的。” “………小鲤鱼,你是不是还要回山洞去?” 小鲤点点头,灿烂的一笑,“等蒋谦找到了要找的人,你们可以一起回来看我啊。” 梦鳞梗着脖子,一脸倔强,“谁说要去看你了,自作多情。” 小鲤也不反驳,从手腕上解下一根红绳,上面拴了一块白色灵石,小小的,但是颜色极亮。 “这个送给你,当作你信任我的答谢。” 不等梦鳞回应,就利落的给他系上了。 如果说陆杨成的心魔是畏惧,那么梦鳞的就是疑心,这和他在亶爰山的经历以及他父亲的死有关。 当日纪千重就是以此来扰乱他,试图让他们自相残杀。 幸好他还是选择了相信他莫名相信的那个小鲤鱼,如果没有小鲤鱼,那天他们大概是真的要排队去死了。 梦鳞低着头,看着那个小石头呆了一会,轻声说,“谢谢。” 隔日,他们与落生道别后又与小鲤分路而行,梦鳞整个猫都闷闷不乐。 蒋谦意识到之后还问他要不要和小鲤一起走,结果人家一扬头说,谁要去那冻死人的破山洞。 即将离开热闹非凡的锦城时,三人突然被拦了下来。 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赶车农夫头上扣着顶斗笠,压的很低,几乎看不见脸,声音空洞洞的听的人很不舒服。 “几位公子,知道风林村怎么走吗?” 梦鳞眨眨眼,“我知道。” 那人稍稍抬起脸,僵硬的微笑着等梦鳞告知,脸都笑的更僵了,却见这孩子没有一点要说的意思。 梦鳞,“可我不告诉你。” 蒋谦一听头都大了,拎起梦鳞就道歉,“稚子玩劣。” 梦鳞一指身后,“延大道北行一里半,看见一个茶肆,右转直行就能看见了。” 农夫颔首谢过,驾着驴车刚啷刚啷的进城去了。 蒋谦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拿不准是哪里不对劲。 如果说那农夫一举一动僵硬的不像活人,却又实实在在的有呼吸有体温。 蒋谦道,“刚才我们从那个方向来,分明没有见到村庄,你为何故意指错?” “我指的路是青城山道观。”梦鳞说道,“他不是人,他是行僵。” “…你确定吗?” “他没有活人的气息,像一幅空壳子。”梦鳞回头看向农夫离去的方向,有些忧虑,“这只能证明控制这个行僵的人很可怕,大概和那些鬼王门徒脱不了干系…这样说起来就更奇怪了,鬼王不是被封印了?难道他已经偷偷出来了?” 陆杨成调笑着看向蒋谦,“得了吧,落生口中鬼王的那副德行,一出来不得驾着云来找他的沉玉。” 蒋谦默默的翻了个白眼,脸一阵红一阵白。 正说着话,迎面又来了个大胖子。 滚圆的胳膊滚圆的腿,远远看去就是一座雪白白的大山压顶而来。 陆杨成诧异道,“咱们仨加起来都没他重吧…” 梦鳞沉吟片刻,“……我拖你们后腿了。” 一手一个拉着他俩闪到了路边,蒋谦蹙眉,“这个又和刚才那个一样,我总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不用想了,当然不对劲了。” 三人闻声齐齐回头,那一身月白色衣裳的高挑男子正抱着手臂看着他们。 他身后还站了几个黑衣人,分明和岚星镇中的鬼修是同一波,再细细一看,那日逃脱的小胡子也在其中。 “我的手下在岚星镇见到你,我本还不信。” 那个高大的身影上前一步,将蒋谦笼罩在阴影中。 “我终于找到你了,沉玉。” 那男子一把捏住蒋谦的下颌,迫的他与自己对视。“几百年没见,让我好好瞧瞧你这张脸。” 他的眼神饱含着玩味的轻浮,像在打量一件玩物。 “啧啧,你可真不如前世漂亮,将妄会不会不肯要你了?我可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你。” 蒋谦一把挥开他的手,退了两步,“冒充鬼王的人就是你吧。” “冒充?这鬼王只有将妄当得,旁人便不可吗?”那男子拂衣冷笑,“带他走。” 他身旁的黑衣鬼修得令,道了声是,又问道,“和他一起的这两个要一起带走吗?” “不必了。” 梦鳞刚想说话,见蒋谦悄悄打了个手势,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13.吾愿将妄 三 那男子刚转身要走,脸色一变。 城门外迎面走来一个白衣男子,孤身一人却走的颇有些潇洒倜傥,手里拿着一把纸扇,打开了正轻轻摇着。 “啧,这不是大师兄嘛?居然被你抢先了一步。” 白衣男子轻笑,面朝蒋谦微微一弯腰,“师娘好。” 蒋谦一愣,这两个人居然是将妄的徒儿。 又一愣,恍然间想到那一声师娘。 脸色一阵阴沉,要是能冒烟,他大概都成蒸笼了。 那男子猛的将蒋谦挡在身后,“萧淳,你少来捣乱!” 萧淳一收纸扇,面作诧异,“这话可怎么说?我怎么就是捣乱的了,难道大师兄不是替师父找师娘的吗?…哦,你看我这个记性,我怎么给忘了,大师兄欺师灭祖叛出师门,自封鬼王风头正劲呢。” “你少在这阴阳怪气,成王败寇是自古的道理。” “你倒是先成了再封王啊,让我来猜猜你想干什么…”萧淳装模作样的拿扇子抵着下巴,“带着师娘去援翼山威胁师父,想要那鬼祖的魂魄,这样就是真的鬼王了,对吧?” 蒋谦再也忍不了了,“容我插句嘴,能不能别一口一个师娘了?! 萧淳一点头,“好的师娘。” “……你。” 萧淳笑的如沐春风,“是叫蒋谦吧?你和前世的沉玉相比,真的变了很多呢。” 蒋谦心说,不用强调了我知道,不就是没以前好看吗。 大师兄一抬下巴,身后众人一拥而上,拔剑直取萧淳。 萧淳满不在乎的侧身左右连闪数次,一开纸扇横扫向前,扇面如利刃般连划两人喉间,纸扇又瞬间收回,出手疾如闪电,狠狠敲上另几人的头顶。 蒋谦用最短的时间判断了形势。 萧淳是不是好人他不知道,最起码和大师兄比能好点。 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陆杨成趁乱躲在一边,梦鳞微微点头。 可他的手刚摸上剑柄,只觉得后颈一疼,失去了意识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陷入了有史以来最深的梦魇。 在梦里他看到了沉玉,清晰的感觉到了他所有的情绪。 那时的沉玉还小,还是个没有名字的小乞丐。 街头熙熙攘攘,只有他孤单单的蹲在角落里,蓬头垢面,衣履褴衫,手里拿着半块捡来的馒头,吸了吸鼻涕咬下一口,满足的直哼哼。 日复一日,他需要考虑的只有如何才能得到些食物,好活下去。 可是命运却在这一天走向了歧途。 原本的万里晴空在一瞬间阴沉了下去,阵阵阴风呼啸而来,钻进他的破衣裳里,刺骨阴寒。 街上的行人尖叫着躲回家中,他却无处可躲,只能往墙角里躲的更深,缩成更小一团。 他第一次见到了将妄。 那玄衣男子不过弱冠之年,颀长秀美却邪气冲天,一双眸子黑的太过均匀死板。 脸上一丝倨傲的笑意,不紧不慢的走在街上,仿佛遛弯一样悠闲。 又一阵狂风袭来,一道绛紫身影如鬼魅般挡在了将妄身前。 那紫衣女子手持长鞭,一张美艳无双的脸上尽是憎恨与悲伤,身后跟着一只很像老虎却又不是老虎的巨大神兽。 将妄停下步子惋惜道,“元英英,你就非要穷追不舍,和他做一对亡命鸳鸯?” 元英英咬着牙起手扬起长鞭,愤恨道,“就算死,我也要拉着你一起!” 神兽狂啸着一跃而起,以惊人的速度袭向将妄,他却轻轻一笑,动也不动。 阴风平地而起,将妄身周鬼影暴涨,瞬间集结如利箭般直冲向前,横穿过那巨大的神兽瞬间将它撕碎,爆成了一滩血雾。 绿绿黄黄的,洒了一地。 将妄连忙退了两步,念叨着太恶心了。 这时,元英英的长鞭夹着风声抽了过来,将妄抬手准确的抓住了鞭子,在手中绕了绕发力一拽,元英英整个人如身不由己的布偶般向前倾去,重重的趴在地上,发髻凌乱的散开,狼狈不堪。 将妄道,“我也不能打你,你又打不过我,何必这样浪费时间?” 元英英伏在地上突然笑了,笑的凄楚疯癫。 “我没有本事替他报仇,没有本事要你的性命,却也不会放过你!” 她仰起脸,深吸了一口气,纤纤玉手猛的指向那个在角落里吓得魂不守舍的肮脏小乞丐。 “我以元氏巫女之名,以三魂七魄尽散为供,诅咒你与最卑劣的乞丐命系一处!生生世世不得所爱!” 说罢,元英英一掌劈向自己的天灵盖,整个人如同烂泥一般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将妄呆立了半天方才走向她,伸手一探,见她果然魂飞魄散,脸色开始变的难看。 巫女魂咒,言事若神。 那双漆黑一团的眸子斜斜看向了那个角落里的小乞丐。 眼中只有蔑视和厌恶。 小乞丐初遇将妄收到的见面礼,是一个重重的耳光。 将妄意识到自己的脸也生疼之后,脸色铁青。 就这样,小乞丐被他带回了千秋鬼域,丢给了一个中年女子。 “帮我养着他,活着就行,不要让他受伤。” 那中年女子名叫将晴,是将妄的姐姐。 姐弟二人有那么三分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气质。 因为她是个不曾修行的凡人,生老病死只能顺应天命,如今眼角已经爬上了细密的皱纹。 将晴见小乞丐脏兮兮瘦巴巴的,心生怜惜,带他洗漱更衣,又给了他准备了许多吃食。 见他吃的狼吞虎咽,她温柔的笑意如屋外明媚的阳光,“慢慢吃,不着急。” 这是小乞丐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温暖,他愣了半天,泪水咸咸的随着食物混进嘴里。 将晴怕他噎着,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怯生生的看了她一眼,又连忙低下了头,“我…我没有名字…” 收拾干净后的他很是俊俏,肤白如雪,一双大眼睛亮亮的,一点也不像在街头风餐露宿过的样子。 将晴沉思片刻,“静影沉璧,就叫你沉玉好不好?” 小乞丐想也不想的重重点头,嘴里塞满了吃的开心道,“谢…谢谢……我…唔…有名字了…” 最开始,在四处游荡着孤魂野鬼的千秋鬼域,小沉玉近乎崩溃。 一个小孩子,最怕的还能是什么呢? 偏偏到处都是他最怕的东西。 以至于后来长大了他都难以想象,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直到有一天他被一只腹鬼吓坏了,摔在地上磕坏了腿,将妄才来给了他避鬼符,狠狠的斥责了他,不许他再四处走动。 还记得那天将妄的目光凶狠而不耐,嘴里的话也如刀子一般锋利。 “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如果你知道,那便老老实实的在这呆到海枯石烂,不要给我添麻烦。” 从那以后,他乖乖窝在那偏僻的小草屋中,再也不曾乱跑。 他心里是感激将妄的,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因为他自己才能饱食暖衣的活下去。 一晃,便是十年。 这十年,他一次也没再见到过将妄。 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立马就会有人来给他瞧病,不曾忍受过一丝病痛。 将晴隔三差五的便会来看看他,给他带一些新鲜玩意,给他说说外面的世界,那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除此之外,他只有每天每天的看着窗外发呆,也没什么心事好想,就反复回忆着初见的那天,想着想着,脸上会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 他又天真的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平淡的继续下去。 即便是无风无浪,无聊至极。 可是他忘了,人的寿命是终点的。 在他十八岁那年,将晴去世了。 14.吾愿将妄 四 在听到将晴过世的消息后,沉玉近乎崩溃的冲出那间小小的屋子。 不准随意走动的警告被抛到了脑后。 在将晴的灵堂前,他再次见到了将妄。 十年光阴于他而言,没有丝毫影响。 永生不死便是被光阴遗忘,而这一点,沉玉却从未觉得羡慕。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自己而去,看着天地变换沧海桑田,唯有自己停在原地,何等孤独。 更何况高处不胜寒,一定比谁都寂寞。 灵堂中的奠字黑白分明,丧幡悠悠的迎风飘扬,供桌上一盏长明灯。 供桌后就是将晴的灵柩,那个温柔温暖的人正冰冷的躺在里面。 供桌两侧跪着两排披麻戴孝的人,沉玉一个都不认识。 准确的说除了将晴姐弟和送饭的小厮,他在千秋鬼域谁也没有见过。 将妄正站在灵边,依旧一袭黑色衣裳,不怒自威,面容冷峻的的看着沉玉。 沉玉忽然一阵心慌,低下头不安的捏/弄着手指,声音掩不住的有些颤抖,“我只是想来…磕几个头,你不要生气,我磕完就回去…” 看着他那副惶恐无依的样子,将妄没说话,半晌才点点头。 沉玉低声谢过,在灵前垂首跪拜,再抬起头时泪水失控的涌出,一滴一滴滑过脸颊,落在地上。 将晴于他而言,就是永恒黑夜中的阳光,是他一生仅有的温暖。 这些年来无休无止的单调日子,唯有她的笑容是个盼头。 还有那蜜甜的桂花糯米藕,从今往后,不会有人再端着碗笑眯眯的问他,“小沉玉,是不是馋坏了?” 没有夙愿的人身死之后清算一世善恶,坠入轮回,纵使鬼王也无法逆天改命。 努力收拾好心情,沉玉有些茫然的站了起来,“谢谢,我这就回去。” 虽然只草草见过几面,沉玉却清楚的记得那张脸上总是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孤傲,现下却是一片晦暗。 将妄漠然道,“萧淳,你送他。” 跪在右侧最靠近灵台位置的白衣男子起身,对沉玉说了声,“请。” 那天之后将妄来看过沉玉一次,坐在榻上看着将晴拿来的小布偶发呆,许久才道,“她对你很好。” 沉玉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过,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嗯,她很好。” 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将妄放下布偶起身离开,不等沉玉诧异,那修长的黑色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将晴去世后的第七天夜里,沉玉没有睡,点了盏烛灯静静等在窗边。 子时,一阵阴风吹过。 沉玉很怕鬼,很怕很怕,此时却欣喜不已的抬起头,一声姐姐脱口而出。 将晴的身影灰蒙蒙的,模糊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沉玉失神的想去碰她,手却穿过了她的影子,只摸到一片虚空。 “傻孩子。” 将晴疼惜的看着他,想像从前一样揉揉他的脑袋,却猛然想起已经做不到了,苦笑道,“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沉玉紧紧咬着下唇眼眶通红,哽咽了良久,“只要我能做到,什么都可以。” “将妄他…再也没有亲人了,你能不能替我陪着他?他从小就不听话,不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我真的放心不下。” “你们都爱吃我做的桂花糯米藕,做法我教给你,以后…只能麻烦你做给他吃了。” 将晴走后,沉玉哭到精疲力竭,和着泪水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将妄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深如幽潭的眸子望了过来。 “醒了?” 沉玉沙哑着嗓子嗯了一声,一双眼肿的像核桃一样,下意识的避开他的目光。 “洗漱一下,我陪你去用早膳。” 沉玉第一次见识了这偌大的建筑。 琉璃瓦层层叠叠,重檐歇山顶,下面有高大的廊柱屹立支撑,古朴而厚重。 跟在将妄身后穿过重重走廊,他好奇的四处张望,像个毫无见识的乡巴佬,心里感叹着好生气派。 膳厅的四方桌上摆着粥和几碟小菜,正幽幽冒着热气,还有蜜饯瓜果。 见他只是托着腮发呆,沉玉鼓足勇气开口问道,“你…你不吃吗?” 将妄修长的食指轻轻敲打着桌子,依旧目视门外,“我不用吃东西的。” 沉玉哦了一声,怯生生的,“那…那姐姐教我做桂花糯米藕……” “不用吃也不是不能吃啊。” “我会做的…以后…以后我做给你吃,行吗?” “你不用这么怕我,我不吃人,吃也不吃你这么瘦的。”将妄看向他,半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以后想出去走走的话,让温延泽或者萧淳陪着你。” 沉玉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眼角眉梢都是欢悦,“真的可以吗?” 将妄不耐烦的瞥了他一眼,“快吃快吃。” 从那以后,沉玉三天两头的埋在灶房,认真的研究着各种点心。 将妄很爱吃甜食,据萧淳说,大概是因为他一生苦楚太多才会如此。 萧淳还曾大笑着告诉他,“师父他大概和你想的不太一样,挺没谱的一个人。” 千秋鬼域有很多人,除了将妄的大徒弟崔玉荣,二徒弟温延泽和小徒弟萧淳之外,其他都乱做一团,没有什么明确的体系划分,人鬼混杂,一个不小心撞上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沉玉头疼了一阵之后也渐渐习惯了,偶尔有鬼怪来向他讨点心吃,他也只是笑着说能吃的话自己来拿。 大家都乐得帮他忙,因为他总是会做很多,几乎是见者有份。 整个千秋鬼域里该辟谷不该辟谷的,都让他的点心搅和黄了,直逼得将妄板着大黑脸说,谁再敢偷吃就滚去当厨子不要修行了。 没了将晴,沉玉的人生只剩下将妄。 还是那样一如既往的等待。 因为总需要人跟着,他又不愿经常麻烦别人,大多时候还是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发呆。 将妄渐渐对他好了许多,经常送些玩物来给他打发时间,又着了位先生教他识字。 沉玉很满足,心里却还有一点小小的渴望——他能不能多来看看自己。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钻了进来,洒满屋中,明亮柔和。 先生念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沉玉恍然失神,心中所想净是那个人,那双眼。 15.吾愿将妄 五 闲暇之余,他依旧热衷于做各种糕点,欢欢喜喜的给将妄送去,再细心记着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于他,沉玉能做的只有这么点了。 后来在做栗子糕时不小心弄伤了手,忐忑不安的等来了将妄,却没有再被责怪。 他只是嘱咐着有些事没有必要自己做,可以交代给下人,而后扔下一句今天想吃七巧点心,这事就算掀了过去。 往年中元节将晴都会来陪着沉玉,因为知道他胆小。 可是今年、往后的每年,都不再有她。 漫山遍野的凄厉哭声,千秋鬼域绝对是中元节的重灾区。 虽说日常见惯了阴灵,一只两只没什么问题,况且那都是些好相处的。 这鬼门关大开之时,恶鬼凶灵横行,就算知道它们进不来这间小小的屋子,也依旧惶恐不安。 就好像怕雷声的孩子。 沉玉躲在屋里,捂着耳朵缩成一团。 心里本就恐惧,对将晴的想念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 门嘎吱一声开了,烛火被风一带,影影绰绰。 他死死的闭着眼睛不敢看。 “别怕,是我。” 此情此景,听见想念已久的声音,沉玉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头扑进了将妄怀里,浑身不住的战栗着。 他身上淡淡的草药香气钻进鼻腔,那样的让人安心。 “呆在这里这么久了,还不能习惯吗?” “对…对不起…我……” 将妄轻轻扶着他瘦削的肩膀,安慰道,“以后中元节我都来陪你。” 心里似有一道涟漪泛了开,荡开了所有恐惧,如同吃了花蜜一般甘甜。 大着胆子赖在他怀里,沉玉这一觉睡的格外酣然。 之后的沉玉开朗了很多,对着将妄也不再那般战战兢兢,还学会了时不时的联手萧淳一起开他的玩笑。 平心而论,沉玉眉清目秀的一张脸甚为姣好,又对所有人都很温柔和善,千秋鬼域上上下下没人不喜欢他,连性格古怪的温延泽都对他格外友好。 将妄嫌他的小屋太远,干脆把他搬到了眼皮子底下,让他住在厢房,每每闭关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他要好吃的。 而他也总是低眉浅笑的站在将妄身边,微微仰视着他的高大身影,永远站在尽头安静的等着他。 如此,便足矣。 再后来,沉玉开始帮着打理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萧淳向来爱拿人打趣,嚷嚷着沉玉像个贤妻良母,有事没事还故意喊几声师娘,然后哈哈大笑着逃走。 沉玉每每都会心虚,会偷偷去看将妄什么表情。 见他笑意盈盈,心中怦然。 中秋佳节,一轮满月高悬。 浮生殿中丝竹舞乐声不绝于耳。 美艳的画皮鬼不断幻化着模样,大头鬼笨拙的托着大脑袋惹得众人捧腹开怀。 大力鬼一只手托起了沉玉转了个圈,惊得他一声轻呼,又将他放在了将妄面前。 两两相望,一个含笑一个羞赧。 将妄最近心情颇好,架不住轮番的劝酒,一不留神就喝多了,侍从要送他回去,他却耍小性子一般死死抱着沉玉,就是不肯撒手。 沉玉只得陪他回房,端了醒酒汤连哄带骗的喂他。 那只白净修长的手抚上脸颊,沉玉抬眼看向他,入目便是双深沉的眸子,几乎要溺毙在那一抹漆黑中。 看不到底,看不到情绪。 “谢谢你,这样陪着我。” 沉玉片刻失神,随即唇畔触及了两片冰凉,在惊慌失措中被撬开了唇舌。 夹杂着酒气的唇齿交缠,乱了心神。 衣衫轻解,坦诚相对。 沉玉趴在他胸口,红着脸恨不得把头埋到锦被里。 “别怕。”将妄伏在他耳边轻声哄着,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苏苏麻麻。 整夜的柔情蜜意,颠鸾倒凤。 疼痛或是快感都彼此一同承受,分外奇妙。 沉玉侧着身子拂过将妄后颈的刺青,沿着脊椎一路向下到腰际,尺余长的伤疤狰狞的横在那里。 “当初你经历过什么?” 将妄回身拥他入怀,“都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 将晴忌日那天,他们俩一同跪在坟前。 即使鬼王相当不屑祭拜那一套,却拗不过沉玉执意要烧些纸钱。 他们都如了将晴的心愿。 他好好待他,他好好照顾他。 谁也没有食言,最起码现在还没有。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将妄带着沉玉去了长安。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踏足尘世。 满街的花灯蜿蜒如火红的长龙,行人挤挤杂杂。 街边表演着歌舞百戏、舞龙舞狮,长街尽头搭着大大的台子,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争先恐后的抢猜灯谜。 将妄紧紧牵着沉玉的手,满城春市荡春烟,一双璧人并肩而行,谐美如画。 在渭水之滨,沉玉放了盏荷灯。 心愿他只有一个,说不贪心却也贪心——一生一世一马一鞍,吾愿将妄。 爱人在侧,生死相依。 沉玉欢天喜地的拿回来一对小坠儿,镂空雕的虎骨泛着淡淡的血丝,中间嵌了一颗红豆,殷红如血。 玲珑骰子,相思入骨。 “居然喜欢这种小女儿家的东西。” 将妄一边嘴上嫌弃着一边系在了腕间,忽然间神色一凛,放下袖子将沉玉让到身后,冷冷道,“过个节也过不安稳,都闻见臭味了,出来吧。” 一条火红的身影几乎是凭空出现在面前,入目便是那双勾魂夺魄的细长眼睛,竟是一蓝一绿的鸳鸯眼,妖孽的不像话。 来人怀里还抱了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樱桃似的红唇微启,正娇笑着睨着两人。 九尾妖皇,离吟。 将妄嫌弃他已经嫌弃出一个境界了,脸上就差贴上受不了三个字。 沉玉牵着他的衣角偷偷探头来看,一瞬间就想到了一个词——狐狸精。 离吟也看到了他,放开了怀中人打量着沉玉,妖冶一笑,“我说鬼王这样好的兴致,原来是有佳人相伴,啧啧,如此清雅俊秀…” 将妄左眉微挑,“你是想让我把你那双怪眼挖出来?” 离吟笑的花枝乱颤,“看来鬼王也有动心的时候。” 话音刚落他方才站的位置已经空了,一道红影闪电般袭来,分明是冲着沉玉。 鬼雾瞬间在二人身前结为一道屏障,被灵力击中后骤然破碎。 强烈的阴灵之气会伤害沉玉,将妄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束手束脚,进退两难。 纵使鬼王多么的不可一世,一旦有了弱点也不过是个平凡人。 如今,弱点成了真正的软肋。 沉玉不傻,知道自己是个拖累,离吟更不傻,招招向着沉玉。 将妄一手把沉玉护进怀里,另一只手轻轻一震,一柄长剑滑出袖口,莹白的剑身瞬间化作墨玉般的黑色,携着森森鬼气骤然斩向离吟。 离吟凌空跃起哈哈大笑,“浣雪剑?你老爹的剑居然被你用的这样邪污,幸亏他已经魂魄无存,不然该多生气?” 将妄闻言眉宇微蹙,浣雪剑化作一道黑影掠出,黑影又于半空中化作无数道剑气直冲向离吟。 离吟一把揪住身边那个娇媚少女挡在身前,少女几乎瞬间就被斩成了碎片。 沉玉惊骇到无以复加,躲在将妄怀里微微颤抖着。 离吟妖孽一笑,扬起衣袖,火红的狐灵撕开剑气袭向将妄,险些得手。 沉玉猛地被推开,重重的摔在了一旁的石阶上。 只见将妄单手捻诀,四方黑气涌动而来,聚成一个巨大的鬼影,狂唳着与狐灵相撞。 两股可覆云雨的力量搅得天地震荡,唯剩一黑一红二道身影岿然不动。 16.流云镇 一 如同被一阵寒流掠过身体,蒋谦打了个抖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抚着胸口好半天都平静不下来。 萧淳一张笑吟吟的脸探了过来,拿着扇子给他扇了扇,“这是梦到什么了,怎么脸还红了?” 趴在桌上研究小册子的陆杨成一下窜了起来,“你可算醒了!我都怕你睡死过去!” 蒋谦谁也没理,直愣愣的发了半天呆,缓缓看向萧淳,眼神有些凌厉,“当年巫女魂咒…为什么沉玉死了将妄没事?” 萧淳的表情微微一动,“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一部分。” “……多少?” “他们……我们?…我们在长安遇到了妖皇离吟,后来到底发生什么了?” 萧淳暗暗的松了口气,一收纸扇,“这是你和师父的事…你自己问他去吧,后来我…我不太清楚的。” 蒋谦端量了他半晌,盯的他头皮都发麻了才移开视线。 “怎么不见梦鳞?” 陆杨成道,“今天轮到他出去问路了,舆图上真的没有援翼山这个地方,只有一些零散的传说。” 蒋谦揉揉额角,“那个大师兄呢?” 萧淳道,“可能是被打跑了。” “你?” “你可真看的起我,是有人横插一脚想阻止你去援翼山,本公子趁乱带你们遁了。” “是谁?…还有,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援翼山?” 萧淳尴尬的一扁嘴,“你在岚星镇那么一通闹…不然你以为我和大师兄怎么找来的?而且我师父这个人吧,不想让他出来的人…实在有点多,这个事基本是搞不清的,你做好准备,要来的会更多。” 陆杨成道,“这就是猫嫌狗不爱?” 萧淳剜了他一眼拍拍蒋谦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架势,“师娘你不用怕,我陪你去。” “……” 蒋谦内心已毫无波澜,根本懒得骂他。 时值盛夏,四季如春的南中却依旧凉爽宜人,处处都是长势一片大好的各色植物,透过苍天绿树,能看到被枝杈分割成一块一块的瓦蓝天空。 流云镇依山傍水,背面倚着聚宝山,前面一湾河水盈盈碧绿,清澈见底。 如此靠山环水藏风聚气,是绝佳的风水宝地。 系着肚兜的光屁股小孩三五成群的在河里嬉闹,笑声远远的回荡在小镇之中。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一片祥和突然间被打破,孩子们趟着水四散而逃,边跑边喊着救命。 刘老汉挑着水,听见动静后扔了扁担跑向河边,只见一个孩子在离岸不远处扑腾着,尖叫着一沉一浮。 “有东……西抓着我的…” 咕噜咕噜几个气泡冒了出来,那孩子用力挣扎着,好不容易冒出半个头,似乎又被什么东西拖了下去。 刘老头心知不妙,也没敢贸然下水,拿着扁担伸进河里,大喊着,“三娃子!快抓住!” 三娃子死死抱住救命扁担,刘老头却脸色煞白,一把老力气使了个精光也没能把三娃子拽上来。 河里八成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刘老头一不做二不休,一手拽着扁担,一手拎起一块大石头抡圆了砸向三娃子身边,嘴里骂着脏话,一块接一块的扔。 三娃子的小伙伴老瓜扛着一根粗壮的树枝冲了过来,狠狠拍向水面,大骂着操/你/娘/的! 刘老头感觉扁担一松,连忙将三娃子拽了上来。 三娃子神智不清的翻着白眼,嘴里不停的往外涌水,他浑身上下都是皮肉外翻的伤口,分明是让指甲抓挠出来的,已经让水泡的发白,洇着淡淡的血迹。 这百年来上风上水的世外桃源,突然就不干净了。 镇里的人再也不敢靠近河边,实在没水了才颤颤巍巍的纠集一帮人去拎上几桶。 到底三娃子也没有被救回来,高烧了三天之后一命呜呼。 可是老瓜也算摊上事了,三娃子气息奄奄之际他正在帮爹娘种天麻,就那样毫无预兆的一头栽倒在田里,就此陷入昏迷。 家里人请了神婆立筷问鬼。 神婆问完之后亡魂丧胆的夺路而去,当天夜里就卷着包袱逃走了。 家里人只得按着老法子扎了两个纸人烧掉,却丝毫没有起色。 古怪的瘟疫从那一刻开始蔓延全镇,闹的人心惶惶。 流云镇里的人世世代代在此生存,背井离乡这种事,不逼上绝路是做不出来的。 然而等逼上绝路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不了了。 最先发现走不了了的人,是老瓜的堂兄,他看着老瓜像干尸一样一天一天瘪了下去,吓的不知算是清醒了还是神思恍惚了。 于是他率先参透了命比家重要的真理,当机立断决定走人,可是他从白天绕到入夜也没能绕出镇子。 最后他在草丛里看到了一只浮肿的脚,拨开杂草一看,神婆苍白浮肿的尸体上点点尸斑——淡红色的尸斑。 她分明是被淹死的。 老瓜的堂兄尖叫着满街乱跑,就此失了心智,疯掉了。 蒋谦一行人一路快马加鞭的闯进南中,他也算是彻底见识了将妄是有多不招人待见。 除了想挟持他威胁鬼王的,就是要杀了他不让鬼王出来的。 四个人被追的抱头鼠窜,只有萧淳还能勉强维持着一副偏偏佳公子的潇洒模样。 传说中的流云镇山清水秀,蒋谦等人满怀期待的赶到时却傻了眼。 整个镇子笼罩着阴惨惨的雾霭,一丝生气都没有,就在大家都懒得怀疑的认定是死绝了的时候,矮屋里出来了一个人,萧淳啧了一声,心说这阳火随时会灭。 果然,走没两步那人扑倒在地,再没了声息。 陆杨成直挺挺的僵着,“我觉得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四个人心照不宣整齐划一的转身就走。 梦鳞惶惶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里…太干净了?” 陆杨成一脸不解,蒋谦点点头。 萧淳道,“何处都会有阴魂鬼魅,这么大的镇子没有人气没有妖气也没有鬼气,确实干净过头了。” 陆杨成揉了一把脸催促道,“走吧走吧赶紧走吧…” 流云镇地势较高,进镇的路是向上延展的青石台阶。 然而就这么几踏台阶,几人走了小半个时辰还没有看见尽头。 陆杨成面色如土,“……我们进镇的时候,这台阶有这么长吗?” 17.流云镇 二 “不用再走了,出不去的。” 萧淳无所谓的摇摇扇子,踏着步子左右丈量了几番,掐了手指念念有词。 “啧,居然以本体为阵眼,看来只能回去找他了。” 已近傍晚,雾蒙蒙的流云镇又阴森了几分。 镇子依稀可见繁华时的残影,巷陌多是由大理石垒成,路两旁是整齐的院落,无论大小都装饰着精美的雕刻和精细的彩绘。 都说南中人极为重视宅子,此番看来果然不假。 只是现下,这里空荡的只能听见几人脚步的回声。 薄雾中远远可见一个身影,体型偏胖,摇摇晃晃的朝他们走了过来。 蒋谦警觉的停下步子,握着临渊剑柄对陆杨成道,“你站到后面去。” 宽大的身影穿过雾气渐渐清晰了些。 那男子穿着白色对襟衣,外面套了个短短的鹿皮坎肩,缠着蓝包头,脸孔惨白浮肿的近乎透明,五官像是被挤在了一处。 而且,他不是胖,是被泡发了。 陆杨成揪着梦鳞,揪的他嗷一嗓子,“这他妈是人是鬼!” 萧淳道,“…暂时是人。” 蒋谦松开剑,向前两步一拱手,“我等路过此地,不知为何……” 那男子怵然抓住蒋谦,睁大一双肿胀的眼,“救…救我!” 萧淳眉头一皱就要去拦,蒋谦挥手制止,“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有…有水鬼!它把全镇人都淹死了!” “全都死了!全都死了!我也要死了哈哈哈哈我也快要死了!救我救我啊!” 蒋谦让他摇的直晃,外衫都被扯了下来,萧淳真的看不下去了,一扇子敲在他颈间,那肥嘟嘟的身体晃了一晃,摔在地上。 “这样问不出名堂的,先找个地方落脚。” 一整个镇子的豪宅等着他们闯空门,萧淳居然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要选哪一个。 梦鳞随便踢开了一扇门骂道,“真是矫情!” 蒋谦和萧淳将那男人放平在床上,眼看着只剩出气没有进气了,蒋谦蹙眉道,“你是不是下手太狠把他打死了?” “别,可不是我敲的,他就是快死了。”萧淳翻开男子的眼皮,又嫌弃的用两根手指捻起了他的手,只见那只手浸软煞白,指腹起了很多褶皱。 萧淳啧了一声,“还真是快淹死了。” 蒋谦捏开男子的嘴,又仔细查看了他的鼻孔,眉头越皱越深,站起身来用力按了按他的胸腔。 男子的鼻子嘴巴随着按压噗噗冒水,还混了一丝鲜血。 蒋谦忙活了半天,又找陆杨成要了护身符咒贴在他胸口,“一时半会死不了,但是挺不了多久。” 陆杨成问,“那还救不救? ” 蒋谦道,“怎么能见死不救,你们在这看着他,我去采些草药。” 萧淳惊讶道,“师娘还懂医术呢?” 蒋谦阴测测的看了他一眼,邪恶一笑,“当然懂,我很快就回,你们别乱跑。” 聚宝山上,待蒋谦采齐了药材天色已黑。 他独自站在空地上,盈盈月光被雾气散成了光晕,衬的长发如雪。 狂风刮过林海,一阵夜猫啼哭般的呼啸声骤然而起。 空洞的男声从各个角落笼罩下来,荡彻整个山头,隐隐带着回响。 “你居然敢一个人出来。” 蒋谦道,“我为什么不敢呢。” 那声音满是不屑的狂笑着,“哈哈哈哈哈…就仗着将妄那一缕魂魄吗?” “你是崔玉荣?” “便随你去猜吧!” 林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蒋谦一动不动,细细听着身周的声响。 霎时间他拔剑出鞘,却在回过头时猛然怔住。 “将妄?” 他神情恍惚的看着面前的人。 身形颀长,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墨黑的长发,墨黑的眼眸。 那个只在梦里见到的人,终于活生生的站在了面前。 将妄伸手将他拉进怀里,一手抚过他银白的发,轻轻叹息。 蒋谦手足无措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愣愣地倚在他肩头。 时隔数百年的拥抱,却不是个滋味。 许久,将妄松开手微微俯下身子,似乎是要吻他。 蒋谦却猛退一步,抽出临渊剑毫不犹豫的刺进他心口。 看着那张不可置信的脸,蒋谦冷冷一笑。 “你不是他。” 前世的肌肤之亲历历在目,将妄的气息没有人比沉玉更清楚,而且他后颈的符咒,根本不是这样的。 他也不是崔玉荣。 崔玉荣是将妄的大徒弟,怎么会犯这种错误?更何况,那样高傲的人是不屑这般畏手畏脚的。 他究竟是谁? 那张满是痛苦的脸忽然诡异一笑,破碎在了空气里,只留下一泓红影,悠悠的消失不见。 林中再次陷入一片寂静,蒋谦再不敢耽搁,匆匆赶回镇子,却发现屋里除了那个垂死的男人,其他人都不见了。 他放下草药转身冲出屋子,却和萧淳迎头撞在了一起。 “怎么只有你?!梦鳞和陆杨成呢!” 萧淳捂着脸疼的直抽气,“我也在找,刚才有人引我出去,我发现不对劲回来时他们俩已经不见了。” “你……我们分头去找!” “不行,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蒋谦皱眉道,“我不是前世的沉玉。” 一头扎进黑暗里,他足不停步,五感六觉都在最大程度的搜索着两人的气息。 长巷细细窄窄,那一头似乎有脚步声匆促踏过,在这安静的能听见呼吸的镇子里格外显明。 蒋谦钻进巷子追了过去。 说是巷子其实不然,不过是两座宅子之间的夹缝,一人宽窄,胖点的人在里面连转身都很困难。 高高的院墙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耸立在黑夜之中。 穿行其中的蒋谦有些焦虑,狭窄的空间逼得他心慌。 又是后颈一阵凉嗖嗖的风,似乎装神弄鬼总喜欢来这一套。 蒋谦停下步子,身后传来滴哒滴哒的水声,一点点的接近他。 他并没有回头,因为前方巷子的出口也出现了一个湿漉漉的影子。 他似乎被包饺子了。 镇子的另一头,梦鳞拉着魂不守舍的陆杨成一路狂奔,奔到实在奔不动了,挑了间小屋钻了进去,一把插上了门闩。 屋外追来的溺水行僵哐哐的凿着门。 陆杨成伸手就要去开衣柜。 梦鳞喘着气调侃道,“想躲柜子里?你知道什么叫瓮中捉鳖吗?” 没等梦鳞说完,那扇木质柜门已经被拉开了。 柜子里迎头倒下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具尸体,精准的将陆杨成扑倒在地。 脸对着脸,张嘴便吐了他一身淤泥。 “啊——!他妈的!” 人的潜能是需要激发的,比如被恶心到发狂的陆杨成,一拳就把那行僵撂倒了。 屋外巨大的敲门声戛然而止,梦鳞和陆杨成不解其故,面面相觑。 萧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开门,是我。” 陆杨成一副死里逃生松了口气的样子就要去开门,却被梦鳞一把拽住,“不对。” 过了半晌,屋外的人似乎等的不耐烦了,好像是在跟他们说话,又仿佛是自言自语,“你们不肯开门,我就自己进去了哦。” “真的要进来了哦,嘻嘻。” 轰的一声,门板拍在地上的声音震的两人毛骨悚然。 18.流云镇 三 两个人几乎每根汗毛都在戒备着,躲在桌子后面直勾勾的盯着门口,盯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只有夜风卷了片树叶,萧瑟的落在他俩面前。 重压之下人疲惫的很快,陆杨成的肩膀渐渐松了下来,“你拍我干嘛?” 梦鳞警惕的望着前方,“谁拍你了?” 陆杨成没说话,梦鳞却又不耐烦道,“干什么!都说了没拍你!” “……我什么也没干。”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愣住了,缓缓的回过头。 身后到没有一张血淋淋的脸,只有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弯着眼笑嘻嘻的,嘴角嵌着一个小梨涡。 好似一个天真无邪的邻家少年郎,很有几分俊俏。 “嘻嘻。” 他随意的吹了声口哨,顿时阴风四起,无数横死的冤魂涌了进来,张牙舞爪的扑向梦鳞和陆杨成。 好像整个镇子的人都聚在了这里。 那些鬼魅带着潮湿的寒意,身上仿佛不断有水珠滴下,地上却没有一点水渍。 陆杨成瞬间被溺水感逼到窒息,一张脸憋的铁青,濒死中胡乱挣扎着,张大了嘴拼命的想喘气,但是吸进来的却都是水,呛的肺叶生疼。 梦鳞身周暖黄的光晕弱不可见,微弱的灵力几乎被压制到消失。 见冤魂近不了梦鳞的身,少年便又打了个响指,屋外的行僵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把他团团围在了中间。 梦鳞毫无防备的被拎了起来,狠狠的摔在墙上,还未起身,脸上又受了一击重拳。 少年背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一身水色衣裳在夜色中如同流动一般翩然。 “淹死他们吧。” 邪灵们尖颤的声音大作,那少年仿佛十分享受,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笑意盈盈。 陆杨成的意识开始飘忽,空洞的望着前方,慢慢放弃了挣扎。 梦鳞被迫化回原形东躲西藏,一个不留神被拎起尾巴摔在地上,惨叫声比鬼还凄厉。 他们都由衷的觉得这次要交代了。 镇中忽有低沉的音律幽幽响起,哀婉而悲怆,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荒凉,听的人心里空落落的。 鬼影皆是一顿,惶惶不安的退了下去。 陆杨成猛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子不断咳嗽,一边咳一边呛着水,呛的鼻子都酸了,直淌眼泪。 梦鳞气息奄奄的趴在地上,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靴子的人踏了进来,垂在身侧的手上拿着一个陶埙。 少年的脸上敛去了笑容,“是你。” 埙声又起。 原本对少年言听计从的冤魂们突然倒戈向他,少年的瞳孔骤然变成了血红色,诡异邪佞,和那张可爱的脸极不相称。 少年冷哼一声抬起手,掌中喷发出血红炽烈的灵流和冤魂撞在一起,冲在最前面的鬼影瞬间被燃成了轻烟。 一片红雾自他身前散开,黑靴人抢身向前抄起梦鳞猫又护在了陆杨成身前,结起一方鬼雾将两人一猫笼罩起来。 待红雾散去时,那少年已不见踪迹。 萧淳率先冲进屋子,蒋谦紧随其后。 “二师兄!” 萧淳见到那黑靴人一阵惊喜,片刻间神色又变得躲闪,垂下头不肯看他。 “师弟。”简短的两个字,没什么语调,却莫名听出了些柔和。 蒋谦也诧异,“温延泽?” 温延泽依旧没什么表情,微微颔首道,“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如今的蒋谦干净清爽,眼神坚定,手里正拿着寒光闪闪的临渊剑,虽然温文依旧,但哪有一丝前世沉玉孱弱的影子。 温延泽几番打量之后,微微蹙眉。 待几人回到宅子,那垂死的男子早已经死透了,蒋谦叹惋,找了个席子草草裹了尸,将他放在后院。 几人这才细细说起了分开之后的事情。 当时萧淳被奇怪的铃铛声引出宅子,立马就涌进一堆行僵追着梦鳞和陆杨成一顿爆锤,明明期间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让他们丧命,却奇怪的一直没有动手,只是像猫捉耗子一样追赶吓唬。 而蒋谦在巷子中遇到的,应该就是这次事情的源头——一只被封印在河中数百年的水鬼。 蒋谦在巷子里被他一分为二两面夹击,如果不是萧淳及时出现相助,只怕是镇中冤魂又要多上一条了。 能够分/身的厉鬼,怨气和修行肯定都到了一定的境界,封印也定不是轻易能破的那种。 所以,肯定是有人放他出来的,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个爱笑的少年。 温延泽道,“那鬼呢?” 萧淳搓搓手尴尬一笑,“溜了。” 温延泽,“……” 蒋谦叹了口气,同样都是将妄教出来的,差距也就十条街那么远吧。 温延泽道,“那少年不是鬼道的人,应该是个魔修,他这么做是想汲取你们的七情喂养心魔。” 蒋谦不解,“魔修为何能纵鬼?” 温延泽道,“只能先找到那个水鬼再问。” 卧房里,梦鳞躺在床上浑身的跌打损伤,一副漂亮脸蛋子鼻青脸肿。 陆杨成到好些,就是溺水后的头晕和胃疾,养一养喝点药便也无碍。 蒋谦给他们细细检查了伤势,又各自喂了药,想着要不要和他们推心置腹的谈谈,以后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真的不能让他们再陪着受罪了。 他恍惚间闻到了一股怪异的食物的气味,对,不是香味。 一路寻到厨房时他震惊了,看着一片狼籍和满脸黑灰的萧淳,目瞪口呆。 “你俩这是要拆房子吗?” 温延泽面无表情的拿着大勺,正搅着锅里看起来就很奇妙的大乱炖,“好了,拿碗吧。” 蒋谦看着红红绿绿的一大锅,一哆嗦。 这锅大乱炖实在是和看起来一样难吃,即便是饿了一整天,三人也只是草草吃了口就恶心饱了。 蒋谦想了想屋里的两个伤患,生怕他们吃完直接一命呜呼,只得重新炖了锅白粥。 温延泽正在堂厅布着招魂的阵法,手里拿着符咒写写画画。 印象中将妄招鬼似乎只要捻个诀,蒋谦疑惑道,“怎么这么麻烦?” 萧淳躺坐在太师椅上,啪嗒一声打开扇子,“他又不是师父,当然只能这么麻烦咯,怎么样师娘,师父厉害吧?” 蒋谦没说话,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没多久,萧淳突然窜了起来跳着脚喊肚子疼,怒骂温延泽做的东西果然不能吃。 温延泽不耐烦道,“我怎么没事?” 蒋谦冲着萧淳慈祥的一笑,“吃的东西当然没问题,这是师娘采药时给你带的一点心意。” 萧淳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捂着肚子跑了出去,边跑边喊,“我保证再也不喊你师娘了行不行!” “那就谢谢萧公子了。” 见那个白色身影钻出屋子,温延泽缓缓道,“你变了很多。” 蒋谦不以为然,“都过了两辈子了,当然不一样……对了,有些事想问你,问了萧淳他不肯说。” “嗯?” “上一世我和将妄的魂咒是不是解了?我又是怎么死的?” 温延泽沉默了半晌,放下了手中的符咒头也没抬,“纠结于寻找过去有些事情可能是你不愿接受的,如果能找到师父,希望你们珍惜此生。” 说完他站起身来,俯视着阵法道,“好了。” 19.流云镇 四 萧淳一泻千里一身轻松的溜达回来,打眼就见温延泽和蒋谦大眼瞪小眼的站在堂厅中间。 招魂阵已经启动了,但是连个鬼影子也没招来。 然后变成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萧淳,“怎么回事?不灵?” 温延泽,“…不可能。” 蒋谦看看他俩,“…到底能不能行?” 一炷香后,萧淳打了个哈欠,一屁股歪在椅子上,“招不来就算了吧?”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破碎的影子幽幽的飘进阵中,温延泽脸色一凝,“这魂魄不全。” 萧淳道,“不可能啊,刚才何止是全,那怨气,厉鬼中的厉鬼。” 温延泽若有所思的看向他,“只能引魂入体了。” 萧淳道,“你看我干嘛!我不干!” “那我引你来问?” “…你明明知道我不行。” 这种残魂已经失去了独立的能力,只能借助有修行的人聚灵来开口说话。 引魂入体是以肉身当作媒介强行让魂魄上身,这个人会如同身处冰窖一样难受,所以萧大少爷的内心是绝对抗拒的。 可是引厉鬼的风险很大,需要一个相当有能耐的人在一边看着。 这种相当有能耐的人,在座的只有温延泽一个。 蒋谦刚说要不他来,立马就被拒绝了,还被拒绝到颜面无存。 “你那点修为,直接就被夺舍了。” 如果事先知道这水鬼是个女的,萧淳一定会宁死不屈,可惜巷子里那场斗法天地昏暗,他没能事先知道。 引魂成功的萧淳突然之间媚眼如丝,娇柔中却又带着阴毒,斜斜的睨着他们,厉声道,“我已得偿所愿!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萧淳虽然白净斯文却一点都不女气,绝对是条铁骨铮铮的七尺男儿,此时却万种风情的扭着腰肢,薄唇一张一合,发着尖利的女声。 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是蒋谦和温延泽突然就笑了… 好半天温延泽轻咳一声抿抿嘴,正色道,“我问你几件事,你如实回答我便为你超度,否则,不止是灰飞烟灭。” 萧淳的脸剧烈的扭曲着,似笑非笑,“我不答你又能怎样?我魂魄不全,也知恶业已深永世不得超生,我还怕什么!” 温延泽掌心朝上伸出手,幽蓝的阴火在掌中徐徐燃起。 “千秋鬼域不伤阴灵,你不要逼我,我可以带你回去,将养百年之后也并非毫无希望。” 萧淳的笑意凄楚悲凉,身子朝前一歪顺势倒在温延泽身上,指节分明的手柔柔的抚上他的脸庞,画面简直无比诡异,又像撒娇一般细语,“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真像他。” 温延泽微微一愣,立马恢复了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冷声道,“我只有三个问题,你是谁,镇子怎么了,那个魔修是谁。” 他掌中阴火骤然大盛,惊得萧淳惨叫着退了两步,温延泽瞧着那张脸,似乎有些不忍。 蒋谦连忙上前圆场,温声道,“我们只是有些疑问,希望你能帮帮忙。” “哼。”萧淳不屑的一扬下巴,似乎受制于人的不是他而是蒋谦和温延泽,“我不知那人姓名,和他也只是互相利用。” “很久以前我家破人亡,被绑着石碑沉水,即便我被镇在水底整整两百三十二年,即便昔日罪魁祸首早已作古,这笔帐,就由他们的子子孙孙来还!” 两百三十二年有多久? 足够让凡世里的几代人化作枯骨,足够多少爱恨情愁烟消云散。 刻骨之仇于她却历久弥新。 那一年整个南中暴雨连连,决堤的洪水如同猛兽一般冲毁了房屋,淹没了万顷良田被,唯剩满目疮痍。 庄稼被毁,一整年颗粒无收,无数的难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起初人们挖野菜吃树叶,吃完了开始啃树皮吃老鼠,随之而来的便是霍乱,鼠疫。 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在绝望中死去,遍地横着黑紫色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着恶臭,有人经过时蚊蝇惊起,一片铺天盖地,疫病也因此蔓延到一发不可收拾。 侥幸活下来的也不过只是苟活,人们瘦的剩下一把骨头,行尸走肉一样拖着身子,脸上是饱受饥饿折磨的痛苦,为了一块树皮,就能回光返照的抢到头破血流,哪管你是什么亲人或者朋友。 而后易子而食,在灾难面前人性输的一塌糊涂。 只有流云镇的灾情稍轻,因为镇中殷氏富甲一方,粮仓谷满。 殷氏家主殷正每日都会施薄粥救济难民,虽不能饱食但至少能保命。 很快这事就传开了,一群群被饿到眼发绿光的人朝流云镇蜂拥。 饶是殷氏家大业大,也经不起这么多张嘴坐吃山空,救济之事很快被迫终止。 那些人因为极度的饥饿和求生欲而发疯,在殷府前围了一圈又一圈,跪成一片苦苦哀求。 殷正于心不忍却也束手无策,他们自己都快要山穷水尽了,他没有那么伟大,他还有一家老小需要活下去。 见他无动于衷,难民们开始疯狂的砸门咒骂,说他们为富不仁、见死不救,还有人架起了人梯试图翻进宅子。 为首的中年男子高呼,“我们齐心协力冲进去!既然殷正不肯给,我们就去抢!” 在这群被本能驱使着的疯子面前,殷氏的高宅深院根本不堪一击。 殷正只得硬着头皮出来解释——他们真的是没有余粮了。 可没了理智的人哪里会听,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扒开门缝,如洪水一般咆哮着涌进宅子。 殷正在前院被打的不成人样,家中粮仓被哄抢一空,难民之间争夺咒骂着,为了多抢一点而大打出手。 在这个大院之中,人们丑态百出,本性被剥离的彻彻底底。 殷正的独女殷如宣藏在柴房里,长发沾着稻草,一身上好的绸缎已经满是褶皱污渍,单薄的身子掩在柴火堆里,剧烈的颤抖着。 她吓得连哭都不会了,死死的闭着眼睛捂着耳朵,不敢去听,不敢去看。 连老鼠洞都不会放过的人哪会放过这个小柴房? 门口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越来越多,透过门上糊着窓纸的格心,能看见人影憧憧。 殷如宣握着小匕首,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不知道这些人还能做出些什么,至少要保全一身清白。 开门声催命般响起,踏进来一个年轻男子,衣着虽然破旧但是意外的干净。 她咬牙举起匕首插向自己的心窝,刀尖却在最后关头一偏,只是擦破了衣裳。 人在死亡面前到底还是会胆怯,她终于丧气般的哭了出来。 那男子一把夺下匕首,扒下她的锦衣外袍,拿自己的破外衣裹住她,又在那张白皙的脸上抹了把柴灰,牵了她的手温声道,“别怕,跟紧我。” 即使很多年过去,时移势易,当年的一切已被人选择性的遗忘,可那掌心的温度,殷如宣都还深深的记在心间。 那男子名叫李思禅,后来她成了他的妻。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跌落凡尘,去了一身娇气,和他厮守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他们有着一双儿女,日子过的清苦却美满。 那天李思禅忙到很晚都没有回来,殷如宣掌了灯巴巴的等在门口。 月色如洗,三三俩俩的有人路过,每次她都为之一振,发现不是他又失落的轻叹,暗暗笑话着自己与他这么多年老夫老妻,还一副小女儿姿态。 原本一直没人发现她究竟是谁,从前尚在闺阁之中时几乎足不出户,这深宅大院的大小姐根本没人见过。 但是,面前这个人从前是她家的护院。 “殷大小姐?” 这张脸上没有一丝重见故人的欣喜,反而是被人窥见秘密的恐惧。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因着这个女人被统统勾起。 20.流云镇 五 每个活下来的人,都踏着别人的血肉,灾难之后他们都在努力的忘却那些良心不安。 谁的手也不干净些,默契的缄口不言。 可是殷如宣不一样。 她的这种不一样,让人惶恐。 她的存在提醒着众人曾经做过什么。 她让他们有了清醒过后的自责,这种自责又在内心的煎熬中变成了莫名的愤怒。 他们怕她旧事重提,越看越觉得她仿佛在筹划着什么。 心虚成了大家心头的毒瘤,看见她就像躲瘟神一样躲的远远的。 一天夜里,有人遇见了她阴森森的在河边烧纸钱,嘴里念念有词。 那人像发现了救命稻草一样开始大喊,说殷氏遗女在用巫术害人。 顷刻间镇子里大半的人都涌了过来,似乎大家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一个个睁着眼睛说瞎话,齐心协力的指责她。 李思禅站在人群中,脸色阴沉,不置一词。 他势单力薄,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敢与这么多人作对?他见过他们疯起来的样子,没忘。 这事说起来简直荒唐,她不过是在忌日为家人焚烧些纸人和纸钱,若这算是巫术,满地跑的都是大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更何况这一刻是人们心中早就期盼的,谁管什么道理,什么由头,只要她死就能安心。 他们把殷如宣绑在镇魂石碑上沉了河,杀只鸡都比杀她多些考虑。 在被推下去之前,殷如宣悲凉的望向李思禅,只问一句,“为什么这一次你不肯保护我了?” 有些人枉而为人,作孽的理由竟然可以这么简单粗暴,作的孽又可以那么彻彻底底。 镇魂碑下,她不得离开,不得轮回。 眼睁睁的熬着这日复一日,享尽万般痛苦。 她几乎以为要永生永世的呆在水底,直到那个少年轻盈的悬于水面,对她说,“我们来做一个小小的交易。” “我可以放你出来,可以替你要他们的命让整个镇子再无活口,只要你听我的话。” 萧淳…或者应该说是殷如宣,愤恨道,“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大家都沉默了,连半路抱着梦鳞猫出来看热闹的陆杨成一起,久久沉浸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里。 蒋谦道,“那些化作水鬼和行僵的村民,为什么会听他的命令?” 殷如宣似乎彻底冷静了下来,神色淡淡的,“他们是我操纵的,那个人曾在我额间画过奇怪的图案,后来我就发现,恨意越深我就会变得越强大,几乎随心所欲的控制那些死于我手中的人。” “不仅能画血咒,他还能敛起所有的鬼气和魔气…”温延泽神色凝重,又问道,“你的魂魄是被他打散的?” 殷如宣点点头,“其实灰飞烟灭又如何,我不在乎。” 蒋谦苦笑,“我也曾和你一样,稍稍比你幸运些…殷小姐,那些解不开的心结,为难的只是自己。” 温延泽的余光似乎瞟到蒋谦眼中隐隐一丝暗红,看的不真切,待他肃着脸细细看去,依旧还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到弄得蒋谦一脸茫然的问他,“怎么了?” 温延泽只摇头说没事,大概是眼花了。 陆杨成想想自己差点被淹死,又看看怀里被打的半死不活的三花猫,简直不能接受,“合着这件事跟我们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我们就是倒霉催的撞进来的?” 温延泽将殷如宣的魂魄收了起来,打算先带回千秋鬼域再说。 其实无论这个世道再如何也不该是作恶的借口,不管是那些镇民,还是后来被仇恨冲昏了头的殷如宣。 可是蒋谦扪心自问,若这一切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真的能像说的那般豁达吗? 雾气渐渐散去,流云镇的夜空月朗星稀。 四更天,万籁俱寂,尤其是在这个再无人烟的小镇里。 萧淳独自坐在屋顶,神色黯然,手中玉笛声绵延回响,曲调悠悠扬扬却参杂着一丝难言的愁肠。 蒋谦倚在二楼的雕花栏杆旁,就着笛声看着夜色遥遥出神。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瞧过夜空了,托了萧淳的福,不用担心那些魑魅魍魉来打扰,就如同前世将妄在的时候。 将妄… 蒋谦展颜一笑,恍惚间想起那人身上清淡好闻的草药香气,想起他穿着黑衣的修长身影。 他总爱托着腮发呆,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生气的时候喜欢捻食指,带着袖口的鬼面绣纹微微一震。 谁都以为鬼王高不可攀让人闻风丧胆,想象中就是一副大黑脸的模样。 可是他对三个没大没小的徒弟纵容到不像话,尤其是萧淳,因着年纪最小被师父师兄们爱怜过甚,最后成功的被养歪了。 他还会像个孩子一样爱吃甜腻的点心,喝醉了酒会撒娇耍无赖,还有…耍流氓。 也不过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寻常人罢了。 前世的记忆历历在目,蒋谦的心念如月般柔和。 两生两世为他而活,只为他。 即使这一世他们还未曾谋面,却是魂魄相缠,还能有什么能更深刻。 不能再耽搁了,他还在援翼山等着呢。 前世自己总是等他,这下可还了个够本,生生让他等了两百年。 屋顶的笛音骤停,萧淳从房檐上倒挂下来,嬉笑着一张脸,“在想师父?” 蒋谦也笑,“那你呢?在想谁?” 萧淳的笑容一僵,腰间微微施力翻身而起,双手抓着房檐,长腿一抻跃进走廊, “师…蒋谦啊,早点休息,明天趁早出发去找师父…欸?你不会是不想要他了?” 蒋谦白了他一眼,听他啪嗒啪嗒的下了楼去,又听他大惊小怪的嚷道,“二师兄,你站这干嘛呢?” 温延泽预料之中的理都没理他。 人算不如天算,第二日一早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整装待发时,收到了一个巨大的惊喜。 如今世间基本可以分为五类,仙、人、妖、鬼、魔。 仙,指的是青城山仙府洞天,然而究竟有没有人真的羽化升仙,还是有待考证的。 人,为首的主要就是四大宗氏,除去被将妄连锅端了的曜灵宗,还剩下三个,又以青虚宗为尊,次之为云天宗、苍极宗。 妖,就是梦麟这种吸收天地精华化作人形的动物或者草木植物,为首之人无可非议,九尾妖皇,离吟。 再就是鬼王将妄,魔君纪千重。 蒋谦出门行大运,一出流云镇三大宗氏就一下撞上两个,是不是冲他来的暂且俩说,这缘分已经无语了。 他们哪怕早走一盏茶的时间,都可以避免这场尴尬的相遇…或者说可能是阻截。 这都因为陆杨成每天起床要出恭的好习惯。 云天宗和苍极宗的人分开站成两撮,每一撮十来个人,穿着各自宗氏的服饰,身后背着长剑。 云天宗着月白色满绣云气纹长袍,锦衣华服,颇有气势。相比之下苍极宗就黯淡了许多,一水儿墨灰色外衣,只有领口/交叉处绣了八宝纹。 陆杨成抱着梦鳞,往三人身后躲去,“我觉得他们看起来不太友好。” 蒋谦微微一叹,将妄啊将妄,到底哪一年才能放你出来? 21.往事如烟 一 蒋谦有些心烦的望向温延泽和萧淳,“你们师父真能得罪人。” 萧淳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即又眯了起来,嘿嘿一笑,“对对对,他是我们师父,跟你一点没关系。” 蒋谦皮笑肉不笑的一扯嘴角,心说逮着机会还得收拾他一顿。 温延泽摇了摇头,心说烂泥扶不上墙。 云天宗的人率先走了过来,微微一揖,“在下云天宗大弟子周子云,公子,劳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这厢彬彬有礼,苍极宗那边却不干了,远远的嘲讽道,“你们云天宗向来一副伪君子的德行,想抓人家还惺惺作态。” 云天宗里一个大眼睛少年立马回呛,“君子当与人为善,总不能如乡野村夫一般。” 苍极宗哪肯善罢甘休,“那你们的意思…若是公子不肯走,你们也不会强求?” “先礼后兵,不会像你们一副强盗作派!” 蒋谦怔怔的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盘算着一会他们先打起来了是不是能趁乱开溜。 青天白日之下,修鬼道的人是很吃亏的,对方二十来个人,他们这边只有四个人和一只受伤的吉祥物,真正能当作战斗力的,还只有两个半。 简直就是个束手就擒的阵容。 这时云极宗也派出了代表,那人路过周子云时还挑衅的瞥了一眼,满脸写着我不是个善茬儿,漫不经心道,“几位,我们终于见面了。” 陆杨成将梦鳞塞给蒋谦,立马换上一抹插科打诨的笑容,“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等只是药贩子,路过此地想…想收点天麻倒卖,难道几位是有天麻要出手?茯苓也行!茯苓我们也收,价格绝对公道!” 蒋谦看看自己腰间佩着的长剑,看看一副公子哥嘴脸的萧淳,还有死眉瞪眼的温延泽,心中的希望一点点破灭——他们哪有一点点像药贩子? 陆杨成还在力挽狂澜,见人家抱着手臂满脸的你继续编,越说越没有底气,尴尬的笑笑,“我能重说一次吗?” 萧淳一收纸扇嫌弃的摆了摆,把陆杨成撵到身后,笑嘻嘻的一抱拳,“子云兄好久不见……嗯…还不知这位大灰耗子兄名讳,自我介绍一下如何?” 苍极宗那人恍然间反应过来,脸色大变,二话不说抽剑便斩萧淳,剑光闪过却在半空中生生顿住。 温延泽根本不知何时动的身形,两指正稳稳的夹住剑身,让其再落不得半分,与此同时,蒋谦的临渊剑也架在了大灰耗子的颈窝。 萧淳还不知好歹的寻衅滋事,拿扇子拍了拍灰耗子的脸,“君子动口不手。” 苍极宗众人见同门受辱,再按耐不住,纷纷抽出佩剑就要动手。 周子云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尴尬的咳了一声,“诸位…诸位,有话好好说……” 哪有人理他。 萧淳率先飞起一脚,将大灰耗子踹出三丈远,向着来人扬起纸扇手下毫不留情。 温延泽云袖微震,手执双刀迎上前去。 人总是被架到份上了才能激发潜能,这些日子遇到的重重凶险让蒋谦的能力颇有长进,临渊剑握在手中灵光大盛,带着破空之声刺出,剑气如虹。 云天宗的人夹在中间也不知帮谁才好,干脆两手一摊坐山观虎斗。 “都住手!” 众人只觉一道劲风袭来,各自手中相接的兵器连连被挑了开,这场混乱的斗殴戛然而止。 来人收剑归鞘,微微颔首,似乎是想略表歉意,他身后很快也跟上来五六个人,皆着一袭浅青色衣裳,领口缀着一颗银扣,扣子上阳刻太阳图腾。 蒋谦心里便咯噔一下,热闹了,青虚宗的人也来了,这下可都到齐了。 天云宗和苍极宗对此人十分恭敬,整齐划一的抱拳行礼,“弘少主。” 弘霖回礼道,“各位客气了。”说罢他转身走向蒋谦,也是微微一俯身,笑的优雅,“好久不见。” 不等蒋谦迷茫,他便抬高声音道,“家父有令,着在下带这位公子回青虚宗,不日便会请各位来共议此事,此番多有得罪,望海涵。” 弘霖礼数周全,从头到尾都带着得体的笑容,身后又有青虚宗压着众人。 更何况,云天宗和苍极宗这会儿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接弘霖五招,反对也没什么用,人家也说了过几天会共议,以青虚宗的名头,不会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眼看着架是打不起来了,温延泽收起双刀,低声对蒋谦道,“没关系,跟他走。” 青虚宗坐落在有南中第一佳境美誉的西山之上,清幽秀美如仙境,山下五百里滇池烟波浩渺。 青虚宗十分之大,每个区域划分的很清晰,弟子的住处、每日练功的地方、哪一片是客房都是有规定的,根本不像他们千秋鬼域乱成一团。 其余几人被小侍童引着各自安顿去了,只有蒋谦独自坐在硕大的堂厅,连喝了三盏茶,添茶添的侍童都烦了,正主方才出现。 来者须发皆白却没有一丝老态,足下步履生风,一派仙风道骨的架势,慈眉善目道,“蒋小公子久等了。” 蒋谦一愣连忙起身行礼,心说这么大面子,弘青宗主居然亲自来了。 弘青伸手一捞,扶住他道,“不必多礼,请坐。”待二人落座,弘青又道,“公子可是在找舍侄将妄?” 舍侄?侄儿?! 蒋谦正忐忑不安的不知会发生什么,闻言眼睛一亮,惊讶的看向弘青,“他是您的…侄儿?” 弘青点点头,“你安心在这修养一阵,我会告诉你上援翼山的方法,那里太危险,这些日你得跟着我好好修习剑道。”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蒋谦有些发懵,又觉得难以置信,“您…您肯放他出来?” 弘青叹息,“他乃是老夫故友之子,我却一直没能照顾他,实在是…欸……当年他失智狂化,为了阻止生灵涂炭,老夫不得已才会暂且封印他,现在你回来了就好,等他出来,你们俩隐姓埋名的去过想过的日子罢。” 见蒋谦低着头,一副被戳穿心事的尴尬,弘青哈哈一笑,捋了把雪白的长须,“别以为老头子一把年纪就古板,我知道你和他两情相悦,他是个好孩子,值得的。” 蒋谦,“…援翼山在哪……” 弘青道,“就在南中,离我青虚宗不远,只是援翼之山,去而无返…这一路极为凶险,你也要考虑好。” 蒋谦眼前突然浮现了将妄的面容,不自觉地温柔一笑,“我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 往后每日清晨天蒙蒙亮,白发苍苍的一老一少便会起来修习剑招,白天练功,入夜凝气,每一日都到深夜方才休息。 弘青真没好意思说蒋谦当真天资平平,好歹胜在刻苦,几日下来也大有进步。 青虚宗主亲自教导,不知惹了多少人眼红。 就在蒋谦打算动身前这一晚,弘青寻了来,对他百般叮嘱着这这那那,活似一个送孩儿远行的老父亲。 “你真的要自己一个人吗?不如让延泽和弘霖陪你同去?” 蒋谦却态度坚定,“既然接下来的路如此凶险,我更得一个人走,也请宗主不要让他们知晓此事。” 弘青摇摇头,“你啊你,倔起来和将妄那小子可真像。” 蒋谦蹭蹭鼻子,踌躇了半天开口道,“他从不曾告诉我他的身世…我……” 弘青向来善解人意,“你想知道他的身世?” 蒋谦点点头。 “他不肯说大概是因为那些往事太过不堪,今日时辰还早,若你愿听,老夫便给你说说。” 22.往事如烟 二 “当初并不是四大宗氏,而是五个,还有一个是浣雪宗,将妄的父亲将未名正是浣雪宗主。” 蒋谦脑子里奇妙的冒出一个词,公公,转瞬间又暗骂自己没出息,居然跟个小媳妇似的,怎么就不能是岳父呢。 他这厢心里兀自演着大戏,却被弘青的下一句话惊到瞪目哆口。 “将妄…亲手杀了他的父亲。” 当年的弘青、将未名和曜灵宗主尹上灵是同门师兄,师从青城山云孤仙人,三人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虽然出师后各自立了门户,依然来往走动颇多。 将未名娶了云容月貌的美人风清姝,两人情投意合举案齐眉,一时传为美谈,甚至经常有人会去浣雪宗向他们讨教夫妻相处之道。 没几年风清姝便给将未名添了两子一女,将妄是老幺,因为天资聪颖备受喜爱,性子有些骄纵。 将未名其人修为高深莫测却十分平易近人,世人赞他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有娇妻爱子环于身边,又有宗门昌盛美名远扬,人活一世如他这般美满的,屈指可数。 上有青城山神仙洞府,下有五大宗门各自坐镇一方,那段日子可谓名副其实的太平盛世。 可是突然有一天凭空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教派,叫作九婴堂,不知用的什么法子蛊惑民众,教徒陡增,一个个无条件的效忠教派,近乎愚昧。 九婴堂每年会有一次甄选,选出十个孩子圈养教导,在束发之年送进修罗场,活着出来的,每次也只有一个,会被提拔成教中骨干。 如此残忍的事情教徒们却趋之若鹜,以自己的孩子被选中而骄傲。 除此之外,每月还要以幼童之心为堂主血祭,所有教徒当为教派献身,哪怕粉身碎骨杀亲弑友。 他们崇尚人性本恶并且要释放天性,总之什么恶就做什么,搅得世间大乱 。 从来没人见过九婴堂主,他总共就出现过两次,出现时以黄金面具遮面,很少开口说话,身份根本无从辨认。 眼看着祸患一日大过一日,五个宗主便约在位于中原的浣雪宗一同商议此事。 那日夜临,月黑风高,中天只有孤零零的几颗星星,天地间如同泼了浓墨般沉黑。 岸边垂柳随风轻荡,掩着树下的两条身影若隐若现。 那两人正纠缠着如胶似漆,偶尔还有几句耳语散开在夜风中。 “尹郎,你可想我吗?” “怎会不想?只是见你一面太难,还要这般躲躲藏藏。” 两声叹息悠悠长长,两条身影再次融成一片,深深的拥吻着。 也不知是不是情到浓时万物皆忘,他们很久都没有发现黑暗中还站着一个人。 将妄就这样怔怔的看着,看着他的娘亲和叔叔忘我的苟/合。 风清姝看见他时吓的失声惊叫,一把推开了尹上灵,尹上灵也是一愣,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夜风凛凛,将妄满头青丝被风扬的凌乱,原本涣散的眼神突然一凝,多出了几分凶狠,冷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风清姝手足无措的想去拉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将妄闪身躲开,斜斜的望向尹上灵。 那个眼神让风清姝突然觉得…惊惧无比。 将妄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除了暴怒之外没有考虑任何事情。 比如他这么一闹,他爹的绿帽子可能会举世闻名。 他手中的长剑寒芒大起,霎时间刺向尹上灵,后者微微皱眉,侧身闪过,一掌劈开了剑身。 那时将妄年纪尚小,纵使天资聪慧又怎是尹上灵的对手,拼尽全力也没讨着半点便宜。 很快动静就引来了众人,打眼一看,大家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纵使碍于颜面不发一言,却都各有心思,绝不腰疼的围观着这场捉奸大戏。 将妄被迫住了手,死死的盯着尹上灵,眼神如刀般森冷可怖。 风清姝绝望的瘫在地上,缓缓阖上双眼,泪流满面。将未名脸色铁青的看了她许久,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将妄拾起掉落在地的剑,路过他的母亲时看都没看她一眼。 待风清姝失魂落魄的回到卧房,将未名正披着外衣在榻上等她,似乎已经没有了情绪,淡淡道,“如果你心属于他,便跟他走吧。” 风清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捂着脸失声痛哭。 将未名沦为了笑柄。 什么夫妻恩爱和睦,不过是头上种了一片大草原而不自知。 风清姝自知再无颜面对他,竟然真的去找了尹上灵。 彼时将未名正在书房中心烦意乱,身后还挂着一副山水画,是由风清姝执笔,他来题的字。 笔墨丹青,一句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如今格外讽刺。 将妄侍立在一旁低着头,这时才明白自己犯了大错,恨自己一时冲动,却也为时晚矣。 尹上灵捉着风清姝的手腕,几乎是把她拖进来的,站定之后将她向前一推,“师弟一时迷了心窍,竟干出勾引二嫂这种龌龊之事,特来赔罪。”说着他掀起衣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不敢奢求师兄原谅,可我与二嫂确实从未行过周公之礼,只能在此起誓,此生此世与二嫂再不相见,但求勿要伤了我们几十年的情分。” 屋外正是春寒料峭,一阵冷风穿堂而过,不知吹凉了几个人的心。 风清姝僵着的身子软了下去,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变得黯淡,最后如同一潭死水般毫无生机。 将妄静静的看着他的母亲,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人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 原来从小到大他认为的琴瑟和鸣,皆为虚妄。 尹上灵匆匆离去的第二日,风清姝上吊自尽了。 她被麻绳挂在柴房的横梁上,舌头拖的老长,随着风微微摆动。 将妄失神的看了很久很久,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将晴俯在他肩头,泣不成声。 出门在外的大哥将允也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得知原委后,劈头盖脸的斥责了将妄。 千万人艳羡的生活碎成了泡影。 从那以后将妄的性子开始变的阴沉,好在还有将晴疼他,姐弟俩的感情也越发深厚,将妄对这个姐姐有多依赖,可以想见。 而将未名心有郁结,在一次闭关时差点走火入魔。 家事归家事,浣雪宗并没有耽搁对九婴堂的追查,将允在外奔波探听,很快就有了一丝线索,将未名听后却怎么都不肯相信,最后决定亲自出马去调查此事。 几轮围剿,这些年九婴堂修罗场培养出来的杀手几乎全部覆灭,将未名成功的逼出了九婴堂主,与其大打出手。 九婴堂主招式间亦正亦邪,魔气纵横,同门师兄之间,彼此的招式最熟悉不过,将未名再不肯相信也开始心生疑窦,直到见那人落了下风时习惯性的以中指轻揉眉心。 他确定了这个人就是尹上灵。 可是他又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整个浣雪宗万劫不复。 即使尹上灵给他戴了绿帽子,即使尹上灵坠入魔道坏事做尽,他也抛不开致命的心软,无论如何都念着他是师弟,都念着他们在青城山上一起长大的日子——仿佛尹上灵还是那个拖着鼻涕的孩子,摘了野果子自己不舍得吃,馋了只拿出闻闻味,无论如何也要等师兄们回来一起分享。 当着众人的面,将未名没有拆穿,不动声色的将他放走,之后又怀着满腔妇人之仁约他相见,想劝他回头是岸。 可是一朝坠入魔道,便是回头无岸。 两人话不投机再次动起了手,尹上灵本不是将未名的对手,却在最后关头轻声喊了句,未名哥哥。 那双杏目和小时候一样清澈无邪,写满了无助和对眼前人的依赖。 将未名手中招式顿停,只这么一愣神,尹上灵的嘴角再次扯起一抹狞笑,一掌击中了将未名的心口。 “师兄,有句话我觉得特好,很想送给你…”尹上灵蹲下身子平视着将未名,眼中似有波光粼粼,“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的心软,你的感情,就是你的弱点,所以你永远无法做一个强者,我对你…还挺失望的。小时候你对我最好,又那样的优秀,我总是习惯仰望着你,你就像是天…可是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却依旧遥不可及,你走的太快了,无论我怎么赶都赶不上你的步子,我追的好累啊……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风清姝,只不过因为她是你喜欢的,所以我想要。正道修行我不如你,那我便入魔,总有一天我们会平等,是不是,师兄?” 将未名捂着心口,眼中隐隐有血气浮动,剑眉皱成了一团,好像在拼命的跟什么搏斗着。 尹上灵不可察觉的嘴角微微一颤,随即又高傲的笑了起来,“啧啧…看来你心魔已现,原来洁白如雪的浣雪宗主…心里也有污泥啊?” “上灵…我还是那句话,魔道只会让你迷失自己…你且悬崖勒马!” “那便多谢师兄一番美意了。”说罢,尹上灵头也没回的拂袖而去。 没多久世间开始有了传闻,高风亮节的浣雪宗主还有另一重身份——魔道首领九婴堂主。 这一切很快就被坐实,因为将未名真的因为心魔作祟而失去了神志。 他就此落了个万人唾弃,举世皆鄙。 23.援翼山 一 在浣雪宗的祠堂里,将未名被束仙索捆的结结实实,时而清醒时而失智。 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他痛苦的攥着拳头,想尽力克制住心魔,却又瞬间失去了神志,脸上的表情在痛苦和狠戾中来回切换。 他的佩剑还静静的横在案台上,朴实无华,却掩不住淡淡的寒光,剑鞘上铸着两个小小的篆书,浣雪。 三个子女在他面前跪成一排,他们只能这样陪着,眼睁睁的看他痛苦却毫无办法。 将允和将晴都低着头不忍心去看,只有将妄,直勾勾的盯着浑身笼罩血气的父亲,许久之后站起身来。 将晴拽住他的衣角,惊慌道,“别过去!爹他…很危险。” 将妄不为所动,轻轻拂开她的手说,“没事。” 将妄已是弱冠之年,个头很高,父子俩面对着面,他竟然比将未名高出了小半个头来。 将未名眼眸通红,心中恶念横生只想杀人,他挣扎了一下要扑向将妄,却被束仙索捆的动弹不得,不由眦目暴怒,吼叫声如野兽一般。 冰壶秋月的浣雪宗主,居然沦落到如此地步。 将妄强压着心头的酸楚,颤声唤了句,“爹。” 将未名一愣,心中一丝清明闪过,只觉得面前这张俊朗的脸很眼熟,似乎与自己有三分相似,一低头又看见满脸眼泪的将晴和手足无措的将允。 毕竟血浓于水,他在神志的争夺中终于略胜了一筹。 将未名虽已过天命之年,看起来也不过只有三十左右,就算谎称是将允的哥哥,也不会有人怀疑,可这一瞬间,他突然显出了老态。 “妄儿…” 将妄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像孩子一样抓着他的衣摆,垂首泣不成声,“都是孩儿不好,爹你……” “傻孩子,快起来,不是你的错。”将未名拼尽一身修为争夺理智,就那样慈爱的一一看过这两儿一女,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想到我一世磊落,最后落了这般下场…你们也都成人了,为父只盼你们下半生安乐,这宗门荣耀…若你们不想要也就罢了。” 这番话怎么听都像是遗言,将晴死死的咬着下唇摇着头,也不知道是在否定自己还是在抗拒父亲的话。 将未名又道,“…将允,你过来。” 将允闻言起身上前,与将妄并肩而立,两个七尺男儿竟然如孩童般轻颤着,“爹,您说。” “我挺不了多久了,你是兄长,待我入魔时,你给我个了断。” 将允愕然瞪大双眼,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将未名忽然间声色俱厉,“男子汉大丈夫,不可优柔寡断!你爹一世清名总不能这样毁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的心神恍然崩溃,彻底丧失了人性。 修魔修魔,坠入魔道后理智慢慢被邪念吞噬,丧失本我,人都已经不是人了,到底还图个什么?即使这样还总有人孜孜不倦的去尝试。 将允双手握着浣雪剑,眼中绝望而无助,看着再也回不来的父亲,执剑的手如同被牢牢锢住一般,无论如何也不能挥动分毫。 他的精神已随父亲一同崩碎。 就在将允犹豫不决之际,一旁的将妄忽然有了动作,他夺过浣雪剑怵然刺入将未名的心口,同时左手出掌拍在了他的天灵盖上,灵力真气一同涌动,瞬间震的他魂飞魄散。 整个动作凛然如疾风,没有半分犹豫。 对于修道之人,死是有两种死法的,身死,魂灭,将未名这种两样都占,叫作死绝了。 将妄死死的攥着浣雪剑,眸中若有似无的戾气消失成一片空洞,呆呆的对着父亲瘫软的尸体,身体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重见了那些父慈子孝,父亲牵着他的手和颜悦色道,妄儿,爹带你去买糖葫芦。 可回过神时,等着他的只有漩涡般的天地巨变,清风和煦言笑晏晏的亲人化作空壳,一夕之间白云苍狗,那些岁月静好的梦蓦地支离破碎。 将妄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浣雪宗外也很热闹,以尹上灵为首,举旗高喊大义灭亲除魔卫道,要讨伐将未名。 苍极宗首先响应,云天宗随后也是附和。 尹上灵摆出的证据一条一条,确凿无比,弘青觉得不对劲却又没有理由,只得作壁上观,想着在暗中动些手脚。 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到浣雪宗时,发现宗门内上上下下一片白衣素缟。 将允代宗主之位,披麻戴孝的走了出来,朝众人抱拳一揖,“大家心知肚明,九婴堂之事不过是莫须有,我浣雪宗是被奸人污蔑的!如今家父已逝,请各位…暂且不要纠缠了。”将允直直的望向尹上灵,愤恨道,“九婴堂之事,不日我会给出证据,揪出真凶!” 尹上灵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只失心疯一般喃喃自语,又骤然抬起头,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爹已经死了,你逼死的,上灵宗主可满意了?” 尹上灵翻身下马,疯了一般要往里闯,将允拔出佩剑便与他缠斗,两人招招夺命,手下毫不留情。 将妄和将晴冲出来时,恰逢尹上灵一剑刺穿了将允的心口。 只听将晴撕心裂肺的哭喊,“哥!” 尹上灵疯魔般教唆众人,高喊着整个浣雪宗都留不得,要斩草除根,作为九婴堂主,玩弄人心他再擅长不过。 靠着弘青的掩护,将妄带着将晴才得以脱身,两人却在追杀中半路失散。 浣雪宗就此灰飞烟灭。 将妄在瞬息之间被夺走了一切,从仙境跌落地狱。 从幸福美满享尽宠爱的将家三少爷,变成了形单影只万人追杀的落水狗。 或许若是少了这份狠绝,被追杀到千秋鬼域时他也活不下来。 后来将妄得了鬼祖之魂,开始了凶狠的报复,他当着尹上灵的面一个个杀了曜灵宗的人,最后逼尹上灵向着浣雪宗的方向叩头。 尹上灵就死前却依然笑着,“你手刃父亲,逼死母亲,坠入邪道,又能比我好到哪去?” 将妄听后未置一词。 纵然将妄狂傲,却还是为了浣雪宗和他父亲的名声而出面,挂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一桩桩揭露了当年之事,这才真相大白。 蒋谦听到这儿微微张嘴,弘青便笑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他一开始不解释?” 蒋谦老实的点点头。 弘青长叹,“世事如此…只有你站在一定的位置上,人们才肯好好听你说话…这些事如今听着都是轻飘飘的,将妄仿佛也是一夜之间就成了鬼王,世人都羡慕他运气好,可是在千秋鬼域的那一个半月,谁也不敢想他经历过什么。他一直孤身一人与鬼为伴,很后来的时候才在青楼找到了他姐姐,她却已经被蹂/躏坏了身子,没活多久就去世了……这个世界对将妄来说…着实残忍。” 蒋谦突然想起将晴,那个温柔美好的女人,那个一手把沉玉送到将妄身边的女人,难怪她一直体弱多病,五十余岁便与世长辞。 蒋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下的心情,又想到将妄无赖般的笑容,想到他偶尔会做的小孩子心性的蠢事,只觉得心如刀绞。 弘青一拍大腿,从袖中掏出一个系了绳子的符咒,“你快趁早休息吧,明天就要出发了,这护身符你收着,费了老大劲特制的,以防万一。” 蒋谦将他送到门口,心想着这谁还睡得着。 第二天一大早出了屋门,蒋谦一眼就看见萧淳掐着腰站在院中央,对着石桌上的东西指手画脚喋喋不休,细细一看,居然是一只小猕猴,手里正死死抱着萧淳的扇子。 萧淳顶着黑眼圈骂的一本正经,时不时会突然伸手去抢,可那小猕猴无比灵活,就在那么点大地儿的石桌上蹦来蹦去。 蒋谦实在觉得不忍直视,过去拍了拍他道,“你都这么大人了,跟只没开化的猴子计较什么?” 萧淳指着那张小小的桃子脸怒吼,“这小畜生一大早溜进我房里!抢我扇子就算了!还给了我俩耳光!” 蒋谦扑哧一声哈哈大笑,伸手去摸小猕猴,那小崽子居然格外配合的拿脑袋蹭蹭他的手,气到萧淳狂暴的要生挖猴脑。 好不容易在弘青的配合下糊弄过众人,蒋谦踏上了寻夫之路的最后一程,他攥了攥颈间拴着的护身符。 援翼之山,去而无返,每月望朔,得见去途。 那里有多危险,都不用费心思去考虑,根据书中记载,凡人是不可能活着上去的,就连当年三大宗主联手都是上了山立马匆匆离开。 可是他也并不害怕,说起来可能有些肉麻,这只不过是为所爱之人生出的勇气和决绝。 最后的路,他只能自己走。 就在他信心满满的以为甩掉了众人时,在路边的巨石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嘴里叼着草秆,翘着又长了些的二郎腿一抬一抬。 蒋谦顿时觉得五雷轰顶。 “又想偷偷开溜一个人蹚浑水啊?”梦鳞手一撑跃下巨石,随手扔掉草秆走了过来。 蒋谦真是拎着尾巴打死他的心都有了,“谁让你来的!回去!” 梦鳞端起我就不走你奈我何的无赖样,安慰道,“你放心,其他人不知道的,只有我,援翼山上怪蛇怪鱼,带着我总好些的嘛~我也就是想提前看看哥夫,你看我都叫你哥哥了,别婆婆妈妈的了。” “……哥夫?!” 24.援翼山 二 中天一轮满月大如玉盘,泛着森冷的光芒,援翼山的入口就在两人眼前。 曲径小道坑坑洼洼,两旁横着枯藤烂枝,歪七扭八的树像怪物一样随风摇摆,沙沙作响。 这座山,蒋谦在梦里见过。 拿剑挥开挡路的枝杈,蒋谦率先踏了进去,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 “梦鳞…” “嗯?” “谢谢你。” 梦鳞不耐烦的踢开石头,一挑眉道,“好好走路吧。” 月色如银,深夜的山林映出一丛丛黑影,阵阵凉风钻过树间林梢,宛如鹤唳。 脚底的碎石踩的嘎嘎响,他俩一路走的磕磕绊绊,半个时辰后回过头去,还能遥遥望见来时的入口,好在月光甚亮,不然还不知要慢到什么程度。 蒋谦头一次这般心急火燎,皱着眉头恨不得能腾云驾雾上去,一个没留神,被拨开又弹回的树枝抽到脸颊,留下浅浅一条血痕。 梦鳞气喘吁吁道,“别急…你别急,哥夫跑不了…” 摸索着又走了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空地得有个十余丈见方,横七竖八的堆满了尸骨,有动物也有人,有干干净净的白骨,也有的烂到一半还夹着腐肉,散着阵阵尸臭。 诡异的是,这儿居然连一只苍蝇都没有。 蒋谦拔出临渊剑横在身前,低声道,“尸骨全都集中在这,小心点。” 梦鳞点点头,两人猫起身子,踮着脚一步一个哆嗦,踏的格外警惕,竖着耳朵生怕错过一丝不对劲的声响。 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些残骸枯骨,恶臭直冲鼻腔,熏的二人脑袋发晕,不时还能看见奇怪的虫子在骷髅中爬进爬出,冷不丁哪里就亮起一丛鬼火,飘乎乎,绿莹莹的。 论胆量,今夜一定是蒋谦的人生巅峰。 然而这般心惊胆战的走过尸堆,却什么也没发生,蒋谦刚皱着眉头直起身子,背后忽然一阵劲风袭来。 他连忙俯身避过,横剑将梦鳞护在身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怎么回事?” “树!” 霎时间四周声响大作,所有的树如同有了生命一样,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铺天盖地的树枝如鬼爪般伸出,似乎是想捉他们。 梦鳞大惊失色,“树也能成精啊!” 蒋谦一把推开他,险险的避过一击,“小心!” 这些怪树似乎没有智慧,只知道蒙头朝着有人的方向抓,蒋谦脸色苍白的挥剑去砍,手起剑落,成堆的枝杈断在地上,很快又有更多源源不断的涌来,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累也能累死他。 梦鳞没有兵器,除了躲来躲去毫无办法,大喊道,“砍不完的!瞅缝钻吧!” 说着容易,这树枝纵横交错密集如网,哪有缝给他们钻。 蒋谦的额头蒙上了薄薄一层汗珠,手臂也已经开始脱力发软,心里一急,轻喝一声挥出临渊,剑气裹着莹白的灵光斩出,两人面前赫然出现了一道空隙。 梦鳞见状大赞,“厉害啊!” 蒋谦急道,“别废话了快跑!” 梦鳞干脆化回原形,灵巧的穿梭林间,蒋谦就比较惨了,不管不顾的撒腿狂奔,衣服被挂出一道道口子,破布条随风舞动,格外飘逸。 逃出那片林子他差不多也成了个要饭的,衣服上没个好地儿,脏兮兮的沾着泥土和树皮。 一人一猫瘫在地上,蒋谦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倚着树蜷起一条腿,胳膊搭在上面直打颤。 他心里暗暗叫苦,这才哪跟哪,就搞成了这样……跟将妄两百年没见,再见面居然是这副德行,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歇息了片刻,蒋谦艰难的扶着树站起身来,将梦鳞猫扛在肩上,一瘸一拐的继续前进。 回想起将妄当初威风凛凛的样子,蒋谦心里直嘀咕,下山可不用他操心了吧? 两条腿像灌了铅般沉重,他死死咬着牙,全凭着毅力在走。 梦鳞猫尖耳朵一动,隐隐听见有淙淙水声,蒋谦也停下了步子,仔细分辨一番后寻了过去。 这一路狂奔到口干舌燥,胸腔正发疼,太需要喝点水来缓解一下。 月光下一泓山泉好似白练蜿蜒,水流撞在石头上迸开成一朵朵水花。 溪水很急,梦鳞猫试试探探的不敢上前,噼里啪啦被溅了满毛的水,它一抖身子,九曲十八弯的长喵一声,不甘的变回人形,两人俯下|身子去捧,喝了个畅快淋漓,长长出了口气。 这还没放下心呢,接连几声扑腾,二人应声抬头。 几条怪鱼噌噌窜出了水面,冲着他们飞射而来。 蒋谦真是长大见识了,援翼山上什么都不能以常理揣测,比如,这鱼会飞。 抓鱼对梦鳞来说是正中下怀,一撸袖子两眼放光,兴奋的扑来扑去,蒋谦苍凉的立在一旁,满脸无奈,没一会听到一阵咒骂,“这鱼怎么会咬人啊!” 树林太过茂盛,背着月光影影绰绰,风一过,两人就吓的一个哆嗦,是打心眼里怕了那些怪树。 两条身影在黑暗中穿梭,步履如飞,喘气声老远都能听见,各自心里哀叹着这条路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其实即使他们想歇,赫赫有名的援翼山也不一定肯,去而无返的名头还挂着呢,哪有那么容易给猎物喘息的机会。 树叶微微一阵抖动,蒋谦眼神一凝,抬头看去,那个方向正好被阴影覆盖,攒足了劲也看不清楚。 一阵细碎的嘶嘶声响起,蒋谦的眼睛瞪成了牛眼——他怕蛇,小时候躺在甘蔗地里午睡,曾被草蛇爬到过脸上,那冰冰凉凉滑滑腻腻的触感,他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 梦鳞为了挽回颜面,在那条蛇挂下树枝的一瞬间捏住了它的七寸,小蛇挣扎了一下,用尾巴在他手臂上无力的绕了绕。 ”怎么样,带着我没错吧~“ 威风还没显完,两人又愣住了。 梦鳞吞了吞口水,“完了,七大姑八大姨找麻烦来了。” 吐信声掺杂着蛇行声悉悉索索,四面八方的围了过来,听着就知道数量极为可观,蒋谦僵硬着抬起头,迎面一道细长影子,一条小臂粗细的蝮蛇盘成一圈正正好好的掉在他脸上。 阔别多年的奇妙触感又找了回来,没等蒋谦抓狂,那条蛇身子灵巧一溜盘住他的脖子,蛇头高高扬起,毒牙又长又尖,闪电般向他颈脉咬去。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没给他或惊呼的梦鳞留下任何反应的余地。 瞬息之间,蒋谦心境千变万化,一边哀叹着这是要功亏一篑,一边又愤愤不解,那一缕魂魄最近怎么就不管他了? 梦鳞大概都准备好用什么姿势哭了,只见一道水蓝色的光晕从蒋谦心口散开,柔柔的替他挡开致命一击。 是弘青给他的护身符。 蒋谦直愣愣的杵着,好半天都惊魂未定,方才已经感觉到了毒牙磕到皮肤,若不是这保命的符咒,他还兴冲冲的去救什么将妄。 梦鳞见他还有心思发呆,将手中长蛇摔在地上一脚踏碎,高声喊道,“你有没有带火折子!?” 蒋谦猛然回神,挥剑逼退蛇群,掏出火折子一吹,扔进枯草堆里,一簇小火苗微微弱弱的亮了起来,明显连只鸡都烤不熟,他赶忙又添了几个,鼓起嘴呼呼的去吹火堆。 然后他闻到了烧焦的气味。 低头一看,雪白的长发发梢已被烤的打起了卷,焦黑焦黑的。 熊熊烈火终于炽然起来,照的林间亮如白昼,热流涌动,将蛇群挡在了那一头。 刚进山时雄赳赳气昂昂的劲彻底没了,两个人残兵败将一般退了两步。 “你不是会抓蛇吗......” 梦鳞挠挠头,“我是会啊,可这不是双拳难敌四手吗...” 蒋谦无奈的扶住额头,余光忽然瞟见灌木丛无风一动,想着是不是蛇群还有余孽未除,立马警觉起来。 梦鳞知道他怕蛇,俯身警惕的拨开杂草,一个姑娘仰躺在草丛中,面孔苍白,嘴大的出奇,紧闭着双眼微微颤抖,似乎很害怕。 他一个大步匆忙退开,讷讷道,“大半夜在援翼山上...会有人!?” 那张美人面闻言缓缓睁开双眼,眉梢眼角高高吊起,闪着精光看向他们。 她阴惨惨的一笑,渐渐立起身子,蒋谦和梦鳞的一口凉气也吸到了头,满身热汗吓到了透心凉。 那张脸下面,是一条巨蟒的身子,花斑鳞片在皎洁的月光下闪闪发亮,蛇身又粗又长,反正比整个梦鳞要粗一圈。 两个人傻傻呆呆的看了半天,梦鳞猛然一颤,“这还打什么打!跑吧!跑跑跑!” 好像这一夜,他俩说的最多的词,就是跑。 美人面又是一笑,嘴里吐出的居然是分着叉的信子,猛然弓起身子弹射过来。 大蟒蛇太大了,他们跑的要死要活,她却只消这么微微一动,片刻间裹着腥风撵了上来。 蒋谦整个人吓得恍恍惚惚,一想到会被这人面蛇整个吞下去在胃里一点点消化,就恨不得一掌打到自己形神俱灭。 可惜老天爷似乎没有听见他内心的哀嚎,在路中央横出条粗壮的藤蔓,措不及防的绊了他个跟头,与此同时蛇头已经探到身前。 一阵剧烈的钝痛从下/身传来,他的大腿被那两颗尖牙咬了个对穿,人面蛇蛇头一甩,眼看着就要把他给提起来了。 这时骤然一道暖黄的灵光直劈美人面,梦鳞使出全身力气怒吼一声,生生扒开了那张嘴,一股腥臭之气恶心的他直呕。 蒋谦拔出大腿翻身一滚,却见梦鳞已被逼回原形,小小的三花猫被蟒蛇盘绕着,半个身子都塞进了嘴里。 他耳朵微微一动,猛然回头,看见盘根错节的枯藤中钻出了无数尖吻蛇头。 前有狼后有虎,四面楚歌同时高奏。 蒋谦一张脸青白。 25.援翼山 三 眼看着梦鳞就要葬身蛇腹,他也顾不得身后那些蝮蛇了,忍着剧痛拔剑横斩人面蟒,剑锋与鳞片相接,却砸出了金属撞击声。 似乎是意识到这边正刀光剑影,跟人面蟒比起来只有筷子那么大的蝮蛇们,居然踌躇着迟迟不敢动作。 人面蟒暴怒着回过头,身子绞着梦鳞,一双吊稍眼怨毒的盯住蒋谦,似乎在考虑着要不要先弄死这个捣乱的。 蒋谦丝毫不惧,足下微转稳住身形,注入浑身灵力再次出剑,也只是在那坚硬的蛇鳞上留下了道浅浅的印子。 这下人面蟒彻底恼了,一扬身子将梦鳞扔了出去,摔的他滚了好几圈,滚的七荤八素。 那条粗壮的尾巴朝着蒋谦疾扫而来,惊的蒋谦连忙撤身,却被蛇尾带起的气流掀翻出去。 后背狠狠的撞在了那棵需两人环抱的树上,撞的他眼前一黑,伴着点点金星。 压住心口翻涌的血气,他心一横,一脚踏在树干上飞身而起,双手握住剑柄,剑尖孤注一掷般直指那张森森大嘴。 不成功便成仁,即使鱼死网破,也绝不束手就擒。 他半眯起眼,突然觉得自己有一丝异样。 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虚无缥缈,整个人如同置身梦境一样迷幻。 体内为数不多的灵力和真气翻涌着聚在心口,而后豁然通透,整个人如阻塞的泥浆被拓开般舒畅。 那一瞬间他似乎参透了些一直参不透的东西。 剑不再是剑,而是他。 他也不再是他,而是他手中握着的临渊剑。 他要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 他要用剑劈出一条通向那人的路。 一身破衣裳随风而动,猎猎作响,如丝的银发乱舞,剑光如滔天雪浪,莹白而耀眼。 临渊剑携着气贯长虹之势,自蛇头切下,瞬间纵穿整个蛇身。 蒋谦稳稳落在夜色之中,回身一剑斩下蛇头,剑芒带起一阵劲风,将周围那些小蛇一并掀了出去。 他一把夺回梦鳞,小三花猫已经被勒晕了过去,一探气息,发现弱而不绝才稍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的把它揣进怀里。 拿临渊剑撑着身子,蒋谦缓缓的坐了下去,腿上的大血洞还在噗噗流血,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隐隐作痛,方才心急如焚感觉不到的疼,现在全回来了。 随手找了些草药,扯了布条草草包扎起伤口,他远远看向前方消失在黑暗中的路,心知再也没法硬撑,必须休息一下。 此时路途已过半,月亮自中空西沉,已经是后半夜了。 小小的山头隐约可见,可他的两条腿,一条疼,一条酸,完全不受控制。 想盘腿也盘不起来,只得暗叹一声,拿手一条一条放好,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运转真气,试图稍稍恢复一下/体力。 与以往的微弱不同,这一次那修复心神的暖意格外强大,除此之外,感知力似乎也大有长进,即使闭起眼睛,也能清晰的感觉到周围的气息和动静。 历经磨难,扶不上墙的蒋谦终于成了泥块块。 他足足歇了一个时辰,干脆彻底休息够了才站起身来。 怀里的梦鳞还在昏睡,蒋谦心疼的揉揉那个软脑袋,感叹着不知是小家伙最近时运不济,还是自己总是拖累他,怎么老是挨打。 执念是人最强大的动力。 他心跳的越来越快,几乎能感觉到将妄的气息,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他等了他两百年,他不休不止的找了他四年,而他如今就在前面。 再忍忍,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那颗心从未如此坚毅,再无一丝畏惧,他寻了根粗树枝当作拐杖,一瘸一拐的直奔山顶。 当看到几只奇形怪状的妖兽挡在面前时,向来和蔼可亲的蒋谦彻底急了,暴怒于这座山没玩没了的纠缠,心想刚才那把火就该再放大点,把整座援翼山烧个干净。 废话也不多说,他一手护住梦鳞,拔剑就上,那气势无异于遇神杀神,一往无前。 从这一刻开始,任何挡着他去见将妄的东西,他都要斩成飞灰。 拧碎最后一只妖兽的脖子,他站在了山顶。 巨大的石门上雕着复杂无比的花纹,细细看去,全是乱七八糟的镇鬼符。 他先客气的拿剑柄敲了敲门,总觉得这么久没见,动静搞得太大不很文雅,万一将妄自己就来开门了呢? 当然,是不会有人回应的。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查看之后,他确定了这玩意根本就不是门,哪会有门没有一丝缝隙,唯有暴力解决这一条路了。 暴躁谦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骂了句娘,剑光交叉闪过,切金断玉的破开了石门。 他长腿一伸,碎石应声倒地,轰隆隆的回响激荡在山洞里,带起一片尘土。 月光照不进来,洞里漆黑不见五指,蒋谦摸出张照明符,没有一丝考虑的大步迈了进去。 洞里还挺宽敞,洞壁两侧很是平滑,像是特意打磨过的。 每隔几步便是一张符咒,黄纸红字,路过时带起了风,便会随风微微一掀。 扑面而来的阴寒戾气噬魂刺骨,梦鳞猫被冻的微微睁开了眼,魂不守舍的缩在蒋谦怀里。 这最后的路不过百米,蒋谦却恨它怎么这样的长。 他耐心用尽,几乎打算开始狂奔,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岩洞。 地上刻着巨大的五行八卦图,用来给镇物助气,最外沿摆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法器。 顶上有几个孔洞,月光细细的从洞中洒下,照着千年/玄冰中封印的人。 那人一袭沉郁的黑衣,盘腿而坐,阖眼垂首,手腕脚腕都锢着厚重的镣铐。 百年离索,催生白发。 历尽千辛万苦,他终于找到了他。 只存在于黑夜中的轮廓终于清晰在了眼前。 蒋谦将梦鳞安置在一旁,心乱如麻的奔上前去,看着那结结实实的大冰块傻了眼。 千年/玄冰。 他不至于没见识到拿刀剑去试。 蒋谦抱起手臂,焦虑的挠挠额角,绝望的看向毫无意识的将妄。 当年自己被捆成粽子就洋洋自得,看看人家鬼王的待遇,这可怎么弄。 他又回过头求救般的看向三花猫,三花猫只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近在咫尺到没有办法了? 蒋谦双眼微朦,似有一泓秋水泛过,就那样痴痴的望着他。 还是那张轮廓如雕刻般的俊朗面孔,透过寒冰能清晰的看见他低垂的眼睫。 蒋谦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抚,却在触及的刹那浑身一震。 一阵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体内的魂魄仿佛被无数人用力拉扯,生生撕碎。 如果说十指连心最疼,那他就是连人带魂整个在受酷刑。 神志恍惚间,他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玄冰自他指间开始出现裂痕,隐隐几下崩裂声响,如蜘蛛网般迅速扩展开,最后哗的一声,轰然破碎。 冰里的人食指微动,缓缓抬眸,整个眼眶被漆黑的瞳孔占据,无比妖异。 五行八卦图开始碎裂,龟裂纹自他身下迅速爬满整个岩洞。 四处贴着的符咒化作一滩滩黑水,沿着洞壁滑落在地,像一条条黑蛇蜿蜒。 阴冷的气流翻涌搅动着,大大小小的镇物接连碎成粉末。 完整了的他,又有谁能奈何。 “沉玉...” 声音近在咫尺,蒋谦却没法应他,脸皱成一团痛苦的蜷起身子,刚想怒骂一声实在太疼了,却嗅到了那陌生又熟悉的幽香。 将妄微凉的手指轻抚过他眉心,疼痛顿时消减了几分。 抬起头,四目相对,各自怀揣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将妄猛然将他拽进怀里,死死环住,一遍一遍念着他的名字,如同拥着失而复得的至宝,怎么都不肯放手。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哪怕如今真的站在了面前,依旧担心只是一场大梦。 就这样静静的抱了很久很久,久到梦鳞舔舔爪子,喵了一声表示不耐烦。 蒋谦绷着的神经终于一松,彻底虚脱了。 将妄一托他的腿弯将他打横抱起,看向喵喵直叫生怕被落下的三花猫,疑惑道,“恩?还带宠物?” 蒋谦嗤笑,朝梦鳞招招手,梦鳞也不客气,一个大跳跃进蒋谦怀里。 说起来蒋谦并不算瘦弱,光那一把骨头也有些斤两,可是将妄慵懒散漫的好像只是捧了根葱。 大步流星的走出山洞,久别于世的将妄亦有些出神。 两百年不曾看过这个世界,两百年不曾见过怀里的人,独自在这彻骨的寒冰里日复一日的守着他的懊悔。 也不是没有担心过,如果他还像前世那般柔弱,自己可得一个人在这呆到什么时候。 将妄唔了一声,挑眉望向远处的几乎冲天的大火,扬起嘴角似笑非笑,“还放火烧山?” 蒋谦尴尬一笑,“意外。” 将妄但笑不语,穿进树林足下步履生风,所过之处惊得各路妖魔四散而逃。 梦鳞探头张望,讶异的合不拢嘴,一度怀疑这和他们上来时不是一条道。 很快又看到了人面蛇那七零八碎的尸体,将妄咂舌,“也是你们俩干的?” 梦鳞摇摇猫脑袋,爪子一挥按向蒋谦的脸,那意思分明是,“没有我,他自己。” 低头注视着怀里的人,见他脸上横横竖竖的都是伤口,衣衫还在渗血,将妄的神色有些微妙的变化,好半晌才道,“以后都有我。” 自此以后,天涯为期,所有的风雨我都替你挡。 蒋谦点点头,一只手揪着他的衣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含糊着念了一句。 “我终于找到你了。” 梦鳞仰头看着将妄,觉得他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也就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好看是挺好看的,漆黑的瞳孔也恢复了正常,可是一和那双眼睛对上目光,就是莫名的从头凉到脚底。 这哥夫也就那么回事么...梦鳞蹲在蒋谦身上,不屑的揉揉脸。 直到再次来到了怪树前,三花猫才又目瞪口呆,喵喵直叫,表示这太他妈不公平了——那些怪树自动给他们让了道,确切的说,是给将妄让了道。 人比人,气死人。 蒋谦醒来时,已经回到了青虚宗的卧房,梦鳞猫正窝在他身边,一身软毛洗的白白净净,睡到踹都踹不醒。 将妄却没在。 蒋谦猛然清醒了过来,一瘸一拐的奔下床去找,生怕昨夜又只是他的一场梦境。 他刚推开门,便有一名小童迎了过来,说要带他去沐浴更衣。 蒋谦低头看看自己,这才意识到不是梦,他是真的瘸了,也是真的像个要饭的。 回想起昨夜的那场重逢,简直狼狈到想死,和想象中的旷世之恋一点都不一样。 蒋谦一捂脸,心里有些崩溃。 待他一身清爽的被引到书房,将妄正托着腮在陪弘青下棋,修长的手指夹了颗黑子,稳稳落下。 萧淳侍立一旁,看见蒋谦粲然一笑,高声喊道,“ 师娘!” 蒋谦一记眼刀,成功的误伤了侧目的将妄。 将妄眉眼含笑的招招手,“过来。” 弘青欸的一声,耍赖般把棋盘一掀,“不下了不下了,走!”他一指萧淳,“你,陪老头子溜溜去。” 26.花朝月夕 一 蒋谦依稀有印象将妄这人挺没谱的,毕竟也没全记起来,前前后后又听了那么多他大杀四方的传闻,总还觉得他挺冷酷。 可是没谱的人骨子里就是没谱,成鬼成王成仙他都是没谱。 养好那一身伤花了一个多月,腿上的疤大概是再也好不了了,之后蒋谦依旧每日跟着弘青修习剑道,很晚才会回房。 一回来就看见将妄板着张大臭脸盘坐榻上,脸上三道猫爪印。 蒋谦唏嘘道,“...怎么回事?” 将妄微微一眯眼,目露凶光,“梦鳞抓的。” “他好好抓你干嘛?” 梦鳞委委屈屈的缩在斜对面的椅子上,似乎刚被海扁了一顿,闻言大吼,“他不知道从哪搞了个铃铛!非得栓我脖子上!” 蒋谦一愣,想起跟猴子吵的人仰马翻的萧淳,终于明白了他那副倒霉样子是随了谁。 将妄被放出来后非但没有引起任何祸患,反倒是夜晚再次属于了人们,两百年的百鬼乱世终于到此为止。 他还一本正经的抱怨,说三大宗门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自己居然是被这些人给关起来的,丢人。 他抱怨的十分投入,完全没在意脸色铁青要拿鞋底子抽他的弘青宗主。 将妄回来的那天晚上温延泽就走了,师徒俩甚至都没打个照面,蒋谦好奇的去问萧淳,萧淳支支吾吾的说是以前和师父闹掰了,也没说是为什么。 蒋谦心里一丝疑惑,转念又想,这样的师父也没点为人师表的样子,八成是被嫌弃了。 最聒噪的陆杨成也成天不见人影,起早贪黑的跟他强抢来的弘霖学习道法入门,反正比沉迷于儿女情长的蒋谦要勤快。 有一天陆杨成听见将妄嫌哥夫叫着难听,于是讥笑着说,“那喊你什么?大嫂?” 自那以后他天天晚上被鬼敲门,缠到印堂发黑,哭咧咧的去认怂。 成天无所事事的将妄又琢磨着开始遛猫,白天抓着梦鳞去看蒋谦练剑,晚上赖在蒋谦房里死活不肯出来,到头来也没一次赖成功过,不停感慨着蒋谦真不如前世好摆弄。 蒋谦突然意识到这些年都在四处找这个没谱货,搞得自己一点情趣都没有,上一世还会吟诗弹琴,这一世只知道拔剑打架。 于是弘霖每天教导完陆杨成之后,还要来教蒋谦弹琴,教就教吧,还怎么都教不会,难听到辣耳朵,难听就难听吧,还要忍受将妄盯贼一样的诡异目光。 温柔耐心如弘霖,最后忍不住劝他说算了吧,拿剑的手,可能真的只适合拿剑。 转眼,他们在青虚宗混吃混喝住了小半年。 青虚宗占山而建,和千秋鬼域一样多的就是地方,弘青自然乐得有一群小辈闹哄哄的,可是小辈也不可能永远窝在深山老林里陪老头子。 天色已晚,屋内的灯盏幽幽发着暖光,偶尔几声灯芯爆蕊。 香炉里轻烟成缕,幽香淡雅。 蒋谦坐在灯下看书,将妄绕到他背后,俯下身子双手环住他,长发从肩头滑落至他身前,可怜兮兮道,“我晚上可不可以不走?” 蒋谦刚侧过头,脸颊就被吧嗒亲了一口,一抬手无情的推开他的脸,“不行。” 将妄略垂了眼,长睫将眸中印着的跳动火光遮了一半。 “以前又不是没睡过...” “......” 将妄见他无动于衷,孜孜不倦的又绕到他前面,突然身子微晃,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蹲在地上捂着太阳穴,似乎很痛苦。 蒋谦吓了一跳,放下书就去看他。 谁知那人贼兮兮的睁了只眼睛偷瞄,趁势一把捞过蒋谦的脑袋,瞅准嘴唇狠狠的亲了下去。 温润微凉的触感,带着一丝奇妙的甜蜜,呼吸交错,面红耳赤。 他想推开,却又迟迟舍不得动手。 四周一片寂静,能听到屋外树叶簌簌和蒋谦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半柱香都燃尽了才亲了个够本,满意的撒开手,一张脸上尽是笑意。 蒋谦好悬没让他一口气憋死,怒道,“你幼稚!” 将妄义正言辞,“我两百年没见你了,一个人被关在山沟里,你连亲都不让亲一口!” “......”蒋谦无奈的呼了口气。“行吧行吧...” “我晚上可以不走了?” “……” 流氓如将妄,这软磨硬泡来之不易的夜晚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入夜微凉,芙蓉帐暖。 月光从窗外斜斜的照了进来,柔若轻纱的泄下清辉,映着床榻上纠缠的人影。 蒋谦一宿都没怎么合眼,前世的记忆再鲜明,这也是他第一次尝巫山云雨的滋味。 睁着眼睛窝在将妄怀里出神,却听到了他呢喃的梦话。 “...沉玉…对不起…这一世我绝不会再放开你。” 蒋谦轻轻摸了摸将妄微抿的唇角,冷傲孤俊的薄唇似乎带了一丝柔软的倔强。 他微微蹙起眉心,斜斜透在眸中的清浅月光漾开一圈波浪。 那人口中喊的,一声声都是自己。 对于他们的过往,温延泽和萧淳都闭口不提,他也已经不想再问。 无论发生过什么,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吧。 直到天蒙蒙亮时,他才睡意渐浓。 清晨的阳光倾洒,身旁的人却把脸埋在枕头里睡的正香。 将妄伸手抚过他的眉眼脸颊。 长发如雪,整个人干净通透的仿佛不惹凡尘,忍不住又偷偷亲了他一口。 美梦被人打扰,蒋谦睫毛一阵微颤,缓缓睁开眼睛,神色有些茫然。 世间最美好的事,是不是醒来时你就在枕边。 可惜唯美的画面没能维持多久,将妄又开始动手动脚,好悬没让蒋谦一脚踹下去。 “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蹭吃蹭喝,你想回千秋鬼域吗?“ 将妄正拿手指绕着蒋谦的头发,闻言一怔,“你会跟我回去吗?” 蒋谦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讷讷道,“你去哪我都跟你去。” 将妄微微侧头,漆黑的眸中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我想去种菜。” “......你说你想去干什么???” “种菜,上辈子我欠你的。” “我上辈子...没有这种奇怪的爱好吧?” “你说想过布衣芒鞋粗茶淡饭的日子。” “......我问你个问题。“ “恩?” “你有银子吗?” “没有啊。” “你会赚银子吗?” “不会...” ......所以他要一个人支撑一个家?! “我记得你是不是不用吃饭?” “是可以不吃。” “那你最好别吃了......“ “......我可以种菜卖钱。” 蒋谦突然蹙起眉头,伸手覆上将妄的心口。 这疤痕虽然只有铜钱大小,却是微凹的红褐色。 取心头之血为引,那一刀,要扎的多深。 将妄搂过蒋谦,不肯让他再看,便岔开了话头,“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蒋谦道,“我想回家看看,这些年一直都在找你,不曾回去过。” 对于父母,他并不想念,却也并不怨恨,只是偶尔想起会觉得孤独。 他们也不是没有疼爱过他,只能说亲生骨肉没敌过千夫所指的恐惧而已。 为人子,受了养育之恩,便该尽孝道。 蒋谦沉默了片刻又道,“...我们,要不要去祭拜一下伯父和哥哥姐姐?” 说完,他小心翼翼的仰头去看将妄,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异样,反而无所谓的轻笑道,“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好祭拜的。” 蒋谦挪了挪身子,靠他更近了些,轻轻一叹。 蒋谦喜静怕闹,弘青贴心,给他安排了个单独的小别院,偏僻幽静,平时很少会有人过来,此时院中却突然响起了说话声。 “梦鳞梦鳞,我感觉一股暖流直贯丹田!我是不是要得道成仙了?” “......你可能是昨天豆子吃多了。” “......”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眼看着就快到门口了,没等蒋谦惊慌失措的抓到衣服,大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他不由哀叹,回头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这两个人,敲门是最起码的礼貌...和避免尴尬的最佳方式。 他僵硬的维持着探出手的动作,因为他睡在里面,根本够不着扔在塌下的衣服,所以此时正以极为火/辣的姿势跨坐在将妄身上。 他身下的将妄,正眯着眼睛懒洋洋的看着来人。 轻纱薄帐掩着无边春/色,屋外初秋微凉,屋内却是春意盎然。 梦鳞和陆杨成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我什么也没看见!!!” 陆杨成猛地反应过来,一捂脸扭头奔出屋外。 梦鳞却还愣在原地,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将妄瞅瞅缩进被子里一脸崩溃的蒋谦,又瞅瞅傻愣着的梦鳞,咬着牙挤出一句,“小猫崽子...出去!” 梦鳞哦了一声,满脸通红的撒腿就跑。 没一会,听见啊哟一声,再就是重物滚下台阶的声音。 青虚宗掩映于西山顶上郁郁葱葱的茂林深处,蒋谦穿过树荫,独自走到断崖边的方形月台上,远远眺望。 身在山中看不全脚下这峰峦起伏,只有入眼一片林木苍翠,绵延的山脉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居高临下的望去,能看见山下小小的人家伴着炊烟渺渺,蚂蚁那么点儿大的人穿梭在村中田间。 他心头突然有一丝惴惴不安。 山下就是即将要面对的尘世,尘世里依旧是复杂的人心和无尽的争夺。 他们渴望的布衣芒鞋粗茶淡饭,真的有那么容易吗? 午后,将妄带着他和一行人去向弘青道别。 老头子唉声叹气的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说想回来就随时回来,有什么事青虚宗永远是他们的退路,又财大气粗的给了不少盘缠,将妄面不改色的照单全收。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离开。 弘青久久的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微微一眯眼,若有所思。 鬼王重归,又有多少风雨在酝酿。 27.花朝月夕 二 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他们发现了一件十分匪夷所思的事情。 鬼王的传说突然在民间风靡开来,有些地方甚至建起小庙筑起金身,开始供奉他。 将妄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一天——居然有了正面形象。 临湘城西北角的一隅,有一座占地不足半亩的小庙,和一般的庙宇朝向不同,它坐西向东,似乎是想取一个紫气东来。 庙并不大,却是漆了朱红的高柱、金灿灿的琉璃瓦,门前还像模像样的立了一方照壁。 正殿门前挺着一个硕大的青铜香炉,炉身铸着鬼面纹,以香炉为中心,方圆三丈之内皆是烟雾缭绕。 小庙里进进出出人头攒动,香客如云。 陆杨成被一个行色匆匆的大婶撞的一个前倾,揉揉肩膀不可思议道,“这香火居然挺旺啊。” 一行人迈进庙门,迎面就是一座七尺余高的泥像,本还洋洋自得的将妄脸瞬间垮了。 鬼王其人,绝对受的起一句美如冠玉,人家爹长的好娘长的更好,能差到哪去。 可是这座精雕细琢的鬼王像,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横眉瞪眼,燕颔虎须,发似乌云,十成十的凶神恶煞。 蒋谦等人一个个憋笑憋的脸都红了,虽然已经是秋风萧瑟的大冷天,萧淳实在耐不住,一开扇子挡住了脸,漏气了似的噗噗直笑。 将妄恼羞成怒,一把揽过蒋谦质问道,“长成这样你还要我吗?” 蒋谦抿着嘴忍的直打颤,万分诚恳的摇摇头。 “我...!!!” 将妄越过那些虔诚跪拜的信徒,抓了个苹果就往嘴里塞,咬的嘎嘣脆,指了指泥像,“你们拜他求什么?” 一个老妇食指一伸用力指向他,厉声道,“好你个小子!居然敢偷吃供奉鬼王的果子!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真不怕。“将妄低头又咬了一口,随手抄起个梨丢给蒋谦,“秋燥,败败火。” 蒋谦见他衣摆翘起了褶子,弯腰替他理了理,无奈道,“别闹了。” 再一回头,发现梦鳞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了案桌上,直接蹲在上面挑挑拣拣,左手拿了个苹果,右手在香蕉和梨之间来回游移。 蒋谦一扶额头,觉得他们很快就要被暴怒的村民打出去了。 陆杨成赶紧把梦鳞拎了下来,抱歉道,“小孩子不懂事,岁数大的这个从小脑子就不太好使,大家勿怪,我们只是好奇,最近似乎多了许多鬼王庙,不知各位拜他是求什么?嘿…我们这不是也想拜一拜嘛。” “求扶摇直上,求无病长生,感念鬼王归来后再无百鬼乱世。” 一把清清朗朗的嗓音从门口传来。 来人像是个富家小公子,一身上好的水色锦缎衣裳,肤色白皙,清秀俊俏,尤其是那双秋水明眸的眼睛,顾盼间会说话似的,只是生的稍显女气。 蒋谦微微颔首示意,陆杨成拱手笑道,“多谢小公子解惑。” 那少年亦笑,“公子多礼了。” 看见那副笑脸梦鳞满脸困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将妄毫不在意的牵过蒋谦,头也不回的往外走,“真不知道你们求他管个屁用。” 这事似乎证明了一个歪理——若一开始你就做个十全十美的好人,那么,你稍有差池就会被世人诟病,比如将未名。 反之,你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偶尔良心发现做点好事,还会被格外称赞。 将妄当年为了聚魂造下的无数杀孽,好像已经没人记得了,这世间为何会有百鬼乱世,他们似乎也选择性遗忘了。 傍晚,几人找了个客栈落下脚,聚在客堂吃饭。 萧淳溜溜达达的最后才来,一只脚踏上凳子,挑眉道,“听说临湘来了个戏班子,昆曲唱的一绝,我们吃完饭去看看?” 陆杨成摇摇头,“我老爹以前成天的邀戏子来家唱戏,我真听怕了,不去。” 萧淳啧了一声,“你们呢?” 蒋谦头也没抬的夹了块青笋,“想去就去呗。” 戏台子设在安乐茶园,离他们住的客栈并不很远。 将妄给蒋谦裹好披风,牵着他的手招摇过市,丝毫不在意路人对这断袖之癖的诡异目光。 两条身影比肩而行,映着街边灯笼暖黄的光,凉风习习,轻轻扬起他们的长发,微乱交缠。 萧淳扛着梦鳞猫,大冷天的还潇洒的摇着扇子,冻的梦鳞直拨弄他。 萧淳推开猫爪子朗声道,“你们俩成天穿的一黑一白,跟黑白无常似的。” 安乐茶园是临湘城最大的戏园,相当的富丽堂皇,三尺红台之上围着雕花矮栏杆 ,呈凸字形,三面皆可观。 将三少爷财大气粗的挑了二层靠近戏台的包间,要了一壶太平猴魁,附庸风雅品茗听戏。 台下人不算多,散座稀稀拉拉的也没太满,倒是昂贵的雅间颇为抢手。 捧戏子这档子事,到底是纨绔做的更多。 一声锣响,四周彻底安静了下来。 着粉色女帔的戏子手捏小团扇,粉墨戏妆,折纤腰以微步,聘聘婷婷的亮了相。 梦鳞咦了一声,“是他?” 蒋谦道,“谁?” “鬼王庙遇见的那个俏公子。” 蒋谦探头去看,那台上的戏子亦是遥遥一眼望向他,嫣然一笑,一开折扇,亮了嗓。 ……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 牡丹亭,游园惊梦。 将妄倚着栏杆托着腮,专心致志的看着戏,还不忘紧攥着蒋谦的手。 他是真的生的好看。 侧脸的轮廓映在重重光影里,多了两分柔和,眸子却依旧沉黑,似乎什么光都透不进。 萧淳拈起茶盏品了一口,拿扇子轻轻一敲桌子,低声念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蒋谦听了微微一笑,拽了拽将妄,“我老了怎么办?” 将妄头也没回,“我好看就行了。” “我死了呢?” “生生世世我都会找到你,保证在你转世后一睁眼看见的就是我。” “每次转世都给我一魂一魄然后被人关起来?我可不想再找你了,太受罪了。” 将妄不作声,好半天才道,“也是个好主意。” 话语间忽有利器破空之声,几人皆是眼神一凝,唯有将妄面不改色,依旧津津有味的看着戏。 数枚梅花针自楼下散席裹着劲风袭来,将妄轻轻一挥手,银针霎时间被卸去了力道,无声无息的落在地上。 一阵纷乱的脚步踏在木质楼梯上,咚咚作响,直奔楼上。 将妄眉头一皱,气哄哄道,“这戏是听不成了?” 萧淳起身面朝着来人,“有打戏看也是一样。” 来人是一群身材魁梧的打手,手持着冷光凛凛的背刀,肉体凡胎,没有一丝灵力。 蒋谦拦住萧淳,询问道,“不知如何得罪了各位?” 虬须大汉一张嘴,声音震耳欲聋,“有人出万两白银买你们性命。” 萧淳诧异,“让你们?” “等一下。”梦鳞挠挠鼻子,缓缓抬眼看向对方,一双杏眼泛起莹石般摄人心魄的碧色,瞳孔收缩成狭长一线。 那群大汉拿刀的手骤然失力垂下,面目变得呆滞,如同行尸走肉般排着队转身下了楼。 梦鳞洋洋得意道,“这不就结了。” 蒋谦的笑意如沐春风,“厉害厉害。” 婉转的戏腔戛然而止。 楼下突然一阵嘈杂尖叫,人群哄闹着四散而逃,率先奔到门边的人又忽然惊惧无比的掉过头去,跑没几步转着圈不知往哪躲才好,撞的桌椅倒了一片,满地狼藉。 探头一看,蒋谦便蹙起了眉头。 门口涌进来的,屋里乱窜的,到处都是行僵,和流云镇的一模一样。 28.花朝月夕 三 蒋谦一撑围栏就要跃下楼去,却被横出的一只手拦腰抱回。 “剑都没带,你去干什么?呆在这。” 没等蒋谦言语,将妄已经身姿飘逸的稳稳落地。 下面活着的人乱作一团,死了的东倒西歪,台上的戏子躲在角落里,战战兢兢的靠在一起。 将妄站在人群中,长身玉立,一袭墨黑大氅微微掠地,冷漠而阴鸷的眸子只是一沉,面前的尸体直勾勾的倒了下去。 梦鳞真是恨透了那些行僵,拦都拦不住的跟着也跳,随便抓着一个就大打出手,一心想着要报流云镇被殴之仇。 蒋谦扶着栏杆,眉头拧成一团,“他除了你们三个,还有别的徒弟?” 萧淳摇摇头,“这不是千秋鬼域的人,我们向来纵鬼不纵尸,因为师父嫌有肉身的麻烦。” “崔玉荣会的。” “那是他叛出师门之后的事了,我不清楚…这不像是大师兄。” “我知道,他纵尸比这段位高多了。” 片刻之间那些行僵就在将妄面前乖乖的躺了回去。 先是找一群乌合之众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放出行僵,若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在鬼王面前卖弄这种伎俩,除非脑子有问题。 若只是巧合…真的有这么巧的事? 静悄悄的屋子里突然传来啪啪的鼓掌声,惊的一众戏子提着衣摆翻下高台,瑟缩着躲到将妄身后。 一个青衣小旦怯生生的想去牵将妄的衣袖,他眉头微蹙着躲开,上前一步赶紧离他们远点。 “鬼王之名,名不虚传。” 空洞的声音仿佛无处不在,直贯入耳,蒋谦已经十分确定,这个人就是在流云镇幻作将妄的那一个。 将妄不屑,“装神弄鬼。” “劳请鬼王移步园外,有故人相候。” 一个小小的物件不知从何处被抛了过来,将妄伸手接住,低头一看,脸色猛地沉了下去。 一颗玲珑骰子。 应该是佩戴久了并且时常把玩,本该黄白相间的骨,都变成了浅棕色,中间嵌着的红豆却依旧殷红。 只见黑影一掠,将妄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萧淳仔仔细细的听了半天,突然一弯嘴角翻身下楼,足尖轻点,接连踏过桌椅直直奔向高台边,一脚踹在墙上,居然踹出了个暗格。 他一猫腰,悄无声息的钻了进去。 梦鳞见状立马醒悟,本着一颗捉拿罪魁祸首之心跟了过去,钻进暗格之前稍稍一顿,老气横秋的冲着二楼的蒋谦喊道,“你就在那别乱跑,我们马上就回来。” 蒋谦,“……” 皓月当空,灯火阑珊。 小小的摊子前只有两方矮木桌,一袭红衣的人坐在小矮凳上,手里的勺子送到嘴边,正呼呼吹着馄炖。 见到来人他也只是斜斜扫了一眼,“好久不见。” 将妄冷声道,“还有一颗,还给我。” 离吟嘴里塞着东西,含糊道,“老板,再来一碗。”说完他红袖一扬,痛快的将另一颗骰子丢给了将妄,“给你给你,来坐一会。” 将妄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掀衣摆嫌弃的坐在了他对面,“你引我出来,就是为了请我吃碗馄炖?” “特地来还你骰子。” “狐狸精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不能。” “咱俩到底什么仇?” “看你不爽。” 离吟突然看向将妄,一双鸳鸯狐狸眼媚态横生,“说到底这事也有半分赖我,禁咒在我这,可以给你。” 将妄身子微微一直,“黄鼠狼给鸡拜年?” 离吟摇摇头,一手支起尖下巴,“你可别忘了,逆天改命本就是有违天道,但愿你如今拼命守护的,不是黄粱一梦。” 将妄低头吃了口馄炖,“关你屁事。” “不关我的事,我就是爱看你的热闹。” 一碗馄炖见底,离吟邪邪一笑,“忘了告诉你,有人托我牵住你一会,我也没问为什么,为表歉意,禁咒就还给你了……你那么凶吓唬谁。” 暗廊里错综复杂,迷宫一般四通八达,直让人怀疑这戏园子里活的是一群老鼠,要么就是常年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修这么一条暗道躲躲藏藏。 黑暗中一条瘦削的身影行色匆匆,伸手将头上的帷帽又按低了些。 “装完大头就想跑?” 萧淳抱着手臂站黑暗中,吊儿郎当。 那人闻声吓得浑身一抖,愣了下神转头就逃,却迎面看见一双晶亮的绿眸。 梦鳞冷笑道,“还想往哪跑?” 那人站定在原地,突然嘿嘿一笑,“你们都追着我来了,那个白发少年怎么办?” 萧淳二话不说挥出扇子,没想到那人一抱头蹲在了地上,毫无反击之力。 居然是个凡人?! 萧淳心里一沉,心道糟了,刚才的不是他,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楼下看戏的人早已散尽,戏子也纷纷退去了后台。 蒋谦拿杯盖轻轻拨开茶沫,低眉浅笑,“原来唱的是这一出。” 坐在对面的人还是那副让人生厌的轻浮模样,闻言冷冷一哼。 “听说你没有完全记起从前的事…我说你怎么还能好好的跟他在一起,不过,你就不好奇?” 蒋谦抬眸,目若繁星,“无论前世是好是坏,我只愿跟他过好今生。” 崔玉荣却是哈哈大笑,“嘴硬…只怕是你想起来后,就再也原谅不了他了。” 蒋谦亦笑,“你想拿我威胁他,可是他与我寸步不离,你没有机会下手,就想了这么个挑拨的办法?那你可得尽快,我猜他就要回来了。” 崔玉荣突然间神色一凝,猛然回过头,萧淳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师父眼皮子底下你也敢来?” “我只是好心提醒一下…愿不愿记起来,只怕也由不得你,我等着。”崔玉荣起身迈向窗边,纵身跃了出去,带的窗扇一撞窗棱,砰的一声脆响。 萧淳啧了一声,“跑的到快。” 蒋谦看着窗外微微失神。 听说…他是听谁说的? 他又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而且,今天这里至少有两拨人。 将妄回来后一直闷不作声。 蒋谦逗他,“你上辈子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将妄沉默了片刻,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头埋在他的颈窝,身子居然有些轻颤,“沉玉…” 蒋谦哄孩子一样拍拍他,“都过去了。” 可是过去的事情,真的过去了吗? 他们正欲出门,鬼王庙中曾见过的那个戏子迎了来,已经卸了浓妆换了素衣,发冠未束,颇有雌雄难辨的美感,对着他几人盈盈一揖,“在下兮照,特来替戏班子里的兄弟姐妹们多谢几位救命之恩。” 梦鳞却不客气,“一个戏园子居然藏了那样多暗道,谁知道你和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兮照也不恼,“我们平日里都是走南闯北的,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凑巧在这搭了个戏台子…谁成想第一天就出了这种事。” 蒋谦微微颔首,“公子不必多礼。” “若各位公子明日得空,不妨来再看一场,在下做东。” 萧淳扑哧一笑,“这个戏园子还有人敢来?” 兮照挑眉轻笑,那笑容让人瞧了心跳陡然漏下一拍,“未必没有。” 入夜,黑暗之中将妄没有一丝困意,侧头看向依然熟睡的蒋谦,披衣而起,伸了伸手似乎是想抚那眉眼,却终究是放下了。 门被轻手轻脚的带上,蒋谦缓缓睁开眼,坐起身来,低着头久久出神。 长空万里,无云。 月还是那一轮孤月,千秋万代,更古不变。 他手里捏着两颗骰子,卓然孤立在夜色之中,遥遥望着冷月凝神。 漆黑的眸子连月光都照不穿。 29.花朝月夕 四 “穿这么点吹冷风,该着凉了。” 朦胧一片月色如纱,清冷的笼罩着身后之人。 将妄默默把骰子收了起来,定了定神道,”你怎么醒了?“ 蒋谦没说话。 这些年风餐露宿在外游荡,他早就习惯了浅眠,本来是懒得管他的,见他一直不回,到底是没忍住。 将妄轻笑,伸手按住他脑袋揉了一把,“是不是没我睡不着?” 蒋谦白他一眼,“那你继续发呆,我回去睡了。” 话刚说完,他就被打横抱离了地面。 “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 将妄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回房间,一脚踹开门把怀里的人扔在床上,挥手扬起疾风带上屋门,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翻身将蒋谦压在身下,他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扯开衣带,半眯着眼栖身吻下。 一夜痴缠,隔日醒来时又是日上三杆。 他们并没有去再听一次戏,却也听说了那个戏子的确了得。 生得一副好面孔,老天又赐了一把好嗓子,便能引得众人争相追捧,该去捧场的人依旧去捧了场。 马车倾轧过秋风扫落的枯叶,蒋谦看着窗外出神,轻声道,“总觉得不会这么轻易被放过。” 将妄却无所谓,“你不要怕,我在。” 自南中出发到蒋谦家,足足花了两个月。 而这两个月的路,蒋谦走了将近四年。 长街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青砖青瓦房高低不齐,石板路斑驳破旧,描绘着它曾经历过的风霜岁月,淡泊而沧桑。 扎着冲天小辫的孩子忽然从小巷窜出,一头撞上拉着板车的老大爷,又嬉笑着和追上来的孩子一起溜掉。 日薄西山,落了一地金黄。 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年少时光,也是这般无忧无虑,欢声笑语。 天涯倦客,却是近乡情更怯。 街尾的百草堂牌匾高悬,门两侧的廊柱上纵挂着楹联——悬壶济世,妙手回春。 蒋谦行至门口时,正好有人拎着小纸包出来,看见他微微一愣,连忙又低下头匆匆离去。 门前盘踞了百年的老树在秋风中泛了枯黄,微风一过,落叶纷纷。 百草堂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整整两面墙的黑漆药柜,小格子前清楚的标着药材名称。 柜台后的人脸颊瘦削,两鬓斑白,正探着头眯着眼聚起眸光,吃力的瞧他面前的小秤砣,时不时从手旁的小碟子里捻起一撮药叶添上去。 蒋谦呆呆的站了许久,才开口唤出了那一声,“爹。” 蒋铭瑞身子一震,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已然眼皮微垂,干瘪的嘴唇轻颤着一张一合,“谦儿?” 没等蒋谦答话,已是一把老泪纵横。 蒋谦愣在原地,杵成了根木头桩子,也不知道上去扶他,老头子就那样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蒋铭瑞拽着他左右的看来回的看,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他忽然发现儿子的个头已经长的太高了,自己又佝偻了腰,得微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他刚叹了口气,就见蒋谦提起衣摆跪在了他面前,泪水啪嗒啪嗒的掉落在地。 蒋铭瑞想扶他,他却只是低着头不肯起来。 被忘在了门口的几个人看着这一幕,都低低的叹了口气。 陆杨成一马当先冲上前来,冲蒋铭瑞灿烂一笑,“伯父好。”又伸手生拉硬拽的把蒋谦拖了起来,低声道,“你说你一回来就哭咧咧的,伯父看了多难受。” 蒋铭瑞这才回过神来,面上有些抱歉,“一时有些激动,怠慢了你们...” 陆杨成连忙道,“伯父哪的话,是我们跟蒋谦上这来蹭吃蹭喝了,该不好意思的是我们,还打扰你们父子闲话,惭愧惭愧......喂,蒋谦,你说句话。” 蒋谦眼眶通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的将妄心里直抽抽,又不好意思当着老丈人的面扑过来搂他,急的直搓手。 好半晌蒋谦才缓过来,“爹,这是陆杨成,这是梦鳞,这个...这个是将妄,他后面那个叫萧淳,他们...可能会赖这一阵子。” 萧淳,“蒋伯父好~” 梦鳞也甜甜一笑,“伯父好。” 将妄,“伯...伯父就伯父吧...伯父好!” 蒋铭瑞笑眯眯的向众人一一点头,“瞧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怎么就是赖了,你们呀,不嫌弃便住下,随便住多久。”说完,又小心翼翼的看向蒋谦,“回来了...还要走吗?” 将妄狗腿子一般上前一步搀住蒋铭瑞,“不走了不走了,蒋谦他以后不出门了。” 蒋铭瑞诧异道,“那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空气突然凝固了。 蒋谦看看将妄,将妄看看蒋谦,梦鳞陆杨成萧淳一齐看向他俩,心里都直咂舌。 蒋谦瞄了将妄一眼,一狠心,“找到了。” 蒋铭瑞活了这么多年,每天在药铺形形色/色的见过很多人,打眼瞧他俩对视的眼神就明白了三分,沉默了一会,像泄气一般摇了摇头,“你觉得开心就好...快去瞧瞧你娘,她天天都在盼你回来。” 蒋谦点点头,蒋铭瑞提前关了铺子打烊,领着众人进了后院,一一安顿。 出门的时候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拖家带口的一帮人,亏得蒋家虽不算富有也算的上中等人家,不然这院子都塞不下。 将妄心有不甘的住在了蒋谦隔壁,琢磨着入夜就溜到他屋里去。 蒋谦直奔北房,推开门就见母亲坐在桌前做衣裳,念叨着儿子回来就能穿了。 刚缓和的情绪又喷薄而出,蒋谦上前一步搂住那瘦小的女人哭着道,“是谦儿不孝,以后...以后再也不会胡闹了。” 父母居然已经这样老了,自己居然狠心丢他们在愧疚中过了四年,若他再任性一些…会不会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这一刻才真的知道了怕。 将妄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发呆,望着澄净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淳出奇的没拿他那把公子哥儿专用纸扇,掀起衣摆和他并排而坐。 “师父啊...“ “恩?” “他万一真的想起来...” “想起来我就跟他认错呗。“ “......”萧淳惊悚的看向他。 “ 这两百年,每一天我都在反省了,到底还是...无可挽回。” 萧淳听得云里雾里,“不至于吧,到时候道个歉求个饶,我看你现在无赖耍的也炉火纯青了...“ 将妄淡淡一笑,没再说话,侧过头,轮廓淹没在黑暗中,掩住了眸中近乎绝望的悲伤。 “你不打算回去了?” “在哪不都一样。”将妄托着腮,食指轻轻点着太阳穴,“这么多年,你自己也都挺好的,你回去吧。” “你到是会撂挑子!” “你怎么跟师父说话的!” 日子似水流过,江南小桥流水,花朝月夕。 将妄拉着陆杨成在后院开出一小块地,成天埋头研究种菜,死都想不明白他种的菜怎么就活不了,崩溃完之后又继续他满腔的热情再接再厉。 萧淳不情不愿的被撵回了千秋鬼域,梦鳞天天吃饱了就在大门口晒太阳,惹了一群小姑娘嬉笑着偷看他。 蒋谦在铺子里俨然成了主心骨,蒋父上了年纪,凡事都有些力不从心。 换季的时候易得风寒,每天小铺子都会涌来一堆病患,累的蒋谦大气都喘不匀,好在还有陆杨成能帮上点忙——将三少爷也帮过那么一天,只是帮的账目乱成一团而已。 每当闲下来的时候蒋谦都会琢磨,将妄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这个鬼王实在是...行为过于清奇。 蒋父说什么他都毫无原则的对对对,还帮腔数落蒋谦。 蒋父长年伏案,腰不好,经常够不着东西,他就一拍手上的泥抢着去帮忙。 比亲儿子还亲儿子。 蒋谦翻了个朝天白眼,“将二狗子。” 乡里乡亲看见他,起初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害怕,能跟他少说些话就少说些,路上遇见,也只是头一低假装没看见。 蒋谦却根本无意计较,依旧和善的对待每个人,慢慢的才开始有人试探着和他搭讪。 除夕夜,陆杨成扛着梦鳞在贴春联,将妄点了挂炮仗扔出门去后赶紧躲在蒋谦身后,收到一记鄙夷的白眼。 蒋母端了满满一桌子菜,招呼着众人来吃年夜饭。 “这些年都只有我们老两口独自在家过年,冷冷清清的也没什么好过的...现在好了,这样热闹,你们快多吃点,吃完饭伯母给大红包。” 她见将妄挑食,挑挑拣拣吃的很少,担忧道,“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怎么吃这么点?” 将妄面不改色,“谦儿嫌我吃得多又不干活,不让。” 蒋谦铁青着脸,在桌下狠狠的给了他一脚。 因为梦鳞,蒋家基本顿顿都有鱼,蒋母向来稀罕他,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道,“瞧这孩子,长的跟只小猫似的,爱吃的东西也跟小猫似的。” 陆杨成扑哧一下喷了饭,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蒋家的小院里挂起了许多大红灯笼,一屋子人聚在桌前等着辞旧迎新,闹哄哄的其乐融融。 鼓角梅花添一部,五更欢笑拜新年。 新岁已来,家家燃了爆竹驱鬼辟邪,可是最大的邪魔歪道正坐在家中身旁,蒋谦侧头去看将妄,见他正低着头摆弄杯盏,忍不住微微一笑。 只求岁岁年年如今日,圆满欢喜。 30.山雨欲来 一 披着黑色斗篷的人面庞隐在阴影中,远远的站在枯树下,见崔玉荣走过来轻轻一笑,“你要如何报答我?” 崔玉荣将手中的一小块玉珏抛了过去,“还有两块在云天宗和苍极宗,你自己想办法吧。” 披着斗篷的人把玩着残缺的玉珏,沉吟了片刻,“青虚宗的东西,你是怎么拿到的。” “你不用管。” 那人又是轻笑,声如银铃悦耳。 崔玉荣道,“我要鬼祖之魂,你要他们不得好死,我们大可以联手合作,事成之后你做你的魔君,我做我的鬼王,皆大欢喜。” “和野心勃勃欺师灭祖的人合作,恕在下得再三考虑,因为在下听说过一个词,叫作卸磨杀驴。” 百草堂。 蒋谦将小纸包系好,递给了面前的老妇人,叮嘱道,“煎浓汤,一日两次,早晚服就好。” 老妇人哎哎的应着,从袖袋里掏了块碎银。 蒋谦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家梦鳞吵着想吃您做的饼,还得劳烦张婶晚上多摊几张。” “谦儿啊...我知道你是可怜我们...可是总这样,老身心里惭愧啊。” 蒋谦笑的和煦,“哪的话,我们一大家子人天天上您那蹭饭,是我不好意思才对。“ 张婶见他态度坚决,低低的叹了口气,收回银子自言自语的抱怨道,“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家家户户吵嘴打架,晚上总也睡不好。” 送走张婶,蒋谦的眉头缓缓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侧头看向门外,一副心思惴惴的模样。 他这几日总觉得不太对劲,又抓不到头绪究竟是哪里不对。 最近跌打伤药格外畅销,整个延陵城日日鸡飞狗跳。 关上门,自个儿家里人一言不合拽衣裳扯头发打个你死我活。 打开门,走在街上不小心碰到肩踩到脚,甚至谁多看谁一眼都能引发一场狂暴的拳脚相拼。 每个人都戾气十足,炮仗似的一点就爆。 他一拉小屉,跌打酒果然又卖空了。 春日的阳光透过门口的老树洒下一片斑驳,一张单薄清秀的脸突然闯进视线。 那双眼睛生的细致漂亮,斜映着日光明澈透亮,见到蒋谦时讶异的瞪大了些,随后又弯成月牙。 来人娇柔一笑,露出嘴角的小梨涡,“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蒋谦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微微颔首,“兮照公子。” 兮照笑的灿然,“没想到来延陵还能遇到你。” 蒋谦道,“兮照公子可是身体有恙?” 兮照点点头,“似乎是着了凉,嗓子不太舒服。” “春日气候变化无常,你衣衫单薄,易得风寒,喝些麻黄汤就好。” “那便有劳公子…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蒋谦。”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蒋公子人如其名。” “过誉了。” 兮照见他虽然一直笑容得体,却分明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也不再自讨没趣,拿着药谢过之后便告辞了。 蒋谦又重新倚回柜台上,瞅着面前的小陶盆神游八方。 这陶盆是将妄亲手做的,粗糙到…用陆杨成的话来说,可能是他用屁崩出来的。 盆身是拳头那么大个小猪脸,耳朵一个高一个低,鼻歪眼斜,头顶一捧土,种着棵刚发芽的大蒜。 这是将三少爷种活的第一棵菜,说什么也要送给蒋谦作纪念。 说是…见蒜如面。 蒋谦忍不住微微一笑,伸手去拨了拨鼻孔都不一般大的猪鼻子。 就在这时,门口/爆出一阵尖锐的惊呼。 “要出人命了!蒋小郎中在吗!” 蒋谦还没来得及迎出去,那妇人已经踏着小碎步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当不当正不正的一头撞在他胸口。 蒋谦揉着心口暗叹,别看这个头不大,冲劲到猛。 簪红戴绿的妇人哭的脸花成一团,撕心裂肺的嚎道,“我家相公快要死了!” 蒋谦二话不说拎起小药箱随她出了门,一边走一边询问着究竟怎么回事,可那妇人心急火燎连哭带嚎的也说不出个名堂。 快到门口时,蒋谦才云里雾里的明白了个大概。 她相公是油铺的老板蒋孝明,蒋谦和他非但认识,还勉强算得上有些渊源,往上倒个十八辈子算是本家。 那蒋老板生的膀大腰圆,浑身白花花的肥肉,也不知是不爱洗脸还是怎么的,总是油光满面,一看就是个卖油的。 前些日子他身上突然长了个褥疮,虽说他懒是懒点吧,到也未曾久卧到长疮的地步,那体格子更谈不上什么气血不足营养不良,按理说怎么也不会得这种病。 一开始他们夫妻俩也没太当回事,只随便抹了些草药,睡觉时侧着身子避开些也就得了。 谁知这褥疮越生越大,皮肤成片的溃烂流脓,蒋孝明也是日渐消瘦,一身五花肥膘眼看着瘪了下去,人更是命悬一线。 蒋谦随着蒋吴氏穿过油铺进了内堂,无意间瞟到了案台,上面供奉着的应该是尊财神,只是现在用红纸盖了起来,看不太清。 他心里有疑,难道是他们家中刚有人去世? 可是看这蒋吴氏的穿着打扮,怎么也不像在带孝。 推门走进卧房,扑面而来的腐朽气息夹杂着骚臭味。 即使此时屋外阳光正好,屋子里却根本是两个世界,死气沉沉。 床榻上的那滩人…如果不说是蒋孝明,蒋谦是万万认不出来的。 他在腐烂,整个人都在腐烂。 他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或许是因为曾经太胖,如今骤然瘪了下去,被撑开的皮像烂布袋子一般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 蒋孝明瞪圆了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屋顶,呼吸声粗重而破碎,已然是垂死之人的挣扎。 自蒋谦回来之后与他还不曾见过面,原因很简单,蒋孝明就是当年带头张罗着要杀他的人。 说心里不恨是不可能的,却也感谢他带自己头一次看透了人情冷暖。 不怨不恨,医者父母心,蒋谦绝对继承了这个优良传统。 他闷不作声的坐在了床边,明明忍受着刺鼻的气味却面不改色,打开药箱取出脉枕,在捏起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腕时眉头一锁,心知这脉怕是号不成了。 因为他的手腕也烂透了。 蒋谦也不嫌那黑黑红红流着黄脓的伤口恶心,轻手轻脚的掀开了蒋孝明的衣襟。 果不其然,几乎浑身遍布褥疮,没有一块好肉。 蒋谦直起身子,回首逼视蒋吴氏,“普通的褥疮不会长得这样密集,更何况他也不曾长期卧床…我有个疑问需要蒋夫人告知。” 蒋吴氏手里绞着小帕子,低头紧巴着一张脸,“你问。” “蒋阿公,他是不是刚刚过世?” “是。” “因何过世?” “老头子吗…岁数大了,生病了。” “为何不曾见你来拿药?” 蒋吴氏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低头绞帕子绞的更快了些。 “既然长者去世,便是喜丧,为何不曾出殡?前堂财神爷上还覆了红纸,只怕是因为还未出孝期吧?服丧时你为何穿的如此鲜艳?” 蒋谦依旧温声细语,却是十足的咄咄逼人。 “蒋阿公到底是怎么去世的我来替你答,因为他前些年因为挑水摔断了腿,日积月累的卧床,你们嫌他是负担,所以放任他自生自灭…这一身褥疮,姑且也能算是报应。” 蒋吴氏怔怔的看着蒋谦,好半天才恍然大悟一般,身子一瘫坐在了地上直蹬腿,放声哀嚎。 “老不死的东西!死了还要祸害我们!这事怨得我们吗?他老那么吊着一口气,我天天什么都做不得,只能伺候他!擦屎擦尿日复一日!每次给他擦完身子我都好几天吃不下东西!” “这就是你的理由?”蒋谦冷笑,转身望向因为激动而不停抽搐的蒋孝明,“姑且算她只是个不孝的儿媳,那你呢?他是生你养你的亲爹,你也狠得下心?” 蒋孝明说不出话来,嗓子里发着呼噜呼噜的奇怪声音。 蒋吴氏形如癫狂的念叨着,“我可以去找术士驱鬼!我可以去请大仙保佑,只要把那个老不死的赶走就好了…孝明不能死,我们孤儿寡母的还要靠他养活…我们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孝明你别怕…” 蒋谦心里泛出一丝厌恶,闭上眼睛退了半步,撞进了身后之人的怀里。 一只微凉的手覆上面庞,替他揉了揉额角。 “你怎么来了?” “看你半天没回来,担心。” 蒋谦只觉得隐隐有些昏沉,也不避嫌,斜斜的倚在将妄怀里,心安了大半,“你看看这里,是不是有鬼怪作乱?” 将妄只顾着低头瞧蒋谦,想也没想道,“不是。” 蒋谦诧异抬头,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那这是为什么?” 31.山雨欲来 二 他原以为只是蒋阿公含恨而死的报复,可是将妄说并不是冤魂厉鬼,这事就无从解释了。 将妄嫌弃的捂着鼻子,过去草草看了一眼,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蒋谦问,“怎么了?” 将妄指指那滩人,“你看他的眼睛。” 蒋谦不解的俯下身子,伸手将蒋孝明的眼睛撑开了些,神色骤然一变,心头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混乱的抓不到头绪。 蒋孝明涣散的瞳孔隐隐泛着暗红。 这种眼睛,他在哪里见过。 将妄道,“我爹...心魔发作的时候是这样。” 蒋谦猛然回过头,心里豁然开朗,突然就抓到了那个线头。 纪千重! 当初在岚星镇的山洞里他见过纪千重,虽然下一瞬间就失去了神志,可是他清楚的记得那双眼睛——暗红色的眼睛。 他恍然间又想到流云镇里那个为了汲取七情而助纣为虐的人,陆杨成说过那人的眼睛也是红色的。 还有最近城里发生的事情,大家为何会莫名暴躁,似乎正是因为情绪全都被莫名放大。 这一切都在指向...修魔之人。 蒋谦拽拽将妄的衣袖,“...你知道纪千重吗?” 将妄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知道,疯子,尹上灵养的狗崽子。” 蒋谦若有所思了片刻,“...先不说这个,你能召回蒋阿公的魂魄吗?” “四十九天之内可以,你是想救他?” “让蒋阿公自己决定救不救吧。” 蒋孝明的病因是他良心不安的恐惧,是愧。 医病只能先医心。 如果蒋阿公不肯原谅,蒋谦也决计不会管这不孝子的死活。 他是善良心软,却也有自己的原则。 将妄招招手,揽住他护进怀里,伸出手在空中画了个简单的符咒。 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里温度骤降,阴阴冷冷好像突然下了地窖一样,将妄感觉到怀里的人微微一哆嗦,还闷闷的说了句,“果真没有温延泽那么麻烦...” 不消片刻,屋子的西南角渐渐化出了个浅薄的影子,瘦骨嶙峋形如枯槁。 蒋吴氏一声尖叫,疯狂的向蒋谦他们退去,满脸的惊慌恐惧,再没了半分刚才的泼辣模样。 将妄更加嫌弃的搂着蒋谦往旁边让了让。 “孝明...” 声音苍老而虚弱。 蒋阿公直直的飘向床边,却又在快到时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阴气只会让儿子的病雪上加霜。 小老头远远的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看向蒋谦,沙哑着嗓子声哀求道,”救救我儿...求你救救我儿...“ 蒋谦看着他简直心惊肉跳。 鬼的形态会停留在死亡前的那一刻,蒋阿公分明是被活活饿死的。 浑身溃烂,饥饿/难耐,儿子儿媳却冷眼旁观。 他几乎可以想象,在最后一刻弥留之际,这个老人是在怎样的绝望中咽了气。 即便这样,他还一声一声的哀求着,一心想救他那个不孝子。 这世上...没有哪个父亲真的想害自己的孩子,无论他做了什么,也都一定会原谅。 孩子在父母的眼里,永远都只是他们的孩子,仅此而已。 父母恩勤,撼天动地无可比拟。 将妄让蒋吴氏嚎的心烦,伸手一指,凭空出现了一只干枯的鬼手捂住了她的嘴。 这下到好,蒋吴氏吓的眼白一翻昏死了过去,安静的彻彻底底。 蒋谦挣开将妄,轻声说了句没事,又恭恭敬敬的朝蒋阿公俯了俯首。 “阿公,孝明叔得的是心病,阿公若肯原谅他,便好好与他说说,让他解开心结。“ 鬼是没有眼泪的,蒋谦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蒋阿公在哭。 “孝明啊,是爹不争气拖累了你们,死了也好,活着也是受罪,你不要再自责了,好好活下去爹才能安心走啊...” 蒋阿公只敢远远的看着蒋孝明,盯着他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把没机会交代的后事一一交代了,包括他在后院的树下埋了一坛子碎银。 蒋孝明没法回应,躺在床上听得泪流满面。 谁也不知他此刻心中可有愧悔,即便是有,他也永远没有机会再做补偿。 白天魂魄现形本就很伤灵体,将妄没敢给他太长时间,一炷香后便送走了蒋阿公,还体贴的替蒋谦保证着一定会帮他治好儿子。 蒋谦轻轻叹息,俯视着蒋孝明道,“你也放过自己吧,我会替你医治,下半生多多行善积德,让蒋阿公能有一个好的来生。“ 将妄默默点头,腹诽道,对,来生千万不要再有你这样的儿子。 蒋谦一点点的给蒋孝明清理着创口,小心翼翼的除去坏死的腐肉敷上药膏。 将妄看了一会,冲到门口蹲在地下直吐,不停念叨着他家谦儿真是个大好人。 回去的路上将妄一手提着小药箱,一手抓着他的大好人谦儿,见他愁眉苦脸便去捏他的脸颊,“怎么了?” 蒋谦道,“我曾见过纪千重...总觉得这些事桩桩古怪,会不会是他被放出来了? 将妄想了想,“他的封印可比我的厉害多了...我不是承认他比我厉害啊!是他的招太阴,防不胜防,所以逼的云孤仙人亲自出山布阵,封印礼器是三块玉珏,三大宗门各持一块,应该不会有人能全部拿到。” 若是魔修隐于人群之中,在暗处玩弄人们的七情六欲,是根本无从去寻的。 但凡是人,心里必有弱点,难怪只有云孤仙人这种出世高人才能降伏他。 如此想来,若不是入魔之人会丧失本我,这条路着实会让人强大到可怕。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冲着他们来的,如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好在还有将妄,有他就没什么好怕的。 看着边吹口哨边抡小药箱的将大没溜,蒋谦心中安然。 回到家时,蒋母正在灶房生火做饭,蒋谦撸起袖子就把手脚不灵便的老娘请走了,扬手一指将妄。 “你,去生火。” 将妄哦了一声,提起衣摆钻到灶台后,抓起一大把柴火就往灶眼里塞,笨咔咔的拿着打火石却怎么都打不着。 见他磨磨唧唧的捣鼓了半天,锅还是冰冰凉,蒋谦耐不住探头问道,“你干什么呢你?” 将妄茫然的拿着两块石头,“这玩意怎么弄...” 蒋谦怒骂,“你是不是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 将妄醍醐灌顶般的欸了一声,一翻手掌,幽蓝的阴火忽地燃起,万分得意的往灶眼里一推。 然后……锅,被冻裂了。 蒋谦石化在原地,半晌之后怒火升腾而起,“我要你到底能干嘛!!!” 天色已晚,根本来不及去找补锅匠,蒋谦只好厚着脸皮带着浩浩荡荡的一家人跑去张婶那蹭饭,顺便买了些小玩意带给那个久病的孩子。 饭后蒋谦坐在床头搂着张壮壮给他讲故事,变着法子哄他喝药。 这孩子打小身子弱,各种各样的苦药当饭吃,小小年纪便尝尽了苦楚。 “传说动物多年修行之后可以成仙,其中有一种雪白的灵猫,它可以长到小狮子那么大,每修炼到一个阶段就会多一条尾巴,当它有了九条尾巴之后就会羽化成仙,变成猫神。” “可是这第九条尾巴却怎么也修炼不来,因为这条尾巴需要灵猫帮人完成一个愿望才能长出来,可是每当它帮一个人达成了愿望,它又会失去一条尾巴。” “它不停的帮人们完成愿望,又不停的失去它的第九条尾巴,就这样几百年,几千年,它一直没能变成猫神。” “直到有一天,它在山上遇到了一个被狼群包围的小男孩,在千钧一发之时,灵猫拖着它的八条大尾巴挡在了男孩身前,吓退了狼群,救下了小男孩。” “灵猫对小男孩说,‘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小男孩思索了片刻,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愿望,便问它,‘你为什么一定要帮我完成一个愿望呢?’” “灵猫便把自己修炼的事情告诉了小男孩,小男孩想了想说,‘我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既然你救了我,如果非要许愿的话...我希望你可以有第九条尾巴!” “灵猫愣住了,眼中流出了感动的泪水,就在这时,天空飘来一片祥云,一道金光落在了灵猫身上,它被金色的光环所环绕,第九条尾巴终于长了出来!这么这么多年,灵猫救过无数的人,帮他们实现了一个又一个愿望,但总也无法拥有第九条尾巴。终于,他遇到了这个小男孩,善良的孩子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没有要金钱、没有要权势,选择的是成全他人。” “所以啊…我们壮壮要快些把身子养好,再快些长大,做一个善良的人,像故事里的小男孩一样慷慨的回馈他人,也要像灵猫那样,温暖这个世界。” 张壮壮重重的点了点头,将张婶端来的药一口气喝了下去,皱着个小眉头直喊苦。 蒋谦笑着摸摸他的头,“这才是小男子汉嘛。” 故事是个温暖的故事,旁听的人却不怎么给面子。 梦鳞很有话语权的喃喃道,“骗人...“ 将妄打了个哈欠起身出屋,自言自语道,”九条尾巴的明明是离吟那个死狐狸精...” 蒋谦无语,心说这两个人真是无药可救。 32.山雨欲来 三 如今正是春意盎然,烟柳抽出了新芽,微风裹着槐花的香气飘飘扬扬,天地万物一片复苏之景。 将妄独自坐在房顶,斜斜的靠在屋脊旁,手里拎着一坛桃花酿,晃了晃坛子送到嘴边,仰头饮下。 他缓缓将视线投向远方,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残调,小曲儿断断续续,却听得出和风细雨般的温情绵延,和着丝丝酒香,染上了一层洗刷不掉的凄凉哀愁。 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迎着清风凉月,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孤寂。 那是年幼时爹爹哄他睡觉的童谣。 一晃数百年,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就连记忆里仅存的那点印象,也不知何时便会彻底离他而去,消失成一片朦胧的残影。 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鄙夷蒋孝明? 他可是亲手送他爹上的路,送到形神俱灭。 手刃父亲,逼死母亲,坠入邪道。 这么多年了,尹上灵死前的嘲讽依旧阴魂不散的萦绕耳边。 无论他看起来有多么的若无其事,心里却永远压着一块千斤巨石。 压着压着,倒也开始有些木然了。 还记得最初的时候夜夜噩梦缠身,多少次午夜梦回时以为自己还在浣雪宗,有爹娘,有哥哥姐姐,有他那些逍遥自在的时光。 如今睥睨天下又如何,他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翌日清晨,蒋谦伸了个懒腰打开屋门,阳光迎面洒下,暖意洋洋。 “蒋谦!”陆杨成把装满药材的小背篓随手甩在地上,脚下一个没停住整个人扑到柜台上,撞的嗷一嗓子。“将妄呢!?” “找刘老头喝酒去了。” 陆杨成一路跑的满头大汗,拿袖子一擦脑门,气喘吁吁道,“他可真是个极品祸害,我回来的时候一路都在听说...鬼王活祭!” 蒋谦迷茫的一歪头,“啊?” “遥观镇那一片突然出现了个驭灵教,拜鬼王,那信徒的涨势绝对比他种的菜好,就这个月十五...也就是明天,他们要拿处子活祭,献给鬼王以求庇佑。” 蒋谦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胡闹!” “这可不就是胡闹!还处子…他根本也不喜欢女人啊,人家祭鬼烧纸人,他们倒利索,直接烧大活人。” 蒋谦猛然一拍陆杨成的肩,吓得他一抖,“我去找他,你看会铺子。” 遥观镇离延陵城不远,相对于一般镇子来说稍大些,虽然比不上延陵城繁华,规模也还是相当可观的。 祭坛位于镇郊,用石头砌成了个方形的高台,是以天圆地方,鬼王属地。 祭坛正中央站了一个戴着狰狞的恶鬼面具的人,五大三粗,看体型就是个汉子,身着黑色广袖宽袍,手里拿着个青铜铃铛,正在摇头晃脑手舞足蹈。 他身后的木头高架上悬空绑着一名少女,一袭嫁衣如火,足下堆满了木柴。 很明显那个少女的内心是不愿嫁给鬼王的,毕竟民间的鬼王长的宛如水牛成精。 不过即便是长得好看,恐怕也没人想用这种丧心病狂的方式嫁人。 她满脸的新妆已经被泪水冲的惨不忍睹,嘴里被塞着红布条,呜呜的声音像蚊子哼一般,被淹没在了众人对鬼王的齐声赞颂中。 这么一副声势浩大逼/良为/娼的场面,不知将妄看了会是个什么心情。 大祭司拿着火把,高声道,“求鬼王庇佑我等信徒,扶摇直上!无病长生!” 祭坛下的众人跪地俯首,五体投地,高声应和。 火把被丢进柴堆里,火舌抖动着猛然窜起,舔上了少女的裙角。 一阵马蹄疾踏之声,两匹快马并驾着冲了进来,其中着黑衣的男子一挥马鞭,准确的抽中了那堆柴火,一丛火星四溅,柴堆冒起几缕白烟,就此熄灭了。 着白衣的男子翻身下马冲上祭台,抽剑砍断了绑着少女的绳子,一把接住了那个被熏的直翻白眼的新嫁娘。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大祭司就傻愣愣的站在原地,瞻仰了全套的英雄救美后才回过神,怒吼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破坏鬼王祭祀大典!” 民众附和着跟他一起讨伐不速之客,人声如浪潮般铺天盖地的涌来。 将妄冷笑,眸子猛地一黑,正欲上前的大祭司像块破布一样被掀飞了出去,重重的趴在地上,面具摔了个稀碎,露出一张长相十分猥琐的脸。 祭台下的喧嚣声戛然而止。 将妄墨黑的外衣微微扬起,在祭坛上踱了几步,环视过众人,又轻笑着看向大祭司,“祭我?” 此情此景,蒋谦可是熟悉的不得了,那些不堪回想的事情浮上心头,不由得脸色苍白。 少女还瑟缩着依偎在他怀里,将妄低声道,“你抱够了没!” 蒋谦的神色颇为反常,猛地将她推向将妄,一步一步走向大祭司,“你是谁。“ “我...我是鬼王的祭司,是替他...” 将妄刚想说谁要你这么难看的祭司,就目瞪口呆的看着蒋谦手中的马鞭狠狠抽了下去,抽的那人撕心哀嚎。 “你是谁。” “我...我真的是...别动手我说的是真...” 蒋谦眼神森冷可怖,面无表情,接连几鞭子下去,大祭司都快让抽成大鸡丝了,蜷缩在地上气若游丝,“我...遇到过一个...自称鬼王的人...他真的可以纵鬼...我当时吓坏了,他让我想活命就...就听他的话。” 蒋谦看着下面一张张愚昧可欺的脸,此时都在为将妄这不知名的力量而恐慌。 红衣少女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娇柔如弱柳扶风,手无缚鸡之力。 或许她也是被家人拱手送出,从头到尾根本无可反抗。 如果他们没有赶来,现在她应该只剩一具焦尸了。 如果四年前,没有将妄魂魄相护…他蒋谦又哪还能站在这里? 他猛地回过神,踉跄了几步栽进将妄怀里,直觉得天旋地转。 将妄抿抿嘴,嘀咕着真该清理门户了,又觉得似乎该有个总结性发言,很是不耐烦道,“这个世上没有神,拜谁都没用,有这功夫不如回去好好种地,谁再敢冒充什么祭司…保证你上不得天入不得地,从这世上消失的彻彻底底。” “别再自作多情的供这个供那个,我怎么什么都没收到。”将妄揽揽蒋谦,“还有,我已有家室,用不着你们瞎操心。” 将妄见蒋谦脸色难看,也不愿再让他自己骑马,十分习惯自然的打横抱起他,足下轻踏,纵身跃上马背。 蒋谦最开始还很抗拒这种娘娘腔的行为,无奈一次又一次的反抗无用,终归是麻木了。 “想走!” 两人应声望去,镇郊狭窄的土路上尘土飞扬,一群灰袍术士策马而来。 是苍极宗的人。 “弘青那个老混账果然护短,居然背信弃义将你放了出来了,将妄,你非但不知悔改,还做出活祭这等逆天之事!” 将妄,“……” 这可真是比窦娥还冤。 在当年那场鬼王失心疯的浩劫中,苍极宗宗主叶融然死在了将妄手里,那时叶融然之子叶安还只是个毛头小子,一个标准的半吊子二世祖,他突然被迫接下了整个苍极宗的重担,无论心智还是能力,都必然导致了宗门的衰落。 杀父之仇在先,又因宗门衰败在往后的日子里看尽白眼。 此等血海深仇,让叶安近乎丧心病狂,看见将妄恨不得龇牙先咬下他块肉。 将妄下巴微扬,脸上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倨傲,“人鬼妖仙各占一道,我好歹是一方鬼王,即便只是按辈分你也该称一声师叔,哪来的胆子直呼我名讳?” 叶安愤恨冷哼,二话不说抬手一挥,身后随行众人整齐划一的拔剑出鞘。 “布剑阵!” 银光乍起,一众灰袍术士身形如游龙般飞身下马,将二人团团围住,手中长剑不断在空中划出莹白的弧度。 霎时间剑气四溢,阵内罡气肆虐,剑风掠过四周的事物和来不及逃命的人们,无差别的留下道道剑痕。 叶安却丝毫没有犹豫的继续催动剑阵。 他不在乎这些贱如蝼蚁的性命,一心只痴想着他若是能诛杀鬼王…自此以后必会名扬天下。 更何况他是在除魔卫道,有一些小小的牺牲也未尝不可。 将妄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们,眼中的阴狠一闪而过,整个眼眶瞬间被漆黑的瞳孔所占据。 阴森寒意怵然四散开来,凶戾的鬼影嘶鸣着,携着铺天盖地之势压迫万物, 仿佛是九泉之下的亡魂,皆与他应声相和。 将妄小心翼翼的把蒋谦护在怀里,毫不收敛的任由身周的凌厉之气锋芒毕露。 “我是想走,你们又能怎样?” 33.山雨欲来 四 瞬间所有的剑气都被鬼影所压制。 他被封印了两百年,人又总是会忘记自己不愿记住的事,所以鬼王的可怕就那样淡去了,而他们也莫名的生出一种自信——或许可以与他一较高下。 这种可笑的自信瞬间就被现实击碎。 鬼王就是鬼王,再封一千年,再种一百亩地的菜,他依然拥有让人胆寒的力量。 鬼雾弥漫,护在了那些没来得及逃开的人面前。 他们此刻,大概真的相信了是鬼王显灵。 看着众生如此不堪一击,蒋谦突然开始理解他们,像这样俯瞰天下又有谁不渴望呢。 叶安却不肯罢休,剑光裹着灵流破开重重鬼影,直指两人。 “今日定要让你为家父偿命!” 将妄拥着蒋谦跳下马去,漠然回首看向袭面而来的微颤剑尖,脸色灰暗阴沉。 剑至面前时,他方才出掌劈开剑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扬,死死攥住了叶安的脖子。 将妄额间隐隐有青筋暴起,“不如去九泉之下问问你爹,欠过我什么!” 蒋谦见叶安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连忙出来打圆场搅混水。 他其实并没有想好这种陈年旧怨怎么化解,如此交织错乱的冤冤相报何时了,换谁来都说不明白。 “你们先住手,无论从前有什么恩怨,让无辜的人走了再说。” 叶安是不想住手也得住手,将妄则是不得不听话,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叶安也算明白了挣扎无用,退了一步,捂着脖子剧烈的咳了起来。 蒋谦一脸欣慰的背过身子去轰那些人,忽然觉得心口一凉。 叶安手里的剑已当胸穿过。 四下安静了片刻,似乎是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叶安闷哼一声将剑从他的血肉中抽出,带起一滩血雾。 “杀了他,让你痛苦也是一样!” 蒋谦有些迷糊,浑浑噩噩的看见将妄好像发了疯,许久才感觉到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他失去意识前还怨念不已——要将妄不仅什么都干不了,还特别会拉仇恨。 将妄回手一掌劈的叶安筋骨碎裂,一把接住蒋谦,张皇失措的想以真气护住他的心脉,却又担心阴气太过反而会伤了他,神情恍惚的抱起蒋谦策马而去,丝毫没有在意身后如炼狱般的屠杀。 苍极宗所有的人,都为这一剑付出了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缓步而来,看着满地被鬼手撕成碎肉的残骸,啧啧了两声。 他弯下腰耐心的一一翻看尸体,终于从其中一人身上摸出了块玉珏,拿在手里掂了掂,轻轻一笑,“多容易。” 在找回将妄之后,蒋谦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崔玉荣说的没错,有些事,由不得他愿不愿意记起。 即便是多么不堪,那也是属于他们的过去。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这句话是尹上灵对将未名说的。 这句话将妄也一直铭记于心。 当时的沉玉太天真,一心念着什么一生一世一马一鞍,竟然未去想他将妄是什么人,又何来一生一世。 他们命系一处,只要鬼王不死不朽,他的人生也会和他定格在同样的年纪,无休无止。 旁人来看,他可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可是凡人的情爱不过须臾之间,即便几十年都难以维持,更何况他们的所谓一生根本一眼望不到尽头。 那一年元宵节见到离吟之后,沉玉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千秋鬼域,从那之后他身子一直不太好,也一直没有再见到将妄。 萧淳说他受了伤正闭关,沉玉苦笑,他受没受伤自己还会不清楚吗? 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 这样一等,就等了半个月。 之前的十多年,就是这样孤独着过来的,如今到觉得格外难熬。 或许是感受过温暖的人会更怕冷。 转眼间春寒料峭,千秋鬼域一片银装素裹,裹着裘皮的少年在茫茫白雪中显得有些单薄。 常年不近人间烟火,沉玉意外的被养出了一种出尘脱俗的气质,站在雪中飘然若仙。 呆呆的看着远处许久,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转身离开。 他要去见一个人。 温延泽出了名的爱研究奇诡秘术,平时人也阴沉沉的不爱和人打交道,久而久之,也没有人愿意招惹他,总是独来独往。 只有沉玉肯对他笑,会温声细语的跟他说话。 他住的院子很偏,沉玉许久才寻了过去,门前一丛君子兰开的不甚好。 刚迈院子便看见他坐在石桌前,手里血淋淋的。 走进一看,是一只被扒皮抽筋了的狐狸,温延泽正在那皮毛上画着奇怪的符咒。 “吓到了?”温延泽头也没有抬,默默的把桌上的东西收进一旁的木盒子里。 沉玉愣了愣,没说话。 “找我有事?” 温延泽和将妄一样喜欢穿玄色的衣裳,眼里总像蒙着一层阴霾,看人的时候冷飕飕的。 沉玉道,“魂咒是否可解?” 温延泽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张死人脸,“能解。” 这下诧异的人变成了沉玉,“既然能解,将妄为何不解?” “前些年我寻来的法子,他并不知情。” “为什么…” “为什么?若不是魂咒,你会在这里?”温延泽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比你想的负心薄幸,你对我很好,这算是报答。” 沉玉脸色苍白的摇了摇头,“我不信。” 温延泽也不反驳,起身理好衣摆,头也不回的迈向院外。 “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千秋鬼域本是片荒野,最不缺的就是地方,他本就不爱四处走动,没见过的屋子比比皆是。 温延泽不紧不慢的在前面带路,沉玉几乎到力竭才能勉强跟上,走到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方才看见一座独立的宅院,里面传来阵阵娇笑呻/吟。 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累到了,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只微微垂首道,“…他最近一直都是在这吗?” 温延泽点头,伸手推开了院门。 这大院看似不起眼,内里竟是富丽堂皇如宫殿一般。 一派歌舞升平,声色犬马。 将妄侧卧在宽大的榻间,长发未绾散落一片,衣衫半敞,怀里的也不知是少年还是女子,纤纤玉手正执了酒杯朝他嘴边喂去。 他伸手探进怀中人的衣襟,听得那一声娇/喘,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斜睨着来人。 沉玉愣在原地,只觉得狼狈不堪。 他的美梦竟然如此短暂,就这样毫无预兆的碎成一地绝望。 愣了许久,沉玉低下头轻轻一笑,“见你没事就好。” 就算能感觉到他安然无恙,到底是看见了才能安心。 哪怕是这样看见。 温延泽说的没错,若不是魂咒相连,他有什么资格在这呢? 是他得寸进尺了。 那个瘦削的身影转身离开。 温延泽在关上门前深深的看了他师父一眼。 将妄目光微沉,转头又埋进了温柔乡里寻欢作乐。 片刻的欢愉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沉玉还是一如既往的傻等着他。 他们有无尽的人生可以挥霍,也就是他有无数的等待要去面对。 永生真的可怕。 有时匆匆遇到,将妄却多看他一眼都不曾有过。 沉玉苦笑,即便从前只是露水情缘,也不必这般视而不见吧? 萧淳偶尔会来看他,向他讨点心吃。 他也已经习惯了做些甜食备着。 见他终日怏怏不乐,萧淳翘着腿耻笑他师父是个胆小鬼,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不敢来见他,不愿承认自己有了弱点。 沉玉但笑不语。 他也再没提过解魂咒的事,私心里他害怕离开将妄。 他一无所有,家,亲人,朋友,什么都没有。 他是依附着将妄而活,更是为了他而活。 一晃又是一年中元节,将妄并没有来。 其实他已经不那么怕了,静若安澜的坐在窗边抚琴。 抚一曲《有所思》,思一角秋风肃肃晨风飔。 听见敲门声时他欣喜若狂,眼里期待的光却又在片刻间黯然。 霸道如将妄,是不曾知会一声再进的。 门前站着的是温延泽,手里提了两坛子酒,在沉玉面前晃了晃,难得的笑了一下。 “中元节,来陪陪你。” 沉玉也是浅浅一笑,“可惜今天做的点心都被萧淳吃完了。” “无妨。” 心中有事便格外容易喝醉。 酒过三巡,压抑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笑着笑着就满脸泪水。 曾拎着食盒苦苦等他闭关,只为了他能吃到喜欢的桂花糯米藕。 可是再好吃的东西,也有吃腻的一天。 何况是个从不曾放在心间的人。 “你说他为什么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了?” 温延泽不语,只是给他满上一杯,看他和着泪一饮而尽。 几多愁,欲说还休。 沉玉趴在桌子上,眼神空洞茫然,“你说…就解了魂咒可好?” 温延泽不置可否,只道会有分筋错骨抽魂炼魄之痛。 可惜他喝多了,没能听进耳中。 也没能醒着等来将妄,没有看见将妄进门时铁青的脸。 34.大梦初醒 一 十里平野空旷无垠,遍地的曼珠沙华开的绚烂欲燃。 两条黑色的身影比肩而立,在徐徐微风中各怀心思。 温延泽的语调淡漠寒凉,“我只想问一句,沉玉于师父而言到底算什么。” 将妄目视前方,眉宇微扬,“你到关心他?” 温延泽自动略过了他话里的那一丝不是滋味,毫不相让,“我只是知恩图报,不像师父,永远只能暖身而暖不了心。” 将妄轻蔑的笑意牵着嘴角,“你说的倒也没错,我需要人陪,他刚好顺从,暖身就够了。” 沉玉站在不远处,风中飘来的话听的他在春日里遍体生寒,好似被迎头一盆冷水浇了个彻底。 他愣在原地许久,转身离去。 “没想到你居然连喜欢一个人的勇气都没有,恕我当真看不起你。”温延泽摘下腰间玉佩,扬手扔给他,“感念师父往日教导之恩,徒儿不肖,就此别过。” 将妄向来不爱计较,千秋鬼域的人要走便走,不留也不会为难。 只是,走了就别想再回来。 最惨的可能是萧淳,想留下二师兄,二师兄不肯;想去沉玉那替师父辩白,师父不让,夹在中间几乎要崩溃了。 走之前温延泽给沉玉留了个刻着符咒楠木小牌子,告诉他有什么事可以以此联络, 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只留下一个宽厚的背影和一句散在远方的话。 “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天地间仿佛只有沉玉觉得身心俱疲,一颗心如同枯枝败叶任人碾压。 入夜后沉玉独自倚在窗边出神,将妄凶戾无比的破门而入,拎起他扔在了床上,欺身压下。 那双眸子沉黑如万丈深渊,声音妖邪而蛊惑。 “我和你一起疼。” 粗暴的欢愉近乎虐待,他毫不收敛的横冲直撞,疼痛让沉玉的额头沁了薄薄一层冷汗,却死咬着下唇愣是一声不吭。 衣衫凌乱的落了满地,两人已经很久没有挨的这样近了。 身下人似乎又单薄了几分,正静静的凝视着他,将妄突然有些失神,停下动作怜惜的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沉玉阖眸,嗅着久违了的草药香气,低声道,“我还是贪心的想问,你对我可有半分真心?”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他自嘲一笑,明知如此又何苦去问。 一转眼一夏一冬,一转眼一春一秋。 在这儿过了多少年,沉玉已经不想细算,日复一日,像是看破一切一样平静。 将妄偶尔还是会来,要了他后披上衣服就走,经常连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而沉玉那双总是温柔的眼,也一日冷过一日,最终如同傲雪凌霜。 哀莫大于心死。 原以为日子就这样得过且过,忽然一日将妄的侍女来请沉玉,神神秘秘的说是将妄在后山等他,有惊喜要给他看。 将信将疑的跟她出了门,越行越远,错落的宅子甩在身后成了一道残影,穿进了杂草丛生的树林。 因为在山的北面,这片林子格外寥落,衰败的枯枝黄巴巴的,毫无生机。 这侍女名叫素音,平日里贪嘴贪的厉害,经常溜到沉玉这儿饱口福,又喜欢听他弹琴,与他一直十分亲厚。 她本是叽叽喳喳的闹性子,总是惹的将妄直嫌烦,今日却格外有些沉默。 沉玉停下步子冷声道,“你到底是谁。” 素音身形一顿,鄙夷的笑声一闪而过,再开口竟然是个男人的声音,“我当你是将妄百般呵护出来的蠢货,还是有几分伶俐的吗?” 她骤然回首,原本俏皮可爱的脸上挂着森冷的笑容,不伦不类,“我是谁你就不必问了,知道要死在我手里就好。” 沉玉却没有他预料中的惊慌失措,只淡淡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又何必大费周章的骗我出去?更何况我们还没有离开千秋鬼域,得意的早了些吧。” 他一边说一边死死的攥着腕间那颗玲珑骰子,心里不断念着将妄的名字。 不是不慌的,只能佯装镇定拖延时间,把希望寄托在那已经断断续续的心灵感应中。 他不能死,他不敢死。 素音冷哼一声,“在这也是一样,大不了同归于尽,能拉着鬼王垫背我也值了。” 沉玉一惊,想着莫不是他知晓了魂咒之事? 随即心念微动,自嘲的笑笑,“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他玩腻了的男宠,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他大概都不会想起来,又何来能要他性命之说?” 半真半假的话夹着酸涩绕上心头,他喉咙直发紧。 “你不必装傻,也不必拖延时间。” 素音再不拖沓,抢身向前屈指作爪,直直的抓向沉玉纤细的脖子。 沉玉一把扯下腰间的锦囊抛了出去,一道黑影蜿蜒而出,如同绳索一般死死扣住了素音的颈脖。 他毫不迟疑的转身就跑,一头撞进了将妄的怀里。 被熟悉的气息包围着,突然眼泪就涌了出来。 崔玉荣带着一行人紧随其后,一剑挥出血花四溅,那颗脑袋咕噜噜的滚落在地,剑尖轻轻一挑,剥下了那张精致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男人的脸。 将妄探身去看那颗头颅,面露不悦之色,沉声道,“如今这千秋鬼域到让人想进就进了?” 一行随从闻言连忙单膝跪地,低着头不敢言语。 他转头走向沉玉,抬起手。 沉玉满心以为他会抱他,却被一把捏住了下巴。 “谁准你乱跑的!” 沉玉见他满面怒容,愣神之后猛地挥开了他的手,连着退了几步。 有些事他不愿承认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他究竟算什么。 不过只是他的拖累,他不得不藏起来的弱点。 于是冷讽一笑道,“是啊,我不过是你捡回来的小乞丐,若不是魂咒相连,我算什么东西?可是你既然视我为敝履,当初又为何要那样对我?如果能解了魂咒,你是不是就可以放过我了?你还会是那个毫无弱点的鬼王,你也大可放心,在此之前我会珍惜这条贱命,不会连累你。” 将妄无意识的捻了捻食指,带着袖口的暗红色鬼面纹微微一动,片刻的沉默后他轻蔑一瞥,“那便随你去试。” 沉玉微微扬起脸,笑意如漫山遍野的曼珠沙华一般哀艳。 一切,不过都是痴人妄想。 35.大梦初醒 二 他们在林子里的大石头后面找到了被打晕了五花大绑的素音。 这件事情毋庸置疑,肯定是千秋鬼域有内鬼,只是这些也轮不到沉玉操心。 当天晚上他拿着那块楠木牌子坐了一整夜,想了很多很多,还细细算了一下,大概今年是第四十二年,他们相遇的第四十二年。 几乎已经是一个凡人的一生。 他终究是决定了要离开他。 自此以后两不相欠,不要再做他那根讨嫌的软肋。 有些事情,想开了也就好了。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将妄来了。 两人面对着面坐的心平气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沉玉有些倦意,定了定神开口道,“其实温延泽早就告诉过我魂咒可解,是我自私的不想离开,很抱歉一直瞒着你。” 他自嘲一笑,声音渐低,也不知是在说给将妄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等一切结束…你放过我吧。” 一生一世一马一鞍,吾愿将妄。 我愿将亡。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他沉浸在蚀骨噬心的情绪里,没来及的去看将妄震诧的表情。 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已被人捞了起来。 床榻柔软,云雨却不销魂。 衣裳敞开着滑落肩头,他低垂着眼不肯看他,认命一般任他索取。 没有两情相悦的结合,他们唯有身体交叠相嵌,心里横着一道天堑。 纠缠到极致的颤栗时,心也空到了极点。 将妄半支着身子,目光错乱迷离,情不自禁的伸手抚过身下之人的脸颊,又沿着颈脖滑至凹陷的锁骨,声音有些沙哑,“如果我不肯放过你呢?” 沉玉这才抬头与他目光相撞,盈盈一双眼,耗尽了感情。 “我也有心,不是你想起来时泄/欲的玩物,你可以无视可以不屑,却不能如此践踏。” 三日后,温延泽来了。 他总是不愿多费口舌说一句废话的,今天却格外的唠叨。 “魂咒固然可解,可是这法子如同刮骨疗毒,刮的是魂魄,即使你能熬过那种疼,魂魄有伤以后身子也会孱弱…或许,活不了多久。” 沉玉一直低着头摆弄腕间的骰子,眉宇微皱,似乎是心中纠葛,许久才淡淡的说道,“他会疼吗?” 温延泽一时无语,“这个时候你关心的只是他会不会疼?” 沉玉徒然笑笑,“你就告诉我吧。” “刮的只是你的魂,伤的也只是你的魂,你想走我可以带你走,未必非要这样。” 沉玉摇摇头,“少活些年岁更好,看不见头的日子…我过怕了。” 温延泽拗不过,喂他吃下昏睡的丹药,抱起他放平在床榻上,狠了狠心,以真气化作利刃去探他的魂魄,再一刀一刀强行刮去魂上的咒印。 沉玉即便是失去了意识还依旧在挣扎,身子微微蜷起,一张清秀的脸血色褪尽,极度的扭曲着。 指甲深深嵌进了手心,指甲盖都掀了起来,浑身汗水如雨而下,浸透了衣衫。 分筋错骨抽魂炼魄之痛,若非身临其中都无法体会。 温延泽想掰开他鲜血淋漓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动,听着他痛苦的闷哼,只得手下更快更狠,想早些结束他的痛苦。 不过只是一炷香的时间,他便享尽了举世无双的折磨,与将妄这四十多载的纠缠,终于了断了。 沉玉犹自昏迷不醒,只剩一息尚存。 温延泽茫然的站在床边,不知这么做究竟是为他好还是害了他。 门在这时被一脚踹了开。 将妄面如死灰的冲了进来,无暇责问温延泽,只撞开他直奔沉玉。 就在刚才,他忽然感觉到和他的联系断了。 他忽然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恐慌,远胜于当初发现自己有弱点时的焦灼。 将妄双目血红,死死的揽着那奄奄一息的人,回首怒视着罪魁祸首,“他本就不是修行之人,魂魄怎么受的住!” 温延泽闻言面色一凝,“原来你早就知道。” “……我和他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手了!” 温延泽沉默了片刻,冷冷一笑,“可是他宁愿伤魂损魄,也要离开你。” 将妄猛然怔住,无言以对。 沉玉昏睡了十多天,一日一日形销骨立,孱弱到好几次将妄都以为他快要死了。 梦里他还念着将妄的名字,说的却是放了我吧。 那个转身时永远站在身后的人,这次真的不愿再等了。 沉玉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问他,“可以让我走吗?” 将妄避开了他的目光,许久才低声道,“等你身子好些再说。” 他漠然的点点头,从那以后开始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总是沉默的望着窗外发呆。 他也再没让将妄靠近过半分。 入夜,将妄轻手轻脚的走进他屋里,极为小心的关上了房门,生怕弄醒他。 静静的站在他床边,看着他皱着眉极不安稳的睡颜,怀里还死死的搂着软枕,像是恐惧的孩子一样蜷缩着。 忍不住伸手捋了捋他额前的乱发,俯身想去抱抱他。 沉玉只穿了薄衫,察觉到忽然靠近的体温后猛然惊醒,下意识的一把推开了他。 将妄到了嘴边的那句“可不可以不要走”,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这样日复一日的郁郁寡欢,吃下去的东西也少的可怜,苍白的脸上带着病容,原本瘦弱的身子更如同秋叶飘零,早秋便要裹上厚厚的衣裳御寒。 将妄心中黯然。 事都是他自己做下的,他无话可说。 可他也只是害怕而已…那些刻意的回避,不过因为他是个胆小鬼。 也因为他看过太多背叛。 眼前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温柔的笑意,都让他发狂的想念。 可是他现在连碰他一下都不敢。 温延泽走前的话还在耳边——“你可以再强迫他试试,看看能不能把他直接弄死。” “他已经剥了魂咒,既无法与你一同永生,也活不了多久,你放过他吧,非要让他余下的日子耗死在你身边吗?” 一晃两个月,沉玉的气色终于好了些,苍白的嘴唇有了一丝血色,偶尔会裹着厚衣裳出去走走。 身子日渐恢复,也就意味着他快要离开了。 之后几天,沉玉像交代后事一样叫来了厨娘,细心的教她那些点心的做法。 最后又去了大馋猫萧淳那,将装满各式点心的食盒递给他,“以后想吃了就找沈娘。” 萧淳深吸了一口气,垂头丧气道,“你一定要走吗?让师父跟你道歉行不行?” 沉玉微微一笑,没说话。 中天无月,寥落的星光洒落。 入夜微凉,将妄只穿着单薄的素黑色衣裳,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手边一坛酒。 沉玉站的离他稍远,话语中没有一丝涟漪,“我来跟你告别。” 将妄起身上前将他扯进怀里,一手死死的环着他的腰,一手按着他的后肩,手臂收紧,恨不得把他揉进骨头里一样。 沉玉也没躲,只是僵着身子任他抱着。 将妄轻声道,“明天,我送你走。” 沉玉的神色平静无澜,遥遥望向黑夜深处。 其实,只要他说一句不要走,他或许便不会走。 可是,他没有。 36.大梦初醒 三 上一次离开千秋鬼域,还是那年元宵节,将妄牵着他去看花灯。 那时候幸福的那么纯粹。 如今时过境迁,大梦已醒。 两人默不作声的并肩而行,保持着不远不近却再也无法企及的距离。 沉玉停下步子,咬着下唇平复了一下心绪,轻声道,“...就到这吧。” 将妄没说话,朝着他微微张开手臂,那个英挺高大的人仿佛突然间多了些落寞。 沉玉犹豫了一下,缓缓走向他,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他的体温,他的所有,以后都过去了,余下的这几年,他只想为自己而活。 “一定要走?” “骄傲如你,要天得天要地得地,又怎么会明白,感情是会耗尽的。” 沉玉仰起头看向他,依然是微扬入鬓的剑眉,漆黑的瞳孔,眉眼间永远带着一丝散不去的邪戾之气,和初遇时没变半分。 这一眼像要是将那个人印到心底,而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看着那个清瘦单薄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将妄的心突然像被抽空了一般。 从前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忍心丢下他? 强大到毫无弱点,必定是要有所舍弃的,是他亲手舍弃了沉玉。 浑浑噩噩的回到千秋鬼域,他独自坐在沉玉的房间里。 那颗玲珑骰子孤零零的躺在桌上。 就好像这些年他也是这样孤零零的在这等他。 从前每次沉玉看见他时都会开心的跳到他怀里,这么多年如一日,不曾变过。 如果不是自己无风作浪,他们真的会走到石泐海枯吧。 原来当初的毫无顾忌,不过是因为知道他总会在尽头等他。 他突然很想吃沉玉做的点心,想吃桂花糯米藕,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忙不迭的叫来沈娘,却在咬下那块七巧点心时愣了神——根本就不是那个味。 最后还是萧淳不情不愿的把心爱的小食盒拎给他,嘟囔道,“就剩这么些了,忍痛割爱。” 总是会怀念当初的场景,倒也心知肚明那是回不到的过去。 萧淳总是会溜出去找沉玉,回来时有意无意的说到他开了个点心铺子,说他隔壁的小姑娘一见他就脸红,还给他送香囊,说到他...终于又会笑了。 看着师父天天三魂不见七魄的样子,萧淳又苦心相劝,想去看他就一起吧。 将妄却不肯。 他不敢,他怕他忍不住强行带他回来,再让他怨的更深。 攥着那颗玲珑骰子,窝在从前二人相拥而眠的床榻上,形单影只,心空的像是砂砾填不满的荒漠。 他有多希望那人还在怀里,还会笑的那样温柔,眼前却只剩下那日被强压在身下时,他那一双冷透了的眼。 辗转反侧,无心睡眠。 微微合上眼,感受着他残留的气息,心里却猛然一慌。 几乎同时萧淳冲进屋里,一句大事不好了还没说出口,就见一道黑影急掠而出。 ”喂!你知道他在哪吗你就跑!“ 天将破晓,千秋鬼域薄雾朦胧,如蒙轻纱,露水打湿了青草绿叶,散着阵阵清香。 一道身影鬼魅般的一晃而过,如果这时有谁在场,定会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将妄忽然感觉到沉玉在喊他,就那么一瞬间,简直让他胆战心惊。 他能感觉到他在慌,可是也就那么一下,感应便消失了。 他忽然醒悟过来,既然千秋鬼域有内鬼,那么不怀好意的人一定会知道沉玉已经不在他身边。 无论对方知不知道魂咒已解,拿沉玉来威胁将妄,也都是上上策。 是他大意了,居然毫无防备的放他一个人走。 当他赶到时,这边果然已经摆好了鸿门宴。 苍极宗主叶融然端坐屋中,两侧整整齐齐的站着数十灰袍门人,他捻起茶盅给一旁的罗汉杯斟上一斟,悠悠然的端到嘴边,“你果然来了。” 他两鬓已现灰白,整个人老态难掩,大概是修行不抵天命,寿命难久了。 沉玉也站在一旁,脖子上架着寒光凛凛的长剑,正眼神复杂的看着风尘仆仆的将妄。 将妄明显失了往常的自矜淡定,沉着嗓音道,“你想怎么样。” 叶融然不急不躁的一摊手掌,指向沉玉面前已然布好的阵法,“斩妖除魔,请君自投罗网。” 此时空地上正堂皇的敞着一个十分诡异的圈,径宽丈余,六只玄黑镂空的香炉各占一位,燃着淡淡的红烟,香味十分古怪,好像夹了一丝血腥气,阵中央立剑为阵眼,维持着阵中的杀伐之气。 离魂阵。 将妄冷笑,“不过是想要鬼祖之魂,别这么大义凛然。” 叶融然也不反驳,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走向沉玉,突然一声冷哼,疾如闪电般的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将妄眉目猛地一凛,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恍惚有一抹血色炸开,却又生生的收回了迈出的步子。 沉玉挣扎着握住叶融然的手腕,艰难道,“我...和他、魂咒已解,你凭什么、认为他会为了我束手就擒?” 叶融然回首轻蔑的瞥向将妄,“姑且一试。” 将妄脸色苍白的抿着嘴,看着弱不禁风的沉玉被那只枯手握着,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捏碎,冷冷道,“你放开他。” 叶融然满意的一笑,手中却力道更甚,沉玉的脸在极度的窒息下憋得通红,一句“我不要你管”被捏在嗓子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你自己进去吧,我就放了他。” “若你不遵守诺言又如何?” “你别无选择。“ 将妄自顾自的点点头,无所谓的大步迈向那个杀气重重的离魂阵。 叶融然眼中似有火苗越燃越烈,期待又兴奋的老脸微微抽动着,手中不由的松了几分。 沉玉见机用尽全身力气提脚踹向他的膝盖,趁着脖子一松猛地推开了叶融然。 他回首看向将妄,眼里尽是释然,像是解脱般的微微一笑。 那个笑容太过刺眼,像把尖刀扎在了将妄心上。 将妄一惊,扑身上前想去抓他,却只牵到了一角微凉的衣料,而后脱手滑出。 不知是谁的利剑在混乱中划过了沉玉的颈脖,不知是谁伸出手将他推进了阵中。 凡骨凡魂几乎一瞬之间就化作了飞灰。 将妄突然很想告诉他,你身上系了我的命,你就是我的命。 可是只徒留了一双眼彻骨绝望。 就那么轻轻的一个错过,多温柔的愧悔也不会再有人听到。 堪堪一瞬之间,将妄紧蹙的眉宇之间黑色煞气凌然而起… ----------------------------------------- 蒋谦从噩梦中挣脱出来时满脸都是泪水,浑身冷汗,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中一片茫然。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将妄端着药迈着大步冲了进来,心中焦急却又怕再惊到他,轻声询问道,“醒了?好点没有?还有哪里难受?” 梦鳞猫原本趴在床下,正拿爪子拨弄着床幔上的流苏,让将妄一脚踢在屁股上,毛一炸喵的一声窜出屋门。 蒋谦缓缓抬起头,双目布满血丝,瑟瑟发抖。 将妄心中一凛。 蒋谦看着那张因为不眠不休而憔悴苍白的脸,越看心里越难受,将头埋进双膝中,肩膀微微颤抖。 将妄俯身将他圈进怀里,就连声音都是憔悴无力,“…我知道错了。” 蒋谦抓着他的衣襟,五指攥得死紧,一双胳膊僵硬着把将妄抵在一臂之外,好像这般动作就可以将那段悲惨远远抛却一样,空张着双眼任泪水更加滂沱。 他好像在梦里一下过了几十年,那些悲伤如同昨日重现,一幕幕都还在眼前。 眼前的人,他眼下是真的不想靠近。 37.祸乱相寻 一 要说姚家镇里木工活谁做的最好,马平子绝对是当仁不让的头一号。 他五岁开始从师学艺,十五岁便得了诨号“小公输”。 都说艺高人胆大,找他做活必先亲自上门排队,加多少银子都不好使,必须老实排着。 虽然有些恃才傲物,但钱他到也不比别人收的多,就一样要求——好酒要管够。 这一日做活的宅子离他家相当有些距离,回去的途中还得路过一片荒野。 他一手拎着木工箱子,一手掌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一路走的摇摇晃晃。 荒野的凉风阵阵吹过,让风一激,马平子的酒意散了几分,开始后悔方才贪杯耽误了时辰。 娘子还怀着孕一个人在家苦等,可是林老爷家待客的酒是十年陈酿花雕,马平子本来就好这一口,实在无力抵挡诱惑。 他抬头想看看月亮估摸一下时辰,发现月黑风高,漆黑的夜空连半个光点子都没有。 他忽然感觉到眼前有个黑影子一晃而过。 马平子抬手揉了揉眼睛,发现前面还是那条漆黑寂静的小道,路两旁萧瑟的枯树屹立着,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和灯笼晃动摩擦的嘎吱声。 他心想着今晚真是喝多了,眼都喝花了。 马平子不是傻大胆更不是迷糊,而是木匠这个行当本就辟邪。 或者说能辟邪的不是这个行当,而是木匠的吃饭家伙。 比如墨斗,古书上曾写过,“木工石工之墨线,则鬼魅畏之,其故何也?邪不胜正也。” 简单点说就是墨线正而直,邪祟会因此感到畏惧,所以马平子早就习惯了天不怕地不怕,哪怕当年百鬼乱世时,也照样走他的夜路。 又是一阵劲风扑过,他手里原本就不算亮的灯笼闪了闪,差点就灭了。 这阵妖风绝对不正常,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快速跑过带起的,可是前面依旧是漆黑的窄路,除了马平子没有任何活物。 他赶忙停下步子,方才下肚的花雕化作冷汗渗了出来,心都快跳到嗓子眼里了,大气都不敢喘的听着周围的动静。 一片寂静。 他浑身打了个冷颤,骂了句娘,拿胳肢窝夹着灯笼,空出一只手去箱子里摸出斧头,心想着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再敢出来先吃爷一斧子再说。 马平子给自己壮壮胆,迈着已经有点发抖的腿,加快了步子。 没跑几步,只感觉脸颊一凉。 他没有手去摸,但是瞬息之后的剧烈疼痛告诉他,他的脸被什么抓掉了一块肉。 马平子狂吼着挥动斧头,腋下夹着的灯笼也掉落在地,火光晃了晃,熄灭了。 他死死的抱着工具箱,撒腿就朝前方跑去,边跑边砍,冷汗直淋,黑暗中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身边有东西缠着他。 他迫切的需要一点光亮,最起码得知道对方是个什么玩意。 当他看见那一点光亮的小庙时,毫不犹豫的一头扎了进去。 庙两侧点着两排油灯,照的整个屋子昏昏暗暗,尽头的鬼王像逆着跳动的烛火仿佛有了表情。 马平子长出了一口气,放下箱子,双手合十的拜了拜,不停念叨着鬼王保佑。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两侧的油灯由里到外依次熄灭,整个庙宇瞬间陷入一片漆黑,最后一刻他似乎看见鬼王像凶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 “啊——!” 马平子转身便跑,回头就见一张倒挂着的狰狞脸孔和他面对着面,獠牙外露的嘴咧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牙齿咬合的声音飘荡在夜色之中,片刻之后再次归于宁静。 马平子一夜未归,其妻马郑氏一早就挺着个大肚子上林老爷家去打听,却听说他昨晚饭后就走了。 她出了院门,茫然的站在街上,不知所措。 清晨的小镇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早市上人头攒动,街两旁店肆林立,沿街是些贩卖胭脂水粉、糕点小吃的摊子,商贩嘈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忽然一阵熙熙攘攘的哄闹,街上涌进几个瘦不啦叽的人,各个一脸尖酸相,手持长剑正驱赶着路旁的摊贩和行人。 卖菜的大爷被裹在人群中推搡着摔了个跟头,面前的白菜框被踢倒,白菜洒了一地,一双又一双靴子从那绿油油的菜叶上踏了过去。 那群人中大摇大摆的走出了个穿褐色长袍的男子,大耳朵小眼睛,两颗虎牙尖的有点怪异,脸中央竖着个朝天鼻,乍看很像猪。 他扯着嘴角阴阳怪气道,“你们都给老子听好了,从今天开始这姚家镇归老子了!如果有人不服气...嘿嘿,现在还可以说。” 马郑氏身旁的一个短衫壮汉站了出来,举着手里的扁担,皱着眉呵斥,“你他妈是什么人!” 褐袍男子又是嘿嘿一笑,摇了摇头,乍然回首盯住那人。 壮汉眼睛怵的瞪大,瞳孔慢慢向上翻去,翻到只剩下眼白时,眼眶开始流血。 砰的一声后,他整个人炸成了一滩碎肉。 马郑氏瞪着眼睛,被迎面溅了一身血肉,尖叫着向后退去,被身后的台阶绊了一下,重重的摔在地上。 刚太平了几年的世道又乱套了。 大多数人当初都经历过那些鬼怪横行的日子,只是安逸的久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措手不及。 而且如今还更甚于当初——鬼怪好歹可以用符咒来挡,活尸和妖怪却不能,心怀恶意的人更是防不胜防。 四处可见动乱下的难民流寇,山匪妖魔进城烧杀抢掠,一个个仗着自己有靠山或者人手,打着鬼王的名号占城为王,称霸一方。 世间如同油锅里撒盐巴,炸了锅,三大宗门这边也是乱成一团,自顾不暇。 先是苍极宗主叶安横死遥观镇,他身边带着的宗门好手也都和他一起共赴了黄泉,原本就势弱的苍极宗几乎瞬间土崩瓦解,余下众徒只好收拾收拾各奔东西。 云天宗则疲于应付内乱,只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具体他们乱了个什么也没谁知道,大约听说是关于将来宗主之位的争夺。 只有远在南中的青虚宗得以保全,可是弘青的手再长,也够不了这么远。 鬼王一时风头无二,万民来朝,各路妖魔俯首称臣。 唯有延陵城内像往常一般平静如水。 蒋谦的脸上依旧缺点血色,漫无目的在街上溜达着,看着人来人往的嘈杂又觉得有些心烦。 这些日子做甩手掌柜实在是做的很爽,每天好吃好喝的有人伺候,吃饱了偶尔出来遛遛弯,活像个颐养天年的老大爷,就差每天下下棋养养鱼了。 其实打心眼里他瞧不上沉玉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偏偏他现在也是弱不禁风,动不动就头晕。 毕竟那一剑再偏半寸,他这辈子又该英年早逝了。 昨天晚上家里突然飞来了一只乌鸦,张嘴就说人话,差点没把蒋家老头子吓出个好歹。 然后一家子人一顿饭的时间净听萧淳炫耀这鸟有多厉害,吃完了,碗都收好了,他才开始说他的正事。 这封乌鸦信,内容也真的很乌鸦,蒋谦听完后一直心神不定,愁容满面,这才想着出来散散心。 他向街前的那片空地望去,五六个光屁股的小孩正转着圈拍着手,蹦蹦跳跳的唱着童谣。 不远处的花丛里,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子摘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屁颠颠的跑向正看着孩子的干巴巴小老太太,颤颤巍巍的将花簪在了老太太的鬓间,好像对她说了句什么,老太太皱巴巴的脸上一丝羞涩,漾满了幸福的笑容。 蒋谦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很肉麻的话——一不小心就爱了一辈子。 这才是真正的一生只许一人白头吧。 他轻笑着摇摇头,只可惜,白了头的人只有他自己而已。 长街上的人川流不息,蒋谦突然站在原地,斜斜的向长街尽头望去,不动声色的握上了临渊剑柄。 那头并排走来了三个人,他们都穿着寻常人家的布衣,走在人群中并不打眼,看起来和来来往往的普通人别无二致。 可是蒋谦能分辨得出,用当初梦鳞的话来说就是他们没有活人的气息,僵硬的像一幅空壳子。 蒋谦没有动,只静静的看着他们走了过来。 “谦哥哥,谦哥哥。” 幼童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蒋谦回过头,看见张壮壮笑的阳光灿烂,正坐在张婶的手臂上朝他张开了小手,浑身写着要抱抱。 蒋谦却眉头一拧,看向已经离着不远的行僵,飞快的对张婶说道,“快!先带壮壮回家…” 面前人影一闪,张婶维持着抱孩子的姿势愣在原地,张壮壮已经不在了。 蒋谦剑未出鞘,猛地敲向两旁行僵的颈窝,那两人看起来毫无感觉,只歪了歪身子,很快又站定了,身形迅猛的再次扑向蒋谦,僵着手臂攻他面门。 “都散开!” 蒋谦高声喊道,与此同时抽出了临渊剑,剑身陡然泛起灵光,带着剑风直削其头颅。 他本不愿吓到行人,看着撕心裂肺哭喊的张壮壮已经被抱走,那行僵的身影混入人群渐行渐远,他拖不得了。 两颗头颅滚落在地,平整的伤口里一滴血也没有流。 在行人的尖叫声中,蒋谦朝着夕阳飞奔而去。 38.祸乱相寻 二 别看那行僵木手木脚,跑起来到跟阵风似的,蒋谦重伤初愈气血两虚,跑了几步眼睛就开始发花,眼看着那个身影越跑越远,张壮壮嘹亮的哭声已几不可闻。 当街抢孩子,路人居然没有一个上去阻拦。 这时,身旁一辆马车疾驶而过,蒋谦提气一跃而起,一脚踏在墙上做了个助力,飞身跳到了马车顶上。 他敲了敲篷顶喊道,“麻烦这位兄弟再快点!” 他刚听下面回了句痛快的“好勒!”,一抬头,吓了个神魂颠倒。 迎面一块巨大的牌匾,上面写的“酒”字在眼前无限放大。 他连忙向后仰倒,整个人贴在了车顶上才险险避过,可是外衣的衣带还是被挂掉了,勾的他差点摔下车去。 马车带着绝尘而去,徒留一截雪白的衣带和牌匾下的酒旗一起随风飞舞。 蒋谦刚惊魂不定的缓过神,又连忙弯下身子抓住车顶,马车开始了剧烈的颠簸。 他们已经驶到了延陵城外的土路上,和行僵的距离也在逐渐缩小。 马车却在此时骤然停下,差点又将蒋谦甩出去,一个戴着帽子的年轻人探出头来,皱着眉头,眼挤成了一条缝,“公子啊,这个方向是朝姚家镇去的,我...我不敢去啊!” 蒋谦跳下马车一稳身形,立马足不停步的追了上去,远远喊了一句,“多谢兄台出手相助!” 那个年轻人也是个热心肠,两手拢在嘴边喊道,“现在的姚家镇里全是妖怪啊!大兄弟你要当心啊!” 荒野间一道白色身影疾如闪电。 行僵即便不是活人,到底也依仗着一副空壳肉身,跑了这么老远,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蒋谦加快步子身型一错,挡在了行僵面前,侧出一脚踢上他的膝盖,一只手捞回张壮壮,另一只手反握临渊剑柄。 “闭上眼睛!” 张壮壮听话的捂住眼睛,把头埋进蒋谦的颈窝,让耳边利刃切过皮肉的声音吓了一哆嗦。 那行僵不知是铮铮铁骨还是反应迟钝,没了头还立在原地,蒋谦归剑入鞘,拿剑身轻轻一戳他胸口,他才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谦哥哥!呜呜...吓死我了...” 张壮壮搂着蒋谦的脖子哭的梨花带雨,大鼻涕大眼泪的糊了他一身,蒋谦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柔声哄着一边警惕的环视周围。 姚家镇的青石界碑就在他面前。 派几个行僵来什么也不做,莫名其妙的抢了张壮壮就跑,摆明就是为了引蒋谦出城,只是他心里清楚有诈,却不能丢下张壮壮不管。 明知是个火坑,不得不跳。 地面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晃的青石界碑都摇了一摇,蒋谦转身看见了两只巨大的妖兽。 像豺狼却又不是豺狼,体型比正常的狼要大好几倍,额前画着血红色的图腾,幽冷的狼眸里闪着精光,妖气纵横,不像完全没开化的样子。 两头狼妖龇着獠牙甩了甩头,厚重的脚爪踏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的朝蒋谦走来。 蒋谦丝毫没觉得诧异,好不容易引来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放走。 这姚家镇,是有人在逼他进去呢。 他本就五劳七伤的,一阵狂奔之后气都没喘匀,还得腾出一只手抱张壮壮,打,肯定是打不过的。 他心里也明镜似的,引他来的人并不想要他的命,至少暂时还不想。 那他也不愿被咬个半残再丢去当人质。 僵持了片刻,蒋谦突然有了动作,他将全身的真气聚集在临渊剑上横扫而出,剑风掀起石头界碑,堪堪砸中了那头率先飞扑过来的狼妖。 他转身冲进了姚家镇。 他赌这狼妖不是来杀他的,只是为了逼他进镇自投罗网。 果然,穷追不舍的妖兽见他冲进去后,追了一程便停了下来。 蒋谦听着动静回过头去,见那个影子越来越小然后掉头离去,这才放缓了步子。 夕阳已坠入远山之下,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黑夜中。 镇子里的窄街上没有行人,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张壮壮抖的像筛子一样,一口小牙直打颤,死死的攀在蒋谦身上,却又一脸倔强,就是不肯露怯。 蒋谦看着好笑,心疼的揉了揉他脑袋,轻声安慰道,“别怕。” 他目视前方缓步而行,漫无目的的在镇子里游荡着,一点也不着急,反正想见他的人迟早会出现。 只是他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心里却油浇火燎,暗叹着崔玉荣好大的本事,妖魔鬼怪,如今他怕是占齐了。 直到看见了一座奢华的跟整个镇子格格不入的大宅,他才停下了脚步。 这宅子目测至少得有个四进五进的样子,朱红的高门大敞着,纵九横九的黄铜门钉在夜色中泛着黯淡的光泽。 大院深处传来阵阵丝竹之音,站在门口都能感觉得到内里浓浓的妖鬼之气,刻意到只差在门上贴个“快进来送死”了。 蒋谦一只手探进衣领,扯出了脖子上的红线,上面坠着的正是上援翼山前弘青给他的符咒。 他低头把护身符摘了下来,套在张壮壮脖子上,这才一提衣摆跨过了门槛。 他一边走一边暗骂着,至少得倒八辈子霉,才能摊上一个将妄。 ......王八蛋。 他默默的又补了一句。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院子最里面隐约可见灯火通明,可门口却只挂了两个昏暗的灯笼,照的两旁树木影影绰绰。 树影中又悄无声息的多了几条身影。 蒋谦个头偏高,只是让面前这几个人一衬,简直可以说是娇小了。 四个面无表情的大汉,牛高马大的像四座大山一样挡在他身前。 蒋谦抱着张壮壮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退,心说这到底是让进还是不让进? 刚退出两步他就得到了答案。 四人整齐划一的同时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直盯向蒋谦,瞬间合围了过来,动作敏捷到绝对和体型不符。 蒋谦单手扒下外衣裹住张壮壮,一拧衣袖搓成了绳状,将他系在背后。 “抓紧我!” 话音刚落,他拿临渊剑一撑地面,猛地弹开了身子,只听砰的一声,方才他站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极深的手印。 蒋谦惊的一身冷汗,心说难道不是拿他当人质吗,这架势分明是想把他直接拍死啊。 他屈膝稳住身形,又见一只巨大的手横扫向他面门,逼得他连忙仰头避开,拔剑出鞘回身横斩而出,直接将那只手削了下来。 他一咬牙,护着身后的张壮壮连蹦带跳,剑光闪过,一会削下只手,一会断下条腿,窜到他整个人精疲力竭,还剩下一个块头最大最难搞的和他僵持着。 显然这个个头大的脑仁也大些,知道不能硬碰硬,只踌躇着盯住蒋谦。 蒋谦呼呼喘了几口气,放下了张壮壮,轻声道,“快去那边躲起来。” 张壮壮也不拖沓,抿着嘴狠狠的一点头,踉踉跄跄的迈着小步缩到了假山后面。 蒋谦小心翼翼的横着临渊剑和大块头对视着。 他退一步,大块头就上一步,跟狗皮膏药似的,完全不给一点转圜的余地。 就在蒋谦心焦不已时,大块头一声狂吼,张着手臂扑了上来,蒋谦瞅准他双臂间的缝隙,又估摸了一下自己的身形,心想着拼了拼了。 他一脚蹬上身旁的石桌,灵巧的溜着缝跃起,翻身攀上了大块头的肩,用双膝夹住了他的脖子。 大块头疯狂的一甩头,伸手就要去抓脑袋上的人,蒋谦让他晃的差点吐他身上,一只手死死的攀住他的大脑袋,另一只手高举起临渊剑,用尽全身力气自他的天灵盖纵贯而下。 利剑刺穿骨肉的声音。 巨人顿时停止了动作,缓缓跪了下去。 蒋谦跳下地面,抬腿踩住他的肩,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沾着血肉的剑拔/出来,一脚踹在他胸口。 那一身腱子肉着地的动静石破惊天,院子都跟着震了一震。 崔玉荣自黑暗之中走出,身后照旧跟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他脸上带着半是狡诈半是欣赏的古怪笑容,抱着手臂端详着蒋谦,“师娘可真是…越来越让人刮目相看了。” 蒋谦闻声抬眸,“知道是你。” “不然还能是谁?”崔玉荣上前几步,站在了蒋谦面前,啧啧叹道,“我说的吧,等你想起来时就没法原谅他了,果然你一个人追了出来…一直听说你喜欢行侠仗义,其实不过是假仁纵敌不自量力罢了,不知现在的你,除了束手就擒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说着,他仰天大笑,“两百年前他因为你被封援翼山,如今,怕是要因为你魂飞魄散了...啧啧,我的好师父,怎么就不明白上灵师叔祖说的话呢。” 39.祸乱相寻 三 崔玉荣生得浓眉大眼,身材伟岸英气勃勃,分外有男子气概,眉眼间的戾气和将妄如出一辙,可以称得上英俊。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莫名的不讨喜,大概是相由心生吧。 看着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蒋谦突然笑了,笑意里参杂着淡淡的不屑。 崔玉荣不满道,“你笑什么?” “笑你…太低估你师父了。” 崔玉荣怔住,霎时间面如死灰。 因为他看见了蒋谦身后的那个黑色身影,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蒋谦礼貌的一颔首,不紧不慢的回身走向将妄,似乎完全没把崔玉荣放在眼里。 崔玉荣面色慌乱,一柄长剑滑出袖口,狗急跳墙般劈向蒋谦,却在触到那人身后时猛地被弹了开。 他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凌空一个耳光甩的眼冒金星。 张壮壮骑在将妄脖子上,耀武扬威的指着崔玉荣,软糯的声音斥责道,“他欺负谦哥哥!” 将妄扬起半边唇角,“欺负谦哥哥的人怎么对他才好?” “揍他!” 崔玉荣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敢动,全都颤巍巍的向屋子里缩去。 他骂了声废物,狠狠的擦去嘴角的血迹,直起身子,“你们是故意装作不合,将计就计引我出现。” 将妄未置可否,“想干欺师灭祖的事,还没有欺师灭祖的脑子,我当初怎么就捡了你?” 虽然面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他攥着蒋谦的手分明有一丝轻颤。 曾经失去过的人早如惊弦之鸟,若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又怎么肯放任他再入险境。 无论如何今日都要清理门户。 不管是为了他们的安稳日子,还是为了天下太平。 崔玉荣的脸上浮起一丝阴森的笑意,不动声色的微微屈起食指。 他深知活人不可靠,那帮所谓门人一个个都是软/蛋,平日里只懂得耀武扬威吃软怕硬,关键时候根本指望不上。 所以一直以来,比起活人来说他更喜欢活尸,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空壳最好摆布。 但他一心想做鬼王,怎么可能只靠这么点伎俩? 他抬手放到嘴边,尖锐的哨响划破长空,惊起一片飞鸟。 片刻之后,一阵击石般的诡异吼声骤然响起,震的蒋谦耳畔嗡嗡作响。 随之而来的是沉闷的脚步声,仿佛来者有千斤之重。 在地动山摇中崔玉荣身后的房子被掀翻,碎石瓦片四处飞溅。 黑夜中巨大的身影渐渐显现,站定在了崔玉荣身旁。 用蒋谦的话来说,它长得还挺严肃。 身形如豹,通体火红,前额中央长着犄角,身后拖着五条尾巴,看起来十分累赘。 这玩意叫狰,不能算妖,是上古神兽。 将妄脸色微沉,“你把这玩意放出来的?离吟呢!?” 崔玉荣恭顺一笑,“师父素来与妖皇不和,徒儿替您解忧了。” 将妄眼中陡然腾起怒意,抬手打了个响指,夜色中无数厉鬼循声而来,狞笑着扑向崔玉荣。 几乎同时,那只神兽犄角之下蓦地泛起红光,隐隐可见血色咒文如流动一般。 以血为誓,以魂为咒。 这魔修的手法将妄再熟悉不过,不由感叹着自己这个徒儿好能耐,叛出师门后不但自立一派,还能妖魔鬼道通吃。 其实他的三个徒儿里就数崔玉荣天资最为过人,而且他为人心狠手辣野心勃勃,若是心计再重些…只怕是不堪设想。 那神兽轻蔑的望向盘踞一团的孤魂野鬼,张开大嘴一声嘶吼,巨大的气流瞬间将鬼影冲散,冲的蒋谦失控的连退好几步。 将妄啧了一声对他道,“你站远点。” 话刚说完,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长剑,莹白如雪的剑光缠上了重重黑影。 蒋谦足下轻踏,跃上不远处的树干,坐定之后一手托着腮,一手搂着张壮壮,全然一副观战的闲样。 上古鬼祖,上古神兽,有几个人能看到这种层次的热闹。 得了崔玉荣的授意,狰一转颈脖,四肢微屈后猛地弹起,携着劲风直扑向将妄。 将妄身轻如燕的腾空而起,一袭黑衣迎着风猎猎作响,半悬于空中傲然相视。 神兽一击扑空,暴怒狂吼,身周火红的灵流夺目刺眼,聚成一团后裹着风直劈向空中。 将妄张开双臂微微仰首,双手捻诀,身后的雾气渐渐幻成一张巨大的鬼面,像是骷髅又像是人的面孔。 鬼祖之魂现出了原形,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芸芸众生,随即尖啸与妖灵相撞,两股炙烈的力量骤然相遇,掀起平地风波,乱石飞沙随风涌动。 神兽的红光几乎瞬间就被幽幽鬼气逼退裹灭。 地面自其身下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一路扩散蔓延,房屋倾塌,它陡然弹起躲开,而那些来不及反应的人则全数掉了进去。 蒋谦吓的差点要跳树,却见将妄头也不回的往这边一指,一道黑影袭来卷着二人安然落地。 浣雪剑在将妄身前化作一片细密的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似乎有无数柄剑同时划过那头神兽,带起一串血花。 将妄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下一瞬便出现在狰的身前,他提脚踹出,庞大的兽身贴着地面摔出数丈,撞翻了一路的断壁残垣,只剩下一口气,拖着个长舌头侧躺在地。 那舌头可大了,将妄忍不住一盘算,心说这能凉拌好几盘。 神兽重伤,崔玉荣必然也是重伤。 他连逃的力气都没有,倚在幸免于难的假山旁,捂着胸口咬牙隐忍着,却还是抵不住一口鲜血洇出嘴角。 浣雪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萦绕着鬼气的剑身阴寒刺骨,凌厉的剑芒映着他惨白的脸。 崔玉荣怅惘道,“师父,念在你我师徒一场……” “当初千秋鬼域的内鬼是谁?沉玉为什么会死?你还有脸让我念在师徒一场?” 将妄扬手又是一个耳光,清脆响亮的声音听的蒋谦脸生疼。 但凡提到沉玉时将妄都像变了一个人,猫被抓着尾巴抡一圈,炸毛都炸不出他那个效果。 于将妄而言,沉玉就是那块逆鳞,一旦被触到就会变成一头暴躁的野兽,不管不顾的任怒火肆虐。 蒋谦微微蹙眉,心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崔玉荣却道,“这事只怪我吗?若不是师父你伤透了他的心,若不是二师弟自作聪明解了魂咒,我能有机会吗?” 将妄顿了顿,突然上前一步,在崔玉荣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了句什么,蒋谦站的远,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朗。 崔玉荣听完后猛然看向蒋谦,突然开始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快出来,血从嘴角不断涌出,呛的直咳也不肯停下来。 “师父啊师父…你太可怜了,生生世世不得所爱,你注定生生世世不得所爱!!!” 将妄面无表情,“你说不说?” “徒儿对你不住,当真不知道。” 将妄抿着嘴兀自点点头,手中的浣雪剑微微一动,崔玉荣的脖子上渗出了一串血珠。 所有人都以为崔玉荣必死无疑时,将妄却停了手,直勾勾的盯了他许久,缓缓收回了剑,而后突然出掌拍在了他的心口。 崔玉荣喷出一滩血雾,缓缓跪了下去,强撑了片刻,软绵绵的摔在地上。 到底将妄还是顾念着师徒一场。 只是断了灵脉,崔玉荣此生就是个废人了,徒留一口气活着,未必比魂飞魄散更好。 走出院子时夜色已深,他们俩个大人折腾得起,张壮壮却不行,他身子本来就弱,今日的药也还没吃,可是整个姚家镇一片死寂,蒋谦也不知道上哪去找药。 小毛孩趴在将妄头上打着瞌睡,一双大眼睛直眨巴,就快睁不开了。 将妄,“找个地方将就一晚上吧。” 蒋谦,“哦。” 将妄,“这小崽子困的不行了。” 蒋谦,“哦。” 将妄,“去那个客栈敲敲门?” 蒋谦,“哦。” 将妄,“你理理我啊。” 蒋谦,“哦。” 将妄,“谦儿谦儿你看看我啊。” 蒋谦,“……” 将妄顶着张壮壮回身走在蒋谦的侧前方,“壮壮啊,谦哥哥老不理人怎么办?” 张壮壮想了想,往前拱了拱身子,探头捧住蒋谦的脑门,口水呼啦的啵了他一口。 将妄脸色突然就变了,伸手一拍他的屁股,“谁准你亲他的!” 蒋谦,“一把年纪了,你自重。” 将妄暗骂了一声,开始自言自语,“陆杨成教的什么破法子,根本没用啊…” 安归客栈的牌匾很小,客栈本身也不算大,门缝里依稀可见一丝灯火。 蒋谦敲门前斜了将妄一眼,心说都是你的好徒弟,搞得镇子民不聊生。 很快就听见门闩被打开的声音,一个中年女子半掩着门警惕的问道,“什么事?” 蒋谦祭出招牌的和煦笑容,“投宿。” 那女子打量着两大一小,迟疑了片刻,打开了门。 蒋谦有些惊讶,他原本还备好了长篇大论来说服这个女子让他们进去,毕竟姚家镇四处都是妖魔鬼怪,谁知道这大半夜来住店的是人是鬼,她就一点都不会害怕? 将妄却扛着张壮壮想也不想的迈了进去,蒋谦寻思着确实没什么好怕的,便也跟着进去了。 待那女子关上大门后,将妄笑道,“掌柜的好胆识,这店里就你一个弱女子,不怕我们居心叵测?” 40.祸乱相寻 四 小小的客栈里只点了两盏油灯,光线昏暗,供客人住宿的二楼更是一片漆黑,整个屋子里阴森森的,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腐朽气息。 女掌柜并没有答话,绕到柜台后低头拿出账本,“几间房?” 将妄,“一间!” 蒋谦,“两间。” 将妄一手按在柜台上,看着蒋谦满脸的较劲,“我可以当作是我们俩睡一间,小崽子睡一间?” 女掌柜不耐烦的拧眉,抬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到底几间?” “不用理他,两间。”蒋谦道,“请问一下哪里有药铺?” “出门左手边,没多远就能看见,铺子里未必还有人。” 蒋谦谢过她,转头对将妄道,“你先抱他上去睡觉,我马上就回来。” “不行,这镇子里妖气冲天的,我去。” “…你连五谷都认不全吧?” “……” “很快就回来。” 长街静谧至极,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响的那种静,空气里的血腥味比傍晚时似乎又浓了几分。 说是妖气冲天真是一点都没冤枉这地儿,即使现在崔玉荣已经无力兴风作浪,他引来的那些精怪有多少,镇子里的人都哪去了,全都还是未知。 药铺门前悬着一盏昏黄的灯笼,随着风微微荡悠。 蒋谦敲了半天门一直没人应,抬手覆在门上猛的一推,黑暗中无数振翅的扑腾声响起,吓了他一跳。 数只蝙蝠绕着屋子盘旋一圈后冲向门外,蒋谦一矮身子赶忙避过,心说这得荒废了多久,怎么都成蝙蝠窝了。 他掏出个火折子,吹亮后探出手环了一圈,入目就是一张硕大的蜘蛛网,横拉在药柜和柜台之间,柜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他伸手拨开蜘蛛网,在黑暗中摸索着向里走去,手里的火折子委屈巴巴的就那么点亮,随着步子起伏忽明忽暗,举高点连路都照不到。 屋子里格外安静,一丁点儿脚步声被层层放大。 蒋谦摸到药柜前,举起火折子,凝神静气仔仔细细的一一看过,伸手拉开了个小屉。 木头摩擦的声音响起,刺耳惊心。 一阵凉风从大敞着的门里灌了进来,扬起了柜子上的灰尘,眯的蒋谦赶忙揉了揉眼睛。 “炙甘草…生地…坏了,党参没了……” 他上上下下的翻腾着小药柜,蹭了满手满身的灰,费劲巴拉的终于找齐了那几味药,熟练的打成了药包。 他还十分自觉的掏了块碎银放在柜台上,嘀咕着我可不是顺手牵羊。 火折子的光随着他的转身晃过周围,很快又被黑暗所淹没,蒋谦突然身子一僵,瞬间起了满身的白毛汗。 屋子的角落里直挺挺的站着一个人。 黑幽幽的人影笔直的像根桩子一样,一动不动无声无息,隐在黑暗中也不知站了多久。 蒋谦心说药铺老板应该不会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面壁,这到底是人是鬼,纠结了半天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掌柜的?” 那人毫无反应。 蒋谦面对着他站了一会,虽然光线不好看不太清,但他十分确定,能一直保持这造型的,绝对不是个正常人。 只是人家没动静,他也没必要主动招惹,都闷不吭声的站到现在了,可能真的只是碰巧路过。 就在他转身要走时,身后异动忽起。 他一手拎着药包一手抽出剑,回首时只瞟到一张一闪而过的瘦削人脸,整个屋子再度归于平静,角落里的人影也不见了。 一阵浓烈的血腥气钻进鼻子。 蒋谦猛然抬头掷出火折子,火光划过,他看见房梁上坐着一个人,那人一条腿屈在身前,另一条腿垂下木梁,手里拿了个罐子,正仰头倒进嘴里。 亮光转瞬即逝,屋子里再度陷入黑暗。 一个低哑的好像二胡崩了弦似的声音传来,“原来是韶华白头,我还当是个老头子,好生失望了一番。” 蒋谦道,“原来是成了精的蝙蝠要喝人血?” “那就留下你的血。” 大门在蒋谦身后陡然合拢,几乎同时,临渊剑的剑光骤起。 蒋谦无奈道,“再耽搁下去,该有人要来拆房子了。” 那人阴阳怪气的哼笑,“老子喝完就走,很快的。” 话音刚落他忽然一动,整个人倒挂下房梁,发出一阵吱吱怪叫。 蒋谦突然明白了刚才的人影为什么奇怪,因为他根本是挂在那而不是站啊。 蒋谦丝毫不惧,平剑当胸,刚准备大显身手时大门突然被人从外踹开,几只枯瘦乌青的鬼手探了进来,迅疾无比的捏住了蝙蝠精的手脚和脖子。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 蒋谦看着懵了一脸的蝙蝠精,兀自喃喃道,“没骗你吧,拆房子的来了。” 将妄骂骂咧咧的把他拽到身后,一伸手就打算把那只人形大蝙蝠撕个对半。 蒋谦却拦他,“等一下。” 将妄怒气冲冲道,“干嘛,留着回去当鸟遛啊。” 蒋谦真是不想理他,扭头质问蝙蝠精,“镇子里的人都哪去了。” 蝙蝠精,“……” 蒋谦,“你松开点!让他说话!” 将妄,“哦,好。” 那蝙蝠精也不知是因为憋的还是吓的,或者根本是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脸颊凹陷,面白如纸,依稀能看见皮肤下鼓起的青筋。 蒋谦正颜厉色,“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答撕了你。” 蝙蝠精顺了顺气,却直接无视了蒋谦,直勾勾的看向将妄,“你是鬼王?” 将妄,“是吧。” 蝙蝠精,“……” 将妄不耐烦,“谦儿问你话呢。” 蝙蝠精,“你是问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将妄脑门窜火,拎起蝙蝠精就摔,那个瘦弱的身躯撞塌了柜台,一旁的药柜晃了晃,倒了下去,砸的蝙蝠精两脚一抽。 “哪来那么多花头,找打是不是!” 镇子里的人就关在崔玉荣的那座院子里,在前院的假山下有个暗道。 每天挑几个人杀了取血,其余的像圈养的猪一样关在暗室里待宰,现在活着的应该还能有个一大半。 一路上蝙蝠精像个小鸡崽一样,垂头丧气的被大力鬼拎在手里,刚刚挨了一顿暴捶之后特别老实,鼻青脸肿的问什么答什么。 他们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首先是妖皇离吟。 将妄对离吟的…感情?倒也算不上感情,反正每次说到死狐狸精时他的心情都很复杂。 妖皇和鬼王向来不对付,见面除了吵嘴就是打架,这事几乎人尽皆知。 将妄唾弃离吟风骚,离吟鄙视将妄闷骚,两人各自掌管一方,还有点互相瞧不起。 可是他们又有一种莫名的惺惺相惜,大概是高处不胜寒的人之间同病相怜。 所以听到离吟遭暗算被云天宗所擒,抠了妖丹困在锁妖台时,他突然一阵暴躁。 如今群妖无首恰如当年百鬼乱世。 云天宗自以为正义,一心想着趁机将所有的精怪赶尽杀绝,斩妖除魔扬名立万,只是狗急还会跳墙,他们如此打破平衡才是祸乱的开始。 就比如这些蝙蝠精,原本栖身虢山安居乐俗,却被云天宗生生端了老巢。 蝼蚁尚且偷生,他们不得不祸乱人间,吸食人血来提高修为,还迫不得已的依附于崔玉荣,听命于人。 云天宗此举,恐怕还有妄图代替青虚宗为尊之意。 将妄满腹牢骚,“云天宗怎么能抓到死狐狸精?周承天那个老不死的修为尚不如弘青,他哪来的本事…” 蝙蝠精冷笑道,“他得了五炁鼎。” 蒋谦这时刚好推开了院门,没有注意到将妄听到这个词后骤变的脸色。 大概是树倒猢狲散,院子里的人都已经离去,只有院中央仰躺着一个人,在月光下双目圆瞪,死不瞑目,脑袋后面一大滩血迹,洇开已久,已经开始凝固了。 蒋谦弯腰去看,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惘然。 好歹崔玉荣纵横一时,居然被人用这么粗暴原始的方式结束了一生——石砖拍在后脑勺拍死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手下那群乌合之众反水。 他灵脉被废,身受重伤,即使来的是个黄口小儿也无力反抗。 蒋谦突然疑惑的嗯了一声,捏住崔玉荣的小腿拎了起来。 他的鞋袜都已被除去,裸/露的脚踝后面有两个极小的伤口,仔细一看,似乎是筋被人抽走了。 这是有什么血海深仇?杀了人之后还要多此一举,而且真是要抽筋剥皮的话,为什么只抽了两根大筋? 蒋谦直起身子刚想开口,就见将妄正低头看着崔玉荣的尸身,整个人像石雕一样,只有压抑的呼吸带动着胸口微微起伏。 他隐在袖口里的手攥成了拳头,攥到指节发白。 许久之后,将妄蹲下身去,面无表情的解下了崔玉荣腰间的玉佩,拿在手里端量了片刻,揣进怀里,对那大力鬼道,“把他送回千秋鬼域,让萧淳安葬了吧。” 41.祸乱相寻 五 他是真的未曾想过要崔玉荣死。 当年将妄屠尽曜灵宗满门之后,整个人都像空了一般茫然。 大仇已报,举目无亲,无处可去。 他漫无目的的游荡在世间,就是那时在街边发现的崔玉荣。 那会崔玉荣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弃婴,被一床破旧的小薄被草草裹着,放在一个竹篮子里。 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饿,小儿人露着粉牙花子哭的撕心裂肺。 他手里攥着一张染着口水的纸,上面歪歪斜斜的“崔”字已经晕开了。 将妄打小就是个公子哥儿,面对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根本束手无策,手忙脚乱的拎起他,却又怎么抱都抱不好,一不小心弄散了被子还被尿了一身。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抱着个哭岔了气的孩子,顶着一脑门的“我该怎么办”,生生的在街边坐到了日落。 再三考虑之后,他带着这个孩子回了千秋鬼域。 那时的千秋鬼域还是深山幽谷里的一片荒野,古树参天怪石嶙峋,四下里永远蒙着一层灰色的雾气,是个连阳光都不肯眷顾的地方。 为了他,将妄纵阴灵一夜之间建起屋宅,伐去多余的树木,生生圈出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把荒野变作居所。 将妄还无比崩溃的给他换过尿布,后来实在搞的鸡飞狗跳,好悬没把崔玉荣饿死,逼不得已的跑去找奶妈和丫鬟。 千秋鬼域渐渐开始有了人气,连枯枝怪林都变得鲜活起来,再不是当年人们谈之色变的禁地。 他一点点把崔玉荣拉扯长大,看着他从只会张着小手臂哭闹的婴孩变成会走会跑的小童,听他奶声奶气的喊着师父,不知不觉的长成了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小伙子。 教他修习浣雪宗剑道,教他凝气御鬼,将自己毕生所学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 然后看着他怀揣狼子野心叛出师门,与自己反目成仇,最后变成一具僵冷的尸体,横在面前。 如果岁月能重头,崔玉荣兴冲冲的问那一句“师父,我厉不厉害?”时,他一定不会再泼他冷水。 那时的将妄,一心只相信足够强大才能将众生踩于脚下,崔玉荣自小耳濡目染,能学个什么好? 他自小与阴灵相伴,本就很少见到外人,而他这个师父自己都有毛病,性子阴晴不定,时而肆意无邪,时而阴狠冷漠,他又能被养出个什么好性格? 将妄一直对萧淳最为纵容宠溺,可是与他感情最深的从来都是崔玉荣,却也因此对其格外严苛。 崔玉荣变成如今这样,他根本就脱不了干系。 玉佩一共有三块,是由同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切开的,三个徒弟人手一个,如今已经拿回了两个,他这个师父当的实在是失败。 蒋谦见他一直看着崔玉荣的尸体发呆,知道他心里不好受,默默的去牵他的手。 触手冰凉。 这个世界上与他相关的人本就不多,如今更是失去一个少一个。 或许方才就不该做的那么绝,痛打他一顿再拖回去关起来,又能怎么样呢? 将妄突然回身抱住蒋谦,许久才微微舒了口气。 蝙蝠精见这好一副生离死别的壮烈场景,豆大的眼珠子一转,悄咪咪的抬起步子,慢慢向后退去。 待退出去五六步后,他转身撒腿就跑,刚跑到门边感受了一下重生的喜悦,一柄寒光凛凛的剑便从他身后携着劲风飞了过来,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堪堪钉在他身前,剑身还抖了一抖。 “上哪去?” 下一瞬间,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后拽去,失控的飞了一会后屁股重重的着了地,尾椎宛如断裂的疼痛让他坐在地上懵了好一会,抱着腚开始打滚。 “不跑了不跑了!哎哟!” 打开假山边的暗道,一条两人宽的台阶直通地下,蝙蝠精又毫无防备的被将妄一脚踹在尾椎骨上,沿着楼梯一路哎呦呦的滚到了底。 他们刚下了两个台阶,空气不流通的异味扑面而来,还混杂着排泄物的酸臭。 将妄一手捂着自己的鼻子,一手覆在蒋谦脸上,捧着一颗赤诚之心却被不耐烦的拍了开。 越往里走越气味是刺鼻,熏的人满脸眼泪,他忍不住高声抱怨道,“你们也太不讲究了,回头放血的时候也不怕腌入味了?” 蒋谦脸色青白的剜了他一眼,似乎对这种无视性命的玩笑很不满,将怂包见状立马悻悻的闭了嘴。 在这个不算宽敞的洞穴里挤了几百号人,几乎是肩膀贴着肩膀,腿叠着腿,他们坐在地上各自缩成一团,抬手挠个痒都能撞到旁人的脸。 每张脸上都是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听见有人来了也丝毫不为所动。 蝙蝠精道,“活着的都在这了。” 蒋谦道,“死了的呢?” 蝙蝠精谄媚笑笑,“那你得回去问客栈老板娘了。” 蒋谦神色骤变,惊道,“壮壮还一个人在客栈!” 将妄摆摆手,“我怎么可能丢他自己,召了个食气鬼看着呢。” “...你确定不会吓到他?!” “小崽子睡的跟猪一样,而且我只让他呆在远处,你就别操心了。” “……” 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人被蒋谦引着走出了洞穴,一个个拉耸着脑袋排着队,依旧木着脸,没有一丝劫后重生的喜悦感。 待众人散去,将妄毫不客气的挖了蝙蝠精的妖丹,拿着那颗鸡屎色的珠子在手里把玩了一番,咧着嘴直感叹,真是人丑丹也丑。 二人急匆匆的赶回客栈,刚上楼便听到了一阵压抑的抽泣声。 一个瘦弱的身影倚在他们屋门口,正低着头掩面而泣。 蒋谦原本还想质问她来的,见此情景生生压下了满腹疑惑。 女掌柜听见脚步声连忙擦去眼泪,眼眶通红的冷起一张脸,“我见你们都出去了,来看看他,没有恶意。” 蒋谦愣了一下,点点头,女掌柜微微颔首告辞,路过他们俩时侧身让过。 将妄不解,“你怎么不问她?” 蒋谦揉了揉额角,“哭成这样,我开不了口。” “你还挺怜香惜玉。” “……”蒋谦无语,这都哪来的酸味。 “我们什么时候睡觉?” “我先去给壮壮熬药。” “!!!” 蒋谦丝毫没有理会将妄怨念的眼神,拎着药包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 女掌柜刚吹熄油灯,似乎正要回房,见蒋谦走来顿住步子。 她整个人苍白瘦弱的有些病态,宽大的衣衫垮在身上,眼中还有刚刚哭完的血丝,满脸憔悴。 蒋谦歉意垂首,温声道,“请问有药罐吗?“ 女掌柜犹豫了片刻,“跟我来吧。” “麻烦了。” 院子两侧是两排矮屋,穿过后院走到最角落,有一间小小的灶房,女掌柜进门点上灯,便默默的站在了一旁。 蒋谦见她没有一丝要走的意思,疑惑道,“很晚了,你不用回去歇息吗?” “煎药也用不了多久,万一你需要什么,我还可以搭把手。” 蒋谦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只当是默认,转头去拆药包。 他们俩都没有再说话,屋里安静的只能听见药罐里的水在来回咕咚。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哗啦啦声,像是铁链在地上拖动,蒋谦几乎一瞬间就捕捉到了。 女掌柜瞳孔骤然一缩,慌乱的去抓手边的东西,似乎是想制造一点动静来掩饰,一不小心碰倒了盐罐,“啪”的一声脆响后,外面的铁链声反而更激烈了。 蒋谦拿着小蒲扇认真的盯着炉火,头也不回道,“那些尸体在哪?” 女掌柜沉默了片刻,“我知道瞒不住你们,可这是我的私事,没必要非得告诉你。” 蒋谦道,“我大概能猜到院子里锁的是什么,还有,你应该姓元。” 女掌柜的脸色刹那间变成了灰色,唇角微微颤抖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蒋谦曾在记忆里见过元英英,那个设下魂咒让他和将妄从此百般纠缠的女人。 她当时一袭素紫色衣裳,浑身上下除了腰间那个不大点的花鼓外,没有任何饰物,所以显得格外打眼。 他游历时也曾听说过元氏巫族,一个很小却很强大的氏族,擅于使用巫蛊之术,族中之人皆配小鼓用来操纵蛊虫。 方才女掌柜在楼上侧身避开他们时,脚步虚浮,踉跄了一下,外衣随之掀起,露出了那只随身的花鼓,蒋谦一眼便认了出来。 他继续道,“镇子里一下横死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游魂野鬼,这些人的魂魄都去哪了?你说这是你的私事,可是我觉得鬼王应该有资格过问一下吧?” 女掌柜依然缄口不语。 “你在用人的魂魄饲养什么?如今镇子里不会再有那么多新死之人,往后你打算怎么办?去杀人吗?其实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们去院子里一看便知。” 42.瘗玉埋香 一 “其实告诉你又如何,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女掌柜自嘲般的扯扯嘴角,“我是姓元,元清越。” 蒋谦顿时愣神,因为她实在是太有名了。 元家清越,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有一副好皮囊的人不少,她名声赫赫的原因固然不止是一张脸。 元氏巫族一直女强男弱,元清越更是其中翘楚,她的名字几乎代表着巫蛊之术的巅峰。 一个词概括,天之骄女。 蒋谦看着眼前这个羸弱不堪的女子,完全没办法让她和脑海里想象的画面重合。 她确实总垮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除了蹙眉外很少有别的表情,可能是如今太过憔悴,脸色惨白如纸,皮包骨头像骷髅似的,一点也看不出曾经风华绝代的影子。 元清越见他神色复杂,云淡风轻的开口解释,“我以新魂喂养蛊虫,为留一人,渎神戏鬼强逆天命,极损阴德,如今蛊虫反噬饲主,我的血,快让它喝干了。“ 熬完药,蒋谦随着元清越出了灶房。 在院子里最大的那间屋子,他见到了一个女人。 或许不能说是人,只能算作有意识的行僵。 她坐在柔软的床铺上,抱着膝盖,眼神空洞迷茫的望着地面,纤细的脚踝上锢着三指宽的镣铐。 “蛊虫噬魂太多,乱了她的神志,她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蒋谦凝眉,心知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不再是她了。 为了一副半死不活的皮囊,连累两个人一起魂飞魄散,又是何苦呢。 元清越好像会读心一样,声音不急不缓却坚定无比,“她说过,即便是下阿鼻地狱,也愿和我一起。” 元清越弯下腰,干瘦的手指抚过她的脸庞,眼中好像含着一汪水,温柔至极。 她们初遇至今已有十五载。 那时候元清越十八岁,宁息言十二岁。 宁家世代经商,虽然有钱却一直苦于没势,一心想和元氏攀个远亲。 远亲远到什么地步,可能就是他大伯的姑姥姥的堂弟的外甥女是元氏里谁谁的小妾。 原本元氏不想理睬,一年到头沾亲带故想来蹭光的人太多,若是一个个都得应付,他们还要不要修术了。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宁家有钱,特别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年年拿钱猛砸,终于砸来了一个元清越。 元清越当时已初露头角,小有名声,她来也意味着元氏还是很看重宁家的,宁家老头子高兴的差点气血倒流,手舞足蹈的领着一家老小早早的等在宅前。 那一日,冬至,漫天飞雪。 小小的宁息言牵着娘亲的手,遥望长街那头扬鞭策马而来的女子。 元清越翻身下马,长长的眼睫上落了细碎的雪花,银靴踏雪,抱拳一礼。 “各位久候。” 她一身天青色窄袖长袍,裘皮斗篷裹着颀长的身子,长发高束,眉清目秀。 宁息言扬起脸看她,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小襦裙,突然就不开心了。 宁家迂腐,认为女儿家就要有个女儿家的样子,别说习武了,差别对待的家规一条一条的。 比如言必轻声细语,行必仪态万方,衣裳总是层层叠叠华而不实。 反观元清越,英姿飒爽,毫无女儿家的矫揉造作,她真是羡慕到眼放绿光。 宁息言悄没声的搓搓小手,暗自做了个决定。 宁家有三子一女,元清越平时会在花园里教宁息言的三个哥哥习武入道,宁息言就悄悄溜到假山后面偷看。 她的本意是来偷师学艺,也不知怎么的,看见元清越就挪不开眼,一盯一整天。 “她可真好看。” 小人儿托着腮嘟着嘴,又羡慕到眼放绿光。 后来听下人说到元清越会留在了宁家长住,宁息言高兴的原地打转,忘乎所以的一头磕在了门框上,嘶嘶哈哈的揉着脑袋还在笑。 日复一日,一晃就是半年,宁息言雷打不动的每天辰时准时出现。 即使着了风寒高热不退,也阻挡不了她的满腔热忱。 娘亲喂完药刚离开,她立马起身穿好衣裳,在被窝里塞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出了个人型。 她满意一笑,晕乎乎的溜了出去。 初夏,晨光绚烂,朦胧的勾勒出元清越清瘦挺直的身影。 宁息言窝在假山后面的角落里,只觉得身子一阵冷一阵热,脑袋也立不起来,拖着两条大鼻涕迷迷瞪瞪的打瞌睡。 就在她差点仰头摔个倒栽葱时,一双白皙纤瘦的手将她托了起来。 宁息言一个激灵回过神,闻到一阵清冷梅香,看见一张如玉面庞。 元清越抱起她,微凉的手覆上她的额头,顿时缓解了高热的难耐。 元清越的声音向来如人一般清清冷冷,此时却有意放缓了几分,“生病了还来?” 宁息言突然反应过来,人家可是高人,自己偷偷摸摸的那点小心思,肯定早就被发现了。 她耳根一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开始耍无赖,一把搂住元清越的脖子,把滚烫的脑袋埋进她的颈窝。 元清越轻拍她的背,“你是不是想和哥哥们一起习武?” 宁息言松开她,狠狠的点点头。 她唇畔一抹笑意,温柔浅淡,“好,等你再长大些。” 宁息言瞪大了眼睛瞧她,许久才狠狠的吸了一下鼻涕。 原来铁树是可以开花的,原来冷面大美人也是会笑的。 从那以后,宁息言开始光明正大的当跟屁虫,哪里有元清越,哪里就有宁息言。 她开始撒泼打滚的拒绝穿那些琐碎华服,不肯再梳丱发,非得要像元清越那样束发。 这样一来,宁夫人便不高兴了。 晚饭后,她喊来宁息言,一通好说歹说,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不可任性胡闹之类的。 最后还鄙夷的添上一句,“别没事跟那元氏巫女混在一起,瞧她那副不受礼教的样子,女孩子就该在闺房做做女红,修身养性,以后才能找个好夫婿,像她那样男不男女不女的,谁还敢要啊,不像话。” 向来温顺的宁息言忽然抬头逼视母亲,狠狠的一拍桌子,“娘亲您说话也该注意分寸!” 宁夫人瞬间被凶傻了眼,再回过神时,宁息言已经夺门而去。 她愤恨的扯下薄纱外衣随手一扔,直直跑向花园,爬上那座都已经爬出感情来了的假山,托起腮生闷气。 为什么她要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听那些三从四德的屁话。 凭什么她一定要嫁人,凭什么她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 她摸起一块碎石,向黑夜深处狠狠掷去。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宁息言闻言眼睛一亮,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完全没有在意自己身在何处,脚一滑,嗷的一声摔了下去。 却被人稳稳的接在了怀里。 她一把搂住元清越,排山倒海的委屈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 元清越轻抚她的背脊,低声哄着,“怎么了?哭成这样。” “我才不要做女红!我才不要嫁人!” 元清越愣了愣,哭笑不得,“你还小。” “长大也不要!” 这夜无风无月,池塘的水面平静无澜,倒映着璀璨的繁星。 池中偶尔有锦鲤露头,荡起一圈涟漪,搅碎一池光影。 元清越坐在塘边,将哭唧唧的小姑娘抱在腿上,拽了几根狗尾巴草,给她编小狗,编兔子,编小山羊。 好不容易哄的她抹了把鼻涕笑了,却又死活不肯回去,元清越无计可施,只得牵着她回到自己房中,托下人去跟宁夫人知会了一声。 宁息言三下两下的除去外衫,扑到她的床上直打滚,把头埋进被子里,只觉得到处都是清越身上那种好闻的香味,简直心神荡漾心旷神怡。 元清越倚在床边看书,看着她那副欢脱样子轻轻一笑,揉了揉她脑袋。 宁息言立马又开花了,捧着脸冲她笑的春光灿烂。 “你知道世上最好看的是什么吗?” “不是日月星辰,不是青山碧水,不是浩渺湖天,不是不是都不是。” “世上最好看的,是清越姐姐凝眸浅笑。” 43.瘗玉埋香 二 冬去骈山明水秀,春来鸟语花香。 两条纤长的身影一站一坐,身后映着三月里的桃花。 十六岁的宁息言个头猛地窜了起来,着素衣,束长发,英气十足。 她手持长鞭,轻喝一声扬手斜劈,“啪”的一声脆响,一人抱的树拦腰折断。 元清越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扬起嘴角,“来喝口茶歇会。“ 宁息言喜滋滋的坐到她身边,接过她递来的茶盏,很没形象的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豪爽的拿袖子一抹嘴。 “你不在的时候我一天都没偷懒。” “嗯。” “夸夸我嘛!” “很好。” “走心一点夸夸我嘛。” 元清越轻笑,替她摘去脑袋上落了的花瓣。 宁夫人携着丫鬟路过,看见此情此景好一顿唉声叹气。 她说不通宁息言,也不敢得罪元清越。 再有三天就是宁息言十六岁的生辰,至今没有一户人家敢上门提亲,这样一天到晚舞刀弄枪的大小姐,谁敢要? 她这个当娘的操碎了心,那个当女儿的还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里不可自拔。 最近这一年元清越总是会出远门,有时一去大半个月,宁息言每天就支着脑袋愁眉苦脸的在家等。 每次元清越回来时,她都会第一时间扑上去,踮着脚勾着她的脖子大喊,“我好想你啊!” 她二哥总是打趣逗她,说她天天像个小花痴一样跟着元清越,是个撕不下来的狗皮膏药,干脆给人家做小媳妇好了。 宁息言也不反驳,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就是喜欢她。” 她的话,大家也只是一笑置之,没人听进心里,只当是小姐妹间情谊深厚而已。 夜色已深,宁息言又赖在元清越的屋里死活不肯回去。 挑了灯芯,屋里明亮了几分。 元清越低着头,拿了许多瓶瓶罐罐往此番带回来的东西上抹。 宁息言百无聊赖的趴在一旁,看着她世上最好看的清越姐姐捣鼓那些长的出奇的树枝,困的直打哈欠。 元清越轻刮她的鼻尖,“困了就先睡吧。” 宁息言摇头,伸手戳了戳面前渐渐有了韧性的枝条,“你找来这么多树条条干嘛呀?” “不是树条,是一些百年植物的根筋,用来做鞭子。” “咦?树筋还能做鞭子。” “嗯。” “好厉害!” 说着,宁息言欠欠的伸出手去拿那些小瓶子,却被元清越握住了手。 “别闹,有毒。” 那只手好看的紧,纤长白皙,因为常年习武稍稍有些骨节,不似一般女子那样柔若无骨,也不爱留指甲,只是干干净净的修剪整齐。 她掌心的暖意就那么瞬间直达了宁息言的心窝。 一张小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梗。 元清越好笑,“你想什么呢?” 宁息言磕磕巴巴的想解释,想了想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等元清越收拾完,宁息言已经趴在一旁睡着了,脑袋枕在手上一歪一歪的,时不时吸吸鼻子,扁扁嘴。 元清越抱起她,动作轻缓的放在床上,松开发带,换上寝衣,刚躺下就感觉到身边的人一骨碌滚进了自己怀里。 宁息言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口齿不清道,“我喜欢死你了。” 元清越没说话,抚过她柔软的头发,看着怀里的人又睡了过去,轻声说了一句,“我也是。” 宁息言生辰那日,宁家大张旗鼓的操办了一番,宴请四方宾客。 一是为了炫富,一是为了趁此机会让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看看,闺女大了,长得不错,还没嫁掉,赶快来个人帮忙说说媒。 宁息言一本正经的穿着曳地华服,顶着满头珠钗,在酒宴上干巴巴的陪笑,眼睛却一路追着元清越,生怕一眼没看住把人给看丢了。 元氏声名显赫,元清越出类拔萃,极有可能会是下任族长。 她性子冷淡,向来不爱理人,如果今日过生的人不是宁息言,八抬大轿请她她都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那些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拍马屁的人乐了,簇拥着将她围在中间,又是客套话又是敬酒,乐此不疲的套着近乎。 元清越冷着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自斟自饮了几杯,浑身上下都写着赶紧离我远一点,可那些没眼力价的人还在喋喋不休。 宁息言远远的看着直心疼,心里默默的掀了一百遍桌子,又默默的暗骂了一百遍,“离老娘的清越姐姐远一点,你们这群王八蛋。” 实在熬不到这狗屁酒宴结束,宁息言想着豁出去了,去他大爷的庆生吧。 趁着众人沉迷于饮宴,她牵起元清越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拆下珠钗扔给丫鬟,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让宁夫人听见能活扒了她皮的那种骂骂咧咧。 月下清风,元清越依旧一身天青色素衣,衣袂飘飘。 宁息言站在她身侧,面对着池塘双手合十,神神叨叨的向着月亮拜了三拜。 “今天是小女生辰,许个愿一定要实现啊!拜托各位神仙哥哥神仙姐姐了,拜托拜托。” “你们不反对就当是答应了啊,我要开始了啊。” 元清越微微摇头,无奈一笑。 宁息言闭上眼睛,交握十指,向神明,向天地,向微茫月色虔诚默许心愿。 “小女子此生别无所求,就只想要她,就是我旁边这个长得超好看的,看清楚了别记岔了啊,拜托拜托,拜托各位了。” 宁息言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风,许完愿后脑子一热,一咬牙,踮起脚尖,飞快的在元清越脸上嘬了一口。 中天月影如画,月下人影成双。 风光旖旎,两情缱绻。 元清越怔了片刻,冷清的眼眸里似有柔光浅浅散开,映着月色,粼粼如水。 宁息言像偷了蜜的孩子,悄悄抬眼去看,却正正好好撞上了她的目光。 有些宠溺映于眼眸,是骗不了人的。 打小古灵精怪的宁息言立马知道自己得逞了,像只猴子一样跳了起来挂在她身上,满面春风的喊道,“难道神仙这么快就听到了!?” 元清越伸手揽她入怀,“嗯。” 第二天醒来,天色忽然阴霾,层云压顶,似乎有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美滋滋的宁息言也迎头挨了个炸雷。 一看见宁父宁母端坐正堂等她时,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猜也能猜出这么正儿八经的为了不了别的事。 宁母笑的灿烂,“许家公子差了媒婆来提亲。” 宁父深知女儿脾性,赶忙附和道,“名门世家除了三大宗门之外,就数临安许家势大,息言啊,你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嫁给许家大公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宁母不敢给她反驳的机会,又接过话头,“你看看你这样,有人要就不错了,我还一直担心你嫁不掉了,这下可好了。” 两人你来我往七嘴八舌的说了好大一通,看着自己挑眉冷笑的宝贝女儿,听到了一句意料之中的话。 “我不嫁。” 宁夫人顿时面含怒色,“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宁息言耸耸肩,也不反驳,转身就走。 宁夫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扯着脖子大喊,“来人!拦住她!给我拦住她!” 五六个护院闻声冲进屋来,站成一排,挡住了她的去路。 宁息言抽出腰间长鞭,微微一抖,“谁敢拦我?” 护院不敢拦,却也不敢让,进退不得的挡在门前。 宁息言扬手起鞭。 她可是元清越手把手教出来的,小小几个家丁,两鞭子就抽服帖了。 宁夫人在身后哭天抢地的喊着反了反了,咒骂着一开始就不该让宁息言跟元清越学坏。 宁息言只当听不见,扬长而去。 她没有去爬花园里的假山,也没有去找元清越,独自一人溜出了门。 眼看着就要下雨了,街上行人都匆匆往回赶,只有她信步而行。 耳边恍惚间还回荡着那些大道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家就该找个好夫婿,恪守妇道相夫教子。 宁息言冷哼一声,放屁。 宁家宅中,宁夫人无计可施,只得腆着老脸去找元清越。 “息言一向与您交好,最听您的话,您帮我劝劝她吧,终身大事不可任性的啊,再这样耽误下去她真的要成老姑娘了…” 元清越许久不答,张口却是话锋一偏,“几位公子早已学有所成,明日我会去向宁家主辞行。” 宁夫人脑筋一时没转过来,愣了愣。 屋外暴雨忽然间瓢泼而至,砸在地面上,噼啪作响。 家丁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看着屋里近乎凝滞的气氛,半晌才怯生生的敲敲门框,“夫人,小姐她方才出去时…没带伞…” 元清越眉宇微蹙,蓦地起身,二话不说冲进雨幕,奔出门外。 44.瘗玉埋香 三 宁息言被浇了个透。 她也不想躲雨,站在桥上看着细密的雨点打在河面,乱了一池春水。 三月春寒,衣衫冰凉的贴在身上,冻的她瑟瑟发抖。 发梢落下一条条水线,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狼狈不堪。 她抹了把脸,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并非有心违逆父母,可是也没法顺从他们毁了自己的一生。 哪怕她们同为女人,哪怕她们在一起有违人伦,哪怕她们的感情见不得光。 她好不容易拥有了朝思暮想的人,她不愿醒。 “息言!” 宁息言应声回头,看见湿透了衣衫的元清越穿过雨幕飞奔而来,一把将她扯进怀里,“你胡闹!” 宁息言窝在她怀里,感受着温热的体温,开始发抖,“清越,你带我走。” “好。” 她要到的答案干脆而利落,像是早就打算好了,没有一丝犹豫。 宁息言笑弯了眼,“即便是阿鼻地狱,我也愿意和你一起去。” 回到宅中沐浴更衣,元清越拿出一小坛酒,斟了浅浅一杯递给宁息言。 “驱寒的药酒,喝点暖身。” 宁息言闻着味儿眼睛顿时亮了,“好香!” 她抢过杯子痛快的喝了下去,吧唧吧唧嘴,眨着渴望的双眼,“我可不可以再来一杯?” 元清越,“……” 而后一杯又一杯,不给就撒娇,眼瞅着她双颊泛起红晕,元清越板着脸揪她脸蛋子,“不许喝了!” 当天,元清越去向宁父辞行,宁息言乐颠颠的在房里收拾行李。 衣裳首饰没拿几样,倒把元清越送她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全打包了,拿着年幼时收到的那只布老虎,欢天喜地的亲了一口。 宁息言一边忙活一边胡思乱想,像待嫁的小媳妇一样,操心着未来在婆家的日子。 比如元氏习巫蛊之术,不知道清越家会不会有好多大虫子? 元氏的人不会都和清越一样冷冰冰的吧? 元氏远在西域,会不会水土不服啊?不过也没关系,清越懂药理。 有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人生在世,大多数时候都是事与愿违。 宁夫人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道来了多久,背着光站在门口,看不清脸色。 “我知道你想走,我不是逼你,有些事你不得不承受。” 宁息言停下手里的活,倒也不慌,见事情已经败露了,干脆转身面对着宁夫人,打算来一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娘,我们母女一场,您真的忍心看我一辈子都过的不开心吗?我们家已经很有钱了,如今也和元氏交好,非得用我的人生去换更多更多的钱和权吗?钱够用就好了,多出来的银票也不过是废纸,权不必太盛,我们安稳度日也不去争什么,何必如此贪心?” 宁夫人却意外的没有反驳,风韵犹存的脸上一丝苦涩,“如果你一走了之,整个宁家都会因此遭殃。” 宁息言蹙眉,“什么意思?” “我并非真的想逼你,催你嫁人不过是为了你好,如果来提亲的不是许家公子,娘亲不介意让你自己挑选夫君。”宁夫人在榻上坐下,揉了揉额角,“娘亲又何尝不知许家大公子面目丑陋,可是…我们又如何敢忤逆许家?你也曾听说过许家有多霸道。” 她继续道,“想想你爹,想想我,想想你的哥哥们,想想我们宁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我们不能因为你的任性而丧命,就当是为了这个家受点委屈,也算不得什么,女儿家本该如此,若你将来得宠,能替家里说上点话就更好了。” 宁息言攥着拳头,沉默了片刻,“我有清越。” 宁夫人笑开了,“且不说元氏未必能与许家相抗,就算能,会为了你去和许家作对吗?而元清越…你们本就不同,何必连累她的大好前程。” 宁息言梗着脖子,“她才不会怕他们!” 宁夫人见一番苦口婆心无用,突然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换上了一张寻死觅活的脸,“好好好,我说不通你,你敢走我就死在你面前,反正早晚都是死,让你亲眼看着你忤逆不孝害死亲娘!” 说完,她当真猛地起身,埋头向墙撞去,她身旁的丫鬟尖叫着去抓她,只抓到了衣袖,稍稍缓了些力道。 宁夫人栽倒在地,额前流血不止。 下人们瞬间乱成一团,大呼小叫。 宁息言身子一颓,在原地愣了很久很久。 最终,那一天的元清越没有等到宁息言,只等来一封亲笔信,寥寥几字。 “下月初八,来喝我的喜酒。” 元清越离开已有半个多月了。 宁息言每天独自坐在假山上,望着空荡荡的园子发呆。 不吃不喝,不喜不怒。 当初躲在这里偷看她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只是物是人非。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她轻轻拨弄着腕间的银镯,生辰时元清越送她的小礼物。 这镯子极细,镂空雕满了繁复的花纹,轻轻一晃会有清脆的响声。 其声清越以长。 就好像她的声音一样,荡进心头,空旷回响。 “清越姐姐。” 宁息言冲着虚空甜甜一笑,忍不住将脸埋进手里。 她任性了十六年,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身不由己。 大婚那日,宁息言一袭嫁衣如火般灼目,以大红色绸缎蔽面,由出轿小娘牵着,进了许家的门。 跨过朱红色的马鞍,拜天地。 自此以后她该称作许宁氏。 两个小厮捧着龙凤花烛走在前头,肥嘟嘟的新郎拿着绸带引新娘入洞房。 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新娘子却突然顿住脚步,一把掀开了盖头,四下张望。 观礼的人站满两侧,一个个相似却又不同的面孔从她眼里掠过。 她还是看见了她远去的背影。 即使她扮作男儿装,那个身影看了那么多年,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宁息言突然笑了,笑着笑着鼻子发酸眼睛发涩。 她果然依了她,来喝她的喜酒。 人们喧嚣着,有人感叹新娘美貌,有人皱眉说未入洞房就掀盖头,有人吵着要赶紧闹洞房。 宁息言却像聋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见,心中冷寂如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空寂山谷。 所有的情绪都和那个人一起消失了。 她多希望穿着嫁衣,是嫁给所爱之人。 可惜她将要面对的现实,是在一个丑陋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 铁链微微一动,元清越回过神,宁息言正朝她伸着手,眼神空洞,挣扎想去牵她。 元清越在床边坐下,将她搂进怀里轻声安抚着。 蒋谦讷讷道,“后来呢?” “她后来向人求了假死药,孤身一人来找我,可是我却不在,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倚在门口已经咽气了。”元清越将怀里的人拥的更紧了些,“人有三魂七魄,遗魄司管记忆,我能探新死之人的遗魄,才知道她嫁入许家之后忍受了什么。” 元清越低着头,身子有些轻颤,泪水滚到鼻尖滴落下来,打湿了宁息言的衣衫。 而她怀里那个没有神智的女子,凭着仅有的本能抬起手,轻抚她的背脊,断断续续的说着,“…不…哭。” 蒋谦感觉像被人塞了一把黄莲,满腔的苦涩,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个极度倒胃口的声音随着人一起进了门。 “谦儿,你干嘛呢,怎么还不回来睡觉?” 元清越微微抬首,目视来人,“将妄。” 将妄惊讶,“你认识我?” “鬼王大名,在我元氏如雷贯耳。” 将妄突然满脸戒备,迅速将蒋谦拽了起来护在身后,“元英英是你什么人?!” 蒋谦看他活似一只护崽的老母鸡,推开那条横在身前的胳膊,无奈道,“她没有恶意。” “我不信。” “有恶意你这会都可以直接来收尸了。” 元清越没有理会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拌嘴,起身拿起杯盏喝了口茶。 将妄将信将疑的放松了警惕,探头去看缩在床角的宁息言,“欸?” 宁息言缓慢而僵硬的侧过头,略显浑浊的双眼对上了将妄的目光,片刻之后骤然瞪大眼睛,暴起扑了过来,却被脚腕上的铁链缚住,险些栽倒。 将妄抽身护在蒋谦身前,一掌击出。 蒋谦急道,“你住手!” 电光火石之间,元清越身形一闪,张开手臂护在了宁息言身前。 将妄的手离她的心口只差三寸,生生顿住。 这个早已油尽灯枯的女子,在气势上丝毫不输将妄,决绝的护着身后之人。 宁息言大概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侧头倚在她背上。 蒋谦越发觉得心口堵的难受。 伶俐开朗的小花痴成了个没有心智的行尸走肉。 扬名天下的巫族天骄,落得如此衰败寥落。 情字何解? 情字无解。 “我还有话想跟她说。”蒋谦端起药罐塞进将妄手里,“你先回去喂壮壮喝药。” “你呢?” “一会就回去!” “不行,我在这看着。” “…有什么好看的药已经快凉了!” “不行,这里不安全。” “……这样吧,你现在回去喂药,晚上让小崽子自己睡。” 话刚说完,将妄已经捧着药罐子消失在了夜色中。 蒋谦翻了个大白眼,一回头竟然看见元清越微微一笑。 这是蒋谦第一次看见元清越笑,即使她已经是这般模样,笑起来还是格外的好看。 原来那种冷艳无双的气质,和皮相真的没多大关系。 元清越低声道,“挺难以置信的。” “……”蒋谦抿抿嘴,没说话。 她目光转向门外,眼中带着一丝荒凉,“往事已矣,珍惜眼前人。” 蒋谦瞬间石化了,半晌才尴尬的摸摸鼻子,“你是不是会读心?” 45.瘗玉埋香 四 在这世上,不想身不由己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足够强大。 这个道理元清越一早就懂。 离开宁家后她四处奔波,去找做鞭子用的根筋。 勐巴拉娜西有一种毒木之王,叫作见血封喉,她需要的那种百年老树,只有去雨林最深处才有可能找到。 一来一去,耽误了整整三个月。 元氏远在玉门关外,一个庞大的氏族在风沙中屹立了千百年,说是一座大宅,不如说更像城池。 当她回到西域时,在两丈多高的院墙下看见了一个人。 她就像一条被遗弃的小狗,蜷缩在墙角,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原本细皮嫩肉的脸,让风沙磨砺的粗糙干裂。 元清越还没走近就知道,她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好几天,沙漠的干燥天气保全了她的尸体。 她不知道宁息言是怎么跑出来的,更不知道她是如何凭着一双腿走到了玉门关外。 她千里迢迢来到这,却被挡在门外,没能见到想见的人,孤独的看着一望无垠的沙漠。 元清越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大抵是抱着宁息言的尸体失了智,不分清红皂白的杀了许多族人,颤抖着给她种下蛊虫,带着她的尸身直奔临安。 她探了她的遗魄,方才知道许家那个大公子许天威非但是个废物,还是个畜生。 纨绔子弟,荒/淫无度,宁息言满身的伤痕都是他满足自己的特殊癖好时留下的。 因为许天威暴虐无常,宁息言想逃,却被她爹亲自送了回去,赔礼道歉。 有了许家做靠山,宁家一方土皇帝做的正潇洒,更何况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死不了就行。 后来,宁息言无意中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给了她一张药方。 她用体几钱换回了一副假死药,买通许家的下人,逃了出来。 她自小就有厥心痛,常年需要喝药,虽然这些年在元清越的照顾下好了很多,可是一剂假死药下去,立马旧病复发到寸步难行。 可她还是咬着牙在走,见人就问玉门关在哪,一路走来如同乞丐,身无长物,甚至沦落到跟狗抢食。 即使这般贫病交迫,她也没舍得腕上那只银镯。 她好不容易到了玉门关,到了元氏宅前,鞋子早就磨穿了,一双脚血肉模糊。 沙漠里缺食少水,她嘴唇干裂的全是口子,结成血痂,拖着只剩半条命的身子,叩响了元氏的大门。 可是不管她说什么,侍卫都不肯放她进去。 他们看她浑身破破烂烂的没个人样,想来也不可能和他们那个高高在上的未来族长有什么关系,可她又苦苦纠缠,一来二去,不耐烦的将她推倒在地,关上了门。 宁息言没有办法,只能缩在墙角尽量躲着炎炎烈日,每天望着荒芜的沙漠,期盼着那个身影能够策马而来,像初遇的那天一样。 一天盼过一天,每天眼巴巴的盼望着又失望,日升月落,她能清楚的感觉到生命在流逝。 因为她不再觉得饿也不再觉得渴,就连心口的疼痛也消失殆尽。 她最后是笑着死的。 因为她恍惚间看见了她的清越姐姐来接她,笑的温柔好看,俯下身子像小时候一样将她抱在怀里。 她真的很累,她睡的很安稳。 大漠的风沙迷了元清越的眼,她搂着怀里干瘦的人泪如雨下。 许天威好/色成性,男女不忌,在本家胡闹总是束手束脚,成家后便搬离了祖宅。 此举倒给元清越行了个大大的方便。 她手持长鞭,趁夜轻而易举的屠尽了他宅中四十多口人。 许天威废物的名不虚传,死前吓得一地屎尿,不停的磕着头,“不就是一个女人吗,我赔你十个,我再送你白银万两,你饶了我。” 元清越越发觉得恶心,一鞭抽瞎了他一双招子,将他踹倒在地,拿脚碾住了那个肥头大耳的脑袋。 她不肯让他死的那么轻易。 巫蛊之术最不缺的就是歹毒的手段,她抽的他皮开肉绽,洒上一把嗜血的毒虫。 那虫子见血就钻,一点点将他肥胖的身体蚕食干净。 元清越突然想起了那个给宁息言药方的人。 她凭着依稀的印象进了后院的书房,在博古架上摸到了一方砚台,微微一转,书桌后的墙面微微抖动,一道暗门翻转开来。 门后是个颇为宽敞的暗室,或者可以说是一间卧房。 宽大的床铺上倚坐着一个漂亮的少年。 他的衣衫松垮垮的搭在身上,露着半边肩膀,纤细的脖子上锁着深色镣铐,衬的他越发的肤如白玉,只是那副雪白的身子上密布伤痕,血迹还新鲜的很,有的像是鞭子抽的,有的像是噬咬的齿痕。 少年支着下巴,笑吟吟的看着来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元清越走进去,替他解开了束缚,光线昏暗,青铜脖环里刻着的密密麻麻的小字,她丝毫没有在意。 少年依旧笑意满满,“谢谢。” 元清越蹙起眉头,“你的伤没关系吗?” 少年舔了一下皮开肉绽的手腕,毫不在意道,“没关系。” 见他浑身是伤还笑的开朗,高冷如元清越也忍不住发问,“你很爱笑?” 少年思索了一番,“既然人生已经这么多苦楚,又何必愁眉苦脸雪上加霜?” 元清越没再多言,转身便走,少年起身拢好衣服,不紧不慢的跟上她。 “你就是她的清越姐姐吧。” “是。” “她很喜欢你。” “我知道。” “她死了,我能让她活过来。” 元清越驻足,凝眉望向他。 他眉眼间微含的笑意简直干净到天真,就像当初不谙世事的宁息言,没有一丝阴霾。 少年垂眸,视线落在了元清越的手上,语气里带着一丝兴致勃勃,“你的鞭子很特别。” 元清越没有理睬他的好奇心,只冷冷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元清越给蒋谦倒了杯茶,“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是他教了我如今这个法子,许家四十多口人的魂魄,果真让息言‘活’了过来。” 蒋谦接过杯子,捏在手中却没有喝,“你刚才会难过...是因为知道壮壮也是厥心痛吧。“ 元清越淡淡道,“恩。” “可是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又何尝不知道后果,只是放不开罢了。” 蒋谦思索了片刻,”要不我...一会回去问问那个谁,有没有别的办法。” 元清越嘴角微扬,起身道,“故事也听完了,你该回去休息了,别让他担心。” 蒋谦沉浸在怏怏不乐的情绪中,走到院子中央,停住脚,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小屋里已经熄灭了灯火。 垂头丧气的回了房,蒋谦推开门吓的头皮一炸,屋角阴森森的飘着半截人影,见有人进来,幽幽的转过头。 他顿时觉得心里有千军万马咆哮而过,每一脚都想踏死将妄。 这就是他说的站在远处不会吓到人!? 也对,小崽子万一醒了估计翻个白眼也就过去了。 蒋谦深吸了一口气,跟那食气鬼连连比划着——你能不能躲到柜子后面去? 可是比划了半天如同对牛弹琴。 蒋谦无可奈何的随他去了,走到床边看了看熟睡的张壮壮,替他掖好蹬开的被子,起身又出了房门。 天将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隐隐可见几颗残星。 将妄坐在屋顶上,背影逆着微光犹如剪影一般。 蒋谦走过去,俯下身子紧紧环住他,半张脸埋进他的发间,细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草药香味。 过去的事情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 如今这般,又有什么不知足。 往事已矣,珍惜眼前人。 将妄抬手揉了一把他的后脑勺,“我们还没有一起看过日出。” “恩,今天看。” “困不困?” “还好。” 蒋谦挨着他坐下,靠在他肩头,眺望远处泛红的云层,眼中映了一片霞光。 几缕金光撕破灰暗,红轮缓缓升起,尽销云雾照乾坤。 “将妄。” “恩?” “大蒜好久没浇水了。” “那就重新来一棵。” “嗯,那就重新来。” 46.蠢作者的自我番外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昨天凌晨四点来钟,我大概是困懵了脑袋瓦特了把存稿点成了发表……然后垂死病中惊坐起想补救一下,可是jj不能删除章节的 otz 所以请大家看的时候自动略过这一节吧…吧…吧 qaq 原谅我的手残 47.执子之手 一 待太阳完全升起时, 蒋谦已经困的点头如捣蒜。 这一天折腾的上蹿下跳, 简直比他当初上援翼山还累。 将妄十分体贴的弯下腰, 拍拍后背, “背你。” 蒋谦也不跟他客气,轻轻一跳趴在他背上, 搂着他的脖子, 脑袋一耷拉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将妄稳稳的将他托住, 侧头在他脸颊上香了一口, “睡一会再回去吧。” 蒋谦迷迷糊糊道, “再不回去张婶该担心了。” 将妄嗤笑,“陆杨成那张嘴, 能哄的张婶脑瓜养鱼。” 蒋谦转念一想觉得挺有道理, 他实在困得不行了, 走是一步都走不动的,总不能让将妄扛着回去,一天到晚不是背就是抱,他好歹也是条披荆斩棘过的七尺男儿, 太羞耻。 回房之后,将妄把蒋谦放在床上,刚直起腰,侧后方伸过来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衣襟往回一扯, 两人一个俯身一个仰首, 面对着面, 额头险些撞在一起。 将妄有点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 蒋谦默默不言,凝视着他的双眸良久,眼底泛起一片幽幽波光,忽然伸手攀住他的后颈,身子向前微微一送,实实在在的贴上了他的唇。 突如其来的深吻情意绵绵,毫无防备的夺去了彼此的呼吸。 将妄一刹那的惊愕,随即揽住他的腰猛地带进怀里。 温润的唇瓣之间辗转厮磨,拥抱着彼此的双臂越收越紧,恨不得将对方嵌入骨中。 蒋谦眼眶有些发热,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盘绕,不知道是因为今晚看到的死别太过动人心魄,还是因为心中那种莫名其妙的若有所失已经近乎惶恐。 他们错过一次了,一次就够了。 那些进退不得的隔阂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一天也不想再浪费。 蒋谦微喘着退开了些许,红着眼睛委委屈屈的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将妄直愣愣的看着他,哭笑不得,“谦儿,你这样…很像我在逼良为/娼。” 蒋谦耳根一热,顿时恼羞成怒,狠狠的推了他一把,“那你下去!” 将妄让他推的一个趔趄,很快稳住身子,微微眯起眼,二话不说将他扑倒,倾身埋进他颈间。 蒋谦一手抚过他的脸,一手与他十指紧扣,薄唇轻擦过他的眉梢眼角,缠绵之中极尽温柔。 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 锦帐春宵恋不休,狂魂疑似入仙舟。 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蒋谦沉沉的睡了过去,身子不由自主的靠向将妄,一只手搭在他胸口,呼吸均匀而绵长,散在他耳际。 将妄轻轻拿开他的手塞进被子里,起身穿好衣服。 客栈大门已开,明晃晃的日光驱散了一丝屋里的阴霾。 元清越已经起了,端着碟碗朝客堂走来,见将妄下了楼,只淡淡瞟了他一眼,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我做了些清粥小菜。” 她想了想,又道,“可能不太好吃。” 将妄在元清越对面坐下,端起碗舀了一勺粥,瞬间面色沉重了几分。 水是水,米是米。 很明显,看这卖相就知道不会好吃。 元清越不以为意,端着一副爱吃不吃的冷漠样子。 将妄默默放下勺子,夹起一块绿油油的看不太出是什么的小菜,送进嘴里,刚嚼了两口,脸瞬间从脖子红到头顶。 男人的尊严逼迫他强稳住了身型,喉头一动,咽了下去。 片刻后,崩溃如山倒。 将妄死死抓着桌角长抽了一口气,咧开嘴嘶嘶哈哈的拿手狂扇,眼眶里盈盈一汪清水,正在来回打转。 元清越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怔了怔,赶紧给他倒了杯水,“你不能吃辣?” 将妄一连干了三杯,才稍稍缓了些,大着舌头道,“嘶…一点…都不能!” “……” “谁还…不能…有弱点了!” “那你刚才吐出来就是。” 言下之意,不能吃你逞什么能。 元清越脸上难得有点表情,表情还有点复杂。 将妄兀自镇定了好一回,待嘴里波涛汹涌的辣劲退了,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你们的事谦儿跟我说了,可是逝者已逝,天命难违,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 元清越其实心里清楚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法子,可实实在在的听见时,还是有瞬间的黯然,于是苦笑道,“这种话从鬼王嘴里说出来,还挺奇怪的。” 将妄却不以为意,“这样下去你的业障太重,会不得善终的。” “业障?”元清越敛眉低目,语气不急不缓,“那你呢?上千条人命毁在你手里,而后乱世两百年,业障…你在乎过吗?” “我有什么好在乎的,生死轮回跟我又没关系。” 而后两人皆是沉默。 他们俩根本就是同类,谁也没脸说谁的那种。 为一人,不管不顾。 罪孽报应又如何,天下苍生怎可比心中之人回眸一笑。 将妄拿起筷子,在碟子上方来回游移着,琢磨了半天颓然放下,到底没敢再尝一次。 元清越冷冷道,“离吟的事你知道么?” 将妄百无聊赖的托起腮,“知道一点,可是想不明白,死狐狸精那么能打,怎么会被抓起来呢?” “你的大徒弟和宗门勾结,联手暗算了他,说起来云天宗还是个名门正派,做起事情来却不择手段,为人所不齿。” 提到崔玉荣,将妄脸色微微一沉,没再说话。 “接下来,他们想把纪千重斩草除根。” “你是想提醒我,下一个就是我了?” “更有可能是元氏。” 将妄嘴角掠过一丝讥笑,“人心不足蛇吞象,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欸?小崽子醒了。” 元清越略一抬头,看见了那个揉着眼睛小人儿,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的正要下楼。 她起身走向帐台,弯腰一番挥笔疾书,扬手一掷,那张纸像被什么牵引着一样,带着力道直直飞向将妄。 “这个药方,给蒋公子。” 蒋公子生生睡到了晌午。 一睁眼,窗外骄阳似火,他拉着一副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架势瞬间清醒过来。 手忙脚乱的穿好衣裳,他摸了摸脖子,皱了眉,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没过多久,桌上那个不大点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拉的老长的脸…和他颈项上一片红色的印记。 “将二狗子!!!” 这一声吼穿云裂石,吓得楼下正在翻花绳的将妄和张壮壮同时打了个抖。 一大一小惶惶的抬起头,只见蒋谦气势汹汹的冲下楼,一只手掩着脖子。 将妄立马就明白过来了,心想着坏了坏了,正心急如焚的琢磨着怎么顺毛,忽然听到耳边一把清亮的童声响起。 “谦哥哥,你的脖子怎么了?是不是被虫子咬……唔…” 将妄一把捂住了张壮壮的嘴。 蒋谦死盯着将妄,咬牙切齿,“被、狗、咬、了。” 将妄抬眼望他,挣扎了片刻后泄了口气,“…汪。” 蒋谦忽然之间什么脾气都堵在了心头,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哑口无言。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送将妄一行三人离开后,鸡飞狗跳的客栈再次归于寂静,元清越踱进后院,打开屋门。 宁息言虚弱的在床上蜷成一团,正痛苦不堪的发着抖,见她来了微微抬眸,艰难起身。 元清越抽出匕首,在旧伤未愈的腕间又划了道口子,送到她嘴边。 殷红的血液涌了出来,顺着那只苍白的手蜿蜒滑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宁息言咬着牙撇开头,不肯去喝,可是体内的蛊虫又对饲主的血疯狂渴望,矛盾挣扎让她那张秀丽的脸开始扭曲变形。 元清越闭上眼睛,深深一叹。 将妄临走之前的话还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她其实很痛苦。” 每天被锁在这间小屋子里,被脑子里各式各样的记忆纠缠着逼到崩溃,明明需要她的血,却又强迫自己不肯喝。 她真的很痛苦。 自己这样一味的强留,真的太自私。 元清越轻轻吻了吻她,怜惜的抚过她的脸,咬着牙摘下了腰间的小鼓。 “你想驱蛊?怎么?不要她了吗?” 来人言语间满含轻佻笑意,声音洋洋盈耳,分外动听。 元清越回过头,水色衣裳的少年倚在门边嫣然浅笑,模样和当初在许家时一点没变。 “你来做什么?” “想找你借点东西用一用。”少年的笑容依旧无邪,目光里却浮现了一丝冷意,“说起来还得谢谢你的鞭子,不然我肯定想不到这么好的主意,不过你放心,你的宝贝息言…我一定会让她好好''活''下去的。” 48.执子之手 二 将妄肩扛张壮壮手握蒋谦回到家时, 陆杨成和梦鳞正坐在大门口的长凳上晒太阳。 见他们回来, 陆杨成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我的妈, 你们可算回来了!” 他一起身,长凳顿时失去了平衡翘了起来, 正在打盹的梦鳞身子一歪, 眼睛越瞪越大, 敦实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陆杨成你大爷!!!” 张婶像阵风一样从屋里卷了出来, 接过张壮壮开始了一场呼天喊地的哭号, 简直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蒋谦心里的愧疚油然而生,这事说到底是因他而起。 张婶儿子儿媳早逝, 就留下这么一个多病多灾的独苗苗, 任凭陆杨成一张嘴说的满舌生花, 她也不可能放心的,这一晚上还不知道吓成了什么样。 张壮壮伸着小手去擦张婶的眼泪,“谦哥哥一直保护壮壮,奶奶不用担心的。” 蒋谦不知道说什么好, 抿了抿嘴,“壮壮的厥心痛有新药方,晚点我给您送过去。” 张婶红着眼盯了他一会,一句话也没再说, 抱着张壮壮转身就走。 陆杨成看着她饱含怨念的背影, 拧了眉, “将三少爷, 你有没有在壮壮面前…施展你的邪术?” 将妄,“有,他还喊着说好厉害。” 陆杨成,“……” 蒋谦,“没关系,他跟我约定好了绝对不会说出去。” 陆杨成,“小孩子的话,能算数吗?” 蒋谦笑笑,“他是小男子汉,肯定能。” 梦鳞坐在地上,龇牙咧嘴的爬不起来,“你们!能不能先扶我一下?!” 蒋谦赶忙将梦鳞拽了起来,梦鳞才刚一站稳,捂着屁股就要挠陆杨成。 陆杨成惊慌失措的揪过蒋谦挡在身前,这一揪,揪的蒋谦衣领子一歪,苦苦掩饰的脖子立马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陆杨成哟了一声,冲将妄一挑眉,“告诉你要死皮赖脸,怎么样,效果不错吧?” 将妄眼前立马浮现了蒋谦当时那张冰冻三尺的脸,揶揄道,“…泔水都没有你的破主意馊。” 当天将妄就给蒋谦重新种了棵大蒜。 看着他一脸肃然的蹲在后院倒腾小猪陶盆,蒋谦心里软绵绵的,趴到他背上探头亲了他一口。 将妄指指另半张脸,不抱一丝希望的随口说了一句,“这边也要。” 蒋谦想了想,将脑袋歪到另一边,又亲了他一口。 阳光暖融融的洒在两人身上,将三少爷心中如同千树万树桃花开,顿时满脸荡漾。 蒋父在他俩身后站了好半天,见两个人沉浸在小世界里甜甜蜜蜜,根本察觉不到有人围观,只得轻咳了一声,“谦儿…” 蒋谦闻声头皮一炸,连忙放开了将妄回过身,“…爹,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蒋父看看满脸通红的亲儿子,又看看那个满面春风的便宜儿子,笑意中带着点老怀安慰,“你们俩不闹气了?” 蒋谦尴尬的低下头,“爹,什么事啊。” “哦,外面有个小公子在等你。” “小公子?”将妄放下陶盆,拍拍手,“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蒋谦剜他一眼,心想这人抱着醋坛子长大的吧,冷冰冰的丢下一句,“你在这里种蒜。” 将妄还没来得及说话,蒋父却先板起了脸,端着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谦儿,你别总欺负他。” 蒋谦愕然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的指着自己,“???” 蒋谦见到兮照时,他正半趴在柜台上摆弄药秤,见蒋谦来了,侧过头弯起眼睛明媚一笑。 “找我有事吗?” “蒋公子,我出门时不小心捡了个受重伤的人…能劳烦你跟我回去看看吗?” 蒋谦点点头。 他们之前也算见过几次,但是蒋谦头一次这样认真的端详了这个少年,得出的结论只有两个字——好看。 眉眼弯弯自带三分笑意,尤其是嘴角的小梨涡,笑起来像盛了一汪美酒,沁甜如蜜。 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了几句,一来二去蒋谦倒对他稍稍有了些改观。 他总是笑盈盈的,说话也很温柔,让人如沐春风一般,心情都会跟着他好起来。 蒋谦一直对他心存疑惑,想想也不算要紧事,干脆就提了一句,“去年在戏楼……” 话刚出口,他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才能显得不太失礼,冷不丁的就没了下半句。 兮照却道,“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 蒋谦心说最近这是怎么了,遇到的一个个都像会读心术一样,只得应了一声嗯。 兮照歪头轻笑,很是豁达,“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演尽了世间百态,有点分不清其中的真真假假,很多事情倒像自己真的经历过一样,大多数时候算是见怪不怪吧,鬼王的戏码我也演过,能猜到他是谁。” 蒋谦亦是笑笑,大约是因为听到那人的名字,笑意里透出一丝难掩的蜜意。 兮照目视前方,自言自语道,“看得出,他待你很好。” 兮照住的小宅子在城的另一头,离蒋谦家正好成一个斜对角,相当有些距离。 宅子不大,只是个一进的小院子,却收拾的很有意境,院子两侧是卧房和书房,中间一条石板路九曲十八弯通向正屋厅堂,似乎是想取个曲径通幽,渐入佳境。 路两旁种满了花花草草,姹紫嫣红一片,花丛中一张琴桌,一方小凳,颇有骚情赋骨之意。 兮照引着蒋谦直接进了左侧卧房,朝床上躺着的人努了努嘴,“就是他了。” 那人看起来和蒋谦差不多岁数,正皱着眉陷在昏迷中,额头上的汗水涔涔滴落,一眼看着就知道在发热。 掀开薄被,他的衣衫已经被除去,赤/裸着上身,只留了亵裤,大大小小的伤口应该是兮照先前给简单处理过。 那张俊朗的脸,蒋谦眼熟的很,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在外流浪的那几年阅人无数,眼熟倒也正常,便没往心里去。 他身上的伤口很奇怪,并不是利器所伤,大多数都是抓挠的痕迹,可是挠到伤深见骨…这个人是闲的没事干打虎去了? 除了浑身遍布的外伤,他的手臂和肋也骨折了好几处,蒋谦心下直叹,这得被打的多惨。 细细查看后,蒋谦表情有些凝重,“他的伤口已经感染了,必须得先退热,还要赶紧接骨……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兮照窝在椅子上,不好意思的笑笑,“以前受过伤,身子一直不太好,走点路就乏,蒋公子见笑。” 49.云兮 (番外) 周子云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颇为柔软的床榻上, 茫然的瞪着双眼, 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他大脑一片空白的望着屋顶,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差点就被绕吐了。 他赶忙闭上眼睛,心说晕马车也没晕成这样过, 真是要了个亲命。 伴随着浑身的酸痛, 破碎的记忆一点点涌了回来。 他叫周子云, 是云天宗的少主, 此番奉父亲之命带人出来平乱。 前些日鬼王入世搅得天下大乱, 先是以活祭蛊惑人心,又诛杀苍极宗主立威, 引得无数歹人自诩为其门徒助纣为虐, 横行霸道。 原本他只是为了清理那些暴徒还一方太平, 可惜他出门没看黄历,迎头撞上了鬼王本尊。 他曾天真的以为青天白日之下鬼王的力量会被削弱,结果被活尸和妖兽重重包围时他才意识到,完蛋了。 然后就被颜面扫地的吊打到毫无还手之力。 他心里一惊, 拿手一撑床铺,非但没能直起身子,还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头栽了回去, 栽的五脏六腑动荡不安, 叫嚣着与胳膊的骨裂之痛遥呼相应 。 吐了口气艰难的扭过头, 他看见一个身材瘦削的锦衣少年背对着他, 正低着头呼呼的吹着什么。 “请问这是...” 沙哑的嗓音惊动了那个少年,他转过身来,手里端着的小瓷碗冒着热气,氤氲着那双眸若清泉的眼睛,“你终于醒了。” 周子云心里咯噔一下,很没出息的看愣了神,好半天才磕巴道,“这...是哪?” “这是我的住处。”少年坐到床边,小心翼翼的扶他起来,吹了吹勺子里的药喂到他嘴边,“你伤的很重,先把药吃了再说。” 周子云顿时脸一红。 云天宗向来门规森严,人情冷漠,周子云的老爹周承天更是出了名的刀子嘴刀子心,对这个寄予厚望的长子无比严苛,路边捡来的小猫小狗过的都比他的童年温暖些。 自打有记忆起,他娘亲都没有这么照顾过他,一早就习惯了自力更生,被喂药这种事…他真接受不了。 于是连忙伸手想去接碗,结果这一动扯到了胁下的伤口,嘶的一声眼泪都快疼出来了。 少年无奈笑道,“我都喂了你这么多天了,又不是小姑娘,你害什么羞。” 周子云干笑着点点头,暗想着是啊,又不是小姑娘,一般小姑娘哪有你长得好看。 一顿药吃的他是脸红心跳,六神无主。 少年将碗放在一旁,眉眼带笑,露出了嘴角的小梨涡,“我是在城外遇到你的,见你还剩一口气就把你捡回来了,你也不用不好意思,是我看你衣料上乘,想着万一你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我不就发达了?” 周子云一下子又被他笑没了魂,半天才回过神木讷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我叫兮照,以后直接喊我名字就好,你的伤还得有一阵子才能恢复,暂且住下吧。” 周子云点点头,念念有词的说着大恩不言谢,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兮照抿嘴一笑,笑他呆呆傻傻。 周子云也笑,就此开始了他混吃等死的小白脸生活。 日复一日,平静如水。 在兮照细心的照料下,周子云的身子渐渐恢复。 平日里他们一起读读书,下下棋,或者兮照在院中抚琴,周子云倚在床边透过窗棱看着他发呆。 看着阳光斜斜的洒在他身上,衬的他原本白皙的肌肤近乎透明。 双瞳剪水,美人如斯。 周子云不懂自己心里的悸动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很想这样一直看着他,最好能看到天荒地老。 大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周子云扶着墙歪歪斜斜的走出了房门,乍然看见阳光,即使并不强烈,也有些睁不开眼。 躺了太久,他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只得用力抻了抻腿脚,扭了扭脖子,活动了好半天才觉得松快了一些,屁颠颠的跑出去寻人。 兮照正在灶房熬药,一看见他就捏住了鼻子,嫌弃的直摆手,“出去出去,这里是灶房,一会就给你洗澡,你先出去。” 周子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默默低下头闻闻自己,心凉了半截,叹了口气灰溜溜的退了出去,抱着廊柱只想以头抢之。 晚饭之后,卧房之中。 大木桶里弥漫着温热的水汽。 周子云和兮照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 兮照抱起手臂,轻挑眉稍,“在等水凉?” 周子云,“……” 兮照,“那是在等我给你宽衣?”说完,他当真上前一步,伸手要解周子云的衣带。 周子云连连摆手,向后退去,嘴里不停念叨着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像小媳妇一样磨蹭了半天才解开腰带,又别别扭扭的背过身去瞬间脱下衣服,以闪电一般的速度跳进了大木桶里。 身子让热水一没,他脑子里充着的血又膨胀了几分。 兮照用发带绾起长发,卷起袖子拿着手巾走了过来。 周子云忐忑不安道,“那…那个...我...我可以自己洗。” “你都多久没洗过澡了?胳膊也不灵便,能够的着吗?” “......” 周子云无言以对。 也不知是不是水太烫熏着了,或者根本就是他头脑发热神思混乱,从头到尾一张脸红的就像喝了十斤烈酒,还木头木脑的十分乖巧,让抬手就抬手,让低头就低头。 兮照低着眉眼细心的替他擦着身子,白净纤细的手指不经意的抚过他胸口上的伤,周子云脖子一僵,只觉得那只手滑过的地方酥酥麻麻,整个人又开始坐立不安。 兮照低声道,“你的伤好了,也该回去了。” 周子云呆愣了半晌,鼓起上下三辈子的勇气,深吸了一口气后弱弱道,“你...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兮照手中动作顿停,好一会才回过话里的味来,轻轻一笑,“难道说云天宗少主失踪了半个月...就是为了上青楼捧戏子?” 周子云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应答。 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在兮照面前更是笨嘴拙舌。 兮照拧干手巾搭在他脑袋上,“好了,擦擦干,早点睡觉吧。” 兮照的宅子里只有一间卧房,这些日他把唯一的床让给了周子云养伤,自己天天就只能睡书房。 他揉了揉快要熬断了的腰,轻轻一叹,侧倚在窄榻上对着黑暗发呆。 每天都是这样睁着眼睛熬到天蒙蒙亮时才能稍睡一会,还总是睡不安稳,这么多年下来没有黑眼圈,他还挺感激上苍垂怜。 书房里的人睡不着,卧房里的人也在苦苦挣扎。 被那一句“该回去了吧”劈在头上的周子云辗转了半宿,狠狠心踏着夜色溜进了书房。 他刚一进门便借着月色看见兮照可怜兮兮的蜷在那个根本伸不开手脚的榻上,方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这些日他都是在这凑合的。 周子云真是要被自己蠢死了,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自责,踌躇了半天,俯下身子轻手轻脚的抱起了他。 原本还担心胳膊有伤会抱不动,恍然发现兮照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轻些,瘦弱的身子几乎不盈一握。 或许是身子忽然一空没了安全感,他睫毛微颤着要醒未醒,无意识的伸手揽住了周子云的脖子。 这一揽,揽的周子云神魂颠倒。 兮照大概是被他擂鼓一般的心跳给震醒的,恍恍惚惚的窝在他怀里,“...这是去哪?” 周子云吸吸鼻子,轻咳了一声,“我的伤已经养好了,还是我去睡书房吧,你细皮嫩肉的该被硌坏了。” 兮照噗嗤一笑,脑袋搭上他的颈窝,“要不将就着挤一挤吧?床也不算小。” 周子云好歹是顾忌着怀里抱了一个人,才没让自己当场晕过去。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到底在瞎琢磨些什么啊,两个男人挤一挤怎么了,小时候也没少跟弟弟挤一张床,哪来的这么多龌龊念头。 院子里的月光温柔如许,怀里的人侧颜似玉。 兮照未束的长发随风微扬,整个人好看的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正直如周子云,终究还是在良辰美景中失了神,脑子没跟上行动的低头轻吻了怀中之人的额头。 等他神智不清的睁开眼时,刚好正对上兮照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 “我我我……”周子云我了半天都没我出个名堂。 兮照好笑,“你怎么了你?” 这事待周子云冷静下来后一回想,简直心惊肉跳,越想越后怕。 自小他爹就教他君子当有道为之,坦荡荡,如此举动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而且,万一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面对这个救命恩人。 他并非什么古板的人,也知道这世上的断袖之爱并不少见,可是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从小到大他一心钻研剑道,还要分神去学着知书达理,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什么儿女情长。 可是面前这个人,第一次让他明白了什么叫作怦然心动。 床榻之上,他们背对着背各占了一方小天地,周子云依然没有睡意,仔细听着身旁的人轻微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他极轻的挪了挪,一点点转过身子,面朝向那个弱不禁风的身影。 即使睡在床上,他还是抱着手臂屈着腿,可怜巴巴的缩成一小团。 周子云不知怎么回事,有一种不可抑制的酸涩感泛上心头。 兮照的呼吸突然间有些急促,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微微一抖,缓缓翻过身,片刻之后再次安静下来,并没有醒。 周子云登时张大了眼睛。 两人此时面对着面几乎没了距离,仿佛下一瞬间嘴唇就会碰在一起,兮照依旧阖着眼,细碎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周子云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受的住这种同床共枕耳鬓厮磨。 他一心想要平息心绪,却越努力越要命,呼吸不受控制的开始变得粗重。 兮照先是在睡梦中不耐的皱了皱眉,而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渐渐展了笑颜,明明醒了也不睁眼,捧住周子云的面颊,脸向前微微一送,将嘴唇贴了上去。 从未经历过撩/拨的人瞬间就沦陷了。 周子云伸手将他压进怀里,意乱情迷的沉沦于深吻之中。 兮照突然一个翻身跨/坐在他身上,目光迷离的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在这一夜,周子云才真的体会到人间最极致的快乐是什么。 他轻轻搂住兮照,入睡前一字一句的坚定道,“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带你回去。” 50.梦魇 一 蒋谦提着小药箱从兮照的住处离开时, 天色已黑。 街上的人很少, 偶尔路过一个两个, 也都是低着头行色匆匆。 他方才在兮照家看见了两把琴, 虽说弹琴他死活没学会,但是好歹也琢磨过几天,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其中一把放在他书房的架子上, 看起来有点古怪, 琴身很旧, 只有两根深色琴弦,铁定是没法弹的, 可是上面一点积灰也没有。 或许是心爱的旧物, 时常拿出来擦拭? 他揉揉脑袋, 闷头加快了步子。 夜空中浓云压顶,无星无月,一阵阵疾风夹杂着雨前的潮湿气味,吹的蒋谦打了个哆嗦。 走了好一会, 他渐渐开始觉得不太对劲。 从他家到兮照家的路,绝对不可能要走这么久,更何况他着急回去,步子比去时要快很多。 他疑惑的抬起头, 忽然发现街上那些为数不多的行人都在盯着他, 直勾勾的, 那种毫不掩饰的眼神蒋谦非常熟悉。 当年被绑在祭台上时, 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受到大规模围观。 那时所有人看他都是这种眼神——像看怪物一样,充满了防备,厌恶,还有一丝讥讽。 蒋谦蹙起眉心,眼睛里不经意蒙上一层灰暗。 他驻足环视过众人,心里如同有千百只蚂蚁噬咬,焦灼不堪。 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这又是什么意思? 还想说他是个怪物,再拎到祭台上捆一次粽子? 当初他才十七岁,和旁人一样平平凡凡的长大,就因为说出了那个古怪的梦,就因为一夜白头,那么多人顶着一副为民除害的嘴脸指责他是妖孽,大义凛然的说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好,就算当初他们是因为百鬼乱世而草木皆兵,他也认了,如今旧事也不曾重提。 可是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 蒋谦不自觉的咬了咬牙,毫不避讳的与他们一一对视。 可那些人依旧一言不发的死瞪着一双眼,瞪出了一丝无所畏惧的挑衅。 空气里的水分越发让人窒息。 他心底有一丛小火苗悄悄燃了起来。 三人成虎,聚蚊如雷。 人心有多恶毒,人言就有多可畏。 就好像当初的段嫣和殷如宣,这些年他见过的这种事还少吗! 凭什么? 他活了二十多年没做过一件坏事,凭什么要被这种恶心的眼神讨伐。 人还是那群愚昧的人,但他不再是那个束手就擒的他。 蒋谦沉着脸,下意识的将手探到腰间,抓了个空才想起来,他出门根本没带剑。 当他再抬起头时,那些人居然默默的散了,片刻之间,昏暗的街道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冷风中,一片茫然。 空气里不知什么时候蒙了一层薄薄的雾,不远处一个披散着长发穿着艳红色衣裳的人走了过来,手里提着小灯笼。 待她走近时,蒋谦的眉头渐渐松开,眼睛微微张大了些,“宁息言?” 宁息言身着嫁衣,苍白的脸孔映上了一抹血色,她站定后直勾勾的看着蒋谦,面无表情的松开手,手里的灯笼猝然落地。 那一小簇火苗奄奄的晃了晃,在将熄未熄的时候舔着了那层灯笼纸,瞬间火光燃起。 蒋谦更加茫然的看了看那个烧的噼里啪啦的灯笼,又看了看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宁息言,脑子里像揉了一团浆糊。 “你怎么会在这?元清越呢?” 宁息言不答。 冗长的静默中,一人一尸僵持着。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口哨声,宁息言猝然睁大双眼,手中长鞭扬起,带着破空之声直抽向蒋谦。 蒋谦大惊之下闪身想躲,却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他惊恐的睁大眼睛,瞳孔里清楚的映出了鞭子落下的轨迹,和她身后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朦胧人影。 “啊——!” 蒋谦一声轻呼,满头是汗的醒了过来。 他长呼了一口气,略略一动身子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被子绞成了一团将他缠在中间,缠的他动弹不得,总算是明白了方才在梦里为什么死活都没法躲。 窗外一片漆黑,天还没亮。 他暗叹一声睡觉都睡不消停,拱了拱身子挣脱出来,习惯性的翻身去抱身边的人,却扑了个空。 蒋谦愣了一下,无奈的笑了。 他都走了小半个月了,自己居然还没习惯一个人睡。 心跳依旧如擂鼓,他还没能从噩梦之中缓过神来,一时半会肯定是睡不着了,干脆起身盘着腿,看着黑暗出神。 在找到将妄之后他一直没有再做过梦,可是刚才那个梦非但处处透露着诡异,还真实的可怕。 尤其是梦里那种骤起的杀意,让他心里戾气横生,到现在都忐忑不安。 当初他见到纪千重时,被诱发的心魔正是恨意。 他一直在强迫自己淡忘,可是行为可以控制,梦境却不能,内心深处的阴暗原形毕露。 蒋谦揉揉鼻子,疼的嘶了一声,伸手一摸,发现鼻头上长了个硕大的火疖子。 这是最近奇怪的事情太多太烧心,烧的都上火了? 仔细想想,如果把事情捋到最前头来说,应该是从临湘城的戏楼开始,也就是说他们刚离开青城山,便被人知道了行踪。 虽然去年在戏楼里真正打照面的人是崔玉荣,但是他十分确定当时不止是他一个,而另一个人十有八/九是流云镇里那个汲取七情的魔修,无论做事的手法还是操纵的行僵,都一模一样。 可是这个魔修也没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只是帮着崔玉荣引开了其他人的注意力,好让他支开所有人单独见自己,估摸着是崔玉荣和这个魔修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再就是鬼王庙,这个倒是可以解释,崔玉荣一心想要成为鬼王,用这种方式来迷惑人心,让人们服从于他。 可是活祭的事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安排,想借机用将妄的手杀了叶安摧毁苍极宗? 如果真是猜测的这样,最值得怀疑的应该是云天宗。 元清越说过,崔玉荣和云天宗是有勾结的,而崔玉荣这个人脑子不算好使,八成是被人当枪使了,而且就云天宗最近的所作所为来看,明显是想一家独大,如此一来人也除了,锅也有人背,简直一举两得。 甚至说,有没有可能这个与崔玉荣互帮互助的魔修根本就是云天宗的人?当年尹上灵虽是名门正派也照样修魔,难免有人猪油蒙了心去效仿。 还有,为什么崔玉荣每次都能找到他们?摸着良心说,他们的日子过的已经不能更平淡质朴一点了,天下这么大,崔玉荣总能找来在周围搞点事情。 前段时间镇民们一个个戾气十足,老是争吵打架,尤其是不孝子蒋孝明那双酷似心魔发作的红眼睛,绝对不是巧合,虽然不能排除是崔玉荣授意搞的鬼,最近也确实消停了,可是崔玉荣一直很怕将妄,只是猥猥琐琐的趁人不备时东戳一下,西搅一下,从来不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干些什么。 这些事情怎么看怎么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问题的关键根本就不是崔玉荣。 虽然将妄走前说过不用瞎操心,他回去解决,但是压在脑门上的事,心得多大才能真不当回事。 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怎么都睡不着,蒋谦干脆起床披了衣裳去院子里溜达一圈,可是才刚一进内院便愣在了原地,他连忙蹲下身去,伸手沾了点地上的东西送到鼻前,淡淡的铁锈气味钻入鼻腔。 是血,温热新鲜的血。 就着惨白的月光,他看见地面上洒落了大片大片的血迹,直通向父母住的正房。 房里还亮着昏黄的烛光,隔着窗纸隐约可见里面两个吊在半空中的人影。 蒋谦心里猛地一沉,飞快的冲了过去,刚到门口就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颤抖着停在门口,手放在那扇雕花木门上,却怎么都没有勇气推开。 51.梦魇 二 屋里的惨状触目惊心。 墙上,床铺上, 到处都是喷溅的血迹。 蒋父蒋母被铁钩穿过下巴挂在房梁上, 胳膊和腿已经被削去, 切口利落整齐, 断肢被随意扔在屋子中央, 两条人棍在空中微微晃动,就像肉铺里挂着的生肉, 只是血还没有流尽, 像小溪流一样涓涓淋下。 两具尸体四只眼睛瞠目欲裂,直直的盯着门口的蒋谦。 此时的蒋谦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没有一点想法和情绪, 空瞪着一双眼,浑身僵硬的颤抖着。 他缓缓侧过头, 见一旁的衣柜里也正在往外渗血,凭着仅有的意识, 他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这一次他伸手伸得没有一丝犹豫, 所以一开柜门就看见了梦鳞那颗漂亮的脑袋。 只有脑袋, 端正的摆在柜子里的隔板上, 翻着白眼, 唇角上扬,带着诡异的笑容。 这是梦, 一定还是梦。 他抱着头缓缓蹲了下去, 努力了很久才发出一声撕心的怒吼, 只觉得头疼欲裂, 天旋地转。 “谦儿谦儿。” 好像是有人在叫他。 蒋谦浑身猛地一颤,挣扎着醒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喘了半天,闭上眼睛缓缓吐了口浊气。 屋外天光一片大亮。 黑黢黢的乌鸦站在窗口,正歪着脑袋眨巴着眼,嘴里絮絮叨叨的出着将妄的声音。 自打将妄回去之后,这只萧氏神鸟就被强行征用了,几乎是一天一趟,尽替将妄传些没营养的废话,半个月下来毛都累秃了一半。 蒋谦木桩子一样呆坐在床上,目光涣散,神不守舍。 他不敢确定自己现在是醒着还是又在做梦,只得默默抬起胳膊,狠狠的拧了一把,疼的嘴角一抽,一头磕在了床柱上。 萧氏神鸟一缩鸟头,似乎被吓了一跳。 清晰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瞬间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心里一阵五味杂陈,又是恐慌又是庆幸,半天才回过神,声音轻颤着对神鸟道,“……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神鸟听见后非常可靠的点了点脑袋,扑腾着羽毛稀疏的翅膀飞走了。 蒋谦飞快的起身穿好衣服冲出屋去,看见蒋父正拎着小木桶在替将妄浇菜,二话不说冲上去抱着他就发抖,抖着抖着开始泪眼朦胧。 蒋父一脸茫然,吓得动都不敢动,一手拎着小桶,一手拿着刚摘的菜,僵着身子任他抱着。 这时,远处还恰到好处的传来一声鸦啼。 “怎…怎么回事?都这么大人了,好好的哭什么?” “我…我娘呢?” “在屋里啊。” 蒋谦恶狠狠的抱了老爹一会,扯袖擦了一把鼻涕眼泪,又风风火火的冲进了屋里。 蒋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舀起一瓢水扬了出去,嘴里念叨着,“…这孩子怎么了。” 正沉迷于嗑瓜子的梦鳞也没能幸免于难,刚长成的小身板子差点让他给勒折了,看着蒋谦肿的像核桃一样的眼睛里饱含泪水,梦鳞满脸都是怀疑和防备。 “你…是不是中邪了?” “……” 一夜错综复杂的梦中梦,直接导致了蒋谦身体被掏空,整个人没精打采的瘫在柜台上,脸色比几宿没睡还难看。 陆杨成一看见他就是一连串的啧啧啧,“你这黑眼圈肿的,是不是孤枕难眠啊?” 蒋谦随手抄起账本,想了想又放下换了个秤砣,抬手就要扔他。 陆杨成吓得连退几步摆出防御姿势,“还是不是好朋友了,怎么出手就要人命啊。” 梦鳞拎着晒猫专用小凳,幽幽的路过他俩,老气横秋的丢下一句,“幼稚。” 陆杨成和蒋谦先是一愣,然后同时朝他翻了个白眼。 梦鳞瞅都没瞅他们一眼,冲着门口灿烂一笑,“兮照哥哥今天好早。” 话音刚落,兮照踏着晨曦笑盈盈的进了门来,“大家早啊。” 陆杨成抱着手臂又偷摸翻了梦鳞个白眼,心说小猫崽子真会看人下菜,兮照长得好看他就一口一个哥哥,也不想想自己一个猫妖比人家大出了多少轮。 这些个妖妖鬼鬼的都快活成老王八了,怎么个顶个的没底线。 蒋谦边拿药边问,“他好些了吗?” 兮照点点头,“嗯,能下地了。” 蒋谦拿了一大一小两个药包,依次递了过去,“这一包是他的,还和以前一样,这一包八珍汤是给你的,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怎么脸色越来越差?” 兮照扁扁嘴,“天天睡书房,可不吗。” 蒋谦道,“既然知道身子不好,平日里就该多注意。” 兮照歪着头看向他,嘴角绽出了个小梨涡,“好。” 自从知道了周子云是云天宗那个周子云以后,蒋谦一阵后怕,心想真是大意了,虽然流云镇匆匆一面对他印象挺好的,但是名义上他们到底还是正邪不两立,真见了面肯定尴尬。 兮照似乎也发现了他有什么难处,善解人意的没再让他去过,只是每日来拿药,转述一下周子云的状况。 临走前兮照在门口顿足,犹豫了一下回过头,“我这几天就要走了,晚上来听一场我的戏吧。” 蒋谦讶异,“你要去哪?” 兮照笑了笑,“我们走南闯北的,去哪不都一样。” “嗯…好。” “都一起来吧。” 陆杨成内心是非常不愿意的,但也不能拂了人家一片好意,只得跟着点点头。 待兮照走了后,蒋谦拿秤杆子戳戳陆杨成,“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听戏?” “我爹的侧室就是个戏子,成天在家咿咿呀呀的,唱的我晚上睡觉脑子都嗡嗡响。” 陆杨成虽然说的轻描淡写,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蒋谦心想着是不是戳了他的痛处,赶忙岔开话题,“最近的陌生面孔怎么越来越多?” 延陵城一日热闹过一日,街上来来去去的大多数都是道法世家的小辈,三五成群,各自穿着家族的统一服饰。 事情的起因是前些日子姚家镇闹妖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多数人听风而来,据说盘踞在那的珍奇异兽数量十分可观,个个都想来碰碰运气,显现本事。 姚家镇本来就是个小地方,没啥好吃的,住的地方也破,这些享乐惯了的纨绔窝不得穷乡僻壤,横竖离着延陵近,干脆就都来这儿落脚。 蒋谦暗自腹诽着,要是遇上个不知情的,肯定以为这里要开论法道会。 吃过晚饭,三人溜溜达达的来到戏楼。 半个月前这里还冷清到撂根棍子都打不着人,现下却热闹的很,一水儿少年裘马。 兮照给选了个好座位,可是蒋谦实在是没什么兴致,他本来就不爱听戏,再加上没睡好,靠在椅子上抵不住眼皮越来越重,等陆杨成和梦鳞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发现没人应的时候,才看到他歪着头的脑袋正在打盹。 这个戏楼远不如临湘城那个奢华,说是包间,只不过是在每一桌周围草草隔了个附庸风雅的水墨屏风,旁边嗑个瓜子都能听见的那种隔声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蒋谦他们隔壁那桌,嗓门还格外的震撼。 “说起来那周承天就不是个东西,义正严辞的说要集众人之力诛杀妖邪,为了抓那只九尾狐狸我们死了多少人,结果呢,成了他一家的功劳,哎…谁叫人家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如今锋芒毕露了,有苦说不出啊,跟谁讲道理去。” “我们命贱呗,那个老不死的最擅长拿人当枪使,也怪我们信了他的鬼话,但是,做人太缺德就是会遭报应,你可不知道,他那个宝贝大儿子周子云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家那个野心勃勃的老二搞的鬼,我看是差不离的,嘿嘿,最好他们自己窝里斗,斗个你死我活。” “要我说,周子云的性格太过淳厚,根本就不像他爹,倒是老二全像了周承天那老奸巨猾的劲儿,若说成事,这世道,老好人可成不了事。” 隔壁桌几个人你来我往交谈甚欢,动不动还举杯碰上一碰,天南吹到海北,活生生给蒋谦吹清醒了,干脆耐着性子听了这些小道八卦。 只听那边一人又道,“都说修仙修仙,也没见过谁真的羽化成仙,青城山那个云孤老朽,说是活了好几百年容颜不老,又有谁见过,这会闹这么大事也没见他露个脸,说不定早就见阎王了,不过是挂着个噱头撑着仙府洞天的名号,真不知道我们一心在求些什么,早死晚死还是得死。” “那有什么办法,你不努力就得永远矮人家一头。” 蒋谦刚在心里默默夸奖了一番这人有志气,立马就被他下一句话无情的打了脸。 那人忽然压低了声音,语调里透露出浓浓的猥琐,“谁说道法没有捷径,正经修道的没见谁能长生不死,祸害遗千年的这世上还有两个呢…鬼王将妄和魔君纪千重那才是真正的永生不死,我看周承天又想要纪千重的修为,又想要将妄的鬼祖之魂,野心大着呢,话说回来,要是我有机会坠入邪门歪道,嘿嘿……” “你说这话让你爹听见,打断你的狗腿。” “你知我知,还能有谁听见。” 蒋谦和梦鳞陆杨成对视一眼,三人的眼神颇有些深邃而复杂。 就这嗓门,你知我知,天下都知。 忽然有个一直不曾说话的声音开了口,“听说周承天想以包庇鬼王入世,害天下大乱之名问罪青虚宗,如今他得了五炁鼎,修为大增,弘青未必能招架的住。” “鬼王他爹是弘青的师弟,护短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所谓的宗门之首恐怕是要大难临头了,不知道他的鬼王小师侄会不会插手……嗨,说这个干什么,他们这帮活了几百年的老不死,哪是我们这些毛头小子能操心的,来来,先喝一杯。” 蒋谦直了直身子,觉得那句老不死的不太好听,但是听了莫名还有些受用。 说起来弘青正儿八经的算他半个师父,还间接救过他一命,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弘青,将妄恐怕现在还在援翼山上静坐。 那张慈爱中带着点不正经的脸忽然浮现在眼前,蒋谦下意识的去摸颈间的护身符,方才想起来已经给了张壮壮。 他想再听听弘青的事,那边却又思维发散开始讨论起了别的话题。 “听说鬼王要上云天宗救那狐狸精,我记得传闻中他们向来不和,见面就打,你说这事可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怕救人是假,想夺五炁鼎是真。” “欸…那也未必,见过妖皇的人可都说他媚的入骨,比漂亮女人还漂亮百倍,将妄喜好男色,难说是不是…嘿嘿。” “你都当别人跟你似的,一天到晚就知道沉迷于美色。” “人活一世,及时享乐…对了,前些日子元氏占星,说是有王者将陨…我看,这一次鬼王恐怕要栽。” 蒋谦怵然拧了眉头。 陆杨成见状冲他夸张的比着口型,你、吃、醋、啦? 蒋谦横他一眼,心说那你是没看过他们俩打架。 将妄从来没提过要去救离吟的事,也根本没告诉他回千秋鬼域要解决什么,要怎么解决,只让他乖乖在家等他回来,最后特别交代了一下要照顾好他的菜。 虽然将妄这人唯一不用人操心的就是打架,但他习惯性的傲慢,未必不会被人算计。 可是即使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除了穷操心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蒋谦靠在椅背上,悠长的一声叹息,“就不说帮忙了,什么时候才能不当拖累。” 梦鳞抓了把瓜子想递给他解闷,看看他鼻头上的大火疖子,再三思索又缩回了手。 陆杨成撇撇嘴,“这帮不上忙也不能赖我们,他们一个二个活得逆天,老子要是再活二百年,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怂。” 话刚说完,蒋谦和梦鳞同时向他投出了质疑的目光。 台上鼓声渐息,一曲毕,兮照抬起头冲他们三个眨眨眼,悄悄比划了个等我上去。 只听隔壁桌那人一声惊叹,“看见没,就是那个小青衣,真是好身段。” 这里大多数人似乎都是冲着兮照来的,待他唱完,三三两两的已经有人开始离场。 蒋谦知道他一把唱腔闻名遐迩,却没想到已经火爆到了这种程度。 在梦鳞嗑完手里的最后一颗瓜子时,兮照卸了戏妆换好了衣裳,拎着一小坛子酒走了过来。 蒋谦刚拉开笑容,就听旁边传来一句轻浮至极的话。 “哎哟,这不是刚才那个小青衣吗?过来陪我们喝一杯。” 52.梦魇 三 兮照停下步子望向他们,笑容含蓄客气, 多一分谄媚, 少一分虚伪, 有点不卑不亢不得罪人的意味。 “实在是抱歉, 今天我有朋友在, 恐怕不能陪诸位把酒言欢。”说完,他走到了桌前, 拿了一只空盏斟满, 将手里的酒壶放下,双手执杯, “敬各位一杯, 聊表歉意。” 他不急不缓的稍稍一礼,仰头一饮而尽。 “就敬一杯?糊弄大爷呢, 不行啊小美人儿,至少得喝三杯。” 蒋谦隔着屏风看不见那边的状况, 听声音能分辨出, 就是方才那个猥琐兮兮的人, 皱着眉刚要起身, 却见兮照轻轻对他摇了摇手, 示意他稍安勿躁。 兮照颔首浅笑,“好, 三杯就三杯。” 蒋谦凝眸, 心知这种事情他肯定常常遇见。 戏子在世人眼里是个假面待人的下九流行当, 说难听一点不过是供人消遣的玩物, 大户人家亵狎男伶更是见怪不怪,有些喜好男风的纨绔子弟玩腻了小倌,更喜欢好身段的男伶。 不过只是上风光,台下难免被人看低一眼。 三杯饮尽,只听那边又道,“这三杯是敬本大爷的,在座还有三位兄弟,你可得一一敬过,一人三杯。“ 兮照依然面不改色,可是蒋谦和梦鳞忍不了了,同时站起身来。 蒋谦怕梦鳞脾气太爆,拦住他低声说道,“你呆在这,我去就好。” 他走向兮照,不动声色的将他往身后让了让,这才看清了那几人的长相。 一桌四人都在抬头看他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几人的相貌比蒋谦想象中的要平平无奇,乍看起来还有那么三分道貌岸然,难以想象刚才那些轻浮调戏的话是从这些人口中说出的。 蒋谦抱拳微微一礼,“我这位朋友一向体弱,不宜多饮,还请各位海涵。” 其中一人玩味的看了他一眼,捏着杯子哼哼一笑,“他不宜多饮,那你就替他陪我们饮了吧。” 蒋谦铁青着脸,眼里隐隐含有怒意。 如果说这边还是暴风雨前的压抑气氛,梦鳞那边已经直接开始电闪雷鸣。 只见四人身后的屏风被一脚踹倒,其中那个微胖的男子反应最为迅速,抽剑回身横斩而出,将屏风拦腰砍断,一掌劈了出去。 轰的一声,半扇屏风落到了一层,下面传来一阵尖叫,没一会又变成了咒骂。 梦鳞抱着手臂怒目圆瞪,冷笑道,“给脸不要脸了是吧。” 陆杨成一脸崩溃的也站了起来,还想打圆场,“大家都是出来寻个乐的,何必搞的这么剑拔弩张呢。” 那个嘴角长了颗大痣的人被倒下的半截屏风砸到了脚,正嘶嘶哈哈面目扭曲的怒视梦鳞,“哪来的野种!” 梦鳞二话不说,动作极快的拎起身旁的椅子,眨眼间出现在大痣的面前,瞳孔骤然一缩,举起凳子在他身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蒋谦心说这一架怕是打定了,对兮照道,“去找陆杨成。” 转眼间剩下的三人已同时拔剑攻向梦鳞,银光四起,蒋谦扑身向前,举起临渊剑替梦鳞格下一击。 剩余两道剑光交叉劈下,梦鳞就地一滚,化回了原形灵巧的避开。 兮照站在陆杨成身边,看着那只裹着灵光身形矫健的三花猫,略一挑眉。 剑光一闪,临渊出鞘,疾如闪电般刺向那个小胖子。 小胖子虽然看起来笨拙一些,但是身手明显是几人中最好的,他灵巧的侧身避过,横起佩剑划出一道银白弧度,迎上再次劈头而来的临渊剑。 两剑交锋,碰撞时一声脆响,剑芒皆是大盛,杀气催动周围暗流涌动。 陆杨成急的直跺脚,心说什么时候打架不好,王牌打手走了你们才打,看这势均力敌的架势,对方人又多,要不了多久就会吃体力的亏。 兮照难得的敛了笑容,盯着蒋谦的一招一式,神色凝重。 如果他没有看错,临渊剑上莹白的灵流里,分明缠了一丝血红色的雾气。 几番交手,小胖子向后掠出数步,脸上冒着虚汗,皱眉道,“你是青虚宗的人?” 蒋谦还费神想了想,“不算是吧。” 说归说,他们手中的剑却一刻不曾退让,招招凌厉。 忽然身后一阵劲风袭来,蒋谦正与小胖子缠斗,回过头时已是避无可避。 砸了脚的大痣男双手握剑,迎头劈下,眼看着就要将蒋谦一分为二,忽然一条身影扑了过来截住大痣,俩人滚作一团摔在了地上。 陆杨成翻身坐在他身上,随手抄了个酒壶在他脑门上砸了个细碎,又抓着他拿剑的手死命的朝地上磕,直到他松了手,才一伸腿将剑踢到了兮照脚下。 “扔到楼下去!” 大痣满头是血,抹了把脸怒吼一声,发力将陆杨成掀出去,一骨碌爬了起来抬脚就踹。 陆杨成拧身一躲,挥拳砸在他脸上,啐了一口,“当老子好欺负是吧。” 整个二楼的人都一哄而散,只有几个好奇心重的远远躲着,探出个脑袋看热闹。 梦鳞虽说以一敌二,但他那种不讲道理的野打法还真是一点亏都没吃着,抓的那两人衣衫破碎,满脸血印。 蒋谦自从跟着弘青修习之后剑法突飞猛进,又在援翼山上无意间以剑入道,只见临渊剑剑势越发咄咄逼人,小胖子招式已乱,慌乱之中节节败退。 陆杨成向来胜在机灵,在青虚宗和弘霖鬼混了一阵,如今也能算的上是个战斗力了。 一路颠肺流离之后,他们终于都不再是从前那种任人宰割的草包。 “住手!” 率先认出这个声音的人是兮照,他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你怎么来了。” 小胖子余光扫过,脸色一沉,“周子云!” 霎时间所有人都住了手,面带疑惑的看着这个云天宗失踪了多日的少主。 蒋谦归剑入鞘,心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见的面到底还是没能避开。 周子云看见他也有些惊讶,朝他微微一颔首,立马视众人于无物的快步走向兮照,毫不避讳的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你没事吧?” 兮照摇摇头,低声说了句没事。 在场的人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周子云这个人,性格温和老实,甚至于可以说是有点木讷,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寻花问柳的样子,如今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男伶搂搂抱抱,难免让人多想这些日他下落不明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可是想归想,疑惑归疑惑,也没人敢开这个口跟他杠。 周子云抱拳一礼,”不管方才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什么血海深仇,大家给我个面子,都停手吧。“ 周子云让他们给点面子这件事,其实根本就是在给他们面子,小胖子最机灵,连忙回礼道,“方才和几位公子有些误会,多有得罪,也望少主海涵。” 调戏兮照的那个人让梦鳞抓了个大花脸,哆哆嗦嗦的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总之全没了刚才说周承天不是东西的气势,血珠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傻愣愣也没想起来要伸手去擦。 在如今的情势下,得罪云天宗的少主,总是没好处的。 蒋谦等人这一架打的也没占多少便宜。 梦鳞上蹿下跳的倒是一点也没伤着,陆杨成挨了一拳,嘴角破了,骂骂咧咧的非要再捶大痣一顿。 蒋谦挂了彩,胳膊划了个口子,血迹在白衣上晕开一片。 其实这些人最该庆幸的不是周子云不计较,而是将妄没在。 “都是因为我才会闹成这样。”兮照歉疚不已,“这里离我的住处更近,你们先跟我回去处理一下伤吧。”他回头看看周子云,忍不住嘴角微翘,“反正家里有个伤患,什么药都有。” 周子云一遇上他,刚才那番气度不凡的样子立马烟消云散,不好意思的低头挠挠鼻子。 周围看热闹的人默默的散开,陆杨成率先反应过来,“不能让他们走!” 蒋谦不解,“怎么了?” 陆杨成指指他肩头上趴着的梦鳞猫,“大哥,你家有猫妖,让左邻右舍看见了,得怎么想?” 蒋谦闻言神色一肃。 梦鳞翻身跳下变作人形,眨眨眼道,“没关系,我可以洗掉他们的记忆。” 虽说将妄这个哥夫天下第一不靠谱,还老琢磨着给他栓铃铛好拉出去遛,但他对梦鳞是嘴上不承认,心里却疼的很,没事就拎着他出去指导教学,教他好好修炼,一年下来,梦鳞生生被逼成了个精进不休的好孩子。 忙活完戏楼里的烂摊子,该止的血都已经自行止住了,兮照还是坚持要他们一起回去包扎一下。 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最不费劲,蒋谦当然能明白他什么意思,丝毫没有推辞。 撞都撞见了,趁机把话说清楚也好。 伤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三下两下就处理完了,为了不显得太过正式,周子云和蒋谦就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乘着月色促膝长谈。 蒋谦捡了根树枝,在地上随手写写画画,“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了之后,他怎么办?” 周子云大大咧咧的叉着腿,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爽朗一笑,“我带他回去。” “这…承天宗主能答应吗?” “不能我就带他浪迹天涯去,反正我也不想接什么云天宗的担子。” 蒋谦浅笑,“那就好。” 周子云踌躇了一会,“谢谢你们…护着他。” 蒋谦道,“朋友之间什么好谢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各自心里揣摩着正事要怎么开口。 “那个...你为什么没和师叔在一起?” 蒋谦愣了愣,“师叔?” “就是鬼王...” 蒋谦没忍住噗嗤一笑,都说周子云向来彬彬有礼,果然不假,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将妄,他竟然还会谦逊的称一声师叔。 蒋谦道,“他有些事情要做。” 周子云苦笑,“是跟云天宗的事吧。” 蒋谦托着脑袋,亦是苦笑,“如果我说,他从援翼山出来之后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在家潜心种菜,前几日才离开的,你信不信?” 周子云诧异,“可是我遇到过他,还被他打伤了...” “那是他的大徒弟,兮照见过将妄,你可以去问问他。” “......” “不过叶安确实是他杀的,也算是事出有因吧,其实解释这些也没什么用,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蒋谦原本想趁机试探周子云,却发现他满脸的不可思议一点也不像装的,心里更加奇怪。 难道是他老爹的计划不肯跟这个性格过于淳厚的儿子说?到是也有可能,可是如果周承天和崔玉荣有勾结,又怎么会让崔玉荣打伤自己的宝贝儿子? 周子云好半天才讷讷道,“其实我真的很讨厌这些事情,如果我不是他儿子就好了。” 蒋谦也道,“谁不是呢,如果将妄不是鬼王就好了。” 两人默契的叹了口气,相视一笑。 回到家时夜色已深,蒋谦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明明又困又累,但是昨夜接连的梦让他恐惧睡眠,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总觉得梦里的种种都不像是什么好兆头。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真的很想他。 最起码有他在,什么也不用担心。 直到后半夜,蒋谦好不容易才有了睡意,却被砰砰的敲门声给惊的一跃而起。 梦鳞站在门外,鞋都没来得及穿,焦急不安道,“小鲤出事了!” 蒋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别着急,慢慢说。” 梦鳞一扬手,腕间的灵石黯淡无光,“我不知道究竟怎么了,但我确定他出事了。” 53.梦魇 四 蒋谦抚着仍旧发晕的头, 皱了皱眉,光着的脚丫子下一阵凉意直冲心头。 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纪千重。 小鲤是鬼又不是人, 不会生病不会被野兽咬, 他守着那个山洞,山洞里关着纪千重,那所谓的出事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纪千重跑出来了,第二,有人帮纪千重跑出来了。 无论是哪一种, 都够让人毛骨悚然的。 但凡活过几个年头的人, 哪怕是未经世事的孩童, 谁心里没点见不得人的大大小小的恶意, 谁心里没点欲望或者恐惧,只要你有,在他面前就会如同赤/身裸/体,那些个丑陋的伤疤根本无所遁形。 魔修与真刀实枪的打斗相比更加可怕,看不见摸不着,有力没处使,一个不留神丧了心智就成了送上门的傀儡。 蒋谦越想越心寒, 神思混乱的套上了衣裳。 陆杨成在睡梦中被揪了起来, 三个人一合计, 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 决定踏着夜色立刻出发。 从延陵城到岚星镇, 就算马不停蹄的赶路,至少也要半个月,梦鳞火急火燎,恨不得能长出一对萧氏神鸟的翅膀,毛少点也没关系。 深更半夜的总也不能把二老叫醒,蒋谦纠结了一会,去柜台前拿了纸笔,潦草的留下一封书信。 陆杨成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有些忧虑,“你高烧刚退,受得住奔波劳累吗?” 蒋谦将纸条用小秤砣压住,抬起头来满脸不解,“什么?高烧?” 陆杨成,“???” 蒋谦,“我没发烧啊。” 陆杨成,”......你是不是烧了几天烧傻了?“ 蒋谦,“等等,我什么时候发烧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陆杨成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那天从戏楼回来之后,你胳膊上的伤口感染了,一直在发烧,这都睡了好多天了。” 蒋谦心头的不安渐渐蔓延开来,就连语气都是心虚的迟疑,“我…我们不是刚从戏楼回来吗?“ 陆杨成脸色越发古怪,“去戏楼...是十天前的事了,你不会真烧傻了吧…” 蒋谦心里像有一道惊雷炸开,在原地愣了许久。 他分明记得从戏楼回来之后他就回房睡觉了,刚刚睡着就被梦鳞喊醒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掀开衣袖,发现伤口果真已经结了深色的痂,还有些愈合时的瘙痒。 陆杨成的神色越发担忧,“你最近是怎么了?” 蒋谦脸色煞白的摇摇头,借着烛光能看见他嘴唇有些发颤,“对了...得让我爹跟神鸟说一声,我怕将妄会担心。” 陆杨成,“...神鸟已经很久没来了...” “......” 陆杨成被搞得一头雾水,也充分意识到了蒋谦正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干巴巴的笑了笑,“他不是回去处理事情吗,或许这几天没顾得上…” 寂静的空气让陆杨成心中的不安越积越重,就在他也快要崩溃了的时候,才听见蒋谦重重的出了口气,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沉声道,“先出发吧。” 梦鳞早已牵了马等在门口,蒋谦跃上马背,回头看了一眼百草堂陈旧的牌匾,看了一眼他爹亲手书写的两行楹联,心事重重的策马离去。 日夜兼程,披星戴月,连赶了三天的路后,几个人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 一路上只是对付几口干粮,喝几口水,其他时间都在马背上颠簸,陆杨成的大腿里子都让磨出了两个大血泡。 当他们终于决定在那个野外的小茶棚里休息一下时,陆杨成千恩万谢的跳下马,却惊觉自己已经合不拢腿了。 荒郊野岭里的小茶棚简陋到摇摇欲坠,四根长短不一的竹竿挑了块粗布,里面摆着两张破桌子,几把破椅子。 当他们看见棚子里那个黑黢黢的烙饼炉子时,几乎要抱头流下感动的泪水。 要了六个烙饼三碗茶,陆杨成借着出恭的名义躲到了远处,仔细察看顺便怜惜了一下自己的腿。 梦鳞神不守舍的双眼发直,一直在啃手指,嘴下没轻没重的,都啃出血了还在孜孜不倦的继续着。 “别再咬了。”蒋谦拽开他的手,又拿茶水替他冲洗了一下伤口,“去年从南中回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肯去见小鲤?” 梦鳞收了神,撇撇嘴,“为什么要去见他。” “想见的人,就要见。” 梦鳞愣了那么一瞬,立马又绷起脸硬邦邦的扔出两个字,“不想。” 蒋谦无可奈何,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小犟驴。” 没过多久,陆杨成就愁眉苦脸的回来了,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两个汉子,走进茶棚时那一声“来两碗茶”响彻云霄,差点把老竹竿子给震歪了。 那两个汉子的性格和外貌一样五大三粗,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往蒋谦他们身边的椅子上一歪,开始了你一言我一语的热情攀谈。 那蓝衫大汉朗声道,“几位小兄弟也是南下去找玄霜草的?” 陆杨成怔了怔,扯出一抹勤学好问的笑容,“那个...玄霜草是什么东西?” 另一名青衫大汉惊讶的瞠目结舌,原本就很大的嘴张的能塞下两个鸡蛋,“你们居然连玄霜草都不知道!” 蓝衫大汉连忙抢过话头,“昆仑山巅,广寒琼宇,六十四年能长出一株玄霜草,凝天地之精气而生,吃了能抵好几十年的修为,据说连散魂都能聚全,神的不得了啊!“ 青衫大汉道,“看来几位小兄弟不是去找玄霜草的,不过其实去了也没用,哪一次不是抢的头破血流。”他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而且这次啊...有个惹不起的大人物,啧啧啧,我们怕是没戏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慷慨激昂唾沫横飞,梦鳞本就心烦,一声不吭的撇开了头,一个烙饼生生吃出了一股杀气。 蒋谦掏了几个铜板放在桌上,颔首道,“我们还要赶路,先行告辞了。” 原本半个月的路,生生让他们十天给赶完了,马累瘫了好几匹,人也累瘦了好几圈。 灰头土脸再次回到岚星镇时,他们差点以为走错了地方。 记得上回来的时候,即使有一帮崔玉荣门下的鬼修作奸犯科,好歹也还是个热热闹闹的小镇,现如今死气沉沉的简直就是流云镇第二。 街上空无一人,路两旁还残留着东倒西歪的小摊子。 当初他们住过的那间客栈,空敞着两扇大门,忽而有风吹过,木门嘎吱嘎吱的来回荡上一荡,再次归于死寂。 蒋谦用大脚趾头想也知道出事了。 只是眼下实在是没有时间关心这个,他们在路边找了拴马桩拴好马匹,最后一程山路难行,只能靠腿着上去。 就在这快要到了的当口,他们恍然醒悟了一件事——这时候才赶来,基本上是黄花菜都凉了。 除了早就丧心病狂了的梦鳞,其他两个人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忧心如焚写了满脸。 如果纪千重还在,他们这是去送死,而且不出意外的话,魔君会送他们个不重样的花式死法。 其实就算不为梦鳞,蒋谦心里也有无数的疑问想要一探究竟。 他迟疑了片刻,开口道,“陆杨成,你在这等我们吧。“ 陆杨成闻言驻足,挑着眉看向他,笑得阴阳怪气,“又来?这地方是不是有什么蹊跷,一来你就爱演有危险你先走的戏码?” 蒋谦被噎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随即又缓缓的瞪大了眼睛。 梦鳞冷着脸以手作刀,精准的劈向了陆杨成的后颈,只见陆杨成小白眼一翻,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斗嘴谁斗的过他,找个树荫让他歇会吧。” 两人安置好陆杨成后继续闷头赶路,又走了个把时辰,终于找到了当初的那个小山洞。 如今正是春夏交替之际,不说漫山遍野欣欣向荣,也决计不该是这般枯枝败叶的萧条模样。 他们在洞口见到了一个人,只不过是个被衣带吊着脖子挂在树上的人。 树是个歪脖子矮树,人挂的也不高,他身上的青灰色外袍大敞着,随风格外飘逸,两颗眼珠凸出了眼眶,像是要被生生挤出来一样,发紫的舌头拖的老长。 岚星镇已近巴蜀,天气格外热些,尸体已经有了腐败的痕迹,偶尔几只苍蝇落下,风一刮过,随着尸臭一起一哄而散。 梦鳞缓缓道,“不用看了,就是纪千重。” 蒋谦满脸的不可置信,好半天才提起步子走了过去,再三确认了这个让人谈之色变的魔君真的死透了,而且死的格外难看。 他皱起眉头,忽然发现纪千重居然赤着脚,裤腿也挽到了小腿肚子,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弯下腰,那双青灰色的脚在蒋谦面前悠悠荡荡,他凝眸一看,果然有两道干涸发黑的血迹像小蛇一样攀在他脚踝后面。 居然也被抽了筋,和崔玉荣一模一样。 54.梦魇 五 蒋谦看着纪千重的尸体心里一阵惆怅。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在一个动动手指就能弄死你的高手面前, 内心正惴惴不安的时候,他狞笑着上前一步,然后不小心被石子绊了一跤, 磕死了。 蒋谦茫然道,“你觉得什么人能杀了纪千重?” “如果是他的同道中人,可能会知道相生相克的法子。”梦鳞揉揉鼻子, ”小时候我娘拿他当鬼故事吓唬过我, 说他是尹上灵的修罗场里最后一个出来的人, 那个时候正道众人围剿九婴堂, 他侥幸逃脱了,还有哦...传闻尹上灵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胸口一个大血窟窿,心被掏走了,大家都猜测...是让纪千重给吃了...“ 蒋谦听完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说魔修干事情真是不可理喻。 两人扒开洞口的杂草,探头钻了进去。 洞里和上回他们离开的时候一点变化都没有, 那会生火留下的碳堆还灰呛呛的摊在那里。 又往里行了几十步, 小鲤的尸身出现在了眼前。 还是那块突出的山岩, 还是坐在那块蒲团上。 当初都以为小鲤不过是个山间游荡的黄父鬼,记性不好就算了, 胆子比陆杨成还小, 现在回过神来琢磨琢磨, 他分明是在这看守纪千重的人, 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毛头小子, 居然丝毫没有考虑过一个鬼能完美的化出实体,能大白天的到处溜达,道行得有多高。 山洞里阴冷黑暗,火折子幽幽的光来回摆动,照的那张干瘪的脸格外恐怖。 梦鳞心里忐忑到了极致,皱着眉上前一步想伸手去碰他,腕间的灵石忽然一亮。 “梦鳞?” 太久没听到的温润嗓音从身后传来,乍听起来有些陌生,像一缕清风吹散了一路来心头的不安焦灼。 梦鳞蓦地回过身,目光穿过重重黑暗落在了那个身着黄衫的高挑身影上。 小鲤诧异了片刻,随即笑意温柔如初,“你来了?” 梦鳞只知道傻愣愣的看着他。 他一直在担心来的太晚,一直担心他凶多吉少。 不是不肯来见他,无论是那一丝难以启齿的萌动,还是自己一直深埋着的不可告人的秘密,都让他对小鲤敬而远之。 这世上很多事情总是在经历过变故之后才能反应过来,绝大多数都成了无可挽回的遗憾,幸好,老天偶尔也有心软的时候。 他心底的那些别扭在这一刻全都抛到脑后,三步并作两步的扑了过去。 眼看着两道身影将要重合时,梦鳞却直直的穿过了小鲤的身体,一头撞在了山岩上。 蒋谦本还像个慈祥的老父亲,满心欣慰着梦鳞终于开窍了,看着他俩激动人心的久别重逢,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懵了。 小鲤惊慌失措的要去扶他,探出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中。 梦鳞捂着脑袋回过头,刚刚晴朗起来的脸色再次阴沉下去,“你...你怎么了?!” “受了点小伤,化不出实体了...”小鲤不好意思的笑笑,“蒋谦...你先把他拽起来,地上挺凉的。” 梦鳞的脑门上撞出个鸡蛋大小的包,一碰就淌眼泪,蒋谦给他吹,小鲤只能担心的在旁边看着。 蒋谦问他,“你可看到了来的是什么人?” 小鲤道,“一个少年,没有半点灵力或者真气,我只当是和你们一样无意间闯来的路人...谁知道人家一掌差点把我给打散了,我醒来的时候纪千重已经死了,我本来想回青城山,可是现在魂魄不稳,不敢轻易离开。“ “你是青城山的人?” “嗯...我奉师命来看守纪千重,谁知道不小心坐化了...“ “等等...你师父...不会是云孤仙人吧。” “是啊,诶?你怎么知道的,我师父从来不入凡世的。” 蒋谦顿时像被雷劈了似的,望着小鲤的眼神都多了三分纠结。 云孤是将妄他老爹的师父,小鲤是云孤的徒儿,也就是说...将妄如果在这,还得叫小鲤一声...师叔。 这辈分,一下就掉到地窖里了。 小鲤见他神情一时间错综复杂,连忙道,“我之前并不是有意瞒你们,这些事也是最近才想起来的...你...找到将妄了吗?“ 蒋谦,“...找到了。“ 小鲤展颜一笑,“那就好。” 蒋谦却愁眉深锁,好半天后站起身来,”我出去找陆杨成。“ 待蒋谦走后,小鲤和梦鳞并排坐在山岩上,各自低着头不说话。 小鲤抬起手,手心极为缓慢的聚出一丝灵光,然后将其覆在了梦鳞的额头上。 熟悉的暖意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只是效果比当初更微弱了些。 小鲤笑着看他,“长高了,大人了。” 梦鳞脸一红,含混问道,“你一定要回青城山吗?” 小鲤,“不然还能去哪啊...” 梦鳞几番欲言又止,“哦…” “怎么了?” “......没什么。” 蒋谦看见陆杨成的时候,他已经醒了,正呆呆的坐在树下出神。 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本来都预备好了被骂个狗血淋头,结果他却出奇的安静。 他越是冷静蒋谦越是不安,心头百转千回后找了个理由,“我知道你跟我们上刀山下油锅也无所畏惧,这不是省得全军覆没没人收尸吗...“ 陆杨成扯起嘴角十分勉强的笑了笑,“…我只是刚才做了个噩梦没缓过来。” 回到山洞,几个人一合计,决定先去岚星镇好好休息一下,吃点人吃的东西,睡个人睡的好觉。 没了实体的小鲤不能白天出来乱晃,只得附在梦鳞的灵石上。 在他钻进小石头之前,蒋谦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生怕梦鳞再一个倔强真把人送回了青城山,厚着脸皮毫无立场的开口道,“你要没什么事就别回青城山了。” 他原本以为陆杨成能成功的接上话头,发现他一直低着头出神,只得自食其力的戳了戳梦鳞,“青城山上也没什么好玩的,跟我们回江南吧。” 梦鳞抿抿嘴,“嗯...反正青城山也不差你一个,就别回去了。” 小鲤一愣,笑了,“嗯,好。” 火烧屁股的事情解决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无从下手,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开始纷至沓来。 那些真假难辨的噩梦,还有了无音信的将妄。 有些事在人离开了,脑子凉下来的时候才能反应过来。 他曾不止一次看到将妄自己在屋顶发呆,虽然他们在一起时很好,但是总觉得有一层无法言喻的隔膜横在中间,似乎从未真正的接近过他。 前世如此,今生依旧如此。 夜色已深,蒋谦只穿了薄衫,散着满头银发独自坐在屋顶,浑然瞪着双眼。 多日来的奔波劳累,折磨的他眼前似有点点光晕,疲倦和恐惧交替拉扯着他往深渊里摔。 睡还是不睡。 睡,被吓死,不睡,被累死。 交叠错乱的噩梦阴魂不散,已经到了闭眼小憩一会都逃不过的地步。 方才刚刚入睡,就坠进了一个断肢残骸垒砌的血洞里,有个清朗的声音在告诉他,“你出不去了。” 你出不去了。 风掀起轻衫,他胳膊上的淤青一块又一块,每次只能用这种法子不停的确认梦境和现实。 他看看无垠的夜空,看看永恒的黑暗。 迷茫的不知所措。 邪念不过是放纵的欲望。 人性本恶,善良的存在是枷锁,约束自己恶念的枷锁。 他担心有一天,会真的出不去了。 55.独浊 一 那一夜大雨磅礴, 许家上下都在睡梦中莫名惊醒。 看门老仆双目无神,梦游一般从床上爬了起来,只穿着亵衣,直愣愣的打开屋门走进雨幕,走向大宅的正门。 瓢泼大雨瞬间湿透了他的衣衫头发, 水珠滚落满脸, 滑进了眼睛里他却眨都不眨, 僵硬的伸出手将两道门栓一一拉开, 门口的少年怀里抱着一张琴, 并未撑伞,冒雨而来却丝毫没有被打湿。 他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也不在意老仆此时的无知无觉,自顾自的微微颔首致谢, 提起衣摆迈过门槛。 院子里的草木在狂风中猛烈的摇晃,一道闪电划过,映的万物愈发狰狞。 雷声翻滚着落在不远处,震耳欲聋,片刻后天地重归于平静,只剩雨点落地,噼啪作响。 “许久不见。” 少年颜色浅淡的唇微动, 轻声细语的一句话如魔音一般, 阴森的灌进了许家大宅里每个人的耳朵。 雨点在离他身周一寸处被无形挡落, 他抱着琴翩然站在雨幕中, 笑意从容不迫, 一双暗红色的眸子潋滟妖邪。 深宅里的血色的雾气越来越重,笼住了整座院子。 一场不见刀光的杀戮拉开了序幕。 睡梦中的人依旧沉溺于睡梦,浑浑噩噩中爬起来的只有他们的肉身。 有人不慌不忙的替自己打了盆水,将头埋进盆里,再也没有起来。 有人反交着双手握上自己的脖子,指间一再用力,直到听见颈骨碎裂的声音。 有人伸出两指,生生抠下了自己的眼珠子囫囵吞下,噎的喘不上气。 花样百出,却终归一处——就此一睡不醒。 许义宗到底是个拿的上台面的一家之主,神志清明气势汹汹的提剑而来,看见他抬手便刺。 “你这贱骨头,居然敢在我许家作怪!” 少年笑笑,纤瘦的手怵然抬起握住了剑身,一道血色灵流顷刻间盘了上去,红光微盛,玄铁化作灰烬,徒留许义宗手里孤零零的剑柄。 许义宗惊恐的浑身一抖。 少年道,“年头太久了,许家主都忘了我是什么人了。” 他嘴角噙着笑意,红眸微沉,只见许义宗的两条胳膊极为扭曲的向后折去,咔嚓两下骨断之声,无力的垂了下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是句至理名言,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是许家主视黄金如粪土,想也不想的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一连声的喊着饶命。 少年静静的看着他,看他在雨里不停的磕头,心里顿生一丝无趣。 他缓缓走向许义宗,沉声道,“别动。” 许义宗看着那张精致无双的脸越靠越近,挣扎着想向后爬,却发现再怎么努力也动不了分毫。 少年不急不慢的俯下身,一只一只替他除去靴子,大概是因为匆匆起身,□□的双脚上还没来得及穿足衣。 人者顶天立地,以足为根,引踝入肉,胫骨灵筋融血脉于六庭,取之为弦。 七情七恶七根琴弦,如今终于齐了。 少年只用掌心灵流引着那根新鲜热乎的灵筋,并不伸手触碰,将怀中半成的琴身上下一翻,一根尚且淋漓着血和肉的弦在琴头岳山和背面雁足处被灵力锢住。 他凭空轻轻一拨,血珠四溅。 雨水很快将那一丝殷红冲散,少年蹲在地上托着腮,津津有味的欣赏着那张脸上的恐惧。 “这就怕了?” “求求你...饶了我吧,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 少年轻笑,“做牛做马被人骑的,都是我这种贱骨头,怎么轮的到高高在上的许大家主呢?” 许义宗的脸被恐惧拧成了一团,空张着一双眼说不出话来。 “你原本可以杀了我,却因为贪恋容色不肯下手,夜夜与我翻云覆雨,赐我遍体疮痍,那些亵玩的手段我一直铭记于心,不敢忘怀,这份恩情,今天终于能还上了。” “活剥人皮大多从后颈切开,可是这样你就看不到了,为了让你仔细欣赏,我们从额头开始吧,可惜我没什么经验,只能尽量剥的好看些,你多包涵。“ “对了,慢点死。” 最近坊间最大的传闻,就是临安许家被一夜之间灭了满门。 上至许家家主,下至扫地小奴无一幸存,只留下了一个看门老仆和两只老母鸡。 那个老仆疯了个彻彻底底,成天坐在门槛上一手抱一只鸡,嘴里来来回回的就一句话,“他回来了。” 许家上下三十余口人,死状千奇百怪,其中死的最难看的,就是许家家主,许义宗。 庖丁解牛,凶手是庖丁,许义宗是牛,一张完完整整的人皮被绷成了风筝,挂在许家门口,经过一夜暴雨冲洗,白的瘆人。 除此之外,近日中原还接连出了三宗惨案,闹得人心惶惶。 自诩会护中原安宁太平的云天宗突然噤了声,因为他们门内尚且自顾不暇,宗主周承天刚一病重,立马就窝里反了。 周子云被逐出家门,其弟周子渊代宗主之位后饱受诟病,都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只是为了接管云天宗陷害长兄。 一时间风云万变。 蒋谦也不再坐以待毙,决定直接上白岳云天宗去找将妄。 不管传闻中他要去救离吟是真是假,权当是碰碰运气,也不用真的上山,那么一个到哪哪鸡飞狗跳的人,在不在一个地方探探风就能知道。 是夜,万籁俱寂。 趁着大家都睡了,蒋谦不声不响的起身穿戴整齐,留下一封书信打算悄悄开溜。 可是每一次他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都会遭遇个突如其来。 小鲤立在门口,讷讷道,“你要去哪?“ 蒋谦一见是他,稍稍松了口气,“我打算去一趟云天宗,看看将妄在不在。” “你一个人去?” “我就去看一眼,你们先回家,我很快就回。” 小鲤沉默了片刻,神情肃然,“你...是不是生了心魔?” 蒋谦身子一僵。 他这些日在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消瘦,单薄的好像能乘风而去。 是因为难以入睡,更是因为心头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 “我也不确定。” 小鲤懊恼的垂下脑袋,“我现在这样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一路小心。” 蒋谦点点头,勾起唇角朝他微微一笑,“其实梦鳞…很喜欢你,他不是不愿意去看你的。” 小鲤亦笑,“我知道。” “我就…先走了。” “路上保重。” 再一次夜以继日的踏上路途,蒋谦哀叹着自己注定就是个奔波劳累的命。 骏马疾驰而去,迎面吹来的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吹出了三分清醒,可他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 天边有枉矢星流过,坠于西北。 数日奔波,到白岳山下时,天刚破晓。 早点摊子陆陆续续的开始出了,蒸笼被掀开,一股热气腾腾而起,白白嫩嫩的馒头躺在里面,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蒋谦牵马路过,递上几枚铜钱,“麻烦来两个馒头。” 摊主脆生生的答了句好嘞,抽了张油纸包好馒头。 蒋谦刚转身要走,忽然看见不远处的矮石墩上坐了个半大的男孩,浑身脏兮兮的,只有一双大眼睛明亮如星,衣服上打着好几个补丁,正眼巴巴的盯着蒸笼,盯一会就忍不住吞一口口水。 蒋谦驻足,稍稍思索了一番,走了过去。 “这位小兄弟。”蒋谦冲他温和一笑,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马,“我一路奔波到这,很累很饿,可是我的马也饿了,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牵它去那边吃点草,我给你买几个馒头作为答谢,好不好?” 男孩听了眼睛一亮,连忙点了点头,接过缰绳欢天喜地的牵着马朝草地奔去。 蒋谦在矮墩上屈腿坐下,拿起馒头才发现已经饿过劲了,勉强塞了几口,胃里一阵抽搐。 他极力隐忍着没吐出来,长出了口气,将头埋了下去。 脑仁突突直跳,浑身都跟散了架似的酸软无力。 才刚闭上眼睛,立刻就有无数的画面从眼前切过,或好或坏,或哭或笑,夹杂着许多带着回音的话语,恪尽职守的将他往死里头逼。 他一天比一天更想发狂,想抓个人来问问,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可惜他根本不知道该去问谁。 无措和怒火像毒蛇一样盘绕在心头,正吐出火红的信子,高扬起蛇头要用毒牙刺穿他最后的理智。 “大哥哥。” 清澈的童音在耳边响起,将他从混沌中拉回现实,布满血丝的双眼缓缓抬起。 一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小小姑娘背着手站在他面前,粉嫩的脸颊像盛开的花,笑的天真烂漫。 见他不说话,低下头拿脚在地上蹭了蹭,犹豫了一番,十分不好意思的将小胖手里攥着的野花塞给他,“大哥哥好像心情不好,这朵花给你,笑一笑啊。” 蒋谦愣神间,那个小女孩已经拎着小襦裙跑开了。 这世间总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带着润物细无声的温暖。 最纯粹的善意不是为了好报,而是坚持你觉得对的事情。 蒋谦拿着那朵算不得好看的野花,买了几个馒头,和碎银子一起递给那男孩,轻声道,“谢谢你。” 远处的白岳屹然耸立,山顶直入云端,似与天齐。 小镇里一片祥和,就在他以为此行的愿望必然落空时,在路边见到了一个人。 那人只穿了身中衣,没有外袍,垂着头几步一个踉跄,高挑的身影显得格外落魄。 蒋谦加快步子上前拦下他,在真的看见那张脸时,整个人震诧到手足发麻。 “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56.独浊 二 有些人生来含着金汤匙, 光拼爹就能拼成了个人生赢家,比如周子云。 自小不曾为吃喝生存操一个铜板的闲心, 被捧在高处听众人俯首称一声少主, 享受着得天独厚的师资,然后顺理成章的成为宗门的希望。 多少人奋斗一辈子都奋斗不来的东西,他生而有之。 他总是彬彬有礼的君子模样,因为他没道理落魄,如今这般光景倒也恰恰证明了世事无常。 蒋谦狠狠地揉了一把脸, 原本就疼的脑袋又疼了几分。 俩人几乎同时脱口说出了同一句话, “你怎么在这?!” 玉树临风的周子云仿佛被人抽去了精气神, 像大病了一场一样萎靡不振, 面无人色, 眼下乌青, 下巴上点点胡茬。 他颓然道, “我...有点一言难尽,你怎么会来这?” 蒋谦道,“听说将妄要救离吟,来碰碰运气。” 周子云苦笑,“运气不错, 该在不该在的人,现在都在云天宗。” 蒋谦一肚子的话想问, 看他那副颤颤巍巍站都要站不住了的样子, 只好道,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日晷, 这一番磨磨蹭蹭的已经快至晌午了,干脆拉着周子云找了个小酒楼。 白岳镇来往的人既多又杂,因为挨着云天宗,想要上山拜师的人源源不断,算是让这个镇子占了个地利人和,饭馆客栈遍地都是。 做买卖的竞争对手多了,吸引人的点子也就出的千奇百怪,比如这家酒楼名叫喜上天,凡是来这儿吃饭的人,迎客小二都会送一个心想事成的小木牌,为衣食父母博一个好彩头。 两个痨病鬼一样的人看看手里的牌子,简直哭笑不得。 挑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蒋谦要了些清淡的菜,要了一壶热茶,倒了一杯递给望着窗外出神的周子云,见他神色一片苦大仇深,没忍心出言打断。 好半天后,周子云才回过神,垂下眼睫望着手里的茶盏,神色说不出的黯淡,缓缓开口。 “你知道兮照...是什么人吗?” 蒋谦摇摇头。 周子云凄然一笑,“当年的九婴堂修罗场,你应该知道吧?” 蒋谦点点头。 “修罗场里从来都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世人就先入为主的以为最后一个是纪千重...其实不是,那一年活下来的有两个,还有一个,就是兮照。”周子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现在回想起来,就连我被打伤又被他救下,大概也是早已算计好了的,因为他需要云天宗里的那块玉珏放纪千重出来。“ 这些天心绪一直重复着大起大落,蒋谦终于被折磨麻木了,听到这事居然心如古井,只有阵阵无力感,“可是他分明没有半点灵力。” 周子云道,“他不是没有...而是强大到我们感觉不出来。” 蒋谦皱眉,“不可能,将妄都没有发...” 话说了一半,他忽然怔住了。 掰着手指头数数,兮照和将妄正面撞上也不过只有两次,还都是在人多嘈杂的环境下匆匆打个照面,想要糊弄过去太简单了,后来每次兮照来百草堂找他,也都是挑将妄不在的时候,或者拿了药就匆匆离开。 忽然间所有的事情都通了。 流云镇里助纣为虐的魔修,戏楼里那个帮了崔玉荣的人,就是他。 为什么活祭偏偏就在邻镇,为什么消息会那么快的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让他们恰好能赶到救人,为什么苍极宗远在洛阳,叶安却出现的那么及时。 崔玉荣是将妄的大徒弟,必然知道叶安和将妄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见面就是你死我活,兮照大可以怂恿他演这么一出,这样一来既能拿到苍极宗的那块玉珏,又能让崔玉荣不费吹灰之力的借将妄的手除掉叶安,给他那个冒牌鬼王立下赫赫名声。 对于崔玉荣那个榆木疙瘩来说,肯定觉得这是互帮互助一本万利的买卖。 蒋谦之前的猜测没有错,崔玉荣自以为是那只翻云覆雨的手,其实不过是人家手里捏着的一颗棋子。 周子云被崔玉荣打伤,又恰好被兮照捡到,演了一出日久生情,再名正言顺的跟他回云天宗取另一块玉珏。 原来他们从头到尾都在被人算计,兮照下了好大的一盘棋。 笑里藏刀,将自己大剌剌的暴露在众人面前,借刀杀人,不费吹灰之力的拿到想要的东西,美人计,利用感情轻而易举的达到目的。 真是玩了一手漂亮的连环计。 可是青虚宗的那块玉珏他是怎么拿到的?他费那么大劲放出纪千重就只是为了杀他吗? 蒋谦烦的想拿脑袋磕桌子,绝望道,“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周子云叹息,“现在云天宗里已经乱套了。” “你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在山下,还搞成这样?” “我被废了灵脉,逐出云天宗。” “......因为兮照?” 周子云点点头,“孽债。” 自打出现以来,兮照几乎总是在笑,有心人才会明白,他的笑意从不达眼底。 从前周子云看不懂的,现在才明白。 他们在戏楼打了一架的第二天,周子云就带着兮照回了云天宗,一路甜甜蜜蜜无可赘述。 周承天一听说儿子安然回来,在前呼后拥中老泪纵横的迎了出来,却在看到周子云身边那个人时,僵在了原地。 周子云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还兴高采烈的给老爹介绍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兮照也不言语,只是望着周承天浅笑。 哪怕时隔多年,这副笑颜没有分毫改变,周承天瞬间就认了出来。 他是怎么从深山里抓到这最后一个魔道的祸害,又是怎么把他锢上枷锁送给了许义宗那个老淫/棍用来拉拢他。 一切都历历在目。 周承天当下还没搞清楚状况,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只是按现在的状况来看,宗主家的傻儿子对当年的事情还不知情。 周承天站在云端太久,忘了有句话叫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只觉得能制服他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他不愿在儿子面前撕破正人君子的脸面,心里大概有了个计较,便也没再多说。 可是还没给他机会计较上,当天晚上就出事了。 周子云怀着满腹忐忑,打算去找老爹谈谈的时候,发现他房间里点着灯,人却没在。 人没在不是关键,关键是除了人其他什么都在。 靴子踢在床边,外衣搭在木施上,随身的玉佩碎在了屋子中央。 云天宗立马炸开了锅,深更半夜的召了所有弟子提着灯笼满山头的找宗主。 当今世上,能和周承天较量一番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能不动声色的把他掳走。 周子云心想着大事不好了,这是来了高人,他生怕手无缚鸡之力的兮照有危险,直冲向客房去找。 可是兮照的屋里也亮着灯,也空无一人。 就在他心里默默上演了一百台大戏,每一折都是兮照遇到危险了怎么办的时候,身后有人敲了敲门框。 兮照倚在门边,眼中笑意全无,只有波澜不惊的冷漠,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正抬着,伸出了纤长的食指,上面挂着一块古旧的玉珏。 周子云再傻,此时也该明白过来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谢谢周少主体谅我身子孱弱,亲自引狼入室。” 轻飘飘的一句话,坐实了周子云心中所有的恐慌,像一记重锤砸的他眼冒金星。 他闭上眼睛,在原地僵了许久后才再次睁开,白着张脸,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兮照,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爹呢。” 兮照轻蔑一笑,转身踏入夜色,“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杀父仇人了,记得要爱憎分明啊。” 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不急不缓的淹没在夜色中,周子云双目通红的拔出陵云剑。 剑气破空之声嘶鸣,剑身裹着夺目的灵光毫不留情的刺出。 就在剑尖携着劲风快要刺中时,那个身影忽然消失不见,下一刻,周子云看到了一双暗红色的眼睛,而后胸口挨了重重一掌,失控的向后摔去。 周子云捂着胸口,吐出口中腥甜,“你大可以自己来闯云天宗,何苦费尽心思来招我?” 兮照俯视着他,轻笑道,“我很会用身体取悦别人,去换我想要的,让你抱着上山不是更好?何苦自己动手。” 脸还是那张颠倒众生的脸,连笑容都和往常一样和煦,却隐隐透出了一丝恶毒。 红颜祸水,色令智昏。 天性纯良的周少主忽然参悟了些什么。 “我觉得少主应该长个记性。”兮照停下了离开的步子,回过头,依旧笑的天真无邪,“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我即是婊/子,又是戏子,你和我谈什么情义?” 57.独浊 三 两人许久都没再说话, 蒋谦扭头去看窗外, 一棵攀着屋檐长上来的歪脖子树上头,十分显眼的开着一簇淡紫色的小花,前后左右只有那一簇, 引了栖在树枝上的两只山雀叽叽喳喳往那边凑。 要不说周子云傻, 即使被利用成这样, 依旧能从他眼里看出一点奇怪复杂的情绪,绝对不是怨怼。 “子渊在后山找到我爹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挑去了灵筋, 只剩下半口气吊着命。”周子云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后来我才知道兮照为什么会这样, 或许这么说不孝,可是,是我们有错在先。” “然后就是我弟弟周子渊接管了大局, 名正言顺的把我这个罪魁祸首撵出了门外。”周子云思量了片刻,蹙眉道, “你确定要上山吗?这趟浑水…你未必能搅得起。” 蒋谦听了干巴巴的笑笑,心里直发苦。 他的梦想明明就是守着小药铺虚度余生,可是偏偏他又是个较劲的人, 心里那点疑惑无论如何都想搞清楚, 更何况他也快被逼上绝路了, 总不能一直这么被动着, 现下是不搅也得搅的。 蒋谦道, “你和我一起去吗?” 周子云道,“我惹的祸,当然得去。” 俩人都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吃了几口,才刚走出酒楼,蒋谦就拧起了眉头。 不远处的街角站着一个人,鬼鬼祟祟的正朝蒋谦他们这边张望,见蒋谦发现了连忙撇开头,望着天装成一副等人的样子。 再细细看去,这条街上可疑的人,还不止这一个。 有的穿着粗布麻衣,有的打扮的像个公子哥,无一例外的脚步轻盈,身姿挺拔,一看就是练家子。 蒋谦和周子云互换了个眼神,心里多留了个神,也不多话,埋头朝白岳脚下走去。 周子云灵脉刚断,人虚的很,走一会就得歇上一会,两个人磨磨蹭蹭的爬上半山腰时已是卯时,太阳开始斜斜的向西坠去。 白岳位列五大仙山,群山如海,丹崖耸翠。 远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举目顾盼,如同身在天界,似乎轻轻一跃便能飞升成仙。 云天宗果真置于云天之上,名副其实。 只是如此远离尘世的人间仙境,内里一样有见不得人的肮脏泥泞。 周子云看着这看了二十多年早已见怪不怪的风景,一时间思绪万千,“从小我就觉得云天宗是名门正派,觉得我爹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如今对于所谓善恶,到是真的迷茫了。” 蒋谦低下头怅然一笑,“从前我遇到过一个人,他给了我一把剑,也给了我一句话,他说‘人生在世,不能因噎废食。’其实正道里有恶人,魔道里亦有好人,正邪是非本就难以评断,但求无愧于心。” 周子云闻言愣了一愣,也笑了。 两人在山涧边歇下,蒋谦蹲在大石头上,探身捧了些水,轻轻拍在脸上醒神。 清浅的溪水温温吞吞的流过,倒映出他憔悴不堪的面容,水面一道涟漪散开,一条小指大的鱼尾巴一摇,极为灵敏的游走了。 蒋谦捡了块石子扔进水里,石子扑通一声沉入水底,只溅起一小丛水花,水面很快归于平静。 或是像飘零落叶随波逐流,或是像这石子一样,顽固不化的停在这里,被源源不绝的流水打磨。 纷繁世界三千浮沉,道理谁都懂。 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俩终于看见了云天宗飞阁流丹的大门。 门侧是整块青石壁,简练沉稳清雅古朴,银丝白桦木门足有三丈高,青铜门钉竖七横九排列严谨,门扇相合处一对斗大的饕餮衔环,其上还分别缀了一个青翼吉祥蝠。 门簪亦是青石打磨,出水流云纹环绕至两侧高挑而出的麒麟飞檐,正中,一块巨匾雄踞其上,上书三个端庄古朴的篆体黑字:云天宗。 蒋谦愣了,不是因为这座雄伟的过分了的大门,而是他看见了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陆杨成。 陆杨成魂不守舍的在门下来回游荡,一会低下头念念有词,一会仰首捶胸,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株银白色的草,一看见蒋谦像见了鬼一样惊恐的瞪着眼睛,一边摇头一边拼命的往后退。 “你怎么会在这?”蒋谦皱着眉,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轻轻晃了晃他试图让他冷静一点。 陆杨成双目发直,明明是直勾勾的盯着蒋谦,却又像是穿过了他看向远处,嘴巴颤抖着一张一合,“蒋谦你听我说,你要听我解释…他跟我说过,没了妖丹也不会死,你看,离吟也没有死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鬼迷心窍,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他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蒋谦虽然一头雾水,心里却莫名涌上一阵不安,不由得声音低沉了几分,“你在说什么?” 陆杨成向后一个踉跄撞在了紧闭的大门上,沿着门跌坐在地,小心翼翼的护着手里那株草,笑的面目狰狞,“有了玄霜草我会修为大涨!不用再任人欺凌了!不会再被姨娘扎针,我还可以保护我娘……反正梦鳞还小,妖丹还可以再修,对不对?” 陆杨成神情瞬息万变,一会哭一会笑,涕泗横流的哭喊着,“…原谅我,我只是想不用再害怕什么了…原谅我……” 话虽是语无伦次的话,蒋谦却也猜到了十之八/九。 他怔怔的站在原地,一阵寒意从心头传到四肢百骸,身不由己的发起抖,“你把梦鳞…怎么了?!” 陆杨成一个翻身跪在地上,垂着头不敢抬眼看他,泪水一滴一滴落下,那么一丁点儿水渍很快便消失在了地面上。 “兮照告诉我,说梦鳞是玄狸的子嗣,是万里挑一的三花梵,他要用他的妖丹作灵引,只要我给他,他就把玄霜草给我,让我修为大增!让我修为大增…” “你拿梦鳞的妖丹去跟他换了玄霜草!!!” 许久,陆杨成才点点头。 忿怒和绝望抹去了蒋谦所有的思考,他脸色发青的杵在原地,额上暴起一道道青筋,一口牙的咯咯作响,那双总是清澈的眸子,蒙上了浓浓一层血色。 低低的一声咆哮后,积压的怒火随着出鞘的临渊剑直指陆杨成,陆杨成也不躲,认命的闭上眼睛。 一缕青丝落地,临渊剑携着万钧之势停在了他喉前。 蒋谦眼眶里一片血红,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梦鳞在哪!” 陆杨成哭的语不成调,摇着头道,“我…我不知道…” 蒋谦闭上眼睛,良久之后拿剑的手颓然垂下,剑尖划过地面,刺耳的摩擦声吓的陆杨成一个激灵,怔怔的看着面前划出的那道深痕。 蒋谦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沙哑着嗓子喃喃道,“你走吧,拿着你的玄霜草…滚!” 落霞余晖映着云雾,晕开一片瑰丽,这最后的美景也昭示着要不了多久天地便会陷入一片黑暗。 58.独浊 四 蒋谦静静的仰头去看天际残留的淡淡红晕, 脊背绷的笔直。 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五内俱崩悔恨交加一下, 结果,什么都没有。 而且老天连让他整理一下情绪的机会都没给。 悠悠一阵琴音如同昆山玉碎,徐徐散在雾里, 三人只觉得心陡然一震, 五脏六腑血气翻涌, 所有的阴暗情绪都被瞬间勾起。 周子云率先反应过来,高声急道,“别听!” 此时此刻, 云天宗内宽广的校场上正剑拔弩张,两条相距甚远的身影一站一坐。 校场周围站了一圈统一服饰的云天宗弟子,各个持剑警惕着, 却都不敢上前一步。 重获自由的离吟一手托腮一手抱着个青铜小鼎,屈着腿坐在场外的大鼓上,红衣被风扬起盖住了脸, 他赶忙拿手拨开,一抬屁股压在身下, 嘀咕了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边斜阳被滚滚浓云所掩,远处隐隐有雷声隆隆。 兮照依旧一袭淡青色衣衫, 视众人于无物的悠然盘坐, 一张色泽晦暗的琴架在他腿上, 正垂眸信手轻拨琴弦, 指间音律清泉般涓涓流淌。 琴音舒缓悦耳, 却听的人心神不宁,心底无数情绪被勾的蠢蠢欲动。 将妄在他对面负手而立,身周鬼气缭绕阻挡着贯耳的琴音,却依然不由得蹙起了眉。 “赶紧把玄霜草还给我。” 兮照浅笑不语,身周暗红色灵光盘旋流转,他猛地屈指抓住琴弦随即一松,掀起层层刺耳嗡鸣的音浪,无形的琴音裹着血气化作利刃,狂风骤雨般袭出。 将妄黑眸微凝,一挥手间,四面八方的鬼影蜂拥而来聚成一团诡异的黑雾,携着刺耳的瑟唳,争前恐后的掠至兮照身前。 两股阴邪无比的灵流相撞,无形的威压下地面一阵剧烈抖动,转瞬间四周传来无数咔咔的爆裂声,校场外侧一圈石碑伴着巨响轰然倾塌,乱石碎屑飞溅,被狂风卷到半空中。 围观众人在漩涡中自顾不暇,一边捂着耳朵,一边挥开面前乱飞的各种东西。 “将妄!” “兮儿!” 看到那两条匆匆奔来的身影,校场上打的正欢的二人俱是神色微变。 傻愣着的周子云眼睁睁的看着迎面飞来的巨石傻了眼,兮照斜斜侧目,白玉般的手指微屈勾住琴弦,一道灵波荡过,击碎了那块石头,周子云被碎石砸的一脑门包,再抬起头时,兮照已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 周子云一咬牙,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校台,站在兮照面前,“你到底想干什么!” 兮照神情淡漠,冷声道,“让开。”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过,蒋谦毫无防备的被捞进怀里护的严严实实,将妄一扬袖袍挡开碎石,”你怎么来了?“ 蒋谦抬眼望见那双漆黑的眸子和他微蹙的眉宇,一路来心头的五味杂陈瞬间化成委屈,望着望着就红了眼眶,不管不顾的将头埋进他怀里,死死搂着他的腰,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将妄身子微微一僵,环住他,任他在怀里哭了个天昏地暗,低声安慰着说好了好了,不怕,直到他呜咽声渐低才松开手,看着他委屈巴巴的低头揉揉通红的鼻头,没忍住勾唇一笑,抬手抹去他眼角的眼泪,俯身在他脸颊上浅浅亲了一口。 大敌当前,秀恩爱是要适可而止的。 将妄将蒋谦让到一边,冲着兮照开口道,“我哪里得罪你了?” 兮照双手按停琴弦的震颤,语气里没有半点情绪,“你还记得两百年前为沉玉聚魂时,死了多少人吗?” 将妄一挑眉,“你不会是来替天行道的吧?我怎么不信。” “天道?如果真有天道,你我早该身处无间千刀万剐了。”兮照不屑的扬起一侧嘴角,“我只想问一句,你是为了你爱的人,那你有没有想过,死在你手里的又是谁的爱人?” 将妄顿了顿,被呛的哑口无言。 蒋谦松开将妄的衣袖,上前一步,脸色十分难看,“流云镇唆使殷如宣杀了全镇人的,是你吧?” 兮照平静道,“是。” “戏楼里纵行僵伤人的,也是你吧?” “是。” “那段时间延陵城里的人各个戾气十足,也是因为你。” “是。” “崔玉荣干的那些事,你都有份。” “是。” “杀了许家满门的也是你,对吧?” “是。” “就只是为了汲取七情来提高你的修为,来找将妄报仇?” “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呢?就不是谁的谁了?” 兮照抬头斜睨着蒋谦,笑容里尽是嘲讽之意,“除了许义宗之外,我从没杀过任何人,只是递了个刀子的而已。” 这话不虚,他根本不必自己动手。 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哪一样在他手里都可以杀人于无形。 若心无杂念,他又怎么能趁虚而入,只是放眼望去,举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不过都是被心魔所惑,陆杨成如此,蒋谦自己亦是如此。 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蒋谦心里像扎了根刺一样,愤恨道,“梦鳞拿你当哥哥,周子云对你一片真心,你也忍心!” “我哪来的心?“兮照陡然看向将妄,眼底戾气一闪而过,夹杂着歇斯底里的恨意,”我能苟活到现在,只不过是因为他还活着!“ 原本就已不见天色的空中忽然间黑云波动翻滚,一道惊雷声响贯彻天地,向着校场斜劈而下。 兮照与将妄同时抬手,一红一黑两道虚影卷着呼啸的狂风直冲天际,生生化去了电光。 在这两个已经强悍到丧心病狂的人面前,云天宗的一干人等根本就是添头,不过是宗门的颜面逼迫着他们留在这里,眼下看这一鬼一魔打的都招了天谴,顿时一哄而散,只留下一个周子云依旧怔怔的看着兮照。 大概是感受到了他灼灼的目光,兮照回望向他,入目便是他满眼的痛楚。 有一霎那的恍惚,兮照以为又看到当初那个人,迟疑了一下才轻蔑的别开头。 “去找离吟。”将妄轻轻推开蒋谦,回过头对兮照道,“有什么陈年旧账,今天就算清楚吧。” 兮照笑笑,“那是自然。” 为了这一天,他等了多久。 被父母亲手送进修罗场时他才十五岁,至今有多少个年头已经记不清了,前尘往事都在岁月里化成了飞灰。 亲生父母的姓名样貌,修罗场里毫无人性的屠杀,他是如何带着满身鲜血走出来的,都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记忆只从那双温柔眼眸开始,在遇见那个人后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那时九婴堂覆灭,他被追杀的狼狈逃窜,被人贩子抓去当乞丐,挨饿挨冻,为了博人可怜多要些钱,险些被打断腿,好歹最后因为长的好看被卖去做了小倌。 然后生了一副好样貌成了他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沦为无数人身下的禁脔,被捏着嘴灌下□□,供一群人轮流玩乐了几天几夜,最后落下一身隐疾。 他甚至想过自己生而污浊,又染了满手血腥,根本是不配活着的。 直到那个人出现,不嫌弃他见不得人的身份和不堪的过往,让他从淤泥中抽身而出。 可是被他视作一切的人,在鬼王手里不过是千人之魂里连名字都不会被记住的那一个,是死是活,惊不起一丝波澜。 后来,他在许家翻着花样的折辱下苟且偷生,在那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里,反而学会了笑。 有些仇在心里酿久了成了希望,透骨的决绝最能让人强大,报仇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兮照抚过手里那张来之不易的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信手拨弄琴弦,十指运疾如飞,琴音陡然间急转而上,高亢的曲调笼着杀伐之气,暗红灵流如滔天血浪自弦间迸发而出。 将妄面上覆着一层寒霜,眸光一沉,微微一振手臂,霎时间身周鬼气森然缭绕,漫天黑影于九霄之上翻涌着聚成一团浓墨,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声势浩大的直压而下。 一时间天地变色,雷奔云谲。 鬼魔之气遮天蔽月,白岳仙山如同地狱,四下里阴森寒意随着狂风肆虐。 拦也拦不住,打也打不过,周子云和蒋谦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就算他俩现在哭天喊地的在地上打滚,也改变不了什么。 离吟找了个小角落,将手里抱了半天的五炁鼎塞给蒋谦,嘀嘀咕咕的用仅有的灵力结了一方结界,护住了仅剩的三人来见证这场对决。 见身旁两人皆是满脸的担忧,离吟抱着手臂,饶有兴致的目视校台,“按这个打法,云天宗的山头大概是保不住了。” 周子云白着一张脸,不出一言。 离吟继续道,“你们猜谁能赢?”说完,他食指轻点鼻尖,非常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我觉得死闷骚这回够呛啊。” 听完,蒋谦也白了一张脸。 唠叨了半天没人理,离吟回过头,看见两张死人脸,惊讶道,“你们怎么了,脸色都这么难看。” 周子云,“......” 蒋谦,“......” 忽然一阵断弦的嗡鸣声穿心刺耳,久久回荡在夜色中,震的人心都跟着颤了三颤。 兮照手里的琴七弦尽断,十指指间坠着殷红的血珠,一掌将琴拍到了一边,抄起身旁的剑起身反手拔出。 将妄也好不到哪去,面色泛白,微蹙着眉心看了看蒋谦的方向,浣雪剑从广袖中滑出,持剑的手有竟然有一丝瑟然的微颤,半空中原本浓重的鬼影渐渐变得浅淡,缓缓散去。 琴毁,鬼祖之魂亦是重伤。 生猛到不讲道理的将妄终于遇到了一个和他一样不讲道理的。 褪去了森森鬼气,将妄手里的浣雪剑第一次得已保留纯净的莹白寒芒,到是让人忽然想起,除了鬼王之外,他还是浣雪宗主将未名的孩子。 兮照手里握着的陵云剑交缠着血雾,微微一翻手腕,整个人化作一道潋滟红光骤然袭出。 两人身形快如虚影一般,交锋时搅起的劲风掀起飞沙走石,清脆的剑击声划破长空,余威几欲震碎足下山岳。 对于场下的人来说,每一刹都是煎熬。 蒋谦和周子云僵着身子瞧了对方一眼,心下都想着干脆捂着脸别看了,偏偏又一刻都不敢挪开眼,唯有离吟欢欢喜喜的弯着一双狐狸眼,就差捧把瓜子边嗑边叫好。 蒋谦斜了他一眼,心说难怪将妄能和他惺惺相惜。 此时,校台上两人身形忽停。 兮照一手抬起稳稳捏住了直劈而下的浣雪剑,几乎在同一时刻,将妄出掌击中了兮照的心口,而兮照手里的陵云剑,也贯穿了将妄的胸膛。 两人俱是连退数步。 陵云剑拔出时带起一泓血雾,将妄捂着心口,身子微微一晃,鲜血从指尖汩汩流出,洒落满地。 兮照以剑撑地,侧头吐出一口猩红,原本孱弱的身子此时更是摇摇欲坠。 离吟还没反应过来,蒋谦已经挥剑打破结界风驰电掣般冲上校台,他一句“为什么打碎我的结界?”还堵在心头,就见一旁的周子云犹豫了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也奔了上去,一把接住了兮照。 离吟形单影只的站在角落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蒋谦扶住将妄,小心翼翼的拉开他的衣襟,却被没个正经的将妄抓住手亲了一口,“我没事。” 蒋谦刚想发飙说你哪里看起来都不像没事,却见兮照猛地推开了周子云上前一步,唇畔掠过一丝嘲笑。 “将妄,你敢不敢告诉他,你为什么要取玄霜草,又为什么来夺五炁鼎?” 59.混沌 一 将妄身子猛然紧绷, 眼底闪过一丝惊慌, 扬声呵道, “闭嘴!” 兮照却毫不在意,视线直直落在蒋谦身上, “你有没有想过, 你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你?” 蒋谦茫然, “什么?” 夜空上云层纷乱,蒋谦忽然听见灌耳的嗡嗡声,眼前的人和物仿佛在随天地摇晃。 如影随形的声音里幽幽透过来一句,“你出不去了” 声音清晰到钻入骨缝,一遍一遍不停重复着, 你出不去了。 “五炁鼎集天地之气, 玄霜草聚无间之灵,他要为他的沉玉聚魂,用你的肉身。”蒋谦被那鬼魅般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回神便听到兮照口中那些刻骨的冷毒话语并未停歇,源源不断的撞进耳里, ”他没告诉过你禁咒是什么吧?没告诉你他当年杀了那么多人,其实只聚回了沉玉的一缕遗魄,那缕遗魄带着他一生最不舍的记忆,而你呢, 你以为你是一个完整的人吗?有着自己的七情六欲, 怀抱着过去期待着将来?“ 兮照勾着失了血色的唇角看着蒋谦, 总是明媚带笑的眼尾轻描淡写的扫过他。 “你以为你就是沉玉?只是因为他将你的魂束剃了一缕, 作为蒋谦这个人,你从来就没有遗魄,你只是个没有灵智的行尸走肉,你从来就是一个容器,一个为沉玉准备的容器,只等鬼王大人用这两样东西将沉玉的另外三魂六魄聚齐,蒋谦就不复存在了,这么说你懂了吗?” 韬光养晦两百年,人间若有百味,兮照便是尝了第一百零一种的那一个。 或许是将满心的仇恨一点点磨碎了融进骨血,才能每日笑意盈盈迎来送往,往事前尘一旦揭开,一丝一丝拔出根系,便是血流成河般的凄惨难言,或许是气血难平,他向来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现下是将最后一丝力气都拼尽了,话刚说完就软绵绵的栽倒在了周子云怀里,晕了过去。 兮照的语速不快,清晰明朗字正腔圆,可那些有棱有角的词句钻进耳中聚成了乱糟糟的一堆,蒋谦有些应付不来。 他单手抵着额角,努力将那些硬灌进来的东西和他几乎要凝滞的经脉一起化开,很久之前便潜藏心底的疑惑抽丝剥茧般的清晰了起来。 他侧头望向脸色惨白的将妄,手心里不知不觉浸了一层汗水。 “是不是真的?” 将妄不语,与他对视片刻后缓缓别开了目光。 此时蒋谦的心里就像坠了一块古旧的石碑,碑文上不是字,而是曾经那些仿若真心的过往,忽然之间他被抛进了一片冷寂刺骨的水潭,心也随着那块旧石碑沉了下去。 他的脸色越发难看,松开了那人的手后退几步,强压着心头的不安又问了一遍,“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将妄微微皱了下眉要去捉他手腕,却被他猛地躲开。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过来。”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你先过来。” 蒋谦看着将妄仍旧平静如初的表情,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此世初见,所有的苦痛和一路走来的暴雨狂风,都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化作轻风细雨般的不值一提,他艰险重重披荆斩棘,虽九死一生,却甘之如饴。 红丝缠虎骨,心头系红豆。青丝玲珑锁,相思至白头。 蒋谦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只觉得阵阵酸楚涌上喉头,一时气息难平,哽咽了半天才勉强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来,“所以你一直没有把骰子给我,因为根本就不是我的东西,所以你要走却不肯告诉我是去做什么,你说我们不管前尘重新开始,其实不是跟我,不是跟蒋谦,对不对?所以你才会毫无顾忌的离开延陵,因为你要去做更重要的事,你要找他回来,跟他重新开始…”埋在内心深处的那些猜测如今真真切切的落了下来,阵阵寒意自下而上层层漫起,连骨子里都在发冷,“让你魂牵梦萦的人,睡梦之中欢爱之中你的所念所想,全都是他!” 将妄杵在原地,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天灾难防,人祸亦是难挡。 一鬼一魔两个本事通天的一番鏖战之后,白岳山这一出接一出的好戏似乎终于能看见尾声了。 风渐渐停了,山顶忽然间陷入一片寂静,静到只能听见蒋谦沉重的呼吸。 他凝着一双眸子望着将妄,仿佛想直接看进他那永远深不见底的两汪黑潭中,看着看着,目光渐渐变得空茫绝望,他扯了扯唇角对着一片虚无干笑两声,随即一丝疾闪而过的痛苦将那个纸糊的笑脸撕碎。 眼前朦胧一片,他在不停的赶路,那是一座几乎看不到顶的山,山路崎岖布满荆棘,磨破了鞋子磨破了脚掌,他不断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但是却始终在同一段路上血流满地。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染满血渍的荆棘,才忽然发觉,错了。 错了。 一阵如奔雷激浪般的疼自脑仁深处炸开,翻出的细浪似乎无孔不入,沿着经络四通八达,刹那间将四肢百骸都冲刷了一遍。 蒋谦飞快的捂着头跪在了地上,转而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试图缓解一点蚁噬刀绞般的头痛。 他隔着眸中泛起的层层血雾盯住地面,咬紧牙关。 在那些虚虚实实的梦境里挣扎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他确实是在做梦,别人的梦。 千日时光万里路程,他十几岁离家用双脚一步步丈量,舍出一颗心尝百味历沧桑。 被那人抱在怀里时,便就只有满心欢喜的一句:终于找到你了。 那些绵绵情义那些宠溺纵容,那双饱含温柔的漆黑眼眸,不过是望穿了他,望进了寄存在他壳子里的那一缕遗魄里。 沉玉,沉玉。 欢爱之时,他喊的是沉玉。 梦中呓语,唇瓣微启,仿佛是含在口中珍而重之的名字,始终都是沉玉。 将妄的偿,将妄的情,都是对沉玉。 蒋谦弯起唇角浅浅一笑。 他心口上原本刻意糊上的补丁,在之前许多日子靠着它沉浮人世情海,不透风,也未漏水,如今忽然有人一把扯开,刺骨的凉风呼啸着灌进来,把牵着情丝的那点血脉瞬间冻结,最初那一点点不习惯之后,他反倒不觉得有多疼了。 生生世世我都会找到你...呵... 中天之上乌云散去,茫茫夜空点缀着一望无际的璀璨星河。 人间夜色尚苍苍。 周子云想去扶蒋谦,却见他双肩微微耸动,似乎是在笑,而后以剑撑地直起身,怵然抬起头目视将妄,如雪的长发在风中被泼散开,脸颊一点点爬上裂纹一般的红线,映着血红的双眸。 “可是怎么办呢?我不甘心做一个容器,所以沉玉不会回来,而你,注定生生世世不得所爱,还是带着你的愧悔...与天地同寿去吧。” 将妄眉头一拧快步上前,伸出手像是要去抓他,却忽然身子一颤。 他低下头,看见了穿胸而过的临渊剑,蒋谦握剑的手指节发白,微微一转剑柄,能清晰的听见搅动血肉的声音。 原本就有一个血窟窿,现在又大了一圈。 不管他有多强大,也不过是一副人的皮囊,终究耐不住伤上加伤。 将妄望着面无表情的蒋谦,伸出手虚虚环住仍在他胸口肆虐的剑,腿一软,单膝及地矮了下去,临渊剑也自他胸口抽出。 “谦儿...” 蒋谦转身的脚步顿了顿,缓缓回过头,眼中无波无澜,平静如一滩死水,“即便生生世世为蝼蚁为草木,只求与你,再无瓜葛。” 言尽,萧条的白色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再无迹可寻。 将妄这才将满是鲜血的手折回来,探了探自己胸口的窟窿,眼看身子微微一晃,另一条腿也快支撑不住了,离吟恰好赶来,大发慈悲的施舍了自己的腿让他靠着。 “我都没脸替追他…”离吟看看将妄,看看已经是个废人的周子云和他怀里的病弱,提了个非常中肯的意见,“我觉得我们再不跑,云天宗就要来享渔翁之利了。” 不知该说他预感很准还是该说他长了一张乌鸦嘴,话一出口心想事成。 一直不曾露面的周子渊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弟子,将几人团团围在了中间,原本众人还有些畏缩,在瞧见不省人事的大魔头和浑身是血满哪写着颓废的鬼王之后,一个个挺起胸膛,找回了点气势。 周子渊抱着手臂,颇有一门之主的派头,“我的好哥哥,你还有脸回来?爹还生死未卜,你居然抱着那个孽障在这你侬我侬?你是要逼我大义灭亲吗!” 周子云闻言低下了头,看着怀里那个气息奄奄的人,见他在昏迷中还皱着眉头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心烦意乱,半天没说出话来。 周子渊打量了一番两败俱伤的鹬和蚌,又抬眼看看没了妖丹的妖皇,笑的得意万分,“魔君妖皇鬼王…现在全都在我手里,是老天在助我云天宗吧?” 离吟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你独角戏唱个差不多得了。” 话刚说完,红影疾速掠过,一手夺过兮照一手拎着将妄,跑出老远才对周子云喊道,“你能自己跑吧我拿不下了!” 周子渊没料到他脸都不要了,居然这样落荒而逃,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追!” 60.混沌 二 翌日清晨, 残兵败将般的四个人俩俩分道扬镳。 离吟带着失魂症一样的将妄直奔千秋鬼域, 一路嘀咕着万万没想到真就这么跑出来了,没了周承天的云天宗前途果然堪忧。 可是不管他从天上说到地下,还是有的说到没的,将妄也不吭声, 满腹心事深沉的像入定老僧, 他自己念着念着觉得没劲透了,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早就提醒过你了, 榆木疙瘩, 要我说你解了封印之后就该直接把他绑回千秋鬼域关起来,左右是个壳子,如今家家酒是扮过了瘾,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 “你打算怎么办, 养好伤再去抓他么?话说他性子还挺倔, 心魔又那么重,恐怕不好摆弄啊...明明和你的小沉玉一点都不一样,你心里也明镜似的, 搞不懂你到底怎么想的。” “......” “这下又多了一个恨你入骨的...啧啧...” “......” “喂,你放个屁能死是怎么的?” “...我不知道。” “你是白活了这么多年吗?“ 离吟翻了个白眼,去街上随手抓了个赤脚郎中回来给他裹伤,结果掀开衣服之后,好悬没给那看起来好像下一刻就会蹬腿的老头子吓的直接归了西。 穿心一个大窟窿都快能透光了, 没医没药的自己止了血, 看着那张面无人色的脸和怎么看怎么阴沉可怖的黑眸, 老头子强忍着喊救命的冲动,哆哆嗦嗦的给他敷了些生肌止血的草药,连滚带爬的跑了,差点连银子都没敢收。 另一边,周子云带着兮照在离云天宗不远的一个偏远村庄落下了脚。 村子很小,四面有群山环绕,悠悠烟水,四处萦绕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三三两两的少女在河边浣衣,时不时能听见轻歌伴随着笑语盈盈,夕阳西下,家家户户炊烟袅袅。 这些人的生活总是这样日复一日,如出一辙,也没什么太大的欢喜忧愁,安逸恬淡。 周子云站在高处冷眼看着,心里莫名的起了点小情绪。 杵着拐棍佝偻着身子的老妪缓缓朝这边走来,好半天才磨蹭到他跟前,沙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公子,那位小公子醒了。” 周子云略一愣神,点点头,搀住老妪,“我扶您回去。” 兮照昏睡了三天,原本就瘦弱的身子又轻减了许多,正斜倚在床边低着头,听见了脚步声也没什么反应。 周子云立在门口,远远的问了一声,“饿不饿?” 兮照依旧没有抬头,许久才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为什么还要管我?” 周子云沉默了片刻,不欲与他多言,转身出屋。 他们借宿的这户人家只有一个无儿无女的孀居老妪,老人家腿脚不方便,周子云不好意思劳烦她,所以那只只会拿剑的手上此时正握了一把大汤勺。 他站在灶台前迷茫了很久。 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了米,让他淘澄完后生生少了一半,也不知道熬粥该放多少水,只凭着感觉舀了几瓢倒进锅里,又手忙脚乱的去生火。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后,他熬出了一锅一勺下去什么也捞不着的米汤,闹饥荒时施的粥都比他这好些。 然后他又花了一柱香的时间挑出米粒,一手端着好不容易搜罗出来的小半碗粥,一手端着药,感叹了一下风水轮流转。 等他回到屋子里时,床上已经没人了。 他眉头一皱,放下碗夺门而出。 兮照并没有走,或者说他现在这把身子骨,想走也走不了。 晚风微醺,皎洁月色映着那道单薄的身影,他光着脚,亵衣的袖子高高卷起,身上随意披了件外袍,手里握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匕首,站在河边发呆。 他裸|露的小臂上有数道细小的红蛇蜿蜒而下,滑过指间,一滴接着一滴落在地上。 而那把匕首再次被举了起来,在他伤痕累累的胳膊上又添了一道口子。 周子云急声道,“你在做什么?!” 兮照歪着脑袋看向他,眉稍微挑,“提醒自己还活着。” 周子云不想跟他争,捉了他的手腕查看,兮照忽然间伸手勾住他的腰带将他猛地拉向自己,微微仰起头,两人瞬间鼻息相错,几乎是唇擦着唇。 那双眼睛眸光流转,勾魂夺魄,却又在瞬间熄灭成一片冰凉,染上一层轻浮。 “周少主,如果那天你帮我再捅他两刀,或许我还愿意天天陪你共赴云雨,逍遥快活。” 周子云平静的拿开他的手,退后一步整了整衣裳,“你多心了,等你伤愈之后,你我从此一别两宽,互不相欠。” 忽然一阵夜风卷着寒意吹过,吹的两人衣袍猎猎作响,兮照未束的长发被风扬起,散在空中,整个人好像随时会乘风而去。 他将身上的衣裳拢了拢,淡淡一笑,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个笑容分外动人。 “嗯,清醒点的好。” 兮照向来难以入眠,又连睡了三天,感觉把一辈子的觉都睡完了。 他独自溜达进那个破旧的小院子,拿还沾着血的匕首刨出几坛子酒,敲开外面的泥封,掀开油纸红布,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他屈腿坐在地上,背倚一棵歪七扭八的老树,拎起坛子仰头将酒一股脑倒进嘴里,一时来不及咽下,便顺着唇角流了出来,唇色浅浅,清亮的一股水流沿着下颌滑到细白的脖颈,坠入被单薄衣襟遮住的胸膛。 一坛接着一坛,只求一醉方休。 他一直活的太清醒,永远带着面具或是揣着一肚子坏水提防这个世界。 假笑笑多了,把所有力气都耗尽了。 手臂上包扎好的伤口还在渗血,隐隐的疼痛尽职的提醒着他还活着。 可是这种程度的疼,对于他来说是在是太过微弱。 他一直没弄明白,那个人怎么舍得丢他一个人活在世上受尽千般苦楚。 他明明说过要他什么都不用怕,有他在。 他明明说过他是人是魔都不要紧,他不背叛苍生也不会背叛他,那他为什么要去做救世人于苦难之中的英雄? 他明明说过与众人一起诛杀鬼王之后,就会回来。 自君别后几度春,不敢见花开。 他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空坛,失去了支撑点,身子无力的软了下去,抬起头冲着虚空喃喃道,“骗子...” 醉玉颓山,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他眼中含着迷蒙雾气,似笑非笑的低下头,抱起腿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第二天天蒙蒙亮,血色初阳褪去黑暗,老妪拎着小木桶进院打水,眯起眼睛似是而非的看见树下好像坐着个人。 她颤颤巍巍的走近一看,发现那个刚从生死边缘拉回来的小公子已经醉成了一滩烂泥,正毫无知觉的坐在冰凉的地上,朝露湿重,被浸透了的薄衫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满身的纤细瘦骨。 老妪觉得他怕是要没命了,吓得拿拐杖直杵地,赶忙转身迈着凌乱的小碎步去侧屋喊来了周子云。 一夜露宿,兮照被放在床上时已经冻透了,浑身冰冷,一双手怎么搓都搓不热。 周子云站在床边抿着嘴踌躇了许久,脱去衣裳钻进被子里,在贴上那具冰块似的身子时,被激的狠狠一哆嗦,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喝醉了的兮照特别乖巧,一翻身死死搂住周子云的脖子不肯松手,无意识的往他怀里钻。 周子云有点愣神,从前他们也曾同床共枕,可是入睡后兮照是不肯让人靠近的,哪怕一点动静都会惊醒,又何曾这样毫无防备过。 怀里的人缩起身子蜷成一团,带着浓浓的哭腔念了一声,“沈霄。” 周子云僵了一下,无奈中又混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一声过后,兮照紧紧贴着他的胸口,气息清浅睡了过去,不再出声。 他合上的双睫逐渐被清泪打湿,周子云在一片静寂中盯着飘动的床帐,任他那些无声中汹涌而出的泪水将自己心口氤氲出一片水汽,潮潮的,不怎么好受。 一直睡不好觉的兮照,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醉的太厉害,窝在周子云的怀里,终于睡了个踏实。 61.混沌 三 作为一个身心俱疲的人,蒋谦现下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回那个装着他归宿的小院子, 抱着爹娘大哭一场,吃一张爹烙的饼喝一碗娘熬的粥, 然后埋头狠狠睡上几天几夜,从此以后什么也不管, 哪里也不去。 一路风尘仆仆, 蒋谦在快到延陵时路过了一条小河, 理了理自己已经不堪入目的尊容。 脸依旧是那张干净清秀的脸,跟云容月貌颠倒众生这种词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脸颊上那些可怕的红纹已经几不可见,只是一双眸子依旧隐隐可见血色。 心魔已现, 万幸的是理智还在,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如今他只想过平静的日子, 安安稳稳的侍奉父母左右, 再不离家, 待父母故去, 青灯古刹了却余生。 草草洗了把脸, 蒋谦长出了口气, 将手上的水蹭在衣服上,拉住缰绳翻身上马。 延陵城依旧是他走时的延陵城, 百年岁月除了留下点沧桑痕迹, 从不曾改变这里, 遑论这不到一个月的时光。 唯一变了的, 只是他那个心心念念的家。 蒋谦牵着马走在街上时就觉得不太对劲,耳边充斥着虚虚实实的嘈杂,街边那些熟悉的面孔畏缩着指指点点,和他不久前做的梦如出一辙,可是梦里的人好歹没这么聒噪。 蒋谦没理,带着满身上下上前一步就削死你的气势,在回家的路上一往无前。 直到他站在家门口,拿脚尖轻轻拨开那个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牌匾时,好像忽然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戳完脊梁骨后都忙不迭的转身往家钻。 百草堂的大门大敞着,一眼就能看见满屋狼藉,并且能从纵横交错的蜘蛛网中判断出,屋里除了蜘蛛外,八成没有别的活物。 蒋谦站在门口久久出神,一直无法迈出进屋的那一步,脑子里绷着的最后一根弦将断未断,发出烦嚣的噪音。 温暖的阳光兢兢业业的照在他身上,却没能照进他那颗在冰窟里摇摇欲坠的心。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有人喊他才回过神来,侧头看见了香饮子摊的董婶。 香饮子摊离百草堂不远,初到延陵时梦鳞尝过一次,就此沉迷于此一发不可收拾,三天两头吵着要喝,所以他们几个隔几天就会浩浩荡荡的去把小摊上仅有的凳子占满。 董婶膝下无儿无女,看着蒋谦从甩着大鼻涕的小屁孩长成温文尔雅的蒋公子,心里疼他疼的紧,而且几个大小伙子个个长的好看嘴还甜,董婶一看见他们就眉开眼笑,次次和蒋谦拉拉扯扯的不肯收钱。 说起来,当年蒋谦被绑上祭台时,除了父母之外,只有董婶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阻止,无奈她一个妇人力量太过渺小,引以为傲的大嗓门跟一个人吵能赢,两个人吵能赢,几百几千个人呢? 要不怎么说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颠倒起是非来,烧人都不留灰。 董婶支支吾吾的,想抬头看他又不敢,眉头忽上忽下,脑门上的皱纹一会被挤出来,一会又被拉平,两只手抬在胸前相互揉搓,好生纠结。 蒋谦温声道,“董婶,我爹娘去哪了?” 他比董婶高出的个头不是一星半点,再加上董婶还低着头,就只能看见那个挽着发髻的后脑勺。 董婶的手越搓越快,好半天后终于松开攥了攥拳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视死如归的开了口,“小谦,你爹娘...他们、他们,没了...” 她说完之后连忙胆怯的抬头瞄他,却看见他出乎意料的冷漠面容,“哦,怎么没的?” 董婶道,“...在你们走了之后,有人说在戏楼看见了梦鳞小子,说他是个猫妖,会使妖法,还能让人记不得事,那个人当时因为害怕躲在柜子里没被发现,才逃过的...本来这事也没什么人信,蒋孝明家那个婆娘又跳出来赌咒发誓,说你们家将公子也是怪物,能招鬼,还使法术变了好多鬼爪摸她…呸吧,就她那一身冒油的老肉,还摸她...那个死婆娘这么一闹啊,就有人怀疑了,结果张婶又领着张壮壮来了,小孩子才开始死活不肯说,被一群大人逼的直哭啊,声都哭哑了,可怜见的就知道摇头,后来他们好话歹话拐着弯骗他说,生生骗那孩子说漏了嘴...他们趁你们都不在,一商量,就决定先把你爹娘关起来...等你回来好...好威胁你。“ “然后呢?” “他们俩那两把老骨头哪熬得住地牢睡稻草...没几天就...就...” “死了?”蒋谦问出这两个字时,语气平静到董婶打了个冷战,像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中午吃没吃那么随意。 她悄悄扯着袖子飞快的抹了一把眼睛,声音哽咽,“我...拦不住啊...” 蒋谦抬起头看向那个没了牌匾的门头,喃喃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三个人把三人成虎演绎到了极致,把一对做了一辈子滥好人的老头老太太关进地牢,等着回来当威胁他们“妖孽”儿子的筹码。 他爹常年伏案,颈椎不好,时不时会头痛,在家尚且睡不好,更何况在只铺了稻草的地牢? 他娘的风湿一到阴雨天疼的寸步难行,地牢阴湿,她怎么熬得住。 到底是谁给他们的权力,来左右别人的生死,凭什么? “我,害过谁?” 蒋谦的声音好像一瞬间干燥开裂,像是在问董婶,更是像在问自己。 他害过谁? 不敢说自己做得事桩桩件件都是对的,但是他一直在努力给予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 他辜负过谁? 他从来都只是被辜负而已。 高柳新蝉的初夏,唯有他在荒凉里被冻成了冰柱。 在这世上最后的希望,被人踩在脚下碾成了一地的碎末。 自此以后,再无可依。 “谢谢您,董婶。”蒋谦道,“赶紧回去看摊子吧。” 他越是这样冷静的令人发指,董婶越不敢走,几番欲言又止都化作了叹息。 “我没事。”蒋谦冲她微微一笑,抬脚越过横在地上的牌匾,进屋后轻轻关上了门。 董婶看着那蒙了尘的白影,抚了抚胸口总觉得有不祥的预感,好半天才转身离去。 蒋谦进屋后什么也没干,不紧不慢的绕到柜台后坐下,也不管台面上厚厚的积灰,直接趴了上去,一只手托住腮,开始双目放空。 小猪陶盆还在它该在的地方,鼻歪眼斜的望着蒋谦咧嘴傻笑,脑袋顶上的大蒜又蔫了,黄巴巴的卷了下来,好像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百草堂还是那个两进院、门口有铺子的百草堂,消逝了的是里面的欢声笑语。 那一声“我回来了”后爹娘的笑脸相迎,永远定格在记忆中,再寻不得。 家之所以为家,是因为有人在等,从此以后这里就只是一间毫无生机的房子。 蒋谦面无表情的拿起陶盆,在手里转了转,一看,就看了很久。 大门被他关上了,严丝合缝,屋子里光线十分昏暗,他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梦是醒,总感觉梦鳞还在门外晒太阳,陆杨成随时会冲进来找他碎嘴,将妄在后院执迷不悔的种菜,母亲在屋里乐此不疲的帮他们做衣裳,爹在灶房里给他烙饼。 什么都没有变,就等着一句——“谦儿,来吃饭了。” 蒋谦猛然起身向院子跑去,欣喜若狂的应了一声,入目却是满地破败狼藉,哪有什么人影。 在他形单影只的脚步声空旷回响后,院子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无声, 只有他,只剩他,空荡到他有点害怕。 小猪陶盆还握在手里,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缓缓松开手。 落地,声音清脆悦耳,碎成一地陶片碎土。 随着陶盆一起碎在心里的,还有一个名字,一张脸。 他默默走向灶房,灶台上还放着和好的面,时日多了,浓浓的一股霉味。 大概是因为一直在等他们回来,他爹很少会进灶房,偶尔进几次都是因为儿子馋饼,每次一边嫌麻烦一边乐颠颠的去给宝贝儿子烙。 可是他居然连他们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只留了一张字条就匆匆离开。 他欠爹娘的东西太多,一个儿媳妇,一群小孙子,一个有人承欢膝下的安稳晚年。 他还未曾报答过的养育之恩。 人啊,总是以为还有很多个明天可以去做想做的事,去见想见的人,总觉得一切还来得及。 然后被意外的一个耳光抽的眼冒金星。 “爹,娘。”蒋谦看着面团子僵硬的笑笑,小声嘀咕了一句,“真的不出门了,再也不出门了。” 院子里那些生命力原本就不旺盛的菜在没人照顾之后更加寥落,以至于蒋谦好半天才挑出了一小篮,草草做了顿饭。 饭菜并不丰盛,但是很多,够五个人吃。 蒋谦盛出五碗饭,倔强的一趟一趟全部拿到堂厅摆成一圈,然后才坐下不紧不慢的端起碗,独自对着空气,吃着吃着觉得脖子哽的慌,怎么都咽不下去。 可是他只要一停下动作,空荡荡的屋子就会陷入一片绝对的安静,像是在敲打着他别做梦了,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了,谁也回不来了。 真正的物是人非。 心里似乎有一道裂痕,一点点扩散开,成了蜘蛛网的形状。 天黑之后,蒋谦也没有点灯,倚着墙坐在角落里,孤独的面对着黑暗发呆,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四周黑压压一片。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坠落,在朝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死不旋踵。 如此这般的在家中枯坐了三天三夜,不知窗外日升月落。 这三天他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只有一小簇蠢蠢欲动的火苗。 直到第四天启明星现于东方时,他才起身揉了揉麻透了的腿,拿着临渊剑走出了门。 62.混沌 四 半生辗转风霜, 只教他真切的体会了什么叫作人心至毒。 当年同尘道长说过的话太轻太遥远,他心里那一丛微弱的光,终究是熄灭了。 身处淤泥自然会越陷越深,等没了顶, 淤泥灌进肺腑,从里到外, 谁不是一样的脏。 现实用一盆凉水浇醒了他温暖世人的痴梦,才发现心里所谓信念如此卑微。 他从来未曾愧对过谁, 如今也不知道究竟该怪谁, 他不想将所有一切归咎于世事于他不公,可是…他也不想原谅。 天地万物在苏醒之际编织着最后的梦境,临渊剑上妖异的血光和天边破云而出的那缕朝霞相得益彰。 日出还是一如既往绮丽的日出,变了的只是荒凉的心念。 临渊剑提在手中,剑鞘早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白靴踏出的步子慢条斯理, 一步一步迈向城的尽头,迈向他的另一个开端。 曹家的宅子离城门最近, 一家老小在睡梦之中被惊醒, 院子里的敲门声不慌不忙却也不休不止,大有一副敲不开门绝不罢手的架势。 曹钦强压着一肚子的火气起身披了衣裳, 趿着鞋,骂骂咧咧的走向大门, 极为不耐烦的拉开门闩。 “谁他娘…” 他看见了一双毫无情绪的暗红眸子, 下一瞬间, 眼前闪过一道森冷的白芒。 声音戛然而止,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永远不会再有后续。 曹钦觉得颈间掠过一抹刺骨的寒凉,他好像还听见了利器切断骨肉的声音,特别清晰。 视线在一阵剧烈的翻转后停了下来,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 他头一次从这个角度审视自己,虽然已至不惑之年,但是他还没有发福,身形结实匀称,只不过他那副引以为傲的躯干上,此时已经没了头。 披头散发的脑袋咕噜噜的在地上滚了滚,死不瞑目的瞪着双眼,眼白溅上了一小点血迹,红白相映,格外鲜明。 蒋谦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静静的欣赏了片刻生命凋谢的姿态,一双红眸在昏暗的光线下灿然夺目。 他收回视线,微微扬起下颌,跨过门槛向里走去。 他该做的事,正在黎明之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延陵城有多少人家?这样挨家挨户的方式绝对不讨巧。 但是他很喜欢,喜欢各种各样的人在死前被扒去伪装,多费点力气也无妨。 一遍遍手起剑落,无论男女老少,一视同仁,这也是他的慈悲。 死了便是无知无觉,有什么可怜?可怜的明明是活下来的人,每一个动作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走过地狱业火上的那根独木,却又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失足掉下深渊。 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弃他而去,流泪流血,刻骨剜心,一遍一遍的尝着折磨和苦楚。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临渊剑莹白的剑身很快被浓重的血污所掩,纯净的剑光再透不出半分。 他眼前只剩下一层迷蒙的红雾,所见皆是虚实难辨的残影。 难辨,倒也不需要辨。 不知是谁喊的一声饶命灌进了耳中,在血腥味愈发浓烈的空气里飘飘忽忽,像来自天外,缓缓萦绕成心头催命的曲调。 蒋谦现在特别的怕吵。 他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居高临下的睨着那些大同小异的面孔,毫不犹豫的横出一剑连斩三人头颅,而后蹲下身子歪着头,盯着那颗不会答话的脑袋,语气平缓温和的问道,“饶过你们?有谁饶过我?” 屋外,天色渐渐昏暗,空中云层越积越厚,应景的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门口的台阶上有一排蚂蚁匆匆路过。 污浊的血肉流淌着,徐徐沁入地面,铺天盖地的血色淹过躲闪不急的渺小生灵。 一场大雨也冲不干净的绚烂。 张婶家被留在了最后。 蒋谦推开门后在那张八仙桌前驻足了很久,伸出手若有所思的抚过包了浆的光滑桌面,留下一串猩红的血迹。 他们一大家子围在这里吃过多少次饭?和和美美的一大家子。 他看的有些太过用力,恍惚间似乎能看见父母慈爱的坐在桌前,看见另一个自己抱着小小的张壮壮,正揪着将妄怒骂着让他和梦鳞老实点,陆杨成看热闹不嫌事大,贼兮兮的在一旁煽风点火。 那时候亲人朋友爱人,他重视的一切都在身边,谁比他更幸福圆满。 如今,又有谁比他更加一无所有。 张婶呆立在他面前,滴着血的临渊剑正指着她的鼻尖,再往前一寸,便能洞穿她,轻易的结束她这一生。 她看着眼前狰狞的面孔,已经骇的不会说话了,只空瞪着一双眼,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那张老皱刻薄的脸接连滚落。 蒋谦微微扯起嘴角,脸颊上诡异的红纹爬过眼角,邪佞如妖。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精明,早早就发现了我是怪物,现在也证实了你的想法,我真的给延陵城带来了灭顶之灾?” “是不是觉得我爹娘没能受住折磨,很可惜,不然你们还有再逼我上一次祭台的筹码…没猜错的话,你们应该又凑钱去请人斩妖除魔了吧?可是世道太乱,没人顾的上你们这些莫须有的事情,对吧?一次一次因为我劳心伤财,难为你们了,不过没关系,过了今天,你们永远永远…不必再为任何事情,操劳。” 张婶腿一软,直直的跪了下去,像是冲破了某种禁锢一般忽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 “我这一把老骨头不会贪生怕死!可是壮壮还小,我死了他也活不成了!” 这时,门后那个小小的人影再也躲不住了,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跑的太急,左脚绊着右脚在地上栽了个大跟头,连忙爬起来又跑。 张婶看见他,面色刹那间变得灰白,厉声喝道,“谁让你出来的!回去!” 张壮壮才不听,毫不犹豫的张开小手臂挡在他奶奶身前,两只眼睛肿的像核桃一样,哆哆嗦嗦的望着他心中最温柔的谦哥哥,狠狠打了个哭嗝。 “谦、哥哥…求求…你不…不要杀…奶奶…” 临渊剑微微一抖。 蒋谦半眯起眼,眸中充斥着流转的杀意,他低下头冷冷的看着张壮壮,声音淡漠却利如冰刃,“让开。” 张壮壮扁着嘴摇摇头,嘴角抽抽着向下弯去,想哭又不敢哭。 他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小胖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一条五彩丝,战战兢兢的递给蒋谦,怯怯道,“谦哥哥…马上,马上端午了…我,我早就…编好了…一直、一直想给你。” 张壮壮打小没有爹娘,除了奶奶之外,就只有这个邻家哥哥待他最好。 他还曾拍着胸膛放出过豪言壮语,说他长大以后,要像谦哥哥保护他一样保护谦哥哥。 可是他想不明白,谦哥哥怎么突然就变了。 蒋谦接过那条五彩丝,眼神却越过那根花里胡哨的绳子落在了张壮壮的胸口,忽然间一凛。 张壮壮刚才那一跤摔的很重,一直贴身戴着的护身符从衣襟里冲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塞回去。 蒋谦弯下腰,将那枚符咒取了下来,拿在手里皱着眉端详了许久,若有所思的攥在了手心里。 半晌后,他蹲下身子,伸出手轻轻擦去张壮壮脸上的泪痕,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憋了一个上午的雨水,在这一刻终于酣畅淋漓的倾盆而下。 蒋谦静静的坐在祭台上,双脚悬空,空茫的望着远方,眼底氤氲出一缕孤寂。 雨水将他淋了个透,身上的血迹也被冲散开,如同点染的罂粟绽放在湿透的雪白画卷上。 雨过之后,天也不会再晴。 他眼睁睁的看着雨幕中爹娘步履蹒跚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烟雨朦胧的尽头。 一滴温热的水珠奋力的从眼角钻了出来,和冰冷的雨水化在了一起。 对于他来说,哭都变成了一件要用尽力气的事情。 他缓缓张开了那只沾满罪孽的手,抬至眼前,手心指腹还有握剑留下的薄茧,似乎能隐约闻到沁进骨头里的血腥味。 他哪也不打算去了,就在这等,等一个人猜想中的人来,等一个终结。 63.混沌 五 弘霖带着青虚宗众人赶到延陵城时, 暴雨初歇。 屠城之事几日之内传的沸沸扬扬, 无数世家子弟或是散修闻讯而来, 前来捉拿那个白发妖人, 却一个个都有去无回。 祭台上各式各样的尸体堆成了一个小丘, 整个祭台都被血浸了个透, 蒋谦颇为散漫的坐在尸堆顶上,红眸微斜,托着下巴对弘霖道,“我等你好几天了。” 弘霖默然看着满地的触目惊心,许久后才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你杀了多少人吗?” 蒋谦神色平静,从容不迫的笑笑,未置一词。 弘霖下意识的握了握拳, 心里挺不好受的,当初在青虚宗时他和蒋谦很聊得来,那时候的蒋谦谦逊有礼,笑起来如初阳般温柔平和, 长相虽算不得出挑,却让人瞧着特别舒服。 不过一年而已, 那个干干净净的人竟已面目全非。 蒋谦扬袖将手中的东西抛了过来,弘霖接住后脸色微乎其微的变了一下, 很快恢复了原样。 他手心正躺着一颗刻了太阳图腾的银扣和一枚护身符。 “我离开云天宗时, 在山脚下看见了陆杨成的尸体, 这颗扣子是从他手里找到的, 没猜错的话,现在玄霜草应该在你们手里。”蒋谦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弧度,“护身符是你们找到我的工具,可惜我后来给了别人,和崔玉荣沆瀣一气的根本就不是云天宗,而是你们青虚宗,是不是?白岳山下装作路人监视我们的,也是青虚宗的人,顺带观望着云天宗内的状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黄雀后面还有条蛇,只等着众人斗个你死我活,出来收拾残局就好了,坐山观虎斗才是真正的高明啊。我不知道有多少事是你们计划之内的,但对弘青宗主已经是钦佩至极了。” 弘霖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一丝歉疚,“没有人能算无遗策,大多数事情是没法预料的,我们也没有真的做过什么。” 蒋谦的目光却更加鄙夷,略微动了动身子,踩住脚下的尸体,将两腿交叠,“是啊,你们没有做过什么,只是站在背后推波助澜,把水搅的更浑一点而已。” 见被拆穿的彻底,弘霖也不想狡辩什么,顿了顿道,“并不是针对谁,只是...为了大局,不得已而为之。” “大局...还是卧榻之上不容他人酣睡?因为将妄是鬼王,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存在,他和兮照两虎相争,无论谁死或是两败俱伤,都是你们愿意看到的局面,而云天宗越发强大,已经威胁到了青虚宗宗门之首的地位,周承天是个欲壑难填的人,你们大可以祸水东引,鼓动他去找五炁鼎,去捉妖皇,让他当那个出头鸟。再者,南中离延陵有多远?至少得有一个多月的路程吧,若不是早有准备,请问你是乘风来的吗?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不知道我猜对了多少?总之你们已经如愿了,现在只剩下青虚宗一家独大...今天你来,不就是收拾我这个残局的吗?” “事情并非是你想的那样,你跟我回一趟南中…...” 蒋谦轻蔑一笑,猛地睁大双眼,映着血色的瞳孔微微一缩,一道白影晃过,人已不在原地,只留下无鞘的临渊剑立在祭台中央,深深的嵌入了青石台面。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发难,青虚宗弟子们还云里雾里的不知所以,回过神来只见重重红雾中忽然探出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在一瞬之间捏碎了弘霖身旁那个青涩少年的喉骨。 以剑入道,剑气为魂。 他分明没有拿剑,却有血影般的剑光袭向众人,一时间腥浊横飞暗红四溅。 弘霖向众人喝道,“都退后!” 话音刚落,一道莹白剑光撕开密布的红影直冲向蒋谦,两道剑气顿时争锋相对。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蒋谦却忽然垂下了手,缓缓盍眸。 弘霖大惊,将剑锋一偏,堪堪擦过他的肩头,留下了一道血痕。 蒋谦心中如死灰般平静,因为他压根就不想活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不肯自尽只是因为最后的孝心,也是为了等弘霖来,证实一下心中猜想,死个明白。 弘霖归剑入鞘,上前一步好声相劝,“梦鳞还活着,正在青城山养伤,你并不是一无所有…跟我回去吧,爹会想办法救你。” 蒋谦冷冷一笑,目光空洞无神的落在他身上,“造了这么重的杀孽,我凭什么继续活下去?与其说救我,不如痛快的承认了吧,拿我威胁将妄,还真是个屡试不爽的法子。” 弘霖顿时被呛的哑口无言。 “从前觉得你天资不足,不够聪慧,是我老眼昏花了。” 略显深沉的声音自蒋谦身后传来,弘霖一愣神,诧异不已,“爹?你怎么来了?” 弘青背着手缓步而来,笑容依旧和善,轻轻拍了拍蒋谦的肩,“可是这一趟,你不想去也得去。” 雨后初霁,天边隐隐有虹光浮现,地上的积水汇成一缕,顺着地势缓缓流淌,一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折纸小船已经被雨水泡烂了,软塌塌的顺流而下。 兮照独自站在屋檐下,微扬着精巧的下巴,伸出手去接檐边徐徐滴落的雨水,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 屋前的田埂上有一条脏兮兮的大黄狗,身上沾着一块块半干的泥点子,正埋着头努力刨着地上的残羹剩饭,好半天后终于扒拉出一小块骨头,甩着尾巴兴高采烈的跑远,大概是猫到哪个角落里享受它的盛宴去了。 这一幕和当年那个小乞丐何其相似。 深冬腊月里,家家户户都在预备着过年,只有他在街角游荡,穿着单薄的衣衫,好不容易捡到半个馒头,拿起来时发现上面都已经长青毛了。 他想也没想就塞进了嘴里狼吞虎咽,差点被噎死,饿了三天的肚子,终于淡去了些绞痛。 而那个馒头的馊味,至今还能依稀闻见。 他自嘲一笑,最近总是莫名其妙的想起以前的事,一桩桩的清晰无比。 都说人在死前最爱回忆,这些征兆也不知道是不是意味着他命数将尽。 时至今日,心里那些微弱的厌倦越发强烈,或许能求一个解脱,不用再拖着破败残躯,强求自己苟活。 周子云拿着件外衫寻了出来,像老妈子一样操着他操不完的心。 他有时候会有一种错觉,是不是看错了兮照,因为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如此弱不禁风的人,怎么能掀起那么大的风浪。 周子云暗自摇了摇头,开口道,“你病刚见好,别冻着了。” 兮照接过外衫,眼神微微一沉,笑意凉薄,“是关心我,还是因为想早点离开?”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想?”周子云转过身去淡淡笑了一下,又稍稍回头道,“哪一样如你所愿,那便就是吧。” 兮照低头揉了揉额角,大概是站的久了,有点犯困。 他最近格外嗜睡,不知道是因为身子太差,还是因为已经清楚的明白有些事再也无法做到,反而放下了包袱。 看着周子云离去的身影,他低声道,“...陪我躺一会吧。”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屋子里光线昏暗,雨后清细又有规律的嘀嗒声如催眠曲一般,让人沉沉欲睡。 兮照侧着身子面朝周子云,抱着软枕蜷缩在床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一天之后,他眼里的光就熄了,熄成了一片灰烬,不经意间还会有些茫然无措转瞬即逝。 “你说…如果余生只有永无止境的虚无,又何必苦苦支撑?” 一番意味不明还带着笑意的话,听得周子云心头略微一颤,迟疑了片刻轻声问道,“仇恨真的那么重要吗?” “有些人生而高贵,比如你,你拥有的很多,而我一无所有,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 兮照垂下眼睛浅浅一笑,“半点朱唇万客尝,周子云,我不配。” 64.混沌 六 “沈霄不在乎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在乎?” 听到那人的名字,兮照明显僵了一下,很久之后才道,“不一样的,从前我是被迫无奈,后来,我是主动去换。”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是无谓,周子云不打算再继续纠缠下去,将他身上被胡乱踢开的被子掩好,轻声道,“累了就睡吧。” 兮照乖乖的闭上了眼睛,含含糊糊的像是喟叹,“那时候我成天病恹恹的,离了沈霄根本就没法生存,除了这副皮囊之外一无所有,还能怎么样呢?原本自轻自贱甘心委身于人,各取所需倒也一直相安无事,可惜有一次失手,没能弄死那个臭烘烘的老术士,结果被你爹知道后,抓去送给他的好朋友...” 这些话似是梦呓,说的云淡风轻,可是每一句都像钝了的刀子一样,强行划烂了周子云的心。 “……对不起。” 兮照依旧阖着眼,笑着摇了摇头,嘴角的小梨涡浅浅的露了出来,有些孩子气,“是我对不起你。” 他这些日老是胡思乱想,一直在努力回忆着沈霄的面容,却总是隔着一层蒙蒙薄雾,怎么都看不清。 如果不是亲生父母愚昧信奉九婴堂,他也不会进修罗场,大概会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即使贫穷庸碌,好歹可以安稳一世。 如果他逃命时没有轻信于人,因为仅存的良心去救那个并不需要他救的小女孩,也不会落入圈套被拐卖,不会被卖到青楼任人糟蹋。 如果在青楼苟延残喘的时候,没有遇到沈霄,或许他早就已经化作了一抔黄土。 少了哪一个如果,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一世轻贱绝望,沈霄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之后依然是。 可是他现在连沈霄的样子都快不记得了。 太遥远的过往不管多惊心都已经化作了唇齿间的只言片语,他在残存的记忆里命悬一线,抓不住了,也没力气再去伸手。 朦胧柔和的光线斜斜的从窗棱透了进来,勾勒出那张轮廓姣好的脸,红颜薄命这个词,对他来说更合适不过。 兮照没再说话,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心事重重的睡了过去。 周子云想去抚平他紧蹙的眉心,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放下了手。 睡着了的兮照也不好受,在支离破碎的梦里手足无措。 他在一片阴霾中看见了沈霄。 正年少,意气风发纵马天下,还是当年的俊朗模样。 可是那个灰蒙蒙的身影渐行渐远,他发疯一样去追,追的双腿发软摔的遍体鳞伤,却怎么也追不上,任他如何哭喊,沈霄也不肯停下来等一等他,也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他眼睁睁的看着他消失在尽头,再不可得。 他在彻骨的绝望中沉沦,又似乎有一双手从身后温柔的环住了他,没有更多的动作,温和的暖意透过薄衫层层漫入心间,似近却远。 他转不过身,只得迷茫的目视前方,无助的张了张嘴,一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却被巨大的疲劳感压的死死的,用尽力气也出不了声。 在梦和现实的边缘,他清晰的感觉到身后的人要离开,却挣扎着醒不过来。 身如浮萍,苍天不佑,无论是沈霄还是周子云,终究都不是他的救赎。 夏至未至,草木郁郁葱葱,两个身着月白色绣云气纹长袍的男子鬼鬼祟祟的躲在高大的灌木丛后。 其中一人极小声道,“你确定你看见的是少主吗?” “我以前见过他几次,应该不会看错。” “好吧,可是光咱们俩能行吗?那个魔修...” “谁让你上了?再确定一下,如果真是,就躲起来放个信号。” 那人自顾自的点点头,继续聚精会神的盯住那间小屋。 细不可闻的破空之声突如其来,两人只觉得膝窝一疼,瞬间跪了下去,几颗小石子几乎是在转眼间又落回了草丛里。 二人匆忙回头,只见身后的周子云眸光微沉,动作迅疾无比的抽出其中一人的佩剑,反手握住横起剑身,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是不是周子渊让你们来的?” 那俩人对视一眼,默默低下头没说话。 周子云久久的凝视着这两个云天宗的弟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放他们走,等于暴露了行踪,周子渊一定不会轻易罢手。 不放他们走,怎么说都是云天宗的人,总也不能一剑杀了。 就在这时,小屋里跌跌撞撞的摔出一个人,衣衫凌乱,焦急不堪的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找人。 他眼神游移着定格在了正在对峙的三人身上,失神的向前迈出一步,身子微微一颤猛地扑在了地上,哭着喊了一声,“子云!” 周子云心里一惊,霎时间思绪被搅成一团乱麻,抬手两下,用剑柄敲晕了那两个一直默默不语的人,扔下剑疾步向他冲去,连忙把他扶了起来,皱眉问道,“怎么醒了?” 兮照像只受惊的小猫,瑟缩进他怀里微微颤抖,死死的揪着他的衣裳,眼泪断了线一样接连滚落,喃喃的又念了一句,“子云...” 周子云不知道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是因为什么,只得安抚似的低声应了一句,“我在。” 像是要确定他的存在一样,兮照抬起头,茫然的伸手捧住他的脸,循着他的唇蓦地吻下。 忽有鸣镝箭声响尖锐的划破长空,周子云从缠绵之中骤然回神。 不远处的一名云天宗弟子,正转了身仓皇要逃。 才跑出没两步,他忽然顿住了步子,缓缓转过身,眼神涣散的望向周子云,一脸麻木的拔出佩剑横在自己颈前,唇齿微启,似乎说了句什么。 而后,血溅了满脸。 周子云低下头,发现兮照不知何时渐渐平息了情绪,一双赤红的眼眸轻蔑回转,片刻后又恢复了原样。 看着宗门弟子血洒当场,周子云不由勃然变色,“就一定要夺人性命吗!” 兮照退出了半步扬起脸,眼角泛着绯红,声音还有些恸哭后的颤抖,“你走吧。” “你还想干什么?” “那是我的事。” 周子云顿了顿,语气坚定不容拒绝,“你跟我一起走。” 兮照笑了,笑意里带着一丝讥诮,“一别两宽,互不相欠,是你说的。” 周子云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凛声道,“你先跟我走!” 人却来的比他们想象中要快。 争执中,大批身着月白色统一服饰的人不断涌进来,小小的村口颇有一点不堪重负的意味,而那群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正是周子渊。 兮照环视过众人,居高临下的如同在看一群蝼蚁,最后视线又落回了周子云身上,“你确定不走?” 周子云执意握着他,皱眉不语。 兮照猛地抽出手,冷冷一笑,“那好,你愿意看,就看着吧。” 诡异而微弱的气流几乎是在刹那间笼罩了众人,仿佛有千万条无形的丝线拉扯着他们的五感六觉。 操纵人们自相残杀,向来是兮照的拿手好戏。 那些道行低微的弟子,在罔知所措里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同门手中。 遍地嫣红血色,与兮照妖异的双眸遥遥相映。 他不屑的瞟过周子渊,“怎么?以为我受了伤,就可以任你们宰割了?” 云天宗中神智尚且清明的人没剩几个,脸色皆是难看,硬着头皮齐齐拔剑攻来。 兮照低头理了理尚且凌乱的衣衫,无动于衷的看着他们,无异于看一群跳梁小丑。 剑至身前他也不躲,抬手握住剑刃,腕间稍一用力,将其当中折断。 被折下的半截残剑在下一刻便钉入了来人的心脏。 所谓的针锋相对刀光剑影,不过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屠杀。 那群原本还气势汹汹执剑而来的人,见状皆是大惊失色。 眼前的魔修不只是会戏弄人心,刚硬刀剑在他面前同样不堪一击。 众人立刻顿住步伐扭身要往回跑。 其中一人冲得太快已经掠到他身边,转身尚未来得及躲开,兮照抬起手,五指成爪飞快摁住了他,细瘦白皙的指节扣住了那人的天灵盖。 他回头挑衅似的睨了一眼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周子云,指间发力,瞬间将那人的头骨捏了个粉碎。 周子云近乎崩溃的看着满地断肢残骸,额角青筋爆起,怒道,“他们根本就不能拿你怎样,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 “说你傻,你就真傻。” 说完,兮照随手抄起一把剑,面如寒玉,一步一步走向周子渊,走向那些躲在他身后苟延残喘的人。 周子云心中一凛,快步追了上去,自他背后一手将他抱住,温热的胸膛瞬间贴上了他瘦弱的脊背。 然后在兮照一瞬间的诧异中,夺去了他手中的剑。 周子云将剑柄在手中一转,反手握住,剑尖朝内,在二人面前高高举起。 剑身带起一道流转泓光,毫不犹豫的落下,贯穿了怀里的人。 兮照瞳孔骤缩,身子猛地一颤,许久才反应过来,缓缓低下头看向没进心口的剑,又怔了那么一时半会,方才苦笑了一下。 “我不能让你滥杀无辜,但是...”执剑的手只是微微一顿,再次发力,利剑穿透了兮照,也带着他的血刺进了周子云的心口,“我不背叛苍生,也不会背叛你。” 兮照陡然睁大了眼睛,失神的僵在了原地,旋即不可抑制的发起了抖。 埋藏深处的模糊记忆忽然涌现,化作了两张重合的面孔。 “你…刚才说什么。” 周子云松开剑,双手温柔的将他环住,微微俯身,低声道,“我不背叛苍生,也不会背叛你。” 一字一句,毫无偏差。 兮照突然笑了,笑的张狂放肆,笑到仅存的气力也随着心间热血一点点耗尽。 这算什么呢?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恍惚天涯尽咫尺。 65.欲辨将忘言 一 将妄两百年没回千秋鬼域,一回来就发现这里活生生让萧淳张罗成了个热闹无比的世外桃源,他继承了师父的优良传统并且发扬光大,捡了十来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收入门下,直接导致了将妄才刚一进门,就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师祖”声淹没,淹的一头雾水。 萧淳对此十分得意,一脸欣慰的挨个拍拍徒儿们的肩,合上他的宝贝扇子,装模作样的对将妄俯身一礼,“师父。” 将妄眉角抽了抽,“就你那半罐子水的本事,还给人当师父?” 萧淳无所谓的一摊手,“我守着你硕大的百年基业,很孤独的。”他疑惑的朝将妄身后望了望,又表情古怪的看了一眼正抱着手臂四处打量的离吟,“我师娘呢?” 将妄闻言心忽的一揪,原本晦暗的眸子顿时又暗了几分。 离吟摆摆手让萧淳快别问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师父的救命恩人现在很想吃鸡。” 好好的一顿接风洗尘宴,让萧淳和离吟吃的剑拔弩张。 老的那个不待见狐狸精,小的自小耳濡目染,对他能有什么好印象,绝对刚正不阿不为美色所动,逮着机会就要损他两句。 离吟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哪会吃嘴上的亏,两个人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为了鸡是该烤着吃还是该炖着吃吵的不可开交。 只有将妄一直低着头转筷子玩,淡淡的没什么反应。 萧氏神鸟闻到了饭香,拖着瘦不拉几的身子不知从哪摸了过来,盘旋一圈落在萧淳肩上,冲着他的耳朵哑着嗓子大喊一声“吃饭啦!“ 萧淳惊的差点把碗扔了,脑子嗡嗡直响,暴怒着扬起手要揍它。 它扑棱着翅膀连忙躲开,落在了将妄手边,冲他眨了眨豆大的小眼,鸟喙再次一张一合。 “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冷不丁的一句话,蒋谦可怜兮兮的声音至少学了个八分像。 将妄手一僵,筷子啪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整个人像中邪一样被定在原地,定了那么一时半刻,一言不发的起身,撞的椅子哐当一声倒了下去。 萧淳和离吟呆愣愣的看着他,极有默契的同时扯了一下嘴角。 目送将妄落寞的身影在门外远去,萧淳敲敲桌子,对离吟道,“喂喂,我刚才一直没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离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老母亲模样,“有些人这么一把岁数了,还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能不能别卖关子!说人话!” 千秋鬼域的山北一如既往的荒凉。 一把岁数的有些人刚找了个地方坐下,打算琢磨琢磨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就撞上了又一个两百多没回来过的稀客。 温延泽还是那张雨打黄梅头的冰山脸,冲将妄微微颔首,刚到嘴边的一声师父生生咽了下去,别扭了一下才开口道,“你的伤还好吗。” 将妄忽然看见他有些错愕,讷讷道,“无碍。” “最近的事我也略有耳闻。” “嗯。” “…我以为你这一次会好好待他。” “他不是沉玉。” “…果然……” “你知道?” “曾经起过疑心,但他有前世的记忆,我便没多想。” “他有沉玉的遗魄。” “……既然你早就知道,又何苦那样对他?他根本和沉玉一点都不像…” “是…一点都不像…”将妄茫然的抬起头,“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因为我是个懦夫,永远只知道逃避,自欺欺人。” “……” 温延泽对这个师父的无语真是到了难以言表的程度,好半天才稳住了情绪,“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找五炁鼎和玄霜草,是不是为了继续给沉玉聚魂?” 将妄低下头没说话,在指间燃起一小团阴火,戳了戳地面,原本欣欣向荣的茵茵绿草,以他的手指为中心,迅速枯萎了一片。 他捻起一片枯黄的败叶,苦笑。 看吧,他就是这么一个谁沾谁倒霉的人。 温延泽见他不出声,只当他是默认了,蹙眉道,“这不公平。” “我以为你会向着沉玉。” “就事论事而已。” “是,当然不公平。”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传闻前几日蒋谦心魔发作,屠了整座延陵城,现在正道中人全在找他。” 将妄恍然抬头,“……你说什么?” 而另一边,萧淳听离吟慢吞吞的说了一遍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在震惊和惆怅中胸闷气短,久久无法自拔。 他仰头望苍天,由衷的长叹了一句,“我这个师父…或许能掐死拿去炖汤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侍从来报,说是有远客到访,但他那个倒霉催的师父,不知道死哪去了。 正堂之上,主左宾右。 萧淳一个鲤鱼打挺窜了起来,望着弘霖震惊到指尖阵阵发麻。 “你你你…你说什么?!” 弘霖道,“蒋公子为心魔所惑,做了错事,我这次来是为…” 萧淳连忙捂着突突直跳的脑袋,一抬手制止他,“停停停!别跟我说别跟我说!我已经叫人找师父去了,我冷静一下……不是不是,你确定你说的是蒋谦?!” 弘霖端坐椅上,拿着茶盏,点点头。 他身旁的桌子上横着没有鞘的临渊剑,斑斑血迹已经风干发黑,即使这样还能闻到若隐若现的铁锈味。 萧淳焦躁不安的在屋里来回踱步,弘霖冷眼看着,一连喝了三壶茶,将妄方才千呼万唤始出来,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温延泽。 虽然重伤初愈,将妄依旧气宇轩昂,只是脸的分外的难看。 他一进门就看见了桌上的东西,缓走上前,神情肃然的抚过临渊剑,许久才抬眸道,“他在青虚宗?” 弘霖道,“是,玄霜草也在。” “我早该想到了。”将妄冷沉下一张脸,一句废话都懒得跟他多说,“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我跟你去南中。” 66.欲辨将忘言 二 有些事,将妄一直刻意不敢去想。 他这一生做错了太多,活该到头来,一无所有。 他其实是个非常被动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被迫接受,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真的不知道。 有沉玉时,他一味的只会害怕,只会逃避,亲手毁了触手可及的幸福。 失去沉玉之后,他又陷入了另一个极端,抓着一点点幻象不肯放手,从头到尾都搞不清自己的心。 所谓高高在上的鬼王,分明是最蠢的蠢货。 一错再错,他对不起所有人。 无论是蒋谦还是沉玉,他都不配。 而蒋谦那句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的话,还盘绕在耳边,满满都是受惊后的委屈和依赖。 可那时候他在干嘛呢?想尽办法占用他的肉身。 屠城? 将妄惶惶然的努力了很久很久,也没能成功的把这个词和那个总是善良太过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究竟是被逼成了什么样? 被他自以为的一生所爱,被他想温暖的这个世界。 将妄觉得心口很疼,不知道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蒋谦,蒋谦… 就像是暗夜里的一盏烛灯,让他在绝望里找到一点方向,让他内心无处安放的愧疚有了些寄托。 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只是没想到现在欺的连自己都搞不清状况了。 是那个原本温风细雨的少年为了自己披荆斩棘千里而寻,抑或是延陵城里那些执手相望的花朝月夕,日子虽平淡如水,却愈静愈深。 一切都历历在目。 太多太多的回忆,是和他一起。 他不会弹琴,不会做桂花糯米藕。 他从来都是蒋谦。 他们俩明明一点都不像。 所以,在恍惚中看见的那一袭似雪白衣,究竟是谁呢? 将妄一手把玩着骰子,一手拎起一旁的小酒坛,仰头喝下一口,微微蹙起眉心。 同样都是他喜欢的桃花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差了点滋味。 果然,延陵城里刘老头家的酒才是佳酿。 为什么一切总要在再不可得之后,才会幡然醒悟。 翌日一早,萧淳在睡梦中被拍门声惊醒。 将妄土匪进城一样推开门直奔床前,把他拎了起来,随手丢给他一块玉佩。 “把这个给温延泽,告诉他愿意留就留着,不愿意…就随便他吧。”他沉吟了片刻,继续道,“你要是怕孤独,就想办法留下他,他一直很疼你,会答应的。” 萧淳揉了揉朦胧的睡眼,疑惑的审视了他一番,惴惴不安道,“为什么听起来那么像遗言。” 将妄笑笑,慈祥的令人发指,像小时候一样揉了一把萧淳睡的乱七八糟的脑袋,“以后少吃点甜食,好好吃饭,别大冷天的还摇扇子…还有,当个好师父。” 萧淳眼睁睁的看着他转身离开,半天才回过味来,暗念了一声卧槽,一跃而起,随手抓起件衣服撵了出去。 才刚到门口,他就一头撞在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上,因为冲的太猛,撞的眼前直冒金星。 “师父你!!!” “别乱跑了,乖乖回去睡觉。”将妄不耐烦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最终被清晨的幽幽鸟鸣所掩。 萧淳呆坐在冰冷的地上,眼前莫名其妙的泛起一层雾气。 当年的千秋鬼域在将妄亲自指挥下,建的很像从前的浣雪宗,雕栏玉砌层台累榭十分讲究,倒不是他闲的没事干,反正鬼域也不缺劳动力来供鬼王使唤。 这样好歹还能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像家。 虽然将妄平生最讨厌磨磨唧唧,却到底还是在离开前回了头,多看了几眼这个他一手打造的世外之地。 结果一下就看见了一袭大煞风景的艳丽红衣。 离吟悠悠闲闲的走了过来,单手拎着五炁鼎,放在手里掂了掂,递给将妄,“喂,你忘了这个。” 将妄漫不经心的瞄了一眼那个青铜小鼎,哦了一声,也没接,“这个送你了,留着玩吧。” 离吟惊了,瞠目结舌的好一会才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留着玩吧,一个妖皇连妖丹都没有,赶紧拿着滚回去修炼,不然你那个其实难副的名号让给我家梦鳞好了?”将妄嫌弃的白了离吟一眼,一夹马腹扬长而去,朗声道,“他比你可爱一百倍。” 离吟久久的站在原地,目送将妄和弘霖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了荒野尽头,轻叹了口气。 “你啊你啊…” 人们总是感叹命运高高在上姿态不可违逆,可是究其根本,到底是败给了所谓命运,还是败给了自己。 一路千山万水,山水都不曾落进眼中。 第九日,将妄和弘霖到了青虚宗,他连茶也没喝一口,直接去见了弘青。 西山上,断崖边。 群山连绵起伏,滇池一碧万顷。 将妄和弘青并肩站在方形月台上,被风扬起了衣袂和长发,俯视着芸芸众生。 当初蒋谦很喜欢在这发呆,一站就是大半天,那时候将妄不明白这里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如今倒是稍稍有些体会了。 他遥遥望着远处,目光有些涣散,“说吧,你想怎么样,话说前头,鬼祖之魂是炼不出来的,只不过是那群人奇思妙想,不用白费力气。” 弘青摇摇头,“我只希望世上再无鬼王。” “要我的命呗。” 弘青又摇摇头。 将妄淡淡的瞄了他一眼,“到底怎么的?” “鬼祖之魂需要一个容器,否则还会有下一个鬼王。”弘青转头直视他,单手背后,站的正直挺拔,“只能是你自废灵脉去当那个容器,我会送你去青城山…或许你要永远呆在那里。” “啧,连个痛快都不给?” “我知道,这个世界对你一直不公平,可是你太过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人心疼,所以没有人会在意你无坚不摧的表象下会有什么千疮百孔,你有你的不得已,我也一样,在我心里,一直是拿你当侄儿看待的,不管你信不信。” “是是是,你有苦衷,你有苦衷……我还有个疑惑,你当初放我出来干什么?” 弘青沉吟,“就算我不帮蒋谦,以他的性子也会想尽办法去找你,不过早晚的事,更何况,你自己放出来的百鬼乱世,你不收拾谁收拾。” 将妄听了毫不在乎的一抬唇角,“拉倒吧,到底因为什么你心里有数。” 弘青老脸一垮,面露尴尬,轻咳了一声,“玄霜草和他都在这,你放心,我会给沉玉聚魂。” “不了。” “嗯?” “你帮谦儿去了心魔吧,如果记忆能抹…也一并抹了。”将妄低下头,心口没来由得一丝沉闷,空茫的眼中似有无限温柔缱绻,“他心思柔善,清醒过来会接受不了的。” 弘青怔了怔,幽幽一叹,“你不去看看他吗?” “…不了,万一再刺激到他。” “他现在没有知觉,想去就去看一眼吧。” 西山后山有一池清泉,不很大,潭中央一块平整的大石,四周水雾如烟,朦胧似幻。 蒋谦穿着薄衫,盘腿坐在大石上,两只手腕上都锢着枷锁,正微微垂首,阖着眼无知无觉。 白衣白发,面色些许苍白,整个人清冷似不食人间烟火。 将妄足下微点,轻盈跃过小潭,落在了他面前,有些痴迷的看着那张清秀的容颜。 或许因为尚在昏迷中,他还是那样的温和明净,好像下一瞬就会醒来,对眼前人和煦微笑。 一如往日。 将妄俯下身将他拥进怀里,一双黑眸映着清泉,似有涟漪柔柔荡开。 许久,他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怀中人,丧气又无奈的笑了,自言自语道,“谦儿你大人有大量,我自作主张的拿点东西当作念想…你别生气了,我以后的日子肯定可不好过了。” 他抬起手化风为刃,割下一缕白发,紧紧攥在手中,又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颤着抚上蒋谦清瘦的面颊,一点点描摹形状勾勒着他的轮廓,最后轻轻拧了一把他的脸。 “对不起。” 近在眼前,可望而再不可及。 将妄随着弘青离开,没再回头,而他手中的玲珑骰子,化作了灰末。 五日之后,青城山。 将妄因为灵脉尽毁,脚步有些虚浮,再不复往日神采。 他不耐烦的挥开扶着他的青城山弟子,看了看眼前还算宽敞的玉棺,又看了看一旁用来镇棺的三面大小不一的铜镜,剑眉微挑,“下血本了这是。” 弘青站在云孤仙人身后,脸上一丝不忍,避开了将妄挑衅的目光,发自内心的长叹了口气。 他也不想的,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有他的抱负,他也只是为了天下苍生舍弃私情。 将妄压根没理他那番天人交战,客客气气的朝云孤仙人一揖,“师祖,能不能看在我老爹的份上,应我一件事?” 一直默默不言的云孤仙人点点头道,“请讲。” 将妄抬起头再次打量了一番他这个神出鬼没、活了不知多少岁月却看起来不到而立之年的师祖,默默夸赞着自己的睿智。 “望师祖日后能收谦儿为徒,让他留在青城山。” 还没等云孤回话,弘青先炸了,“你!!你要那小子和我平辈?!” “我怎么了我,我还得叫他师叔呢。”将妄无所谓的翻了个白眼,转而真诚的望向沉默不言的云孤,双手合十,“师祖,拜托了。” 半晌,云孤点点头。 将妄欢天喜地的跳进玉棺里躺平,看着棺材盖子一点点被推上,看着最后的光线被剥夺,徐徐化作一线,最终,身周彻底落入黑暗。 在镶上铜镜后,棺中罡气肆虐,对于他的半人半鬼之身来说,简直是折磨虐待。 苦海无涯,这回是真的无涯了。 他伸手敲了敲玉棺顶,有点啼笑皆非。 人从坠地的那刻起,就在哭,之后各种各样的苦楚便如影随形的萦绕一生。 生即是苦,原来永生才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他要在这无边无际的暗无天日里度过余生,清醒的享受万世孤独,没有尽头没有终点。 这一次没有人会来救他,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他艰难的挪了挪身子,从怀里掏出那缕白发,笨手笨脚的与自己的头发合而作一结,珍而重之的贴心而放,缓缓闭上眼,轻念了一声。 “谦儿。” 67.终章 转眼间,年关将至。 今年冬天冷的出奇,连南方蜀地都少见的落了大雪。 天色尚未放晴,凛冽寒风裹着屋檐上没来得及化去的雪沫忽起忽落,街上的积雪被来往如梭的行人轮番踏过,碾成了一滩滩污浊泥水。 苍茫阴沉的天气丝毫没有影响到小城里的喜气洋洋,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准备着辞旧迎新。 一个小小的人儿候在门边,眨巴着大眼睛,一旁的大人刚铺开对联,他被映红了的小脸上立马漾出笑靥,高举起手,殷勤的递上手中端着的糯米浆糊,欢欢喜喜的看着自家大门贴上泼墨挥毫的红纸——白发同偕千岁,红心共映春秋。 新春佳节,游子归乡,酒肆里冷清的不得了,看店的小二无事可做,懒洋洋的倚在门口,好不容易等来两位客人,连忙将手中摆弄着的抹布捋直了,单手一甩搭在肩上,满脸堆笑的迎了出来。 弘霖在门前将马匹拴好,揉了揉冻的通红的鼻头,又搓了搓手,替身旁头戴幂蓠的白衣男子拢好大氅,“你先进去等我,我去买只手炉,一会路上你抱着,能暖和些。” 蒋谦隔着轻纱冲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好。” 随着小二上了二楼,蒋谦下意识的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对他温声道,“劳烦您了,吃食之类的,可以等方才那位公子回来再说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小二哈腰笑着,连连应道,“那小的先下去候着?“ 蒋谦稍稍点头,“那就多谢了。” 那店家小二的笑容又灿烂了些,十分江湖气的一抱拳,“公子您太客气了。” 待小二离去后,二楼只剩蒋谦一人,他摘下幂蓠搁在一旁,放轻了声音长出一口气。 一路上戴着这个是真的不舒服,偏偏临行前所有人都再三叮嘱,说在外人面前绝不能摘下,可究竟因为什么又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只得迷迷糊糊的乖乖听话。 他知道自己失忆了,据说是因为他上山采药时失足滚落山崖,昏迷了很久才被青虚宗少主救下,醒来后脑袋就空荡荡的少了很多东西。 不仅是这几年的记忆被一勺子挖空,就连年少时的过往都变得断断续续,只剩下些许碎片。 至于他是谁,大家都支支吾吾的说不明白,只告诉他他得去青城山,那里有他的师父和弟弟,他们都在等他回去。 除此之外,还交给他一把名剑,叫作浣雪。 蒋谦独自坐在窗边,心绪满盈却又百无聊赖,一手托着腮,一手拿食指轻轻敲击桌面,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为了阖家团圆的年夜饭忙得脚不沾地,满街喜气映的他苍白的脸上都多了一丝红润血色。 “一!二!三!” 整齐划一的浑厚喊声随着房屋倾塌的巨响遥遥传来,蒋谦好奇的将脑袋探出窗外,看见大街斜对角有一群汉子,似乎正在拆一座小庙。 他看了片刻,忽然起身拿着幂蓠下了楼。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件不足为奇的市井外事,他却总觉得心里有些难以捉摸的牵绊,引着他去一探究竟。 蒋谦循着声音找了过去,站在小庙前,心中却疑惑更重,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惶惶不安和酸涩感。 久思不得解,他干脆随手拽了个人,客客气气的颔首道,“请问,这是在做什么?” 被拦下的年轻人只穿了件单衣,在寒冬里头干活干的满头是汗,脑门上还冒着白气,停下步子冲他和善一笑,“这是座鬼王庙,以前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个大恶人,还巴巴的供奉香火,现在知道了,所以得赶紧拆了。” 蒋谦听完后微微愣神,木讷的点点头,向他道了声谢,缓缓看向那座已经七零八落的庙宇,不由得蹙起眉心。 木梁几折,墙檐倾塌,红砖金木带着几分昔日的香火痕迹,被掀起又落下。 在一片嘈杂却又静谧的视野里,蒋谦好像看到了那个没了脑袋的鬼王像。 仿佛有一只手在他胸腔里狠狠揪了一把。 还有一道玄色的修长身影在迷离幻象中渐渐远去,而他心头,隐约有一丝眷恋缱绻不散,似有甜意萌动,却又苦涩难言。 前尘旧事如浮光掠影般自他眼前划过,却又空落落的看不清也抓不住。 “来来来!让一下让一下咯!” 两个单衣大汉一前一后抬着一根粗木,哼哧哼哧的闷头走了过来,蒋谦猛然回过神,连忙错开身子,却到底没能躲过,被撞的一个踉跄。 结了冰的地面本就很滑,他好不容易稳住步子,幂蓠却飞了出去,落在了一片未被脚印沾染的白雪上。 他侧风而立,身着一袭素然白衣,身形清瘦却挺拔,满头未束的银丝微微扬起,白的刺目。 那两个大汉刚要道歉,见此情形却顿时愣在原地,脸上神情一点点变得复杂起来。 其他人也陆续停下手里的活计,目光渐次落在了蒋谦身上。 “白发妖人!是那个白发妖人!“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一石激起千层浪。 讨伐声随后便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原本站在蒋谦周围的人,全都惊慌的向后散去,恐惧像瘟疫一样瞬间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蒋谦虽然大惑不解,却能感觉到众人对他的防备抵触,茫然无措的睁大了双眼,举目四望,视线不知该落在哪里才好,许久才颤声道,”你们在说什么?!“ “你就是那个少年白发的妖孽!我肯定不会认错!” 人群中有一个小老头嘶声道,嗓子都喊岔了,一边喊一边神不守舍的往后退,直直撞进了一个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人的怀里。 来人将快要摔倒的老头子一把扶住,抬眼望向蒋谦,神色猛然一凛,“是你!” 蒋谦觉得这帮人如临大敌的样子简直莫名其妙,急声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 那位仙风道骨作术士装扮的人并非独行,他身后还跟着一帮年纪稍轻的少年,其中一人闻言厉声喝道,“你在延陵城里杀了我家少主!还装模作样的想抵赖!” 说罢,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留,几人齐齐拔剑,数道身形一闪,迅速将蒋谦围在了中间。 蒋谦想讲道理,可是讲不明白,更没人肯听。 他想转身先走,却又被围的严严实实,无路可逃。 所以他只得抽剑自保。 在浣雪剑出鞘的那一刻,蒋谦忽然怔了怔。 剑身映着雪光寒意森森,剑锋极薄,是真正的刃如秋霜,而它带起的灵流却亦正亦邪,让人难以捉摸。 这柄剑握在手里的感觉十分陌生,可是它莹白的剑刃看起来又很熟悉。 蒋谦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现下也没时间去整理这些纷乱的思绪。 别人不容分说的与他短兵相向,他也只好挥剑去挡。 剑意有道,剑气传神。 蒋谦胸中似乎鼓动着烈火,却又知道自己与这些人只是萍水相逢,不能因为误会而破了寒芒雪刃,他束手束脚的只守不攻,生怕伤到人。 一时之间,雪地上又有冷兵银光四起,金铁交鸣声铿锵作响。 蒋谦有心避让,来者却不善,几乎招招都想夺人性命,加之双拳难敌群手,很快他便有些力不从心,只得奋力横出一剑,卸开几人没完没了的纠缠,微微退出几步,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那几个人也好不到哪去,一个个弯着腰拿手抵住膝盖,胸腔起伏着气喘如牛,口鼻不断喷出白雾。 就在双方都卸了一丝精神,只顾着各自喘息时,那几个门派弟子身后有一个大汉正微微弓着身子,薄衫紧贴着他壮实的脊背,身上的汗水不知是干活累的,还是被突起的刀光剑影吓的。 他将衣衫半卷至手肘处,蹑手蹑脚的挪动步子,眼中凶狠一闪而过。 蒋谦轻皱着眉头,握紧了手中的浣雪剑,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略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环视着围着他的人。 忽然他身子微微一震,瞳孔骤缩,随着方才冰凉气息一同灌入胸膛的,还有一把凉刃。 一刀穿心,干净利落。 可笑的是,拿刀的人只是个围观的乡野匹夫,那把刀,又怎么看怎么像一把杀猪刀。 蒋谦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被捅了个对穿。 利刃被抽出的那一刻,猩红自他胸口喷溅而出,落在了地上,化开了他脚下的皑皑白雪,蒸腾的热气氤氲而起。 瑟瑟寒风夹着浓烈的血腥气,很快就散了。 蒋谦拿剑撑住摇摇晃晃的身子,许久才缓缓跪了下去,微微垂首,白发从肩头滑落。 扬起的雪末落在了他的眼睫上,又在转瞬间化作晶莹水珠,将落未落,好似一滴清泪。 有一些终结,比想象中草率的多。 片刻后,白衣化进了雪地里,几乎与那片莹白融为一体,洁净无瑕。 蒋谦有点糊里糊涂的,还有点放心不下。 可他已经没有办法了。 弥留之际,他看到了天地尽头有一道人影,背着光。 远处的鞭炮声接连响起,噼里啪啦的很是热闹,家家户户欢天喜地,阖家团圆。 * 青城山。 梦鳞又在门槛上满怀期待的坐了一整天,单手撑着脑袋,拿着下山采买年货的人给他带的糖葫芦。 他看了一眼裹着糖衣的红山楂,狠狠的吸了吸鼻涕。 说起来,和蒋谦初遇时就是因为嘴馋,被一根糖葫芦就哄骗走了。 梦鳞舔舔嘴唇,心说自己可真是没出息。 自他醒来后,也没有再见过小鲤。 小鲤的师兄一直说他是有事出门了,很快就会回来。 可是日复一日,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天了,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 而且,一个鬼能有什么正经事,年都不过了? 他想不通。 梦鳞瞪着猫眼,直勾勾的盯着那条上山的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一直瞪到天色渐黑,依旧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猫鼻子不自觉地抽了抽,闻到了阵阵饭香,肚子立马不争气的咕噜几声表示应和。 他扁扁嘴,咬下一颗糖葫芦充饥。 可是开胃的山楂,只会越吃越饿。 不一会儿,有一个青城山的小弟子颠颠的跑了来,喊梦鳞去吃年夜饭。 梦鳞却一脸倔强的谢绝了,“你们先吃吧,我再等一会。” “天冷,你别着凉了。” “知道啦。” 他是一定要等的。 因为他还有好多话想跟他们说,想第一时间就跟他们说。 他要告诉蒋谦,无论如何都有自己陪着他,哪怕杀人放火十恶不赦,他便陪他埋尸藏骨身入无间。 等陆杨成来了,得先挠他一顿,然后跟他说不就是一颗妖丹吗,没了就算了言归于好吧,自己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他计较了。 等小鲤回来…他只想说一句,愿与君一世江南。 山下不远处有烟火直冲天际,划破黑夜绽放出点点璀璨,流光溢彩。 梦鳞遥遥望着,失落的眼睛里好像忽然有了光。 68.HE小番外 一 地府,阎罗殿。 殿中央宽大的书案上吊儿郎当的蹲着一个人,一身黑衣,相貌俊朗却桀骜不驯,他一手揪着阎王的衣襟,一手拿着一本册子直比划,面目狰狞的要抽人。 “老子要投胎!” 阎王爷哭丧着脸,愁的声音都带着颤,“生死簿上真的没有你的名字啊!不信你自己看!” “老子不管,老子要投胎,不然...“黑衣男子跳下书案,一脚踹飞了阎王屁股底下的太师椅,”就把你的阎王殿掀了!” “你把十八层地狱都掀了也没用,没有就是没有啊! 黑衣男子若有所思的抬起手,拿食指抵着下巴,沉默了片刻后眼睛忽然一亮,一把夺过了阎王手中的判官笔,将生死簿摊开在桌上,龙飞凤舞的添上了自己的名字,又随手将笔扔还给傻眼了的阎王。 “这不就完了,啰嗦这么半天。”说完,他丢下一记白眼,拍拍屁股转身就走。 堂堂十殿阎罗,就这样定在了原地,嘴角不住的颤抖着,闭了闭眼,狠狠的倒抽了口气,朝着殿下一直不敢动弹的黑白无常等人怒吼道,“这是哪来的瘟神!?” 忘川河,奈何桥。 还是刚才那个黑衣男子。 他一把打翻了孟婆手里的碗,不耐烦道,“拿走!老子要保持清醒去找人,不喝不喝!” 孟婆黑着脸,没吱声,另一只手上已然又端出一碗,送到那人面前。 他孜孜不倦的扬袖再次打翻,孟婆依旧不出一言,默默的又端上一碗。 如此几番来回,老太婆脑门上的青筋开始隐隐跳动,然后引线着了,炮仗炸了。 “少跟老娘废话!不喝你投个屁胎!”孟婆扬起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扇的黑衣男子懵了一脸,随即雷厉风行的捏住他的下巴,粗暴的将汤灌了下去,冷哼一声,“小兔崽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黑衣男子一抹嘴角,崩溃的跪在了地上,神似被辱了清白的良家少女,捂着脸骂道,“你!个!死!老!太!婆!啊!!!” * 二 “欸,快看,那个成天只知道闷头种菜的瓜娃子来了。” “啧啧,挺水灵个大小伙子,结果脑壳有问题,真是可惜了。” 窃窃私语的两个老大妈相视一叹,惋惜的摇了摇头。 而那个眼珠子特黑的瓜娃子,此时手里正捧着一个小陶盆,盆里种了一棵蔫蔫的蒜,兴冲冲的直奔向坐在门前晒太阳的白衣少年。 “小谦小谦,你看你看,我终于养活了一棵菜!“他笑嘻嘻的把陶盆塞进那个少年手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把它送给你。” 白衣少年缓缓抬起头,白净的脸上眸若清泉,还没等他说话,窝在他怀里睡着正香的三花猫先炸了毛,尾巴直直的立了起来,爪子一伸拍向那棵残念的蒜。 黑眼珠瓜娃子眼疾手快的夺回陶盆,指着猫鼻子怒骂道,“你个小猫崽子!是不是找抡!” 三花猫微微眯起眼,油绿的眼珠子里闪过一道寒光,身子一躬,下一刻如同离弦的箭一般直扑他面门,毫不留情的挥出利爪,抓了他个大花脸。 白衣少年闷不吭声的垂首扶住额头,长叹了一口气。 * 三 转眼间,黑眼珠瓜娃子的个头又窜了一截。 他们村里来了个巧舌如簧口舌生莲的小子,诨号小杨树,那人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和小谦混成了好哥俩,使得某些人在嫉妒中变得无比狰狞。 这一日,三人一猫一起去听书。 说书的小老头干瘦矮小,脸上净是岁月刻下的痕迹,一簇花白的小胡子稀稀拉拉的挂在下巴上。 他一拍惊堂木,洋洋洒洒的讲了个几百年前关于鬼王的传说。 在故事的尾声,引得了众人一片唏嘘。 小杨树朝嘴里扔了颗花生,嚼巴嚼巴后讷讷道,“那个鬼王真是个大傻逼。” 黑眼珠瓜娃子挠挠鼻子,总觉得这句话听起来不是个滋味,又搞不清是哪里不对劲。 小谦却忽然蹙起眉心,声音依旧温润舒缓,不疾不徐,“你说鬼王…到底有没有爱过那个白发少年?” 黑眼珠瓜娃子想也没想的抢答道,“很爱。” “你怎么知道?” “猜的。” * 四 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小谦被小杨树拖出家门,生拉硬扯的拽到了河边。 黑眼珠瓜娃子蹲在不知从哪搞来的烟花旁,一见小谦来了,连忙点着引线,一个大跳跃到了他身边,洋洋自得道,“擦亮你们的眼睛,看好了!” 说着,他抬起手,朝着烟花本该绽放的位置摆了个请君观赏。 然而,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天地间一片寂静无声,几个人站在空地上大眼瞪小眼。 就在黑眼珠瓜娃子折回去打算看看怎么回事时,事情忽然发生了变化。 烟花就那样毫无预兆的倒了,炮口直对着他们…然后,开始发射。 三个人的眼睛越瞪越大,几乎同时喊了一声“跑!”后作鸟兽散。 事后,黑眼珠瓜娃子怏怏不乐的坐在堤岸旁,垂着两条大长腿,丧气道,“本来是有话想跟你说的来着。” 小谦坐在他身边,冲着不知名的方向眺望着,侧脸淡然宁静,“现在说也是一样。” 黑眼珠瓜娃子抹了抹脸上的黑灰,支吾了半天,果断先把碍事的小杨树给撵走了。 “我…我想一辈子陪着你,不不不,不只这辈子,最好下辈子也能…” “……” “……你说句话呗。” 小谦垂眸浅笑道,“好。”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好。” 暖雨晴风初破冻。 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