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复来归》 第1章 来归 “妤温。” 一道清浅淡漠,宿醉过后的沙哑声音。 咦? 过了这么久,怎么可能会有人叫她。 “我想了一辈子,想以我之姓,冠你之名……” 已经十几年,这世上竟然还有倾心于她的人不成? 一声轻轻浅浅的叹息,即便嘶哑,也能听出说话的人的清雅淡泊,“我去找你,可好?” 是谁?你是谁?为何要来找我……我不是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你又如何能来找我? “十三年了啊。” 一声长长的叹息,话音里的伤悲,叫人心头蓦然一颤。 难道,是李锋? 不,不会是李锋,她做了十三年的孤魂野鬼,大梁的末代帝王李锋,在京城失守之后就自刎于广明殿里的赤金宝座上,皇后刺死太子而后自刎殉国,后妃含泪饮鸩,以死明志,以求守住皇室尊严。可作为一只魂魄的她,却只能满目悲怆地看着大梁国破,叛军肆无忌惮地攻进了昔日繁华热闹的皇宫,毫无抵抗力的皇宫,昔日戒备森严的皇家宫室,在城破的时候,却如同人尽可夫的歌女一般,人人皆可随意欺凌。 宫里染尽了血色,阴云密布,乌鸦凄厉的叫声,在天空中不知盘桓了不知道多久,惶惶不见天光。 却不晓得为何,她没有进入传言中的轮回往复,也没有得见李锋的魂魄。太子的,皇后的,一众后妃,皇宫众人的魂魄……她一个也没有见到。 难道是她生前杀伐太多,罪孽深重,所以不得入轮回? 可民间竟还有为她修的泥像,香火虽不说鼎盛,人来人往的却也不少。 叛军手上的血也不比她少,可她却一支叛军的魂魄都不曾见到。 撇开这些不说,做一支魂魄,飘零的十三年间,好在还能看到,萧家的后辈被新帝的三顾茅庐所感化,重新出仕,为新的王朝大破匈奴,守卫边疆。 她以身殉国的那一年,尚是幼龄的小侄女,长到豆蔻年华时,甚至被新帝赐婚,嫁给了皇长孙,做了太孙妃,朝野震惊。 就连她的往事,也被民间编成歌谣,四处传唱。 她看遍了人间百态,看遍了她想看的世事变迁,可却唯独久久不能得知,是谁,当年一箭将她从城楼射落下来。 ------ 意识中一片漆黑。 像是有一个骨节凌厉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脑仁一样,时而松时而紧,攥住不放。萧妤瑥觉得头痛欲裂,脑袋仿佛随时会炸掉一般,四肢酸软无力,动弹不得。 怎么会动弹的了呢?被敌军将领一支利箭穿心而过,从数十丈的城墙上跌落下来,生前的最后一眼,只看到红霞满天,绚烂无比,仿佛受封镇国女将军的那一天。 百里红绸相贺,京城的百姓们都争相向前,想要一睹英姿芳容。 镇国女将,哈,镇国女将。 是啊,大梁怎么会不灭?大梁已经变成了一个,要由女人来做将军镇国守卫的王朝,从面皮烂到骨子里,怎么可能不灭? 她突然很想大笑一场。 李锋啊,李锋,她的君主,她的丈夫,她未曾有机会出世的孩子的父亲,那个英姿勃发的皇帝,到最后,竟然成了大梁王朝的末代帝王。 她整饬大军北伐胡虏十六部的时候,南边各地纷纷揭竿起义,李锋却还在皇宫里好暇以整地带着太子赏玩前朝古乐;她南下平定叛乱的时候,匈奴一部在边陲蠢蠢欲动,李锋仍旧在大肆选取年轻貌美的女子入宫。 这就是她倾付过真心的男人,这就是她曾经眼中灿如骄阳的君王。 最后叛军一路杀到了京城外,李锋才终于慌了,几近央求哭诉着,求她带领四千禁卫军去京城城楼死守,坐等皇弟英亲王的援军。 死守,死守。 守不住城门,她必死无疑。 李锋哭求她去送死。 她能有什么办法? 援军?李锋的亲弟弟,英亲王烈铖在带着五万援军行军的路上,被叛贼一击毙命,人头挂在黑底白龙的皇家旗帜上,整整三天,五万援军因此俯首称臣,被叛军重编,一举同来袖手旁观叛军一气呵成地攻打进了京城。 她的枕边人,她付与真心一辈子的男人,竟就这样让她一个女人,去做这大梁朝的最后一道门,就这样轻易地让她去送死。 没想到整个偌大的大梁国,到最后只剩下她带着四千禁军,在京城数丈的城墙之上,等死。 “哎…”轻轻的一声叹息,接而是饮酒的声音,话音模模糊糊,“你一定很恨我吧?” 碗碎了,清清脆脆的裂瓷声。 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了。 清浅,沙哑,悲愁,带着一股常年沾着酒气的悔意的,男子的声音。 潺潺的流水声,清脆动听,便如宫廷乐师手指下拨动的琴弦一般,一听就让人觉得,哦,不,让她这个鬼魂觉得,这流水肯定清澈透底,水底一定还有许多磨的漂亮的鹅卵石。 可是,哪儿来的水声? 听闻人死之后,会渡忘川,过奈何桥,到孟婆面前喝一碗汤,忘掉前尘往事,再入轮回。 难不成这潺潺灵动的水声,是忘川? 可她已经死了十三年了,灵魂在人间飘摇十三年,若说轮回,怎么会这么久? “丫头,醒醒,醒醒!” 丫头?谁这么大胆,胆敢叫她丫头? 她是堂堂李锋皇帝破例亲封的一品凰舞夫人,大梁朝开国以来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镇国女将军,死守京城,活的漂亮张扬,死的也壮丽灿烂。 竟敢叫她丫头?你丫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等等……活,的? 正是惊讶万分的时候,一个温温的手掌覆在了她的额头上。 “不热啊...怎么会昏迷不醒呢?”少年人的声音温如水声。 热你个大头鬼,老娘是个鬼,怎么会热? 可...这触手可及的温度...指尖是微微的发凉,手掌心暖暖的触觉,当真跟她当年活着的时候一般无二呀。 十三年了,十三年来她从来没有闻到过气味,没有尝到过味道,没有感受过一分一毫,或冷或暖的温度。 鼻尖一酸,眼睛也变得苦涩难忍,她试着眨了眨眼睛。 一片淡蓝的天光倾泻入眼。 她能感觉到她躺在软软的青草上面,青草底下一股子清气,脸颊边似乎长着淡黄色的野花,眼角的余光模模糊糊一片淡黄色的影子,淡淡的香气,眼睛往上看去,参天的古木发着嫩绿的细芽,一切显得这么安静美好。 “丫头,你醒了?” 小哥你是不是眼睛不好使?老娘睁大的眼睛看不出来是醒了么?萧妤瑥皱着眉毛错着眼睛瞟了一眼旁边叮叮咚咚流的欢快的小溪流,丫压根就没有鹅卵石。 “嗯,醒了”——不,是重新活过来了。 真是一段长到让人差点忘掉,她曾经活过的时间。 “你是哪家的丫头?怎么会睡在这里?你家里人也不找你?” 一道沙沙的少年声音,嘈嘈杂杂噼里啪啦地问了一通问题,一听就让人觉得讨厌。 你才丫头,你全家都丫头。 老娘是镇国女将军,老娘提剑四处征战的时候,你小子他丫的人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你是哪里的人?既然醒了,就赶快起来吧,一会天黑了,找不到家人怎么办?这里不比京城……”喋喋不休起来,一说话,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小白牙瞧着十六七的年纪,长的斯文干净,棱角隐隐呈现逐渐分明之势,眉眼清明,脸上一股子正气,一看就知道是正经大户人家的优秀子弟,拿得出手,之后前途光明,堪当顶梁柱的那种优秀子弟代表。只不过,啧,这一副非要当做别人大哥哥的模样,拿乔说教,叫人说不出的讨厌。 妤瑥习惯了自己说一不二,哪里还听得了别人这么说教她? 又眨了眨眼,适应了林间树枝晃荡见忽明忽暗的光线,盯着那少年又仔细看了看。 不记得,丝毫都不记得。 从来不晓得,竟还有皮相这般好看的年轻男——少年人。难道,她是借尸还魂了? 风轻轻的吹过去,树叶子晃来晃去,阳光直勾勾地射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伸出手掌搭在眼睛上,看着倾泻而下的天光,如同少年人的目光一般,明亮,温热,又灼灼刺眼。 第2章 闻声 “我还活着吗?”一出声,她都被她自己的声音吓到了。 柔柔软软的女孩子的声音,软糯的像一团酒酿圆子,带着一股子青春少艾的甜味儿。 那手掌又覆上了她的额头,小白牙奇怪道:“嘶,这丫头明明没发高热,怎么说起了胡话来?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么?” 呼—— 萧妤温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夹带着青草花香的空气深入肺腑,游走在周身四周,再将体内的污浊一呼而尽。 她真的活了过来。 这个认知是叫她吃了一惊,伸手对自己狠狠地掐了一把。 腰上瞬时间滋辣辣的疼了起来。 她又活了过来,这样真好。 “这是哪?”她又问,嘴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不管是哪儿,不管是不是借尸还魂了,她还活着,这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小白牙隔着衣袖,伸出手拉着她站了起来,“这里是红叶山,皇家的春猎围场。”愣愣地盯着妤温突然展开的笑容,想,这姑娘也真是够大大咧咧的,他伸手去拉她,她就伸出手让他拉。 不都说京城的勋贵世家姑娘们,一个个都娇滴滴的矜贵自持么,怎么这个姑娘看起来,一股子,蛮劲? 倒是和他们西北的姑娘有点儿相似。 萧妤温堪堪站稳,伸手在眼睛上一搭,往远处看去。 溪水潺潺,水岸的另一边,似乎就是京城勋贵们扎营的地方。 原来竟是在这里——顿时放下了心,吐了口气,她似不是借尸还魂呢。 好在一切尚早,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还都没有发生。 萧妤温若有所思,她竟然重新回到了红叶山围猎的这一年。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南无阿弥佗佛,南无阿弥佗佛。她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念她能像到的佛号神号。 但是,如今什么情况,她也还不清楚:“今天...是春猎的第几天了?”她转脸过去仔细瞧着那个少年。 若是春猎大典没开始还好,若是大典过去了…那她岂不是要和上辈子一样,要进后宫了? 直挺挺的鼻梁,略微发薄的嘴唇,眼睛黑亮,长眉如同刀裁,一张少年人的脸,棱角还不太分明,皮肤白净,距离近的能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熏香味道,小白牙一张嘴,说了句她听来如同天音的话。 “今天才扎营,春猎大典明天才开始。” 幸好幸好,一切还都没发生,还都来得及。 她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胸口,眼睛转过去睨着小白牙。 啧,长的还真挺好看的。 有着这样一张脸的人,相貌同皇帝李锋都不相上下,放在京城里,岂不是勋贵女子们都喜欢的皮相?怎么她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呢? 穿着一身青色常服,鹿皮的靴子,腰间挂着一柄剑,瞧着剑柄上的纹路应当是家传的老物件,头发束的高高的,带着一顶青玉头冠,倒是斯文儒雅,看起来显得精神又不拖沓,不像京城里那些涂脂抹粉的世家子。 难不成不是京城人?那就难怪了… 可是,想她前世南征北战,四处奔波,大梁上下精彩绝伦的人物她应当都见过,这个人会是谁? 她正要问这小白牙的名字,溪水边就传来了家人寻她的声音。 “哎呦我的好姑娘,你说说你,好端端的,你跑到树林子里睡什么觉?害的奴婢一阵好找!” 熟悉的声音,脆的像是咬下一口刚从树枝上摘下来的苹果,妤温眼睛陡然有点发涩。 她从小到大的贴身丫头,内能提起刀做点心,外能持枪上马杀人,跟她征战四方的贴身丫鬟,小美人秋水。 她一转头,就看到正是青春年少,貌美如花的秋水。 一双眸子水灵灵的,穿着一身轻便的窄袖衣服,手里还拿着父亲特地为她做的小弯弓和鹿皮箭筒,脚步有些笨拙地走过来,边走边埋怨:“林子里冷不冷?姑娘下次可别这么捉弄奴婢了,腿都要跑断了!” 伸手却将搭在胳膊上的披风,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不冷不冷!”萧妤瑥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如银铃,叫她自己也惊了一惊。 原来自己年少时候,竟也这么可爱顽皮。 能够重新再活一遍,可真好。 妤瑥转头想去问那少年的名字,没想到一转眼,竟看不到人影了。 罢了罢了,说不定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的儿子,长的好看算什么?说不定上辈子战乱一起死于非命。 终究是个不认识的人,不知道他是谁就算了。妤瑥作罢,跟着秋水往营寨里父亲的帐篷走过去。 出了小树林,溪水的另一边,侍卫仆从正忙着安营扎寨,瞧见一身骑装的她,都会恭敬地停下手中的活计,低头示意。 她还是那个梁国大将军萧繁的宝贝嫡长女,身份尊贵,却从小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丝毫没有勋贵女子的秀外慧中。 只不过长了一张倾城容颜,穿上宽袍大袖的衣衫,安安静静坐着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倒也像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母亲文慧县主出身江南名门,外祖父赵勤是江南世林之首赵家的一宗之主,外祖母是淮南王的亲妹妹,享有封裔的淮南郡主,正经八百地跟皇家沾亲带故。 在妤瑥看来,母亲才正经是名门世家女,举手投足都有着说不出的韵味儿。不晓得是不是血脉里头也带着这股子韵味,萧妤瑥上马射箭的时候,英姿飒爽,像极了萧大将军;换上女儿装束的时候,装模作样提笔作画的时候,瞧着举手投足里似乎也有那么一丁点儿世家女的味道。 走到了父亲的帐篷外,妤瑥却有些踟蹰地挪不动脚步,手指头晾在空气里,轻轻地发抖,指尖慢慢地变凉。 怕。 她心里害怕极了。 她害怕这是假的,她怕她只是做了一场极其真的梦,醒来还是那个游荡在黑暗中的、虚无缥缈的孤魂野鬼。 秋水却以为她在害怕进去见了萧大将军,被大将军惩罚,于是陪着她在门口静静地等着。 帐子里却传出了母亲细细柔柔的声音:“将军还是快派人去找找吧,这丫头和她身边的人都不见了踪影,万一出什么事情可怎么办?” “怎么会?”是父亲爽朗的声音,安抚道:“她身上带着萧家的白玉佩,谁敢不长眼睛欺负萧家的姑娘?你莫担心,那丫头生性好玩,好不容易过了一个冬天,能出来放放风,指不定去哪爬树摸鱼去了。” 妤瑥眼神暗了暗,低头便看到腰间挂着的白玉佩。温温润润的羊脂玉,洁白无瑕,触手细滑,四四方方一块,镂刻着大大的“萧”字。 这是萧家嫡支才带着的白玉佩。 文慧县主仍旧不无担心,坚持道:“眼见天色慢慢变暗了,若是过了一刻钟,妤温还没回来,将军可一定要派人去找她才行。” “好,好,就听你的。再等她两刻钟。” “春猎之后,将军可不能再这样由着她的性子来了。横竖是个大姑娘了,眼见再转一年就要及笄,就算将军再宠着她,她将来也是要嫁人的,别人可会像你这般也宠她宠的无法无天?” “好,好,好——你说的对,都依你,以后都依你说的。”父亲的声音也愈发轻柔了起来。 妤瑥闭着眼都能想象的到,帐子里的情景。 母亲总是这样,细细柔柔的声音,明明是个极其温顺的女子,父亲这样征战沙场多年的大将军,在母亲面前却从来都是温柔听话,若是他那些副将下属们看到父亲在母亲面前的这幅模样,说不定怎样笑掉大牙。 妤瑥鼻头酸酸的,有点儿红。 能再见到父母亲,真好。 前世父亲出征被敌军射伤了腿,吃了败仗,落下了病根,从此后李锋再也没有让他出征打仗过一次。 也是那之后,她主动请缨,换下宽袍大袖的宫裙,披上了红色战袍,开始了走南闯北四处征战的日子。 第3章 再见 妤温在帐子门口站了许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想旧事的时候,再这般磨蹭下去,说不定秋水都会觉得蹊跷。 是啊,前世她那般张扬放肆,什么时候晓得“怕”字? 收拾了心情,她便撩开了帐子笑着跟父母亲见礼。 文慧县主依旧一脸担忧,快步走过来拉着她埋怨道:“你这丫头,到处乱跑,今天安营扎寨,人手杂乱,万一让什么人冲撞了怎么办?”说着又指责旁边的秋水,“下次再不好好看着姑娘,罚你半个月的月俸!” 秋水低着头不言不语,妤温轻快地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拉着文慧县主的袖子嘟囔道:“不关秋水的事,我看林子里的溪水漂亮,就去多看了两眼,谁知道午后太阳那么暖,一晃神竟睡着了,秋水一直在旁边守着我呢。” 说完对着秋水眨了眨眼。 秋水会意,连连附和。 文慧县主伸手去戳她的额头,被父亲拦了下来,“好了好了,知道你担心她,她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你也担心了一下午了,这下可放心了?” 妤温依旧拽着文慧县主的袖子,对着父亲撒娇:“娘又凶我,我才没有乱跑——” “你都跑到林子里睡了一个晌午,还说没乱跑?”丈夫对长女实在溺爱,文慧县主有心教训,时常做发脾气的黑脸。 “娘。”妤温轻轻握住了文慧县主的手,模样乖巧地像一只往母亲身上蹭的小奶猫。 这双手柔弱无骨,温软细腻。 记忆里自从她进了宫里,就再也没有握住过母亲的这双手。 过了这么久,能这样在父母亲身边撒娇。 上天待她不薄! 妤温渐渐地陷入了沉思。 父亲的腿受了重伤之后,不晓得为何,李锋对父亲多次猜忌怀疑,父亲整日里不得开怀,加之旧疾复发,日夜忍受着战场上留下的旧伤、腿伤的折磨,心病更是难医,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 赫赫威名的大将军,最后却竟然缠绵病榻,死在了心病上。 父亲去了以后,母亲一时如同塌了天一般。 她征讨北部胡虏回来时,只赶得上见了父亲最后一面。 父亲看着她穿着带着血色的斗篷,手里提着长剑,急匆匆地从外面进了病床前,一双混沌多时的眼中,亮出的向往和艳羡,曾让她那么的心疼。 万没有想到,南方起义堪堪止住,她整装回京的时候,母亲便已经是一具没有温度的尸骨。 前尘往事,就这样一件一件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文慧县主瞧见她突如其来发呆的模样,还以为自己真的凶到了她,拉着她去梳洗,“不是娘说你,你瞧瞧你,京城里哪家的姑娘像你这样不晓事?” 妤温缠着文慧县主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放开,嘴里乖巧应道:“以后我都听您的,您叫我绣花也好,练琴也罢,写字看书都行,我都听您的,好不好。” 文慧县主心里惊喜,不由得展颜笑了起来,翘起了纤长的手指在她第鼻尖上轻轻一刮:“好歹大了一岁,总算懂些事了!” 妤温埋头在她怀里,鼻头微微发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母亲喜欢梅花清香,常年在小香炉里点着梅花香,周身常年都散发着淡淡的梅花香,她深深一嗅,清甜的梅花味儿便充满了鼻尖。 盈盈绕绕,仿佛一直不曾离开一样。 妤温安安静静地在母亲怀里腻歪了一会,似乎连文慧县主都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你这丫头,今天怎么这么反常,难不成真的做了什么错事?”文慧县主轻轻皱着眉头问她。 “我哪里闯过什么祸!”妤温嘟着嘴巴拉着她的袖子,“不过是瞧着春猎场子大,出去走了一圈…许久不出来走动了,兴许是过年时候又胖了,累的了呢。” 文慧县主瞧了瞧她的模样。 女儿今天出去的时候,穿着的是方便骑马的衣服,还是她照着将军的常服形制,改制了这件短打,穿在女儿身上,显得格外飒爽。 只是袖口有些脏了,鞋面上也沾了尘土,粉黛不施的脸上有些疲惫,瞧着似乎真是有些累了。 文慧县主不由得心疼了起来,遂叫秋水进来,陪着她回了自己的帐子早些休息。 女儿长大了,眉目渐渐越来越明朗起来,既有她父亲性格里的刚烈,又有她这个母亲的一些影子。 只是妤温的性格太不安稳,这样的性子,京城里的勋贵世家,多是不喜,书香门第,恐怕更是过不到一起去。 想想女儿慢慢到了说亲的年纪,文慧县主眉间心头就一起愁了起来。 世家大族往往同门当户对的世家结亲,勋贵往往同书香门第结亲,若是出身将门,联姻的家族有一些不妥,少不得皇上就会起疑心。 毕竟兵权实在是重中之重,一点不妥,就会让上位者心生猜忌。 文慧县主低低地摇了摇头,这些军国大事,横竖不是她能决定的。 三月十二是妤温的生辰,如今是三月底,她刚刚过了十四岁的生辰,春季里赏花宴席林林总总,正是京城中贵女们频繁走动宴席、各府夫人相看少女的好时候。转年就要及笄,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就算拘着她一年,也不晓得她能长进多少。 她只得妤温一个女儿,二叔家的小儿子萧晨如今才将十岁。武将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将军后院也干净地叫人吃惊,小侄子萧晨最爱缠着他姐姐,总央着妤瑥带他在别苑庄子里骑马射箭…她要叫妤温收收性子,这教侄子骑马射箭的活儿,还是交给自家的大将军吧。 反正现在四海升平,处处安稳没有战乱,他现在可是闲的很。 ※ 等回到了自个儿帐子里,妤温便换上了一身家常衣服,开口问秋水:“下午在林子里见的那个人,你可在哪家帐篷周围见过?” 她这一问出口,倒是秋水愣了一愣:“那个人?奴婢未曾见过什么人…” 妤温吃了一惊,心想莫不是自己刚刚还魂七窍不定,碰见了鬼? “罢了罢了,那大约是我瞧错了。” 她不以为然地说了两句,打开装着衣服的箱笼,便叫秋水下去歇着了,“明个儿早上的狩猎大典要早些起来,我这换个小丫头来伺候,你去歇着吧。” 妤温打发了秋水出去,眼神正好落在那个被她打开的衣服箱笼,里面叠的整整齐齐的,赫然是一件颜色鲜亮的红色骑装。 灵江三梭布的料子,剪裁合宜,针脚细密,领口和袖口绣着玄色的奔马纹,革带上缀着各色的珍珠玛瑙,配一双鹿皮小靴,显得穿着的人肤白如雪;还有一件猩红色绣金的狐狸披风,风吹而过,猎猎作响,最是飒爽不过了。 大约是重生来的太过突然,前世的记忆便不由自主地就涌到了脑袋里,看见这身衣服,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从前,那个另她一生错放的春猎大典。 第4章 前尘 三月廿四,天光大好,她就是在春猎头一天的大典上,见到了身着玄色骑服,手里挽着黑木大弓的皇帝李锋。朗目星眉,猿背蜂腰,李锋挺直了脊背端坐在马背上,凭手弯弓,就射下了一只黑鹰。 黑鹰落地,四周一阵阵地欢呼,春猎就正式开始了。 话说那只被猎鹰当做彩头射下来的黑鹰,被底下人捡回来的时候,翅膀依旧完整无缺,李锋一箭穿过黑鹰的脖子,没有一丁点儿偏差。 四周见了那完整的黑鹰,便都是奉承阿谀之声。皇帝李锋二十几许的年纪,意气风发,好不英俊。 妤温便是在那时,一眼看到了英勇威猛的李锋。霎时间,一颗少女的小心脏呀,就砰砰乱跳了起来,如同一只小鹿在心里到处蹦,跳到了嗓子眼,脸色都不由地慢慢变红。 世上还有这样的男子。 眉若刀裁,眼如黑晶,麦色的脸颊棱角分明,穿着一身玄色的银线绣龙纹骑服,披着墨色的大氅,领口的黑色狐狸皮光滑如水,映衬的他挺拔俊俏的身姿,远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都能感觉到他身为帝王,身上的威严气势之重,如同一柄出鞘亮芒的剑,在太阳底下熠熠地闪烁着。 那时的李锋,不过刚刚弱冠的年纪,登上皇位,也不过才三年有余。 一见动心,她正是不晓事的年纪,情窦初开,自此整个春猎间,她的眼神便热烈地粘在了李锋的身上。 他骑马的样子真英俊,他弯弓的模样真叫人心动,他轻轻笑着的时候叫她一颗心狂跳不已,他无意间看过来的目光能叫她晚上回想许久不能入睡…… 她原以为九五之尊的李锋,文治武功都十分了得。却不知道,李锋正经是个金玉其外的皇帝,不精政事,只喜打猎享乐,空有一身瞧着漂亮的花架子功夫,却丝毫不懂行军打仗。 先帝子嗣缘薄,身体虚弱,政务尚且处理地不通顺,更别说教导唯一的太子了。 前世的妤温自诩骑射功夫好,对李锋一见钟情之后,当下便穿着这身红色的骑服,打马出去,跑到了场子中间,对着靶子连射了三箭,无一步正中靶心,凭着精彩的骑射,成功地吸引了李锋的目光。 太监拉着细细长长的嗓音,报上了她的姓名:“萧大将军府嫡长姑娘萧妤温,连中三靶——” 李锋十分高兴,直言:“我大梁女子如此英姿,实在叫人心喜!大将军教养的好女儿!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当即便允诺让皇家匠人为她打造一柄女子适用的软剑,来作为赏赐。 她大大方方地应了,回到帐子里却拽着父亲的衣袖,说:“我要嫁给皇上!” 萧大将军震惊,母亲文慧县主听了她这一句话,穿着诰命礼服的身子不由晃了晃,险些没站稳,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许久,赵氏才缓缓抬了抬眼,问她:“孩子,他是大梁的皇帝,后宫佳丽三千,更有早年就定下亲事的皇后在后宫坐镇,你入宫只是嫔妃,后宫深似海,那里的女人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就算这样,你也要嫁?” 前世的她年纪小不懂事,只晓得那个人是她心里喜欢的,她便要陪在他身边,哪里管什么后宫佳丽,直言不讳道:“我非他不嫁!” 她才没有格外注意到父亲阴沉了多日的脸色,和母亲每天为她担忧劝解无果而日渐憔悴的面容。 后来她才知道母亲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外祖母淮南郡主年幼时在先太后膝下长大,后来嫁人生子后,带着年幼的母亲也常常在宫中小住,是先太后宫中的常客,母亲打小在宫里的时日就多,自然对后宫女子的纷争和手段了然于胸。文慧县主了解自己的女儿,也了解宫中的规则,更是了解后宫的残忍阴暗,她当然知晓,妤瑥只要进宫,就一定会变成众矢之的。 可那时的萧妤温年轻气盛,任凭谁怎么说,就是一定要嫁给皇帝。 水红色的绣金宫装,红烛喜宴,她坐在宫里红檀木的雕花大床上,不用听就能想象地出来宫里宫外有多热闹。 春猎结束后没几天,不到五月份,她便被李锋迎进了后宫,一进宫便封了妃,而后又赐夫人,越级加封,位列四妃之上,独掌钟粹宫一宫主位。 李锋对她百般骄纵,千般宠爱,独宠之势无人能及,连皇后的面子她都随便能落,李锋宠着她,爱着她,皇后多次在李锋面前上她的眼药,李锋都不为所动,最后还赐封妤瑥一品凰舞夫人,风头无两,连皇后都渐渐势颓,不再与她相争。 她还记得她宫里的小宫女跑腿过来撒欢一般地告诉她,“皇后娘娘知道了皇上给娘娘的封号,气的摔了整整一套茶具呢!” 皇后怎么会不气? 她可是知道皇后当时是怎么说的:“赐封‘凰舞夫人’,连‘凰’字都用上了,皇上这是想要废了我这个皇后啊!” 可惜好景不长。 往日里有多辉煌,后来输的就多惨淡。 皇后手段高明,自然能叫她有苦说不出。 大将军府后宅干净,她自小便不知道妻妾相争,是怎样的一副场景。 圣恩隆宠,不出一年,她就有了身孕。可惜到了五个月的时候,叫皇后的爪牙、皇上的新宠琦美人一把推倒在假山旁。她的肚子好巧不巧地正好撞在了旁边石头的棱角上,当下便剧痛难忍,晚间她便在钟粹宫中小产了。 是个成了型的男胎。 琦美人跪在她的宫门口,对守在钟粹宫里的皇上哭诉:“凰舞夫人怀了身孕五个月了,还整日里霸着皇上,臣妾心里实在气不过,今天便争了几句,哪里晓得会失手推了她——” 话里话外,不过都是些她恃宠而骄的话罢了。 她躺在内室里的大床上,屋子里飘着厚厚的血腥味,她不用想也知道,琦美人那一副梨花带雨的哭相,楚楚可怜之姿。 屋里烛光点点,琦美人的哭诉在窗外若隐若现地飘进来,她心里一片冰冷,恨意狂生。 她清楚的很,琦美人是皇后的用来对付她的枪。她明明知道背后的人是皇后,却偏偏,手里没有握住她的把柄。 后来琦美人被赏了白绫,留了全尸,皇后分毫未失,就连琦美人娘家也稳坐朝堂,丝毫没受到什么影响。 谋害皇嗣被这么简单地处置了,妤瑥的心也慢慢凉了下来。 从头到尾,只有琦美人拿命换了她肚子里孩子的命,也就是仅此而已。 自此以后,李锋对她纵然是如同以往的宠爱,她对李锋,也越来越多的只是冷漠和恨意——尤其是当她看到皇后昂首坐在坤宁宫中骄傲的模样,她心中的恨意就如狂草般滋长。 曾经活泼艳丽的鸟儿变成了金丝笼里萎靡的囚徒,这样没有了新鲜活泼的萧妤瑥,李锋对她也只是越来越淡。 第5章 春猎 春风尚料峭,旌旗飘扬,号角声声入耳。 列锋和皇后端坐在正中央,英亲王列铖同王妃范氏坐在皇上右手边,成国公宇文昌同世子宇文浩,次子宇文峥,大刀阔斧地坐在皇上的左手边。 位高权重,可见一斑。 宇文峥倒是瞧见了大将军萧繁座位后面的两个女子。 一位做妇人妆扮,面容柔美和善,身穿诰命礼服,姿美容优,仪态万方,自然就是大将军萧繁的结发妻子文慧县主。 另一位十三四的年纪,梳着精神的单罗髻,头上戴了一只点翠珍珠步摇,身上穿着回腕的红色广袖通肩绣袍,配着着漂亮的细褶月华裙,头上带着幂离,远远看着,坐姿端正,倒也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宇文峥撇了撇嘴,他天生眼神好,隔着幂离也能看见隐约的五官。 装的可真像,原来昨天那个大大咧咧的丫头,竟是萧大将军的掌上明珠。 只是不晓得叫什么名字。 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瞧着妤温,妤温也因为无聊四处张望着。 果然就看到了成国公宇文昌身边的两个少年人。 成国公宇文昌不惑之年,面容俊美,留着一把漂亮的胡子,穿着褐色宽袖大袍,面容和善,瞧起来似是很好相处的模样。他旁边没有女宾,只坐着两个公子哥。一位弱冠年纪,穿着月白色的深衣,容貌像极了成国公,却瞧起来脸色苍白,虽没有病容,却着实看起来不怎么结实。 不用猜就知道,这位定是成国公放在心尖上的嫡长子,成国公世子宇文治。 宇文昌大胜称帝后,宇文治便是太子。 前世她虽死在了叛军箭下,可这之前,她却从来没有和成国公的军队打过一仗,饶是如此,她也是知晓的,成国公世子身体羸弱,不堪习武。行军打仗,皆由次子和兄弟子侄带兵出征,可成国公世子宇文治才智过人,熟读兵法,奇门遁甲十分精通,才叫叛军势如破竹,一路行军直指京城。 另一个年纪小一些的,瞧着十六七的样子,竟然就是她昨天在溪水边一睁眼瞧见的那个少年人。今天身上穿着蓝色的骑装,头发高高束起,端端正正地坐在成国公身边,腰间仍挂着那一方古剑,更显得俊秀挺拔,眉目如裁,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走到了场子中央,从侍从手中接过黑木大弓的皇帝列锋。 原来他竟是宇文家的。 前世同叛军未曾交战过,没见过也是常理。瞧他的样子打扮,约莫是宇文昌的次子? 成国公府的世子爷体弱多病,却足智多谋,幼女性格娇憨,却颇有才情,是后来有名的定阳公主,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只是他的次子…妤温却丝毫不记得,成国公府上的次子,叫什么名字,长相如何,在前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丁点儿都不记得了。 鼓声响了三回,一回比一回紧密,一只黑鹰从笼子里被放飞了出去,扑扑棱棱地张着翅膀往高空中飞,还带着声声历啸。 列锋挽了弓,对着虚空就是一箭。 妤温前世便是仔细地看过他放的这一箭的。 估摸好黑鹰的速度,细细感受风力,再计算计算羽箭离弦后的速度,看好了方向对着虚空放上一箭,待那箭尖往上冲的时候,黑鹰的脖子便正正好撞到了锋利的精钢箭头上。 一击毙命,落下来的时候黑鹰的羽翼还完好无缺。 四周喝彩声阵阵,列锋环顾周围,脸上笑意爽朗。 妤温的目光往他脸上打了个转,神色复杂,很快就将目光收回到桌子上的茶水上。 她对他是的确动过心的。 可也被他狠狠地伤过心,飘摇十三载,一朝重活了过来,再见列锋,竟是心如止水。 她原以为,她会再为他心尖蓦然震颤一番,没想到,却如此平静。 前尘往事,恍如一梦。 她恨过他吗? 是恨过的。 可他最后也不得善终,做了亡国之君,倒和她这个镇守城门的女将相配的很。 那么多的浓情情意,那么多的爱恨情仇,十三年时间啊……便是这张年轻英俊的脸,她都觉得陌生了许多。 妤温嘴角扯了一抹苦笑,垂首去看桌案上摆着的鲜果。 少年们纷纷离了席,牵了马,跟随皇帝和忠臣,准备去猎场中大显身手,妤温低着头百无聊赖的时候,莫名地感觉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不由得抬了头。 连年征战,她的五感灵敏异于常人,隔着幂离远远地看一眼,正看见昨天那个少年人,成国公宇文昌的次子,穿着蓝色的骑装,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宝马往外走去。 她此时已经从秋水那里得知成国公的次子名叫宇文峥,这个名字她一点都不记得了,随即抬头仔细去看他。 宇文峥见她抬头,对她轻轻一笑,端的是宽兮绰兮,清兮扬兮。那笑意落在她眼里,妤温不由得一愣。 昨天的自己,明明就是个大胆张狂的假小子,对他也没有过什么好脸色。今天更是难得一见的穿着广袖的披风,里面是立领的小袄,木莲纹妆花缎子的湘纹裙,端的是——一副京城里正经高门淑女的打扮。 没想到,她带着幂离,换了打扮,装作贵女名媛的模样乖乖地在席位上端坐了这么久,他竟然也能认出自己来。 这个宇文峥倒是好眼力。 妤温瞧见了他浅浅的一道笑,便在心里叹道:长的这么一副好皮相,过两年若是在京都,恐怕满京城的小姑娘们都要追着他跑了。 想到这里,似乎能看到那么一副场景,不知怎的,妤温就垂了垂眼睛伸手端起了茶碗,轻轻地也笑了一笑。 这一笑正落在宇文峥的眼睛里,看她笑的开心,幂离下模糊的脸胖陡然显得格外漂亮。 男子们跟着皇帝去山里打猎,文慧县主便带着妤温回了帐子,换上家常舒适的小袄,叫人上了些点心。 “今天人多,英俊青年们也倒不少,我瞧你眼神到处瞅——可是看上了哪位公子?”文慧县主犹豫着,还是开口问了妤温一句。 “并不曾…”妤温干坐了一上午,肚子又不大舒服,这会好容易回到了帐篷里,换了衣服歪在了座位上,听见母亲这样问,下意识地就要拒绝。大梁民风开放,母亲这样问她,她也不觉得害羞。 何况萧家嫡长一支只有萧妤温这么一个宝贝姑娘,自小像男孩子一般养大,从来没有小儿女的娇羞。 想了片刻,萧妤温手指捏着衣角,慢慢的摇摇头,转而问母亲道:“成国公一向不在京城,怎的今年春猎却来了京城呢?” 公侯伯子男,宇文昌有国公之位,封邑在江北,地位高高在上,常年待在江北封地,距离京城,怎么说也要小半个月的路程,今年不知怎的竟进了京。 第6章 疑惑 前世大约成国公也是进过京的吧。只不过猎场上她的一双眼睛都在列锋身上,哪里还注意的到什么成国公英亲王。 又哪里能想到,又过了五年,动乱平复后,荣登大位的,便是这位观之可亲的美髯成国公? 文慧县主不疑有他,开口答道:“成国公夫人是太后的侄女安华郡主,出嫁前常常进宫陪伴太后。她下嫁多年,极少回京省亲。太后思念她,身子骨儿又越发不好了,便下了懿旨叫她回京陪伴一二,安华郡主同成国公生了三个孩子,长子便是世子宇文治,今年已经十七八了,大约安华郡主也想趁机进京为世子求个好姻缘吧。” 说完她探究地去瞧妤温的神色,眼神淡淡,仿佛只在打听成国公夫人为何没有到场,并没有什么女儿家的娇羞之态,心想,大约妤温并不喜欢这位成国公世子吧? 这样想着,便伸手揽了揽她,捏着她的手指细细地瞧她指甲上的颜色是否包的漂亮——“温温不喜欢成国公世子也好,毕竟听说他身体不大好,你父亲和我也不会放心。” 妤温嘴角噙着苦笑,“母亲您真是多想了,我不过随口一问成国公为为何进了京。”母亲真是能多想…只是她想知道昨天那少年人是谁,于是便接着问:“安华郡主和成国公有三个孩子?那怎么今天只来了两个,又怎么没见到安华郡主?” “第三个孩子是个姑娘。”文慧县主拿起了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角,“安华郡主自然是在宫里陪太后了。今天你瞧见的另外一个,是成国公的嫡次子宇文峥。至于宇文家的小女儿宇文漪,如今才八九岁的模样,安华郡主宠爱幼女,便留着小姑娘在宫里一同陪着太后娘娘了。” 妤温点了点头,又问了问旁的几家,娘俩说的累了,文慧县主便打发妤温回去休息。 她今天带着幂离,又坐的离成国公的主座远,还换了衣服擦了粉涂了口脂,没成想,还是叫那人给认出来了。 成国公次子宇文峥。 妤温躺在帐子里的床榻上,歪着身子揉着脑袋。 前世怎么不怎么记得成国公家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莫不是一早就病死了? 嘶,瞧他长的斯斯文文,却并不单薄,既然在成国公府长大,按照前世叛军里将领人物英雄辈出,他这个国公府的次子,应当也是习武的,大约她上辈子认识的人,不是在后宫,便是在战场,这个宇文峥,说不定是行军打仗时早早地惨遭横死?。 哎,长的这么好的皮相,却横祸病死,着实可惜。 可是这也不对。她明明记得,宇文家体弱多病的,明明是宇文昌的长子,成国公世子宇文治从来不上战场她是知道的。可宇文家的其他子侄上过战场的不在少数,连庶支的姑娘家都有进军营里的…怎么就是记不得有宇文峥这一号人物? 分明瞧着也像是个人才的样子呀,今日猎场听闻宇文家的公子骑射不错,宇世子宇文治身子不好压根没有下场,那就只可能是说的二公子宇文治了,而成国公宇文昌更是对他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就算她不曾与之对过仗,也应当是听过名头才对呀? 更何况,若是成国公的一个儿子战死了,那多多少少,会有些消息传出来,她怎么一丁点儿都不记得了? 谋世之才说的是宇文治,鬼将说的是乱战之时同宇文家交好的广安侯世子秦勉,甚至秦勉的妹妹秦翩若也算得上能同她齐名的巾帼女将… 不晓得是她的魂儿漂了太久没动过脑子,还是小日子来了身体不舒服,她这稍微一思索,便觉得有些头疼,索性蒙了被子躺下睡觉,叫秋水看好了门,别叫别人过来扰她。 可她才躺下睡了没有半个时辰,徐家姐姐便带着贴身的丫鬟过来寻她了。 徐家姐姐便是礼部尚书徐朗的千金,正经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小姐,徐静卉。 说来也奇怪,萧妤温是将门虎女,静卉是书香小姐,偏她们两个打小在宴席上认识的时候,就心生喜欢,两人一个喜欢另一个的文静书香气,一个羡慕另一个的豪爽性格和漂亮的骑射,一来二去,竟也成了京城里叫人羡慕的手帕交。 要知道徐家家规之严,能同徐静卉亲密往来的姑娘,扒着指头数,也没有几个,个顶个儿都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贵女。 “你呀你,过年节的时候就嚷嚷着等春猎的时候出来跑马,早上大典还叫我捏着帕子就等着看你骑马去射中几个彩奖,谁想到你竟穿的那么端庄坐在母亲身边,好没意思!”徐静卉进了帐子还没看见她就开始对她抱怨。 妤温只笑着不说话,拉着她坐在身边,叫秋水上了两道奶茶来,“快尝尝,京城里可是尝不到的。” 徐静卉仔仔细细地瞅了瞅她的脸色,眼神瞧见桌子上摆着一展红枣桂圆茶,便有些了然,“原来你身上不舒坦,躺在屋里躲懒呢。”嘴上却依旧不饶人:“我不管,等过几天你能骑马了,我可等着你猎一只狐狸送我做生辰礼呢!过年的时候,你可是说好的。” 妤温撇了撇嘴,伸出手指去戳徐静卉白润的脸颊:“京城里都道徐家姐姐是大家闺秀,书香门第,你瞧瞧,你在我这,哪里又半分大家闺秀的矜持模样——分明就是得理不饶人!一张嘴好不厉害!” “在你面前,我若是还扭扭捏捏,岂不是叫你看不起?”徐静卉轻轻嗤笑嗔怪,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叫人听了声音便觉得舒服。 前世的徐静卉嫁给了同样是清流书香的陈家长子,夫妻和睦,日子顺遂,先后生了一女一子,凑成了一个好字。 “这几日我既不能骑马,也不能去打猎,正好歇歇,可天天这么在帐子里歇着,也是无聊。姐姐都准备做些什么?叫我也跟着你一起去玩可好?”妤温一边说话一边去摇徐静卉的胳膊,徐静卉被她摇的头晕,便一口答应了,“后天我正打算约几家的姑娘们,在营帐外的林子里,寻一处僻静宽阔的地方,搭起棚子,准备开个——茶会,你若想来,便来瞧瞧热闹——就怕你那性子呀,坐不住。” 她原本是想开诗会的,可眼前看着萧妤温,就硬生生的把话里的“诗会”改成了“茶会”,也省的她尴尬。 妤温嘴角弯弯,知道她的用心,会意轻笑着:“有什么坐的住坐不住的,我昨个儿才答应我娘,春猎后就好好跟着她在家学女红,再也不出去捣乱了。” 徐静卉听见她这么一说,顿时惊的目瞪口呆,拉着身边的丫鬟,“绿梅,我可是听错了话?这话竟是咱们萧大小姐说出来的?” 叫绿梅的丫鬟掩着嘴,附和道:“小姐,莫说是您,奴婢也是吓了一跳呢!” 徐静卉凑近了妤温,与她耳语道:“快说,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这才决定要收了性子,要做个乖巧的美娇娘?” 第7章 好友 妤瑥伸手拍她的手,“还不是母亲天天在耳边念叨你的好,叫我好好跟你学——从小到大,女孩子该玩的不该玩的我都玩过了一遍,现在我要改过自新,正正经经做个大家小姐,还不行吗?”说着斜斜地瞥她一眼,眼神里全是不满。 她说的其实都是心里话。 上辈子她做了一个离经叛道、不讲规矩的姑娘,痛痛快快地活了一遍,却发现到头来,心里到底还是有一些羡慕还是那些行止有度的大家闺秀们的。 内宅妇人里,多的是胸中有丘壑,眼中有天地的奇女子。 像徐姐姐这样的人,战乱将来之前,她曾在边关征战时给她写过一封粗略的信,徐姐姐便能从字里行间知晓天下大乱之际将来,当下便和夫君商量收拾了行装举家搬到了南方祖宅避乱。 后来的战火只烧到了淮北,江南一带并未波及,而林家在江南旧宅重开书院,一时间书香鼎盛,她的夫君林笏也成为一时名家,声名大噪,后来成国公做了皇帝后,还专门多次下圣旨请他回京做太子太傅。 林笏拒绝再三,最终只好捧着圣旨进京入朝,过了一年多,便遣人将徐静卉和一双儿女都接回京城,成了新朝的新贵。 徐静卉既然能活的这么好,她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那些心思通透的闺阁女子,以为她们只会拿着花架子绣花写字、吟诗作对? 上辈子既然已经活的那么猖狂不羁,这辈子若是还和前世一样,岂不是对不住老天多给她的这次机会? 徐静卉心里暗暗吃惊不已,不敢相信她这个好朋友。 萧妤瑥什么个性子,她再了解不过了,往常别说做女工了,便是一刻不叫她摸摸她手中那把剑,她就要急的跳脚。先前在京城里,每每提起春猎,妤瑥的眼睛就好像点了蜡烛一样,亮光闪闪的,怎么如今到了春猎的时候,她倒如此安静? 徐静卉有些抓不到头脑,但妤瑥决定要改变,她是打心眼里替她开心的,她年纪大一些,想的自然也多一些,听了妤瑥的话,没多想就答应道:“以后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尽管下帖子写信给我便好。” 妤瑥朝她吐了吐舌头道:“我知道,肯定要我拿狐狸皮去换。” “你知道就好!”徐静卉说着又拿起笔墨在纸上比划着:“我原本就打算在春猎的时候,我们这些不善骑射的姑娘们,在林子里找一块地方围起来,搭上帘子帷幔,外面瞧不清,我们却能瞧见外面的动静,再叫家丁府卫在外面守着,会弹琴地便来弹琴,能作诗地便比着作诗,叫丫鬟们摆起家伙烤些打来的野味,也十分的有趣。” 妤瑥听着觉得也有意思,于是两个人在帐子里聊的热热闹闹,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没想到这时候竟然听见秋水通传的声音,“广安侯秦三姑娘来探望姑娘了。” 妤瑥不免有些歉意地看了眼徐静卉,出声问门口的秋水,“是只有三姑娘?还是带着大公子一起来的?” 秋水声音里压着笑意,“秦世子是跟着一起来的,只不过在后面忙着收拾一只野山鸡呢。”而后又道,“秦世子吩咐烧火婆子给姑娘们煮一锅新鲜的鸡汤当宵夜呢。” 徐静卉眼睛眯了眯看着妤瑥道,“你再过一两年就要及笄了,文慧县主竟然还由着广安侯世子随意来探望你——这大晚上的。” “怕什么,翩若妹妹和你不都在吗?”妤瑥笑起来,“况且秦勉如我就像拜把子的兄弟,就差认我爹做干儿了!” 徐静卉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想说什么,终究倒是没说,伸出细细的手指着妤瑥,盯着她的脸笑起来:“还拜把子兄弟!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是个男孩子呢!我怎么偏偏和你这个荤素不忌的野丫头玩的要好呢!” 瞧着一直行止有度的徐静卉难得地爆笑的不能自已,妤瑥慢慢地回想着她跟秦勉的“拜把子”关系。 小的时候她常常装作男孩子随父亲去军营里玩耍,秦勉打小淘气,被广安侯秦桓扔给父亲在军营里历练。 秦勉只比她大两岁,少年气盛,谁都看不惯,有次被父亲狠狠吵过一次“眼高手低,像你这样的纨绔,扔到战场上,一眨眼就是刀下鬼!” 秦勉气不过,自认为自己的功夫好,眼尖瞧见大将军身边跟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小跟班,寻了空子便要去“教训他”。 可偏偏妤瑥的功夫是萧大将军手把手教大的——别说一个秦勉,就是三个秦勉这样花拳绣腿的功夫,也不在话下,秦勉被小了两岁的萧妤瑥打了个狗啃泥,自然不肯服输,之后为了赢“他”,沉得住气天天五更天就起来扎马步。 如是勤学苦练,三个月后又来找“小跟班”豆芽菜。 妤瑥心想,这家伙进步挺快,三个月的时间,两个秦勉,说不定能堪堪同她打个平手。 三个月,又三个月,快到第四个三个月时,广安侯感念儿子进步之快,带着妻子拎着儿子来萧大将军府道谢,秦勉口中嚷嚷:“大将军身边真是能人不少,一个瘦瘦弱弱的豆芽菜,我苦辛苦练了快一年,还不能跟他打个平手,那小子也有趣,大将军快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我要和他做拜把子的弟兄!” 等众人都闹明白了这乌龙,秦勉才知道自己闹了一个大笑话。 只是当时年纪都小,两家一商量,萧大将军干脆收了秦勉做徒弟。 秦勉性子也好,知道了萧妤瑥是女子后,倒是自己尴尬了半晌,而后也爽朗地接受别人的打趣,常常在人前道:“萧大将军的女儿以弱质之躯,都能将我打败多次,可见我先前是多么浪费光阴。” 妤瑥想到这个像哥哥一样的人,头一次笑的轻松了起来。 广安侯早早地为他取名“勉”,虽说前些年他并没有有多辛勤,可后来的秦勉果然勤勤恳恳,时时自勉,不仅武功大增,连带着行军打仗的本领都不断进步。尤其在拜到大将军门下之后,更是熟读兵书,而后用兵诡谲,五战五胜,成了后来人人称谓的“鬼将”。 秦翩若穿着件烟粉色的长衫,石榴色的百褶裙,走起来像一朵半开的桃花,进了帐子见了礼,瞧见桌子上的杯子,又闻了闻屋里的味道,便毫不客气地嚷着秋水,“我说在门口就闻见了味儿,原来你们找了村民的方子做奶茶,倒是很会享受,秋水快给我也倒上一杯来。” 秦勉拜了大将军做师傅后,秦翩若也常常出入将军府,文慧县主喜欢她活泼真诚,又知礼乖巧,与妤瑥也是另一位十分要好的手帕交。 只不过徐静卉和秦翩若并没有如同现在这般亲近过。 三个姑娘相互见礼,论了大小,随便聊起天来,过了会秦勉亲自端着一锅香喷喷的鸡汤进了帐子,仔细看了看帐子里才挑了挑眉毛道,“没想到徐姑娘也在,唐突了,唐突了。” 徐静卉抿嘴轻轻笑了笑,要起身见礼。 秦勉放下了装着汤的陶锅子连连摆手,“我来看自家妹子,自家妹子的朋友,便也是自家人,徐姑娘千万别讲那么多规矩,我这个人,生来最怕规矩了。” 徐静卉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转头看向了妤瑥。 第8章 相见 广安侯是战功起家,与同是武将世家的萧家向来交好,可徐家是实打实的书香门第,往来的人家,也多是温文尔雅、身长玉立的书生文人,徐家往上数三代,出过八个两榜进士,七八举人,秀才更是数不胜数,至今在朝中为官的也有两三人,徐氏书院一向广受读书人喜爱,京城的官宦勋贵子弟们,但凡打算考科举出头的,都削破脑袋想进徐家书院读书,以求能一击中举。 是以徐静卉同秦勉这样的武将家的男子们,实在是没打过什么交道。 更何况萧妤温只有一个十岁的堂弟,萧家也没有什么与他们同龄的年轻子侄。 妤温笑了笑,也不说话,这个时候她虽是主人,却不想替秦勉背这个锅,她看了看脸色局促的秦勉,转头又看了看秦翩若。 秦翩若睁着圆圆的杏眼瞪了秦勉一眼,伸手亲自为徐静卉添了添奶茶歉然道,“我这个哥哥,武人性格,最不喜欢规矩是真的,最不讲规矩也是真的,徐姐姐是重规矩的人,可今天在这的都是咱们年轻小辈,能自在些就自在些,徐姐姐不用管那些虚礼——我哥哥不过是来送锅鸡汤,权当是赔礼吧。” 徐静卉长在书香门第,与萧妤温相交甚好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心中更是常常向往铁马冰河的军人豪气,秦家兄妹已经将话说的开,秦翩若又递了台阶给她,她于是浅浅地屈膝半福当是全了礼数,连声道:“广安侯世子生性豪爽,秦妹妹活泼洒脱,我还虚讲那些规矩做什么?” 秦勉微笑颔首,算是回了礼,而后爽朗地笑了起来,指着妤温的方向道:“我就知道,这丫头交的朋友,没一个不是豪爽的,徐姑娘当真不是个俗人,跟那些个呆木头不一样的!” 仿佛没有跟萧妤温交好的姑娘都是木头人似的。 可满京城跟萧妤温交好的姑娘,总共五个手指头也就数过来了。 秦勉这话万一传了出去,她们三个姑娘可不要做人了。妤温还好,是个路子野的姑娘,秦翩若是秦勉的亲妹妹,自家哥哥怎么夸妹子都是没错的,可徐静卉是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京城里的贵女同她交好的数不胜数,这话一传出去,不知道的难免要说徐静卉“目下无人”“心口不一”,恐怕和京城的贵女闺秀们从此要撕了帕子再不交好了。 这话一说出口,除了秦勉自个儿,三个姑娘都愣了愣。秦翩若又瞪了秦勉一眼,妤温也没有好脸色,徐静卉更是尴尬,脸色不自然了起来。 萧妤温看着这地界儿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心里骂了秦勉几句,扯了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笑容:“秦世子还是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你若是再待会儿,我母亲恐怕就要过来念叨你了。” 秦勉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说错了话,一时想道歉,又见妤温已经给了台阶下,一时便又顺着她的话音接下去,神色难免尴尬,声音不由喃喃:“这鸡汤味道不错,你们权当宵夜吧。” 说完作了个揖,转身走出了帐子。 瞧那个样子倒像是逃出去的。 妤温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 头一天的狩猎结束后,宇文峥进了帐子换上一身轻快的常服,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府里清客递过来的消息让他们父子三人都有些坐立难安。 湖南去岁冬天大旱,开春有所缓解,可流民依然不减,在湖南之国的英亲王派兵阻拦想要涌入长沙府的流民,手段残忍,罄竹难书。 流民因此不敢再向长沙府流动。 开春渐渐变暖,流民便结伴渡过长江,或伐木简易造船,或以肉体之躯游过长江。 春寒料峭,过江的流民,十死四五,却继续向北往汉阳府前进。 成国公就在汉阳府,眼见往汉阳的流民逐渐多了起来,府里的清客便派人来送信。 今天傍晚父子三人便在商讨这件事情,一时都很是无序。 可对于宇文峥而言,莫名其妙的是,即使是到了现在,他的脑海中,居然还是对昨天在林子里意外遇到的那个少女,有些念念不忘。 原来她竟是萧大将军家的掌珠,难怪能那般模样躺在小树林里便安然入睡,虽然有些大大咧咧,却倒也颇有将门风范。 一点儿也不像母亲说过的京城里那些娇滴滴的贵族小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足不出户笑不露齿。 这样真性情的姑娘家,倒挺像秦勉的那个假小子妹妹。 大约有六七代人之前,在本朝开国之初,秦家是宇文家的家将,这其实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渊源,开国之初,成国公府与广安侯府都是握着丹书铁券、世袭罔替的爵位,均在京城定居。直到十几年前成国公奉先帝之命巡按四川,而后在汉阳就府。 秦勉是秦将军家的小儿子,从小顽皮又激灵,同陆家的孩子一同长大,是他的拜把子兄弟,秦勉的妹妹秦翩若年纪虽小,却胆大有趣,秦将军不拘着她的性子,从小也算得上是在军营里长大,一身武艺加上一股子蛮横,反而有好些家将军要等着秦小姑娘长大了来排着队提亲。 萧大将军的女儿应当也是娇养的很,只是毕竟在京中,想来应当恐怕不会打小就把娇滴滴的姑娘放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吧?更何况,听闻萧夫人是江南士人之后……也难怪,萧姑娘在大典上坐的那般端庄,瞧着举手投足也十分合宜。 宇文峥剑一样的眉毛皱了一皱,那姑娘似乎睡的极其不安稳,神色不大正常,嘴唇发白,脸色异常,若不是担心她有什么意外,他也不会贸贸然上前去不无担忧地叫醒她。 父亲再三叮嘱过,此次进京,他们兄弟都要谨言慎行才好,莫要招惹什么莫须有的麻烦。 哪里知道那丫头张口第一句话竟是“我还活着吗?” 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瞪着他的时候,莫名地带着怒气。而后是疑惑,思量,惊喜,惆怅,不敢相信……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一双眼睛里竟能盛的下这么多的情绪,真是叫人吃惊。 宇文峥回想起这个场面,莫名地弯了嘴角,小丫头莫不是做了什么梦,癔症了起来罢。 想到早晨他牵着马路过,朝着她笑了笑,那丫头不晓得想到了什么,竟也低着头微微地弯了弯嘴角笑了起来。 他心里清楚,那丫头想必不会是对着他笑的,可偏生瞧着那个笑容,有一点好看。 第9章 思索 秦勉匆匆忙忙地回到自己的帐子里,立马把自己的小厮叫来:“去打听打听礼部侍郎家里事。” 脸上还有着一丝令自己不自在的红晕。 他暗骂了自己一句,真是太唐突了。 他应当在看到萧妤温那里有别的女子时就应该道恼出来,而不是因为觉得那个女孩子气质出尘而让自己鬼使神差地挪不动脚步。 更不应该因为想跟她说句话而唐突了她。 瞧她的样子文文静静的,一看就和萧妤温那个野姑娘不一样,跟他自家那个同样是野姑娘的妹子也不一样。 那两个丫头可是能在军营里联手打败十个新兵的女汉子。 甚至十个新兵都不止,十个经验老道的恐怕也不是她们的对手。也不知道哪儿学的功夫,就这么厉害,难道真的是天赋吗? 秦勉在这边思绪乱飞,那边被他羡慕嫉妒又吐槽两个女汉子一先一后地打起了喷嚏。 徐静卉连忙叫丫鬟们这边上茶,那边拿披风的,整个屋子都忙了起来,却显得有条不紊。 萧妤温陪着,秦翩若拉着徐静卉说了好一会儿好话,才勉强令徐静卉认为她哥哥秦勉方才的“表现”是紧张唐突而不是孟浪不知事。 虽然是真的有些不知事,妤温心里默默道,也不知道那家伙抽了什么风。 秦翩若拼命地转换话题:“你们方才是不是正在谈要办什么……花会?还是诗会?” 徐静卉对愣头青秦勉的这个活泼开朗的妹妹很有好感,她可不想因为秦勉的莫名其妙而错失与这个姑娘交好的机会,于是便说起来与妤温聊起来的话题:“准备在一处僻静的林子里办,请也不离这大营太远,拿帐子绕着树枝遮挡一二,然后大家坐在一起吃茶聊天,也不拘什么诗会不诗会的。” 秦翩若见她对自己并没有因为哥哥的失礼而对自己不理不睬,反而十分和善,于是很高兴地同她要起请帖来:“徐姐姐可一定要下个帖子给我,好让我跟妤温一起去长长见识!” 徐静卉笑道:“妹妹可是要折煞我了,到时候我让丫鬟跑一趟便是了,妹妹不嫌弃,和妤温一同前来给我捧场,是我的荣幸才是。” 原本她还担心若是只有妤温一个出身高贵的将门女子,虽然旁人可能会敬着她的身份,可说不定依然会被那些书香门第的娴静淑女们鄙夷、孤立。可是秦翩若若是同她一起就不同了,秦翩若是广安侯府的这一辈唯一的嫡女,如珠如玉地捧在手心里长大,不仅出身高贵,在勋贵圈子里也很得宗室、贵族老夫人们的喜爱,太后娘娘对她也很是宠爱,有她在旁边亲近地陪同妤温一起出现在书香清贵门第姑娘们聚会的场合里,旁人也会收起对妤温的轻慢之心。 这样一想,徐静卉就对秦翩若更加和颜悦色起来,等三人喝了鸡汤聊了许久,因为宵禁要分别的时候,徐静卉和秦翩若已经互换了各自随身带的荷包,以示交好了。 送走了徐静卉和秦翩若,萧妤温静静地托腮想着前世的事情。 前世这个时候徐静卉有没有办这样一个诗会她不记得了,前世她整个人都沉浸在列峰英俊神武的形象中,对外界事物毫不关心。 可是现在她觉得她需要仔细想想以后该怎么办,如何安置父母,让萧家不要落到前世父亲被弃、母亲伤心而亡的下场。 更何况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将军府的祖辈早已不在人世,外家又远在江南,父母恩爱,后院并没有什么姬妾,这虽是好事,却也使得萧家这一房人丁单薄。 不过她作为女儿,是一定不会伸手去后院的。为今之计,也只能同二房的兄弟姐妹们好好相处,以壮大家族的力量了。 好在二叔家的儿子年纪还小,也喜欢追着自己跑,前阵子还嚷着让她教他骑马,回头送他一支漂亮的马鞭,让他更喜欢追着自己跑就行了。 至于父亲中了冷箭伤了腿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人安排的,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这还早等到两三年之后,她只能慢慢查证蛛丝马迹了。 虽然几年之后大梁将要覆灭,可现在的大梁还是一副花团锦簇的模样。不过妤温心里清楚,这些只是表象。 这些年天公不作美,先是南方大旱,而后北方涝灾,黄河决堤,流民四起。而国库早已空虚,各地流民暴动,除了京城还依旧繁华,其他的地方,在她代替父亲成为将军四处征战时,就发现,处处哀鸿遍野,流民易子而食的事时有发生。 每每她在外征战回京之后,回到依旧衣香鬓影、欢歌笑语的后宫时,看着后宫的那些女人们依旧因为皇帝的宠幸勾心斗角时,就深深地后悔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竟然会觉得列锋会是个英明神武的好皇帝。 果然做人不能只看脸啊。 这辈子她是一定不会进宫了,也不晓得会不会有小姑娘被列锋那一箭勾走一颗少女心,想来宫里少了她这个祸害,会太平的多吧。只是不知道皇后会不会继续利用琦美人去害掉别的宫妃的孩子。 她胡思乱想着,开始对自己的以后有些迷惘了起来。 这辈子她想好好过日子,找个门当户对的男子嫁了……可她这个性子,恐怕也不会安安分分地在后宅做个当家的主母。也不知道什么算是门当户对,毕竟将军府手握兵权,等闲不会有勋贵乐意娶她的。 更何况如果战乱四起,到处兵荒马乱,现在这京城里的人家大半都会家破人亡,她向来对这些人事不感兴趣,可得好好挑一家,不然没嫁几天这人就死了可怎么办? 不然远嫁出去好了,上辈子徐静卉远嫁到了江南,远离战乱,天下初定之后再回京城,也是过的不错的。 正好她外家就在江南。 不过…江南风土人情不同,她除了很小的时候去过江南探亲之外,对江南也没有什么印象了。 更别说江南哪些人家适合她嫁了!恐怕那些书香门第都想娶诗书传家人家的女子,对她这样打打杀杀的女孩子并不会感兴趣吧。 萧妤温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半晌才睡着。 第10章 偶遇 第二天萧妤温起来同父母问过安后,就带着秋水往徐静卉的帐篷走去。 路上看着清晨带着露珠的野花在风中摇摇摆摆,煞是好看,一时心动,和秋水跑到稍稍偏离大营的地方去摘些野花,好送过去给徐静卉。 她昨天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晚上,并没有太注意秦勉的异常,今天早上还是秋水提到了昨天秦勉的举动,她才多想了一些。 秦勉前世成为出了名的鬼将时,已经是宇文昌举兵造反之后了。 前世的秦翩若…… 妤温默默回想——昨天秦翩若和秦勉来找她的时候,她还在和徐静卉言笑晏晏,聊的开心,看见秦翩若进门的时候,居然有一时的恍惚,以为这样的日子就是这样的,而不是她重活过一世。 秦翩若笑的洒脱的样子、说话时眉毛轻轻挑起的样子,都让萧妤温觉得这个姑娘从来都是这样洒脱肆意,而不是如前世那般惨淡。 前世的秦翩若,和她一样,也是能上马征战的奇女子,她常常同亲哥哥秦勉一同上战场——这都是宇文昌起事之前的事了。 如果不出意外,大约就是这个时候,春猎结束之后,秦翩若就要同熙和大长公主的嫡孙熊新昌定亲了,订过亲不多时,北边胡人十万兵马进犯,列锋点了父亲做主帅统领中军,广安候秦桓领左军,骠骑将军熊端领右军,共计十五万人马北上。 秦勉和秦翩若随父出征。 骠骑将军熊端,是熊新昌的叔父,熙和大长公主的幼子。 他在行军路上见到了随父兄领兵的秦翩若,认为秦翩若之所以随父兄出征,全都是为了给自己贴金,好让别人看到她的不同,因此对秦翩若多有不以为然,并且将他的不以为然写了家书送回京城。 不仅熙和大长公主看到了这信,熊新昌也同样看到了信。 偏偏这个熊新昌,本就不乐意与秦翩若订婚,他早就有在舞馆里相好的女妓,对那女妓奉若神女,十分体贴恩爱,只想着娶个性子温柔的女子做正妻,好生生地摆在家里,然后将那女妓赎回来,金屋藏娇,从此恩恩爱爱,比翼双飞。 恰好收到叔父骠骑将军熊端的书信,对秦翩若越发不满意起来,认为秦翩若不守妇德,抛头露面,丢了他的人,因此撺掇熙和大长公主给他退亲。 熙和大长公主不愿丢掉广安候这样有力的姻亲,坚决不同意,熊新昌便偷偷与熊端往来书信,准备用阴谋诡计谋害秦翩若——反正战场上刀剑无眼,误伤了她甚至害死她,在战场上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是主帅大将军萧繁治军严谨,手下的斥候无意间发现了熊端与熊新昌的阴谋,父亲萧繁私下与广安候秦桓商讨此事对策的时候,不想被秦翩若撞见,秦翩若当时就拔剑砍了一张桌子,气呼呼地跑回了自己的帐子写了一封长信给熙和大长公主。 之后左军遇到胡人突袭,秦翩若与敌人厮杀,受了重伤,神志恍惚,后来秦勉亲自护送她回京城,伤还没有养好,熊端的夫人赵氏便代替熙和大长公主带着定亲礼和秦翩若的生辰八字到广安候府,要与秦家退亲。 秦翩若怒火攻心,伤情加重,秦勉恼怒十分,对赵氏一阵呵斥,并扬言要将熊家陷害秦翩若的事情上达天听,将熊家的丑恶揭露开来。 没想到赵氏十分嚣张地离开广安候府,对秦家的恼怒并不以为意,扬言道:“秦姑娘若是病故了倒是更好,我们熊家愿意娶个牌位回来,如此深情,皇上也不会说什么的。” 只过了十几天,秦翩若就病情加重,最后竟然香消玉殒。 秦勉大怒,眼睛通红地进宫,求皇帝彻查,没先到皇帝却轻描淡写地回复他:“熊家既然深情,愿意迎娶秦姑娘的排位,也是件好事,不如你们快快过了六礼,将秦姑娘安葬在熊家祖坟好了,这也是熊家的好意。” 秦勉气的差点掀了皇帝面前的桌子。 这件事情不知道后来如何发展下去,她只知道宇文昌起事不久,秦勉在南边带兵阻挡,之后不久便得到消息,道秦勉不战反降,随叛军一同向京城挥军了。 而后多年征战,秦勉并未娶妻,只是在城破之后,秦勉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了熊新昌,和他那个相好的女妓、后来做了熊新昌的姨娘,派人送了毒药给他们,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时候的萧妤温,依然是一缕魂魄了,也是到了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秦翩若是被熊家人下毒害死的。 至于秦翩若在战场上受的伤是何人所致、是否是熊家陷害密谋的,她就都不得而知了。 萧妤温扯着手里拿着的野花,怔怔的出神。 既然老天让她回来了,那她一定要阻止秦翩若与熊新昌的定亲才是。 秋水见她自顾自地走着,便在后面跟着拿着花,眼见两人越走越偏,秋水正要提醒萧妤温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听见了不远处的大树后面,有人在低声说话,树干后面隐隐能看见两人的衣角,一个穿着银灰色直裰,一个穿着宝蓝色织锦的骑服。 有风从树边吹过来,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声音,大约是“流民”“湖南”“汉阳府”。 妤温回头看了秋水一眼,两个人眼神一对,怯手怯脚地开始往回走,没想到还没有走上几步,就听见耳边响起细微的声音,妤温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个功夫不差的练家子。 且着声音听起来越来越近,伴着轻微的声音,还听见那人在背后大喊了一声“什么人!”,妤温朝秋水使了个眼色,自己回身便伸手探了出去。 这个便是穿着灰色直裰的人,显然没想到萧妤温是有功夫在身的,一个不小心,门户大开,眼看就要被妤温打上。 宝蓝色织锦的骑服袖子便挡在了妤温的拳头前,妤温大怒:“你们两个男人偷偷说话不找好地方,居然还敢合伙打人?!”。 --- 元旦断的我会补回来的...继续求推荐和收藏啦谢谢~ 第11章 流民 只觉得挡着她拳头的手掌带风袭来,顺着衣袖的色泽,在萧妤温面前堪堪停下。 而后一双睁大瞪圆的眼睛露了出来。 “怎么是你?” “是你?”看到是个还算相熟的人,萧妤温一下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大白天的你们偷偷摸摸躲在树后面说悄悄话,还想出手伤人?成国公府就是这样的规矩不成?” 并不知道这一股子气是从哪冒出来的。 穿着宝蓝色织锦骑服的人便是前天在林子里叫醒她的那个少年人,成国公宇文昌的次子宇文峥。 宇文峥一看是她,顿时心中的警戒卸下了大半,扯了个笑容道:“没想到会是两个姑娘家,听声音脚步轻巧,像是练家子,还以为是什么宵小之徒。” 说完又对她说的“偷偷摸摸躲在树后说悄悄话”这句话觉得那里怪怪的,总有些别扭,不免张口辩解:“这是我们府上的清客曹先生,是我请他来商讨汉阳府的事情。” 萧妤温冷笑:“汉阳府的流民还能惊动了成国公?”语气中带着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不以为然和嘲讽。 前世两湖地带的流民过的是什么日子,萧妤温可是最清楚了,就算是五年后的事,可即便是现在的流民,想必也不会比五年后的流民好到哪里去。 更何况现在春寒料峭,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死者众多。 宇文峥一愣,他身旁的曹先生曹缙却突然咳了一声。 “敢问姑娘是?” 萧妤温看着身穿灰色直裰的曹缙,脸色有些莫测。 曹缙出身江南世家大族,有举人的功名,不晓得为何没有再考进士,他知晓天文地理,兵法谋略更是精通,前世便是宇文昌的左膀右臂,也一直是她的劲敌,她一直想办法要除掉曹缙,终于在宇文昌起事一年后成功地杀了曹缙。 她曾经仔细研究了曹缙的行事作风,和带兵手法,专门研究了对付他的套路,兵分几路,连使了两个调虎离山,逼的曹缙带着亲兵出了大营,引他到了陷阱里,亲自下令乱箭射死的。 任谁重新活过来看到前世被自己杀了的人还活着,脸色想必都不会太好。 萧妤温眼神从曹缙脸上掠过,感觉后背陡然间有一丝丝发凉。 秋水见萧妤温深色有些难看,还以为她觉得这男子无礼,随即觉得这两人确实有些无礼,不由得也沉下了脸色,冲着曹缙深色有些傲慢地道:“我们是大将军萧家的。” 曹缙在成国公府一直被人礼待,甚少见到这样无礼傲慢地丫鬟,一时有些语塞,可又立马想到方才萧妤温说的话,不由得舍去了面上的不喜与尴尬,对萧妤温作了个揖,神色肃然:“原来是萧大将军府上的大小姐,失礼了,失礼了。” 萧妤温微微颔首,算是回礼,正要走开的时候,不想曹缙紧接着追问道:“两湖地带的流民涌入汉阳府,没想到萧大小姐竟然也知晓?” 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 宇文峥顿时脸色也变得阴沉下来。没错,这流民涌入汉阳府的消息,是曹缙快马加鞭从汉阳府赶过来,才使得父王与他们知晓的,萧妤温一个姑娘家,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情? 萧妤温原本在路上摘花摘的好好的,莫名其妙遇到这两个人在树后面偷偷摸摸地说话,想悄悄离开,没想到又被这两人偷袭,差点打了起来,一早上的好心情全都没有了,这会儿听见曹缙这算是个前世仇人的人追问她话,心里不由得不耐烦起来:“还不是你们自己说的?” 说完看了秋水一眼。 秋水看她样子就知道自家这个大小姐脾气又上来了,中气十足地上前冲着两人道:“我们姑娘好好地摘着花,听见有人在树后面偷偷摸摸的说着什么‘汉阳府’‘流民’这样的话,便想要离开,没想到你们竟然偷袭过来,还好意思这样追问我们小姐为何会知道这件事?难不成你们自己说话声音控制不住,说悄悄话不找个偏远的地方,还要埋怨我们小姐不成?瞧两位也都是饱读诗书的模样,怎么说起话来这般不讲道理!” 一席话说的宇文峥脸色都有些发红,唯独曹缙还追问不止:“这绝无可能,我与公子两人低语声音如此之小,萧大姑娘距离我们有十步之远,怎么会听见我二人对话?” 秋水正待再开口,萧妤温已经冷笑起来:“江南曹家也算得上是诗书传家的大族,曹先生瞧着也像是有功名在身的人才,难道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我这丫鬟既然已经自报家门,曹先生应当也知晓我们萧家是什么人家。萧家儿女自打会走路便开始习武,自然耳聪目明,别说十步,再远些,就你二人说话的声音我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曹缙接二连三被两人呛声,深感无力,宇文峥看着连珠炮似的主仆二人,不由得有些责怪地看向曹缙:“萧大姑娘出身将门,想来确实会有异于常人。”又看向萧妤温:“还请萧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萧妤温轻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刚走了两步便又回身过去道:“流民也不是什么贼人,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就也是普通百姓,若是成国公有法子便想办法稳妥安置罢。” 说完将秋水手里的花拿在手中轻轻拨弄,转身走开了。 曹缙望着远远走开的萧妤温,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轻声对宇文峥道:“没想到一个将门出身的姑娘都能有这般见识,难怪人都道京城人杰地灵,这般见识,倒是不俗。” 宇文峥闻言点点头道:“见识倒是不俗,身手也是不俗,就是这脾气太差了些。” 远远走开的萧妤温正拿着一束小野花凑到鼻子尖上,想闻一闻,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正冲着花束。 秋水瞧着她的样子忍不住要捂嘴笑,趁她开口前赶快劝她:“想来是大将军或者夫人惦记着姑娘呢,也说不定是徐姑娘。这束花不好,咱们再去摘一束。” 萧妤温瞧着极力忍住笑意的秋水,冲着她翻了一个好看的白眼。 第12章 赔礼 路上这一耽误,等萧妤温带着秋水到了徐静卉的帐子时,已经快到晌午了。 徐静卉瞧她来了,连忙招呼她先用些点心,并没有多问她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到。 萧妤温将手里后来又采的花束递过去,笑着说:“我也就只能摘些花给你了,你手下的那些个丫鬟们都是巧手,让她们编了花篮装进去摆在桌上,想来也很好看。” 徐静卉轻快地道谢,将花束递给了自己的贴身丫鬟绿梅,吩咐道:“你可是听清楚了,再多编个花篮出来,也好送给萧大姑娘一个。” 绿梅笑盈盈地接了花行了个福礼退了下去,一遍吩咐小丫头上前奉茶。 徐静卉问过萧妤温想吃什么,吩咐丫鬟们去准备:“去跟夫人说一声,萧大姑娘过来了,我们便在这里用膳了,等歇了晌再过去给夫人问安,免得这会儿过去打扰母亲用膳。” 小丫鬟喏然退了出去,不过片刻服侍的丫鬟们鱼贯而入,摆了一桌子的生肉青菜,和一个精巧的铜锅。 铜锅里的高汤咕咕噜噜地翻滚着,肉都切成了薄薄的片,红粉一片,青菜油绿,还有新鲜的虾子和山里鲜味富裕的山珍菌菇,满满一桌,看的人食指大动。 两个人年纪说起来也还是小姑娘,旁边没有长辈盯着,刚开始还算正襟危坐地用餐,后来趁着锅子里煮肉丸子,便开始轻声地说起话来。 萧妤温盯着锅里的肉问:“徐姐姐都下帖子给哪些人家的姑娘了?” 徐静卉则盯着刚刚放进锅里的河虾,回道:“横竖也就是以前常玩儿的几个,礼部的几位大人家的姑娘,这次多邀了你和秦姑娘。” 而后徐静卉夹了河虾出来,萧妤温夹了肉片出来,两个人又开始安静无声地吃起来。 徐静卉顿了顿,皱了皱眉又道:“只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熙和大长公主的孙女熊姑娘也派人来说想和姐姐妹妹们一起玩儿,我以前似乎并没有和她有什么瓜葛,对她也不太熟悉。” 萧妤温眉毛一挑:“熊家也算是半个将门,想来是听说我和秦姑娘一起来了,这才动了心思?” 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个熊姑娘十有八九就是冲着秦翩若来的。 看两人吃的差不多了,绿梅秋水带着丫头们上来清理桌面,徐静卉问绿梅:“让你去打听熊姑娘的事儿,可打听清楚了?” 绿梅看着丫鬟们清理干净的桌子,又亲手给两人斟了茶,道:“听说是熊姑娘同礼部左侍郎李家的二姑娘相熟。熊姑娘也不通骑射,年纪也小,就想来凑个热闹。” 听到绿梅说熊姑娘年纪小,萧妤温才陡然想起来,那个熊新昌似乎是比秦翩若还小一两岁的。 真是可恶,年纪小小竟然就已经有了相好,还用心如此狠毒,只是不知道他妹妹这个熊姑娘是不是和他们一样? 这样想着萧妤温就放下了手里的茶:“徐姐姐答应了吗?要给她下帖子么。” 徐静卉答:“好歹也是李二姑娘相熟的,年纪又小,有李姑娘陪伴,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下个帖子给她就是。” 后面这句是吩咐绿梅的,绿梅得了信儿,转身将茶壶递给了小丫头,自己去准备帖子。 萧妤温点头,熊姑娘这场聚会同李二姑娘一同,就算有什么事情也有李二姑娘在中间挡着,也不妨是个打探情况的好机会。 两人歇了晌去向徐静卉的母亲高夫人问安。 高夫人是个气质高华、温婉大方的女子,年近不惑,看起来才三十出头的样子,十分可亲。 萧妤温每次见到高夫人都觉得亲切,又有些温柔中不怒自威的威严,因此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乖巧知礼的样子,这也使得高夫人对萧妤温这个将门之后的女子有别样的好感。 等萧妤温拜别了高夫人和徐静卉,准备往自己的帐子走去时,还没有到帐子边,便瞧见一个十岁左右、穿着青色短打的小厮在她帐子旁边走来走去,样子看起来似是十分着急。 秋水上前一步高声问道:“你是哪家的?” 青衣小厮瞧见她两人过来,惆怅的脸一下子欢乐起来,冲着秋水和萧妤温作揖。作了个长长的揖之后,垂首对着两人自报家门:“小的是成国公府上二爷的小厮名叫揽月,我们二爷说今天无礼了,让小的来给姑娘送些赔礼,好给姑娘压压惊。”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一排小字,俊秀有劲。 萧妤温轻笑一声:“倒是让你们二爷破费了。回去告诉你们二爷,他的歉意我心领了,这东西还是算了吧,我虽算不上什么清贵淑女,也好歹是读过两本书的,外人的东西还是不要收的为好。” 那小厮咧嘴一笑,将纸笺凑近了些。天色尚晚,帐子前支着火把,盈盈火光下能勉强看到纸笺上的字迹,萧妤温越看,笑意便越淡。 “徐家姑娘要办闺阁姑娘之间的小聚,你们公子是怎么知晓的?”萧妤温声音有着不容置疑的冷峻。 纸笺上都是这次徐静卉小聚能用的上的东西,纱帐子、熏香炉、酒器、笔墨纸砚,甚至还有京城陈九记的点心。 徐静卉要办这样的小聚,知道的人并不多,下帖子的也都是闺阁好友,况且现在帖子还在准备,知道的人实在不多。成国公远在汉阳,他的次子却对京城里的事情清楚到这个地步,着实令人心惊。 萧妤温静静地盯着叫揽月的小厮看。她前世经历战场,杀伐果断,此时心中起疑,盯着揽月的眼神十分冷峻,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霸道和冰凉。 那小厮似是被她吓到了一般,有些怯懦地收回手去,皱着眉头道:“我们二爷是从广安侯世子那里听说的……” “秦勉?”萧妤温挑挑眉毛,他们俩居然这时候就勾搭到一起去了?“广安侯时代守在京城,成国公府却远在汉阳府,你们两家倒是走的近,不怕别人弹劾不成?” 小厮挠挠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不远的地方响起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第13章 打探 “秦家和成国公府祖辈便是至交,只不过成国公府后来搬离京城,到了汉阳府。” 萧妤温皱了皱眉毛,有些不悦。 这个人怎么这么阴魂不散,走到哪儿都有他? 不过他说的这些,倒是她不怎么知晓的。她只知道秦家同京城勋贵交好,算得上是个八面玲珑的家族,因此前世秦翩若被陷害至死、熊家意欲求娶回她的牌位好使得熊新昌能够将相好的女妓赎回家中的事情被人揭露出之后,坊间便对熊家议论纷纷,以至于动静闹到了宫里,最后太后将熙和大长公主叫到宫中“训斥”一番,舆论才算平息一些。 可之后熊家在京城的圈子里便慢慢淡出了,熙和大长公主接连想办几次宴会,勋贵和官员女眷都不愿意参与。 甚至熊新昌也再难以说亲,满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熊新昌是为了一个女妓出身的妾室,才要娶妻的,谁都知道姑娘家嫁入熊家,日后面临的就是妻弱妾强、宠妾灭妻的局面。最后熊新昌只娶了个京城里七品小官身有残疾的女儿,一时成为京城的笑柄。 而之后秦勉倒戈皇室,加入了举兵起事的成国公大军,满京城的勋贵官员们对秦家,也没并没有什么难听的话语。 毕竟杀女之仇皇室并没有为秦家做主,是皇帝不仁在先,秦家倒戈,也面勉强不算是不忠之辈。 秦家在宇文昌所建立的王朝也依然是开国工程,在勋贵之列,鲜花着锦。 萧妤温自顾自地想着,耳边传来了宇文峥的声音:“开国之初,秦家原本是宇文家的家将,后来被封为广安侯。成国公府原先也是在京城的,后来因为一些纷争,老成国公才请旨回到了宇文家祖宅,也就是汉阳府。” 萧妤温点点头。 “那这些赔礼,萧姑娘可愿意收下了?”宇文峥眨眨眼睛。 萧妤温盯着他看了片刻,拧了眉毛道:“这点儿赔礼,我还真不看在眼里,况且姑娘家的小聚,哪里用得着成国公府的东西?” 宇文峥皱眉,“这是在下思虑不周了,姑娘想要什么赔礼?” 萧妤温轻笑,猛然想起了熊姑娘也要来聚会的事,突然福至心灵道:“现在虽然没想好,可有些事可能还需要请公子帮个忙才好。” 宇文峥眉眼松了松:“那在下就认姑娘一个人情。” 萧妤温在心里思索了一番,斟酌着理由继续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姑娘家小聚,多了个不太熟悉的熊姑娘,她又是熙和大长公主的孙辈。你也知道,皇家出来的公主规矩大的很,身边的消息也难探听,不知道二公子能不能帮忙打听打听熊姑娘,或者熊家的事?” 说完睁着大眼睛盯着宇文峥看。 眼睛中有不难发现的狡黠和探究。 宇文峥刚想说“这是小事”,看到她的目光有些狡黠,不免吞了这句话,再三思索,可能并不是什么难事,便道:“那我便派人去打听打听。” 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萧大姑娘看似是想打听熊姑娘的事,可后面却紧接着一句“或者熊家的事”。可见她是想知道更多熊家的事情的。 可她人在京城,想打听熊家的事情岂不是很容易。就算打探什么秘闻或者见不得人的事,从秦勉那看来,她与秦勉关系似乎也极近,有什么是不能拜托秦勉去打听的? 难道真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熊家又有什么人值得她去打听呢? 熊姑娘年纪尚小,听说只有十一二岁,想来没什么好打听的。熙和大长公主的孙辈…若是他没记错,那熙和大长公主,应当还是有个嫡孙的。 脑海中风暴一般地闪现,想到这里的时候,宇文峥不由得眼神往萧妤温脸上扫了一眼。 皮肤如同凝脂般细腻白净,听秦勉说她也常常会随着父亲或叔辈去军营的,可若是只看她的脸,断然看不出她是常常去的——军营里的汉子们哪个不是皮糙肉厚的?就连军户们家的媳妇们,也没有哪个如她这样肤色白净细腻。 发色乌黑,一双长眉颜色稍淡,看起来倒像是泼墨山水画中的悠悠远山,眉峰并不凌厉,但稍弯的弧度却并不显得柔顺,眼睛圆亮,灼灼有神,单看眉眼就知道并不是个普通柔顺的闺阁女子。 有着不一样的灵动活力,是个很不同一般的女子。 她出身也算高贵,父亲是赫赫威名的大将军,母亲出身名门,外祖母更是皇室郡主…… 这么说来,她若真的想打听熊姑娘的事情,她母亲身边得力的人手,就算没有宫里出身的,也应当是被当年郡主身边的侍从一手调教出来的,想打听外嫁长公主家里的孙辈,应当也不算得是什么难事。 看她一脸狡黠,又拜托他这个外人…… 宇文峥灵关闪现! 难不成是她看上了熙和大长公主的嫡孙?又不好意思请秦勉帮忙——毕竟秦勉的妹妹与她是关系不错的手帕交,所以看到他递过来赔礼的时候,略一思索便让他来帮她这个忙,打听打听熊家嫡孙的身边事? 宇文峥越想越觉得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再看向萧妤温的眼神,就有些难以言说,不过看她眼中狡黠已经不在,可能并不是她自己看上的? 说不定是有人说媒到她家里,她这样看起来有主见的姑娘家,未必愿意道听途说罢? 这样想想,宇文峥心里似乎顺畅了些,刚想再问如何与她互通消息时,萧妤温便神情愉悦道:“既然你与秦勉关系那么好,你有什么消息便通过他告知我便好。” 把秦勉扯了出来,宇文峥点点头,脚部踟蹰,终还是带着揽月离开了。 看人走远了,秋水低声问道:“姑娘想知道熊姑娘的事,求了夫人身边的展妈妈,照样能打听的一清二楚,何必与个外人扯上关系呢?” 萧妤温笑道:“现在不把这个人情用了,春猎之后说不定多久成国公就回汉阳府了,以后哪里还用的上?还不如现在就托他打听打听。 “何况展妈妈在母亲那里面子大,我哪儿能因为这些小事就去麻烦她呢?” 秋水听的似懂非懂,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好随她去了。 索性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14章 八卦 萧妤温回到帐子里继续思考自己将来应该嫁给谁比较好。 京城里的勋贵们在改朝换代后,难免都会遇到各式各样的弹劾压制,最好便是嫁往京城之外去。 可若是她远嫁,那父母亲该怎么办?她绝对不能在重生之后,眼睁睁地再看着父亲登上战马而中冷箭从此伤了腿,难以再驰骋战场。 但父亲若是腿上不会受伤,必定会继续作为将军与将来起事反叛的成国公所率领的军队对上。这个结果着实太难以预料了…… 毕竟父亲颇有威名,假使她提前筹谋,小心提醒父亲多多注意,若是能同父亲一同上战场就更好——她以此为目的仔细观察布防,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能保住父亲的腿不受重伤。 还能查出这中间,究竟是谁下的黑手。 只要父亲腿不会因伤废掉,他也不会因此郁郁不得志,最终辗转病骨凄惨死去,母亲也不会跟着撒手人寰。 萧妤温躺在榻上,想到这些,不由得翻了个身。 眼眶中恍然有些发热。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指头,拼命地回想往事。 成国公登基为帝之后,先后封赏了不少人家,大多是追随他打天下的将领谋士。广安侯秦府也在其中。 秦府…… 萧妤温想到前世早逝的秦翩若,和后来一直冷静又有些残酷的鬼将秦勉。 不然嫁给秦勉? 萧妤温立马摇了摇头。 秦勉那厮——啧,她实在不能往这个方向想太多,太太太奇怪了。她觉得她同秦勉一同玩耍的时候,半点儿都不像个女子,反而像两个男子在一起,洒脱、畅快。 可若是这份像兄弟的情义变成朝夕相对、举案齐眉的夫妻…… 那感觉太怪了。 萧妤温不停摇头,苦思无果,翻来覆去,过了五更天才勉强睡着。 没想到母亲身边的展妈妈一早便来看望她。 展妈妈原本是外祖母淮南郡主身边的,后来作为母亲的陪嫁到了萧家,在府里颇为地位。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是绝对不可能大早上的来“看望”她。 萧妤温心里泛起了嘀咕,难道昨天宇文峥在她帐子外跟她说了那会儿话,被展妈妈看到了? 她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手指头,展妈妈以前在外祖母跟前服侍过,皇家嘛……规矩大的很,虽然现在民风还算开放,对女子束缚不大,可豪门大户还是很在意女子名声的。 展妈妈万一抓住她的不是……萧妤温扶额,展妈妈的说教功夫,真是十个说书先生都赶不上的。 没想到展妈妈脸色一如既往地温和,眉眼虽然微微皱着,可显然看向她的时候是柔和而恭顺的。 萧妤温问起展妈妈的来意,展妈妈笑的恭谨:“夫人知道姑娘接了徐姑娘的帖子,便遣了奴婢来跟姑娘讲讲那些会一同过去的姑娘们,好让姑娘明了各家的关系,免得出了差错。” 妤温闻言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眼睛一弯笑了起来,冲着秋水眨了眨眼,这可真是瞌睡遇上了枕头,遂笑道:“母亲真是疼我,我刚要派秋水出去打听消息呢。妈妈快仔细告诉我,昨天听徐姐姐说熊家大姑娘、熙和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跟着李家二小姐也要过来。听说大长公主的嫡孙已经快弱冠了,这大姑娘怎么才七八岁?” “熙和大长公主现在这个儿媳妇是继室,也是先头原配大李氏娘家的庶出姑娘,原配李氏是嫡女,这继室倒比原配小了七八岁。大李氏嫁进熊家生了嫡长子没多久就病故了。李家的老夫人与熙和大长公主算得上是从小玩到大的手帕交了,李氏去了没几年,熙和大长公主就看重了这位小李氏,又等了两三年,大李氏的儿子到了五六岁的时候,大长公主觉得这孩子能立住了,就去李家求娶了小李氏。这熊家大姑娘,就是后头这位继室小李氏所出。” 展妈妈口齿清晰、娓娓道来,眼神不时地扫过妤温的脸庞,发现她听的津津有味,不由得心里反而有些诧异,姑娘从来是只喜欢舞刀弄枪、不喜听这些家长里短的。夫人虽时时让她过来同姑娘聊聊这京城的八卦闲话,为的就是让姑娘多听多学,先前姑娘总是不耐烦,那样子一瞧就知道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今天倒是很不一样。 妤温一边听一边微微地点头,听的很是入迷的样子。 “姑娘容老奴大胆说两句,先头姑娘可对这些事情很是不在意的,今天瞧着姑娘倒听得好,回头夫人知晓了也不知道有多开心。”展妈妈眉开眼笑,妤温面色不由得一红,不由得低声道:“妈妈这是取笑我呢。如今我年龄也不小了,若是再让母亲天天为了我的事情烦恼,倒是我的不孝。” 母亲是常常叫展妈妈来告诉她这些京城趣事、家长里短的,京城里的勋贵官员们家家户户都说不定有什么别人难以知晓的关系,她从前在宫里,可是没少吃这样的亏——瞧着不和的两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绑在了一起对她反咬一口,害人不浅。 可以前她听到展妈妈说这些,都是转头就忘,如果不是在宫里吃了不少亏,她今天也不会听的这么认真。 展妈妈闻言心里一阵感动,面色不由有些动容:“姑娘总算是……夫人往后就能对姑娘多多放心了。” 妤温嗔怪道:“展妈妈再取笑我我可就不听了。”心里却一阵酸涩,从前她百事不晓地进了宫,母亲心里得多担心自己! 随即催促展妈妈继续讲下去:“这跟熊大姑娘一起的李二姑娘,应该就是大长公主手帕交的那个李家吧?” 展妈妈随即收了收思绪,继续说道:“姑娘说的不错,李二姑娘就是那位李老夫人娘家的孙辈,李老夫人嫁去了苏家,就是苏太妃的娘家,英亲王的母族。李老夫人的哥哥李江和继承了李家家业,这位李二姑娘就是李江和的嫡出孙女,她父亲是李家的嫡长子,如今在礼部任职,从四品的官位。” “熊家本是武将,为何这熊大姑娘却要跟着李二姑娘来这茶会?熊家毕竟也是皇亲国戚,她若想来,使人来要个帖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萧妤温有些不解。 “熊将军是昌元五年尚的熙和大长公主,那时候还叫熙和长公主。熙和大长公主比先皇还大上三岁,和先皇同是静孝皇后嫡出,也是景帝时候的嫡长女,身份贵重,是真正的天之骄女。熙和大长公主二十岁时候下嫁了熊将军,也算得上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 展妈妈语调平稳,妤温听得嘴角一抿——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倒不算是什么恩爱夫妻了。 “大长公主后来只得了一个嫡子,熊将军幼时有一位青梅竹马的表妹,幼时时常在将军府小住,与熊将军有些旧情,大长公主怀了身孕的时候,为了大度容人,就做主将那表妹纳了妾室。” 第15章 往事 妤温轻轻颔首,表哥表妹,青梅竹马,还是大长公主怀着身孕的时候... 嗯,很是容易出些事情的。 果然就听到展妈妈继续说道:“那妾室姓刘,是熊家老夫人那边的远房亲戚,家里有些功名在的,算得上是书香门第的出身了,一抬进门就将熊将军迷的五迷三道的——方才也说了,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大长公主又是天之骄女的性子,熊将军也年轻,血气方刚的武人性格,与大长公主的性子实在有些合不来的,况且他是武将,尚了公主,恐难再掌兵权,心里对大长公主总是有些不喜的。那刘氏进门不过半年,就恃宠而骄,做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气的大长公主动了胎气伤了身体,因此她的长子熊峻先天不足,难以习武,反而是那妾室不久便也怀了身孕,生下了熊将军的次子熊章。” 萧妤温不由得撇了撇嘴:“想来又是后院的争斗,什么宠妾灭妻。不过熊将军是尚公主,怎会明目张胆地做这种傻事?” 展妈妈欣慰地看着她微微笑了起来:“姑娘原是聪明,就是心思不在这上面罢了。姑娘看的很准,那刘氏做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手段不干不净的,虽说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可却让大长公主心里恶心的不行。大长公主皇室出身,宫里的血雨腥风在她这个嫡长公主的身上可是少之又少,当时的中宫皇后地位坚固,又有立为太子的兄弟;后来先皇继位,加封她为护国长公主,封邑千里,多少风光,她哪里瞧得上刘氏的小手段?为了彰显公主的气度,大长公主是下嫁进了熊家,先皇赐的长公主府都没有住过一天。可偏偏那刘氏是她怀着身子时候做主纳进来的,孕期夫人心思起伏大,刘氏一点一点的小动作小手段,竟然让大长公主恶心的不行,偏那熊家在面子上的事儿又做的极漂亮,大长公主有苦难说,若是惊动皇室,对熊家也不是什么好事,她顾及夫家,便只能与手帕交的李老夫人诉苦水。李老夫人的弟弟李江和当时年纪还轻,任的是御史台的职,李老夫人便说动李江和上书弹劾了熊将军宠妾,却没有提灭妻,而是说妾室刘氏不尊大长公主,藐视皇权种种,皇帝发了怒,熊家眼瞧着事态不对,便匆匆将刘氏远远送到了家庙清修,次子熊章抱到了大长公主身边养大,熊将军对大长公主愈发敬重起来,又过了几年两人便又有了嫡次子熊端。” 萧妤温听的认真,眼睛发亮道:“看来这些家长里短妻妾相争的事,就算是金枝玉叶,也难以阻绝啊。因为这件事情,大长公主对李家格外看重?两家便走的越来越近?” 展妈妈颔首抚掌:“不错。有了这份情谊,大长公主对李家格外厚待,先皇对李家也存了好感,李江和在御史台待了几年,外放了两任便回京点了礼部侍郎,他也有些才干,嫡女与大长公主的嫡子年纪相仿,两家后来便结了亲。熊将军既无军职又无兵权,只能对大长公主千依百顺,儿子娶妻,他也不过是着人打听几句,便由着大长公主张罗亲事了。大李氏嫁到熊家没几年留下孩子就病逝了,这小李氏听说虽是庶出,年纪也小,却与大李氏性格相似,李家长辈十分喜欢。约是十年前,李老夫人病重,李江和告了病回家养老,李家不愿失了大长公主的势,大长公主也有意为长子续弦,两下一合计,便又娶了这小李氏。如今小李氏只得了熊大姑娘这一个孩子。” 萧妤温脑海中飞快地思索起来熊将军府近年地状况:“我依稀记得父亲曾经提到过,熊将军前几年便心病复发过世了,先帝三年前驾崩皇上继位后,对大长公主并不是很敬爱,又提到说大长公主年纪大了,应当由国护之,护国长公主地封邑便被收回,熊家却慢慢开始接触军政,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莫不是风水轮流转,大长公主在皇上面前没有先前那么身份贵重了,而李家运道却越来越好了起来?” 展妈妈眼中地赞许满满:“姑娘真是天生的聪明伶俐!李老夫人嫁的是苏家,苏家出了一位宠妃,便是现在的苏太妃,先帝的苏贤妃,英亲王的母妃。这位苏贤妃与当时的皇后、陆德妃都十分不对付,还害得陆德妃娘家家破人亡,差点害的皇上登不上皇位,是个厉害的角色。皇上不喜苏贤妃,可熙和大长公主却因为李老夫人的缘故与苏贤妃十分亲厚,皇上连带着就对大长公主没有那么亲近爱戴了。皇上出生前大长公主便已经下嫁,两人虽说是姑侄,感情倒不亲近,如今李家仕途走的好,小李氏与娘家亲近的很,大长公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妤温点头,心道这两家旧事倒是很多,大长公主的八卦旧闻,她可是从来没听过这么详细的。 “不过熊大姑娘年纪还小的很,也不晓得跟着过来能不能玩的来。”妤温略一思索,转了说话的方向。展妈妈知道的多,说不定熊家和秦家在这之前就透露过结亲的意思呢? “大长公主年纪越来越大了,为了支撑熊家,便想多多找些支撑。先前倒是隐约听说大长公主有意与秦家结亲,不知熊大姑娘这次来茶会,是不是还有旁的安排。”展妈妈眉头微皱,“若是有旁的安排…姑娘可要多注意着些,说不定大长公主也会过去。” 萧妤温终于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面色有些发沉了起来。 果然是这样。 那个熊新昌不是什么良配,她要想想办法,不能让熊家与秦家顺利结亲。 萧妤温叫小丫头上了茶水点心,又与展妈妈说了几句闲话,便亲自送了她出帐子。 她手里除了身边的丫头,没几个得力的人手。从前也是家将侍从多,没有什么管事小厮可用,她倒是知道熊新昌有个相好的女妓,可要打消两家结亲的事,最好还是要想办法让秦家人能当面捉奸。 这不是个简单的事情,她要好好想想应该怎么办。 第16章 少年 午间秦勉又带着些野味送了过来。萧大将军那里送了整只的鹿和野山猪,萧妤温这里送过来了几只野兔山鸡,并几块鹿肉山猪肉。 “春猎打不了什么野味,鹿肉大补,我悄悄给你带两块尝尝就行了。”秦勉一脸笑容,笑意里带着些明显讨好的意味,看得萧妤温一愣。 这个家伙可从来没有笑的这么……傻过。 “你有什么事要让我帮忙?”萧妤温毫不客气地问他。 秦勉抬手挠头:“哪有这么明显就看出来了的。” 声音低低地,几不可闻。 萧妤温眉头紧紧地促在了一起。 秦勉的这个样子,一看就是少年动心的样子,她轻易便能想到,让他动心的姑娘,除了那天晚上他送鸡汤来遇到的徐静卉,还能有谁? 萧妤温心里突然就有些烦躁起来。徐静卉前世嫁的好,夫唱妇随,听说也是伉俪情深,嫁过去便是宗妇。 除了远嫁之外,怎么看都是良配。 秦勉现在看起来,条件倒也不错,可让她因为好兄弟而破坏闺中密友原定的金玉良缘,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徐姐姐是书香人家的出身,他们家从来没有嫁到武将家的姑娘,你还是知难而退吧?”萧妤温不客气地戳破他的念想。 秦勉的脸色闻言垮了下来,少年人的脸庞还没有多年后的棱角分明,脸颊稍显圆圆的,眼神暗淡嘴角下撇,瞧着像吃不到糖的孩子似的。 萧妤温瞄着他的样子,不由得心里有一点难过。前世秦勉的桃花实在是很……不如意,她从来不知道他对别人动过心。 秦勉不死心:“徐家姑娘想必还没说亲,我便还有机会。 “就算她嫁到了书香门第,万一那人对她不体贴呢?万一远嫁他乡呢?清流文人都是风流到底的,我们府上倒是没那么多烦心事儿。”秦勉掰着指头一件一件的数起来。 萧妤温无语地看着他:“你不过才见了徐姐姐一面,竟然就能用情至深如此?我可不信。” 秦勉咧嘴一笑:“就是觉得她好看的紧,又格外文静知礼,跟你和翩若都不大一样,自然觉得好。” 萧妤温点了点头,这说的倒是很对,突然眉毛一抬:“你的意思是我和翩若都是不知礼又毛躁了?” 说完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你若是帮我给成国公二公子递句话,我就不拦着你喜欢徐姐姐。 说完直直地盯着秦勉:“怎么样?” 秦勉被她盯的楞了,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递句什么话?” 萧妤温顿时笑的像只得逞的猫:“你帮我问问他,他替我打听的事儿,打听的怎么样了。” 秦勉挠头,“好。”说完留下野味,转头就出了帐子。 咦,不对,帮她一个忙,她就不拦着他喜欢徐静卉??? 她不帮着他,只是不拦着他,他还得给她办事儿? 那他猎来的鹿肉呢,白送了?说好的拿人手短呢吃人嘴软呢?现在的套路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么? 秦勉一脸不可思议。 不过想想她平时的坏点子,她不阻止他就真的够他烧高香了。 宇文峥捏着下属传来的信儿,一张小纸条在手里被他折了几次,又摊开。无可奈何地盯着上面的字。 熊新昌小小年纪,居然在花街有了相好的,还置办了宅子养成外室。 这可不算什么良人啊,她怎么想的? 帐子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宇文峥将纸条匆忙压进了一本书下。 秦勉脸上的不可思议还挂着,看到宇文峥,把萧妤温嘱咐他的话说给宇文峥听。 宇文峥的脸色顿时有些怪异。 这时间可赶的真是刚好,他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早上才送了消息过来。 秦勉看他脸色不太对劲,问:“萧大姑娘托你打听什么信儿呢?” 宇文峥问:“你想知道?” 没等他回答又问秦勉:“你先跟我讲讲萧大姑娘的事儿,萧大姑娘可定亲了?家里是否在给她相看?” 秦勉瞪大了眼睛盯着宇文峥。 “萧大姑娘将门虎女……”秦勉一脸好奇。“她那个性子,恐怕难说亲,你怎么问起了这个?” 宇文峥被他盯的有些不好意思,顾左右而言他:“明天去山里跑跑马?许久不见了咱们也该切磋切磋。” 秦勉噗哧笑出了声,“她托你打听的事,是不是有信儿了?” 宇文峥咳了一声,嗓子仿佛突然间痒了起来,声音里带着迟疑:“只是有点端倪,不便跟你细讲,等回了京城,我再亲自探听一番。” 秦勉点点头,谁知道她又打的什么主意,抛开这个话题不提:“国公爷这次能在京城待多久?为何突然一家都进了京?世子身体不便,大姑娘年纪小,身体也有些弱,往常可没有这么大阵仗的。父亲说他不便来访,让我来问问你。” 宇文峥脸色暗了暗:“说是太后下的懿旨,说她思念母亲,思念小妹,多年未曾见过。父亲说,怕不是那位的意思。” 秦勉颔首:“父亲说皇上刚登大位不久,疑心重的很,国公爷权势重,从前又掌着兵,多有忌惮。春猎后约摸要把各地驻军都动一动位置。” “三年一动,也算是正常。英亲王封地的驻军会不会动?”宇文峥问。 “听说英亲王自己提拔了一些将领,宫里苏太妃常常在太后面前哭诉英亲王的可怜,可怜他年纪轻轻就要远赴封地,可怜他娶的王妃不合心意,好容易自己提拔了家将,又要被远调……太后就被她说动了,跟皇上求了情,许他那里过几年再动。”秦勉撇嘴。 “苏太妃好大的本事。”宇文峥也跟着撇嘴。“春猎营地耳目众多,父亲不便见你,免得又让人生疑。” 秦勉点头:“明白,翩若她们几个姑娘家办的小聚定在了后天晌午,你若是闲来无事,我们就在附近跑跑马,万一她们遇到什么事儿,也能便宜些。” 宇文峥点头应了。 秦勉道了别转头要出门,心下犹豫又回头,眉头皱着又松开,松开又皱着,满脸纠结地问宇文峥:“女孩子家都喜欢什么?” 宇文峥看着他目瞪口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