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翅难逃》 1、第一章 《插翅难逃》 作者:红枣晋江独家发表地址:/=1582730 日光正好,我坐在电动轮椅里郁郁寡欢。 “我听脑外科的陈医生说你今天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东西?这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么?”我的心理医师推了推眼镜,用非常鼓励和慈爱的目光看着我,配上她的白袍,和永远不离手的病人病例跟踪记录,显得专业又让人信赖。 她见我不言语,便低头开始在诊疗本上写起来,我伸长脖子,看见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字“病人自闭,不擅交流,失忆后世界观崩塌,却来不及重建,产生了自我认同危机。对外界持有自我保护的敌意。” 然后她自以为是地安慰起我来:“你不用感到有挫败感,即使今天也只是回忆起了非常微小的部分,那总是在好转的征兆不是么?”我垂下了眼睛,她以为这是可以趁胜追击的征兆, “何况人要活得洒脱,人不一定要纠缠在自己的过去里,失忆说不定也是一种启示,让你拥有一种全新的人生,比如过去爱的人,现在可能并不认识他了,那何苦执着于这份死去的感情让双方都痛苦呢。” 我打了个哈欠,终于听不下去,这位年轻的女心理医师对我的未婚夫的兴趣显然大于我的,连续三周,她并不热衷于帮助我恢复记忆,而是苦口婆心地规劝我放弃过去,展望未来,去寻找自己的春天,并且一口咬定我自闭并且有严重的心理疾患。 四个月前我出了车祸,当被送进这所医院时候,浑身是血,肋骨断了一根,腿上有三处骨折,尤其是左腿,因为失血过多和伤口开放时间过长,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有了感染征兆,整个人已经呈现昏迷和高烧。按照惯例,最保险的救命方法是截肢。但是最后主治医生竟然铤而走险坚持没有截肢。抢救过程中三度下过病危通知书,最后竟然被我奇迹般得挺了过来。 而我醒来之后除了满身伤痕,还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主治医生告诉我我仅在手术台上醒来一次,也正是那一次,让他愿意挺而走向为我保留下腿:“我根本没想到你会醒过来,情况相当不乐观,我口罩手套都带好了,你却拉住了我的衣角,死死拽住,告诉我,一定要留下你的腿。后来直到我同意,给你打了麻药,你的手竟然还拽着我的衣服。” “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你说,腿是我的生命,没有腿,我宁愿死。啧啧,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当时的眼神,那么狠。”说罢他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了一会儿,“当然,虽然你的意志坚强是一个方面,但我的手术能力才是占了主导地位的 。啊,尹先生来了,我正要去开会,不打扰你们了。”朝我挤眉弄眼了一阵,这主治医生才笑嘻嘻地走了。 其实我倒是不希望他走的,因为我不想单独面对尹厉。这个男人总给我说不出的感觉 。他是个过于英俊却也过于冷冽的人,很薄的嘴唇,带了狠厉的下颌线条,以及淡色的眼珠。当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你时,非常美。 他是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人,据护士说在我昏迷时,正是他在我床边不眠不休地守着,不离不弃,深情并且沉稳。 如果不是我失忆,或许我的苏醒将是个感人的场景。苦苦守候车祸昏迷未婚妻醒来的男人,一段旷世奇缘般历经波折的爱情。一对爱侣跨越生死后执手相看泪眼,紧紧相拥,谱写出动人的传奇佳话。 可惜我对这个男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不记得他这张美丽英俊的脸,不记得他的情深如许,不记得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 而且即便这么一张脸摆在我眼前,我也没有像童话故事里失去记忆的女孩那样,在醒来时来一段“虽然我再也不记得你了,但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又爱上了你。或许这就是宿命。” 我当时只是恶狠狠地抬头,指着尹厉形状姣好的鼻子用还没彻底恢复的声音叫道:“看来你就是撞我的那个王八蛋!” 而因为认定了尹厉就是肇事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他一出现,我就情绪激动,恨不得跳起来生龙活虎地把他打成残疾。医生和护士们解释了很长时间,才让我接受了尹厉是我未婚夫的现实。 尹厉为我请了最好的骨科医师,十几个脑外科专家还有心理医师,还搭配了高级营养师,护工。 “你叫颜笑,在出事之前一个月,你刚答应我的求婚。”我记得尹厉当时就那样用他淡色的眼睛看着我,他的话语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去深信的力量,而他的眼睛,又真的过于漂亮了,对视下,给人一种深情的沉溺感。我当时只是局促地看了眼左手,果然中指上有一枚戒指,简约典雅,却带了藏不住的贵气和精致。再看他,果然也戴着同样的男款。 尹厉长相好,又有钱,身材也相当好,我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内心狂喜,而不是追究什么其他的。可是看着他这样好的一张脸,我却内心空荡荡的,心中充满了不确定感:“我们以前真的见过么?” 记得当时尹厉的表情缓了缓:“没关系,你不必急于去试图恢复记忆,我们可以慢慢来。” 我抓了抓头,他显然搞错了我的意思:“我是说,你真的没有整容过么?不然你长成这样,而且我们又相爱,我是没有道理不记得你的啊。” 尹厉听了,脸上的那些和缓当时就退得一干二净:“现在记得也不晚。”说完便站起来走了,只留给我一个冷硬的背影。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说话,并不是什么愉快的收场,之后几天他都没有来探望我。 医院里的人都说我伤了尹厉的心,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尹厉来的那个下午,我正在复健室里,看着楼下的他走下白色保时捷,副驾边上的车窗玻璃摇下来,穿着红裙的女人对他做了个飞吻 。那个角度看不清尹厉脸上的表情,他没有回应,只是沉着地朝着医院走进来。 那个瞬间我心里便有了计较,之后经过几天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终于觉得是时候和尹厉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尹厉来的那天正下雨,我听见他开门进来,然后床的一边凹陷下去,是他坐了下来,带进了些许潮湿的雨气。 “不要坐在窗边,湿冷的天气对你腿的恢复不好,我抱你去床上。”他的手轻轻带起我的身体,用一种珍视的方式抱着,我窝在他怀里,抬头看他的眼睛,他毫不闪避地与我对视,无死角的英俊的脸,无破绽的温和却骨子里显得冷淡的表情。 他把我放在床上,然后为我盖上薄被,我顺势拉住他的手:“你能把头凑过来么,我有话想和你说。” 尹厉不疑有他,很自然地把头靠过来,漂亮的侧脸上带了从容。 说时迟那时快,我动作迅猛地一把掰过他的下巴,然后两只手并用各拽住他的一个耳朵,强迫他把脸转过来压向我,我自己再伸长了脖子,拼命去够他的嘴唇。直到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质感,我才满意,然后更是如狼似虎地对尹厉的嘴唇施、暴起来。 这个动作完成的相当艰难,需知我如今也算是个残疾人,尤其是腿脚不方便,要作起案来除了身残志坚之外,还需要一定的战略战术配合。尹厉大概这辈子都没尝试过这么凶狠的强、吻,一时间果然愣在那里,等终于缓神过来,又意识到我是个残疾人,只好动作僵硬的俯身站在那里任我鱼肉。 我不遗余力毫无技巧的狂吻了一通,终于把他放开:“果然如我所料,我们之前没接过吻。” 尹厉已经冷静下来,低着头看着我,眼眸深处流动着暗色的光影。作为受害人,他很镇定。 我见他如此,便咳了咳,继续说了下去:“尹厉,我们之前根本不是什么恋人是不是?你在骗我。” 尹厉的声音里带了阴冷:“哦,你为什么这么想呢,颜笑?” “这还不好推测?一个人失忆了,最好的唤回的办法只有两个,一个是重新经历一遍当时的场景,用强烈的刺激激发沉睡的记忆,还有就是用过去曾经留恋或者痴迷的东西去试图打开记忆的缺口。”我咽了口口水,“你看一场车祸我已经快半身不遂了,强刺激的情景再现,我就该蒙主宠召了。所以就剩下另一种方法。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女主角记不得男主角了,但是她的身体却记得!宾馆里春风一度,采、阴补、阳一下,女主角就恢复记忆了!可是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显然都不记得对方。”我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我和他的嘴唇。 “然后呢?”尹厉把身体放松靠近椅背,好整以暇地望着我,眼神里却带了点隐隐的狠厉。 “尹厉,你喜欢我什么?” 似乎没料到我话题的跳跃度,尹厉愣了一下,我趁着这个当口继续下去:“你看,我就知道,你说不上来的,因为你根本不爱我。” 尹厉浑身都绷紧了,气氛相当紧张。 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同时又觉得很不好意思:“果然是我纠缠你的吧。”以作安慰,我拍了拍他的手,接触下却觉得他的手背绷得更紧了,想来我以前对尹厉的精神刺激实在是太强大了。 “是不是我看上你了,疯狂追求你,可是你已经有爱的人了,拒绝我,我却不同意,最后以死相逼,去拦你的车,结果出了车祸,你看到我双腿变成这样,良好的道德修养让你觉得应该对我负责,所以泪别真爱,为了鼓励我治疗,谎称是我未婚夫?” 尹厉微微睁大了眼睛,但在露出更多表情之前,他就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皱了皱眉,用带了思索的眼神看着我,整个人却带上了戒备的气息。 我对他充满了阶级友谊地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不会逼迫你给我描绘我的过去。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嘛,虽然我眼下看起来过去应该不是很讨人喜欢,车祸以来除了你,谁都没来看过我。不过谁知道呢,你看古代传为信守诺言典范的那个尾生,和个女的桥下约会,那女的把他甩了没去,为了等人,在涨潮时他还抱着桥柱,最后被淹死了,现在来看,他难道不是个傻、逼么?” 我看着尹厉的眼睛,他的面无表情和波澜不惊让我反而有点隐隐的心惊。 但我不想从尹厉,或者任何人口中听到我的过去,那是他们眼中的过去,可以随他们的喜好任意扭曲修改着去阐释的人生,就像一本失真的他人代笔的传记。我不愿意轻率地去接受别人为我架构好的过去。与其被填塞个被加工过的过去,还不如这辈子都回忆不起来。何况我不见得多相信尹厉。 沉默了片刻,尹厉才终于微微眯了眼:“这就是你不配合心理医生治疗的原因?” 我沉吟了一下:“她叫我离开你。” “哦?” 我搓了搓手,讨好地对尹厉笑着解释道:“现在不是还离不开嘛?像我这种身残志不坚的人,在这么特殊的时刻,不能没有钱啊!”然后我好心地补充道,“所以,你不用为了我的感受而压抑自己,也不要和女朋友搞地下情了。上次让人家坐在车里等,多不好啊,下次带上来一起打麻将吧。” 然后我思索了一下:“不行,三缺一,要不把你男朋友也带来?” 尹厉忍无可忍般地闭了下眼睛,然后终于甩上门离开了。 2、第二章 和尹厉对着干的下场自然不会很好。逞一时口舌之快的后果就是,第二天尹厉就让我办出院手续。 “家里有一整套复健设施,也会给你配最优秀最有经验的私人医护团队。”他用不容我反抗的语气继续道,“而且在家里的话我可以照顾的地方更多一些,也不用每次抽时间跑医院。何况医院毕竟环境一般,并不适合长期复健。” 我即便很讨厌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可相较尹厉的家,我确实更中意这里一点。毕竟我不想每天都对着尹厉的那张脸。直觉的,骨子里他并不喜欢我,或许也不是讨厌,但他对我,显然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情分 。然而出钱的是大爷,对于他这样的决定,我也只能一声不吭。 “回家后你可以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心理医生也已经辞退了。” 我的出院引来了医院里女性的一致挽留和依依不舍。她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医院的前厅里含情脉脉地打算目送我和尹厉离开。有一个年轻的实习护士甚至红着脸冲到我们面前:“欢迎你下次再来!” 这不是句什么祝福的话,尹厉脸色当即就不大好看,我只好安抚道:“毕竟我在这医院一天,她们就不用像看博物馆里的标本一样只能从报纸上瞻仰你的英姿,而是可以参观活生生直立行走的你,因此人家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只不过比较朴实不懂世故,一个不小心就这样毫无保留地真情流露了。” 而我的高谈阔论很快被人打断了。主治医生老高小跑着朝我走了过来:“颜笑,你等等,你还没感谢我这个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还保住腿的人呢,怎么就走了?”他还穿着手术服,脸上也有隐隐的疲惫,显然刚下了一台手术,能这样来送我,说不感动是假的。但尹厉的脸上却露出了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他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老高。 老高却没有理睬他脸色里的暗示,而是在我的电动轮椅前蹲下:“你比我女儿还小,还这么年轻,恢复力一定好,以后不仅仅能走路,还能跑能跳的,要多生龙活虎能多生龙活虎。”然后他摸了摸我的头,“你的腿在车祸前就有4处骨折旧伤,也不知道你以前过得是怎样的生活。”他这话虽然是对我说的,但说的时候却是抬头看了尹厉。 我嬉皮笑脸地回了句:“大概是我一直太好动了吧。等我进化完全又能直立行走了一定来医院看你!” 尹厉抱着我上车时候我还隐隐听到身后老高的叹息。我知道老高有话要告诉我,但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我实在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我把脸埋在尹厉的胸前,去逃避早春的寒风,隔着藏青的薄毛衣,我能感受到尹厉的体温和心脏的跳动。他的手有力地抱着我。我惆怅地想,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能为我抵挡严寒风雪,如数珍宝地对我,那该多好。 一路浑浑噩噩,看着窗外闪过的人群,充满了陌生感,我索性闭上了眼。直到尹厉再度把我抱起,我才发觉已经到了目的地。环顾四周,已经是一派郊区景象,但建筑和周边设施里透出的贵气却是掩盖不住的。 我躺在尹厉怀里朝天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别墅。如果我没看错,那宏伟的建筑物前面此刻正站了一个紫色的身影,我扭了扭鼻子,一阵风过,空气里都是股令人战栗的香水味。尹厉显然也注意到了那抹紫色,我看见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加剧了我的好奇心,我身残志坚地拼命从尹厉的臂膀里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香飘飘小姐的脸,无奈动作太大,拉扯到了神经,疼的只顾龇牙咧嘴。直到尹厉抱着我走到那香飘飘小姐的跟前,我还在疼得翻白眼。 他们两个人却意外的谁都没有开口,仿佛是一场拉锯战,谁都不愿意主动服软。这香飘飘小姐很镇定地对我视而不见,仿佛尹厉手上捧着的不是个人,而是去献祭的什么猪和羊,而且还是死猪和死羊,她只是欲言又止又充满情意地望着尹厉。 他们不言语,我却被浓郁的香味熏的晕头晃脑,只能眼神发直地瞪着那女子紫色华美的裙摆和下面白、皙修长的小腿。 最终还是那女人熬不住了,她轻轻唤了声尹厉,声线里带了委屈,仿佛带了水,却仍娇艳欲滴得勾人:“你说慈善拍卖会陪我去的。” 她这个声音一出我便知道是谁了,这下更是不顾刚扯伤神经的后背,直着脖子顽强地又要抬起头来,双眼放光,用一种狂热的声音喊道:“严歌!女神严歌!宇宙里最美的声音!啊!严歌!我爱你严歌!我爱你!我爱你!你是我的神!”然后我拍打着尹厉的胸膛大叫道,“尹厉!是严歌!是严歌啊!我最爱的严歌!我们严粉心中最完美的女神!天哪!你快打我的脸!天哪!这不是错觉是不是?!我竟然见到了严歌!” 尹厉和严歌显然都被这种发展震慑到了,尤其是严歌,她的脸上带了僵硬的表情,与我的手舞足蹈相比,显得手足无措,神情呆滞双目发愣,完全没有一点新生代柔情小天后的派头。 趁着这个当儿,我掐了自己一把,然后狂喜的不知所措般得把头转向尹厉的前胸,仿佛在平静整理情绪好再去面对自己的偶像,再转过头来时,两行热泪便从眼眶里簌簌地滚下,我用带了哽咽的声音请求道:“严歌,请问,请问我能亲亲你的手么?”然后我双目灼灼地补充道,“就一下!我保证不舔!只是嘴唇亲一下你的手!” 说完这句我看了一下严歌的脸,果然已经惨白的是面无人色,我的情状大概是唤醒了她曾经遇到过的那些跟踪狂啊偷窥狂啊之类的精神不大对的狂热粉丝。然后她的眼里终于没有尹厉了,而是眼神恍惚漂移,嘴里吐出的声音也不再悦耳动人,反而干涩生硬:“我突然想到下午还有个通告,我先回去了。”说着便头也不回踩着高跟鞋快速地走了。 我扭过头,朝着她的背影大喊:“严歌!你穿紫色很高贵!但是没有那天你在尹厉车子里给她抛飞吻那身红裙来得性感!那个更好看!不过我都爱你!永远支持你!” 这声喊完,我看到严歌脚下步伐一个不稳,生生被十一厘米的高跟鞋崴了脚。我知道,她怕是不会再来尹厉的宅子了。 其实我早知道尹厉车里那个红裙不是严歌,那女子身材更高挑,而严歌是小巧丰满型。但好歹那让我头疼的香味终于过去了,我张开嘴巴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鼻子却还是有点不舒服。 尹厉看着我表演了全过程,此刻低声笑了声:“颜笑,你不去演艺界发展真是可惜。”然后他开了门把我带进了别墅,终于被放定在沙发上,我却没有心情去看一眼室内的装潢,只是一个劲皱着眉看着地板,我在酝酿着一些什么。旁边尹厉就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然后他终于开口了。 “颜笑” “等等!有什么待会再问!现在不要和我说话!” 漫长而安静的十分钟过去了。尹厉的情绪开始变的不是很好,脸色也沉下来,他显然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神神叨叨地盯着地板看这么长时间。 就在他要不耐烦而开口的时候。 “啊嚏!” 自严歌出现开始我就发痒的鼻子终于如释重负地打出了喷嚏。我幸福地感慨道:“啊!终于爽了!” 然而我爽了,对面尹厉的脸色却由不耐烦转换成了大大的不爽。 他大约这辈子都没遇到过我这么粗俗的人。当然,我称之为真性情。 3、第三章 隔了几分钟,他似乎终于缓和过情绪:“你就这么讨厌严歌么?难道不是你说要请我的女朋友男朋友都过来打麻将的么?”他的语气嘲讽,显然把我当做了剔除异己且口是心非的嫉妒女人。 “其实说实话,我还算喜欢严歌。”我歪着头思索了一下,“毕竟在医院里,我是靠着看她的八卦度日的,而且她的歌,我只要一听,就能重燃起对人生的希望,充满了积极向上和跃跃欲试的情绪,嗯,怎么说呢,就是那种你觉得你自己可以掌控全世界飘、飘、欲、仙的感觉。” 尹厉对我这个答案显然很意外,我很好心地继续为他解释道:“你听过严歌的歌么?就是那种用一种软、绵、绵的声音哼哼唧唧的感觉,每次背景音乐都比她的哼唱强烈太多,但这种音效下面,还是掩盖不住她声线的特质,就是那种仿佛被砍断了半截身体,上半身还在地上苟延残喘地向前爬行时候发出的哼唧。让我恨不得给她再补上一刀。”说道此处我看了眼尹厉的神色,他似乎被我形容惊吓到了,此刻眼里闪动着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的情绪,眼眸幽深地看着我。 “真想不到你爱好的音乐这么独特。” 我咽了口口水:“我还没说完呢。虽然我失去了记忆,眼下看来也没什么谋生技能,加上腿还不好使,但每次听严歌的歌,想到这样的声音都能被包装成柔情小天后,然后有这么成千上万的粉丝,我就觉得,活着真好。一切,皆有可能。”然后我拍了拍旁边的空位,招呼道:“坐吧,别客气。站了这么长时间了累了吧?哦,先给我倒杯水成不?” 尹厉的额头隐隐暴起一根青筋。我关切地问:“要有什么不顺心的,听听严歌吧。”然后我想起什么一般地加了句,“严歌吧,就算很励志,但是这香水味实在太呛了,何况她这声音……估计床、第间你也不会享受到什么。何况我看你似乎也不怎么喜欢她,我这不是帮你赶她走么。” 我接过尹厉递过来的水,一边咕噜咕噜地喝一边很义气地对他说:“以后你有什么下不了手的事,都可以来找我给你解决,我也算报答你给我医腿的恩情了 。” 尹厉似乎没怎么因为我的热情而动容,反而是皱起了眉头,然后他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望着我,明明是个沉静的眼神,里面却总觉得酝酿了什么惊涛骇浪般的情绪,而等我再去细看的时候,仿佛刚才一切都是错觉,他漂亮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我的心里一咯噔,觉得大事不妙。尹厉确实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从医院开始,我用这样最极端的方式表现自己的不堪,试图探寻他的底线,摸准他的底牌,可即便是此刻,尹厉脸上都没有任何愠怒的神色,他只是沉静优雅并且不动声色。 这样的现状让我寒毛发竖,尹厉此刻摆出的姿态,对我的容忍,只有两种解释,不是失忆前,他对我做出了十恶不赦的事,此刻想要补偿我,就是我对他做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他是准备慢慢养着我再收拾我。 他欠我,或者我欠他。 这两种设定都非常不妙。而对于此刻我们两人间的沉默,我便更有点坐立不安了,最后只好在安静里刺耳地干笑了两声打破局面:“总之情深义重你来当,卑鄙无耻我去做。为你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做。” 尹厉垂下睫毛, “哦”了一声,然后便站了起来:“我带你看看你的房间,熟悉下家里的环境。”仿佛我那才那番慷慨陈词都是放屁。 不过也是此时,我才开始打量这房子,并不是繁复的洛可可宫廷风的装饰,反而是简欧式,这是一种从容内敛的高不可攀,而不是洛可可那种尘世可以采摘的雍容华贵。 为了方便,我的房间在一楼,那基本可以说是个独立的小公寓,里面有起居室,卧房,厕所还带了个花园,而所有设施都是按照残疾人的标准装的,我被尹厉推进房间时便看到墙上呈45度角向下倾斜的镜子,正好可以照出轮椅上因为看到镶银镜框而双眼放光的我。 尹厉问我:“你还满意么?” 我望着眼前仿佛铺满人民币的卧室,头也不回地点头:“喜欢!非常喜欢!甚得我心!赏!” 尹厉愣了愣,然后他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颜笑,上刀山下火海。”这一句他说得仿佛低喃,“记住你说过的话。”语气却低沉而危险,仿佛含了某种警告,而我沉浸在昏了头的幸福感中,根本无暇顾及。 后来尹厉又带我去了一楼另外一边,那是个复健室,竟然比医院的还大,器械也都很齐全,然后他简单地告诉我,他住在二楼,有什么事可以拨内线电话,平日也会有阿姨和护工来负责我的起居。之后他接了个电话便离开了。 那个下午我都坐在我的卧室里,摸着这个把手,看着那个银器,仿佛这便是我的皇宫,然后在黄昏时,我临幸了我的后花园。 我控制着电动轮椅进了花园,在将落的阳光里尽情感受我的疆土,直到一丝不和谐的声音和气味打断了我的臆想。我皱起了眉头。 声音从几米之遥的灌木丛传来,悉悉索索,伴随着刺鼻的油漆味道,我瞪大了眼睛。 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正站在墙角一处的灌木丛里,他的头发微微散落在脸上,在阳光投影里脸上带了点迷迷糊糊而愣怔的表情,领带松散地挂着,衬衣的口子也很恰到好处地解开到第三颗,只露出一小片引人遐想的胸膛,如果不是他手上提着红色油漆桶,裤腿上沾染了打翻的油漆,一边跺脚一边嘴里咒骂着“f.uck”,我真要以为他和他迷蒙的表情一样无辜良善。 他似乎很高兴我的出现,快乐地晃了晃脑袋,然后放下油漆桶,朝着我友好而热情地挥了挥手:“太好了!能告诉我尹厉的尹怎么写么?”然后这个男人好心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我要在这个墙上写字,但是突然想不起尹厉的名字怎么写了,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哦,对了,你知道尹厉的吧?就是那个住在这个房子里的,挺衣冠禽、兽斯文败类的一个男的。” 他说这话时候看得出很吃力,仿佛努力在组织语言,脸上也微微泛着红,而此刻这个男人走到我跟前了,我才闻到他身上除了刺鼻的油漆味还有掩盖不住的酒气。 一个有钱的醉鬼,并且讨厌尹厉。 “你是要在尹厉的房子上刷油漆么?” “哦,是的!”然后那男人突然扭捏地腼腆了一下,“但是我一直下不定决心到底写什么。你说是写‘尹厉是个asshole’还是写‘尹厉是个idiot’好呢?” 他说到尹厉时候眼神里陡然冒出了两簇小火苗,紧紧拉住我的轮椅,然后用一种认真询问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不给他个选择,他是死都不会放我走的。 我觉得有点头大,尹厉的事总是少牵扯的好,何况是尹厉的仇家,但对于尹厉,心里莫名其妙的却蕴含了怨恨和抵触,忍不住便说道:“你写英文一点效果都没有,不懂英语的人还以为尹厉有文化,特别把墙面刷成后现代艺术呢。” “啊!是这样么!我刚从国外回来,很多词汇只会用英语那可怎么办呢?”他显得焦急起来。 我开玩笑道:“你还不如直接画个巨大的比中、指的手势呢!手势是全世界的,不需要语言这种载体大家都懂。简洁又寓意深刻。” 然而这个男人比我想象的更有行动力,而且我忽略了他喝高了已经失去理智这个事实,他只是双眼发亮地看了我一眼便迅速转身拿起他的油漆刷便要往墙上划去。我仿佛看到尹厉朝我脖子掐过来的手。 我赶紧喊住他,直冒冷汗:“等等!不妥!”对面的男人脸上已经带了迫不及待的狂热。 我咽了咽口水:“是这样的,你刷这个图最重要的也就是要让尹厉看到了羞辱他,可是你刷他自己家的墙上吧,他平时住房子里,根本看不到的,要刷就要刷他能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所以你先回去睡一觉,具体地点我们从长计议。” 对面的男人低头思索了一下,仿佛很接受我的建议,我松了一口气,他此刻醉得厉害,睡了一觉,估计连曾经提着油漆想刷尹厉房子的事情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尹厉什么事都不会知道,大家继续表面上和和乐乐。 可是我低估了他的战斗力,只见他沉吟了片刻,又眉飞色舞起来:“我知道刷哪里了!我家!尹厉要回家必定要经过我的房子,我要刷在我房子外墙上!让他每天都看到!”然后他转过头来,热情地感激道,“你真是个好人!哦,对了,我叫莫行之,就住在这条路的尽头。我预感到我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说着他便去提了他的油漆桶,晃晃荡荡哼着小曲就往自己家走去,还一路回头和我告别,“朋友!等我过几天再来找你!今日事今日毕!我先去把图刷了!” 他走得很急,我望着他的背影想喊点什么试图阻止他,可他突然回头朝我抛了个飞、吻,一瞬间,想说的话就这样梗在喉咙里了,我望着他走远,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后来第二天的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莫行之的新闻。这位留英回国的二世祖在自己的房子墙上刷了一个红色的巨大的触目惊心的比中、指图案。媒体的评价很不统一,有赞扬莫行之这个图案是对这个浮躁社会的讽刺的,也有说莫行之为人放、荡轻、佻,还有说莫行之这是在对莫氏叫板,彰显自己不愿被家族束缚的不羁。 据说现在记者堵满了莫行之的房子,只等莫少爷大睡醒来接受采访的,好事之人还纷纷聚集到莫行之房子外拍照留念,仿佛是个旅游名胜地,而莫老爷子也召开了莫氏紧急会议。 尹厉在餐桌上翻着这些新闻,眉头轻微地皱了皱。 我小心翼翼得问道:“你和这个莫少爷是不是有些过节?”为防他多想,我又道貌岸然地加了句,“看你好像不是很欣赏这个人的样子。” 尹厉喝了口咖啡,然后看了我一眼:“现在路那边都堵满了车和人,出行不便,我确实不大喜欢。我和莫行之也就见过一面,还谈不上有过节。” “不可能!那莫行之为什么……”我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停了下来,装作优雅地咳了咳,也拿起咖啡喝了起来。 尹厉面带思索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确实只见过一次,就在几天前,我们互相交换了名片,然后他大声喊我‘伊厉先生”,我告诉他这个字读‘yin’,第三声,再然后大家都在笑或者憋着笑。” 我一口咖啡呛在喉咙里,大声地咳嗽起来。 尹厉此刻皱着眉地看着我,我都能想象他当时也该是这样皱眉嫌弃地看着莫行之的,大约脸上的表情里还能解读出“没文化,真可怕”这样的讯息。 然而但凡是文盲,被戳破了都要恼羞成怒的。我觉得我现在很能理解莫行之对尹厉的憎恨从何而来了。 4、第四章 莫行之隔了一周后才来拜访我这个“朋友”。这一周里尹厉还是那样对我,不热情,很有礼节地保持着分寸,吃穿用度都很细致周到,可我能感觉到他的漫不经心和无所谓,我的复健进行得很缓慢,但他其实并不真正在乎我的腿是不是能恢复,反正他有钱让我在这个漂亮的房子里坐一辈子轮椅。这让我越发烦躁,却无处发泄,因为他实在是太容忍,或者说因为不在乎我,我的所有情绪都像是一个拳头打进棉花里一般,只剩下迟钝和沉闷,而仿佛知道我适应当下的生活并且安分下来之后,尹厉也便不再来得那么勤了,多数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轮椅里看日出,再日落。 因此莫行之的出现就显得很及时和令人宽慰了。这一周来,他的日子想必也并不比我好到哪里。蜂拥的媒体还有莫氏的家长对莫行之轮番轰炸,然而令我也意外的是,即便是宿醉清醒后,莫行之沉默地看了一眼房子外墙上的图案,竟然觉得挺有格调的,自己酒后竟然能画出这么抽象中带着点艺术美感的东西,当即决心必须保留下来。于是现在尹厉每次进出,都要在路口见到墙上那鲜红的竖中指图案。或许这也是他来这里越来越少的原因。 莫行之这次来,显得就人模狗样多了,一派回国精英的气质,但这也仅限于他沉默地看着你时。 “什么?!你在说笑么?你是说你失忆了?!其实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前尘往事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个没有过去,也不知道未来何处的人?但是尹厉又说你是他未婚妻?”当我自我介绍完之后,莫行之便用一副受惊过度的眼神看着我。 我咳了咳:“实际上尹厉未婚妻这一段我比较怀疑,你看我和尹厉显然不大来电,何况他这么有头有脸的有钱人,至今仍是杂志上排名第一的单身贵族,要有我这样的未婚妻这么大的新闻,怎么可能之前没人挖出来过?但你也知道,我现在这样也只能先依附着尹厉生活,总之过去我们之间总是有点联系的吧。” 莫行之在我说话的当儿就一个劲得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摸着下巴来了一句:“恩,我也挺怀疑的,虽然我不大喜欢尹厉,但是他好像品味和要求还挺高的。” 我瞪了他一眼。 “我投降我投降!颜笑你别再用那种杀气腾腾的眼神看我了!just kidding!我只是觉得,怎么说呢,你和尹厉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大像会有相交的那种,你看,你那么有意思,尹厉那么无聊。尹厉这种人就适合那种只会跟着他转,没有大脑的贵族小姐。” 然后他突然话锋一转:“你不相信尹厉是不是?所以你根本不指望从他那里了解你的过去,也不相信他给你的信息?” 我看了莫行之一眼,并不接话。 他果然沉不住气了:“你怎么不问问我可不可以帮你呢?”然后有些丧气般地继续道,“哎,真讨厌,我最喜欢别人求我的,结果你都不满足我一下。好吧,我会帮你的,回国以后难得遇到个有趣的人,而且还是非分明没有被尹厉的皮相骗去,我会帮你一起打倒尹厉的,我总觉得你的车祸就是个巨大的阴谋。” 这之后莫行之说要用我的照片去帮我登寻人启事,便给我拍了几张照片,顺带还自拍的合影了一张。临走时候也很热情地关照我要加快复健,也祝福了我能早日站起来和恢复记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他毕竟不能常来。这一走,我便又恢复到一个人的境地。眼看便要黄昏,我想也该是今天复健的时刻了。 然而每次进复健室,我总觉得沉闷并且压抑。 我相信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这一刻一样无助过,那种你的双脚不再属于你的感觉,那种自己脚下的未来都无法掌控的恐慌。 我一直在借助器械做复健的走动和拉伸,车祸以后根据健康记录,我长了十斤肉,即便仍然看上去匀称,但我知道我的腿上的肌肉都变成了没有生机而松软的肉,无法支撑我前行。 按照医生的叮嘱,我每天需要做20分钟的器械运动,每天早上会有护工领着我做这些简单的运动。但我并不满意,这些循序渐进的运动收效甚微,何况他们的眼里,我能活下来便是奇迹,没有人对我能重新走路持乐观态度,也都不在乎。 从上周起,趁着尹厉不再出现在宅子里,我便偷偷开始自己加大训练量,如今每天我都要在下午继续再做20分钟复健,然而那便是极限了,我仍然需要依靠辅助才能勉强站立。 可是今天我不打算再这样依靠器械了。我想要徒手的走路,即便是非常小的一步。我知道,我谁都依靠不了,我只有我自己,我必须一个人走下去。 最开始脱离扶手的一刻,我的身体歪了歪,好在最终掌握好了重心,终于双手脱离开外物,而站立在了地上。这种感觉美好得让人心惊。我受到了鼓舞,也或者像受到了蛊惑一般,继续试图迈步往前挪动。 身体被撕裂开来一样巨大的疼痛。 我的心准备好了行走,可身体并没有。像迈在刀尖上一样,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让我汗水淋漓,镜子里的脸和表情都被疯狂的疼痛扭曲了而变得带了狰狞,我恶狠狠地瞪着那里面的自己,喘息得像负重的老黄牛一样。我咬紧了牙,迈出自己的右脚,我能感受韧带和膝盖尖锐的疼痛,像是齿轮咬合出问题一般,每一个摩擦都让我疼到想要昏厥,此刻离我只有五米距离的支架显得那样遥远。 深吸了一口气,我继续挪动我的左脚,嘴里已经有血腥的味道,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这一脚下去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不妙,我的脚后跟先着地,便是一阵酸软,继而便是撕心裂肺的疼,我试图稳住重心,但是还是失败了。 我听到自己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可真疼啊。 我已经这样小心了,却还是摔倒了。 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复健室里,我其实是恐惧的,或者说是惶恐而不安,因为每一步都不可预测,每个平凡的下一刻,都可能重重摔倒,我是多么怕疼的人啊。而所有的疼痛惶恐,只为这样艰难而缓慢,毫不优雅毫无美感地挣扎着迈出卑微的一小步。 此刻终于摔在地上,眼泪终于留下来。我仰躺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无声地哭。 爬起来的时候比摔的时候更疼,摔倒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些疼痛也是瞬间,然而站起来却是漫长的折磨,酷刑,当我终于站起来时,整个人已经湿透了,咸涩的汗水就那样顺着我的眉毛沾染到我的睫毛上,然后一路掉进我的眼睛里,比眼泪更灼人。 我胡乱抹了脸,这一个站立仿佛就耗尽了我的生命。然而此刻我和我的生命赌了气,摔过了,更惧怕下一次的疼痛,我的内心其实是怯懦的,然而如果这次退却,我知道我要永远失掉再站起来的勇气了。 我又迈出了我的左脚,非常微小的一步,我能感受到我腿内侧在颤抖。 当左脚终于沉稳地落在地上时,我仿佛才终于找回我的呼吸,内心是激荡的感动。我要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我终于可以找回奔跑的感觉。 这样的五米里,我摔了8次。一个人在安静的复健室重重得倒下去,再一个人在汗水和泪水里沉默地爬起来。没有人为我的坚持鼓掌没有鲜花没有灯光,有的只是我的孤独。 当我最后一次摔在那个五米的终点时候,我感觉到解脱,疼痛甚至对此时的我来说都是迟钝的,我知道我的小腿伤口可能裂开了,那里流淌着湿、热的液、体,空气里也是隐隐的血腥味,然而我才觉得这样是好的,仿佛原始的生命力,终于回到我的手中。 我蜷缩在地板上,抱着头失声痛哭,心中的情绪在这个刹那突围,我曾经得知自己不能走路的绝望和无助,失去记忆而面对陌生世界的恐惧和惊吓,发现没有人真正需要我的失望和苦涩,故作坚强和洒脱而内心的怯懦和慌乱,对当下和未来的无所适从格格不入,在这一刻都随着我的眼泪倾泻出来。 我就这样躺在地板上,仿佛用尽一切力量一般去哭,放声地哭,我的委屈和艰难困苦,我那些没有人分享和诉说的惊惧,在这场漫长的自我格斗里,我终于把那个懦弱的自己杀死了。 为这个五米留的血和泪,我感到由衷的感激,所有的伤痕都是勋章。我知道,我一定会站起来,并且像所有人一样健康地奔跑,我可以做到。 然而大约压抑的久了,眼泪一开闸就收不起来,我甚至弄不清到底是欢喜的泪水还是痛苦的泪水,只是继续伏在地上哭,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哭到呼吸都一抽一抽的,甚至开始打嗝了。 这下很不舒服,我只是晃悠悠地从地上试图爬起来,可是之前耗费了太多气力和精、血,此刻怎么都爬不起来了,我一边打嗝,一边在地上来回几次之后终于作罢,就四肢大敞地决定在地板上再躺一会儿,这个过程里我侧着头望了一眼镜子。 里面的我眼睛红肿,鼻涕眼泪满脸,头发散乱,脸颊发红。很难看。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对着镜子里模样糟糕的自己咧了咧嘴。 然后我笑不出来了。 顺着镜子,我看到门口站着的尹厉。他的表情隐藏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也不知道他不声不响在门外站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他见我看到了他,便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我忍不住往角落里缩了缩。他的身上有一种太强烈的压迫感,我觉得不安全,以及隐隐的畏惧,尹厉不是个温柔的人,他只是礼貌。 他走到我跟前,蹲了下来,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深深看着我。这个当儿我还在打嗝,便把脖子缩了缩,眼睛也下意识地闭上了。 然后我感觉有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上,非常温和,带了点小心翼翼地轻轻抚摸。然后这只手顺着我的后脑勺停在了我的背脊上,轻柔地帮我顺着气。 我打着嗝,抬起了头,惊讶地看了尹厉一眼。他并不在看我,我只看到他垂下的睫毛。 他说:“你会没事的。” 我没来由地便有些烦躁,声音瓮瓮地回答道:“难道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说,你站不起来也没事,因为我会是你的腿这种台词的么?你会没事的?荆轲去刺秦王前太子丹也说他会没事的。” 我这样说只为了色厉内荏地虚张声势,并不指望尹厉有什么有建设性的回答。 却不料他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看了我,眼睛深邃:“我不会做你的腿的,因为我知道你会站起来的,颜笑。” 我突然有些恼怒,隐隐的,是我的内心被他窥视的感觉。即便我不知道尹厉站在门口站了多久,但他必定听到了我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 而一个男人能在这样的哭声里静静地站着,本身就让我觉得浑身发冷。 尹厉真的不爱我。 然而此刻他的动作却称得上是温柔的,他翻开我的裤腿,那里是青紫的伤痕,还有晕染开来的血。 这只是小腿上的伤,等尹厉拿剪刀剪开我裤子,膝盖周围的伤痕才是惨不忍睹,随着裤子往上卷,尹厉的动作却并不再那么温柔,而是带了一点暴戾。 我制止了他检查伤口的手,他这才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却有些阴翳。我只好讪讪地又收了手,然后示好地垂下了眼睛:“你轻点,我疼。” 这之后尹厉便不再和我说话。私人医生开始给我处理伤口和青紫,而复健专家骨骼专家和创伤外科的医生绕着我的床站了一圈。在确认完我没有大碍之后,他们便很有默契地跟着尹厉出了房门。我听到他们在外面似乎在争吵着什么,并且非常激烈,因为不时便有“不行,这个方案太激进了。”这样的语句传进来,我却懒得去从这些只言片语里试图拼凑还原出真实了。 我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但我却满足并且安心,仿佛一台老旧的机器,终于找回了运作的韵律。 我闭上眼睛,嘴角漾起微笑。 尹厉再次进来时候我警觉地睁开眼睛,可嘴边的笑意却有些收敛不过来,他大约是看到了我对着天花板傻笑的模样,愣了一下。 然而他很快就恢复了自若和高高在上。 “颜笑,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我会在欧洲,等我回来如果你能站起来了,那么我就给你办今年秋季h大的插班入学手续。” 不等我做出任何狂喜的表示,尹厉便退出了房间,我只看到门关上那一刹那他侧脸的轮廓。优美却仿佛千里之外。 哎,我永远不知道尹厉心里在想什么。 5、第五章 然而我也并不真心关心尹厉在想什么。有钱人的脑沟回大约和我都是不一样的。 但能上学这件事对我却是个莫名的激励。莫行之也说这真是尹厉难得的仁慈。 “算算你的年纪,应该是大二或者大三,但真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专业的。”莫行之这样对我说过。 自从尹厉去欧洲之后,莫行之就只来那一次,更多时候,我是在电视新闻或者报纸杂志里看到他。莫氏正式由他接手了。 而对于他所问的问题,我其实也是好奇的。但是并不敢去问尹厉,我的过去仿佛是个荆棘丛生的迷宫,我怀揣着跃跃欲试的心站在入口,却没有真正的勇气迈出第一步。 这个迷宫仍然在一片迷雾中,我努力过,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里只是一片虚幻的灰色的空蒙。 好在我的腿确实在飞速的恢复。尹厉走之前让那群专家给我重新制定了复健计划,而我每天又还是会自己多锻炼半个小时。 而这些复健的时间,是我一个人的,只是我一个人的,无关尹厉,无关莫行之。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如今再也不会有那天那般的狼狈和难堪了。 在尹厉给我的2月之期的尽头,我终于可以不再疼痛难忍地迈出步伐了。即便姿势仍然不好看,走路也并不行云流水,甚至只能走上个一小时,但扔掉一切辅助可以自由行走的感觉,却比什么都来得甘甜。 只是午后在有阳光的院子里慢慢地走上半小时,就让我对生活充满了简单的感动。 也因为腿脚方便了,我便生出了许多多余的精力。比如尹厉的这个房子,原先我的活动区域是只能局限于一楼的,如今便对那楼梯上的房间充满了好奇心。尤其是尹厉书房边上那个有着雕花大门的房间,门把手上那些精细的花纹纹路里似乎都写满了诱惑,仿佛从心底的,有个声音在召唤我。打开它,打开它。 我甚至没有任何内心斗争就遵从了内心的指令。 可惜打开门的第一眼我便失望了。 只是一个宽敞的大屋子,有很多窗户,墙壁上却是嵌满了落地的镜子,折射出无数的光和影,仿佛滞留下了阳光。我在这片刺目的光里眯起了眼睛,而空气里的气味和阳光下的尘埃,也预示这个屋子怕是被废弃不用很久了。 我走了进去。 这才注意到在满墙落地镜的上方,都悬挂着照片,从孩童到少女,从眉眼来看,都该是同一个人。她穿着芭蕾舞裙,在人生不同的年纪里摆出不同的舞蹈的姿势,踮起脚尖的,仰着美丽的脖颈的,在空中做着飞跃的,很多个被静止下来的舞蹈的瞬间。 很美。 透过这些照片,我都能感受到那些被凝固下来的动感和韵律。一路从屋子的门口走到屋子的尽头,便仿佛是这个女孩子舞蹈的一生,从年幼的带了懵懂的眼睛,到后来神情高傲而贵气的脸。 屋子尽头,是一副这女孩的油画,取代了照片。那里面她穿着华服,摆出所有贵族应该有的姿态,正坐在画中间,脸上带了若有似无的笑。这是一副家族性质的肖像画。这也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张她没有穿着芭蕾舞服的图画。 这幅画被悬挂得很高,我必须仰头才能看到。画中的人那眼睛却仿佛是直直地对着我,盯着我,甚至是瞪着一般的错觉。 我不记得这张脸,但是这样的表情却让我不舒服,极其不舒服。 和尹厉不同的脸,相似的表情。凌然的倨傲的不可接近。 我对着一副画感到了胆怯,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这转头的一瞬间,才在屋子的另一头发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 是一个非常大的储物柜,打开的时候灰尘呛得我咳嗽起来。 然而这柜子里却是些让人感兴趣的玩意儿。 最下层放着很多舞鞋,有新有旧;中层挂了很多套大小不一的芭蕾舞裙;而上层却是一大排奖杯,形式各样,质地不一。 这个屋子看来是个用来跳芭蕾舞的练功房。 我带了点打量地又回了次头,那副巨大的油画还在俯瞰着我,带了点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我突然心里生出了点恶作剧的念头。 我转身对着连绵的镜子转了个圈,然后单脚歪曲,做了个谢幕时的鞠躬,还在空中拉扯了下我那不存在的裙子。整个屋子里那女孩的气息便仿佛暂时的被驱散了,我重新感觉这个空间仿佛又属于我了。 而面对着这些镜子,我才发现,我在屈膝做鞠躬动作时身形竟然也非常优美,腿虽然好得还不利索,但小腿处又终于有了力量的线条。 这个发现让我暂时忘却了周遭,我模仿那女孩照片里舞蹈的姿势,连连对着镜子摆出了很多相似的造型,这竟然都非常成功,而我玩乐的心一出现便一发不可收拾,终于踮了脚拿了橱柜上层的一个水晶质地奖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 然后我面朝夕阳,对着镜子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奖杯,模仿所有得奖人一般用带了哽咽的语气大声道:“谢谢大赛组委会给我这个机会!谢谢我的爸爸妈妈谢谢我的老师谢谢cctv!谢谢所有人!” 我的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看越发对自己满意起来,便弯下了腰,又做了几个鞠躬的姿势,这才直起腰,仿佛觉得不够,还朝着那莫须有的观众抛了几个飞、吻:“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啪啪啪”仿佛为了应景一般,身后响起了掌声。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做多想,继续傻兮兮地对着镜子说道:“谢谢大家的支持!我永远爱你们!”之后便开始叉着腰哈哈哈大笑。 然后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果然等我僵硬的转身,便看到尹厉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我都不敢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只是硬着头皮虎着脸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进门都没有敲门的习惯么?!” “门是开着的。” 我不甘心,又指着墙上挂满的照片指责:“都是这个屋子风水不好!挂这么多照片,进来了人都变傻了!和中邪了似的!哎!我看着这照片里的人就浑身不舒服,脑子都乱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尹厉没出声,我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正见他望着墙上的照片出神,我心里大叫不妙,我这个傻叉,这女孩的照片能出现在尹厉的家里,必须是尹厉心中真正魂牵梦萦的人啊! 尹厉的目光终于看回到了我身上:“颜笑,你第一眼就不喜欢她么?” 我梗着脖子笑道:“其实就是我这个人妒忌心重,看见比我好看比我有钱比我优雅的就浑身不舒服。”然后我加了一句,“你看,连你都爱慕她不是么?光这一点就会另很多人憎恨她了。” “我不爱慕她。”尹厉从我身上收回目光,又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女孩,神色倒确实不像是爱慕,反而像在深思些什么。 这下我便又大胆起来了:“是啊,其实你不爱慕她是有眼光啊。” “哦?” 我好心给尹厉解释道:“你知道么?跳芭蕾的女孩都是平胸!你看这女的多瘦啊!这胸!纯平彩电啊。太惨了!还好你不喜欢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要在平胸里找。” 我的思维里已经认定这个女的估计是尹厉的前女友了,对于前任,大部分人心里都希望对方离开自己以后过得越发凄惨的,为了拍尹厉马屁,我自然是不惜贬低别人的,何况我也真的不怎么喜欢照片里的女孩。 尹厉似乎很赞同地点了点头:“恩。” 我邀功地对他笑。 他也对我笑了一下:“她是我妹妹,尹萱。” 我哦了一声,犹如五雷轰顶,头皮发麻地继续扭转态度道:“就算是平胸,还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才啊。你看,跳芭蕾的,这气质就是不一样,多高贵!” 尹厉看了我一眼:“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然后他看我的神情出现了些迷惑,“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指的是过去的我,顿时有些自暴自弃地回道:“反正我现在就变成这样了。你刚才都看到了吧?你一定觉得我是个蠢货,像个跳梁小丑,是不是?”我不了解过去的自己,这让我挫败,刚才那一番对着镜子自娱自乐的行为,在尹厉这样的人看来,估计就是自恋的卖弄了,我有些泄气地想。 尹厉楞了楞:“我并不是说你现在不好,只是你过去并不是这样的。”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垂下了目光,我知道他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可我还是止不住自己的好奇:“我以前认识你妹妹么?” 尹厉皱了皱眉,我知道我的问话已经逾矩了,但是他还是礼貌地回答了:“不,你们不认识,从来没见过面。” “她一直在欧洲,这几年都没有回国过,我这次去欧洲,除了公事也是去看她。” 我哦了一声,目光从尹萱的照片上收回来:“她在欧洲是在跳芭蕾么?” “是的。”尹厉却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再做停留,“跟我来书房,我有事情要问你。” 然后他领着我出了这个屋子,我看到他给门上了锁,那些让光影缭乱的镜子便被隔断在门内,这个芭蕾舞房便重新陷入尘埃。这一刻我的心里出现一种奇怪的情绪,明明这并不是一个让我舒服的屋子,此刻心里却带了点失落,也不知从何而来,扫兴之下我便只能把这归结于生理期前期综合症。 之后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尹厉到了书房。这倒是我第一次进来,和想象中不同,尹厉的书房倒并不简洁,摆了不少古玩,雍容大气。 他走到书桌前抽出一份报纸丢在我面前:“这是怎么回事?”语气里没有责备,眼睛却紧紧盯着我,没来由的我便缩了下脖子,然后又畏畏缩缩地伸长抬头看了一眼他丢在我面前的报纸。 那上面是一幅占了半个版面的彩色照片。照片上面一行大字“寻人启事”,我心里揣测着,大约是莫行之帮我登上去的。 然而我再仔细一看那照片,却差点没昏过去。 确实是我的照片,正坐在轮椅上,正是选了一张我最丑的照片,眼睛甚至都正好在半睁半闭的瞬间,而等我颤抖着拿起报纸细看,才发现这个后现代艺术一般的寻人启事下面,除了一行联系电话之外,还有这样一行标语:“我从噩梦中醒来,却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那些昨日我已无法掌控,而会有谁,来牵起我的手,带我走过今天,走向明天,告诉我我的名字和宿命。我,一直在等着知情的你,带我找回失去的美好。” 我拽着报纸咬牙切齿。 “颜笑,我给报社打电话问过了,这个寻人启事是莫行之登的,而且是他亲自写的标语,留下的联系方式也是他的。”尹厉一边说着一看着我,我周身不舒服,仿佛是被蛇盯上的猎物。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认识的莫行之,但是,颜笑,你对我抱有的敌意太深了。宁可相信莫行之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心里骂着尹厉,对于我这样一个失忆的人,他和莫行之难道有分别么?不都是我完全陌生的人?可是嘴上却不敢如此表达:“你这不是日理万机么,我是怕麻烦你啊!而且我怎么会知道莫行之做事那样不靠谱。” “我们确认曾经相爱并且订婚,但即便是这样,你也并没有和我讲过你的家人,我们都说过会给彼此尊重的距离,因此我并没有问过你,只期待有一天你会主动告诉我,而你车祸之后,我也多方试图联系你的家人,但却没有头绪。”尹厉一边说着,一边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会和报社那边联系,交涉删掉莫行之的寻人启事。颜笑,或许不应该这样说,但也许,你的家人可能已经不在了。还有,即便你不记得了,但你还是我的未婚妻。” 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不敢不敢,我配不上你,你看我没你妹妹那么高贵有气质,没严歌那么漂亮,也不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技能可以吸引你的,你当年看上我一定是个错误。” 我看尹厉没什么反驳,便清了清嗓子继续了下去:“其实吧,我也没想过耽误你的青春,看你现在对我的感情也明显是淡了,我腿脚也灵活了,按照我的想法,你就给我个分手费和精神损失费,咱们就两清了,自此各走各的路。我呢,也继续去找找自己的家人,也或许他们出国了呢!” 这次尹厉笑了:“颜笑,你怎么就知道我现在对你感情淡了呢?”然后他拿了我的手,强行按到他的左胸膛上,“你是怎么知道的?恩?这样么?” 因为尹厉的这个动作,我和他的距离贴近了太多,我不习惯这种亲近,超出了我的安全范围,尹厉的气场太强,我感觉到压迫,独属于尹厉的男性气息太过强烈,而按在他胸膛上的手掌,也仿佛燃烧一般灼热,我清晰的感觉到手掌里传来的脉动,却分辨不出是来自我本身,还是来自尹厉。 尹厉就那样看着我:“颜笑,你不想从我口中听到关于你的过往,我尊重你,我任由你自己去编排,可以不做任何干涉,可是你从一开始就排斥并且极力抹杀我,你甚至宁愿去亲近一个不知底细的莫行之,却不会想到依靠我,这不公平。” 尹厉的语气并不是充满控诉的,他像是个掌控黑暗的帝王,从来不会出现受害者一般软弱的姿态。他只是冷静地陈述,可眼睛幽深,仿佛真有一种可信的力量,让你觉得真是错待了他,而他此前的万般不热情,也已经是他对你的厚爱和恩宠了。 我觉得迷惑,我不明白他。 “颜笑,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接纳一切,但我也需要,你和从前完全不同,我对现在的你也是完全陌生的。” 而直到尹厉说了这句话,我才终于觉察出我迷惑的根源来,我把手从他胸口抽出来: “既然都是陌生人了,何苦互相桎梏,一定把自己手脚套回到过去的那些枷锁里呢?”我咳了咳,“我理解你对我的感情,但是……恕我直说,我恐怕是不大会喜欢上你的。”然后我用眼角余光看了眼尹厉,“是这样的,以现在的我来说,我还是偏爱莫行之那样的。” 这回尹厉的表情终于不那么冷静了:“我倒不知道你喜欢没文化的。” “人帅钱多脑子傻。你不知道这种类型是现在最抢手的么?而且你太聪明了,我不会跟得上你的脚步的,尹厉,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估计是被你卖了还在给你数钱的。”我说这话的时候瞥了一眼尹厉,他长得比莫行之华丽上许多,但这幅漂亮的皮相上,总是太过沉静,显得锐利,让我这样的蠢人就要生出些瑟瑟的距离感和被掌控感。 尹厉听完却是凉凉薄薄地笑了:“那你们就更不适合了。人和人,总要互补一下,既然你说你自己那样傻,那还是不要和同样傻的莫行之在一块儿比较好,我怕你们傻过头了。” “是,我是真傻,我真是怎么都弄不明白你既然这么坚持要和我再续前缘,出席各种聚会和媒体采访时候,左手上为什么都没有戴着订婚戒?我也从来没听到任何一个消息说你有个未婚妻。” 我望着尹厉的眼睛也笑了笑。 我就坚持不懈没心没肺地对着尹厉笑,终于笑到他皱了皱眉:“颜笑,我只是为了保护你。在不成熟的时刻公开订婚讯息,对你未必是好事。我知道这样没法让你有安全感,但我一直在想其他方式让你信服。” 仿佛还嫌弃这句话不够有力度,尹厉追加了一句:“任何方式,只要能让你信任我,我都会去做。” 我差点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等得就是你尹厉这一句话。 “这不是很简单么?确实,你这样的身份,别说订婚,就是结婚都有可能隐秘进行,但你不戴戒指,可以纹身啊!你可以把我的名字或者我的脸或者其余什么象征纹到身上不明显的部位,以证明你的感情啊。” 这话下去,我终于看到尹厉脸上那冷静自持的表情出现了龟裂的痕迹。我看着他这番神色,心中很是得意。我在尹厉身上吃了太多亏,偶尔占一回上风,很是扬眉吐气。 却不料尹厉沉吟片刻后竟然又笑起来:“这样能让你安心么?那好,我做。只是,颜笑,这之后就不要拿你那些插科打诨来糊弄我了。记住了,你是尹厉的未婚妻,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尹厉笑得极其漂亮,眼角甚至都带上了一点艳丽,可我却头脑里轰的一声,觉得我这回不是瓮中捉鳖,而是自掘坟墓了。 6、第六章 尹厉做事非常雷厉风行,当晚就叫来了纹身师,我拄着拐杖,看着一群人搬着器械进了房子,然后在尹厉的房间里把东西一溜儿的摆开,大约是我脸上的猎奇显现得太突出了,纹身师傅转过头来给我一样样的介绍。 纹身机,针嘴,手柄,割线用纹身针,打雾用纹身针,纹身色料,色料杯,凡士林,绿藻,我看得目瞪口呆,而无意间一瞥,才发现纹身师傅那左青龙右白虎的胳膊上,竟然还有米老鼠,即便知道纹身师事业早期都会在自己身上试验各式样的图案,但心里突然为尹厉捏了一把汗。 “尹先生,那你想纹哪一款呢?还是自己有想要的图案或者文字?纹身的部位有计较么?”纹身师弯下了腰,恭敬地询问尹厉 。 “纹她的名字。颜色的颜,笑容的笑。”尹厉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 “尹先生,恕我直言,这两个字比划都太多了,效果不一定好,我的建议是选择其中一个,我帮你设计出一个用这个字而做出的图案吧。”纹身师说完就拿出纸画起来。 我很无关痛痒地打哈哈道:“要不简单点,直接画个笑脸吧,正好映衬了我名字里的笑,而且阳光精神,就是被人看到了,一个笑脸纹身也不会被人当做混帮派的坏分子啊。” 我偷偷看了眼尹厉,继续说道:“纹哪里呢?恩,我看纹屁股上或者腰部好了,那儿肉多,应该最不疼了,但肯定还是要流不少血的。”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皮一直在狂跳,纹身只是我随口说说,想让尹厉却步不再坚持我们之间的关系的,我打心底里不想让他真的在自己身上纹上我的名字。尹厉想借由这种方式掌控我,证明他真的爱我,不给我脱逃的机会。 而且一旦他纹身,我知道,我是没办法从未婚妻这个名号里解放出来的,除非尹厉先对我厌倦。我和他实力悬殊太大,无论他爱不爱我,和我之前有什么过节,只要他想继续,我就没法中途退出。 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游说道:“尹厉,我劝你还是三思一下!你想,纹身这东西,你要弄上了,就一辈子那么在身体上了。你现在对我青眼有加纹了我的名字,万一以后咱俩崩了,我那名字还留你屁股上腰上的,你和未来老婆滚起床单来,这不是大煞风景,婚姻危机导火线么!” “尹先生,画好了。”纹身师突然站起来,把画纸递给了尹厉,然后他怜悯地看了我一眼,“抹掉原来的纹身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们纹身界有个习俗,每个纹身的人都要遵守。要是纹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便是一种契约,只有一方死亡,才能抹掉这个纹身。” 我大惊,那岂不是哪天尹厉想通了,发现纹身显得很蠢,且影响他流连花丛,弄掉纹身的同时还要把我干掉?这不是把我的命拴在尹厉那纹身了的屁股上么?!惊慌失措之下,我眼神惊惧地看了一眼尹厉。他此刻穿着宽松的浴衣,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我脸色轮番大变。 然后他对着纹身师点了点头,指了画纸上的一副图:“这幅不错,你给她看看,问问她到底是要笑脸还是要这个。” 我哪里还敢要在尹厉的老虎屁股上纹笑脸啊,我差点就给他跪下求饶了,只好连连摆手:“你说好就是我说好!你的屁股你做主!”说罢我便要开溜,这房间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颜笑,你留下。”尹厉拉住了要往外退去的我,“这个纹身是为你而做的,你怎么可以走呢?我要你好好看着整个过程。”他戏谑地轻笑了声,然后背对着我半脱下了浴衣,撩至腰部,露出了上半身,他转头看了我一眼,便继续背对着我坐了下来。从这个角度,我能看到他漂亮的肩线以及充满了力量和美感的背部。 “纹在左肩上。”尹厉对已经套上手套的纹身师传达了指令,对方朝他点了点头,而我的眼神还胶着在尹厉的后背。 我从来不知道尹厉那些昂贵的外套下有这样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身体,美丽而诱惑。美真是一种力量,要是尹厉早些脱衣服,我估计我根本不会说出要在他屁股上纹笑脸那番话。 是真美。 但更因为如此,我反而不忍心看尹厉纹身了。此刻纹身师已经消毒好并用手术笔画好了图案底稿,然后便要开始割线,我看到纹身师拿出了纹身机,我避开眼神转过了头。 尹厉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可是我还是不敢看整个过程,仿佛这真的是一个仪式,是一种我和尹厉之间的契约,而不去看它,我就可以不去承认它。 “尹先生,还有最后一笔割线就要完成了。” 空气里已经有了隐隐的血腥味,直到纹身师这句话,我才把头转回去,却正好对上尹厉的目光。 “你刚才都没有看着么?” 我眼睛望着地板,嚅嗫道:“我怕这种。” 尹厉对纹身师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把纹身机给她,最后一笔割线让她来。”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尹厉:“不行,我不行!我不要!”可是纹身师已经把那纹身机塞进了我手里。 “割线要割两遍,这是第二遍里的最后一笔,你只要沿着我的纹路就可以了。不要太用力。”他又那样充满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尹厉就坐在我的前面,他美好的背脊就在我眼前,我也直到这时才看清了他左肩上的花纹。像互相纠缠的滕曼,却带了狰狞和张牙舞爪的美感,而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些交错的滕曼,其实是一个颜字。是一个冒着血珠的颜字。 我在纹身师的指引下动作僵硬地带上了手套,战战兢兢地站到了尹厉的身后,他那片滕曼的割线周围皮肤都呈现了红肿,血便顺着他的肩胛骨流下来。 我很害怕。 明明此刻拿着纹身机的人是我,可我却没来由的害怕,非常害怕。 我知道尹厉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这样做的。纹身真的是一场仪式,他逼迫我来进行。他在告诉我,他这些流的血,是和我联结在一起的。我给予他疼痛和伤口,我制造伤害,而他承受,仿佛冥冥之中我们两个人的命运也被这些图腾拼接在一起。 尹厉在传递一个讯息,他给予我极大的权限和信任,因此他安然地让我拿起纹身机,去给他的身体制造伤口。而他要从我这里得到的回报,却比他给予的更多。 他要我好好地待着,不要惹事,要听话,在他为我规划的生活和人生轨迹里运转。他需要我是他未婚妻的时候,我必须是。 “颜笑,你可以开始了。”尹厉转头看了我一眼,他甚至没给予我什么安抚。 我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举起了纹身机,我听到了切割肉体的声音,然后是那些伤口流下的血。 我完成了这个颜字割线的最后一笔。 这之后我已经不记得纹身师是如何从我手里拿过纹身机,为尹厉擦去血,继而开始上色的。我只是在尹厉复杂的目光里失魂落魄的摘掉了带血的手套,然后浑身脱力般地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用手抱住自己。 后来那个图腾终于完成了,纹身师叮嘱了尹厉一些注意事项,便告辞了,房里便只剩下我和他。 尹厉还是那样赤、裸着背脊,然后他走过来,站定在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来,别坐在这里了,你该回房了。”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内心却是万般愤恨,尹厉此刻完全是一副王者的姿态,也是,他还是达到了他的目的,确实有胜者的资格的。可我内心的混乱和波涛汹涌还是没法平息。 我瞪着他的手,然后拉过来狠狠咬了他的手指,他绝对没想过我能做出这样没品的事,一刹那脸上果然很好看,可即便我嘴里出现了血的铁锈味,他还是没有抽出手指,只是皱了眉。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血债血偿,他的左肩已经为我流了不少血,我也不怕再添上一笔,反正我已经是被他绑住了。 而等我终于松口,尹厉才拿起了手端详伤口:“只有狗才咬人。”他轻飘飘地这么对我说,言辞间却仍是愉悦的。 我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却什么话都辩驳不出,只能干瞪着眼,然后在尹厉戏谑的送客眼神中爬下了沙发,一瘸一拐地走了。 7、第七章(I) 但除却尹厉对我的管制,我的人生还是因为能够重返校园而显得光明起来。 开学报道的那个早上,尹厉因为有例会,所以安排了司机陈伯送我。 “虽然戴了膝关节固定带,但是医生关照你还是不能长时间行走,多用用拐杖,不要逞强,知道么?报到完了陈伯会接你回来的。不要惹事。” 尹厉说完还警告似的看了我一眼,这才关上车门。 而随着汽车的驶动,车窗外的风景开始变化,我的一颗心早就已经在路上,甚至连和尹厉挥手告别都忘记了,也没在意后视镜里倒映出的尹厉的表情,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前方展开在我面前的蜿蜒小路,再想起尹厉时候,回头才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姿势都没有变,朝着我的方向望过来,身影越来越小,等绕过一个弯,他终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陈伯,你说外面现在是怎么样的?我穿的这样合适么?开学报到应该是怎么样的?现在校园里流行什么?h大食堂的饭好吃么?”这好几个月里,我能接触到的除了尹厉就是那些医生,对于突然要丰富起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而对于我这样热烈的期待,陈伯却并不热情。无论我怎样搭话,他都皱紧了眉头,眼神坚毅,嘴唇像是撬不开一般闭着。 我自讨无趣,也不再说话,只是压抑着心中的兴奋,盯着窗外陌生的建筑和街道。 一直听闻h大是名校,从来不缺杰出校友的捐赠,因此校园非常雅致,建筑也非常漂亮,很有人文气氛。然而等陈伯停完车,拉开车门把我请下来,却压根没给我参观参观未来学校的时间,而是直接带着我去了院系的办公室,注册入学,领学生证,教材,课程表还有学生卡。 陈伯把这些事情进行的快速并且有条不紊,而我瞪着眼前的教材,却还处于云里雾里。 法语现代语法,法语精读,高级法语……我望着眼前的书名却真有点懵了:“我是要来学法语的?” 这一个问句显然很没有底气,系主任带了点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推了推眼镜,语气很是不满:“你知道我们h大法语系本身就是整个外语系师资和生源最好的,而且政策里我们不接受转学生,何况还是插班生,这次也不知怎么了,院长竟然要我们破这次例。但我们一向采用精英教学,速度很快,强度和压力很大。我还是奉劝你们家长让她从头开始学法语,我们这里有个全日制的培训班,是由我们法语系最棒的学生单独一对一辅导的。”说着这系主任便要拿出一张培训班的宣传单来,“你看,价钱也合理,何况语言这个东西,要打好了基础,这样才能学好,盲目跃进的话,成绩也不会好看,即便有h大法语系这张毕业证,将来找工作也是个障碍。” 她这一番话说得颇有些语重心长。我甚至都在心里点头,可陈伯却不为所动:“没关系,这孩子心理素质好。” 一锤定音,我们在系主任不大友好的眼神中完成了一切的入学手续。之后陈伯去缴学费,让我在门口等。 这才是报到的第一天,并没有课,大部分老生都并没有来,整个校园都是一派慵懒的气氛,我等得百无聊懒,便抽出本教材随手翻起来,而直到我被书中的故事逗得笑出声来,我才发觉到,我似乎真的能读法语,并且没有障碍,显得这仿佛便是我生活里的一个常态一般。 这个意识让我有点心中激荡,车祸后想不起一切一直让我沮丧,即便现在终于能站起来了,却心里某一块还是失落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哪里需要我,如今法语却像是这块缺失了终于被追回的重要拼图。在这个还带了陌生意味的世界里,我多么急切的需要认同感和一个让我能归属的群体啊。 在激动和兴奋里,我拨了尹厉的电话。我很想炫耀,想要宣告,我也是一个很有用的人,我也有很多别人不会的技能。 这个时候我头脑发热,所以当尹厉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出口了:“尹厉!尹厉!我会法语!!!我会法语呢!!我原来是法语系的!” “félicitations。”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尹厉用法语说了一句恭喜,字正腔圆,语调标准,我用法语回了一句谢谢,突然有点挫败:“你怎么也会法语?” 对面传来尹厉低低的笑声:“颜笑,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法国餐厅里。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法语很漂亮。’” 我毫无记忆,更加挫败,只好转换话题:“你在干什么呢?” “开会。” 我哦了一声:“那不打扰你了,你开会去吧。” 挂完电话,我就有点垂头丧气,法语竟然是我和尹厉之间的关联,然而我还记得法语,却怎么都想不起过去了。 蔫蔫地又等了片刻,陈伯终于回来了:“颜小姐,现在手续都办妥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不先把教材搬去宿舍么?” 陈伯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少爷没和你说么,你不住校,我会天天来接送你上学的,你还是和少爷住在一起。” 听到这里我就有点熬不住了,大学里同学之间的交往本身就淡薄,如果还没有住宿,那我作为一个插班生,想融入已经成型的班级群体,岂不是难上加难。 “尹厉没和我说!但他不能这样对我!我要给他打电话!”我气鼓鼓地拿出手机,却被陈伯不咸不淡地制止了,“少爷开会的时候从来不接电话,连尹萱小姐的电话都不会接的。” 号码我已经拨了,趁着尹厉还没接通,我瞥了眼陈伯:“您别骗我,我刚才才给尹厉打过呢,他就是在开会,照样接的 。” 尹厉确实还是接了,但这次却态度坚决,不论我怎样哀求怎样耍无赖,他都不同意我住校。 “你的腿还没全部恢复,我不放心你住校。陈伯会每天接你,然后去做一个腿部按摩。”然后他便以不容商榷的口吻挂了电话。 我泄愤般的把手机丢进包里,却见陈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而等我再仔细看,他脸上却仿佛并没有出现过那样的神色。 之后正式开学,便真的是严格按照了尹厉的安排来执行,陈伯有我的课表,每天便是一刻我也没法在学校多待,更没办法和同学接触。这么一个星期下来,我都只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上课,下课然后便是回家,也没人和我主动说话。 哎,真寂寞。这是一节法语精读的课间休息,我只好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发呆。 “嗨,你好,你是叫颜笑对吧?” 我有点受宠若惊地看着对面主动和我说话的女孩,没记错的话,她是叫吴梅 。 “是这样的,明天周五下午我们都没课,大家本来决定去看新上映的《无法逃生》,现在苏琳琳有事没法去,票多了一张,你要一起来么?” 我看到吴梅身后还有好几个女孩子看着我,多好的机会啊!我当然双眼放光着答应了:“去!” 反而是吴梅被我的回答弄地楞了一下,似乎惊讶于我这么容易就答应了,然后她羞涩地笑了笑:“那我们明天下午一点在校门口集合。” 我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盘算着要怎么样从尹厉那里请出假来。 当晚和尹厉一起吃饭,趁着气氛大好,我便开口了。 “明天下午我要晚点回来,你别让陈伯接我了,我到时候自己打的回来。” 尹厉放下了刀叉:“下午你有什么事么?”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语气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但隐隐约约的我还是觉察出他的不高兴,鬼使神差的,我便没讲真话。 “系里有个年级大会。” 尹厉太具有掌控欲,而我又太渴求自由,我并不想在尹厉眼里没有一点隐私,但又心里模模糊糊意识到,我怕是没有和尹厉谈隐私的资格,而尹厉又并不希望我有自己的社交圈。 尹厉此刻不置可否,他只是切了一块牛排,慢悠悠地送到嘴里,并不急于表态。 我虽然心里有点七上八下,但却仍正视着他的眼睛,非常坦诚和无保留地望进他的眼眸。脸上表情坦荡。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这一直是我一项美好品德。 等尹厉终于吃完了牛排,他笑了笑:“既然是系里的活动,那就去参加吧。”竟然并非我想象中的各番阻止,让我倒觉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很是羞愧。 然而这件事也只是个插曲,很快便被我丢到一边忘了,待到周五和同学在校门口集合,愉快和兴奋的情绪已经让我双脸发红了。 可是与我的雀跃相比,其余众人的表情却有些迟疑。 我从电动轮椅里跳出来,好心地解释道:“我听说光明影院有个规定,如果是有残疾人的,影院会安排给vip包厢,而且这样咱们就可以不用那么早去排队占位了。” 然后我又坐回了轮椅:“你们看,这是电动的,很方便,不需要有人推。” “所以你是真的出了很严重的车祸?这其实是你之前用的轮椅?”吴梅很惊奇地问道。 我摊了摊手:“准确说,我在一个月前都还没法直立行走呢。”说完我便扫了一眼众人的表情,此刻他们脸上都收起了之前那副对我打量而观望的神色,表情都缓和下来,有几个脸上还带了忍俊不禁的笑意,唯有中间一个挺拔的男生,脸上却残余了些玩味的神色,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然而不论怎样,这深入群众的第一步,算是被我完成了。一路上便有很多人竞相和我搭话。 “颜笑原来你这么好相处呀!当初大家都不敢贸然和你打招呼。” “对呢!你是转学生,可每天除了上课就根本不在学校。” “而且你法语说得连一点口音都没有,感觉像是在法国长大的,身上穿得又都是名牌,这么一个星期我就没看到你穿过一件一样的衣服,大家开始都还觉得你可能比较高傲,不想搭理我们这些穷学生。” 我穿得都是尹厉放在衣柜里的,此刻经大家提醒,才发现症结所在,只好贼溜溜地笑了笑:“你们不要告诉别人哦!我的衣服其实都是高仿的山寨。怎么样?看不出吧?”然后我指了指我脖子里的围巾,“这个,就在街对面的流动摊点买的,10块钱一条。” 一个女孩子叫起来:“啊!现在的山寨真是好强大,跟进也好快!这个仿造的完全和burberry这一季的新款一模一样呢!下次你去扫货一定带我一起去呀!” 其他女孩子也起哄起来:“原来山寨也能穿出这种效果!你不知道,你一来,把苏琳琳的风光都抢走了。” 然后她们指了指身后的高个子男生:“魏严你总认识的吧?苏琳琳就是他女朋友,系草和系花组合。” 这样说起来我隐约有些印象,尤其是苏琳琳,我记得她看我时刻薄的眼神和满脸的嫉恨,要不倒确实是个长相不错的姑娘。而我今天能来,却倒是沾了她的光,吴梅告诉我苏琳琳不喜欢看战争片,所以不愿意和魏严一起来,魏严才落到和大部队一起出场的境地。而潜意识里,我觉得魏严对我没什么好感,他总是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我,也不得而知他嘴角的那一抹,是不是带了嘲讽的笑容。 他看穿了我刚才那些谎言。然而我反正也并不在乎他。 我们不久就到了影院,《无法逃生》是史诗战争片,今天是首映,果然连进场都排起了长队。 因为我的轮椅,我们果然被服务员引进了vip通道,然而即便是vip通道,竟然还有优先,服务员抱歉地让我们等一等,有一组vip客户需要先入场。 我便百无聊懒地坐在轮椅里,吴燕却叫了起来:“啊!是柳年!” 这一声之后周围便沸腾起来,柳年是《无法逃生》的女主角,虽然因为这是部战争片,她并没有多少出镜的戏份,但是柳年却是现下最红的新人。因为长相清纯,形象正面,在男女中都有很多粉丝。 我好奇之下也抬起头看了过去,结果这一眼却让我后悔得恨不得把自己眼珠子都挖了。 柳年旁边站着的,分明是尹厉,而也因为吴梅夸张的叫声,他和柳年都朝着我们看过来,柳年更是摆出了最完美的笑容,朝着她的粉丝大方地挥了挥手,尹厉则是终于看到了我。 这一惊非同小可,慌乱下我从轮椅里直起了身体,却没掌握好重心,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噗通一声跌倒在地毯上,魏严便蹲下身想要来扶我,我把他的手挥开,然后自己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一下嘴角,才发现磕破了,手上也有血丝。 也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气氛不大对。魏严脸上玩味的笑意更深了,而吴梅等一波人都在给我使眼色。 “小姐你……你的腿?”服务员看着眼前的我连说话都带了点楞神,然后他终于反应过来,“小姐你不是残疾人?!” 我这才也反应过来,冷汗就差点顺着额头流下来。我今天扮演的可是残疾人啊!这下岂不是穿帮了? 电光火石之间,我“哎呀”地叫了一声,然后尽量柔弱无骨地往地上重新趴去,仿佛刚才站起来的瞬间都是错觉和虚幻。 魏严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趴在地上,心里恨恨地诅咒,他这个时候怎么不来扶我了,刚才我下意识地挥开他,他就应该用蛮力把我抱上轮椅的,也不至于此刻还要在尹厉面前丢人,心中却很是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现在的场景,我还不如刚才一般的站着。 8、第七章(II) 如我这样想蹭vip包厢的肯定不是第一人,服务生回过味来,却径直走向了尹厉,指了指地上的我,脸色为难:“尹先生,你看怎么处理?” 尹厉看了我一眼:“带去办公室。”然后他和柳年说了句什么,柳年露出了一个很好看的微笑,便由服务生引进了前面的vip包厢。 我只好爬起来,跟在尹厉后面去办公室。同学们都带了担心地看着我,唯独魏严,仍是那副看戏般的表情,我心里默默发誓,等我从尹厉这里生还,第一个要掐死的便是魏严。 然而现在我更应该担心的却是眼前的尹厉,他此刻没有生气的表示,但我却更加战战兢兢。 等我进了办公室,他才关上门。 我决定先发制人。 “系里今天没大会,我就是去和同学一起看电影了!你不能限制我的交际圈,我也要交朋友,你不能这么处处管着我,我也是个独立的人!” 尹厉笑了笑:“你倒是慷慨陈词么,其实很心虚吧。” 我狡辩道:“我为什么要心虚!我从轮椅上摔下来不过是因为震惊!该心虚的应该是你,你和我汇报过么?我只是骗了你一下去和同学们一起活动,你却背着我和柳年私会!现在竟然还要质问我!你当我是你未婚妻么!”然后我做了个捧心的动作,“你知道我看到你和柳年在一起时候心痛的感觉么!” “颜笑,你什么都不记得,拼了命的想逃离我,心痛什么 。”尹厉看了我一眼,“何况这家影院最近刚转到了尹家旗下,柳年联系经理说要来看首映,我正好在,难道不应该尽地主之谊来接待么?” 我闷闷地嘀咕道:“早知道这是你家的,我就不拿轮椅出来装残疾了。” 尹厉往抽屉里拿出个医药箱,示意我把脸凑过去,然后他拿出双氧水:“消毒,可能有点疼。” 岂止是有点疼,我是疼得龇牙咧嘴。 尹厉一边动作,一边却说:“知道错了么?” 他的眼睛充满压迫地看着我,我敛了眼神不吭声。 尹厉丢开了棉签:“你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是吧?”然后他强迫我抬头,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颜笑,我希望你有什么意见都直接和我说,我不希望今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或许是我保护过度了,但是我会尊重你,我会给你自己的交友空间,但我不想看到你骗我。你懂了么?” 尹厉漂亮的眼睛又如最初一般盯着我,他有这种力量,看向你的时候,眼神竟然能那样干净的不带任何杂质,这种眼神仿佛有质地一般,让你仿佛能触摸到他眼睛里装着的灵魂。 那真是深情得让人不忍心拒绝的眼睛。我却莫名的觉得惊慌,我的过去仍然一片荒芜,在这双眼睛下,这片荒芜里却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我用手捂住了尹厉的眼睛。然后我有些脱力:“我知道了。” 尹厉把我的手拿下来,轻轻地吻了一下我左手的无名指,那里此刻并没有订婚戒,因为要上学,我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把戒指串了链子挂在了脖子里。但尹厉的触碰还是让我感到震颤。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你的同学我安排在柳年对面那间vip了,是左边转过去第二间。”他顿了顿,“还有,看完电影等我一起走。” 在尹厉的关照中,我仓惶地逃出了房间,等我冲进vip包厢,吴梅他们便围上来:“怎么样?应该没事吧?你走以后那服务生就说让我们继续待vip。” 我故作潇洒地甩了甩头发:“没事没事,我就说我是因为看到柳年太激动才突然能站起来的。”然后我指了指嘴角,“你们看,那边还给我处理了伤口。” 安抚完了吴梅他们,我才有点疲惫地坐下来,魏严毫不掩饰地探究眼神我也不在意了,电影开播,很宏大的画面,我却有点心不在焉,整场电影下来都有点提不起精神。 散场后我推脱今日受惊,拒绝了和同学们一起去吃晚饭,而是在影院的停车场里等尹厉。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才见他终于出现,旁边却还走着柳年,正对着他温婉地笑着 。 我大声喊了句:“尹厉!”这一声中气十足,柳年和尹厉都朝着我看过来。联想起今天的事,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便又低了下来:“你要和柳年小姐还有事情的话,我就先打的走吧。” 柳年看了我一眼,几不可见地皱了皱好看的眉。 “你还能再等我半小时么?”尹厉看了看手表。 我呐呐地说:“我饿了。” 实则我这句的本意是表明我一刻都不想等,好让尹厉不耐烦,于是先放我走,他和柳年想聊到什么时候就聊到什么时候。没想到尹厉竟然十分不解风情,他想了想,然后拒绝了柳年。 “柳小姐,那我们下次再聊。” 柳年很得体地笑了笑:“好。” 对于尹厉的这个决定,直到我坐在他车上,仍然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可思议。 然而让我更不可思议的是,晚上的时候我收到了魏严的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轻声地笑着:“颜笑,你很有意思 。明天晚上8点,帝星,到时候我来接你。”然后他又加了一句,“这次我定的就是vip包厢,你不用带着你的轮椅了。”这之后他就自说自话地挂了电话。 我望着手机莫名其妙,尹厉正坐在对面的桌上喝咖啡,我抬头问道:“尹厉,如果有一个女的在你面前做出我今天一样的事情?你会觉得有意思么?” 尹厉连头都不抬:“不会。” 我得了肯定的答案,认定魏严又准备开玩笑看我笑话,便打了个哈欠跑去睡觉了。 9、第八章 第二天是周六,醒来时候便已经算是下午了,在屋内找了一圈尹厉,他果然已经出门忙了,只留了个字条给我,告诉我食物和水果都在冰箱,有事电话他。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同样简单冷硬的字迹,只在句尾署了个尹字。 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多少有点失落。尹厉和我即便每天住在一起,实际见面的时间也并不多,他总是恰到好处的控制着一个度,不会让我们更亲密也不会让我走得太远,比如他绝对不会连续两晚回家吃饭,一个星期里也至多约我出去一次,每天绝对不会和我说超过二十句的话。他很有分寸地徘徊在我的生活的临界线里,我既驱逐不了他,又无法让他主动走近。这样的事实让我莫名的烦躁。 所以当晚上7点魏严的车子在楼下按喇叭的时候,短暂的惊讶之后,我还是决心同意他的邀约,一起出去吃个饭散个心。于是胡乱换了套衣服,抓起包就下了楼。 可惜魏严对我的迅速似乎并不满意,他有点挑剔地看了我一眼:“你都不打扮一下就出门么?” 而我的注意点也并不在这上面,我在车里探头探脑:“没有其他同学?” 魏严原本还算温和的语气便突然带刺了起来:“我可没有闲情跑帝星去开同学会。”然后他看了我一眼,“颜笑,你住的地方可真是让人意外。我去翻了学校教务记录的你的联系信息,看到地址的一瞬间我还以为我在做梦。” 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情绪,只能感觉到车子平稳前行,而魏严的声音也在黑暗里平稳地传来:“颜笑,你知道要多少钱才能住在你现在那个地方么?你骗得了那些女生,但是骗不了我,你那些衣服,分明件件都是真品。” 然后他的语气里带了明显的疑惑和好奇:“我很想知道你家里是干什么的?你和谁一起住在那个房子里?” 实际当我坐进魏严车里,发现气氛有些诡异时,就有些后悔和他出门吃饭这个决定,而他这些问题甩出来时候,我的后悔更是达到了顶峰。我隐隐能猜到他心里想问些什么。 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我不喜欢别人来窥视我的生活。 可魏严似乎迫切的需要知道答案,他对我的沉默视而不见,只是继续询问道:“你的档案记录里家人栏都是空白的。你一个人住么?” 我终于忍无可忍:“魏严,我不知道你想试探什么,但我都没有必要向你报告我的私生活。” 魏严又那样玩味地看了我一眼:“你是真不知道有人在背后编排着你什么么?” 我也学着魏严的样子给他来了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眼神:“编排什么?说我是别人包、养的,所以才有钱住豪宅买名牌?其实是金屋藏娇见不得人的身份?” 果然他的眼睛亮了亮,一脸兴致盎然愿闻其详地看着我,似乎笃定我会为自己辩护,澄清那些谣言。 我摆了个深沉的表情:“我信奉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然后我对着魏严灿烂地笑了笑,“我还知道一句话,‘多管闲事多吃屁。’” 魏严并没有生气,反而显得很有兴致。这份高兴一直持续着整场晚饭,以至于面对我风卷残云一般的吃相他也保持着愉悦,最后掏钱结账时候也是眼睛一眨不眨。 “我帮你一起做翻译!赚钱了请你吃饭!”对于我自己的食量,我很是羞愧,魏严和尹厉莫行之不同,他并不是什么世家公子,闲聊中我才得知魏严从大二开始就创业了,开了一个法语翻译机构,他的车子和现在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自己挣的,这让我多少对他很刮目相看。 魏严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你倒是见缝插针,现在工作这么难找,你吃顿饭倒是把工作都落实了。” 果然交情都是饭桌上吃出来的,酒足饭饱,我倚在靠背上满足的摸着肚皮,回去的路途里,和魏严聊天也气氛大好。 魏严把我送回了尹厉宅前,此刻主楼上已经亮起了灯,尹厉已经回来了。魏严也看到了灯火,脸上的表情却很微妙,可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朝我点了点头:“进去吧。”然后才转身开车离开。 我站在夜风里打了个饱嗝,整理了一下情绪,正准备掏钥匙开门,却听见草丛里几不可闻的一声“喵呜”。细细小小的声音,带了点委屈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心下好奇,循着声音扒开草丛找去,果然在灌木丛的最角落里看到了声音源。 是只毛色杂乱,浑身污垢的幼猫。此刻正带了怯懦和试探的讨好,断断续续地叫着,很瘦,两只眼睛倒是漂亮非凡,像是尹厉的眼睛 。 这一带是富人区,本不该有流浪猫出现,而像这样瘦弱的幼崽,怕是明天就要饿死或者冻死。我有点不忍,蹲下、身,抱了这猫起来,它在我的臂弯里颤抖了一下,然后便迟疑着依偎倚靠到我的身上来,然后抬头对着我叫了一声,声线柔和,眼神专注,仿佛我便是它的全世界。而它这么小,这么轻,这么脆弱,对于这个陌生的世界,可以仰仗的只有我。 我的心顿时也柔软起来。 然而我心中的柔情并没有感染到尹厉,我进屋的时候,他便毫不掩饰地皱了眉头:“你现在是什么脏东西都往家里捡么?” “不是的,这是只小猫呢,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很漂亮?”我一边说着一边把臂弯里的猫咪举到了尹厉面前,小猫也讨好地对着尹厉喵呜地叫了一声。然而尹厉的脸色却更难看了,仿佛我手中此刻举着的,比垃圾还不如。 “扔出去。”他嫌恶而简短地命令道。 我没料到尹厉会有这样的冷酷态度,只得把小猫往胸口一抱,做出维护者的姿态:“我只养在我自己房间好了,也会给它收拾打扫,绝对不会弄脏你家的。” 尹厉却并没有松口,只是态度倨傲固执地坚持:“我不想说第二遍,给我扔出去。” 我们僵持起来,我抱着猫站在门口,门甚至还没有关,外面的冷空气就这样窜进来,我心里却火燎火燎的,尹厉总是这样一种姿态,仿佛我就该是个执行他指令的玩偶,他对我的感情也不过就是看个附属物的感情。 我对他叫道:“不!这么冷的天,扔出去会死的!” 尹厉甚至不和我争辩,他只是神情冷酷:“扔出去!” 而仿佛被我们这样的争吵惊吓到,猫咪在这个时候却突然低低叫了一声,便跳出了我的臂弯,转身跳进了门外的灌木丛,我听到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寻找,它瘦小的身体便融进了夜色里。 我转头愤恨地看了尹厉一眼:“好了,它自己出去了,你满意了吧。把我也扔出去就更好了。”说完我便也转身出了门,我要去找那只小猫,而因为尹厉的这番态度,我心中的委屈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只不被接纳,而被尹厉赶出家门的猫。 我在夜色里拉紧了衣服,双手抱胸,一路学着猫叫,却仍然没有找到。而凌晨的寒冷终于让我熬不住,只得返回住处。而心中正酝酿着和尹厉谈判的句子,他甚至不能容忍我养猫,我们并不适合住在一起。 打开门,屋内的温暖便阻隔了冷气流,可我的心里却还没缓过来,只是迟钝地准备进房间,却在拐角处听到了一声猫叫。 我心里狂喜,难道小猫找回来了?那可要在被尹厉发现前把它藏起来才行。循着声音一路走,却发现声音源竟然是在尹厉卧室边的卫生间传来的。 而走进去,让我万分惊讶的,尹厉竟然也在,而且他此刻正穿着一件透明雨衣,给小猫洗澡,浴盆里顺着小猫的毛发,蜿蜒下一条黑色污垢的水,而尹厉倒是毫不在乎,他并没有发现我,此刻正动作轻柔地为小猫揉搓着耳朵,猫咪也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用头亲密地蹭着尹厉的手,温顺地喵喵叫着。 眼前这个男人,在一个小时前,还脸色冷凝地要我把猫丢出去,此刻却并不抱怨地蹲在地上给猫洗澡,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而尹厉也仿佛感受到我的视线,转过头来:“我出去找你的时候先找到它了,现在洗干净了,你要养就养着吧,但只能待在楼下的花园里,可以搭个猫窝,但家里不能进。以后别动不动就赌气跑出去了,也别说那么赌气的话。” 尹厉说这话的时候,难得的并没有用眼睛看我,他正结束了给小猫的清洗工作,侧着脸站了起来,然后便绕过我要走出去。 “你用电吹风给它把毛吹干。我先去睡了。” 我把眼神从小猫身上移到尹厉身上,这才发现不对劲。 “尹厉!你的脸怎么了?!”我拉住尹厉的手,失声叫出来。此刻他俊美的脸上,竟然全是一道道红斑,我把他拖进灯光里,这才发现刚才他刻意低着头垂着眼睛,便是为了掩饰脸上的惨状。 电光火石间,所有细节像一条断了的珍珠项链,重新一个个串联起来。 “你猫毛过敏!” 答案是肯定的,而尹厉显然并不喜欢我此刻观察他脸的目光,他挥开了我的手:“没什么,明天会好的。” 然后他转头又看了我一眼;“不要担心,我不会再把你的猫扔出去的,过几天我会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有些容易滞留猫的皮屑和毛发的地毯和窗帘换掉,你控制下猫的活动范围,勤给它洗澡,应该也能避免像今天这样。” 对着尹厉此刻甚至有点狰狞的脸,我的心里却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又像是被猫爪子不痛不痒地挠了一把,涌动起什么情绪,可尹厉却并不给我和他一起理清这个情绪的时间,他并没有再看我一眼就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10、第九章 这之后我竟然便没有再看到尹厉,第二天我本想早起看下他的恢复情况,却只见到已经空了的床铺,心里不知道怎么的,便有些失落,但憋了口气一般,我并没有主动联系尹厉。 倒是魏严给我打了几次电话,他正在翻译一个法国进口食品的配方,向我询问了几个生僻用法。然而即便是这么几个电话,竟然还给我惹了麻烦。 魏严的女朋友苏琳琳不知道听信了什么谣言,在周一的时候便找上了我,带着她的姐妹团,但倒是笑着的:“颜笑,今天我生日,想全班一起聚一聚,今晚我请客大家一起庆祝庆祝,也特别谢谢你昨天帮我们家魏严,他就这样,法语有些用法学得寥寥草草,要不是你,今天我生日他估计都要忙的忘记生日礼物。”她一边说着,一边状若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爱马仕手提包,然后眼里露出些娇羞,再抬头对我不好意思地一笑。 “生日快乐!可惜我不知道,今天什么礼物都没给你准备。” 苏琳琳大方地笑了笑:“没事,你只要人来了就好,何况你帮魏严就等于帮我,那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而等苏琳琳走了,身边的吴梅便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心点,今晚她肯定要给你使绊子。苏琳琳这人妒忌心特别强,上学期刘蓝蓝和魏严一起要出一个法语小品,两人一起排练,有几次蓝蓝就帮魏严打了饭,结果苏琳琳就动用家里的关系,把蓝蓝去法国交流一年的名额给弄掉了。” 虽然苏琳琳刚才那番作为里,便很明显的宣告魏严的所有权,聪明人都能体会到点挑衅,但我也并没有在意,毕竟我有什么好给她使绊子的。 结果当晚有些意外的倒是,苏琳琳并没有叫上魏严,她甚至没叫任何一个男同学,只说这是girls’ party,宴请了全班的女生,由家里专门的司机开了好几辆车载着大家来到了一个高级会所。而一看到这会所的名字,女生群里变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竟然是宫阙!这里面不都是金融商业界才能进去的么?是会员制的呢,要年收入达标才发给入会邀请的。” “苏琳琳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啊,我们真的进得去么?” 苏琳琳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些疑惑,只是自信地笑,她今晚穿了一件镶钻的小礼服,显得高挑和艳丽,然后她和宫阙门口的侍应生说了几句,便带着众人一同走了进去,沿路一些女生便已经开始为走廊里气派的设计发出感叹。而在大厅里走动的人,也都俨然一副上流社会模样。 而穿过两条走廊,转个弯,光线便暧昧起来,这里是个酒吧般的设计,苏琳琳在阴影里转过身,露出一个笑容:“今晚不玩真心话,我们直接大冒险,大家不醉不归!” 她这个笑容在光影里显出点阴森的感觉。让我寒毛一竖,只祈祷自己别落到她手里。 “哎呀,颜笑,你输了,这次轮到我惩罚你了!”可惜天不遂人愿,当苏琳琳像是逮着了兔子的狐狸般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妙了。打牌定输赢,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让你做什么好呢。”苏琳琳搅着酒杯里的樱桃,咬了咬嘴唇,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那这样吧,你看到对面吧台上那个穿银灰色衣服的男人了么?你上去和他告白说喜欢他,然后强、吻他一下。” 我心惊肉跳地按照她的描述看过去,心倒是奇妙地安定下来了。因为穿过吵闹暧昧的人群,我看到了尹厉。 他并不是苏琳琳所指的那个穿银灰色衣服的男人,银灰色衣服的男人穿着打扮上显得轻、浮,眼神飘忽,仿佛正在满场寻找猎物,而尹厉却不一样,他的西装解开了两颗扣子,显得随意不羁,此刻正一个人斜靠在吧台的角落里喝酒,像是刚完成一场商务谈判后的放松,而又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两个企图搭讪的女人因为他的不理睬,也觉得无趣走开了。 我转头看苏琳琳,她此刻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些得意的看好戏一般的神情。她熟悉这个会所里的人,而故意指给我看的那个银灰色衣服男人,想必也是圈子里出名的花花公子,要是我真去告白强、吻,人家倒是以为我是个倒贴货色,那才要麻烦不断。 我也朝着苏琳琳笑了笑:“那个银灰色的多没挑战性,他身后那个一个人喝酒的才有难度。” 苏琳琳看了一眼尹厉,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是,尹家的大公子,当然有难度,人家可是连话都不和我们这些阶层讲的,金字塔的尖,知道么?你要有本事去找他告白强、吻他,我也不反对,也算你完成大冒险。” “苏琳琳,别这样,这里的人咱们都得罪招惹不起啊,让颜笑喝几杯我们乱调的超级难喝的酒或者让她空口吃芥末就当大冒险算了。”吴梅立刻规劝道,她有点担忧地看着我,希望苏琳琳能改变主义,同时也对我使眼色,希望我服个软。两方都有个台阶下。 苏琳琳似乎料定我要服软,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等着我。 我感激地对吴梅笑了笑,然后喝干了手中的鸡尾酒:“那有什么,我就去强、吻尹家的大公子给你看看。” 于是我便在吴梅“颜笑回来,你喝多了”的担忧声中雄赳赳气昂昂往尹厉那冲锋而去。 在离开尹厉大约1米远的时候,他终于抬头看到了我,眼里显出点惊讶,我便毫不犹豫一大步地冲上去,视死如归地对尹厉来了句“尹厉,我会对你负责的!”接着便抱住尹厉便往他的嘴唇上冲去。 尹厉对这种发展显然没有任何预计,僵硬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然后他也抱住了我,他没有推开我 。 等到我们嘴唇分开的时候,我仿佛都能听到四周接连的抽气声,尹厉冷酷的名号大约是传遍整个圈子的,此刻这番作为大约很是让别人瞎眼,而我继续保持着抱着尹厉脖子的姿势,回头对苏琳琳笑了笑。她现在张着嘴,嘴唇微微开合颤动,仿佛一条快要渴死的鱼,脸上是一种类似于看到别人主动去踩狗屎的震惊表情。 尹厉顺着我的目光似乎也猜测到了我跑来强、吻他的初衷:“颜笑,我不是你们女孩子用来赌气的筹码。”他的语气带了点无可奈何,“我真希望你能成熟一点。” 我摸了摸他的脸:“你的过敏好了?你那天为什么不和我说你过敏?只那么一个劲的要我把猫扔出去?” 尹厉把我的手扒下来:“你会相信么?你总是不信我。而且我看到猫就浑身难受,怎么还能慢悠悠地给你解释。” “那你还给猫洗澡。你就不能让我来洗?你这不也是不成熟么。” 尹厉看了我一眼:“对,我也不成熟,摊上你,我自找的。” 我望了望尹厉线条优美的侧脸,突然便想起他那晚揉搓着猫咪耳朵时候温柔的神情,他其实并不是任何时候都那样温柔的人,而我似乎忘不掉他那个刹那的柔和,仿佛是一个无法消弭的错觉。 我拉了拉尹厉的袖子:“今早我把猫送走给别人养了,你不用担心过敏了,可以回家了。” 我主动做出让步这件事似乎让尹厉很惊讶,他垂了眼睛,看了眼酒杯,嗯了一声,难得地解释道:“我这几天一直在公司忙,并不是为了猫。” “那你今晚回家么?”那么大的一个屋子,晚上一个人待着实在有点发悚。 直到尹厉点了点头,我才满意地舒了口气:“那我先回去我那边了,你少喝点酒。”说完我便心情大好地走了回去,一路上欣赏苏琳琳此刻微妙的表情。 “尹厉竟然和你说话了!还没推开你!他今晚到底是喝得有多高!已经神志不清了吧!”她这样扶着额头感慨,那种语气仿佛是在说“便宜你个懒□□吃了天鹅肉”。 然后她轻声嘀咕了一句:“你真是走了狗屎运。”她脸上表情纠结,似乎正在矛盾是否该趁着尹厉喝高的时候过去攀个交情结识一下,可惜还没等她做出决定,那边尹厉便走了。 “真是奇怪,今天竟然走得这么早!”她又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惊讶道。而似乎被这个插曲所影响,苏琳琳也再没了什么兴致,胡乱喝了点酒也便散了。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尹厉并不像平常那样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家里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尹厉表情不善,指着对面手里抱着猫咪的莫行之问我:“你就是把猫送给他养了?” 莫行之却仿佛嫌不够般叫道:“尹厉,听说你猫毛过敏?!是不是真的呀!我还没遇到过活的过敏案例呀!你来摸一下‘尹厉厉’看,我想看看过敏患者会变成什么样,是不是会脸肿起来和个猪头一样呀?我可是抱着猫在你家外面等了一晚上了,你就满足一下我吧,我连摄像机都准备好了,一定要拍下过敏的全过程。” 这边莫行之还在不怕死的嚷嚷,那边尹厉的表情可是越来越臭了,我顿时后悔死了把猫咪给莫行之养的决定,正准备悄悄溜出“战场”,尹厉却发话了。 “‘尹厉厉’?谁取的名字?” 莫行之指着我:“哦,颜笑取的,说这猫的眼睛像你。” 尹厉转过头看我,我谄笑着狡辩道:“误会,这是一个误会!是美丽的丽!是丽丽!不是厉厉!”然后我对莫行之使了个脸色:“还不快走!尹厉过敏了要是生气了,说不定就把尹厉厉阉了!那你就别指望它称霸整个区的母猫生一窝猫崽子了!” 莫行之一听觉得有理,便抱紧了手里的猫急速地逃窜了,光留下我对着尹厉继续谄笑。 尹厉倒似乎并不生气,反而眼里有些许笑意: “去睡觉吧,今晚有雷阵雨,晚上不要忘记关窗。” 我摸了摸鼻子,见好就收地钻进了房间温暖的被窝,却没想到当晚竟然是个几乎不眠的夜晚。 11、第十章 开始只是微弱的头疼,我翻了几个身,以为是喝酒的缘故,可渐渐的,却也觉察出不对劲来。头疼仿佛巨浪般汹涌而来,伴随着片段的影像。 是一间逼仄的屋子,带了潮、湿和闷热,我的身体似乎还能记起那种皮肤黏、腻的不舒适感,以及内心隐隐的压抑和快要喷、涌而出的某种欲、望。有人指着我在训斥什么,我似乎受了伤而坐在地上。而当我想在这个影像里继续前行,想要看清楚那个训斥我的人的脸,那些汹涌的回忆却仿佛是飓风过后的海面,又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然后镜头跳转,是雷鸣的掌声以及璀璨的灯光,可这个影像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却是个脏乱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个外形怪异的钟楼,斑驳的墙面上都涂成了橘黄色,可这阳光的颜色却并没有带来光明,我能感知到压抑的哭声,吃不饱的胃疼,穿不暖而对冬天来临的恐慌,这些情绪仿佛来自我本身,我能体味到那种想要离开那个地方的强烈欲、望。 随着这些影像的一闪而过,我的头痛却是越来越剧烈。我抱着头呜咽起来。我知道,这些怕是我过去的回忆,可是因为太过杂乱,这些痛苦的,压抑的,支离破碎的情绪同时涌向我,甚至没有按照时间的顺序来编排,只是一刹那一起冲过来,要吞噬我一般。 我记起针管插、入的刹那,不停摔倒的疼痛,有人用期待骄傲的眼神看我,有人恨我,有人爱慕我,然后这些情绪和片段都消失了。只有内心里深重的孤独,以及怨恨,浓重的怨恨和茫然。 可我的回忆只到此为止,我没法把这些情绪串联成我完整的过去,我甚至不能理解自己曾经那么用力的在怨恨什么。似乎有一些脸从我的眼前闪过,他们用着不同的表情张着不同的口型在向我诉说和传递什么,每个人似乎都在说“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是啊,我是谁?我到底是谁?你们又到底是谁?我的脑海里仿佛真空,拼命想找到答案,却是徒劳。 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而这伴随着回忆而来的头疼让我难受地想要吊死我自己,只要当我一试图回想,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变用一种要谋杀我的架势占领我的思维。 我蜷缩在床上,终于忍受不了,大声地叫起来:“停下来!停下来!”窗外雷雨交加,我大口喘气,睡衣衣襟已经被汗水打湿,仿佛一条刚从油锅里捞起来的鱼,狼狈难堪而濒死。可头疼和回忆并没有因此宽恕我,仍然有五光十色的场景在我脑中变换,用我没法承受的速度和力度,世界都仿佛在我眼前扭曲起来。 我开始用头撞墙,期图能驱赶和叫停这种折磨。 头撞在墙上的感觉让我终于有种尚在人间的错觉,我的主体意识似乎已经不清晰,只是麻木地抱头重复着撞墙的动作。然后我撞进了一个比墙柔软的地方。我听到我的上方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他喊:“颜笑!颜笑!”声音干净而充满力量。 我抬起头,看到尹厉漂亮的脸,他的眼睛退去了一贯的冷漠,充满了焦虑和不忍。我却还仿佛双眼没有完全聚焦,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然后继续用手捶打自己的头,这种深入骨髓的钻心疼痛占据了我的身体,而更让我绝望的是那些记忆片段,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抱住头,在尹厉的怀里挣扎。然后我感觉到他的动作,一开始是迟疑的,然后终于像下了决心般,温暖而坚定地捧起我的脸。 他紧紧地抱住了我,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然后他轻柔地用手抚摸我的脑袋,来回检查,似乎要确认有没有哪里受到了伤害。他抱住了我,阻止我继续撞墙的自虐行为。 “颜笑,不要害怕。有我在。”他保持着拥抱我的姿势,然后安抚似的吻了吻我的发梢。他嘴唇上的温度仿佛是浸润到我的灵魂里,带了一种果决而奇异的力量,我开始试着阻绝那些记忆,停止了那些自我伤害一般的行为。 因为这个怀抱比撞墙更让我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尹厉这个人就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其实是真实的。 我急需一个浮木,而整片汪洋绝望的大海里,我有的只是尹厉。是的,我是颜笑,我是尹厉的未婚妻。我知道自己是谁。我也终究会记起其他人的。 尹厉看我平静下来,才终于放松了一点怀抱,他用额头贴着我的额头,似乎在查看我的温度,然后他的黑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告诉我你怎么了,颜笑。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我趴在他怀里,费力地开口:“是的,但是只是一些片段,我记不起是些什么事情。” “那些片段里有我么?” “我不记得了。我很难受,如果要找回记忆要这样痛苦,我宁愿不要了。”我把脑袋缩在尹厉的臂弯里气若游丝地说,而实际我不敢告诉尹厉的是,其实那些片段里,没有他,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一点一滴。 好在尹厉并没有追问,他只是安抚地帮我顺了顺背:“那就不要去想了。”此刻他的神情又冷静下来,又变回那个无懈可击的尹厉,这样的他让我看不清楚,我太笨,而尹厉又太聪明,我甚至分辨不出他哪个笑容是真心哪段情绪是真情流露。像他这样地位的人,总能娴熟地拿捏表情和态度。 然而现在的我也想不了那么多,我的心还没有从那些回忆里挣脱出来,尹厉扶着我躺下,给我盖上被子,接着他站了起来,似乎打算转身,我拉住了他的手,带了祈求的意味。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尹厉也愣了一下,然后他神情自然地蹲在了我的床边,手还维持着被我握住的姿势:“我在。” 我躺在床上,望着他的眼睛,猜想着里面的情绪,尹厉的手温热干燥,我这次没有再头痛,虽然还带了点隐隐的虚浮感,可总算沉入了梦乡。 再醒来的时候窗外正划过一个闪电,然后是轰鸣的雷声,房间里是一片黑暗,而我的手中已经没有了尹厉的手,摸索四周,房间里也只有我一个人。 这种被抛弃一般的感觉陡然让我害怕,我的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闪现出那些我不认识的人脸,在黑夜里,这些情绪也被放大到极致,我很恐慌。 我一刻也不想多待在这个房间里,自己从床上爬起来,一路往外面摸错着走去。 “尹厉!尹厉!尹厉,你在哪里?”我甚至没穿拖鞋,就急于从那个让我恐惧的房间里逃离,此刻慌乱中也忘记了开灯,只在黑暗的走廊里叫着尹厉的名字,那带了哭腔的声音在黑暗中仿佛也有了回声,带了阴森的颤音。 我不顾一切地叫着尹厉的名字,就如在热带雨林里迷路的绝望旅人。 “我在这里。”然后我终于听到了我想听的声音。 尹厉从转角的楼梯处走过来,我制止了他开灯的动作:“不要开灯。”此刻我脸上糊满了眼泪,并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脸。 “我只是走开去倒了杯水,不要担心,我在这里。”尹厉倒是没对我的做法大惊小怪,而是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抱住他,倚靠在他身上,说不出一句话。 窗外是一帘风雨电闪雷鸣,我在尹厉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心里却也是惊涛骇浪。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对尹厉已经太过依赖了。 我也分辨不出我的这份依赖和亲近从何而始,或许是从病床上醒来的第一眼,或许是他温柔地给猫咪揉耳朵时候,或许只是此刻。但我很清楚,这是不理智的。 我的过去已经足够扑朔迷离,更何况是尹厉的,我们之间到底几分真假,他到底只是完美的演员,还是本色流露,我一概不知。 我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对一个不应该的人产生了感情,然而此刻在他怀里,我竟然觉得这样似乎也并不是最差的发展。 在黑暗中,尹厉牵起了我的手,带着我穿过走廊,穿过庭院,然后他把我重新又安置在床上。 “睡吧,颜笑。”尹厉为我掖了被子,便安静地坐在一边。 折腾了大半夜,此刻即便闭上眼睛,我却怎么都睡不着了,而睁开眼,才发现,尹厉也正默默地注视着我,目光复杂深沉,眼底仿佛流淌着凌厉的杀意 。看到我睁眼,他的眸光闪了闪,变得温和无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噩梦初醒。 “怎么醒了?”大约是一夜没睡,他的声音里是暧昧的低沉。 我在黑暗中看着这个男人的轮廓,突然有种时光倒错的感觉,仿佛过去,我从来不曾拥有过他。这个认知让我有点心慌,我的心里很乱,那些记忆像是一个被打散的拼图,每一片都正在努力回归他们的位置,而他们似乎并不会拼凑出一个我想要的过去。 我甩了甩头,然后抬起头看着尹厉,有些语无伦次:“你给我读读书吧,我睡不着,以前,我记起来的以前,仿佛每次在雷雨夜,我睡不着的时候,总有人给我读书,然后我就不害怕了。” 尹厉似乎对这个要求很吃惊,他愣了片刻才开口:“什么书都可以么?” 看得出,他对这样的建议似乎并不热衷,而我也有些羞愧,对于一个成人,这样的行为显得幼稚可笑又带了撒娇感。在尹厉的注视下,只得胡乱地点头:“什么都可以,只要你给我读读书。太安静了,我心里觉得不安。” 片刻后,尹厉便带来了三四书。 “《博弈论》,《罗马建筑史》,《古希腊历史介绍》”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无奈,“家里只有这样的书,没有童话,也没有轻松点的历险或者爱情故事,你还要听么?” 我义无反顾地点了点头,想着和尹厉拉近点距离,增加点共同语言:“如果你能把你书柜里这样的书都给我读完,说不定我也能变成一个有涵养的知识分子。”然后我毫不羞愧地继续道:“我有感觉,我过去就是爱看这样的书的!你的口味和我很合拍!” 尹厉看了我一眼,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是梗着脖子把目光投向天花板,然后他如水的声音便浸润了这个房间。我努力瞪大了眼睛集中精神,显出自己听得津津有味并且颇有兴趣的样子。可惜当他刚讲到苏格拉底,准备向柏拉图过渡的时候,我就头一歪,终于睡得人事不省了。我到底不是个高雅的人。 第二天醒来,尹厉是趴在我床边睡的,此刻他的脸在晨光中毫无防备的天真俊美,没有任何让我不安和心惊的表情,眼睛下有青黑色的阴影,让人没来由地心软。 那一个刹那,我决定喜欢尹厉,追求他,缠着他,他要是也喜欢我,那最好,要是不喜欢,那就逼着他直到喜欢为止。 12、第十一章 可是还没当我琢磨出个“搞定冰山的五十招”,尹厉作为一个冰山,就先被“泰坦尼克”撞了。 那天尹厉正顺路载我去学校,我坐在副驾上,正打算找点话题和尹厉搭话,却突然迎面逆行过来一辆面包车,歪歪斜斜速度飞快,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见那银灰色的车子已经紧逼着驶到了我的面前。 兴许是被撞得有了经验的缘故,那一刻我倒是平静的出奇,我只是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尹厉,我喜欢的人坐在我的旁边,我的脑海里却并没有“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这样的句子,满脑子的只有一句“天妒英才!看来我俩要完蛋了!” 然而尹厉的表情却是严肃凝重的,他并不惊慌,但也并没有分出眼神给我,只是手握着方向盘,拼命试图扭转即将到来的撞击的角度。 直到那面包车终于失控地离我们半米之遥,尹厉尽了一切努力,仍然回天乏术,在那个撞击的电光火石之间,他才终于对我转过了头,身体也突然转过来抱住我,要用胸膛护住我的头和全身。 “颜笑,闭上眼睛!”他看着我。 我却怎么都闭不上眼睛,尹厉此刻的眼神,我想我这辈子都是没法忘记的了,果决的仿佛做出了某种重大决定般,但却意外的干净。在强烈的撞击和眩晕之前,我只是呆呆地看着这样的他。 人生里第一次,希望自己能继续活着,和另外一个人一起继续活着。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担架上,有消毒水的味道,医护人员正准备把我抬进手术室,而我举头四望,却不见尹厉的影子。我头很痛,只记得撞击发生时,车子的安全气囊只弹出了一个,我只来得及听到尹厉一声闷哼,然后空气里便全是汽油金属摩擦味和血的气息。 “真是惨,你看到那个驾驶位上的司机没啊,还没送到医院,当场就死了,脸都撞的看不出来了,这个星期里这都是送来的第十起交通事故了,哎,这么年轻,害人害己啊。” 而医护人员的交谈终于把我拉回现实,却是入坠冰窖的现实,我突然浑身脱力,只能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而回忆却不合时宜地在我脑海里跳跃。 一个送我百朵百合的男人,手忙脚乱帮我剥龙虾的男人,在我楼下大喊“我爱你,请你嫁给我”的男人,一切一切非常微小的片段里,我看不清记忆中那个男人的脸,但是这份回忆,我却能感受到他对我的爱意和他掌心的温度。 我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在这场撞击里,我终于第一次回忆起了尹厉,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而在之前的几个月里,我都还带着猜疑和不信任接触着尹厉。一切似乎总是慢一拍。 医护人员终于发现了我的异样,手忙脚乱地安慰我要我注意情绪。 “啊呀,病人你不要乱动呢,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呢!不过还好,伤口小,不会留疤的。” 是的,我是不会留疤的,可是尹厉呢?他那样漂亮的脸,都在撞击里变得血肉模糊和扭曲了。 “小姐,希望您的情绪能好起来,您要去看看您同行的那位先生么?”其中一个年轻的护士问了我一句,却发现我哭得更凄惨了,倒是那位年长些的护士发现了问题,她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懊恼地解释道:“姑娘,你怕是听岔了!我们刚才说的那个当场死亡的,是肇事方的年轻男司机!和你同行的那位先生,虽然伤势比你重上很多,但是也没有大碍弹出的那个安全气囊护住了他的要、害。” 然后她笑着看着我满布泪痕的脸:“看我们给弄的,你可别情绪不好,你那朋友现在已经手术处理好伤口了,现在已经醒过来了,你要不信,可以当面去看,他住在304的vip病房呢,真的没问题,看我俩把你弄的。” 我愣了一愣,然后便动作矫健地翻身下了担架,顾不上自己也流血的额头,便疯了一样往304冲去,身后医护人员慌乱的叫声也被我抛开了。 看到躺在床上皱着眉头打电话的尹厉时候我终于像被刚才那场奔跑用尽了力气一般瘫软下来,然后我坐在地上,低低地喊了一声尹厉,像在确定一样。 尹厉放下手机,搂住我因为坐在地上而低垂到他床前的脑袋,一遍遍地抚摸:“没事了,乖,没事了。” 我终于憋不住痛哭起来。 钱权势才貌,尹厉拥有一切,而我只有他。他是我唯一的财产。 我一边哭,一边抬头胡乱摸着他的脸,口齿不清地呜咽道:“我只有你。” 那声音嘶哑得我自己也无法形容,声音里的悲恸连我自己都难以想象,而这一刻,我却不想再隐藏我内心的情绪,只是想痛快地哭一场。 尹厉仿佛也动容,他抽出被我泪打湿的手,捧住我的脸,弯下腰,吻了我。 是一个很深并且热烈的吻。 然后他用鼻尖抵住我的鼻尖,一边轻啄我的嘴唇,一边一字一句地说:“颜笑,我也只有你。” “我会是你永远的保护者,永不离开你。” 我有些赧然:“你为什么要在我哭的这么没有形象的时候表白呢?” 尹厉愣了一下,便笑道:“那样说明我不是光看外表而喜欢你的。”然后他看着我头上的伤皱了眉:“为什么还没有包扎好呢?这次事故没有让你更有心理阴影吧?连续两次车祸,晚些可能要去做个心理疏导了。” 我忙不迭地摇手:“不不!我好得很!而且尹厉!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想起你来了!我真的想起来过去的事情了!你高兴么?这是不是算我们因祸得福?” 然而尹厉脸上却没有露出兴奋的一丁点表情,他却是陡然皱了眉头,脸色甚至并不好看,眼神犀利地看着我:“你想起了什么?” 我对他这种反应有些失落,但还是继续道:“因为我喜欢百合,你以前送给我我几百朵百合希望我开心;还给我剥龙虾,弄得西装都脏掉了,下面有个会,你来不及换衣服,只好穿着就去,结果左胸上还有一大块辣油;还有你在我家楼下大喊表白求婚。可是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这样一些片段,甚至连当时你的脸和神情我都记不清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尹厉似乎有些过于平静了,他那样的眼神,似乎是在听旁人的故事,而非这里面的主角。 他却问道:“你还记得其他什么事么?比如我们之前怎么认识的?你之前有过哪些朋友?一起做过什么事情?” 他难得问我这么多问题,可惜我其余一概想不起来,只好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其他都想不起来,头疼。” 对于尹厉的态度,我有些忐忑:“你不高兴么?” 他听了我这话,才终于柔和而淡淡地笑了下:“高兴的,我很高兴。不过都不急,有些想不起来的东西,暂时也别太激进,我不想你头疼。过去忘记了不可怕,我们可以用现在来制造更多的回忆。” 我有些失落,总觉得尹厉对让我恢复记忆这件事并不热衷。也或者因为对于我们庞大的过去相爱的点滴,我竟然只能记起这么一点,让他多少有些情绪低落了。我只好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头,然后试探地问:“那我回忆了这么一点点,你会奖励我,再送我百合么?” 尹厉低头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状若漫不经心说道:“不,我不会送你百合的,你喜欢的是玫瑰,我会送你玫瑰。” “可你以前不都送的百合?” 尹厉却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只是柔声道:“你记错了,我只送你玫瑰。你的记忆里可能还有些偏差,我们也不用太拘泥于过去,当初那些回忆,你也就当随风逝去就好了,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毕竟活在当下。” 我想反驳,过去的回忆,对于我来说,也是人生的一个过程,即便是不堪的,痛苦的回忆,也有它的价值和意义,并不是可以随手丢掉的东西,更何况有我和他共同的过去。 可当我抬头看到尹厉的脸,这些话却都说不出去了。他此刻嘴唇还是带了点苍白,面色也虚弱,显然是失血过多的后果,左脸颊也被什么划开了一道,被红药水一衬,倒是显得分明。可是这样的他,此刻的眼神也是温柔的。 我没有和他说,那些过去的点滴回忆,都让我终于觉得,尹厉这个人,是真实存在于我人生里的,并且不是一个冷静到过分,游走人间,对我疏离的人。 我突然有点觉得,我会成为尹厉的未婚妻,其实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刚失忆醒来的我,或许真是有点如那个心理医师所说,对外界排斥,怀疑一切了。 13、第十二章(I) 我的伤并不严重,但不想再因此惊动同学,我只谎称是摔了。可惜虽然实际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尹厉却不允许我去参加稍微激烈点的运动。 因此班级里排球比赛的时候,我就只能在场外加油。这样不多久,在阳光暴晒里,我就觉得索然无味而出去转悠了。 然而我在学院的紫藤长廊里走了半圈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有人在跟踪我。这个发现让我有点后怕,大学因为对外开放,有时候人其实挺杂,而我此刻内心害怕,表面却没法表现出来,只是假装镇定地按照原先的步子走路,往人多的图书馆走去。身后那人倒是不紧不慢,保持匀速地跟着我,却也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此刻我也看到了人群,便不再伪装,撒开了腿往人群跑过去。 这下身后那个人倒是也忍不住了,一边追一边在后面叫道:“小姐!等等!小姐!等一等请你!wait!我是好人!我是好人!不要跑!”竟然操着一口带了洋味的中文。好奇之下我转头一看,竟然是个大胡子的外国男人,此刻正气喘吁吁地追着我跑。 然后他在看到我脸的时候惊呼了一句“上帝!一模一样!”接着便更大声地请求我停下来:“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谈!女孩!停下!别跑!” 我已经到了校园里人多的区域,便不再怕他,这下倒是停了下来,抱着胸警惕地看着他。 这个外国人一路笑着跟了上来,伸出了手自我介绍:“我是frank。小姐,请原谅我的冒昧,因为你实在是和我的偶像长得太像了!” 我冷哼了一句:“现在这种搭讪方式已经过时了哥们。” 这个自称叫frank的外国人笑道:“不!小姐!请你听我说!我并没有一丝一毫搭讪的心!是真的!你和我的偶像真的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你们外国人在我眼里也都长得一模一样,人种辨识问题,你对亚洲人种也会觉得都长成一个样子罢了。” 他却辩解道:“不,小姐,是真的!我现在没带着她的照片!但是!能不能请您给我看一下脚踝!如果能给我摸一下就更好了!” 我此刻穿着牛仔裤,这个外国王八羔子要看我的脚踝,还想摸?!这不明摆着调戏我!这么一想,我的心中瞬间涌动起各种义勇军进行曲想要打倒帝国主义。而这外国人还眼神狂人地往我这边冲过来,似乎要身体力行地来看我的脚踝,我情急之下对着外国人的裆、部便是一脚。 “死变、态,看我踢到你下半、身不遂!” 他应声到底,在乎的却似乎不是疼痛,倒是像遇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盯着我的脸,喃喃道:“看来真的不是,她永远做不出这样失礼荒唐的事情来。为人处事也不会这样粗俗。哎,她看来真是死了。我的希望之星,世界上就没有人能替代她。她已经陨落了。”然后他竟然就这样坐在地上毫无倾向地哭起来。 我看这外国人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觉得还是离远点好,条件反射用法语骂了一句“神经病”便跑了,等晚上,这事便早被我抛到了脑后。 今晚是尹厉的一个私人聚会,因为他的这出事故,怀着各种目的和心情来探望他的人实在是有点多,而这也是第一次,尹厉主动把我带进他的圈子。 然而让我心情不大好的,向他献殷勤的女人,实在是有点太多了。而令人意外的,我竟然看到了我刚车祸醒来时在保时捷里对尹厉飞吻的那个女人。她一如既往地穿着红裙,这次是深v款,露出好看的胸线。眼睛明亮,顾盼生姿,显然对自己的身材长相都是极自信的。 这次近距离看清了她的脸,不得不承认,是非常有魅力的女人。 “陈清烟今天又穿了红的,我要早知道就不和她穿一样颜色了。这种女人也真是女性公敌,一来,什么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去了。”果然稍做留心,便发现身边很多女宾都在讨论她。 “人家明显冲着尹厉来的,我听说尹厉好几个月没联系她了,估计她心里也急的,就算她是地产大亨的女儿又怎么样,和尹家比实在只能算这个,还不是要看尹厉的脸色倒贴。”说话的女孩子比了个小拇指的动作,然后对对方很有默契的一笑。 然而这些话多半也是出于小女孩子心理般的嫉恨,被讨论的主人公姿态高雅,神情自然,毫无任何传言中应该有的焦虑样子。相反,她显得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并且不像其余女人般急于凑到尹厉身边,她此时正恰到好处地轻微笑着,显得贵气又大方得体,面对她的几个男宾望着她的脸,都露出心驰神往的沉醉表情。 我还膈应着她当初在车里对尹厉抛出的那个飞吻,心里像是被放了一缸腌渍的酸泡菜,可惜即便用挑剔的眼光看,她举手投足都完美无瑕,偏生这种女人又识时务,分得清场合,在该放得开的地方放得开,该营造个凛然不可侵的贵族小姐时候,也能极其出色。实在是让我很有危机感。 不知不觉间,我便蹲在一边默默得观察了陈清烟不少时间,等侍者端着托盘走过的时候,倒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那托盘里是调成彩虹颜色的某种饮料,我随手拿了一杯。 可正要喝,却听见旁边插进了一个声音。 “这种鸡尾酒,是今年新调的‘rainbow’吧。”我循着声音转过头,意外地见到了近在咫尺的陈清烟,她十根手指纤细,指间也是和裙摆一样的鲜红色,热烈而具有侵略性。然后她优雅地用两根手指捏起酒杯柄,将一杯像彩虹一般有着分层色彩的鸡尾酒举在空中端详了片刻,才慢悠悠地开了口:“rainbow这种酒,就是因为冷藏才能保持彩虹色彩分层的鲜明,本身就是不能用手掌握住酒杯的,手心甚至是手指指肚的温度,都会破坏这种酒的色泽和口感。” 我看着因为被我胡乱捧着而已经颜色混乱了的鸡尾酒,酒杯里已经没有了彩虹般的美丽,倒像是一大团糊在一起的颜料。陈清烟姿态端庄高贵地抿了一口酒,露出一个极清浅的笑容,她甚至眼神都懒得分给我一点。 她是唯一一个看到尹厉引我入场的,却显然并不认为我是个什么能威胁到她的玩意儿,她的自信与她的门第一般与生俱来。此刻她这番说辞,也颇有点谈笑间看我灰飞烟灭的调调。 我赌气一般地把那杯酒一口喝干,然后仇恨地瞪了眼她。此刻陈清烟然已经放下了手中只喝了几口的鸡尾酒,撇了我一眼,对着侍者道:“有可乐么?女孩子还是少喝酒的好,礼节性的喝点才适宜。” 侍者点了点头便折回去给她拿可乐。 我气的浑身发抖。这女人真是每句话都让我不舒服。 不一会儿,那侍者就端着托盘里的两听可乐再度朝着这边走了过来,中途有个女孩子似乎在询问些什么,侍者转身把托盘放在边上的餐桌上才开始用手势向她解释着什么。 我突然觉得这是个时机。此刻人声嘈杂,声光陆离,我趁乱假装拿蛋糕吃,慢慢地移动到了餐桌边上,大家都各自忙着交际,并没有人把目光逗留到这边。我手忙脚乱地拿起托盘上的一听可乐,疯狂地摇晃起来。可惜那侍者很快结束了对话,准备转身拿托盘,我只得放弃了摇晃另外一个罐子的计划。 陈清烟在这个聚会里一直很受欢迎,刚才便一直忙着和一位男士攀谈,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动向,她此刻也不疑有他地谢过了侍者,拿起了一罐可乐。然而她准备拉开易拉罐,那男士却忙不迭地抢了过去。 “清烟还是让我来吧,不然万一伤了你的指甲,我可不敢再去见你爸爸了。” “嘎巴”一声,易拉罐便被打开了,可乐突突地往外冒了点气泡,弄脏了那个男人的手和袖口,多余的泡沫便流到地毯上。我“啊”了一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即便半路杀出个献殷勤的男人,按照我那摇晃的手劲,这可乐总该是飞溅状的,别说要这男人满头满脸,就是陈清烟也该给殃及泼个一身啊! 这是我唯一想到的能给陈清烟难看的招数,可心里幸灾乐祸想见的,陈清烟狼狈地被可乐泼满脸的情景却没有出现,她还是那个女神一般的姿态。脸上贵气的表情和尹厉真是天造地设的相配。 我恨得牙痒痒的,似乎太阳穴都被气得发疼。我告诉自己,我得喝点东西调节调节心情。而愤恨之下,我整个脑子都是糊的,随手便拿起了侍者托盘里的另一罐可乐,下意识地便拉开了易拉罐。 可乐准确地飞溅了我一脸,那一瞬间我的记忆几乎是空白的,因为发生实在太快,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而直到我的头发上往下滴着可乐,我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刚才陈清烟拿的,怕并不是我摇的那罐,我那一罐子的威力,此刻正都挂在我脸上呢。出来混,果然都是要还的! 可乐的飞溅果然让我身边几个人礼服上也沾染上了星星点点,飞溅发生的一刹那便有各种惊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此刻大家便都为这个变故安静下来,而我周围也形成了一个无人圈,我脚下的地毯上,也是一大滩的可乐。各色各样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怜悯的,鄙夷的,猎奇的,我已经没空分辨陈清烟此刻是什么样的眼神了。 “颜笑!” 我抬起湿漉漉的脑袋,看到尹厉拨开人群走过来。 这回他并没有皱眉,只是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打横抱起我,那些可乐的污渍瞬间便沾染满了尹厉衣服的前胸,他却毫不在意,只是保持着抱着我的姿势,对与会的众人交代道:“其余身上也弄脏的客人,衣服都可以送去干洗,每人都送一张尹氏的金卡。我先带我未婚妻去换一下衣服。抱歉失陪了。” 这句话仿佛一个炸弹,在场所有人脸上都露出震惊错愕的表情。 14、第十二章(II) 尹厉却没打算再逗留,他只是抱着我快步走了出去。 我却是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团消失不见。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又弄成这样狼狈,没脸见尹厉。 尹厉却似乎不为所动,他把我抱进了一件客房,进了浴室,开好了花洒,帮我试了水温,便丢了件浴袍给我:“去洗一洗,别着凉。” 浴室的水蒸汽熏得我满脸通红,头也晕乎乎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地毯,感觉眼前的空间都是扭曲的。 尹厉此刻正在沙发上等我,我踱步过去,有些扭捏地玩弄着浴袍的腰带。 “尹厉,你会不会嫌弃我?” 尹厉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我补了一句:“因为好像只有我才会被可乐喷满身,陈清烟那样的人就不会你有没有觉得我很丢脸?” 尹厉笑了笑:“不会。不然我就不会说你是我未婚妻了。” 说到这里我便有些生气:“可是为什么要挑一个我这么狼狈的时候说呢!我想象里我应该穿着及膝的长裙,一身珠光宝气闪亮迷人地站在记者招待会回答狗仔们的问题,比如‘你是怎么和尹厉相识相恋并成为他未婚妻的’‘尹厉和你经历了怎么的爱情长跑’,然后我的照片出现在娱乐版的头条。” 尹厉忍不住笑了一声:“那我以后再召集点人满足一下你好了。” 说完那么一大串话,我的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了,眼前的尹厉也变成了三个,每一个都情态撩人地看着我,我有些头大,似乎手脚和脸部表情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然后我一屁股坐在尹厉身边,强硬地掰过尹厉的脑袋,非常认真地学着陈清烟的样子对尹厉做了个飞吻,一边大着舌头无赖道:“我飞的好看还是陈清烟好看?!我的比较好看是不是!”虽然口齿不清,但这语气却几乎是强盗般的,我目光灼灼地盯着尹厉,仿佛是在威胁暗示他该给出什么答案一般。 尹厉笑得肩膀颤动,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捏了一下我发烫的左脸颊:“你刚才喝了什么?” 我掰着手指头数:“一杯那个什么彩虹,一杯特基拉的日出,哦,不,是两杯日出,还有一杯紫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反正颜色我喜欢!” 尹厉的声音有些哭笑不得:“傻瓜,越是颜色艳丽的酒越是后劲大。” 我顺杆爬地说:“是的,我醉了,所以我现在说的话都是醉话。那么尹厉,你快说!我是不是比陈清烟更好看更优雅更有涵养和你更有共鸣!是不是我的飞吻比较有感觉?” 尹厉并不回答我,只是摸着我的脑袋:“你醉了,快去睡觉,不然明天有你头疼的。” 我却不依不饶了:“你一定是觉得我蠢是不是!气死我了!那个陈清烟!死狐狸精!死小三!都不知道先来后到的顺序么!你的未婚妻昏迷在医院的时候竟然还不要脸勾引你。气死我了!今天摇的那罐可乐明明应该她拿到的,为什么最后是我自己拿到的!” 尹厉听了更是不知道做什么表情,他只是万分温柔地把我揽进了怀里,然后亲了亲我的鼻尖:“这还真是像你会做的事。” 我反抗道:“怎么啦?!很蠢么!” 尹厉笑道:“是很蠢。”然后他低声加了一句,“但是我喜欢。” 我飘飘然道:“这还差不多。”然后我歪着头皱眉抱怨:“今天穿高跟鞋痛死我了,明明鞋子尺码是对的,为什么我的脚就是穿进去感觉不对呢?” “现在还疼么?” 我翻了个白眼:“当然啦,我可是穿了一晚上,现在脚趾都还疼。” 尹厉放开了我,把我按进了沙发里,然后他去打了一盆热水:“来,把脚伸过来。” 我把脚放进了热水盆,温热的水流仿佛抚慰了我浑身的经脉,尹厉帮我揉了揉有些红肿的脚背,我舒服的哼哼唧唧。 可以尹厉并没有松手,他开始有节奏地帮我按摩舒缓脚部和小腿的肌肉。我虽然因为酒精的缘故还迷迷糊糊,但却还是觉察到了不好意思,我推了推尹厉,但他只是笑笑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我看着水里我自己的双脚。那实在称不上一双漂亮的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车祸,脚趾和脚背处有很明显的变形,使得我的脚并不纤细美丽,也因此平常的高跟鞋并不适合我。 忍不住便嫌弃地说了一句“真丑”,尹厉却郑重地纠正了我:“颜笑,这样的脚并不丑,我比你更感谢它,感谢让你重新站起来,让我遇到现在的你。” 这之后尹厉把我抱进了柔软的床里,我在睡过去前唯一记得的片段,便是他站在床边,为了拉上落地灯,然后在黑暗里,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他叹息着说,“有时候我可真该感谢那场车祸。” 而我来不及询问是哪场车祸,便抵不住睡意沉入了梦乡。 15、第十三章 第二天醒来,宿醉的后遗症,我的头还是隐隐的有些发疼,但模糊地能回忆起昨晚的一些事,想起自己那耍赖的德行,实在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好在尹厉也并没有拿来调笑,因此我便用一句“我真是喝太醉了!昨晚什么都记不得了!”来掩饰而过。 报纸上倒也没有昨晚尹厉的那句“未婚妻”而平添什么八卦新闻,倒是有不少莫行之的花边新闻。 而下午的时候,这位娱乐版的男主角倒是在百忙之中给我打了个电话。 “颜笑!有好消息告诉你!”他的声音振奋,但我总有种他此刻神志不清的错觉,“是这样的!我找到一些关于你过去的线索了!待会我过来接你,带你去看,你一定不敢相信!这竟然这么巧合。” 坐上莫行之车之后,我才有种无所适从感,我极有可能快要和我的过去见面了,这让我多少有点惶恐不安,而莫行之在驾驶位上感叹:“哦,你不知道,颜笑,真是巧合,我的现任女友莉莲是经营画廊的,这次她从欧洲弄了几幅画的临摹品过来,挂着展览,结果真让人不可置信,其中一副画中的人,完全就是你的样子!” 我有些失笑:“这应该不可能,我怎么会变成画家笔下的人物,还是欧洲的,太夸张了,兴许只是长得像。怎么可能是我。” 然而真正到了那副展品前,我才真的被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作为人物肖像来说,那是一幅尺寸过于大的画作,整整地占据了半面墙,而那里面,却赫然是我的脸。那些脸部特征,几乎是没法否认的。在这幅画前,我完全调侃不出“撞脸”这种说辞。 我看着这幅画有些结结巴巴:“可是,我,我不可能有这种表情。”然后我茫然地转头看莫行之,仿佛希望他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而他也正拖着下巴,目光在画作和我之间逡巡,一边看,一边也露出疑惑的神色。 “整个脸和身材确定是你没错,可是这脸上的神态”他摇了摇头,“你不可能有这种表情,实在太有违和感了。” 画作者用了一个很好的光影角度,画作里的女孩穿着雪白的礼服,裙摆一路蜿蜒着从楼梯上绮丽地铺陈下来,她的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正漫不经心地提起一边的裙裾,四肢纤细,脖颈美丽,像是欧洲中世纪的贵族小姐初登社交圈般正要走下铺着红色地毯的楼梯。而她的脸上,与其说表情,倒不如说没有表情,那是一张高雅贵气带了微微冷漠的脸,却让人移不开眼,是很禁欲的美貌。 我在这幅画作前觉得毛骨悚然,这分明是一样的脸,却因为表情和气质,有了万千的差距。 “或许,我想,你有个孪生的姐妹?或者是失散多年的姐妹?”莫行之试探地问道,然后他拍了拍脑袋:“等我打电话给莉莲问问。” 而在莫行之打电话的过程里,我一直盯着眼前的这幅画,真不敢相信,我或许真的有一个孪生姐妹,因为即便这真是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我也并不可能出现这样的表情和装束。 莫行之挂了电话,表情是难得的严肃,“莉莲说这幅画的作者其实并不只画了这么一副人物,他有一整个画室,到处是这个女孩子为主角的画作,莉莲当时都看傻了,这幅放在这里展览的,只是一个经过画作者授权后的临摹,真品他还收藏着。哦,画作者是个法籍华裔,莉莲只知道他叫louis,似乎中文的姓是黎。” 我有些无措:“我回去告诉尹厉,说不定我身世曲折,这么一折腾,还能找到我的亲姐妹。” 莫行之看了我一眼:“颜笑,我觉得这件事很蹊跷,你最好还是先别什么都告诉尹厉。莉莲说,画作者告诉她,画里的是他深爱的人,并且已经失踪14个月了。就像是从法国人间蒸发了一样。”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没记错,你从车祸昏迷到现在,差不多也有一年多了吧?而且你的法语,完全没有口音。” 莫行之的目光有些渗人,我突然觉得后背发凉,总觉得离开一些什么东西,很近了,但对于这些过去我一直渴求的东西,此刻却生出了害怕的情绪,只希望面对的时刻永远不要到来。 “我可以让莉莲帮你联系画作者,我觉得你们见个面谈一谈或许很有价值。” 我僵硬地笑了笑:“不用了,不用了,这不可能是我。”然后我胡乱地看了下时间,“今天就这样吧,谢谢你带我过来,我待会还有课,先走了。” 我在莫行之探究的目光里落荒而逃。 其实下午我并没有课,倒是答应了魏严晚上去帮忙做现场谈判的翻译。他的翻译公司最近开始拓展业务,不仅仅接笔译了,也开始试水口译。我们t大法语系一向有口碑,加上系里老师的一些人脉,魏严第一个生意就接到了大头。 “是法国古董行会的一个董事,来收购我们这里一批被倒卖过来的法国中世纪古董,这次的翻译费,除了基额之外,还有提成,百分之五,按照成交价和他心里底线价位的价差来抽。这意味着我们有可能大赚一笔!” 我一边听着魏严介绍这个客户,一边心神不宁地删掉了莫行之刚给我发来的一条短信,他写,“莉莲已经拿到了那位画作者的联系方式,选择权在你。”然后他又给我发了一条,这条短信里附上了画作者的电话手机法国地址以及邮件地址。我颤抖了一下手,但到底还是没有删掉这条。 然后我假装很在意地抬头问魏严:“那我要做什么事情呢?” 魏严有些不好意思:“是这样的,平常的协商谈判我翻译是没问题,但是因为这次涉及到很多古董行的专有名词,你好像对这些乱七八糟的偏门生词很有研究,所以想叫上你当个后援,万一有需要,也好帮忙掩护下。” 我此刻心中带了缠绕不清的混乱和不安,胸口仿佛有一个另外一个自己要拼命突围着分裂出去,我按捺住心中的这种烦躁和冲动,对魏严点了点头:“好的,古董我也不是很有研究,但是昨晚也在网上查了点相关资料,希望今天能帮上你才好。” 魏严笑了笑,然后他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弄得好回去请你连续吃一个学期!”我心里太乱,也并没有计较他此刻过于逾越的动作,我的心里只有那幅画,画中和我有着同样一张脸的女孩,那傲然的目光仿佛此刻仍然盯着我,让我觉得呼吸不畅。 因此即便是坐到了谈判桌上,我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倒是魏严和我们的那位法国客户相谈甚欢。我却只是侧头看着窗外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心中仿佛空了一块。 “您好,尹先生,这里是法国奎恩古董行的杜邦先生。”发呆了一会儿,谈判对象似乎来了,魏严站起来打招呼,我后知后觉地跟着站起来,却已经慢了一拍,魏严拉了拉我的衣服袖子,我才恍惚地坐下,而也是这时才抬头看。 坐在圆桌对面的,赫然是尹厉。他此刻穿了一身西装,非常显身材,挺拔而轮廓完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看到我也有一刹那的惊讶,不过马上平复下来,然后便不再看我,只礼节性地对着我们这边笑了笑,并不热情,而我也早从魏严处得知,对方是并不怎么同意杜邦先生开出的标价的。 我看着尹厉,刚才那颗四处突围的心突然安分起来,此刻平稳地跳动在我的胸腔里。 可惜谈判进行的非常不顺利,尹厉本人几乎没怎么开口,他似乎只是为表尊重和礼节而前来的。谈价和协商条款的,都是他带来的三位助理在进行。 而合同也在所有权的问题面前便止步不前,尹厉的助理坚持咬定不论我们开出什么价位,那批法国古董的所有权都不会转让,只能租让给法国方去法国展览,展览完了,必须物归原主。而杜邦先生,却因为这批古董中的一件,是他先人的藏品,很想要买回法国妥贴安置,并非想搞什么展览。 魏严一个人兼顾翻译还要抵抗尹厉三个助理的连番轰炸,不一会儿就有些乏力,我也终于从自己的神游中恢复过来开始观察场中的情势。 魏严一直在小心地试探尹厉愿意松口的价位,而又必须谨慎不暴露我方可接受的底价。他是试图以最小的代价在底线内拿下这个谈判,其实本质就和菜市场为了一把葱讨价还价一样,谁更心狠皮厚腹黑就赢了。可惜作为男人,他没法拉下身段去和尹厉唾沫横飞撒泼打滚砍价。两方便只能一本正经的谈,可这样我们和尹厉比起来就什么筹码和优势都没有。 而现下的谈判已经到了死路。对方不同意所有权转让,而魏严却不能拉下面子死缠烂打,他还在妄图提高报价让尹厉改主意。 我决定丢开那些纠结,插、入谈判,用工作安定自己的内心。 “尹先生,你既然不愿意一整套出售,那这样考虑一下如何?”这话我是直接冲着尹厉发问的,在整个谈判里,对方能做主的只有尹厉,这场谈判首先要拉尹厉下水才是王道,和他的助理谈根本无益。 尹厉果然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挺玩味。看着眼前这张脸,我便甩了甩脑海里刚才那些纠结的想法,只开口道:“那我们现在放弃整批古董的所有权,只想要其中一件,但我们按照偏高于市场价的价位购买,并且为你增加一些附加保价措施和服务。” 尹厉听了却不表态,只是含蓄地看了我和魏严一眼,笑了笑:“你们还是大学生创业吧,夫妻档倒是搭配得挺好。” 魏严没做解释,只打了个太极:“还希望尹先生能理解下我们刚创业的境地,给我们行一些微小的方便。” 尹厉露齿笑了笑,我心中警铃大作:“尹先生你理解错了,虽然我们确实是大学生创业,但只是同学,我是有男朋友的。”尹厉说到这个份上,迟钝如我也终于感觉出来。 魏严大概不理解为什么我要和个外人费心解释这些,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而尹厉只对我的回答“哦”了一声,没有显得不耐也没有表现出对这个话题的关心。 我却不敢怠慢,我在魏严的公司兼职这件事尹厉一直不知道,而尹厉刚才那样的问句显然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发作了。 我只好谄媚地笑了笑:“我现在只想好好默契地和魏严一起把这个谈判拿下来,然后拿到我的第一桶金,好给我男朋友买礼物,本想给他一个惊喜。” 尹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只好忽略边上魏严的表情,趁火打劫说道:“尹先生能考虑下我们的提议么?我们可以承诺未来5年里补偿你因为单独出售这一件而对整套古董造成的跌价损失,并且一旦杜邦先生或者他的后人,出售那件买得的古董,你将拥有优先购买权。” “听着似乎可以,或许我可以考虑考虑。”然后他朝着我们笑了笑:“还有十五分钟。” 魏严听到此处脸上也露出些喜色,毕竟这已经难得是尹厉的松口,我望着尹厉眼睛笑道:“这样吧,尹先生,不如我们今晚就一鼓作气把这个合同谈好,也少了夜长梦多。” 魏严默契道:“我马上去订帝星的包厢,还希望尹先生能给我们这个面子。” 尹厉拿起眼前的茶杯把玩起来:“我晚上有一个饭局,是西郊房地产开发商苏青东的。”然后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我:“颜小姐如果可以给我一个舍弃他的饭局来和你们谈判的理由,让我信服,那便可以。” 我盯着尹厉的眼睛:“尹先生,我爱我的男朋友,我想要和他一样有对事业上的成就感,不想只用他的钱,哪怕只有一点钱,我也想靠着自己的能力给他买点什么。相信如果你也有女朋友而且爱你的女朋友,就会理解我这种迫切想要谈判尘埃落定的心情。” 我脸上有些烧,但是还是虚张声势地瞪大眼睛盯着对面的尹厉。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我理解。” 16、第十四章 尹厉虽然最后同意了推掉苏青东的饭局来就我们的,但也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同意了我们的方案。因此我和魏严也仍然情绪紧绷,而魏严一边开车往帝星赶,一边还要安慰杜邦先生,显得有些疲乏。倒是我,倒车镜里显示出的脸反而比来时气色更好,而为了这一次的谈判,我化了淡妆涂了口红,此刻看上去也颇有点干练的味道,不得不说,莫行之带我看完画之后的沮丧和慌乱,在见到尹厉之后反而消失不见了。 “果然还是异性互相谈判容易达成合作,”魏严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我,“倒是第一次听你搬出你男朋友来,不过尹厉他竟然有固定的女友么?看上去感情应该不错,他才会被你的说辞打动。” 魏严笑了笑继续道:“这是你真的男朋友还是被你拿来打幌子的?” 我不觉得这是个和他坦白我和尹厉关系的时刻,但还是坦白了一半:“是的,我有一个男朋友,从我出车祸以后一直守着我,他应该算爱我吧。” 之后魏严便不再说话,我们很快到了帝星。 魏严在点菜,我便陪着杜邦先生聊天。老先生是戏迷,几乎巴黎的每个戏院都去过,而令我吃惊的是,他说的那些剧院戏院或者上映的各类表演,我竟然都能和他交谈甚欢,很有共同话题。 “小姐,你是在巴黎生活过吧?我真是难得遇到像你这样对巴黎的各类新老剧院都那么熟稔的年轻人,就是现在正宗的巴黎人,也大多不了解剧院,多可笑,巴黎虽然是文化艺术的花都,它的璀璨却被太多当地人忽略了。” 我对老先生笑了笑:“只是读得书多了,其实也并没有高深的研究。”然而我心里却又被迫想起那幅巨大的油画来,而手中的手机里,还躺着那个电话号码。 我对巴黎和法国有些熟悉的过头了,仿佛我真在那里生活过,似乎这部分生活就在我记忆的某一个角落里安躺,而相比我对现在这个城市却相当陌生。 “来,菜基本点好了,看看你有什么想吃的补充下。”好在魏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他把菜单丢给我,挑了挑眉。 我接过来一看,为了拿下尹厉,魏严这次真是大手笔了,这点菜的原则简直是“只点贵的,不点对的。”我拿笔划掉了所有昂贵的海鲜类,换成了素雅的菜色,然后才把菜单递回给魏严:“尹厉海鲜过敏。”继而神色自若地加了句:“我昨晚调查了一下尹厉的背景,恩,你懂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么 。” 魏严笑了一下:“是的,你是看到了他的八卦新闻说他女友,才想到最后一招的么?” 我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尹厉这次来便没有再带着助理,对待我和魏严的态度便也随意了很多,杜邦先生也和他聊了两句,一派宾主相谈甚欢的场景。 从股票料到房地产,到古玩,魏严和尹厉似乎颇有共同话题,而饭桌上的潜规则,吃饭时拉近感情,公事一般饭后才好谈。 “尹先生的女朋友一定很优秀吧。”不知聊起了什么,魏严把话题扯到了尹厉身上,之前和尹厉的一番闲谈下来,他知道这次的谈判八成是成了,便和尹厉对饮了几杯,此刻已然有些微醺了。 尹厉似乎对这样的问题也不是很建议,他隔着玻璃酒杯看了我一眼:“是很优秀,和我讨价还价尤其精明。” 我脸皮厚,只当没听懂尹厉话中的意思,只一个劲卖傻地夸奖道:“想必尹先生的女朋友除了优秀一定十分美丽大方有魅力吧?” 尹厉挑了挑眉:“谢谢颜小姐,想必颜小姐的男朋友也一定十分英俊出色。” “那是,我的男朋友确实英俊出色,唯独有点善妒,控制欲也有点强,可能还有点间隙性面瘫,不过除此以外我们还是十分天造地设的一对。”和我比不要脸,你还差得远。 尹厉的面皮果然动了动,可他马上便又维持回了原先那样镇定淡然的表情:“我和我女朋友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微微有些醉意的魏严这时举起了酒杯:“为天造地设干杯!” 我和尹厉愣了愣,然后我俩同时心怀不轨地笑了笑,他笑地阴险,我笑地猥琐,我们同时举起了酒杯:“为天造地设干杯!” 好在魏严虽然有些微醺,但还记得正事,饭后端上茶水和咖啡,他便开始和尹厉协商起合同来。这一次便比较顺利了,尹厉只在几个地方提出了一些修改,并没有再做为难。 可杜邦先生又对优先购买权的行使方式提出了异议,尹厉也不想退让,我们便只能就这一条款又陷入了两难境地。 而双方正在就最后这个条款做协商,却突然眼前一黑,接着便是各处的嘈杂声。不知何种原因的,似乎停电了,包厢里也陡然一片黑暗。 包厢里有片刻的安静,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 我知道我的左边就坐着尹厉,而且就在我转头不远可以够到的地方,鬼使神差的,我在黑暗里伸出了手,拽住了尹厉的,然后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地转头凑过去贴着他的脸颊亲了他一下。 黑暗里大概真的有什么邪恶的力量,我有点疯魔一般,在这片黑暗里突然很想亲近尹厉。心中的那点不安和慌乱仿佛把我的行为模式也大乱重组了。 他愣了愣,被我拽住的手动了动,却是把我的手收紧不让走,然后他在黑暗中沿着我的脸颊寻找到我的嘴唇,给了我一个深吻。 魏严对眼前这片黑暗的寂静显然觉得颇为尴尬,便打破沉默道:“不知尹先生今晚下面还有什么打算?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去舒雨阁坐坐。”舒雨阁是个建筑设计都有有特色的茶楼,魏严显然很欣然尹厉这个人。 尹厉却还在加深和我的吻,他似乎一点不惧怕魏严发现什么疑点,直到自己餍足,才终于放开了我:“不了,晚上打算直接回去了,女朋友不大喜欢我晚归。” 魏严哈哈笑了两声:“尹先生你的女朋友真的太幸福了。” 而尹厉在回答完魏严刚才一句后,便继续捧过我的脸吻起来,我已经有些鼻息急促,黑暗中也已经有些明显,而尹厉也毫不在乎,只是继续加深了这个湿漉漉的吻,我能尝到他舌尖红酒的味道,让我仿佛也微醺般头昏起来。 而魏严在说那句的时候,我的内心只能悲鸣,是的,尹厉的女朋友可幸福了,真的非常幸福!幸福的我快哭了! 魏严便和尹厉这样又稀稀拉拉对话了几句,而尹厉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放开我,直到外面大堂经理的声音响起来,他才行云流水般地把我放开。 然后灯突然闪了闪,继而便整个亮了。我满脸潮红地坐在座位上,撩了撩头发,努力摆出个仪态端庄的形象,包厢也终于恢复到最初明亮的样子。 我抬头看了一眼尹厉,然后我就移不开眼睛了,我只能和见了鬼一样地盯着他的右脸。 我的妈!!谁来告诉我他的右脸上为什么有一个鲜艳的唇印! 我只以为黑暗是一切的掩盖,却没想到还能留下这么大一个罪证一般的后续! 好在我总算还临危不惧,放在乱世绝对是个英雄,片刻后我便开始拼命对尹厉挤眉弄眼,不停摸自己的右脸,可他却只当我是搔首弄姿,然后他喝了口酒,带着右脸颊的一个唇印,镇定地对魏严道:“最后一个协议那就按杜邦先生的来拟吧。你们第一次做谈判也不容易,我也想早点回去了。”他的仪态一如既往的高雅,只可惜了那个唇印,让他一下子从禁欲系变身偷情系,十足掉档次。而他本人却犹不自知,此刻还颇虚伪地妄图营造高贵清雅的形象。 魏严自然也早就注意到了尹厉脸上的唇印,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神在我和尹厉之间逡巡。然而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的眸色暗了暗,在抬头时,便已经收敛好了情绪。 他选择了无视尹厉脸上那个唇印。这种场景里,如若指点尹厉擦干净脸上的唇印,才是于我们都尴尬。魏严只能假装一无所知,我自然也顺水推舟地不做声。 魏严转头对着尹厉笑起来:“那好的,我会将这次协商的一些修改条款加进购买合同,拟好合同寄给你。” 我维持着脸部肌肉痉挛的趋势,看着姿态端庄举止得体,面容冷静的尹厉,带着烈焰红唇印,颇为公式化地点了点头;“好的,这件事我会交给我的助理林琴负责,接下来如果有接洽工作你和她联系就可以。”然后他看了看手表:“谢谢今晚的招待,那我就先告辞了。” 尹厉说完便起身拿了衣服,对我们点点头,便离开了,而我和魏严自然要留着结账。 直到他走出去了十分多钟,魏严才终于看我,眼神颇为复杂,一派欲言又止,最后千言万语才凝成一句:“你就这样让他出去?” 而等魏严此刻一提醒,我才终于醒悟过来追了出去,可惜大厅里哪里还有尹厉的身影,我跑到门口也找了一圈,未果。只能带着一张肾虚一般的脸走回了包厢。 魏严正在抽烟,脸色有些难辨,我开门时他便转头看我,眼神隐在烟雾里看不真切。 然后他弹了弹烟灰:“颜笑,我知道你想帮我,但你不能这样。”他一边说一边似乎在费力斟酌词汇,“其实这个谈判拿不下来也不会怎么样,谁都要摔几次。下午时候我便有些奇怪,觉得尹厉对你的态度有些微妙,本来我还一个劲地欣赏他,觉得他身居高位,还能一心一意对他女友,却不料他是这样的人,还有你,我知道你背景复杂,可……” 我追尹厉追的口干舌燥,拿起茶水大口一干,才喘着气解释道:“哎,你大可以放心地继续欣赏尹厉,你也别自责,其实是我不坦白,我一直没告诉你,尹厉说的那女朋友就是我,没关系,亲一下脸而已,他不大在乎。” 魏严的表情果然相当精彩,这已经不是拿震惊可以形容的,简直是惊悚。可惜此刻我都无力欣赏,我喝了水,便继续出去找尹厉,反正我打算好了,要是能在人少的地方截住他,那我就告诉他让他擦掉脸上的印子,要是他不幸已经带着唇印走到人群中去了,那我就装作不认识他让他被人惨烈围观去好了。 哎,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17、第十五章 后来我果然没有拦截到尹厉,当晚他回来的时候倒是表情淡然,脸上的唇印已经擦掉了,他径自进了浴室,洗完澡才带着一头湿漉漉的水珠过来开酒。 我讨好地对他说:“今晚谢谢配合啊!” 可他却没搭理我,只看了我一眼就起身去拿酒杯,然后倒了小半个底,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查邮件。 眼看酒很快就要见底,我看他意欲起身,便终于忍不住拉住了他:“哎,我也不是有意的嘛,这也是我第一次这么干啊,技术不成熟情有可原,我怎么会想到会有副作用,何况你自己也不好啊,你以前就没有类似的经历么?你该自己有意识检查脸上有没有唇印啊!” 尹厉这下终于笑了,眼睛都眯了起来:“颜笑,敢不经过我同意这样亲我脸的,以前还没有。” 我哼哼哈哈笑了两声,看得出尹厉的心情不错,便信口开河道:“这叫帮你破廉耻,成大事者要不拘小节,这种过剩的廉耻心第一个就要丢掉,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你以后就懂了。” 尹厉没有答话,他近来对我越发纵容了,我对他原先有着的那一份不敢靠近感似乎也在崩塌,我望着他喝尽了杯里最后一口红酒,听他自语一般地说:“你和以前真是判若两人。”然后他俯身下来,又吻住了我的嘴唇:“让我们来加深一下今晚的记忆。” 他的眼睛深情而带有欲、望,我突然不敢直视。好在他总是礼貌而克制的,最后尹厉吻了吻我的额头,便去了书房。 而等尹厉回书房了,我才终于掏出了手机,那上面还有莫行之发给我的短信,有着那个法国华裔的联系方式。这两天不管无意还是刻意,魏严的事情让我很好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转移了视线。可我终究知道,对于这件事我恐怕还是要面对,这样惊人的一致的面貌,不是一句巧合可以解释的。 换做几个月前的我,恐怕此刻都不会有甚至一秒钟的迟疑,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即使过去对我而言将是最差的部分,也不过那样,我没什么好失去。可现在不一样,我对现在的生活满意,我不想迎接任何变数。我望着手机里的联系人名字,仍然下不定决心。 这件事一拖就被拖了一个星期,我选择性的忽略了它,我用从魏严那收入的钱给尹厉买了一条领带,剩下的零钱给家里添了一套碗,给尹厉买了一个围裙,鼓励他好好干家务,而这一个星期里尹厉竟然都非常配合地每天刷碗 。 今天正周日,尹厉下厨做了菜后便穿上围裙去厨房洗碗了,我摸着肚皮坐在饭桌前打游戏,午后的阳光正盛,让人禁不住便有些懒洋洋,我抬头看了一眼尹厉,透过厨房的窗户,阳光打在他的侧脸,显得温暖而随意。和他平时做事一样,他洗碗的时候都让你觉得严谨可靠,仿佛是在做另外一件隆重的事。 我打了个哈欠,眯着泪水迷蒙的眼,对着尹厉好看的侧面喃喃道:“哎,真好看。” 水声太大,尹厉没有听见,他关上水龙头,“恩?”了一声,脸朝着我的方向看过来,表情是柔和和迷糊的。 这个男人最温和的一面,全是我的。我满足而恶意地想着。而尹厉总有一种魔力,在不经意间不断击中你,让你再一次地领略他的吸引力。他冷酷的时候我觉得他漂亮禁欲而且高不可攀,处处带了高傲贵气;他温和的时候我又觉得他隐忍强大柔和。 他可以是别人眼里执掌生死地翻云覆雨的尹厉,但只有我可以看到他看着八卦杂志自己新闻时候微微皱起的眉角,只有我知道他起床之后半个小时内迷糊的表情,只有我可以半夜睡不着去敲他的门。 他和我的过去扑朔迷离,我曾经防备他敌视他,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此刻的每一秒都是鲜活的,此刻我越来越喜欢这个人,只希望他也一样喜欢我。 “你刚才说什么?”这时候的尹厉已经洗完了碗,身上还带着青柠的洗洁精味。 “尹厉,你吃过火锅么?” 尹厉果不其然地摇了摇头。 “是这样的,今晚我们系里几个打算一起去吃火锅,可以带家属的,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知道有钱人吃火锅掉价,像尹厉这样富n代的,八成是连火锅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可如今我挺喜欢他,就想拉着他也体验一下他没有机会经历的人生,他教给我很多东西,陪伴我引我进入他所在的世界,我也想让他知道我的世界,他在影响我,我也想影响他。 尹厉想了想:“我晚上有个饭局。” 他的拒绝很委婉,可我还是有些失落,只“哦”了一声。可我也知道尹厉是真忙,黄昏开始,他的电话便多了起来,不多会儿便匆匆出门了,走前倒是问了我火锅店的地址。 然而到火锅店门口和吴梅他们集合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心不在焉,火锅店周日的生意尤其好,我们排了十多分钟的队才轮到有包厢,然而这十多分钟却让我觉得颇为煎熬,周围不是结伴而来的学生就是情侣,有些嘈杂,但甜蜜的气氛却挡不住,系里的女孩子们大多挽着男朋友的臂膀,打扮的美丽得体,更映衬得我形单影只。 “颜笑,魏严今晚有个翻译稿截止才没来,你怎么也一个人呢?”苏琳琳踩了双小高跟,抬起下巴像只骄傲的小母鸡。其余女生其实也在不经意地注意我,女孩子潜意识里拼的除了脸孔学业家境便是男友了,虽然只有苏琳琳直白挑衅地问了出来,但她们显然也是好奇关心的。 “我男朋友也忙着工作呢。事业心重。” 苏琳琳听了我的回答笑了笑,显然没把我这句话放心上,脸上显露出“你要么没男朋友,要么拿不出手”的了然神色。 好在火锅一上,大家都热火朝天的吃起来,没人再纠结我男朋友的话题。这次点了个麻辣锅,吃起来尤其有气氛,一桌子上都是系里上届哪些学长学姐的工作找得好,哪些门路我们可以靠一靠,再就是整个外语学院的八卦新闻,英语系的谁甩了德语系的谁,日语系的几个教授为了系主任之位正斗得厉害。 可惜这些话题说完了,便是姑娘们互相介绍男朋友们认识了。 “恩,对,我是做律师的,中美双执业,哦,是的,在那家外所,这是我的名片。” “哎呀,张晴,你男朋友做律师好厉害啊!” “算了,就是累啊,案子多的时候开会开个不停,上次做上市ipo,半个月都没时间说个话,还是你男朋友做公务员好。” “哪里比得上丹丹男朋友好啊,她男朋友和她一届的,我们学校建筑系的高材生,还是一起上学最好,可以天天在一起的,我男朋友就是公务员也要每天上班不能陪我哎。” 这下饭桌上只有我和苏琳琳大眼瞪小眼插不进话,其余男女都忙着互相结识拓展社交圈多一份人脉,苏琳琳矜持地摆弄着手机,我便很实在地烫着牛肉。 “哎,早知道这样无聊就不来了。”苏琳琳低声地抱怨了句。 我一边吭哧吭哧往嘴里塞牛肉一边瞥了她一眼:“知足吧,要是这里有结婚生过孩子的,这时候就不是交流男朋友了,怕是要交流自己小孩的一把屎一把尿了。”人对于自己拥有东西的隐性炫耀,几乎是本性。 席间倒是有女同学好心和我搭话:“颜笑,我男朋友公司有个同事人很好的,觉得和你蛮合适的,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对方条件也不错的。” 我正想再次澄清我是真的有“家室”的人,手机却响起来,我只能抱歉笑笑:“我出去接个电话。” 号码是尹厉的,他这时候打过来,我倒是心里颇有些怨气,接起来口气也不大好。他倒不在意,只是问:“颜笑,你在哪里?火锅吃完了么?” 我缓了口气:“没。” “我提早结束了饭局,现在在火锅店门口,不知道你们包厢号,你来领我下。”我已经能听到尹厉周围嘈杂的声响,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他的语气仍然淡然,然而我心里却慌乱地跳动起来。 他竟然过来了。 有时候我害怕尹厉的聪明,可这样的聪明,却又让我喜欢。我知道尹厉应该是读懂了我邀请他来吃火锅里的想法,他知道我也想努力地给他有些不一样的经历,而他现在过来了,他本来可以装傻充愣假装不知道,可他没有,他一直在努力迁就我,只是他什么都不说,他是个沉默并且不会邀功撒娇的男人。 我握着手机,等我的心终于重新找回原来跳动的韵律,才跑回包厢:“我再带一个人来,没有关系吧?我男朋友刚到,我出去接一下。” 刚才和我搭话的女生便吐了吐舌头:“不介意不介意,颜笑你真是深藏不露,原本见你都独来独往的,果然还是早就有男朋友了,我给你乱介绍的事待会不要和你男朋友说哦。”她说完这句身后便是此起彼伏一片起哄声。这一刻我却一句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我的心已经被别的东西占满了。 往门口走去,我一眼便看到了尹厉。他穿得已经很含蓄低调,可大约这个男人和低调就是挂不上勾的,凌厉的贵气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他的气质就是这样。不论怎么穿,他都太显眼,此刻他站在门口,身边是排队等桌子的顾客,几个小女生已经开始不停偷瞄他,还有几个举起手机偷拍。 我扭扭捏捏跑过去拉他的衣服:“包厢里人还挺多的。” 尹厉拍了拍我的头笑了笑。 可惜我还是低估了尹厉这张脸的杀伤力,毕竟包厢里其余人不像我,每天都能看到这张脸,才能在美色面前也把持住表现得冷静自持。 我带着尹厉走进包厢的时候众人又流露出一脸玄幻的表情。而尹厉倒是很自若,他在我的指示下坐下来,非常自然地朝在座众位点了点头,然后就强势地搂过我的腰:“尹厉,颜笑的未婚夫。” 我对“未婚夫”这个称谓抽了抽嘴角,补充介绍道:“其实就是男朋友。”说完我偷偷看了苏琳琳一眼,她在尹厉进门时候就瞪大了眼睛,这些人里也大约只有她认识尹厉。尹厉很低调,媒体杂志上鲜少出现他的八卦。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张晴的律师男友,他礼貌地笑了笑:“刘邵阳,很高兴见到尹先生。”刘邵阳说完话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他大概也是认出了尹厉。其余人就随意很多,只喊尹厉全名。尹厉也很配合,一一微笑,表现得相当合群,并且不出挑,他不去主导话题也不跟风,只在适当的时候表达一两句,显得谦和却不迟钝。 趁着他们说话的当口,我往火锅里又下了点肉,蘸了点芝麻酱给尹厉:“有点辣。” 尹厉显然对眼前的吃法不习惯,但他甚至可以称为乖巧般地拿起我的筷子把肉送进了嘴里。我又给他弄了点金针菇和蔬菜,尹厉都乖乖配合吃了。他的吃相文雅,简直不合火锅的气氛,可是看着他因为吃辣微微变红的鼻尖和脸颊,我倒觉得新鲜好玩。 而整个过程苏琳琳的脸上仿佛贴着一个巨型横幅,就差上书“这不是真的,我的眼睛一定瞎了,这一定是幻觉。”的字样了。而直到我起身去厕所,她才终于按捺不住跟上来,在厕所外面一把拽住了我:“颜笑,不要和我装傻,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然后她面带冷笑:“现在你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于是我只好诚恳地建议道:“你先把手放了行不?我尿急。” 18、第十六章 再回去的时候苏琳琳已经坐在包厢里了,正在和尹厉答话,然而尹厉的表情很疏淡,我大摇大摆走到尹厉旁边,主动把头靠到他肩上,歪着头看苏琳琳,尹厉便结束了和苏琳琳的交谈,摸了摸我的头。他低了头,头发扫在我额头上,低声说:“待会等人散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答应,看着尹厉一双好看的眼睛,便再没心情去看苏琳琳的表情。直到走出火锅店,我还沉浸在迷迷糊糊的幸福感中。 尹厉取了车,径自开了将近半小时的车程,甚至跑了一段山路,才终于停了下来,山上的空气很清新,但夜间却有些冷,尹厉脱下他的外套给我:“上面开不上去了,可能要走一段山路。”然后他便过来牵了我的手,手心温暖,“这里是新建的观星台,今晚没有云,很适合看星星。” 这个观星用的天文台我是知道的,新闻里一直放着,斥资建了几年,规模颇为宏大,下个月才对外向游客开放,却不知道尹厉还有这个闲情逸致半夜看星星。 “过来。”尹厉喊了我一声,然后便在我眼前蹲下去,看着我愣在一边他微微地瞪了我一眼:“你穿的高跟,我没考虑到,下次在我车里帮你都放双拖鞋和运动鞋,现在快过来,我背你上去。”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双是坡跟,也没几厘米,我自己走吧。” 尹厉却不大高兴地看了我一眼:“你要我白蹲么?而且你的腿车祸就是恢复了也不能做太激烈的运动,穿着坡跟上山,你想再去医院一次么?” 我这才不大情愿地趴到他背上,这一靠上去就不想下来了,尹厉的背宽厚温暖,他路走得很稳,我趴在他背上,一路走过星光照耀下的小径,周遭静谧神秘,只有隐隐微弱的虫鸣,空气里有夜露和青草的味道,还有尹厉颈间烟草的味道。 恍惚的一瞬间,我心里有些隐秘地想,就这样一路走下去,不要停,走到我们都老了。 可尹厉显然没有我这样风花雪月的念头,他只是沉稳地站定脚步,然后告诉我:“到了。”我便只好揉了揉眼睛,从他身上下来。 眼前的建筑整体呈白色,玻璃门上是群星的图案,尹厉拿磁卡刷开了门,进入大厅我抬头才发现,天顶上竟然是星座和星团图,大概是采用了荧光设计,在黑暗中就如悬挂在天顶上的一个巨大星空,让我移不开眼。而整个大厅也设计成展馆一般的样子,使用了全玻璃墙壁。在这个没有其余摩天高楼遮盖的山顶,月光便肆无忌惮无阻碍地照耀进大厅,照在大厅乳白色的瓷砖上,伴随着光线的扭转,仿佛是倒影在地上的月亮湖泊。 我和尹厉此刻便仿佛置身宇宙,拥有这一整片的月光和星群。 而在我愣神抬头的时候,尹厉开好了观测台的门,过来牵了我:“让你看真的星星,比这里还漂亮。” 尹厉领我走进观测台,弯腰开始摆弄调节天文望远镜:“如果能到更晚一点,星团能看得更清楚。” 我凑到望远镜上看,尹厉在一边讲解,银河的星群,此刻看起来仿佛是一片被光照亮的云。我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看银河,只觉得在那些真实的,但离开我几千几万年光年距离的星群下,宇宙壮美而浩渺。我不懂天文学,我只能单纯地感慨美丽和神秘。 而尹厉也不像个有闲情逸致的天文爱好者,我把眼光从宇宙转到他身上,我仍然疑惑,这个男人半夜带我来观星台,绝对不是为了让我仰望星空或者治疗颈椎病的。 我看着他。 尹厉也看着我,他仍然优雅仍然不紧不慢:“人类能观测到的太阳系外最近的恒星,距离地球4.2光年,能看到的最远恒星,距离地球137亿光年,宇宙间充斥满了不同的星团,有些年轻得尚在成型,有些却已经死亡,可它们的光却仍然在浩瀚的宇宙里寻找对方。”尹厉说到这一句,终于有所动作,我看到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黑色鸭绒小盒子,然后他看着我的眼睛,朝着我单膝跪地。 “这些星体甚至不在一个星系不在一个区域不在一个时间轴上,它们的光却仍然有机会借以在我们的眼睛里相逢。” 我看着尹厉比星群还好看的眼睛,这一刻胸中却仿佛是浩瀚的宇宙,新生的星群正在我的胸中击撞,光芒闪耀地生长,我看着他打开盒子,露出里面漂亮的钻戒。 “你失去过记忆,失去过我们之间的过往,在你眼里的时间,或许永远不能与我同一步调,你的世界也或许与我的迥然不同,可是不论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都与我相遇以及重逢了。我爱你。跨越过时间和不同的世界,与宇宙同在。” 尹厉说完这句,朝我沉着而坚定地笑了笑,然后他拿出那枚钻戒,拉起我的手,为我套进手指,然后他虔诚地亲吻我戴着戒指的手指:“你将是被我从运行轨道里中途拦截下的璀璨之星。” “颜笑,嫁给我。” 我心中的宇宙终于轰的一声,新生的星群互相碰撞爆炸,产生巨大的遮蔽整个宇宙般的尘埃和电子风暴,破坏性毁灭一般带了巨大的力量。而我觉得,那样狂暴一般的新生,也是极美的。 我昏昏沉沉地想,在这种求婚面前不去关心这钻石有多少克拉,而去联想宇宙大爆炸,我的脑子大概是坏掉了。 好在我被冲昏的头脑在下山时候的冷风中终于被吹醒了。尹厉仍然背着我下山,我靠在他背上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场求婚里。在被巨大的喜悦冲击过后便是巨大的不知所措,尹厉说完之后我便丝毫不知道应该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表现,倒是尹厉很镇定,他站起来吻了吻我的脸颊,安抚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感觉,我对你的誓言不会变,但你不需要急着回答,我知道你需要时间。” 此时已近午夜,我抬头望窗外,即使不借助天文望远镜,此刻也能清晰地看到明亮的星星。尹厉安静地并肩与我站着,同时仰望这一片静谧的星空,我们大约心情迥异,一个刚完成求婚的人和一个刚被求婚的人。 尹厉总是体贴的,我确实还需要些时间消化,而他的态度仍然自然默契,让我安心。 下山的路上我便在一遍遍回想刚才的求婚场景,越发觉得自己品格确实挺高尚, 这么闪瞎眼的一颗大钻,这么英俊一张脸,我都能坚守阵地,彰显了现代女性的高雅和矜持,实在值得表扬。 这样一路自我感觉良好地想着,回了家便是倒头就睡,然而大概所谓新一代女性矜持观实在太过膨胀,当晚诡异的梦里,我姿态冷艳地拒绝了跪在地上男人的求婚,梦里的情节自然不真实,那男人拿着红色的盒子,钻戒的款式也换了,还说着漂亮的法语,只有脸看不真切,但却显然不是尹厉。 19、第十七章 尹厉给了我了一周时间考虑。这一周里他正好要出差开会,但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倒是每天送我大把大把的鲜红色玫瑰,这样几天签收下来,家里便整个都弥漫着玫瑰的清香,习惯之后我倒是觉得玫瑰确实比百合好,百合的香味对比起来未免浓郁了点。 而今天已经是他离开的第六天了。昨晚尹厉的短信里便说今夜会回来。我心里有些隐隐的紧张和期待,其实我自己也很清楚,在我被尹厉求婚第二天,主动狠心删掉了莫行之给我的那个画家联系方式后,我便知道自己会给尹厉什么样的答案了。 这样六天来我对尹厉倒是颇为思念,但又有些扭捏,总觉得当面和他讲:“我同意嫁给你。”有些不符合我的性格。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该是我拽着尹厉的衣襟,把他打得痛哭流涕,然后逼迫他:“说,你娶不娶我?!”现在这种发展倒让我很些落差。 而此时我正坐在阁楼里,晒着黄昏的暖阳,随手翻出张纸涂涂画画,心中突然有个想法,或许我把自己的答案写在纸上,让尹厉自己发现,然后我们的目光交汇在温情和默契中,迸发出爱情的火花,这样的场景于将来更有纪念意义。于是我便在便签纸上歪歪扭捏用荧光笔涂鸦了“我嫁!”两个大字,写得潦草,张牙舞爪。 写完后我又开始想该放在哪里,思来想去没有好的选择,便索性站起身来到窗前看风景。 这一看果然就让我很迸发灵感。院子前面那棵银杏下,分明站的就是尹厉,他此时正背对着我站着,穿了件以前穿过的灰色针织衫,似乎正在和什么人通话。 他大约想提前赶回来给我个惊喜,我盯着写了“我嫁!”的纸看了眼,想,那我也给他个惊喜。 我把那纸捏成团,又找来几张白纸,一张一张裹住这个小纸团,片刻后便是一个小型的纸球,我又拿荧光笔在纸球外面写上“打开看看,惊喜!”这才屁颠颠地又跑回窗口。 还好尹厉还在打电话,他正低了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这是个挺好的动作,为我摆出了个很容易袭击的状态。 我甩了甩胳膊,拿着纸球就往他丢去。因为有风,纸球偏离了一些方向,最后只轻轻擦到他的肩,便错开滚落到地上,不过也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我得意洋洋趴在窗前打算看他的反应。 尹厉被砸到后果然有些疑惑,他先捡起了纸球,才抬头往我这里看过来。我朝他招招手,然而等他把脸全抬起来,我才发现,糟!砸错人了! 那张脸分明不是尹厉。模模糊糊我只看清是个五官深刻挺拔的男人,和尹厉骨架相似,加之穿了尹厉曾有过的同款衣物,站在家门前,我便先入为主靠着一个背影认定是尹厉。 而想到纸团里的内容,就是我脸皮再厚,这样的乌龙也实在有点害臊,而对面的男人大概是被我砸傻了,此刻竟然捧着纸球,一脸震惊地盯着我看,满脸苍白。我立刻把头缩了,蹲到窗户下面躲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偷偷用窗帘遮住脸往下望,那男人果然已经走了,我松了口气。大概只以为是我恶作剧吧。可还没等我开心几秒钟,楼下的大门却传来了门铃声音。声声不绝。 我跑到监控室看,门外这次是清晰无水印的一张脸,果然刚才那个男人的脸。不得不说,也是一张出色的脸,和尹厉的精致不一样,这个男人长得是粗犷的英俊,可惜此刻再好看的脸在我眼里都面目可憎。 他不停按着门铃,脸上的表情焦躁偏执,嘴里说着什么,而他大概因为笃定地知道我在家,便摆出一副老子要一路按下去直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我当然不可能给他开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何况这男的长再好有什么用,看上去有点神经不正常,不就砸你一纸球,一看这么身强力壮,这么轻轻擦过肩膀还能砸出什么问题。这么想完我便不再理会,只把立体音响开起来,好盖过这门铃声和他的声音。 直到我放完了一张贝多芬,新换了一张农村民乐,“大妹子大妹子大~”循环了三四遍,那门铃声才终于静止。而不多会儿尹厉真身倒也回来了,大概是连续6天的会议,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阴沉,眼神里都带了点肃杀,他鲜少露出这种表情。 我冲上去给他说了今天的乌龙,他的表情才缓和下来:“那后来那个人呢?” 我撇了撇嘴:“我也不知道,大概走了吧,可惜被他拿走了那个纸球。” 尹厉难得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并且很会抓重点:“纸球里你写了什么?” “给你的答复呗!”我有些扭捏,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地打岔道:“你说那男的会不会还来啊?” 尹厉的眼睛亮了亮,驱散了之前的那些阴翳,可片刻却又恢复到了复杂深沉:“那他是看到了内容,也看到了你的脸。”语气像是在思考什么。 然后他收敛了沉思的神色,笑了笑,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这次真是太不小心了。我不会让他再有机会接近你的。那个纸球我也要拿回来。不过在这之前有样东西要先给你。” 尹厉说完便转身去了书房,拿出了一个盒子,他打开来,里面是一只翡翠镯子:“这是属于尹家新任女主人的。我父母备下的,要是他们还在,一定都会非常喜欢你。” 我最近收尹厉的礼物收到手软,颇有些颤抖地任由他给我戴上了镯子,大小正合适,绿莹莹的,衬得手腕纤细,很贵气,倒是衬得我这张脸上的神情越发俗气,生生把镯子所蕴含的气质扭曲成了暴发户气息。 而对于这样的不相称,尹厉还能真心实意地夸赞道:“配你正合适。”然后他亲了亲我的眼睛,“这套房子我也过户到你名下了。你父母的信息我一直没法查到,这套房子就当做是他们给你的嫁妆吧。” 尹厉笑了笑:“你不是喜欢人帅钱多脑子傻的么?我现在比起莫行之三方面都各胜一筹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抓了只墨水笔:“把手伸出来。” 尹厉乖乖地伸出手,我抓过他的手腕,在背面利索地画了一个手表,画完了表面的刻盘,再仔细画了表带,最后很大手笔地在表盘和表带上都写上了三个大字。 尹厉促狭地看了我一眼:“劳力士?”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订婚礼物。” 尹厉眯了眯眼睛,看了眼手腕上的“劳力士”:“把你的手也伸出来。”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就直接过来拉了我的手出来。 “别把爪子蜷着,摊开。” 我顺从地依言照办,尹厉伸出手指,按着我手心的生命线轻轻描摹,然后他拿起墨水笔,在我生命线五分之一的地方写字,他低着头,写得缓慢而认真,细碎的头发便落在我的视线里,我只能感觉到手心里沿着生命线那种痒痒的触觉。 “好了,这也是我送你的东西。” 我低头一看,原来尹厉在我手掌上大约五分之一的地方开始签字,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很好看,而他刻意把他的名字写得飘逸到占据了我后面生命线全部的部分。 “如果我们能活百岁,那么我遇到你,算是在你生命五分之一的地方,从这个时刻开始,我就会一路占据着出现在你往后的人生里。我把我自己的人生一并送给你了。” 尹厉一边说一边用幽深的黑眼珠子看着我,我缩回了手,他的名字便给我握在掌心,眼睛长得好看的男人真是占便宜,他们专心致志望着你,眼瞳里只倒影出你时说着情话,那简直是□□一样的毁灭力。太动人心魄。 可我嘴上还要挣扎一番:“怎么没发现你能说出这么深情又煽情的话。八卦上可是都说你冷情的。” 尹厉听完笑得很开心,然后他低头凑到我耳边:“这要看遇到的是什么人。”他定了定:“我承认你刚失忆我很抵触忘记了过去的你,对你也有过冷淡态度,但此刻我却远比过去更喜欢现在的你。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有更多更好的未来时光,去填补忘记的过去。”说完他吻落在了我的耳朵上。 这本是浓情蜜意的好时刻,因此我俩都没在意楼下有人用钥匙开了门,一路沿着楼梯走了上来。 但我比尹厉先意识到有人,我推了推他,他显然不大高兴被打扰,皱着眉去看楼梯口站着的人。 是个身材高挑,五官出色但相当面熟的女孩,此刻她正脸色煞白地看着我们,更准确地说是盯着我,宛若见了鬼一般。和尹厉如出一辙的漂亮眼睛里全是惊恐。 她颤抖着声音质问尹厉:“哥,这是怎么回事?”语气里是隐隐带了愤怒和上位者习惯性的积威,我这才想起来在哪里看过她的脸。 她是尹厉那个跳芭蕾的妹妹。 而她现在看我的表情却像有着血海深仇一般,虽然努力压抑,但这种对我的厌恶实在太过浓烈,还是扩散了出来。空气里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尹厉沉下脸:“尹萱,你正要问你,你回来为什么不先通知我。”然后他把我往身后拢了拢,摸了摸我的头:“这是颜笑,我的未婚妻,你还没见过,她失忆了。”他把未婚妻这三个字咬得很重,保护的意味很浓。 而尹萱听到这句,语气里写满了不可置信的震惊:“哥,你到底,到底在想什么?” 她似乎花尽了力气才说完了这一句,继而便满脸憎恶而又苍白地看着我,非常咬牙切齿,然后便突然神经质地笑了:“哥,你知道他也回来了是不是?现在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了。”说完她便摔门而出,巨大的声音震得我一哆嗦。 尹厉头痛般的揉了揉眉心,他拉过我,安抚了几句,亲了亲我的脸:“尹萱一直太任性,性格也有些太偏激,她一直希望我能和她的一个闺蜜在一起,所以看到你情绪有些激烈。她这样子情绪不稳定的一个人出去我不大放心,我待会出去找她,顺带和她谈谈,马上回来,明天让她给你道歉,今晚她的表现可真是太没有家教了。” 我点了点头,尹厉复又过来亲了下我的眼睛:“不要胡思乱想,尹萱也就是小孩子脾气,你早点睡,不用等我。”说完他便拿过车钥匙出了门。 大厅里便还只剩下我空站着。 这整个过程不过十几分钟,而这对兄妹俩的对话却仿佛是邪教暗语一般,我完全云里雾里搞不清状况,但从互动来看便是高潮迭起险象环生的一个豪门秘辛。尹厉越是要我不要胡思乱想,我就越是难以管住自己的思维。总觉得我好像触碰到了一个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像是一个漩涡,没有给我带来窥视奥秘的快感,却隐隐让我有点不安,因为我有了个了不得的猜想。 失忆卧床期间我看了不少言情小说,豪门多孽缘,三十几本豪门虐恋里,十几本是乱、伦之爱。 按照眼前种种迹象,我怕尹萱是对尹厉有严重的恋兄情节。尹萱的闺蜜之流大约是个托词,真相怕是尹萱对尹厉强烈的独占欲不能容忍我的存在。 这样的猜想不禁让我当晚辗转反侧,我不怕其余乱七八糟女人来当对手,可这未来小姑子要是变做情敌实在让我压力巨大。斗小三容易,斗小姑子做的小三难啊! 这么一想,我便越发睡不着,而明明已经将近凌晨,尹厉却还没有回来,我给他的短信也没有回,我只好爬起来开了一瓶红酒,左边的眼皮却跳个不停。 哎,真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20、第十八章 再有意识的时候我整个大脑都在疯狂地罢工,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眼睛也睁不大开,我用手揉了揉脑袋,想要伸个懒腰,才发现自己四肢酸软,脚也都麻痹了,压根没法动弹。 愣了半天,我才意识到现在我正以一个扭曲怪异的姿势坐在一个封闭的衣柜里,我的头上正挂着两三件大衣,这衣橱不大,正好容纳下我的人,但没法伸展四肢。 昨晚烦心之下我一连喝了一瓶红酒,喝得是酩酊大醉不辨东西,最后明明记得想上床,但显然当时我已经丧失了理智,所以大概此刻才会蹲在这个衣柜里。 可是我的头仍然很疼,我喘了口气,打算缓一缓再出去,却听到突然“嘭”的一声,像是门突然被打开的声音,接着便是高跟鞋走进来吧嗒吧嗒的动静。 “哥!你把她留在身边,是想毁了我么?!你明明知道她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哥,你一直知道我多恨那个人!哥,你告诉我,你说她是未婚妻的话就是为了骗她!” 我的心急速地跳了跳,鬼迷心窍般,我屏住了声音,大气也不敢出,继续躲在了柜子里。 接着发话的便果然是尹厉,对于亲妹妹,他的声音显然过于冷冽了:“尹萱,她是我的未婚妻,是你将来的嫂嫂,我希望你说话能注意言辞,这也不符合尹家的家教。” “从小到大你什么都依我,以前一直也叫我早些从法国回来,难怪这一年开始便不这样提了,哈哈哈哈,可笑我还以为自己有个世上最好的哥哥。”尹萱的声音听上去恨意十足,“哥,你知道我恨了她多少年么?你明明知道的!我那些年那么痛苦,那么压抑,都是因为谁?!她简直就是个恶魔,她以前夺走了我想要的东西,现在连我的哥哥都不放过。哥,你带走她的时候我多么信任你,我知道你是要带走我的噩梦了,你是要永远把这个恶魔封印掉了,哈哈哈,没想到你竟然说真的要娶她!” 尹萱的语调急促,她甚至不容许尹厉发话便继续接着说道:“哥,你冷静想一想,就算你良心发现,想要补偿她,也尽可以给她一笔钱,送她到个我们眼不见为净的地方,找个人盯着她,只要她不恢复记忆就让她好好活着。何必把□□放在身边?何况现在黎竞已经看到了她的脸,马上法国那边可能就有消息,那边一介入,我们很难善终。她对我们两个人都是个麻烦。” “萱萱,你昨晚就这样任性地甚至以死相逼要我把她弄消失,我留下来陪你折腾了一夜,今天再回来颜笑就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不见了,或许是想起了什么,或许是黎竞和她说了什么或者来找了她,但如果你昨晚不这样乱来,她根本就好好地在我身边生活着,哪里也不会去。她的手机留在屋子里,她什么都没带走,甚至钱包衣物,我不知道现在她一个人在外面会遇到什么。”尹厉的声音明显也已经动了气。 “哥,这本来就是个错误,你不该隐瞒我她已经醒了过来,更不该隐瞒我她的脚已经好了。现在黎竞的生活才走上正轨,他说要想回国内找找灵感,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都会朝着应该去的方向发展。可现在黎竞看到她了!我毫无防备,因为我的哥哥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她是个应该消失的人!” “尹萱。你已经欠了她太多!现在离开她远点。” “像她那样的贱命,本该就死了才省心!我巴不得她死!” “啪”异常清脆的一个耳光声,继而便是尹萱歇斯底里的尖叫:“哥,你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打我!当时那种情况你都没打过我,第一次却是为了这么一件事!” 尹萱的这发作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发展,这番偷听下来腿又渐渐有些麻了,我曲起腿打算换一个姿势,却不料没掌握好重心,一个不慎就从衣橱里咕噜噜地滚了出来。 外面的争吵便一瞬间停了,尹萱正捂着红肿的半边脸,一双美目带泪地瞪着我,实话说他们这一番争吵信息量略大,我心里也很混乱,但良好的心里素质还是指引我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我抬头解释道:“我昨晚喝多了,估计喝太高了,就睡进衣橱了,刚才醒。” 知道太多要被灭口,我还是装傻充愣的好。 然而话还没解释完,就被尹厉一个严实的拥抱给挡住了。他把头埋在我的颈间:“还好你没乱跑。” 这个拥抱很用力,尹厉背对着尹萱,而我却可以把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她此刻正用一种怨毒的眼光看着我,而我仿佛有一种错觉,我曾经承受她这样的目光无数次。 尹厉并没有提起刚才的对话一分一毫,他只是放开我,然后摸了摸我脸上的睡痕:“你下次还是不要喝酒了,我可没办法带着这样焦躁的情绪在整个房子里找你。” 尹厉帮我揉了揉脸上的睡痕,才转过头对尹萱说话:“你一夜没睡,也该累了。” 这话潜台词分明是“你该滚了”,尹萱哪里可能听不懂,她脸上腾的一阵怒意,拎着包,转身便走。 直到那高跟鞋的声音终于消失,尹厉才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脸上也显出疲惫的神色来。 我突然不忍也不想这个时候去质问他些什么。 我知道我和尹厉的恋情一直是不理智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心里一直有声音在告诫自己,他和你是不合适的。对对于过去一无所知,对于现在一无所有的我来说,尹厉有的实在太多,我在他无数次的深情里不停坚固他也爱着我的信念,却仍然不断发现那些过去疑点重重,以致残余在历史里的那些疑云损害到我们现在头顶的一片晴空。 然而爱情的滋生本来就是极其没有逻辑和理智的,我现在仍然不可救药地,不想离开他。 他和尹萱的这番话,可以让我确定他们确实参与过我的过去,并且那些回忆看上去倒不像是美妙的,而该是不堪的。尹萱对我的憎恨也让我不安,曾经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被她恨入骨髓般的诅咒?尹厉又扮演着怎么的角色?为什么我车祸失忆这么长时间,也登过无数次公告妄图找到亲人朋友,却没有一个人联系我?为什么那副油画里的人和我有着一样的脸? 这些怕都不是偶然。我清楚地记得他曾经笃定地说过尹萱和我从未见面过,尹厉在骗我。而或许从最开始我睁开眼从病床醒来时候,等待我的便是一个骗局。 这样的认知让我浑身发冷,前一刻我还沉浸在被求婚和恋爱的幸福中,这一刻仿佛却被告知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只要谁往前一步,伸出手戳一戳,这个幸福的幻影气泡便会消失的一干二净。 我站起来,不去看尹厉的眼睛,放松自己的声音:“你也不用因为尹萱不给我道歉就打她啊,多伤人自尊,何况打人不打脸。我本来在衣橱里睡得好好的,就被你们一个耳光声吓醒了。她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又不是和她结婚。” 我无视尹厉的表情,只装作自己对于他们的对话一无所知般的打了个哈欠:“衣橱里弄得我腰酸背痛,我去床上再睡会儿,待会下午还有课。”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尹厉听完我这些话似乎眉头也舒展了开来,表情也放松了许多:“这次是我不对,对尹萱的态度是急躁了点,以前太宠她了。我待会送你去学校。” 我摇了摇头拒绝:“没事,今天和吴梅一起去,正好讨论下一个论文的事。”我的脑袋还有宿醉的后遗症,而我也没想要现在要怎么面对尹厉,心里乱的很,实在只想一个人冷静冷静,好在尹厉也没再坚持。 我知道我这样甚至对自己的过去都怯懦的人是可耻的,尹厉很可能只是个骗子,那些深情的眼神和充满爱意的话语可能只是道具,可我的心情大约只能用卖火柴的小女孩来形容,明知道那些温暖的家人丰盛的食物都只是临死前擦亮火柴带来的幻想,却还是眷恋着那么一丁点的温暖而不断地擦亮火柴,直到最终死在自己的幻想里。 我从车祸到现在,从无法行走的苦闷绝望到对陌生现实的恐慌担忧,唯有和尹厉在一起相知相恋的这段时光让我觉得快乐,对于真相,我无法可想。 而我的镇定大概真的让尹厉以为我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对我什么时候回家下午的行程更关心了些,他第一次显得有些腼腆的紧张:“晚上能早点回来多陪陪我么?” 我点了点头。 21、第十九章 到学校也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却没料到一进教室,几乎是所有的眼睛都刷的看向了我,其中尤其以苏琳琳的眼神最肃杀,我一时不知怎么回事,好在教授很快进来了,这节是法语听说,大家也都安静下来。 可教授讲了一些上次作业的注意事项竟然也突然话题一转,问道:“今天是不是有一件大喜事呀?”然后便眯着眼睛盯着我,这才发现大家也都开始表情各异地盯着我,而我却有些莫名其妙。 “恭喜订婚!”喜好浪漫的教授做出了一个艳羡的表情,朝着我用法语恭喜道。 同学们这才也都嘈杂起来,大家也都用法语说了同样一句话,一边还祝福般的拍着手。 面对这样的场景,我突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而大概我这样茫然的表情触怒了苏琳琳,课间休息时她便走过来语气颇为讽刺地道:“以后是不是要叫你尹太太了?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一点看不出你三两下不仅勾搭上了尹厉,还动作这么快,让人家愿意为了你发婚讯公告。” “婚讯公告?” “还装什么装啊,几乎是今天所有报纸的头条,我想不看都不行。”苏琳琳这么说着便从包里拿出一份报纸丢到我面前,“你自己看吧,不过尹厉竟然肯做到这一步,真的是让人跌掉眼镜匪夷所思。” 苏琳琳的动作很大,报纸便在我的眼前摊开,露出头条的一大个角,巨大的一排红字边上附着尹厉搂着我的一张照片,那上面我们正交互看着对方在微笑,尹厉正提着我的书包,我们手拉着手,情状亲密。 我把报纸展开来,便看到图文并茂绘声绘色地报道。 尹氏“太子”订婚,婚约者颜笑笑颜如花。经知情人透露两人已同居多时,将于近期完婚,被疑奉子成婚。 在这段描述的旁边还放了三五张照片,有陈清烟的,也有严歌,而她们的照片通通被印成了黑白色,甚至还做出了从照片中间被撕裂的效果,只有我和尹厉的那张合照是彩色,配上整个新闻报道,显得我十分春风得意。 吴梅这时候也凑过来,满脸好奇:“原来你上次带来吃火锅的人那么有钱,哎,对了,颜笑,今天上课前就有一堆记者来找我们采访呢。” 这一个课间我便被蜂拥而来的同学甚至同校的好事者围观了个彻底,而下课后更有同学来告诉我学校的正门现在赌满了记者。 这件事让我心烦意乱。 尹厉在他康复后的那次酒会上就公开了我和他的关系,我和尹厉同住也从来没有避人耳目,之所以之前报纸上从来没有我和他的传言,不过是因为他不想。他觉得时机不对,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如今所有的主流媒体一改之前缄默的态度,大肆报道,倒像是种舆论造势,造成一种既定事实,又一次把我贴上“尹厉未婚妻”的标签。 我原本想要忽略尹厉和尹萱的对话,忽略曾经有疑点的细枝末节,只要尹厉能够给我时间,甚至只要他足够耐心,耐心到配合我演下去,让我能继续稀里糊涂得过且过,然而现在他却仿佛来不及一般地收网了。这真不是一个聪明的举动,甚至不像是尹厉的作风。 我和他的感情已经横生枝节,他该给我时间去慢慢修复,而非粗暴武断的为我做出决定推着我往前走。他的这些做法都让我觉得无措和难受。我爱尹厉,可现在我越发无法相信他。 他不知道我要下多大的决心,去忍受心里的那份惶恐和好奇,去制止自己了解过去的自己,亲手把近在眼前的真相掩盖,这种感觉仿佛是抹杀和否定过去的自己。没有人会体会里面巨大的落差感和不安定感,就如在平地上行走,下一步却直坠悬崖,我能清晰地体会到那种恐惧感,对未来的不确定,对过去的害怕。有几晚上我甚至都没法睡着,食欲不振,却还拼命地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的。 我是那么需要他,需要他为我这样的愚蠢和固执增加信心,好让我更加愚蠢地沉溺在这一刻。可是他的步调却乱了。 这让我开始想要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东西。我也有一颗躁动的好奇心,现在已经无法用理智去压抑。 而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下课后因为前门记者的围堵,我打算从学校废弃的一个小门溜走,没料到却遇到了之前的外国人frank。 他看到我便笑了:“我看到今天报纸上你的脸了,正门都是记者,我想你会走这里,我等你很久了。”然后他望着我继续道,“虽然你的性格真的和那个人天差地别,但是你们的脸让我仍然不相信这是个巧合,甚至上次我都已经说服自己放弃了,可临走时你骂的那句法语,却让我觉得这或许不是我在做白日梦。” 他这一番话已经是用法语说的,声音听着有些激动的颤抖:“我知道你能完全听懂我在说什么,我调查过,你是法语系的,你的法语发音很地道,我觉得这不是巧合,你能给我看看你的脚踝和脚背么?” 我心中疑云密布,但这次到底还是把裤子挽起了一截,脱了袜子把脚伸给他看。 我的脚一直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有些畸形,显得脚背有些宽,甚至可以说粗壮,对面的外国男人果然惊异地看着这样一只脚。我只好解释道:“是车祸的原因,所以脚可能受伤变形了,导致现在很多鞋子我没法穿,只能定做。” 他飞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再看我的脚,脸上的表情却再也不一样了,可以称得上神情狂热地道:“是的!这不是我做梦!是你!一直是你!感谢上帝你还活着!我最亲爱的alicia!” 然后他终于缓和下了情绪:“不,亲爱的,你的脚怎么可能不好看呢,这是我见过的世上最美的脚,你的伤疤都是你的荣耀,这不是因为车祸变形的脚,这是一双跳芭蕾的脚啊。” 我想起尹萱的芭蕾舞练功房,突然觉得有些什么细节正在串联起来,本能地反驳道:“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我对舞蹈一无所知。” frank却步步紧逼:“我认得你的脚,我甚至可以通过脚踝就认出你。我在台下整整看了你十年,每次都坐在第一排,你在歌剧院舞团跳了十年,我就看了十年,我一直在拍一部关于芭蕾舞者的纪录片,我追踪着你的成长,而你也是我近十多年来看到的最棒最有潜力的芭蕾舞者。”然后他手忙脚乱地拿出一个包裹,“你可以看看这个,里面是我给你拍的未完成的纪录片,还有一些关于你的照片和报纸报道。你就是alicia。不会错。你根本不属于这里,我在看到那个报纸报道的时候,就觉得这不会那么简单!” 我不敢去接那个包裹,脑袋里也杂乱一片,仿佛我终于在车祸失忆后接受了自己是颜笑,一个普通的法语系大学生的设定之后,突然一群人冲出来告诉我,我们和你开了个玩笑,你根本不是你,你来自另外的世界,然后又要给你安上另外的身份。 frank看出了我的抗拒:“在你看完这些资料之后,如果你还能毫不存疑地活下去,那我也不会打扰你的安宁。但我希望不论怎样你都至少对得起你自己,曾经的你是以芭蕾为最大梦想的,而1年多前你的突然失踪也疑点重重。” 我恍惚道:“我不懂跳芭蕾,我是在这里出的车祸,伤了腿,躺了大半年。” “不,你不是,我不知道这些是谁和你说的,但我们是在巴黎你公寓门前的小巷里发现了你的大滩血迹,却找不到你的人或者尸体,这一年来只能宣布失踪,很多人都觉得你已经死了,可我不。我知道你是多么坚强的女孩子,你不会抛下你的梦想随随便便就轻易死了。”frank的眼睛里闪动着光,“你是我看过最闪耀的舞者,我们曾经约好过,我的纪录片要一直拍下去,直拍到你跳不动的那一天。” 他把包裹再一次郑重地递给我:“你是她。我也会立刻联系你在巴黎的老师和警方,泰勒夫人比我对你更熟悉,更能告诉你一切。警局里也存有你的dna血样。” “不,请等等。请给我点时间,我现在也有现在的生活。”我说出这些话也觉得十分吃力,因为手中接过的包裹,仿佛千斤重,沉沉地压在我的心脏上,让我每一秒的搏动都压抑,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frank点了点头:“我看到了新闻上你订婚的照片,你现在有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但亲爱的,我只提醒你一句,我不知道谁给你编造了你现在的身份,但如果你真的是她,那么这些欺骗就不是巧合。”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字一顿地道:“这是个谋杀。” 他那样的眼神惊心动魄。而我的心里也凄惶而无助,是的,假设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一切可能不止是个骗局,而是个谋杀,精心制作,以谋杀掉我的艺术生命,谋杀掉过去跳着芭蕾的我,并且它成功了。 我本来以为我的人生将是一片坦途,尽管失去了记忆,但却有尹厉,如普通人一样有着简单的生活,可仿佛命运和我过不去,从那幅画作出现,尹氏兄妹争执,到如今frank对我身份的笃定,一切都乱了套。 多么可笑,我回到了一年多前刚从车祸的昏迷中醒来的境地,世界仍然是陌生的,甚至让人恐惧的,尹厉极可能仍然是不可信的,甚至是敌人,而我也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只等待着旁人给我套上陌生的社会角色。 可我心里知道,世界又已经是不同的了。 22、第二十章 我恍惚地回到家,途中收到尹厉的电话,他的声音仍旧温柔,带了点无奈地告诉我,今晚怕是要留在s市,赶不回来。 “你要乖乖的,明天早上给你带s市的特产糕点。晚上早点睡。”我握着听筒,那个瞬间却想丢盔弃甲,我只想对着尹厉歇斯底里地大哭,像任何一个不讲理的小孩一样,他们的年幼的人生里,最大的事也不过眼泪一场。 然而人最大的无奈便是成长,我必须像一个理智的成年人一样按捺不表,压抑住巨大黑色的情绪,告诉他,恩,好的。然后抬起头独自面对这个空阔而冰冷的房子,想下一步我该做的事,像一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 几乎动作机械的,我把frank给我的那些旧报纸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看了一遍。那些报纸都泛了黄,大凡是些法国主流媒体的文艺评论和通稿,最久远的日期是在八年前的某一天:前歌剧院舞团首席领舞,现芭蕾届泰斗级的名师泰勒夫人,十年来首次收徒,舞者是一位亚裔,alicia tang,报道里附上了泰勒夫人对未来学生的评价,“她生而为舞者,而我毫不怀疑,有一天她必将超越我,并把我们都甩得远远的。” 离现在时间最近的一条新闻就是一年多前关于alicia的失踪,报道里称她刚和歌剧院舞团签约完毕,下个月将正式成为歌剧院舞团的首席领舞并进行第一次对外登台演出。 我茫然地看着报纸里女孩冷艳傲然的侧脸,觉得就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我还是什么都记不得。 frank给我的包裹里报纸非常少,几乎都是录像带,录像带的背脊上都标着录像的时间。我随手拿起其中的一卷。 影碟机里开始出现一段跌宕的镜头,接着便是一张脸的放大,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头发盘在头上,穿着一身黑色练功服的女孩,对着近距离的镜头淡淡地笑了笑,然后便坐下开始穿足尖鞋。 她的身高看上去与我一般无二,但整个人却比我更瘦,身上肌肉的线条也更分明。我看着她神情轻松地靠着脚尖站立起来,摩擦舞鞋,压腿,站起来跳跃,落下,跳跃,落下,旋转,不停旋转,只有足尖鞋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她在充满阳光和镜子的屋里跳舞,像一道光,舞步从容,充满了力量和美。那高高扬起的脖颈白、皙,充满了优美的弧度,像是正要起飞的天鹅。 “芭蕾不仅是一种舞蹈,更是一种人生态度,你用脚尖站在地上,你站得比自己原来能够的更高,你看这个世界的眼光也应该更高,作为一个芭蕾舞者,永远永远要用你所能够达到的最高姿态去生活。我们生而骄傲高贵。” “在你旋转的时候,不要东张西望,而是永远记住,盯紧一个目标,只有盯紧一样东西,你才能保持重心的稳定,你的渴望和梦想,都只来自于这一个目标,就是芭蕾,外界再多诱惑,你也只有这样一个要紧盯的目标,你和融入到你本体的舞蹈。你就是舞蹈本身。” 我的脑海里没来由得想起这样两段话,仿佛它们本来就在我的记忆里休眠,只是一不小心被唤醒了一样。 录像带里的女孩仍然保持着高贵的姿态在跳着古典而高雅的舞步,她的眼神不软弱,不温柔,而是带了流动的艳丽和矜持,画面是安静的,只有她不停跳起落下的声音,她偶尔停下来擦干净身上和地板上的汗水,防止被自己的汗水而滑倒。 然后她终于跳得累了,停下来,脱下舞鞋,露出伤痕累累,带了水泡的脚,开始活动脚趾。 我的眼光停驻在这一个画面上。 那是一双和我几乎一样的脚。与刚才优美的舞步相比,简直算得上丑陋,而图像里的女孩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镜头,毫无言语,只是用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镜头,我仿佛有一种坠楼般的失重感,她扬起和我一模一样的脸,虽然并没有特别的表情,却好像挑衅一般,隔着屏幕与我对视。录像到这里便停了。 我仿佛被蛊惑一般,翻出另外一个录像带。 这次录像里的女孩子似乎更长大了些,脸上化着妆,不再是穿着简单的练功服了,而是换上了要登台演出的芭蕾舞裙,裙摆美丽,缀满了钻,镜头采用了一个远景和近景交错的结合,她站在后台的帷幕里,轻轻扭动着脚踝,在地板上划出暧昧的阴影,睫毛低垂着,显得静雅而安宁。然后镜头一转,音乐已经响起,她像一只蝴蝶一般飞到了场中央,舞步翩跹,庄重又轻盈。 接下来的是她的独舞,一段变奏,她的肢体在黑暗和光明交接的舞台上仿佛是流动的,我看着镜头里的人,仿佛自己也置身在那个舞台上,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脚去诉说,每一个动作都是上一个动作的延续,每一个舞步都是我内心最隐秘欲、望的表达,我的痛苦我的泪水,我的欢笑,芭蕾带给我的,和夺走的,别人不能理解的激烈挣扎,最后都汇成一个个精准曼妙的舞步。 我如痴如狂地把所有的录像带按着时间倒序看了一遍,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便仿佛时光倒流一般,从自信青春的,倒退回青葱稚嫩的,直到脸上还带着未长开的懵懂。 每一个片段里,每一个芭蕾的舞步里,都带了浓重的感染人心的力量,那是一种快要晕染开来的渴求,以芭蕾为全世界,以芭蕾为人生的欲、望。强烈到足以让任何一个陌生人动容。 和其余纪录片不同,这些录像里被拍摄主体是缄默的,但却没有任何一个录像能比这些诉说更多,芭蕾舞者是用她的身体在表达的,她抛开所有的羞怯,将真实的自己公开,而我只能看到强烈的,她眼睛里涌动的,不死的梦想。 我的内心像被巨物撞击一般,脑内还是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在不断回响,我坐在沙发上,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腿,那双不好看的脚不断提醒着我,那是我的过去。 我和她真的是一个人。 我又拿出最开始的那卷录像带,放进影碟机里重新按了播放键。 第一次的观看只是怀着惊讶和窥视的心情,仿佛在尘封的记忆里寻找过去的自己,甚至像是窥视一个陌生人的人生,并且在一瞬间就被那些精彩的舞姿所吸引了,而这第二次的观看却沉重的多,我觉得无法宣泄一般的难受。 镜头里舞姿越是曼妙越是高难度,我的心就越是如坠地狱一般的寒冷。那个屏幕上将真实的梦想和对芭蕾的热爱盛放在脚尖的人,和如今对于芭蕾除了观赏没有任何爱情的我,简直就是绝佳的讽刺般的比照。 我只觉得心间一片空茫,仿佛在很早之前自己已经死了,那些过去曾经视为生命的梦想和执念,如今却在这个躯壳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更可悲的是我甚至连那种梦想被从自己身上鲜血淋漓地剥离的痛感都没有了,因为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忘记了对于舞蹈的诺言,忘记了脚尖的痛楚,忘记了血与泪,荣耀与挣扎,也忘记了我自己。 我不是我,而只像一个偶尔占据了这个身体的游魂。 23、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我是在旅馆柔软舒适的床上醒来的,身上盖着蓬松的毯子,大约已是中午,阳光透过百叶窗洒下来,我睁开有些红肿的眼睛,抓了抓头发。 昨晚那些录像看下来已然是深夜,我在长久的默然和不知所措的迟钝中终于清醒过来。 我需要离开尹厉。 事情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发展,我乱如一团的过去马上就要真相大白。尹厉给我的,怕是一个早就设计完美的骗局。我知道我可以选择按捺情绪,韬光养晦然后装疯卖傻地在他身边收集证据,扭转自己的被动地位,但我觉得害怕,一个你依赖并且抱有爱意的人,一夜之间打破了我所有的认知,我没有办法在他面前那样冷静,我没有办法像他那样,知晓着一切渊源,却仍然能缄默着披着虚假的表情容忍我生活在他的安全距离以内。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他。 既是自保,又是逃避。 于是那晚我便收拾了东西,打算匆匆忙忙从尹厉家里卷款跑人。电视里这种时候为了消除踪迹不被对方发现,都是不用信用卡□□的,不然取个钱就暴露地点了。可惜我实在太没有长远眼光,如今身边除了尹厉给的几张副卡,竟然没多少现金。 好在最后从尹厉家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收获颇丰,扛了很大一袋东西。里面胡乱塞着一些能保值的玉器首饰水晶,甚至还有一个价值不菲的金镶玉烟灰缸,要不是嫌携带不便,我恨不得连尹厉放在过道里的清代花瓶也搬走,然后再撸光他墙上所有张大千朱耷的真迹。 他欠我一段人生,我拿得理直气壮。 而一路往长途汽车站赶的时候,我也模模糊糊想着,或许这对于我也算个和美的结局。我当年第一次入住尹厉那金光灿灿的家,便是恨不得把他家镜子上镶银的边框都敲走,然后逃离尹厉。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 尹厉大概意识到了,等我到了汽车站,手机上已经显示有几十个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并且他此刻还在继续坚持不懈地打着。我望着屏幕闪烁,最后还是接了起来。 在周遭的嘈杂里,他声音里的急切也显得有些隐约而不真切:“颜笑,你在哪里?”他这样问。 那一刻我正灰头土脸顶着疲惫的脸,背着frank给我的“过去”,和从尹厉家弄来的“赃物”,手里攥着几百块钱,站在川流的人群里。周围提着行李的人不停走过,蹭过我的肩膀,我的身体,我在这种间接的推搡里左摇右摆,像一条被激流打昏头的蠢鱼。他们的脸上都带了急切而明显的动机,他们都在为什么而奔走,不停驻。人声鼎沸,热闹而混乱。对面的店铺玻璃上只映出我仰着脖子看车次,年轻而茫然的脸。 我在哪里呢?这一瞬间连我自己都恍惚了。 “我也不知道。” 尹厉听我说话似乎松了一口气,而在他还想开口之前,我就移开了手机,取出了电话卡。 我不想让他找到我。 可当晚我并没有坐车离开,我甚至没有一个目的地。我只是背着沉重的背包,提着行李,低头缓慢地走了许多路,直到再也走不动,才就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了。 等一觉醒来,我也才神清气爽了。从床上爬起来,吃了中饭,我便出去转了一圈。这一带临近汽车站,还没有翻新,很多住宅都还是老房子。我走过拥挤狭窄的街道,两边房子横七竖八地搭出了雨篷,有些人家的窗台上放着一盆自己种的葱,随处是晾衣服的绳划过头顶,间或还晾着几条大短裤。 这样的场景让我觉得新鲜。尹厉给我的人生太过富足和安定,我其实对这个城市和生活着的人一无所知。 佝偻着背脊在门前洗衣服的老人,被生活重压而眉头紧锁的中年人,眼睛迷茫的少年。这里房子破败,人们的脸上是麻木,也有坚韧,有贫穷和衰落,也有挣扎不屈而生。 我试图让自己变得坦然平和。生活从来不公平,总有生来能翻云覆雨的豪门,也有比我更不幸的平凡人。但我们都要努力地活着。 这么一想,我就不那么沮丧和无措了。能咋样呀!日子还不一样过!现在该慌乱的怎么说也不该是我,明明该是尹厉啊,他回家看到像被洗劫一样的房子,也得给气半死吧。 我一边想象着尹厉扭曲的脸,一边又有点懊丧,觉得这走的实在不够轰轰烈烈,心里一边正盘算着将来的生活,却听到背后传来几句问话。 “你们见过照片里的人么?” 我有些敏感地转头,见到四处竟然散着穿制服的警察,正举着个什么照片四处问人,其中一个警察抬了头,他扫了周遭一眼,便看到了我,然后他突然大喊起来:“就是她!” 这下所有人便转头过来看我,而我却只能看到尹厉鹤立鸡群的脸,他脸上表情带了微微的茫然,但仍很好看。即使只是一个抬头,那个瞬间在我眼睛里也仿佛是慢动作回放,挺有艺术的美感。我以前看他太顺眼,现在阶级阵营对换,一下子还有点调转不过。 尹厉的眼睛盯着我,头却微微侧过去和边上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才对我镇定地笑了笑。我顿觉大事不妙,千钧一发之际,终于调动潜能,撒丫子狂跑起来。而尹厉周围那群警察,也开始跟着尹厉一起追着我狂跑,甚至边上唠嗑的老大妈,也老当益壮地给我来了一场围追堵截,有几个手上还拿了一截啃了一半的黄瓜。 群众都有从众心理,追我的是越来越多。这简直是要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里。我像个过街老鼠一样,在人人喊打中跑得气喘吁吁,一边寻思着尹厉把我抓回去是不是要人道主义毁灭了我。 因为对地段不熟,我越跑越偏僻,连个像样的遮蔽物都没有,而后面摩托警车上的声音仍是不断,紧急之下我有点丧心病狂,看到棵树都想往上窜。 意外的是,我试了试,竟然真的被我熟门熟路一般磕磕绊绊爬了上去。仿佛我以前干过千百遍。这棵树的树冠很大,枝叶繁茂,我凝神屏气地用枝叶挡住身形,躲在树里。 树下的人来来回回了两批,尹厉也来回走过了两次。我听他在树下和人交谈,声音冷静,逻辑严密。 “周围都找一找,尽量在天黑前找出来。她可能会躲在不可思议的任何地方,甚至是男厕所,所以地毯式搜索吧。”然后他顿了顿,加了一句,“不要弄伤她。” 我在树上气得发抖,尹厉不仅污蔑我躲男厕所竟然还想活捉我。本来我心里就十分憋屈,自古邪不胜正,可我倒是条件反射一样的,见了尹厉就想跑。这下倒是助长了他的气焰,还真的觉得是我愧对他了! 也不知哪里来的破罐子破摔般的勇气,我折了根小树枝往尹厉头上砸去,一边大骂道: “你这个骗子!” 他被我砸了个正着,这才抬头循着声音望过来,然后他的脸色便变得很差。 “颜笑,你给我下来,马上。” 我情绪高昂地呸了一声:“尹厉你这个混球乌龟王八蛋!骗子!竟然还找警察来抓我!我怕你?!” 尹厉抬头,这回放软了声音:“那你先下来。在上面说话不方便,太危险了。” 我正骂到兴头上,要是停下来,岂不是很没面子,只继续高声道:“我就喜欢这么俯视人类,你管得着么!上面的空气都特别清新!我不就拿你家里一点东西,我还是客气了。你自己摸摸良心你怎么对我的?你这个骗子!卑鄙无耻,你这就是骗婚!阴谋!现在还想反告我偷窃?” “我没和警察说你偷窃,我找了警察局的朋友,就说我老婆被我气跑了。”尹厉偏过头,脸上似乎有些赧然的神色,然后他又抬头灼灼地看我,“何况从今往后,我的就是你的。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糟糕,你下来我就全告诉你,好么?” 尹厉难得这样低声下气说话,可我并不买账。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一屁股坐在粗壮的树干上,恶声恶气地说:“骗子!你是垂涎我的美色有预谋地把我撞傻了吧!你当我现在还傻么?!我根本不是法语系的,我是跳芭蕾的!你却想撞死我!你要谋杀我!我原来还真以为自己对你是癞□□配天鹅,搞得良心不安了好久,原来你才是个癞□□!” 尹厉的眉头皱出了深浅不一的弧度:“颜笑,我没有想要谋杀你。从来都没有。你的车祸也并不是我预谋的。”他强硬地解释道,“你没失忆前我们根本就不认识。”然后他的声音又温柔起来,“你先下来,在树上太危险了,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 他的回答让我一愣,我有过万千种猜想,却没想到尹厉根本并不存在于我过去的人生里。也是这时我才觉得悲哀和可笑,我之前在树上叉着腰手舞足蹈,上蹿下跳的像一只猴子,可一切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在真相面前仍然单薄无力的苍白。 我有些胸闷,安静了下来,低头看着树下的尹厉问:“那你过去听说过我么?你说过去那样的我,看到现在这样没有礼仪举止低俗的我,是不是会被气死?”不等尹厉回答,我就继续对他说道:“你欠我一个真相,我要你原原本本都告诉我。那也好让我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 。” 尹厉声音低沉:“可以的,颜笑,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下来。我们好好谈。” 我想了想,这样蹲在树上确实也不是个办法,便开始往树下爬。然而上树容易下树难,我一手抓着树干,一脚就没注意踩空了。最后还是尹厉把我抱住接了下来,可惜蹭在树干上,脚踝还是有点红肿破皮。 我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眼前尹厉的表情却比我还感同身受,他在我面前蹲下摸了摸我的脚踝,然后便用手掌圈住了那一段脚踝,掌心的温度有点灼人。他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居高临下地看他,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带了痛苦的,甜蜜的,忍耐又难以忍耐的,复杂又生动的表情 。 我突然了然。 我把脚踝从尹厉的手掌里粗暴地抽回,然后充满恶意地低头对他宣告。 “尹厉,你完了。”我的语气笃定又充满了报复一般的快、感,我对他轻声说,“你完了。尹厉。你是个骗子。但是你喜欢我。” 尹厉总是内敛的,像一个安静的捕手,静待着猎物落网,他总是鲜少露出明确的情绪,因为他也知道,这样是很致命的。他的情绪就是他的弱点。此时我心里仿佛住了一只黑猫,带了诅咒一般挥舞着利爪。从真相渐渐明晰开始的恐惧和怨恨,终于破开我插科打诨的外衣,侵袭而来。 我喜欢他,因此我想要伤害他。 这个时候尹厉已经望着我的眼睛站了起来,我双手抱胸,头微微倾斜,做出一个无所谓的狂妄姿态,睥睨着眼睛看他。像是一个咸鱼翻身的小流氓。 我举重若轻地告诉尹厉:“我会恢复记忆,然后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我会重新站到舞台上,过我应该过的生活,让对不起我的人付出应该付出的代价。然后享受我的鲜花和万人的宠爱,而你将只是我人生里过客一般的一个可悲骗子。” 我还想继续恶毒地讲下去,却被尹厉一把推到树干上,他的手按住我的双肩,他的眼睛带了狠厉与决绝,他就这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低下头来凶狠地吻我。 是的,我猜对了。我们的感情里一直有杂质和疑惑,我从来觉得摸不透他的心里,但是那又怎么样?他是个骗子,可是他喜欢我。 这个强硬和霸道的吻终于结束,尹厉这才松开了一点对我的桎梏。 “颜笑,我既然强硬地打破了你的人生,介入了你的生活,就没有想过这样简单退出。”他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是原来的我,即使是现在,我也会包庇尹萱,我宁可承认是我自己撞了你,策划了这一切,也要把她保护的好好的。” 我安静地看着他。 “可是现在不可以了,颜笑,我不能在你面前揽过一切罪责,因为这样你我就永远没有可能了。你不会原谅我。”他凑过头来又亲了下我的脸颊,安抚地帮我整理了下头发,“你和尹萱在同一个舞团,你在不久前被提名为首席,也是同时拒绝了黎竞的求婚。她想找你谈一谈,但你对她一直不友好。那天尹萱喝醉了。我到的时候你已经躺在血泊里了,尹萱蹲在一边吓得直哭。那时候我不认识你,我正在法国探望尹萱,我只在事故发生前三天见过你一面,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你就是她口中的alicia。我所有关于你的认知都是从尹萱嘴里听说的,在她的眼里,你是冷漠优雅的,完美又可怕的对手。” 答案已经不言自明,尹厉为了保护尹萱,准确说是为了保护尹萱的名誉,保护她的艺术生涯,选择了牺牲掉我的艺术人生。然而这一刻我又并没有真实的感知到对于失去芭蕾的恨意,我完全忘掉了它。 我难以形容我心里的情绪。有些失望,有些难过。我只是抬头问了尹厉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我的腿还可以再跳舞么?还能跳得像以前那样好看么?” 尹厉用力地抱紧了我,而这一次我伏在他肩头,终于哭了出来。 这是很奇异的体验,给予我最大梦想,和毁掉我最大梦想的,都是我面前的这个人。他是这个阴谋的帮凶,可我此刻仍然信任他,我想要报复一般的伤害他,带了隐隐的微妙的憎恨,但潜意识里他仍然让我觉得安全。 尹厉轻缓地摸着我的头,然后他放开我,强迫我与他对视,我的眼睛里还含着泪水,只能在氤氲的视线里看他。 “我一辈子不相信报应这种说法。”尹厉说得有些艰难,“但你将是悬在我头顶的裁决之剑,你可以制裁我,用一切方式。” 这一次我抓起尹厉的手,拼尽狠劲咬了他一手鲜血淋漓。 24、第二十二章 咬完尹厉后,我便深深地后悔了,这样的行为不仅极其不文明不卫生,还极其不符合我高雅的形象! 如今好了,我和尹厉倒像一对患难情侣,我残了腿,他残了手,我擦破了皮,他淌着血,站在一起很有喜剧效果。 尹厉沉默地看了我一眼,才叹了口气道:“我带你去看医生,脚踝都已经肿成这样了。”然后他背朝着我蹲了下来,转头看我,“上来吧。”他微微有些无奈地说。 我觉得他欠了我,被我颐指气使也是应该的,便大摇大摆丝毫不脸红地趴到了他背上。 这一段路虽然有些偏僻,可走了大约十分钟便已经开始有计程车的身影,然而尹厉却像没看到一样继续背着我往前走。 他不说话,手上的血蹭在衣服的下摆好裤子上,仿佛空气里都有一股铁锈带了潮湿的味道。而这沉默更让我觉得浑身发痒,趴在他背上也左右难安。 “尹厉!”我叫了他一声,“你说说话呀!要不我们来聊赖我失忆前的事!你说以前在法国也有人和我求婚过?他长得帅么?有钱么?” 尹厉转过头来看我,眼神带了点凶狠和警告的意味:“颜笑,你当时就拒绝了他。再问这些也没有意义。你还是过去的自己时,就没有考虑过和他共度一生,更何况现在,他也应该早已经接受了这个拒绝而开始了新的人生。”然后他顿了顿总结道,“他不适合你。” 我有点被他笃定的语气噎道,不服地问:“你又不认识以前的我,怎么知道他和我不合适?!他不是法籍华裔么,还是画家,搞艺术的多半是闲情的有钱人。我觉得就不错,和他生活还能提高品味。” “他不适合。他太克制,在法国长大,学多了欧美男人那一套温柔浪漫和绅士礼节。你拒绝了他,他再痛苦再不服,不还是维持着虚伪的礼貌,仿佛很有自尊,收放自如地不再纠缠?这种男人缺少了强硬。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水到渠成的两情相悦。很多东西都是争来抢来的。他为你连这点都做不到,有什么资格和我抢?你当年拒绝他也是有眼光。”尹厉似乎非常不服我提到黎竞,他的这番话仍然措辞得很有分寸,但已然是对黎竞充满了主观情绪。 然后他又补充道:“何况你要品味干什么?我不在乎你有品味还是低俗,你爱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不需要变得有品味去取悦谁。” 我看着尹厉背对着我的后脑勺,这个男人在前一刻还说着我将可以成为制裁他的利器,承认了自己是一个可耻的骗子。这一刻却对利器我过去人生里出现的男人开始品头论足,最后的结论无非一个,那就是,虽然他是个骗子,但他尹厉才是最适合我的人,我就需要他这样强硬的男人来当人生指明灯,引领我走近新时代。 “尹厉,实话说,你当初求婚我答应了,现在想想,才是识人和眼光有问题,我那时候怎么没看出你这么脸皮厚呢?明明是一个,癞□□把天鹅打傻,然后威逼利诱催眠天鹅说,‘你就是一只臭癞□□’的故事,到你嘴里怎么变了味?”我趴在尹厉的背上嘀咕起来,“你也就只能趁着我还没恢复记忆再骗骗我吧。” 我们都很清楚,如今我们还能这么平静的对话,只在于我没恢复记忆,我没有那种梦想被夺走的切身恨意,往昔再璀璨,对我也只是陌生。 尹厉总是这样狡猾,他摸清人性,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给了我一个身份,并且是一个巧妙的身份,让我的生活里充满了他,他不惜一切代价,让我信任他最终依赖他,他利用一切资源达成目的。而即使真相公开的这一刻,他还能拿捏得这样好。我没有恢复记忆,就是他最大的时机。 有时候我希望我能狠下心来彻头彻尾地恨他。甚至想过或许应该再来一场车祸,然后像电视剧里一样,撞击下我失去了现在的记忆,恢复了过去的。那么我将不需要再对他有任何留恋,我可以毫不手软。 尹厉大约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接下去我们便是沉默,好在很快就到了诊所,医生给我们都处理好伤口后,尹厉便要背着我回家。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何况房子都过户给你了,要走也应该是我走。”他果然很懂我的死穴,听完后面一句话我就决定跟他走。 “等等,我还有从你家拿走的那袋子东西在旅馆,不可以浪费,我以后赶你走,那袋东西就归你了。” 尹厉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最后还是折回我住的那家小旅馆,打包起我的行李来。他的样子温和又无害。我有点难受,这大概是我最后和尹厉能假装什么没发生的相处时间。我清楚地知道我之后会做的。我一直在避免想这些,我也知道,自己刚才那些暗示分开的话,半真半假,但却并非戏言。 而尹厉像是感知到什么一样突然抬头 。 “颜笑,我的身体上,还纹着你的名字。那是你叫我纹的。因为面积大,大约是去不掉的。” 尹厉就是这样聪明,永远能在对的时候说出对的话,击中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知道自己如果一直待在他身边,只会被圈养得对于他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他确实喜欢我,可他又是个太好的阴谋家。 他不会再伤害我,但他也想要保护他的妹妹,像一切最开始的时候一样。 正如他所说的,他是一个强硬的人,任何不可能的结果,他都会去争去抢,并且未曾失败过。 他会不惜拿自己做筹码周旋。只要我爱他,我就不会做绝到把尹萱从云顶拉至地狱。他又是那么贪心,既要我爱他,又要护住尹萱。 然而这一刻我也并不想戳穿他。 我只能假装随意地歪了歪头,不经意一样地告诉他。 “可是我不姓颜啊,尹厉,我姓唐,你纹的从来不是我的名字。” 25、第二十三章 实际上时值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我具体的中文名字,只从alicia tang这个标签里推测出大约自己是姓唐的。法国媒体对我的报道出乎意料的少,仅有泰勒夫人收徒时候的只言片语,之后竟然都无大篇幅的相关追踪报道,连最后的失踪也仅仅是警方的一个通告,而更奇怪的是frank给我的影像资料里除了他私人拍摄的纪录片母带,没有任何我对外公开演出的录制。 疑团重重。 一个成功的芭蕾舞者,为什么八年来没有一次登台演出,甚至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芭蕾比赛,也不出现在芭蕾圈的社交范围里,像被刻意压制一样,这八年像是被雪藏,让一个披着“泰勒夫人的爱徒”外衣,本可以凭借这个一路扶摇而上备受瞩目的舞者,完全淡出众人的视线。 无论是失忆后的我,还是失忆前的我,我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都显得那么单薄。 而反观尹萱却不是这样,她是法国时尚小报最爱的八卦来源,她的比赛获奖历史可以追溯到她刚满10岁的时候,她是法国上流社交圈里众人皆知的名媛,现在电视里便在放着她回国以后高调接受采访,公开即将加盟开拍《唯有我起舞》这个大制作电影的消息。 我坐在尹家的宅子里,看着屏幕上尹萱年轻而骄傲的脸。 “这是我第一次试水电影,因为题材实在是太对我胃口了,我从四岁开始跳舞,舞蹈是我的生命之火,我很喜欢这个剧本。我会出演女主角。谢谢导演给我这个机会。” 访谈节目的主持人笑问道:“听说孟导这个剧本已经筹划了3年,只苦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他想必是物色了很久才能找到尹小姐这么合适的人出演。尹小姐在芭蕾上的成就,在法国也是绝对瞩目的,在这样的年纪有您这样的芭蕾技艺和名声的,历史上华裔里从来都没有第二人。《唯有我起舞》有大量的芭蕾舞蹈镜头,能找到尹小姐那真是观众们的福音。可以不花票价就欣赏最高贵典雅专业的芭蕾演出了。” 尹萱毫不在意地接受了主持人的恭维,她的脸上显示出理所当然的贵气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傲然。仿佛一切都是应该的。她就应该有这样好的人生,有尹厉为她保驾护航,有尹氏做后盾去追求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有她看不顺眼的东西,就摧毁。 即便到了今天,她的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的悔意甚至一点羞愧和害怕。她多半很相信她的哥哥,多半觉得我从海洋被困进一个泥潭,再怎么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她一路荣华,前程似锦,而我连自己过去干了什么都不知道。 “颜笑,晚饭好了。”尹厉的声音很柔和,当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却也看到了屏幕里的尹萱,我看了他一眼,然后关掉了电视,尹萱的脸便也骤然消失。 尹厉大概也有些尴尬,他摸了摸我的头,俯身亲吻了下我的额头:“尹萱本来回国就只是为了接拍那个片子,如果你不想看见她,我会让她一直留在法国的。” 他如此笃定我不会用法律的手段制裁尹萱。 一顿饭便吃得我味同嚼蜡,吃了两三口,我便抛下了筷子:“尹厉,我想看看尹萱的那间练功房。” 尹厉收拾了桌子,便点头带了我去,他也摸不清我现在在想什么,只是有些疑惑地看我。 练功房被打开的瞬间,扑面而来的便是灰尘的气息。第二次进这里,心境却截然不同。 墙上照片里一连排的尹萱仍然摆着完美的芭蕾舞姿。 “你能给我讲讲每个照片时候的事情么?”我转头问尹厉,“我觉得很奇妙,那种从小学习芭蕾的人生,尹萱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我后来向尹厉询问过我的过去,但得到的结果却是失望。他并不了解我的过去。他只能轻描淡写地描绘出尹萱撞我的那段,然而他是了解尹萱的。尹萱的过去,尹萱从少年到如今的每一段青涩的成长和蜕变,他都铭记在记忆里。 “这张是尹萱十五岁拍的。后面这张就是半年后拍的,个子高挑了不少。” “这是她演巴黎圣母院里艾斯米拉达变奏那一段的剧照,她就是以那一场表演入驻巴黎歌剧院舞团的。她那年演出的之前从没在有倾斜度的舞台跳过,结果一开始适应不好,摔得只能打了封闭针继续跳。”尹厉开始还想保持一种冷静简单的口吻叙述,但是心中的情绪却还是在话语里流露了出来,尹萱是他独一无二的妹妹,他看着墙上的那些照片,即便努力想要保持中立客观,对于尹萱的自豪感还是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这张是她刚在俄罗斯得了奖回来,刚得奖就不顾时差给我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结果第二天的新闻采访里倒是大方得体冷静得不像话。”他似乎回忆到什么快乐的事,眼睛里也带了笑意。 他和尹萱有太多回忆,他和她有过去二十多年的紧密情谊。逼迫尹厉去忽视这份亲缘,本身就是不现实的。 这让人不甘心。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跳舞。” 尹厉错愕地回头。我望着他的眼睛,没有退缩:“我想要跳舞。我不记得以前对芭蕾的狂热了,但是既然那是过去的我最大的人生理想,那么经历了这么多,我不应该就否定掉过去,我应该用芭蕾把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重新联结起来。” 我也像尹萱一样,我们被芭蕾占据的人生里,那是我们成长轨迹里最不可或缺的部分,舞蹈是我们的图腾。 尹厉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对不起。” 我刻意忽略他道歉的缘由,佯装轻松地说:“说不定在跳舞里我就能重拾记忆。” “颜笑。” 尹厉只这样叫了我一句,他的语气里有愧疚,有不忍,也有劝抚的意味。 车祸和失忆,我可能已经不适合芭蕾了。然而我不甘心,尹萱的存在便是我心头的一根刺。她越是舞姿优雅,我便越是内心挣扎,我本来也应该有她这样的成就的。 “我要跳舞。”我坚持对尹厉道。这并不是个询问,只是个告知。 尹厉没有再劝说,他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好。”他只简单地说了那么一个字。 但那个下午他就带我去看了高医生。最初给我的腿动手术的骨科专家。 老高很久不见我,看到我如今行走自如,脸上是掩盖不住的高兴。 “颜笑,我就没看错你,我就知道你心里一股狠劲,你要想走,就一定能走!”他笑着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同时也打量了尹厉一眼,“尹先生,好久不见。” 尹厉对他点了点头:“高医生,还麻烦你了,能给颜笑做个检查么,她的腿现在能不能跳舞?” 老高有些意外地看了尹厉一眼,尹厉这次的语气难得的放低身段,老高向我投来询问的眼光:“你要跳舞?” 我点了点头:“恩,芭蕾。” 老高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这个车祸能保住腿现在能走能跳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你要业余去弄弄国标,没什么问题,芭蕾要是就学学人家矫正形体也成,但要正经地跳那种脚尖掂地的,就没事找事了。” 然后老高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沉下了脸色:“你以前腿上有四处骨折旧伤,腿部的肌肉比例看着都很像运动员,但没运动员那么夸张……颜笑,你以前是跳芭蕾的?!”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拍片出来老高的脸色便更沉重了些:“实话说,颜笑,我不认为你现在应该继续芭蕾。车祸给你的腿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骨头比原先更脆弱,承重能力不强,而且你两年没有进行芭蕾日常训练,腿部的肌肉已经都散了。”然后他转头对尹厉,“尹先生,我从医生的角度,不认为她应该做任何激烈的运动,芭蕾绝对不行,太冒险。” 尹厉也叫我:“颜笑。我现在不能拿你冒险。你没有芭蕾,也还是你,我喜欢的从来不是跳舞的你。没有舞蹈你一样有精彩的人生。” 回去的路上我便和尹厉一直在争吵。尹厉的态度是难得的强硬,最后他几乎是恢复了我第一见时的冷酷。 “颜笑,我知道我有罪,是我让你没法跳芭蕾,但是这件事我不许,我不会怀着愧疚来纵容你去跳舞,只有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承受不起你受伤或者任何意外!” 他和老高一样,都觉得理智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放弃跳芭蕾。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没有过去的我始终是不完整的。而既然忘记了梦想,那么就再造一次吧。 可尹厉却并不同意,最后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已经几乎是对尹厉吼出来的。 “所有人都以为我站不起来了,既然我能站着活着,我就能跳舞!忘记了又怎么样,那就重新来一遍!流血和流泪,疼痛和艰难,我从来没有害怕过!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尹厉本来走在我前面,正打算拿钥匙开门,听到我这话便要皱眉转身,却突然门边上的阴影里走出了个人,对着尹厉就是凶狠的一拳。尹厉没有防备,被击中了正脸,鼻子便鲜血淋漓,并很快地沾满了衣服的前襟。 那人拉住尹厉的衣服,正准备继续抡起拳头,放佛方才那一击一点不过瘾,而尹厉拿手捂住鼻子,却没有反击,他侧了侧身体,声音仍然镇定:“黎竞,别吓到她。” 26、第二十四章 黎竞的神情凶悍,捏紧了拳头,表情忍耐,但终究还是没有再打下去,他放开了尹厉,抬头看我。 一眼隔了千万年一样的厚重,仿佛我们隔了遥远的时光后的重逢。 被这样深情地望,我有些不大自在。这是一张英俊的脸,身材挺拔,不比尹厉的精致,却轮廓更加深邃,带了点异域风情,但却唤不起我的任何回忆。 黎竞显然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定定地站在一边,贪恋一样地看我,仿佛下一眼我就又要消失了一样。而我也才注意到他左手里捏着一个纸团,半展开着,露出模模糊糊的一个“嫁”字,此刻已经被尹厉的鲜血沾染而晕染开来。 那正是我那次从楼上砸下的纸团,我再看眼前的黎竞,才认出竟然就是那天被砸中的男人。他此时看着我,表情和当时一样的难以形容。 然后他用力捏皱了那个纸团,走过来狠狠拥抱了我。 我呆呆地不知道做什么反应。黎竞的这个拥抱带了沧桑和伤感,我被裹挟在这股气息里,没来由得想要叹息。可最后我也只能安抚一样地拍了拍黎竞的背。 “你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好。”他的声音低沉,却带了一点颤抖,“你不会知道我被这个纸团砸中时候的心情,我抬头就看到了你,你笑的很开心,鲜活的,纸团里写着‘我嫁’两个字,那一瞬间,好像我过去的那场求婚终于得到回应。就像幻象。” “那纸团是给我的。我正要问你拿回来。”尹厉止住了血,站在一边说道。 黎竞放开了我,转头盯着尹厉,他的眼睛里都压抑着怒火:“那不是给你的,你骗了她,你差点害死她!” “我愿意用我剩余的人生去补偿。”尹厉明明刚被打了,此刻却丝毫看不出狼狈,他总有一种气场,让人战栗一般的镇定,他看了我一眼,“只要她接受。” 两个人僵持不下,好在最后终于把战地转移到了尹厉的房子里。 我们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来,摆出架势准备一场彻谈。实话说局势有点怪异,我有点坐立难安,对面我的两位“男朋友”对彼此都带了强烈的敌意。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我也仿佛从失忆时候的弃子地位摇身一变成了抢手货。 我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如果我以前是芭蕾女神一样的人物,是不是除了黎竞,其实迷倒海内外,石榴裙下昏倒了一片亚欧非各国人民,甚至“春天的时候开一辆大巴,带着我的一车男朋友去郊游”的愿望实现起来也指日可待? “我要带以韵回巴黎。”黎竞的声音激动起来,“她在巴黎长大,那里对于她是更亲密的故土,对她也是更好的环境,她的朋友亲人她的过去都在法国。” 我也终于回神:“我的亲人?那为什么直到现在我的亲人都没有出现过?甚至我的中文名字唐以韵都要从我过去的朋友那里听来,那给我这个名字的人呢?” 黎竞有些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垂下视线:“伯母在四年前就去世了,就葬在面朝舞团舞台正面的公墓里,是伯母自己选的墓地,她说要一直看着你跳舞,跳到什么都遮盖不住你光华的一天。你是她的骄傲,她是你唯一的亲人。” 他已经尽量用了缓和的语调陈述,但这个答案还是让我不能接受。 我在最孤立无援的失忆旅程里,在还不能走路的时候,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我的亲人,他们不需要富有,只需要用粗糙的手轻抚我的额头,让我好在他们怀里痛快地哭出生活里的困苦。 所有的艰难,我只要这一份温情就足以,足以让我头破血流地去对抗世界。 然而现在我真实的身份浮出水面,却仍然是个孤家寡人,拒绝了求婚,母亲早就死了,既没爱人,又没亲人。 唯一有的便是芭蕾。可现在连这仅剩的连接过去和现在的纽带,也断了。 我难过得有点不知所措。像是一截木头,烂在了心里,并不锐利,甚至有点迟钝,但还是能感觉到痛。 “你出事的时候就是伯母祭日的那一天,每到那天你便会去拜访公墓之后一个人静一静,我开始联系不上你,并没有引起警惕。”黎竞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我现在希望你能和我回去,回到你该去的地方,而不是待在这个人的身边,他是个骗子,并且差点害死你。回去了我们再从长计议,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你去么?”黎竞认真地看我。 尹厉难得的非常沉默,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甚至带了点恳求的意味。 我偏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我去。” 然后我才正视了尹厉,“我不想留着了,我不想看到尹萱。她恣意偷走了我的人生,可还冠冕堂皇享受着所有好的东西,她踩着我的人生去摘鲜花,摘完竟然还要鄙夷我,恨不得连最普通的人生都不还给我。” “离开这里本来就是我的打算 。我已经联系过了frank,等手续齐整处理完颜笑这个身份,最终我还是会走,我想看看过去的自己。现在就算计划提前吧。” 尹厉顿了顿:“我陪你一起去,你没有恢复记忆,那里对你来说还是个全新的环境,总要有一些什么熟悉的东西,好让你安心。” 黎竞的情绪似乎又上来了,他充满怒意地看着尹厉。尹厉却只看着我。 我转开头:“我怕看到你会想到她。” “而且你不用担心,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即使去了巴黎,也不会马上告发你妹妹,我还需要先拿回alicia的身份,才能再找律师,所以你大可不必跟着我去巴黎好监视我,留在国内也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活动看看再怎么包庇她。” 那种黑色的情绪又上来了。哪怕法国还有一个亲人可以让我好觉得终于找到归属感,我也不会这样说话,我只是太难受。我忍不住想伤害别人,而我只能伤害尹厉。 有时候觉得知道了现实,也并没有比不知道更好多少。 我恨尹厉,甚至想,他为什么不可以骗得再完美一点?好让我一辈子不发现。 此刻他坐在我对面,脸微微侧着,难得的拿出一根烟抽着,在一个瞬间,他似乎痛苦地闭了闭眼,但也仅仅一瞬间,再看便是什么都没有,烟雾模糊了他侧脸上的表情,我想刚才是我看错了。 27、第二十五章 十月的巴黎已经有些萧索,我走在街头,周围是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建筑。从我离开尹厉来巴黎已经半月有余,他说得很对,如今这里,唯有熟悉的法语让我觉得安心。 我走的那天他并不知情,因此连离开前的最后一面也没看到。 黎竞给我在巴黎市中心租了一套公寓,他常常来看我,礼貌而温情,frank中途抽空跑回法国看过我一次,但大部分时候我是一个人。也是唯一一次,我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更想一个人待着。 没有了尹厉,和黎竞单独两个人,我就觉得尴尬起来,他喜欢带我去最贵最华丽的西餐厅,饭后便会邀我去听歌剧,然后我们沿着塞纳河畔慢慢走。 “就像回到了过去,那样无忧无虑。”他这样满足地笑着说,“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每当此时,他温柔的眼神便会落在我身上。有时候他会念一些诗句,都带了美丽古老的韵律。 这是过去我们的相处模式,我很想想起来,他也很想要我想起来,我们默契地期图用这种方式重温记忆。 可有时候我不觉得浪漫,只觉得塞纳河畔的风有点大。 而半月有余,黎竞努力地模拟出过去的场景,希望任何一个片段都是刺激我恢复记忆的导火索,然而我却迟钝得什么都想不起来。我觉得很愧疚,黎竞大概也是有点失望的,他看我的目光里,越来越多像是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什么人,带了淡淡的感伤,这样的神情让我落荒而逃。 “以韵,今晚带你去看我的画室吧,我已经把几批参加画展的画全部追了回来。”今晚黎竞的声音是难掩的欢快,他为我画了不少画,现在为了帮我重拾记忆,不惜毁约也把正在展览的几批画提前收了回来。 而即便知道了那将是一整个画室的我,在真正看到的时候我还是被震撼了。 比尹萱的练功房更宽敞的房间,画的大小不一,错落地悬挂在墙上,没有尹萱照片布局那样中规中矩,却带了不一样的风情,显得凌乱又别致,而在我正前方的墙壁上,竟然就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画。 “那是我直接画在墙上的,用了一个月才画完。”黎竞的语气带了自得和满意,“我一个月没有出门,结果画完就激动地出来找你,你被我胡子拉碴的潦倒样子吓了一跳,后来还一直调侃我,说我是不要‘脸’的艺术家。” 他笑了笑,然后看了看我,又转头盯着墙上的画,注视的目光柔情和煦。 画面里的背景像是一个教堂,采取了一个侧边的视角,我能看到画面里斜前方那巨大的耶稣像,各处装饰着圣诞树,神父正手持《圣经》,他的身后站着演奏颂歌的提琴手,一个金发的男孩子正弹奏着钢琴。画面里有很多人,虔诚地低着头,静谧地站在座位前,手捧蜡烛,教堂暗着,只有每个人手中的烛光照亮他们的一小片脸。但那些脸都是模糊的,只能隐约看到眉眼,只有我的是清晰的。 我站在这个画面布局的正中,捧着蜡烛,脸色沉静,闭着眼睛,仿佛在做一个隐秘的请求。看得出黎竞在我的脸上花足了功夫,阴影画得恰到好处,有一个暧昧柔和的剪影,显得睫毛长而美,表情娴静,与世无争,比起之前莫行之带我看的那张画像,这一张美得不那么凌厉,没有那么多棱角,反倒显得有些柔软和脆弱。 我想起莫行之的那句话。“画作者一定很爱画中人。”站在这面墙前,我也感觉得到扑面而来的情绪,内敛的爱意。 “画里是我们第一次遇到的样子,那是五年前的圣诞,我从南部一路到了巴黎,一个人,因为孤独,就想在教堂里和大家一起过,然后我看到了你。”黎竞的语气和缓,带了回忆的味道,“我一路在寻找灵感,我以为我不会在哪个城市定居的,但那天以后我在巴黎住了下来。” 我环顾整个画室的画,那是一个个我。我旋转的样子,我跳起的瞬间,更多的是平时不穿芭蕾舞服的我,很多个我,在不同的时间里,侧在巴黎不同街道的栏杆上,表情淡淡,但眉眼间是年轻骄傲的痕迹。 然后黎竞走过去,揭开了一幅画上的遮布,那是一幅没完成的画。 “我已经听说舞团已经和你准备签约了,你将有第一次公开的登台演出,世界将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并为你折服,我本想画好这幅画送你,但之后你就出事了,我便没法再继续下去。” 我像被那幅画蛊惑了一般地向前,伸出手抚摸画面上自己那张未完成的脸。画里我姿势有些扭曲地坐在地上,一手按住左腿,腿部的肌肉绷紧,一只脚的足尖鞋绑带已经松散了开来。黎竞画好了我所有手和腿部的细节,唯独却没有画脸上的表情,画里我只是带着空洞的脸的轮廓,仰着头。 “你想起了什么没有?这幅画是你在练习的时候不慎被自己的汗水滑倒,那一次肌腱拉伤,被迫修养了2个月,那2个月你都不肯见人,觉得腿会受影响,无法接受。我想把它送给你,是因为你为了成为首席的那一天,牺牲了太多,而你的光荣和血泪,我一路都拥有。” 这幅画让我觉得悲伤,而这种情绪又不知道该怎么捕捉住源头。 黎竞每走过一幅画,便会为我详尽地解释,每一幅画都带了很多共同的回忆。可惜我和黎竞也仅仅在五年前才相识,他也仅仅知晓这短短几年间的我,甚至是我的母亲,他也仅仅见过三次。 我在来巴黎的第二天便去了公墓。那是个简易干净的墓碑,在绿草茵茵的墓园里,边上开着一支刚被雨打湿的郁金香,鲜红色。墓碑上刻着我母亲的名字。maria tang。黎竞告诉我,她叫唐苑。 “她是什么样的人?”那时候我站在雨中,问黎竞。 那时他却显得有点为难:“我真的很难形容,我们仅仅见过三次,还几乎都只是个照面。我只知道你母亲的法语非常地道,她不喜欢多和你以外的人说话,显得很神秘,你们过得并不奢华,没有其他亲人,但是她的举手投足却像一个贵族,非常优雅。” “你应该去见见泰勒夫人,我没有见过她,但是她是你的老师,你是她唯一的徒弟,你的母亲和她也看上去很熟悉,要是她知道你活着,一定非常开心。她一定能给你很多帮助。你也应该问问她关于过去的回忆。她是在芭蕾上离你最近的人。” 此刻黎竞大概看出我的情绪,把当天他在墓园对我说的建议又提了一遍。 我感激地对他笑了笑,然后还是好奇地问出了一直以来的问题。 “黎竞,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但是我一直很好奇,如果我们的回忆一直这样美好甜蜜,那我当初为什么会拒绝你呢?” 黎竞有些沉默,过了片刻才说:“我不知道,你没有说理由。你只是说你这辈子不会嫁给我,并且告诉我不要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意料,因为实在是伤人的直白。我有些尴尬地为过去的自己道歉道:“对不起。”心里却想着或许过去的我真的不怎么讨人喜欢。 黎竞却没有在意,他只是笑了笑:“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此刻只要你活着,就是对我的祝福了,何况现在你失忆了,或许对我们也是新的开始。”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深情,而我却心里一跳。我没敢和他说,我两天前在我公寓楼下看到了尹厉。 28、第二十六章 尹厉就那样安静地站在路边,他的手里捧了大把的玫瑰,引来路人无数。我目不斜视地走进公寓。接连两天都如此。他不开口叫我,没有打扰,只是每天捧着新鲜的玫瑰。而我家里放着黎竞送我的香水百合,浓郁的味道,开得肆虐。 再隔一天下楼,他除了手持玫瑰,竟然在脚边放了块牌子,上面大大咧咧用法文写了:“原谅我。” 我断然不知道尹厉也会做这样的事,倒是有点不知所措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frank帮我联系了泰勒夫人,今天便是会面。 泰勒夫人是世界闻名的舞蹈艺术家,曾经在年少时候就获得殊荣,退出舞团之后便转行编舞,曾经对外公开过不会单独收徒,而我是唯一那个破例。 此时她姗姗来迟,而我越发紧张。心中总有忐忑。 她是我解开所有谜题唯一的希望。 然而当视线里出现这位名师雍容华贵的脸,我就觉得有些手脚发凉。她显然是认识我这张脸的,但她对此的反应却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冷静的有些冷漠。 “做个piroettepointe和后踢给我看看。”她的语气疏离,没有问候,没有拥抱,只是这么冷冰冰的一句话。 “我失忆了。”我有些局促,“我发生了车祸,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自己,也不记得您。” 泰勒夫人这才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也仅仅是一眼,她便接着说:“把腿给我看看。”说完就径自上前摆弄我的小腿,她蹲在我面前,面色沉静严肃,一路从脚尖脚背捏到小腿,之后她让我在她面前转了圈。 “老师,有什么问题么?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 做完这些她的脸色便冷了下来:“我想我们没有谈的必要了。你也不要叫我老师。我不承认你是alicia。你没有跳舞的腿。”她抬起头看我,语气却像在宣判死刑,“没有两条有力的腿的人,终其一生也不能成为一个在舞台上惊艳观众的舞者。你现在的腿,成为不了一个职业的舞者。芭蕾史上没有任何一个舞者有这样软绵绵无力的腿。” 她的粗暴□□让我愤懑和委屈:“可我就是alicia,您是明白的!我可以重新跳舞!我不怕苦!” “很多时候光有态度是不行的。你光有跳芭蕾的心,却没有跳芭蕾的腿。每个舞者都为了舞蹈甚至可以付出一生的心血,牺牲了所有,但最后能站在巅峰里俯仰世人接受万众朝拜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 “我很惋惜。alicia是我非常看好的舞者,但是现在事实就是这样,没有芭蕾的alicia不是alicia,你不是她。” 我的心里乱成一片,我差点不明不白地死掉,艰难地活在骗局里,觉醒了想要找回过去,却发现所有人不再需要我。 没有了跳舞的腿的我,一无所有。 我忍住就要滚落的眼泪,不甘地问道:“那为什么过去的我连一场公演都没有?为什么过去拥有那样条件的我,连站在世人面前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连曾经灿烂过的回忆都没有留给我?我从来没机会知道过去的我可以做的多好。 泰勒夫人听了我哽咽的语气,似乎有所触动:“那是你母亲要求的。一个舞者从最开始的初登台,到最后在舞台闪耀,是漫长的岁月。她不希望你被外界的过早的盛名所累,也不喜欢那些无穷无尽的舞会,法国贵族的男孩子来分散你的精力,外界总是太多诱惑,很多比你更有天赋的女孩子,过早把自己的艺术生命夭折在浮华里。” “你应该独自舞蹈,直到那个成熟的时刻来临,展开你的双翅,再也没有谁可以束缚你,遮盖你的华彩。”她仿佛默念着什么词句一般说出这句话,“你确实是我见过最有资质最坚韧的舞者,我说过的,假以时日,你将把我们都甩得远远的,可也或者是我的欠考虑,你作为我徒弟的出现太过夺目,媒体一开始围追堵截。我和你母亲同样的担忧,过早的媒体曝光会让你浮躁。” 然而那个成熟的时刻没有到来。我还是夭折在一场车祸里。 泰勒夫人垂下了目光:“你曾是我们的秘密种子,可现在已经没法发芽。” 她这句话说得笃定而毫无余地,仿佛我在她眼里不过是个芭蕾的容器,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我要重新跳舞。请您继续教导我跳舞。” 泰勒夫人却摇了摇头:“你现在还记得芭蕾的什么呢?我不教授不能在芭蕾历史上留下痕迹的舞者。更不会从头塑造一个没有前途的舞者。你甚至一点基础都没有。我不想看到笨拙的alicia。印象里的你,将是永远有精准动作的你。” “也或许这样反而不残忍,你从来没有在众人眼里出现过,从来没有享有众人的期待,也不会有那么多观众因为你现在的落差而失望伤心。对你反而没有压力。这于你反而是善终。” 然而这真的不残忍么?我的艺术生命,对于这个艺术圈子,竟然是蜻蜓点水般的短暂停留,时光可以掩埋一切,它终将和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所以也不存在被抹杀。 “所以您只认得跳舞的alicia,而我什么不是?您不觉得这样对我不公平么?这怎么对我是善终呢?!假设我从前闪耀过,是不是此刻就应该死了也好比变成了不能跳舞的废人?您不觉得这样自私么?” “舞蹈本来就是独占的艺术,芭蕾更是自私的舞蹈。如果你是过去的你,你将比我体会更深。每一个舞者,为了成为首席,都必须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抢占所有观众的目光,这就是芭蕾的表达。” 泰勒夫人看我的眼神带了居高临下的怜悯:“你连这都忘记了,一个舞者,要足够冷酷才能用脚尖支撑住自己的重量。要足够冷酷才能支撑住所有观众目光的审视。芭蕾从来是残忍的艺术,你现在不仅没有跳舞的腿,连跳舞的气质都一并失去了。你不是alicia,你不是一个舞者。我不承认你。” 她这样单方面结束了对话,只留我一个人在原地,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这是失忆后我第一次对芭蕾有深切的体会,我不甘心,即使想不起来,我也不甘愿,我怨恨,这样深重的被否定感让我痛苦憎恨,我第一次想要让自己重新站在舞台上,接受万众的膜拜,鲜花掌声,都是我的,我想要的不仅是过去的回忆,过去的梦想,而是我应得的荣耀。而这情绪又是矛盾的,我又同时怨恨着自己的过去,怨恨那些只为芭蕾而在我身边的人们。 这样的怨恨汇集成对尹厉和尹萱的恨。 我第一次对尹厉歇斯底里。他还是如我离开时一样站在楼下,我冲着他大叫。 “我恨你!你们夺走了我的一切!” 我蹲下来抱头痛哭。 “我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需要我!” 路过的行人好奇地看着我们对峙,好奇地看着我用陌生的语言冲着一个手拿玫瑰的男人大叫。然后这个男人走过来抱住了痛哭的我。 尹厉紧紧地抱住我。 “我需要你。”他这样说,并加深了这个拥抱的力度。 那个晚上尹厉上了楼,我的情绪失控,他耐心安抚我。 有点可笑,可是我笑不出。像一场闹剧,只有加害人需要现在的我,我恨着加害人,但也需要加害人。 “颜笑,不论你是谁,你都会拥有全世界的。我保证。”我在入睡前隐约听到他这样朝我允诺。 那夜巴黎下了雨,我的梦里便是这样连绵的雨水。 那是铅笔色一般灰蒙蒙的场景。幼年的我背着书包走过长长的甬道,风在吹,雨点偶尔打在脸上。我一路踮着脚前行,用脚尖试着站立着缓慢行走。挺起胸膛,扬起脸,脸上是忍耐但疼痛的表情,我脚上的并不是芭蕾的足尖鞋,而只是一双普通的洗得发白的布鞋。那不是适合用来练习脚尖站立的鞋子。 可是我能感受到自己蠢蠢欲动的脚尖。我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双这样的白布鞋,鞋尖上都是两个洞,那是被我回家路途上靠着这样踮脚行走穿坏的。 然后很多纷繁的片段闪过,夹杂着柴可夫斯基的舞曲,夹杂着那些起舞的片段,我甚至能记得那种肌肉紧绷的感觉。 我感觉得到,我对于芭蕾的执着。 这一夜我一直做着梦,第二天醒来甚至好有些头疼,环顾四周,满室的百合被换成了玫瑰。 尹厉并不在,我看到他留在桌上的字条。 “我出门帮你买食材熬粥。” 翻开手机,是黎竞的好几个未接来电和短信,关照我今天联系了几个芭蕾评论家,他们曾经看过我的练习舞,叫我下午一起去拜访,另外今天有一个新开的画展,还有新上映的歌剧,他已经定好了vip的票。 我突然对这样的现实有点厌倦。 我还没找回我,就要被强行要求做我,这样的感觉让我有点烦躁。 对于尹厉不明了的复杂情绪又让我觉得无措。 我呆呆地坐着,十分钟后才终于站起来,开始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个人身份证件。 我直接冲去了机场。买了一张回国的机票。 比起憎恨和报复,现在更重要的是我自己。我不应该活在任何人的保护下,我有我自己的轨迹。 尹厉和黎竞,泰勒夫人,frank,都不能左右我的人生。 五年前的我已经消失了,五天前的我也不见了,我就是此刻的我。 我不想让尹厉和黎竞知道,只在上飞机前给两个人的手机都发了短信。 我在飞机上默默地告诉自己,巴黎,我会回来的,母亲,我会回来的。以不一样的姿态。 回国第一件事我便是给莫行之和魏严打了电话。 “我回来了,能帮我留意一下有便宜的房子么?还有有不错的成人芭蕾班么?零基础从头开始的那种?” 莫行之大约在外开会,说过几天来看我,魏严倒是不出半小时就赶到了机场,带着苏琳琳。 大概半月没见,苏琳琳对我显得有些好奇,态度也软化了不少。 “颜笑,你怎么突然休学了?”然后她探头探脑地问,“被甩了?情伤?” 魏严制止了她,他转头看我:“怎么回事?”然后他解释道,“这件事我会保证让琳琳不对外讲,也不会让尹厉和其余人知道你之后的住址,我和她订婚了,她偏要跟来,说是对这片的芭蕾班很了解。” 苏琳琳大约和魏严已经非常稳定,加之我已经退学,因此对我虽仍有敌意,但神情已经难得和颜悦色:“你怎么要学芭蕾?还想要稍微正规一点的?那么只有城北那家‘舞姿’了,他们家全日制的,本身就是以商业舞者为培养目标的,有成人班,你可以去,其余几家么,都是过家家一样的业余玩玩。” 我告别了苏琳琳和魏严,拿着他们给的地址找到了城北。 那一段已经是郊区,显得非常荒凉,报名地点也显得少有人烟,工作人员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但体态轻盈,身材比例协调,她懒洋洋地坐着,对我的到来显得爱理不理。 “有一年可以跳出职业芭蕾舞水平的班么?” “没可能。”她看了我一眼,直接否定,“你太胖了,肌肉比例不行。想要一年,不可能,除非你的体重通过运动减掉五公斤。不然你根本就不用来我们这儿,直接去市里那几家业余的就好。你这样的身材成不了商业舞者。我们不收,教起来太吃力。” 我气得转身就走,市里确实还有好几家芭蕾舞班,甚至很多环境很好,有大而明亮的练舞房,老师也都年轻美丽,气质高贵,让人颇为艳羡,幻想着自己跳了芭蕾也能成为一样的人,大约因此,报名人数众多。可我旁听了两三节课,便觉得不合适。 这里面大部分报名的,都冲着减肥和提升气质而来,老师便也教得松散,有一组学员已经学了2年,竟然都还没法用足尖站立,还每天在对镜练习着外开和下蹲。 “你要是真想学,我们可以根据你入学后的进度给你插班到中级组甚至高级组。”这几家报名处的负责人都相当热情,“高级组的话,根据进度,大约半年就能让你学会用足尖站立了,接下来就可以学习芭蕾的进阶动作了。” 然而我等不起了,我在回来的机场里看到了报纸上的新闻,《唯有我起舞》正在招配角和群众演员,需要芭蕾背景,离开招聘截止还有一年。告示边上便是尹萱飞扬的脸,巨大的红字尤其显眼。“还等什么?想像尹萱一样迷人么?想和国际一流的芭蕾舞者同台演出么?就是你了!来报名《唯有我起舞》吧!开启你的荧屏芭蕾梦!” 是的,我想和尹萱一起跳舞。我终究需要去面对芭蕾,去面对她,用不同于现在的精神状态,不是被尹厉庇护下的我,而是完整的我。 因此我最终没有报名市里的那几家,只是回去租了一个便宜的房子,然后便开始制定并严格执行起了减肥计划。 然而谈何容易。按照正常人的标准,我本来便不胖,甚至可以算纤细的,可这样的身材在芭蕾舞界里便是鸡肋。 要快速又健康地瘦掉五公斤,简直是一种折磨。 我开始节制饮食,并大量运动。开始的体重下降很快,然而瘦了5斤,便进入了平台期,那是我最痛苦的日子。 我的胃和嘴巴都嚎叫着想要饕餮大宴,我感觉疲惫,被减肥搞得毫无生活激情。每天都在忍耐克制,甚至连做梦都开始出现减肥场景。 我梦到我每天只吃橄榄油加海盐拌上新鲜的菠菜生菜叶子,早上只喝水吃一只鸡蛋,晚饭是五颗新鲜草莓。这样的梦境片段重复,一日又一日,我甚至能在梦里感觉到那种强烈的馋意,想要吃冰激凌和蛋糕的疯狂渴望。 醒来我便去买了和梦里一样的菜叶子,像吃草一样的吃它们。然而那样的梦境还继续,甚至更多了一点场景,我在一个明亮的屋子里跳舞。 我这才知道,这大概不是梦,是我过去的回忆。作为一个芭蕾舞者,为了保持身材,在漫长的好几年里,我都是那样吃着东西的。泰勒夫人说的没有错,芭蕾是残忍和自私的艺术。 我们必须对自己足够残忍才能跳出最美的舞蹈。 我扼杀掉我想吃甜食的欲、望,扼杀掉犯懒的心,扼杀掉在沙发上吃薯片看电视的爱好。 两周后我再站在“舞姿”的报名处。那个懒散的工作人员看到我,脸上露出极大的惊讶表情。 我整整瘦了12斤。 29、第二十七章 我如愿地穿上了练功服,但事情离顺风顺水却还相差甚远。 我的老师竟然就是之前报名处那慵懒的女人,叫吴可。 她看了我一眼:“我已经很久不教基础了。”然后便转身放起了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如果你够不上我的标准,觉得我太过严格,可以要求换老师。现在你看着我的动作,跟着我,感受一下。” 她的态度总是很漫不经心,又相当冷淡,然而当她背对着我站好,扶着杆子开始做起动作,竟然相当的精炼和投入。她仿佛换了个人,不在是那个平凡的女人,举手投足间皆是耀眼。 这跟着她努力对着镜子练习。她转过头来矫正我的手位手型,纠正我的错误姿势。 “你的脚!我说过多少次了!外开要绝对外开!肩下沉,原地划圈,不行!外开不够!脚也不够有力!” 手的动作很容易学,然而脚步的动作,也是芭蕾的精髓所在,我却无论如何显得吃力。车祸让我的腿变得软弱,仅仅这样训练了一个上午,我就觉得它们已经无法支撑我的身体了。 “你是猪么?!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外开都不能达到标准?!那你还指望学什么芭蕾?我真是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学生!”吴可确实不是一个好脾气的老师,当她开始教学,她便不再心平气和,不再懒洋洋,但总是易怒。 连续一个星期,我都在机械地重复那些基础动作,而吴可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耐烦,一边纠正动作一边对我的讽刺和责骂也越来越多。 “你这样的资质,一辈子别想穿上足尖鞋用脚尖站立!还有你腿上的疤,那也是舞台艺术不能容忍的缺陷,你的身上有这些东西,就别想登上舞台了,更何况你这么蠢!” “你还是别跳了,我把钱全部退你,就当我求你了。” 她的讽刺愈加刺耳,而我只咬了咬牙,充耳不闻,继续对着镜子练习着。有时候整个下午都不会有进步,她一脸不耐地站在一边,我继续跳着。 今天却有些不一样,练功房里的电路出了问题,空调和大风扇都罢工,连进阶班里那些打算考上顶尖芭蕾舞团的女孩子们都热的到一边休息了聊天了。我自然也汗如雨下,但想了想,终究还是一个人站在镜子前继续练习。 这样一个人独自练习是很尴尬的。所有比你跳的好上千万倍的人在你身后,用挑剔挖苦嘲笑或者其余各式各样的眼光看你。 “我赌她坚持不到下周三,哈哈,她竟然被分配给脾气最差的吴可,连我们都不愿意选吴可来指导,她这样没天赋,吴可嘴巴那么毒,她脸皮再厚不出几天也要被骂得哭走的。”她们就这样笑嘻嘻地用手扇着风,调侃着。 热浪滚滚,我继续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做着最基础的动作。 “先做屈膝,摆到前方,半曲,伸直,全曲,回原位。”吴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她态度不耐,但却也站在闷热的教室里纠正起我来,“你怎么这么笨!手臂也配合起来!手臂向前伸,再向后,伸直!保持平衡,对!手指放松,再放松!”然后她走过来拨弄起我的手臂,又狠狠拍了我的肚子一下,“收腹!” “对,你要保持这个姿势,伸展全身,集中力量,慢慢感受身体里力量的游走,心平气和,从头顶发出,芭蕾是力学的艺术,你是你身体每一块肌肉力量的掌控者。” 难得的,吴可这一次竟然很少讽刺我,练功房都是透明玻璃,阳光射进来室内便升温。 一个下午,我们便这样继续着,等空调终于通上,我们都是满身大汗。 “过来休息下,然后擦下地板。” 我这才注意到,我刚才站立的位置,竟然汗水已经积累了一小滩。 大概是勤恳的练习终于达到了质变,之后我进步飞速,吴可还是常常骂我,但我心里却尊敬她。 相比其余那些放着音乐,要求初学者跟着进阶班学生练习的老师,她严格并且坏脾气,但是却从来态度认真。 然而我还是遇到了瓶颈。 基础动作之后便是立起脚尖。我的脚背不够好,腿又不够有力。 “你这次绝对不能偷偷像上次那样妄图立脚尖,稍微立得不好,轻则崴脚,重的可能永远失去跳舞的脚踝。你本身条件就差。你要多压脚背,把脚背压开,才能立得稳,不要冒进。” 可这次我是真的太想冒进了。不停的练习也没有带来成效,我开始焦急浮躁。 我的韧带太紧,开度小,重心又不稳,因为这一年的缺乏运动,浑身上下都显得僵硬。这简直不是跳芭蕾的命。前面的基础动作也是,我即使完成了,也完成的吃力,离开职业舞者的完美还太远。 我没法压好脚背,也没法压好腰。而当勤也没法补拙,我便开始有些疲软的懈怠。 那天我正在镜子前消磨时间一般的压腿。吴可走过来。我抬头看她,可毫无预见的,她突然用力把我的身体弯向腿部,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到我的身上。 那是一种突然而至的撕裂感觉,仿佛自己的身体突然分崩离析。我疼得当场哭了出来。比当初复健走路更难忘的疼痛。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滋味。 “我还是对你太和蔼了。”吴可压在我身上,她年纪也大了,这样也有些吃力,但她仍然拼命拉伸我的身体,我感觉到手脚里每一条筋脉都在疼痛抽搐。我仿佛能听到自己肌肉紧绷的声音,吴可不放松,我便被迫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汗水流下来。我疼得开始尖叫。 “我要死了!要死了!” “你总要忍过这一步。”吴可的声音却冷静清明,“没有任何不疼的舞蹈动作。这只是开始,你要习惯疼痛。” “没有一个芭蕾舞者会满意自己的身体,这是为什么我们每天对着镜子,矫正自己的动作,那里无法掩盖你的错误,我们必须每时每刻和自己斗争。”吴可说完这些,终于放开了我。 吴可的动作是粗暴的,但是我知道,这才是她给我的最大的温柔。 芭蕾本身就是不停追究身体美的极致,再优秀的舞者都对自己的身体状态有遗憾,更何况我。大家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顿。我要到舞台上去,战胜它。不然只能是个废物。 30、第二十八章 两个礼拜后,我照样精疲力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要收拾着离开,吴可却叫住了我,她递给了我一个盒子。 “现在你可以穿足尖鞋了。”她朝我难得地点了点头,“算是我送你的礼物。” 我意外之中有些激动地打来可盒子,里面躺着的并非是想象中那样华丽的缎面鞋,而是朴素的布制鞋。 “布面的足尖鞋摩擦力大,容易站立,更适合初学者。现在穿上试试。” 那是个奇妙的时刻。我在吴可的指导下扶着杆子试着用脚尖去站立,我的脚趾能感受到鞋子尖端硬邦邦的平面。我整个人抬高了一截,错觉里仿佛只要这样踮起脚尖,就能离自己的梦想更近。我侧着脸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 然而还没来得及感动,我的脚趾便开始觉察出钻心的疼痛,脚踝也开始酸麻。当这样完全垂直地站立时,脚没有了任何缓冲,全身的重量和任何移动造成的冲击感都施加在了脚上。我甚至觉得自己能模拟出脚趾在这双足尖鞋里受到挤压而变形,我感觉我的脚指甲正在一个个被生生劈开。 这种疼痛钻入我的肉体,钻入脚部的肌肉,骨骼,韧带和神经。 我想要停下来,然而吴可制止了我。 “再站一会儿,之后再脱下鞋子看看哪个脚趾擦伤了或者受挤压最严重,那以后你就用胶布把它们包起来,还可以根据脚上受伤的状况选择脚趾垫片或者凝胶,绷带。总是要受伤之后才能知道自己的弱处和如何保护它们。” 那天回家脚趾上便起了水泡,指甲也劈开了一个,鲜血淋漓。 而自从开始了足尖鞋的锻炼,我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 可惊喜却不断发生。我在芭蕾基础上表现的愚钝,然而突破了漫长的基础功,我的进步让所有人惊吓。 我僵硬的身体在不断的磨合锻炼里,仿佛加入了机油,经历了缓慢的启动之后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开始运作。 我的动作比这里所有人都精准,就像精确计算过一样。 把每个动作都做到位,那才是芭蕾的精髓。每一个舞步,都要精致细腻,芭蕾是在诠释优雅,而优雅需要时间和矜持。 “你打破了这条定律。”吴可用不能置信的眼光看我,“你甚至仿佛不需要时间的孕育,好像那些动作是你与生俱来的天分,你只是在摸索着重新拿回来。”这是她第一次正面肯定我,“还有半个月就是进阶班的季度汇报演出,你愿意的话可以一起当个陪衬的群舞。明天可以开始一起练习那支舞。演出可以请朋友家人来看。你学起来这么快,他们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我笑了笑,目送吴可离开。演出势必要买演出服装,又是一笔钱。而我又哪里有亲友可以邀请呢? 我只是独自跳舞。而我仿佛有一种错觉,我这样孤独地跳了仿佛有一个世纪。过去,现在,将来,都在独自跳舞。 然而当晚我便收到了比舞蹈进步更大的惊喜。我在租住的房子门口遇到了frank。他热情地冲上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alicia,我要完成我们的纪录片。”他看到我手上新买的舞鞋,满脸都是期待,“我知道你重新跳舞了,我过去遇到你时你便已经小有所成了。这次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我终于可以从头拍摄一个舞者为舞蹈付出的艰辛了。”然后他从包里拿出一堆影碟。 “这是法国各个舞团私藏的教学录像,还有知名舞者的演出片段。以后你要什么资料就和我说,我一定帮你搞定。还有一个好消息。”frank得意洋洋。 “我这次的拍摄拿到了全程赞助,你再也不用买手里那样糟糕的舞鞋了!你要买最贵最好的!” 这个消息确实让我也狂喜。 芭蕾是需要养护的艺术。想要成为出色的舞者,那么我必须有一双如我脚部第二层皮肤一般契合的舞鞋,必须好好保护自己的脚。现在还可以按照尺码买市面上的舞鞋自己调整,但越是往后,越是想要突破,便需要定制高级缎面舞鞋,那比布面舞鞋贵了不知多少。 如今我仅仅练习基础,一周也要跳坏2双舞鞋,这样的消耗实在太大了。frank的出现简直是太恰到好处。 “买断我录像版权的赞助商希望你用最好的鞋子跳出效果。不然他会不满意的。”在frank的催促下,我第二天便狠下了心去定制了一双缎面鞋,同时也答应了吴可的汇报演出。 “他们已经在排舞了,但我相信你,你插、进去,当一次群舞也是好的,感受一下真正在舞台上的感觉。” 我点了点头。我和吴可对话的时候,frank已经架起了摄像机,这次他大约想多要些素材好后期剪辑,竟然连我一举一动都拍下来。甚至于我都有些被某个人密切关注着的错觉,好在吴可她们不介意,只要求纪录片如果公开需要为“舞姿”署名。 进阶班里很多是职业的舞者,这次便也是为了突出表现她们,编舞为她们编了一段段独舞变奏,群舞的动作非常基础和简单,甚至只需要能长时间保持脚尖站立。 我第一次和他人一起跳舞,心中充满了新奇。然而不久我便失望了,即使是群舞,人仍然可以感到孤独。 芭蕾就像是一个孤独的艺术。在有些时刻我会和他人相遇,当我们在群舞里跳着自己应该的每一个舞步,有人起跳,有人落下,如果我和其余舞者短暂对视,便能看到对方脸上满足认真的表情。那一刻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但是这种感觉并不一直在。当所有人排练结束,扑进各自亲友的怀抱,我便不自觉的感到孤独。 frank尽职地拍下我这种落寞的表情。他非常敬业,工作时便像一架人形摄像机。不侵入拍摄。他只是无声的旁观和记录。 我在练习群舞的同时也继续单独练习。frank的那些资料给了我极大的启发和激励,有些影像真的非常珍贵,很多知名舞者早期跳得还拙劣的录像,并被他仔细地标注着日期,里面还附着一张他写的法语便签。 “你会回到舞台上,所有人都将成为你的奴仆。”这张便签背面还写了一些文字,我只能认出是ich liebe dich这些字,不是法语,也不知道是frank顺手记了什么。 我笑着把便签夹进了一本讲解芭蕾动作的书里。和frank在一起让我觉得坦然放松。他友好又包容,给我距离和自我空间,让我觉得安心。 黎竞倒是紧跟着回来找过我,被莫行之拦住了,之后他因为父亲去世,便急匆匆赶回巴黎,他父亲情史颇多,这时候冒出来争遗产的“儿子”们便让他焦头烂额,我见不到他,只能看到每天被送来的百合。 而尹厉,尹厉却是自此没有消息,他和他的玫瑰都一并消失在我生活里了。 我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让舞蹈占据我。我用一种奇迹一般的速度进步着。frank几乎每次结束拍摄后就激动得难以自持。他告诉我,我的灵魂正在回归。我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正在苏醒。 群舞的排练也终于加入了几个简单的跳跃姿势。我们不断练习。每个人脸上都是汗水。但更多的时候是吴可和其余老师在指导独舞的那几个学员的动作,每当这时,我便在一边看着。 “现在可以把艾卡特动作换成戴弗洛动作,身体稍微倾斜点,屈膝,平足伸展,抬腿。我叫你抬腿!手臂动作跟上!不要像死鸡的翅膀一样软绵绵耷拉在身体两边!”吴可一如既往的恨铁不成钢,她因为那个学员的动作不标准而气得满脸通红,“还有跳跃!跳跃你会么?!你根本是基本功没打好,现在你每一个跳跃都让我感觉不到任何美感!” “那吴老师你怎么不跳一个让我学习学习!”那学生挑了挑眉毛,讽刺地回道。 这一句下去吴可便顿住了,她压抑了极大的怒气,一声不吭,脸色苍白。她本来是优秀的芭蕾舞者,只可惜一次意外大肌腱断裂治疗不及时导致她之后都无法再跳,只能改行当芭蕾教师和编舞。她又太严厉太耿直,几乎不会去假意恭维,有些学生便对她相当恶意。 吴可捏紧了拳头,她到底是一个中年女人了,此刻站在这群意气风发的小姑娘面前,便更显得身材瘦削,孤立无援。 我有些火气上头,终于没忍住:“不用吴老师跳,我就可以,我就是吴老师教出来的。”吴可每次的严厉和坏脾气也都是出于对学员的负责和对芭蕾的严谨。她并不应该遭受这样的待遇。 我走出来站在所有人面前。那学员挑衅地为我开了音乐:“那吴老师的关门弟子来一段。” 我跟着音乐跳起来。那几个跳跃的动作我看了好几天,也自己偷偷练过,即便还有些生疏,但是吴可每一次对那学员的指点我都有记下。 随着音乐,我放开了最初的羞涩和紧张,去拥抱那些散落的舞步,世界只是我一个人的,只有我和芭蕾,我跳跃,舞动手臂,仿佛我的身体可以定义空间。 而当我忘我地跳完,竟然鸦雀无声。直到片刻才响起吴可激动的声音。 “你竟然都记下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另外个老师也同样惊异:“那是第二幕的整个变奏舞步!而且你跳的精准度,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了,你那个大腾跃甚至开度是男舞者的标准!” “颜笑,你有一副好身体,你真的有芭蕾天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把大腾跃做的这样轻松,好像不需要力量一样轻盈。” 吴可这之后就更加关注我的练习,加大了强度和难度。甚至在汇报演出里也给我单独加了一个跳跃的小场景。 然而这并不能让我在汇报演出那天更快乐。 frank因为急性肠胃炎从昨天开始便被送进了医院,如今也还高烧不退。吴可忙着当场控和协调舞台道具。 当我坐在汇报演出的化妆室里,看着周围被亲人朋友围绕着的其余女孩,他们亲友脸上都是那种心疼又骄傲和期待的表情。 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艰辛。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下,独自完成了化妆,去奔赴一场无人分享的舞蹈。 我出场前正是前一幕的独舞群舞完成,现场一片掌声,我偷偷撩开后台的幕布看了一眼台下,亲友团们甚至都举着标着名字的应援牌。 而音乐终于响起,幕布向两边分开,光打在我的身上,打在我的脚尖,我觉得又失落又孤独。 没有一片掌声将属于我。 观众的眼睛都紧紧盯着舞台,他们不一定是舞蹈爱好者,有些甚至完全不懂芭蕾,支持他们在这里的唯一原因便是等着我跳完,他们所爱的人带着荣耀和骄傲而出场的那一刻。 比起那些高阶舞者,我的舞步简单而不华丽繁复,可我却祈祷着,乞求着,此刻我想要一束目光,只要一束,来拯救我的孤独。 我的思绪混乱,音乐到了高、潮,我放弃了吴可为我原来做的编舞,我选择了影碟资料里看到的一个高难度连续起跳。 我疯狂地跳跃,旋转,跳跃。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我不断起跳。台下终于响起惊呼,和掌声。 然而每一个跳跃,没有人知道我在空中那短暂数秒里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和慌乱。对于每一次跳跃,脚尖落下时便是承受身体重量3倍的冲击力,而我需要在短短的时间里把脚尖调整到最佳状态。可比起这种减轻疼痛的调试,我的身体却更倾向去调整落地动作的优美。条件反射性一般的,我的身体宁可选择显得更优雅和轻盈的落地方式,并且为此去承受疼痛。 “你的每一步都要充满色彩,音乐和梦幻!你是造梦师,你为的是跳出人们内心的狂野和挣扎,他们内心里的自己。你要优雅,狡猾,矜持,野性,高贵。他们渴求,你便给予。他们不是来看你因此承受的痛苦的。他们来看你释放的灵魂。” 我在落地坠下的间隙,脑海里闪过这样的语句。是比吴可更严厉和不近人情的声音。 “没有人在乎你有多疼。”那个女声最后这样对我说道。 那是一种决断冷漠的态度,我心里陡然一抽,一个不留神,最后一个落地没有做好,我重重地砸在地上。 尖锐的疼痛,从我的颈椎直达后腰。砸在地上的那个瞬间,我甚至四肢都被冲击力震得失去了知觉。 台下果然骚动起来。我的任性和冲动毁掉了这场汇报演出。 我想站起来对所有人道歉,可我的肌肉痉挛一般的疼,我甚至无法自己爬起来,场下的嘈杂似乎也离我远去。我精疲力竭地躺在舞台的正中,盯着那些刺目的镁光灯看。 恍惚里有人把我抱起来,不断亲吻我的额头。我盯着看那些灯光太久,此刻眼前还是模糊不清,也或许看太久了,我的眼睛终于流出泪水。 我紧紧抓住抱着我的这个人的衣襟,啜泣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任性。对不起。”我的记忆一片混乱,我胡乱说着脑海里散乱的念头。抱着我的人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顺理着乱发,他想让我安静下来。我却更加难受。 “我很疼。我想告诉他们我很疼。” 31、第二十九章 我在沉沉浮浮的疼痛里被喂下了止痛药。 疼痛似乎干扰了我的思维,我的主体意识似乎离开了躯体,飘到很远的地方,我在头痛欲裂里听到嘈杂的争吵,无序的,纷繁的。一幕幕。 “她的腿本来就多次受伤,这样的摔法对她简直是灾难,你还要她打封闭针继续跳?这甚至可能成为她舞蹈生涯里最后一场舞蹈!值得么?不过是这样一场选拔演出,要冒着被毁掉的危险?”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尾调这样用法语问。 “ 她可以的。”然后便是那个冷漠的女声,“她和你我都不一样,她是完美的,她可以。” 我的脑海里是一双不断旋转的脚,充满了力量和美感,动作精准到仿佛麻木。然而仅仅看着这双完美的脚就让我感到疼痛,让我在半昏迷中都想要叫嚣着醒过来。 “如果疼的话不要忍耐。”在这种虚实的恍惚间,有一个声音安定沉稳,它温柔又强硬地捕捉了我的主体意识,牵引我走回自己的身体,像翻滚着恶意黑色的潮水般的回忆从我的身后退潮,我感觉到手中被塞进了另外一只手掌,大而暖和。 “你一点也不任性,你已经太乖太安静了。”我感觉到另外一只手拂动我额前被汗水沾湿的发,“你可以再任性一点。不用和任何人说对不起。” 我捏着那只手,一声不吭地熬过了那个晚上。 第二天中午十分我才慢慢醒过来,床边是吴可焦急的脸,床头瓶子里插了一束玫瑰。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男用香水味。 吴可明显松了一口气:“你可醒了。好在只是韧带拉伤,休息一阵就会好的。你在台上吓到我了,简直是不要命的跳法。就是有天分也不是这样挥霍的。” 我朝她抱歉地笑笑,捏紧了自己的手,掌心那里似乎还残余着昨晚的温度。 那是尹厉。他用的香水正是我送他的一瓶。多么狡猾的男人。他知道我不想面对他,却又无时不刻不想提醒我他的存在。他是这样有分寸,让我无法在这件事上讨厌他。 这次的事故让我休息了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只能拼命地看frank给我准备的影碟,孜孜不倦,我在心里模拟每一个动作。 再不久就是《唯有我起舞》的选角试镜,我没有多少时间。 然而当我信心满满地再出现在练功房,令我意外的事发生了。吴可开始教导我旋转和跳跃,不停的连续旋转,缓慢优雅的旋转,单脚双脚的旋转。这一次她很耐心,可我却甚至无法保持长久的平衡。 快速旋转起来我总觉得头昏眼花,对于身体的控制力大幅下降。这让动作非常难看,像刻意踮起脚拉直双腿在旋转,而不像是自然地在跳芭蕾。而即使做出了姿势不错的旋转,也需要休息片刻才能进行下一个动作,我无法保持连贯性。 “你应该用臀部和膝盖去吸收你脚尖旋转时的力量,整条脊椎必须和地面垂直,你要维持好重心!不要慌,眼睛不要乱看。” 我无法紧盯一个点。我总不自觉地分心去看镜子里自己的全身动作。我开始变得焦虑暴躁。隐隐的那一摔让我觉得危险,对于过去未知的不确定。 而在这个时候,尹萱竟然来找了我。 她是在一个午后到达的,戴着墨镜,看不清楚表情。安安静静地坐在会客室里。看到我进来才终于摘下墨镜。镜片后她的神色有些憔悴,但依然高傲。 “我不知道你和哥哥说了什么,他现在竟然要求我退出《唯有我起舞》的拍摄。”她抬头紧紧盯着我,“他要求我停止一切在国内的活动,之前ht公司打算为了配合宣传电影给我推出个人传记,也被他拒绝了。他甚至不允许我参加国内的芭蕾比赛!”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但《唯有我起舞》剧组并没有传出中途换角的公告。何况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你们的家务事。” “是,我就是来告诉你,我不会退出的。我和我哥哥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即使这一次他冻结我的资金,想用经济制裁逼我就范回法国,我也不会低头的。” 说到这里尹萱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但她愣是控制住了口气:“我来还有一件事想说。我只求你放过我哥哥。不要再利用他了。”大约是提起了尹厉,她的表情带了些温情和痛心,“你以为你现在跳舞他不知道么?你每一次受伤他都是知道的!你是有本事,从前是,现在也是,我哥甚至不敢来看你跳舞。他根本不忍心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对不起你的人是我,你有什么报复都冲着我来。别再折磨我哥哥了。” 尹萱总是这样理所当然,我也被激起了怒火,冷淡地笑了一声:“你不用这么着急。我已经联系巴黎那边的警方开始着手调查当年的车祸了。至于你哥哥,那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他要凑上来被利用,我是没法控制的。” 这场谈话自然不欢而散。我冷漠地看着尹萱离开的身影。 她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了,觉得天塌下来也可以用钱解决,再不行还有哥哥。对于世界的理解又太过主观,她那么任性。她觉得我是利用尹厉。她知道什么呢? 我恨尹厉,但我也依赖他,需要他,同时我又极度厌恶这样的自己。 可我不屑于利用任何人。我的一切从来不是别人给予的。属于我的,终究是我自己应得的。 当晚我便留在练功房继续练习。这次我买了黑色的布料,裁剪出适合的尺寸之后就绑在眼睛上。 既然睁开眼睛我就忍不住被外界迷惑,那么如果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响应自己的内心,在黑暗中转圈,总可以掌握到如何平衡自己的重心的。 我关上所有灯,蒙住眼睛,在黑暗中独自练习。 黑暗加重了慌乱和不确定感。我的眼前什么都看不到,我难以定义空间和距离,也看不到自己的步法手位。最开始便是不可避免的磕磕碰碰,我不得不试探地跳一步便停下来摸索。这是对黑暗中看不见的自己的不信任感.我甚至有些害怕这种寂静的黑暗。 我和黑暗中自己假象的敌人僵持。旋转,跳跃,再旋转。 芭蕾不仅是眼睛的艺术,也是心灵的。 在汗水和无声无色中,我终于感到心灵和身体的双重平衡。 我完美地把旋转和其余的动作连贯了起来。甚至可以试着学着现代舞里一样快速旋转,用一种充满爆发力的样式。 连续几晚上,我都这样苦练着。 直到自己都能满意的最后,我解开了布条,又来到了那天汇报演出的那个舞台。打开了所有灯。我爬上舞台。 站在正中央,环顾空旷的观众席,我仍然觉得满足。我终于学会平衡了自己的疼痛和孤独。 此刻的舞台给我一种回家的错觉。它又像是一种□□,上瘾而不自知。站在舞台上仿佛是我血液里流淌的一种本能需求。 随着自己的进步,我越来越体会到舞蹈占据内心的狂热。 每当我旋转,什么都不用想,舞蹈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的语言,是我要释放出去的灵魂。 吴可对我的舞步已经无法再用惊讶来表达,她看着我跳舞,几乎是狂喜。 我就这样参加了《唯有我起舞》的试镜。 “录用了?!颜笑你好样的!” 虽然仅仅是接到录用通知,导演还并没有安排具体角色,可知道消息的吴可却比我还激动:“你要到大家面前,到舞台上,你不会被埋没的,你跳舞时候让我感到不止息的生命力。” 年末的时候我便告别了吴可,来到了剧组。因为有大量群舞的片段,这次其实录用了一大批人,导演需要保证即便一个群舞演员有伤不能上场,也有足够的替补。 大部分时候我们只是在编舞的指导下走着步法。我并没有见到尹萱。 而她终于出现的那天,果然便很热闹。 “不行,我要换人!她完全慢半拍,跟不上节奏,有一次甚至差点撞到我,她在我身边跳舞我没有安全感。”尹萱一边由化妆师补妆,一边和导演有些争执。 导演有些脸上挂不住:“可是这已经是换的第八个了,电影的进度已经慢了很多。” “那就从群舞里找,她这样的伴舞,我真的没法跳。” 导演看了看之前伴舞演出的效果,最终还是同意了,他当即便转头朝着这边的群舞休息区发话:“尹小姐身边的伴舞现在要重新选拔一个,愿意的可以报名跳一段让我们挑一下。” 群舞里很多年轻的女孩子都期待着通过屏幕曝光率能一举成名或者被挖掘,丝毫没有羞涩的,大家都争抢着在尹萱和导演面前表现。 尹萱看着群舞们一个个翩跹而过,表情认真而冷清。 我站到了她眼前。 她只盯着我的脚步动作,并没有注意我的脸。 “就这个。”她抬头对导演说,然后她终于看到了我。 我站在一边,盯着她不说话,眼神不退缩。 她收起一闪而过的震惊,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孟导,不要这个了。” “不要她当伴舞了。我要她当配角。” 她打断导演即将出口的话:“我知道剧组特意邀请了上届洛桑芭蕾比赛的华人得奖者来演这个配角,我会承担这笔损失,配角要这个人演,我定下了,一切多出的费用我会来负责。” 32、第三十章 我在其余群舞演员的艳羡里就这样“一步登天”被尹萱“钦点”为配角,当天导演就为我拿来了剧本,他对我仍然有些狐疑,毕竟相比国际大赛得主,我甚至看上去连一点新闻炒作价值都没有。 “有什么不懂来问我。” 这之后我便读起剧本来。其实整个电影里我需要出场的篇幅相当少,而需要跳舞的其实只有一幕。 《唯有我起舞》几乎是一个芭蕾女孩的一身。从贫乏困苦中,站在坑洼不平的黄土地中就开始坚持跳舞,直到一步步走向大舞台的励志故事。 而我要演的是女主角的妹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女孩。姐姐辛劳而不畏艰苦地每天推着这位残疾妹妹散心,照顾她。即使一路飞出了农村,站在了璀璨的舞台上,也不忘每次带着妹妹一起,想要与妹妹分享一路的荣耀,让妹妹也看到外面的世界。 而妹妹却在感激姐姐的同时憎恨姐姐。憎恨可以在舞台上收获鲜花掌声的姐姐,怨恨自己残疾的命运,在姐姐日益成名之时,她却越发心理扭曲。 是个带点争议的反派角色。 而我除去大部分时间坐在轮椅上和尹萱来姐妹情深之外,还有一段梦境。这段梦境里,妹妹在自己的幻想里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和姐姐一起跳舞,姐姐跳着优雅和缓的古典舞步,而妹妹的舞步却激烈而疯狂,像是和姐姐争斗着一决高下一般。两个人如影随形。 这是整个片子里唯一一次我和尹萱对舞的场景。 之后尹萱对我虽然态度仍然冷淡,却没有任何刁难,反而确实认认真真在跳舞拍戏。 不得不说她跳舞时候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骄傲的闪耀的,用手臂和双脚诉说的舞者。她的眼神热烈,从她腿部紧绷的肌肉线条里可以看出她不遗余力地在跳。通常是一场舞下来,她脸上的妆就全花了。即便导演为了怕她太过辛苦而请了强大的替身团,她也从来没有用过。 好像穿上舞鞋,她就不再是现实里那个骄横无理的富家小姐,只是沉浸在芭蕾幻境里的舞姬。 她的舞蹈矜持而雅致,带了古典的韵律,确实引得人移不开眼。没有一双手臂可以和她一样柔软又婉约。 我透过她的独舞变奏仿佛也能体会到那种贫穷中而挣扎着舞动的人生理想。 我双手发寒,她跳得比我好太多了。 当一曲舞毕,全场都响起佩服的掌声,尹萱却停下来对着人群里的某处笑了一下。然后她像一只蝴蝶一般轻盈地迈着芭蕾舞步,跳了过去。人群主动为她分出道路。我在那分岔的尽头看到了尹厉。 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正面见到他。他总是有这样的能力,在一群人里也能特立独行到你一眼认出。我被挤在一群兴奋的群舞演员中间,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尹萱见到尹厉显然很高兴,拉着他的手在欢快地说着什么。尹厉对她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越过一个个的群舞演员,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然后他看着我笑了。是一个浅淡到可以忽略的笑容,稍纵即逝一般,可是我却还是一瞬间便分辨了出来。 这之后尹厉便常常来看我们排演。剧组都称赞他是模范哥哥,可只有我知道每次他的眼光都不在尹萱身上。而尹萱知道这一切,却没有点破。舞蹈夺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她喜欢这个剧本。 因为成为了配角,剧组也给我配了专门的舞蹈指导和编舞,每天我便开始独自练习起这段舞步。 尹厉的目光始终追随我。这样的注视很礼貌,在适当的距离便温情的止步,没有侵略性,温和善意。 我和他从来不说话,但是我觉得安心。 慢慢便进入了我的戏份。初次和尹萱的对手戏是穿着补丁的她推着我快乐地在空地上转圈,她一边跳舞,一边也来转动我的轮椅,让我也体会这种舞蹈一般的快乐。 我便带着单纯的感激和快乐看着她。 想象中和尹萱针锋相对而无法好好演出的故事完全没有发生。尹萱入戏很快,她的脸上洋溢着乡土少女纯净的笑容。看着我的眼光也澄澈,仿佛真的在看一个被疼爱着的妹妹。 “姐姐就是你的腿!”她这样对我说。然后她在尘土飞扬的土地上跳起来,那些坎坷不平的路面,也无法阻挡她对芭蕾的热爱。 “只要能站立的地方,就能跳舞!” 我望着她,兴奋地喊叫:“姐姐飞起来了!姐姐飞起来了!” 她转头看我,逆光的效果为她曼妙的身形打上了捉摸不透的剪影:“姐姐会飞的,会飞出这个村子,会带着你一起飞去看世界。” 这些镜头我们一次也没有ng,导演非常满意,而镜头一移开,我和尹萱短暂地视线相交,便转头走开了。我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尹厉,他的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收起来的渴望和明显的失落。 以后的每一场都是,他总是坐在那里,周身情绪淡淡,目光复杂,看着我和尹萱在戏里面相亲相爱。他是真的希望我和尹萱能如戏里一般的。 但最终我们总还是要走向决裂,连戏里也不例外。 终于到了我和尹萱双人舞的时刻。 我跃跃欲试,看得出尹萱也等这一刻很久了。 她此刻已经是世界知名的年轻舞者,欧洲的街头都可以看到她巨幅的广告,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穿着破烂的乡村小女孩,而是出现在各种时尚杂志封面上的芭蕾女神了。 而我却还是那个残疾了什么都不能做的女孩。看着姐姐平步青云。 这一出戏里我是主角,尹萱在一边跳着简单的芭蕾步伐,我在自己的想象中,从轮椅上起身,贴着尹萱开始舞动起来。 “cut!”导演大喊,“不是这种感觉,你表现的总不够有力。再来一遍。” 我不得不坐回轮椅继续,可导演说的感觉似乎永远都找不对,这一段仅仅开头我们就ng了四次,大概有她哥在,尹萱这次按捺住没发脾气。 “算了,你第一次演戏,可能对着镜头还放不开,回去琢磨琢磨,今天差不多了。” 导演示意下大家便都散了。我打算去找化妆师卸妆,却被尹萱在休息室拦住了。 她此刻终于恢复了不耐烦的神色。语气也带着不善。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你跳配角么?”她冲着我扬了扬下巴,“不是为了羞辱你,不是为了让你在我的陪衬下对比出你跳得多差!” “你以前就从来没同意和我跳过一场双人舞。你是泰勒夫人的徒弟,也没有公开表演过。你总是那么高傲,对我不屑一顾,我一直对你不服,我对这场对手舞已经期待太久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仍然傲慢:“跳进角色!你不是在跳你自己。你在跳她!你要跳出她的人生!在舞台上,没有你,只有她!既然你要报复我,那就跳出alicia应该有的水平,把我甩得越远越好,不然你根本没资格和我站在一个平台上。” 她不等我回话,就脸色莫辨地离开了。 然而重回拍摄地,她的态度却并不是私底下那样的锋芒毕露,只是在尹厉看不到的死角对我露出挑衅的眼神。 她在试图激怒我。 “跳出你的愤怒和恨意吧。”她的眼神无时不刻不在传递着。 我看着在做着完美姿势的她。在导演的指示下坐上轮椅。 深吸了一口气。 我掀开盖在轮椅上的毯子,露出脚上完美崭新的粉红缎面舞鞋。 我痴迷一般地开始抚摸脚上这双鞋子,仿佛它们承载了我人生全部的幻想。我坐在轮椅,翘起双脚,炫耀又自豪地展示着这双舞鞋。手臂轻柔舞动。 然后我终于一鼓作气地从轮椅里站了起来。试探地迈出一个小小的脚步,脚尖着地,然后面带欣喜和狂热,又迈出了第二步,这之后便一步又一步,终于从弯腰驼背变得腰杆笔直。孤芳自赏一般的自信充盈了我的全身,让我整个人看起来也带了光芒。 我在空中转了个圈,欢欣地跳跃起,裙摆飞扬。 可之后我便看了尹萱,我的姐姐,她正用一种高贵含蓄的姿态跳着,下巴扬起,我想接近她,但是打在她身上的灯光实在太过闪耀,我被刺目的光击退,我又重新弯起腰来,在她所带的光晕外转圈,姿态卑微,仿佛匍匐,我开始学起她的舞步,然后我们两个投在地上的阴影却不一样,她的优美,而我的却像东施效颦一般凌乱。 我开始对着自己的影子发怒。我追逐着自己舞台上的影子,想要撕碎它。然而这一切自然是徒劳。 我的姐姐那里传来飘渺的掌声。我终于扭曲了脸孔。 我愤怒,我嫉恨。 我用一个大腾跃跳向她,音乐变得激烈,她仍然跳着缓慢优雅的步法,而我却犹如入魔一般,步法散乱又带了剧烈的情绪,我不停旋转跳跃,仿佛带了无穷尽的爆发力。 我要跳出自己的绝望,自己的眼泪,所有的艳羡和挣扎。 我沉默寡言,是长年瘫痪依靠轮椅行走的残疾少女,可在这一刻,在自己内心的梦境里,我起舞,像我的姐姐一样。我热烈地跳,我的手臂诉说着我的压抑。在我每一个静默的动作里,每一个旋转里,有我苍白的在轮椅上度过的青春。 我每一块肌肉都在兴奋地颤抖。我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我不要做别人眼中被怜悯的残疾女孩,我也想在舞台闪耀,我强烈地想表现自己。我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我要所有人为我鼓掌。 因此我憎恨我的姐姐。我憎恨她可以站在光鲜的地方,而我一辈子却不能这样放光。 然后我和尹萱的目光交汇了。在灯光下,她半边脸上都是阴影,眼睛却是定定地盯着我。 她突然放弃了之前导演和编舞设定好的缓慢动作。她从娴静的标签里跳了出来,跃到我面前,我们几乎脸贴着脸。她的眼神充满野性和不屈服。 那才是真实的她。 我跳一步,她便按照和我相反的方向也跳一步。眼神灼灼。我们之间充满了火药味。 我跳出了三个连续的高难度动作,尹萱紧跟其后,我们不断在空中旋转,交相落地起跳,疯狂地斗舞。 音乐越发激越,掩盖住我们舞鞋落地摩擦的声音。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话语。她也在跳她的角色,她是姐姐,无怨无悔照顾着残疾妹妹好多年,心中可怜着她,却也隐隐恨着妹妹的姐姐。 “凭什么你可以不用承受我这样的痛苦还不满生活?凭什么我在外面奋斗拼搏而你可以永世安逸?凭什么我要有你这样的附属品牵绊住我飞翔的翅膀?你嫌弃我太耀眼,却不想正是这样你才可以得以有和煦安定的人生?!” 她也激烈地跳着。 我们几乎是盯着对方,我们寸步不离。我们是姐妹,互相爱着,互相憎恨着。 最后一个大跳跃后,尹萱冲过来搂住了我的腰,我们从疏离的双人斗舞终于跳成了两个人相辅相成的舞。 她前进,我便帮衬地后退,我起跳,她便在原地优雅转圈。 我们仿佛天生是一体的,只是借由舞蹈的载体而短暂分开。 我们仿佛是对方的镜子,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的动作一致又特立,而从对方身上仿佛能看到自己被映照出来那些无法掩盖的瑕疵。 我们跳着姐妹的角色。但心里都明白,冥冥之中,我们也是在跳着自己真实的角色。 我和尹萱的矛盾,我们之间的旧恨新仇,我恨她,她恨我。我羡慕她,她也羡慕我。 导演没有因为这个出人意料的发挥而打断我们。 我们继续如纠缠一般地跳着,尽情表达,坦然地把自己的内心剖白开来。我向尹萱伸出手,尹萱看着我的眼睛,快速地用舞步回应我。她在我身前蹲下,我踩着她的腿,站在她腿上,她用双手做出了一个托举,我向上做出一个飞翔的动作,定格片刻,我们才双双跳开。 音乐在这时候恢复到柔缓。我和尹萱又分开,仿佛归位一般,我们互相的舞步带了温情,经历了那段剧烈的内心情绪之后,又恢复成相亲相爱的姐妹。 她继续在她的光圈里跳着优雅的舞步,我随着音乐又跳回了轮椅,直到重新用毯子盖住穿了舞鞋的脚,恢复到睡梦中的无害样子。 刚才那充满矛盾和冲突的一切,仅仅是我梦境里的幻象。 导演甚至忘记了喊停,全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和尹萱。我跳得满身是汗水。尹厉焦灼地看着我们,而尹萱脸色绯红,目光却游荡,她定定地站了片刻,竟然就失声痛哭起来。 这场舞让她情绪崩溃了。 尹厉已经走过去扶起她,带她下场休息,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里也纷繁复杂。不论我和尹萱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发生过什么,舞蹈却是我们的共同语言和联结纽带。借由芭蕾,我们有着强烈的,别人无法理解的共鸣。 恨着对方,又了解着对方。 这场舞不仅让尹萱失控,我也感觉精神疲惫。而这天晚上,我却收到了尹萱的电话。 她显然已经整理好了情绪,此刻的语气又恢复到骄傲而不可一世。 “在《唯有我起舞》拍摄完后,我会去认罪,会召开招待会,公开一切,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所以不要再费心报复我了,也不要再拿所谓‘爱’来折磨我的哥哥。” “我其实一直很怕你。即使你出了车祸后,我还是心里害怕你。我恨你。你拥有我想要的一切,夺走我在乎的一切。我为了想成为泰勒夫人的徒弟努力了十年,而你明明学芭蕾比我晚,却后来居上,抢走了名额。最可恨的是你那样清高的态度,好像全世界其余在你眼里不过蝼蚁,我一直希望和你有一次面对面的斗舞,好让我输得心甘情愿。”她的语气里带了嘲讽,“而我心心念念想要的芭蕾上对于感情和表达力度的突破,竟然就是今天和你跳舞时才领悟的。” 我想插话,她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我:“听我说。让我说完。” “是的,我比你更早认识黎竞,在他最没有灵感的时候,一直是我陪着他,而你又后来居上了,我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但他后来只痴迷你,甚至我连作为普通朋友要求的相处时间,也没有了。现在又是我哥哥。从事业到爱情或者是友情,以及亲情,你都从我手里夺走了。我到现在仍然恨你。” 我终于忍不住:“你可以恨我,但恨不能成为你妄图剥夺我生命的借口。” 尹萱在电话里笑了笑:“你以为我就过得好么?当我酒醒看到在血泊里的你,我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被恨意蒙蔽到了这般地步,可是一步错,步步错。我每时每刻不过在惊慌里,而回家看到活蹦乱跳的你,我才知道噩梦成真是什么感觉。” “那时候你知道我多惶恐无助么?连一直爱我的哥哥都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你身边,我那时候真是害怕,害怕你,也害怕哥哥,害怕到想让你马上消失。” 我觉得喉咙干巴巴的,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尹萱的声音也带了波动:“我过得也很压抑。我过得并不快乐。我恨这样丑陋的自己,但我也恨你。所以我会去自首,我宁可毁掉我自己,也不要你毁掉我哥哥。唐以韵,或者颜笑,我向你道歉。你有资格惩罚我,但是没有资格这样对我哥哥,他值得更好的人。” 我突然难过得不想说一句话。一旦尹萱用这样自毁性的方式去承担过错,她必将得到一个惨烈的结局。而我和尹厉也再没可能了。 “请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但现在我只想拍好这个片子,这是个好剧本,作为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个作品也不寒酸。拍摄完毕我就会去开新闻发布会坦白一切,对我来说也是解脱。” 从尹萱的舞蹈里也可以看出,她总是这样一个性格极端的人。 “如果你还有人性,请在这之前不要告诉我哥哥,即便最后他会痛苦,我不想让他提前知道,这算是我最后能给他的温情了,他保护我那么多年,我也想能保护他。” 尹萱终于说完了她所有的剖白,然后她顿了顿,突然对着电话痛哭起来。 最后她在电话那头哽咽地说:“我恨你,我不甘心,可是如果我是泰勒夫人,我也会选你。” 33、第三十一章 我挂了电话,只觉得干涩,拿起水杯喝水,却发现整个人都在颤抖,我清楚地看到经由我手臂经脉传递到指尖的颤抖,仿佛来自心脏而生的心悸。杯中的水也因着这份悸动漾开一圈圈微小的波纹。 我反而有些害怕。 我甚至开始对拍摄抵触。我离她太近了,过了安全的距离,我不想更了解尹萱,我觉得危险。 而因为我和尹萱出色的合作,导演从第二天起便特意加了一些姐妹冲突的戏。我和尹萱面对面的机会反而更多起来。 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昨晚的情绪崩溃,而尹厉仍旧安静地看着,他的脸上带了难得的安宁,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在一个休息的片刻,他不着痕迹地走到我边上接了一杯咖啡。 “你跳得比萱萱更好。”然后他突然有些词穷般,愣了片刻才终于继续道,“我很开心。” 我望着尹厉离开的背影,自那之后的整场戏都心不在焉。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时间慢一点过。 可电影还是进入了制作尾声,尹萱彻彻底底的投入仿佛点燃了剧组所有人的激情,《唯有我起舞》甚至是提前杀青了。 “那么下午就去吃一顿!”导演显然兴高采烈,“正好老黄的剧组也是今天杀青,我们两个剧组一起庆祝庆祝,我做东!” “尹先生,这次和尹小姐的合作真是太愉快了,我真的在专业演员里,也难得见到像她这样敬业的,你既然是我们的投资,对这个片子也全程跟进,那庆功宴一定不要跑了,一起来吧!” 尹厉笑了笑点头。 整个剧组都洋溢着巨大的快乐情绪,很快导演口中的另外个剧组就也裹挟着相同的高昂情绪加入了我们。 似乎是明年暑期档的一部偶像剧剧组。虽然远未上映,却早已声势浩大,炒作漫天。比起我们以群舞演员占多数的剧组,他们的班底自然也雄厚得多。 仅仅是一眼,便能看到了好几个当红女星,我随便抬了抬头,便看到了柳年。 她比上一次我见时显得更纤细了,脸上打着好看的粉色,很有点我见犹怜的天真味道。此刻她正微微笑着,往尹厉的边上坐去。 宾主尽欢,酒酣人醉。 现场的氛围已经非常热烈,人声嘈杂,杯盘狼藉。我往酒店后面自带的小花园走了去。 这一段时间的时光仿佛拥有加速度一般行进,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而没想到花园里却早有了人。我只听到幽暗的夜色里有一个女声在啜泣,显得柔软和脆弱。 我有些后悔来这里,刚要迈步回去,却听到了尹厉的声音。 “很抱歉。我已经有了非常喜欢的人。” “尹先生,我也是真的第一次这样动心,我一直很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开始。”竟然是柳年,“那么你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柳年大约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惨烈的拒绝,她的声音里带了不甘。 尹厉安静了片刻,然后他才用淡淡的语调陈述。 “是一个可能无法在一起的人。我在最初就已经失去她了。” 我落荒而逃。 电影杀青了,很快除去一些扫尾工作,就是正式的结束了。那个日子,尹萱便会身败名裂。而我作为一个配角,戏份一结束本身就已经没什么事,连导演都说我已经可以不用去片场。这场庆功宴,大概就已经是我和尹氏兄妹做一个最后告别的日子了。 饭局快结束的时候,尹萱便走到我的身边。 “我会在片子上映的第二天就去开新闻发布会,我不想片子因为我的事情而受到关注,它应该因为它的内容而被大家谈论。”她甚至此刻脸上的骄傲里都没有一丝裂痕,“我就是来通知你一声,到时候记得看新闻会的直播。” 然后尹萱转过了脸,再回头便是言笑晏晏:“哥,今晚差不多了,那我们回去吧。” “那么,颜笑,再见。”她扬起脸,不等尹厉反应,便拖起他就走。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愣了片刻,才终于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再见。” 这之后我便回到了吴可那里。我心里很清楚,即使我对芭蕾的感知很强,可舞步是需要更扎实长期锻炼的东西,一天不练习基本功也会让身体走形。 “颜笑,你太拼命了!”吴可对于我的回归开始是欢迎的,过了几天却开始焦急,“我知道你在电影里有了第一次登台,效果也不错,但是不能逼自己太紧了。你现在一天练习已经过量了!” 然而我听不进她的话。我只是不知疲倦一般地练习。转圈转到自己都眩晕。 我不知道心里跳舞的动机是什么,只是感觉这是一种本能。可是这样的练习竟然一点进步都没有带给我。对于镜子里没有突破的自己我觉得更加不可原谅,这样的恶性循环就是加大练习量。 整整半个月,我几乎没出过练功房。时光在汗水和肌肉的酸痛里划过。frank也看出我的不对,有时他甚至停下拍摄,过来夺走我想要新换上的舞鞋。 “alicia,停下!你简直在自我毁灭自己!挥霍自己的天分和对芭蕾的爱!” 我粗暴地拿回他手上的舞鞋:“不,你的赞助商一定想看更好的我,我要继续跳。” frank也不示弱:“我的赞助商绝对不想看到你这样子。”然后他便负气地走了。 我继续对着镜子跳。音乐的间歇可以听到frank情绪激烈地在讲着电话,他似乎总有把我近况汇报给赞助商的习惯。 我也知道这样是不健康的。现在我无法心平气和地跳舞,尹萱的车祸让我忘记了芭蕾,可尹萱同时又像一个导航,我不记得舞蹈的感觉,但我想要夺回我的一切,我想要回到我过去的那种人生,想找回完整的自己,在这个寻找过程中芭蕾带给我满足感和身份认同,可如今却都在渐渐减弱和崩溃。 三天后《唯有我起舞》公映。巨大的成功。 “颜笑!真不敢相信!这真是个好片子!而这片子的主演竟然还在我身边!”即使只有微小的戏份,在吴可心中,我还是主演,她是真的很开心,“你跳得太棒了!你和尹萱都很棒!你们很默契。” 大街小巷里各处是《唯有我起舞》的海报,连我都开始被人关注。大家都谈论着尹萱明天将要召开的新闻发布会。 而我却坐在家里打包着行李。我想逃离开来,我无法想象尹厉知道一切时候的脸。他一直那么好看的脸,会被恨意扭曲成什么样子?而那恨意,将是对着我的。 “确实你这段时间状态不对,出去走走也是好的。”frank很赞成我,“你不知道,赞助商也很担心你。他……”frank一边帮我整理书,然而还没说完他突然叫了一声。 “哟,你真是到哪里都吸引深情的男人。竟然不能跳舞时候都有情诗。”他的语调促狭,从我的书里拿出了一张便签,然后挤眉弄眼地读了起来,“你将回到舞蹈上,所有人都将成为你的奴仆。可惜他是不是不知道你不懂德语,最关键的‘我爱你’竟然用德语写。” “这一定不是我们法国男人。”他断定地说,“所以他用德语表白,注定失败。”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发现了什么。 我瞪着他手中的那张便签,看着那行看不懂的德语:“frank你实话和我说,给你赞助的到底是谁?!” frank吃了一惊,他开始支支吾吾。 我盯着他:“这便签是和你给我的影碟资料放在一起的,我一直以为是你写的,随手夹在另外的书里。那现在,骄傲的不屑于撒谎的法国男人,你能告诉我影碟资料是谁弄来的?赞助你的是谁?” frank骑虎难下,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是尹先生。” 可那个晚上我还是撕掉了那张便签。我会坐明天的飞机离开这个城市去旅行。尹萱会公开一切,尹厉会痛苦然后憎恨我直到忘记我。 一切都会过去的。 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仿佛要洗涤尘世。 我在惊雷里不安地入眠。梦魇住了我。 同样潮湿的梦境。我走在雨水滴答的街道,这样的天气,路上甚至没有行人,我仿佛一直在走,一直在走,我不知道缘由,但我望着眼前似乎没有尽头的路,觉得绝望而灰暗,那种感觉那样鲜明,甚至不像个梦。 我手里拿着伞,却没有撑,雨水打湿我的头发和脸颊。这原本是一段无穷尽而沉默的路程,我转弯,正要走进熟悉的小巷。而我的身后却闪过刺目的车灯,然后是一阵阵的鸣笛。 我动作迟缓地回头,那灯光离我越来越近,我看到驾驶位上尹萱的脸,然后我的眼前一片炫目到看不清。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的十指紧紧地搅在了一起。 这大约是尹萱撞我时候的记忆。竟然选择在这个晚上用这样的方式再现。 我捏紧了拳头,仍旧沉浸在这个梦里。 然而想象中可怕的撞击却没有发生。雨中,尹萱故意用车灯照我的眼睛,却最终还是在我身边停下车。 “alicia,我要和你谈一谈。”她把手伸出那辆豪华跑车的车窗,神态有点飘渺,脸颊是不正常的红,她喝了酒,不少。 我讨厌充满酒气的人。梦中的我朝她露出冷淡的笑容。却不答话,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尹萱在身后喊了几句,见我不理睬,她终于暴怒,摔门下了车。 “你站住!你是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么?!有本事好好比一场!还有黎竞,你为什么要拒绝他?是因为你的清高么?!可是他因为家庭的原因刚刚才从低谷里走出来,你凭什么把他又重新推进去?如果要拒绝,那之前何苦给他不切实际的预想?!” 真实的我仿佛一个局外人,看着梦中的自己用我不熟悉的冷淡神态转身,腰杆笔直,气质高雅。 “尹萱,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尹萱愤怒地瞪起眼睛。 我的语调不紧不慢:“你喜欢黎竞是不是?那你现在站在什么立场质问我?我拒绝他,你应该感到高兴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用那样绝情的方式?!你不仅拒绝,你还说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嫁给他!” 因为这句话我感觉到心脏燃烧一般的刺痛,可我却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 “我说的是事实。” 尹萱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震怒,她冲着我大叫:“你这样的女人,冷冰冰,跳得再美又怎么样?你根本没有感情,你的情绪都是伪装的!早晚有一天,观众会发现你的虚伪,他们会撕裂你,把你从舞台上拽下来!” 我终于也动怒:“我已经和舞团签约了,马上就是首席,就会开始第一场对外演出,所有人会知道我,而嫉恨我的你才是可悲。” 我看着她扭曲的脸,心情是泄愤般的充满快、感。尹萱此刻醉意已经上头,以至于她的步法也有些歪曲,她像任何一个无逻辑和礼仪的醉鬼一样骂我。 “你这个恶魔!我恨你!我诅咒你!你会失去一切!” 我却已经不去看她,只是在雨中自顾自地朝着前方走去,尹萱被我远远抛在身后,她的咒骂也渐渐听不见。 我没有感觉到强烈的愤怒,我只觉得茫然。这种茫然在尹萱的唾骂里让我觉得绝望和厌烦。 我站在路沿边停了下来,雨中的城市模糊不清,电话亭的玻璃上映照出我的侧脸,我拿出手机,翻找通讯录,却没找到任何一个可以拨打的对象。 梦中这样黑色的情绪弥漫无边,一种一步不慎就会永坠深渊的错觉。 尹萱终于结束了她的咒骂,她大概上了车,我能听到她发动汽车的声音,然后她泄愤般加足马力往前冲去。 这之后才是撞击,我感觉自己飞了出去,我的腿骨应该已经断了,那一瞬间我仿佛能听见骨肉分离的声音。很剧烈的疼。 血肉横飞。 我终于被吓得醒了过来。 此刻天还没亮,屋外还在下雨。我团成一团,紧紧抱住了自己。 突然而至的回忆让我措手不及,而陌生的自己让我恐惧。 我清楚地记起,最后的一刻,尹萱只是想快速开车离开。是我在那个瞬间,在她快要开车经过我时,从马路边的行人通道上突然窜了出来,冲到了她的车前。 尹萱从来没想撞死我。是我自己想死。 34、第三十二章 此时是早上4点,因为这场雨,天色还是沉郁,我颤抖着手疯狂地给尹萱打电话,她的手机却是关机的,我在她的语音信箱里留言,陌生的机器声却让我觉得不安。 最后我拿了钥匙,就穿了件睡衣,冲出门外。 门外潮湿寒冷的空气让我手脚冰凉,可我仿佛感觉不到,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我的身体里仿佛还住着一个陌生的灵魂,它想要谋杀自己。 我跑在没有人烟的街道。心里只是对旧日自己的恐惧,愤怒和悔恨茫然。我不了解自己,而别人也不了解我。没有人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的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而我只想跑得更快一点,好去拍我熟悉的那扇门。 我几乎是在无意识里狂奔到尹厉的宅子的,脚上的拖鞋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遗失了。我在楼下喊尹厉的名字,声音凄厉嘶哑。三楼尹厉卧室的灯终于亮起。 “颜笑?!”尹厉终于下楼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满脸是眼泪的我。他的脸上是极大的慌乱,看到我脚上一路奔跑留下的擦伤,他一句话没说,只是抱起了我,把我带进了屋里。 我被温暖的毯子裹住全身,头上也被丢上一块柔软的毛巾,尹厉动作轻缓地为我擦掉发丝上凝结的朝露。然后他塞给我一杯热茶,直直地看进我的眼睛。 “怎么了?”他用他的双手包住我握住茶杯的手。 我望着茶杯里的水,那是安静的平面,我终于不再发抖。我坐在沙发上,尹厉便趴在沙发下面,用一种仿佛低伏的姿态,我低头就可以看到他的脸,沉静的,我也终于平静下来,逼迫自己用最清楚的条理把这一切都呈现给尹厉。 “所以萱萱想在下午的发布会上公开一切?难怪她最近突然这样乖巧,果然是在骗着我。” 我以为尹厉会发怒,然而他竟然是出离镇定的。 “萱萱在昨晚我就联系不上了,她不见了。我找不到她。我以为她只是需要空间去回味那电影。”尹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可如果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是不会因为别人的劝阻停下的,她因此甚至会躲开人群,直到完成那件事。” 尹厉的手已经从我手上拿开了,他皱着眉开始打电话出动人力寻找尹萱,给媒体的朋友打招呼,而我又开始觉得冷,连嘴唇都要颤抖。我不去看尹厉的眼睛,我觉得太尴尬,一天前还是他欠着我,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恨他,可此刻却是道不清说不明了。 然而迎接我的是尹厉的一个拥抱,他抱住我,耐心而细致地亲吻我的额头发丝,抵住我的鼻尖。 “不要怕,没有事的。这不是你的错。” “你不生气么?如果我们不能找到尹萱……” “你不会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尹厉捧起我的脸,打断了我的话,他的神情认真,“萱萱没有故意撞是你带给我的最好的消息了,就和一个意外的礼物一样,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你没有错,你也没有错怪过我,颜笑,你永远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萱萱一直被太过宠爱了,所以她骄纵,酗酒,恣意发泄自己的情绪,不顾他人,出事之后也正是因为她害怕受到惩罚,才想要隐瞒,才有这么多的事,而我也从来不是好人,我太保护她,才包庇她处理现场,把你从法国偷偷带回来。” 我抬头看尹厉,他的眼睛乌黑漂亮,宛若初见时刻。 “我们的自私扭曲了你的人生。你没有错,不用负疚,这只是我们应该得到的惩罚,让我们也面对这种恐惧,将要失去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的恐惧。我说过的,你将是我的制裁。” “你现在想摆脱这种制裁么?”我抓着毯子的一角,咬着嘴唇,有些不自在,“我觉得我过去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尹厉笑了笑:“我不想。” “对于我做过的一切我觉得愧疚,可我从来不后悔。正因为我是个坏人,我才拦截到了你。”尹厉看了一眼挂钟,“现在我会出门一起找萱萱,我要你做的就是乖乖在这里休息,你要相信我。一切会没事的,你也没有错。也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情,你说你是自杀,这让我很担心,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解决好么?” 我朝着尹厉点了点头。像是一个魔法,刚才那些像魔藤一样凶残缠绕让我透不过气来的情绪在尹厉的话语里竟然变得温顺纯良,收起它们恶意的触角,慢慢折服地睡去。 尹厉穿上外套,终于出门,而在关门的间歇,我分明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 之后我打开电视机,在屋子里焦急地等,然后时间分秒过去,尹厉却仍旧没有打来让我安心的电话。进行今天尹萱新闻发布会直播的娱乐频道也仍旧没有节目暂停的公告出现,屏幕里甚至已经照常按时间播放着节目预告。 我神经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而当屏幕里出现尹萱的脸时候,我整颗心都要跳出胸膛了。我像被电击一样站在原地移动不能动,只盯着电视里尹萱的脸。 她化了淡妆,但脸色却是遮盖不住的疲惫和麻木,惯例地回答了几个和影片相关的问题。 “我今天召开招待会不是为了宣传电影的,是有件事要坦白。” 尹萱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看四周,然后才盯住镜头,仿佛眼睛透过屏幕直直地看过来,这眼神让我害怕。 “颜笑,对不起。现在我……”她说到这里,现场突然便是混乱,我看到了尹厉终于冲了进来,他走过去用衣服盖住尹萱的脸,找人立刻护送她离开,然后他凑近镜头。 “颜笑,没事的。不要怕。”他说这话时连我都能看到那些觉嗅觉灵敏的记者疯狂地对着他的脸按快门和闪光灯。 我不知道事态会继续如何发展,但这一刻看到尹厉的脸,却奇异地安心。 尹厉很快便带着尹萱回到了家里。 尹萱的眼睛红着,显然哭过,她看了我一眼,便躲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我便听到压抑的哭声传来。她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准备,今天对于她来说也是绝处逢生一般。而尹厉过来安抚了我几句便被不断的电话叫出了门。他显然忙于收拾烂摊子。 令我意外的,尹厉一走,尹萱继续哭了不久就来敲了我的门。 她倚在门口,眼睛完全肿了起来:“你知道今天我哥为什么这么晚才找到我么?” “你没有撞我,是我自己撞上来的。对不起。”我平静地抬头看她。 尹萱却仿佛不在意这个话题,她只是笑了:“是黎竞,黎竞阻止了我哥哥,我在决定召开发布会之后就想一个静一静,而这件事我也只和黎竞商量过,他向他道歉,他告诉我如果我坦白了他不会恨我。” “他不在国内,但是哥哥知道了真相了以后便想找我,是黎竞从中作梗。”尹萱低了头,“黎竞甚至做了所有的措施来保护我,隔离我,好让我成功在媒体面前承认一切,甚至在知道了我并没有撞你之后。” 她的声音带了凄凉和自我嘲讽:“我和他坦白时候他明明说,一直永远当我是朋友,只是不能包庇朋友错下去,希望我能坦白。呵呵,可即使知道真相,他都宁可用这种毁掉我的方式,让我们都没法收场,制造一场巨大的丑闻,好断绝你和我哥哥在一起的可能性。” 尹萱的感情太强烈,我不知道安慰她什么,而我自己也被黎竞的做法惊吓得不知道说什么。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确实曾经喜欢黎竞,欣赏他,爱慕他,可是我也有报复心,他这样对我,我也要送他一份礼物。”尹萱盯着我,眼光甚至是毛骨悚然的温情,“哥哥不会和你说这一切,那么让我来。alicia,看到了么,黎竞也不是表面那样温和绅士的人,他也自私至极,你看看清楚,他到底爱不爱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之前拒绝他,但是我哥哥一定比他更爱你。我从来没看到他为一个人做到这样过。” “对不起,我真的是那一刻才想起,以至于造成这一切。”我声音干涩。 “你不用和我解释什么,哥哥已经和我说过一切了。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如果我当时能不那么恶毒地嫉恨你,不那么愚蠢,也不会发生这些。而且我哥哥现在怎么会允许我责备你呢?未来的嫂嫂。”尹萱的语气里还带了虚张声势的讽刺。 “只是我真的可笑,我甚至在坦白要自首后还哭着向黎竞表白了。”尹萱努力抬头,想掩盖脸上流下来的眼泪,“真是无望而绝望的爱情。” “一直是你赢了,我输的一败涂地。”她抹掉了泪痕,用这样一句结束了对话。 我呆呆地坐在房间里,我感觉很孤单,甚至有点苍凉,我觉得我已经有点想念尹厉了。 35、第三十三章 尹厉直到第二天才回来,他进来关了我房里的电视。娱乐八卦频道里正播放着尹萱和尹厉那天新闻发布会的短暂片段,即便尹厉压制,仍旧有妄图博眼球的电台愿意得罪他。主持人正用一种探案一般的兴奋态度分析着为什么尹氏兄妹俩不约而同都喊出了“颜笑”的名字,态度却截然不同,而从旧日报纸也可看出颜笑此人便是尹厉传说中的未婚妻,甚至还是《唯有我起舞》里的女配角之一。 因为发布会的突然截止,所有人都相信有内部秘辛,尹氏兄妹和我,着实让观众和媒体谱写了一段段豪门恩怨情仇。 “颜笑,我安排好了所有工作,腾出了半个月的假期。”尹厉过来为了帮我整理了一下刘海。 我抬头看尹厉:“我想出去走走,想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安静地走走。”尹厉已经打算送尹萱回法国躲避狗仔娱记,也好好想一想人生,我却并不愿意一同回去。 对于巴黎和芭蕾,我都觉得如今的自己无力去面对。过去的记忆只被掀开一角,究竟是什么样的机遇让我想到要用这种激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第一次对法国产生了恐惧。我试图依靠柴可夫斯基和芭蕾让自己安宁下来,可面对练功房里一连排的镜子,那种心虚感却越发强烈,我无法面对自己,也再跳不出宁静的舞步,如今的我只想去一个陌生的国度独自流浪。我甚至不想尹厉跟着。 而尹厉在听完我的预想后竟然没有激烈反对,他态度甚至温和的有点不可思议:“可以的,萱萱和你都需要一段时间,我也觉得独自流浪很好,旅途和多元文化能让你对世界和自己都更加宽容。” 我看着他好看的笑脸有点愣神。 “但是我只有一个请求,你仍然是独自旅行,但把我带上,作为你的行李。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看世界。”他说最后一句话,连语气都轻缓下来。 尹厉的眼神太过专注,但又气定神闲,他很肯定我不会拒绝,而事实也是。 我点了头。 我们就这样收拾了一个小背包,不会一句西班牙语,出现在了墨西哥的首都。 墨西哥城,带了点灰色,街头充满了涂鸦,张扬的颜色,这是一个拥挤狂野又热情的陌生世界。 我和尹厉很快便被淹没在人流里,而周围异国的语言和人种让我觉得兴奋,这里甚至没有亚洲面孔,路过的墨西哥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间或指指点点。只是走过一条街,我们就遇到了四个墨西哥人要求合影留念。然而我并不觉得被冒犯,这里没有疯狂的狗仔,没有媒体时刻的关注,只是人们善良的好奇心。 我们只是过客一样的旅人。我觉得安全而快乐。 他们对于我们是新鲜的,我们对于他们同样如此。 尹厉能说流利漂亮的英语法语,却也对西语无奈,当地的墨西哥人又几乎不会英文,我看着他手舞足蹈比划着点菜问路,焦急起来也没了一贯的冷静自持,“dos!dos!”有时候眼睛也微微瞪大竖起两根手指,用他新学会的西班牙语强调不是点一份菜,而是两份,反而显得有些可爱。 我们在当地的小餐馆里吃饭,尹厉和我好奇心大发,一次把店里的菜都点了一份,还点了一扎啤酒,我们恣意地坐在有风的长廊里,我在高脚椅子上晃动着腿,沾着鳄梨酱吃着墨西哥特色的taco还有那些记不清名字的异国美食。 “这次旅行我一定会胖死的,回去又要减肥才能保持体型了。”我一边往自己嘴里塞东西一边毫无诚意地感慨道,“好像有种感觉,我以前从来没吃得这样痛快过。” 尹厉喝着啤酒,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我摸了摸肚子,也喝了口酒,然后把脸凑过去也看着尹厉。 “我现在想想我真的还是有点恨你。”我有些阴测测地说道。 “现在我甚至有点不想跳舞了,我不知道失去了什么样的记忆,但显然没我想的那样光鲜,过去也有痛苦,我觉得复杂。实话说我很讨厌你。”尹厉让我看到了外面太多愉悦的风景,人都是有惰性的,比起在练功房里挥洒汗水锻炼脚背,当然是抖着腿坐在这里吃来得更让人开心。我大口喝了牛肉汤,此时不远处三个墨西哥街头艺术家随意地走进了店里,他们在一桌食客前停驻,表情愉快又热烈地拉着手风琴和小琴提,吹着萨克斯。当地的墨西哥食客是一男一女,他们放下手边的食物,大笑着合着拍子拍手,那想必是一支快乐的歌曲,周边几个墨西哥男孩也哼唱着,那一男一女甚至站起身来互相搂着转了个圈,然后四周都是掌声,他们用西班牙语起哄着什么,那男女竟然丢下食物,走到门外搂住对方就是热舞。不断有食客和路过的人群加入这场舞蹈。 店主也不催着付钱,显然见怪不怪,和伙计一起大笑着在一边看着。 看,这世界多么斑斓和生动。 这样烟火的俗世里就有这样多快乐而能让人消磨意志的诱惑。 我觉得快乐,比我用芭蕾在空中完美旋转时候还快乐。 我合着大家的拍子一把把尹厉拉起来,冲进舞群。 墨西哥人大约也终于发现了我们这对异国旅客,他们甚至更加热情地拍手起来,那三位流浪艺人也特意转到我们面前,为我们弹奏起更奔放的音乐。 他们都有着带笑而善意的眼睛。 尹厉显然对这样突兀暴露在人群里有些无措。而我们周围的几对墨西哥情侣却来了劲,他们对着我们跳得更加热烈,仿佛血液里就注入了舞蹈细胞,兴致高昂。像是要和我们比一比一样。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扭曲屁股来,开始还有些放不开,可音乐实在太欢畅,气氛太好,我很快开始自然地扭胯,变换花样,加上舞步,随意地融合进有些芭蕾姿势。这让我的舞蹈看起来有些怪异,我甚至从来没有用这样不优雅不讲究的姿势跳过舞,人群里不断传来吹口哨的声音。 “我好开心,从来没这么开心过。”我搂着尹厉对他说。 “你的人生不仅是用来跳舞的,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和感情。”尹厉终于也放下了矜持,模仿着墨西哥人跳着舞步,虽然还有些放不开,但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尹厉这样,解开了衣襟,因为动作,头发微微汗湿地贴在额头,充满力量,他显得比任何时刻都性感,我们搂在一起跳着贴面舞,能听到彼此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我们年轻而洒脱。 加入舞蹈的人越来越多,竟然堵住了小街,尹厉看着我,我们像灵魂碰撞一般盯着对方跳舞,挥洒汗水和荷尔蒙。而当我们终于想要回到小饭店安定下来吃饭,却发现已经被夹在人群里,随着人群的动向,一路跳到了一个广场。 那里有更多的舞群,更多的街头艺人,甚至自发地组成了一支临时乐队,有些艺人穿着西装,仿佛欧洲中世界的音乐师,气定神闲地拉着提琴,有些则穿着墨西哥民族服装,头上带着特色的尖顶帽子,大家表情不一,却奇异的和谐,脸上都是快乐。 这里甚至聚集着穿着墨西哥民族舞裙的女孩,她们不停笑着,热烈地转圈,大裙摆便飘出一个色块鲜明的圆,好看饱满的弧度。仿佛就是一个免费的露天音乐会和舞会,我和尹厉跳着,我甚至扔开了绑头发的皮筋,甩着汗水和发丝。 墨西哥温热的夜,丝毫不压抑的热情,色彩,音乐以及舞蹈,粗野奔放又坦然。 街头卖舞裙的摊贩朝我笑着招手,两个墨西哥姑娘便大踏步一般的跳过去,拿起那条红色的舞裙,朝着我跳过来,她们绕着我舞蹈,表情是跃跃欲试一般的邀请。 我看了一眼尹厉,他也笑着,丝毫没有杂质和阴影一般的眼神,里面带了鼓励和纵容。 我在大家的起哄里随意把大红裙往身上一套。所有穿着这样裙摆跳舞的墨西哥少女们便拉着我一路转进舞蹈的中心。她们笑着,跳着,与我的眼神交汇。 其中一个领舞的姑娘便走到舞群中间,姿态骄傲潇洒地跳起来,她的舞步不比芭蕾的精致典雅,甚至不大讲求一个动作是否到位,她在意的仿佛就是舞蹈本身,她只是在表达自己的快乐,对自己这样坦然展示自己情绪的身体也充满了自信。然后她转起圈来,一圈又一圈,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我只能看到她摇摆的红裙,她像一个不停流动的圆。 周围的少女们便也仿佛接收到讯息一般围着她转动起来,我看到身边一个个裙摆飞扬,仿佛陡然绽放的花朵。 仿佛这是一个梦,我一个人,站在异国的梦境里,周围是不断流动的色彩和快乐。我们是不同的,肤色体型语言甚至是舞蹈的表达,可是我被接纳,他们用快乐和包容同化了我。我的心间是悸动,仿佛什么要长出翅膀一样躁动。 尹厉已经退到一边,夜色里他的眼睛显得尤其黑亮,他就那样站着,仿佛他的眼里只能看到我,周遭的欢愉和色彩都与他无关,仅仅是我才是他的快乐。 我扬起下巴对他骄傲地笑了笑,然后便提着大裙摆,冲进了舞蹈的中心,我跳起来,转圈,不断转圈。 魔鬼一般的芭蕾训练给了我如今近乎完美的平衡力,我跟着墨西哥少女们一起转圈,我看到自己的红裙也飞扬开来,像一面旗帜,彰显着自己,仿佛我的裙摆捕捉住了风。第一次我不去顾忌自己的步法,只是简单地展开身体跳舞,而直到那些少女们都转不动了,我还一个人独自在中心转着。 人群在沸腾,少女们用脚上的鞋子在广场的地砖上敲击出狂野的韵律,我仍在转圈。 这和芭蕾是截然不同的,芭蕾安静优雅,观众总是理智冷静,在恰到好处的时刻才响起掌声,而这样街头异国的舞蹈却不同,我和人群没有距离,他们随时可以跳起来加入我们,甚至是杂乱粗野的,可这一刻我却沉浸在这一片嘈杂里。 这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不去克制收敛自己的情绪,不去演绎芭蕾舞剧里的人物,而是实实在在把自己暴露展现出来。 我捕捉风,捕捉别人的目光,也捕捉自己。 音乐还在继续,唯有我还在起舞。我转了大约已经有四五十圈,甚至快超越了我平时芭蕾练习时候的转数,入眼都已经是一片模糊扭曲的色彩,人群却爆发出一阵阵轰鸣一般的叫好声和鼓掌声。 我终于在这声潮的高、潮处停了下来。 不停有墨西哥人往我身上挂鲜花做的项链,有很多人对着我拍照录像,而我头脑晕乎乎地笑着,只看到尹厉分开人群走过来。 他风情万种地笑了,然后他抱住我的身体,俯身向我吻过来。 这是一个热烈浓郁的深吻。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欢呼。 “我爱你,你不能因为任何舞蹈而丢弃我。”尹厉的声音有些低沉,“你在属于舞台和观众之前,先是属于我的。” 我凶狠地压下他的嘴唇,回以一个更热烈的吻和拥抱。 世界对我是不公平的,我为了芭蕾而奉献出人生,却又选择了自杀,接着是失忆,被欺骗,过去仍旧一片迷雾,恩怨情仇,人生从来就不轻松,我似乎没有被那么温柔以待过,世界对我甚至是简单粗暴的,我为了舞蹈也骨折过多次,一个舞者的生命总是伴随着封闭针和咬牙坚持的。 我和尹厉在好客的墨西哥人的簇拥下回到了小饭馆,老板却说什么不肯收我们的钱,那些年轻的伙计和行人也都认出我们这对“大放异彩”,不肯低调的外国人,他们从我们身边经过,热情地招呼着“hola!” 老板甚至为我们送上了一杯龙舌兰调酒,还留在饭馆的食客也都举起被子向我们“干杯”,除了墨西哥当地人,也有欧美人种,但大家的眼里都是温和的。 我把那杯烈酒一饮而尽,一种燃烧的感觉便顺着我的喉管一路蜿蜒到胃部,酣畅淋漓,尹厉又吻了我,带了龙舌兰强烈的味道。 饭馆外是墨西哥的夜,带了干燥的热,远远望去便已经是华灯一片。 我有时候怨恨过,愤懑过,憎恨过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和不负责任就去死的自己,然而这一刻我却原谅了世界,也原谅了自己。 36、第三十四章 三天后,我和尹厉因为行程的机缘巧合参观了墨西哥画家frida的bluehouse,那是女画家frida生前的居所,死后便被改为挂满她画作的博物馆,整栋小屋的外墙被粉刷成蓝色,但在周围低矮的墨西哥街道里并不显眼,作为博物馆是很粗糙的。 frida是一个传奇的女性艺术家。她因为儿时患小儿麻痹症,加之青少年时期遭遇车祸,导致瘫痪,一生经历三十多次手术。我沿着墙壁一路走,看她为自己不同时期画的自画像。 画里一个眉毛浓密眼神透彻的女人坐在轮椅上,她流血,像被打碎一般哭泣,自己身体的碎片乱飞,她也会把自己画成飞翔的姿势,有时候甚至是把心脏掏出来的冷漠表情。只是每幅画里,她都这样不向世界妥协一般地直直盯着画外的人。 我看着她的脸,墨西哥燥热的白天都不能抵挡身体发寒。 我本能地感觉到害怕。有一种错觉,她能看透我的内心,我和她在某种程度里冥冥中联结着。这个破碎的,被生活碾压而锋利的女人。 “‘如果我有翅膀,还要腿干什么。’”尹厉看着画作上方的墙壁上的一行字,有些感慨,“她真是个不屈服的女人。” frida遭遇车祸瘫痪后对画作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突破,我也遭遇车祸,何其幸运,我还能站起来跳舞。 “frida是个与命运抗争的女人。她从没放弃过作画,为了艺术毫不低头。所以她即使经历痛苦,三次流产,丈夫和她的妹妹出轨,经历结婚离婚复婚,以及迷乱的感情关系,却仍旧因为自己所爱的艺术而觉得不愧对此生,并且这些复杂的经历给了她更新的目光去审视自己的画作,因此一生风格多变,从没被束缚过。也正因为一生于艺术生命里无憾,才能在离世时的日记里写下‘我希望离世是快乐的,我不愿意再来。’”我和尹厉的前方有个欧洲团,那个带队导游便这样和游客们介绍着。 所有游客脸上便显出敬佩的表情,仿佛这才是艺术家应该有的生活,被多舛的命途不断打磨,现实失意,却还能坚韧地咬牙挺过,把自己停驻在全身奉献的艺术里,成就艺术,成就一个被人唏嘘感叹的艺术家。 “frida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招待宾客,喝酒谈笑,放肆挥洒青春,每一分钟都过得恣意,frida是不会被捆绑的美,她是墨西哥的一张名片。”那欧洲导游还在不断营造着一个传奇,而我内心不舒服的情绪却越来越强烈。 我的胸腔里有一个声音,仿佛要冲破出我的肉体,朝着那些人大声喊。 “不是这样的!” 尹厉看到我的表情苍白,关切地过来扶了我一把。 “颜笑,怎么回事?你刚才连台阶都差点踩空了。” 而我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这个屋子里,我仿佛都能感到女画家流连的灵魂,她用悲悯的眼睛看我,又带了洞察般的微微嘲讽。 这种感觉恐怖又熟悉。 我的脑中也有这样的场景,一只手,翻开日记本,写下这行字: “i hope the leavingjoyful and i hope neverreturn。” 导游还在滔滔不绝:“这只挂着的钟,上面的时间停留在frida和她的壁画家丈夫离婚的时间,另外……” 我看着那只钟,眼前是闪现过的片段,我害怕地想要尖叫出来。 然而最后我还是忍住了。我只是虚弱地转头对尹厉笑了笑。 “我家里,这里,也挂着这样一只差不多的钟。”仅仅这一句话也让我说得一阵冷汗,只觉得头痛欲裂,有一些记忆碎片翻江倒海而来。 “带我出去吧,我不想待在这里,有点窒息。” 尹厉有些焦急地摸了摸我的头,快速地带我离开。我们坐上汽车,我回头看frida的那栋蓝色小屋,明明是明亮的蓝色,我却觉得压抑到透不过气来。转过一条街,那抹异色终于在我的视野里消失,我费力地吐出一口气。 这之后便有些恹恹,尹厉是担忧的,但却还是聪明的什么都没问,我催促他连夜赶路,把自己丢进繁忙的旅程和美食里,不去想那不堪的回忆,那些吞噬掉我一样的情绪。 当晚我们便来到了另一座城市,chichen itza,玛雅文化的璀璨之地。 我和尹厉便在连接着大金字塔园的酒店露天吃着烛光晚宴。 “给我再来一份虾,要加蒜蓉。” 尹厉指着菜单对侍者说着。我很自然地随口便反驳道:“你不是最讨厌吃蒜蓉味道的么?你可是连蒜蓉面包都不吃,我记得你上次吃了一口恶心了三天呢。” 然而尹厉却没有回话。我感到有些奇怪,抬头,却看到尹厉低着头,面上表情说不清道不明的难以言喻。 “颜笑,我从来不讨厌蒜蓉味道的。相反我还相当喜欢。” 这一顿饭便吃得有些沉默。我们都不愿意再去提起刚才的话题。讨厌蒜蓉面包的不是尹厉。那显然都是属于我记忆里的。 我喝了口酒,妄图镇住那种混乱感,拼命想要关闭那仿佛蛰伏着野兽的记忆之笼。可它恶意地以我无法阻止的方式打开了,并且已经开始污染我现在的记忆。我甚至开始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了,只是突然的一瞬间,有一些习惯一般的回忆便会涌进来主宰我的思想言行。我想到frida的那些自画像,觉得浑身冰冷。 这让我觉得恐怖。回忆却止不住。 “尹厉,我想起黎竞了。”我咽下嘴里的黑森林蛋糕,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过去我和他,我刚才想起了,还有更多,我对他……” “你在过去就拒绝了他的求婚。”尹厉放下刀叉,眼神也锐利起来。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有些难受,“我确实有些记起和他相处的点滴来,但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别人的故事,对于自己和黎竞,我都觉得陌生,我现在甚至分不清这是虚幻还是真实。” 只是我记起来了。我拒绝他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不爱他。我非常害怕。 尹厉的脸色有些莫测,但声音却柔和下来:“这些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记起来的?你在害怕什么?”他太敏锐,直击核心。 “在frida的博物馆,那个钟。我记起来,在我拒绝黎竞的那一天,我也买了一个钟,把时间停在了我和他分开的那一刻。” 我不是第一次知道frida这个人,在我的记忆里,我很早便是知道的,这个女人决绝痛苦的一生。旁人看到她为了艺术献身的生命,而我只看到被艺术禁锢住的灵魂。 她的人生里缺乏愉悦,所以一切的纵情只不过是对生命的厌烦和挥霍,她的瘫痪决定她的人生没有那么多的选项,她只能画画。或许她有天赋,她也爱着画画,但当她除却画画一无所有,只能过着单调的画家的人生,她应该是痛苦的,或许也憎恨着画画。 正如过去只有芭蕾的我。 汹涌的怨恨像要把我淹没。 我曾经为了这种迷人的艺术而倾倒过,发誓要成为台上闪光的人物,曾经为母亲的笑容努力过,也沉醉在众人的艳羡目光里,我过着最上流的生活,无欲无求一般为芭蕾而奋斗。 “就在那个博物馆,对着那些自画像,我想起黎竞给我画的那些画。有一张,跌倒的一张,我记起那时候的事,那一次我摔是故意的,是故意做错一个步法,我在空中就知道会跌下去,可是我是期待的。我甚至想,如果摔坏了腿,我是不是就可以摆脱被芭蕾占据的人生,开始像一个平凡人一样,吃尽量多的冰激凌,穿除了芭蕾舞裙之外乱七八糟甚至被我母亲称为‘不入流’的花裙子,有很多时间可以躺在沙发上看肥皂剧,交一个普通的男朋友,分手,被伤害,被爱。” 可随着我长大,外面的世界越发精彩,我却被芭蕾桎梏住,扭曲起自己的欲、望,我不能享受它们,它们是敌人,我只能束缚它们,消灭它们。 “我写过和她一样的那句话,‘我希望离世是快乐的,我不愿意再来。’frida写这句话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她是不快乐的,她对自己的人生并不感到完满,她甚至憎恶到不想再活一遍了吧。”我咬了咬嘴唇,继续道,“尹萱开车走时候我自己冲上去,那确实是一时冲动,但是想死的念头,是很早就有了。车祸那天是我母亲祭日,她喜欢芭蕾,可我不。我觉得痛苦。” 在模糊的影像里,我记起我母亲的脸,那是保养得当却带了威仪的。 “不能停下!你今天才练习了四个小时!你从12岁才开始跳芭蕾,本身底子就比人差,你要超过别人!” “你怎么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出问题?泰勒夫人会在这几场表演里收徒,打了封闭针你也要去,作为舞者,这些疼总是要忍的。” 从来都是这样严厉的训诫,母亲给我最好的物质条件,她让我接触了最高雅的脚尖艺术,却并不了解我需不需要。她觉得是为了我好。 我如今终于能清楚回想起她的脸,她对我说话时候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你和黎竞是不是接触太紧密了?我要提醒你,你付出了多少才到达今天的一步,如果半途而废和个男人跑去结婚生子,那么你的芭蕾事业就到此为止了。生孩子会毁了你的身材,爱情会占用你的时间,绊住你的脚步,你将一辈子只能当个三流舞者。” “生孩子是对艺术的亵渎!我和泰勒夫人就一辈子没生过,这大概是我和她之间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了。” 这一切回忆来临的时候,我都觉得窒息胸闷,而如今对着尹厉说出来,才觉得畅快淋漓。 “是我母亲的要求,她让我用她的生命发誓,我这一辈子都将把生命奉献给艺术,我必须拒绝黎竞。但到现在还能记得那种难堪绝望还有愧疚。” 尹厉捧起我的脸:“都过去了。颜笑,但要记得,你要学会分辨你的情绪,你的那些痛苦和绝望,并不一定是来自拒绝黎竞,而是因为你自己。你觉得人生被掌控,毫无自由,你在一条你不爱的路上行进,因此你才难堪。” 我垂下了眼睛:“而且,我的母亲,她不是我的生母。她一辈子未婚,我只是她领养的。”说到这里我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尹厉拉住我的手,带了安抚。 “我12岁被她领养带回巴黎。她只是因为我的骨骼和身体条件才领养我,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跳舞。多么可笑,她有跳舞的心,却没有跳舞的脚。我有跳舞的脚,却没有跳舞的心。” 我自虐一般地继续挖掘着这些记忆,尹厉却打断了我。 “不要再说了,颜笑,不要这样逼自己。” 我却固执着继续:“我害怕那个bluehouse,那里承载了frida的回忆,她的血泪与痛苦,我也能感觉到。我看着她的生活轨迹,就仿佛看到自己的,你不知道那种回忆一点点被唤醒的感觉,战栗而危险,她的每一幅自画像,我都觉得她在看着我,可怜我。我好像是一颗被剥干净一样呈现出过去鲜血淋漓又肮脏的肉瘤。” “我没有爱情,没有社交,没有消遣,我除了芭蕾之外没有任何谋生的手段,我多少次想要远走高飞,可是我甚至不了解外面的世界。” 我为跳舞付出了所有,还有我的母亲,也羁绊我,到最后孤注一掷地选择了冲动地去死。这到底是太软弱还是太勇敢? 尹厉为我擦干眼泪,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带我去了chichen itza的金字塔园。我被他从酒店的后门一路拉着走过去,夜晚的金字塔群几乎没有游客,而经过的风,也仿佛带了时光的苍凉感,穿过一座座玛雅金字塔,如我的心境一般。 尹厉拉着我到了最大的羽蛇神金字塔前。在黑暗中,巨大的金字塔便这样呈现在我眼前,我努力抬起头,也看不到塔尖。这样巍峨的玛雅文明啊。 他拉着我躺在地上。 “这里,玛雅人祭祀的时候,就要爬到塔尖,斩杀那些奴隶俘虏,从最尖端扔下他们的头,用锥子挖出他们的心脏。” “你现在用手摸着的这块土地,浸润了几千年的鲜血和时间。” 尹厉转身过来抱住我:“我不是你,没有资格云淡风轻要求你让这些往事随风而逝,可你知道我希望你走出来。生活是不可预料的,但和最古老的文明相比,我们都是渺小而谦卑的。文明之所以成为文明,有过野蛮和血腥的过去,但是这是一个积淀,只有经历这些黑暗的狂乱岁月,才有今天温文的社会;人也一样,你过去的痛苦和挣扎,都是为了把你塑造成今天更好的你。” 我就这样和尹厉躺在金字塔群里的草地上,我们的衣服上沾染了露水,身边偶尔有蜥蜴匆匆而过,头顶的那片天空澄澈,缀满整条银河的星星。 我大口呼吸,仿佛要体会千年前空气残余的血腥,王国和灿烂。 “我现在觉得自己没法跳舞了。至少没法跳芭蕾了。我有点怀疑我前半生的意义。”我的头脑仍然很乱,新的我和旧的我在试图融合,却不顺利,我觉得分裂。 尹厉帮我撩了撩了头发:“我想你是喜欢跳舞的,昨天你跳得多开心。只是芭蕾不是全部,你可以既享受芭蕾又有其余的。你是alicia,又是颜笑。” “你不仅要宽容过去,也要接纳过去。” 我用力握住尹厉的手,用力去压制记忆。 “我会陪着你一起去找过去,或许真的想起一切你才有完整强健的灵魂。”尹厉看着我的眼睛,“但我希望你能永远不要再多想起任何一点关于黎竞的事情了。” “现在我能给黎竞制造很多‘麻烦’,让他自顾不暇,但我没法阻止你。我只恳求你不要回到过去。” “你那时为什么给我取名颜笑?”我突然地问道。 尹厉笑了笑:“我们以前见过,如果你能记得,就会知道了。”然后他抬头看天,“但或许即使你没有失忆,也已经忘记了。我在你过去的人生里甚至说不上认识。你就当我希望你多笑笑吧,你笑起来很好看。” 最后是尹厉背我回旅馆的。我把脸蹭在带了他气味的衣服上。只觉得隐秘的心惊。我从来也没有完全的了解尹厉过,也从不知道他竟然是做着这样最坏的打算:即使车祸不是尹萱造成的,我或许会随时恢复记忆,仍旧会抛下他而去。他活得太通透,他知道即使是过去的记忆里,也有无数的变数。 在这段感情里,他竟然是这样谦卑的姿态。除却仰慕和依赖,我第一次生出对这个男人的心疼。 我也是这样喜欢他。 37、第三十五章 因为这段恢复记忆的插曲,我觉得有些疲惫,尹厉便更改了行程,最后的坎昆加勒比海滩我们便没有去。 我坐在墨西哥城的机场里,脑海里却是一栋破旧的房子,那是12岁前我生活的地方。我迫切地想要去那里,总觉得那里有一些记忆,我没有想起来,但至关重要。 “我已经找人去查了,大约已经定位了一百来所福利院,不用着急,我们会找到的。”尹厉安慰地拍了拍我的头,“离登机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去买杯咖啡,给你带一杯巧克力奶。” 我朝尹厉点了点头,然而他却久候不至。我有些无聊便转出候机室到免税店里转一转,然而回头无意一撇,却让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尹厉左右手各拿着一杯热饮,神色冷然地站在星巴克的门口,而他对面同样站着的,竟然是面色铁青的黎竞。 “尹厉,你这个卑鄙小人!”黎竞的语气咬牙切齿,大约是在墨西哥,不在乎有没有人听得懂中文,他丝毫没有压制自己的音调。 过往的墨西哥人便带了好奇地看着这两个挺拔的亚洲男子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尹厉却并没有被黎竞的态度激怒,他只是笑了笑:“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多高尚。” “我竟然相信你!”黎竞对尹厉的态度更为不满,“你当时是怎么和我约定的?!当时以韵想一个人静一静,因此从法国单独回去,我本想一路追着她,她不想我出现,我就默默守护她。偏偏这时候我父亲去世了,这本身也让我很受打击,这时候你做了什么?是你给我的‘弟弟们’帮助,给了无数免费指导让他们怎么拖住我,争夺家产和闹事,我除了要处理这些私生子,还要安抚我受惊又受气的母亲。这时你又主动联系我,要求以我不马上告发处理尹萱为条件,同等你也不会在我□□无暇的时候出现在以韵身边!” “你说过让我给你和尹萱一个缓冲,而这之后等我处理好了法国的事务,我们再站在同一起跑线追求以韵!” 尹厉好整以暇地盯着黎竞:“你现在也可以追求她。我们还没结婚。” “你在和我开玩笑么?你违背约定,不仅拖住我,还立刻趁我不在就出现在以韵身边,她这半年来发生了这么多事,经历了这么多挣扎和奋斗,我却只能在别人的转述里知道,她身边实实在在地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被你隔离开了。更何况是现在,新闻发布会后我赶了过来,可是你把她带到了墨西哥。你根本有各种办法让我没有机会接触到她!” “你连一个君子都不是!你不配和她在一起!” 尹厉显然并没有发现我在,他的态度甚至称得上傲慢:“感情里我从来不是君子。你也不见得是,可惜不是错了地方。”他指的是尹萱的事,黎竞看了他一眼,也冷静下来。 “以韵现在过得怎么样?我想见她。” 尹厉笑了笑:“她的记忆在逐渐恢复。” 黎竞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尹厉却继续道:“可是你了解她过么?她过去和你一起的时光显然过得并不怎么样。她甚至不喜欢芭蕾。” “你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世,也不知道她活在只有芭蕾的绝望里,以至于都宁可自杀,可你,还有她的母亲,所有人,潜意识里都只爱着跳着芭蕾耀眼的她。”尹厉望着黎竞,“直白点说,或许是你们这群人潜移默化把她逼到绝境的。” “这大概就是她为什么要拒绝你了。我是很期待她全部恢复记忆以后对你的态度的。”尹厉继续云淡风轻地乘胜追击。 黎竞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以及极大的受伤表情,他显然受到很大打击,竟然顿顿地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我突然觉得看不下去,尹厉和黎竞都没发现我,我匆忙转身离开。 隔了不久尹厉就回来了,他把巧克力奶递给我,因为那番谈话,滚烫的热饮已经变作了适宜的温度。我喝了一口,入嘴是浓郁的香甜。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问尹厉。他骗了黎竞,我拒绝黎竞的真正原因,他是知道的。 然而黎竞并没有出现,尹厉也确实并没有告知他的义务。 飞机起飞时候我望着渐行渐远离开视线的墨西哥,心中是凌乱的记忆。 脏乱的院子里是外形怪异的橘黄色钟楼,有很多孩子,穿着各色的旧衣服,在寒冷的冬天排队打饭。 而三天后尹厉把我带到记忆里的这个地方,我却是震惊的。 比我想象中更荒凉,这是一个教会的福利院,基础设施相对完善,但却因为接纳了过多的孩子,显得拥挤而资源分配贫乏,照顾孩子们的人手显然也很紧缺。 “我记得这里,这栋房子转过去就是一个小型宿舍,是用废弃仓库改建的。”我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这种可怕的熟悉感让我惊悸。天气并不冷,但我却能清楚听见自己颤抖得牙齿打架的声音。 我忍着这种不适感,领着尹厉一路往前走,跟随者我的脚步,旧日的点滴便混乱地呈现出来。我只觉得喘不过起来一般胸闷。 “走,去那边的草地散散心,不用急着回想。”尹厉拍了拍我的背。我转头,他指向的草地边上便是另一处浇了水泥的宽敞场地。 那片水泥地让我变得脸色苍白。 这里,这里竟然一点没有变,恍惚间我有种时空错位感,仿佛回到了12岁那年。嬷嬷在一个早上召集了5岁到10岁的所有孩子。 是有人来领养了。 我记得那些孩子们都兴奋地把自己尽量收拾得干净讨喜。 “5岁到10岁的,排好队,我们走。”嬷嬷一手牵了一个孩子,那是她最宠爱的小孩,因此由她牵着,妄图增加孩子被领养的几率,然后她笑着准备带队走过长廊。 我看了看大厅镜子里自己模糊的影像,那是瘦弱干瘪的,皮肤也呈现不健康的黄色,头发稀疏,并不像已经12岁。女孩子本身就不受领养家庭欢迎,何况我长得这样不讨喜,领养的夫妇们来了一对又一对,每一次我都用最期盼的眼神看他们。然而我的祈求并没有传达出去,他们的目光总是很快扫过我,就停留到另外的孩子身上。一年又一年,我只看着身边的小伙伴们快乐地离开。 他们朝着我挥手:“你要好好努力也被领养掉啊!”他们这样和我说,然后他们与我告别,“再见了,我要有新生活了,一辈子不会回来了。” 然而我已经12岁了,过了最佳领养年纪,大家更偏爱小一点的孩子,觉得太大的也养不亲厚。 “我吃不饱,每天都吃不饱。伙食都有定额,大家都饿,大一点的孩子就会偷偷抢别人的来吃,我太瘦,每次都要被抢掉。”我坐在地上,痛苦地回忆出来,很奇怪的,这段不堪的回忆一直是我到法国以后妄图掩盖的,我从来不想让人知道现在这个跳芭蕾的女孩曾经有过这样不光彩的过去,可这一刻,看着尹厉的眼睛,我却想要告诉他。 “我知道我几乎没有机会了,可是我不想一辈子待在福利院里,我讨厌这里。”尹厉的手握住我的,似乎要传递力量给我,“所以我混在那群5-10岁的孩子里去了,我太瘦了,也不好看,嬷嬷们也不大喜欢我,她们一开始甚至都没发现我混进去了。” “我为了让自己好看点,每次出去都会拼命捏自己的脸,让脸上带点血色,或者捏得肿一点,显得肉鼓鼓的讨喜。”我自嘲着摩挲自己的脸颊,仿佛还能记得自己是如何一边疼得掉泪一边还持之以恒拼命捏自己的感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待价而沽的商品,却因为卖相不佳而积压,我很害怕,我怕自己过了保质期,只能被拉去销毁。” 我把头靠在尹厉的肩膀上,这段往事,即使如今想来,都令我难受,而这并不是全部。 38、第三十五章(II) “来领养的是你的母亲么?所以后来你终于被领走了,也因此才开始跳舞?”尹厉温柔地顺着我的背,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我笑了笑:“确实是我的母亲。但是领养也是我自己争取的。” “我母亲想要小一点的孩子,这样韧带更容易拉展开。”我望着远处的那片空地,我甚至能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天气,是夹带了潮湿的闷热,“我们被嬷嬷安排好排队,我跟在队尾,我的母亲站在最前面,她是我当时看到的最美的女人,穿得也好看。我当时想,我要是能被这么美的人领养,或许很多年后,也能变成这样美。” “可是不一会儿我就被吓到了,我的母亲端着她美丽的面孔,让我们一个个上前劈叉抬腿和做跳跃动作,有时候一些能劈叉下去的孩子,她还会亲自上前检验,拨弄他们的手脚,让他们做出幅度更大的动作。我听到前面孩子发出疼痛的哭喊。但我的母亲都冷漠得无动于衷。” 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我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尹厉安抚道:“没事的,你可以休息一下再说。” 而我却想要说下去,这段沉寂的往事。 我闭了闭眼,又像是花了大力气一样才睁开:“我有点害怕,很多小孩也哭了,但我想要离开这里。可是轮到我的时候,嬷嬷却发现了,她呵斥我一个12岁的已经不符合年龄了,让我快回房间。” “让她试试吧。”我的母亲当时就是这样说的,我甚至记得她微微皱眉又带了点失望和百无聊赖的表情,显然的,前面所有的孩子,都不大符合她的要求,对于我,她的脸上也带了点兴趣缺缺。 我记得自己走过去,吸了口气,慢慢地拼命把双脚一字岔开,还装出云淡风轻的无辜样子。 我的母亲果然被我的表情骗了,她有点惊讶,于是她走上前,蹲下来,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拼命往下压;另一只手便按住我的膝盖,要求我把脚面绷直,她不说好,我不可以放松。 “我很痛,她压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已经被撕开了,劈叉已经是强弩之末,而要绷紧全身,让我疼里又带了酸。我难过的想要尖叫,拼命咬牙才能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记得我的母亲按着我静止了很长时间,才抬头问我:“你疼么?” “尹厉,你知道我是怎么说的么?我说,‘不疼,没什么感觉,就是有一点酸。’回答的声音里还不能让她听出异样。” 我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手心的纹路,“你看,我一开始就是个虚伪的坏孩子。我也是个骗子。从和我母亲最开始的一句话,我就骗了她,以致于为了圆谎,不得不继续行骗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她的脚踝动过手术,非常脆弱,已经不能再穿足尖鞋。她为了芭蕾又早过了结婚生子的年龄,为了圆一个芭蕾梦,才想到领养一个有资质的孩子。她以为我是得天独厚的芭蕾天才,其实我只是个伪装成天才的普通人。” “我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匹配上我母亲的期待。”我朝着尹厉笑了笑,眼泪却哗哗地流了下来,“我对她是愧疚的,她本可以找到一个真正有天赋的舞者种子,然而我骗了她。我只能骗下去。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比尹萱,比任何一个如今知名的舞者,都用了更多血泪才换来这样的天鹅舞步。” 尹厉抹掉了我脸上的眼泪,大力地把我拥住:“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疼的时候就哭出来好了,我不会责怪你。” 我把头靠在尹厉的肩膀上:“我不敢在我母亲面前流露出任何让她不安的情绪,我需要坚韧,心无旁骛地爱着芭蕾,那才是她眼里的我。我甚至没参加过任何一场芭蕾沙龙,我看着尹萱穿着晚礼服,我也想去。但我不敢,那时候我才只有15岁,我刚被领养了3年,我害怕又被丢掉。” “在我的母亲办好手续,带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嬷嬷按照惯例会在车后告别挥手,可是我根本没回头,我甚至看都没看那些送别我的小朋友一眼。”我靠在尹厉怀里,听得到他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像久违的乡音,宽容而安宁,“因为我发过誓。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回去了。” “那些吃不饱,穿不暖,没有人在乎,没有希望的日子,会远远地被我甩掉。我要一路往上爬,跟着领养我的漂亮女人,变成她世界里的人。在福利院的灰色时光,将永远被我掩埋掉。我忘恩负义,狠心要把那些在最苦难岁月里对我笑过,温和过的小伙伴,通通忘记。” 尹厉的表情是动容的,他很久才终于说道:“我不知道你竟然有这样的过去。那并不是你的错。”然后他吻了吻我的耳尖,“现在我只想对你更好。我也感激终于能在这个时间遇到你。” 回忆太多,我的叙述跳跃的甚至时间混杂:“那时候我很疼,真的很疼,可是我不敢说,我谁都不能说。后来我跟着去了巴黎,我第一次穿那样好看又舒服的衣服,第一次吃到那么多肉。” “然后就是芭蕾,一直跳。我很拼命,因为我知道芭蕾才是我的武器,只有我在跳舞,大家才会需要我。其他地方没有我的位置。”我盯着远方,“在12岁的时候我以为那种疼痛会把我杀死,可很久以后,我发现我已经习惯那样的疼痛并且为之舞蹈了。我不再是福利院里那个小女孩了,我变成了alicia。” 尹厉摸了摸我的脑袋:“你的母亲即使最初为了你的柔软度和身体条件而收养你,我相信她还是爱你的。只是她太关心以你为载体而生的芭蕾,却忘记了更多关心载体的内心。她以为你和她一样,视芭蕾为生命一样的存在,所以她不断要求你,以为那就是爱你的方式。” “她一定到死都以你为骄傲。” 我微微笑了笑,是的,即便我的母亲对我是非人一般的严格,我永远记得她说起我时候的表情,骄傲而满足,而我也从来没有恨过她,她给了我一切,我感激她。 我只是觉得羞愧。 我对芭蕾的感情太过微妙和复杂,我仍旧无法面对镜子里的自己,这些回忆让我觉得一脚踩空一般的茫然。我甚至不想想起更多。 我有些惧怕芭蕾,惧怕它把我拖入过去的那个死胡同。惧怕芭蕾里显示出来的陌生自己。 “芭蕾上的成就和人生上的安宁是冲突的么?”我觉得茫然而找不到答案,芭蕾带给过我渴望的东西,但又让我觉得压抑和孤独,“一定要牺牲安定普通的人生才会在艺术领域获得补偿和垂青么?” 尹厉深思了片刻才笃定地答道:“我会带你找到答案的。” 39、第三十六章 “颜笑,今天下午带你去见一个人。”尹厉在一周后联系我,“你会想要见到她的。” 自从记忆慢慢恢复,我逃避似的连足尖鞋都不想看到,更没有练过一次舞,连古典音乐都惧怕听到。我只想让自己一切都放空,缩进自己的壳里不去想未来。 然而尹厉带来的人却让我惊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位是舒朗小姐。”尹厉笑着为我介绍。 舒朗站起来和我握手,我一直知道她,她早年留洋,出身却并不好,以当时的情况出国学艺术甚至可以说有点大逆不道,但是她却一直坚持下来了,在欧洲演出过后便受邀加入了旧金山舞团,这在当时对一个亚洲人来说简直是殊荣。但不知是否因为她为人太过低调,这么多年来倒是鲜少再听见她的名字。 “我听我的母亲提过你。她以前和你一起跳过舞。”我的语气有些艰涩,其实不仅如此,我的母亲还让我视舒朗为榜样。她总是和我讲舒朗的故事,她是如何向芭蕾奉献青春的,她是如何每天练习10个小时的,她是如何咬牙坚持的。我的母亲妒忌她。 我青少年所有的青葱岁月里,舒朗这个名字都像是一个如影随形的附带品。我不曾见过她,但仿佛已经认识了她许多年。这个意志坚定从不动摇的女人。 尹厉显然告诉了她我的身份,她了然又恬淡地笑了笑:“谢谢。我也很想念你的母亲,我们那时候都那么年轻。”然后她垂下了视线,“只是没想到她这么早就去世了。” “抱歉。我也很难过。”大约回忆往事很是伤感,但她还是不忘歉意地对我笑了笑,姿态优雅,落落大方。如今也该有50多了,她却仍显得高瘦而气质出落。 而随着她的站起,我也才看到她身边亲昵地靠着她的一个小男孩。此刻正带了点害羞但又好奇地观察我。 她循着我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那个男孩,顺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神情慈爱:“这是我的孙子丁宝,我女儿他们正好出门,我照看孩子,可这孩子太粘我,只好一起带来了。” 这叫丁宝的孩子便抬头朝我笑,五官轮廓却和舒朗非常神似,显然不是领养,而这孩子约莫已经4,5岁了。 这样推测舒朗是在非常年轻就嫁人了。这让我不可置信。 母亲说过,舒朗只爱跳舞,她是个没有欲望的女人,要把一生都献给芭蕾。而以她的资质和当年芭蕾人才的稀缺,不论在国外还是国内,她只要坚持,都将有无限前途。 “我在21岁就结婚了,22岁就生了孩子。”舒朗看出我的疑惑,非常淡然地解释道。 “是个女儿,婚后我还跳芭蕾,但只是为了兴趣,生孩子以后确实身体已经不是最好的状态了,我没有做舞团的领舞,但我一直在跳着,有时候是群舞,有时候编舞,我不在乎,舞蹈本身就让我快乐。” 她云淡风清,完全不像在谈论她曾经那样荣光的事业。 我觉得胸中有无限的情绪,但最后也只是问出一句。 “你后悔么?” 舒朗笑了:“没有,我从来不后悔,因为芭蕾和生活,两者我都没有放弃过。”然后她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我和尹厉,“尹先生能让我和颜小姐单独谈谈么?” 尹厉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很有风度地出去了。 舒朗这才笑着眨了眨眼,露出点若有所思的神态:“我知道他请我来是干什么的。他不想你放弃芭蕾,但又希望你能嫁给他,为他生孩子。” 我被她直白的话语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不要介意。”她喝了口茶,“也不用为我露出这样惋惜的表情。我年轻时确实为了舞蹈付出了所有,我也喜欢这种倾尽一切去努力拼搏的感觉,直到现在回想当年,都觉得不枉此生,在该努力的时间里在努力,站在事业的巅峰,让所有人记住我。” “很多舞者确实为了事业放弃了孩子。我甚至在怀孕后也想过流产。我在年轻的时候爱上了那个男人,有了计划外的孩子,但直到肚子藏不住了,我才告诉他,之前我仍然在挣扎,要不要这个孩子。” “我有过和你一模一样的困惑,是要生活还要芭蕾,我甚至在怀孕最危险的时候还会坚持练习跳舞,自虐一样,想着,如果在哪一次跳跃里这个孩子消失了,那也是她的命。可是那种感觉是不同的,随着孩子的长大,血脉相连,我在柴可夫斯基的韵律里仿佛听到另一种生命的节奏。” “我变得有些笨拙,有时候仅仅是些基础练习,也会觉得吃力,但是当我静下心来,随着舒缓的音乐舞动,我觉得幸福,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的舞蹈也发生了变化,里面有过去的我跳不出的厚重和庄严。”舒朗脸上露出回忆的愉悦,“那是只有孕妇能跳出来的感觉。” “所以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我带给她生命,她也带给了我对生命新的理解。” “你的意思是,生孩子其实让你对事业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有些疑惑。 舒朗摸了摸身边孙子的头:“其实我最后在怀孕7个月的时候还在跳孕妇芭蕾。我和所有的准妈妈们一起做了演出。你还小,是不会了解那种,你和宝宝同时在舞台上的感觉的。那不仅是在拥抱你自己漂亮精准的舞步,也是在拥抱一个新的生命。你所爱的艺术和生命真正融合在一起的感觉。” 舒朗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低着头,但神情却非常温柔。 “快到儿童节目时间了,我要带丁宝回去了。”舒朗抬起头,她此刻看着我的眼神也非常柔和,“我希望今天的谈话会帮到你。经历越多,就越应该跳,只有那样你的舞蹈才会浴火新生。我们是芭蕾舞者,我们从不惧怕任何疼痛。” 直到舒朗走了,我还愣在原地,甚至连尹厉来叫我都有些恍惚。 他没有料到这场谈话进行了这么久,显得有些担忧:“颜笑,你好受点了么?” “我不清楚舒朗都和你说了什么。她是个有点怪脾气的女人,我找她的初衷是因为她和你的际遇总有些相似,但如果她说了乱七八糟的话,你不要在意。”尹厉大约有些急切,连说话也有些慌乱,“你和她终究不是一个人。你是特别的。” 眼前的男人英俊挺拔,意气风发,却弯下腰对着我柔声细语,甚至有些小笨拙,我想起舒朗临走时候的那句话。她说,年纪大了以后就不喜欢社交,要不是尹厉真的花了大功夫,甚至耐心陪着丁宝讲了三天安徒生童话,她是不会出来见我的。 她说,他很爱你。 我主动凑过去轻轻吻了尹厉的脸颊,然后望着尹厉的眼睛,我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我要去跳舞了,我要回到舞台上,用新的理解。但是我也不打算扔掉你。” 我看到尹厉眼睛里的光芒,像是突然被点燃的太阳。 我也爱他。芭蕾和人生,我都要。 40、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一周后,我开始重新跳舞。 和过去一样,仍旧有目光在我舞动的阴影里注视我,可并不再是那承载了巨大希冀到都能让我感受到厚重的目光,如今那种关切的目光薄如蝉翼,当我想要尽情跳跃的时候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当我挫败回头时,才能发现,尹厉一直在,安静地站在那里。 然而当我真正开始舞蹈,便总要忘却周遭的一切。当音乐响起,当我推开练功房的门,仿佛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启,我在舞曲里沉默寡言,但我的手我的脚,我肢体的每一部分,都合着音乐跳出莫大的喜悦。绷紧的足尖里,是我人生姿态的一部分,是我被赋予的天分和苦难所在,在某些时刻,我只想跳舞,这让我觉得对自己所拥有过和经历过的一切都不歉疚。 可百分之八十的时间,我对自己仍不满意,真正的舞蹈诠释的是一种流畅,并非死板的节拍,舞者需要用心去感受音乐里的感情,有些动作需要加长,有些则要缩短,这或长或短的衔接里,我总无法做到完美。 连续十天对于同一幕没有进步之后,我便把自己关在舞房里单独练习。尹厉便安静地坐在外面的会客室。他什么都不说,给我空间和距离,可我很清楚,他在两天前给福利院捐了一大笔钱,改善伙食和住宿,这几天又开始筹办慈善晚会,关于对孤儿的领养项目也正在筹办中。 “我想对那些孩子再好一些。”当我询问时他的表情却是云淡风轻的,“我不是慈善家,只是看到那些孩子,就会想到过去的你。我想,如果你当时遇到我这样一个人,是不是绝对不会走到甚至想自我消失的一步?也不会经历这么多挫折和艰难。”尹厉那时凑过来揉乱了我的头发,“我后来又单独去了福利院,那些孩子看我的目光,是慌乱却又努力讨好的。我一坐下想问问他们的生活,就有孩子给我倒茶,甚至有孩子给我找来烟灰缸,告诉我不用在意他们,可以抽烟,然后拿出自己今天的水果份额给我。” “这是很乖巧的,但我看得很心酸,看人眼色是门技能,可这么年纪小做事这样体贴周到,这样灵活地看人眼色,倒很苍凉。正常家庭里的孩子,这个年纪,哪里需要去看周围人的眼色。我想到过去你大概也是带了这样的心情,被迫学会这门生存技能。我就没法坐视不管。” 我到现在都记得尹厉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并不是邀功做作的,只是温和平淡,他并不需要我的感谢。他只是默默地给予。 我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更投入地练习。吴可也重新开始对我进行指导。 “颜笑,你看,这一幕天鹅之死你现在跳起来只比过去更有味道,原来你的忧郁过于浓重了,天鹅死前的绝望和不甘被过大渲染了,即使很动人,也总是有些单薄,可现在除了哀愁还有生命的坚韧,精疲力竭也要挥舞翅膀,也想飞向天际,把对生命和光明的渴求也表达了出来。”她如今一边研究着frank过去拍摄的录像,一边对比如今我的动作,评价是犀利而准确的。 “我觉得你已经可以不再片段与片段切割开来练习了,可以试着把白天鹅这幕独舞完整地跳出来。”她对我笑了笑,“我们可以选这段变奏去参加比赛。” “这是场权威赛事,虽然也可以自己编舞,但我们时间比较仓促,跳古典剧目也总是不会错的。”吴可说这些的时候,尹厉已经来了,她便笑了笑走开。 我看了尹厉一眼,他正端着一个食盒,应该是营养师专门调配而煲的汤。 “不要有压力,比赛每年都会有的,不着急。”他递过汤勺,语气柔和。 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想参加的,不是吴可的意思。”我喝了口汤,“今年比赛的评委里有泰勒夫人。她大约五年里也就只会同意一次受邀去做评委。” 而我没有再下一个五年了。芭蕾舞者的生命并没有那样长。芭蕾是强者的舞步,对身体和心态的要求几乎是苛刻的。 尹厉显然听得懂我的潜台词:“那也不要太逼迫自己了。而且吴可说你的白天鹅已经找回过去的感觉了,不用太担心,我知道你想有一个舞台,让他们认可你,尤其是你的老师。你会的。” “你今晚有事么?” 尹厉有些意外,但还是摇了摇头。 “那留下来看我跳舞吧。” 我说完后就看到尹厉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他轻声说,好,我很想看。 然而那个晚上,当他看到我穿着缀满亮片的白色舞裙和白色缎面舞鞋出现时,还是惊讶了。我非常郑重完整地换上了演出的装束,做了头发,连脸都是精致的妆容。 我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他。我想为他跳舞。用我的身体去表达我的爱情。为他就这样沉浸在天鹅的梦里,迈着每一步宛若虚空般轻盈的天鹅舞步。在音乐里,就像一只真正的天鹅,有优雅颀长的脖颈,肌肤莹白,侧脸和身体的每一处曲线都精致美好,有着凛然不可侵的冰冷高贵气质。 白天鹅的舞步总是充满了柔情和无忧无虑的天真。她毕竟曾是一位尊贵的公主,即便只有王子的爱情能够拯救她。公主和王子的相遇却总是水到渠成一般的发展。 白天鹅纯洁,黑天鹅邪恶。王子最终只会深爱白天鹅。 我缓慢而优雅地旋转,在冥想里,我的双手即是翅膀,甚至眼睛的眨动和头的摆动,都像是飞鸟,我甚至要跳出那种羽翼感。 尹厉一直盯着我,他的目光深邃,但他和所有的芭蕾观众是不同的,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只白天鹅,而仅仅是透过那些白天鹅装束的表象在看我。 鬼使神差般得,我迈开了舞步,跳了一个黑天鹅的步法。这便让音乐和我的节奏混乱开来,我试着在台上把黑天鹅和白天鹅的舞步融合起来补救。这本是一个冲动之下的失误,却不料竟然带了美妙的结局。 我在白天鹅的柔和之后便跳了一个激烈的腾跃,然后竟然和整个舞剧里最经典的32圈挥鞭转动作浑然天成地联结在了一起。那是黑天鹅诱惑王子时候的动作,充满了激烈的感情和力量。 我一直不敢尝试这个动作,对于脚步力量的要求太高了,而挥鞭转的标准是脚尖不能转出一个同腰部一样宽的圈,即不仅要保持连续的32圈旋转,支撑地面的那只脚还不能有过大的漂移偏差或跑位,同时还要讲究表演的整体协调和细腻。 然而竟然成功了。 32圈挥鞭转几乎是衡量一个首席领舞的标准,此时如果面对的是整个剧院的观众,那势必将是轰鸣不绝的掌声,然而我的面前只有尹厉。他没有拍手,只是专注地看我。 我想起过去很多个瞬间的回忆。当我孤独地跳完一支舞,对着空旷的练舞房谢幕,我常常臆想未来的那些掌声。然后我终于能坚定地告诉自己,那就是我要的生活,以抵御某些瞬间我的恍惚。 我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 其实不是为了那些掌声,在我最孤独的岁月里,真正让我继续舞蹈的并不是那些空想里的荣耀,而只是我孤注一掷地咬牙继续,是我自己。 然而现在尹厉在这里。 某个瞬间,我只是单纯地想为他跳舞。 于是我跳下舞台。跳到尹厉面前的地毯上。 因为旋转我浑身还散发着热量,仿佛在燃烧,不论白天鹅还是黑天鹅,或许所渴求的不过都是一段爱情。 我盯着尹厉的眼睛。对他倨傲地伸出手。如果你愿意真诚地爱我,你或许可以获取我的爱情。 这是属于芭蕾舞者的骄傲,属于芭蕾舞者的告白。即使是爱情,也不能使我们低头。在芭蕾的领域,我也是王者。 尹厉起身,想拉过我的手,而我却狡黠地跳离他身边。 我环绕着他起舞,用最放肆和淋漓尽致的表达,跳出我深深向往的那种自由,不是白天鹅也不是黑天鹅的舞步,只是我凌乱的属于自己的语言,这是我自己的身体密码,不用跟随任何人的步法,我终于找回那种柔软和流畅的感觉。这才是舞蹈真正的意义。 我在跳自己的生活,跳出车祸失忆后的茫然,收获爱情却发现骗局时的痛苦,以及一切真相大白后的惶恐,还有这一刻的平和和激烈。我有太多想要和尹厉诉说,我选择用我比语言更熟知的方式来表达。 我是善也是恶,我是温暖也是热烈,是希望也是绝望。 我不停变换步法,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尹厉。他的眼睛已经呈现了狂热的情绪,他已经被蛊惑了。 我能想象这个刹那的自己。我在释放邪恶和诱惑,坦诚我的天真与阴暗。我的每一个舞步都是我的武器。 张扬美丽。 5个人不断工作的收入才能供养一个顶尖的艺术家。 我就是那个需要用双脚去蛊惑人类的艺术家。 我就这样看着尹厉,并不触碰他的身体,可每一个舞步里都传达出劝诱。 “成为我的奴仆吧。” 我的舞蹈这样对他表达,毫不掩藏。 而音乐趋于结束,我也终于矜持地划了一个小圈,收起了脚尖,然后再次向尹厉伸出了手。 这一次他灼灼地望向我的眼睛,姿态优雅地顺势跪在我的脚边,用一种谦卑的姿态亲吻我的指尖。 他为我而臣服。 然后尹厉抬起头,仍旧拉着我的手,注视着我:“对于我过去所做的一切,萱萱所做的一切,我让你坎坷难过的一切,我祈求你的宽恕。” 我低头,尹厉的眼睛明亮。他看得是舞蹈,也是我,对于我传达出的故事,他安静地品味过了,所以他知道我跳的是生活,他为我舞蹈里的挣扎而道歉。 我和尹厉的一切都太戏剧和复杂,我爱他,不会离开他,可是回溯过去,又有很多微妙而细枝末节的东西让路途不那么平坦。他曾把我带离巴黎,毫不在乎地要医生帮我截肢,也甚至并不在意我的生死。甚至在我苏醒后,都能为了更好控制我给了一个未婚妻的身份。 他在祈求我宽恕这一切。宽恕他曾经的冷酷和为保护亲人而对他人的自私。用真诚而英俊的表情。 仿佛也被他蛊惑一般,我抬手抚摸他的额头,勾勒他脸上的线条。这张脸,从陌生到熟悉,从提防到依赖,点点滴滴,都是我和尹厉一起生活的痕迹和回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宽恕。 然后我蹲下身,握住尹厉的手。 “请你也宽恕我。”我同样望着他的眼睛。 原谅我过去想要自己消失而造成的这一切误解,尹萱对我嫉恨过,我却对尹萱也该是抱有歉意的。如果不是我任性地冲向她的车,她本可以有顺风顺水的人生。而更甚者,或许我本身对尹萱也不够公正和平和。在不久之前,我甚至还把自己放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妄图报复“加害者”。 我和尹厉,尹萱,我们都不是完全无辜的。在过去的人生里,我们都犯过错。而命运让我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互相修正过去。 我看着尹厉,他为我拨开被汗水打湿的额发,然后他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 “我宽恕。”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双手交握,十指紧扣。这像是一个宗教仪式。我用舞蹈向他诉说我的情感,诉说我的矛盾和歉意,他领悟。我们互相原谅了对方,接纳了过去有瑕疵的对方。 我伏在尹厉的肩头,听他低低地笑。 “颜笑,以后都不要在我面前那样跳舞了。我怕忍不住把你从舞台上拉下来。” 尹厉的声音带了隐隐的危险感,我却并不害怕:“你已经半路把我从舞台上拽下来过了。” 尹厉也笑了:“所以你的人生都被我强行重新拼接到了我的人生轨道上。这个层面来说,我是不是你的黑天鹅?你是高贵的‘王子殿下’,先结识了你的白天鹅黎竞,我伪装自己,用欺骗的手段诱惑了你,拆散了你和白天鹅。”然后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语调有些喃喃,“我一直不喜欢《天鹅湖》,为什么王子一定要和白天鹅在一起?黑天鹅因为邪恶连追求爱情的资格都被剥夺了么?王子的内心明明更被黑天鹅而吸引。他更爱黑天鹅的真实,他也不过是有欲望的王子。”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所以在我的故事里,王子是必须和黑天鹅在一起的。或许并不是主流的结局,但也会离经叛道得到幸福。换做我是黑天鹅,我是绝对不会这样退场的。”然后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在我耳边轻轻说,“你是我的,我的‘王子殿下’。” 尹厉的目光和语气都是霸道的,然而这一刻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温情。 我微笑着回抱他。 “你也是我的,我的黑天鹅。” 41、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离开比赛的时间其实并不远,但这段紧张的练舞时光,却仿佛是人生里最幸福的片刻。我带着我对人生新的领悟和对尹厉的感情,第一次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跳,身体上疲惫,心里却越发激越。 然而一个令人意外的发展却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大赛组委会拒绝你的参赛。”吴可表情沉重,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一口气把话说了,“这次比赛报名的人数是过去的三倍,大赛组委会紧急贴出公告拒绝个人参赛,所有的与赛者都需要是各知名舞校选送的才行。而有选送资格的舞校,也将由大赛组委会经过评定之后发邀请函决定。” “这次比赛的获奖者有机会被送往波士顿,巴黎或是意大利的顶级芭蕾名校培训,甚至评委里很多背后是世界级舞团,如果被评委看上,不仅可能获得指导,还能一步登天进入顶尖公司。简直是每个舞者梦想中名利双收的机会。所有人都趋之若鹜,导致今年网上报名系统都瘫痪了,紧急之下组委会只能先这样规定,严格审核参赛者资格,甚至要求提供舞者自跳舞后完整的骨骼生长曲线图,饮食习惯测评以及健康状况。” 我对这个五雷轰顶一般的新规定完全无招架之力,只觉得有些恍惚,芭蕾确实是一个讲究门第的艺术,因为它的古典和历史深厚,芭蕾界并不怎么能接受非主流的舞者,他们更讲究师从何处,从什么顶尖舞校毕业,有怎样的履历。而多数舞者也走着这样传统的道路,几乎所有国际比赛,得奖者也全是这些一路芭蕾科班出身的,因此这样的规定其实也算合理。 可这样,我就无论如何没法参加比赛了。我无助地看了尹厉一眼。 “等我一下。”他的脸色如常,只温和地对我笑了笑,然后便转身走了出去,直到片刻之后才回来,可这次脸色却带了点沉重。 “我给国内几所口碑不错的芭蕾舞校的校董都打了电话。”他沉吟了一下,捏了捏眉心,“可是我没法把你安插进去,因为这些学校都没有收到邀请。” 尹厉说完便有些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只想你知道,芭蕾很好,但也只是你的一部分,你还有很多更好的东西。” 吴可也安慰道:“还有很多其他的比赛可以参加。” 我努力克制地点了点头,可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伏案哭了一场。 我这几个月来的努力练习,为之奋斗的目标突然没有了,这让我无所适从并且不甘心。 即使无望,我还是给泰勒夫人写了一封信,那时候我情绪激烈,语无伦次地在信里阐述我的人生和如今的心境:我想要重新回到舞台上,不仅为了尹厉而跳,也为世界上所有的光辉而跳。 出乎意料的,泰勒夫人的回信很及时,可是态度却称不上是热情。她写,对于你遭受的一切我感到抱歉,但除非你能更打动我。 我还不够打动她。 然而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邮件,我又真的不得而知,该如何才足够让她也动容。 “我们马上去巴黎。”尹厉看了这封邮件,立刻下了决定,“我们到巴黎去开一场个人芭蕾专场。泰勒夫人可以对你的陈述冷漠,但她不会对你的舞蹈无动于衷的。你可以打动她,用你的舞蹈,说服她。” 他几乎是雷厉风行带着我和吴可就去了巴黎。租了场地,在顶级服装设计师那里定做了舞裙和舞鞋,甚至带了一整支医疗团队做后备。 “一个月以后开专场?这个时间你觉得可以缓过来么?”在巴黎的夜风里,尹厉为我掖了掖围巾,“如果可以,我们定下时间,我就要联系印刷宣传单,进行广告。”然后他望着远处,“过几天黎竞也会过来。” “虽然我私心里不想看到他和你甚至说句话,但是巴黎毕竟他比我更有人脉,既然办专场,那就要办得影响大些,黎竞可以邀请到文艺圈的各种名人。” 事情便这样一步步紧凑地发展。黎竞在第二天就出现了,但不知是否错觉,他对我反而带了点逃避,每次几乎是说完正事就急着告辞。可我也没有闲暇关心这些,我也在为这个专场苦恼。我不知道都要跳些什么舞。 除却古典剧目,总要有一些自己独特的东西。 在巴黎的这些天,我也看了好几场芭蕾,舞者们的舞步都信手拈来一般自然,脚背脚弓的条件都非常好,有爆发力,感情充沛,简直完美无瑕。 尹厉为我的专场马不停蹄的忙碌着,而我却在日益的烦闷里一边练舞一边怀疑自我。 “颜笑,你这几天跳得都心不在焉!”吴可首当其冲地便指责我。 “可我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风格。我不知道怎么样的特质能让观众对我一见钟情。我一直对着镜子在观察自己,确实舞步上已经很精妙,也能体会剧目里主角的感受去表达,可仅仅整个巴黎,能和我跳得一样的人就已经太多了。我都不觉得自己能打动老芭蕾舞迷,更别说泰勒夫人了。” 吴可陪着我坐了下来:“我今天正想和你说,你知道即兴芭蕾么?不经过编排,只是跟着自己的心灵,根据音乐随心所欲跳舞?” “还有古典芭蕾流派分流出来的现代芭蕾。信奉芭蕾不能拘泥于固定的陈腐步法,而是自然而然感情的肆意流露。” “我不大懂现代芭蕾,但是我想如果你能融合它那种自我创作和成长式的舞蹈,把你自己的内心和人生经历跳出来,传达给观众,那一定会成功。每个人的阅历都不同,你的人生就是你的独一无二性,你的特质。而能不能真正吸引观众,那取决于你内心的丰富程度和肢体的感染力度了。而这些古典芭蕾是没法表达的。” 那天我并没再练舞。吴可的话让我思考,或许我应该先梳理自己的一生,再去跳舞。 晚上的时候我一个人去找了尹萱。听尹厉说,她自上次回巴黎之后就一直不大愿意出门,也不见人,尹厉去了几次就吃了几次闭门羹,他很担心她。 “是你。”尹萱果然不愿开门,只透过门的探视口和我说话,“哥哥前几天来找过我,我就知道他是为了你才来巴黎的,也不是来看我。” “听说你要办个人芭蕾专场了,真是恭喜,我2年前也想办,可被哥哥严正拒绝了,说太耗人力物力,也没必要,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有些愧疚,但还是说明了来意:“对之前的事我很抱歉。我很想请你一起来那天的专场。实际我很想邀请你和我一起跳一段双人舞。你跳得很好。” 尹萱愣了愣,隔了好久才继续说话,声音却有些飘渺:“没想到我可以听到这句话。可惜晚了。”这之后她不再理财我,也没有开门的意思。 接连几天,我便每天都去,可结果都是相同的。尹萱是固执的,我也终于理解尹厉在忙碌之外的忧虑。 那天我照例对着门说了声对不起。然而这次门竟然开了。尹萱的脸出现在门口,仅仅数月不见,可如今的她却叫我惊讶。脸比之前将近大了一圈,头发散乱地绑着,穿了件松垮垮的睡衣,仍可以看出衣服下微微的小肚子。 她没用眼睛看我:“现在你看到了,我彻底不是你的对手了。” “我彻底自暴自弃了,就是自我厌恶,我甚至没法在镜子里和自己对视。经过这一场打击,我对芭蕾和生活都突然没了指望。也不敢再相信别人。我现在胖得像个臃肿的孕妇。”然后她终于抬头看了我,“我在想,如果你坚持来十天,我就开门。今天是第十天。” 走进尹萱的房子之后才让我更震惊。那已经无法用人类居住的房间来形容了。到处是脏衣服和垃圾,桌上是方便面和薯片的罐子。她用这些垃圾食物把自己的身材都糟蹋了。 “我怀疑现在都穿不上以前的舞鞋了。”她坐到沙发上,又开了一袋薯片,“所以我不会去参加你的专场。你尽可以嘲笑我。” “我从来没你优秀,也没你幸运,只有我仰视你羡慕你的份。我或许根本不适合芭蕾,放弃也是对的。” 我突然不忍心。我和尹萱再多过节,她从职业上讲都是个认真的芭蕾舞者,并且比我对芭蕾付出更多,也更尽心。 “我也嫉妒你。”我抬头看天花板,但终于还说了出来。 尹萱没听清一般地疑惑抬头看我。我便狠下心再重复了一遍。 “我也嫉妒你,一直嫉妒你。从最开始遇到你开始。比你嫉妒我更早。”这一段回忆是我一直不想扒开来的,我很难接受,自己曾经就存了那样的心思,这些剖白让我难堪,我低下头,“我比你注意我更早的注意到你。你那时候甚至不认识我。我看到你穿着漂亮的礼服去参加沙龙或者舞会,看你拼命地加长时间练舞。我都嫉妒。你比我开心,你不像我,是被逼迫去跳舞的,你有钱有家世,你即使不跳舞,人生也有无数种选择,你毫无后顾之忧,所以你才是真正爱着芭蕾才能选择这样孤独和痛苦的职业的。” “可我和你一比,什么都没有,我除了芭蕾什么都没有,失去了舞蹈,又能干什么?而我为了舞蹈牺牲的东西,也更多。再者,舞者的生命短暂,一旦我不能再跳舞,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可你不一样,你什么都有。你还有爱你宠溺你的哥哥,而我只有严厉的养母。” 我闭了闭眼,我没有继续说下去。没有说出,过去在巴黎,每当尹厉来看望尹萱时候,当尹厉温柔低语地关照尹萱注意身体,为她买来她想要的一切,亲昵地摸摸她的头,这样的每一次,我都嫉妒,嫉妒得快要疯了。 42、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我其实记得和尹厉的第一次见面。在墨西哥行之后,我已经记起来了,只是我不想说。 那是一年的秋天,气候变得太快,一场秋雨过后就骤然降温。我的母亲因为友人的邀请去了德国,整个巴黎便只有我形单影只的一人。 那时候在舞团里几乎是全封闭的训练,我甚至没法出去买厚实的衣服,其余的女孩子都有亲友送来温暖的外套,只有我和尹萱没有。她算是独自出国追求芭蕾艺术的,在巴黎并没有亲人。 看到她每次也穿着单薄,不知何种心里,我反而觉得有点安慰。我不是一个人。 然而这一切很快被打破了。一天的午后,她便拥有了价值不菲的厚大衣。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很有钱,并且有个爱她的哥哥。 “尹萱么,她出自尹氏,哥哥就是尹厉。昨天我看到她哥哥了,好帅,而且好温柔,看到尹萱就把围巾帮她围好。刚才我还看到他在练舞室,好像打算等尹萱练舞完一起去吃饭。” 然后我看到了尹厉,确实是英俊的年轻男人。表情有些冷冽。尹萱一蹦一跳地走过去,他的脸上便毫无保留地绽开一个笑容,像冰雪都要消融一般。我看到他伸手刮了下尹萱的鼻子,尹萱笑呵呵地挽着他的手,在自己哥哥的纵容下一路欢声笑语着。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嫉妒的滋味。 往常不论尹萱参加社交活动多么闪耀,我都可以无动于衷,麻痹自己,我牺牲了社交,所以在芭蕾上比她更有建树。可看到她的家人,看到她这样被爱着,我却心生毒液一般的嫉妒。 尹厉在那之后不断出现,有时候是宠溺地看尹萱跳舞,有时候只是安静地听她叽叽喳喳。舞团里的女孩子每次见他却都面红耳赤,恨不得争着和他搭话。 即使按欧美人的审美,他都是一个挺拔英俊的亚洲男子,带了欧美所爱的异国风情。 他太受欢迎,我没有机会和他说话。 直到一个黄昏,我穿着训练而没脱下的舞鞋和舞裙,穿过走廊,看到尹厉正站在休息室里。他大约等得有些乏了,出来透透气。然后我看到他点了一根烟。黄昏最后一束阳光打在他身上,他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或许只是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等我觉察的时候我已经走进了那间休息室。尹厉听到声音,有些疑惑地回头,他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我咬了咬牙,鼓起勇气,用芭蕾舞步轻盈地跳到他面前。 我用毫不客气的姿态夺下了他嘴唇间的烟。他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态,定定地看我。 “先生,这里全区都是禁烟的。”我用法语说着,挑衅地看着他,一边把他的烟扔在地上,然后我踮起脚尖,用芭蕾立脚尖的姿态优雅地碾灭了烟头。 如果我的母亲看到我现在的仪态一定会发疯,她花了数年孜孜不倦地让我举手投足都和贵族一样优雅,绝对不能想象我现在用这样狂浪无礼的姿态教训一个抽烟的人。 我知道这样是背离我的教养的,可一刹那,心里充满了恶意的快乐,像终于被释放的撒旦,邪恶的快乐着。 我不应该这样对尹厉,可是我嫉妒他的妹妹,嫉妒到甚至连他也要一起嫉恨。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就想这样对他。 尹厉却是仪态良好的,他看了看地上的烟头,对我笑笑。 “抱歉,我不知道。谢谢你的纠正。”他也是用法语回答的,竟然字正腔圆,我心里的情绪更加汹涌。 “你的法语很流利。”我抬了抬下巴,心里却暗暗惊讶为什么自己还留在这里和他说话。 尹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谢谢。”然后他叫住正要转身的我,“你是我见过唯一一直板着脸的舞者了。其余女孩子明明都很活泼,笑得也多。芭蕾虽然是高雅的艺术,但过于贵气也会曲高和寡,舞者总要有点世俗气,才能在高雅里给观众点亲近感。” “小姐,你应该多笑笑。”然后他站直了身体,走过来,思索一般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是苏蕊?我记得尹萱说苏蕊是法籍华裔,说法语比中文流利,和她关系也比较亲厚。她总叫我要多记下她朋友的名字。”一边说脸上还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 我自然不想尹萱知道这件事,只信口开河胡邹道:“不是,我不是苏蕊,我姓颜。”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清楚的记得当时离开的心情,那种忐忑紧张,仿佛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天大坏事的情绪,但又抱着没被抓到的幸运感。连回去跳舞时候的步法,都像是踩在云朵上,飘飘然地快区分不出梦境和现实。 而直到多年以后,命运让我和尹厉用这样的方式重逢。他以为我从不记得当年那次相遇,失去的记忆里包括对那次的回忆,亦或者本身对于我,那便是件即使不失忆也会被遗忘的小事,我不告诉他,可我记得。而当年的我,以为对于那时的尹厉来说,这也将是他生命里一个微小的事件,他很快就会忘记。可他在再见我时给我取名颜笑。他也记得。 我们彼此躺在对方的记忆里,互相铭记了这样许多年,直到知晓时间的韵律,互相将对方唤醒。 可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打算说,不准备告诉尹萱,也不计划告诉尹厉。这只是属于我的秘密,爱情是需要秘密的。 我只是飞速回忆,然后告诉坐在我眼前一言不发的尹萱:“你的人生从来没有比我差过,相反,在你羡慕着别人的人生时候,你的人生也正被别人羡慕着。你不应该放弃芭蕾,你比我更适合芭蕾。这样随波逐流地浪费生命,只能是失败者。” 尹萱似乎被我说动,可还是有些难以自持:“可是我哥哥呢?我哥哥自从有了你,对我明显冷淡了,我难以接受哥哥的态度。我都不反对你们在一起了,可他最近都忙着你的事,对我不闻不问,如果他愿意每天来我门上求我开门,我不可能每次都拒绝他的。” 还是受宠孩子的心态。 “你的哥哥从一开始就很爱你,你是他唯一的妹妹,没有人能取代你在他心里的位置。除了忙碌我的专场,你不知道他多么辛苦在为你争取舞团选送的参赛的资格么。”我低头看着地板,“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不可能和尹厉过一辈子,你已经有了他20年的呵护,我只是分走了一些。也只要求这一些而已。” “我只能说这么多。即使你现在身材走样,但你比我更清楚,只要你打算你捡起芭蕾的一刻,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你为敌了。” “我非常诚心地邀请你可以和我一起跳舞。我曾经对你不公正,并且内心嫉恨你,你也一样,所以我们都受到了惩罚。可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变成更好的人,用舞蹈沟通,或许还能因此在舞蹈上互相更有帮衬。我想这也是尹厉所希望的。他爱我,我也不比他少的爱他。如果我们不能和睦,他想必是最痛苦的。” 尹萱咬了咬嘴唇,瞪了我一眼:“好,我去。既然按照你说的,你曾经为了重回舞台拼命减肥锻炼,那么我也行。但不是为你,我是为了哥哥,为了我自己。你说得对,我不比你差,甚至你因为车祸,腿部条件还不如我。你都不放弃,我凭什么放弃。” 离专场开场时间紧迫,我把时间表给了尹萱,看她已经恢复了干劲,才离开。她坐在沙发上,没起身送我。可在开门的瞬间,隐隐约约的,听到她低声说了句谢谢。 4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尹萱开始运动和重新跳舞,而我也开始投入到练习中去,除了经典剧目,我也开始自己编舞。最原始的舞蹈都是始于本能,借由本能唤醒肢体上的艺术。那么何不让芭蕾回归本源,甩开古典芭蕾里过多的技术性限制,跳脱出来,在步法的同时也更追求舞台效果。 我不断试验新的动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尹厉从不打扰,他像个忠贞的骑士,一路守护我,直到这一天。 我终于站在舞台上,站在尹厉给我的舞台上,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蠢蠢欲动的脚尖。 我不知道这个专场最后会吸引来多少观众,我也不敢想,我只知道泰勒夫人答应了会来,但我也无法预测她看后的评价。我甚至是有点害怕的。即使在过去身体最巅峰的时刻,我也没有站在过这么大的舞台上,舞台上的灯光都让我忐忑。 所以我决定最开场的时候蒙上眼睛跳。不去在乎有多少观众,不去在乎他们脸上的表情,而是只坦诚地表达我自己,忠于自己。 “越是真实的感情越是动人。”吴可在开场前这样对我说。 我对她点点头。尹厉请来的弦乐队开始准备奏乐,尹厉站在一边看着我,安抚地吻了我的额头。 “你是个奇迹。你是属于这一刻的。”然后他放开我的手,“去吧。” 我脱下他为我披上的衣服,露出舞裙,独自走过黑暗的通道,走到那偌大空阔的舞台上。管弦的声音响起,风穿过,有一些冷,我一个人站在舞台上,那是梦想最初开始的地方。我蒙上眼睛,去拥抱这片浓重的黑暗。 我听见幕布拉开的声音,我放弃视觉,换取用四肢的自由去体会空间,我在黑暗中假象敌人,那是一直伴随我的孤独。 从最年幼开始,我独自舞蹈,镜子是我的玩伴,有时候我也与地板作伴,我向我镜子或者地面上的倒影而舞,那里无法掩盖我的错误,我依据自己的影子校正自己。那是我的童年。 我在黑暗里模拟过往,让舞蹈的气息,音乐和色彩以及我的感情经由我的胸腔,流经我的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最后泉涌一般由脚尖和手臂倾泻而出,释放到舞台上。 我跳出我的高傲,我的不幸和忧郁,我在舞台上坦诚自己,撕开自己的伤疤,展露我那些对芭蕾充满恨意的岁月。 音乐在骤然间充满了鼓点般密集的节奏,我像困兽一般地旋转,带了芭蕾的步法,又融进现代舞的激烈。我在黑暗里起跳,拼命拉展开自己,把身体定格在空中瞬间,仿佛迟疑片刻才敢落地。然后便是挣扎,我的身体里仿佛有无数个自己,都想出逃,冲破芭蕾的桎梏,我变换跳着古典芭蕾和现代芭蕾,也加上拉丁和探戈里的部分动作。然而我身体里仿佛还有一种看不见的拉力,把每一个想要出逃的灵魂碎片捆绑住。绑在我憎恨芭蕾的身体里,要一起走向灭亡。我把所有的情绪都流露在脚尖。 我在音乐里无拘束地跳,那些舞步和回忆不仅让我跳得激烈,也感染了我自己,我感觉到被蒙住的眼睛里流出眼泪。过去的压抑和委屈,在这场淋漓尽致的舞蹈里都似乎发泄出去了。 在这一刻,我再不在意这场表演里有多少观众,再不在意多少人会为我吸引,我只是单纯的跳,像燃烧生命一样地跳,用我的敏感孤傲。 过去的回忆汹涌,可我在舞蹈的世界里,终于抛开那些沉重的记忆。黑暗是滋生梦想的地方,我不断跳跃旋转,跳我的一生,跳出眼泪和欢笑。我什么都看不到,可我仿佛正在穿过一条长而逼仄的走廊,用舞蹈的姿势越过一排排练舞镜,越过我贫瘠的前半生,越过我自卑又自傲的芭蕾岁月,越过苦难越过爱情。然后我终于来到了黑暗的尽头。 我在音乐最激越的地方腾空跃起,摘掉蒙眼布,入眼的便是灯光和台下无尽的视线。那里坐了比我想象中更多更多的人。我看到泰勒夫人,看到尹萱,看到黎竞,frank,吴可,以及尹厉。 我看到所有的观众站起来,然后汹涌的掌声包围了我。我终于站在舞台上仰起脸,去拥抱属于自己的荣光。 黑暗里不是噩梦,越过黑暗,是爱和光明。 我在这场舞里完成了自己的蜕变。 然而这并不是完结。在更多的独舞之后,我和尹萱又进行了双人舞。她的身材相较过去还并没有完全恢复,但这次她却跳得自信而情感饱满。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皆是对芭蕾的热爱。我和她用最大的默契跳完了一支酣畅淋漓的舞。我们互相围绕着对方舞蹈,像最亲密的朋友。我看到她眼睛里那对过去的歉意,我的也是同样。我们互相做错过。我们是敌人,也是知己。在这一场舞里,我彻底和尹萱达成了和解。我们对命运投降,握手,然后在音乐里互相起舞。 整场表演我一共不间断的跳了3个小时。我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尽兴过。 表演大获好评,现场观众完全被感染了,他们的眼里是狂热,所有人喊着我的名字。直到最后,我一共谢了8次幕。而也是后来我才知道,不仅黎竞帮忙造势,泰勒夫人也凭借着自身的人脉使得这次专场演出得到了媒体和舞迷的关注。 我在后台见到了她,这位我过去的老师,失忆后第一次对我展露出满意的笑容。 在前台仍旧轰鸣的掌声里,她对我张开双臂。 “欢迎回来,我亲爱的alicia。”她的眼睛甚至是带了些湿润,“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这样的舞蹈足够让我承认你。” 然后她转身看向站在一边的尹厉:“alicia是我唯一的关门弟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你把她从我身边偷走藏起来,甚至可以说因为你的自私而毁掉了我这辈子所能创造的最美的东西。” “可又不得不承认,你打碎了她,又重塑了她。她现在比过去更美更耀眼。”她把眼光又看向我,“你原来跳得也很好,可虽然完美,每一个动作却过于用力了,或许是因为你对芭蕾太过刻意追求,而如今却是漫不经心的力量和美感,每一个步法都精准,可又显得自然。” “我原来以为你经历车祸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你那时找到我,要求继续跳芭蕾,我是不赞成的,因为你那时大概连跳舞的意义都没有找到。而我也一直不能认同你母亲的教学方式。她对你太过压制,我一直能看出你虽然刻苦并且底子很好,对芭蕾却是有怨恨的。在你失踪前的几个月,你就因为抑郁和我表露过想样逃离有芭蕾的生活,所以我甚至以为你的失踪是你自己的安排,而失忆后你好不容易和芭蕾断开关系,我认为你不应该回到老路来。对于芭蕾,我也确实有自己的偏执。如果身体条件不好,是没有资格成为舞者的。我认为那时的你,不论身体和心灵,都没有准备好。”泰勒夫人的表情充满了感慨,“后来我看了你写的那封信,但我仍不敢相信。直到这一刻。” “就像我多年前说的一样,你生而为舞者,必将把所有人甩得远远的。现在的你是任何人不能禁锢的美。” 我的眼里也蓄了泪水。为这一刻的柳暗花明。 泰勒夫人提出想和我单独谈谈。 “既然你还喜欢芭蕾,打算把她当成事业,那我们就好好谈一谈你的未来。”她给出了我两条路,一是以alicia的身份重新入驻巴黎歌剧院舞团,拿回当年的领舞身份;还有一条是通过参加接下来的国际比赛,获奖后得到进修的机会,期图更大的发展。 “无论你选哪一条,都能保证你名利双收。”她微笑着。她只承认强者,而如今她终于承认了我。 然而我拒绝了她。而这种拒绝在我出门看到尹厉时更觉得并没有做错。 他那时正靠在窗边,但脸上的神情却带了点萧索和忧郁。看到我出来,尹厉便抬头看我。 “和泰勒夫人聊得还愉快么?”他走过来给了我一个浅浅的拥抱,“你今晚真的很棒,我为你骄傲。”然后他把头倚靠在我的肩膀上,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像很贪婪一样,继而才放开我,“我会尊重你的决定,如果你要继续深造芭蕾。萱萱也说了,你确实是这方面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不应该自私地桎梏你。” 我抬头望向尹厉的眼睛:“如果我以芭蕾为事业,全世界都会爱我的吧?你会希望这样么?” 尹厉垂下眼睛,片刻后才答道:“我其实并不这么希望。” 我重新伏进他怀里,轻声笑了:“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拒绝了。我不会属于全世界,我现在只属于某一个人了。” 尹厉的眼睛果然溢满了巨大的惊喜,然后他又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从客观来说我也并不应该再逞强跳舞。作为一个舞者,我也并不小了,事业不会再有过多的上升空间。而腿部因为受伤,坚持3个小时的专场已经有些吃力。这样的身体是成为不了首席领舞的,没有一个一天只跳3小时的领舞。当芭蕾赛季或者商演季的时候,每天最起码跳3场,持续2个月。我不可能成为一个职业舞者。” “我只是选择更适合我的路。我仍然喜欢芭蕾,它将永远不会退出我的生活。但我又在芭蕾外拥有自己的人生。”这样一场舞蹈已经圆了我的舞台梦,也终于获得了泰勒夫人的认可,对于过去的自己,也是一个和美的结局。 “还有一个好消息,泰勒夫人说愿意指导尹萱,她喜欢尹萱对于舞台的把握感和舞蹈的张力。而我就要永远退出追逐世界顶级芭蕾技术的生活了。” 尹厉用力地抱紧我,目光炯炯:“所以一起和我开始新的人生吧。” 我笑着点头。 我们在还没散干净观众的走道里拥吻,有人认出我们,欢笑着起哄拍手。走道外面是巴黎华灯初上的夜。 44、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那个晚上我带着尹厉去了我母亲的墓地。 我把今天专场上穿的那双舞鞋脱了下来,和鲜花一起放在了墓地上。尹厉站在夜风里,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会跟着他回国,并不会定居在巴黎,对于母亲,也或许会是个告别。 此刻站在墓前,却也是思绪万千。 我一直感激我的母亲。 “她的梦想是终有一天,我签名过的舞鞋可以在慈善晚会上拍卖出大价钱。”我看着墓碑上母亲的脸,“对任何一个舞者,那都是地位的象征。我的母亲希望我成为一个闪耀的舞者,一生以此为职业。” 我蹲下身,摩挲着墓碑上的照片:“妈妈,那时候我真的以为,完成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可我做不到,到后来我发现,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前半生给了芭蕾,现在的后半生,却想过自己的人生了。” 我向着墓碑诉说我的心情,而我也坚信,冥冥之中,这样中途背离芭蕾的我,也是被原谅和祝福的。我的母亲是严厉的,她可以让我带伤跳舞,不许我恋爱和参加舞会,可我也记得她在我生病时焦急的脸。她终究是爱着我的。 “你给了我一片芭蕾的天空,而我现在要跳出你给的天际了。” 夜晚的墓园静谧而安详,我的心也柔和而感伤,我的母亲不会回答我,只有虫鸣。 第二天一早我本打算就和尹厉回国,可黎竞却出事了。 他最近接了一个修补教堂壁画的工作,专场结束后喝了酒又继续去工作,却不料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右手骨折,并且肌肉撕裂严重,可偏偏因为醉酒和脱力而昏倒在教堂里,没有及时被发现,伤口感染。在巴黎除了那些会争家产的“弟弟”,又没有一个亲人,无奈之下私人医生才翻通讯录找了我。 “他最近常常来就诊,上个月是喝酒过度导致胃穿孔,最近喝酒已经控制了很多,但接了教堂的生意以后工作起来不要命了一样,每天疯狂地画。很抱歉深夜让你们赶来,可他的母亲在法国南部,并且他也不想让母亲担心的。”医生有些无奈,“你这个电话是他的快捷键拨号,真的很抱歉了,可我并不能做大型手术,还是要及时送医更保险。” 等我和尹厉把黎竞送去了医院,看手术灯亮起,已经是早上,我们已经误了航班。 “没事的,只是一般骨折,没有那么糟。”尹厉为我递来一杯热牛奶。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心,我比尹厉更了解伤口感染的可怕,那甚至会有截肢的可能性。 直到3个小时后医生宣布黎竞的手没有大碍,我才终于松了口气。片刻后麻醉退了,黎竞就说要见我,尹厉自然不会进去,然而他在我进门前却给了我一个拥抱。对黎竞,他还是有危机感。可他什么也不说。 病房内黎竞的脸色还带了点苍白。他对我笑了笑。 “对不起,还让你半夜跑医院一次。”说着就想起身,我扶了他一把。 “颜笑。”他叫了我一声。平时他总是叫我以韵或者alicia,这是他第一次叫颜笑,我有些疑惑。 黎竞却并不在意:“对不起。我为过去自己的自私而道歉。我一直很想和你说,但又不知道如何面对你。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是自杀,原来你并不爱芭蕾。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也算是逼死你的帮凶吧。” “知道真相后我觉得我需要一个人好好思考。甚至在你失忆之后,我还妄图给你硬套上alicia的身份。你失忆后性情大变,我那时觉得十分痛苦。可现在想想,或许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你,这或许就是你被高强度的芭蕾训练压抑下的本性。” “其实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坦白道。 他笑了一下:“我确实消沉了一段时间,可昨天也算摔醒我了。我想了很久,不论你跳不跳芭蕾,我都喜欢你。现在我只想问,我还有机会么?” 我转头不去看黎竞憔悴英俊的脸:“我想我们不适合。” “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而且我失忆后也没有过去和你一起的回忆,你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个比较熟悉些的陌生人。” 黎竞安安静静地没说话。病房里是透进来的晨光。我尴尬地站着,心里并不好受。 我并非完全不记得黎竞。甚至相反,在日复一日中,我对他的回忆越来越清晰。我记得他给我敲核桃,大雪天为了送我回家等了一晚上,回家却因为不注意滑倒摔断了腿。 我说不记得他,我骗了他。尹厉也骗了他,可我都没有澄清。我满怀愧疚。 他苦笑了一下:“看尹厉的样子,我就知道我是没有机会了,何况你也没了记忆。那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到我右手恢复。我不求其他,只希望你把这个当做最后给我的告别礼。” “不行的。”我心里难过,可还是生硬地说道,“恐怕没办法。我必须马上和尹厉回国,我们会近期举办婚礼。我会给你请一个最好的护工。如果你愿意,也欢迎来参加婚礼。” 我低头不去看黎竞脸上痛苦的表情。可我不能给他希望。既然我已经决定和尹厉相守,那就要对选择负责。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这一场谈话尴尬而中途夭折。我咬着嘴唇,关照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体面话就狠下心出了病房。 房外竟然就站着尹厉,他见我出来,把我抱了起来,眼睛里盛满了要溢出来的欣喜。 “我不知道原来我们回国就要结婚了。”他的声音里带了笑意。 我有些赧然:“你怎么偷听!” 尹厉把我放下来:“为了你我可是做了不少破例和不符合原则的事。这还是我第一次偷听别人谈话。”他大方地承认着自己不君子的行为,可语气里又毫不羞愧,“可我就是忍不住。我很害怕你会对黎竞心软。尤其他那样求你留下来。所以你不知道你拒绝时我心里有多高兴。” 我有些羞愧:“其实我这样是不对的,黎竞的手还不知道能恢复成什么样,毕竟他是个画家。” 尹厉却毫不在意:“你不用担心,那家伙当初打我的那一拳让我的脸肿了两个星期,他不是那么容易手会废掉的人。我绝对给他安排最好的医疗团队和护工,你不用担心。你就负责和我回国结婚就好。” 那个下午尹厉乘胜追击地买了当天的飞机票就打算带我回国。 天气有些阴沉,我便坐在候机室里发呆。 尹萱已经振作起来开始接受泰勒夫人的指导,之后也会参加比赛;黎竞的手也没有大碍,虽然他如今还放不下,但时间总会消磨一切,如今照顾他的那个年轻护士,就和他很有共同话题。 生活会前行,不会为谁停留。 如今有尹厉在身边,我终于可以毫不留恋地告别过去,开始新的征途。 在飞机终于起飞的一瞬间,我也终于可以在心中说出那句话。 再见,巴黎。 45、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最终章 尹厉很快向我求婚,可我拒绝了他。我觉得我还需要缓冲。我会觉得有些不安,上一次答应后发现骗局的经历给我留下了阴影。 “心情还没转换过来么?对不起,是我的错。”对我表现出的不安,尹厉表现的很宽容,“那不如出去散散心,上次急匆匆从墨西哥回来,坎昆一带最美的加勒比海滩还没有看,趁着这次我们去把那次不完整的旅行完成了?” 我有点向往加勒比漂亮的海滩,点了点头。 我们便踏上了重返墨西哥的旅途. 这次落脚在坎昆附近的小镇,playacarmen。我和尹厉走在午后小镇的街道上,两边的小店非常有特色,天空特别蓝,衬得阳光下走过的比基尼女郎身上的大色块泳衣更艳丽,一派热烈的风情。而从街道一路走去,不出十分钟,就是沙滩和加勒比海。 我们喝酒,在黄昏的海滩散步,风是凉爽的,海水蓝的让人心软,温柔的潮水打在我的脚踝,脚趾间是细软的沙。时隔半年不到,再次来到墨西哥,竟然是时过境迁的感觉。而尹厉也并没有谈起结婚的话题,他只是闲谈一样地和我聊天。 “记得《浮士德》里魔鬼把一切世上好的东西都给浮士德,只要他在欲望面前说出,‘好了,我满足了,让一切停下来’,他的灵魂就要归魔鬼所有。”尹厉牵着我走在海里,海风吹散了他的头发,让他整个轮廓显得有些凌乱,去掉了往日的那份犀利,反而温和起来,“现在我觉得我的灵魂已经要卖给恶魔了。” playacarmen虽在墨西哥,却是美国人度假的后花园,我和尹厉的身边不断有说着英语的美国年轻情侣跑过,他们笑闹着,互相往对方身上泼水,无忧无虑,再远一些的沙滩上,酒店已经开始摆出沙滩烛光晚餐,红色的桌布,摇曳的烛光,再远一些,落单的金发少年坐在海风里,独自喝酒。 这是安逸的。 “明天带你来白天的海滩,一定和这时候是不一样的感觉。”尹厉笑着,“海边有很多活动项目。”他给了我一个晚安吻, “明早我们9点这片海滩见。” 一夜安眠。 第二天我准时赶到海滩,此刻竟然已经有了不少人,有些比基尼美女躺在毛巾上翘着双腿看小说,也有的只是在沙滩椅上睡觉。离约定的时间过了半小时,可尹厉竟然还没有到,我给他打了个电话,竟然不通,回旅馆找,也并不在。只能说简单英语的旅馆前台给我端了杯咖啡。我开始有些焦虑,但还是坐下来在旅馆大厅等候。尹厉总要回旅馆的。这样又持续了十多分钟,分分煎熬。我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这毕竟是异国,而随着时间过去,我担心的几乎要尖叫起来。 “306室的住客?有同行么?”我不断望着旅馆门口,可尹厉并没有回来,只冲进来一个金发的少年,他脸上神情焦急,“是一位亚洲男性,这里有他的朋友么?他出了事故。” 我轰地站起来。耳内是轰鸣一片。306正是尹厉的房间。 那少年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可声音传递到我耳内,却像是经过扭曲的失真一般。 “那位先生应该是被浪花卷走了,今早的风和海浪都有点大,刚才被浪打了回来,尸体现在在海滩上。” 我有种眩晕的马上要昏过去的感觉,可我还是死死咬住了嘴唇,要求少年带路去了海滩边。 墨西哥亚洲游客不多,但总还有亚洲人,或许是认错了。我不相信是尹厉,尹厉那样的人,那么强势霸道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呢。 这种不相信坚持着我走到了海边,那里已经围起了警戒线,墨西哥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红蓝相间的警灯在海滩上显得尤为刺眼。在海滩边游玩的游客也都脸色带了点凝重和好奇,被迫从被警戒的那片海域撤离。 那被围起来的沙地上隐约可以看见躺了一个人。我看到那片熟悉的衣角,当场就没法走路了,我瘫软下来,同行的少年扶了我一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仿佛在地上爬行一般被搀扶到现场。 警察正拿着对讲机在说着什么。 正中央躺着的,是尹厉。闭着眼,头发里是潮湿的海水,夹杂着沙子。脸色嘴唇都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沙滩上。 “尹厉!尹厉!尹厉!尹厉!”我开始疯狂地喊尹厉的名字,声音一开口竟然就是嘶哑的,“尹厉!你快醒过来!” 然而沙滩上的人纹丝不动,甚至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仍旧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这才是10点左右,今天多云,海滩甚至有些阴沉沉地吹冷风,太阳只露了一个头,可我却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耀,刺得我看不清一切,眼睛里也流出泪来。我忍住这种要昏厥过去的眩晕,抓住身边的一个警察摇晃。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昨晚还和我说早上约好一起海边散步。” 那警察怜悯地看了我一眼,用带了口音的英语安慰我:“对此我非常抱歉。” 另外一个警察走过来:“有个目击证人和他在今早聊过,他说女友没同意他的求婚,所以今早他决定带着求婚戒指再求婚一次,希望她能答应。后来他就在沙滩上模拟求婚的场景,一遍遍练习,可惜大概太紧张,戒指盒子不小心掉进了海里,正好一个浪打过来,就把盒子卷远了,他想去追盒子,便一路走离了海岸,到了更远的地方浪花就很大,水也深了,才被不幸卷走了。”说罢他叹了一口气。 我麻木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尹厉此刻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只戒指盒子。 我想冲上去拥抱尹厉,他躺着一定非常不舒服,我要把他带走,可警察却把我拖离了尹厉,我尖叫,用脚踢,用一切不文明的词汇骂人,可仍然无效。 “对不起,我们需要按照程序处理。”警察就这样把我拉离了尹厉的身边。 一个警察蹲下来,递了一块毛巾给我:“如果他还能活着,你一定不会拒绝他的求婚吧。人生只有多长呢,为什么要拒绝幸福呢。哎。” 我咬紧牙关,呜咽着,血顺着嘴唇留下来,眼睛里在挣扎中混进了沙子,不停地流泪。 我仍然觉得不真实。太突然了。 “你为什么拒绝他呢?你不喜欢他么?”又一个警察问我。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该死的不知道!”我朝着他几乎是在喊叫,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我嫁给他!我嫁给他!只要他该死的活过来!” 那警察也叹息了一声:“既然这样,那不如我们来跳舞吧!”他前一句话语还是沉痛的,后一句却用了嘻哈的音调,然后他就在我面前跳起街舞来。 他的行动仿佛是一个指令,所有在一边的警察都开始舞动起来,用墨西哥人热情的方式。 “一二开始!”一个警察喊了一声。海滩上便响起了欢快的音乐。海滩的游客们也仿佛从乌云密布的情绪里被解救出来,穿着比基尼的女孩子们跟着节奏,互相丢着沙滩排球,她们跟着音乐晃动双腿,我只看到一大片流动的色彩和欢笑。 尹厉在金发少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其实在那警察开始唱歌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又被尹厉骗了。可直到此刻看到活生生的尹厉在我面前,用他一贯的眼神看我,我才终于觉得,他还活着。 太好了。 我本来一直坚持的那股力气突然烟消云散,我软绵绵地倒下去。尹厉冲过来抱住了我。 “对不起。”他扶住我。我从他怀里挣扎着站好,然后劈头盖脸给了他一个巴掌。 尹厉被打了,但是一直笑着,露出开心的笑容,紧紧地抱住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骗你。对不起。” 然后他笑着抚摸我的脸:“可是你终于答应嫁给我了。” 我气得想转身走人,可整个海滩都像是进入了狂欢,所有人开始围着我和尹厉跳舞,大家叫着,“marry him!marry him!”然后有人把我拉开,一个金发的比基尼美女拿来一个婚纱的头纱,给我戴上,有人过来给我化妆,然后她们把我推进一个用布块围住的空间,给我婚纱让我换上,我在云里雾里完成了这一切,然后她们才围绕着我跳着舞,把我又拉了出去。 海滩上的众人已经空出了一块地,那中间站着尹厉,他也在短时间内换装成功,此刻已经是黑西装,显得他修长又挺拔,恢复成了那个英俊又无所不能的尹厉,他跪在我面前,拉着我,向我求婚。 “我知道自己这样很阴险,但是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不逼你,如果像绅士一样文质彬彬地对待你,你可能永远不会答应嫁给我。你不会拒绝我对你好,也不会拒绝我在你身边,可是你可能会一直拖下去。可是我想要你嫁给我。不然我没有安全感。”尹厉笑了一下,“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没安全感的男人了,似乎抢了很多女性的发言。” “我只想要你知道,我真的很需要你,需要你出现在我往后的生命里。我说过你是我半路拦截下的星辰,我一直这样认为,可现在我不想拿这样漂亮的话来求婚。我只是简单诚恳地求你嫁给我。”尹厉深深亲吻我的手。 头顶传来直升机轰鸣的声音,然后越飞越低,我看见直升机上有人朝着我招手,一条大红色的横幅便被从直升机上挂下来,鲜艳的红,衬在水天一色间,太过鲜明。 “alicia,marry me!” 有游客读出上面的字,然后他们欢笑着一起拍着手起哄起来。 我咬了咬嘴唇,望着跪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又爱又恨,可经过这样一场惊吓,我心里还有些小愤怒,他怎么可以拿这个来开玩笑?而如今看到尹厉志得意满的脸,我更是觉得不能这样马上满足他。 “我答应嫁给你。但是不是现在。我的朋友都没有在这里。” 尹厉看着我笑了笑,他朝着直升机做了个手势。直升机上有人也对他遥遥地比了个ok的姿势。然后我便看到有人,一个个从直升机上跳了下来。在半空中降落伞打开,色彩鲜艳,像是开在空中的一朵朵花。 而沙滩上更是吵闹,吴可,尹萱,吴梅,泰勒夫人,这些熟悉的脸也出现在沙滩上,被欢乐的人群推搡到我的面前,她们都带了点笑意。 “我们早就到了,尹厉很早就计划了一切。”吴可笑了笑,“希望你别介意,我们确实都早就知道,但被尹厉拿来加勒比海免费度假给贿赂了。” “颜笑,我们也到了。”而空中也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抬头,看到一个红色的降落伞就快降落,那下面挂着的,竟然是莫行之。再抬头看,还有黎竞,竟然也慢悠悠地飘下来。 莫行之先落地,他朝着我跑过来:“哎,我还没倒时差呢,不过这降落伞真的超级赞啊,尤其是尹厉付钱。” 我对这样的发展目瞪口呆。 尹厉狡黠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你所有的后路都被我堵死了。既然已经答应了,亲友也都齐全。那不如就直接结婚吧,你看我连婚纱都给你准备好了。也让海滩今天所有的游客为我们做证,还有虽然那些警察是我雇佣的街舞演员,可这整个策划也是向当地警方报备的。所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请你嫁给我吧,颜笑,我爱你。” “全世界60多亿人里,我唯独只想和你在一起。”尹厉眼睛晶亮,“我只想做你的黑天鹅。” “所以请你驯养我。用婚姻的锁链锁住我。” 尹厉穿着黑西装,发色谋色都是黑的,确实就像一只骄傲的黑天鹅一样,而此刻这只仿佛出身邪恶世家的名贵黑天鹅跪在我眼前,放弃他邪恶的自由,请求我用锁链捆绑他。 “为我套上结婚戒指吧。然后让我成为你的。”他还继续劝诱着。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在过往的岁月里,我何曾想过,那个被我粗暴地抽走烟的男人,将会在有一天和我再次相遇,然后成为此刻求婚的男人。 或许这是命运。就像之前的那一刻,当我以为尹厉真的离我而去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让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我确实也同样需要他。有人说过,当命运太强烈,那就放弃抵抗吧。所以这一刻,我决定放弃抵抗。 “那么答应我,你一定要比我活得更久。”我对他说。 尹厉知道我已经答应,他站起来抱着我吻了一阵,为我套上婚戒:“我会的。我会好好努力地活着,我们都要活得很久很久,像老妖怪一样。” “今天的牧师我也已经找好了,而且这对牧师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人群朝两边分开,我看到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他们的眼睛里都含着热泪,仿佛看到这一切,是他们这辈子最快乐的事情。 “因为被女友拒绝而在海边练习再次求婚,去追逐被浪花卷走的婚戒而溺海的故事并不是我凭空编造的。这是真实发生在这片海滩的,二十年前,就是站在你面前的这对老父亲的儿子亚瑟发生了不幸。” “孩子,谢谢你们。”老夫人上前亲吻我和尹厉的额头,“看到你们能结婚能获得幸福,我们很开心,很开心。亚瑟在天上也一定会为你们而高兴的。愿主保佑。” 所有人,海滩上的陌生人,知情的那些朋友,脸上都是善意的笑容,他们一个个过来拥抱我,祝福我快乐。 海滩上那首快乐的歌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替换成了结婚进行曲。 这一上午的事情发展都似乎不在用正常的速度。 我和尹厉站在牧师的面前。牧师在念着那句没有新意的开场句。 “颜笑,你是否愿意嫁给尹厉作为他的妻子,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对他忠诚直到永远?”他念起我们的中文名字时候带了奇怪而可爱的口音。 “你清楚你在干什么么?”尹厉侧过头问我,“虽然我希望你马上嫁给我,越快越好,但是我也尊重你,我希望这一刻你清楚你在做什么。” “因为这一刻之后你将无法逃离开我。”他看着我。 我望着他的眼睛。 我想起谁曾说过,我们每个人身体里的每部分,每个原子,都来自浩瀚的宇宙。我们的本源,都来自宇宙里不同的星球,不同的时空。我们在地球上的相遇,是遥远的星系间久别后的重逢。我们每个人,本身就都是一个小星球。每一个相逢和相爱,都是两个星球间的碰撞和融合,越过亿万光年的距离。很多星球在融合中同时被毁灭了,两个不同星球的相爱本身就是这个宇宙里最浩瀚的搏斗。尹厉就是与我相遇的那颗夺目的小星球,并且这颗星球摆出一副无赖的姿势,他说,你是自由的,你可以选择离开我;但同时他又□□裸地继续表达,但是如果你离开我,我就是会毁灭的。 他有那么漂亮的光芒,我怎么可能舍得看他毁灭?我愿意遵从这场由他主导的融合,遵从他为此定下的法则,和他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共同成长为一颗更美丽耀眼的星球。 “我十分清楚知道我将面对什么。”我望着尹厉的眼睛,然后我转头正视牧师的脸,“是的,我愿意。” 尹厉望着我露出微笑。 而就在我说话的一刹那,云散开了,太阳终于展露它的万丈光芒,海面平静而温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