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画风不对》 第一章 意外 韦团儿刚一醒来,眼睛鼻子便苦哈哈的皱作了一团。 临睡前,她记得自己明明是洗过澡的,此时却无比清晰的感觉到浑身都变得黏不拉几的,臭烘烘的,难受到了极点,也难闻到了极点,像被人糊了一头一脸加一身的狗血,外加泼了一瓢陈年的大粪。 这是怎么弄的? 难不成是半夜上厕所的时候好死不死的犯了困,迷迷糊糊的栽进了还没来得及冲干净的马桶里? 呕…… 明知道这种失误是不可能出现的,韦团儿仍睁开了眼睛,想将周围的情形瞧个仔细,确认一下。 谁知不瞧还好,一瞧,险些把她的半条命都吓掉! 出现在视野里的,赫然是一张惨白狰狞的女人脸,正‘脉脉含情’和她大眼瞪小眼,而且离她的鼻尖只有寸许之遥,相信对方只要稍稍将头垂下一点点,再把脸稍稍贴近那么一点点,就能和她吧唧一口亲上了。 这、这真是见鬼了! 屋中的大门是反锁的,窗户紧闭,那这个女人是怎么钻进来的,而且没有发出一点儿动静? 对! 一定是见鬼! 一定是鬼! 就来人那副白惨惨、阴森森的模样,除了鬼,哪还能是别的什么玩意儿? 想通了此节,韦团儿虽没有胆小到立刻尖声大叫,但也没有胆肥到能勇敢面对的地步,当即便很没气质的发起了抖来,并哆哆嗦嗦的伸出手,妄图拉过被子蒙住头,用以躲避现实。 “……” 可她哆嗦了好半天,也没有摸到被子的一角,感觉就像是胳膊断掉了大半截,所以压根就够不着旁边的东西。 难不成来人不是女鬼,而是作案经验丰富,有着分尸和肢解这种小众爱好的女变态? 这样的猜想,不禁让她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而这样的冷是有点儿不同寻常的,就像是没有了衣物的遮挡,每一寸肌肤都是凉嗖嗖的,冷沁沁的,每一根汗毛则惊恐的倒竖着,在风中瑟瑟的凌乱着。 等等! 一觉醒来,自己居然就没有衣服蔽体了?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难不成来人不仅在爱好上很变态,在取向上也很变态? 韦团儿立时打了个冷战,目光下意识的一凝,落在了自己的身躯上。 下一秒,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翻白眼了。 庆幸的是,她的十指还好端端的长在自己的手掌上,手腕和胳膊肘也好好的,并没有断掉,只是……短掉了。 而且,这短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儿,看上去就像是生鲜市场上摆放的藕节,胖胖的,嫩生生的,十分喜人,和奶粉广告里那些婴儿的型号极其相似。 至于她身上虽然是一丝不挂了,却完全不用担心走光的事。 因为……没有人会谴责这样一个赤条条的婴儿,更不会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 是的,婴儿。 只是睡了一觉的工夫,她不止是手臂变短了,身躯也跟着缩小了,从头到脚,都悄无声息、毫无征兆的换成了婴儿的配置。 “我这是重生了?基因突变了?还是穿越了?” 韦团儿早就过了傻白甜的年纪,见此情形,心下已十分确信自己并没有白日发梦,便放弃了蒙头做鸵鸟的打算,果断抬起头,以便把视线从自己的身躯转移到周围的布置上,仔细的瞅一瞅,好彻底弄清自己的处境。 奈何想法是果断的,行动是迟缓的——这具新身体的脖子很软,软到跟抽了骨头似的,根本提不起劲来,饶是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把脑袋抬起半分,而脖子以下的部位就更糟糕了,居然连配合着脖子腾挪一下的能力都没有。 不会吧?年纪轻轻的,就、就高位截瘫了? 韦团儿愣了一下,随后便哑然失笑,自己怎么就忘了,婴儿和成年人的构造是不同的?有段顺口溜不是这么编的么,一听二看三抬头,四抓五撑六翻身,七坐八爬九扶站,大概意思就是说至少要长到三个月,婴儿才能在平卧的状态下直直的抬起头来。 看来这具新身体不但是个婴儿,还是个新生儿,所以才不能抬头。 不过,很快就有‘热心’人来帮她的忙了。 那个长了张可怖的惨白脸的女人霍地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了她脖颈后的一块皮子,尖尖的指甲陷进了她的肉里,在让她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的肉疼时,也成功的让她抬起头来,勉强看清了身周的景象。 昏黄的油灯,泥土垒砌的墙体,结着蛛网的木梁,落满灰尘的窗格上糊着疑似草纸的遮光的物事。 这种装修风格,这种采光和布局……可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但更让人一言难尽的,是摆在地上的一只旧旧的木桶,它的边缘沾满了黏腻的、发黑的可疑物,桶里则荡漾着橙黄色的液体,漂浮着橙黄色的固体,恶臭扑鼻,和韦团儿身上的异味如出一辙。 毫无悬念,这是个粪桶。 粪桶?!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韦团儿心里咯噔了一下,鬼使神差的想起了以前嗑瓜子时看过的新闻——尽管已经是21世纪了,但一些重男轻女的落后地区仍有着一生下女婴就溺死在粪桶里的劣习;至于另一些重男轻女的发达地区,则是在还未出生前就通过各种设备确定性别,然后再决定是生下来还是打掉。 粪桶,溺死,婴儿,自己身上的异味…… 种种的种种,一切的一切,连在一起,就凑成了某件很不美好不和谐的意外。 “嘿!” 然而意外远远没有结束的意思。 那个女人冷笑着揪紧了她的后颈,将她小小的身躯如鸡仔一样高高的拎了起来,准确的朝向了粪桶所在的方位。 而后,果断的松了手。 “我日!”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女人何必重男轻女? 韦团儿心内咒骂了几句,小小的身躯迅速下坠,耳边不出意料的响起了‘哗啦''的入水声,鼻间也被一股熏死人的恶臭包围了。 她,居然又被丢进粪桶里了! “啊!” 但她只发出了一记惊恐的、短促的叫声,便把嘴巴紧紧的闭上了,不然那荡漾着的橙黄色的液体就会源源不断的往嘴里灌。 同时,为了能浮起来,她只能竭力活动着并不灵活的手脚,与屎搏斗,与粪抗争…… “你个赔钱货,还不快快滚走!” 见她挣扎着不肯下沉,女人居高临下的瞥了她一眼,抬起一脚就踩在了她的脑袋瓜上,恶狠狠的将她往粪桶深处摁去。 第二章 白眼 “救命啊!” 韦团儿欲哭无泪,却苦于眼下无法发声,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在粪桶里扑腾,心里为自己的运气默哀着——无论是重生还是穿越,一来就被人摁死在粪桶里的奇葩,古往今来,相信只有她一个。 这个画风,可真是不太对啊! 不过,如果真的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挂掉了,是不是再一睁眼,就能传送到以前的次元了? 要真是这样,倒也不坏。 可如果不是呢? 韦团儿仿佛看到了自己画风清奇的墓志铭——xx年x月x家某女于xx日不懈粪斗,努力进蛆,最终不敌,卒。 “阿娘!” 这一恍惚,她挣扎的动作就停顿了片刻,脑袋瓜当即被女人踩得更扁了,眼看就要沉下去吃翔时,忽闻一道温柔的男声远远的飘了过来,宛若天籁。 “儿啊,你怎么过来了?” 女人闻声,立刻若无其事的收回脚,很是淡定的道。 “孩子呢?怎么没见和阿娘一起?我听稳婆说,您先前就抱走了……” 男声离这边越来越近了。 孩子? 是问的自己吗? 阿娘和稳婆这类的称呼……貌似是古人才会用的吧? 难道? 因着小说和影视剧的套路,韦团儿在这种岌岌可危的境况下仍抽空把自己的处境理了个八九不离十,果断在重生的选项上打了个叉。 她,显然是穿越了。 所在的地图,已神不知鬼不觉的换成了纯天然绿色无污染的古代……嗯,君不见粪肥就挺纯天然的么,毫不怜惜的灌溉了她这朵还未开放的娇花。 至于是架空还是历史,种田还是经商,宫斗还是宅斗,和谐还是撕x,得先观察一段时日再说。 穿越啊,穿越。 据说穿越好,穿越妙,穿越呱呱叫,仿佛只要刷上穿越的时髦值,那无论你之前是宅是腐是渣是废柴是垫底料,马上就会变得无所不能,不仅可以凭借在现世所累积的诸多知识大开金手指,在古代大肆搞发明、泡美男、虐渣踩贱,还很快就能人见人爱车见车载,嫉妒我的女配都死开,但必须有个前提——你是女主。 可惜的是,韦团儿的运气一向很差,连“再来一瓶”这样的小奖都没中过,更不可能人品大爆发,一朝做上女主了,甚至……连给女主做洗脚婢的机会都未必能有。只要能不继续在粪桶里泡着,她就已经要烧高香了。 况且,她可没有忘记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妾制的,以她衰到家的运气,要如何才能大海捞针的找到一个既没有小妾和通房,也没有在外嫖过娼的男人? 再说了,万一真的遵循了字面上的意思,捞到了一个只有针那么细的男人,那下半身和下半生的幸福就都毁了。 呸呸呸! 都这个节骨眼了,自己究竟在瞎想什么呢? 韦团儿很想给自己翻个白眼。 但她没有。 只是短短一会儿的工夫,她就放弃了对自己的吐槽,转而想对另一人狂翻白眼了。 “阿娘,你、你……唉……我、我……吁……那个……” 那个宛若天籁的男声终于在粪桶前停下,短暂的一顿,似是已看见了载浮载沉的她。 然后,他便犹犹豫豫、结结巴巴的同女人说着话,言语里非但没有一丝义愤填膺的味道,反而软弱到了极点,显然是很怕惹恼了女人。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我这是在为你好,你眼瞎了,瞧不出来吗?屋里已经有了个赔钱货了,如今又来了一个,也不知是不是你媳妇儿造的孽,尽招些不带把的丫头往肚子里钻!” 女人的言语间非但没有一丝做贼心虚的觉悟,反而理直气壮的很。 “我是个吃斋念佛的善人,今日是看在菩萨的面子上才没有把她绑在石头上烧死,好用来吓退那些想来咱家投胎的赔钱货!怎么着,你还不乐意了?还敢有意见了?孽子,你是想忤逆吗?” 不等男声回话,女人便继续咄咄逼人道。 我日! 在粪桶里溺死看来还挺人道主义的,挺幸运的?比变作烧烤要强得多? 另外,这位真的是吃斋念佛的大善人么? 韦团儿一阵恶寒。 “阿娘,你知道的,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是,你也知道,这是我的骨肉……” 男声终于扛过了女人唾沫星子的攻击,嗫嚅着道。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别废话了成不成,赶紧把我捞起来啊! 再这样磨磨蹭蹭的,你的骨肉我就要壮烈牺牲了! 现下韦团儿只想对他翻白眼了。 “那你知不知道,你也是我的骨肉!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你带大,可不是图着你来忤逆我,处处和我作对的!以前,你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好好好,这我认了,谁让她生得妖里妖气的,比镇上的窑姐儿还会讨爷们儿的欢心?呜呜呜,如今,你为着她那个***里掉出来的一块烂肉团儿,居然也敢给我使脸色看了!” 女人仍旧是中气十足,且伴有很难听的脏话。 “阿娘!你既然是吃斋念佛的,那就该多多的积下阴德,免得菩萨怪罪才是!” 男声忽地拔高了嗓门,顷刻盖过了女人的脏话连篇。 “嗷……”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女人愣了愣,随即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你为了不让你媳妇儿听到,居然敢故意吼我!呜呜,逆子,我这还不是都为了你,怕你膝下没有儿子,一出门就被人笑话!你这个没良心的,想当年我刚把你生出来的时候就该把你掐死……你这个白眼狼!我要找街坊邻居们评理去!嘤嘤嘤……” 说着居然真的转过身,出门去了。 这、这算不算是个神转折? 是真的气不过,要上外头撒泼去;还是看出儿子要动真怒了,便借机找个台阶下? 韦团儿暗自琢磨道。 “唉……” 这厢,男声长长的叹息着,等女人的脚步声已消失得听不见了,这才敢小心翼翼的弯下腰,把韦团儿从粪桶里捞起来。 尽管他不嫌脏不嫌臭,像对待珍宝一样把韦团儿妥当的抱在怀里,用外衫裹好了,看起来是个无可挑剔的慈父,可韦团儿依旧是不忘初心,仍想对他翻白眼! 如果真这么‘慈父’,那仁兄你早干嘛去了? 怂包!怂货!软蛋! 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奇葩的家庭,连续遇到了两个奇葩的人? 这还要不要自己好过了? 这个画风,还能不能改了? “你回来了。” 慈父兄十分疼惜的抱着她,走进了一间光线昏暗的卧房,迎来了一道柔柔弱弱的女声。 “你刚生完孩子没多久,身子弱得很,就别起来了,赶紧躺着,我给她擦擦就行了。” 慈父兄温温柔柔的回应道。 只是擦擦,不给洗洗? 韦团儿震惊了,旋即在心里愈发销魂的翻起了白眼——去你妹的慈父! 第三章 包子 “等洗三的时候,一定要多烧点热水,多用点陈艾叶,给她仔仔细细的洗了。” 好在当娘的那位听上去是勉勉强强靠得住的,这会儿还细心的惦记她糟糕的卫生状况。 “瞧把你能的!这还用得着你瞎咧咧?” 慈父兄刚要搭腔,木门便吱呀一声响了,光听着来人刻薄的调调,韦团儿就晓得是那个把自己摁进粪桶里的元凶去而复返了。 不是说要出去找人评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韦团儿微觉纳闷。 “儿啊,你毛手毛脚的,还是为娘来吧。” 更让她纳闷的是,元凶的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弯,比之前温和了许多,不由分说将韦团儿从慈父兄的怀里拽出来,抖开一块干净的宽大布片,擦拭着韦团儿身上沾着的脏污,动作甚是轻柔,让如临大敌的慈父兄登时松了一口气。 “哎哟,我的乖孙女哦……” 擦完以后,元凶甚至有心情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哄她玩儿了。 慈父兄顿时又松了一口气。 韦团儿全身的神经却绷紧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原本就重男轻女到疯魔的一个人,哪可能出了一趟门,回来后就利索的转了性子? 这其中一定有诈! 果然,元凶那张惨白的脸上很快就露出了极为不耐烦的表情,似乎是不想再继续演下去了,立刻转过脸,胳膊‘不经意’的一抖,手上‘不经意’的一滑,就让韦团儿连人带脑瓜子都结结实实地磕到了地上。 幸亏这户人家很穷,没钱铺什么地砖,脚下所触的地坪只是夯实的黄土罢了,并不坚硬,也不硌人,要不然韦团儿的脑袋非得开瓢不可。 “啊!” 当娘的那位吓得不轻,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里已明显带了哭腔。 “哎哟,不行了,我的头好晕,得赶紧去歇歇!” 元凶则像是出了一口天大的恶气,通身神清气爽,此刻连假惺惺的做出惶惶不安的模样都不肯,便得意的扭过头,扬长而去了。 至于所谓的虐婴事件,谁也别指望她会有一丝一毫愧疚和不安的,更别想着她会道歉了。 因为,在21世纪这都不是什么大新闻,搁在古代,就更算不得什么事儿了。 “你这个老妖婆!妈的!我艹你祖宗十八代!” 即使有了被折腾的心理准备,韦团儿也没料到会有如此惊险的一出,当即气愤不已,脑子里已想好了一连串骂人的话,冲出喉咙的却是一串猫儿叫似的啼声,听着就绵绵软软的,没什么气势,根本不能发泄她汹涌澎湃的愤怒之情。 “你别怕,爹爹在这儿呢。” 这回,慈父兄终于靠谱了一些,没等元凶彻底走远了才有所动作,而是迅速抱起她,温声道。 爹爹? 韦团儿木着张脸,不为所动。 这样懦弱的爹,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你在,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当娘的那位竟和她颇有共鸣,抽抽噎噎的接过了慈父兄的话头,“她的心肠太狠了,哪像个做祖母的?要是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活了。” “不会的,不会……” 慈父兄窒了窒,随即笨拙的安慰道:“你正坐月子呢,可千万不能哭,会落下病根的。”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我苦命的儿啊,呜呜……” 那边仍是抽抽噎噎的哭着。 就算是哭泣,也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元凶听到了,引发一场新的家庭风波。 毫无疑问……这,又是个怂包。 说的好听点,是包子,是集合了老实、勤恳、善良、肯吃亏等优良品德于一身的好人,但实际上就是怂包,是打落牙齿也默默往肚里吞的弱鸡,人人可踩,人人可欺。一旦投胎成了他们的子女,就得做好有难同当,有气一起受,有亏一起吃的准备,而且还不能反抗,不然,就等着被人指着鼻子骂不老实、不善良、不厚道吧。 而那个得意洋洋出门去的元凶,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恶婆婆加偏心祖母的人设了,一来就有了让她吃翔的前科,以后让她吃灰吃土都不是什么大事了。 至于她的包子爹娘,是绝对没胆子为她发声的。 唉!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韦团儿学着那位新鲜出炉的包子娘的做派,在心内苦大仇深的叹息道。 本以为遇着了这一连串的糟心事,自己会彻夜难眠,但兴许是成了婴儿的缘故,体质居然改变了,原先不熬到半夜两三点就睡不着的习惯也悄然不见了,她只是叹息着,吐槽着,整个人居然就开始发昏,不知不觉就闷头睡过去了。 醒来时,四周都安安静静的,别说是车水马龙之类的杂音,连楼上装修时所弄出来的刺耳的电钻声都没有了。 仅凭这点,韦团儿就可以确定自己一定没能回到原来的次元,而是仍身在一个包子爹娘软趴趴,恶祖母虎视眈眈的环境里。 更让人发愁的是,这里可没有计划生育这一说,所以她很快就能拥有一大堆的便宜亲戚,至于对方的人品性格、是否好相处、三观合不合……韦团儿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抱幻想为好。 毕竟,自己的运气早就是烂到家的存在了,从小就爹不疼娘不爱,和宝贝弟弟处不来,就连出钱帮着弟弟买了房,也不能让家里人高看她一眼。此外,她在校时不讨老师喜欢,在宿舍里总是被排挤和孤立,上班了不合领导的眼缘,只有热衷于做媒的那类大婶儿会主动和她搭腔,但在她礼貌的拒绝了对方安排的相亲后,就没有下文了。 她的日子,一直都过得很没有意思,除了上班打发时间,就是上网打发时间。 可即使是那样,她还是想回去,总觉得父母会因为她的离开而黯然伤神。 大概……会的吧? 可惜,她自己都不信。 少了她,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掉了根头发丝的小事,压根就无关紧要,无关痛痒。 而她,也不用太把自己当回事,别巴巴的为他们脑补骨肉分离、肝肠寸断的小剧场了。 她决定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她的境遇已经都这么糟糕了,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更糟的余地了。 三,二,一。 草草做好了心理建设后,韦团儿接受了现实,倒数三声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依然是昏暗的油灯,黄土砌成的墙,木头做的横梁。 还有,一顶白得发黄的帐子,一张白里泛着黄的脸蛋。 这应该就是包子娘的脸了。 和便宜祖母那张惨白得瘆人的肤色比起来,包子娘的脸看起来顺眼多了,因着圆脸、新月眉、樱桃口的点缀,越瞧就越觉得秀丽,越看就越觉得标致。 有了这样的基因做底子,相信她将来的长相也不会难看的。 只是,有一点令她感到不解——影视剧里不是说了么,古人不到十五六岁就能成亲生崽了,三十出头就能娶媳妇儿抱孙子了,怎么包子娘的年纪看上去却不像是十几岁了,怎么着也是二十有五了? 难不成古代也有意识超前、晚婚晚育的人? “咦,你醒了?” 韦团儿心里正思索着这个问题,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原来是包子娘活动着身体,正慢慢的侧转身来,眉眼弯弯,含笑看着她。 这一笑,便又平添了几分好颜色,十分养眼。 “这……是饿了吗?” 笑意忽敛,转为一脸严肃。 韦团儿呆了呆。 包子娘不问还好,一问,她好像还真有点饿了。 等等? 我饿了,你却解自己的衣带干啥? 你敞开胸脯,又是想干啥? 别、别离我这么近啊! “……” 韦团儿目瞪口呆的看着包子娘利索的解开衣带,拉下一侧的衣襟和小衣,将半边**送到了她的面前。 见她一直都木木的,不晓得主动吮吸,包子娘便温柔的笑了笑,强行将**塞进她的嘴里,又腾出另一只手挤了挤,**便溅了几滴出来,顺势流进了她的口中。 呕…… 她以前看过很多现代诗,其中不乏有歌颂母亲的**是如何甘甜美妙的,还将长江和黄河也比作了**,说它们是如何哺育了四方儿女云云。 现在,她终于尝到这‘甘甜’的滋味了。 啊呸呸! 甘个毛,甜个鸟! 这玩意儿一入口便是股腥气扑鼻的味儿,难以下咽,恶心欲吐。 而下一秒,她真的就吐了出来,还差点呛住,急得包子娘慌忙拍她的背,害怕她真呛出个好歹来。 瞧着包子娘望着自己,满脸关怀的神情,她不禁感动了。 可这份感动的劲头还没过,对方便又要强行喂奶了…… 她挣扎反抗,未果,仍是被对方得逞了…… 这回,她想故技重施,装作被呛住的模样,奈何对方已有了准备,抱着她又是拍背又是顺气的,忙活得气喘吁吁,面露疲惫虚弱之色,让她心里很过意不去,便不好再折腾了,只得委委屈屈的咽了下去。 在委屈的同时,她还有些羞耻——自己好歹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竟然还得喝人奶,太没尊严了! 然后,她陷入了沉思——以前那些婴儿穿的前辈们,到底是怎么解决这个棘手问题的? 第四章 杀鸡 “嘻嘻,哈哈,咯咯咯……” 穿越的第一天里,韦团儿在经历了画风诡异的吃翔和吃奶事件后,身心俱疲,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是在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中苏醒的。 那笑声清脆而悦耳,轻灵中透着明朗,还带着软软萌萌的味道,让人一听,就觉得心情都好了起来。 韦团儿也不例外。 她愉悦的睁眼,循声望去,旋即眼前一亮。 圆乎乎胖嘟嘟的脸儿,乌溜溜水润润的眼儿,睫毛长长的,小嘴红红的,头发黑油油的,皮肤像牛奶里浸过的,啊,好萌,真是个十足可爱的小萝莉! “丑!” 而小萝莉对她的评价就不怎么高了,只嫌弃的拿胖乎乎的手指戳了戳她的脸,嘟着嘴道。 “茉儿,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包子娘伸手摸了摸小萝莉的脑袋,笑眯眯的解释,“等她再长大一点儿,就会变得和你一样好看了。” “和我,一样好看?” 小萝莉忽然满脸严肃的问道。 “嗯。” 包子娘点了点头。 “那到底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小萝莉的表情愈发严肃了。 “阿娘都已经和你说过了,是一样好看啊……” 包子娘有些不解。 “不行不行!到底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呀?” 小萝莉终于卸下了严肃的伪装,跺着脚,满眼热切的追问道。 “当然是茉儿你最好看了。” 包子娘终于明白过来,忍住笑,一本正经的答。 听着这天真娇憨,连较劲都透着股可爱意味的童言,韦团儿其实也挺想笑的,但一时还无法熟练的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便只能作罢了。 “哦。” 小萝莉顿觉通体舒泰,灿烂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脸上,“对了,那她什么时候能长大?我给她留了好大一块山楂糕,她要是再不长大,我、我就帮她吃了。” 天哪!太可爱了! 韦团儿猝不及防,又被萌到了一回。 原本她是不太喜欢小孩的,在另一个次元里,因为父母工作忙的缘故,有段时间几乎天天都是她包揽了照顾幼弟的活儿,在做完了堆积如山的作业后,还得去洗他那堆积如山的尿布片,小心翼翼的调好了水温给他冲奶粉,随时盯紧了他的动向,谨防还不怎么会走路的他滚倒在地,要是他磕着碰着了,那她就只能等着被下班回来的父母修理一顿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他能走能跳的年纪,本以为自己从此就轻松了,谁成想他今天砸这家人的玻璃,明天扯那家人的花草,后天在喷水池里撒尿,大后天去抢别的小朋友的乐高,她光是赔礼道歉一事就不知给人做过多少回了。不是没想过和试过去改造他,却在父母那里遭到了激烈的反对。 “哎呀,孩子还小,不懂事,这多正常啊,别人都没说什么,你至于跟他较真吗?” “他是男孩儿,就该皮实点才像话。要是跟姑娘家似的蔫不拉几的,那还了得?” “在外头你不帮着他就算了,还逼着他给人赔不是。我说啊,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女孩子再怎么有能耐,也只是小的时候成绩好而已。等开始学数理化的课程了,脑子就跟不上了,很容易就被男孩子超过的。” “听说越是能闹腾的男孩子,长大后就越聪明呢。” “我们家孩子一定也是那样的,以后上清华北大都没有问题!” 这些话听得多了,她渐渐就知趣了,只默默的给他收拾烂摊子,不再想着要用自己的圣母之光去照耀他,偶尔实在是气不过了,就悄悄把憋了满肚子的吐槽都发到论坛上,竟然收获了很多的跟帖和点赞,而后在吐槽日渐犀利的同时,也被人专业的被科普了弟弟的属性——熊孩子。 可眼前的这个小萝莉却一点也不熊,浑身上下除了萌还是萌,“小妹,那我就先帮你吃了,等你长大了,再用压岁钱给你买一块更大的。” 就连贪嘴的时候,都不忘考虑一个没牙的伪婴儿的感受。 韦团儿的心早已被萌得一塌糊涂,便努力的将眼睛睁得更大,方便自己能更好的欣赏到对方的萌态。 “哐当!”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像是在摔锅盖,又像是在扔铜盆。 尽管小萝莉看上去还是迷迷糊糊的年纪,但一听到这个动静,那瘦弱的脊背立刻绷紧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整个人无意识的缩作了一团。 “呸!生了个赔钱货,还想吃鸡?让她吃***去!” 然后,一道尖利的女声跟着响起。 韦团儿的嘴角抽搐了。 这个吃斋念佛的大善人祖母,在骂起媳妇儿时,怎么从来就不记得要积点口德,好在菩萨那儿混个好印象? “阿娘,你就小点儿声吧。” 又一道弱弱的男声响起。 “当年我刚生了你们,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轮到她,怎么就变这么娇贵了?” “她那张烂嘴怎么就那么馋了,一天都离不得荤腥?” “要吃鸡也成,你让她自己起来杀,自己起来拔毛,别老想着要支使我干活儿!” “什么?她还起不来床?” “是腿被人压断了,还是那臭逼被人撕烂了?” 女声以强烈的存在感压倒了男声。 屋里的包子娘已泫然欲泣。 小萝莉的身体则如风中的落叶,脆弱的抖了两抖。 得了,家庭大战又开始了。 是个人无论是吃鸡还是吃鸭,其实都不是引发战争的导火索,只是给了便宜祖母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顺带还能拿捏儿子、挤兑儿媳。 “老妖婆。” 韦团儿在心内默默的翻了个白眼。 尽管只过了两天不到的工夫,她就已经烦透了这个爱作妖的便宜祖母,也着实同情坐月子还得受气的包子娘,心疼被吓得小脸发白的小萝莉。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遑论是帮着这两人骂回去了。 而能帮这两人出气的包子爹,偏偏是个皮薄馅大的怂包。 真是冤孽啊! 今日闹的这一出,看来又要在他的妥协和退让中混过去了。 韦团儿正想继续翻个白眼,外头却发生了变故! “你这个天杀的白眼狼,居然敢拿这种眼神瞪我……” 便宜祖母正骂得欢快,却猛地停住了。 “有话好好说,别冲动啊。”、 过了许久,声音才再度响起,语气已不复先前的恶劣,反而诡异的软化了下来。 “快、快把刀放下!” 即使是急得快要上火了,便宜祖母也不敢用命令的口吻发话,生怕刺激到了自己的儿子。 别冲动?把刀放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人前不擅长表达和行动,宅得沉默寡言,只懂得默默吐槽的韦团儿已迅速脑补出了《第一现场》、《法律讲堂》里常见的情节——性格内向,长期被恶毒凶蛮的生母欺负的儿子终于在沉默中爆发,手起刀落,血溅三尺,残忍的杀害了自己的生母,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牢狱之灾;伴随他的,将是余生无穷无尽的悔恨…… “咕咕,咕咕咕!” 但外头并没有响起便宜祖母的惨叫声,只有惊恐不已的鸡叫声。 “啊!这只老母鸡还是你大嫂陪嫁时带过来的,每天都能下一个蛋!你为了只不会下蛋的瘟鸡,居然要杀了它!” 片刻后,她捶胸顿足的哭起来。 不会下蛋的瘟鸡,显然是在说包子娘了。 在她眼里,就算包子娘的生育能力明显没有问题,可生出来的不是男孩,那就统统不作数。 但老母鸡和陪嫁有什么关系? 韦团儿以前在某个民俗类节目里看过这方面的知识,里头说大户人家的嫁妆都是很齐全的,除了田产、铺子、银钱、衣料、管事婆子、粗使仆妇、陪嫁丫鬟外,还备上了红木或花梨木的家具、一人独用的恭桶和澡盆,以及刺绣精致的寿衣、但没听人说,有揣着老母鸡当陪嫁的啊? 莫非,这就是种田文和宅斗文的区别? “对了,那传说中的大哥大嫂怎么一直不见人影呢?” 听便宜祖母的口气,似乎对他们要偏爱些,不那么刻薄。难不成,是因为他们给便宜祖母生了一箩筐的大胖孙子的缘故? 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设,什么样的行事? 是盛气凌人,鼻孔朝天? 是故作温厚,实则腹黑? 还是精明算计,面面俱到? 这不能怪韦团儿心理黑暗,尽把人往坏处想,而是在她看来,但凡能讨得便宜祖母欢心的,恐怕就不会是什么老实巴交、好相与的主儿。 另外,逢着弟妹临盆时,这传说中的大哥大嫂在与不在,献不献爱心,送不送温暖都没毛病,可眼下都把人大嫂的陪嫁给宰了,怎么也不见正主出来吱个声? 是分家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了;还是搬家了,很久都没住到一块儿去了? “啊哟,二弟,你这是在做啥,弄得满身都血淋淋的?” 答案是,既没有分家,也没有搬家。 第五章 洗三 “哦,原来是要给弟妹补身子啊?” 大嫂一听就是个颇为精明的,并没有急着为这只身份不凡的陪嫁来的老母鸡呐喊鸣冤,而是爽朗的大笑了几声,说道:“我听镇上的郎中说了,老母鸡炖着是最养人的,回头我就拿参片过来,你丢进锅子里一起熬着,保准把弟妹的小脸伺候得白里透红,跟一朵花儿似的。” “伺候?她算是什么东西啊,以为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居然要我儿去伺候?呸!还花儿呢,我看是黄花菜还差不多!” 便宜祖母闻言,立刻骂道。 韦团儿默默吐槽道:果然很精明,压根不需要明刀明枪的干仗,只甩出几个微妙的用词,就轻易挑起了便宜祖母的怒火,让包子娘又白白的挨了一顿骂,顺带立起了一个慷慨大方的好人设,让包子爹挑不出她的错来,只会感激她。 “阿娘,她没有那个意思……” 包子爹弱弱的插话,想为包子娘辩解一二。 “二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长辈训话时,哪有咱们插嘴的道理?不管是对是错,是好是歹,咱们都该好好的听着,不然会让外人笑话咱们没有礼数的。” 不待便宜祖母发飙,精明嫂便及时的抢过了话头,贤惠的说教了一通,又转头道:“阿娘,这天气越来越热了,我从娘家得了几匹好料子,其中有一匹是纱缎的,又轻又软,颜色又鲜亮,正准备留着给您裁一件入夏穿的外衫。瞧您皮肤这么白,再这么一穿,保证能把村里的小姑娘都比下去呢。” “胡说什么?我一把年纪了,哪能和小姑娘比?” 便宜祖母似是十分受用,连声音里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故作谦虚了几句,忽又恶狠狠的道:“到底还是你顾家!不像有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就知道补贴自个儿的娘家,那劲头就跟专吸人血的蚊子似的,打也打不死,赶也赶不走,真是不要逼脸!” 韦团儿继续吐槽:得了,又来了。精明人出手,果然是威力无穷,与众不同,借力打力,隔山打牛。 “二弟,你大哥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我本来想把那只老母鸡宰了给他吃的。唉……没想到……不过啊,他捱一下也就好了,你还是赶紧拿去给弟妹炖上吧,别让她饿着了,对身子不好。” 过了一会儿,精明嫂随便找了个借口支开了便宜祖母,向着包子爹语重心长,一唱三叹,欲语还休的开口道。 “大嫂,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在鸡圈里胡乱逮了只来宰,没、没想到就是你家的。方才听阿娘那么一说,我就吓了一跳,打、打算回头就重新赔给你一只的。” 包子爹弱弱的道。 “你慌什么,我又没怪你。唉,这只鸡每天都能下一个蛋的,今日我本来想给芙儿蒸蛋羹,唉……” 精明嫂继续叹气。 “那、那鸡蛋我回头也赔你一筐。” 包子爹继续处于弱势。 “唉,想当年养这只鸡的时候,我都舍不得喂谷子给它,从来都是喂的新米。” 精明嫂持续叹气。 “那我、我待会儿就给你舀一大斛新米。” 包子爹越来越弱。 “二弟,我们是一家人,你至于算得这么清楚吗?唉……算了,如果你非要硬塞给我,那我也不勉强了……” 精明嫂虽是还在叹气,语气里却透着满意的味道。 韦团儿则无力吐槽:真特么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还要加上一筐鸡蛋!此外,这家人的戏可真多,戏精也多,差一点就扭转画风,把种田文歪成宅斗文了。 晌午。 包子娘终于喝上了热气腾腾的鸡汤。 是名副其实的鸡汤,没有一块儿肉,连骨头渣都没有。 韦团儿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被便宜祖母盛走了大半,又被精明嫂刮走了小半,最后就只剩下这点儿了。 她发自内心的为包子娘感到憋屈,可包子娘满脸都是十分满足和平静的表情,让她怀疑那不是一般的鸡汤,而是心灵鸡汤。 “唔唔唔。” 很快,她就为自己感到憋屈了。 汤碗刚搁下,包子娘就拉下侧边的衣襟,又重复起了和昨日一样的喂奶的流程,且根本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让她郁闷得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更郁闷的是,为了不在没牙的状态下就饥肠辘辘的饿死了,她也只能靠吃奶为生。 “明天就该洗三了,你把收生姥姥的红包备好了么?” 见她没有吐奶,包子娘很是欣慰的一笑,转头向包子爹问道。 韦团儿内心也泛起了欣慰的笑意。 终于能干干净净的涮一回澡,洗去那一身若有似无的翔味儿了。 “备好了。” 包子爹答道:“还有棒槌、鸡蛋、大葱、秤砣,这些我也备着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韦团儿的内心却抖了三抖。 这位兄台,你到底想干什么? 是打算给我一棒槌再压我一秤砣,还是打算把我丢下锅,用鸡蛋加葱花煮煮呢? 次日,韦团儿带着满腹的疑问,迎来了洗三的仪式。 一到了传说中的大好时辰,那个长得白胖圆润的收生姥姥便踏进屋来,在接过红包后,便笑呵呵的抱起她,走出了包子娘的卧房,来到了外头的院子里,在一处设好的香案面前停步,念念有词道:“拜过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眼光娘娘……” 这香案上摆着的每一尊小小的,不起眼的神像,原来都挺有来头啊?啧啧。 韦团儿想道。 香案的最前方是一个造型古拙的香炉,里头没有香灰,而是用糙米来代替着插香用了,香炉下边压着黄钱、元宝、千张一类的物事。 拜完神像后,包子爹将陈艾叶熬成的滚烫的热水倒进一个大铜盆,然后一大堆貌似是亲戚的人便闪亮登场,手里各拿着一个葫芦瓢,往盆里添上一小勺凉水,顺便再放一些银锞子或是铜钱进去,当做是添盆了。 不得不说,收生姥姥的口才是很好的,遇着只添水不添盆的,她也不恼,只笑呵呵的说“长流水,聪明灵俐”;遇着你添些枣儿、桂元、栗子之类的,没给银钱的,她也笑呵呵的说“早儿立子,连中三元。”,说得每个人都笑逐颜开,感觉倍有面子。 第六章 穿耳 “一搅两搅连三搅,阿姊领着弟弟跑。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 等添盆的流程结束了,收生姥姥便拿起包子爹备好的大棒槌往铜盆里哗啦哗啦的搅起来,直搞得水花四溅,伴着唾沫四溅,又说又唱,大意是祝祷下一胎千万、一定、务必能是个带把的男孩儿,好给家里延续香火、传宗接代,让当娘的出门了能有底气横着走,让当姐的出嫁了能有靠山撑腰,让当爹的年迈了能有孝子养老。 切! 尽管早就知道古人是十分重视子嗣的,比今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也知道在农耕社会里是挺需要有个儿子来帮着种田放牛的,更知道很多穿越女在她们的宅斗生涯中最惦记的便是多生几个儿子来稳固地位,但韦团儿仍是十二分的不爽。 可便宜祖母的表情明显就爽得很,笑得连嘴角都快扯到耳朵根了,仿佛是看到了家里真的招了个大胖孙子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不是没过多久,总之是等到收生姥姥唱了个够,便宜祖母听了个爽,而韦团儿已止不住的打呵欠犯困时,祝祷词才勉强告一段落,围观的三姑六婆们这才记起了正事,纷纷上来帮忙,两三下就扒掉韦团儿的襁褓和衣裳,准备给她洗澡了。 “嘶……” 虽说快要到初夏了,但光着身子仍有点儿凉嗖嗖的,加之被这么多人齐刷刷的盯着,韦团儿顿觉很不自在,迅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嗷!” 她很想提醒众人,直接脱光光是很容易把人冻出个好歹的,搞不好还会弄出人命来,奈何说不出话来,只能死命挤出了一记干嚎,希望有人能会过意,赶紧把自己放进热腾腾的澡盆里泡着。 “响盆,大吉!” 一听到她的嚎哭,收生姥姥便高声说道。 “大吉大利!” “哭得这么响,嗓门这么亮,下一胎定能给素娘招个儿子来!” “哈哈哈……” “嘻嘻嘻,霍霍……” 众人则笑言道。 啥? 原来把孩子扒光了、冻哭了,还特么是一种好兆头? 韦团儿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嗷嗷嗷!” 可刚被人搁进澡盆里,她就笑不出来了,只顾着上下唇一碰,打起了销魂的哆嗦——外头是冷,里头却也暖和不到哪儿去,想必是收生姥姥唱得太久了,耽误的时间太多,因此洗澡水只是表面还冒着热气,内里却已经凉了。 “先洗头,富贵长留;后洗腰,一天更比一天俏;再洗脸,没有惊来没有险……” 收生姥姥却像是浑然未觉,镇定的念叨着祝词,提溜着她在水里泡了泡,用猪胰皂团搓出的泡沫草草洗过了,拿毛巾给她随便擦了擦身子,取过一把小木梳,在她脑袋上象征性的刮了一下,唱道:“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金簪子;左描眉,右梳鬓,找个小郎准合衬。” 接着用去壳的熟鸡蛋在她的脸上滚了滚,“鸡蛋滚滚脸,脸似鸡蛋瓤儿,白里透红,越看越喜人儿。” 然后拿一棵大葱在她的身上狠狠抽了两下,“一打聪明,二打灵俐。” 语毕,一扬手就将大葱扔上了瓦房顶,说道:“聪明绝顶。” 葱,和聪同音。 扔完葱,收生姥姥拿起了秤砣,比划几下,“秤砣虽小是千斤。” 谐音为千金。 哦,原来如此。 韦团儿终是明白了包子爹准备这些物事的用处了,在大感无语的同时还有些犯嘀咕——该洗的都洗了,该唱的都唱了,就连香案都撤了,衣服也给她穿好了,那为什么洗三礼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反而有人递了根穿着红线的绣花针过来? 不多时,她就知道绣花针是拿来做什么的了。 只见收生姥姥拿着它在火上烤了烤,紧接着就捏住她的耳垂,往上面一扎,‘滋’的一声,硬生生戳穿了,弄了个小孔出来,并唱道:“左掖金,右戴银,花不完,赏下人。” 靠! 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就这卫生条件,医疗条件,居然就敢给这么小的孩子扎耳洞,难道不怕折腾出破伤风吗? “啊啊哇哇呜呜呜……” 继又一个耳垂被扎后,韦团儿便疼得真的嚎了起来,顺带挤出了几滴货真价实的眼泪。 “走,吃洗三面去!” 众人则喜气洋洋的散开,在便宜祖母的带领下,齐齐往堂屋里去了。 至此,洗三礼才算是正式结束了。 “我的乖儿呀,你饿不饿?” 而韦团儿还没来得及好好的喘上一口气,就被包子爹十分疼惜的抱回了屋里,再被包子娘十分熟练的接了过去。 然后,包子娘十分慈爱的拉开了侧边衣襟。 又要喂奶了? 为了生存,韦团儿已放弃了抵抗,认命的闭上了眼睛,任凭包子娘摆弄。 “咦?” 出乎意料的是,只喂了她一会儿,包子娘就拉上了衣襟,疑惑道:“我的奶水怎么越来越少了?” 这还用问? 明明是坐月子的人,每天却连一块肉都吃不上,就喝点清汤寡水下肚,照这种搞法,能先把生产时元气大伤的身体养好都难,就更别想着能称职的兼顾好奶瓶一职了。 韦团儿想道。 不过……要是真没有奶源了,自己会不会饿死? 不会的。 因为在那之前,她可能早早地就疼死了。 当晚,那两个新扎的耳洞就开始发红发肿,把她折磨得欲仙欲死,把包子娘愁得两眼含泪,把包子爹急得团团乱转,老半天才想起找了点儿酒过来给她消毒,但兴许是酒精度太低了,压根就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几天后,她好不容易习惯了这样的折磨,勉强忍过去了,谁知伤处又玩出了新花样,开始化脓,时不时就流点儿恶臭的脓水出来,继续把她折腾得欲仙欲死,把包子娘愁得两眼含泪,把包子爹急得团团乱转。 “怎么会这样?那根针不是在酒盅里泡了两天吗,按理说应该不会……” 包子娘愁眉苦脸的端详着她的耳垂,叹气道。 “不知道。” 包子爹一脸茫然,“我早就给阿娘叮嘱过了啊。” “哦,我忘了。” 而便宜祖母披着新做的纱缎外衫,轻飘飘的走来,轻飘飘的开口,“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哪用得着讲究那个?我看她皮糙肉厚的,多半不会有大碍。” 第七章 爆炭 你才皮糙! 你才肉厚! 要不是实在疼得难受了,韦团儿真想恶狠狠的给她翻个白眼,用自己的‘王霸之气’震死她。 “阿娘,你说得倒是轻巧,可她这样子,哪像是没有大碍了?” 许是真被惹急了,包子爹终于硬气了那么一丢丢,起码语气不是弱弱的了。 “如果真有什么大碍,大不了往后山那儿一埋,回头你们再生一个呗。” 见着他这副态度,便宜祖母竟破天荒的没有发脾气,仍是轻飘飘的回着话,“依我说,素娘她的性子就是太拧巴了,连我都瞧出她的怀相和头一胎生闺女时是差不多的,所以这回也铁定是个赔钱货。” “我早就劝过她,让她趁早煮一碗红花喝了,把这个赔钱货弄掉,然后趁着人年轻,再怀一个。可她不听,成天都要死要活的,非要生,结果……唉,你瞧瞧,就算生了,也未必能留得住呀。哦,对了,我看这满月酒就别忙着操办了,免得糟蹋了粮食。” “还有啊,灶上我熬了一锅天麻鸽子汤,待会儿你端过来给素娘喝了,补补身子。看她这小脸黄的,我都心疼了。” 说完,便宜祖母便笑吟吟的离去,轻飘飘的挥一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且保持着全程不曾黑脸和撒泼。 这当然不是做贼心虚的缘故,更不可能是心怀有愧的缘故。 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她眼下心情很好罢了。 至于为什么心情好? 当然是因为赔钱货看着像是要挂掉了,正好能给她以后的大金孙腾出空间来! 在这个时代里,在这个大环境下,她的思想根本称不上恶毒,反而是高尚到了极点,不为一己之私,只为了家里的香火着想,为了后人着想,真是伟大的不得了,感人的不得了呢。 呸! 老妖婆! 韦团儿既不觉得她伟大,也不为此而感动半分,只用力的捏紧了小拳头,暗暗立誓道——我特么还就不死了,非得好端端的活着,在你的面前可劲儿蹦跶,就算死了,也要阴魂不散的在这儿打转,把你吓个大小便失禁、半身不遂!我还要搞三搞四,啊呸,搞东搞西,什么玉米、红薯、黄瓜、茄子、王爷、世子,我都要在地里种出来,靠种田种出一片天来!哼哼,老妖婆,今天的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 在这个天气渐暖的初夏时节里,在这个狭窄逼仄的农家小屋里,向来与世无争,安于现状的韦团儿终是被一个重男轻女到疯魔的土著逼得发了狠,激起了无穷的斗志,决心抛弃过往,迅速适应这里的环境,生龙活虎的闯下去! “呜呜,她怎么能这样?” “你正坐月子呢,千万别哭……” 等便宜祖母走远了,包子娘才敢低低的哭出声来,包子爹则蔫了下来,只会重复着坐月子不能哭的一套。 这样的画面,韦团儿已看惯了。 这样的对话,韦团儿已听惯了。 将来,不知还要看上多少遍,听上多少次。 “你们就不能改个属性么?” 自己是两世为人,勉强算得上有一点儿见识和胆气,又因着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血亲,当然不会对老妖婆有半点敬畏或惧怕之情,可包子爹娘明显就不成了,他们早就在便宜祖母的阴影下生活惯了,怂惯了,一个孝字就能把他们压个半死,而那个名叫茉儿的小萝莉就更惨了,貌似是小小年纪就被彪悍的老妖婆吓出了心理阴影,整日都心惊胆战的,在人前总是畏畏缩缩的,束手束脚,哪还有作为孩童应有的无忧无虑的模样? 话说回来,这一家的女孩儿取名都是草字头的,大伯母家的两个闺女名叫芙儿和蓉儿,而自家的姐姐叫茉儿,那自己……是不是要叫莉儿? 要真是这名字,还不如叫翠花好听呢! “临风,你出来。” 因为高烧还未退,韦团儿只提起了片刻精神,就又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状态,刚要打盹,就听得窗外响起了一个颇为醇厚悦耳的男声。 踢踢踏踏。 是包子爹迈动的步伐。 踏踏踢踢。 是包子爹回屋的动静。 “爹在陈茶里挑了两截小棍过来,说是外头的偏方,只要戴在耳洞里,就不会继续流脓了。” 两截短短的、细细的茶叶梗子被包子爹拿在手里,无比艰难的穿过了韦团儿的耳洞。 这个偏方,似乎有一点点靠谱。 此时的茶叶梗子一不含金属元素,戴上不会过敏;二有清火的功效,指不定还真能消炎。 “至于那根针……你也别生阿娘的气了,听爹说,是大嫂看阿娘忙得慌,就主动帮着打杂,结果忘了把针泡一泡……阿娘是怕你们俩妯娌闹起来,才故意那么说的。” 包子爹一边揉按着她的耳朵,一边对包子娘解释道。 “你说什么?” 包子娘霍地坐起身来。 “好端端的,你又动肝火做什么?” 包子爹纳闷的瞧着她。 “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 包子娘怒目以对,“我气的是自己没有个能送纱缎来的好娘家,没有个得了好处就肯帮我背黑锅的好婆婆!我还气自己眼睛瞎了,找了你这么个耳根子软、脊梁骨更软的东西!” 这、这转折也太快了吧? 一眨眼,包子就变了爆炭啊! 韦团儿目瞪口呆,足足盯着她看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才确定她没有被人穿越了,上身了,仍然是原装配置。 “你想多了,我和她,没有……” 包子爹忽然低下头,回应得颇为莫名其妙。 “没有?那你为什么要把鸡蛋都给她?那是我阿娘大老远的送过来,让我在月子里吃的!” “我……我这不是要赔偿她那只鸡的损失么……” “呸!你已经赔了米,赔了肉,连骨头渣都吐出去了,难道还不够?我看别说买鸡了,就算是去外头嫖一只鸡,也够了!” 包子娘持续暴走。 包子爹持续低头。 韦团儿继续目瞪口呆。 原来包子没有变爆炭,只是打算换一种风格,蘸醋吃了…… 第八章 考量 接下来的时间里,韦团儿听了一耳朵的八卦。 其实,她本意是要继续打盹的,奈何包子爹娘说得太投入了,从芝麻扯到绿豆,从豆蔻拉拔到青葱,从想当年联系到现如今,且没有在她面前回避的意思,一时半会儿也显不出消停的迹象,弄得她想要躲清净都不行,只得做起了合格的吃瓜群众,一边很有素质的旁听着,不打扰不干涉,一边很有条理的归整着,尽量尊重事实,不添油不加醋。 “素素,你别说了,让、让别人听见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今天我还非得掰扯个清楚不可!” “好吧,你要说就说,但要不要先喝点儿水润润嗓子……” “哦?这会儿终于知道疼人了?” “我、我一直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 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拉锯中,韦团儿果断剔除了那些毫无根据的气话,只捡了靠谱的内容听——据说,这家的老妖婆的生育能力挺牛逼,一共生了六个儿子,中途夭折了四个,就只剩下两个了,因此就娇惯的厉害,把他俩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连名字都没有采纳农家人常用的大柱子、二狗子,而是给大的取名叫玉树,小的叫临风。 说来真巧,这家人也姓韦。 韦玉树,韦临风…… 韦团儿只默念了一遍,就觉得没来由的恶寒。啧,这名字,这组合,真是藏都藏不住那股伪劣的汤姆苏的气息。 “她把你们当成宝,行,这是应该的,谁让你们是她的种呢?她偏心,有她偏心的道理。可都是做媳妇的,生的也都是闺女,她凭什么就摆出两副面孔来?” “你就更缺德了,自家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还可劲儿的去补贴她那一房!你让我别多想,说你和她没什么,可我能不多想么?” “要不是看在你爹还有点人情味的份上,我早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先前唤包子爹出去的男声,无疑就是包子爹的爹,也就是韦团儿现在的祖父,听说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身上却没有多少古板的气息,一直开明得紧,没有重男轻女的毛病,也没有清高迂腐的做派,更没有甩手掌柜的心态,尽管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只需摇摇笔杆子,帮乡里乡亲们写写对联和门额,抄抄佛经或道德经,代写书信,帮着草拟契书,就能有一笔不错的进账,因此手头比一般的庄稼汉宽裕得多,常常给家里的三个孙女儿买几斤糕点吃,再扯几尺花布做衣服。对两个儿媳也尽量做到了一碗水端平,从不偏袒哪一方,打压哪一方。 等等,也不能说是三个孙女儿。 如今再加上韦团儿,就是四个了。 其中那位传说中的大嫂家占据了两个名额,和包子爹平分秋色。 这样的情形,也难怪老妖婆会间歇性发癫了——明明是一门心思的想要大孙子,估计连做梦时都忘不了这茬,可惜送子观音就是不肯卖个面子,运来的全是如假包换的大孙女,想办个七天无理由退货都不行。 但人和人的命运,是不同的。 虽说同样都生了女儿,那位大嫂却从未被老妖婆嫌弃过挤兑过,原因并不是嘴甜会来事,或是心机重、城府深。 事实恰恰相反,大嫂是惹不起的泼辣角色,是块真正的爆炭,据说当初刚过门时,老妖婆只在饭桌山指桑骂槐的损了她几句,她就把碗筷一摔,大喇喇的跑到屋外,往地上一坐,边打滚边撒泼,吵着闹着说“我是活不成了啊,马上就要被婆婆逼死了,救命啊!快救救我这个苦命的人儿啊!”,弄得村里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的,让老妖婆很是下不来台,打心底里就怵了她三分。 而她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耍横下去,等闹够了,就若无其事的爬起来,掸了掸身上沾着的灰土,回屋笑嘻嘻的给老妖婆盛饭布菜,这前后的反差之大,彻底把老妖婆弄懵了。 后来的日子里,她奉行着打一巴掌就给颗甜枣的政策,时不时的给点小恩小惠,把老妖婆笼络住,逮着机会又连本带利的将好处讨回去,绝不做那任人宰割的冤大头,还把大方顾家的好名声挣到手了。 这情商,这手腕,真是甩了吃力不讨好的包子爹娘几条街。 而包子爹和那位大嫂的关系,应该是清清白白,绝无苟且的,只是包子爹经常毫无底线和原则的补贴大嫂那一房,宁可让自己的孩子吃糠咽菜,也要让两个侄女吃上肉,这的确是挺不正常的,换做别的女人恐怕早就闹得不可开交了,也就包子娘还能一忍再忍,可次数多了,难免会忍无可忍,转而选择无需再忍,说出了之前那番气话。 “你家已经逼走了一个媳妇。怎么,如今又想逼走一个?” 令韦团儿最觉得意外的是,大嫂并非是原配出身,而是续娶的。 先前那个因为不得老妖婆的欢心,早早就被逼着休掉了,后来另嫁他人不说,还生了个大胖小子,把老妖婆气得够呛,当即冲到那家人门口,叉腰大骂了一通,岂料口才还没发挥个彻底,就被人灰溜溜的打了出来。 活该! 韦团儿幸灾乐祸的咧了咧嘴,接着就陷入了迷惘——这、这个画风……真的是种田文,是农家乐,而不是宅斗么? 根据这些天的所见所闻,她觉得古代的农家人在这方面都是很老实本分的才对,因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环境局限了他们的想象,天气和收成挤占了他们的思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只要能娶上媳妇,不打光棍就很好了,哪有空闲去扔下锄头,在鸡窝旁、猪圈边、灶膛前搞宅斗、平妻、小妾、通房之类的把戏?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成婚后常常有不和谐的摩擦,有不讲理的婆母,有爱动粗的男人,对着媳妇也主要是以折腾和欺压为主,绝不会直接奔着休妻去的,这倒不是农家人的性情有多淳朴多厚道,而是一个很现实的考量——再娶一个,就得再大出血一次,重新凑一笔彩礼出来。 第九章 名字 如果是家境殷实,那还好说,顶多肉疼一阵子就缓过劲了。 如果是勉强糊口,那就得拿出砸锅卖铁的决心来,方能成事。 当然了,想要节省开支,也不是没有法子的。譬如降低要求,找个面目丑陋、身患恶疾的老姑婆,或是上有老下有小、家庭负担极重的寡妇。这两者的彩礼,想必都不会要的太高。 但依着老妖婆的性子,资质稍稍平庸点儿的姑娘恐怕都入不了她的法眼,配不上她玉树临风的儿子,遑论是这两种在市场上很难脱销的烫手山芋了。 所以,她在百般作妖把原先的长媳弄走后,必然是重新投入了大量精力物力,挑了又挑,才挑了个称自己的心,如自己的意的长媳回来。 可是…… 按这个逻辑逆推回去,那原先的长媳九成九也是她自个儿好不容易才相中的。既然如此,又何必把人弄走,搞得鸡飞狗跳,劳民伤财呢? 真是吃饱了撑着,闲着蛋疼! “你出去!我不想再瞧见你了!” “好、好……我出去就是了。” 在韦团儿想东想西的间隙,包子爹已经被秋风扫落叶的驱逐出境,关在了门外。 本以为他是彻底没辙了,只能窝窝囊囊的滚走,没想到画风陡然一转,有张信笺从窗缝里塞进来,飘然坠地。 包子娘一愣。 片刻后。 外头又塞了一张信笺进来。 包子娘犹豫了半晌,终是披衣起身,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将两张信笺拾起,只看了几眼,面上就泛起了羞色,将眉宇间的阴郁成功镇压了下去。 毫无疑问,包子爹塞来的信笺上一定写满了绵绵的情话,不然不会把包子娘撩成这样。 对此,韦团儿只能感慨道:知识果然就是力量! …… …… 夏日的正午。 拂面而过的风带着融融的暖意,院墙上爬满了美丽的蔷薇花,院角栽了一片青竹,每一片叶子都盛满了阳光,绿得像透明的玻璃,脚下不是硬邦邦的水泥地,而是松松软软的泥土,好些调皮的小草就在这里扎根,开出了红的、紫的、白的不知名的小花儿。 啊,真是一派醉人的田园好风光! 要是茅房那边飘来的臭味能再淡上一点儿,在自己面前打转的蚊蝇能再少一点儿,就更好了。 韦团儿面朝阳光,四肢摊开,懒懒的躺在绑在树下的摇篮里,微微皱眉,十分怀念以前用过的抽水马桶、电蝇拍、电蚊香、空调等物事。 “呀,我们的小团子在发愁呢?是有什么心事呢,快给阿娘说说呀……” 这副故作老成的模样将包子娘逗得直乐呵,立刻摇着拨浪鼓,往韦团儿面前凑近了些。 “阿娘,祖母她……她为什么要给小妹取别的名字?” 那个名叫茉儿的漂亮萝莉则摘了一朵雪白的茉莉花,献宝似的递了过来,顺带纳闷的问道。 老妖婆作风一贯强势,连孙女们的命名权都不给儿媳,而是由她一手包揽了。 和玉树、临风这种颇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风格不同,她给孙女们的取名就朴实得多,用的是一水儿的草字头,老大家的两个叫芙儿和蓉儿,相对应的,老二家的两个就该是茉儿和莉儿。 莉儿…… 这名字,还不如翠花呢! 但老妖婆却临时改了主意,“不如叫团儿好了。” 她并非是觉得这俩字很喜气,很娇憨,能借此来表达她对这个最小的孙女儿的宠爱。之所以如此改动,完全是出自满满的恶意——当初她意图溺毙韦团儿未遂时,曾和包子爹发生过一大段激烈的争吵,其中有一句脏话尤为突出:“呜呜呜,如今你为着她那个***里掉出来的一块烂肉团儿,居然也敢给我使脸色看了!” “阿娘,还、还是用个草字头的来取名儿吧?”、 包子爹明显是记得那一茬的,当即白着脸,弱弱的反对了一句。 “就叫团儿!” 既然是弱弱的,那即便反对出来,肯定也是无效的。 靠! 韦团儿只能在心里给他比了个中指,然后默默为自己点蜡。 前世,自己的母亲在临产前刚好吃了碗汤团,所以轮到取名时就给随意安了个‘团儿’的名字,后来在生弟弟时吃了钵猪蹄,却没有给他取‘蹄儿’的名字,而是和父亲翻遍了字典、辞海,恨不得把全世界美好的字眼都给他安上。 本来就已经够悲催的了,可这一世居然混得还不如前世,从可食用的汤团沦为了不可食用的烂肉团! “这个……阿娘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团子很软,你小妹也很软,所以,就叫团儿了?” 包子娘是不知道其中曲折的,当时便欣然接受了老妖婆的赐名,此时在面对小萝莉的发问时也没有多想。 “哦。” 小萝莉迷迷糊糊的点点头,随后接过拨浪鼓,努力的想要逗韦团儿玩,但毕竟是小孩心性,视线不一会就偏向了花丛里飞舞着的蝴蝶,满脸向往的神色。 “去吧,你祖母出去割草了,不在家。” 包子娘怜爱的摸了摸小萝莉的头,说道。 “不在?” 小萝莉顿时松了一口气,放下拨浪鼓,迈着小胳膊小腿,欢快的往花丛那边跑去了。 真是个可怜孩子,得老妖婆出门了,才敢在家里撒欢…… 韦团儿悄悄的叹了口气。 “弟妹。” 小萝莉刚走,一个年轻的方脸男子便从树后绕了出来,肤色白皙,双目有神,鼻梁高挺,嘴角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人是韦团儿的大伯。 只看脸,他是担得起玉树这个名儿的,可惜个子矮了些,胖了些,充其量也就是一米六出头了,压根没有树长得高。 而包子爹从头到脚都配得起临风一词,只因个子虽高却瘦得像麻杆,是风还没来临,还没正式吹到跟前,他就能吧唧倒地的类型。 “怎么就你一个人?临风呢?” 他明知包子爹出去做农活了,还假惺惺的问道。 “在东头的大田里铲草。你要是有急事找他,就在田埂边远远的喊一声,他保准能听到。” 包子娘以为他有事,便热心答道。 “哦……” 他却心不在焉的应了声,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弟妹,你是擦了胭脂么?” 第十章 胭脂 “啊?” 包子娘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他为何突然换了个莫名其妙的话题,但仍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有擦。” “不可能!” 韦团儿却晓得他不是换话题,而是奔着正题来了。 果然,他马上就接过话头,先斩钉截铁的说包子娘没擦胭脂是不可能的,不然看上去不会如此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接着用蹩脚的演技演出了‘你居然真没涂脂抹粉’的惊讶,顺势夸起了包子娘天生丽质难自弃,不施脂粉也动人的风姿,最后把不涂涂抹抹就没法见人的大嫂拉出来,做了个惨烈的对比。 “……”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先前在目睹他鬼鬼祟祟的从树后窜出来的情形时,韦团儿心里就有了个很不好的猜测,但那只是猜测,她并没有当真,毕竟兔子也晓得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何况是人? 但她错了。 此刻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头禽兽,所以她不能用做人的标准来衡量他、猜度他! “弟妹,你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无论是气质还是谈吐,都和我们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不同……你站在人群里,活脱脱是一株白玉桃花……” 他借着胭脂的铺垫,继续恭维道。 坦白来说,包子娘长得是不错,面如满月,眉目秀丽,气质温婉,身材娇小玲珑。之前因为是在月子里,依着习俗便不能洗头洗脸,整日都蓬头垢面的,脸色也黄黄的,姿色就不免打了折扣。如今出了月子,梳洗后稍稍一打扮就惹眼得很,即使面色依然有些营养不良的泛黄,也不会让她的动人之处黯淡半分。相信要是搁在现代的话,包子娘当个网红开个直播是绝对没问题的,但和大伯所吹捧的绝世风姿还是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呸!真是头自作聪明的禽兽,以为说上几大段好听的,就会让包子娘沦陷于他的攻势? 哼,真是高估了他自己的魅力,低估了包子娘的节操! “弟妹,我这里有一盒胭脂,是特意托人从长安带回来的。” 仿佛是听到了她发自内心的吐槽,他果断停下了口若悬河的恭维,转而送起了礼物,由精神上的攻击改为糖衣炮弹的偷袭。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了约莫有半个巴掌大的鎏金折枝花纹的方盒,轻轻拧开纯银的盖子,便有一股好闻的香气扑面而来。 都不用去看里头的胭脂是什么样的,只消看看这玩意儿的外观和包装,嗅嗅这玩意儿持久弥香的气息,就知道价钱一定不便宜,指不定能抵得上十几只‘陪嫁’来的老母鸡。 啧,还真是舍得大出血啊!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包子娘吓了一大跳,连忙摆着手,往后退去。 “你一定要收下!” 他立刻往前迈了一大步,逼了过去。 “不、不能……你还是给大嫂留着,我每天都在地里和灶上打转,不是沾灰带泥,就是烟熏火燎的,、用了也是浪费。” 包子娘吓得开始发抖,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她用了才是浪费!” 他语带嫌恶的道。 “不、不是……” “快收着!” “我不能收,真的……” “怎么就不能收了?” 他索性一把抓住了包子娘的手,就要把东西强塞过去。 真是禽兽! 眼见包子娘抖得像筛糠,没多少反抗的力气,韦团儿只得憋足了一股狠劲,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嚎哭声。 “大白天的,你家那个在嚎什么丧啊!” 和成年人不同,婴儿的哭声是极具穿透力和杀伤力的,加之来得突然,不仅把正在推搡的两人惊住了,还很快就惊醒了那位仍在午睡的大嫂。 “她要出来了!” 听着屋里传来的抱怨声,他登时着了慌,低声哀求道:“求你了,一定要收下。” 不光是语气,连眼神都透着苦苦哀求的意味,隐隐掺杂着绝望,让人见了便忍不住心里一软。 哼,这头禽兽的演技进步得真快。 韦团儿一边像模像样的嚎哭着,一边投给他鄙夷的白眼,很希望正主能快点出来,把这个不老实的下流胚子扇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这是最后一次了。” 可正主还没出来主持大局,包子娘就叹了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过了胭脂盒,往袖子里一揣。 “……” 韦团儿震惊了。 怎么这么快就被糖衣炮弹腐蚀了? 闹了半天,原来是自己低估了他的魅力,高估了包子娘的节操? 还有那‘最后一次’是几个意思? 也太让人容易想歪了…… “多谢。” 看着包子娘收下了礼物,他顿时如释重负,并赶在正主现身前迅速转换画风,横眉竖眼,向着摇篮里的韦团儿大吼道:“嚎什么嚎?我难得今天心情好,过来逗一逗你,你居然嚎成这样!呸,不舒服就憋着,别吵着了你大伯娘休息!” 三言两语,就把大哥和弟妹不得不说的故事转为了慈爱大伯探侄女恼羞成怒的家事,还不经意的流露出了对自己妻子的关心,生怕她打扰到对方休息。 “大郎,算了,咱们不跟小丫头一般见识。” 果然,那位大嫂感受到了他的关心,连声音听着都温柔了几分。 “小丫头,看在你大伯娘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 他悄悄的松了一口气,转而给了包子娘一个饱含歉意的眼神,语气却是凶巴巴的,“弟妹啊,不是我说你,不就是个赔钱货,至于养得这样娇气吗?真不像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生了个金疙瘩呢!” 骂骂咧咧一通后,他故作生气的离去。 “弟妹啊,哎哟……你可别怄气,他就是这个性子,说话很直。” 那位大嫂终于穿戴整齐,慢悠悠的走到了这里,看着包子娘微红的眼圈,面露得色道。 你得意个屁! 韦团儿很是同情的瞟了她一眼。 她身材矮胖,脸盘子很扁,眼睛小,嘴巴大,鼻子塌,还有个双下巴,生得的确算不上好看,皮肤也不怎么好,长了不少的斑,如大伯所说,她不涂涂抹抹几下,的确是没法见人的。 但她本人恐怕是意识不到这些。 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她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那个玛丽苏。 第十一章 出门 不过是短短一会儿的工夫,韦团儿已经为她的玛丽苏之路想好了文案如下。 她,家境富裕,吃穿不愁。 她,一出生就是家中的宝贝,人人都得让着她。 她,面带福相,身材丰腴,一看就很好生养。 她,刚刚及笄,来求亲的人就踏破了家里的门槛。 她,如珠如宝,爹娘都舍不得把她嫁出去,一直拖了好几年。 她,慧眼独具,果断相中了离异后浑身散发着忧郁气息的玉树大兄弟。 她,巧施妙计,征服了一个磨人的老妖精,将其调教为绝世好婆婆。 她,风情无限,艳压了‘相貌平平’的弟妹,让其黯淡无光;迷倒了呆头鹅似的小叔子,让他心甘情愿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劲儿的补贴她。 她,是光。 她,是电。 她,是唯一的神话。 她……以下省略五千字。 和宅斗赢家们那跌宕起伏的人生相比,她的经历当然不值得一提,可是和刚穿来就被摁进粪桶里的韦团儿一比,她简直就是开了挂的存在。 在今天之前,韦团儿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但自从大伯鬼鬼祟祟的送出了那盒贵重的胭脂,韦团儿才晓得她的玛丽苏大道并不如表面上看着那么平坦,而是埋下了隐患颇深的地雷,随时都可能把她炸得里嫩外焦,再也得瑟不起来。 许是为着这个,韦团儿在最初的反感和幸灾乐祸后,居然又有些同情她。 “弟妹,我劝你还是吃点好的,多补补。你看看你这张脸,都黄成什么样了?也怪不得你不出门,是怕吓着别人吧?怕眼神不好的把你看成大黄了?嘻嘻嘻,你别恼呀,我是跟你闹着玩的,你可别那么小气,转过脸就哭鼻子去了。” 但一听到她接下来所说的这番话,韦团儿立刻就收回了自己的同情心——大黄,是流窜在村子里的一条野狗……就算再怎么看包子娘不爽,也不能用这个来打比方埋汰人吧? “你啊,还是该管管二弟了,叫他对你别那么抠抠搜搜的,抽空了还是帮你带些胭脂水粉回来,好好的打扮一下。呵呵,另外叫二弟别给我和闺女捎东西了,柜子里都快放不下了,弄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她昂起头,继续得瑟道。 “……” 韦团儿突然又有点同情她了。 大姐啊,那些胭脂水粉,早已经被你的老公承包了! 你这哪是显摆,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大嫂,我……我想进屋歇歇。” 包子娘则毫不心虚,很有演技的摆出了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面色惨白,眼里含泪,拎起摇篮,带上韦团儿就踉踉跄跄的走人,将屋门重重的带上。 要是让不知道真相的人瞧了,恐怕会以为包子娘是想不开了。 而知道真相的韦团儿,只能无语望苍天…… “明天我要回娘家一趟。” 即使韦团儿心里揣了很多疑惑,想要琢磨清包子爹为何要无条件的补贴大伯娘,包子娘为何要无底线的收取大伯的礼物,但毕竟是婴儿身,想着想着就开始犯困,进入了梦乡。待醒来后,外面的天色渐晚,奶水不足的包子娘给她兑了碗糊糊充饥,然后微笑着看向做活儿归来的包子爹,说道。 “明天?” 包子爹挠了挠头,觑着她的脸色,很是为难的开口道:“我已经答应了嫂子,说要帮她耕地。只怕……只怕是没空送你了。要不……后、后天我陪你一块儿回去?” “无妨,我一个人可以的。” 若放在以前,包子娘定会气得不打一处来,再不济也会苦着脸埋怨,可今日却温柔得要死,大度得要命,甚至还伸手帮他理了理衣襟,叮嘱道:“耕地时记得要仔细些,别把旮旯角落里的杂草漏了,土块也要弄碎点儿,免得大嫂到头来又要挑剔和说闲话了,害你白白的辛苦一场,还落不到好。” “哦……” 包子爹张了张嘴,疑是自个儿在做梦。 “我只带团儿回去。至于茉儿,就把她留在家里,晌午好给你送饭送水过来。” 包子娘又替他理了理袖口,语气愈发的温柔。 “哦……” 包子爹仍是傻乎乎的张着嘴。 次日。 天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韦团儿就被打包带走,往院门口走去。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门,不由睁大了眼睛,好奇的四下打量着。 起初,她所看到的都是水满田畴,日光穿树,晓烟低低的好景色,本以为出了村子会看到更好的风景,岂料整体还不如村子里,到处都坑坑洼洼的,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丝毫没有安全感,要是来个小脑不发达,平衡感不过关的人,估计走两步就得跌一跤。 咦? 正想在内心吐槽一下糟糕的路况,韦团儿突然就呆住了。 大道的两旁竟然挖出了宽宽的排水沟,几个村子的污水就从这里汇聚,哗啦啦的排放到河里,两三下就冲得没了影儿。 没想到……古人也挺有卫生意识的嘛。 韦团儿暗暗咂舌。 紧接着,她突然又呆住了——堵在拐弯的出水口,迟迟没有被冲下去的,是什么东西? 仔细一看,那是小小的一团,有手,有脚,有头,有后背,而露在外面的皮肉是烧焦了的,又被水泡得有些发白发皱…… 这……是婴儿。 而且,多半是女婴。 她顿觉毛骨悚然! “我是个吃斋念佛的善人,今日是看在菩萨的面子上才没有把她绑在石头上烧死,好用来吓退那些想来咱家投胎的赔钱货!” 她想起了自己刚穿来的那天,曾亲耳听到老妖婆给包子爹说过这种话。 原来,老妖婆不是在信口胡诌,而是说真的。 在这个世界里,因着种种迷信的陋习,人们为了求子,是真的会把女婴绑在石头上烧死的。 事后,又会把它们当做一坨无足轻重的垃圾,丢进排水沟里,连最起码的入土为安都不会给。 相较之下,她只是在粪桶里泡了一会儿就及时的被包子爹打捞起来,已经算得上是人品大爆发了。 第十二章 觉悟 四处花红柳绿,阳光明媚,农田肥沃,大道敞亮,显得那样的生机勃勃,和躺在沟渠里的死婴形成了瘆人的对照。 “早霞红丢丢,晌牛雨湫湫。晚霞红丢丢,早晨大日头……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中;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韦团儿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小小的死婴瞧,整个人都是懵的。包子娘却抱着她,习以为常的从排水沟旁走过,悠然唱着动听的歌谣。 “真他娘的是个赔钱货,短命玩意儿,死不要脸,都扔出去了,还不赶紧滚!他娘的还杵在这儿,是想给谁添堵呢?”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拿着根竹竿,面色不快的站在了出水口旁,叉着腰大骂。 听这个意思,人是这位扔的? 韦团儿立刻将视线定在了老太太的身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只看到她穿着簇新的好衣裳,其上没有一个补丁,头上戴着黄澄澄的赤金钗子,手上套着沉甸甸的大银镯子,哪儿有一丝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模样,分明就是富户,最差也是个奔小康的。明明有条件养活孩子,偏生却不愿意给女婴一条生路,把它活活烧死了,而且毫无悔意。 真是丧心病狂! “还不快滚,别上我家来了。再敢来,就拿针插进你的骨头缝里,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更丧心病狂的还在后头。 老太太骂了几句,就将竹竿的一头放进排水沟里,朝着女婴所在的方位用力一捅,再稀里哗啦的搅了一阵子,女婴的皮肉本就经历过火烧和水淹,脆弱无比,哪经得起这番折腾,当即一块块的掉了下来,露出了里头白森森的骨碴。见了这等惨象,老太太仍是无动于衷,只反手将竹竿一递一送,女婴的尸骸便顺着出水口滑了下去,‘咚’的一声,滚落进了河道里。 闹出的动静并不大,却有如重锤,狠狠的击打在了韦团儿的心房上,震得她胸腔发疼,喉头泛起了一股腥甜的气息。 这一刻,她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如果运气差上那么一点儿,托生到老太太的家中,那遭受这种折磨的人就会是她了——被绑在冷硬的石头上,被熊熊的烈焰烧灼,再被人扔进污水沟里,冲走了事。 这样的画面,光想想就觉得无比可怖。 而有了老太太的衬托,老妖婆还真是个吃斋念佛的好人。 好人…… 韦团儿很想苦笑——这是什么王八蛋世道?一心想溺毙婴儿的愚昧妇人,居然也能算做是好人了?还能理直气壮,脸不红气不喘了? 真是……胡说八道! 在这样的世道下,将来自己还能过得好,过出人样吗? 会不会遇着荒年,就被老妖婆随随便便的卖了去,和一个面目可憎的对象做伴?会不会年纪一到,就从一户封建迷信的农家嫁到另一户封建迷信的农家,整日发愁着该如何生个儿子出来?会不会到最后就被生活的大染缸同化了,活成了愚昧而木讷的模样? 她更担心,所谓的将来还没有到来,自己就已经被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逼得发疯了。 “这孩子,怎么愁眉苦脸的?” 鼻尖忽然被包子娘失笑着刮了一下。 韦团儿浑身一震,下意识的抬眼,看向包子娘。 在这之前,她并未真正的适应了这里,也没有真正的把包子爹娘当成家人。虽说心里总吐槽自己是个倒霉催的,只顾着伤春悲秋,没野心抱着居高临下、洋洋自得的态度把古人当猴儿来耍,但潜意识里还是丢不下穿越的偶像包袱,似是觉得多镀了这一层金,就有了高人一等的意味,就能站在上帝视角俯瞰众生了。所以,她从未对包子爹娘上过心,顶多是将他们的包子属性冷嘲讽一把,然后将他们总结为窝窝囊囊的存在,就不再理会了。 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缺德。 美丽,懦弱,性子绵软,说话从不敢高声语,日常从来是忍气吞声的包子娘,却有勇气和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包子爹一起阻止老妖婆对自己下毒手,即使手里没有几个钱,仍毫不犹豫的承担了抚养自己的苦差,没想过要把自己丢掉。 他们给她的看似不多,却称得上掏心掏肺,毫无保留了。 跟着这样的父母,虽然会过得有些憋屈,有些清苦,有些平淡,一辈子都不可能有绫罗绸缎加身,金银珠宝堆积,丫鬟婢仆成群的日子,让她无颜面对万千穿越前辈,但他们会给她用千金都换不来的关爱,给她上辈子很少享受过的温暖。 而且,他们给了她一个家。 给她遮风挡雨,提供庇护的家。 “呼……” 韦团儿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离排水沟已经是越来越远了。 只是一段短短的路程,她却大彻大悟,脱胎换骨,从一个爱围观爱吐槽爱看戏的旁观者,转变为有思想有觉悟有进步,愿意和这个家风雨同舟的一份子。 至于包子娘和大伯之间的‘最后一次’,包子爹和大伯娘之间的谜之补贴,她再也没心思去猜度了。 对包子爹娘的人品,她是有绝对的信心,笃定他们不会做出不妥的事来。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他们真干了什么出格的举动,即使他们对外的人品真不咋地,且细数起来有一千个一万个的不好,但至少对她是好的。 这样,不就够了吗? 至于他们的私事,他们的私心,她凭什么去窥探,去指手画脚呢? 做为一个从21世纪穿来的文明人,首先要做的就是尊重别人的隐私,而不是两眼放绿光的凑热闹! “翠翠,你在屋里么?” 约莫小半个钟头后,包子娘踏上了娘家所在的村子,并没有急着过去,而是在南边一座农舍外叩着门,柔声道:“我给你带了样东西过来。” 说着就很是自然的取出了那盒价值不菲的胭脂,继续叩门。 “来就来,还捎什么东西?” 一个爽朗的女声响起。 随后,紧闭的院门打开了。 第十三章 翠翠 出来迎接母女二人的是一个肤色黧黑的农妇,她穿着半新不旧的淡青色衣裙,袖口已磨出了毛边,五官寻常,勉强只能算得上是清秀,但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十分亲切。 “捎东西也就算了,居然还捎上这么贵重的?啧啧,如果你是个男的,我一定要怀疑你想勾搭我了。” 她没有接那盒胭脂,只将韦团儿一手搂了过去,吧唧亲了两口,再斜眼看着包子娘,似笑非笑的说道。 “翠翠,你……” 包子娘轻声叹息着,转身往院内走去,说道:“还真是瞒不过你。” “哈哈哈,那当然了,也不看看我是谁啊?” 她说话的声音不怎么动听,笑声却清脆得紧,有如银铃,听得人心中一荡,韦团儿觉得她应该改名叫脆脆才对。 “这一盒,估计是把他去岁的私房都掏空了。” 而包子娘坐在了小院向阳处的矮凳上,底气不足的解释着,“大嫂向来就把他看得很紧,他能攒下这些,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我原本是不想再掺和的,但他的样子实在可怜,我一时狠不下心,就……” “他就只有为难你这种老实人的本事了。” 翠翠伸出右脚,从角落里勾了张矮凳过来,然后紧挨着包子娘坐下,“他要是真有种,那亲自送过来呗!或者再有种一点,让他老娘或者媳妇送过来啊!可惜了,他就是个没种的,又想好生表现出对我这个黑面鬼的深情,又不想真的惹麻烦上身!呵!我去他姥姥的!” “其实,他未必有这个心机,只是怕你不收,才假借了我的名义……” 包子娘面露迷茫之色,随后继续解释道。 切,他怎么就没有心机了,简直活脱脱一个心机boy好伐? 韦团儿对此表示无语。 他嘴上说的是要把胭脂送给包子娘用,一副急于讨好她的模样,实则知道包子娘是不沾这些的,所以定能领悟到他的深意,再次帮他送到该用它的人手上,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好了!” 包子娘还要解释,翠翠一抬手,爽利的打断道:“他的性子,我哪会不晓得?你不必再说了。” 接着将韦团儿小心的递还过去,拿起胭脂,仔细的端详起来,“以前,我听人说长安城里的小娘子们可会打扮了,每个人的梳妆匣里都摆满了胭脂水粉,只消在脸上涂了薄薄的一层,再抹匀了,就能变得和大米一样白。我打小就黑,一得知有这么简单的变白的法子,当然是做梦都想要了,然后啊,他就指天指地的给我发誓,说等以后发财了,就随便给我买。后来他手头刚有了点儿钱,就给我弄了盒胭脂来。我这一高兴啊,就可劲儿的涂啊涂,把整张脸弄得像猴子屁股一样,嘴巴就像是刚吃了人,血红血红的。” 她生得黑,其实不该抹胭脂的,而是该用雪白的轻粉来上妆。 可她和那个人都不懂,加之那个人还傻呵呵的点头赞美,便让她一时有些飘飘然了。 “结果我一出门,还没来得及显摆呢,就差点把在路上撒欢的几个小崽子吓死,他们大叫着‘鬼啊’,就一溜烟的跑掉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对胭脂水粉感兴趣了。 可他不知是不是存心想看她的笑话,戳她的伤疤,仍执意给她买了一盒又一盒。 即使都扔在屋角落灰,他也不改初衷。 即使她已经另嫁,他已经另娶,他还是那副死样子。 “你说,他要是直接给我送银子多好?” 她收起胭脂,满脸都是遗憾的神色,“这东西拿来用,太费事了;拿去卖,又不好脱手;用来垫桌子脚,又嫌个头太小。不过,这回这盒子不错,拿去当了,说不定能换几个钱。” 她的神色顿时变得兴奋起来,“对,下回去镇上赶集时,我就拿去当了!” “……” “……” 包子娘和韦团儿齐齐愣住。 真没想到,大伯那头禽兽竟有如此清奇的画风。 怪不得当时给包子娘塞东西时,他会那样的鬼鬼祟祟了。 这要是一不小心被人发现了,让他如今的媳妇儿知道他还记挂着以前的媳妇儿,那还不得掀起好大一场风波?事后,他可能会全身而退,别人一提起来,顶多是觉得他犯了全天下的男人都会犯的错而已,都怪前任不知廉耻的勾引他,想要糟蹋他的钱,而包子娘不知轻重的帮着拉皮条,良心大大的坏。 不对! 别人是不会把他的前任牵扯上的,只会认为是包子娘不知廉耻的勾引他,想要糟蹋他的钱! 就连旁观了全程的韦团儿,在听到那‘最后一次’的说辞时,也下意识以为他一直对包子娘有什么不轨的想法,而包子娘没有节操,半推半就的接受了他的糖衣炮弹! 这、这还这是时刻在危险的边缘试探啊! 希望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韦团儿不想看到包子娘继续趟这趟浑水,惹来满嘴说不清的是非。 大伯的这个举动,说得好听点,是长情,是念旧,实际上却是赤果果的精神出轨,红果果的隔空撩骚。尽管大伯娘不是什么厚道人,但也不应该遭到这种愚弄和欺瞒。他要是真有情有义,当初就不该和翠翠分开,分开后若真的还放不下,就不该乐颠颠地娶了如今的大伯娘。即使其中有诸多的身不由己,苦衷难言,但既然做下了,就该承担应有的责任,而不是反反复复的和稀泥。 “以后他再这样,你就泼一瓢大粪给他!” 也不知翠翠在收到前夫的东西时,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总之,她的立场和韦团儿是一致的,都不希望包子娘惹上麻烦,在不放心的叮嘱了好几遍后,这才转移了话题,“对了,中午别急着走,留下来吃个饭呗?” “我得回娘家一趟。” 包子娘微微笑着,谢绝了她的挽留,“等农闲了,我会再来找你的。” “等等!” 翠翠忽然眼睛一亮,盯着韦团儿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说过长大了要结成儿女亲家的!要是我还在那户人家待着,肯定是做不成的!但我嫁到这边来,在这边生了个小崽子,那便没多大问题了!你的茉儿已经定出去了,这一个可不能那么匆忙,一定得留给我!” 第十四章 娘家 啥? 看包子娘是年纪不小了才成亲生子的,可自己才多大点儿,就要摊上包办婚姻这一茬了?能不能别这么双标? 另外,茉儿这个半大不小的豆丁居、居然早早的定亲了? 真……真是残害祖国未来的花朵啊! 韦团儿就像被雷劈了似的,只觉天灵盖跟着三观一起震碎了,拼也拼不起来。 “不了。” 好在包子娘没有一口应下,而是为难的蹙着眉,旋即微笑起来,“你家孩子一瞧就是个有大出息的,日后定然多的是十里八乡的小娘子让他挑,到时候他恐怕会挑花了眼,哪还瞧得上我家的丑丫头?” “哈哈,你快把他捧成香饽饽了!他要是知道了,指不定会飘上天呢!” 虽然是遭到了回绝,但听她如此夸奖自己的儿子,翠翠仍然是高兴的,摆手道:“算了算了,以后的事让孩子们自己操心吧,至于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就别乱插手了。” 然后压低了声音,“我知道,因为有那个老虔婆压着,很多事你都不敢自己做主,怕招来她一顿骂。但你可要牢牢记住了,为母则强,别事事都指望着老爷子替你们两口子出头!茉儿那次……纯属是运气好而已,她到现在却还记恨你,以为你私底下找老爷子串通一气!那次她没能得手,这次,一定不会放过的……总之,她若是敢给你的这个小闺女胡乱许了人,想要祸害了小闺女的一辈子,那一定不能忍着,非得狠狠治了她不可!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赶紧把闺女放到我这儿来,我看她有没有胆子上来抢人!” “翠翠……” 包子娘没想到对方居然一眼看穿了她的顾虑,却没有点破,反而很是周到的替她谋划着,不禁眼圈微红,“你放心好了,我自己吃亏受气没什么,但绝不会让孩子在终身大事上受委屈的。” “那就好,哈哈!” 翠翠爽朗的笑了笑,拍着她的肩膀,说道:“我要去灶上忙活了。反正你找得到回娘家的路,不会走丢的,我索性就不送了!” “知道了,你快去忙你的,别总是唠里唠叨的,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包子娘抬起袖子,擦了擦将落未落的眼泪,嘴角微弯道。 一刻钟后。 从翠翠家出来,包子娘径自往北直行,然后拐过弯,轻车熟路的绕过了一排竖起的篱笆,奔向后头矗立的一座大瓦房,抬脚迈过了堂屋的门槛,往里走去。 “呀,稀客回来了!” 这是恰好赶上了饭点,遇着家里人将桌子搭好了,把碗筷往上面摆。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面皮黑黄的少妇回过头来,笑呵呵的开口,“素素,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镇上割两斤肉招待你。” “又不是逢年过节,割什么肉呢?你个遭了瘟的婆娘,家里的几个钱,就是被你这么糟蹋光了的!” 另一个身材矮小,眉毛稀疏的男人啐了一口,骂道。 “你怎么空手回来了?都不给家里捎点东西!” 坐在上首的,长辈模样的那位则是板着老脸,埋怨起了包子娘。 “素素哪儿是空着手的?你看,她把咱们的外孙抱回来了。” 旁边一个清瘦而苍白的老太太笑着打圆场道:“来,快抱过来给我看看!” 又过了一刻钟。 韦团儿终是把一屋子的人都认了个准。 矮子是她的舅舅,高个子则是她的舅母,他俩充分证明了何谓浓缩就是精华——即使舅舅要助跑跳起来才能打到舅母的脑袋,即使舅母长腿一伸就能把舅舅踹翻,可要是真干起了架,舅母只能臊眉耷眼的认怂,任舅舅拳打脚踢,还不敢吭一声。 而嫌弃包子娘空手回来的是她的外祖父,旁边那个是她的外祖母,一个身板结实,脸儿却老得有如风干的橘子皮,又皱,又疙疙瘩瘩的,令人不忍直视;另一个弱不禁风,眉眼间却风韵犹存,经历了岁月风霜的洗礼后,显得格外温柔动人。他俩的碰撞,让原本就丑的变得更加不能看了,让原本就美的变得愈发悦目了。 “汪汪汪!” 韦团儿正庆幸着包子娘遗传到的是外祖母的好基因,不像舅舅那么倒霉,长得和外祖父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耳边就听得外祖父突兀的叫了几声,不由吓了一跳,定睛去看,才发现他脚下趴着一只大黑狗,正凶巴巴的昂起头颅,冲着韦团儿叫唤。 咦? 莫非这是头神犬,已经目光如炬的看穿了我的真身? 韦团儿怔了怔。 “没眼力见的畜生,滚出去,别吓着了我的宝贝外孙!” 下一秒,神犬就被外祖母狠狠的踢了一脚,然后很没有气质的夹着尾巴,跑路了…… “素素啊,饭也吃了,你究竟什么时候走?” 那厢的包子娘端着碗没吃上两口,外祖父就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真是个没有人情味的老东西,一点儿当爹的样子都没有,连自家闺女回来吃口饭都肉疼得要死,生怕浪费粮食! 韦团儿暗骂道。 “一会儿就走。” 包子娘却面色如常,宠辱不惊的答道。 “行。” 外祖父这才给了她一个好脸,“下次记得捎点东西来,别空着手,就想着过来吃白食。对了,出门在外,用不着非得把赔钱货揣上,谁稀罕啊?” 从包子娘一进门,他便没有对韦团儿这个宝贝外孙表示过关注,直到此刻才嫌恶的打量了一眼,用的还是老妖婆惯用的词汇——赔钱货。 我日! 苍天啊,大地啊! 为什么不让他和老妖婆结为夫妻?再找不到比这更般配的一对了! “我回去了。” 包子娘果然是信守了‘过一会儿就走’的承诺,只过了一会儿就起身向着娘家人辞行了。 “素素,路上小心点儿。” 外祖母和舅母都挺想留她的,奈何家里两个公的都垮着脸,极为不乐意,就只能作罢了。 “嗯。” 包子娘点了点头,抱着韦团儿迈过门槛,往外头走去。 “啊,这不是素素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过来坐坐,看看你大婶子?” 快要走到村口时,包子娘和一个大脑门的中年男子撞上了,对方睁着双绿豆眼,又惊又喜的看着她,唤道。 第十五章 叔父 “叔父,婶子已经回来了么?” 包子娘的面上也很是惊喜,“我以为她还在镇上待着呢,毕竟顺娘还没有出月子,身边哪少得了她这样贴心的婆婆来照顾呢?况且……还有个一生下来就八斤重的孙子,等着她抱呢。” 许是想到别人生的是儿子,而自己生的是女儿,受尽了冷眼,包子娘的表情便有些自卑,有些不自在。 “孙子怎么了?有什么好稀罕的!现下还好,等以后长大了,成日里不是下河摸鱼就是上树掏鸟窝,从早到晚都没个消停的,想想就觉得头疼。所以啊,还是生个闺女儿好,长得玉雪可爱的,又乖巧,又伶俐,我做梦都想要一个……可惜,唉,可惜没那个命啊……” 他的语气是真情实意的伤感,眼神也很是诚恳,并非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炫耀。 韦团儿微微一愣,旋即就升起了几分浓浓的欣慰感——即使在这个处处充斥着重男轻女的观念的世界里,也还是有把女儿家当成宝的好人。 “让我看看这丫头。” 好人和包子娘寒暄了几句,便笑着掀开了襁褓的一角,打量着韦团儿的脸,“瞧瞧这眼睛,生得多亮啊!这眉毛,生得多浓啊!这小嘴,就跟樱桃似的……” 待到口若悬河的夸够了,他抬起头来,对包子娘说道:“下次你要是回来了,千万记得把茉儿也带上。真不是我吹的,别说这十里八乡了,就连在镇上,也找不到比咱们茉儿更水灵的了。” “叔父,您别再夸了……茉儿她就是个粗手粗脚的丫头,哪里水灵了?” 包子娘闻言虽是很高兴,但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韦团儿的心猛地一提。 就在方才,她不经意瞥见了他的一个小动作——在提及茉儿的水灵时,他喉结一动,然后咂了咂嘴。看上去,要么是干渴了,要么就是……饥渴。 不会吧? 好不容易遇着个不重男轻女的好人,特么的居然是个恋童癖? 是自己看错了,还是想多了? 应该是……想多了吧。 古代人都挺保守挺传统的,应该不会像现代社会那样动不动就冒出几个靠猥亵留守儿童、骚扰留守妇女上新闻的老变态才对。 另外,古代人是称呼父亲的长弟为仲父,二弟为叔父,三弟为季父的。包子娘既然唤他为叔父,那他的身份便是自己外祖父的二弟,是正儿八经的血亲,不是隔了好几重山,隔了好几辈人的那种。所以他就算真的是一个提起幼女就垂涎三尺的老变态,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茉儿头上的。 况且他除了那个可疑的小动作,其余时间看起来都正常得很,怎么瞧都是个慈祥可亲的长辈,并不像变态。 所以,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对,就是这样! 自己不但是想得太多了,而且还想得太龌龊了! 韦团儿不禁在心内默默忏悔了起来。 “阿娘,为什么你每天都抱着小妹,不肯抱茉儿了?你是不是……不喜欢茉儿,不要茉儿了?” 这种忏悔感和负罪感,在她随包子娘归家,看到玉雪可爱的茉儿小姐姐时,蹭地窜到了最顶点——这样的小天使,任谁见了都会宠的不得了,哪舍得对其起歹心发兽性呢?何况那人还是外祖父的亲弟弟! 自己有那种揣测,也真是太禽兽了! “谁说的?” 包子娘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茉儿的小脑瓜,柔声哄道:“阿娘最喜欢茉儿了,只是小妹眼下还不会走路,就只能让人抱着了。等她会走了,茉儿就和阿娘一块儿牵着她,走到外面去玩儿,好不好?” “好!” 茉儿露出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用力的点头,又道:“对了,那个是大伯娘说的。” “什么?” 包子娘微微蹙眉,“是她说阿娘有了小妹,就不喜欢你,不要你了?” “嗯!” 茉儿又用力的点头道。 “她是在逗你玩儿呢,你可千万别当真了。” 包子娘叹了一口气,将此事揭过。 但韦团儿没有再吐槽她的包子属性了。 因为,摊上了这种事儿,任谁都无能无力。休说是在古代了,就连在现代文明社会中,还有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大人像耍猴一样逗弄着孩子们,说什么‘你不是你爹妈亲生的,是垃圾堆里捡来的’、‘你一生下来就被人扔在了大路上,然后被你爸妈抱回去养了’、‘等你妈妈给家里添了个小弟弟或妹妹,就不会要你了’之类的蠢话,吓唬着不明真相的小孩子,把他们作弄得哇哇大哭。你要是冲上去较真,那就得和这个几千年传承下来的陋习硬碰硬的对抗,结局只有头破血流的份儿。 所以,能做的就只有憋着,不服也只有憋着。 “弟妹,你娘家人没留你吃晚饭啊?” 大伯娘笑嘻嘻的端了盆豆苗出来,不怀好意的问道。 “呵呵!那家人的饭,谁敢吃啊?吃了一把糠,都要你还一碗米过去!成天不做正事,就想着敲骨吸髓,把别人的家底搬空!” 没等到包子娘答话,老妖婆便从鸡圈边过来,抢过话头,说道。 “阿娘,家里还有什么活儿要做?我这就去。” 包子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片刻后,她垂下头,很是小声的问道。 “得了,谁敢支使你啊?” 老妖婆嘴上是这么说,手指头却很诚实的戳向了灶房所在的位置。 “我知道了。” 包子娘立刻将韦团儿的襁褓裹紧了些,把她放回屋中的木床上,自去烧火做饭不提。 这张床虽然有点儿破,有点儿旧,被套洗得发白了,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显得磕碜无比,但奇妙的是,整个人只要一躺上去就感觉软软的,十分舒服,也不知是铺了多少层褥子和棉絮。 咦? 没有钱买新被套,但有钱买褥子和棉絮? 韦团儿有些困惑,但没有多想,毕竟又不是什么大事。 “敲骨吸髓?” 随后,她懒懒的打了个呵欠,心里暗笑道:老妖婆兴许是跟识文断字的祖父待久了,偶尔也会改变风格文绉绉的损人,而不是总以你妈逼为圆心,你的亲戚为半径来开操。 第十六章 风格 没过多久,韦团儿就晓得了不止是老妖婆会偶尔改变风格,包子娘也会,且不改则已,一改惊人。 那是一个闷热得如同蒸笼的午后。 “阿娘,我要出、出去一趟,团、团儿就劳烦你照看了。” 天气越来越热,加之十来天没有下雨,田里的秧苗便都蔫蔫的,显得格外的无精打采。每隔一会儿,包子爹就得抬脚去田埂边打个转,四处瞅瞅,防着有坏心眼的人把家里的田掘开一个口子,将好不容易蓄上的水哗啦啦的放了出去,便宜了旁边的田地。 但临出门前,他迎来了一个棘手的难题——因着老妖婆发话说晚上要好好的沐浴一番,包子娘便被打发着去了村口的古井边挑水,韦茉儿则提着小桶跟上一道去了。眼下他若是也拔腿走人,就没人能照看韦团儿了。他倒是想把她带上,可外面日头正毒,田边蚊虫又多,怎比得上在家中待着舒服呢? 于是,他只能为难的挠挠头,叩响了正在睡午觉的老妖婆的门,结结巴巴的说道。 “瞧你那抖抖索索的样,是怕我把她给生吃了吗?” 若换做是包子娘上来叫门,平白惊扰了老妖婆的清梦,定然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可来人是自个儿的宝贝儿子,老妖婆便只是嘟囔了几句,就伸手把韦团儿接了过去,“放心吧,我会好生照看她的。” 所谓的好生照看,是瞅着包子爹的人已经走远了,就轻飘飘的把她丢在了门槛外暴晒,自个儿则关上了门,继续睡大觉。 许是婴儿的肉质比较鲜嫩,血液也比较香甜可口的缘故,蚊子们一时都欢喜的发疯了,呼啦啦的朝她飞过来。 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她就被咬了一脸一胳膊的大包,奇痒无比,难受至极。 “唉……” 韦团儿举起藕节似的胳膊,无力的挥了挥。 其实,事情本不会发展成这样的。 虽然老妖婆对她完全爱不起来,但出生那天没有溺毙她,洗三那天没有冻傻她,之后就露出了心灰意冷的颓势,彻底认了命,没有再耍心眼来为难她,而是将精力花在了催促大伯娘和包子娘继续给她生孙子的方面。为了能达成所愿,自然是对两个儿媳的态度都温和了不少,三两天才会找上一次茬,吵上一次架,因此大家的耳根子也跟着清净了不少。 “哦,那我就出去了。” 奈何那个缺根筋的包子爹在先前快要走到大门口时,突然刷的扭过头,来了记神来之笔,叮嘱道:“阿娘,你这次……可、可千万别把她摁在粪桶里溺着了……好不容易,我和素素才把她养得这么大了……” 说完,他就微微一笑,颇具慈父之风的离去了,浑然没有注意到老妖婆气得发青的脸色。 韦团儿心觉不妙,赶紧挤出了一个天真甜美的笑容,希望她不会又把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摁进粪桶里。 “笑,笑你妈逼笑!” 谁知老妖婆并不买账,否则也不会干出拿她去祭蚊子君的举动了。 “靠!” 都说坑爹,可她这分明是被爹坑啊! 这个爹爹也太不靠谱了! 韦团儿心中大怒。 在腿上也被咬出了无数个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疙瘩,害得人密集恐惧症都快要发作的时候,她的怒气值更是成功达到了满点,当即嘴巴一扁,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啊啊哇哇呜呜嘤嘤嘤……” 响亮的嚎哭声迅速在院子里传播开来。 说来实在惭愧,韦团儿原意是想咆哮的,可惜连牙齿都没有冒出半颗,一张口,嘴巴就呼哧呼哧的漏风,语不成句,故只能明智的示起弱来,希望能唤起老妖婆的慈爱之心,尽快把自己抱进去。 一弹指的工夫过去了。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 韦团儿嗓子都嚎得快冒烟了,身后的屋门却仍是紧紧闭着,丝毫没有‘小兔儿乖乖,把门儿打开’的觉悟。 妈的! 她只能秉持着不抛弃不放弃的作战精神,继续干嚎,顺带努力的挥舞着双手,试图把围着自己打转的蚊子赶开。 无果。 蚊子们似乎误以为她这是在热烈欢迎,故飞舞得愈发起劲,聚集得愈发密集了。 韦团儿欲哭无泪。 试问天底下有自己这么窝囊的穿越女么——不和白莲花斗,不和重生女斗,不和恶公婆斗,而是和一群蚊子浴血奋战! “阿娘,你走慢点儿!” “我得快些进门,看是不是团儿在哭。” 院外忽地飘来了一道稚嫩的童音,伴着一道焦急的女声。 韦团儿立刻精神一振。 终于有救了,是包子娘和韦茉儿回来了! “是谁把团儿关在外头的?” 一进院子,包子娘就呆了呆,随后大声质问道。 她那瘦弱的双肩上挑着两担沉甸甸的水,却顾不得卸下,额头上沁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却顾不得擦拭,只愤怒的瞪着韦团儿身后的那扇门,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 这画风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的包子娘,韦团儿便有些反应不过来,韦茉儿则半张着嘴,似是吓呆了。 “是谁?哑了吗?快点回话!” ‘咚’的一声,包子娘卸下担水的水桶,将扁担往地上使劲一摔,声音愈发大了。 “呵!还不吱声?我看不是哑了,是死了吧?” 包子娘飞起一脚,将辛辛苦苦挑回来的水踢倒了。 紧接着,她一个箭步冲到韦团儿面前,弯腰将韦团儿抱起。 然后,她又飞起一脚,将老妖婆的屋门踹开了。 “死婆娘,烂了心肝的臭货色,你他娘的发什么癫呢?” 到了这个份上,老妖婆已彻底摆不成高傲冷艳的架子了,当即鲤鱼打挺般从床上蹦起,指着包子娘的鼻子大骂道:“天热了,你这个烂婆娘的心也烧起来了是吧?把你烧得发骚,就想找你公公搞!呵呵,你公公老早就不在我屋里歇了,你要是憋得慌了,就上花街寻他去,让他搞搞你这个不花钱倒贴的烂货,省得把银子花在那些窑姐儿身上!” “……”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让前些天还感慨老妖婆偶尔会改变风格,文绉绉的骂人的韦团儿此刻只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啪啪啪啪啪啪啪!” 脑海里刚晃过这个念头,就听得头顶上方传来了一连串清脆刮辣的耳光声。 被人连着扇大嘴巴子的人,当然不是她。 而且,也不是包子娘。 挨打的人,居然是不可一世的老妖婆?! 第十七章 婆媳 韦团儿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你敢打我?” 老妖婆则不敢置信的捂着脸,颤声道:“从来没、没有人敢打我……你、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 包子娘挺直了腰板,目光凛冽,“这么热的天,你倒是晓得缩在壳子里躲阴凉,可她才多大点儿,你就忍心把她关在外头晒着?你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她脸上身上被咬了多少疙瘩!要是留了疤,她以后该怎么见人?”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缩在壳子里?你……是不是在骂我是王八?” 老妖婆只看了韦团儿一眼,就被那密密麻麻的蚊子包恶心得头皮直发麻,连忙移开了视线。 “是!” 包子娘斩钉截铁的答。 老妖婆一噎。 “我的两个侄女儿睡得可真香啊。” 包子娘忽地侧过头,定定的望向屋里的那张大床——洁白的纱帐轻飘飘的放了下来,将恼人的蚊虫都拦在了外头,轻软的薄被已掖好了边角,如云朵般包裹着她们小小的身躯,一把大蒲扇就放在帐外的矮凳上,想必只要她们出汗了,做祖母的那人就会满脸慈爱的坐过去,十分关切的打着扇,送着风,呵护备至。 “你想干什么?” 见她脸色阴沉得可怕,老妖婆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拦在她的身前,急赤白脸道:“只要她们掉了根头发丝儿,你大嫂就绝饶不了你!” 兴许是知道自己这会儿在她眼里已没什么威慑力了,于是就搬出了大伯娘来压阵。 “你慌什么?” 包子娘冷笑一声,“我就算气昏了头,也不会变作动辄就拿孩子撒气的畜生。” “不要逼脸的下贱玩意儿,他娘的别以为就你一个人长了嘴巴,就你一个人能说会扯!” 又是连环挨打,又是接连被骂的,老妖婆的忍耐恐怕早就到了极限,却不知为何一直都死忍着,直到此刻才爆发出来,扯起嗓子大吼道:“我为什么要把她放在门外,你最好去问问老二那个忤逆不孝的东西,问问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呸,他以前都不是这样的,自从你这个灾星一进门,他就变了个样儿!我看多半就是你撺掇的,存心想把我气死,你就如意了!呸,你想得倒是美!信不信我立马就叫他休了你,让你带着赔钱货从家里滚蛋!让你和你那个婊子娘一样,只能夹着个残花败柳的**,当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 包子娘脸上的血色顷刻褪了个干净。 “你他娘的也别说我偏心那两个丫头!” 见她这一次没有回嘴,老妖婆便觉得扳回了一城,傲然昂头道:“你大嫂最是顾家了,但凡娘家有了什么好东西,都眼巴巴的拿过来。而你呢?吃里扒外的贱人,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好歹还知道给我摇尾巴呢,而你除了会吠上两声,会咬人,还会干啥?” “你再说一遍。” 包子娘直愣愣的瞪着她看。 “臭婆娘,你就算把两颗破眼珠子给瞪出来了,我也不会怕的!” 老妖婆很有气势的哼了声,将方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吃里扒外的贱人,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错了。” 包子娘打断了她的话,“我要听的,是先前那几句。” “好啊,这可是你自己犯贱,求我再说一次的。” 老妖婆咧开嘴,噗嗤噗嗤的笑了好几声,有如一个漏气的皮球,“信不信我立马就叫他休了你,让你带着赔钱货从家里滚蛋!让你和你那个婊子娘一样,只能夹着个残花败柳的**,当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 “哦。” 包子娘很是平静的应了一声。 “啪啪啪啪啪啪啪!” 然后,又有一段耳熟的背景音乐开始在韦团儿的头顶循环播放了。 “……” 难不成又动手了? 果然,韦团儿一抬头,就看见包子娘正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力道比之前那一次来得更为实诚,不一会儿就将老妖婆白皙的脸庞扇成了红烧的猪头。 “贱人!还没完了是吧?” 老妖婆蹭地扬起手来,怒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说到这里,估计是忘词了,居然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补充道:“当我是病猫!” “嗯。” 而在她卡壳的时候,包子娘已灵活的转换了战术,用左手揪住她的头发,右手扇她的脸颊。 “松手!啊,哎呀!” 老妖婆这才发觉了其中的厉害——只要她动作幅度稍大,头发就会被对方顺势薅掉了;但如果站着不动,便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 真可谓是……进也难来退也难。 她不是没试过挣脱的,但包子娘每天都做着粗活重活,练出来的力气自然是比只会耍嘴皮子功夫,架桥拨火的她大得多,很轻松就将她的反抗镇压了。 “叫你还敢作践我的团儿,作践我的阿娘!” 包子娘越打越用劲,不只是把她的脸打肿了,连她的牙都隐有松动的迹象。 “救命啊,打死人了,救命!快来人啊!” 老妖婆眼见抗争无效,便只得走上了和韦团儿一样的道路——用嚎哭来引人注意。 “这是怎么了?” 她的运气比韦团儿好多了,不过嚎了几声,就遇着包子爹戴着草帽,从外头晃晃悠悠的回来了。他一听到里头的动静,立刻急得像火烧屁股似的冲进来,问道。 包子娘的身体一僵,旋即停手,木木的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呵呵。” 救兵一来,老妖婆便停止哭嚎,向着包子娘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等转向包子爹时却换上了哀哀戚戚的表情,“儿啊,快把这夜叉休了,不然……阿娘恐怕是没几年活头了,迟早要被她打死!” “啊?” 包子爹有些懵逼,“阿娘,你的意思,是说……素素打你了?” 在他踏进门前,这场耳光大战就已经停止了,所以他只来得及瞧见了自家的娘亲头发散乱,脸颊肿起、龇牙咧嘴的狼狈相,以及自己的妻子面色惨白,脆弱如纸,摇摇欲坠的模样。 无论怎么看,似乎都是妻子受到的伤害更大一些,且状态就像是离了魂的空壳,只晓得直直的看着他,一语不发。 “素素的性子向来是最温柔、最能忍的,怎么可能会打人呢?” 于是他立马就否决了自家娘亲的话,并小心翼翼的做出了猜测,“阿娘,你该不会是想让我休了她,就使出了苦肉计,自己扇自己耳光……” 第十八章 情商 韦团儿再一次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在包子爹回来的时候,她心里就暗道了一声糟糕,只因遇着了这种桥段,即使女的没有一点错,男的也通常会变身为感天动地的大孝子,不分青红皂白将女的批判一番,再如大力水手附体,猛地将女的推搡在地,逼着她给自己娘磕头赔礼,顺便还附送一句声震屋瓦的威胁,“恶妇,信不信老子休了你!” 至于女的是选择瑟瑟发抖的顺从他,还是选择傲骨铮铮的反抗他,事后男的是选择变本加厉的欺负她,还是选择悔恨不已的挽回她,就要看这个故事里她究竟是女主还是女配了。 韦团儿做了很多种设想,但愣是没想到生活是远远高于艺术的。 这个笨嘴拙舌,情商欠费的包子爹,居然完全不跟着设定桥段的规律走! “逆子!不孝的东西!黑心烂肝,有了媳妇就忘了娘的畜生,居然敢这样红口白牙的污蔑人!” 老妖婆显然也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应对,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便嗷嗷嗷的叫着,朝他扑过去,两三下就把他抓了个满脸开花。 “你有气就冲着我来!把他挠成这样,明天哪还能出去见人啊?” 包子娘见他如竹竿一样戳在原地不动弹,任老妖婆抓挠,不由便是一肚子的火,想也不想的拦在了二人的中间。 “好啊,这话是你说的!” 老妖婆看似手狠,其实也只是挠破了一层油皮,根本没伤到底子,眼下看她肯主动上来送人头,当然是没有放过的道理,毫不犹豫把长长的指甲伸向了她,往她脸上招呼。 “快到一边儿去!” 包子爹连忙将她推开,替她挨了这结结实实的一下,顿时疼得一哆嗦,旋即露出了恍然的神情,对着老妖婆说道:“阿娘,你是不是被我揭穿了自己打自己耳光的事,一时恼羞成怒,所以才上来抓了我几下?” 这推理,这逻辑,这情商…… 真是让韦团儿自叹弗如。 “你脑壳有包吧?我一没疯二没傻,怎会自己打自己?” 老妖婆本就在气头上,眼下更是火上浇油,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尖声尖气的叫道:“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窍,猪油蒙了心!你干脆掐死我得了,免得我活着平白受罪!来啊,掐死我!再把你大哥大嫂也弄死!等我们死了,这个家就是你媳妇的天下了!” “阿娘,你不能不讲道理啊。” 包子爹被她尖厉的一嗓子吓得不轻,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弱弱道:“我晓得你没疯没傻,你也晓得我脑壳没包。你之所以自己打自己,不就是想栽赃素素,让我一怒之下休了她么?” “你有毛病吧,瞎扯什么?” 老妖婆气得几乎倒仰。 “儿啊,快把这夜叉休了,不然阿娘恐怕是没几年活头了,迟早要被她打死!”、 包子爹望着她,惟妙惟肖的学起了她的口吻,十分实诚的答曰:“这句话,本来就是你说的啊,不是我瞎扯的。” “我那只是气话,气话你懂吗?” 老妖婆已经嚎得快要破音了。 “古书有云——气,藏于肺腑。所以,气话,即肺腑之言。” 包子爹仍是老实巴交的模样。 “依你的意思,是我处心积虑要陷害她了?明明是她先动手的!你是瞎了吗,怎么就没瞧见?我真是白生了你!” 老妖婆七窍生烟。 “我没瞎,但我的确没瞧见啊。” 包子爹无辜可怜。 “逆子,孽畜,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你?你这是在往阿娘的心里捅刀子啊,是要活活剐了我啊!” 老妖婆声嘶力竭。 “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问阿娘——刚才你特意抓破了我的脸,是不是想让我出门时被别人瞧见了,就都下意识的以为是素素泼辣凶蛮,把我弄成了那样?你是自打耳光的计谋落空了,就索性换个花样吗?目的……就是为了让别人对她印象不好,说她的闲话?” 包子爹脑洞大开。 “你、你、你……” 老妖婆哆嗦了半晌,忽地白眼一翻,直直的向后栽去。 不会吧,竟是被他气晕了? 韦团儿大惊。 “阿娘!” 包子爹也惊了,忙不迭的大步上前,将她的身体扶住。 “你醒醒啊,阿娘!都是儿子不好,儿子不孝!” 然后,他抓着她的肩膀,使劲的摇晃着,几乎是要将她摇散了架,“你快醒醒啊!快啊!” “……” 韦团儿眼尖,很快就发现她眼睛虽死死闭着,气息却有些紊乱,显然是在装晕。 如果按正常走向的话,只要她一直装晕,那包子爹一定会骇得三魂丢了七魄,继而迁怒在包子娘的身上,等家中的其他人回来了,更是会把包子娘谴责至死,批判成渣,替她出一口恶气。 “阿娘,你可千万别吓唬儿子,千万别丢下儿子不管了啊!” 但包子爹偏生就不走寻常路,只死命的摇晃着老妖婆,力道越来越大,眼看就要发展到将其摇成脑震荡的趋势。 这下老妖婆想装晕都难了,能做的只是将闭眼徐徐的改为眯眼,再慢慢的改为睁眼。 “素素,你说阿娘她是不是做贼心虚,被我看穿了,说破了,所以羞愤交加,才晕过去了?” 可惜她没来得及将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睁开,包子爹就停下了摇晃她的举动,侧头向包子娘问道。 “……” 包子娘无言以对。 “……” 韦团儿啼笑皆非。 “……” 老妖婆则是真的气晕过去了。 比真金还真。 “阿娘,你快醒醒啊!不要吓唬儿子啊!不要撇下这个家不管啊!” 而包子爹短暂的歇了口气,又继续摇晃着老妖婆的肩膀。 “二郎,你还是先把她安置在榻上,再请个郎中过来吧。” 包子娘实在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道。 “对!我怎么就忘了这一茬?” 包子爹如梦初醒。 “嗯。另外,你阿娘没有栽赃我。我的确是打了她。” 包子娘温言补充道。 “你说什么?” 包子爹重又陷入了迷茫。 第十九章 求医 哎呀,怎么就把事实说出来了? 让包子爹一直误会下去,把老妖婆再度气到昏厥,难道不好么? 韦团儿十分不解。 “之前我一进来,就看到咱们的团儿被她关在门外,让蚊子咬了一身的包,哭得嗓子都快哑了也没人搭理。” 包子娘则继续说道:“我心疼得要命,又急又气,想把她叫出来说个清楚,辩个明白,可她躲在里头装睡,死活也不吱一声,我越想越上火,于是就踢翻了水桶,踹开屋门,和她大吵一架,前前后后的扇了她两回耳光,揪掉她一把头发。等到你回来的时候,我才停了手。” 完全是纯写实的路数,不添油加醋,不描补掩饰,一五一十,童叟无欺。 “我真是瞎了狗眼,没看出你是这种人!她就算做的过火了些,但好歹也是我娘,你特么就不能让着点儿吗?你这个凶悍泼辣恶毒无耻下作不要脸的毒妇,居然还敢借此挑拨我和阿娘的关系!妈的,我特么要休了你,你给我麻溜的卷铺盖滚蛋!” 韦团儿已经能预料到包子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了。 不管他为人有多么的老实厚道,平时有多么的迁就媳妇,可刚才他一根筋的相信包子娘,这么快就被现实啪啪打了脸,指不定心里有多窝火呢,然后他要是再琢磨着老妖婆居然是被他给冤枉了才气得晕过去的,必定会火冒三丈,怒不可遏,迫不及待要给老妖婆伸冤,再也不会脑子拐弯,不走寻常路了。 “素素,你真好。能娶到你,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可韦团儿依旧是料错了。 他在艰难的消化了包子娘所说的内容后,非但不气不恼,还感动不已的拉起了包子娘的手,柔声安抚道:“阿娘她都欺负你和团儿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惦记着要替她遮掩,不惜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唉,她要是有你的心胸和气度,家里的日子便不知会有多好过了。” “……” 韦团儿瞠目结舌,想着老妖婆幸亏是真晕过去了,不然非得给他气出心脏病来。 “我没有替她遮掩!” 包子娘只得哭笑不得的甩开了他的手,抱着韦团儿,转身离开,“好了,你快些把她安置下来,我出去请郎中。” “阿娘,我也去!” 韦茉儿同志的心理素质远不如韦团儿强悍,因此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半张着嘴的石化状态,直到这会儿才清醒过来,小跑着跟了上去。 奇怪的是,大伯娘家的两个闺女却始终睡得像小猪一样,压根就没有醒过。 她们肯定不是得了老妖婆的真传,也在装睡。毕竟小孩子家家的,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伎俩?相较之下,还是生病或中暑的可能性更大。 韦团儿原本是有些担心的,但很快就放松下来——反正是要请郎中上门的,到时候连着她俩一并检查了就行。 然后,她这一放松,就开始在心里琢磨别的事儿了,“今天的这个包子娘,还是原来的那个包子娘么?” 能动手的就绝不废话,彪悍威武,战斗力爆表。 这些属性,和包子娘本身是完全扯不到一块儿的。 可今日不但是扯上了,还扯得分外给力! 到底,是为什么呢? 答案几乎是想都不用想的——当然是为了她。 如果是包子娘自己受欺负了,那多半是忍气吞声了事,可老妖婆欺负的人是她,所以包子娘才没能忍住,才会在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如一头护崽的母狮亮出利爪,做出了以往绝对不可能会有的凶悍行径。 这就是母爱啊。 陌生,而又熟悉;温柔,而又强大。 说句良心话,老妖婆其实也是有母爱的,对大伯和包子爹都关心的不得了,可她的爱是狭隘的,貌似只能倾注在儿子的身上,对了,还有将来的孙子身上 但包子娘就不同了。 她爱子女,也爱家人。 她人品端方,靠得住,立得稳;心胸宽广,没有记恨过娘家的偏心和婆家的冷眼。 她温柔、善良、老实、勤恳,身上有太多太多的优点,唯一的缺点便只是性格包子了点儿,可一旦有人伤害到她的子女,那她便会毫不迟疑的撕掉包子的标签,转换风格,和人拼一个你死我活。 她的形象,渐渐在韦团儿心里变得高大无比,光辉无匹。 而包子爹的形象,在韦团儿心里多了个大写的滑稽。 早先她以为他是个自己窝囊,连带着妻儿也跟着窝囊的大馅儿包子,跟他混日子只能憋屈到死,万万没想到却会是如此欢腾而跳脱的调子,让人精神倍棒,吃嘛嘛香。 “这样的生活,其实还蛮有意思的。” 韦团儿竟是不自觉期待起了以后的日子。 此外,她总结出了一条人生经验——靠标签来给一个人下定义是不对的! 每个人都是多样性的,人性则是多面化的,怎么可能用‘包子’之类的标签就概括完了呢?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用包子爹娘来指代他们了,要正儿八经的叫爹,叫娘! 至于老妖婆……貌似是姓王的,那就用王氏来指代好了。 当然了,无论心里乐不乐意,在人前都得唤上一声祖母,不然就等着被家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吧。 “没有大碍,只要熬一副安神的药,灌下去就好了。” 郎中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儿,人就住在村北一座挺气派的青砖大瓦房里,没一会儿就被阿娘请了来,懒洋洋的给王氏搭了搭脉,轻描淡写道。 “哦,没事就好。” 包子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劳烦您给我这两个侄女儿也瞧瞧。” 和韦团儿一样,包子娘也早就注意到了那俩孩子的异常,出声道。 “这、这是……” 在走完了望闻问切的常规流程后,郎中的面色登时凝重起来,“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中毒了。” 什么? 中毒了? 屋里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中毒呢?”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阿娘。 “是谁想要害我的孙女儿!是谁?” 然后是悠悠醒转的王氏。 第二十章 问药 “是你!冯尺素,一定是你下的毒!” 再然后,王氏一骨碌坐了起来,既不讲逻辑,也没有证据,便简单粗暴的给小儿媳定了罪,直呼其名道。 咦? 原来自己的娘亲全名是冯尺素? 居然还蛮好听,蛮有意境和画面感的,一点儿也不像是庄户人家会取的名儿。 韦团儿默默的将这个名字在心里过了一遍。 “阿娘!” 她的爹爹韦临风同志却没有这份欣赏和品析的闲情,反而大惊失色的唤道。 “怎么了?” 王氏洋洋得意的看了他一眼,问道。 怎么了? 韦团儿则是一头雾水。 “好端端的,你为何要连名带姓的称呼素素呢?” 韦临风硬着头皮道。 啥? 韦团儿越发茫然了。 瞧他的反应,莫非是连名带姓的举动能给人造成一万点的精神攻击? “我好歹也是做长辈的,怎么就不能这样喊她了!” 王氏依然是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 看来……这样做还真能攻击到人啊? 韦团儿彻底懵逼了。 此时的她,尚不晓得古人有这样的讲究——生若无名,不可分别,故始而加名,云幼名也。字者,人年二十,有为人父之道,朋友等类不可直呼其名,故冠而加字。 其中的大概意思,是说男女在长大和嫁娶前都是有名无字的,男子至二十成人,方可行冠礼加字;女子十五待嫁,方可在及笄礼时取字,这一名一字合体了才是名字。然后呢,正因为名儿是在每个人在成熟之前使用的,故自有它的特殊之处,所以男子在外时不可让朋友等人直呼其名,最好是用姓氏加排行的方式称呼,例如张三郎、李四郎、王十九、茅十八;或是直接用字号来代替,例如太白兄、子美兄、浩然老弟。而女子的名儿除了矜贵之外,还有那么一丢丢神秘而娇羞的意味,无论是在外还是在内,均是用乳名或姓氏来指代,万不可连名带姓的喊出来,不然就和直接羞辱人是差不多的意思了。 “冯尺素,你他娘的心肝肚肠定是在茅坑里泡过,都快要生蛆了!” “冯尺素,你个夜叉托生的烂胚子!” “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的贱畜!” 王氏故意将小儿媳的全名喊了好几遍,且伴随着一大串污言秽语。 韦团儿虽不觉得直呼全名有什么厉害之处,但还是有点儿担心自己的娘挺不住,便很是担忧的抬起头,打量着冯氏的神色。 “弟妹啊,你的性子一向是最别扭的,什么心事都烂在肚子里,不肯对外吐露半分。唉……依我说啊,就算你心中真对婆母有诸多不满,也该好好的和人通个气儿,万不能偷偷摸摸的干出下毒的事来,这可是会遭天谴的。” 岂料不等冯氏做出反应,大伯娘袁氏便从院外的黄土路上慢悠悠的走了过来,进门时故作不经意的一抬手,擦了擦鬓边的汗珠,宽大的袖子便滑落下来,成功的亮出了腕上所戴的一对新买的绞丝黄金镯子。 搞毛啊? 你的亲骨肉双双中毒了,不赶紧进去瞅瞅就算了,竟还有闲情逸致来炫耀自己的首饰,中伤自己的弟妹? 韦团儿大感纳闷。 “就你那逼样,臭美个啥劲儿呢?还不快点儿滚进来,芙儿和蓉儿都要死翘翘了,只剩下一口气在了!” 王氏也觉得纳闷,却没有心思去琢磨,只恶声恶气的吼道。 今日一大早,大儿媳就拖着儿子去镇里买东西了,顺手把孩子都丢给了她照管,说的是一会儿就回来,却捱到下午才见着了人影,且一露面就忙着显摆,压根不关心正事,这怎能让她不动肝火? “芙儿?蓉儿?” 袁氏一愣,旋即讶异道:“难不成中毒的是她俩?这……怎么可能!” “除了她们,那还能有谁啊?莫非你以为是我中毒了?呸,你是成心想咒我死对吧?等我死了,这个家就都是你的了?做梦吧!” 王氏啐了她一口,大骂道。 “哦?” 韦团儿则是明白了她之前所说的那莫名其妙的一段话是什么用意。原来,她来晚了一步,只把王氏的话听去了一半,就自作主张的认为是弟妹给王氏下毒未遂,便兴冲冲的跑来插一脚。 像这种不正宗、不专业的吃瓜态度,放哪儿都会让人鄙视的! “让开!” 确定出事的人是自家的女儿后,袁氏瞬间就急红了眼,虎虎生风的往屋里扑去,恰好将立在正中央的王氏撞得一个趔趄,直接栽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 “芙儿!蓉儿!” 她根本就没有去理睬倒在地上,正哎唷呼痛的王氏,只径自掀开了被子,将两个女孩儿一把搂进怀里,呜呜咽咽的哭道:“阿娘不过是离开了一会儿,让祖母帮着照管你们片刻,结果就弄成这样了!呜呜,要是你们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活了!咱娘仨一块儿做鬼,夜里就去找那天杀的老娼妇算账,把她身上的肉一块块撕下来,嚼碎了吃!呜呜呜!” 尽管平日里她最最看不惯冯氏,最爱对冯氏施放风凉话的技能,但在关键时刻她还是拎得清的人,晓得对方即使有那个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便没有多做无谓的纠缠,而是将矛头直接对准了嫌疑最大的王氏。 “死婆娘,你骂谁老娼妇呢?我还没抱怨你成天都好吃懒做的,腆着脸把自个儿当成了家里的主子,将我这把老骨头使唤得团团转呢!” 王氏岂能听不出她的意思,顿时勃然大怒道。 “呜呜,我可没指名道姓啊,偏有那做贼心虚的老货上赶着贴过来了,那我又有啥办法呢?怪我咯?” 袁氏又岂能被她的气势所压倒,当即反唇相讥。 “你个臭不要脸的骚鸡!” “你个老不死的棺材板!” “呵呵,你别以为自己是多金贵的人儿,连逼都是镶金的!说到底,你不就是个出身下贱的商户女,没出嫁的时候,成天都顶着张磨盘脸站在铺子外卖骚,让人一瞧了就觉得膈应!” “啧啧,你也别以为自己是多正经的人儿。我看你三十不到就如狼似虎,四十不到就坐地吸土。嘻嘻,你如今是不是寂寞得慌了,脱光了,跑出去卖骚,却半天都没人买,于是就饥渴得发疯,吃根茄子就把男人的大xx想啊!” 大xx什么? 韦团儿正待听个仔细,耳朵就被冯氏死死的捂住了。 而韦茉儿也享受了同等的待遇,被韦临风捂了个严严实实。 “吵啥吵?都给我住嘴!” 不知那对婆媳后来又互骂了什么内容,总之站在一旁的郎中着实是听不下去了,遂气沉丹田,怒吼道:“再咧咧几句,就等着给这俩小姑娘收尸吧!” 一提到女儿,袁氏便如被戳中了软肋,立时脸色发白的住了口,身体不住的发着抖。 “大嫂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芙儿和蓉儿铁定会没事的。” 见自己的大嫂忧心成那样,韦临风当即把可爱无比的茉儿撇开,上前安抚道。 “……” 韦团儿无语了。 爹啊,我才发现了你的闪光点,能不能别这样坑啊? 你媳妇和女儿都在面前呢,你能不能收敛点儿,含蓄点儿? “大嫂,有郎中在这儿看着呢,她俩一定会好起来的。” 见状,冯氏神色一黯,却没有计较太多,而是也加入了安抚的阵营。 “死xx、烂x、搞x……” 王氏却仍是惦记着对骂的大业,趁着袁氏慌神之际哐啷啷的砸出了一串脏话,这才意犹未尽的收了口。 “她俩今日有没有去过树林或草丛嬉戏?现下天气是越来越热了,那些地方大都藏有带毒的蛇虫,被咬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等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郎中便开始询问道。 “没有,她俩连大门都没有出去过。” 王氏摇头否认。 “那有没有沾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郎中又问。 “也没有。” 王氏果断答道。 “这就奇怪了。” 郎中的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那你给我说说,她俩今日具体的吃食是哪些?人命关天,你仔细的想想,最好是一样都别漏下。” “粳米粥、窝窝头、白米饭、豆角炖肉……” 王氏掰着手指头,认真的道:“她们的吃喝,应是都没有问题的。再说了,即便真有问题,但是有圣水镇着,定是翻不出花儿来。” “圣水?” 屋内的其他人都震惊的望过来。 “这就是你们没见识了。” 王氏略有些骄傲的介绍道:“圣水,当然是纯洁无垢的灵药,能降福、驱邪、治病,且不是人人都能随便得来的,须得有机缘,有命数,才能把它请回来。” “灵药?驱邪?机缘?请回来?” 郎中念叨着这几个词儿,啼笑皆非的叹了一口气,“给你说这些的,是不是一个长得像竹竿的老尼姑?而且,还收了你一两银子做功德钱?” “你怎么知道?” 王氏眼前一亮,“难道你也在那位仙姑手里请到过圣水,所以身体才会这般硬朗,这般康健?” 第二十一章 大仙 “当然……” 郎中停顿了片刻,这才老神在在的补充道:“没有。” “也许是你的机缘还未到,所以没能从这位仙姑的手里拿到圣水。” 王氏一愣,然后十分惋惜的说道。 “唉!” 郎中的神色也很是惋惜,“人比人,气死人啊!这些跳大神的家伙,在十里八乡搂钱也忒容易了,随随便便拿点儿黄鼠狼的尿出来,就能有一两银子入账!一两啊,这可不是小数目,是一两啊!我得看多少个生疮长癞、口臭上火、拉不出来、咽不下去的病患,才能挣到一两?” 又道:“我看你也没有老糊涂吧,那么一股子刺鼻的腥臊味你就闻不出来吗?闻不出来就算了,居然还敢把这东西喂给小姑娘家家喝!这东西有毒的啊,沾不得!难怪她们会昏迷了整个晌午,一直都没醒!” “黄鼠狼?尿?” 袁氏闻言登时气到了极点,指着王氏的鼻子骂道:“死老虔婆,你的脑子被公狗啃了是吧?谁不知道那玩意儿最是邪门了,常人见着它都绕路走,你倒好,居然主动去沾惹它,花了一两银子不说,还把它的尿灌给两个孙女儿喝!你是嫌她们碍眼,想把她们毒死了,好给你未来的金孙挪出位子是吧?你想得美!我告诉你,她们要是出了事,我就把你三刀六个洞,送你去阴曹地府抱孙子!” “嘘。” 被人接二连三的指责,王氏却破天荒没有暴走,而是神神秘秘的将食指竖在唇边,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们,那了不是黄鼠狼,是黄大仙。你们最好小点声儿,别让它听着了。不然啊,迟早会惹祸上身的!真的。” 她如此小心和谨慎,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毕竟在民间的传说里,黄鼠狼就是个神通广大的存在,不仅能迷惑人的心智,还能上活人的身。要是有谁冒犯了它,定会遭到最残忍的报复。 被她这么一提醒,袁氏也想起了这个不可说的忌讳,下意识就将讲话的声音放得低低的,而后福至心灵,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甜甜笑道:“要不这样吧?如果大仙真的怪罪了下来,就把你这个吃斋念佛的大信徒推出去,相信它一定会笑纳的。” “毒妇!” 王氏打了个哆嗦,斥道。 “我怎么就毒妇了?这可是做善事、积功德呢,阿娘你还不快把握住?” 袁氏笑眯眯的解释道。 “那你为何不去?” “听你的意思,是在嫌弃黄大仙儿,不愿意去侍奉它?呵呵,也不知它听了,会不会勃然动怒呢?” “你放屁!” “我可没有。要不然,你赶紧趴下来闻闻?” 婆媳俩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掐架。 “唉,五十文钱。人比人,气死人啊。人家是一两,我……唉!” 郎中则利索的写好了清热解毒的药方,一路喃喃的念叨着,被韦临风恭敬有礼的送出了院子。 “阿娘,大嫂,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子不语怪力乱神。哦,你们都没读过书,大字不认识一个,想来是没有听过的了。不过啊,这不妨事,我可以跟你们浅显的解析一下。要是你们脑子轴了,老半天听不懂,也千万别不懂装懂,一定要不耻下问。我不会嫌你们笨,定会继续给你们讲解的,直到你们懂了为止……” 没过多久,他就折返回来,笨嘴拙舌的劝架道。 “你是埋汰你老娘是个村妇,上不得台面了?” “你是挖苦我是个商户家的女儿,只会看账本了?” 这下婆媳俩都被他得罪了个透,立刻调转枪头,向他开火。 “圣人诚不欺我,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苦着一张脸,无奈道。 “谁他娘的要你养了?这么多年,你吃家里的,用家里的,给家里拿过一文钱吗?你好意思吗?” “二弟啊,我自认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那你干啥要明里暗里的损我呢?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婆媳俩继续喷他。 “我去抓药。” 冯氏没有主动上去解围的意思,只低下头,微微一笑,脚步轻快的出了门。 “都别吵了,现下芙儿和蓉儿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他却是立刻会了意,放弃了掉书袋抖包袱,而是用实实在在的正事来劝和。 “芙儿,蓉儿!” 这一招果然有效。 袁氏当即撇开了婆母,再度往床榻边奔去。 “郎中都说过她们死不了的,你到底慌什么劲儿?” 一想到这两个孙女儿,王氏终是有些底气不足,面上讪讪的,没有再哔哔个不休。 夜幕降临。 因着是一年中最为操劳的农忙时节,所以村里人在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大都是吃过饭就直接熄灯睡下,连乘凉散步这项唯一的娱乐都取消了。 但韦家的堂屋里,仍是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人都齐了,就好。” 坐在上首发话的,自然是一家之主,是韦团儿如今的祖父。 这位老爷子的名字很骚包,唤作世俊。 世俊! 是俊上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呢? 还是世世代代都俊?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比‘玉树’、‘临风’更为欠扁的名字。 但搁在他的身上,却让人不得不服气,觉得再也没有更合适的名儿来配他了——虽然是年过四旬了,他的面上却没有多少皱纹,也没有斑点,一眼望过去,只瞧得见他长眉入鬓、眼若朗星、鼻若悬胆的风采,而高大挺拔的身材、文雅不失风趣的谈吐、萦绕周身的书卷气更是给他大大的加了分。 和他一比,那两个儿子都显得太单薄太平淡太没有质感了,只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背景板。 “就他这条件,这气质,怎么就娶了王氏为妻呢?” 韦团儿不止一次疑惑过。 是,王氏的长相是不插,虽说算不上那种能让人惊艳的漂亮,但胜在有一身雪白的好皮肤,一头乌黑的好头发,看上去着实养眼。可她的素质嘛,就只能让人呵呵了。 “素素,我听你婆母说你打了她,可有此事?” 他直起身来,缓步走到冯氏的面前,问道。 第二十二章 公平 “确有此事。” 冯氏没有做出任何的辩白,只老老实实地答道。 “看吧!我就说她打了老娘,你这个瞎了狗眼的东西偏不信,非得说我栽赃她,说我做贼心虚,哈哈嚯嚯嘿嘿嘿,你现在总该信了吧?” 一听她如此干脆利落的承认了,王氏顿时兴奋起来,一边得意的大笑着,一边向着小儿子唾沫横飞的开口道。 “我当然是信阿娘的。” 韦临风尚未搭腔,袁氏就凉凉的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的答道:“不为别的,就算是看在黄大仙的面子上,全家人也该掏心掏肺的信您呀。要知道,您可是花了足足一两银子才拜到了黄大仙的门下啊,这样好的机缘,一定得好好珍惜才是呀。” “老大,管好你的媳妇儿!” 王氏转向大儿子,色厉内荏的喝道。 要是搁在往日,袁氏定会帮着她煽风点火,让冯氏有嘴都说不清,可今日她连袁氏一块儿得罪了,自是享受不到那种好处了。 “少说两句。” 韦玉树立刻侧过头,冷冷的看着袁氏,斥道。 不得不说,他的情商和手段都是挺厉害的,虽表情厌恶,语气冷淡,但右手却悄悄的从背后探出,放在了袁氏的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哄着,抚摸着,或轻或重的捏着,动作里隐有调情的意味,直把袁氏弄得羞答答的,怪不好意思,于是心里有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了。 “好,我都听大郎的。” 果然,袁氏很快就低下了头,顺从的答道。 “可有缘由?” 韦老爷子没有往这边瞟上一眼,仍专注于和冯氏的问答。 “有。” 冯氏所用的仍是白日里和韦临风做的那番解释,丝毫不添油加醋的那种。 “素素,你是知书达理的人,想必打小就晓得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因此,今日之事即使她真的有错在先,你也不应那样做,而是该以理服人,这才像话。” 听完以后,韦老爷子皱着眉沉默良久,似是下定了决心,方才再度开口,“总之,这一次的事,你俩就算是扯平了吧,谁都不许再提。在外人面前,你们更得守口如瓶,以免徒增笑柄。” “啥?” 王氏立刻一蹦三尺高,“小贱人打我的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不公平!” 起初,她以为丈夫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但越听越不对劲儿,最后才回过味来,不禁气炸了肺。 “公平?你知道公平二字是怎么写的么?” 韦老爷子嘴角一勾,轻轻的笑了。 “团儿也好,芙儿蓉儿也罢,她们都是我韦家的骨肉,断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他面上的笑意渐敛,“所以,我很想问问你——把团儿扔在外头不管,是否就叫做公平了?” “啪嗒”一声。 是他将手里的茶碗重重磕在了桌上。 “你不是最爱出门去与人说长道短、搬弄是非吗?那你有没有听村里的妇人们提过,王家湾的一户人家急着赶农活,就把孙子关在了家里,结果孙子是个淘气的,从窗户那儿爬出来,在院子里玩耍,结果被无主的野狗啃得血肉横飞,连眼珠子都掉了一颗!” 他描述的实在是太有画面感了,血腥至极,让韦团儿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但她不知道,他并非是耸人听闻,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因着古代的农村是不可能有防盗门和警报器的,想要看家护院,防着偷鸡摸狗的小蟊贼进来,就得养狗。平日里倒还好,用点儿剩饭馊菜就打发了,可有时候遇着家里的大狗又下了一窝小狗,然后这窝小狗又长成了一群大狗,势必就养不起了,只能远远的一丢了事,任其自生自灭。 出于求生的本能,它们在外头若是饿得馋了,连乱葬岗里埋得浅了点的尸骨都会想方设法的刨出来吃掉。日子一长,它们吃惯了死人肉,便个个都变得穷凶极恶,甚至还打起了换新鲜口味的主意,经常对落单的老人或小孩主动发起攻击。 “给我。” 韦老爷子将手一伸,示意冯氏把韦团儿递过来,然后抱在了怀里,快步走到王氏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就算你没听人提过这件事,那你也该懂点儿常识!每年一到了四五月份,那些猫了一冬的蛇便全数出洞了,四处游荡!今日你运气倒是好的,咬着她的只是小小的蚊虫而已!要是让毒蛇把她咬了,那你就等同是造下了杀孽,死一百回也不能洗清的杀孽!” “不过是个闺女儿,哪、哪就这么金贵了?不过是在门槛外待了小半个时辰,哪有那么凑、凑巧,刚好就有不长眼的野狗、毒、毒蛇溜进来?你少来了,少拿那套来瞎、吓唬我……” 他板着脸的样子很有威势,将王氏吓得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了。 “好,那你马上就给我出去,在大门外跪着,看有没有野狗凑过来?” 见她完全没有悔意,只是被自己假设的情况给吓着了才开始惴惴不安的,韦老爷子便漠然的提议道。 “凭什么?这么多年了,我为这个家做牛做马,累死累活的,临到头来,你居然为了儿媳妇就下我的脸面!我不活了!呜呜,都怪我为人太老实了,不会光屁股卖骚,讨爷们儿的欢心!” 王氏的思想颇为守旧,颇为封建,譬如在重男轻女的这方面,和求黄大仙保佑的那方面。 但她的言语又颇为大胆,颇为奔放,尤其是骂起人来,那简直是蹭蹭蹭的就往下三路走,搞得好像方圆百里皆妓女,四海之内皆嫖客一样。 “蠢妇,你可懂得何谓公平了?” 韦老爷子听着这不堪入耳的话语,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反而又轻轻的笑了一声,将她先前狡辩的说辞稍加改动,奉还回来,“你不过是个女人,哪就这么金贵了?不过是让你在外头待上一阵子,哪有那么凑巧,刚好就有不长眼的野狗过来?你说我不公平,那你就给你公平,怎么临到头了,你反倒不要了?” 王氏闻言一窒。 “爹爹,你这么说她,可就不对了。” 袁氏乐呵呵的看着她吃瘪,适时的插话道:“其实啊,无论是芙儿蓉儿,还是团儿,阿娘都没有厚此薄彼,而是一碗水端平了的。你看,把小的那个丢在了门外喂狗,把大点儿的两个关在屋里喂毒,真是再公平不过了,呵呵。” 第二十三章 操劳 “放屁!谁说那是毒了?那是黄大仙赐下的圣水,是有机缘才能求到手的好东西,你可别不知好歹!” 王氏怒道。 “既然是这么好的东西,那你怎么不多喝点儿?” 袁氏反问道。 “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你他娘的倒是猜呀!” 眼看两人又要掐起来,存在感极弱的韦临风同志便弱弱的劝道:“都少说两句吧。要知道是故士有悍妇,则良友不至焉……” “闭嘴!” “滚开!” 他那掉线的情商搁在这儿,自然只有遭白眼的份。 “该少说两句的人,是你才对。” 冯氏无奈的叹道。 “二弟,通读圣贤书自是好的,但也得通人情世故啊。” 韦玉树也跟着叹气。 “浪蹄子,你是想把一屋的爷们儿都勾了去吗?如今老的向着你,小的向着你,连大的也向着你!你的骚劲儿,可真比窑姐儿还重啊!” 见大儿子居然附和着冯氏,王氏便酸溜溜的骂道。 得了,又往下三路走了,就不能换个花样么? 韦团儿默默的翻了个白眼。 “真看不出来,弟妹虽然是个黄脸婆了,但……” 那头的袁氏也酸溜溜的,正想跟着说点难听话,就又被玉树大兄弟的妙手给撩拨得一荡一漾的,火气瞬间就熄掉了大半。 “都住口。” 眼下能镇住场子的,便只剩韦老爷子了。 “听见没有?都给我闭嘴!一个个的都是没良心的货色,忘恩负义,白眼狼,天打雷劈……” 见儿子儿媳们都乖乖的安静了下来,王氏便翘起了尾巴,颇有些得意的训道。 “你也住口,搅家精!” 韦老爷子突然扭过头,对她厉声喝道。 众人皆惊。 要知道他从来是一副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的模样,连发火时都是克制有度的,何曾这般失态过? “你吼我?” 王氏嫁过来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等阵势,顿时嗷的一声叫开了,“你居然吼我?为了个骚狐狸,你就这样对待我?你还说我是搅家精?姓韦的,你的良心究竟是被哪条母狗给啃了?你也不想想,要是没有我多年的操持,韦家哪能积下现在的家底?你哪能过得这么舒服,什么心都不用操,只惦记着去嫖外面的野婆娘!” “切!” 韦团儿对此嗤之以鼻。 即使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但韦老爷子仅凭着这副好皮囊,便能招来年轻的姑娘倒贴,哪用得着去花街柳巷乱嫖? “每一户人家的规矩,都是男主外、女主内,韦家也不例外。一直以来,为着你做女主人的脸面,我是很少插手家务事的,除非是实在闹得不像样了,才会出来说两句。我扪心自问,这些年已待你足够厚道了,从未动过你一根手指头,也从未和外头的女眷轻浮调笑,你为何却屡屡污蔑于我,动辄就说我是往花柳巷去了,还给我编排了一堆艳事?” 韦老爷子没有理会她的胡搅蛮缠,只沉下声,有条有理的说道:“另外,家底是我挣下来的,和你有什么干系?你要不要好好的回想一下,这些年来,你是如何操持家业的?是三天两头去庙里撒银子捐功德,还是隔三差五就去找神婆买符水?是一有头疼脑热,就要吃人参鹿茸,还是一换季,就要做七八套衣裳?” “……” 韦团儿愣了愣。 这王氏的日子过得还真滋润啊,除了没买使唤丫鬟,派头便和官太太没两样了! 不对。 自己的娘亲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使唤丫鬟么?既能在家里悉心操劳,又能在田间做牛做马,且每个月都不用给月钱,真是再划算不过了! “姓韦的,你不就是心疼我花了你的钱么?你真是个黑心的烂xx!给外面的臭婆娘用不心疼,给家里的小婆娘用不心疼,给小婆娘的老子娘用也不心疼,偏偏轮到我,你就一笔笔的记得清楚,算得明白!” 王氏腾地站起身来,尖着嗓子叫道。 “你说说,自己哪是来做农家妇的,说是来当祖宗的还差不多。” 韦老爷子仍是不理会她的胡扯,继续条理分明的说道:“家里要不是一直有我支撑着,操劳着,那早就被你败光了,全家人都得上镇里讨饭去。就这样,你还能厚颜说是你的功劳,你的苦劳?” 说着顿了顿,“有些话虽然不当讲,但我还是得讲——不管是素素打了你,还是红红挤兑了你,你都该老老实实地受着。因为,这都是你自找的,怨不得谁。” 红红? 红太狼的红? 这人是谁啊? 韦团儿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大伯娘。 “以前你苛待媳妇的那些事,我就不提了,只说说如今的事,说说你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亲孙女。” 他的语气忽然加重了,隐有怒意,“不给她们吃饱饭,不给她们做新衣裳,不给她们好脸色,只要你一不高兴,就没分寸的冲着她们乱骂。你一直说自己是为了韦家的香火担忧,看不得一屋子全是闺女,所以才那样的。可我倒是要提醒你一句,你姓王,我才姓韦。韦家的香火,哪用得着你一个外姓人上心?你要是真那么着紧这种事,就赶紧回你的娘家,替你们王家人操劳去。” 精彩! 真精彩!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另辟蹊径,自成一格! 和一般家庭剧里那种和稀泥的糊涂公公不同,韦老爷子不仅人长得帅,思路也帅得不要不要的! 韦团儿只想狠狠的给他鼓掌。 “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 王氏则气得跳了起来,“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仍把我当成外人,没把我当成一家人!你个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的东西……”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也是个女子?” 韦老爷子还是不搭理她,也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的接着说道:“连劫道的悍匪都心存良知i,不会对过往的妇孺下手。你倒好,同为女儿身,却不晓得相互照应和关心,只一味的尖酸刻薄,把媳妇们和孙女儿们往死里挫磨。你的心肠,委实太毒辣了点。” 第二十四章 意料 “你给我说清楚,我到底挫磨谁了?我到底哪儿毒辣了?谁家的媳妇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就她们娇贵,说不得也骂不得了?凭什么?做婆母能窝囊到我这个份上的,恐怕都已经死绝了!我看你就是成心想气死我,好把外面的姘头接进来乱搞是不是?” 王氏气得嘴唇直哆嗦,骂道。 “临风,这方圆十里的,谁不羡慕你娶了个佳妇?既贤惠孝顺,又有涵养知进退。你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须得好好的待她,万不能让她再受一点委屈了。” 韦老爷子仍是对她选择了无视,十分沉静的转过头,对韦临风说道:“妻者,齐也。她既然是你的妻子,那便是和你齐平的,和你是一体的。你记着,谁若是损了她的颜面,便也是损了你的颜面,断不能轻易就算了,非得帮她讨个说法才行。你若是只想息事宁人,一味的死忍,也没什么好指摘的,但你绝不能要她也和你一样憋着受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是……” 韦临风略有些难为情的应道。 “玉树,你媳妇是个又聪明又伶俐的,胆气和心智都是不差的,说是女中诸葛都不为过。若她是个男儿身,指不定比你还要有出息,到时候你只有仰视她的份儿。只可惜她托生成了一个女儿家,这才让你白白的捡了个便宜。你莫要得寸进尺,贪心不足,将这等天大的福分糟践了。” 赞完了小儿媳,敲打了小儿子,韦老爷子又将视线转向大儿子,说道:“她有时性子是急了些,泼辣了些,但这正是她的率真之处,你不要着恼了给她甩脸子,也不要急着和她掰扯所谓的大道理,定要先让着她,顺着她,待她冷静下来,再好好同她分辨个黑白也不迟。以她的机灵劲儿,定能很好的懂得你的意思,承了你的情。” 一连串的话说下来,连夸带赞,连敲带打,只说得两个儿媳的心熨帖无比,两个儿子的面上都羞惭不已。 这情商,这说话水平,真是绝了! 但他再有水平,也依然不能说服王氏。 “我不活了!你们才是一家人,就我是外人!我就是个招人嫌的糟老婆子,还不如趁早死了干净!” 王氏死命的嚎着,解开腰上的汗巾就甩在了横梁上,匆匆的套好,然后打了个死结,便把脖子往里送去,“你个没有廉耻的老树皮,为了讨年轻的媳妇们欢心,就可劲儿的作践自己的媳妇!如果你真那么宝贝她们,索性就别干站着了,赶紧去跟她们睡一个被窝啊!” “我自去歇息了,你们也早些睡下,明日我带几个孩子去镇子里转转,买些东西。” 对于她的疯言疯语,韦老爷子仍是采取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在交代了几句话之后,就将韦团儿递还给冯氏,紧接着便洒脱的扬长而去了。 “呀,我不活了!” 王氏见自己撒泼寻死都不能让他有所反应,顿时悲从中来,神情里透出了疲惫和无助的一面,让人不禁心里一软。 “阿娘,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冯氏下意识往前一步,就要去拉她下来。 “我也不活了!” 袁氏却半点也不会心软的,只有样学样,也解下汗巾往横梁上一套,作势寻死,“我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却被婆母扣了这么大的罪名,玷污了我,这让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我干脆也死了算了,在阎王爷面前讨个公道,好把那多嘴多舌的的恶婆子丢拔舌地狱里去!大郎啊,来生要是有缘,我们再做夫妻吧!你要好好照顾我们的闺女儿,把她们抚养成人,我在九泉之下看了,才能瞑目啊!” “不要脸的臭婆娘,你要死要活的是想给谁看呢?想要挟谁呢?就你这逼样,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王氏猛地将脖子从汗巾里探出来,吼道。 “嘿,开口闭口都离不得逼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那玩意儿镶嘴上了呢!也不知是镶的是金边、银边,还是毛边啊?” 袁氏不甘示弱的吼回去。 “噗……” 红红女士的战斗力果然不是盖的! 韦团儿很想出声大笑的,奈何目前还没有熟练的掌握这具身体的运作,便只能象征性的咧了咧嘴角。 之后,她还想津津有味的听下去,可冯氏小声的念叨着‘非礼勿听’,又如白天一样捂住了她的耳朵,让她心里好生遗憾。 最终,这场战役以王氏被大儿媳气晕过去而画下了圆满的句号。 这样的结局,一点也不让韦团儿意外。 但某个后续却是她怎么也料不到的。 “我要去找那个卖黄鼠狼尿的婆子,好好抽她一顿,叫她把银子都吐出来!” 翌日出门前,袁氏气势汹汹道。 “你看,这个才花了我五两银子,真值。” 回来时,她却如获至宝的捧着几根带刺的烂木条,说道。 “什么?!” 玉树大兄弟惊了。 “你小声点,莫要惊扰了黄大仙。还有,这不是买,是请。是送圣水的仙姑和我有缘,才让我把宝物请回来镇宅的。” 袁氏乐颠颠的说道。 “行,那你给我五两银子,我上山给你劈一箩筐宝物回来!” 即使看不见韦玉树的面部表情,但光听这语气,就知道他的心定是在滴血。 “山野里的死物,哪能和大仙的宝物比呢?我跟你说,把它摆在六煞文曲位上,可以旺运势、开财路、兴子嗣、斩桃花、刺小人……” 袁氏很是陶醉的抚摸着木条,似乎已看到了将来那美好而光明的生活。 斩桃花? 韦团儿总算是明白了她为何会这般反常了。 敢情她挺喜欢玉树大兄弟的,生怕他在外面招上了烂桃花回来,所以就被神婆忽悠得晕头转向,把正事都给忘了,还眼巴巴的送银子过去。 哎! 红红啊,你可知道这厮不招烂桃花,只想吃一口回头草! 真是可惜了五两银子啊! 第二十五章 情况 “素素,我给你打了一对金丁香。” 相比之下,还是自己的爹心里有成算,钱都花在了刀刃上,只买了对小小的耳环回来,就把冯氏给感动得诚惶诚恐的。 “害你破费了。” 冯氏微微垂下头,搓着手,不安的说道。 “没有的事。” 韦临风笑着撩开了她垂在耳侧的一缕头发,催促道:“快戴上给我看看。” “不。” 冯氏忙摆手道:“我的皮子本就是黄黄的,戴金首饰一点也不好看。” 然后很热心的提议,“阿娘的皮肤白,不如……送给她戴吧?就当是我给她的赔礼好了。” 那天她气急之下扇了王氏很多个耳光,待冷静下来后,心中虽是不曾后悔,却有些懵逼——打人的感觉,居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坏,反而酣畅淋漓,痛快的不得了。 自己是怎么了? 为何会冒出这种不厚道的念头? 做惯了老实人的她心里不禁很不是滋味。 之后要是王氏继续和她掐,和她闹,她可能就会稍稍自在点儿。 可王氏不知是被她反常的彪悍给震住了,还是被韦临风的脱线给气傻了,或是真被韦老爷子给教训得老实了,总之那天过后,王氏便天天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连脏话都没心情往外喷了,让一大家人极为不适应,也让她内心的负罪感日渐加重。 “阿娘她不会要的。” 韦临风是一如既往的低情商,真心实意道:“她匣子里的贵重首饰多着呢,哪瞧得上这种便宜货?” “呱,呱!” 正打算闭目养神的韦团儿只觉头顶有几只乌鸦飞过。 合着你娘看不上眼的便宜货你用来哄媳妇啊? 你这是找死呢,还是找死呢? “哦。” 冯氏却很淡定的应了声,语气里没有任何介怀的痕迹,八成是已经放弃了对他的治疗。 “素素,我来帮你戴上吧!” 他不觉自己先前的言语有何不妥,只兴致勃勃的请缨,再拉住她的手,深情款款的吟诵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孩子们都在呢,你快别这样了。” 冯氏很不好意思的把手抽了出来。 “不妨事的,她们都睡着了。” 他抬眼望了望,但见两个闺女儿都乖巧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而绵长,想来是已坠入了黑甜乡。 “哦。” 冯氏也跟着扫过来一眼,立刻就放下了心。 好险! 韦团儿则松了一口气,将方才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悄悄睁开了些。 “素素,跟我过日子,真是苦了你了。” 但见韦临风突然直身而立,肃容朝冯氏揖了一礼,突兀的转移了话题,“阿娘脾气不好,我人又窝囊没本事,让你受了很多的委屈。这些年,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没怎么当做一回事。毕竟,那是我娘啊!” 韦团儿先是觉得他莫名其妙,然后便大为光火。 明知道,却不当一回事? 啊呸,渣男! “说实话,其实我挺怕我阿娘的,从小就怕得很,她……只要一有不顺心的地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所以,让我给你出头,我还真不敢。” 啊呸,怂货! 就这胆气,连不如人袁氏一个弱女子呢! 你好意思么你? “不过,我晓得你是个本分的,无论过得再苦再累再受气,你都不会闹,不会埋怨,不会生出旁的心思,更不会离开我。只要我能体谅你的难处,私底下对你好点儿,咱们的日子就能够继续过下去了。” 啊呸,自私! 就因为冯氏不闹不怨,就该心安理得的被人推出去他老娘当出气筒,替他尽‘孝道’么? 真是日了藏獒了! “直到爹说了那一番重话,我才开始认真的琢磨起来,自己是不是哪儿做错了。” 还用琢磨么? 你哪儿都做错了! 从头到脚,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特么错的离谱! “不过,我没有琢磨出来啊。” 什么? 听着他真诚而恳切的语气,韦团儿只觉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 “你说,爹是不是想提醒我,让我别计较你打了阿娘的事?可你原本就没有打她啊,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素素啊,你也真是傻,明明没动手,为什么就非得认下呢?” “哦!我懂了,你是不是也挺怕阿娘的?” “嘿嘿。你别怕,我虽然不敢给你出头,但像那天一样帮着你给她讲讲道理,还是可以的。” 等等!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不过……他要是每隔上几天就缠着王氏讲一回道理,相信用不了多久,王氏就会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这个世界也就彻底清净了。 “嗯。知道了,快睡吧。” 冯氏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起身替两个女儿掖了掖被角,说道。 韦团儿也默默叹气。 睡吧,睡吧。 反正和这个低情商的爹爹是没什么好说的,真不如去见周公来得舒坦。 “素素,自从你生了孩子,我们已经好久没有……” 但韦临风却精力充沛,显然是没有睡意的,甚至还打起了别的主意。 “你别闹,会吵到孩子们的。” 冯氏下意识拒绝道。 “我会尽量轻一些的,你放心。” 他立刻信誓旦旦的做出了保证。 “不!”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已经被吵到了好伐! 你俩千万别冲动,千万别乱来啊! 要知道时下可没有隐私这一说,加之条件有限,父母便大都是和孩子挤在一间房或一张床歇息的,有一点动静都逃不过耳朵的! 还有,我和茉儿可都是未成年呢,少儿不宜,你们懂不懂啊! 韦团儿心里发出了悲催的呐喊。 很可惜,她的爹爹是完全听不到的。 “你就躺在这儿,侧着身子,我好从后头进来。” 脱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响起。 “你又要来什么新花样?” 伴随着冯氏害羞的声音。 “哎,你就别问了,等着受用就好了。” 韦临风笑道。 “……” 韦团儿前世虽阅片无数,但如此近距离的观赏和聆听活春宫还是头一遭,且主角是她现在的爹娘,这种嫉妒尴尬的、挑战人伦和道德的诡异感,让她的小心脏怎么也接受不了。 草草草! 怎么种田文里就从没有提过这茬呢? 遇着这种情况,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第二十六章 一年 “你别急。” 一声娇嗔。 “别乱动。” 一声低吼。 “嘎嘎,戛戛。” 是床榻开始摇晃的前奏。 “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韦团儿快要抓狂了。 “嘤,嗯……” 以往看过的种田文都只会浓墨重彩的描写包子和极品之间所发生的种种火花四射的摩擦,愣就是没有‘啪啪啪’的碰撞,仿佛除了一夜n次郎,一月n次方的主角,其他人就没有资格过性生活了。 “呼哧,呼哧……” 凭什么? 大家都是人,为啥就不能那啥啥了? 这明明就是很正常的,理所当然的需求! “呀,不要那么用力……” 这明明就是繁衍生息的关键,是传宗接代的过程! “啊,啊啊,啊啊啊!” 这……明明就是一项高尚的,纯粹的,有道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有益于身心健康的运动! “操!” 尽管给自己做了一遍遍的思想工作,但韦团儿还是拉不下老脸继续旁听,索性心一横,嘴一扁,嚎啕大哭起来。 “哇哇嗷嗷呜呜呜!” 哭声震耳欲聋,险些将屋顶都掀翻了。 “叫你轻一点,你偏不听。” 冯氏慌忙将韦临风推开,急急的起身,将敞开的衣襟拉上。 “早不醒,晚不醒,非得在这个闹腾!” 韦临风向来温和的声音里少见的带出了一丝火气,估计是还没爽到就被坏了事,生理上和心理上都遭受了极大的创伤。 “罪过啊,罪过。” 韦团儿一边假模假式的哭闹着,一边真心实意的忏悔道。 据说男人在‘性’致勃勃的时候被人强行打断了,很容易造成毁灭性的功能障碍,成为xx男科的常客。 但她顾不上这些。 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为了自己的安生,也就只能委屈委屈他了。 “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和他们分开睡,打死我也不要挤在一间屋子里。再不济,分床睡也行!” 她捏紧小拳头,暗暗下了决心。 从此以后,韦团儿每日都像打足了鸡血,一旦他俩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她就扯起嗓子拼命的嚎哭,屡次三番的捣乱,成功避免了活春宫再次上演。 而后,她不想和当爹的那位共用一个‘奶瓶’,便梗着脖子拒绝了冯氏的哺喂,大口大口的咽着味道不怎么样的糊糊,用以填饱肚子。 她早早的咿呀学语,勤苦的练习着翻身和抬头、爬行的动作,等到了十来个月,她的腰腿渐渐长结实了,就可以扶着墙站一会儿,再慢慢的走上几步。后来一岁不到,她就可以稳稳当当的走路了,在说话方面也有了巨大的进步,吐字清晰,条理分明。 这让冯氏每天都要花大把的精力,才能压制住内心的膨胀。 “天呐,我家的团儿小小年纪居然就不会尿床尿裤子了!” “天呐,团儿她这么小就会冲着人笑了!” “天呐,团儿已经开始认人了,不让她祖母抱了!” “她居然喜欢听她祖父念诗了!” “她记得回屋的路是怎么走的了!” 这些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在冯氏看来,竟全都是惊才绝艳的手笔。 “这孩子是个不一般的伶俐人儿!” 韦老爷子也表示过惊叹。 “哎哟,茉儿,你爹娘有了小妹妹就不疼你了,等以后有了小弟弟,眼里就更没有你这个人了。” 袁氏时不时就要来挑拨一下。 “哼,赔钱货!” 王氏的态度则始终如一,亘古未变。但韦老爷子余威犹在,她便只敢小声嘀咕。 “你们娘仨睡一头吧。” 除了屋里屋外的活计,韦临风还要上冯氏的娘家做苦力,因此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回来后通常是累成了狗,直接趴在床尾就睡着了。 “我不去。” 老大韦玉树得了族里某个有头有脸的元老的推举,有了去三十里开外的县衙打杂的机会,却干脆利落的放弃了,转而跟着袁氏的堂兄去学做画风迥异的泥瓦匠,把韦老爷子和王氏气了个半死。 “他这哪是舍不得妻女,分明就是……唉,何苦呢?” 冯氏叹道。 他从事了这个行当,就能光明正大的在各个村子的屋顶上转悠和忙活,若是运气好了,接到了冯氏娘家那边的活儿,那只要稍一抬头张望,就能窥探到翠翠的动向。 “别管他们了,还是早点准备抓周的事宜吧。” 不知为何,韦临风破天荒的没有去心疼大嫂,只淡淡的说道。 要抓周了? 听他这么一说,韦团儿才后知后觉的记起自己从异时空穿来,已待了整整一年了。 “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见他是这个态度,冯氏也就没有再长吁短叹,而是平静的说道,“早在一个月前,我就从镇上的布庄里裁了几匹花色鲜亮的好料子,逮着空就给她缝制小衣裳,准备行抓周礼时给她穿。” “你都想到了,备好了?那……我挨家挨户去请人。” 韦临风的面色微微一变,似是大窘,又似是意外。 “你记着要好好说话,莫要把人得罪了。” 许是想到了他几句话就能把人气晕的本事,冯氏便有些担忧的叮嘱道。 “嗯。” 韦临风点了点头。 天还没黑,他就跑遍了全村,把该请的人都请了,顺带借了张大得离谱的红木桌回来,小心的将笔墨纸砚、胭脂水粉、算盘帐册、环佩簪钗等物事摆了上去,此外还有炒菜的木铲、盛饭的木勺、装水的葫芦瓢、裁衣服的剪子、穿好丝线的绣花针。其中最抽风的是一个冷掉的大烧饼,想必只要抓周时选择了它,众人就会把她当成一个大傻逼。 “她祖母也真是的,放什么不好,非得逼着放一个没有寓意的烧饼上去。谁不知道小孩子最是嘴馋了?她到底想做什么?故意害团儿出丑么?” 有了那一顿掌掴做铺垫,又有了韦老爷子的力挺,冯氏便不像以前那般懦弱好欺了,早就敢用正常的音量来指责婆母的不妥了。 “我累了。” 韦临风当然知道王氏的小心机,但要他当着媳妇的面直指出来却还是不行的,于是他便打了个呵欠,“早点睡吧,明日天不亮就得起来招待客人了。” 第二十七章 疑心 “你在那边少做点儿活计,莫要太实心眼,累坏了自己的身体。” 冯氏温柔的笑着,叮嘱道。 她的笑容有些勉强,像是硬挤出来的。 “我晓得。” 韦临风淡淡的应了一句,拉过被子,背转身,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冯氏却没有睡意,像翻烙饼一样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后半夜才开始犯困,安静的侧身而卧,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黑暗中,韦团儿蓦地睁开了双眼。 一定有情况! 这段时间以来,韦临风一直都早出晚归,疲累不堪。 按理说,应是很正常的。 因为她外祖家只有舅舅一个男丁,而且是上了好大的岁数才得来的,自然是宠上了天,打小就不让他下地,生怕做农活时有不长眼的土坷垃磕着碰着了这块宝贝疙瘩。以前她大姨和娘尚未出嫁时,还能一口气包揽了田间和灶头的活儿,以便能给她舅舅腾出空,让他四处玩耍作乐去。现下两人早都打发出了门子,外祖父若是想把她们叫回来当成牛马使唤,无疑会引起两头的亲家的不满,还会被乡邻们戳脊梁骨。 但外祖父很快就想到了法子——每到农时,他就适时的装上一场病,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挺尸,什么也不做,理直气壮的把家里家外的重担都压在她外祖母和舅母的身上,等到这两人累得快脱了相,没了人形,他就稍微放点儿风出去,那两个心疼亲娘、怜惜弟妹的傻闺女自是会闻风而来。如果这俩人一时走不开,那他就顺势改个口,让女婿们过来做牛做马也成。 韦团儿估摸着,王氏一直对冯氏不满,应是少不了外祖父折腾的这一出。 而话说回来,韦临风身为一个清高的读书人,这些年却能连轴转的往两头奔波,安分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娘家干活儿比在自家干活儿还卖力,且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也没有责怪过冯氏一句。 这一点,他当然是做得很好的,好到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可是…… 以往他回来时,即使再累得够呛,也会很有耐心的逗哄她和韦茉儿一阵子,顺带和冯氏贴着耳朵说几句体己话。 如今,他却是很久都没有亲近过她和韦茉儿了,连抱都懒得抱一下,对着冯氏亦是半个字也不想多说,一副耐心欠缺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 三年之痛,七年之痒? 还是……因着这一年来,她老是在他想要和冯氏嘿嘿嘿的时候嚎着嗓子串场,于是他生理上得不到满足,憋得慌了,就忍不住去外面找别的小妖精打肉搏战了? 先是疾风骤雨的走了肾,接着就细水长流的走了心,然后肉体和精神都双双出轨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天哪!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即使做错事的人是他,但搁在这个没有婚姻保护法的时代里,用律法是约束不了男人的,想用道德来谴责就更难了,总之,他只是偶尔风流了一把,要怪就怪家里的糟糠太没有魅力,而外面的小妖精又太过给力了。到了最后,受伤的便只有冯氏一个人而已。 苍天啊,大地啊,如此琼瑶加雪村的撒狗血,到底是为哪般? 韦团儿越想越觉得心惊,眼前赫然浮现出新欢公然上位,冯氏被扫地出门的凄惨画面。 “我干脆去侦查一下得了。” 反正都睡不着了,她索性轻手轻脚的自床边爬下来,扯过韦临风随手搭在高脚凳上的袍子,将衣兜和荷包仔细检查了一遍。 还好,没有香粉的气味和胭脂的痕迹,没有多余的碎银子、小铜板,没有用过的杜蕾斯、杰士邦、冈本,翻来覆去,也只是找着了几张皱巴巴的白纸罢了。 韦团儿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瞧这一穷二白的,哪像是搞外遇的样子?不说别的,就连一根糖葫芦也买不起,哪能拿什么东西出来讨好人家姑娘?拿他的美色么?说真的,他除了年纪轻一点儿,面皮嫩一点儿,别的地方还真赶不上韦老爷子有卖相呢! 嗯,就是这样! 她一定是《回家的诱惑》和《回村的诱惑》看多了,才导致了瞎几把乱猜的后果! 不过,以后她还是得尽量注意分寸了,在没有分床或分房前就别老惦记着隐私之类高大上的物事,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千万别自私的只顾着她的耳朵清静,就强迫别人必须六根清净了。 她清楚的记得,据微博上某某知名情感大v说,很多以性格不合为由离婚的夫妻,背后其实都是性生活不和谐的缘故。她不希望冯氏遇到这种滑稽的事情。毕竟离婚后能迅速变得更为漂亮有钱,更有事业名望,还能找霸道总裁或王爷虐身虐心的人是少数中的少数,奇迹中的奇迹,怎么看也不会降临到一个农妇的身上,就算这个农妇长得很不错,性情也很温柔,仍不会撞到那样的大运。 相比之下,还是维持原样,一路走到白头的好。 少时夫妻老来伴,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天。 因为头一晚思虑太重,韦团儿被冯氏从被窝里拖起来梳洗和穿戴时,整个人仍是迷迷糊糊的,提不起劲来。 “阿爹,阿娘,你们还没给小妹打扮好吗?院子里来了好多叔伯、姨姨,就等着看小妹抓周了。” 一年过去了,韦茉儿的个子没有长高多少,但头发比去年浓密了些,皮肤更水润了,此时梳了对可爱得犯规的小鬏鬏,脸颊饱满的,鼓鼓的,像肉嘟嘟的馒头,让人忍不住想捏上一把。 “马上就好了!” 冯氏原本就心不在焉的,眼下被女儿一催,手上就失了准头,不小心把韦团儿的头发拽下了几根。 “嘶……” 韦团儿龇了龇牙。 “素素,你怎么弄的?” 韦临风此时倒是显得十分的紧张,从冯氏那里劈手夺过梳子,一下下的替韦团儿梳着。许是为了表现出浓浓的慈爱之情,他便梳得格外有力,格外有劲,仿佛手里握着的不是梳子,而是一把虎虎生威的九尺钉耙。 “操!” 韦团儿面上笑嘻嘻的,心里却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自己才一周岁,无论是发量还是发质都没法和成人比,他要是再没完没了的薅下去,她就变秃子了! 第二十八章 抓周 “还是我来吧。” 眼看他越梳越没个章法,冯氏连忙将梳子拿过去,两三下就理顺了打结的地方,然后在她的头顶别了朵绢花,侧过身,小心翼翼,而又充满了期盼的问道:“我阿娘……他们都来了么?” 这个阿娘,当然不是他的亲娘,而是她娘家的那位。 “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韦临风的神色忽然变了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欲言又止道:“我托人去请过了,但是……” 但是没有来。 “哦。” 冯氏是早就晓得答案的,却仍不死心的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的情绪,此时期望落空,不由恹恹道:“旁人嫌弃我生的是女儿也就罢了,可他们也是如此,真是让我寒透了心。就算、就算我不是他亲生的,但这么多年的相处……唉!” 啥? 不是亲生的? 韦团儿瞪大了眼睛。 去年随冯氏回外祖父家时,她曾庆幸过冯氏没有遗传到他的老树皮面相,而是沿袭了外祖母温婉的线条和轮廓,如今看来,压根就没有遗传这一渠道啊? “村里人都说他命硬,前后克死了两个媳妇。” 冯氏一面说着话,一面给她穿上了新鞋,“第一个,给他生下了阿姊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了;第二个,还没把孩子生出来就大出血去了,听说……那是个男胎,已经成型了。” 原来,加上先头那两个,她的外祖父竟是一共娶过三个老婆?三妻四妾,他居然是把三妻给占全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从那以后,附近的媒婆都远远的躲着他,不愿意帮着他牵线做媒。他只得降低了标准,不再迷信什么体格好易生养的神话了,转而想找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凑合,但他命硬的名声传得很开,休说是老姑娘了,就连从良的窑姐都避他如蛇蝎,不愿意和他接近,生怕被他克死了,一命呜呼。这下可就苦了他了,他做梦都想要一个儿子来传宗接代,可遇着了那种情形,该如何是好?” 冯氏的语气骤然变得尖刻,充满了浓浓的讥讽之意,“我阿娘的出现,恰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一来,她身家清白,是穷秀才的女儿;二来,她生得很不错,能给他长点儿面子;三来,她不是寡妇,只是弃妇,先头的男人还好端端的活着,没有死,他便不担心她会把他给克着。” 弃妇? 韦团儿的眼睛瞪得越发大了,直觉这里面很有文章,可冯氏并不想多说下去,一笔就带过了,“过门后,她三天两头的挨打,直到生了儿子,日子才勉强好过点。可儿子长大了,又帮着他一起打她……” “阿爹,阿娘!” 韦茉儿听不懂大人的爱恨情仇,只晓得自己等得很不耐烦,便嘟着嘴催促,“我们快出去吧!” “走。” 韦临风一手拉着长女,一手牵着冯氏,温声安慰道:“别多想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有了我,还有了茉儿团儿,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的。” “嗯。” 冯氏柔婉的一笑。 她的日子,确实比在娘家时舒心多了——丈夫体贴,女儿乖巧,公公明理,大哥明义。美中不足的,便只是婆母太难缠,嫂嫂太爱耍心眼而已。 “呸!” 这是韦团儿的心声。 在她看来,冯氏不过是从一个豺狼窝出来,跳入了另一个火坑罢了,天天都被婆母虐待,被大嫂欺负,过着饥一餐饱一顿的生活,坐月子时都沾不上多少油荤。 但悲哀的是,对冯氏而言,这个火坑已经算得上是不错的归宿了。 至少,坑里的韦临风挺斯文的,不会像她的外祖父那样朝女人动用拳脚,偶尔还能用无与伦比的低情商坑一下他的亲娘,于无意中给她解解乏。 至少,坑里的韦老爷子在去年就主动接管了家里的大小事宜,重整家风,把作妖的王氏弹压了下去,让冯氏过上了相对平静的日子。 “弟妹,你可算是出来啦!” 袁氏笑容灿烂的迎上来,“二弟和你的感情是愈发好了,大白天就歪缠在一块儿,呵呵!你俩不出来看看我这做嫂子的就算了,居然连宾客也不招待,这就有点失礼了!” 虽然是苛责的内容,但因为她面上是笑嘻嘻的,语气也轻描淡写的,所以如果和她较真起来,她铁定会说你怎么这么小心眼,这么开不起玩笑;但如果不跟她较真,憋在心里,又会把自己憋成便秘,想想就好生窝火。 哎,真是个磨人的小东西,让人拿她没办法呢! “哦。” 因此冯氏只冷淡的应了一声,没有反驳。 “大嫂说的极是。” 韦临风则很是受教的点头,作洗耳恭听状。 “走了!” 屡遭耽搁的韦茉儿扯了扯他的衣角,不耐烦地喊道。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大人说话,哪有她插嘴的份儿?弟妹啊,你到底是怎么在教养孩子的?” 袁氏立刻垮着一张脸,气势汹汹的斥责道。 “我……” 冯氏动了动唇,正欲说点什么,就被自家丈夫打断了。 “大嫂,你莫要见怪。茉儿她以前真不是这样的,自从跟两个侄女儿玩在了一起,整个人就变了性子了。” 只见韦临风深深的一揖,诚惶诚恐的答。 “二弟,你……” 袁氏不由一噎,疑心他是在指桑骂槐的说自己的教养有问题,没带好芙儿和蓉儿,顺便还影响到了他的茉儿。可他的表情是那么诚恳,语气是那么谦和,居然让她找不到发作他的理由,最后只得闷闷的咽下这口气,递了个台阶给他,说道:“你真是说笑了。” “我说的是大实话。” 韦临风却可劲儿的拆起了台,“以前素素带着她的时候,她一直都很乖顺的。去年有了团儿,素素带她的时间少了,她就经常和侄女儿们一起处着。” “哦?这么说,弟妹以前是把她教养得很好了?” 袁氏皮笑肉不笑道。 “是。” 韦临风连连点着头,就如小鸡啄米一样。 “那待会儿抓周,就有的看了。” 袁氏忽地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第二十九章 登门 有什么好看的? 韦团儿瞧着袁氏得意洋洋的神色,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哪里知道,在这个世界的风俗里,通过抓周,是能最有效的检验出生母、奶娘的品性如何,以及平日是怎样养孩子的。譬如一来就抓了玩乐之物,那便说明把孩子带得眼皮子极浅,只顾着贪图享乐;若是抓了胭脂水粉,那便说明大人打扮得太过妖娆,作风轻浮,有把孩子教坏的嫌疑;如果抓的是吃食便更糟糕了,直接就可以定性为好吃懒做、饭桶白痴、败家玩意儿了。 可韦团儿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以为抓周是单纯用来考验自己的,故瞧着袁氏得意洋洋的神色,只觉得莫名其妙——自己又不是大傻逼,哪可能会如王氏的意乐颠颠的抓住那个大烧饼,让众宾客看一出好戏?说真的,要是袁氏真想看自己闹笑话,那就别学王氏那么抠抠搜搜的,赶紧去首饰铺打一个几两重的真.黄金.大饼回来,那自己一定会死抓着不放,无论如何也不会还回去的。 “到底还走不走啊?” 韦茉儿等得心急火燎的,又一次发出了催促。 “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这副德行啊?” 韦临风略有些恼了,语气便不由自主的重上了几分,听起来似是要恶狠狠的斥责孩子,好给他大嫂出气的前奏了。 冯氏不由侧过头,十分心寒的看着他。 袁氏不由眨着眼,十分期待的看着他。 “我告诉你,以后少和芙儿蓉儿玩!多和你阿娘处处!省得性子越变越古怪了,简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而后,他果真斥责起孩子了。 袁氏的脸顿时青了,绿了,紫了…… “那我们就先过去了。” 冯氏微微一笑,抱着满头黑线的韦团儿,牵着不明真相的韦茉儿,步履轻盈的离去。 “我也过去了。” 韦临风一边走着,一边回过头,冲袁氏露出了无比真诚的笑容,关切道:“大嫂,你也快跟上吧。对了,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啊,是不是该吃药了?” 袁氏的脸彻底黑掉了。 哪有一来就招呼人吃药的? 这是存了心,想咒人生病么? 但看他的表情,听他的语气,再结合他素日对她的敬重,压根就不应该是那个意思才是啊。 可听他刚才所说的这些,分明就是那个意思啊。 到底是他无心直说,抑或是弟妹有心教唆? 可弟妹那个怂货若真有教唆男人的心机,当初就不会被婆母挫磨得那么惨才对啊。 袁氏黑着脸,陷入了沉思。 “素素!” 院子里,一个老者同样黑着脸,唤了声缓步行来的冯氏。 “爹爹?” 冯氏闻声一怔,不可置信的望过去,目光里顷刻盈满了名为感激的情绪。 本以为依着他一贯的作风,怎么也不可能来为这个外孙女撑场子的,但他不仅来了,还特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衣裳,整个人收拾得十分利落,一看就是用了心的,这让她怎能不意外,不惊喜,不感动呢? “我是来看看外孙女的。” 对上她这般热忱的目光,老冯头登时变得不自在起来,扭过头,略有些讪讪的说道。 “阿弟呢?还有阿娘和弟妹呢?” 冯氏快步迎了上去,却没有看见娘家的其他人,不禁有些纳闷。 “要是都过来了,那田里的活儿谁来做?” 老冯头居然破天荒给她解释了一下,虽说语气是硬邦邦的,不甚柔和,但好歹没出言呵斥她,在众人面前落她的面子,这已经让她十分心满意足了。 “快让我抱抱这个外孙女儿!” 然后,老冯头挤出了慈祥的笑意,伸手将韦团儿抱过去。 “团儿,快叫外祖父。” 这下冯氏不止是感到心满意足了,甚至连儿时的不愉快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脸上早笑开了花。 “才多大点儿,就能喊人了?” 老冯头将信将疑道。 “会的。我们团儿可机灵了,几个月就能含含糊糊的叫声爹,喊声娘了,等能走路的时候,已经能口齿清楚的唤她祖父和阿姊、大伯了。到现在,她只是不会唤她祖母和大伯娘了。但绝不是因为她笨,而是那两人的称呼本就拗口,她一时半会儿喊不真切,也是正常的。” 虽则美貌过人,但冯氏从没有袁氏那种根深蒂固的玛丽苏情结,反而低调得近乎于自卑,只有在谈及自己的孩子时,才会忍不住高调那么一下下。 “歪,猪,麸?” 见她难得有如此激动而澎湃的心情,韦团儿便没有去琢磨老冯头突然窜上门的用意,只口齿不清的唤了声,顺便耍了一点点小小的心机。 “哎哟,真乖啊!” 老冯头哈哈大笑了几声,忽而取下了腰上的钱袋,从里头掏了个纯银的长命锁出来,挂在了韦团儿的脖子上,“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千万别嫌弃啊。” “这、这怎么使得?您赶紧收回去,留给我以后的小外甥戴!” 冯氏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转为感激涕零,热泪盈眶,看那个架势,恨不能马上为老冯头来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就是包子们的优点,同时亦是缺点了——无论之前遭受到何等凄风苦雨的摧残,只要你给点阳光,就又能重新灿烂起来。又可以称之为伤疤还没好利索,就忘了疼。 “你闹腾啥?都是自家人,不兴虚头巴脑的那一套。” 老冯头立时拉起脸,不悦的阻止了她。 “是,是!” 许是往日被欺压惯了,凶巴巴的老冯头居然让冯氏生出了一股子诡异的亲切感,“那我就让团儿先戴戴看,等有了小外甥,我就把它拿去熔了,打一个分量更重的给他,再添上一对镯子。” “唉……” 韦团儿悄悄的叹气。 也亏得冯氏不是个做生意的,要不非得亏个血本无归不可。 “丈人,您怎么来啦?” 韦临风在笨嘴拙舌的招待了一圈的宾客后,终是后知后觉的瞧见了老冯头,忙不迭的跑了过来,神色颇有些紧张。 第三十章 善缘 原意是受宠若惊、不胜荣幸,但落在老冯头的耳朵里,不免就解读成了其他的涵义。 “我怎么来了?我怎么就不能来了?你要是看不起我这个泥腿子,嫌我踏脏了你家的门槛,那就趁早明说!我保准立马就走,绝不会没脸没皮的待着!” 老冯头顿如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的炸开了。 要知道他从来就看不上这个文弱有余而气力不足的女婿,干活时总是远远落后于村里的青壮年们,让他很没有面子。更可怕的是,对方有一副哼哼唧唧的娘们儿脾性,说话时总喜欢指桑骂槐、曲里拐弯的损他,还总说是他想多了,误会了。若是他不愿相信这番鬼话,把女婿说重了骂狠了,那定会惊悚的看到女婿委委屈屈的缩着肩,似乎下一瞬就要哭出来的模样,那画面真是十分的辣眼睛、倒胃口,令这个打老婆从不手软的粗鲁汉子都要抖三抖。 “那您还是待着吧。” 韦临风哪晓得他心里在腹诽什么,只无辜而茫然的望着他,说道。 “什么?” 老冯头愣了一下,随后反应了过来——狗日的女婿又在曲里拐弯的损人了! “你这个黑心的,天杀的,读过几本破书就了不起,就能变着法的骂我没脸没皮了?” 他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爹爹。” 冯氏忙不安的唤了声。 “算了,赶紧开始抓周吧,看团儿能抓个什么出来。” 说来也怪,冯氏不过是发出了一声怯怯的呼唤,老冯头顷刻就哑了火,心平气和道。 “我陪丈人您过去。” 可韦临风也只怯怯的跟着说了一句话,就又挑起了他的火气。 “我是瘸了腿还是瞎了眼,居然要你陪着才能过去?我自己能走,能看,知道抓周的地儿在哪里,用不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还有脸有皮,知道凡事都得靠自己来捣腾,用不着你来假惺惺的装好人!” 老冯头登时又记起了方才的旧仇,不由没好气的说道。 “哦。” 可韦临风没有如他所想那样,为刚才的言语露出半点惭愧的神色,反而十分实诚的应道:“那丈人您自己过来吧,就在那边。” 然后,从他手里接过了韦团儿,再拉上冯氏,笑着道:“走了!” 语毕就真的扬长而去,只留下孤家寡人的老冯头伫立在原地。 “狗日的!” 初夏的清风拂过,带来一片颤巍巍的绿叶,轻飘飘的落在了被人彻底无视的老冯头的脚边。 他本是想掉头就走的,但想到此趟来的目的,便只得一面恨恨的咒骂着,一面踩过那片落叶,紧跟着韦临风的脚步过去了。 “快点!” “快点!” “快点!” 在三道异口同声的童声的催促下,拖了又拖的抓周礼终是正是开始了。 其中喊得最卖力的,是韦茉儿。 “茉儿,快尝尝这个,是我今早摘下来的。” 喊完之后,笑眯眯的递给她一把樱桃润润口的人是大伯家的长女韦芙儿,约莫四五岁的样子,生得皮肤白净,细眉细眼,和王氏颇有些相似,性情却截然不同,又温柔又大方。 “我也要!” 如小鳄鱼般张着嘴,眼巴巴的等待两人投喂的自然就是韦蓉儿了。 和亲姐姐韦芙儿比起来,她的皮肤更白,眉毛更浓,眼睛更大,嘴角弯弯,笑容甜美,一看就是个小美人胚子,虽然比韦茉儿逊色了不少,但活泼娇憨得紧,看着就讨人喜欢。 “就不!” 韦茉儿得意的昂起头,作势要把所有的樱桃都吞掉了。 “茉儿,你是个大坏蛋!” 韦蓉儿当了真,立刻生气的跺了跺脚,旋即扁起嘴,皱着鼻子,眼看就要哭了。 “哎呀,蓉儿,别这样小气嘛。” 韦芙儿拿手指头刮了刮她一侧的脸颊,笑道。 “我是逗你的。” 韦茉儿则俏皮的眨了眨眼,把樱桃往她嘴边塞去,“好甜的,你快尝尝。” “真的?” 到底是小孩心性,只要一尝到好吃的,马上就破涕为笑了,“是很甜,比西边那棵树上的甜得多!” “因为是芙儿姐姐亲手摘的呀!” 但再甜,也比不上韦茉儿的嘴甜。 “姐姐手上是不是抹了蜜啊?” 当然,也比不过韦蓉儿的嘴甜。 “把核儿吐给我,我扔到墙角边去,明年那里说不定也能长一颗樱桃树出来呢。” 韦芙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毫不嫌弃的摊开了嫩白干净的掌心,接过了两人吐出的沾了唾沫的樱桃核。 “真的吗?” 两人都眼睛亮亮的看着她。 “真的!” 她用力点头道。 初夏明媚的日光里,三个小姑娘肤白胜雪,眼神清澈,笑声清脆,红樱桃,绿罗裙,柔软的黑发随风轻轻的晃动。 这样的风景实在是好看得紧,让韦团儿舍不得移开视线。 “这算不算善缘呢?” 然后,韦团儿开始思索起来。 自从去年王氏被成功镇压了以后,两房的孩子就在韦老爷子的支持下天天聚在一块儿光明正大的玩耍了,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因着王氏瞧不起小儿媳,就不许长房的孩子们亲近这边的孩子,稍有违背,便会遭到大声的斥骂。 但即使是那样的情形下,长房的孩子们仍会把好吃的东西悄悄藏在袖子里,带出来给经常饿肚子的茉儿吃。 她们会这样做,可以说完全是受了韦临风的影响——他任劳任怨、毫无原则的补贴着大嫂,虽然大嫂只把他当傻逼和冤大头,但两个侄女儿却是真心实意的感激他,喜欢他,想着法儿的要回报他点儿什么,然后便惠及到了他的家人。 “快挑个你最喜欢的!” 在她凝眉思索的时候,韦临风已把她抱到了堆满了抓周物事的红木桌案上,笑着提醒道:“只要挑中了,就抓在手里,不要松开了!” “哦。” 韦团儿回过神来,乖巧的应了一声,随后活动着双腿,小心翼翼的站起来,稳稳的往桌案的另一头走去,全程竟是看也不看王氏精心准备的,就摆在她面前的大烧饼,想必定会让暗中观察的王氏很是郁闷。 “哐啷啷!” “砰!” “乒乒乓乓!” “哗啦啦!” 然而,下一瞬郁闷的人就会变成她了。 第三十一章 意外 那张沉重而笨拙的大木桌忽然抽风似的抖动起来,四面摆的东西纷纷被震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又一阵的乱响,弄得灰尘滚滚,惊得尖叫声声。 “糟了!” “桌腿是坏的!” “要倒了!” “快离远点儿,别把脚面砸肿了!” “真晦气啊。” 在一片事不关己的嘈杂声中,只有冯氏还惦记着她的情形,大喊道:“二郎,快把团儿抱下来!” 从一开始,韦临风就站在桌案旁,只要长臂一伸,就能把被惯性扫到了桌边上,眼看就要往下栽去的韦团儿捞过来。 但他没有。 明明是要紧的关头,明明真的是‘举手’之劳。 他却没有。 “芙儿,蓉儿!” 他第一时间做出的反应,竟是飞快的跑到了长房两个小姑娘的身边,把吓懵了的她们远远抱离了现场,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仅忽视了即将倒栽葱的韦团儿,还把同样懵掉的韦茉儿给撞倒在地,满心满眼都只装得下两个侄女儿的安危。 “操!” 看来这善缘结的深了,也未必是好事啊! 韦团儿深知等他过来搭把手的时候,只怕黄花菜都凉了,于是她本能的护住头,希望落地时不要摔得太惨,落得个脑瓜子开花的下场。 “唉哟喂!” 伴随着她落地的,是一记高亢的呼痛声。 “团儿,你怎么样了?摔到哪儿了?痛不痛?” 冯氏终于奋力拨开人群,跑到了她的面前,花容失色道。 “不痛。” 韦团儿如实答道。 “可我明明听到你在惨叫!虽然有些变了调,但我还是能听得出来,那就是你的声音!” 冯氏眼泛泪光,哽咽道:“好孩子,你千万别想着不让我担心,就故意逞强,装作一点也不痛的样子。” “阿娘,我,不痛。” 韦团儿在感动之余,忍不住又有些好笑,一字一句道:“是,祖母,在叫。是,祖母,痛。” “你在说什么?” 明明每一个字都是简单而易懂的,但冯氏听在耳中,就像听天书一样玄幻而费解。 “快起来。我的老腰快被你压断了!” 被韦团儿当成肉垫的那人却清醒得很,在缓过气后就急着把她从身上扒拉下来,然后长出一口气,坐起身来,不满的瞪着她道:“外头的人不都夸你聪明得很,是在菩萨娘娘跟前伺候的金童玉女下凡吗?怎么连个桌子都不会跳,就只晓得杵在那儿不动,跟呆头鹅似的?” “我,腿短。” 韦团儿毫不脸红的说出了最关键的原因。 尽管她的灵魂是一个见识了地震和泥石流的成年人,自是不会被区区的桌子坍塌事故而吓倒,可这具身体却是个小小的幼童,人矮腿短,别说是跳桌子这种高难度动作了,就连跳格子之类的小游戏都做不好。 “阿、阿娘?” 不同于韦团儿的镇定,冯氏刚一听到她的声音,再想到居然是她救了自家的女儿,登时吓了一大跳,越发感到玄幻和费解了,磕磕巴巴道:“你、你没事吧?要、要不要请郎中过来看看?” “当然有事!” 王氏没好气的白了一眼过去,“你是耳朵聋了,没听到我说腰快断了吗?待会儿就去给我打一壶虎骨酒来补补!听到没!” “听到了。” 冯氏连忙点了点头,然后想道今天莫非是自己的黄道吉日,先是从小就看不起自己的老父亲主动登门,再是重男轻女的婆母对团儿主动施以援手? “不对。” 但冯氏眼角的余光一扫到远处两个毫发无伤的侄女儿,立刻就否决掉了这个念头。 连自己的丈夫都不管团儿,转而去管她俩,这算劳什子的黄道吉日? “茉儿!” 好在两个侄女儿是很有良心的,并没有躲在那儿看热闹,一回过神来,就急急的去搀扶倒在地上的韦茉儿了。 “阿爹,我膝盖好疼!” 韦茉儿年纪虽小,却敏感的察觉到刚才韦临风本能的做出了什么取舍,以及打心底里更看重谁,因此她气鼓鼓的甩开了两姐妹的搀扶,只抹着眼泪,看着韦临风泣道。 “爱哭鬼!” 韦蓉儿被她一把甩开,顿感十分没面子,跺着脚说道。 “好了,茉儿。” 韦临风抬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观望的老冯头,这才慢吞吞的走来,“快给你蓉儿妹妹赔个不是。” “呜呜……” 见自己的爹一不心疼自己,二不安慰自己,反而一来就逼着自己给堂妹道歉,韦茉儿不由哭得更伤心了。 “芙儿,蓉儿,你们都是好孩子。” 冯氏上前揉了揉两个侄女儿的脑袋,让她们去寻袁氏了,然后冷冷的盯着韦临风,一副不想理睬他的样子,接着就牵起韦茉儿,和韦团儿顺利汇合,径自回屋去了,全然不管一地的狼藉,把烂摊子都留给了他收拾。 而后,韦老爷子以‘碎碎平安’为由,在众宾客面前将意外勉强圆了过去。 然后,王氏清算着每一样损毁物事的价格,以及修理红木桌的费用,心疼得几乎要昏过去了。 再然后,袁氏被叫了过去,婆媳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茉儿,给你糖糕吃。” “蓉儿,给你花花戴。” 最后,小孩子的忘性果然是很大的,之前还怄怄气气的,之后又心无芥蒂的玩在了一起。 …… …… “素素。” 天黑了,韦茉儿还在和堂姐妹们玩耍,没有归屋,韦临风却早早的摸进了屋子,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容,“丈人临走前,要我给你捎几句话。” 冯氏大半天都没有理睬他,此时本也想继续保持缄默的,但一听和老冯头有关,便没有立刻赶他出屋,而是转过头来,做聆听状。 “他说,要给我们找一个种子。” 韦临风往她面前凑了凑,解释道:“他说了,我们俩想要先开花,后结果,就得有种子才行。” 啥? 怎么听着和生娃有关似的? 睡得迷迷糊糊的韦团儿立刻支棱起耳朵。 “但人家怎么舍得把好好的娃儿送给我们做种子呢?” 冯氏终于开了口。 “他们的种子太多了,很想要一个女儿。所以,就想拿小儿子……来换我们的团儿。” 韦临风说道。 第三十二章 揣测 话音未落,他便很紧张的打量着冯氏的神情,见她仍是一副专注聆听的模样,眉眼也温婉得很,不由便渐渐放下心来。 “虽说是要做一个交换,但一切还是照旧,啥都不会变的。他们随时都可以过来看自己的小儿子,我们也随时可以过去看自家的团儿。以后若是早早的结了果,指不定就能把团儿接回来了。丈人说了,这是天大的福分,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多亏他和那家人相熟,才把好事揽到了咱们的头上。” 他继续说道。 “既然是如此难得的好事,那总不能让人家白给,我们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冯氏忽地转过头来,望着韦团儿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问道。 “丈人说,只要给那家人五十两银子就成。” 韦临风老老实实地交代道。 “你看这个值几两?” 冯氏指了指那枚长命锁,笑道。 “一两也不值。” 韦临风估摸了一下重量和成色,答道。 “我也这样觉得。” 冯氏意有所指的说,“但白天里,我是把它看得比真金还要贵重的。” “为何?” 韦临风表示不解。 “这是她外祖父送的。” 冯氏本想来一个点到即止,但又怕韦临风听不出其中的蹊跷,只得耐着性子,细细的讲来,“茉儿的洗三礼和抓周礼他没有来,团儿的洗三礼他也没有来。我以为他是自小就看不起我,所以也看不起我的闺女们,根本不想过来给我撑面子。可这次,他却来了。我就以为他是年纪大了,心地宽厚了,很多事都想通了,豁达了。结果,他装的是一肚子坏水,随便说几句软话,再拿个破锁出来,就想把我的团儿卖了去!” “啊?他没说要卖团儿呀。” 韦临风摇了摇头,拿腔拿调的说道:“要卖的话,他手里至少得落点儿好处,捞点儿小钱才是。可咱们这是给别人拿钱,找别人买种子,这……能叫卖女儿吗?而且,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吧?拿钱的,分明是那一家人啊。” “这么说来,你觉得没什么不妥的?还是你已经答应他了,上我这儿来,是打算先斩后奏的?” 冯氏的眸子里闪过冷森森的寒光。 韦团儿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知只要韦临风敢应一声‘是’,估计就会落到和王氏那一回如出一辙的下场——被大耳光扇到死。 “没有。” 韦临风果断摆手道:“夫妻多年,你是知道我的,就算是闺女,我也看得比自家的性命还重要。所以,我凭什么要把自己的一条命让出去,跟别人换所谓的种子?还有,我一没疯二没傻,凭什么要帮别人养儿子?” “但你方才为何那样说?” 冯氏把他看了又看,确信他并非在撒谎,便疑惑道:“听你的语气,我还以为你已经打定主意了。” 不止是她,连韦团儿也这样认为的。 只因他进门时的笑容太谄媚了,怎么看都透着股不怀好意的味道,之后的语气也配合得相得益彰,怎么听都带着股人渣的气质和神韵。 “丈人跟我说话时,不就是这样的吗?而我既然要替他转述,当然就得原模原样的照着来,不添油加醋才是。” 韦临风立刻恢复了自己平日惯用的语调,茫然而又无辜的说道。 “你……” 真是的! i服了you! 韦团儿啼笑皆非的扯了扯嘴角。 “你……” 冯氏则憋足了满腔的怒火,正要朝他发作,可听了他这一番解释,不由哭笑不得,有气都没地方撒。 “另外,我是有点怕你,因此说话的时候,就忍不住有些发虚。” 韦临风又道:“白天,桌子塌了,你让我先把团儿抱下来,我听到了,却还是先把芙儿蓉儿抱走了,顺带把茉儿蹭倒了。茉儿的年纪那么小,都知道生我的气了,一整天没给我个笑脸。而你年纪那么大了,想必就更生我的气了。” “……” 哪有道歉时直指女性年纪大的? 你就不能长点心么? 韦团儿悄悄的睁开眼,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下。 “我没有生你的气。” 冯氏微微蹙眉,在他没来得及松了一口气时就补充道:“只是有些寒心罢了,觉得下半辈子没任何指望了。以往你不分轻重的补贴她,我都很少抱怨过你。可遇着了危急的情况,你仍是不分轻重,只把她的一双儿女放心上,弃自己的骨肉于不顾。这样的你,怎能让人不寒心呢?这样的取舍,怎敢让我还对你有半分指望呢?” “我、我……” 韦临风结结巴巴了半晌,似是想要说点儿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可是,你既然会关心我的感受,担忧我,怕我生气,这便说明你不是那起子无情无义的小人。” 以往见了他为难的模样,冯氏都会放他一马,这次却不打算含糊下去了,“你知道么,我曾经不止疑心过你和大嫂有了首尾,我还怀疑那两个孩子是不是……就是你的。不然,你怎么会这般厚待她们?” “嗷!” 韦临风听了登时一蹦三尺高,面红耳赤道:“怎么可能?我和大嫂之间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你就算信不过她。好歹也该信我啊!” “你们之间,确实无任何首尾?” 冯氏又问了一遍,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是不是你对她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奈何身份摆在那儿,使得你不敢有一丝非分之想,只得把那份爱恋默默的埋藏在心里,从此默默的守护着她,关怀着她?” “咦?” 这个桥段,不是狗血偶像剧里才有的么?而家庭伦理剧里,是不该有这一茬的。 韦团儿淡定的想道。 “素素!” 韦临风却淡定不了,先是惊得目瞪口呆,而后急得抓耳挠腮,“我看你就是想多了!是,我是很敬重大嫂,但……那是因为我把她当成了亲娘来看待啊!你、你怎么能那样揣测呢?” “你才想多了,这不是我揣测的。” 冯氏失笑道:“你出去问问,村里哪个人不这样说?而她自己,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第三十三章 原因 “不可能吧?” 韦临风就如被雷劈了,一副外焦里嫩的小模样;又如在鸡窝里打了几个滚,端的是灰头土脸,不能见人。 “有什么不可能的?” 冯氏嫣然一笑,“而且,再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还有更多的可能呢。虽说小叔子和嫂子的故事远比不上丈夫和小姨子这类的故事来得香艳,但做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已是足够的了。” 韦团儿是头一回瞧见她如此俏皮而明媚的风情,不禁呆了呆,旋即努力努力再努力的憋笑,才没有在‘香艳’的故事下破功。 “素素,你先让我静一静。” 韦临风则使劲的挠着头,一直挠得半空中都飞舞着白花花的头皮屑,方才意犹未尽的停手,“我晓得你有分寸,向来就不是乱开玩笑的人。所以,这些都是真的,对吗?是你听别人说的,还是听大嫂说的?” 最好是听别人说的。 如果……是大嫂亲口说的,那真是太惊悚了!太可怕了! “别人是带了几分同情的明说。你大嫂,则是带了几分炫耀的暗示。” 冯氏向着他投去一个怜悯的眼神,说道。 “苍天啊!” 韦临风哪有不信她的道理,当即弱弱的叹息了一声,随即扶额道:“我把她当娘亲来对待,她却把我当成了衣冠禽兽。这、这究竟是哪儿出了差错?要知道我对她是再规矩不过的了,别说是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就连她的头发丝儿,都没有沾过啊!” “那只能说明你爱得很卑微,把她当成了你心目中的仙女儿姐姐来供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冯氏星眸闪动,嘴角蕴笑,说道。 “咚”的一声巨响。 是韦临风栽倒在地的动静。 “怪不得,我说你都长成这般好模样了,为何还老是去吃她的干醋!” 片刻后,他无力的爬了起来,很是失落的说道:“原来,你不是在乎我,紧张我,几乎到了快要发狂的地步,而是有这一层原因在里头。唉……” “谁在乎你了,谁紧张你了,谁发狂了?” 冯氏的脸微微一红,气恼道。 “好好好,是我自作多情了。” 见她真恼了,韦临风连忙正色道。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何会把她当成亲娘来对待?别给我扯什么长嫂如母的理由,这只能拿去骗三岁小孩儿。” 眼见话题越扯越远了,冯氏赶紧将其拽了回来。 “……” 韦临风沉默不语。 “嘻嘻,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 然后,顾左右而言他。 “星星也挺亮的!” 总之,就是不肯正面回答。 “你今日要是不说清楚,就证明你心里有鬼!” 冯氏虽然还在笑,但语气里却明明白白的流露出杀气,潜台词便是你再瞎哔哔,老娘就要磨刀霍霍了! “唉……” 即使韦临风情商再低,此时也知晓事态是严重到蒙混不下去的地步了,只得耷拉着肩膀,坐到了冯氏的旁边,低声叮嘱道:“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你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冯氏虽被他话语里的提防之意弄得有些不快,但仍是真诚的做出了保证。 “唉。” 一提起往事,韦临风就觉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我阿娘一共生了六个儿子,却只养活了我和大哥两个。那四个,对外都说是夭折的,其实……是淹死的。那天……”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韦老爷子上外地探亲去了,家中只有王氏,并六个大小不一的儿子。 “我们在那里玩,而阿娘一直守在旁边,笑盈盈的看着。” 但和她交好的一个大婶忽然走过来,神神秘秘的说了些‘花酒’,‘窑姐’的内容,引得王氏大动肝火,当即摔门而出,风风火火的往镇上赶了。 “她一走,我们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撒着欢的往外头跑。” 而后,兄弟六人齐齐来到了河边,扑通扑通跳下水,比赛看谁游得快,游得远。每个人都玩得兴高采烈,眉开眼笑。 “后来,我们越游越远了,竟窜到了深不见底的湖心。” 依他们的水性,全身而退是没有大问题的,顶多会耗费掉不少的体力。可好死不死的,偏偏就让他们在那时遇上了罕见的山洪,原本清澈的溪流在一瞬间变得浑浊无比,水流突然湍急起来,夹带着发白的细小泡沫和树枝,滚滚而来。 “我们几个人一下就被冲散了,被浪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遑论是挣扎着浮起来了。” 要不是兄长不顾自身的安危,自始至终都死死的拉着他,且拼了半条命把他拽上了岸,那不出几日,他的尸体就会飘到河流的下游处,被捞尸人用网子拖起来,和其他几个兄弟的尸身并排放在一块儿,等王氏前去认领遗骸,再结算一下捞尸的报酬。 “我永远都记得他们的样子,全身都泡得浮肿发胀,面上有鱼虾啃噬过的小洞,嘴里全是淤泥,衣服上缠满了水草。” 说到这里,韦临风的脸色一白,“你知道么?若非我离兄长最近,那即便他想救我,也有心无力。” 只差那么一点点,世上便没有他这个人了。 “所以,我这条命等于是他给的。只要他的日子能过得好,别说是拿些银钱去补贴大嫂了,就算要切我的肉去给她们一家子炖汤,我也不会含糊一下。” 他一直就想要报答兄长的救命之恩,但兄长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复说那只是个举手之劳罢了,让他莫要随时沉甸甸的搁在心里。 “可我做不到。” 兄长的态度越是云淡风轻,他心中的负担便越是重逾千斤,越是想着法的要报答对方一把。 然后,机会终于来了。 “大嫂和他是夫妇,而夫妇本是一体,对大嫂好,那就是对他好。” 低情商的韦临风自以为找到了一条明路,“当然了,我也不是没想过会遭人说闲话。这不,我对两个侄女不是更好么?可是……为何还是被人误解了?” 第三十四章 用心 他的表情,是那样的沉痛;眼神,是那样的迷茫;动机,是那样的纯洁;而语气,则满溢着浓浓的伤感。 “……” 韦团儿迅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竟公然cos起了白莲花,这真的好么? “我不明白啊,不明白!” 这朵白莲花哀中带怨的说道:“世人为何都诽我、谤我、侮我、辱我?” 当然了,以他的脑容量和低情商,要是能一下子便想个明白,那就不是他了。 “此言差矣。” 到了最后,还是得冯氏亲自来出马,“这不能怨旁人,而是从一开始你就做错了。你的用心,当然是好的,但却忽略了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相应的,报恩亦是同理。对你有恩的是他,那你就该一门心思的报答在他身上才对,而不是在正主推拒了几次后就改弦易辙,转而朝他的妻女下手。” 妻女?下手? 这般有歧义的组合,让知晓事情原委的韦团儿也忍不住小小的邪恶了一把 “是,夫妻本是一体。你想对他好,顺带对大嫂好一点儿,自是没什么说不通的。但你狭隘的把关怀只施与她一人,久而久之便将正主给忘了,一门心思的扑到她身上,这样很容易让她误解,觉得你对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还会引起你大哥的猜忌,让他们之间生出不必要的嫌隙来。你说说,你究竟是在报恩呢,还是给人添堵呢?” 冯氏唇角凝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娓娓道来。 韦临风直听得额角见汗,面有愧色。 “另外,你只知道他们是夫妻,是一体,那我呢?我和你就不是夫妻了,就不是一体了?为何要死死的瞒着我,非得等到我磨光了所有的耐性,同外人一样质疑你了,你才不情不愿的吐露了真言?” 这才是让冯氏真正动气的地方。 她不怎么看重物质层面的东西,不然也不会安安分分的和他熬了这些年的苦日子,还一句怨言都没有。 能让她打心底里重视的,从来就是彼此之间的信任,是真情,是实意,是理解。可他却一直以为是她小气,是她吝啬,仅因着所谓的补贴就耿耿于怀,进而迁怒到袁氏头上的。他如此颠倒黑白,因果不分,这怎能让她不窝火,不气闷?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 听了她这番控诉,韦临风便挠了挠头,抛出了天底下的男人在面对棘手的难题时都爱用的金句。 在他看来,这句话只是表达了他的无力、无助、无奈,此外并无他意,但冯氏听在耳里,却迅速品出了不耐烦、不在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不由微怒道:“那你是觉得这些破事不过是因为我想多了,才惹出来的了?” “好端端的,你又闹什么呢?先前我们不是都说清楚了么?” 韦临风又开始挠头,纳闷道。 自己不是都说了长嫂如母的话,也把其中的苦衷告知了她,而她之前明明也听进去了,还反过来开解他,但这会儿怎么又开始跟他闹了? “你觉得,都是我在无理取闹了?” 冯氏又是委屈又是气愤。 “是。” 韦临风不但没及时浇熄灭她的怒火,甚至还火上浇油了一把,“素素,我原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至少,你应该是明白我、理解我的,用不着我浪费口舌来解释什么,你也能无条件的相信我,信赖我,自始至终都站在我这边。可是,你却让我失望了,唉!我明明解释过了,你居然还不清不楚,不依不饶的和我闹,这样有意思么?” “哦,那你是在怪我了?” 虽说他的语调很柔和,只是正常的诉苦,并非是在斥责她,可冯氏仍气得不轻,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是,都怪我没有你大嫂会来事,没有你大嫂会看人眼色,更不像你大嫂会看人下菜碟,刀切豆腐两面光!说真的,你要是行得端做得正,不老是把我和她放在一起比较,我至于会多想么?你不反思自己的行径,还想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懂不懂廉耻了?行行行,你要是真觉得她好,真想把她当成宝,那就赶紧休了我这个碍事的挡箭牌,你好无牵无挂、光明正大的在一旁守护她,关爱她,省得恶心到我,也恶心到别人!” “素素!” 韦临风愕然的望着她。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往更诡异更离奇的路子上跑了? “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她将他的愕然理解为心事被人揭穿后的震惊,不由芳心欲碎,立马把他赶了出去,然后关起门来,默默垂泪。 “唉!” 没有谈过恋爱的韦团儿无法对这种细腻而敏感的情绪感同身受,只能揉了揉眼睛,装作刚醒的样子,“我去找阿姊玩了。” 语毕就一骨碌翻身下床,利索的把门打开,往屋外去了。 韦临风则抓住这个时机凑上来,浑不顾冯氏的推搡,利索的往屋里钻了。 “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 眼见屋门从里头关上了,韦团儿便摇头晃脑的说道。 至于床中间究竟会发生什么,那就不是她这个伪萝莉能旁观的了。 “嘘!” 从天井过去,韦团儿就看到家中的三个小姑娘正齐整的站在堂屋的外头,将小脑袋贴在了门边,往门缝里张望着,听见她的脚步声,三人便齐整的回过头,冲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老大媳妇,你给我跪下!” 与此同时,堂屋里传来了王氏的怒喝声。 “婆母你真是好大的规矩啊,让不知道的人听见了,还以为您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主母呢。” 袁氏的声音里带着讥诮,漫不经心道。 “跪下。” 紧接着,韦老爷子的声音传了出来,虽则嗓门不大,但语气是沉怒的,意外的很有威慑力。 “咦?” 韦团儿越听越觉得疑惑,立刻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把脑袋贴在了门边,往门缝里偷窥。 只见堂屋里灯火昏暗,人影幢幢,气氛十分的沉闷,韦老爷子正坐在东首的位置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立在下首,嘴皮子微微打颤的袁氏。 第三十五章 放妻 “爹。” 韦玉树原本是老神在在的喝着茶,想来是把今晚的摩擦当成了普通的婆媳纠纷,只打算来走一个过场,但听得韦老爷子也发了话,这才晓得事态的严重性,忙坐正了身子,不解道:“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有数。” 韦老爷子淡淡的瞥了袁氏一眼,就当是间接回答了儿子的问题了。 “爹,儿媳听不懂你的意思。” 袁氏面色一变,旋即做出了若无其事的模样,嘴硬道。 “你听不懂?” 韦老爷子轻笑了一声,“那我就不绕弯了,索性一桩桩,一件件的给你掰扯清楚了。但是,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说着便缓缓地站起身来,踱步至袁氏的跟前,“跪下。这两个字的意思,你该不会听不懂吧?” “我不跪!” 袁氏虽心里发虚,两腿发软,但一觑见王氏那幸灾乐祸的神色,终究是羞恼的情绪占据了上风,不愿意就此服输,便继续嘴硬道:“儿媳是商户出身,打小就没读过书,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又哪懂得那么多弯弯绕绕?如果我真有什么错,爹就直接指出来,我改了就是了,何必这样糟践我呢?” 要知道自从她嫁进门以来,日子一直都过得顺风顺水的,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连泼辣蛮横的王氏都只有被她耍得团团转的份儿,试问何曾被人如此威逼过,何曾这般丢脸过? 所以,她不能跪。 只要今日真跪下去了,之后即使她站得再直,腰板再硬,也会在韦家人的面前抬不起头来,什么面子里子也都丢光了,还可能随时被王氏拿出来取笑一把。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她来说,比死了还难受。 “红儿,你犟什么?还不快跪着,听爹教诲!” 韦玉树倒不怎么关心她心里的千回百转,反正跪的人又不是他,也不是翠翠,他乐得做一个现成的大孝子,严格贯彻了自家爹爹的指示,冲她厉声道。 “大郎,我真是看错你了!” 见丈夫也不给自己面子,袁氏顿时就红了脸,气道:“你居然是这等无情无义的小人!我为你生了女儿,我为你操持家业,你……你却和旁人一起糟践我来了!我、我不活了!” 她猛地侧转身,往他面前扑去,伸出尖尖的指甲就挠上了他的脸,“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出去干什么好事去了!你放着正经差事不做,去当那走街串巷的泥瓦匠,哪里是舍不得我,舍不得孩子们,分明是舍不得那个臭骚货!” 韦玉树原本是能躲过这一下的,但不知为何,他身体突然僵住了,直愣愣的杵在那里,被她抓了个‘头头是道’,杠上开花。 “你上了她的床就下不来了?呵呵,她的床上功夫很厉害是吧?比万花楼的翠兰小娘子还生猛?真看不出来啊,一个磨豆腐的小寡妇,磨起男人来也挺带劲的,看样子都快把你磨成豆渣了,没个人形了!” 袁氏一边挠着,一边骂道。 “床上功夫?” 潜伏在外面的韦芙儿先是被袁氏的撒泼吓住了,继而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兴致勃勃的道:“在床上还能练功啊?” “而且,还能练得很厉害?” 韦蓉儿也是兴致高昂的样子,双眼里满溢着惊奇的神色。 “要不,我们改天也一起练练!” 韦茉儿则已经是摩拳擦掌的状态了。 “……” 韦团儿无语凝噎。 “蠢妇,你胡说什么?” 屋里的韦玉树面上愠怒,暗地里却松了一口气,“我只不过是去胡寡妇那儿借了一口水喝,还帮她修缮过两回屋顶而已,哪有你想得这般龌龊?” “呵呵,借了一口水?是借了她缸子里的水,还是拌了她嘴里的口水啊?” 袁氏怒骂道。 “臭婆娘,还不赶紧把你的手拿下来!你再挠两下他就破相了,哪还能出去见人啊!” 王氏是心疼儿子的,却因在她手底下吃过不少的暗亏,故不敢直接上去拉架,只得在一旁色厉内荏的喊道。 “见人?是去见那个臭不要脸的烂货吧?我偏就不如他的意!” 袁氏却闹腾得愈发起劲了,长指甲有几次都险些扎进他的眼窝里,看得人心惊肉跳。 “闹够了么?” 能镇得住场子的仍只有韦老爷子一人。 “若是闹够了,就拿笔墨过来,让大郎写一封放妻书,择日把你遣回袁家去。” 他依旧是轻笑着,神色平静无比,但所说的内容却惊悚到了极点,让在场的人都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不妥吧?使不得吧?这哪行啊?” 王氏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此事可大可小,却断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啊!要是让亲家晓得了,还以为咱们是存心苛待儿媳呢!” 当初她撺掇着老大把翠翠赶走,是占着对方过门数年无所出的理儿,加之那头的亲家比她还硬气,不等她主动撵人就把翠翠给接走了,结果虽是把韦玉树怄得躺了小半个月,但她却爽得不要不要的。可袁氏的情况不同,一看就是个体格壮实、有宜男相的妇人,指不定哪天就给她生出个大胖孙子来。况且老大并非是真心爱重袁氏,若袁氏想要在家中站稳脚跟,讨得老大的欢心,那就得多多的仰仗于她,求助于她,恭维于她,这无疑会让她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凌驾于众生之上了。 而这种感觉,是翠翠无法给她的,冯氏更给不了,只因这俩妖艳贱货的手段不一般,两三下就把她的儿子们哄得晕头转向,丝毫不记得还有她这个亲娘的存在了。因此,她即使是和袁氏闹过不愉快,也吵过掐过,却仍不想轻易的舍弃了袁氏,顶多是借机踩袁氏几脚,把对方的气焰压一压而已。 “你若是再聒噪下去,我不介意多写一份放妻书。” 韦老爷子的目光倏地锐利了几分,冷声道。 王氏一阵心虚,把脑袋缩了回去。 如果只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成就感,便自己给搭上了,真可谓是得不偿失。 “爹,儿媳知错了。你莫要动气,伤了自己的身体。” 袁氏心知他是狠下了心肠,摆明了想收拾自己,并非是装腔作势,不由吓得脸色煞白,再不敢去玩声东击西的那一套,只得老老实实的跪下,哀声道。 “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韦玉树则伸手捂着脸,不解的重复着他最开始就提出的那个问题。 第三十六章 一二 不止是他,韦团儿也抱有相同的疑问。 袁氏究竟是干了什么,才让韦老爷子动了如此大的火气,连威胁玉树大兄弟休妻的话都说出来了? 诚然,韦老爷子是个挺厉害的人,手段非凡,在别的种田文里得来回拉锯几百章才能打通关的极品婆婆,在他手下连两招都过不了便被乖乖的镇压,再翻不起浪花来。但据韦团儿观察,他的技能平日里都保持着冷却状态,没有要紧的事,是绝不会被触发和激活的。去年若不是看着王氏越来越不像话了,且冯氏这座死火山又突如其来的喷发了,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出来插手家务事,仍只会坚持着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的作风。 “难不成……是她把我抓周用的桌子搞塌了?” 韦团儿想来想去,也只能做出如上猜测了,毕竟在抓周礼开始之前,袁氏对着自己的娘笑得那叫一个荡漾和得意,还挑明了说是要等着看好戏。 而桌子塌了,自然便是一出别开生面的好戏了——既搞得人仰马翻,又砸得七零八落,还给旁人留下了很不吉利的印象,彻底毁了她的抓周礼。 但确实如王氏所说,此事可大可小。 往大了,那便是袁氏心术不正;往小了说,那便是袁氏的无心之失。 不论是大是小,都不至于闹到要赶人出家门的地步,顶多是一起不怎么愉快的家庭纠纷,关上门就能和平的解决。 也许……韦老爷子只是说着唬人的? 可自己能想到这一点,袁氏就更没有道理会想不到,为何却那般干脆的给跪了,一副听任处置的样子? 这是在为了阖家的融洽在委曲求全,放低身段给韦老爷子当台阶踩,还是真被捏着了什么要命的把柄,所以认怂了,不敢硬扛下去? “你说自己知错了?但恕我眼拙,竟丝毫没有看出来。” 那头的韦老爷子又发出了一声轻笑。 似乎越是遇着心情差的时候,他就越喜欢这样冲人笑,而不是面色阴沉的垮着脸。 “我……” 袁氏有心想辩上几句,可一对上韦老爷子那颇具深意的眼神,便识相的闭上嘴,低下头,暂时不去触他的霉头。 她想,韦老爷子可能是在外头听到了什么,继而猜出了什么。 是,她做事是称不上滴水不漏,只消随便打听一下,就能得知抓周用的大桌子是她出面借来的,抬桌子的人手是她主动请来的,而摆放一堆抓周的物事上去时,也是她亲眼看着的。 但这又如何。 他手上有实打实的证据么? 仅凭着所谓的猜想,他好意思给她定罪么? 他能做的,也只是给她个装模作样的下马威,再不痛不痒的训斥她几句罢了。这会儿为了避过风头,自是得低眉顺眼的受着,等回房以后,她只要委委屈屈的跟韦玉树辩解一下,想必就能把此事揭过,说不定还能赖韦老爷子偏心二房,欺负长房,反将他一军。 “我就勉为其难,给你好生的说一说你究竟错在哪些地方了。其一,你错在不孝不悌。” 岂料韦老爷子却直接略过了抓周的事不提,慢悠悠道:“为人妻者,若谋求父母之青眼,谓诸兄弟俱不及夫,便是不孝,若谋求族党称道,谓诸兄弟俱不如夫,便是不悌。何也?盖使父母心中有贤愚之分,使族党口中有贤愚之别,则必其平日谄媚,暗用机计,沽名钓誉,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 “爹!”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登时骇掉了韦玉树的三魂六魄,“这、这不可能吧?就、就算她真这么干了,可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啊!我一个泥瓦匠,要什么名,图什么利,祸害什么兄弟啊?我是吃饱了撑傻了吗?” 天可怜见,他只是满脸懵逼的过来凑个数的,怎么就引火烧身了呢? 袁氏的神色却没有多大的波澜,这倒不是她仍在装傻充愣,而是的确没怎么听明白其中的意思——一会儿青眼,一会儿兄弟的,一会儿咸鱼,一会儿钓鱼的,到底在鬼扯什么?就不能说人话吗? “你放心好了,没你的事。” 韦老爷子淡淡的看了眼自己的大儿子,又将目光转向袁氏,“你也放心好了,我必定会让你懂的。” 接着便道:“你婆母让你跪着,并非是有意羞辱于你,而是事出有因,但你不听不从,还阴阳怪气的顶撞她。我看你是还记着我曾经当众数落了她一回的事,进而便不把她当一回事了,连最起码的孝道、最起码的面子都吝啬于给她。对么?” 对! 这确实是袁氏的心声。 “我没有。” 当然了,她是不可能在人前直接说出来的,即使心里再怎么瞧不起王氏,面上也要尽量做出孝顺的假象,不然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打小就家境优渥,吃穿不愁,过得比很多人都好,故一直有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瞧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总想把所有人都变作你的陪衬。其中,便包括临风和素素。你明知临风对你只有敬重之意,却别有用心的拿来架桥拨火,让他夫妻失和,想把素素彻底踩在脚下。这就是你的不悌之处。” “现下,你可听懂了?” 韦老爷子本想犀利的点评她的才貌,尤其是她的貌,以便能让她认清自身的不足,莫要再自我膨胀下去,但惯有的素养让他干不出这种事来,只得按下不提。 “我……” 他自认为给她留足了情面,可袁氏仍觉得十分难堪,被所谓的‘架桥拨火’弄得下不来台。 在她看来,小叔子分明就是暗恋她,哪是只有敬重的意思了。可在他说来,却成了她自作多情,居心叵测!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其二,你错在没有规矩,且自私自利。” 他仍是把抓周的事按下不表,只揪着之前的风波继续说道:“你不听你婆母的话,也不听我的话,我说了让你跪着,你便心生怨怼,却不好把火气直接冲我们撒,就冲着玉树下了手。” 第三十七章 辩解 “这样的你,无一处是有规矩的。” “只为着发泄你的情绪,便自私自利的拿丈夫作筏子,极尽泼妇之能事,且不干不净的扯上了他的私德,用以调转矛头,好把你做的丑事遮过去。” “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眼下还没遇着什么大灾大难,不过是做长辈的训斥了你几句,落了你的面子,就值得你这般上蹿下跳了?” “扪心自问,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儿为人妻者的担当?有没有一点儿做长嫂的样子?你是把韦家当成了你娘家的铺子,动辄缺斤短两,讨价还价,吆三喝四的?” 韦老爷子收起了脸上的轻笑,长眉一挑,认真的看着她,说道。 袁氏听了,只觉得自己难受的要死。 说到底,这一大家子是嫌弃她商户的出身,吃着她的,用着她的,还觉得她不如冯尺素那个所谓的书香‘世家’养出来的拖油瓶拿得出手! 真是缺德! 真是忘恩负义! 你个老不羞的酸腐东西,迟早会遭报应的! 尽管窝了一肚子的火,她终究是不敢把内心的想法宣之于口。 韦老爷子毕竟和王氏不同,王氏虽然吠得凶,但是个不会咬人的,而他虽是个声势不大的,但真咬下口就是鲜血淋漓的,正中要害。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很委屈。” 说实话,韦老爷子也不想把一介女流逼迫得太厉害,便放缓了语气,“女儿家本是娇客,一朝出了门子,就得小心翼翼的做别人家的媳妇,上要孝顺公婆,下要教养儿女,还得与夫婿举案齐眉,同四邻和睦来往,哪一样都不是省心的,加之你婆母的性子很古怪,玉树又是个不成器的,因此你一直都过得很辛苦,远不如在娘家时来得自在,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也亏了你是个能干的,不然,早就累垮了。” 这些话算得上很贴心了,让袁氏稍稍舒坦了一点,但旋即就觉察出这是打一棍子又给颗甜枣的节奏,心中不由警铃大作。 果然,给完了甜枣,又开始挥舞棍子了。 “我曾和玉树说娶了你是他的福分,让他多多的迁就你,顺着你,但你现下的做派,有哪一点配得起‘福分’二字了?说是祸害都不为过!” “是,你婆母是有诸多不妥之处,你能不被她制住,是你的本事,但你也得有点分寸,在心里要敬着她,而不是见她失了势,就跑上来踩两脚!” “你弟妹的娘家确是有诸多拖累,家境也不如你那边好,但这不是她的错,更不是你看扁她的理由!” “而团儿呢?不过是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何曾得罪过你?难不成因为她至今没学会唤你一声大伯娘,便让你怀恨在心,想在抓周这样的大日子里陷她于危险之境,继而让临风和素素被人戳脊梁骨,成为全村人的笑柄?” 绕了一大圈,终于是说到了抓周的事。 “回来的时候,我听人说桌子塌了,兆头是挺不好的。” 而韦玉树也回过味来,正色道:“可这和红儿有什么干系?爹,你莫不是弄错了吧?” 和情商时常掉线的韦临风不同,韦玉树一直就是个在线达人,先前没有维护她,完全是因为发话的正主是韦老爷子,他要袁氏跪下自是有他的道理,绝不会像王氏那般无事生非,鸡蛋里挑骨头,所以韦玉树果断选择站在了他这边。可当下情形越变越糟糕了,他不仅是有引火烧身之虞,还可能背上一口纵容妻子欺负弟弟和弟媳的黑锅,这让他无论如何也坐不下去了。 “红儿是出于好心才帮着二弟操办抓周的事宜,若是被误会了,被曲解了,岂不是会让她寒透了心?” “况且她又不是神算子,哪晓得桌子会塌?而且搬回来的时候不塌,放了一晚也不塌,偏偏在抓周礼开始时就塌了?” “爹,你也知道她的性子,她要是真看团儿不顺眼,可能会给她甩脸子,说些不好听的话,但都是明着来的,绝不会干出这等阴损的事!” 韦玉树一边为她做着辩解,一边习惯性的伸出手去,想要捏捏她的肩,摸摸她的腰,连调情带安抚的做够全套,好消了她的火气,免得她闹起来,弄得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但众目睽睽之下,饶是他脸皮再厚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只得讪讪的缩回手去,只投给她一记温柔的目光,聊做安慰。 “爹,我真的没有在团儿的抓周礼上捣鬼啊!” 被他这么一瞧,袁氏登时忘记了先前的不快,心中柔情顿生,勇气倍增,思路也理得倍儿清了,没把自己往白莲花的路子上带,而是采取了他的方式,“我一直挺喜欢团儿这个小侄女的,可她一直不肯唤我,我心里的确是有些恼她,还疑心是不是弟妹教唆的,可我并没有憋着藏着,早就当着弟妹的面问过了,吵过了,说开了,心里自然就没有疙瘩了,哪还会专门攒在那儿,就等着报复在一个小人儿身上呢?” 她只是在发现桌子有些旧,有些晃,有些不稳当的时候没有开口提醒罢了。 之后,她看到抓周的东西越放越多,桌子越发吃重时,也没有吱声,只是在第二天跟冯氏透了点口风,说有好戏看了,可冯氏那蠢货没听出来,能怪她么?要怪也得怪韦临风太过粗心,怎么也怪不到她头上来。 “你们都说得很有道理。” 韦老爷子听着,忽地点了点头,发出了招牌式的轻笑声,对袁氏说道:“我相信,你没有在那张桌子上做手脚。一来,你不会做得那般明显;二来,我……” 说着顿了顿,话锋一转,“我要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件事。” 什么? 这兜来绕去的,不就是在哔哔抓周的事么,不就是在说那张桌子莫名其妙的塌了的事么,怎么一转眼又不是了? 韦玉树和她面面相觑。 “在抓周前,我听说了一桩很有意思的事——有人看中了团儿的命格,便想把她买过去。” 韦老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说道。 第三十八章 买卖 “啊?” 袁氏的眼神略有些闪烁,“不就是个乡下的小丫头片子嘛,命能有多好,居然让人生出了买她的心思?” 自己只是见不得冯氏把幺女当仙童似的捧着的傻样,便在外头跟人抱怨了几回,虽然其间的细节说的有点儿多,把她刚出生就被丢进粪桶里腌着的事也捎上了,但应该不至于会捅出大篓子来吧?切,真是个扫把星,之前把王氏那傻婆子拉下马了,现在又把自己牵连上了,还命格好呢,好个屁! “什么?” 韦玉树则下意识的表示不解,“爹,买主是谁?怎会神通广大的得知了团儿的生辰,还估出了她的命格?莫不是骗子罢。” 要知道小孩子的生辰八字可是个重要的东西,关乎着将来的前程和自身的性命,轻易不能告诉旁人,免得被心肠歹毒的术士害了去。如果是袁氏透露给别人的,纵使有口无心,也难免会遭来一顿斥责。但她向来圆滑,想必已听懂了他的警示,不会贸然认下的。 “啥?” 王氏则迟钝的记起白天里几乎没见着韦老爷子的人影,包括抓周时也是如此,敢情他是在别处听说了有人要买那个便宜货的消息,就急匆匆跑去盘问了?为什么一点口风都没给她透?敢情是真把她当外人啊!亏她还以为他是想为她出气,所以才恶狠狠的修理袁氏来着!闹了半天,原来是自作多情啊! “床上功夫到底该怎么练啊?” “是说睡懒觉的功夫吗?” “还是说翻身的功夫?” 屋外的三姐妹没有大人的心眼多,个个都懵懂而天真的眨巴着眼睛,仍围绕着不久前的那个疑问,窃窃私语道。 “……” 真是同一片天空,不同的画风。 韦团儿囧囧有神的想道。 不过,韦老爷子虽暗示了什么,她倒是不觉得袁氏会和买人的勾当有那什么,对方顶多是个玛丽苏,尽管自我感觉很良好,却没有多少害人的心思。 相较之下,她更倾向于韦老爷子是在诈袁氏,只要袁氏露了一点儿破绽,那就得被他扣上这口巨黑无比的大锅,若袁氏是个机变的,那就会利落的转头,选择先前那口不怎么黑的小锅,认了在她抓周礼上捣鬼的事。 “买主,你应该是认得的。” 只见韦老爷子将屋里几个人的神情都打量了一遍,最终将视线定在了袁氏的身上,仍是似笑非笑道:“说是你娘家大嫂的表姨母的二女儿的表哥的堂弟。” 什么? 韦团儿被这山路十八弯的亲戚关系给弄懵了。 “爹,你的意思是陆五哥要买咱家的团儿吗?我怎么没听嫂子说起过?” 袁氏却没有懵掉,一下就从这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里拎出了正主,“是不是听错了啊?他家里生了足足半打儿子,哪还用得着去买别人家的女儿来充门面?” “他说的是自家媳妇只会生儿子,且一个比一个淘,一个比一个令人头疼,便想买个乖巧贴心的女儿回去养,又因为你在外头说了好几回团儿的‘好处’,他就留了心,特意备下五十两银子做谢礼,给了团儿的外祖父,还说为了表示他的诚意,就决定把自家的小儿子送过来,让你和素素养着做一段时日的种子,以便能带来开枝散叶的好兆头。” 韦老爷子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 不对吧? 韦团儿愕然睁大了眼睛。 怎么老冯头那里是完全相反的一套,说是要给对方五十两银子才能把小儿子换过来养,但到了韦老爷子口中,就成了对方巴巴的要给银子,家里只消出个人就行? “真黑,居然两头都要吃回扣。” 韦团儿很快就想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由对老冯头原本就不咋地的人品愈发鄙视。 另外——生了很多儿子,嫌他们闹腾,一心想要个女儿的说法,怎么会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耳熟感? 韦团儿有些困惑,似乎有什么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它的小尾巴。 “爹,我真不知道这事啊!” 而袁氏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就估摸着是那家人自作主张,把她给扯进去了,不由好生恼火,既埋怨嫂子把她当外人,连这点屁事也要死死的瞒着她;又气那些人有眼无珠,真把冯氏身上掉下来的肉当成宝贝了;还厌恶那个做种子的方法,觉得是在拐着弯的讽刺自己没生出儿子来;顺带还记恨起了冯氏,觉得都是她惹出来的破事。 “对,我是在外头说了些闲话,还跟嫂子抱怨了下团儿不肯唤我的事,但别的都没多说,更没把生辰八字啥的透出去,所以我不晓得他们是如何看出团儿命格好的,甚至还起了做买卖的心思!爹,从头到尾,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就因为这个,你便怀疑到我头上,还不分青红皂白让玉树休了我,那也太不讲道理了!难不成家里就她一个人金贵,就她生的丫头也金贵些,比我和婆母加起来都有分量?只要她们破了点油皮,就得我和婆母给她们偿命才行?” 因着自认为占了理,又因着情绪极度不稳定,袁氏竟是忘了先前韦老爷子带给她的恐惧,在振振有词辩解着的同时,还玩起了煽风点火的招数,故意把冯氏在家中的地位说得很高,很微妙,试图勾起王氏的嫉妒心,顺带让王氏记起去年冯氏母女俩引出的那一茬祸事来,好和她同仇敌忾的站到同一战线上,彻底把抓周的事盖过去,再改变被动挨打的局面,扭转乾坤。 “既是要做买卖,那怎会找到老冯头那儿?他算是哪根葱?咱们家的人是去是留,是买是卖,哪轮得到他做主?” 她一瞬间就做了那么多的盘算,不可谓不机智了,岂料王氏压根没咬钩,而是一脸不解的问道。 呸!老货,你装什么糊涂呢? 袁氏不好明着瞪过去,只得在心中暗恨道。 “对呀,究竟是为什么?直接找重男轻女的老妖……老祖母,不是更容易做成这笔买卖吗?” 被王氏这么一打岔,韦团儿才后知后觉的品出了不对劲的地方,便支起了耳朵,想听听韦老爷子会怎么说。 第三十九章 亲戚 “你真不知道?” 韦老爷子那张一点也不老的俊脸上写满了诧异之色。 “废话!我要是知道,就用不着问你了!” 王氏撇了撇嘴,不耐烦道。 “她大嫂的表姨母的二女儿的表哥的堂弟,是团儿外祖父的二弟的长女招赘来的夫婿。” 见她神色并非是做伪,韦老爷子便解释了两句。大意就是买主陆五郎其实是冯氏叔父家的上门女婿,若想要做成这笔买卖,当然是直接找他的亲亲好伯父老冯头联络更为妥当。 叔父? 这俩字立刻唤醒了韦团儿尘封的记忆,让她明白先前那股子诡异的熟悉感是哪儿来的了! “孙子怎么了?有什么好稀罕的!现下还好,等以后长大了,成日里不是下河摸鱼就是上树掏鸟窝,从早到晚都没个消停的,想想就觉得头疼。所以啊,还是生个闺女儿好,长得玉雪可爱的,又乖巧,又伶俐,我做梦都想要一个……可惜,唉,可惜没那个命啊……” 犹记得去年随冯氏从她娘家的村子里出来时,在路上遇着个大脑门的、绿豆眼的中年男子,那便是传说中的叔父了。当时短暂的寒暄了几句后,这位叔父便很是伤感的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和陆五郎想做买卖时用的说辞何其相似! “下次你要是回来了,千万记得把茉儿也带上。真不是我吹的,别说这十里八乡了,就连在镇上,也找不到比咱们茉儿更水灵的了。” 她还记得这人在提及茉儿的水灵时,不但是喉结上下动了动,还把嘴皮子咂了咂,一副疑似饥渴的变态相。 她一直认为是自己想多了,想错了,可如今看来,似乎自己没想多,没想错。 按常理来说,如果是正经的亲戚间的子女交换,大可以光明正大的来,没必要如此遮遮掩掩、模棱两可的,意图把袁氏和冯氏都瞒住了,抢先走老冯头的路子,大手笔砸了五十两银子的糖衣炮弹下来,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 五十两啊,要知道这可是五十两!够普通的庄户人家用上两年都绰绰有余了! 就算是所谓的黄大仙带着圣水和圣器全套装备出马,也得蹦哒个十来回才能挣到。 就算是能人如刘姥姥,也得去大观园耍两次宝卖两次傻装两次疯,才能挣到。 而自己何德何能,连卖萌都没卖一个,就让对方心甘情愿掏了这么一大笔钱,还附送一个亲生的小儿子过来? 况且依对方的手笔和诚意,找镇里和村上的哪户熟人估计都能成事的,为何要曲里拐弯的打自己的主意? 这里头一定有古怪!一定是有着某种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便不好和熟人或四邻做交易,所以只能选中了半生不熟,一脸包子样的冯氏,然后相中了既没有如茉儿一样早早的定了亲,也不像芙儿蓉儿那般有靠山的她! “恋童……老变态……幼女……惹麻烦……” 韦团儿已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不由一阵恶心,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哦,那你直说是小冯头家的干儿子就行,绕那么多弯子干啥?这一表三千里的,谁知道他陆老几是哪块地的哪根葱啊?” 在她止不住的犯恶心时,王氏则没好气的说道。 “阿娘,你这是贵人多忘事,记不得他是谁家地里长出来的葱了。” 袁氏忽地眼珠子一转,灵光乍现,没有再冷冷淡淡的称她为婆母,而是亲亲热热的改回了往常的叫法,俏皮的笑了笑,说道。 “公爹,你却没忘记这一茬,仍记得他是谁家的人吧?他是陆家出来的,早些年前就入赘进了冯家,成了顺娘的夫婿,和她一起在镇上打点铺子。而顺娘是个爱说爱笑的,常来我娘家的铺面上闲逛,偶尔照顾下生意,称得上有来有往了。” 紧接着,她不再唤韦老爷子为爹,而是很有距离感的叫起了公爹,“所以,我估摸着是嫂子在看店时闲得发慌了,和她多说了几句,顺带把我提过的团儿的事也捎上了,便让她起了这个心思。” “公爹,你说我是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如果随便回一趟娘家,跟人随便唠几句闲话,就得被人安上这样大的罪名,那我还是挖个坑把自个儿埋了吧,让大伙儿都落个清净。”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了。 “还有,这事儿我如果有份的话,那弟妹也逃不了。这可是她的叔父家里想买人,她的亲爹想帮着卖人!对吧?” 说来说去,冯氏才是真正的惹祸精,害自己挨骂不说,还白白的跪了一场。 “咦?” 韦团儿已经从老恋童癖带来的阴影里走出,不多时就听出了旁的门道——原来冯氏和袁氏不仅是妯娌,还是隔山绕水的亲戚!也就是说,当年冯氏被亲娘带出了原先的夫家,改嫁给了袁氏大嫂的表姨母的二女儿的表哥的堂弟的妻子的大伯父! 怪不得袁氏老看不起冯氏了,除了暗搓搓的玛丽苏情结作怪,还有明晃晃的亲疏远近在使坏。毕竟袁氏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贝疙瘩,又有亲生的属性加成,而冯氏只是半道冒出来的一个拖油瓶,和一大家子人都没有实际意义上的血缘相连,如此一比,冯氏的地位就明显低了许多。 而话又说回来,既然有那么一丢丢沾边的亲戚关系,也不知袁氏去没去过冯氏如今的娘家,见没见过同在一个村子的翠翠? 其实……当然是见过的。 在成亲之前,袁氏便抱着一腔熊熊燃烧的好胜欲,揣着一颗砰砰跳动的好奇心,跑去看了翠翠是什么模样的。 结果,她看到了对方一张黑不溜秋的脸,一身旧不拉几的粗麻衣裳,还有一对浮肿未消的大眼袋。 她不禁暗笑道:就这副德行,难怪会被韦玉树给休弃了!也不知当初他是怎么忍住心里的嫌恶,和这个村姑睡觉的? 嗯,纯洁如他,肯定是被村姑强上了,玷污了! 第四十章 商定 不过,在鄙视对手之余,袁氏的内心还是有点失落的。 这兴许是大多数现任都有过的纠结,连玛丽苏如她都不能免俗——前任如果长得太好看,她不免会感到压力山大,担心他忘不了前任,怀疑自己是他感情失败后的替代品;可前任如果长得太磕碜,她心里难免会有些郁闷,觉得这货真是没品位没眼光,居然连那种货色的都不放过。 说真的,她宁愿去想象韦玉树和磨豆腐的小寡妇滚作一堆的情形,也不敢去想象他和那个黑翠翠亲一嘴的画面,因为光是在脑子里过上一遍,就已经足够倒胃口了。 然后,她又想起冯氏是搭上了那个令人倒胃口的黑翠翠才进入二弟视线的,便很是瞧不起这种轻浮不要脸的行径,觉得自己和冯氏同在一个屋檐下真是委屈极了。 “依我说啊,这桩买卖指不定就是她自个儿折腾出来的,而老冯头和陆五哥只是走过场的陪衬。想当初她为了自己的日子能好过点,就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厚着脸皮和二弟搅到了一起;那如今她为了自己的日子能更好过点,把女儿卖掉也不是不可以的。” 袁氏一边说着话,一边冷笑了几声,竟是想把黑锅结结实实的扣在冯氏的头上。 “还有,她一看就不是个宜男相,估计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来,所以就动了换种子的心思,想让自己的肚皮争点气呗。” “此外,她娘家可能是又缺钱花了,只要能补贴娘家,别说是让她卖女儿了,就算让她把咱们韦家的家底都搬空了卖光了,她也干得出来!”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而就在她此刻费尽心机的替冯氏拉仇恨时,纯洁如韦玉树却没有附和,反而将情商和脑子都丢掉了,一个劲的说着不合时宜的大实话,“就算事情都是冯家人搞出来的,但也不关弟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娘家那边一直就把她当成外人,回去了连顿饱饭都蹭不上,至于捞银子,就没有她掺和的份儿了。” “这关弟妹什么事?” 就在袁氏可劲儿的替冯氏拉仇恨时,纯洁如韦玉树一反常态,而是呈直线下降状,说实话,韦老爷子也不想把一介女流逼迫得太厉害,便放缓了语气,“女儿家本是娇客,一朝出了门子,就得小心翼翼的做别人家的媳妇,上要孝顺公婆,下要教养儿女,还得与夫婿举案齐眉,同四邻和睦来往,哪一样都不是省心的,加之你婆母的性子很古怪,玉树又是个不成器的,因此你一直都过得很辛苦,远不如在娘家时来得自在,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也亏了你是个能干的,不然,早就累垮了。” 这些话算得上很贴心了,让袁氏稍稍舒坦了一点,但旋即就觉察出这是打一棍子又给颗甜枣的节奏,心中不由警铃大作。 果然,给完了甜枣,又开始挥舞棍子了。 “我曾和玉树说娶了你是他的福分,让他多多的迁就你,顺着你,但你现下的做派,有哪一点配得起‘福分’二字了?说是祸害都不为过!” “是,你婆母是有诸多不妥之处,你能不被她制住,是你的本事,但你也得有点分寸,在心里要敬着她,而不是见她失了势,就跑上来踩两脚!” “你弟妹的娘家确是有诸多拖累,家境也不如你那边好,但这不是她的错,更不是你看扁她的理由!” “而团儿呢?不过是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何曾得罪过你?难不成因为她至今没学会唤你一声大伯娘,便让你怀恨在心,想在抓周这样的大日子里陷她于危险之境,继而让临风和素素被人戳脊梁骨,成为全村人的笑柄?” 绕了一大圈,终于是说到了抓周的事。 “回来的时候,我听人说桌子塌了,兆头是挺不好的。” 而韦玉树也回过味来,正色道:“可这和红儿有什么干系?爹,你莫不是弄错了吧?” 和情商时常掉线的韦临风不同,韦玉树一直就是个在线达人,先前没有维护她,完全是因为发话的正主是韦老爷子,他要袁氏跪下自是有他的道理,绝不会像王氏那般无事生非,鸡蛋里挑骨头,所以韦玉树果断选择站在了他这边。可当下情形越变越糟糕了,他不仅是有引火烧身之虞,还可能背上一口纵容妻子欺负弟弟和弟媳的黑锅,这让他无论如何也坐不下去了。 “红儿是出于好心才帮着二弟操办抓周的事宜,若是被误会了,被曲解了,岂不是会让她寒透了心?” “况且她又不是神算子,哪晓得桌子会塌?而且搬回来的时候不塌,放了一晚也不塌,偏偏在抓周礼开始时就塌了?” “爹,你也知道她的性子,她要是真看团儿不顺眼,可能会给她甩脸子,说些不好听的话,但都是明着来的,绝不会干出这等阴损的事!” 韦玉树一边为她做着辩解,一边习惯性的伸出手去,想要捏捏她的肩,摸摸她的腰,连调情带安抚的做够全套,好消了她的火气,免得她闹起来,弄得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但众目睽睽之下,饶是他脸皮再厚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只得讪讪的缩回手去,只投给她一记温柔的目光,聊做安慰。 “爹,我真的没有在团儿的抓周礼上捣鬼啊!” 被他这么一瞧,袁氏登时忘记了先前的不快,心中柔情顿生,勇气倍增,思路也理得倍儿清了,没把自己往白莲花的路子上带,而是采取了他的方式,“我一直挺喜欢团儿这个小侄女的,可她一直不肯唤我,我心里的确是有些恼她,还疑心是不是弟妹教唆的,可我并没有憋着藏着,早就当着弟妹的面问过了,吵过了,说开了,心里自然就没有疙瘩了,哪还会专门攒在那儿,就等着报复在一个小人儿身上呢?” 她只是在发现桌子有些旧,有些晃,有些不稳当的时候没有开口提醒罢了。 第四十一章 理由 袁氏又愣了愣。 这什么意思? 是打算大喇喇的给她扣个屎盆子,明晃晃的来一出栽赃陷害吗? 不,他既然是个酸腐的读书人,想必最看重的就是一文不值的廉耻和颜面,最推崇的就是虚伪而怂包的君子之风,断不会干出这种蛮横的行径来。 “其实,你想的也没错。仅凭我听来的只言片语,确是不好直接责难你,遑论是理直气壮的让大郎放妻了。” 而韦老爷子果然是一派坦荡君子的模样,毫无隐瞒之意,将心里的小算盘都噼里啪啦的拨给了众人听,“所以,我便以放妻为名,给‘伶俐’的你递了根杆子,希望你能顺着我的意思爬下去。” 正如韦团儿所想,他就是在诈袁氏。 “你若是爬到这头,便要实打实的认了在抓周礼上犯下的过错,从此夹着尾巴做人,少来煽风点火、无事生非的那一套;若是爬到了那头,就得替陆家的郎君担着罪名,同时和娘家保持一定的距离,再也别随便打夫家的主意,屡屡试探众人的底线。” 可她两头都不靠,果断选择了攀咬冯氏、挑唆王氏的路子,摆明了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居心,这不由让他很是担忧,觉得她隐有变作第二个王氏的苗头。 要知道因着王氏的缘故,他自己的大半辈子已经搭进去了,全无前程可言,但碍着多年的夫妻情分,他对王氏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不管就不管的。虽则他已经认命了,却不希望长子步自己的后尘,过同样的人生。 “你别以为自己没有顺杆爬,我就会拿你没辙了。” 韦老爷子忽地站起身,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却并没有正眼看她,而是似笑非笑的看着韦玉树,“大郎,我若是让你休了她,你会否和我作对?” “爹?” “你须得认清形势凭我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声望,以及在众 人心目中的形象,若真是想修理谁了,还需要费心去找理由么?四邻都会帮我” 偏偏韦老爷子不肯如她预想中那般行事,只轻轻的一挑眉,然后扫了韦玉树一眼,说道:“” “只要,你猜外面的人是” “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眼下还没遇着什么大灾大难,不过是做长辈的训斥了你几句,落了你的面子,就值得你这般上蹿下跳了?” “扪心自问,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儿为人妻者的担当?有没有一点儿做长嫂的样子?你是把韦家当成了你娘家的铺子,动辄缺斤短两,讨价还价,吆三喝四的?” 韦老爷子收起了脸上的轻笑,长眉一挑,认真的看着她,说道。 袁氏听了,只觉得自己难受的要死。 说到底,这一大家子是嫌弃她商户的出身,吃着她的,用着她的,还觉得她不如冯尺素那个所谓的书香‘世家’养出来的拖油瓶拿得出手! 真是缺德! 真是忘恩负义! 你个老不羞的酸腐东西,迟早会遭报应的! 尽管窝了一肚子的火,她终究是不敢把内心的想法宣之于口。 韦老爷子毕竟和王氏不同,王氏虽然吠得凶,但是个不会咬人的,而他虽是个声势不大的,但真咬下口就是鲜血淋漓的,正中要害。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很委屈。” 说实话,韦老爷子也不想把一介女流逼迫得太厉害,便放缓了语气,“女儿家本是娇客,一朝出了门子,就得小心翼翼的做别人家的媳妇,上要孝顺公婆,下要教养儿女,还得与夫婿举案齐眉,同四邻和睦来往,哪一样都不是省心的,加之你婆母的性子很古怪,玉树又是个不成器的,因此你一直都过得很辛苦,远不如在娘家时来得自在,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也亏了你是个能干的,不然,早就累垮了。” 这些话算得上很贴心了,让袁氏稍稍舒坦了一点,但旋即就觉察出这是打一棍子又给颗甜枣的节奏,心中不由警铃大作。 果然,给完了甜枣,又开始挥舞棍子了。 “我曾和玉树说娶了你是他的福分,让他多多的迁就你,顺着你,但你现下的做派,有哪一点配得起‘福分’二字了?说是祸害都不为过!” “是,你婆母是有诸多不妥之处,你能不被她制住,是你的本事,但你也得有点分寸,在心里要敬着她,而不是见她失了势,就跑上来踩两脚!” “你弟妹的娘家确是有诸多拖累,家境也不如你那边好,但这不是她的错,更不是你看扁她的理由!” “而团儿呢?不过是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何曾得罪过你?难不成因为她至今没学会唤你一声大伯娘,便让你怀恨在心,想在抓周这样的大日子里陷她于危险之境,继而让临风和素素被人戳脊梁骨,成为全村人的笑柄?” 绕了一大圈,终于是说到了抓周的事。 “回来的时候,我听人说桌子塌了,兆头是挺不好的。” 而韦玉树也回过味来,正色道:“可这和红儿有什么干系?爹,你莫不是弄错了吧?” 和情商时常掉线的韦临风不同,韦玉树一直就是个在线达人,先前没有维护她,完全是因为发话的正主是韦老爷子,他要袁氏跪下自是有他的道理,绝不会像王氏那般无事生非,鸡蛋里挑骨头,所以韦玉树果断选择站在了他这边。可当下情形越变越糟糕了,他不仅是有引火烧身之虞,还可能背上一口纵容妻子欺负弟弟和弟媳的黑锅,这让他无论如何也坐不下去了。 “红儿是出于好心才帮着二弟操办抓周的事宜,若是被误会了,被曲解了,岂不是会让她寒透了心?” “况且她又不是神算子,哪晓得桌子会塌?而且搬回来的时候不塌,放了一晚也不塌,偏偏在抓周礼开始时就塌了?” “爹,你也知道她的性子,她要是真看团儿不顺眼,可能会给她甩脸子,说些不好听的话,但都是明着来的,绝不会干出这等阴损的事!” 第四十二章 探讨 “嗯。” 韦玉树猜他是有什么话要单独给自己说,便毫不犹豫的应道。 “我们快走!” 在窗缝边负责望风的韦茉儿眼瞅着祖母和大伯娘神情各异的往门口这边来了,连忙拉了拉几个姊妹的衣角,提醒道。 “好!” 韦蓉儿立刻猫着腰,跟在韦茉儿的身后,小心翼翼的贴着墙根挪动。 而韦团儿还未等到阿姊示警便已经利索的开溜了,这并非是不讲义气,而是她的腿太短了,如果不跑在最前头,肯定会拖大家的后腿。 “不!我不走!” 但谁也没有想到,拖了大家后腿的,居然是四人里双腿生得最长的韦芙儿。 “祖父,求您不要逼我爹休了阿娘!” 更没有想到的是,韦芙儿在表达了誓不撤退的决心后,便带着虎一样的气势豹一样的敏捷,风一般的卷进屋内,小脸惨白的跪在韦老爷子的面前,高声道。 到底是大了几岁,虽很多方面都和妹妹们一样是迷迷糊糊、懵懵懂懂的(譬如不明白xx功夫是何意),却本能的察觉到‘休妻’不会是一件好事,潜意识里就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好孩子!” 袁氏被这个突然窜出来的人影吓了一跳,旋即看清了是谁,便惊了一惊,在听得她所说的内容后,又忍不住热泪盈眶,想着不愧是自己的骨肉,贴心的不得了,小小年纪就晓得维护自己了,然后心思猛地活络了起来,遂面带笑容,轻轻松松的说道:“你个小傻瓜,还不赶紧回屋去?别怕,祖父是在跟我们闹着玩呢,不会当真让你爹爹休了我的。” 她的内心真的是很强大,被如此结实的教训了一回竟没有彻底老实下来,仍存了翻盘的心思,想借着韦老爷子对孙女一贯的疼爱,在韦芙儿的面前把今晚的事情定义为一个不痛不痒的小玩笑,然后轻飘飘的一笔带过。 “芙儿,你阿娘说得不错,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韦老爷子居然没有如往常那般无条件的宠爱和迁就小辈,反倒是坚实守住了原则和底线,尽管嘴上在夸她,但面色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且没有叫她马上起身的意思,竟是任凭她继续跪着。 “芙儿,还不快点儿起来,免得把膝盖硌疼了。” 见此计落空,袁氏便咬了咬牙,暗骂了一句老不死的,再看看柔弱而幼小的女儿,整颗心便疼得揪作了一团,也顾不得会得罪韦老爷子了,就自作主张的上前,欲把她扶起。 “不!我不起来!” 韦芙儿倔强的甩开了袁氏的手,昂头道:“如果祖父不答应,那我就一直跪着,不起来!” “傻孩子……” 袁氏不禁又感动了一把。 “唉!” 韦团儿则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都给我出来!” 因为韦芙儿的主动冒头,她们几个便陆续暴露了行迹,被王氏虎着脸给拎了回来,骂道:“小小年纪就学人听墙角了,不像话!你们一个个的,才多大点儿的人儿,就这般无法无天了,看来没了我的管教,还真是不行啊!” 王氏的心里一直都有着别的盘算,便没有过多的责骂她们,连脏话都没飙就心急的转入了正题,死命的朝韦老爷子使眼色,希望他能听懂自己的暗示,赶紧给自己撑腰和长脸,把管家的大权交还回来。要知道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把家里的银钱死死攥在了手里,且无论是吃食还是四季衣裳的分配都不让她经手,这让她拿什么去跟儿媳们分地位高低,用什么去跟孙女们拆三六九等? 她不是没试过去抗争,可他软硬不吃,好赖不听,随时都摆出一副‘你再敢来烦我就卷铺盖滚蛋’的死人脸,于是她只能气鼓鼓的忍着,直到今日才捕捉到一个绝好的机会,不仅能让她咸鱼翻身,还能让冯尺素那个窝囊婆娘对她感激的不要不要的,很自然就同她冰释前嫌了,顺便还能恶狠狠的踩袁氏这个恶婆娘一脚,出一口心头的恶气。 “茉儿,团儿,你们先回去。” 韦老爷子冷淡的瞥了王氏一眼,随即和颜悦色的揉了揉被他点到名的两颗小脑袋,说道。 “祖父,您也早些歇着。” 本以为免不了被韦老爷子训一顿,没想到如此容易就过关了,两人在意外之余,顿觉如获大赦,忙讨好的冲他笑了笑,说道。 “嗯。” 韦老爷子又揉了揉她俩的脑袋,嘱咐道:“天黑了,小孩子家家的就不要在外面逗留和乱跑了,免得家里人担心。” “哦。” 两人无比乖顺的点着头,转身往屋外走去,可一转眼又扒在了窗台下,笑嘻嘻的朝完全不明白状况,一径的东张西望的韦蓉儿做起了鬼脸。 “芙儿,你是很孝顺,可你只晓得孝顺你阿娘,却忘了要孝顺祖父。” 屋里的韦老爷子显然在生气,却没有拿出招牌式的轻笑,仍沉着脸说话。 “你只看到你阿娘受委屈了,下意识就想维护她,却忘了问她是否做错了事,才惹得我动了怒,继而才给她委屈受的。” 韦老爷子不打算把她当小孩子糊弄,而是把她看作了一个大孩子,很严肃的同她探讨起来,“今日之事,是你阿娘有错在先,作弄了你的团儿妹妹。以大欺小,着实是太不应该了,对么?” “对……” 韦芙儿略有些茫然的应道。 “你是几个孩子里年岁最长的,向来就晓得谦让和友爱的道理,十分疼爱自家的三个小妹子,可你阿娘的年纪比你还大上了一截,却是这般的不知事。你说,她是不是很糊涂?” 韦老爷子继续道。 “是。” 韦芙儿的应答听着没那么茫然了。 “我本想点醒她,让她不要再犯糊涂了,好好的认个错,可她先是顶撞你祖母,然后抓伤了你爹爹。你说说,她是不是错上加错了?” 韦老爷子又道。 “嗯!” 韦芙儿重重的点头。 “知错就改,不改就罚,而罚了还不服的,就只能狠狠的吓唬她,让她老实下来,收起不该有的心思,省得再犯。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第四十三章 改弦 “爹,求你别再说了……” 饶是袁氏的心理素质过硬,脸皮的厚度亦经得起考验,可当着女儿的面被人揭老底,她仍觉得浑身都长了刺似的不自在,连忙放低了姿态,哀求道。 “好了,芙儿快起来,带着蓉儿回屋,好好的琢磨一下我方才所说的道理。” 韦老爷子并不是真的要孙女跪到天荒地老,在看出孙女的想法有了松动后,脸色就缓和了许多,遂伸出手来,揉了揉这两颗小脑袋,然后往窗外望了一眼。 窗外的那两颗小脑袋立刻识相的缩走了。 “这就叫君子报仇,一刻不晚。” 等韦芙儿和韦蓉儿也走了,韦老爷子便习惯性的露出招牌式的轻笑,嘴角一勾,看向袁氏,补充道:“也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爹,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韦玉树终于记起要刷一波存在感了。 听爹的意思,是在说袁氏能利用他对孙女的爱护来胁迫他,那他就能用袁氏对子女的关怀来掣肘她,给她点颜色看看。这样的方法确是很有成效,可用在自家人身上未免就过火了,有伤和气。 “是啊,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但韦老爷子的气场更为强大,顷刻就把他变成了一块风中颤抖的背景板,“但你要记得,有的人,曾经和你是一家子;有的人,将来和以后都同你是一家子。所以,你不要一味地惦念着曾经,就理所当然的忽视了如今。” “爹,求你别再说了……” 韦玉树的额头上顿时冒出了一大滴冷汗,哀求道。 他对翠翠的心思已藏得足够隐秘了,想不到还是被自家的爹爹瞧出来了,且悠哉悠哉的捅破于人前,这让他如何不慌乱,不惶恐? “爹,你是说大郎仍念着那个村妇?” 袁氏闻言,忙不迭的摇头道:“怎么可能!就她那黑不溜秋的丑样儿,说是从烟囱里爬出来的,都没有人会起疑。” 而后自以为幽默的抖了个机灵,“说真的,我宁愿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相信她和大郎有一腿。” 但听众们并没有为她的幽默所折服。 “呵呵!” 只见王氏阴恻恻的一笑,神情里隐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韦老爷子没有说什么,却居高临下的投给她一记怜悯的眼神。 “闭上你的臭嘴!” 而韦玉树额角的青筋直跳,冲她怒吼道。 “你骂谁呢?” 泼辣如袁氏也呆怔了半晌,方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开口道。 “骂的就是你!” 韦玉树扭过头来,凶神恶煞的瞪着她,“村妇怎么了?村妇总比你这个蠢妇好!成天就知道打鸡骂狗,指桑骂槐,弄得全家上下都不得安宁,活脱脱就是一个祸害!真不知我上辈子是造了多大的孽,才会摊上你这种货色。” “你、你……” 被丈夫骂了个狗血淋头,袁氏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还嘴,面上仍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仿佛是持续受到了冲击,变得语不成句,词不达意,“你惦记谁都成,但不至于扯上她啊……你、你是有多想不开……” “我就是惦记她了,这和你有个屁的关系?” 因她出言羞辱了翠翠,韦玉树现下是出离的愤怒,也懒得去遮掩什么了,“实话告诉你,要不是为着经常能看到她,我才不会留在村子里做泥瓦匠的营生!你还自作多情,以为我舍不得的人是你?呸,少往自己的脚盆脸上贴金了!你也配?” “你说我的脸像脚盆?” 大抵是女人都在乎容貌的缘故,袁氏竟跳过了其他的要点,揪着这一句,很是怨念的喃喃道:“我嫁过来的时候,你明明说我是面如银盆的啊。” “兴许是银子打的脚盆呗。” 韦玉树还未开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王氏就乐呵呵的插嘴道。 “出去,这儿没你的事。” 可她没能如愿以偿的看到袁氏气急败坏的脸,就被韦老爷子给赶了出去。 “我管你是什么盆!” 韦玉树正在自己愤怒的小宇宙里爆发着,压根没发现屋里少了一个人,只恶狠狠的盯着袁氏道:“总之,你马上给我滚。从哪儿来的,就给我滚回哪儿去!你懂我的意思吗?你已经被我休了!滚!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虚伪市侩的脚盆脸了!还有,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去找翠翠的麻烦,我一定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让你后悔从娘胎里出来!” “你、你又说我的脸像脚盆?我不活了,嘤嘤嘤……从小到大,别人都夸我生的标致得很,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你是不是瞎了眼,呜呜……” 袁氏仍跳过了最为关键的部分,只揪着脚盆不放。 “说你蠢,真是一点儿也不冤枉你!” 韦玉树被吵得烦躁不已,索性推搡了她一把,“我让你滚,你他娘的愣是听不见吗?” “你……” 袁氏彻底呆住了。 “你滚。” 而韦老爷子冷静的旁观了这出闹剧,然后指着其中的一人,说道。 “爹?” 袁氏又呆了呆。 “爹!” 韦玉树则满脸愕然,“为什么不让她这个外人滚?” “因为……” 韦老爷子稍作停顿,才道:“因为,你连外人都不如。” 又补充道:“这个所谓的‘外人’,尚晓得为你缝缝补补,为你操持家务,为你生儿育女,而你呢?你做了什么?于内,你压根没有做大哥、做长子的样子,整日都混吃等死,虚度春秋;于外,你根本没有读书人的风骨和气节,成天都窥伺着别家的女眷,可谓是无耻之至。” “今天的事看似是她的错,但你扪心自问,自己就全然没有责任么?她的性情,她的处事,相信没人能比你更清楚了,可你不晓得约束和引导,任凭她胡闹。而且,你待她的态度分明是不闻不问、不痛不痒的,偏生要披上一张虚伪的皮,让她误以为你在给她撑腰,于是便愈发起劲的胡闹。你说她是祸害,依我看,你也差不了多少,唉。” 接着歇了一口气,淡淡的叹息道。 第四十四章 易辙 这是玩的哪一出? 袁氏大张着嘴,愣愣的看向他,实在是摸不透他的想法——他不久前才把自己贬的一文不值,此刻却反过来为自己说话了。到底是打算给完巴掌赏甜枣呢,还是又不定期的抽风发癫了? “你祸害的人,除了她,还有翠翠。若是真看重翠翠,当初为何不主动去争取,反倒是轻而易举的认了命,过后又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是想给谁添堵呢?” 但她猜错了。 韦老爷子既没有抽风,也没有发癫,更没有给她枣子吃。 他在叹息过后,语气便转为浓浓的讥讽,盯着韦玉树,继续说道:“这会儿,你又摆出了一脸不情不愿的神色,好似娶了红红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可当初是她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娶她的么?还是她把你手脚打断了,强拖着你进洞房去了?” “是我耳鸣了吗?” 袁氏从没听他说过这般粗俗的话,整个人又傻愣在了原地。 “爹,你怎么越来越没有长辈的样儿了?什么好话赖话都往外蹦。” 韦玉树微恼。 “这是又怪上我了?” 韦老爷子微笑,“你莫要把错误都推在旁人身上。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都是你自己选择的,无论结果如何,也都是你自己作的,怨不得谁。” “爹,你说的轻巧,只是因为事情没落到你头上……” 韦玉树的表情写满了不服。 “红红,你早些回去,把芙儿和蓉儿哄睡了要紧。至于他,我会好好管教的。” 韦老爷子闻言,眉宇间凝了一缕不易让人察觉的怅然之色,转瞬即散。 “哦……” 如果是平时,袁氏肯定不会轻易就走人的,硬要听出个子丑寅卯,辨出个黑白公母才罢休,奈何她刚被他简单粗暴的修理了,又被他莫名其妙的维护了,导致脑子里一直是乱七八糟的,如同打结的线团,理也理不清,当即浑浑噩噩的应了声,一脸懵逼的离去。 片刻后,屋内只余下父子二人。 “把门窗打开,透个气。” 韦老爷子的眉梢轻轻挑起,吩咐道。 “知道了。” 纵使心里不大痛快,韦玉树仍依言而动,快步走到门口,将两扇半掩的屋门最大限度的打开,又把紧闭的窗户上的插栓抽掉了,伸手一推,视野立刻变得广阔了许多,能清楚看见庭院里葱葱郁郁的绿树和围墙外黄土夯实的大道,即便夜色沉沉,任何的风吹草动也无所遁形,遑论是藏个人在外面偷听了。 “来,坐下说话。” 韦老爷子给他倒了一杯茶,笑意盈然道。 “是。” 他身体一僵,心里开始发毛,想起了儿时听来的一句谚语——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 他的亲爹虽然长得和夜猫子截然不同,但在这方面的属性是一样的,只要绷着脸不笑,事情就能有回旋的余地;只要轻轻一笑,那就是大事不妙的前兆;若是笑得太灿烂,必然是正在磨刀霍霍了。 “方才,我把你说的几句话听得很真切。” 韦老爷子的长眉缓缓的舒展开来,弧度流畅而美好,有如最上等的笔墨精心描绘而成,“你是为了翠翠,才不肯去县衙述职的?” “是……” 韦玉树垂着头,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是个长情的。” 但见鬼的是,韦老爷子没有磨刀霍霍,反而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笑道:“说实话,几个儿媳里最让人省心的就是翠翠了,性子刚柔有度,做人光明磊落,且从不会去贪别人的便宜,但也不会在别人那儿吃亏。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数年未有子息,才惹来了你阿娘的刁难,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哪能怪她?阿娘本就是个古怪的人,即使我们生了很多很多的孩子,阿娘也会找别的由头刁难她!” 韦玉树不假思索道。 “临风若肯像你一样,壮着胆去维护自己的妻子,那就好了。” 韦老爷子叹道。 “哦……” 韦玉树浑身都开始发毛。 谁都以为他爹是仁厚的不得了的大好人,只有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晓得爹的性子是外热内冷的,看着亲切热枕,实则冷漠至极,对他娘亲仅有面子上的尊重,没有感情上的波动。而且历来就不喜欢插手家务事,即使儿媳们快被王氏挫磨死了也懒得去管,甚至还反感自己的儿子去掺和,觉得和妇人们拌嘴争执,有斯文扫地之嫌。去年爹之所以为冯氏出头,也不过是因为她突然的爆发打乱了惯常的平静日子,为了维稳,爹才不得已而为之的。 可今天明明没有前因,没有后果,爹怎么就忽然化身为大善人了? 难道,是冲着自己来的? 如果是真的,那也忒可怕了。 “别怕。” 韦老爷子将他僵硬的表情看在眼里,笑意不禁愈发的灿烂了,“虎毒还不食子呢,何况,我并不是老虎。” “爹所言极是。” 韦玉树努力挤出了一个假笑。 “大郎,你是个聪明人,我就不跟你绕太大的弯子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韦老爷子便放弃了步步紧逼、步步堵死的政策,开门见山道:“我要你择日便去县衙里述职。” “爹,我……” “你舍不得翠翠是么?我知道。” 韦老爷子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可这并不冲突,你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了,逢着休沐便可以回来的。” 又道:“再说了,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没你想的那样棘手。若是一辈子做个泥瓦匠,当然只有在暗地里多看她几眼的出息。但你若是在县衙里混出了名堂,就不一样了。” “爹,翠翠不是那种虚荣的女人。她是铁了心的不肯理我,所以即便我做了县丞、做了明府,她也不会高看我一眼的!” 韦玉树忙不迭的摇头否认。 “谁要她高看了?” 韦老爷子的眼底都带着粲然的笑意,温声道:“她的意见,从来就不重要。” 然后轻描淡写的说出了异常残酷的话语,“只要她夫家肯高看你一眼,你再给他们一点好脸色,并以利益诱之,以美婢惑之,何愁他们不会把她悄悄的送到你榻上?” 第四十五章 上钩 “啪”的一声。 是韦玉树右手一抖,打碎了面前的茶盏。 “爹,你、你……你怎可这般……下、下作!红儿在的时候,你明明说我没有读书人的风骨和气节,成天都窥伺着别家的女眷,可谓是无耻之至。但她一走,你怎么就……就教我去强抢别人的妻子……这、这实非君子所为……” 他慌忙弯下腰,一边捡着满地的碎瓷片,一边语无伦次的说道。 “她是别人的妻子,没错。可她原先是你的发妻,是别人截了胡在先,你不过是施以手段要回来,怎能算是抢呢?” 韦老爷子漫不经心地伸出长腿,轻轻将脚下的瓷片踢开,循循善诱道。 对! 没错! 韦玉树手上的动作一顿,眼里闪过怨恨的神色。 是的,她本来就是他的!若不是那家人不知好歹的截了胡,他怎会落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况且,别人若是死活不愿意,一味的抗争到底,那你也抢不着啊。你就当是帮着她试炼人性,看她的夫家能否通过这一场考验。如果能,那自是最好,事后你只消补偿点银钱过去,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宽裕些即可;如果不能,那为何要留她在那种虎狼窝里?肯定得救她于水火之中,这般古道热肠,怎不是君子所为了?” 韦老爷子娴熟的偷换着概念。 “可红儿她……她未必受得了。到时候,她要是闹起来,我该如何是好……” 韦玉树尽管情商在线,智商也不低,但哪是这只老狐狸的对手,很快就败下阵来,情不自禁的接受了他的提议,甚至还提前考虑了那一天真的来临时袁氏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自己该做什么样的应对。 “她敢闹,那就休了她。” 韦老爷子轻飘飘的抛下了一句。 “你大可以放下心来,就算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闹大的。” 然后补充道:“你真当她是个蠢的,只会反反复复的跟你扯什么脚盆,却对你惦念着翠翠的事充耳不闻?” 之前,袁氏指名道姓的揪着磨豆腐的胡寡妇不放,完全是因为她晓得韦玉树没那个心思,顶多是胡寡妇搔首弄姿、自卖自夸罢了,所以她才敢肆无忌惮的编排他。可之后她不过是讥讽了翠翠几句,就弄得他连休妻的话都放出来了,她便很精明的察觉到那是她不能碰触的痛处,便屡屡顾左右而言他,装傻充愣,就是不肯直面问题,甚至连跟他吵上几句的勇气都没有。 “这就是商人之女的好处了。即使是个混不吝的,可真到了紧要的关头,那便比谁都识时务,生怕在你身上折了本,翻了船,收不回利息。” 和翠翠比起来,袁氏明显少了几分鱼死网破的觉悟,多了几分圆滑世故的手段;和王氏比起来,她又少了几分撕破脸皮的蛮横劲,多了几分掂量和试探的小心思。 “她除非是脑子摔坏了,才会把事情闹大。一旦闹大,不光是你会和她决裂,且你阿娘也会煽风点火的凑热闹,绝不会让她好过。而临风和素素那头因着她与翠翠都做过他们的嫂子,便不好偏帮哪一方。到了那个节骨眼,她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至于她的娘家,那就更没有指望了。 “只要你争口气,在县衙里混出个人样来,顺带把放下多年的书本拾起,在后年的春闱里考取一份功名,得到一个官身,再随意找个借口把她娘家的铺子封几天,他们定会识相的把她捆回家去,不给你添半分麻烦。” 韦老爷子满不在乎的说道:“况且我早有准备,今日借着团儿的事发作了一回,既打压了她的气焰,又让旁人都觉得她和她娘家都是唯利是图的小人,连侄女儿的主意都要打。日后若是真翻了脸,闹到众人面前,也是我们占着理。” “爹……” 韦玉树的心情很复杂,一面震惊于袁氏居然是真的被冤枉了,只在抓周用的桌子上存了点坏心眼,却没有参与到卖侄女的事情上去;一面庆幸于韦老爷子是自己的亲爹,断不会这般处心积虑的对付他,算计他。 “说到底,也是你不肯去了解她,所以我没凭没据的一说,你就轻易信了七八成。” 韦老爷子毫无心虚之意,坦然笑道。 “是,是!” 想起袁家人一贯的行事和做派,再想想袁氏素日的泼辣和刁蛮,韦玉树心中那份本就不怎么浓的愧疚感便消散了,连连点头道,“有了今天的引子,日后我们确是能立于不败之地。那时她如果肯配合我,那我定不会亏待了她,亏待了她的娘家,仍会把妻位给她留着,面子也给她保着。” 而最重要的里子,当然得留给翠翠了。 “以后,我会找机会外放出去,然后把翠翠带上,等她给我生下了一儿半女,便把她聘作平妻,替我打点外头的一应事宜,应酬别家的女眷和小娘子们。” 这样的平妻,比在家中苦守空房的正头夫人要体面得多。 “那芙儿和蓉儿呢?你不怕她们心里难受么?” 见儿子一脸的向往和期盼,韦老爷子便知鱼儿是彻底上钩了,对前程和功名已充满了无限的渴望,可仍是有些不放心,便又想看看他的反应。 “这是我的事,哪轮得到她们小辈插嘴?” 韦玉树不解的说道。 当爹的无论是想找旧爱还是换新欢,都不是小孩子家家能置喙的。 “那就好。” 韦老爷子轻轻的点头,“你既已下定决心,那这几日就对红红好一点儿,把她先稳住。等到了县衙以后,再徐徐图之,切勿操之过急。” “爹,都怪儿子不孝,让您费心了。” 这一次,韦玉树是真心实意的感激道。 “自家人,客气什么?” 韦老爷子英俊的面容上再一次露出了迷之轻笑。 …… …… 夜渐渐深了。 新月如眉,浮云如雾。 家中的人早就进入了梦乡,只有路边游荡的野狗偶尔会叫上几声,天上的星星会偶尔闪上两闪。 “我!操!信息量太大了!” 韦团儿大睁着眼睛,双手紧紧的抓着被角,想起方才在无意中所听到的内容,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第四十六章 磨牙 韦团儿可以摸着良心向上天发誓,自己绝不是有意偷听的,只是因为韦茉儿手链上系着的一只小银铃铛不见了,两人才会一个顺着院子的边边角角去翻找,另一个则是沿原路折返,走到了先前聚众偷听的那块一亩三分地前。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她的夫家……送到榻上来。” 刚靠得近了,韦老爷子的话便零星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天哪! 这、这也太缺德了! 如此风度翩翩的俊儒生,公然教唆儿子夺人妻是为哪般? 这、这也太阴损了! 韦团儿立刻就石化了,半晌都挪不动步,被迫将余下的对话听了一耳朵。 “试炼……考验……休了她……闹大。” 咦? 厉害厉害! 别看韦老爷子长得像个搞学问的,但搞起宅斗来,居然也有模有样的嘛。 韦团儿想道。 “春闱……功名……官身。” 哦,这是在激励玉树大兄弟努力上进啊? 真是用心良苦! 韦团儿又想道。 “早有准备……借着团儿……发作……占理。” 啥? 不是为了自己这个亲孙女儿才仗义出头的么? 弄了半天,结果是他未雨绸缪,借题发挥,提前堵死了袁家人的后路? 韦团儿惊了。 “不败之地……平妻……应酬……” 靠! 亏得玉树大兄弟生了副聪明相,居然两三下就被忽悠瘸了,上套了,甚至美滋滋的做起了白日梦? 他怎么就不想想人家翠翠会不会答应,会不会乐意呢? 韦团儿又惊了。 “儿子不孝……” “客气什么?” 待屋里的父子俩相继打出了亲情牌,不再谈及正事,韦团儿忙贴着墙根跑路了。 自始至终,都无人发现她曾经造访过。 原因并不是他俩眼瘸,而是她个子太矮了,只要不刻意把脑袋伸进窗户里,便能完美的藏匿于夜色中,不露行迹。 “你可算是回来啦!” 韦团儿本来就够心塞的了,岂料刚回到安宁的港湾,就迎来了更心塞的事,被天使般可爱的韦茉儿亲亲热热的拉住了手,说道:“小妹,原来我是把铃铛掉茅坑里了,根本就没有落在路上,害你白白的跑了一趟……” “等等!” 韦团儿眼尖的看到她腕间所佩戴的手链上分明是拴着那只铃铛的,不禁诧异道:“它不是掉茅坑了么?” “我捞起来了啊。” 小天使甜甜的笑着。 “用……什么捞的?” 韦团儿猛地抬起头,惊恐道。 “用手啊。” 小天使梨涡浅浅,眼睛亮亮,看向自己用来拉着韦团儿的右手,“对了,刚好就是用的这只手!” 然后羞涩道:“我好像忘了洗手,不过啊,我已经在衣服上蹭过了。” “我想静静。” 再然后,韦团儿面无表情的扒开了她的手,脚步虚浮的进屋。 “都过了那么久,应该早就不臭了。” 躺在床上,韦团儿嗅了嗅自己的手,自我安慰道。 “唉……” 比起手上的‘异香’来,更让她忧伤的,是韦老爷子身上的异象。 “靠标签来给一个人下定义是不对的!” 去年她就深刻的懂得了这个道理,不再用‘包子’的标签来给爹娘做诠释。可今年她却犯了一样的错误,只给韦老爷子贴上了‘慈祥’的标签就了事,忘记去关注他自身的多面性、多样化。 “难道我只是一颗好用的棋子吗?” 他当时所说的那番话,到现在都让韦团儿很是抑郁,但转念一想,他若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压根不把孙女们当一回事的,那大可以学王氏那样苛待她们,而不是好吃好喝的养着,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且尽心尽力的教她们明事理辨是非,生怕她们被带歪了。 也许,他真的是一个再慈祥不过的好祖父了,但在面对其他人时就没有当老祖父的必要,而是得改换别的形象和人设,不然遇着谁就作慈爱状,笑而不语的抚摸着别人的狗头,迟早会被揍得大小便失禁。 不过…… 他的确和她想象中的画风是有些不一样的。 在她前生看过的诸多影视剧里,但凡是这种形象的老当家都会无条件的为小一辈奉上爱的供养,毫无心机,不求回报,屡次被叛逆的儿孙们气得半死仍无怨无悔,且一直要熬得油尽灯枯、寿终正寝才算完。 可他不是。 他看似是处于弱势的老好人,实际并非是一味容忍的性子,充其量只是隐忍,暗地里却把一家人各自的小动作、小心思都看在眼里,掌握了各自的弱点和把柄,很有耐心的捂着,不说破,等到了关键时刻才会强势的捅中对方的要害,让其乖乖为自己所用,被自己牵着鼻子走。 和空有精明、欠缺大局观的袁氏不同,跟顾全大局、却顾不了细节的韦玉树也不同,他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说真的,韦团儿很佩服他。 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做好一家之主,镇住所有的乱子,让家里日渐兴旺起来,而不至于衰败下去。 可是…… 一想到他多年来都冷眼旁观着自己的爹爹被人当冤大头使唤,自己的娘亲受尽了欺负,连带着茉儿也受委屈时,韦团儿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他口口声声说韦玉树于今天之事上是有责任的,因为韦玉树明知道袁氏是什么样的人,却不肯去约束袁氏,反而不痛不痒的纵着她胡来,可他何曾又约束过王氏了,还不是一味的纵着她胡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不觉得打脸么? 在他看来,是不是只要没闹出过人命,没搞出不得了的幺蛾子来,凡事就无所谓,毫不要紧了?是不是只有纵着王氏把她们欺负得狠了,临到他出来说句公道话时,她们才会发自内心的感激他,把他当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是不是冯氏去年摆出了你死我活的架势,弄得袁氏也蠢蠢欲动,对家里的安宁日子造成了潜在的威胁,他才会主动出来管事?是不是只要冯氏继续死忍着,他就会继续装聋作哑?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但韦团儿有些不愿意接受,便烦躁的翻了个身,把枕头扔到一边。 然后,她的后脑被什么东西硌住了,拿起来对着月光一照,才发现那是根做工精细的磨牙棒。 第四十七章 静夜 她顿时记起来了——在自己六七个月大的时候,因为快要长牙了,牙根就时时有些发痒,总想找点东西咬一咬,可当时她口不能言,于手语的造诣上又着实有限,没法叫爹娘领会精神,给自己买根像样的磨牙棒来,同时也不晓得古代是否有这种东西的存在,遂思来想去,果断趁着大人把自己放在摇篮里的间隙,就近够了根打磨光滑的竹片来嚼。 正当她伸长了脖子,嚼得美滋滋乐悠悠的时候,韦老爷子恰巧从屋外经过,瞧见了这一幕,当时他的表情那叫一个惊愕和无语,活像是被火烤过了又放在油锅里滚了一遭,整个一外焦里嫩,酥脆可人。 “你们又不是头一回为人父母了,怎生还这般粗枝大叶?幸好那是用旧了的,边边角角的毛刺早就磨平了,若要是新编的篾片,指不定会割出一道带血的豁口来!” 他没有给她爹娘留半分情面,在恶狠狠的给过一通训斥过后,便不顾天黑路远动了身,去镇里挨个挨个的敲商铺的门,终于给她弄到了这根磨牙棒。 “您老人家可真疼孙子啊!” 店家本来是冲他一直翻着白眼的,但看在他一来就挑走了材质最好、价格最贵的磨牙棒的份上,加之他还爽快的给了双倍的钱,态度立刻就来了个大转变。 “是孙女。” 他严肃而认真的纠正道。 “哦,孙女啊?呵呵呵,孙女也好,也好……” 然后在店家惊讶的目光里离去。 “咳咳,唔唔……” 在回来的路上,他倒霉催的遇上了难得一见的暴雨,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不说,归家后又染上了风寒,病恹恹的躺了两天,才有所起色。 “别怪孩子,这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以后莫要再提。” 在听着她爹娘惴惴不安的忏悔、袁氏拐弯抹角的挑拨,以及王氏喋喋不休的抱怨时,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就将此事带过了。 做长辈的能把小辈仁至义尽的维护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够珍稀了,方圆百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咯吱咯吱……” 夜色下,韦团儿百感交集的将磨牙棒放进了口中,重重的咬了两下。 “我到底是在纠结什么呢?“ 人无完人的道理,她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也接受了,可为什么一搁在韦老爷子的身上,她心里就疙疙瘩瘩的?莫非每个人都只是对外人忍让有加,对自家人却挑剔得不要不要的?或者是真应了那句——坏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而好人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可以修成正果? 也许吧…… 正因为他是个好人,不重男轻女,不厚此薄彼,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且长得一点也不差,既有金玉其外,也有内涵其中,难免会在无形中让人对其拔高了期待,提高了要求,一旦落空,就会让人有说不出的失落感。 如果,说那番话的人是王氏或袁氏,她便绝不会失望的,毕竟连期望都没有,又来哪门子的失望? 只可惜偏偏是他,是这个无限接近于完人的大好人,仅仅是为了说动儿子去县衙蹲着,就毫无节操的抛出了人妻的诱惑,把色令智昏的儿子哄得团团转,把无辜的翠翠置于一个危险的境地。 “唉!” 因着她芯子不是古代的原装货,便很是纳闷韦老爷子撺掇大儿子去县衙述职的热乎劲儿,也无法理解他为何一门心思的要儿子去考取功名,但转念一想,这不就和现代人热衷于让儿女过五关斩六将的去考公务员是一样的情形么? 原来如此! 她瞬间就能理解他的想法了。 当泥瓦匠虽说活儿轻省,且赚得不少,但毕竟不是公家的铁饭碗,既不体面,也不好看,所以不如趁早丢掉了,赶紧把铁饭碗捧好,从基层踏踏实实的干起,做一个兢兢业业的临时工,等将来用‘功名’来加持镀金后,铁饭碗就荣升为金饭碗了,临时工就升级为正式工了,然后一步步沿着小公务员的路子迈向朝廷大员的门槛,岂不美哉? “在古代考公务员,真有这么容易么?” 想起韦老爷子笃定而自信的态度,再想想自己当年被笔试中的行测和申论折磨得欲仙欲死的日子,韦团儿便有些困惑,有些茫然,还有些羞惭。 “等考上了公务员,他还会惦记翠翠么?” 接着,韦团儿又想起了流传古今的一出榜下捉婿、状元隐婚、发妻告状、包公铡美的故事,由衷担心他不仅会忘了别人家的翠翠,还会忘了自己家的红红,以及路旁的花花和绿绿们。 “这个是该我操心的问题么?” 最后,韦团儿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决定先将此事按下不表,等以后玉树大兄弟真有了出人头地的那天,真有了捋起袖子准备抢人的前兆时,她再想办法通知阿娘去告知翠翠要小心一点儿。 此外,她便再无别的法子了。 因为她一没有随身空间,不能一动念就能把翠翠收进去避难;二不是杀手或学霸的内核,不能用一根手指头就把反派碾死;三没有过人的计谋和强大的气场,不能让所有人都对自己言听计从。 她只是身无一技之长的穿越者,又宅又腐,还特么有个无比鲜明的‘扶弟魔’的烙印,但凡是脑子清醒的青年们,都选择对她避而远之。更悲剧的是,即使身处于一个看脸的社会,她也没靠着那张不错的皮囊捞得什么好处,反而被坑着坐实了‘木头’、‘草包’、‘花瓶’、‘走后门’等不怎么好的名声。 “金手指啊金手指,为什么你就不肯瞧我一眼呢?” 韦团儿叹着气,心事重重的滚进了周公他老人家的怀里。 一夜无梦。 “啊!我艹你个祖宗十八代!不要脸的贱人!欠干的货色!你居然还敢来!老娘这就揭了你的皮,找坨硬牛粪堵了你的哔(和谐)!” 翌日,她是被一阵声振屋瓦的吼声给吵醒的。 第四十八章 表姐 啧啧,听听这活泼生动的语言,品品那独树一帜的风格,就知道出声的人定是王氏了。 “阿娘,你先进去,这儿没你的事。” 韦玉树低声劝阻道。 “姓韦的,你也进去,这儿也没你的事。” 一道清脆的女声很不领情的打断道。 “素素人呢?” 这是韦老爷子的催促。 “来了,就快来了!” 而韦临风的声音略有些结巴,似是在称呼上犯了为难,“那个……大嫂……不!小嫂子?还是,前嫂子?” “是我娘家那边出事了吗?” 冯氏则不安的插话道。 “不是。不过啊,也差不离了。” 清脆的女声再度响起,“先别磨蹭了,在路上我再慢慢跟你说。” “你这就要走了?” 韦玉树黏黏糊糊的挽留道。 “不走,难不成还巴巴的留下来讨人嫌啊?” 女声干脆果断的辞了行。 片刻后。 “茉儿,团儿,快起来!” 两个睡得迷迷瞪瞪的女孩子被冯氏从被窝里刨了出来,两三下就穿好了衣服,给她们草草洗漱一番,接着便和韦临风一人抱起一个,心急火燎的追赶着已走上大道的那条人影。 “慢点,别把孩子颠坏了。” 人影听到了他们急促的脚步声,便适时的停下脚步,笑着转过头来,眉眼弯弯道。 这是翠翠?! 因为大半年没见了,韦团儿乍看之下竟没认出来,直到瞧清楚了来人那极具个性的黧黑的肤色时,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昨夜刚听人说了和翠翠有关的事,今日她就活鲜鲜的出现在眼前。 这种感觉,可真是奇妙…… “这下,你可以跟我说说是出了什么事了!” 冯氏焦急道。 “其实我也不怎么清楚,只是来替你大姐传个话的——她说,要是你们姊妹几个再不去拦着,那大丫就得被人活活打死了。” 翠翠说道:“我本是不想来的,打算托别人传话。但我在旁边瞅了眼大丫的情形,发觉那事有点儿那啥……总之你懂的,那事是不好让别人传话的,要是透出风去,她就别想做人了。所以,我只好亲自来跑一趟。” “大丫,她……” 冯氏骇了一跳,目光充满暗示性的在翠翠的肚腹上扫过,“她,莫不是那儿有了……” “没有。” 翠翠摇头笑道:“不光是肚皮,她浑身都平得跟搓衣板一样,人也嫩生生的,明显是没经过事的小姑娘。” “那就好。” 冯氏缓了一口气。 “可她这儿有问题。” 翠翠的目光好像是心里有人了,便哭闹着要你大姐做主,给她把张家的亲事退掉。”“我早就劝过她,让她趁早煮一碗红花喝了,把这个赔钱货弄掉,然后趁着人年轻,再怀一个。可她不听,成天都要死要活的,非要生,结果唉,你瞧瞧,就算生了,也未必能留得住呀。哦,对了,我看这满月酒就别忙着操办了,免得糟蹋了粮食。” “还有啊,灶上我熬了一锅天麻鸽子汤,待会儿你端过来给素娘喝了,补补身子。看她这小脸黄的,我都心疼了。” 说完,便宜祖母便笑吟吟的离去,轻飘飘的挥一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且保持着全程不曾黑脸和撒泼。 这当然不是做贼心虚的缘故,更不可能是心怀有愧的缘故。 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她眼下心情很好罢了。 至于为什么心情好? 当然是因为赔钱货看着像是要挂掉了,正好能给她以后的大金孙腾出空间来! 在这个时代里,在这个大环境下,她的思想根本称不上恶毒,反而是高尚到了极点,不为一己之私,只为了家里的香火着想,为了后人着想,真是伟大的不得了,感人的不得了呢。 呸! 老妖婆! 韦团儿既不觉得她伟大,也不为此而感动半分,只用力的捏紧了小拳头,暗暗立誓道我特么还就不死了,非得好端端的活着,在你的面前可劲儿蹦跶,就算死了,也要阴魂不散的在这儿打转,把你吓个大小便失禁、半身不遂!我还要搞三搞四,啊呸,搞东搞西,什么玉米、红薯、黄瓜、茄子、王爷、世子,我都要在地里种出来,靠种田种出一片天来!哼哼,老妖婆,今天的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 在这个天气渐暖的初夏时节里,在这个狭窄逼仄的农家小屋里,向来与世无争,安于现状的韦团儿终是被一个重男轻女到疯魔的土著逼得发了狠,激起了无穷的斗志,决心抛弃过往,迅速适应这里的环境,生龙活虎的闯下去! “呜呜,她怎么能这样?” “你正坐月子呢,千万别哭” 等便宜祖母走远了,包子娘才敢低低的哭出声来,包子爹则蔫了下来,只会重复着坐月子不能哭的一套。 这样的画面,韦团儿已看惯了。 这样的对话,韦团儿已听惯了。 将来,不知还要看上多少遍,听上多少次。 “你们就不能改个属性么?” 自己是两世为人,勉强算得上有一点儿见识和胆气,又因着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血亲,当然不会对老妖婆有半点敬畏或惧怕之情,可包子爹娘明显就不成了,他们早就在便宜祖母的阴影下生活惯了,怂惯了,一个孝字就能把他们压个半死,而那个名叫茉儿的小萝莉就更惨了,貌似是小小年纪就被彪悍的老妖婆吓出了心理阴影,整日都心惊胆战的,在人前总是畏畏缩缩的,束手束脚,哪还有作为孩童应有的无忧无虑的模样? 话说回来,这一家的女孩儿取名都是草字头的,大伯母家的两个闺女名叫芙儿和蓉儿,而自家的姐姐叫茉儿,那自己是不是要叫莉儿? 要真是这名字,还不如叫翠花好听呢! “临风,你出来。” 因为高烧还未退,韦团儿只提起了片刻精神,就又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状态,刚要打盹,就听得窗外响起了一个颇为醇厚悦耳的男声。 踢踢踏踏。 是包子爹迈动的步伐。 踏踏踢踢。 是包子爹回屋的动静。 第四十九章 菜刀 细想起来,遗传可真是一股强大而可怕的神秘力量。 尽管韦临风除了皮子生得白了点,其他地方便长得完全不似王氏,但着急上火的时候,他的反应就和王氏一样的,喜欢亮起大嗓门咆哮两声;在遇着事情的时候,他的思维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完全得了王氏的真传,是胡搅蛮缠的温和版。 还好,他的性情和王氏不同。 韦团儿暗自庆幸道。 “且不说她没有这个想法,就算她真有,但能拿自己的亲事和名节来做赌注吗?” 冯氏绷着脸,对韦临风说道。 “可丈人和小舅子万一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韦临风略有些畏惧的缩了缩头,旋即苍白无力的辩解道。 “你……” 冯氏骤然沉默了片刻,然后叹息道:“你还真别说,他们……可能真的会这样想。” 不然也不会对大丫娘俩动手了。 “不行,爹下手是个没轻重的,弟弟则是个没分寸的,我得快些赶回去,不能让他们再打了!” 想起幼时曾经历过的毒打,冯氏脸色一白,立刻加快了脚步。 “呜呜,别打了!大丫可是个姑娘家,你怎么能踹她的脸啊!” “嗷,我的脸你也不能踹啊!” 还未踏进冯家的大门,她就听见了一阵凄惨无比的哭声,正是她大姐所发出来的。 “都给我停手!” 韦临风即使情商再低,也晓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是该主动揽事的,便赶紧将女儿往她怀里一塞,一头冲了进去,大喝道。 这一刻,他在韦团儿心中的形象变得无比威武。 但下一刻,伴随着“哐”的一声巨响,一口硕大无比的铁锅从屋里飞出,正好砸到了他的头上,将他彻底砸懵了,整个人傻愣愣的跌倒在地,威武的形象荡然无存。 “……” “……” “……” 母女三人皆无语了。 “啊呀,怎么就砸到你了?” 同样令人无语的是,罪魁祸首居然是那位一脸无辜的大姐,敢情她刚记起要反抗,虎虎生威的抡了一口锅造反,却不慎甩偏了,误伤了冲进门来的韦临风。 “你怎么就躲开了?” 然后,大姐一脸错愕的望向闪到了门边的弟弟,问道。 “跟老子比,你个老娘们儿还嫩了点!” 弟弟高贵冷艳的哼了声,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个病句,便傲娇的举起小拳拳,朝她捶了过去。 “别打我阿娘了!” 说到底还是大丫机灵,果断舍弃了沉重的黑锅,挥舞着轻灵的菜刀,横在了他的面前,“再打,我就、就砍死你!” 武器在手,天下我有! 虽然她的胳膊和手腕都在发抖,说话也磕磕巴巴的,但他愣是被唬得往后退了几大步,不敢贸然欺近。 局面勉强是稳住了。 “你没什么大碍吧?” 冯氏上前扶起了丈夫,柔声道。 “没有,就是头有点儿晕,觉得天在转,地也在转。” 韦临风好半天才稳住了身形,弱弱的答道。 “表姐!” 韦茉儿则完全不害怕菜刀明晃晃的威胁,十分关切叫了大丫一声,紧接着就扑了过去,抱着她的大腿,“你为什么发抖啊?是在怕舅舅吗?不用怕了,我和爹爹、阿娘、妹妹都来为你出头了!” 真是个小天使啊! 韦团儿看着自家的姐姐微微一笑,决定要跟其好好学习一下,便走到了那位大姐的身畔,“大姨,你痛不痛?我来给你吹吹……哎哟!” 她正想卖萌的张开小嘴,朝大姨的伤处呵气,岂料一只大脚忽然从天外飞来,以雷霆之势踹到了她的背上,力道之重,直接踹得她当场扑街,吃了一嘴的灰。 “啊!” 紧随着她一道吃灰的是韦茉儿。 “两个臭丫头片子,笑小畜生!反了天了!这个家有你们说话的份儿吗?没规没矩的,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踹人的是老当益壮的老冯头。 他左脚一个,右脚一个,完美的兼顾到了两个外孙女所在的方位,顺带想起了韦团儿是要卖个好价钱的,便大发善心没有踹她的脸,还难得给了她面子,也没有踹韦茉儿的脸。 “老不死的,我给你拼了!” 但韦团儿哪晓得他已经是留了余力了,她只知道自己活了两辈子,从没遇到过这种实打实的暴力对待,当即气得血往头上冲,扑到了他的面前,本打算跳起来给他面门上一拳,奈何身高不够,就只能打在他的膝盖上了。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老冯头见她居然这般不识相,不由怒火中烧,毫不犹豫的抬起脚,准备再一次将她踹翻。 “你再说一遍。” 但他没能踹下去。 因为冯氏直愣愣的站到了他的面前,正瞪着他看。 这一幕,有些熟悉啊。 貌似去年掌掴王氏前,冯氏用的就是这句杀气腾腾的开场白。 韦团儿想道。 “素素,你想干啥?” 被冯氏这么一拦,老冯头就有些怂了。 当然,他做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不可能被区区一个拖油瓶给瞪怂了的。 问题是…… “先把菜刀放下。” 问题是她把大丫手里的菜刀夺过来了。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就坐下来说呗,别傻站着,哈哈,呵呵,嘻嘻嘻……” 老冯头不是王氏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德行,他深知冯氏平日很懦弱很老实,可犯起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很有杀人放火的风姿,于是他立马挤出了笑脸,转头向躲在角落里呜咽的儿媳吼道:“臭婆娘,你人是死了吗?还是狗眼瞎了!还不快给你小姑子倒茶!” “哦……” 被点到名的那位只得哀哀的应了声,费力的从地上爬起,挣扎着要去倒茶。 “你先坐着,我来!” 冯氏知道她是这场家庭大战里被殃及的池鱼,而且看样子不止是鼻青脸肿,口角还残留着一缕血渍,显然被打得比大姐母女俩更惨,连忙上前阻拦道。 “呼……” 眼瞅着冯氏终于被顺利支开,带着菜刀走远了,老冯头便悄悄的吐出了一口长气。 第五十章 倾心 真是个欺软怕硬的老东西! 有本事硬扛到底呀,别玩调虎离山那套! 韦团儿狞笑着捏住了他小腿肚子上的肉,恶狠狠的掐了下去。 “啊!” 老冯头身上的肉虽然是老了点儿糙了点儿,但真让人故意掐这么一下,也还是会忍不住叫痛的。 “啊你个头!有能耐就把我踹开,看我阿娘不拿菜刀招呼你!” 韦团儿抱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气势,愣是不撒手。 “你这个臭丫……” 被冯氏眼角的余光扫过,老冯头便强压着破口大骂的冲动,很识时务的选择了闭嘴。 “团儿!” 她还想再掐,韦临风却三步并作两步的过来,眼神充满了慈爱,伸手把她从地上拎起,小心放在了矮凳上,“瞧你这一头一脸的灰。” 说着就帮她拍打了起来。 “咳咳……” 一瞬间灰尘飞扬,颗粒弥漫,猝不及防的袭击了她的气管。 “茉茉,来,我给你揉揉。呀,你的小鬏鬏乱了,我帮你重新扎一下。” 韦茉儿就幸运多了,得到了大丫表姐温柔的拍抚和妥帖的呵护。 在一众亲戚和村人的眼里,大丫是个不折不扣的丑姑娘,眼睛小,眼距宽,嘴巴大,面部的轮廓扁平,毫无秀色可言,但韦团儿却能欣赏到她的美,觉得她和舒淇那一挂的长相有些形似,乍一眼可能貌不惊人,可多看几眼,就能品出其中独特的味道来。 “一屋子都是娘们儿,看着就眼睛疼!” 而怎么品怎么矮的冬瓜舅舅则很有气势的抛下这句话,甩门而去,真不知他是认怂了,找机会谢幕退场了,还是去一个只有爷们儿的地方找乐子了。 一刻钟后。 “丈人,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韦临风麻溜的烧好了倒茶用的热水,笑容可掬的把老冯头留在了堂屋里。 “春儿,你跟我来。” 冯氏将带伤在身的弟媳和大姐安顿好,然后唤着大丫的小名,拉过大丫的小手,将她带到了一侧的小屋里,一副促膝长谈的姿态。 “你俩就在外头玩,万不可跑到篱笆外面。” 见两个女儿在门边探头探脑的,她便笑了笑,说道。 “哦。” 韦团儿敷衍的应道。 “哦!” 韦茉儿铿锵有力的应道。 纵使语气不同,但结果都是相同的——没过多久,二人便齐齐聚在了小屋的窗台下,竖起了耳朵。 “你……不去玩吗?” 韦团儿自觉多活了一世,便用成熟的口吻向她询问道。 “这个就很好玩了!” 韦茉儿促狭的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道:“不过呀,还有更好玩的。” “咦?” 韦团儿很有眼色的接梗,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当然是听洞房了!” 对方眉飞色舞道:“村里每回办喜事的时候,大家就都挤在墙根下,一直得听到半夜才散呢。” “那你……听到了什么?” 韦团儿眼前一黑,仿佛有无数只雅蠛蝶扇动着翅膀,扑棱棱的飞过去了。 “什么都听到了。” 韦茉儿却找到了先知般的高大上的感觉,挺胸抬头道:“我给你说呀,新郎一般都会说咱们吹灯了吧,新娘子就说不要;新郎说咱们歇下吧,新娘又说不要;新郎说咱们喝杯酒吧,新娘还是说不要。这样弯来绕去的,你说他们是不是在屋里翻花绳啊?” “嗯,就是就是。” 韦团儿无力的应和道。 屋内。 “春儿,你从来就不是莽撞的孩子,怎么这回就铁了心自己拿主意了?你能跟小姨说说,那个人到底有哪里好么?” 冯氏轻轻的握着大丫表姐的手,缓声问道。 “嘘!” 韦茉儿不愧是具备了娴熟的听墙角技巧的高人,马上就判断重头戏要来了,便打出了手势,让自家的小妹噤声。 “他,对我很好。” 重头戏果然来了。 透过窗缝,但见大丫表姐用帕子揩了揩眼角,半娇羞半掩面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那天,我去镇上的私塾给二郎送夏裳,不慎撞到了一个年轻的郎君。那郎君生得不错,却凶的要命,我还没说什么呢,他就推了我一把,还让我滚。我又难堪,又羞惭,而那个人……” 而那个人恰巧在那个时候出现,伸手搂住了行将跌倒的她,柔声安抚道:“小娘子,你可有受惊?” 切! 衣冠禽兽! 路过搭把手就得了,干嘛要死搂着姑娘不放啊? 他一定是以受惊为开始,直奔着受精的目标而去的! 韦团儿对此人嗤之以鼻。 “他取出了一方帕子,替我擦拭了袖子上的尘土。” 大丫却对此人倾心不已,红着脸,还原了当时的场景,“他可细心了,担心还有人会冲撞到我一个弱女子,就让我在茶寮里等着,他亲自替我把二郎叫了出来。等二郎来了,我才知道他竟然是二郎的教书先生。这……真是缘分啊。” 又道:“小姨,他一看就和村子里的人不一样,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子特别的气质。” “哦?” “真的?” “然后呢?” “还有吗?” 冯氏是一名十分合格的听众,既不泼人冷水,也不逼迫谴责,更没有刨根究底,只状似无意的用着上述的句式,引得大丫把那个人的底都抖了出来。 “还有,他笑起来真好看,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就像一尾调皮的小鱼儿。” 大丫的这个比喻还挺有诗情画意的。 可是…… 怎么听上去有点不对? 那个人是不是年纪一把了,连鱼尾纹都特么长出来了? “子曰,孟子曰,老子曰……” 韦团儿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摇头晃脑读着书的老夫子,他有着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脊,眼角皱纹横生。 “敢问,他的贵庚是?” 冯氏也听出了门道,如临大敌的坐直了身体,破天荒的主动打听起来。 “哎呀,小姨,你想多了,他不是一个老头儿。” 大丫掩嘴笑道:“他风华正茂,比我爹爹足足小了五六岁呢。” 啊? 就这、这也能叫风华正茂? 韦团儿看着大丫明亮有神的双眸,思忖道:难不成爱情能让人间歇性眼瞎? 第五十一章 青蛙 “他跟我说,他一个人在镇上过得很不容易,可留在老家的师娘总是不理解他,不懂他,不关心他。直到遇见了我,他才知道世上还是有人明白他的。” 大丫的声音温柔的似要滴出水来。 “……” 原来爱情不止让人眼瞎,还让人缺心眼,连这么老套的说辞都能一头陷进去? 韦团儿又开始思忖起来。 “哦,一个大男人孤身在外度日,是挺不容易的。” 冯氏秀眉蹙起,说道:“但你师娘是个弱女子,她留在家乡过日子,也不见得多容易啊。你想,她总得照料他的爹娘还有孩子吧?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屋里屋外,地里田间,估计一天到晚都忙的不得闲,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和精力分给他呢?” “我要是师娘的话,即使忙得累倒了,也会惦记着他是否吃饱穿暖,有没有挨饿受冻,心里面快不快活。” 大丫并没有听出冯氏的提醒,只单手托腮,盈盈一笑,表情里满满的都是飞蛾扑火般的无畏。 “若真是如此,那你就沦为了被他留在家乡的那一个可怜人。而他仍可以衣冠楚楚的在镇里晃悠,故作苦情和别的小娘子搭话,抱怨你不理解他,不懂他了。” 冯氏被她油盐不进的样子给气了个倒仰,索性也不走婉约派路线了,语带讽刺道。 “小姨,你又想多了。” 但大丫仍未被点醒,只一语惊人道:“我又没说一定要嫁他呀。况且,他也没说会娶我过门呀!” “什么?” 冯氏呆了呆。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了。 如果双方都没有嫁娶的意向,那大丫一门心思的闹腾着退亲是为哪般? 莫不是真如丈夫所说,是为了把彩礼要回来? 不不不! 这个世上,还是正常人居多的。 于是冯氏顷刻就否决了这个念头,转而想到:莫不是那男的是个贪心的,既舍不得弃掉家乡那个做牛做马的原配,又想要骗个天真的少女来红袖添香? “他说自己不是那起子没良心的小人,即使师娘待他不好,他也都能忍下来,断不会生出别的想头,做对不起她的事。” 大丫没有去看冯氏愈发凝重的神情,仍自顾自的倾诉着和那个人有关的点点滴滴,“他说,他只是把我当妹子,所以才对我好而已。但我不信,刚开始他不知道我有婚约在身时,对我明显要亲近的多。那时,他常常对我笑,偶尔给我念首诗听听,还说等到了中秋节,要给我和二郎赢几个花灯玩。可如今……他待我是越来越客气了,越来越疏远了,生怕一不小心就冒犯了我,有损我的名节。” “啊?” 冯氏直听得云里雾里的。 若说那男的是个登徒子,可他没有占大丫的便宜,貌似还挺有分寸的;但说他是个正人君子吧,他又像是在吊着大丫的胃口,弄得大丫心神不宁。 “切!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他的算盘还打得真响!” 韦团儿却看得通透,晓得这是个滑不溜手的货色,虽则见猎心喜,却能耐着性子,熬了一锅温水来煮青蛙,在青蛙没有被煮熟前,他是绝不会有任何出格举动的。待事后一得手,他便能轻松的抽身离开,而且在旁人看来,都是做‘青蛙’的不自重,恬不知耻的跳到他锅里,躺平了来勾引他的。 “我不想拆散他和师娘,只想当个小猫小狗,安静的陪在他的身边。可他连这一点都不答应,就晓得催我赶紧回去待嫁,以后好好的相夫教子。” 大丫重重的叹气,“他真的是个君子。” 然后面上一红,“小姨,我打小就特别喜欢你,信任你,才敢跟你说这些的,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好。” 冯氏郑重的点头,又问道:“春儿,你是不是觉得没有了婚约的束缚,他就能待你如从前一般亲近,所以便一厢情愿的要退亲,并没有知会于他?”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就的确担得起君子之名了。 “是。” 大丫的脸忽然更红了,迟疑片刻,改了口,“也不是。” “哦?” 冯氏疑惑的看着她。 “小姨,其实还有一件事……总之,那件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尤其是我的阿娘,还有二郎,千万别让他们知道了。” 大丫咬了咬唇,用上比先前严肃百倍的态度,反复的强调了一定得给她保密的要求,方道:“他对我忽冷忽热的,不肯给我个痛快,我快被逼疯了。于是,我趁着有一天夜里下暴雨,路上人少,就偷偷的溜出了村子,跑去镇上找他。” 那一晚,湿漉漉的衣裳紧紧的贴在她的身上,少女美好的身段尽显。 她觉得这副样子丑死了,很是难为情,却仍是鼓起勇气敲响了他的门,扑进他的怀里,诉说衷肠。 “但他绷着脸把我推开了,说我已有婚约,不能这样任性了,否则会让爹娘蒙羞的。” 她又羞又恼,认为都是该死的婚约在坏她的事。 “那我去退了这门亲,改日再来寻你!” 为了能和他恢复当初的光景,她便在那瞬间痛下决心,留下那句话,转身离去。 “……” 韦团儿被这一出转折弄得目瞪口呆。 估计那男的当时也和自己是一样的表情,眼睁睁的看着九分熟的青蛙从锅里跳出去了——心肝啊,你怎么就走了呢?我这是欲擒故纵你懂不懂?只要你再扑过来一次,再扑倒我一回,我就从了啊!快回来啊!我都已经硬了啊!你不回来,我只得自己撸一发了! 话说回来,这就是他选择清纯少女下手的弊端了。 虽然她们很好骗,连一颗糖都不用买,就能心甘情愿的上你的贼船;虽然她们很容易感动,只消几个故事砸下来,就能眼泛泪花的心疼着你;虽然她们很有奉献精神,甚至连名分都不计较,就能不管不顾的跟着你流浪。 但是,她们不满足你真实的‘需求’,不懂得你隐晦的暗示,不配合你纾解的欲望。 她们傻乎乎的,只谈情,不说性,不憋死你,不算完,恰好和他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路数打成了一片,场面喜感,画质感人。 第五十二章 暴击 “春儿,你以后可不能在夜里出去乱走了。” 冯氏怔忪了半晌,才勉强消化了‘那一夜’巨大的信息量,在惊魂未定的同时,貌似对那个人的印象彻底改观了,唏嘘道:“还好,你一路都平安无事。还好,他真的是个君子,坐怀不乱。还好,还好……” “小姨,你也觉得他好,对不对?” 见长辈终于肯夸赞自己的心上人了,大丫不由笑逐颜开,喜道。 “好个屁!把你这个蠢货卖了,你还得替他倒数钱!” 老冯头的怒吼突然自堂屋炸开,很有威力的传进了两人的耳里,无意中竟完美的接上了大丫的问答,令人啼笑皆非。 “丈人,无缘无故的,我爹为何要卖我?我又不值几个钱,他卖我便只有贴本的份儿才是。” 而韦临风抬袖擦了擦随着对方的话语一起喷过来的唾沫,不解道。 “对,你一文都不值!我当初是眼神不好,才会把女儿许给你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 老冯头继续骂道。 “丈人,你糊涂了。这门亲事当初是我向岳母求来的,人亦是岳母许给我的,从头到尾就没有你的事啊。” 韦临风认真的伸出了四根手指头,说道:“我记得我在这边跪了四天。第一天,岳母没有理睬我,只让素素给我送了点儿水喝;第二天,岳母仍没有理睬我,只让素素给我带了点吃食;第三天,岳母肯让我在屋檐底下跪了;第四天,岳母肯让我在堂屋里跪着了。而丈人你在那几日里压根没瞅上我一眼,就像没看到有我这个人似的。” 说着就恍然大悟了,满脸关切的问道:“眼神不好?哦!原来丈人那时候就有眼疾了,吃过药了吗?如今可曾痊愈了?要不要再找个郎中看看?” “你少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要说的是这个吗?不是!” 老冯头以为他是在装傻,不由气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怒道。 “那你要说的是哪个?你不说,我怎会知晓我说的这个是不是你的要听的那个?再说了,我开始就说的是那个,是你非要扯这个,怎么反而又说是我要提这个了?” 韦临风茫然的看着他,念绕口令似的说道。 “小姨,姨夫还是和从前一样逗。” 大丫只听了几句,便掩嘴窃笑道。 “春儿,你真的长大了。” 她这个频繁的小动作让冯氏神色微变,旋即若无其事的笑了笑,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她的唇瓣,感慨道:“以前你一笑就会露出几颗小白牙,如今,却是个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了。” “小姨,你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大丫颇有些害羞的道:“我看镇上的小娘子们都是这样笑的,特别好看。听人说,长安城里的小娘子们笑得还要好看些,因为她们会拿一柄团扇挡着半边脸,只笑上一笑就又遮回去了,不让你多看。另外,那团扇的用处可多了,夜里还能用来扑萤火虫呢,笼在屏风后一闪一闪的,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冯氏嫣然一笑,忽然吟出了杜牧的一首诗,接着问道:“你是不是还听人说了这个?” “是!小姨你真有见识呀……” 大丫的面色忽然一僵。 “姜到底是老的辣!” 韦团儿则心生佩服,直到这会儿才晓得冯氏是步步为营,逐渐卸下了大丫心中的防备,趁机下套,从中分析出大丫和那个人的关系并非是她所说的那样清汤寡水——给你念诗就算了,好端端的,为毛要念这种诗来撩拨人呢?这显然是已经熟稔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毫不突兀的插入这种浪漫的题材好伐? “春儿,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冯氏收起了笑意,定睛看着她,“你这样藏着掖着的,老是拿小姨当外人看,迟早会寒了小姨的心呀。” “我……” 大丫低下头,饱满丰润的嘴唇轻轻的嗫嚅了一下。 “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堂屋里忽地又炸开了老冯头的一声怒吼。 “是,买主是你们叔父没错!不,这不能叫买,叫过继!我昨天本是打算直接给你说的,可桌子突然塌了,把一院子的人搞得鸡飞狗跳的,我哪还顾得上这茬?” 然后是连击。 “她跟着你们叔父过日子,有什么不好的?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哪一样不比在你韦家强了?” “而且还不用去镇子里看养母养父的脸色,只消待在村上,和你们叔父在一块儿同吃同睡就行,他人老了,就想要有个知冷知热的小棉袄疼着,这样也不成吗?” 最后是暴击。 “我这不都是为了素素着想!她过门好几年了,一个儿子没生出来,不买个种子回去养着,能成吗?什么?你说是你不同意!你算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你是想断了自己这一脉的香火,让别人吃绝户,害她们娘仨都落得无依无靠吗?” 在古代这种大环境下,如果一个男人没儿子,那活着的时候倒还好说,一旦翘辫子了,那和他稍微沾点边的亲戚们都会蜂拥而上,待把他尸首埋了,就欢天喜地的瓜分了他的财产和田地,卖了他的老婆女儿,让他家彻底绝后。 不止如此,连他家的桌椅、板凳、废纸、破铜、烂铁、瓦片,都有人抢着要。 另外,像鸡鸭鱼鹅猪狗这类的畜生不好分,索性就直接宰了,再把地里种的菜拔光,热闹的做出几桌酒席,且不把这户人家给吃穷吃光,他们就绝不罢休,想必这就是吃绝户的由来了。 “道理我都懂,可是……” 韦团儿在这边待足了一年,对风土人情的了解已远超刚来的时候,但在很多事情上,她仍爱把现代人的思维代入其中,譬如他们都是夫家的族人,平日里和女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就好意思干出这种事呢?他们就不怕良心不安么?就不怕出嫁的女儿回来讨公道么?就不怕官府的人前来问责么? “这是风俗,是习惯。” 韦茉儿仰着小脸,想了想,很有成熟范的解释道:“就和二狗子爱打他阿娘,三胖子爱打花儿嫂是一样的,虽然都做得不太对,却没法子把他们抓起来,关进大牢里。” 第五十三章 不好 “这样啊?” 韦团儿微不可见的摇摇头。 这样啊,那就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只要是风俗,是约定俗成的东西,就代表它是大多数人所认同的,且能给大多数人带来好处的,而少数人想要反抗它,无异于痴人说梦。 “小姨,你和姨夫年纪都还不大,先开花后结果,以后总还会有的。” 大丫也听到了老冯头的骂声,便立刻放下了满腔的少女情思,柔声安慰冯氏道。 “……” 韦团儿见着这一幕,竟觉得十分羞愧。 对方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边要反抗万恶的包办婚姻,一边要勇敢追求她眼中的爱情,一边要追回被外祖父吞掉的彩礼,一边还要细心开导长辈的心结,这一心几用的,真可谓是十分强大了。而自己两辈子加起来还比她大了几岁,怎么心智却随了现在的这具壳子,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 这样可不行! “我要快点长大!” 于是她捏紧了小拳头,说道。 “哦,那你每顿多吃两碗饭就可以了。” 韦茉儿不明所以的附和道。 “丈人你多虑了。” 堂屋里,韦临风听了这般难听的一席话,却还是面色不变,慢悠悠的开口道:“绝不绝户的,不是你说了,就是了。种子不种子的,也不是你说了,就发芽了。要是真有那么灵验,你就不用站在这里和我说话,早该被供到庙里吃香火去了。” 又道:“丈人不也是一把年纪才得了小舅子这根独苗么?在那之前,怎么就不见你出去找种子养呢?” “那不一样!” 老冯头梗着脖子道:“反正我已经替你们应下了,过几日就把种子给你们送过来,把团儿换过去!” “反正是丈人应下的,那回绝的事你正好也包圆吧。” 韦临风则耸了耸肩,一脸的无辜,“丈人你要记得,团儿是我韦家的骨肉,是我的亲女儿,我不卖、不送、也不跟人换,你若是想要抢人,那咱们就只能府衙里见了,去问问律法能否容得下这抢人子女之事!” “都是自家人的事,怎么就扯上官府了?” 饶是老冯头在家里如螃蟹般横行霸道了几十年,但一听到官府的名头,作为庄稼人的他仍不自觉的心里犯怵,强笑道:“明明是一桩和和美美的事,你们非得弄得这样难堪,至于吗?” “至于。” 韦临风干脆的答道,随后就一直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一声不吭,让老冯头就如踢到了铁板上,顿生无力之感。 “姨夫何时变得这般伶俐了?” 大丫往那边张望了一眼,诧异道。 “昨晚……我教的。” 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冯氏忽然粉面泛红,低声道,“我让他刚开始按自己的意思来说,等我爹开始发怒了,乱骂人了,就可以把我教他的那几句搬出来,再绷着脸,让我爹心里没底就行了。” 只是,她没想到老冯头会骂得那么难听,连绝户都说出来了,摆明了是在咒人。 “还好他没有放在心上,也从未因此记恨过。” 冯氏庆幸的一笑。 “小姨,你和姨夫可真好啊。” 大丫满眼羡慕道:“我和他,要是也能像你和姨夫一样就好了。” “不好。” 冯氏截住了她的话头,“像我们一样,并不好。” 然后解释道:“对,你姨夫他是个好人,不嫌弃我一连生了两个女儿,且气急了不会动我一根手指头,从不高声责骂于我。但他不怎么会说话,总是爱得罪人,因此在外面的人缘极差,这些年来都找不到愿意提携他一把的贵人,也结交不到和他臭味相投的友人,只能在家里混日子。而在家里,他怕极了他的老娘,明知道她克扣我和茉儿的吃食,每日都指桑骂槐的说我,却不敢出言维护半句,只晓得让我忍气吞声的过日子。” “怎么会这样?” 大丫愣了愣,道:“可是,就算是这样,也已经比……” “也已经比很多人要好得多了,对么?” 冯氏微笑着直视她的眼睛,“但这是要通过和别人比较,才得来的好。而这样的好,并算不得有多好。春儿,小姨只希望你过得很好,过得更好,过得真正的好,而不是和东家一比西家一衬,才能觉得自己过得还凑合,还好。” 这番话也挺有绕口令的味道,转来转去的,但正处于多愁善感的时期,心思细腻如发的大丫仍是听懂了。 “小姨,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于是她眼眶微湿,说道。 “那你想要怎样来过日子呢?” 冯氏的声音变得十分轻柔,如清泉潺潺而过,流进了她的心间,“是先把亲事退了,好光明正大的靠近他么?说真的,你如此有担当,如此有魄力,是会让很多男儿都汗颜的。” “我哪有你说的这样好?” 大丫略有些窘迫的道。 “你当然很好了。但是,你也有不足之处。有勇有谋,你只有一个勇字,却漏掉了谋。” 冯氏又道:“张家的那个三郎,你自小就是见过的,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脾性,也知道他的爹娘都是附近出了名的老实人,但凡跟着他过日子,便一定会很舒心,对么?” 说着顿了顿,“而你说的那个教书先生,虽和你认识的时间尚短,但观其言行,也是个值得人托付终身的,即使将来风云变幻,你也愿意为之赌一把,对么?” “对。” 大丫点头。 “不如这样,你先别把事情闹大了,尽量捂着,再想法子打听张三郎如今的人品如何,偶尔和他接触一下,看他有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不好,然后一一的记在心里;而教书先生那边,我会悄悄的托人去打听他的家人是什么样的,然后悄悄的告诉你,让你心底有个成算。最后,你再决定好自己是取哪边,舍掉哪边,好不好?” 冯氏真诚的望着她,问道。 “不……” 大丫只觉得此举有挑肥拣瘦、朝三暮四的嫌疑,可那句‘打听他的家人’却深深的诱惑了她,试问她如何不好奇他的妻子是长什么样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脸黄还是肤白,是泼辣还是蔫坏,她都想清清楚楚的知道,并隐有与之一较高下的意思。 第五十四章 舅舅 “不……好,意思了。” 只过了片刻,她就将话到嘴边的那句‘不好’给加上了几个字,变为了截然不同的意思。 “傻丫头,你跟小姨还客气什么?” 冯氏含笑道:“对了,你外祖母呢?怎么这半日都没见到人?” 啥? 外祖母? 韦团儿忍不住又羞愧了一回。 要不是自家的阿娘主动提及,她还真没发现屋里竟少了这样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想起来。 “好像……像是一大早就出去买针线了。” 大丫犹豫片刻,不确定的答道。 “哦。” 冯氏也只是随口一问,接下来又满含融融的笑意,专注的打听着和教书先生有关的事情,间或穿插着几句俏皮的玩笑话,慢慢稳住了大丫躁动的情绪。 而堂屋那边一直是静悄悄的,韦临风绷着脸不肯说话,一副拒不合作的态度,直把老冯头给急得抓耳挠腮,一连往外头跑了好几回,估计是去找所谓的叔父拿主意了。韦团儿本想跟上去听一耳朵的,但记起了那边可能是个危险的禽兽窝,便只能望而止步,和过足了听墙角的瘾的阿姊在篱笆下方挖了一堆泥巴来玩。 本以为战线会拖得很长,岂料到了晌午,两头的事情似是都找到了合理的解决方案,先是韦临风把她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取了下来,原模原样的还给老冯头,二人握手言和。至少,在面子上是和好了。 然后,老冯头钻进里屋,肉疼的取了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出来,递给了大丫的阿娘,也就是韦团儿的大姨,她生得黑胖而圆润,五官本是一团喜气的,却因喜的太过外露了,便显得有些傻气。 “整整是三十两,比当初从你手上拿的还多了十两,就当是我给的添头了。你悄悄收着就是了,别逢人就瞎嚷嚷。” 老冯头恋恋不舍的瞧着包袱一角露出来的银子,说道。 “爹,这怎么使得?” 韦团儿的大姨在来之前已做好了血本无归的准备,此时陡遇变故,整个人好生意外,却断没有拒绝意外发生的道理,于是便满脸堆笑,嘴里不住的客套着,手上却将包袱攥得紧紧的,“你这不是把我当成了放利子钱的么?不但要回本,还要敲一笔利息,嘿嘿,真是让我好难做人啊。” “那你干脆做畜生得了,反正你长得和圈养的猪没两样,宰了正好下酒吃!” 矮舅舅从外面回来,许是结束了漫长的技能冷却,此刻毫不怯场,发出了尖酸刻薄的讥讽。 “小弟,你……” 大姨立刻涨红了脸,腾出另一手来捏着她自己的衣角,像是在憋着暗劲,努力的组织着用以反驳他的犀利词汇,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你实在太过分了。” “论起过分来,老子可比不过你。” 矮舅舅压根不需要憋劲,便利索的翻起了上下两张嘴皮子,“养猪好歹能给老子留几斤肥膘做念想,养你却是一门顶顶亏本的生意,都他娘的滚出圈了,还不忘回来拱一拱食槽,吃里扒外的东西!老的是这副贱样儿,养的小崽子也是一路货色,不就是看上了一头种猪么,就巴巴的要凑上去求人家拱,也不嫌臊得慌!” “舅舅,你、你……” 大丫的口舌虽是要厉害些,但到底是个姑娘家,经验贫乏,于下三路上造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句式来,只得跺了跺脚,采取了和她阿娘一样的回复,“你实在是太过分了。” “吃饭了,都少说两句!” 老冯头破天荒的没有去帮宝贝儿子的腔,虎着一张脸,将饭菜摆到了桌上。 “爹!” 矮舅舅一边急吼吼的唤着他,一边阴恻恻的瞅了冯氏一眼,不仅是在暗示他自己的嘴炮还没发射完,还提醒了他冯氏是没有资格上桌子吃饱饭的。 “这么大一海碗饭下来,还堵不上你的破窟窿?” 老冯头仍是虎着脸,将一碗饭推到了他的面前,高声道:“快吃!” “呼哧呼哧……” “吧唧吧唧……” 因为心事重重的折腾了一上午,大家倍感疲累,在动筷子时都带着风卷残云的气势,只有矮舅舅如淑女般矜持的细嚼慢咽了几口就推说肚子疼,并接连挤出了几个奇臭无比的响屁,就乐颠颠的跑去茅房了。 离他最近的韦团儿被恶心得不轻,怀疑他就是故意的,可其他人丝毫没有受影响,仍是运筷如飞。 “来,多吃点。” “嗯,这个不错。” “汤还有吗?” 于是,等矮舅舅哼着小曲儿,得意洋洋的从茅房蹲坑而返时,桌上便只余下了一片杯盘狼藉的惨象。 “爹!你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老糊涂了?” 肚子空空,钱袋亦是空空的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你怎么只晓得让旁人吃好的喝好的,却尽给你儿子窝囊气受!天底下哪有你这样没种的窝囊废?还有那些银子,明明说好了都是留给以后的孙子的,怎么就落到了大姐的手里?凭什么?她算什么东西?” “那是张家给大丫的彩礼。” 大姨连忙放下了剔牙的竹签,弱弱的道。 “切!你居然好意思提那是彩礼?区区二十两,买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都不够呢!亏你还白白的养了个黄花大闺女这么多年,怎么就只找人要了这么点儿?真是个赔钱货!” 不等大丫还嘴,他就将矛头对准了冯氏,“还有你这个丧了吧唧的拖油瓶,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拉扯出一个值钱点的货色,结果还舍不得脱手,啧啧,你是嫌人家给的太少了,想学窑姐儿自抬身价的那套,对不对?” 又得意道:“哟,你脸儿怎么突然变白了,又变绿了?是在怄气吧?是想逮着我发火吧?那赶紧来啊,仗着有你男人撑腰,赶紧把我修理了啊!我就洗干净了脖子在这儿等着,有本事你就上啊!” 他果真伸长了脖子,十分滑稽的晃来晃去,“呵呵,就知道你屁本事没有,只会冲着年迈的爹发狠动刀!好阿姊,我劝你见好就收,别真把她当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小心她受不住这个福分,活不到多长的岁数就没了!” 冷笑了几声后,他砸碎一个粗瓷的茶杯,扬长而去。 第五十五章 书画 “素素,你知道他从来就是这副性子,嘴上虽不饶人,却是个没有坏心眼的。” 等他走的不见人了,大姨方才壮着胆,出声打圆场道。 “嗯。” 冯氏轻言细语的说,“我早就知道了。” 但早就知道了,和早就接受了,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至今,她仍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这个小弟出世的,因为她理所当然的认为,只要阿娘给老冯头生了孩子,那就能和他真正成为一家人了,不会再经常挨打了。后来,老冯头高龄得子,果然是喜不自胜,很少对阿娘动粗了,谁知小弟却随了老冯头暴躁的性子,加之被娇惯着养大,就成了个无法无天的窝里横,在家时休说是打阿娘了,生起气来连老冯头都免不了会挨上他几拳。 而那个躺在摇篮里,香香软软,会咧着嘴对她露出甜甜的微笑的小弟,似乎已成了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回忆。 可即便是那样,她也没法对他挥舞着菜刀撒泼。 他和她,终究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绝不是老冯头那种全无亲缘关系,捂也捂不热的石头人。 “爹,我阿娘几时回来?” 在这个世上,她还有另一个至亲。 “鬼晓得。” 老冯头扭过头,极其敷衍的答道。 闻言,冯氏面露怅然的神色。 嫁出去的女儿就如泼出去的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连阿娘的面都见不着……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登门。” 因为韦临风心里还惦记着旁的事,便立刻提议道。 “那你带着孩子们先走,我上翠翠家看看。” 冯氏仍抱着一丝侥幸,想要在附近多逗留一下。 “素素,我和春儿也得回去了,省得你大姐夫在家里等得慌。” 大姨则急着回去交差,立刻站起身来,笑道。 在对方说话的间隙,韦团儿目光一转,无意中竟发现她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瞧了自家的阿娘一眼,又意味不明的瞅了瞅一旁的韦临风,最终却没有说什么。 “这是要干嘛?” 她心里顿时有些不安,但碍于年幼的原因只能装可爱和无知,不好直接上去找大姨询问,便把这桩官司暗暗的憋在了心里。 “丈人,我们走了,您就留在家好好洗刷碗筷吧,别送了。” 韦临风神色自若的带着一双女儿,向毫无相送之意的老冯头告了辞,一马当先的走在了众人的前头。他的脚步有些急,像是在赶时间,居然没顾上等冯氏一块儿走,好先把冯氏给送到翠翠那儿去。 “素素。” 见他的步子越迈越开,人也离这边越来越远,大姨便攥了攥手里的包袱,压低了声音,犹犹豫豫的喊道。 “大姐?” 冯氏立刻停下了脚步,带着几分笑意,几分疑惑,开口道。 “你和妹夫……最近处的怎么样啊?” “还是老样子啊。” “哦……那就好……不过,你还是得多注意点儿。” “啊?” “没啥没啥,我和春儿先走了,你也别耽搁了,快动身吧。” 几句莫名其妙的对话后,她便小心的觑着一马当先的韦临风忽然慢下来的脚步,撒丫子离去了。 “大姐和你说了什么?” 韦临风站在原地,回过头,不经意的问道。 “是和春儿有关的事,你不会爱听的。” 冯氏的神色忽然凝了凝,旋即恢复如常,笑道。 “哦。” 韦临风略有些狐疑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挠了挠头,面带羞惭,像是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失职,“对了,我先送你去翠翠那儿,下午再来接你。” “嗯。” 冯氏微微点头,迈着小碎步跟了上来,待到了翠翠家的门口,便和父女三人依依不舍的分别,然后挽着翠翠的胳膊,有说有笑的进屋了。 出了村,上了大道,韦临风并没有带她俩奔向回家的老路,而是往北直行,径自走上了官道。 “爹,你要带我们去镇子里玩么?” 韦团儿满心不解,韦茉儿却满脸喜滋滋的问道。 “是。” 韦临风笑得一脸灿烂,“天热了,我先带你们去喝一碗冰镇的酪浆,然后去聚福斋称几斤糕饼带回去,分给芙儿和蓉儿尝,好不好?” “好!” 韦茉儿拍着手掌,欢快的应道。 “好!” 为了合群,韦团儿也故作欢快的应了声。 “走喽!” 自从离了冯氏的视线,韦临风就走得健步如飞,直把两个跟屁虫孩子给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水滂沱,他也没有放慢脚程来将就一下的意思。 这究竟是想干嘛? 是急着买东西呢,还是想和人幽会呢? 韦团儿心里又升起了不安的直觉。 “喝吧。”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三人便来到了镇上,韦临风把她俩安顿在临街的一座茶寮里,很熟稔和老板聊了几句,迅速点上了酪浆和两碟金酥胡饼,叮嘱道:“我去街那头称糕饼了,待会儿就过来。你们就待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动。” 然后转过头,笑眯眯的朝老板叮嘱了一声,“柳兄,记得帮我看着孩子,我马上就回来!” “成!” 老板也笑眯眯的,很是爽朗的应下。 “不行了,我要尿尿。” 他一走,韦团儿就往嘴里大口大口的灌下了冰凉的酪浆,紧接着无比自然的表现出了尿急儿童的迫切,捂着肚子,抖着腿,嘴里甚为不利索的说道。 “那你去那边大树下蹲着,我在这边儿给你望风,保准没有人看见。” 韦茉儿不做他想,十分周到的安排道。 “嗯!” 韦团儿猫着腰,趁茶寮的老板不注意,从一旁悬挂着的竹帘子下钻了过去,跑到大树的背后,作势蹲下。待韦茉儿转过了视线,她便悄悄的站起,追着韦临风遁走的方向去了。 只见他脚步依旧如飞,穿过长街,对一家又一家的糕饼店熟视无睹,直到走近了一家书画铺子,这才驻足片刻,伸手整理了被汗水浸得微湿的额发,然后斯斯文文的跨过了门槛,往里走去。 过了一会儿,他便从铺子里出来,身后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正笑盈盈的跟他说了些什么。 他听了两句,也跟着笑了笑,且很是专注的望着对方的容颜,好半晌才移开了目光。 第五十六章 墨迹 妈的,这俩货一定有奸情! 韦团儿旁观了全程,在心里指天指地的骂道。 但到底是什么个奸情,是已经干柴烈火的‘奸’上了,还有只培养出了淡如鸟的感情,她并不怎么清楚。 “爹!” 于是她主动跳出来,大大方方的走到了二人的面前,牢牢抓着韦临风的衣摆,甜甜蜜蜜的唤了声,想看看这俩货分别会有什么反应。 “团儿?” 韦临风一下就回过头来,面上只有意外之色,丝毫不见心虚和惊惶的痕迹。 “原来……韦郎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早已经成亲了,还有孩子了?” 可小娘子的反应却大得很,当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神情凄楚,眼含泪光,煞是可怜的问道。 “当然是蒸的,难不成是煮的?” 韦临风觉得她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但他的脑回路比常人曲折而离奇得多,压根理解不了其中究竟是哪儿出问题了,便挺不自在的甩开了她的手,自认为幽默的借着‘真的’和‘蒸的’谐音干巴巴的开了句玩笑,又亲昵的掰过韦团儿的脸,朝向她,带了几分炫耀的意味道:“这是我的二女儿,怎么样?是不是生得特别水灵?” “嗯。” 小娘子很快就察觉了自己的失态,缓缓低下头来,将韦团儿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但见她身量尚小,雪白的瓜子脸上有一双亮若寒星的眼睛,眉毛很长,睫毛浓密,鼻梁算不上很高,鼻头微有些肉,却恰到好处的透着种娇憨的天真,嘴唇薄如花瓣,色泽嫣红,的确是个小美人胚子没错,可惜头发长得太稀薄了,发质还有点儿泛黄,乍看上去就有那么点营养不良的迹象,如同一棵蔫了的小白菜,可怜巴巴的,和‘水灵’二字是八竿子也打不到边的。 但出于礼节,她无论如何也得赞上一句好,违心的说道:“是挺水灵的。” “爹,这个仙女儿姐姐是谁呀?” 韦团儿也在打量她。 嗯,的确是年华正好,皮肤红润细腻有光泽,身段不肥不瘦刚刚好,未语先笑平添几分娇,可论起长相来却是平庸之姿,甚至连冯氏的五cd及不上。 但出于礼节,她同样也得赞上对方一句好,违心的夸道:“她长得可真好看啊,就像是画上走下来的一样。” “有吗?” 别看韦临风给自家闺女做介绍时嘴皮子挺溜的,但轮到他介绍小娘子时居然卡了壳,习惯性的挠了挠头,思索片刻,试探着问对方道:“小娘子,你是不是姓梁……排行第四,还是五来着?” “五。” 小娘子足足愣了半天,方才面如死灰的答道。 “哦,团儿,这是梁家五娘子。” 韦临风浑然不觉,只晓得自己一下就有了十足的把握,便无比顺畅的介绍了起来,“她可识货了!两个月前,我来这家铺子买东西,因为店里有些忙,我结账等得有些久,一时闲得手痒,就拿店里的废纸写了半幅字,岂料她竟是一眼相中了,当场就要买了我的字,说是可以裱起来装点铺面。” 那一天,阳光正好,春风徐徐。 喧闹的铺子里,青衫玉立的他悠悠然立于一隅,挥毫落墨,半透明的光柱一束束的洒进来,洒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眼帘下烙着细细碎碎的光斑。 随后,风吹动满室的纸张,沙沙作响,也撩动了少女的心弦,清音泠泠而起。 许是年少无知,见的世面太少,她当即看得呆住了,并鬼使神差的鼓起了毕生最大的勇气,找了个笨拙的借口,上前搭话。 可她不知道,他天生便是个神经粗的,即使她用了最露骨的方式他也未必能明确的领会到,遑论是这般隐晦的套路了。 “这怎么行?” 于是他傲骨铮铮的拒绝了,“只是潦草几笔,上不得台面的,更卖不得钱。” 她又羞又恼,涨红了脸,咬着牙,非得坚持。 “那这样好了,我回去写一幅更好的,改日送你得了。” 他被她为难的没有法子,便想到了笔法更为成熟和老辣的韦老爷子,决心把对方的墨宝偷出来交差,且不收她的钱,以免辱没了斯文。 “还有吗?” 而后,她虽是没俗俗气气的提钱的事了,却疯魔似的迷恋上了韦老爷子的字,又来找他讨要。 “有。” 一回生,二回熟。 他第二回偷取墨宝时,动作就比第一回熟练得多。 “有题诗的么?” “有!” “有义山的诗么?” “有!” 而她的要求则一回比一回多,要了小幅要中幅,要了中幅要宽幅,要题诗的,要带画的,要山水的,要花鸟的。 “这下真没有了!” 他终是开始心疼和计较,想着这几回来往尽管没辱及自己的斯文,但却让自家的老爹亏了不少钱,便决定中止了。 “可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她却突然机灵了起来,拧着衣角,红着脸,那神情和第一次非得给他拿钱时是一样的。 难不成是开了窍,要主动给他结账了? 他心中一喜,马上就和她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日子,乐滋滋的等着过来拿钱了,好给妻女换些好料子回去裁衣裳,顺带买一支好笔孝敬韦老爷子。故一路过来时都走得飞快,生怕晚了一点儿,铺子就关门了,坏了他的全盘计划。 可今日逢着赶集,在铺子里转悠的人出奇的多,当着客人的面,他便不好大大咧咧的开口找一个小娘子要钱,就只好先行告辞,约着过几日再来。 “好……” 许是欠债的人自己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又红了脸,忸怩的将他送到了门口。 “一出来,对着天光一照,我就看到你脸上有块好大的墨印子。” 而韦临风无比坦然的笑道:“正想跟你提醒一声呢,我女儿就来了。” “哦……” 韦团儿将他的神情看了又看,确定他撒不了如此高难度的谎,加上小娘子脸上确是墨迹犹在,没有作伪,她便信了他的说辞。 “啊?” 梁五娘身形微颤,眼里的泪光又泛了起来,“等等……你说你给我的,都是你爹的真迹?” 第五十七章 招摇 “嗯,他的字比我写的好多了,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还有个绰号叫‘韦神笔’呢,说不定连你都听过。对了,你要是手头方便,也可以把钱结给他。” 韦临风见她的表情扭曲成那样,以为她是早就风闻了自家爹爹不厚道的收费水准,被这笔超出预算的花费给骇到了,便不自觉心软了一下,故作不在意的挥手道:“当然了,我是跟你说笑的,哪能要你的钱呢,哈哈哈!不用给了!” 然后俯下身,一把抱起了韦团儿,“走喽!” 说走就走,毫不停留,似是生怕走得慢一点,就忍不住会反悔找她要钱。 “韦郎……” 梁五娘柔肠寸断的纠结了好一会儿,终究是爱美的心思占了上风,匆忙回转身,在里间对着铜镜一照,果真发现了一块有碍观瞻的墨痕,立刻就动手擦去了,顺便往那儿补了点脂粉,整个人的气色看上去便好了许多。 “李家郎君,你又来看那块燕山墨啦?” “吴婶,你是要给将来的小状元买个文昌塔么?” 等再次出现在人前时,她又恢复为了朝气蓬勃的模样,笑容灿烂,声音甜美,对生活和生意仍充满了无限的热情,对话本一样的邂逅和缘分仍满怀着无限的期待。 “爹,小妹,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 而留守儿童韦茉儿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觉妹妹半途溜号了,正津津有味的喝完了冰凉的酪浆,刚想心满意足的打个嗝,就瞧见一对熟悉的身影冲着自己而来了,不由发问道。 “就不告诉你!” 韦团儿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卖关子道。 “哼,那我偏就不问,憋死你!” 韦茉儿嘟起了嘴,气鼓鼓道。 “好了,时候不早了,去接你们阿娘回家喽!” 韦临风含笑看着女儿们的互动,掏出钱袋,仔细的数了十几个铜板出来,递给老柳。 “啧啧,瞧你这抠抠搜搜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剜你的肉呢!算了算了,赶紧收回去,别拿出来现眼了。” 老柳很是嫌弃的拍开了他的手,然后往另一边努了努嘴,说道:“素素的叔父已经替你结过了。” “啊?” 韦临风闻言先是受宠若惊,旋即又有些不自在,犹豫片刻,还是向那边走了过去,笑着打起了招呼,“叔父,你也在呀,哈哈哈……” “嘿嘿!我是来镇里看孙子的,走得累了,就在半道上歇一会儿,没成想就瞧见了茉儿。” 冯老二唰的扭过头,仰起大脑门,睁着双滴溜溜乱转的绿豆眼,半真半假的抱怨道:“素素也真是小气,说了让她多把茉儿带回来让我们瞅瞅,她总是不肯。” “并非是素素不肯。只是眼下恰巧逢着了农时,无甚闲暇,还望叔父莫要见怪才是。” 韦临风文绉绉的解释了几句,接着便很是突兀的转向了正题,“那桩买卖还是算了罢。命里有时终须有,如果没有儿子,也不用强求。” “啥?” 冯老二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到底在说啥?” “叔父……你不知道吗?” 韦临风只得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下,“那天,团儿行抓周礼,丈人他过来了,跟我说……” “他没跟你说什么吧?” 那厢,韦团儿则紧张不已的把韦茉儿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圈,生怕她少了一根头发丝,“也没做什么吧?” 要是能一早就知道老变态会误打误撞的跑到这儿来,那她一定不会撇下对方先走的! “外叔祖父说,让我跟他去顺姨姨的铺面上玩儿,我说我要等爹爹,不去。” 韦茉儿如愿打了个嗝,说道:“可他说我一个人在这儿不安全,非要把我带上。我就说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你在,柳家伯伯也在。然后他就没说什么了。” “那就好。” 韦团儿长舒一口气。 “对了,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是在那边拉屎么?” 这下轮到韦茉儿来发问了。 “拉完了,是不是没带纸?” “……” “其实你扯一片草叶子就能擦了,干嘛非得去找爹爹帮忙啊?” “……” “你擦干净了吗?洗手了吗?” “……” “是稀的还是干的?” “……” 韦团儿已彻底被坏掉了胃口,马上就缩回了伸向茶点的手,无语望天。 “他俩是疯了吧?就那几个歪瓜裂枣的小子,谁稀罕买去做种子?我看拿去当粪肥还差不多。” 而冯老二在听了韦临风所说的经过后,一脸不解道:“再说了,即使真要跟你们换,也得先选茉儿才是。那丫头一看就是个懂事听话的,年纪也合适。至于小的那个,才多大点儿的人儿啊,要是离了娘,一时半会儿哪能适应过来?他俩是脑壳有包吧,怎么就没琢磨到这些问题呢?” 又道:“而且他俩说干就干了,居然没跟我通个气?居然还有脸说是我的主意?居然还敢说是专门买来孝顺我的?他娘的,我还没死呢,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扯着我的旗号招摇了!那姓陆的果然是个不老实的,都入赘过来了,成了我老冯家的人了,还想搞那些不咸不淡的心思!果然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就称大王了?看来不给他点颜色,他就不知道我的厉害!” 说着竟真的拍案而起,“不行了,我坐不住了,这就去问问他到底想搞什么鬼!” 语毕,他面皮紫涨,愤然离去。 “啊?” 韦临风怔了半晌,方才神情恍惚的‘飘’到了两个女儿的跟前,“走喽,接你们阿娘回家去了。” “哦!” 韦团儿先前见着了老变态匆匆离去的身影,心里很是纳闷,转头就想找韦临风打听两句的,但看他都是一脸懵逼的表情,便只得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 …… 回程的路上,暖风微醺,日头高照。 明明是和来时无二的景致,韦团儿却觉得天更蓝了,水更绿了,连风都是轻轻柔柔的,让她的心情没来由的大好。 啊,想来是能单纯的拥有一个没有小三小四来搅局的小家庭,真特么太美好了!另外,她发现自家爹爹的脱线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虽然在人际交往上吃亏了点儿,但好歹能防火防盗保节操,不容易一枝红杏出墙来。 “你说的,就是那个小丫头?” 而在酒楼的二层,雅座靠窗的丝帘忽然掀起了一角,露出一个微有胡须的下颌,以及一双锐利的眼,将路过的韦团儿打量了一遍,“生得倒是不错,可一瞧就是个没规没矩的,这怎生使得?” 第五十八章 苗子 “有什么使不得的?”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弱不禁风的妇人,年纪虽大了点儿,眉眼间却是一派温婉如水的风情,看着自有一番动人之处,“规矩不规矩的,以后好好教导就是了。” “话虽如此,但……” 中年男子放下了帘子,缓缓的转过头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明显的迟疑,“但我仍觉得不妥,毕竟……” “没什么不妥的。” 妇人微笑着摇头,“况且,我已经活得够累了,够久了,再不想为了谁而继续忍下去了。” “好。” 她不过是发出了一句轻飘飘的感慨,男子却似遭到了重击,怔忪良久,方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你……我本以为……结果……都怪我……” 而后,他面露愧色,磕磕巴巴道。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我都无须再提。” 见他终于肯点头了,妇人彻底松了一口气,不欲再同他枯坐下去,便缓缓站起身来,向他辞行道:“今天的茶钱,我来结。” “你还是老样子。” 男子满腔的愁绪和感怀被堵在了后头,不由苦笑道:“何必跟我分得这么清楚呢?” 然后道:“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是没错的,只是年岁都太小了,不知道那小子以后能不能成器。若是不能,那只会平白耽误了人家小姑娘。” “无妨。” 妇人自嘲的一笑,“能成器,自是最好不过的;不能成器,那便想法子再换一个。树挪死,人挪活,说的便是这样的道理了。” 年轻的时候,她是个一味只认死理的,撞破南墙也不回头。临到老,心思反而活络了起来,晓得变通之道了。 “只可惜,我是怎么也挪不活的了。” 廊外,风乍起。 明明是五月的好天气,吹过的是微醺的暖风,于拾级而下的妇人而言,它们却像是冬日里生了锈的铁针,猝不及防的刺入肺经,疼痛难言。 她脸色微白,垂下头,试着深吸一口气,来缓解难忍的疼痛,但甫一吸气,胸腔就似破了洞的棉絮,在风中残破而响,肋骨处隐隐作痛,紧接着喉间一股浊气上涌,迫得她撕心裂肺的咳了好一阵,终是咳出一口血来,染红了洁白的绢帕。 “这样,谁都可以放心了。” 对上男子忧心忡忡的眼神,她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尤其,是她。” 最后这几个字的分量轻得就像是羽毛,被风一吹,便散落了一地。 …… …… “素素,你有心事吗?” 这厢,翠翠将自家的儿子抱在手里,笑嘻嘻的问道。 “没有。” 冯氏微红着眼圈,倔强的摇头道。 “你没有,我有!” 翠翠狡黠的一笑,也不去拆穿她,只道:“我肚子里搁了桩天大的心事,沉甸甸的,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什么事?” 冯氏立刻着了慌,“是他对你不好么?还是……他又来找你了?” 前一个他,和后一个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就是块榆木疙瘩,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来逗我开心,也不会说什么难听的来给我添堵。但过日子,可不就是这样的吗?” 翠翠腾出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至于他,我倒是敢去光明正大的去他家叫门,他敢么?他就是个想吃回头草却又怕扭着了自己脖子的怂货,没种!” “你这是……又有了?” 冯氏一眼就发现她的动作带着说不出的小心翼翼和呵护之意,顿时明白过来,笑着道:“哦,这桩心事确实是沉甸甸的,要压上八九个月,才会消停呢。” “这都是托了你的福。” 翠翠也跟着笑道:“早上你不过是打量了我的肚子一眼,回来我就觉得身上有些不爽利,一请了郎中来把脉,就说我有了!我跟你说,这一回你无论如何也跑不了,怎么也得给这孩子做干娘,不然啊,就拿你的二女儿来抵!” “好说!” 冯氏突然记起去年她也说过类似的话,有和自己结为儿女亲家的意思,可当时自己顾忌着王氏的淫威,行事多有踌躇,不敢一口应下。 但如今的情形不同了,王氏早已被公公管教的服服帖帖,很少出来生事了。倒是大嫂少了长辈的弹压,便一日比一日来得张狂。 不过,再怎么张狂,她也不敢如以前那样挤兑自己,作践自己了。 “有些事,现在我可以自己做主了。” 想到这几日的鸡飞狗跳,冯氏不自觉心里一动,突然便觉得翠翠以前的建议是靠谱的。 “干娘的名头我就先认下了,但到时候还是得请人算一算,看我的命格会不会利着你的孩子才好。至于团儿嘛,别人来找我讨要的话,我是死活也不肯给的;但换了你,别说是抵给你了,就连白送也不是不成的。” 于是冯氏抬起头,坦然的迎着翠翠好奇的目光,嫣然一笑,“反正啊,我看你怎么也不像个当恶婆婆的料,到时候一定能善待团儿的。” “素素,你先听我说。” 翠翠闻言却猛地摇头道:“我当时只是开玩笑的!你瞧我自己都笨头笨脑的,生的孩子也未必是个聪明的,搞不好一辈子就只能在地里刨食,这不是害了你家团儿么?” 然后往四周扫了一眼,确定公婆和丈夫都不在家,便神神秘秘道:“其实啊,我之所以改了主意,是因为发现了一根特别好的苗子,正想抽空跟你说说——我婆母娘家有个远房的小侄儿,才七岁出头就进私塾读书了,他的记性特别好,只要看上两遍就能倒背如流,教书的先生都说他是神童,以后定会前途无量呢!他家里人口很简单,就一个寡母,一看就是个又老实又温柔的,不会挫磨人……你要是觉得不错,我就先替你探探口风,怎么样?” “你说的是东湾的老杨嫂子家?” 冯氏蹙着眉,很快就将其中的人物给对应上了,“那孩子我两年前见过的,模样是挺机灵,但脾气有点儿古怪,浑身都像是长了刺,随时准备蜇人。” “那是他当时还小,如今读了书,自然就不同了。” 翠翠说道。 第五十九章 舒家 “也是。” 冯氏微微点头,心中的大石头已有了松动的倾向,“那就劳烦你帮我……” “素素,你出来一下。” 可话音未落,便被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给打断了。 “阿娘,你回来了!” 冯氏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不由喜出望外,推开门,疾步迎了过去,亲热的搀着她的手,“你走了一路,肯定累了吧?快进来坐坐,反正翠翠这儿就和咱们自己家一样,千万别见外。” “我不进去了。” 妇人的声音柔弱,模样也是柔弱的,但语气却一点也不柔弱,坚决得很,“有些话,在别人家不方便说。” “什么话?” 冯氏略有些疑惑的望着她,本想说翠翠不是外人的,可一触到她严肃而凝重的目光,只得仓促跟翠翠道了别,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后头,作洗耳恭听状。 “团儿的事,你不必再操心了。” 妇人沉默着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才开口道:“我已经替她相看了一户人家,那家的小公子年纪虽轻,却早有神童之名,将来定能有一番大造化,断不会委屈了她。” “神童?” 冯氏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 “嗯。” 妇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只笃定的做出了保证,“放心吧,绝不会比你公公给茉儿找的人家差的。” “那户人家,是不是姓杨?” 冯氏忍不住插嘴道。 “你在想什么?” 妇人不解的看了她一眼,道:“那户人家姓舒,祖屋在镇上南边靠水的那头,父亲是在鄢陵县任教谕的,和你公公曾有过一面之缘,应是挺谈得来的。” “真不是姓杨的?” 冯氏诧异道。 “不是。” 妇人狐疑的打量着她,“素素,你为何对杨姓如此执着?” “也不是执着。” 冯氏讪笑了两声,不好把先前和翠翠做过的打算直接说出来,“我只是听人说起东湾那头有个小神童,姓杨。所以,我以为阿娘说的神童和那边的是同一个人。” “你想岔了,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 妇人便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自袖子里掏出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递给她,“这个便是舒家的信物了,你先收着。等回去以后,你记得要好好的准备一下,也拿一样像样的信物出来,切莫要落了自家的面子。” “阿娘,我觉得……” 冯氏没有去接,而是面带犹豫道:“这也太突然了,我想和二郎好好的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她能那么快的和翠翠定下主意,完全是因为二人知根知底,且互相信任,互相照应,加之杨家又离得不算很远,稍有风吹草动她都能打听到,完全不担心会有什么后顾之忧。但阿娘所说的舒家就不一样了,她对其全无印象,底细一概不知,就这么贸贸然应下的话,只怕会有些不妥当。 “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是觉得为娘两次都没有嫁对人,便颇为怀疑我选人的眼光,怕我害了你闺女一辈子?是不是?” 但妇人没有给她迟疑的机会,只凄楚无比的看着她,问道。 “阿娘,你不要这么说!” 冯氏想起了阿娘昔年过的那些苦日子,立刻就红了眼眶,服了软,“我依了你便是。” “你不和临风商量了么?” “不了!我都听阿娘的。” “那你快把玉佩收好。” “好,我马上就收着!” “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 “好……” 等冯氏回到家中时,整个人仍是浑浑噩噩的,感觉甚为不真实,同时还有些不安,迫切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奈何韦临风并未归家,她便只能找到了韦老爷子的头上,想问问他的意思。 “做教谕的那个舒家?” 韦老爷子很是讶异道:“的确是个好人家没错。但亲家母怎会和舒家有旧,还能轻而易举就与之定下了小儿女的婚事?” 但他马上就记起对方所在的前一个夫家是书香门第,说不定便和舒家有旧,于是他立时就释然了,向冯氏解释道:“舒家的先祖是从外头迁来的,饱读诗书,精通经史,因时值战乱,不愿应考做官,大半生均在家乡教书,于邻里间颇有声望,帮族里教出了好些个有出息的子弟。待传到这一辈时,举人已出了十来个了,而做教谕的便是其中之一。听说附近几个镇和县的书塾都是他出了大力在维护的,才有了如今的规模,不至于人才凋落。” “亲家母说,我和舒教谕有过一面之缘?” 韦老爷子又若有所思道。 “哦,原来如此。” 过了好半天,他才记起自己年少时曾泛舟于湖上,随口吟出“绿水无忧风皱面“的句子,还未想出下一句,临船便有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伸手掀起帘子,目光明亮,笑意浅浅,朗声道:“青山不老雪白头。“ 那个人,他并不认识。 于是,在一应一和后,船身一个交错。 然后,二人便如涟漪骤散,再也不见。 直到很久以后,他翻阅着同窗带来的一本由舒教谕整理的诗集时,愕然发现第一首便是《泛舟于湖上蒙友人所赠》,第一行便是“绿水无忧风皱面,青山不老雪白头”,这才知道当日所遇到的那人竟然是舒教谕。 不过,知道归知道,他并没有找其拉关系套近乎的热情,也没有跟人提起过。 大概是自卑心理在作祟,不想矮人一头吧。 他想。 “只是萍水相逢,连我都不太记得了,那亲家母是怎么得知的?” 他又想。 “难不成是舒教谕一直都记得我,甚至还主动打听过我,并跟人提起过我,于是就传出去了?” 他觉得应该是这样的,但又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自己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佳人,哪值得那位才子大动干戈的来惦念了? “总之,舒家的家规很严,家风规整,子弟们或温文或张扬或不羁,却少有恶习者。因此,他们可以说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们最中意的良配了,却和农家人是绝对扯不上边的,所以,我才对结亲一事觉得很意外。” 他收回了发散的思维,继续向冯氏介绍道:“舒教谕那人虽才华横溢,相貌堂堂,但不知为何,他成家是极晚的,得子更晚,都四十来岁了才抱了个小公子在手。” 第六十章 瞒着 因为有良好的氛围熏陶,又有优秀的基因加持,那位小公子据说两岁时就能吟诗作对,三岁时就能引经据典,刚满了四岁,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 “附近有不少文人都颇感诧异,继而心有不服,觉得多半是舒教谕在弄虚作假,给自家儿子造势,想为其提早铺路,博得一个极好的名声,于是他们便亲临舒家去看望舒小公子,想要试一试他的底细。” 去的时候,个个都恃才傲物,鼻孔朝天,且带着去伪存真的使命感。 走的时候,个个却赞不绝口,称舒小公子才学出众,日后一定能成大器。 “哦,那的确是很了不得。” 冯氏终于明白了对方有多优秀——自古文人相轻,能让他们收起了那种态度,心服口服,这便是他的厉害之处。这样的神童,当然是夜空中最闪亮的星。杨家那个孩子和他一比,就如萤火和皓月争辉,端的是黯淡无光。 “但是……” 但是她也生出了和韦老爷子一样的疑问,想着阿娘怎么会识得舒家的人,还能拿下舒家的信物,把那位炙手可热的神童随随便便就定给了团儿? “我以为,是你生父家和舒家有旧的缘故。” 韦老爷子看着她茫然的神情,顷刻就反应过来,“原来竟是我猜错了么?这两家非但没有交情,甚至连照面都未必打过。” “许是我孤陋寡闻吧。” 冯氏眉头一蹙,说道:“至少,我从未听赵举人提过。” 那位赵举人,便是她的生父了。 但在他抛妻弃女的那一刻,他于她而言就只是赵举人了,而不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或许,他是认识舒教谕的。但即使认识,也不会回来跟我和阿娘提的。” 她仔细想了想,又道。 毕竟他历来就瞧不起阿娘粗鄙的乡野出身,一边嫌弃阿娘污了他清贵的书香门楣,一边舍不得放弃阿娘丰厚的嫁妆,一边又把他婚事上做出的妥协视作毕生的屈辱,把怨气都发泄在她和阿娘的头上,从不肯给予应有的尊重,不阴阳怪气、长篇大论的讽刺她们一顿就已经得谢天谢地了,哪可能还会心平气和的和她们聊天,闲说外面的人和事。 “素素,你先坐着喝杯茶,静一静心。” 尽管她没有多说,但韦老爷子也猜得出大概,且瞧出她的心绪有些不稳,便亲手斟了杯清茶给她,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天气越来越热了,稍有不慎,便很容易惹得暑气上身的。” “爹所言极是。” 冯氏也知道自己差点失态了,于是便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和韦老爷子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家常,使得情绪渐渐平稳了不少。 “如果这门亲事真能成,那团儿就有福气了。” 过了一会儿,韦老爷子忽然笑吟吟的转回了正题,“亲家母是个有心的,为外孙女这般谋划和操劳,委实让我这个做祖父的汗颜啊。” “阿娘是费心了。” 说实话,冯氏一直对书香门第有着本能的反感,但同样是诗书传家,韦家的人就比赵家厚道的多,真正做到了君子应有的模样,想来舒家就更不会差了。而有了这样的夫家做庇护,即使给老冯头一百个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有卖掉团儿的意思了,只能诚惶诚恐的把团儿供着;即使团儿以后仍没有弟弟,自家也不用担心会被人吃绝户了,反而会得到乡邻们的敬重以及乡绅们的主动结交,为的便是能把子弟们托到舒教谕的门下。 如此看来,这确确实实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姻缘了。 “我这就准备好交换的信物,再告诉临风去!” 冯氏越想越觉得满意,立刻就要起身,往屋外走去。 “素素,你先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此事。” 韦老爷子却摆了摆手,肃容道。 “为什么?” 冯氏不解的问。 “因为这桩亲事太好了,好得就像是天上掉馅饼,让人不得不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陷阱。” 韦老爷子说道:“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要先去外面打听一下,看舒教谕家里是否出了什么事。如果是家中有人病重,想要借团儿来冲喜,那便是万万不能答应这门亲事的;如果是舒小公子出了什么意外,缺了胳膊断了腿,那也是万万不能应下的。” “啊?” 冯氏一怔。 公爹的顾虑当然是有道理的,可他为何一开始只捡了好听的说,到现在才记起要提醒她? 他向来是有大智慧的,绝不是马后炮的人啊。 “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晓,是因着一个很重要的关键。” 仿佛是看穿了她心里的疑虑,韦老爷子立刻解释道:“给你说舒家的好,是为了让你明白亲家母的苦心,晓得感激她,以后对她更为孝顺。而给你说舒家可能存在着的不好,是为了让你提前做最坏的准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到来,那你便不会太受打击,失了分寸。” “爹,你真是用心良苦。都怪儿媳愚钝,差一点就想岔了……” 冯氏不禁大感羞惭,面红耳赤道。 “无妨。” 韦老爷子笑道:“还有,你想过没有,如果舒小公子真的成才了,心大了,想要反悔了,那多的是撇清和拒绝的法子,他能全身而退,可团儿的名声就未必能囫囵了。到时候,对团儿来说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又道:“但如果团儿全然不知,那就不会有希望,更不会有失望。当然了,如果他肯信守承诺,那便是真正的意外之喜了。” “我明白了。” 冯氏很是受教的点头,犹豫道:“但临风也不能说么?他好歹是团儿的爹啊,这么大的事,瞒着他似乎有些不妥……” “你觉得就他那个心智,能真正的藏得住事么?” 韦老爷子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反问道。 “……” 冯氏哑口无言。 “要是不慎被你大嫂套了话,那不出两天,整个镇上就都会传遍了。而我们的苦心,就白费了。” 韦老爷子继续说道。 第六十一章 目光 “为了团儿,你最好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等时机成熟了,再和旁人说也不迟的。” “至于亲家母那边,应是也存了同样的心思,才特意留了一手,只让你和舒家交换信物,而不是一来就把庚帖奉上。” “切记,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把团儿推到风口浪尖!” 然后,韦老爷子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每一句,都是在敲打着她,提醒她莫要声张。 “明明是好事,并非见不得人,爹为何要提防成这样?当然了,谨慎一点儿是好的,可为何要这般小题大做?” 即使冯氏一直是极为信任和尊敬韦老爷子的,见着了这样的阵势,心里也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嗯,儿媳知道了。” 但她除了点头,就没法做别的了。 因为,他所说的一番话确是有道理的。 还因为,如他这般良善的长辈,定是不会耍心眼来算计自家人的。 更因为,她本身就不怎么有主见,且活了二十多年也没见过什么像样的阴谋诡计。 所以,她很快就压下了心里的嘀咕,老老实实地按他的安排来。 “要到家了!” 韦团儿擦了擦鼻尖渗出的汗,喜道。 这一路走来,日头高照,知了在树梢唧唧歪歪叫个不停。 在韦团儿眼里,这是很普通、很平淡的一天。 她并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晚归了一个时辰,错过了一场听墙角的机会,就会让以后的命运发生一段不怎么美妙的转折,然后推着她走上很长很长的弯路,再然后差点就山穷水复,穷途末路。 “爹,我去给芙儿和蓉儿她们拿吃的了。” 在韦团儿擦汗的间隙,韦茉儿已脚步轻快的跑远了,人未到,声音已如银铃般飘进了屋里,惊动了大房尚在午睡的两个小家伙。 “茉儿,你跑慢点,别老是这样风风火火的!” 韦芙儿揉了揉眼睛,喊道。 “你跑快点!我饿了!” 韦蓉儿却偏偏唱着反调,眼巴巴的瞅着外头,希望对方能快些,再跑快些。 “阿娘,今天我们在镇上看到了一个好奇怪的大姐姐。” 韦团儿在院子里四下钻了一圈,迅速找到了冯氏,发现她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误会她还在为韦临风的出墙疑云而揪心,连忙笑嘻嘻的开口,“她白拿了祖父的字画,不肯给钱,爹没跟她计较,一扭头就走了,结果她还委屈的要命,都快哭了,哼!真小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爹爹欺负她呢!” “啊?” 因着舒家的打岔,冯氏已把所有的杂事给抛在了脑后,这下听她提起,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这个顽皮的小东西,当着面,你叫人仙女;背过身来,又说人家小气。” 韦临风走在后头,将她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不由觉得好笑。 “总得给旁人留一点面子嘛,不好做得太绝了。” 韦团儿一本正经的辩解道。 “好好好,你有理,你说的都对。” 人大概天生就是偏心的,换做是别人这般行事,韦临风便会觉得很不坦荡,有两面三刀的不光彩的嫌疑,可换成是自家的女儿,他顿时觉得她真是太机智了,太有头脑了。 “二郎,团儿她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冯氏终是从游移的状态中回过神,将目光转向韦临风,问道。 “那天,我……写字……给钱……没要……” 韦临风很痛快的将原委和盘托出,末了长叹一声,抱怨道:“早知道这趟会空手而归,我就不该去镇上的。” “你一开始就不该进去。” 冯氏毕竟是女人,立刻就敏感的察觉到那个小娘子的心思,不由庆幸他是个缺心眼的,让对方把秋波都抛给了瞎子看,然后笑着叮嘱道:“以后也别去了,免得她以为你是个小气的,总惦记着要找她讨债。” “好,我都听素素的。” 韦临风没有犹豫,马上就点头应下。 “你想吃什么?我今晚给你开个小灶。” 见了他这样的反应,冯氏面上的笑意倏地扩大了几分,问道。 “什么都行。” 韦临风觉得她的笑容灿烂得近乎耀眼了,且看向自己的目光透着满满的柔情和爱意,这是向来含蓄的她很少会在人前表露出来的情致,着实有些古怪,但他并没有多想,只随口说道。 “那我去采些荷叶回来,用它的汁水揉面,给你做冷淘吃。” 冯氏却是最了解他的,即使他跟她客气,不肯提具体的要求,她仍是知道该弄什么才最合他的胃口。 “那多麻烦啊……” 果然,他虽是嫌荷叶冷淘的做法繁琐,却下意识咽了咽唾沫,没有直接拒绝。 “走喽!去池塘边采花花,洗脚脚!” 几个孩子都是耳朵尖的,一听到长辈要去采荷叶就动了玩水的心思,立刻闹哄哄的跟她一道出门去了。 “唉!” 大热的天,韦团儿刚从外面回来,本是想钻在屋里躲阴凉的,可为了合群,她仍是要强打起精神,装作兴高采烈的模样,追上了众姐妹的步伐。 临出门时,她突然脚下一顿,背脊无来由的窜上了一股寒意。 这感觉如此诡异,如此不自在。 像是……有人在背后悄悄的盯着她。 而且定不是什么友善的盯法。 不然,她不会生出芒刺在背的感觉。 “我这是不是草木皆兵啊?” 好在只过了片刻,这种感觉便如潮水般消退了。 韦团儿立时缓了一口气,估摸着自己可能是因为在前世的某个冬夜帮亲戚家的小孩补完了课,于独自回家的途中被变态紧盯着尾行了一路,将她给吓得连滚带爬,哭爹喊娘,故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再也受不了别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长时间的停驻。 “一定是你自己有问题吧?要不他为什么只跟着你,不跟着别人?”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最好反省一下自己究竟是哪儿做的出格了?是不是穿衣服太暴露了?” “姐,让你给我带份烧烤回来,你怎么就忘了啊?你是不是成心想饿死我啊?” 而更大的阴影是回到家以后,她满心委屈的向家人倾诉自己的遭遇,却得到了这样的对待。 第六十二章 真的 “我没有……” 当时的韦团儿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无力的辩解道。 明明穿的是宽松肥大的校服,配了副瘦竹竿似的身材,走路时含胸驼背,整个人灰头土脸的,毫无搔首弄姿的资本,但她的家人却用上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攻击她,末了还勒令惊魂未定的她再次顶着刮骨的寒风出门,去给她的宝贝弟弟买宵夜。 她抱着绝望到极点的心情,隐含着一丝戾气,一步步向门外走去,想着要是在外头又遇上了那个变态,一定要揪着他同归于尽。 这样,也许她心里就能痛快点了。 可是天气太冷了,而天色,也太晚了。 不止是卖宵夜的小摊统统都不见了踪影,就连那个变态也瑟瑟缩缩的躲了起来,不见了踪影。 偌大的天地间,竟似是只剩下了她一个活物,在拖得老长的树影下不人不鬼的游荡着。 那是当年的少女记忆中最为漫长而沉重的一夜。 但对两世为人的她来说,只是轻轻一抬手,就能揭过去的一页。 “你们都等等我呀!”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绽放出天真的笑容,迈着两条小短腿,无比自然的踏上了被日头晒得龟裂的黄土路。 等人走出了老远,韦老爷子才大方的现出了身形,自窗前探出头来,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里若有所思——像这种年纪的小孩子,只要在走路时稍微稳当点儿,不至于天天都摔破皮,留下一腿的淤青,就相当不错了。可她非但能走得很稳妥,从不跌跤,且还能第一时间就察觉到旁人的视线,不假思索的做出了反应。 “这孩子是个不一般的伶俐人儿。” 他记起在很久以前,自己曾漫不经心的附和着欢喜不已的冯氏,对着这个孙女发出了略显得敷衍的夸赞。但到了后来,他却真的发现了她是个不一般的——无论是从模样、举止、谈吐、眼神,抑或是从性情上来看,她都是一个幼童无疑。这本身没什么不正常的,可正因为每一项表现都太正常了,这才是她最大的不一般。 要知道,每个人越是缺乏什么,就越是爱追逐什么,正如越幼稚的人就越是渴望着成熟,就连天真如韦茉儿都有过故作老成充大人的时候。只有她,随时随地都做到了一团孩子气,似是生怕自己一不注意就显得扎眼了,和其他人不一样了。 当然了,如果说她脑子较笨,那有着这般稚拙的行径,倒也无可厚非。可她分明是不笨的,再如此行事,就有了惺惺作态的嫌疑,难免会让他忍不住多想了。 “大郎,你把东西给收好,不要让任何人瞧见了。” 但想得再多,也不能动摇他做出的决定。 “爹,这是哪来的玉佩?” 韦玉树正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把出门要用上的一应物事都塞进了包袱里,力求不落下任何一样;一边又得给县衙里的人准备见面礼,力求不重样、不越矩。岂料中途却被韦老爷子叫过来,却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只顾着躲在窗边,偷看家中的孙女儿们出门的背影,此情此景,着实称得上诡异了。 而更诡异的是,之后韦老爷子掏出了一个成色好得过分的玉佩,郑重其事的递给他,还叮嘱他不要被旁人看到了。 爹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如果是想要私下贴补他,那直接拿银钱就好,犯不着给这种明明值钱的不得了,可一典当就得被疯狂压价的物事,不划算。 但爹向来是不做无用功的,那甩出玉佩来,究竟是有什么深意? “是不是您故交给的信物?” 韦玉树的脑子转得很快,顷刻就下了结论,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问道:“只消拿着它登门拜访,就能和他搭上线,日后有助于我的仕途,对么?” “算是吧。” 乍听到‘故交’二字,韦老爷子的面色便有些不自然,旋即又释然了。 多年前的一面之交,换算过来,可不就是故交么? “那个人,自是能在你的仕途上给予帮助的,但不是现在。总之,情形有些复杂,我也是今天才得知的。” 韦老爷子虽则再三告诫了冯氏要保密,却并不妨碍他一转头就把经过仔仔细细的说给了大儿子听,“这门亲事实在是来得太蹊跷了,我本以为是素素的生父赵举人和舒家有过交情,便故意试探了几句,可她竟是全然不知。” 然后自嘲的笑道:“我也是太多虑了。依那位舒教谕出了名的眼里揉不得沙子、嫉恶如仇的性情,身边若真有熟识的人做出了抛弃妻女的事,他定会为弱势的那一方出头,把事情闹得很大,继而和赵举人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可我在镇上也算是认识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却从未听谁提起赵举人遭遇过这样的事。而没有提过,想必就是没有发生了。既是没有发生,想必是两人压根就不熟识了。” 那么,疑点就来了。 连功名在身的赵举人都不见得和舒教谕相熟,那冯氏的生母作为一介没多少见识的弱质女流,是怎么搭上舒教谕那条线的,又是怎么说动舒教谕把金贵的、前途无量的独子许给她外孙女的? “团儿的外祖母是不是被人骗了?” 饶是韦玉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原因来,便只能干笑着说道。 “可是……” 一看到那块玉佩,他又笑不出来了。用它来行骗,未免太破费了吧?就算把冯家的祖宅打包卖了,也未必买得起它的一个角啊! “是真的。” 不同于他的踌躇,韦老爷子直接斩钉截铁的说道:“千真万确。” 尽管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最终的结果是假不了的。正因为冯氏的生母是一介弱质女流,无甚见识,所以断没有胆气捏造出这样一桩亲事来;所以,既然她都说出口了,又拿出了信物,那必定是真的。 “哦……那真是好事。” 不多时,韦玉树也想通了这点,却轻松不起来,反倒是带着警惕和不安,问道:“但为什么不把玉佩交给二弟,而是要给我呢?” 第六十三章 说服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为何却要多此一举,特意来问我呢?” 韦老爷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缓声说道。 “爹,你才是多此一举吧!” 韦玉树的头皮立刻就发麻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如果是想用舒家的人脉来做我的助力,帮扶我一把,那直接让团儿和舒家结亲,岂不是更加省事,更加名正言顺?为何却非得把亲事搅黄了,你才肯善罢甘休!” “哦,你怎会这般天真,认为只要结了亲,以后就能万事大吉了?只要退亲,日后就会反目成仇了?” 韦老爷子仍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远的暂且不说,就说近的。你看二郎的亲家母当年和赵家结亲,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 “好像是过门几年就被休掉了。” 韦玉树思忖片刻,答道。 那桩旧事,他是有所耳闻的——心灵手巧的老工匠在给银楼做首饰时是老老实实地,从不偷工减料。轮到给独女说亲了,这人却开始不老实了,痴心妄想了,贪慕虚荣,想给独女挣个官夫人的身份,便拒绝了老友的好意,厚着脸皮、半逼半哄的把她许给了自诩为书香门第的赵家,大概是底气不足,晓得自己低贱的手艺人出身会有辱对方的清名,就很有眼色的变卖了家产,尽数折成丰厚的嫁妆,以求得独女在赵家能有几分颜面,等女婿出人头地了,也能多多的帮衬一下自己。 “旁人都笑他不自量力,唯独我觉得他是个有胆色的,敢拿身家来放手豪赌一把,着实不简单。只可惜亲家母成不了什么气候,既讨不来婆母的欢心,也得不到丈夫的尊重。虽是为夫家花光了所有的嫁妆,还经常从娘家那头拿钱来贴补这边的无底洞,把赵家上至主子,下至婢仆,个个都养得脑满肠肥,却仍是被人看不起,就连洒扫的粗使婆子都敢给她甩脸子瞧。” 提及一个女子遭受的不公平的待遇,韦老爷子的态度很是平淡,甚至隐有些不屑。 “后来,她丈夫考取了功名,她若是能跟着沾光,那之前受过的委屈倒也能抵消了。但是,她没有那个命。” 赵举人在长安遇着了榜下捉婿的好事,不仅能娶到一个花容月貌、才情出众的小娘子,还能被岳家提携着平步青云。于是,他当即就动了休妻的念头,想将她赶出门去。 “她如果肯和赵家谈妥了条件,再利落的放手,便能从中捞到不少的好处。可她死活都不肯妥协,把局面弄得很难堪,险些断送了丈夫的前程,使得丈夫和公婆彻底怨上了她。” 本就在赵家没什么地位的她,在这之后,处境就变得愈发艰难了,连累着女儿也被人欺侮和轻视,每日里吃不饱穿不好,过得比最下等的婢仆还不如。 “原先她爹在世时,赵家存着几分顾忌,明面上便不会做得太过分。但她爹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又不慎染上了肺痨,不出一年就去了。而她娘伤心过度,不久也跟着去了。她家自此便成了绝户,所剩无几的家底被一拥而上的亲戚们瓜分了个干净,连一块瓦片都没有给她留下。” 虽则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无权干涉这一切,可她的丈夫是举人,有身份有地位,只要他发话或表态了,她的亲戚们就不敢如此施为了。 但他没有。 他只顾着在这个节骨眼上找茬,以善妒之名将她休弃了,强行赶出家门。 “她当时年纪尚轻,若是肯把素素留在赵家,凭她的相貌,想要找个老实的好人家再嫁并不难。” 但她坚持要带女儿离开赵家,坚持不肯听旁人的建议将其丢下。 到了最后,愿意娶她、并接受了她带来的拖油瓶的人,就只有恶名远扬的老冯头。 “爹,你的意思是团儿如果嫁去了舒家,多半也只会落得相同的下场?” 说真的,韦玉树其实挺同情苦主的,觉得此人简直是倒霉到了极点,先是被眼高手低的亲爹坑,再是被薄情寡义的前夫坑,然后被粗鄙不堪的老冯头坑,怎么看都是一个巨大的悲剧。 但自家的爹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之所以跟他说这些,完全就是抱着说服他的心理,想让他顺从的接下那块玉佩,将来好心安理得的拿这桩未定的亲事做筹码,得来现成的利益。 “我认为,你这是多虑了。” 但凡是个男人,就很少有对功名利禄不热衷的,韦玉树也不例外。但他再渴望这些东西,也不会丧心病狂到踩着自己的小侄女去做交换。 “团儿本身就极为伶俐,而且小小年纪就怪招人疼的,等长大了,想必就更出挑了。” 这样的小侄女,显然和二弟的亲家母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风格,断不会落到同样的境地去。 “而我们既不是商户,也不是匠人。” 韦家的祖上人才济济,曾出过五六个大官,有过三四个举人进士,在当地已称得上望族了,只不过后来败落了,逐渐现出了颓势。 即便如此,他们仍旧是地道的书香门第,比赵家那种半吊子要来得正统的多。 “和舒家结亲,我们并不是高攀,而是门当户对。他们没道理会嫌弃我们,进而欺侮团儿。况且,他们一直就和赵家的行事不同,怎么也不会做出那种背信弃义的勾当来。” 所以,他觉得平白舍弃了这门亲事,转而去盯着旁的蝇头小利不放,无疑是鼠目寸光之举。 “和舒家结亲,无论如何,都是利大于弊的。” 但碍着长辈的面子,他不好直接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只得迂回道:“爹,这好歹是团儿的终身大事,怎么也得问过了二弟和弟妹的意思,方能再做定夺,而不是任由我俩一锤定音了。” “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我便一点也没有考量到吗?” 韦老爷子轻轻的摇头,叹息道:“你错了,我并非要焚林而田,竭泽而渔。” 第六十四章 变化 关于结亲的种种好处,韦老爷子当然是想得到的。 “至于舒教谕的家风和人品,我也是有把握的。” 他继续叹息道:“而团儿的确如你所说,生得又伶俐又招人疼,是个出挑的。” 偏生问题就出在这里。 如果韦团儿也是个安分不惹事的性子,那以后嫁到了为人厚道的舒家,定然能过得相当安稳和顺遂。但只看着她目前的脾性,就晓得她心眼多,颇有几分小聪明,处事时半点都不肯吃亏,小小年纪便隐约有了点掐尖要强的苗头,很让人头疼。 这些都不算最严重的。 如果她一样不漏的捡起了冯氏的劣习,遇着小事就摆出要和人鱼死网破的阵势,遇着大事就做出宁可玉碎、不可瓦全的姿态,那才是再糟糕不过的。 “像这种习性的女子,我见过不少,亦听过不少。她们平日里的形象是近乎于完美的,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才貌皆佳,心地纯善,轻易就把周围的庸脂俗粉给比了下去。可真发生了什么事,她们就不如庸脂俗粉来得稳妥和大度了。譬如男人只要稍稍流露出纳妾的意思,她们就能拿自请下堂来威胁,闹得阖家不宁;婆母只要在言语上稍稍带了点刺,她们就要缠着男人哭闹个不休,让做长辈的下不来台。” 这正是他放着温雅的美娇娘不要,转而选择了王氏为妻的原因。 虽然王氏不是个省油的灯,成天都说三道四的嚼舌根,到处惹是生非,但她有自知之明,很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姻缘,对他可谓是顺从和讨好到了极致,从不敢在他的头上动土,从不敢在他的面前撒泼,从不敢细问他在外头的事,这让他感到十分的惬意,万分的省事。 另外,她欺凌儿媳、苛待孙女的行为,其实他是全部都看在眼里的,却不怎么想管。毕竟她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见识,只有靠窝里横才能勉勉强强的立威,找找存在感。 因此他不但没有去约束她,反而多有纵容,想的便是一箭三雕的主意——既让她气顺了,心里舒服了,省得她老是来烦他;又能磨平了儿媳们的棱角,让她们更为驯服,让家中的氛围更为和睦;还能让他老好人的形象愈发鲜明,只要在王氏闹得过分了的时候出来说句公道话,就能让儿媳和孙女们对他感激涕零,而不是视作理所当然、稀松平常。 但人算终究不如天算,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 他没有料到,王氏竟把他无声的纵容当成了有意的撑腰,底气一足,便可劲儿的胡闹起来,逼着先头的大儿媳翠翠在她房里立规矩,几乎整个白天里都得忙前忙后的侍奉她,夜里也不能离开,而是要伺候她喝水和便溺,给她打扇和赶蚊子,到了后半夜才能合眼睡下。 她将翠翠的时间安排得这般紧锣密鼓,翠翠自是没法子经常和大郎同房了,至于孕事,就更是想都别想了,可她明知道内情,偏生却颠倒黑白,在外面跟别人抱怨翠翠是只不下蛋的鸡,动辄就说要休掉翠翠,另娶一个能生的回来。 好在翠翠很识大体,一直都忍着没有发作,这让他很放心,暂时歇下了主持公道的念头,想要让翠翠多吃点苦头,然后再选一个合适的时机责骂一下王氏,再象征性的补偿一下翠翠。 谁知翠翠的娘家却咽不下这口气,粗蛮而无礼的破门而入,抢了人就跑,彻底搞散了两家的关系,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还让大郎消沉了许久,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甚至对前程和功名都失去了兴趣,整日都是一副要烂在泥里的样子,让他好生后悔当初走了眼,让大郎把翠翠迎进了韦家的门,弄得现下无法收场。 从那以后,他就改变了标准,果断选择了和王氏有几分相似的袁氏——虽则表面又泼辣又难缠,实际却是个好拿捏的,必须得依附男人才能活,断断干不出抛家而去的蠢事来。 此外,袁氏是商户出身,比王氏多了几分圆滑和精明,在外面不容易得罪人,也不容易被人欺负,挺压得住大局的,这让他颇为满意。 唯一的不足,便是大郎对袁氏无甚情意,仍没出息的惦念着嫁作他人妇的翠翠。 不过,身为男人,他太清楚男人的习性了——尽管心里没有新人的位置,仍满满的装着旧人,却不妨碍大郎和袁氏睡在一起,并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 可惜袁氏一直不怎么中用,非但不能督促大郎上进,还是个目光短浅的,为着能常常腻在一块儿,就任由大郎做了无甚前途的泥瓦匠,让他窝火不已,却不好冲她发作,只得另找由头,话里有话的教训了她几回。 而小孙女团儿便是其中最有价值的一个由头,不仅在当下能狠狠的敲打到袁氏,还能埋下伏线,为他日后所用。 “唉!” 一想起这个小孙女,韦老爷子免不了就想起了冯氏。 和翠翠一样,冯氏也是计划里生出的变化。依韦老爷子的意思,本是想给二郎挑个聪明懂事的媳妇,模样不用太好,勉强清秀,好生养就行。 奈何缘分弄人,二郎去翠翠的家乡帮着大郎迎亲,当场就对俏生生立在翠翠身畔的冯氏一见倾心,非她不娶,浑然不顾不顾男儿的尊严和面子,在冯家如野狗般摇着尾巴跪求了好几天,才让一直对读书人有着偏见和恨意的亲家母松了口,说是要考验他一段时日,然后就答应这门亲事。 谁知这一考验就生生拖了好几年,把他和冯氏都拖到了二十好几的年纪,可他仍不改初衷,一门心思的想要和冯氏在一起,迫得韦老爷子改变了端着晾着的态度,带上王氏,去冯家又是说好话又是做保证的,终是让亲家母点了头,择吉日把冯氏嫁了进来。 因为成亲时年岁就不小了,所以韦团儿初来乍到时,冯氏便已经是二十有五的轻熟女了,和各种宫斗剧、宅斗剧里那种十五六岁就当妈的少女们是全然不同的画风。 第六十五章 福气 “还没过门,就使出了不三不四的伎俩,把二郎勾得五迷三道的,呸!不要脸!等以后落在了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她!” 彼时王氏赶走了先头的大儿媳,如菜园子里挑瓜一样为大儿子物色着新的黄花大闺女,正是趾高气扬的时候,却被迫在冯家人面前低了头。王氏哪受得了这种侮辱,于是便牢牢的记下了这笔仇,自打冯氏过门后就老是跟她作对,今天横挑鼻子竖挑眼,明天鸡蛋里挑骨头,后天问候她的十八代祖宗。 韦老爷子已懒得管了,由得王氏去折腾。因为,他原以为时间拖得久了,再加上翠翠闹的幺蛾子,她作为翠翠的好姐妹,出于义气,无论如何都不会进韦家的门了,岂料她压根就没有改过主意,让他的计划再次发生了变化。 他很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连带着对冯氏也喜欢不起来,对粗鄙的冯家更是深恶痛绝,但他掩饰得极好,除了他自己,便没有旁人能瞧出他真正的心思,反而都以为他格外的怜惜身世堪怜的冯氏,觉得他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公公。 按理说把自己的形象拔高成了这般真善美的模样,他本是该得意的,可他只觉得很不是滋味——费尽思量,算来算去,结果却频频失手,意外一个接一个的来,不由让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似乎再周密的计划都逃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诅咒。 “爹,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韦玉树一直伸长了脖子在等着他的下文,可他这一愣神就愣了许久,饶是韦玉树耐性颇佳也有些等不住了,连忙往他眼前晃了晃那块玉佩,出声提醒道。 “正说到那些女子比不上庸脂俗粉的部分。” 韦老爷子立刻就回过神来,想着自己毕竟是上了年纪,居然也开始回味人生了,便觉得有些好笑。 “诚然,她们在其他方面是拿得出手的,但就持家来说,都成不了什么气候。” 然后,他迅速转回了正题。 “而团儿以后多半也是那种类型的,相貌生得不错,聪明,能讨人喜欢,但就是缺乏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心胸,很容易把好端端的局面搞砸。” 因此,他不想让她嫁去舒家。 那位小公子眼下就如此出众了,长大以后肯定是风流才子那一挂的,颇有女人缘,身边少不了红颜知己做调剂。她若是没有大度的风范,不肯放宽心胸,便会天天和舒小公子吵闹,直到把所有的情分都耗光了,便只有被厌弃的下场,到时候她自身都难保了,哪还能借舒家的势来惠及家人? “有时候,退而结网,不如临渊羡鱼。” 如此,就不会有鱼死网破的风险。 所以他宁愿不去和舒家结亲,并耍点小花招,让舒家人觉得是自己亏欠了韦家,进而良心不安,给韦家做出更多实质上的补偿,和韦家保持着长久而稳定的来往。 “不过,我并不想现下就开始有所动作。” 见儿子终是被他说动了,沉思着权衡利弊,他很是欣慰的一笑,压低了声音,“我是这样打算的……” 他是怎样打算的,韦团儿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自己如果继续在池塘边待下去,就要被蚊子大军给抬走了。 “啪!啪啪!” 从立在水边的那一刻起,她俨然成了蚊子眼里最可口的一盘菜,个个都争先恐后的扑上来,只想要喝她的血,全然不把在场的其他人放在心上,这般执着而深情的做派让韦团儿承受不起,只得无情的抬起手,冷着脸,造下了无数杀孽。 “团儿,你先去岸上玩一会儿,那里没有水泽,蚊虫应该会少一些的。” 冯氏已摘好了新鲜的荷叶,却因着要看好从家里出来的几个戏水的小祖宗,一时不能折返,便笑着说道。 “阿娘、芙儿姐姐、蓉儿姐姐、茉儿姐姐,我去了。” 韦团儿一想,也的确是这个理,便起身拍了拍裙裾上沾着的草屑,做乖巧状,向众人一一挥手作别。 “小心点。” 冯氏略有些不放心的盯着她在草丛中前行的步伐,担心她会崴了脚。 “别走!” “快回来呀,我舍不得你!” “你一走,蚊子就光咬我们了。” 几个姐姐则一边依依不舍的挽留她,一边噼里啪啦的打蚊子,场面那叫一个热烈,气氛那叫一个欢乐。 “切!真是塑料花姐妹情。” 韦团儿虽是在小声的抱怨着,脸上却不由自主的泛起了一丝笑意,感觉这样的日子真是又简单又美好,很有家的味道。 一阵微风拂过。 岸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正弥漫着淡淡的芬芳。 天空如蓝水晶一样明澈,通透,云朵洁白而蓬松,似软萌的小羊羔。 韦团儿起初只是懒洋洋的到处溜达着,东瞟一眼,西瞅一眼,但没过多久她就发觉了其中的美妙之处,遂找了块稍微平整点的大石头,爬上去躺着,欣赏起没有雾霾遮挡、没有尾气污染的晴空来。 在美景的熏陶下,她短暂的摆脱了满身的世俗气息,开始思索一些很超然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啊!” 但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被一声低沉的叫声给打断了。 “啊?” 然后,是一声带了疑问的轻噫。 “啊……” 接着又转为犹豫的语气。 这一唱三叹不换词的本事顿时让韦团儿刮目相看,迫不及待的从大石上起来,心急火燎的转过身就跑,想要离那个神经病远点。 “喂!” 神经病立刻就急了,从矮树丛后面探出头来,换了词,喊道:“你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人。就你这个小身板,给我塞牙缝都不够的!” “呵呵。” 韦团儿冷笑两声,越发觉得这人有病,于是便跑得更快了。 “喂,你给我站住!” 一只鞋子突然嗖嗖的飞出,不偏不倚的砸中了她的头,力道虽轻,但那股子酸中带臭的气味却差点把她熏得昏死过去。 “你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跟你说,这方圆八百里的人见了我,都只有眼睛放光的追着我跑的份儿,哪有让我这般花心思主动来追的?你得惜福才是!” 在她捂住鼻子停步的一瞬,神经病迅速窜上来,鼻孔朝天,得意洋洋道。 第六十六章 借问 惜你妹的福啊! 尽管他的声音很清亮,带了点稚嫩的味道,听着全无威胁感,而语气里只有善意的调侃和孔雀似的显摆,并不见一丝恶意,更没有精神失常的迹象,但韦团儿只要一想到他先前鬼鬼祟祟钻在树丛后‘啊啊啊’三连唱的那幕,便仍觉得他是个如假包换的神经病,因此连抬头看清他尊容的兴趣都没有,直接绕过那只臭鞋,转身欲走。 “哎呀!” 神经病却一步跨到了她面前,屈尊纡贵的低下头,不拿鼻孔对着她了,“小丫头,你别怕,我又不是坏人。你也不想想,世上有我这般天纵奇才聪颖过人机智绝伦满腹诗书的坏人么?” “……” 韦团儿不清楚世上有没有这种坏人,但如他一样厚脸皮、自吹自擂的庸人,倒是多如过江之鲫。 看来这根本不是神经病,而是个自恋狂。 啧啧,毛都没长齐,变声期也没过,居然就能嘚瑟成这样,等长大了岂不是要日天了? 于是韦团儿撒开脚丫子,走得更快了。 “你到底在跑什么?” 自恋狂把长腿一伸,又一步跨到了她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气恼道。 “没有跑啦。” 形势比人强,为了能尽快的甩掉他,短腿的韦团儿只得仰起小脸,用一个幼童应有的腔调奶声奶气道:“人家明明是用走的啊,大葛格(哥哥),你说是不是嘛?” 她还是头一回在外人面前扮嫩发嗲,在深感难为情的同时,不禁被自己酸倒了牙。 “人家是闹肚子了,急着回去上茅房,大葛格你就让一让,好不好呀,不然人家就把屎拉在身上了……” 但她依旧咬着牙坚持到底,既恶心了别人,也恶心了自己。 “呃……” 他闻言怔住了,似是被屎屁尿这等恶俗的物事给膈应了。 韦团儿见状心喜,立刻努力的憋红了一张脸,搓着手,正是人有三急时应该表现出来的囧样。 然后,她瞅准了他身侧的一个空当,抬步就迈了过去,再转为一路的小跑,好让自己能离他远点。 “等一等。” 谁知只跑了几步,背后的衣领就被他揪住了。 “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花样倒挺多的。” 随后,他又一步跨到了她的面前,笑了笑,得意道:“只可惜我天纵奇才,一眼就识破了——像你这种穿开裆裤的小丫头,若真是憋得难受了,随便在路边解决就成,哪用得着特意去上茅房?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姑娘,用得着那般讲究吗?” “我……” 韦团儿正想说自己穿的是裙子,没有直接套着开裆裤就满地乱跑,但话一出口,她便直觉这可能是个言语上的陷阱,忙不迭的改了说法,做娇羞状,低着头,绞着衣角道:“我只是不好意思,怕旁人看到了笑话……” “哟,这下你不自称‘人家’了?” 他顿时像发现了新大陆,兴致勃勃道。 “人家忘了。” 韦团儿竭力忍住了揍他一顿的冲动,只在心里意淫了一把,默默的过了下干瘾。 “哦,‘人家’忘了,非得我提醒了,才能勉强记起来?” 他继续兴致勃勃道。 “呵呵。” 韦团儿很想冲他冷笑的,但理智告诉她这样做会有损自己天真无害的幼童的形象,于是便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 “呵呵。” 可冷笑声还是响起了。 他居然学着她最开始在大石头那边冷笑的调调,发出了如出一辙的声音。 “咦,‘人家’怎么不笑了?” 笑过以后,他颇感纳闷的看着无动于衷的她,问道。 “人家笑不出来。” 韦团儿索性做别扭状,转过头,不去看他。 “笑不出来就算了。” 但她忘记了自己的衣领还被人揪在手里,他只是轻轻一扯,再一收,就逼着她不得不把头扭转过来,和垂首弯腰的他来了个面对面、脸对脸的接触,“这位‘人家’,我问你,你……身上……有没有……草纸?” 因为这个避不开躲不了的角度,韦团儿便看到了他高清无码的长相。 如她先前所想,这果真是个毛都没长齐的熊孩子,顶多就比她大了三四岁,但腿似乎比她的长了很多很多。他皮肤很白,隐隐泛着光泽,如一块上乘的美玉,晶莹中带着绝佳的质感,令人很想摸一摸,再掐一掐;眼睛则亮晶晶的,似是盛进了漫天的星辉,不然不会这般的熠熠生辉,几乎要闪花了她的狗眼。 此外,他的眉形生得很不错,锐气中却有一种舒展而柔和的味道,鼻梁挺直,嘴唇很薄,形状很美好,双耳下方虽是干瘪的,没有圆润如珠的耳垂,却不妨碍整体的观感。 嗯,是个小帅哥,如果以后没长歪,那估计能收小女生的情书收到手软。 韦团儿如是想道。 “你到底有没有……草纸?” 尽管她只沉默了一瞬,可他却急了,略有些不自在的催促道:“刚才你不是要闹肚子么?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管是在路边还是在茅房,总得把……草纸……揣上吧?” “人家没有。” 韦团儿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颇有些惊诧的摇头,答道。 “怎么会没有?” 他不可置信道。 “为什么一定得有?” 韦团儿先是疑惑,然后忽地想到了什么,立刻捂着鼻子,退后了一步。 草纸、树丛…… “若真是憋得难受了,随便在路边解决就成,哪用得着特意去上茅房?” 紧接着,他那句言之凿凿的推理又窜进了她的脑海。 靠! 难不成他刚才躲在路边的树丛里,是在解决那啥?等那啥完了,发现没有带纸,便犹犹豫豫的想找自己借来着,因着不好意思,才会羞答答的‘啊’了好几声,都没能‘啊’出个名堂来? 若真是如此,那之后自己一走他就跟着追出来,拦在路上,死活不让自己走,满嘴胡言乱语,但就是迟迟切不到正题的行径,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但是…… 韦团儿垂下眼帘,打量着他的穿着。 他是衣冠整齐的追出来的,并没有光着屁股…… 那他岂不是把那啥全部糊在身上了…… 真是……细思极恐。 “你当真没有带草纸?” 他没有看她的表情,只沮丧的耷拉着脑袋,目光转向被他自己扔出来当生化武器的鞋子,问道。 第六十七章 误解 “当真。” 韦团儿将鼻子捂得越发严实了,瓮声瓮气道。 “唉,那我该怎么走回去?” 确认这一事实后,他有气无力的叹息了一声,哀怨道。 当然是夹着尾巴……哦,夹着屁股走回去,再换一条裤子呗! 韦团儿虽是早有了主意,却很善解人意的保持了缄默,免得伤害了熊孩子脆弱的玻璃心,以及娇嫩的括约肌。 “我先走了。” 但她再善解人意,也没有陪熊孩子继续耗下去的耐心,毕竟她外表虽装得稚嫩,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成年人。 “你怎么又不说‘人家’了?” 岂料熊孩子又露出了那副饶有兴致的神色,而且爪子也再度揪上了她的衣领,不依不饶道:“对了,草纸没有,那帕子总该有吧?” 什么?! 韦团儿目瞪口呆。 为了擦脸上的汗,她自是带了一方干净的小帕子出门。 但她绝不会借给他擦屁股的。 绝对不会! “有!你肯定有!” 他却从她的反应里察觉出其中有戏,登时喜上眉梢,“快借我用用,我好把鞋底擦一擦,免得臭气熏人,坏了我的心情。” “擦……鞋?” 居然不是擦屁股,是擦鞋? 韦团儿再次目瞪口呆。 “当然是擦鞋了!” 他松开了她的衣领,一手掀起袍子的下摆,露出了一只光着的脚丫,面带窘色,说道:“我本是心情尚可,想出来走走,然后在树丛那边躲一躲阴凉,一时不察,竟踩到了一坨……咳,虽然我马上就收回了踏出去的那只脚,但鞋底还是脏了……虽然,我不拘小节,但还是没法穿了……可扔了的话,我就不好走回去……但留着的话,我又不好清理……” “……” 所以,你就拿它来砸我? 韦团儿不禁对他怒目以对。 “我不是存心的。” 被她这么一盯,他便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解释道:“之前我已经拿它在地上蹭过了,已经……比较干净了……况且,我之所以如此做,全是为了能留住你……谁、谁让你非要跑的?” 哟? 居然还怪起她来了? “哼!” 韦团儿心中的怒火更盛,抬起脚,重重的踹在了他的膝盖上,而后看着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觉得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遂得意的昂起头,如一只骄傲的大白鹅,大摇大摆的离去。 他不知是被踹疼了,还是出于心虚,总之这一回是真的任由她走了,没有磨磨唧唧的缠着她不放。 乖,这样子才叫懂事嘛! 韦团儿一边走着,一边欣慰的想道。 然后,她不晓得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脚下忽然一顿,不自觉回过头去。 只见他没有龇牙咧嘴的乱蹦了,而是呆呆的杵在原地,没有动弹,乍一瞧感觉怪可怜的。 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一想起他扔来的那只踩过屎的臭鞋,她便气不打一处来,扭过头,继续前行。 但没走出几步,她脚下便再次顿住了,然后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果然,他还是可怜兮兮的站在那里,光着一只脚,掉了一只鞋,弱小的身躯在风中瑟瑟发抖,场面要多凄凉就有多凄凉。 “再怎么说他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孩子,尽管顽皮了点儿,却比我弟弟小时候要懂事的多。而我作为一个新时代穿越而来的成熟优雅知性淡定的女性,犯得着和他计较么?” 想起两人实际的年龄差,韦团儿不由有些羞惭,开始自我检讨起来,“何况他一没有直接砸粪球过来,二没有泼我一瓢大粪,我干嘛要这么小气呢?再说了,不过是一条手帕,不值什么钱,别说是借了,直接给他也没什么关系的。” 于是,她大发善心,迅速从兜里翻出了帕子,准备送到他的手里。 “算了,我也用扔的好了。” 她本想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回去,但因着已走出了一段距离,有些犯懒,不想再沿原路回去,平白折腾自己一番,于是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瞧见了路边散落的几个碎石块,心下一动,把它们捡起来,一齐包进了帕子里,再将帕子的四角揪起,打了一个死结。 “喂,这位‘人家’,原来你没有走啊?” 在她做这一系列的准备工作的间隙,他不经意的转头,便瞧见了她的身影,不禁喜出望外道。 “人家忘了把帕子给你。” 韦团儿从善如流的沿用了这个自称,接着霍地站起身来,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将手帕远远的向他扔了过去,“小心,我在里面包了石……” 话音未落,手帕便秉持着重力加速度的原理,稳准狠的砸中了他的面门,而后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和那只臭鞋去相爱相杀了。 伴随着它一起下落的,还有他的鼻血,红艳艳的,黏稠的,一滴又一滴,很快就弄脏了他的下巴,染花了他的衣襟。 “头。” 韦团儿见状怔了怔,觉得有必要把最后一个字补全,免得他误会自己是故意的。 “好你个锱铢必较、心胸狭隘、挟私报复、阴损险恶的小丫头!” 但他显然还是误会她了,当即一蹦三尺高,冲着她大声指责道。 “团儿,团儿!” 她正想解释两句的,偏生阿娘的声音刚好在此刻不远不近的响起,语气里满满都是焦灼,估计是这么久都没见着她的人,以为她迷路了抑或是走丢了,正急着寻她。 “丑丫头、死丫头、蔫儿坏、缺德、鬼心眼!” 而他依然在对她发出强烈的谴责。 “我走了!” 两厢一对比,她立刻选择了深情呼唤自己的那一边,毫不犹豫的转过身,选择遁走。 “你跑什么?给我站住!我告诉你,你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很自然的把她的遁走理解成了做贼心虚、临阵脱逃,不禁气得直发抖,语带警告,厉声道。 “切。” 韦团儿压根没把熊孩子的威胁放在眼里,甚至连一个不屑的眼神都懒得施与他,只加快了步伐,留给他一个腿短个矮的销魂的背影。 第六十八章 冷淘 走过小路,拐过两个菜畦,韦团儿便和自家人碰到了一起。 “你是不是走了挺远?累么?喝不喝水?” “你究竟是跑哪儿去了,害我们一通好找!” “嘤,也害我们被蚊子一通好咬!下次你不许跑远了,只要有你在,蚊子就不会只盯着我们乱飞了!” 冲在最前面,很有小大人风范的、对她表示关心的是韦芙儿,尾随其后,叽叽喳喳抱怨着的是韦蓉儿和韦茉儿。 三人均有着白嫩的好肤色,此时被头上顶着的碧绿的荷叶一衬,面色非但没有变得绿惨惨的,反而越发显得如玉似雪,犹如一朵朵盛开的新荷,美不胜收。 看来韦老爷子当初娶了王氏也并不是一无用处的。至少,两个儿子和四个孙女都托了她的福,遗传到洁白胜雪、毫无瑕疵的肌肤,虽则这种白长在王氏阴沉的脸上显得有些瘆人,尤其在黑夜里很有女鬼的感觉,可长在年轻人充满朝气的脸上时,便令人只有养眼至极的视觉享受。 “好了,先让团儿缓一口气。” 冯氏微笑看制止了孩子们的嬉闹,把一枝含苞的小荷塞进韦团儿的怀里,“这是给你的,拿着玩吧。” “哦!” 摸着香软柔滑的花瓣,闻着花苞隐约散发出的清新的气息,韦团儿精神一振,顿时把刚才的熊孩子抛在了脑后,转而关心起另一桩事情来,问道:“阿娘,冷淘好吃么?”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韦团儿大部分的日子都是靠吃各种稀奇古怪的糊糊为生,待到一岁左右才被大人抱着放在了小板凳上,允她学着拿筷子吃饭,在桌上的碗碟里戳来戳去。 起初她很兴奋,想着自己真是有口福,居然能品尝到绿色无污染的古法美食,能充分领略到大自然赋予其中的灵气、阳光洒在其上的热烈、清风掠过其间的香醇,以及岁月沉淀在其下的情怀。 然而,她只兴奋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整个人就蔫掉了,只觉得无比的幻灭——为什么每天入口的东西不是蒸的就是煮的,压根就不见小炒的踪影?还有西红柿、辣椒、土豆这些家常菜呢,怎么都没有看到它们上桌?为什么面片会被人叫做汤饼,包子会被人叫做玉尖面?为什么新鲜的梨儿不拿来吃,非得架在火上烤?为什么茶里要加葱姜蒜,菜里却只放一点儿盐,连味精都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一边在心里咆哮着十万个为什么,一边努力的说服自己纯天然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没有了烟熏火燎,没有了地沟油的困扰,没有了浮躁的气息,所以才会如此的原汁原味,如此的……令人陶醉。 说真的,要是早知道会有今天,那她在穿越前就该多吃几桶泡面的,虽说防腐剂加的有点多,但好歹调料齐全,口味多样是不是? 可惜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 “那我去采些荷叶回来,揉出它的汁水,给你做冷淘吃。” “那多麻烦啊……” 本来已经快要对这里的美食绝望了,但一想起自家的爹在听到阿娘说要做冷淘时那种毫无抵抗之力、垂涎三尺的反应,韦团儿就暗暗生出了几分期待,觉得这东西可能会挺好吃的,光听名字,似是和刨冰一类的小食有些相同之处,毕竟一个冷,一个冰,一个刨,一个淘,怎么看都是对仗工整,字意相近的。 “当然很好吃。” 韦茉儿抢在了冯氏的前头,回答道。 “而且很好看。” “很爽口,吃着很凉快。” 另两个姊妹吞了吞唾沫,补充道。 “但你们小孩子家家的还是要少吃点,莫要贪凉,吃坏了肚子。” 冯氏则很是温柔的说道。 众人的回答登时让韦团儿眼前一亮,心里愈发确定冷淘就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了,只是不晓得在没有冰箱的环境下冰块究竟要怎么贮存,以及在何处才能购得,价钱几何,估计肯定是便宜不了的,可阿娘从头到尾就没有为此皱过眉头犯过愁,难不成……韦家还是个隐形的富户不成? “你们尝尝看。” 等她强制性结束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回到家,没用上多久,一小盆拌好的凉面就被冯氏端了上来,往几个孩子的面前一推,说道。 “好!” 其余三人欢呼道。 “好……” 韦团儿也跟着欢呼,但语气多少要冷淡上几分。虽则此物的口感很独特,色泽鲜绿,比她以前尝过的‘古法’美食要强一百倍,但因她一心期盼的是冷淘,不是凉面,所以就随意挑了两筷子,吃了几口,然后忍不住东张西望,“诶,冷淘呢?” 难道是要作为压轴,到最后才会盛上来? “这不就是么?” 众人诧异道。 “你还小,想来是第一次吃冷淘,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韦芙儿挑了一筷子凉面给她,娓娓道来:“大人们做冷淘时,我在旁边看到过两回,一般是揉面发面,再切成条儿,煮熟了凉拌,但小婶婶的做法不一样,是把捣碎的新鲜荷叶里的汁水揉进事先发好的面团里,然后削成薄片,再然后切成细条,待锅里的水烧开了,就将它们丢进去,煮到八成熟左右就利索的捞起来,用井水掸过了,调好味,才可以上桌的。所以,尝起来就特别好吃呢。” “而且,小婶婶用的井水是从村头那口深井打来的。夏天里,那儿的井水特别冰,特别凉,喝起来是清甜清甜的,还不会闹肚子。” 韦蓉儿补充了两句。 其实二人应该叫冯氏为叔母或婶娘的,却因着和韦临风这个‘小叔叔’亲近惯了,对上冯氏时便下意识选取了同样亲昵的称呼。 “吧唧……呼哧……” 韦茉儿正忙着大快朵颐,没顾得上说话。 “哦。” 韦团儿瞬间释然了,敢情冷淘还真就是凉面啊。这取名风格,可真是醉醉的。另外,这不就是街头巷尾最常见的小吃吗,有什么稀奇的,居然让所有人都那般欢喜和称赞?亏自己还脑洞大开,想到了冰块和有钱人之间的联系,结果特么的是一场误会! 第六十九章 打听 不过,冷淘虽是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加冰块来解暑,但深处的井水按常理来说确实是极凉的,想来在口感上和冰块也差不离,不然现代的网路上怎么会有‘深井冰’这一说法呢? 想到这里,韦团儿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团儿,你不爱吃么?” 冯氏瞧着韦团儿变来变去、堪称五彩斑斓的神情,问道。 “喜欢!” 韦团儿醒过神来,连忙换上了一脸狗腿的表情,“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再好吃也得给我留点,别想着一个人独吞哈!” 韦茉儿信以为真,赶紧从碗盘间抬起头来,无比紧张的护食道。 “她牙齿都没有长齐,哪抢得过你这头猪?” 韦蓉儿毫不留情的揭穿了她。 “你才是猪!” “你猪!” 二人边运筷如飞,边幼稚拌嘴。 “你们都别争,给团儿多留点吧。我昨天听小叔叔讲了个孔融让梨的故事,很有意义,说的是一个懂得谦让的小孩子给他的兄弟们让……” 韦芙儿很想给她们讲讲道理的,奈何只说了几句,就被她们越发澎湃的音浪给淹没了。 “好了,锅里还有呢,我马上就再去盛一盆过来。” 冯氏被她们的样子给逗乐了,笑了笑,起身便往灶房里去。 “素素,我给你留了点儿。” 等进了灶房,冯氏却愕然发现锅中已空空如也,全被丈夫给捞了个干净,此时他正坐在小马扎上,捧着个大碗卖力刨食,并很贴心的给她留了一小碗,搁在旁边的案板上。 “你……” 冯氏先是气恼他嘴巴太馋了,居然抢起了孩子们的口粮,然后怨念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掉线,居然没记着给孩子们多留点。可转念一想,自己分明亲口说过了要特意给他开小灶,那他吃多少都是应该的,如果因此指责他,貌似有点站不住脚。 “你慢点吃。” 于是,她生生把话到嘴边的指责咽回去,柔声说道。 “有件事,我忘了跟你提。” 韦临风先把肚子填了个半饱,这才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巴,开口道:“在镇上我碰到你叔父了,他居然对种子的事完全不知情,还发了好大的火,说要找他女婿算账。看那个样子,多半是他女婿瞒着他做的,但说到底也是为了孝顺他,晓得他素日里一见着孙子就头疼,只喜欢逗别人家的闺女玩儿。可他为何要那般动怒?难道……是叶公好龙,只喜欢在表面上做做样子,心里却还是想要养孙子的?呀,真是虚伪。” “我不饿,你吃吧。” 冯氏原打算想把余下的一小碗端出去,给孩子们分了,但看着他没有怎么吃饱的可怜相,心里一软,便都添到了他的碗里,决定明日给孩子们多做一些就是了。 “这怎么好意思?” 韦临风只谦让了一下,就主动接过,几口就吃下了肚。 “我觉得叔父他应该是打心眼里就喜欢养小闺女的,没必要装给谁看。” 待他吃完后,冯氏涮着锅碗,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我想他肯定是出于好心,不忍让咱们家骨肉分离,才会被陆五哥自作主张的举动气成了那样。” “你说的很有道理。” 韦临风用他十分有限的脑容量艰难的思索了一阵,结果还是没能思索出什么有深度有见地的东西来,只得毫无主见的附和道。 “但叔父他实在太冲动了,怎能为了我一个外嫁女,就贸然跟自己的女婿对上呢?要知道……就连我爹都不会管这事的,可他……他就不怕陆五哥记恨上他,等他老了,就不孝顺他么?” 冯氏的脑容量明显比他大了很多,想象力也丰富了很多,已经开始担忧起叔父年迈后备受女婿欺负、饱经风霜的惨样。 “啥?” 跑进灶房里来搁自己的碗,顺带帮三朵金花催冷淘的韦团儿在短短的时间里再次感到诧异了,而且这一份诧异并不亚于先前得知冷淘等于凉面的时候。 敢情老变态在茶摊前匆匆离去,是为着伸张正义? 难道自己又看错人了,又误会他了? 难道他压根不是恋童癖,而是老好人? 不……太……可能……吧? “要是叔父他真因为此事和女婿有了无法弥补的嫌隙,那我该如何是好?” 冯氏仍蹙着眉,为长辈担心不已,以至于没有发现韦团儿已摸到了灶台跟前。 “唉,他不是一直都念叨着咱们茉儿吗?以后多把茉儿带回去给他瞧瞧吧,就当是代咱们给他尽一分孝心了。” 她都想不出来法子,韦临风就更是无能为力了,只得另辟蹊径道。 “不行!阿姊要留在家里陪我!” 韦团儿听到他出的馊主意,不禁嘴角一抽,大喊道。 哪怕那位所谓的叔父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是个变态,另外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她在瞎想,但要是应在了自家的阿姊身上,那就是百分之百的祸事了。 “等农忙过了,我就带茉儿过去一趟。” 但冯氏不觉得这是个馊主意,当即便点了头,然后温柔的看着她,说道:“到时候,我把你阿姊先放在叔父家,我好去见一见你外祖母,问问舒……” 冯氏原本是好好的说着话,忽然间就卡了壳,随即缄口不言,面色颇有些窘迫。 “书什么?” 韦团儿不解。 “素素?” 韦临风则很是纳闷的唤了她一声。 “舒……教书……私塾……我想向阿娘打听一下私塾里教书的那个人,。” 冯氏的面色已恢复了正常,对韦临风说道。 喔,原来是还在记挂大丫表姐的终身大事啊? 韦团儿随手放下碗筷,往洗涮干净的大锅里瞅了一眼,并未发现有多余的伙食,便急急的出去,向三朵金花汇报情况了,顺带下定决心要多多的缠着韦茉儿跟自己玩,绝不让她和阿娘一道回外祖父那边。 “春儿之所以想要退亲,就是为了他。” 她一走,冯氏就暗自松了口气,接着就像是生怕韦临风多问她一句的模样,赶紧把大丫的事情粗略复述了一遍,并省去了大丫雨夜前去寻心上人的那幕,保全了大丫的颜面。 第七十章 新旧 “按春儿的说辞,他的确是一个正人君子无疑,而我当时也的确是同意这一点的。但回过神来,仔细一想,便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味了——如果他真有这么正直,那应是在平日的来往里就能死守男女大防的,而不是频频做出让春儿忍不住多想的举动,然后轻飘飘的以春儿有婚约在身为由,干净的撇清了他的嫌疑,招惹得她为他犯傻,为他伤心。” 冯氏叹息道。 “况且,他若真是个拎得清、有担当的君子,就该正视自己有妇之夫的身份,把责任先揽在自己的肩上,好好的反思,而不是一股脑推给了春儿受着。至于他所谓的疏远,也不像是真正就远了她,反倒像是在欲拒还迎,吊她的胃口。” 冯氏虽不懂何谓套路,却晓得一个人假使真的铁了心要和另一个人形同陌路,那多的是绝情的法子。如果会搞得藕断丝连、黏黏糊糊的,要么是别有所图,要么是立场不坚定。 “我相信,春儿这丫头不是个自作多情的轻浮性子,只是被人拿捏的一时昏了头,险些做下傻事。为了稳住她,我已经答应了要帮她打听那个人的底细,再做从长计议。” 冯氏又叹息道。 “啊?” 韦临风直听得头昏脑胀。 原来春儿她执意退亲不是为了要回被丈人扣下的彩礼,而是仅仅为了一个男的,就闹成了那样? 真是……勇气可嘉。 另外那男的真是枉读圣贤书,不顾人伦,舍不得把妻儿老母接上一道享福就算了,居然还心安理得的做起了风流种子? 真是……有辱斯文。 但春儿这种扎根于田园农家的傻闺女似乎就喜欢这种不接地气的调调,貌似已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真是……话说回来,她自己到底拔没拔啊? “你的心意是好的,可这种事,你为何要去找岳母打听呢?她很少出门,想必是不会得知那些消息的。倒不如让我出去打听得了。” 韦临风虽有些犯迷糊,但仍是主动把差事揽了过来,然后带了点讨好的神色,看向她,“素素,大哥没几天就要出远门了,你帮我想想,到底该送他什么才好?” “出远门?” 冯氏微讶道。 “你们去采荷叶的时候,我碰巧看到他从爹那边出来,回他自己的屋里去收拾东西,看他的样子挺心不在焉的,感觉怪怪的,就进去问了他几句,还把他吓了好大一跳呢。你知道么?原是他已经答应了爹,要去县衙里打杂。虽说事务繁琐了点,人情复杂了点,还可能会受窝囊气,但每个月既有银钱拿,又有粟米领,逢着过节还会发一些好东西,若是得闲了,还能好好准备下春闱的事。相信以大哥的才干,一定不会让爹失望的。” 韦临风面上是真心实意的喜色,显然是为玉树大兄弟感到高兴的,且丝毫不觉得韦老爷子是在偏心大房,只晓得照顾大房的前程,却忽略了他这个二缺。 “他走了,那大嫂呢?” 韦临风是个心宽的,冯氏则是个恬淡的,也不会去计较大家长偏心与否的问题,而是想到了别处,“这个差事是得来不易的,费了爹好一番心血,他自是没有为了大嫂就白白放弃的道理。但比起我们村里来,县城那可是一个花花世界,他独身一人出去,大嫂如何能放心的下?” “没什么不放心的!反正他……” 韦临风正说着话,突然也如冯氏先前那般卡了壳,但他没有冯氏的机变,因此卡了半天也没圆过去,只得在冯氏的逼视下老老实实道:“反正他呆在家里,大嫂也未必能放心的下。” “为何?” 冯氏眉心一跳,问道。 “这件事,我也忘了跟你提。” 韦临风的右手无意识的伸出,在脑袋上挠了挠。 冯氏很熟悉他的这个小动作——每当他感到为难、尴尬或羞窘时,就会如此。 “你记得么?前些日子,我总是早出晚归,一回来就累得跟你们娘仨多说几句话的精力都没有,躺下就睡了。之所以这样,并不完全是因为给丈人赶农活折腾的,而是……我看到,大哥他……” 韦临风犹豫了好一会儿,方道:“我看到他躲在一堆茅草后面,偷看以前的大嫂帮夫家刨土和扯草。” 然后满面震惊,“万万没想到的是,大哥他竟这般有闲情,这一看就足足看了两个多时辰,期间不时有蚊蝇在茅草堆里嗡嗡的打转,围着他乱飞,他愣是没动上一下。我以为他睡着了,可他眼睛分明是睁着的,一直死盯着她瞧。你说,他是不是对她还余情未了?” “哦。” 敢情你现在才知道啊? 冯氏懒得去吐槽他了,只木然应了一声。 “这下就轮到我左右为难了。” 韦临风挠头的力度瞬间加重了很多,“素素,你晓得我一直就想要对大哥好的,可他总跟我客气,不肯领情,我就想着如果我对大嫂好了,那也就是对他好了。” 但现在的问题是——先头的大嫂是他的大嫂,如今的大嫂也是他的大嫂,那么,他到底该帮哪一个大嫂呢?帮先头那个,就是对如今这个不仁不义;帮如今这个,就是对先头那个无情无义。 “如果都不帮,由着大哥胡来,那就是对他的放任,对他的疏忽,对他背信弃义。” 韦临风发觉自己竟是一头钻进了死胡同,怎么也走不出去,不禁心力交瘁,身心俱疲,偏生那段时间里梁五娘非得缠着他免费索要他爹的字画,而冯氏又总是闷闷不乐,不想搭理他似的,这种诡异的状况便让他愈发无所适从,索性倒头就睡,去梦里找周公求助了。 “不过,大哥他既是要出远门了,那我就不担心了。” 韦临风笑逐颜开道。 如此一来,玉树大兄弟便偷看不了以前的嫂子,又背叛不了如今的嫂子,真可谓是两全其美。 “但你的担忧也很有道理。” 县城的确是一个花花世界,难保大哥不会找一个崭新的小嫂子回来,给他以前和如今的嫂子们添堵。 “好了。” 眼看他又要钻进死胡同里,冯氏连忙纠正道:“你放心,就凭他对翠翠的长情,就知道他不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第七十一章 解疑 “可他如果一直喜旧厌新,不肯怜惜眼前人呢?岂不是也挺让人为难的?” 韦临风看着她的双眼,无比真诚的发问道。 “……” 冯氏显然没料到他有朝一日能提出如此有深度的问题,不禁愣了愣,片刻后才艰难的答道:“那就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了。” 真要操心,也得由袁氏自己来上阵。他们说到底只是外人,再如何抓耳挠腮、心急火燎都没什么卵用的。 “也对。” 想通此节,韦临风欣然停下了挠头的动作,将重心转到最初的话题上,“我们还是想想给大哥送什么才好。盘缠,他那里是不缺的;衣袍,大嫂会帮他准备的;吃食,沿路都可以买到;书册,他已经打包好了……” 仔细一想,玉树大兄弟竟是什么也不缺了。 “那就随便送点笔墨纸砚,很实用,又不扎眼。” 冯氏于人情来往上是比他有经验的,当即建议道。 “好,就按你说的来!” 韦临风的眼睛猛地一亮,握拳道:“我明天就去置办,顺便去打听一下你要的消息!” “不许去那个小娘子的铺面上置办。” 冯氏忽而严肃起来,认真叮嘱道。 “行,都听你的。” 韦临风想也不想,立刻点头应是。 几天后的清晨。 玉树大兄弟擦干了娘亲和妻女甩给他的眼泪鼻涕,将行李放在雇来的牛车上,冲一直对着他憨笑的弟弟挥了挥手,然后和韦老爷子交流了一个复杂难言的眼神,接着便默默踏上了属于他的征途。 “爹,芙儿姐姐说她爹后年要去春闱了。春闱……究竟是什么啊?” 韦团儿对科举的细节知之甚少,只晓得状元榜眼那一套,但玉树大兄弟的前程显然并不在这个金光闪闪的框架内,故她有此一问。 “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些作甚?” 话虽然是这么说了,但韦临风还是耐心的跟她做了一番解释,“咱们大周朝的科举分为三步——乡试、会试、殿试。其中乡试是每三年一次大比,日子就定在八月,所以又被人叫做秋闱。能参加秋闱的,要么是通过当地有名望的乡绅官宦联名推举的士子,要么是在书院、族学和私塾里表现优异的童生和秀才。每次乡试,约莫有四五千人倾巢而出,预计只会通过百余人。而一旦通过,就能一跃成为举人,不仅有功名在身,上公堂可以不用下跪,且还有进长安参加会试的资格。” “乡试?四五千人?” 韦团儿不禁陷入了困惑——乡村的势力范围有那么大吗?而有文化的人口又有那么多吗? “说的是乡试,其实是整个尚书省,还有周边府州县的学子的应试。” 一旁的韦老爷子状似漫不经心的扫了她一眼,竟是明白她心里的困惑,轻笑道:“乡试为三场,一般在八月初开始,最迟在中旬前结束。红榜则是会拖到九月,才会张贴出来。待通过了乡试,举子们便会在次年陆续赶赴到长安,为礼部举办的三年一次的会试而备考,这就是春闱了。” “过了春闱的人多半就会有正经的官职做了,每年俸禄丰厚,且不用成日打杂和盘点册子了。” 韦临风被抢了话头,便不甘示弱的补充道:“然后,今上会亲自安排一场殿试,好把这些人分做三等。” 其中一甲有三人,都赐与进士及第出身,他们所对应的别称是韦团儿最熟悉的状元、榜眼、探花。别看这一类角色在影视剧里泛滥的就像是批发的瓜果蔬菜,在现实里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金贵无比。 “二甲五十余人,赐进士出身,可进翰林院修书;三甲百来人,赐同进士出身,可入官场为从七品……” 韦临风还在滔滔不绝的解说着。 “哦?厉害了!” 韦团儿却捕捉到了旁的信息——能直接参加春闱,那不是能说明玉树大兄弟已经是举人了? 天呐,不到三十,就已经取得了“范进中举”的成就了? 真了不起! 也怪不得韦老爷子会对他的将来充满了信心和野心了。 “你大伯他前几年就通过了乡试,名列前茅,引得本地的官员和士子都主动和他交好。” 韦老爷子再度扫了她一眼,继续轻笑道:“这倒不是为了特意巴结他,而是都真心为他感到高兴,同时也为自身感到高兴。因为举子的数量和成色直接影响到官老爷们的考评和升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像大名鼎鼎的舒教谕,就是前后培养出了六七个名举人,才获得升至鄢陵县述职的资格。而江明府则是给临县泄了题,害得那一年乡试时本县几乎是全军覆没,才被上头给罢免了的。” “……” 一听到舒教谕的名头,冯氏的面色就不自然的一变,似惊喜似惶恐,又似是在发梦。 “哦?舒教谕是挺有名的。” 韦临风则神色如常道:“但舒家的族学更为有名吧?听说里头有好多藏书,都是外面买不到的。” “哦……” 韦团儿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没有半点兴趣,便敷衍的应道。 “团儿,你爹其实只差一点点,便也是个有功名在身的举子了。” 韦老爷子仔细留意着几人面部表情的变化,很快就放下了心,晓得冯氏没有把不该说的事说出来,不禁很是欣慰,甚至有心情跟这个令他颇有忌惮的孙女谈及往事了,“他心思单纯,醉心学术,天资远在你大伯之上。只是在乡试时,他不慎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才错过了那次大好的机会。” “啊?” 韦团儿很是纳闷——难道就不能补考吗? 还有,她爹看起来傻乎乎的,居然也是块童生或秀才的料子,且半只脚已踏进了公务员的门坎? 这种感觉,可真是奇妙啊。 身边的两个男性长辈居然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学霸,轻轻松松就能捧起公家的铁饭碗,这让穿越前拼了半条命才考上公务猿的她情何以堪? 第七十二章 背锅 “三年后,终是轮到了第二次乡试,他决心要一雪前耻。” 就在她倍感不可思议的时候,韦老爷子摇着头,说道:“可惜,他恰好遇上了江明府泄题。” 也就是本县全军覆没的那次? 真是太倒霉了。 韦团儿默默抬起头,向自家的爹投去一记同情的目光。 “其实,那次是有三人中举的,但他们都是外县人,暂时寄籍在县学里而已。” 所以,还是等于本县被剃了个大光头。 “不过也因为那三人恰好都是外县的,再和那个县多得不正常的中举的人数放在一起,就不免让大家起了疑心,这才顺藤摸瓜,把江明府揪了出来。” 韦老爷子意味深长道:“虽则此案有诸多的疑点,譬如江明府为何会自毁前程,和自己的政绩过不去;譬如他为何会做得如此蹩脚,一下就叫人查了个底朝天;譬如他犯下了如此严重的罪行,为何只是罢免了事。但疑点再多,也已经是尘埃落定了。而吃了闷亏的学子们也没法找地儿说理去,只能寒窗苦读,翘首期盼下一个三年的到来。” 但韦临风显然是没有再报以期盼和积极参与了。 至于为什么,韦老爷子没有说,韦临风也是一副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 “我猜啊,这位父母官一定是替罪羊来着。” “哦?就是被人推出来挡刀子的那种!” “也就是背黑锅的!” 三朵金花都绷着严肃的小脸,用上很成熟的口吻说道。 “背锅做什么?煮饭么?” 韦团儿以自己从宫斗剧里培养出来的极其狭隘而肤浅的政治眼光做了番猜测,也下了和她们一样的结论,但面上仍是一派天真,装傻道。 “当然不是了。” 韦老爷子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说道:“真要煮的话,也不用随时把锅背上,太显眼了,是把别人都当傻子了不成?” “哦……” 三朵金花本是想借背锅的笑话来戏谑一下这个牙齿都没有长齐的小妹子,可听到祖父这般有耐心的解释,不由都有些讪讪的,认为自己实在是没有当姐姐的样子。 “哦!” 韦团儿则觉得自己有些不自在,可究竟是哪儿不自在,因何而不自在,她却是半天都摸不着头脑。 “杵在门口干什么?都给我滚进来生火和择菜!这一家老小的,是都眼巴巴的盼着我这把老骨头来伺候你们呢?脸真大!” 但这种诡异的感觉立刻就被王氏的大嗓门击碎了。 “你们一个个的,有手有脚,怎么就都不会动弹了?是死了吗?” “哟,还会喘气儿呢,那就是活的!” “原来你们只是聋了,哑了,瞎了,没有死啊!” “不想挺尸,就快点给我滚进来!” 自打抓周宴过后,家里的形势就悄悄发生着变化,到如今已是彻底摆在了明面上,俨然是重新回到了改革开放前——王氏不再阴阳怪气的蹲在角落里长蘑菇,而是日渐恢复了横行霸道的气焰,一开始是指桑骂槐,然后是打鸡骂狗,接着就无事生非,最后是撒泼耍横;袁氏一改精明而高调的作风,大多数日子都低眉顺眼的像一个小媳妇,手脚也勤快了不少,很少偷奸耍滑,也没有占过二房的便宜了;韦老爷子再次当回了和稀泥的家翁,成天不是在外揽活儿写字,就是在书房里画画,而后懒洋洋的闭目养神,一副‘有事请奏无事退朝’的悠闲样。 没怎么变的,只有心事重重、没精力关注这些杂事的冯氏。 而韦临风则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变,仍做着一个天真快乐无危害的小二逼,自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身边曾卷起过怎样的暗涌。 “我去烧火了,你晌午早些回来。” 冯氏还惦记着大丫的事,于是就轻轻推了推他,说道。 “我今日不出门。” 他侧过身来,附耳道:“此事好像没有打听的必要了,因为……他可能看不上春儿了,以后也不会去招惹她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冯氏追问。 “二弟和弟妹可真是恩爱啊,让人羡慕。” 他正要开口,就被袁氏笑眯眯的打断了,“这大白天的,你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呢?不如敞开了说出来,让我们也凑个趣呗!” “不了。” 冯氏面露窘色,断然拒绝道。 毕竟像大丫这样的待嫁女喜欢上一个有妇之夫不是什么光彩事,家丑不可外扬,越少人知道,自是越好。 “这是瞧不起我了,不肯给我面子?” 袁氏仍是笑眯眯道。 “我看她刚才是不满意我使唤了她,就偷偷摸摸的在二郎面前咒我骂我,所以别人一问起来,她就心虚,不敢说!呸,真当自己是什么好货色呢,别人说不得也碰不得了?我看你是该撒泡尿,照照镜子……” 王氏却笑不出来,当即恶狠狠的剜了冯氏一眼,骂道。 “阿娘,素素她没有咒你,我们甚至根本就没有提起你……” 韦临风正要出言替冯氏解释两句,手臂上的软肉便猝不及防被冯氏揪住了,疼得他将剩下的话都忘了, “婆母教训的极是,儿媳知错了。” 紧接着,冯氏无比温顺的向王氏低了头,认了怂,然后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跟上自己来。 “你……” 王氏本来准备了一箩筐内力深厚的脏话,正待喷薄而出,给她造成成吨的伤害,没成想她临时改变了战略,果断认怂,让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由好生难受。 “祖母,我们去背锅煮饭喽!” 眼见袁氏也是一脸的郁闷和不甘,又想要架桥拨火,韦团儿连忙欢快的喊了一声,拖着仍不明状况的爹和阿姊一齐往灶房里钻了。 “阿娘,那我们帮你择菜好不好?” 韦芙儿拉住了袁氏的手,甜甜一笑,问道。 “我也来。” 韦蓉儿其实对背锅很感兴趣,也想跟着一道去凑热闹的,但看着自家的长姐如此懂事,她便不好意思开溜,只得有样学样的留下了。 “快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灶房里,冯氏打燃了火石,将干燥的柏树枝叶递过去,使得其下很快就窜起了火苗,而后一把塞进了灶膛里,等它熊熊燃烧以后,便添了一把细柴进去。 第七十三章 古兄 “三年后,终是轮到了第二次乡试,他决心要一雪前耻。” 就在她倍感不可思议的时候,韦老爷子摇着头,说道:“可惜,他恰好遇上了江明府泄题。” 也就是本县全军覆没的那次? 真是太倒霉了。 韦团儿默默抬起头,向自家的爹投去一记同情的目光。 “其实,那次是有三人中举的,但他们都是外县人,暂时寄籍在县学里而已。” 所以,还是等于本县被剃了个大光头。 “不过也因为那三人恰好都是外县的,再和那个县多得不正常的中举的人数放在一起,就不免让大家起了疑心,这才顺藤摸瓜,把江明府揪了出来。” 韦老爷子意味深长道:“虽则此案有诸多的疑点,譬如江明府为何会自毁前程,和自己的政绩过不去;譬如他为何会做得如此蹩脚,一下就叫人查了个底朝天;譬如他犯下了如此严重的罪行,为何只是罢免了事。但疑点再多,也已经是尘埃落定了。而吃了闷亏的学子们也没法找地儿说理去,只能寒窗苦读,翘首期盼下一个三年的到来。” 但韦临风显然是没有再报以期盼和积极参与了。 至于为什么,韦老爷子没有说,韦临风也是一副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 “我猜啊,这位父母官一定是替罪羊来着。” “哦?就是被人推出来挡刀子的那种!” “也就是背黑锅的!” 三朵金花都绷着严肃的小脸,用上很成熟的口吻说道。 “背锅做什么?煮饭么?” 韦团儿以自己从宫斗剧里培养出来的极其狭隘而肤浅的政治眼光做了番猜测,也下了和她们一样的结论,但面上仍是一派天真,装傻道。 “当然不是了。” 韦老爷子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说道:“真要煮的话,也不用随时把锅背上,太显眼了,是把别人都当傻子了不成?” “哦……” 三朵金花本是想借背锅的笑话来戏谑一下这个牙齿都没有长齐的小妹子,可听到祖父这般有耐心的解释,不由都有些讪讪的,认为自己实在是没有当姐姐的样子。 “哦!” 韦团儿则觉得自己有些不自在,可究竟是哪儿不自在,因何而不自在,她却是半天都摸不着头脑。 “杵在门口干什么?都给我滚进来生火和择菜!这一家老小的,是都眼巴巴的盼着我这把老骨头来伺候你们呢?脸真大!” 但这种诡异的感觉立刻就被王氏的大嗓门击碎了。 “你们一个个的,有手有脚,怎么就都不会动弹了?是死了吗?” “哟,还会喘气儿呢,那就是活的!” “原来你们只是聋了,哑了,瞎了,没有死啊!” “不想挺尸,就快点给我滚进来!” 自打抓周宴过后,家里的形势就悄悄发生着变化,到如今已是彻底摆在了明面上,俨然是重新回到了改革开放前——王氏不再阴阳怪气的蹲在角落里长蘑菇,而是日渐恢复了横行霸道的气焰,一开始是指桑骂槐,然后是打鸡骂狗,接着就无事生非,最后是撒泼耍横;袁氏一改精明而高调的作风,大多数日子都低眉顺眼的像一个小媳妇,手脚也勤快了不少,很少偷奸耍滑,也没有占过二房的便宜了;韦老爷子再次当回了和稀泥的家翁,成天不是在外揽活儿写字,就是在书房里画画,而后懒洋洋的闭目养神,一副‘有事请奏无事退朝’的悠闲样。 没怎么变的,只有心事重重、没精力关注这些杂事的冯氏。 而韦临风则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变,仍做着一个天真快乐无危害的小二逼,自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身边曾卷起过怎样的暗涌。 “我去烧火了,你晌午早些回来。” 冯氏还惦记着大丫的事,于是就轻轻推了推他,说道。 “我今日不出门。” 他侧过身来,附耳道:“此事好像没有打听的必要了,因为……他可能看不上春儿了,以后也不会去招惹她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冯氏追问。 “二弟和弟妹可真是恩爱啊,让人羡慕。” 他正要开口,就被袁氏笑眯眯的打断了,“这大白天的,你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呢?不如敞开了说出来,让我们也凑个趣呗!” “不了。” 冯氏面露窘色,断然拒绝道。 毕竟像大丫这样的待嫁女喜欢上一个有妇之夫不是什么光彩事,家丑不可外扬,越少人知道,自是越好。 “这是瞧不起我了,不肯给我面子?” 袁氏仍是笑眯眯道。 “我看她刚才是不满意我使唤了她,就偷偷摸摸的在二郎面前咒我骂我,所以别人一问起来,她就心虚,不敢说!呸,真当自己是什么好货色呢,别人说不得也碰不得了?我看你是该撒泡尿,照照镜子……” 王氏却笑不出来,当即恶狠狠的剜了冯氏一眼,骂道。 “阿娘,素素她没有咒你,我们甚至根本就没有提起你……” 韦临风正要出言替冯氏解释两句,手臂上的软肉便猝不及防被冯氏揪住了,疼得他将剩下的话都忘了, “婆母教训的极是,儿媳知错了。” 紧接着,冯氏无比温顺的向王氏低了头,认了怂,然后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跟上自己来。 “你……” 王氏本来准备了一箩筐内力深厚的脏话,正待喷薄而出,给她造成成吨的伤害,没成想她临时改变了战略,果断认怂,让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由好生难受。 “祖母,我们去背锅煮饭喽!” 眼见袁氏也是一脸的郁闷和不甘,又想要架桥拨火,韦团儿连忙欢快的喊了一声,拖着仍不明状况的爹和阿姊一齐往灶房里钻了。 “阿娘,那我们帮你择菜好不好?” 韦芙儿拉住了袁氏的手,甜甜一笑,问道。 “我也来。” 韦蓉儿其实对背锅很感兴趣,也想跟着一道去凑热闹的,但看着自家的长姐如此懂事,她便不好意思开溜,只得有样学样的留下了。 “快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灶房里,冯氏打燃了火石,将干燥的柏树枝叶递过去,使得其下很快就窜起了火苗,而后一把塞进了灶膛里,等它熊熊燃烧以后,便添了一把细柴进去。 第七十四章 巧合 “五娘,你怎么会认识这种稀里古怪的人?是故意找来消遣我的么?” 古兄似是招架不住他火辣辣的注视,立即转过脸,不再看他,只幽怨的对梁五娘说了两句话,便狼狈的转身离去了。 “韦家郎君,你为何要红口白牙的胡说,污蔑他的名声?” 梁五娘恨恨的一跺脚,不知为何没有追出去,而是留在原地,对着他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埋怨道:“你是故意想让我难堪么?” “过了足足一天,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遇着谁了!” 韦临风虽是挨了古兄的奚落和梁五娘的白眼,事后却没有多少抵触的情绪,反而亢奋不已,“原来他俩是要凑作堆了,这样一来,春儿不就被排除在外了么?毕竟梁家的家底要殷实得多,梁五娘也伶牙俐齿的,比春儿年轻,比春儿会说话会来事,只要是脑子没问题的人,就不会再去招惹春儿了。” “……” 韦团儿很想发笑。 那位姓古的仁兄可真是倒霉,泡妞竟泡到了她爹曾经的‘粉丝’身上,被撞了个正着。但这也不能怪她爹,要怪就只能怪城镇的规模只有这么大,去妓院的茅房里蹲坑都能频繁的碰到熟人。这种强烈的尴尬感,估计和她同学性致盎然的去豆瓣同城上约炮,结果却约到了自己的亲舅妈能有得一拼了。 “……” 冯氏则大感愕然。 丈夫明明说的是一件好事,对吧? 可自己为什么听了却很生气,很想冲着他发作一番? “素素,你放心。” 韦临风却以为她是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赶紧打了个包票,“我昨日特意去那所私塾偷偷的看过了,能完全符合每一项特征的,就只有他一人!其他的要么是胡子花白的老夫子,要么是弱冠之年的小郎君。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去春儿弟弟的书室外瞅了眼,发现在里头转悠的人就是他!没错了!” “都怪我一时情急,忘了问那人究竟姓什么,才害得你走了一大圈冤枉路。” 冯氏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不快压下,转为满腔愧疚。 “也怪我一时情急……” 韦临风不敢心安理得的消受她的愧疚,低下头,不安的说道:“虽是把他揪了出来,却打草惊蛇,让他有了防范。之后,我无论是找私塾里的哪一个人打听,对方都不肯告诉我他的底细了。” 真是人有失算,马有失蹄啊! “二郎,这不是你的错。” 冯氏温声开解道:“眼下仅凭他转身就能找梁家的小娘子幽会,就足以能证明他是个不老实的,相信春儿得知后很快就能对他死心的。” “但梁五娘呢?她如果对他不肯死心,该怎么办?” 韦临风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大的隐患——这位古兄既然不是个好东西,配不上春儿,自然也配不上别人家的好姑娘。自己但凡有一丝良知存在,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祸害梁五娘啊! “那就让她对你不死心好了。” 冯氏的语气一下就变得不善起来,冷冷道。 “这关我什么事?” 韦临风是真的很无辜,很茫然,不知道矛头为何转到自己身上来了。 “不关你的事,难道关我的事?” 冯氏是真的很气恼,很愤慨,“你就是觉得她好,样样都比我娘家的春儿好,自然也比我好!你就是只看得起她,看不起我!连春儿这样的小姑娘你都觉得人家年纪大了,不如梁家娘子年轻,那我跟她比起来,岂不是已经成半老徐娘了?” “我真没有啊。” 在她强大的气场镇压下,韦临风几乎要缩到了墙角,弱弱的辩解道。 “大伯娘,你过来啦?” 韦团儿一边觉得好笑,一边闪身来到门口,朝着外面大喊道。 “大嫂,你歇着,我来煮菜就好了。” 灶房里的战争立刻告一段落。 当着外人在,冯氏还是很愿意给丈夫留面子的,闻言连忙换上了正常的表情,客客气气的迎了出去。 “噗……” 但她迎上的不是袁氏若有所思的打量,而是小女儿忍俊不禁的笑意。 “你一个大字不识的小家伙,居然也会使空城计了?” 韦临风也跟着走出来,见状不由失笑道。 气氛顿时变得明快无比,将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素素,我还是觉得不太好。” 但韦临风不是个有眼色会看气氛的,不到一会儿又开始作死,“就这么放着梁五娘不管,任凭她被古兄给蒙骗了,我实在是于心不忍啊!” “你觉得她有这么实心眼吗?” 冯氏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她家里是做生意的,这些年来只怕早就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眼睛,虽则偶有看错,但只要对方露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就定然会让她看出破绽。不然,她家的铺面恐怕早就被各色各样的骗子光顾的血本无归了,哪还等得到你去逛的一天?还有,她既是当场没有追出去,说不定心里就已经对那人存疑了,只是碍着你在面前,不好表露的太明显而已。我告诉你,你要是在这个时候贸贸然上去插一脚,难免她不会有别的想法,觉得你……” 觉得你对她有那么点儿意思。 冯氏正欲说出口,但一低头,就看到小女儿立在自己的跟前,忽闪忽闪的眨巴着一双眼睛,满脸好奇的神色,她顿觉影响很不好,赶紧换了词,“觉得你还想找她讨债。” “哦,真的吗?” 韦临风半信半疑道。 “你要是放心不下,就立刻去找她,跟她说清楚啊。” 冯氏扭过头,冷哼了一声。 “我不去。” 韦临风这次的回答倒是干脆,“要去,也等吃饱饭再去。” “你!” 冯氏气鼓鼓的瞪了他半晌,突然又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傻的!” “难道……你今天才晓得么?” 他被她阴晴不定的反应弄懵了,茫然道。 “噗……” 她一愣,然后笑得更开怀了,伸手把他往灶房里推,“好了,快进去烧火,我去大嫂那儿帮着择菜了。” 敢情这是被他的天然呆给萌到了? 韦团儿旁观着事态的发展,只能做出如上的推测了。 第七十五章 再遇 吃过饭,韦临风并没有十万火急的奔赴镇上去寻梁五娘说个清楚,而是跟冯氏一道往大丫家赶,想必是做说客去了。 “我出去买些东西回来。” 韦老爷子倒是换了身飘逸的卷草纹暗青色细麻长袍出来,手拿折扇,姿态潇洒的踏上了通向镇子的那条唯一的大道,并且破天荒允许了王氏与他同行。 “闹腾了一上午,该进来歇着了。” 袁氏勒令两个女儿必须立刻和她一道睡午觉,不许顶着大日头在外面胡天胡地的瞎跑,并恐吓道:“要是晒黑了,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哦!” 女孩们尽管不懂嫁人具体是什么意思,却本能的知道晒黑了就不美了,连忙诚惶诚恐的扯高了领子,让颈部和面部的肌肤堪堪避过了毒辣辣的阳光,这才放心的走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而后小跑着往卧房里钻。 “那我也跟你们一起睡!” 韦茉儿赶在袁氏将卧房门关闭前就猫着腰钻了进去,笑嘻嘻道。 于是,偌大的家中很快就只剩下韦团儿一个人遗世而独立的杵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小小的身影看起来萧瑟无比。 “耶!” 但萧瑟只是假象。 天知道她摆脱了众人的视线,能暂时不用装天真可爱了,能暂时放飞一下自我了,内心到底会有多快活! “我该上哪儿去放松呢?” 韦团儿粗略的算了一下,午睡的几个人至少要等一个时辰才会起来,出门的几个人则要等两个时辰才会回来。一寸光阴一寸金,她绝不能浪费这来之不易的宝贵时间,否则是会遭天谴的! “要不……先去看看书?起码我能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还能晓得大周朝到底是个什么鬼。” 念头一起,韦团儿就果断溜进了韦老爷子轻易不许旁人涉足的书房。 她运气挺好,屋门上虽挂了个锁头,却没有锁实,整扇门等于是虚掩的,一推就开。 进屋后,她一眼就在靠门的第一个矮架子上瞧见了一本厚的能砸死人的《大周纪年》。 刚把书拿在手里,她心里就蓦地生出了一股奇怪到近乎荒谬的感觉——怎么它就像是特地摆放在那里,以方便她这种身高的人去取似的? “怎么可能?” 她头皮一阵发麻,旋即镇定下来,喃喃道:“嗯,我一定是想多了。我又不是宇宙中心,哪可能会得到这种特殊的照顾?再说了,即使不是照顾,是陷阱,也不可能冲着我来啊。我无钱无势无姿色,说是三无产品,都委屈了‘三无’这俩字。嗯,是的,就是这样!” “高祖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其七世祖皓,皓生歆,歆为沮渠蒙逊所灭。歆生重耳,魏弘农太守。重耳生熙,金门镇将,戍于武川,因留家焉。熙生天赐,为幢主。天赐生虎,西魏时,赐姓大野氏……”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她赶紧把书页打开,仔细的看了下去。 因上面的字都是繁体,排版则是竖行,她花了好一番工夫,连蒙带猜加比划,才勉强将晦涩的内容理解了,还来不及消化其中的信息,只一转眼,便惊愕的发现此书只是纪年系列中的一颗小沙粒而已,在之前取书的那个矮架子上,竟还齐齐整整的摆着本纪五卷、志五十卷、表十五卷、列传一百二十卷。 凭她的水平,如果要全部将其读通了、捋顺了,至少得用上一整月的时间才行。 “靠!还要不要人活了!” 不就是想要粗浅的了解一下历史么,为何就非得如此刁难人呢? 如果自己的野心不止如此,还想和玉树大兄弟一样考个古代公务员,那阅读量肯定会极其恐怖的翻上几番,卷数也会极其可怕的暴增几倍,直至把她的心脏病都吓出来才算完。 “唉!” 韦团儿表情沉重的站在架子前,和一溜很有质感和厚度的书籍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最终悲愤不已的放弃了原定的计划,很是羞惭的将书本塞了回去,掩面而走。 因着备受打击的缘故,她压根就没有心思到处打量和张望,所以便没有发现外面的锁头上原先是系了一根发丝的,且早已随着她之前推门的动作而悄悄的发生了松动,改变了位置。 “真安静啊。” 离开书房,自觉已甩不掉学渣属性的韦团儿长吁短叹的出了门,沿着村道,慢悠悠的溜达。此时正值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为了避免中暑,村子里的人都躲在屋里歇凉,路上除了她便再没有旁人,一时间竟是安静的要命,连惯爱撒泼骂街的婶子们都齐齐哑了火,不再满世界的刷存在感了。 “热死了。” 本该是一个值得人享受的静谧的田园午后,阳光却如热浆般白晃晃的倾泻了下来,直浇得她头晕眼花,汗流浃背。 “连老天爷都跟我作对!” 真没想到,自己连出来散个步的小计划都不能顺利实施。 韦团儿无助的叹了一口气,继而走到上次冯氏去采荷叶的那个池塘边,认命的找了处树荫坐下。 嗯,眼前的风景很好——凉风乍起,水面清圆,盈盈风荷举。 如果没有围着她嗡嗡打转的蚊蝇,就更好了。 闻着沁人心脾的新荷的清香,韦团儿十分淡定的拍死了十来只蚊子,获得了微小的成就感。 然后,她改坐为躺,开始思索一些很超然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再然后,她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哦……” 很快,她就记起自己几天前也超然的思索过这些问题,但不多时就被一个熊孩子破坏了。 “这次该不会了吧?” 想起和熊孩子发生的并不美丽的误会,以及对方那股子缠人的劲,她不禁心有余悸,想道。 “喂!” 但怕什么就来什么。 和上次一样,她还没能思索出个所以然来,耳边就响起了一记噪音。 “小丫头,我等你好几天了。” 而制造噪音的主人,正是那个令她十分头疼,十分不想见到的熊孩子。 第七十六章 掉坑 “我叫你呢,你怎么没反应?” “是在装糊涂?” “还是已经不记得我了?” “喂!” “快过来一下啊!” “我……我一直在等你来着。” “你忘性应该没那么大吧?” “没道理啊,如我形象这般鲜明、才华这般出众的人,你既是见过了,自然会终身难忘才对!” 韦团儿的芯子是个心智正常、审美正常的成年人,因此并没有和幼童玩耍的兴致,当下只想蒙头装死,但他发挥了锲而不舍的精神,站在高地上冲她一遍又一遍的嚷嚷着,竟比在她面前打转的蚊子还要烦上几分。 “你再不过来,我又要脱鞋了!” 见她迟迟不肯挪一下,他终是失去了耐心,高声道。 “……” 妈的! 他一提脱鞋,韦团儿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子销魂的臭味,立即心有余悸的跳起来,转过身,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凝神戒备道:“你有事么?” 平心而论,他生得挺好看的,声音也挺好听的,浑身上下打扮得干净而清爽,笑容灿烂,令人完全生不出恶感来,而在说出‘我一直在等你’的台词后,整个人便顺理成章的带出一种浪漫的氛围,似是被偶像剧的男主附体了,让人情不自禁的想到他小小年纪就能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如此上心,长大了岂不是得拉着对方轰轰烈烈的上演一出缠绵悱恻的传奇? 啧啧,真是缘分天注定,挡都挡不住。、 真是郎骑竹马来,两小无嫌猜……个屁! 会那样想的人,多半是脑子有坑! 韦团儿凭借着前世和弟弟相处的丰富经验,早就深知这种年纪的小男孩是一个讨狗嫌的物种,他们能不掀小姑娘裙子、不扯小姑娘的辫子、不往小姑娘脚边撒尿就已经是奇迹了,哪还能指望他们会有旁的柔软而多情的一面?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 熊孩子的小嘴一扁,像是被她充满戒备的语气伤害了,片刻后才重新挤出一张笑脸来,满面诚恳的说道:“我把你的帕子洗过了,想亲手还给你。” “呃?” 韦团儿闻言一愣,觉得他此举真是意外的懂事,意外的伟光正,将她先前的戒备的心态衬得格外阴暗,“你是为了还我东西,才连着几天都过来等我的?” “嗯。” 他迅速从兜里掏出了一块小帕子,冲她扬了扬,“此外,我还想亲口给你道声谢。那天你没有跟我计较,主动把帕子掷给我,我却笨手笨脚的,没接住,被砸了一下,就不知好歹的跟你发了火,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不用客气。” 他真是太乖巧了、太善良了! 自己的弟弟和他一比,简直就是个渣! 韦团儿顿时打消了心中的戒备,快步走上前去,满含歉意道:“那天,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本该直接把帕子给你拿过来的,却因为……走得累了,脚疼……不想动,索性就用石头包着它,一下就扔过来了。对了,把你砸痛了么?” 为了不破坏这难得的友好的气氛,她便没有坦承自己就是在偷懒,而是找了别的借口。 “不是很痛。” 闻言,他的神色却忽然变得复杂起来,目光闪烁了两下,面带犹豫,然后大叫道:“等等,你先别过来!” “啊?” 韦团儿尽管觉得纳闷,但脚下的动作却没停,已经快走到他的跟前了。 “就待在那里,别过来!别动!” 他又大叫了一声。 “啊!” 韦团儿这次终于慢下了脚步,但已经来不及了。 “啊哟!” 只因变故来得突然,她刚察觉到脚下的草皮有些不妥,四周的泥土便骤然下陷,露出了一个足有成人膝盖那么深的坑洞,成功的让她栽了下去,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屁股墩儿。 “我居然被一个小屁孩算计了?” 她吃力的爬起来,揉着屁股,恨恨的想道。 难怪他明明是要寻她的,却站在原地不动弹,只急吼吼的等着她上前,原来如此! 亏自己猪油蒙了心,觉得他这是懂事了。呸!懂个屁的事! 他简直就是个渣,既阴险又猥琐,还特么的不要脸! “不是说了让你别动的吗?” 片刻后,渣渣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坑洞的边上,讪讪道。 “都怪我人太笨了,没听仔细。” 韦团儿立刻双手叉腰,想把他骂个狗血淋头,奈何没有王氏那样的口才,只得哼了一声,把手放下来,扭过头,阴阳怪气道。 “哎,我不是故意的。” 渣渣小脸一红,强自镇定的解释道:“但谁让你之前砸的那么狠?回去以后,我的牙就掉了一颗,血淋淋的,可疼了。” “什么?” 韦团儿疑心他是在碰瓷,毕竟当时隔了那么远,加之她人小力气弱,能把他鼻血砸出来已经是天大的意外了,难不成还能把牙齿也一起崩掉? “你别不信。” 渣渣身体一低,猛地趴在了坑边,伸手将嘴巴掰开,“看,这儿是不是少了一颗?” “……” 韦团儿定睛一看——还真是缺了一颗牙。 不是吧? 自己的力气真有那么大,命中率真有那么变态?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胜于一切雄辩。 不。 等等! “你几岁了?” 韦团儿忽然记起了一个很关键的信息。 “六岁。” 渣渣老老实实地答道。 “哦,那你不是掉牙,是在换牙了。” 韦团儿傲然仰起头,嗤笑道:“我堂姐也快六岁了,这几天就老说她的牙齿在动,我大伯娘就让她不要慌,说是要换牙了。” “换牙?” 渣渣呆了呆,旋即把手伸进了嘴里,沿着他的牙床摁了一遍,果然是感觉到有好几颗牙都在蠢蠢欲动,摇摇欲坠,不禁万分惭愧道:“唉,小丫头,都是我的错,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一直都以为你是在记恨我拿鞋砸了你,就故意拿石头砸回来,所以……我估摸着你是住在这附近的,就连着好几天顶着大日头出来,背上小铁锹,在这儿刨了几个陷阱,就等着你路过时能掉进去。” 第七十七章 问名 “呵呵。” 韦团儿冷笑两声,补充道:“你生怕我掉不下去,就天天在这里守株待兔,然后故意出声,引我过来,是不是?” 话说她真是一如既往的倒霉,居然能摊上这么个睚眦必报而又有行动力的小鬼,宁可在大热天冒着中暑的风险也要不辞辛苦的过来给她挖坑! “我真不是故意的……” 许是觉得不好意思,渣渣的头便埋得愈发低了,像只可怜巴巴的鸵鸟,就差直接往沙子里钻了,“那个……你先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好。” 韦团儿心里一动,蹭地直起身来,笨拙的学着超级马里奥的招牌动作,整个人拼了老命的往上跳跃和蹦跶,却怎么也够不着他的手,不禁着急道:“你再趴下来一点,把手再伸长一些!” “哦!” 渣渣毫不犹豫的照做了。 “哈哈,下来吧你!” 见他中计,韦团儿得意的奸笑了一声,顺势就把他拽了个正着,并借着下沉的力道死命一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扯下了坑洞。 “看我踩不死你!” 而后,她灵活的跳上了他的背,用力一踩,再轻巧的一跃,就成功的脱离了这里,来到地面,再投给他一记轻蔑的目光。 “……” 渣渣在坑洞的底部保持了很久的扑街姿势,直到膝盖和屁股上一股钝痛传来,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涮了。 “呀,我不是故意的。快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韦团儿心情很好,没有马上闪人,而是笑眯眯的蹲在了那里,用上了他之前的说辞,存心就想看他笑话。 “咦?” 原以为能把渣渣给气个半死,没成想他愣了愣,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怎么你今天一直都没有自称为‘人家’了?” “呃……” 韦团儿默然无语。 这人的关注点,为何会清奇至斯呢?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守株待兔?犹守株待兔之蹊,藏身破置之路也?看不出来你年纪这么小,就读过《论衡》了,还懂得其中的意思?” 他眼里充满了惊奇,继续道。 “这个……” 韦团儿无语默然。 她只晓得守株待兔是小学课本里的一则浅显的成语故事,具体出处却是一概不知的。 “你还晓得兵不厌诈的道理,故意引我入套?原来你不止读过《论衡》,还看过《北齐书》——事贵应机,兵不厌诈!” 他眼睛开始放光了。 “你想多了。” 韦团儿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一滴汗,面无表情的回道。 “不,我是想的太少了!” 他霍地站起身来,在原地激动的转起了圈圈,“我简直就是井底之蛙!仅仅是因为自己比旁人懂的多了点,脑袋聪明了点,记性好了点,书法好了点,才华横溢了点,就整日沾沾自喜,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我更天纵奇才的奇才了,便再也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真是轻狂,真是浅薄啊!” 这位兄台,你可千万别泄气啊! 要知道即使你的见识浅薄了,但你的脸皮好歹是很厚实的呀! 韦团儿挺想这样吐槽他的,可只要一想到两人实际的年龄差,便忍不住走上了头一回的老路,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了。 “你言重了。” 于是她努力摆出了一副温柔而又纯洁的表情,说道。 “你姓什么?” 他没有理会她的善意,而是很突兀的问道。 “啊?” 韦团儿觉得眼下这个走向隐约有点儿诡异的意味,不禁心里发毛,但一对上他天真无邪的目光,她便想道:虽说名字不能随意告诉外人,但姓氏应该没问题的。况且他只是个小毛孩,用不着避讳那些。 “能不能告诉我啊?” 他催促道。 “我姓韦。” 她刚好也做好了心理建设,便无比干脆的答道。 “韦团儿?” 而他展开了笑颜,带着一分疑问,几分试探,唤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韦团儿警惕的望向他。 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多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连名带姓的叫她,这感觉和无码裸奔有些相似,让人挺没有安全感的。 “上次你走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团儿’、‘团儿’的叫你,这次再问下你姓什么,不就能知道的差不多了?” 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盯着,他竟是羞涩的扭过脸,“好啦,我知道是不能随便叫别人全名的。你放心,我只是确认一下,以后再也不会了。” “也对。” 反正误会解开了,他以后就不会吃饱了撑着跑过来挖坑了,和她自然也不会有多少交集,顺带也不会再把她的姓名叫着玩了。 “上来。” 想到这里,韦团儿就释然了,立刻俯身向他伸出手,半开玩笑的说道:“你可千万别学我,把我给拽下去了。”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哪有这般幼稚?” 虚岁已满六岁的他倒是挺有资格说这句话的。 而他之后的动作也果然没那么幼稚,老老实实地任她拖了上来,没有搞小花招。 “帕子还你。” 待他重新回到了地面上,便笑着把帕子递给她,“以后你还可以用它的,因为我没有拿它去擦鞋底。” “那你上次是用什么擦的?” 帕子的表面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可疑的污迹,并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荚香味,貌似是真的没有被他糟蹋过。 “你走以后,我一时气不过,就循着你的脚印追过去,然后就看到小池塘了,赶紧过去洗了洗脚,顺便把鞋底也洗过了。等忙活完了,才发觉你们一行人已经不见了,不由好生懊恼。” 他的回答是十分孩子气的,“所以,我那天就打定了主意,必须得回来报仇雪耻。但现下我不会有这种念头了,你不用担心了,小团子。” “呕!” 最后三个字的威力很大,使得韦团儿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你可以叫我小丫头、臭丫头、人家,但能不能别这样叫我!我会吐的!行了,时辰不早了,咱们后会有期!不,后会无期!” 她边说着话,边抖着满身的鸡皮疙瘩,头也不回的跑开了,暗想自己真不是玩正太养成的料子。 第七十八章 陷阱 “你先别急着走啊!” 他没想到她居然会如此潇洒,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不由傻了眼,“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不想知道!” 韦团儿怕他如上次那样死命的揪自己的衣领,连忙将脖子一缩,脚下跑得更快了。 “怎么可能?” “你竟会不想知道?” “你一定是很想知道,但脸皮薄,不好意思跟我说,是不是?” “害什么臊呀,我又不会取笑你!” “真的,我绝不是那种人!” “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别不信啊!” 她虽是没有搭腔,却一点也不妨碍他自导自演,自问自答,自攻自受。 “等一下!” “你先别动!” 而后,他哑了片刻,紧接着扯起嗓子,大喊道。 “啊,又来?” 因之前没有听他的‘别动’的警告,韦团儿便悲催的掉了坑,此时再一次听见他说出了同样的话,连忙心有余悸的停下了脚步,全神戒备。 “啊!” 可惜她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步,远远赶不上脚下泥土塌陷的速度,最终还是悲催的掉了下去,又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屁股墩儿,弄得头发上都是泥巴和草屑,狼狈至极。 “我都说了,我在附近挖了好几个陷阱的……” 他旁观着这一幕,目瞪口呆了半晌,这才讪讪的走过来,竭力露出礼貌而不失友善的笑容,试图缓解眼下的尴尬。 “你少他娘的废话,快拉我上来!” 韦团儿气得够呛,连天真可爱的形象都顾不得维护了,大声冲他嚷嚷道。 “那你会不会又拖我下去?” 他趴在了坑边,刚伸出手来,立刻就像被蛇咬了一样闪电般缩回,很不放心的问道。 “你想多了!” 韦团儿这下是气极反笑了,“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同样的招数,我是不会用第二次的!” “哦。” 他将信将疑的点着头,小心的把她拽了上去。 “老实说,你到底挖了几个坑?” 从坑里脱身后,韦团儿朝他翻了个白眼,问道。 “五个。” 他认真的想了想,答道。 “你很厉害啊。” 韦团儿皮笑肉不笑道:“每一个都挖的这么深,这么认真!” “不敢当。” 他却以为她当真是在夸自己,登时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又催道:“对了,你为什么还不问我的名字呢?” “没兴趣。” 不过是个小毛孩的名字,有什么可好奇的? “但我有兴趣想告诉你。” “我不想听。” “可我想说。” “我说了我不想听!” “可是我很想说!” “你……好吧,你说完了,我就能走了,是么?” 韦团儿深吸一口气。 算了算了,还是老样子好了,千万不要和小毛孩一般见识,他想说什么废话就赶紧让发挥说,免得又被他黏黏糊糊的缠住了,好半天都甩不掉。 “是……” 听着她言语里毫不掩饰的敷衍和嫌弃,他面上的表情颇为郁闷,但还是轻轻点了头。 “请。” 韦团儿侧过头来,说道。 “我姓苏,目前在族中的排行是最小的,大家都叫我苏小……” 他在说起别的字眼时还好,可不知是不是掉了一颗牙的缘故,在说到‘苏’字时,嘴巴就有些漏风的感觉,呼哧呼哧的,不甚真切。 “噗……苏小小?” 韦团儿忍不住想起了南朝时一位极为美丽的名妓,然后又幻想他成年后若是穿上了女装,说不定还真能艳压那个原装的小小,芳名远播,倾倒一众书生和士子。 “不是苏,是……算了。” 他眉头一拧,很想纠正她的发音,但苦于嘴巴漏风,怎么纠正也是徒劳无功的,便只得无奈的放弃了。 “好了,我回去了,苏小……苏家小郎君。” 韦团儿没有注意到他无比纠结的小模样,在听了他的名字后就觉得自己顺利完成了任务,可以继续读取原先的进度条了。 “等等,我送你一程,省得你又掉坑里了。” 他建议道。 对了,自己踩了两个坑,还留下三个坑在等着呢! 韦团儿乖巧的停步,十分谨慎的让他走在了自己的前头扫雷。 “那个……小团……不,小丫……算了,你平时都看什么书呢?” 光是直愣愣的走着,一言不发,未免有些傻缺,于是他便主动搭话道。 “不曾看书,不过是认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 韦团儿觉得林妹妹的回答真是再保险不过了,既温文尔雅,又透着一股子自矜的味道。 “守株待兔?” 他斜斜的看了她一眼,假笑道。 “……” 失算了! 韦团儿恨恨的回瞪他一眼。 “你放心,我不会嫉妒你的,所以你根本用不着藏拙。” 他突然收起了假笑,一本正经道。 “还有,以后若是没有长辈同行,就别随随便便的往外跑,要是遇着了坏人,你该怎么办?要是踩到了草丛里的长蛇,你该怎么办?要是不慎晒昏头,中了暑热,你又该怎么办?” 他却是正经上了瘾,开始对她进行说教。 “另外,你莫要习得了食古不化的那套,要知道即便你是个姑娘家,考不了功名,但也可以多多的识文断字,增长见识。千万别担心自己移了性情,就抱着《女诫》那种死物不放,我跟你说,那就是班昭写来敷衍皇后的,根本不是她真实的想法!她如果真有《女诫》里那般古板而愚蠢,当初就不会大大方方和男子一起修撰典籍了。” “我看你是个天资聪颖的,万不可为着讨世间那些愚夫愚妇的喜欢,不被人说闲话,就真的当了睁眼瞎,泯然于众人之中。” “如果是你家里的人很迂腐,不让你多看书,那我可以教你啊!” “有什么不懂的,你不必藏在心里,要记得不耻下问,随时都可以来请教我。我家的祖屋就建在镇上的南边,靠水的那一排,嗯……就是青瓦白墙,门口栽了好多竹子的那一家!你要是想见我了,那来镇上赶集的时候可以给门房捎个口信,他就会把你带进来了!” 他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噼里啪啦,叽里咕噜,说个没完。 第七十九章 迥异 “哦?” 从他的话语里,韦团儿咂摸出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原来这里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矩,相反还挺开化的,会鼓励女子多识字多念书,张扬个性。此外,这里也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道理,大姑娘和小媳妇们出行时貌似都挺自由的,不会被老古董们指指点点。而对于男女大防,这里亦没有看得很严重,男女之间可以进行正常的学术交流、人情来往,不会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 这个所谓的大周,似乎和大唐的风气有些相像啊! “苏家小郎君,我现在就有不懂的问题想要请教你。” 念及于此,韦团儿猛地抬起头来,说道。 “问吧。” 难得见她有如此配合自己的时候,他不禁呆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我很少有机会出门,却很想知道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就只好在祖父读书时旁听,顺带了解一二。而祖父他收藏了一整册的《大周纪年》,里头的内容是最齐全的,可我听他读过几次,老觉得内容太难懂了,弄不大明白,你能简单的跟我说一下么?” 反正她凭自己的能力是消化不了那些大部头的,所以干脆就把他当翻译机来用了。 她相信他能胜任这一项工作。 因为他虽然是自恋了点儿,脸皮厚了点儿,但观他的谈吐,看他的思维,的确是比同龄的小孩子要早慧很多,说是小神童也不算夸张,加之他自小接触的就是之乎者也,想必是很容易就通读了史书,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好啊。” 他果然是自信满满的应道:“你眼光不错,其实那册书是很有意思的,但为了简洁精炼就格外的惜字如金,因此便牺牲了它的趣味。不如……我换一种方式来给你解读好了,包你一听就明白。” 池塘边,树荫下。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从前,天下大乱,群雄割据,嗯……也就是大家打成一片,很热闹的意思。然后,太原的李氏大族里出了个力挽狂澜的人,据说他出生时天有异象,有七色祥云在屋顶上缭绕不散,令人啧啧称奇。而他的长相也与常人不同,体有三乳……咳咳,身高八尺,雄壮威武,总之是一个奇男子无疑。他的妻子也不是普通人,据说刚出娘胎,头发就长过了颈项,三岁时头发就已经长到脚踝了,六七岁时就能发表政见,完全打破了头发长见识短的老话。她爹娘觉得此女不凡,不愿意随便将她许人,就在门屏上画了孔雀,让有意求亲的人各射两箭,谁能射中孔雀的双眼,就把她许配给谁,然则前后去了百来人,都未能射中,直到他的出现,才打破了这一僵局……” 他果然是讲的生动有趣,比干巴巴的原文精彩多了。 “雀屏中选?” 韦团儿一面折服于他的机智,一面低声念叨道。 这个情节她隐约有些印象,似是在哪个三流古装电视剧里看到过的,演的是当初唐高祖李渊在迎娶窦皇后前,面对的便是岳家的这一出考验。 莫非这个大周朝真的是历史上的唐朝? “而他们的次子,竟是比他们两个的经历加起来还要传奇,据说他是生而不惊之人,冷静无比。他方才四岁,就有书生飘然而至,对他爹说“公在相法,贵人也,然必有贵子。”,见到他以后,又说“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几冠,必能济世安民。”,语毕飘然而去,他爹恐书生再向旁人泄露天机,就派人出去追杀,但书生却杳无踪影,如同神迹。他爹惊惧不已,乃采其语,取名为世民。” 唐太宗李世民? 没错了,这就是唐朝! “后玄武门事变,世民登基,国泰民安,海清河晏……” 嗯,然后武才人就该上位了。 “太宗曰:吴王恪英果类我。后废掉太子李治,传位于恪。” 咦,武才人呢? “也就是如今的圣人了。” 喂,女皇陛下呢? “那个……” 韦团儿终是忍不住插嘴道:“好端端的,为何要废掉太子呢?” 还有,太子的家属武女士到底上哪儿去了?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问这么多。” 他的脸忽然红了红,“那是……大人的事,说出来不怎么妥当。” “说嘛,说嘛!求你了!” 韦团儿此刻正是满腹疑问,哪受得了他这样吊自己的胃口? “呃……” 他的脸更红了,如小媳妇一样羞答答的捏着衣角,半晌后方道:“太子与他的庶母武氏很好,好过头了,被捉了……然后被废了。” “啊?” 是被抓奸在床了吗? 韦团儿很想这么问一句的,但见他脸红得快烧起来了,只得住了嘴,同时在心里感叹古代的性教育可真是超前,连几岁的小男孩都知道那啥啥是不好在人前说的河蟹话题了。 另外,武女士的落马过程,可真是……河蟹,充满了令群众喜闻乐见的元素。难不成历史的进程就是从这里发生了转变,成为和唐朝走向迥异的大周朝了? “我跟你说说别的吧。”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使自己的脸色变得自然了一些,转移话题道:“我去过长安,也去过鄢陵,吃过很多本地没有的美食,其中有一样叫做罂鹅笼驴,是将肥美的鲜鹅事先用草木灰洗净了肠胃,再塞进笼子中,在下面燃起炭火,上面放一个盛满调味汁的盆子,然后鹅很快就会感到口渴,便会探头去喝调味汁,一直到被炭火烤熟才算完,而驴子也是一样的处理方法……还有一种脱脂肥羊,做法是当着一只小羊的面杀掉其他的羊,把它活活吓疯了,多余的脂肪便会全散到肉里,端的是美味无比。” 哪里美味了? 这分明是残忍好不好? 韦团儿嘴角一抽,暗暗吐槽道。 “创造罂鹅笼驴这一菜式的,是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他们在吃喝一道上极有造诣,于妇人保养上也很有一套,深受长安贵妇的追捧。” 他继续说道。 第八十章 舒恒 张易之? 此君不是武女士的男宠么? 怎么武女士落了难,他反而活得好好的,貌似仍挺有名气? 啧啧,看来美男子的生命力真是不一般的顽强,在哪儿都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鄢陵有一味很特别的点心,叫做七返糕,做法极其精巧,是将蓬松的面团里层层抹上饴糖和鲜酪,折叠和翻转共七次,做成一碟圆圆的小花蒸出来,滋味香浓却不腻人,回味无穷,别提多好吃了。” 姓苏的这个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对美男子并不热衷,寥寥几句话就带过了,把重点仍放在吃食上,什么光明虾炙、升平炙、玉露团、巨胜奴、甜雪之类的说了一大堆,从做法到外形到滋味都描述得细致无比,末了咽了咽口水,说道:“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红羊枝杖。” 枝杖?智障? 韦团儿无比狐疑的望着他。 “按历法来算,一般丙午年、丁未年天下容易出大灾,而丙丁为火,色为红,未属羊,所以就叫红羊劫,相传只要在这个时候烤了一只羊来吃,就能消灾解噩了。” 他灿烂一笑,言语间颇有灰太狼的风采,为如何能合情合理的吃羊做足了铺垫。 切,原来是烤全羊啊! 但智障是什么意思? 韦团儿继续狐疑的望着他。 “枝杖,就是有四只蹄子支撑着羊腿的意思。” 他继续解释道。 “……” 特么的居然是这个意思? 韦团儿只觉得自己才是智障。 “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请你尝尝!” 他十分热情的说道。 “好啊。” 其实韦团儿前世已经在餐馆吃过好几回烤全羊了,但见他如此热情,她便不好去扫他的兴,只得强装出期待的表情,重重的点了点头。 夏日的清风吹过。 有一大团云朵飘来,挡住了炎炎的烈日。 “天刚好阴下来了,你赶紧回去,正好前边的路也都没有坑了。” 他歇了口气,抬头看一眼天色,很是欣喜的建议道。 “那你呢?” 因着刚才那一番友好的交谈,韦团儿认为自己直接拍屁股走人有些不厚道,便象征性的关心了他一下。 “我在这里看着你走啊,然后我再走。” 他答道:“毕竟我年纪比你大得多,当然是该照顾你,让你先走一步。按道理来说,我本该亲自送你回去的,但我一个生面孔出现在你的身边,难免会招来旁人不必要的问询,平白给你添麻烦,所以我还是不送为好。” 小朋友,其实我的岁数比你大多了……不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想法没有你一半的早熟,行为也没有你一半的周到……人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可自己怎么就被前浪拍死在沙滩上了? “那我就回去了,苏家小郎君。” 韦团儿心情复杂的辞行道。 “你尽管放心的上路,有任何风吹草动,我这边都能看见。” 他俨然就是一个小小的男子汉,昂首挺胸,说道。 “……” 说实话,他故作成熟的做派颇有些滑稽,但她看着他认真严肃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同时,有一股暖流在她的心间涌过——这是除了家人之外,第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然后便是一阵欣慰——若是按这个趋势一直发展下去,不出意外,他长大以后定会成为一枚暖男,绝不会走上她弟弟的老路,一言不合就和女朋友互殴。 于是,她看向他的目光便充满了老阿姨特有的慈爱,充满了长辈殷切的期盼,直看得他如坐针毡,很不自在,却又找不出具体是哪儿出毛病了,等到她走远了,他才勉强恢复了正常的气场,暗暗松了一口气。 此时风又起。 云朵飘散。 阳光无遮无拦的照射了下来,有些刺眼,使得年幼的舒恒不适的眯起了眼睛,却仍是诚实守信的紧盯着她离去的方向,关注着那一带的动静,防着有蛇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咬她一口,或是有调皮捣蛋的大孩子跳出来吓她。 她的个子可真小啊,短短的胳膊腿儿,矮矮的身材,就连影子也没有被日光拖长,仍是小小的一团,称她为小团子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可她为何却不乐意、不接受,反应还那么大呢? 以后一定要问问她。 对了,等他牙齿再长出来时,他得好好纠正她的一个错处——他姓舒,不姓苏。 还没有彻底分道扬镳,他便已经惦记着和这个新鲜出炉的小玩伴的下一次会面了。 对此,她一无所知。 她甚至没有回头。 “要是我弟弟有他一半省心就好了。” 她只是把自己对他的印象由一个讨人厌的熊孩子改为了不讨厌的懂事孩子。 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担心家里人会四处去寻她,继而责备她一声不吭就跑路了,但当她回到家,才发现自己是杞人忧天——袁氏仍带着三朵金花在午睡,尚未起身;韦老爷子和王氏仍没有归家,估计还在镇上晃悠;爹娘亦不见踪影,应是在大丫家苦口婆心的做心理辅导。 偌大的家中,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她悄悄的溜了,又悄悄的回来了。 唯一知晓她踪迹的,居然是那个苏姓小毛孩。 “这算是挽尊么?” 韦团儿不由备受打击,闷闷道。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袁氏和三朵金花终于哈欠连天的起床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韦老爷子和王氏神情各异的回来了。 等到天擦黑的时候,爹娘终是疲惫不堪的归家了。 这是很寻常的一天。 然而,也是很不寻常的一天。 有的偶然,在无意中变成了注定。 有的注定,却被当成了偶然。 “爹,你为什么再也不去参加乡试了?大伯不都准备要去了么?” 韦团儿并不知晓其中的玄机,在简单的吃过晚饭后,便一边在院子里散步消食,一边问道。 这是她很好奇的问题。 虽则韦老爷子没有细说,韦临风本人也没有过多在意,却反而让她心里痒痒的,愈发想知道原因。 “团儿,你莫不是白天听你祖父那么一说,心里就一直揣着事情了?” 韦临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颇觉得有趣的看着她,“你才多大点儿的人,心思就挺重的了,哈哈!” …… …… 第八十一章 循序 “有这么好笑吗?” 韦团儿翻了个白眼,默默吐槽道。 “笨啊,这还用问吗?” 归巢小鸟韦茉儿强势插入了话题,“当然是因为爹不想去了!不想去,就不去!大人们不都是这样玩的么?等我们长大了,一样也可以的,而且不用怕别人说我们!” “那倒不是。” 韦临风犹豫了片刻,说道:“有时并不是不想,而是不适合……还有,不能。” “听不明白。” 韦茉儿果断摇头。 “这……” 韦团儿却隐约有点儿明白了。 他要说的,可能是他并不适合走仕途的路子,因为就他那时常脱线的情商,不把人全部得罪光简直是不可能的。而得罪了同村人或同窗还好,顶多是被骂几句、埋汰几句了事,但要是得罪了同僚或上级,那后果就比较严重了,搞不好还会祸及妻儿家宅,活生生就是一个悲剧。 但不能,是几个意思来着? “我的傻孩子们,读书是一件风雅之事,哪能当做在玩呢?但再风雅,若没有俗气的银钱做支撑,那就连一本古籍、一方好砚台都买不起,遑论是请一个好学问的先生来传道解惑了。” 冯氏的笑容很温柔,带着几分疲惫,几分无奈,低声替丈夫补充道:“而咱们家的家底,供一个读书人是没问题的,供两个,就有点紧巴巴的了。” 所谓的读书,并不是捧着几本书背熟就能交差了。像日常的笔墨纸砚,同窗之间的诗会和宴请,哪一样都是要花钱的。当然,你也可以一毛不拔,到处去蹭别人的就行,可难免会坏了名声,日渐抬不起头来。若是不占别人的便宜,只安于清贫和寂寥,隔绝了一切社交活动,那未免又会孤立无援,日渐被人轻视和忽略。 “还有,如果你祖母……少做几套衣裳,少买几对耳环,那家里也不至于紧巴巴的。” 在去年惨遭韦老爷子修理前,王氏过的是官太太一样的日子,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涂脂抹粉,十指不沾阳春水。若不是韦老爷子赚钱的能力过硬,那家底都险些被她败光了。 “只供一个的话,当然是以长为先。况且你大伯生来就比你爹爹懂人情世故,脑子灵活,将来若是有机会,定然能平步青云的。” 冯氏是让惯了家人的,自然就觉得丈夫的让步“至于那根针你也别生阿娘的气了,听爹说,是大嫂看阿娘忙得慌,就主动帮着打杂,结果忘了把针泡一泡阿娘是怕你们俩妯娌闹起来,才故意那么说的。” 包子爹一边揉按着她的耳朵,一边对包子娘解释道。 “你说什么?” 包子娘霍地坐起身来。 “好端端的,你又动肝火做什么?” 包子爹纳闷的瞧着她。 “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 包子娘怒目以对,“我气的是自己没有个能送纱缎来的好娘家,没有个得了好处就肯帮我背黑锅的好婆婆!我还气自己眼睛瞎了,找了你这么个耳根子软、脊梁骨更软的东西!” 这、这转折也太快了吧? 一眨眼,包子就变了爆炭啊! 韦团儿目瞪口呆,足足盯着她看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才确定她没有被人穿越了,上身了,仍然是原装配置。 “你想多了,我和她,没有” 包子爹忽然低下头,回应得颇为莫名其妙。 “没有?那你为什么要把鸡蛋都给她?那是我阿娘大老远的送过来,让我在月子里吃的!” “我我这不是要赔偿她那只鸡的损失么” “呸!你已经赔了米,赔了肉,连骨头渣都吐出去了,难道还不够?我看别说买鸡了,就算是去外头嫖一只鸡,也够了!” 包子娘持续暴走。 包子爹持续低头。 韦团儿继续目瞪口呆。 原来包子没有变爆炭,只是打算换一种风格,蘸醋吃了 第八章考量 本书籍由 http://.qingkan9/提供下载 接下来的时间里,韦团儿听了一耳朵的八卦。 其实,她本意是要继续打盹的,奈何包子爹娘说得太投入了,从芝麻扯到绿豆,从豆蔻拉拔到青葱,从想当年联系到现如今,且没有在她面前回避的意思,一时半会儿也显不出消停的迹象,弄得她想要躲清净都不行,只得做起了合格的吃瓜群众,一边很有素质的旁听着,不打扰不干涉,一边很有条理的归整着,尽量尊重事实,不添油不加醋。 “素素,你别说了,让、让别人听见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今天我还非得掰扯个清楚不可!” “好吧,你要说就说,但要不要先喝点儿水润润嗓子” “哦?这会儿终于知道疼人了?” “我、我一直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 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拉锯中,韦团儿果断剔除了那些毫无根据的气话,只捡了靠谱的内容听据说,这家的老妖婆的生育能力挺牛逼,一共生了六个儿子,中途夭折了四个,就只剩下两个了,因此就娇惯的厉害,把他俩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连名字都没有采纳农家人常用的大柱子、二狗子,而是给大的取名叫玉树,小的叫临风。 说来真巧,这家人也姓韦。 韦玉树,韦临风 韦团儿只默念了一遍,就觉得没来由的恶寒。啧,这名字,这组合,真是藏都藏不住那股伪劣的汤姆苏的气息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由的恶寒。啧,这名字,这组合,真是藏都藏不住那股伪劣的汤姆苏的气息。 “她把你们当成宝,行,这是应该的,谁让你们是她的种呢?她偏心,有她偏心的道理。可都是做媳妇的,生的也都是闺女,她凭什么就摆出两副面孔来?” “你就更缺德了,自家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还可劲儿的去补贴她那一房!你让我别多想,说你和她没什么,可我能不多想么?” “要不是看在你爹还有点人情味的份上,我早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先前唤包子爹出去的男声,无疑就是包子爹的爹,也就是韦团儿现在的祖父,听说是个地地道道的人,身上却没有多少古板的气息,一直开明得紧, 第八十二章 疏忽 他的笑,就如一弯被薄云遮住的新月,氤氲而朦胧,看不清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爹,这不过是小孩子的事,怎好叨扰你的清净呢?” 韦临风早就接受了自己不是个聪明人的事实,闻言并不觉得沮丧,而是诚惶诚恐道。 “就是。” 冯氏立刻跟着附和了一句,又对韦团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去吵韦老爷子,“爹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那你呢,团儿?你愿不愿意陪一陪祖父,听祖父给你讲故事?” 韦老爷子将夫妻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笑意渐渐深了几分,转头看向韦团儿,问道。 “愿意……” 韦团儿本想顺着冯氏的话说下去的,但一对上他投来的目光,整个人不知为何就瑟缩了一下,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莫非,他拥有传说中的王霸之气,才让她一来就认了怂? “那就好。” 韦老爷子露出了十分满意的表情,“明晨用过饭后,就到我的书房里来。” “……” “……” 韦临风和冯氏齐齐呆住了。 “……” 韦团儿也是同样的神色。 要知道他的书房在某种意义上就和男厕差不多,是轻易不让家里的女眷们和登门的女客们靠近的,但今日是怎么了,居然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对她开放权限了? 不过,这貌似是一件好事啊! 起码她不用如做贼一样,只能趁着他不在家的时候才敢摸进去了,也不用走曲线救国的路子,求到那个苏家小郎君的门上,在家里就能实现最基本的古代扫盲教育。 “我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 韦老爷子轻轻的一抬手,打断了小儿子和小儿媳的劝阻,很是伤感道:“如今我年纪大了,老来孤寂,便想要热闹点儿,多个小辈在旁边陪着。” “爹,你真的一点也不老……” 韦临风并非是在恭维,而是在陈述实情——试问哪一位老人家能有他这般鲜润的好气色、光洁的好皮肤、黑油油的好头发,以及挺拔如松的背脊、健步如飞的身姿? “对!” 韦团儿在心里默默的赞同道。 这位老爷子的老是名不副实的,毕竟算起来只是年过四旬,又没有真的七老八十了。而在前世,她曾听过男人四十一枝花的说法,意思是这个年纪的男人基本是事业有成了,又有了一定的财富积累,加之日子过得很滋润,看起来自然是春风得意、成熟迷人,就算年轻时没有姿色的,到这个时候也能吹出一朵花来,成为小女孩们最爱的大叔款型男,十分抢手。当然了,如果是没有事业和财富的男人,那充其量就是女孩子们口中的师傅,而不是大叔。 “爹,都怪我们只顾上过自己的小日子了,没想过爹一个人会不会乏了,闷了。” 冯氏却是羞愧不已,压根没心思去欣赏公公的美色,忧心忡忡道:“爹若是真想找个小辈逗趣,那让芙儿或茉儿去不更好么?团儿太小了,不懂事,只怕每天尽会给爹添乱。” “不懂事?我看未必。” 韦老爷子不着痕迹的扫了这个小孙女一眼,说道:“以前我就觉得她是个伶俐的,如今,我依然保留当初的说法。但正因为她太伶俐了,有时未免就心思重了些,爱琢磨很多事情,为之操心,为之伤神,便不容易和芙儿、蓉儿。茉儿这等没心没肺的傻丫头玩到一块儿去。” 然后定定的看着冯氏,“难道你这个做娘的就没有发现,几个阿姊都不怎么喜欢和她处着,常把她晾在一旁,孤零零的,怪可怜的?” “妈呀!” 韦团儿听得心里直犯怵,面上却仍是一副乖巧而茫然的模样。 若换做是从前那个傻白甜的她,此刻早就该感动的一塌糊涂了,并震惊于他会如此洞悉她寂寞如雪的内心,引为知己,但自从那晚偷听到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教唆玉树大兄弟干坏事,并很有远见的借她的抓周和买卖事件设计了袁氏一家子,她对他就有些莫名的害怕,尽管这份害怕会因为他对她真切的疼爱和照顾而消退,但终究是存在过的,总会留下痕迹,受到影响。 “没有!她才是傻丫头,一点也不伶俐!要不她为啥会愿意听爹讲故事?这不是找罪受么?” 而天真无知的韦茉儿立刻抗议道。 “爹,我确是疏忽了。” 善良的冯氏则更加羞愧了。 她平时倒真没注意,此刻仔细一想,小女儿似乎永远是跟在三朵金花身后凑数的那个,她们做什么,小女儿也就跟着做什么,从没有积极争着当众星捧月的中心,或是主动来搞点大事情博关注,更没有犯过什么错,全然没有小孩子应有的调皮和淘气,的确是很懂事了,但也的确挺孤单的。 “不晓得的还以为她是有娘生没娘养呢!” 近日夺回了一部分管家权利的王氏摇着一把蒲扇,慢悠悠的晃了过来,刻薄道:“素素啊,我也不是想说你,可你瞧瞧,你哪里像个做娘的人了?都好几年了,你还是在为你的娘家做下人,只要那边一有点鸡毛蒜皮,你立马就爬过去收拾烂摊子,顺带把自己的孩子撇到一边,不闻不问。啧啧,以前你因为我不怎么管团儿,就日天日地的跟我闹,但轮到你身上,你怎么就不闹了,不跳了?呵呵!” 日天日地? 嗯,真有画面感,真有口才。 韦团儿瞧着王氏上下翻动的嘴皮子,想道。 但王氏的措辞比以往文明多了,至少没有操别人十八代祖宗了,也没有四海之内皆婊子,左邻右舍皆嫖客了。 而韦老爷子则是一如以往的睿智,玉树大兄弟一走,他作为公公,是不好直接插手大儿媳妇的事了,为了能不招人闲话、不落人话柄的弹压到袁氏,他就把王氏重新推到了台前,让她卖力的宅斗,他只消等着坐收渔利就行了。 这让韦团儿愈发腻歪所谓的宅斗了。 宅斗,看似都是女人的事,大家为了一个轻蔑的眼神、一句指桑骂槐的话、一件首饰的分配,就能在后院里斗个脸红脖子粗。 第八十三章 窥伺 在那之后,无论是婆媳、姑侄、妯娌、妻妾、嫡庶,只要是女的,就都会被事主卷进来,要么是急吼吼的参战,要么是假惺惺的摇旗呐喊,要么是滑不溜手的撇清,总之不管她们是怎么干的,最后都会被弄得精疲力尽、糟心无比,白白的浪费了搓麻将和做美容的大好时光。 “最毒妇人心。” 然后等斗完了,还要被立在一旁抄着手看热闹的男人们如此评论道。 切! 就你们不毒,就你们纯洁无瑕又无辜,那怎么当时不劝着点儿拦着点儿,直到人家要收尾了才跑出来说风凉话? 虚伪! “弟妹,你下午又回娘家去了?” 就在她可劲儿的鄙夷着那些不作为的男士时,家中另一位热爱宅斗的女士蹦了出来,“你怎么又空手回去了?老是这样的话,娘家人可不会留你们吃饭的。哦,也不对,我怎么忘了呢,最近农忙,二弟起早贪黑的帮岳丈在地里赶了不少的活计,人晒黑了一大圈,也瘦了一大圈,应是能在他那里混到一碗汤饼下肚的。” “好端端的一个爷们儿,被你黑心烂肝的推出去,让你娘家人当牲口使唤了!当年我日子苦成那样,也舍不得让他做一点重活啊!你倒是狠得下心,烂婆娘,不下蛋的鸡,发了春的母猫,骚得慌,成天把男人拘在屋里不放,都一年多了,也不见肚皮有动静,你不会只生了俩赔钱货就了事吧?” 王氏果然自发的跳入了战场,破口大骂。 “婆母,你……” 论起飙脏话来冯氏远不是她的对手,登时委屈的无以言表,却又毫无招架之力。 “大嫂,我没有晒黑啊。我觉着自己的脸比你抹了三层粉还白。” 韦临风则依然不在状况内,在如此浓厚的宅斗氛围熏陶下,他居然没有进入角色,而是很认真的对袁氏说了如上一番话,把袁氏气了个倒仰。 “去他娘的!你是存心埋汰老娘,想让老娘不痛快么?” 袁氏真想掐住他的脖子猛摇一把,再咆哮着发出这样的质问,但看着他真诚而恳切的眼神,她心里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惴惴不安起来——难不成自己真的很黑,和翠翠那个黑婆娘一样黑?不,不可能! “你个杀千刀的,下地府要被油煎火烧的!” “你们冯家人都缺德,生儿子没有**!” “男的贼眉鼠眼,女的不要逼脸!” “禽兽不如!” 王氏则仍是骂个不休,似要把过去积攒的怒气值一口气用个精光。 “哦?外祖家是禽兽不如,那祖母呢?祖母这么厉害,一定比禽兽强多了呀,是不是?” 韦团儿实在不忍心看冯氏被动挨骂的惨样,只得暗暗的叹了一口气,掺和起她最不喜欢的宅斗来,用浑然天成的可爱而稚嫩的语调,充满求知欲的问道:“或者,祖母和禽兽其实是一样的?” “你个赔钱货!这儿没有你插嘴的份!再敢胡说八道,管不住你的烂嘴,小心我在你头上插根草标,拉出去卖了!” 王氏一愣,愕然发现她话里话外全都是踩不得的陷阱——无论自己承认了比禽兽更强,或是选择了和禽兽一样强,那都是在噼里啪啦的扇自己的脸,辛辣的讽刺自己。可自己先前已骂过冯家人禽兽不如了,如果拒绝前两个选项,岂不是代表自己已退而求其次,给自己下了个连禽兽都不如的定义? 这个臭丫头片子,赔钱货!心眼太坏了! 于是王氏愈发恼怒了,指着她的鼻子骂道。 冯氏闻言脸色一白。 老冯头前段日子意欲卖掉外孙女换钱的行为已在她心里形成了解不开的疙瘩,好不容易勉强放下了,这会儿又被王氏揪起来了。 “阿娘,卖鸡鸭鹅的时候才会往它们头上插草标的。” 偏生韦临风很没有眼力见的凑过来,多此一举的解释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团儿是人,又不是鸡鸭鹅。” “你说我老?你敢说我老!” 他说了这些,王氏却只本能的对‘老’字产生了反应,登时如遭重击,颤抖着身体,愤怒的瞪向冯氏,“合着家里就她最鲜嫩了,一掐就能出水是吧?呸,真不要脸!贱货!就算猪下水涨价了,你他娘的一身烂肉也贵不起来!” “搞什么?” 韦团儿不懂王氏的脑回路。 说王氏老糊涂的明明就是她爹啊,可王氏的仇恨值为何牢牢的锁定在她阿娘的身上,且直接忽略了正主? 莫不是女人的宅斗天敌生来就只有女人,而男人是要供起来当大爷的,万不可得罪了? 比起这种丧气的猜想,她倒是宁愿相信另一种喜气的假设——在不见硝烟的宅斗竞技场上,男人们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背景板,作用只是为了成全女人们的爱恨纠葛、虐恋情深罢了。所以女人们在互怼时才会自动自发的略过他们,完全不给他们登台的机会。 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窃笑了起来。 但只是片刻,她的笑容就骤然凝固了,一股子可怕的寒意突然袭来,如毒蛇一样扭曲着,狰狞着,吐着信子,窜向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在大热的天里出了一身冷汗。 这种诡异的不适感,她在不久前经历过一次。 那次,也是在家中。 而她当时的感觉,是好像有人在背后不甚友善的盯着她,令她有如芒刺在背,很不舒服。 这次,亦是同样的感觉。 “真是见了鬼了。” 她原本觉得自己太神经质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家人环绕,在这种绝对安全的大环境下,怎可能会有变态胆大包天的跑到家中,无端端的窥伺她,仇视她? 可是…… 万一用那种目光看她的,就是家人呢? 她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然后,她悄悄的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肢体小幅度的、若无其事的动了动,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要如上次那样紧绷。 待勉强平复了状态,她凝神感应着那道目光的存在,猛地侧转身,意外的对上了一双略显得老态的眼睛。 第八十四章 枯燥 那人的面庞和身材保养得尚可,眼神却早早的老去了,不复清澈,没有一丝神采飞扬的意味。 “瞅什么瞅?” 而在跟韦团儿对视了几秒后,那人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轻蔑的说道:“把眼睛瞪得跟癞蛤蟆似的,你究竟是想唬谁呢?想给你那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废物娘出头吗?不孝的东西,赔钱货!信不信我让你后悔从娘胎里出来?” 不信。 韦团儿默默吐槽道。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猜测居然成了真——那个在暗中窥伺自己的果然是家里的人。 但令她感到奇怪的是,王氏的脾气历来暴躁,若真的看谁不爽了,那在人前就直接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发作,也不知何时竟改变了风格,学会在背后冷飕飕的甩眼刀了? “够了。” 她正纳闷着,在一旁只看热闹不插手的一家之主却突然开了金口,教训起了王氏,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你看看自己有做长辈的样子么?一把年纪了,除了脸皮,旁的地方便没有半点长进,成天净惦记着无事生非,撒泼耍赖的那套,妄图把家里的每一个人拿捏住,好把你当菩萨供着,殊不知那样只会让人更加厌恶你,顺带把自己的生养之恩也糟蹋光了!我奉劝你一句——若是在死后还想有儿孙来扫墓祭拜,那便赶紧在活着的时候多积点德,免得到时候连坟头的野草都没人帮你拔。” 他的声势没有王氏来得浩大,语气也并不如何刻薄,但其中的杀伤力却远胜于千百句脏话,如一把锋利的刀,顷刻就把王氏割得体无完肤,伤痕累累,种种羞辱、愤怒、恼恨的情绪如潮水般咆哮而起,眼看就要爆发了,最终却被王氏心底里那份深深的无力感拍死在了沙滩上,没有还手的余力。 “你回屋去,别在外头丢人现眼了。” 眼见王氏整个人傻愣在那里,连蒲扇都不会摇了,他却没有心软,仍无比嫌弃的瞧着王氏,命令道。 “团儿,明日记得来书房一趟。” 待王氏失魂落魄的离开后,他便和颜悦色的转过头,对这个小孙女交代了一句,接着便迈开步子,找了块空地,仰起头,优哉游哉的赏月了。 他这是又进入技能冷却了? 还是又想拿她埋什么伏笔,做什么文章了?” 是夜。 韦团儿心里十分不安,如炕烙饼一样在床上不停地翻身,怎么也睡不着。 次日。 “我的傻小妹啊。” 韦茉儿看着她眼皮下的一抹青灰色,顿时被唤起了做姐姐的人应有的那份责任感,很是同情的摸了摸她的脑袋,故作成熟的安慰道:“听爹讲故事就已经够无趣的了,这下你还要听祖父讲故事,唉!肯定更无趣了!乖,你别怕,等阿姊出去给你刨点野地瓜吃。” “野地瓜?” 在韦团儿的印象里,红薯的别名就是地瓜,那野地瓜莫非就是野红薯?可红薯貌似是明朝时才从国外传入的,眼下不过是大周朝,就已经有这玩意了? “红红的皮,圆滚滚的身子,很好吃的,可甜可甜了!” 韦茉儿这才想起妹妹的年纪还小,没什么见识,也没吃过这种东西,立刻很详细的补充道。 那货难道真是红薯? 韦团儿顶着一对黑眼圈,陷入了沉思。 “等进了书房,你一定要乖乖的,千万不能淘气!不可以乱翻乱动,不可以在里头吃东西,不可以用手指头沾唾沫翻书,不可以把脚底的泥带进去,不可以……” 吃过早饭,冯氏态度虔诚的端来一大盆热水,把小女儿的双手洗了又洗,擦了又擦,生怕她的魔爪会在那些书页上留下印子,而后不厌其烦的叮嘱道。 尽管冯氏已知道她是很懂事的性子,无需自己操心,但再懂事,在母亲的眼里她也只是个可爱又脆弱的小孩子,时刻都需要人看着,提点着。 “一定要听话。” 把她送到离书房有三尺远的地方后,冯氏就自觉停下了脚步,满怀担忧的目送她甩开短短的腿儿,走进书房。 “团儿,坐。” 听到她推门的动静,韦老爷子从容的一笑,自书架的另一头过来,将一个铺了软垫的矮凳挪到她的面前,招呼道。 韦团儿乖巧的坐下了。 “你想听什么故事?” 韦老爷子坐在了她的对面,和善的笑着,问道。 “只要是祖父讲的,我都想听。” 韦团儿不敢在他的面前卖弄自己的见识和博学,只谨记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的条律,语气真诚的答道。 “好,那我就随便讲一个。你知道,什么是三省六部吗?” 故事的开头显得颇为怪异。 “不知道。” 韦团儿摇了摇头。 “三省指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中书省是掌管机要、发布政令、起草诏令的;门下省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并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之权;而尚书省事无不总,天下的政务各归其下设六部——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吏部综铨选之任,户部负财政之责,礼部掌礼仪贡举,兵部主兵籍器仗,刑部理刑狱辞讼,工部执土木工役……” 而故事的内容,比开头还要怪异。 韦团儿起初还抱有几分好奇,认真听了下去,但越到后来她就越觉得枯燥无味,难以忍受,耳鸣眼花,昏昏欲睡…… 然后,她脑袋越来越沉…… 最后,她竟是真的开始打瞌睡了。 “阿姊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听祖父讲故事,果然无趣。” 为了不在韦老爷子面前出糗,她赶紧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强行赶走了黏在自己身上的瞌睡虫,打起精神,一面做求知若渴状继续听讲,一面在心里哀怨的叫苦连天。 “你知道什么是举孝廉吗?” 好不容易等他讲完了这一个,却迎来了下一个更加枯燥的故事,“在科举未曾兴起之前,没有显赫家世做依托的人若是想求得一官半职,便只有走这条路子。其中举是举荐之意;孝廉,是孝顺亲长、廉能正直之意。为人立身以孝为本,任官从政以廉为方……” 第八十五章 猥琐 “我错了!我当时就不应该故意去套爹的话,否则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韦团儿苦着脸,听着他严肃而认真的、干巴巴的科普,心里那叫一个后悔不迭。 “从前,有一个陈生被推举为孝廉。” 好在没过上多久,他终于开始正儿八经的讲故事了。 “他担心自己在官场上独木难支,便想要拉两个弟弟一把,让他们也获得孝廉的名声。于是,在同他们商议过后,陈生便召来全宗族的人,于众目睽睽之下非得闹腾着要分家,而且霸占了良田广宅的那份家业,只用几亩薄田、几间草屋就打发了两个弟弟。” “可两个弟弟不与兄长争执,风度良好,让全宗族和乡里的人都对他们的谦让而称赞有加,同时责备了兄长的贪鄙。事后。两个弟弟果然被推举为孝廉,得以出仕。” “陈生眼看时机成熟了,就又召集了全宗族的人,苦口婆心的向他们说明了真相,并道自己手里的家业已比分家时膨胀了数倍,现将其全部分与两个弟弟。这一番欲扬先抑,使得陈生孝廉的名声大振,后被调至长安太后宫,任长信詹事,风光无两。” 嗯,有情节有波折,这才是故事嘛! 韦团儿终是来了兴趣,把他所说的内容听进去了。 “若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贫民,没有出仕的资本,但只凭着‘孝’之一字,也是有大用处的。譬如有一个郭生,原本家境殷实,可在爹死后,他把家产全数给予了弟弟,自己独自供养着母亲,侍母极孝。因为手头本就没什么钱,加之妻子生了个儿子,一家人的日子就过得更为拮据了。” 他又讲了另一个故事。 虽则他在这方面的表现不像苏家小郎君那么给力,但总归是比搞科普要有意思一些了。 于是,韦团儿听得愈发专注了。 这一专心,就忍不住深入浅出的思索道:咦,这郭生是脑子有坑么?既是要奉养老母,那为毛不把家产留一份,而是端出了净身出户的架势,害得一家老小都陪他喝西北风? “郭母亲非常疼爱这个小孙子,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不吃饭,也要把口粮省下来给孙子。郭生见了,顿觉很不安,认为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 是终于认识到自己不留点儿家产在手里的行为很愚蠢了吗? 韦团儿想道。 “他觉得儿子就不应该来到世上。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正因为多了这个儿子,这才会影响他对郭母的供养,害得郭母吃不饱饭。” 别,孩子真的是无辜的啊!分明是你老兄孕而不避,怎么还怪到孩子的头上了? 韦团儿鄙夷道。 “他和妻子商议说儿子没有了可以再生,但郭母死了却不能再活。所以,不如趁早把儿子埋掉,节省些口粮,好专心侍奉母亲。过了几天,儿子被抱在他妻子的臂弯上,高高兴兴地笑着,好奇的看着他挥舞铁镐,卖力的掘出了一个墓穴,浑不知那是用来活埋自己的。” 这幅残忍的画面不禁让韦团儿打了个冷战,暗想韦老爷子讲故事的水平还是有的,绘声绘色,宛如发生在眼前。 “当墓穴要挖好时,忽有一富人经过,问之,感动于他的孝顺,赠黄金一坛,于是乎皆大欢喜,儿子免于活埋之苦,没有死,郭生也不再穷,还能手头大方的孝敬郭母了。而这个大孝子的故事就这样传开了,引得附近的善人和富人都为其慷慨解囊,以便能让他过得更好。” 呃…… 看来‘孝’之一字的确是有大用处,只消虚伪的作作秀,就换来了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没错,他就是在作秀。 放弃家产,艰难度日,独自奉养,有了这样恶劣的条件做铺垫,才能把一分的孝给烘托为十分,才能给活埋儿子找到有力的动机。 戏精! “我当时年岁尚小,可也觉得天底下不会有如此巧的事。” 而韦老爷子居然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万一富人来迟了,无缘得见那一幕,自然也就不会赠金,他儿子岂不是就白死了?他应是设计好了的,特意卡在了那个节骨眼行事。而我既然能想到这一点,那旁人断没有道理会想不到,为何却没有谁去揭穿他呢?” 说着顿了顿,似笑非笑道:“这就和前一个故事同理,尽管处处都是破绽,经不起推敲,但有何妨?只要事情传扬出去了,让一部分愚人深信不疑,起到了教化他们的作用,同时让更多的聪明人抓住机会,只要从手指缝里漏点银子出去,就能镶上一层名利的金边,大家一起得利,何乐而不为?” “……” 韦团儿大跌眼镜。 这些古人的节操呢?情操呢?风骨呢? 所谓的以孝为本,感天动地,结果只是人家做公务员的一条捷径而已? 好吧,其实现代人也挺喜欢做公务员的,如果那会儿仍有这么一条捷径在,想来是没有哪个男人会放过的,但韦团儿信奉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自己想做孝子,想通过举孝廉的方式出头没问题,但千万别拿旁人做筏子,动辄活埋儿子、卖掉老婆啥的,以此来表现自己的孝顺,那就很猥琐了。 但韦团儿没有想到的是,更猥琐的还在后头。 “当时,所有的男子都在举孝廉一事疯魔了,闹出了许多乱子。譬如某一人甚孝,知其父好鱼,然家贫,于出门时见贩鱼者路过,持刀杀之,持鱼归。为了所谓的尽孝,就轻易葬送了别人的性命。同时,不止是男子,连很多女子也暗暗有了想法,借孝道来大做文章。” 韦老爷子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她不断变幻的神情,微微一笑,“比如有做婆婆的人,就喜欢让自家的儿子去为难妻子、作践妻子,或者干脆是把毫无过错的妻子休掉,通过这样的行为来表示对她的孝顺,否则她就不满意,就要到处嚷嚷,让街坊四邻都觉得这是个不孝之人,如此便能毁了他举孝廉的出路。” 此举可谓是毒辣至极,稳稳的掐住了这些男子的七寸。 第八十六章 晦涩 “对空有一腔抱负,却没有托生在高门大户的男子来说,若堵死了他们举孝廉的路子,那就断送了他余生的希望,简直比活剐了他还难受。” 韦老爷子唇角一扬,轻描淡写的说道:“所以,为了不让自己难受,就只好让妻子难受了。起初他们可能还有些不好意思,便会当着母亲的面辱骂妻子、殴打妻子,让母亲高兴高兴,在外头也好多为自己说点儿好话。待回到自己的屋里,他又会对妻子做小伏低,呵护有加,想法子补偿她一下。” 但他们总有不耐烦的一天,总有好意思的一天。 “久而久之,有些聪明人发现了其中的妙处——想要尽孝道原是如此简单的,不需要亲尝汤药,不需要埋儿奉母,不需要彩衣娱亲,只消随便挑个由头说妻子对婆母不恭顺,然后恶狠狠的踹这个恶妇几脚,再补上两拳,就能轻而易举的树立起孝子的好名声,若打得好、打得妙、又打得巧了,那么出仕似乎就更有希望了。” 在韦老爷子看来,这才是千古婆媳万古仇的根源。 处在风暴中心的男子之所以一直不肯管内院的事,不肯出面调解婆媳俩的矛盾,并非是真的孝顺母亲孝顺到骨子里去了,舍不得削母亲的面子,而是因为他们心中有旁的计较,要么便乐得袖手旁观,自己好整以暇的在一旁看戏;要么便故意添上一把火,让婆媳俩闹得愈发不可开交。 “……” 韦团儿叹为观止。 你说那些男的猥琐一下也就算了,居然连部分女人也同流合污,猥琐到一块儿去了? 这个世界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不过,她今日倒是意外的长了见识,晓得古今以来那些愚孝纯善的大孝子真面目了,靠!不就是为了争取到公务员的保送名额么,至于这样丧心病狂吗? 她也知道那些恶婆婆有恃无恐的依仗是什么了。不管占不占理,只要扯起举孝廉的旗子当虎皮,就能变身为真正的百兽之王,把儿媳连皮带肉的吞下肚,连骨头渣都不带吐出来的。 “后来科举制逐渐兴起,早已有名无实的举孝廉便被弃用了,做婆婆的也就失去了拿捏儿子的底气。尽管如此,婆媳间的争端却没有任何改善的趋势,依然是水火不容。而做儿子的依然是大多数奉行着愚孝那一套,反正被挫磨的人不是他们,他们犯不着多管闲事,被扣上忤逆的大帽子。” 韦老爷子继续道。 “……” 韦团儿对古人的高尚情操已经完全绝望了。 与此同时,她觉得韦老爷子讲故事的画风真是诡异,给她一个豆芽菜似的小孩讲政事,说婆媳,这……合适吗? 中午。 “爹还说我笨嘴拙舌的,我看他才是!” 在关切的询问了她究竟听了些什么故事后,冯氏石化了,韦临风则一脸嫌弃道:“他说的故事,我都听得稀里糊涂的,何况是团儿?” 然后冲她挤挤眼,“说实话,你有没有听睡着?” “差一点。” 韦团儿满头黑线道。 “吃吧。” 韦茉儿则以无比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大方的塞给她一捧香气馥郁的小红果,“这是我早上刨回来的野地瓜。” 韦团儿拿起一颗和葡萄差不多大小的‘地瓜’,不知道该如何下口。 “祖父还夸你懂事呢,结果你连野地瓜该怎么吃都搞不懂。” 韦茉儿同情的目光立刻转为鄙视。 “把头上的硬结掐掉,剥开就能吃了。” 冯氏这会儿解除了石化的封印,微笑着说道。 韦团儿依言照做,将小红果剥开,尝了尝,入口果然是甜滋滋的味道,汁水鲜美,比她记忆中的那种大地瓜要可口多了,充分印证了浓缩才是精华一说。 “好吃吗?” 韦茉儿眼睛亮亮的问道。 “嗯!” 韦团儿毫不犹豫的点头,然后灵光一闪,“这么好吃的东西,外面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吧?集市上肯定卖得很贵吧?” 如果答案确实是她想的那样,一条现成的财路就铺好了,从此她便能靠卖野地瓜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然后金生蛋,蛋生鸡,循环往复,发家致富,彻底走上种田文女主的人生巅峰之路…… “谁卖这个啊?” 但韦临风马上就打破了她的幻想,“就算漫山遍野都是地瓜藤,可每条藤上统共就结了那么几颗果子,又有那么多孩子争着吃,本就是僧多粥少了,真要卖的话,不晓得猴年马月才采得够斤两。” “哦……” 韦团儿蔫了。 想来野生的东西就是有产量不高的弊病,如果真是又好吃又分量充足,那早就有聪明人打野地瓜的主意了,哪还等得到她来分一杯羹? “小妹,你放心好了。” 自诩为机智小少女的韦茉儿见了她无精打采的样子,还以为她是有了别的心事,立即拍着平坦的小胸脯保证道:“你尽管敞开肚皮吃!我绝不会收你钱的!反正你也没钱,哈哈!” “多谢……” 韦团儿险些呛住。 第二天。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韦老爷子拿了本《道德经》在手,语调舒缓的挑几句念了念。 其实拿《三字经》来,给幼童读是更合适的…… 韦团儿仍有些不习惯他不同寻常的画风,暗自吐槽道。 “相传函谷关总兵尹喜于晨起远眺,望东方有紫气浩荡八千里,知是有奇人将至。后老子骑青牛而来,-挥笔洋洋洒洒千言,赠予尹喜,其中论述了修身、治国、用兵、养生之道,文意深奥,包涵广博,这便是《道德经》了。方才我念给你听的是第九章,讲的是为人之道,主旨在于写“盈”,“盈”即是满溢、过度之意,而自满、自骄都是“盈”的表现,持而“盈”之,将会有倾覆之祸患。” 念完以后,他又开始讲故事,内容比昨日来得更枯燥,更冗杂,丝毫没有故事的影子,说是在跟她讲道理还差不多。 第八十七章 试探 “贪慕权位利禄的人,往往得寸进尺;恃才傲物的人,总是锋芒太露,这些是应该引以为戒的。否则,富贵而骄,居功自傲,忘乎所以,只能身败名裂。” 这不止是讲道理了,貌似还涉及到人生经验? “比如名相李斯即是如此,明明已经做到丞相之位,权大势重,不可一世,然而最终却做了阶下囚。临刑时,他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自是不得了。他不仅是连丞相都做不成了,且连做一个平民,与儿子外出狩猎的机会也没有了。” 李斯? 这是又扯到大秦帝国去了? “因而最好是趁早罢手,见好即收。该你做点什么的时候就去做,而在事情做成之后,你不要贪图什么,索求什么,不要提条件,得收敛意欲,安分守己,才不会给自己招祸。” 他讲得很认真,很深沉,很莫名其妙。 韦团儿听得很痛苦,很煎熬,度日如年。 更令她郁闷的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抛出个有趣的小故事来活跃气氛,居然就从头把道理讲到了尾。 第三天。 “我看团儿这孩子果然是个伶俐的,不如就给她开蒙了吧。” 前两天她在听讲时分明是一副痴傻状,可韦老爷子仍不改那句伶俐的评语,还不由分说给了她一个极高的待遇,当即便准备要给她进行启蒙教育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在韦团儿的认知里,很多古装历史正剧都会让一屋子的新生在老夫子的带领下摇头晃脑的背诵《三字经》或《百家姓》,她以为韦老爷子也是这样的,但她在书房里溜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它们的踪影,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后知后觉的记起两者是在宋朝才出现的,而配置着唐朝内核的大周自是不可能会有它们的存在。若不慎在人前冒出了《三字经》里的句子,倒很容易圆过去,但如果一开口就把《百家姓》里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说出来了,搞不好就会倒大霉。要知道宋朝的开国大佬姓赵,所以这本书便理直气壮的把“赵”姓排在了第一名,但眼下的大佬们姓李,哪受得了这种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韦老爷子拿来给她开蒙的,是一本《千字文》。 “千字文,相传由梁武帝指令给事郎周兴嗣取不同的一千个字编写而成,每四字为一句,平仄相对,包罗了天文地理、礼仪制度,朗朗上口。” 嗯,听起来挺牛逼的。 在快速给她读了一通以后,韦老爷子递了张字帖给她,似乎是要教她描红了。 “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 字帖是常见的竖版,上面只有寥寥二十五个字。 “这些字的笔画是最简单的,主要是用来练运笔、笔法和拆解文字结构的。” “行笔渐按,有上行。收笔右下,折回锋。起收要重,中间轻……” 韦老爷子详细介绍了一大堆的笔法,紧接着状似自然的从花鸟青瓷笔筒里抽出一支羊毫笔,递给昏头昏脑的她。 她前世并非是舞文弄墨的文艺女青年,别说是没摸过毛笔这等风雅的物事了,甚至连钢笔都很少用,因此一上手就觉得无比生疏,无比别扭,不知道该怎么握才标准,想来想去,她只得选择了拿筷子的手势,堪堪夹住了它,免得它掉下去了。 “怎会如此?” 韦老爷子全程都紧盯着她的动作,把她一开始的发愣、之后的茫然、再然后的无措、最后的乱来都看清楚了,确认她没有一丝一毫作伪的迹象,不禁吃了一惊:难道自己想错了? “以后再教你描红好了。” 片刻后,他强行使得自己的情绪恢复了冷静,微笑道:“我来教你背《九九乘法歌》吧,很有意思的。” 乘法? 古人居然懂得乘法? 韦团儿右手夹着那支羊毫笔,目瞪口呆。 “一一如一,一二如二,一三如三……四四一十六,五五二十五,六六三十六……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 她的呆滞,在韦老爷子看来便成了一窍不通的佐证,心下不禁愈发吃惊了,继而是浓浓的失望之情,但面上仍是维持着一贯的和气,很有耐心的把《九九乘法歌》背完了,然后讲解道:“这是开蒙时必学的。它的历史比《千字文》悠久,早在春秋时期就见诸文献了。” “……” 春秋战国那会儿就有乘法口诀了? 韦团儿震惊了,然后想起自己在前几天很是傲娇的认为她好歹是受过正规教育,在文明社会长大的人,便不屑和一群乘法口诀表都不会背的小姑娘宅斗到死,争夺一根公用黄瓜。 而当时的自己有多傲骨铮铮,现在的自己就有多傻逼。千不该万不该因着现代人的优越感,就低估了古人的智慧,一副众生皆醉我独醒的高贵冷艳样,想想就觉得欠揍。 “哎……” 看着她愈发呆滞的表情,韦老爷子不由从浅浅的失望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在心内默默的叹息了一声。 原来,她只是一般的小聪明罢了,算不得有多特殊,就连他幼时的早慧程度都及不上。 她并非是天赋异禀,也并不是邪灵附体。 她只是他的小孙女,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家,构不成什么威胁,出不了什么乱子。 他本该高兴的,不知为何,心里却总有些不踏实。 “团儿,明天起,你就不用来了。”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确定他所猜想的、所担心的都不会发生,不会横生枝节,就够了。 于是他俊朗的面容上渐渐现出了一丝未达眼底的笑意,神情和蔼的说道。 第八十八章 开蒙 “以后你若是想学点东西,就让你爹爹教你好了。我年纪大了,竟忘了近日有要事在身,须得出一趟远门,所以便没空帮着你开蒙了。”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态度转变得极为突兀,容易让人多想,韦老爷子就赶紧补救了一下。 “哦!” 韦团儿没有想那么多,只顾着为他口中说出的‘不用来了’的四字而欢喜了。 终于不用听那些奇怪的小故事,以及晦涩的大道理了! 终于不用握那支古古怪怪的毛笔了! 终于不用因乘法口诀而频频出戏了! “哎!” 瞧着她喜形于色的模样,韦老爷子更加确定这就是天然的孩童心性,成年人绝装不出来的,于是心里就愈发怅然了。 而在欢喜过后,韦团儿忽然又有些忐忑——这算是刚入学就被老师开除了的节奏么? 不过嘛…… 被开除的感觉,其实也挺不错的! “我就知道,爹他老人家一定是挤不出什么像样的故事了,哈哈哈!” 韦临风的感觉也很不错,认为自己终于在某一方面胜过了老爹,顿时自我膨胀了,整个人飘飘欲仙,并脑抽的做出了大胆的猜想,“他一定是不好意思了,才随便找个借口躲出去的!” “你小声点。” 冯氏白了他一眼,“是生怕家里的人听不清楚你在取笑爹么?” “不是。” 他连忙压低了声音,讪讪的摇头道。 “好了,团儿你先出去和阿姊玩。” 冯氏简单粗暴的将韦团儿支开了以后,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开蒙的事,我觉得你可以在一旁帮衬着,继续坚持下去,万不要让孩子半途而废。” “为何?” 韦临风满腹疑惑,“团儿还太小了,不如让她玩个三年五载再说。况且……饶是她再伶俐,也不可能去考功名,至于这么赶吗?” “我说的不止是团儿,而是包括了家里全部的孩子。” 冯氏微微蹙眉,“我阿娘这辈子恨极了读书人,连带着也憎恶上了那些有才女之名的小娘子。但我觉得早些识字和知礼是最好的,因为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是自己有了的,就不用在别人身上去寻找慰藉了。像春儿那样自己不识字,便对读书人有一种过了分的敬畏和仰慕,差一点就铸成大错。而我断不想她们走上春儿的老路,遇着个文绉绉的伪君子就被冲昏了头脑,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怎么可能?” 韦临风今日面临着人生中的第二次自我膨胀了,“她们在见惯了自己的祖父,嗯……还有我的鸿儒风采后,只会觉得那种所谓的‘读书人’獐头鼠目,面貌可憎,连正眼都不会看一下的。” “好好好。” 若是被旁人听去了,即便他说的是事实,也忍不住会讥笑他几句,但冯氏心里藏着事,便很大方的给予了他充分的肯定,又顺水推舟道:“既然你风采如此出众,那怎能吝啬至斯,只肯让孩子们远观呢?不如就送她们一个近水楼台,给她们开蒙,让她们更直观的认识到你的才干,好不好?” 和擅长说好话来讨人欢心的袁氏相比,她其实不精此道,但正因为她不怎么精通,平日也说得很少,所以突然说上那么一回,效果便比熟手袁氏要强上很多倍。 “好!” 韦临风果然中招,一颗心像在蜜罐里泡过,舒服的不得了,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自是毫不犹豫的应下了她的要求。 “但她们的年纪确实都还小,便不用拔苗助长,慢慢来就好。” 冯氏不放心的叮嘱道。 “我知道。” 韦临风虽是别的地方很脱线,但在做学问时却很稳妥,“眼下天气越来越热了,那就在晨起用过饭后学上大半个时辰即可,我尽量先捡些有趣的来说,好勾起她们的胃口。” “嗯。” 冯氏点了点头,眉尖仍是蹙着的,有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你看……春儿她要等上多久,才能缓过来?” 在阿姊家中,冯氏是用了足够委婉的表达方式,力求不刺激到正主,又能让她看清那个男子的真面目,但怀春少女的心是敏感而脆弱的,即使冯氏已小心到极点,仍不可避免的伤害到了她。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姊劝不住,便也跟着一道哭起来。姐夫他虽是表面看着还能沉住气,但鬓边添了许多的白发,足见心里是不好受的。” 唯一能压住场的,居然是不到十岁的二郎。 “阿姊,你哭什么?” 二郎威风凛凛的向她展示了自己新制的弹弓,“你瞧着好了,我一定会弹得他哭爹喊娘,跪地求饶!” “死远点!” 她却抹了抹眼泪,虎着脸,一把将二郎推倒在地,“你瞎了是不是,没看见我正烦着吗?” 这大概是很多人的通病——将温柔和客气都留给了外人,却对最亲近的人乱发脾气。 “呜呜哇哇!” 常年务农的她从来就不是弱不禁风的小娘子,端的是一个稳健有力,而在盛怒之下,她手上的力气便更是大得出奇,险些让二郎的屁股摔成了几瓣,让二郎立刻忘记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规矩,嚎啕大哭。 “别哭了,听为娘的话,你阿姊她是在为你好,担心你,怕你因为她得罪了先生,以后在书塾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是的,好二郎,你阿姊她心疼你,却因为面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真的,爹不骗你……” 眼见亲爹亲娘都轮番关心弟弟去了,她仍是虎着脸,不给弟弟一个好脸色。 “谁心疼你了!我呸!就你也配和先生动手?” 她甚至能下意识的维护着那个人,却没有向弟弟道歉的意识。 “你说,她到底能不能及时醒悟过来?” 冯氏忧心忡忡。 “能。” 一向掉线的韦临风这次居然给了个有几分靠谱的答案,“我估摸着那男的年岁已经不小了,再过几年,估计就该长斑和脱发了,说不定还有口臭,还会生疮,保准她一见就没有旁的念想了。” “噗……” 冯氏忍了又忍,终是没憋住,笑出声来。 第八十九章 为何 清晨。 明晃晃的阳光穿透了云层,洒落一地。 韦团儿站在树下,眯起了眼睛。 她这不是被阳光给晃的,而是被韦老爷子闪花了眼。 因为,今天他改变了清淡素净的风格,一反常态,打扮得格外骚包。 只见他穿着一身颜色极正的宝蓝色交领夏袍,袖口和领口、以及衣袍的下摆都绣着精致的竹叶图案,而竹叶的脉络是以暗金色的丝线勾成的,不动时有种低调的奢华感,一走动便在阳光下泛出若隐若现的金光,富贵逼人。他的腰间配了块成色极好的玉佩,里头凝着一汪晶莹的碧色,似是比池塘里的荷叶还要莹润几分,鲜绿几分。 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他将领口稍稍松开了些,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一小块洁白的皮肤,看上去很是细腻,肌理分明,平添了几分诱惑。他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折扇,神情里带着慵懒和风流的味道,越发衬得他俊朗无匹、气质超群,整个人立在那里,竟是比盛夏的艳阳还要耀眼一些,令人不敢逼视。 唉,自家的爹明明是他出品的,怎么就没有他生得好看呢? 韦团儿不无遗憾的想道。 接着,她又想到了旁的方面去——他此番出门到底是要干嘛?为何要如此的花枝招展,如此的妖娆万状,一点儿也没有做人祖父应有的端庄……咳咳,说真的,就他今日这身段,这气场,这模样,哪怕丢到耽美文里做男主都没问题的。 “我是不是有病啊?” 待他拎着一个小包袱,挥别了家人,潇洒离去后,韦团儿突然很想给自己一板砖——在二次元里偶尔腐一把无伤大雅,但腐到了真人身上,腐到了自己祖父身上,那简直太不庄重了!另外,他要是真搁进耽美世界里,那简直是暴殄天物,白白便宜了那些臭男人! “我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她越是想把自己的思想扭转过来,偏生就越是刹不住车——他之所以对王氏那般冷淡,早早的就和王氏分房睡了,是不是因为他的心不在女人这边,爱好和取向亦是和女人无关?他真正喜欢的,其实是男…… 停!不能再想了! 长得妖娆诱人不是他的错,但意淫过头绝壁是她的错! “你们猜,古往今来,为何天底下的男子都热衷于考取功名呢?” 等亲爹走了,韦临风便把家里的女孩子们都叫到了窗明几净的东次间,正式给韦氏学前班开课了。 “为了能更好的出人头地。” 韦芙儿的回答很成熟。 “为了能当上大官,天天拿板子去打别人的屁股。” 韦蓉儿的回答很新颖。 “为了能多收礼!” 韦茉儿的回答很世俗。 “为了能不跪。” 韦团儿早已决定要改掉装傻卖萌的习惯,在自由的风气下放飞自我,因此便没有含糊,一口气说出了标准的官方答案,“男儿膝下有黄金,按理说只能跪天地君亲师的,但若是见了官,管你膝下存的是黄金还是白银,都得乖乖的跪下,而这一跪,风骨就再也没有了,这是万两黄金都换不回的损失。所以,天底下的男子就都拼了命的要考取功名,即使只是个秀才,也能在公堂上挺直了脊梁,不用跪着,也不用受重刑。” “……” “……” “……” “……” 一屋子的人齐齐无语了。 当爹的那位虽是通过韦老爷子的口,间接得知了小女儿的性子很伶俐,却没想到居然会是这般伶俐。 难道是她本身很伶俐,但只是普通的伶俐,不至于有这般伶俐,却因为让韦老爷子开了蒙,教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便有了突飞猛进的改变? 看来自己昨天膨胀的太早了。 “爹,原来你只是不会讲故事,在其他地方仍是稳稳的甩了我十几里路,让我拍马也赶不上。” 韦临风黯然神伤。 “团儿真机灵!” 韦芙儿在震惊过后,便是真心实意的欣赏。 “团儿,你的话怎么突然变这么多了,好啰嗦……” 韦蓉儿则是一脸恐惧。 “你真笨!” 只有韦茉儿依然如故,仍把她当成一个天真快乐的小傻逼,“你说的是什么鸟语啊,我一句都听不懂!哎呀,你能不能别急,等以后变聪明了,嘴皮子也利索了,再来说些大家都能听明白的人话呀?” 一屋子的人再次齐齐无语。 良久。 韦临风觉得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便哈哈尬笑了几声,“我们继续来说好处吧。芙儿所提的出人头地,确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但凡是平民子弟,就能通过考取功名而摆脱现有的白身,出人头地。而且考的好了,就能如蓉儿所说的那样去当官,当了官,自然就能像茉儿所说的,可以多多收礼。” “若是考的一般般,那当不了收礼的大官,做个领粮米的小吏却是没问题的,若考的很差,屡试不中,那回老家当个有月钱的私塾先生也成。总之只要去考了,无论如何都能拿到好处的。就连我这种没考过乡试的秀才,都能像团儿所说的那样,在公堂上可以不跪。” 他的解析颇有中央空调的风范,完美无死角的兼顾到了每个学生的头上。 “那家里要是已经有当官的,是不是就不用去考了?” “如果我爹当了官,以后我是不是也能当?” “当先生的照理不都是最有学问的人么?怎么反而却是屡试不中的那种?” “他们怎么好意思去教别人呀?” 几个女孩子见自己没有答错话,且意见都被采纳了,便都是满脸喜滋滋的样子,七嘴八舌道。 “就算家里每个亲戚都做官,后人也一样得去考。因为官位不像是香火,只能由自家人传下去。小姑娘是不能做在地方上做官的,但可以做地方上的官夫人,或者是去宫里做女官。” 韦临风按着次序,一一回答。 “能教书的,不一定得最有学问的人来。而最有学问的,也不一定就能教好别人。” 他说着话,忽然迟疑了片刻,“也不对。咱们这里还是有那种自己学问做得很好,也教旁人教得很好的那种。那人,便是调去了鄢陵的舒教谕。” 第九十章 听闻 “舒教谕?” “他学问有多好?” “他教人又教得有多好?” 三朵金花都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名颇感好奇。 “鄢陵?” 只有韦团儿将重心放在了地名上,觉得自己似是在哪儿听过。 到底是在哪儿呢? “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美食和美酒也颇有研究……” 韦临风在那边巴拉巴拉的称赞道。 美食? 韦团儿突觉心头一亮。 “我去过长安,也去过鄢陵,吃过很多本地没有的美食……鄢陵有一味很特别的点心,叫做七返糕……” 她终于记起来了,前段日子,那个苏家小郎君在她面前便提到了鄢陵。 “他宅心仁厚,爱才惜才,为了让穷苦人家的孩子都能读得起书,用得起笔墨纸砚,就主动散尽大半家财资助他们。” “有些教书的先生嫌穷学生给的束脩不够好,对学生多有苛待,让他知道了,便动了真怒,直斥那些人枉为人师,并不顾旁人的劝和,执意取消了那些人混饭吃的资格……” “附近几个镇和县的举人,几乎都曾经在文思阻塞时受过他的指点,顿觉才思泉涌,下笔有神……” 韦临风继续为这位舒教谕巴拉巴拉的唱赞歌。 “对了,他不止是教别人很有一手,轮到教自己孩子时也不在话下。像他家的舒小公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闻名远近的神童了,长大后定然是能成器的。” “哦……” “哦。” 韦芙儿和韦蓉儿的反应都很冷淡,因为她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反感的就是异性,在她们看来,天底下所有的小男孩都是在泥坑里打滚的大魔王,张牙舞爪,面目可憎,简直讨厌得紧。 “那舒大公子呢?” 韦茉儿则画风清奇的问道:“既然小的很聪明,那大的那个呢?” “没有大公子。” 韦临风擦了擦汗,“舒家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因为是老来得子,为了好养活,就直接称他为舒小公子了。” “为什么叫成小的就好养活了,大的就不行?” 韦茉儿又问道。 “这是一种避讳的法子,好让上天不要为难他家的小孩……” “难不成上天只喜欢欺负大的,不欺负小的?” “也不是……” “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习俗。” “习俗又是什么?” “那是一种习惯。” “习惯欺负大的?” “不是……” 韦茉儿继续追问。 韦临风继续擦汗。 “嗷呜呜呜!” 韦茉儿忽然扁起嘴,哭了起来,“不公平,凭什么当大的就要被老天爷欺负!我不管,我不要当大的了!爹,你快让阿娘给我生个阿姊,我好和团儿一样做家里的小妹!” “什么?” 韦临风震惊了。 这个他可真办不到啊! “舒‘小’公子真的很聪明么?也不知比起那个苏家小郎君如何?” 韦团儿笑嘻嘻的看着爹被阿姊缠得焦头烂额的样子,忽地生出了一丝好奇,想着苏家小郎君一出口就是引经据典,言语间也颇有见地,想来他的资质未必就比那个神童差,只可惜在拼爹时就必定比不过了。 “有什么不懂的,你不必藏在心里……随时都可以来请教我。我家的祖屋就建在镇上的南边,靠水的那一排,嗯……就是青瓦白墙,门口栽了好多竹子的那一家!你要是想见我了,那来镇上赶集的时候可以给门房捎个口信,他就会把你带进来了。” 然后,她又想起了临别前他曾经自报家门,并向她发出了热情的邀请。 他说的,应该都是真心话,不是客套话。 但她根本不会去的。 除去年龄的实际差距,更主要的原因是她的家人已经开始在教她担心,那她就不用舍近求远了。 再说了,小孩子的忘性都大,他当时可能是真心邀她去上门玩的,等过段日子有了新玩伴,肯定就会把她忘了,到时候她要是再上门,岂不是很尴尬? 况且…… 这边的小孩子,貌似定亲都挺早的。 要是他也如韦茉儿一样早早的许好了亲事,她却不懂得退避三舍,反而和他走得那么近,岂不是很有当小三的嫌疑?虽说她绝壁没有那个意思,但难保他不会在见多了成熟优雅知性淡定与众不同神秘呆萌的她之后就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等等,我怎么也膨胀起来了?” 韦团儿惊觉自己似是被爹传染了,赶紧摇摇头,就此打住。 …… …… 夏天过去了。 秋天来了。 “今天,我给你们带来了很多好东西。” 经过一季的磨合,韦临风在为人师方面已越发得心应手了,再不会像第一天那样手足无措。而东次间经过韦老爷子的赞助和他的多番改装,如今已初具规模,有了颜色粉嫩的窗纱和帘子,成套的雕花小桌椅,散发着香味的宣纸,插满了香花的花瓶,地上铺着图案花哨的厚毯子,桌上摆着花花绿绿的笔筒,让人一看就知道在这里接受启蒙教育的定然都是些女孩子。 “什么好东西?” 女孩子们经过一季的教导,也不会像最开始那样毛毛躁躁的了,饶是心里百般好奇,但仍是端端正正的坐着,没有一窝蜂凑上来翻他的包袱。 “看!” 韦临风麻利的解开了包袱上的抽绳,哗啦啦的倒出了一大堆物事,形状各异,有成坨的,成卷的,装轴的,甚至还有个起拱的,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破破烂烂的龟壳。 “这些,都是书。” 他扬起了下巴,面有得色的说道。 “啊?” 众人皆惊。 这些长得根本就不像书呀! “是前人看的书。” 他补充道。 接着,他取过一个成坨的物事,小心打开,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展示给众人看,“东汉时,各地就已经开始造纸了,成品就是这种的。而大家在书写后为了收纳方便,都是这样裹起来的。” 又打开一个成卷的,“但裹起来很容易把纸张弄坏,所以就卷起来了。” 然后打开一个卷轴,“但直接卷有些考验大家的手艺,所以就在中间加了个滚轴,沿着它一圈圈的卷上去。” 第九十一章 探病 “怎么听起来像卷筒卫生纸?” 不同于三朵金花的懵逼,韦团儿立刻生动活泼的明白了此类书的原理。 “别以为是放久了,它们才变得和旧衣服一样泛黄了,这是特意用黄檗汁染泡的,可以防虫蛀。” 韦临风说着话,将发黄的纸张一角揪起,介绍道。 “这便是先人看的‘书’了。那时没有纸张,没有帛书,没有竹简,但他们仍是很想给后人留下点东西,就煞费苦心的把文字刻在了龟壳上。” 他又拿起了龟壳,郑重其事道。 “那乌龟肉呢?扔了么?” 出于敬畏,韦茉儿极其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并不敢直接嚷嚷出来。 “你们瞧瞧,前人的条件那么差,都不忘刻苦之道,至于你们,就更不应该荒废了学业才是!” 韦临风故作严厉的瞪了她一眼,扯起嗓子,进入了今日的正题,“虽则姑娘家不用去考功名,但书中自有真意,能多懂些道理,增些学问,腹有诗书气自华,以后出去了就不会畏首畏尾的,让人看不起。所以,你们万不可只顾着敷衍交差,要知道比起一字不识来,更可笑的是一知半解!” “嗯!” 几颗懵懂的小心灵深受震撼,连忙点头道。 “好了,我给你们说一说《古贤集》……” 韦临风很满意她们的反应,正要开始授课,屋外就有人掀起帘子,风也似的扑了进来,撞倒一方砚台,打翻了里头的墨汁,顷刻就破坏掉无比和谐的气氛。 来的人是冯氏。 “什么事,素素?” 韦临风合上了书页,侧头看着她,略有些不安的问道:“你……是饿急了么?所以走路便有些不稳了,东倒西歪的?” “没有……我……我阿娘她……恐怕是……病得很厉害了……” 冯氏抬起头,竟是满脸的凄惶之色,似是每说出一个字,就得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那还不赶紧找郎中?” 韦临风吃了一惊,连忙把手头的东西都放下,“走,我们赶紧过去看看她老人家。” “茉儿,团儿,你们也去。” 在挥手给两个侄女儿放行后,他又转向自家的两个闺女,说道。 “你别去,她们也不用去。” 冯氏却断然摇头,“因为,郎中已经找过了,说阿娘是……肺痨,会过人的。所以,你们都别去。让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肺痨?” 韦临风这下更是吃惊了,“好端端的,怎会摊上这种病?这……这可真是……” “真是回天乏术了。” 韦团儿也很吃惊,在心内默默说道。 因为《红楼梦》的缘故,她晓得肺痨就是肺结核,在没有抗生素和四联药物的古代基本就等同于必死之症。 真是的,怎么会是漂亮又温柔的外祖母得了那种病呢? 为什么得病的人不是老冯头? “既然不用出去,那我就找芙儿和蓉儿玩了!” 只有韦茉儿不惊不慌,开开心心的跑远了。 “大嫂前几日又去了县衙小住,至今未归。家里的这几个孩子,你就帮着多担待一下吧。” 在父女俩继续发呆和吃惊的当口,冯氏看了眼大女儿没心没肺的样子,眼睛略有些发酸,交代了几句,转身就打算走人。 “哦。” 韦临风应了一声,竟是大步越过她,风风火火的走在了她的前头,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尽管她一来就声明了不让他去,尽管她一早就知道他是个时常脱线的人,但遇着了这种要紧的事他居然还是那样,连面子上的敷衍都不肯,不禁让她很是难过,并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和忍让到底值不值得,继而想起了从小到大阿娘待自己的种种温情之处,想起自己多年来只顾着小家和娘家,却对阿娘多有忽略,不由就更是难受了,几欲垂下泪来。 “我们什么时候过去看外祖母?” 就在她万般愁绪难开解之际,小女儿忽然走上前来,拉了拉她的衣角,十分懂事的问道。 “你也要去?” 原来这个家除了她以外,还是有人在惦记自己阿娘的。 她心下感到了慰藉,却仍是硬起心肠,冷声道:“我说过了,你不能去的,你不听我的话了么?” “听。” 韦团儿仰起小脸,看着她,“但我也很想外祖母啊。” “团儿……”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想念,瞬间就把冯氏坚强冷硬的伪装击碎了,让她眼圈发红,黯然落泪,“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你不能去。你外祖母的病,真的会过人的。” “我要去。” 韦团儿固执己见道:“会过人又怎么了?那可是我外祖母啊!我不管,我一定要去!” “团儿!” 冯氏被深深的震住了,“难道你为了你外祖母,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呃……” 说实话,韦团儿并不是真如冯氏所想的那样,对只见过几面的外祖母有特别深厚的感情,以至于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她只是凭着有限的医疗常识,知晓肺结核虽是很容易传染,且治疗过程很艰辛和漫长,令现代人都闻之色变,但只要病菌是阴性的,一般就不会传染人,即便是阳性,但只要不和病人共用餐具,且在病人咳痰时尽量避开溅到空气里的飞沫,就能保证大致上的安全。 所以她便没多少害怕和抵触的情绪,打定了主意要陪心情低落的冯氏一道过去探病,送送那位命运多舛的外祖母最后一程。 她想,如果是搁在别的次元里,外祖母定能逆袭成功,找到新的如意郎君,并恶狠狠的吊打渣男一顿。 但搁在这个世界里,一直被吊打的人却是外祖母——遇人不淑,几经波折,身染重病,命不久矣。 而那个渣男,想必是一直都过得很滋润,一直都不记得他还曾有过那样一个原配,有过冯氏这个女儿。 这就是生活。 残酷,而不讲理的生活。 “素素!” 但生活偶尔也有温情脉脉的一面。 譬如她刚跟着冯氏出了门,韦临风就怀揣着几根体积不小的人参,气喘吁吁的追上来,“这是我从爹那里讨来的,正好给岳母补补身子。” 第九十二章 后悔 “刚才你急急忙忙的走了,就是为着去取这个?” 冯氏一愣,旋即理解了他先前夺门而出的举动,不禁又吧嗒吧嗒的掉下泪来,“二郎,你还是把它收回去吧。我阿娘她……快不行了,她……用不上了。” “用不上也得用。” 韦临风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坚决的味道,“别跟我说不行了的话。照你这么说,每个人迟早都会死的,那天天还吃饭,把命吊着作甚?” 他的话乍听很粗糙,但细品之下,竟是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 “快走吧!” 他两三下说服了冯氏,又转头看向韦团儿,不确定的问道:“你也要去?” “嗯!” 韦团儿连忙表示了自己的立场,“我要去看外祖母!一定要去!我不怕得病的!” “那就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随心而行,不避不退,这才是名士之风!” 他向她投来了一记赞许的目光,然后因着心里焦急,就没有在言辞上多加修饰,只不甚通顺的夸了她几句,就带着她和冯氏急匆匆的上路了。 沿途秋风萧瑟,落叶纷飞,天色阴沉的要命。 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了的缘故,韦团儿总觉得处处都带着不吉利的征兆,让人不安。 这种不安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婆母,你快醒醒啊,别吓我!” 还未踏进老冯头家的堂屋,一行三人就听见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声。 “阿娘,你且再等上一等啊。弟弟他不是怕被你过了病气,才跑出去躲你的。他是在想法子给你找名医开药方呢,马上就回来了。真的!爹也跟着去了,马上也回来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哀求声。 “阿娘!” 冯氏面色一白,右脚绊在了门槛上,险些摔倒,幸好有韦临风在一旁扶着,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怎么只有你们在?丈人和舅子呢?” 韦临风牢牢的抓紧了冯氏的手,穿过堂屋,走到了后头的梢间里,意外发现留在病榻前服侍的只有韦团儿的舅母和大姨,不禁疑惑道:“他们是真的都去抓药了?有这么巧?平日也没见他们有这般关心岳母啊。嘶……” 最后的一声痛呼,是因为冯氏悄悄掐了他一把,让他闭嘴。 “阿姊,弟妹,真是多亏了你们。” 待他在非暴力不合作的状态下三缄其口后,冯氏便丢开他的手,脚下生风的奔到了床前,看着床上干净的被褥,以及昏迷不醒,面色虽显衰败,仪容却仍是整洁的阿娘,再看看头发油腻而蓬乱、眼皮发肿的二人,她就知道这二人一定是尽了心的,便忍住心里的酸楚,郑重的道了谢,又道:“你们先下去歇一歇,这里有我守着,没事的。” “不好吧?” 二人挺过意不去的,但因为这几天熬夜熬得实在太累了,有些撑不住,便推辞了几句,就出去歇着了。 “阿娘,我回来了。” 冯氏在病榻前沉默良久,方才低低的开口,“二郎和团儿,也来了。” 此刻,她明明是伤心到了极点,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反倒是有了想笑的冲动。 多么可笑啊。 自己的阿娘辛苦了一辈子,操劳了一辈子,临到头来,在病榻前伺候的却是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老冯头那人不必说,定然是早早的躲出去了,而弟弟……也是如此。 至于她,也好不到哪儿去。 虽则心急如焚的赶来了,悲痛不已的守着陪着,一副十足的孝顺样,但在这之前,她都干了些什么? 她因着婆母时不时的刁难和冷语,便整日里自怨自艾,无精打采。 她因着丈夫偶尔的冷落和异状,就疑心生暗鬼,胡思乱想。 她因着大丫的离经叛道,便能四处去奔走,仔细的打听,耐心开导。 她因着女儿们缥缈的将来,就一门心思的扑在了开蒙的事情上,生怕出一点岔子。 自从成了家,她的胳膊肘好像就彻底往外拐了,很少惦记自己的阿娘了。 即使她经常会贴补娘家,偶尔会给阿娘送点儿东西,说几句体己话,但她不会因为阿娘皱了下眉头,就忧心阿娘是不是遇着不顺的事了,也不会因为阿娘咳嗽了两声,就担心阿娘是不是得了风寒。 这并不是不关心阿娘,只是……只是一种心安理得,理所当然的忽略。 而且,是大多数为人子女的人都会有的毛病。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一直都有着这样的认知——反正是自己的亲娘,压根就不会记自己的仇,跟自己过不去。亲娘是不会闹也不会怨的,只会几十年如一日的迁就儿女,无怨无悔。因此,只要自己能过得好,让亲娘少操点儿心,就是对她最大的回报了。 他们都有意无意的忘记了一句老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冯氏也忘了。 她总觉得阿娘的身体这般康健,那寿数一定会很长,以后有的是好日子在后头等着。 但讽刺的是,已经没有以后了。就连现状,都未必能维持多久。 “都是我不孝,以为阿娘只是陈年的嗽疾又犯了,只消如往常一样,多抓几副药就能好了。” 她自责,她痛悔。 然而却没什么大用。 “外祖母是太累了,正在睡觉呢。阿娘,我已经把窗户推开了半边,让风吹进来,好散一散屋里的药味,免得熏着了外祖母。” 真正有用的,是跑去灶房里熬参汤的韦临风同志。 还有上前线慰问重症病患的韦团儿同学。 “我还打了盆热水过来。阿娘,我们帮外祖母擦身吧。” 韦团儿将毛巾拧好,递给关心则乱、六神无主的冯氏,提醒道。 与其在病人面前哭哭啼啼的,倒不如忍住悲痛,强打起精神,想法子把病人照顾的更舒服些。 “对,擦身,擦身……你外祖母她最爱干净了,哪能受得了满身的药味和汗味?” 冯氏顿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喃喃自语了几句,然后无意识的拿起毛巾,动作却是又轻柔又小心的,如同擦拭着一尊易碎的瓷器。 这就对了嘛! 韦团儿暗暗松了一口气。 “素素,阿娘好后悔!” 忽然,一直昏睡着的外祖母骤然睁眼,呼吸急促,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浑浊的叫喊,听上去很是骇人。 第九十三章 齐聚 “阿娘,我在,我在这儿……你醒了?是、是有什么话想说……后悔了?后悔什么?” 冯氏手中的毛巾立即掉到了地上,却顾不得去捡,只紧紧的抓着她的手,语无伦次道。 “出什么事了?” “怎么了?” 在外间刚刚躺下,还没来得及打盹的二人立刻跑进来,围在了病榻前,你一言我一语的问道。 “外祖母。” 韦团儿也想凑过去,但几个长辈都很有防范意识,不约而同的把年纪最小的她隔在了最外头,不让她离病患太近,以免被过了病气。 于是她只能努力踮起脚尖,用目光穿过前面的三堵人墙,往外祖母所在的位置看去。 只见外祖母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面色也陡然红润了几分,浑不似一个重病之人,很容易就借着冯氏搀扶的力道坐起身来,四处张望着,然后将视线定在了半空,面露痛苦之色,哀声道:“爹,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劝,不该嫁去赵家的。” 爹? 哪来的爹? 半空中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难道……是有‘人’在那里,只是自己看不见罢了? 韦团儿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阿娘……” “婆母……” 但几个长辈并没有露出半分恐惧的神色,反而都带着哭腔,唤道。 估计都觉得这是在回光返照,担心病患撑不了多久了。 “哈!” 一道无比刺耳的笑声响起,瞬间将她们的哭腔盖过了,“爹,你以为我是想攀高枝,对么?我知道你怨我,可我又有什么法子?那天,姓赵的醉醺醺的把我堵在后巷里,强行玷污了我,还威胁我不许报官,不然就要把你和阿娘都一块儿杀了!他说他在县衙里有的是人脉,杀了我们全家也不用抵命!你说说,我除了嫁过去,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什么? 韦团儿惊愕的抬起头来。 原以为是一出再普通不过的陈世美与秦香莲的故事,属于家庭伦理剧的范畴,没想到……却是性质如此恶劣的刑事案件。 其他人也是头一回听到这等秘辛,不禁都傻在了当场,呆若木鸡。 “你以为我一门心思的偏着他,才会以死相逼,让你不得不变卖家当,全数折成嫁妆,让我带去了赵家,可是我没办法啊!我当时已经有孕在身了,他说我要是敢不听他的,不按他说的做,就、就要把我的肚子割开,把那没成型的孩子揪出来喂狗!” 外祖母急促的喘息了两声,脸上的红润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泛着不祥意味的青灰色。 “但我还是没能留住那个孩子,没留住!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死得好惨!” 她喉头一紧,随即吐出了一口带血的浓痰,厉声叫道。 先前那孩子居然不是自己的阿娘,而且居然没留住? 为何没有留住呢? 是被谁害了么? 韦团儿想起了内宅里种种杀人不见血的伎俩,不禁在心底为外祖母捏了一把冷汗。 “都怪我这个做娘的没用,没把他防住,在怀着你不到三个月的时候,让他又醉醺醺的闯进了我的屋子里,又……” 即使眼下已经开始犯糊涂了,那厢的外祖母仍是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似是想起了一件极其耻辱和可怖的往事,便没有把后面的内容补完。 但韦团儿不难猜到真相。 那人多半是故技重施,强行和她圆了房,把孩子弄掉了。 不! 这哪里是人了,分明就是个畜生! “阿娘,你别再说了。” 冯氏终于回过神,低低的开口,“我不知道,你原来过得这般苦,比我所想象的还要苦……我以为,你只是在赵家受了很多冷眼……我真不晓得还有这种事啊!” 她更不晓得自己的生父不止是一个斯文败类,而且还是个衣冠禽兽。 “团儿,你渴了吧?我和你大姨带你出去喝点水。” 舅母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极有眼色的把闲杂人等都带离了此地,只留下冯氏一个人在屋里守着,方便冯氏能毫无顾忌的和亲娘说说心里话。 “好。” 韦团儿也很有眼色的配合着,装作一派茫然、什么也没有听明白的模样,让大家都免除了后顾之忧,然后便很是乖巧的出去了。 她们前脚出了门,刚把门掩上,里头就传来了冯氏歇斯底里的嘶喊声。 不是悲伤至极的痛哭。 是无比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嘶喊,就如一只受了伤的小兽。 秋风起,秋雨凉。 韦团儿已在冯家待了整整五天。 在这五天里,冯氏衣不解带,夜不合眼的照顾着外祖母,整个人迅速的憔悴了下去。 韦临风天天都在小火炉前耐心的熬着参汤,间或帮舅母搭把手,烧饭做菜。 大姨则因为家里的杂活很多,不能继续久留,便在第三日的下午急匆匆的赶回去了。 “爹还没有回来?” 但老冯头至今未归。 “是。我已经托人去找过了,他和舅子都在茶馆里泡着,打叶子牌,据说手气挺好的,赢了很多,所以一时半会儿就不想回来。他们还发了话,说你你要是肯把岳母这个丧门星丢出去,他们马上就回来。” 韦临风本想替这两个人遮掩一下的,也免得妻子面子上太过难堪,但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情商和口才,十分干脆的放弃了,老老实实地复述道。 “哦。” 冯氏已由刚开始的悲愤转为现如今的麻木,闻言连冷笑都不屑给那两人了,很平静的说道:“那他们最好是永远都别回来了。” 她已经下定决心,只要他们真做得出来,那她就不会再把他们当成一家人了,再也不会管他们死活了。 但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当晚,父子俩居然屁颠屁颠的回来了。 “素素啊,我真的给你阿娘求了个特别灵的方子。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你叔父。” 跟他们一道过来的,竟还有那个疑似变态的叔父。 “顺娘和五郎也可以作证的。” 另外,曾经发起过种子买卖事件的那对夫妇也过来了。 本就不大的梢间里一下子涌进了这么些人,顿时让韦团儿感觉有些憋闷,有些窒息。 第九十四章 反驳 “素姐,我知道你年纪虽然大了,却仍是以前那个小家子气的性子,动不动就爱瞎想,但千万别以为伯父和小弟是那起子无情无义的人。” 冯顺娘人还没有进屋,就掏出丝帕把口鼻严严实实的捂住,瓮声瓮气道。 她看上去比冯氏要小上几岁,顶多就二十出头,生得那叫一个皮肤细嫩,玉指纤纤,却悲催的复制了那位叔父的大脑门和绿豆眼,彻底斩断了她和美貌俩字的缘分。 “他们之所以在茶馆里待了这些天,并非是躲伯母的肺痨去了,而是在苦苦的打听着一位游方神医的消息,怕一回来就和人断了联系,才耽搁了许久。” 陆五郎五官端正,中等身材,笑起来很是亲切和善,挺有和事佬的风范,但一对眼珠子却悄悄的黏在了冯氏的脸上,然后很不亲切、很不和善的在冯氏的胸前和腰间打了个转。 “是啊,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们把人候到了,方子也拿到了。” 大脑门的叔父咧嘴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笺,在众人眼前晃了晃,又迅速塞了回去,神神秘秘道:“但这个方子是极有讲究的,得有至亲之人在外头守着,免得放跑了神医留下的仙气。” 什么? 这又是神又是仙的,不禁让韦团儿记起了那个卖黄鼠狼尿液来骗人银两的大仙儿。 “怎么听着就不太稳妥呢?” 韦临风显然也记起了那一茬,立刻摇头道:“还是先让我看看方子,斟酌一下,再决定要不要给岳母用药。” “不行!” 老冯头像防贼似的瞪着他,“不能给外人多看!” 虚伪! 让自己爹干活的时候怎么就不说他是外人了? 韦团儿不满的瞪了回去。 “让二郎看看吧。” 冯氏也担心这个所谓的方子是由一些稀里古怪的东西凑成的,非但治不好病,指不定还会要了人的命,但她不好直接把真实的想法说出口,得罪这么多人,就温声道:“只看一眼就好,绝不会误事的。” “绝对不能给他看!” 韦团儿本以为这下就能把方子要到手了,但矮冬瓜舅舅冷不丁也跳了出来,大吼道。 咦?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给看? 莫非……其中有诈? 韦团儿顿生警惕,目光在这几个人的脸上梭巡了一圈,试图从他们的表情里找出破绽来。 “看就看吧,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忌讳那些。” 但大脑门叔父却突然配合起他们的工作,把方子从怀里重新掏了出来,递给韦临风。 “丹砂和锅底灰各五钱,大豆末、珍珠粉各三钱,麝香二两,珍珠粉一两……” 韦临风遵循了冯氏的交代,果然只看了一眼就还回去了,紧接着一字不差的把上面的内容背出来,面上带着放心的神色,“除了丹砂带了点火性,珍珠粉带了点寒性,其他的东西都是温补的,没什么害处。” 麝香呢? 那货不是个打胎神器么? 韦团儿在心里默默的呐喊道。 不过,外祖母貌似早就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了…… 念及于此,韦团儿赶紧把心中的呐喊消了音,继续围观着用药的进展。 “是没什么害处,但也未必有什么好处。” 韦临风是放下戒心了,冯氏却没有,反而绷着脸,目光如电,直直的射向老冯头,质问道:“爹,丹砂和珍珠粉、麝香都不是便宜的物事,我相信如果是用在你的身上,那你就算是倾家荡产、卖儿卖女都要把它们弄到手。但这是给阿娘用的,你怎生就舍得买了?” “素素,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老冯头涨红了脸,怒道。 “素姐,你这话就不对了。” 而冯顺娘将帕子捂得更紧了些,假笑道:“伯父只不过是俭省惯了,居然就值得你抹黑成那样?你弄清楚,这是用来救命的,再贵,伯父也舍得花这个钱。倒是有些人,啧啧,一面装得跟感天动地的孝女似的,一面却连根银钗都舍不得给伯母买,要脸么?” “不要脸!没良心!缺德!断子绝孙!净生些赔钱货!” 矮冬瓜舅舅立刻附和道。 “不要脸?” 韦临风听着不乐意了,出言反驳道:“素素的脸明明生得那么好看,哪舍得说不要就不要了?我看是你们自己长得太难看了,脖子上的那张脸就可以说不要就不要,说丢就丢,所以才以为别人也和你们一样。” 他的小舅子只在乎高矮,不在乎美丑,因此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你敢说我难看?” 但冯顺娘就不肯依了,立刻咆哮起来:“你瞎了眼吗?明明是素姐最难看,又老又丑又黄,就像条母狗……” 韦临风皱了皱眉。 她也知道说她长得很难看的人是他,那为何却放过了他,只死咬着素素不放? 难不成……是素素长得太好看了,所以就让她格外眼红和嫉妒了? “你狂吠起来的样子才像母狗。” 于是他再次皱了皱眉头,自觉很机智的抄袭了王氏骂人的手法,反唇相讥。 “你太过分了,嘤嘤嘤……” 尽管双方使用的是同一个词汇,但骂人和被人骂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冯顺娘当即委屈的红了眼眶,化身为嘤嘤怪,低头啜泣道。 平心而论,她哭起来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但韦临风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加之她无论是装委屈还是撒泼的本事都远远及不上王氏,自然便让见多识广的韦临风无动于衷了。 “没良心?怎么可能。素素明明是天底下最心善的人,连我阿娘故意给她找气受,冤枉她,她都死死的忍着,还一力维护着阿娘的形象,认下了打人的罪名。” 韦临风甚至连正眼都懒得给她,继续顺着小舅子的话头反驳道:“至于缺德,就不可能了。要知道素素是我见过的品德最高尚的人,令我肃然起敬。而断子绝孙,简直是无稽之谈!我都有两个小千金了,哈哈!既然是千金,那怎会是赔钱货?对了,她们托了亲娘的福,也长得特别好看,顺娘你说是不是啊?哈哈!” 韦团儿扶住了额头。 老天啊! 他这根本就不是条理清晰的反驳,充其量是肉麻的吹捧和唱赞歌,除了恶心这两人就没有别的作用了。 但是…… 正因为能恶心到这两人,所以才算是起到了最好的作用。 第九十五章 主意 “屋里还有人病着呢,别嚷嚷了。” 就在冯顺娘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即将爆发的时候,冯叔父终于跳出来打圆场了,并将众人强行拉回了正题,“还是先把方子用了要紧。” “我不会用的。” 冯氏的态度依然如刚开始那样坚定,“二郎给我阿娘带了好几株人参,用来补身体是足够了的,不需要再用什么来历不明的方子。” “来历不明?” 冯叔父板起了脸,不悦道:“素素,你是不相信你爹和你弟弟,也不相信你叔父和顺娘了?” “叔父,我一直就很敬重您。” 冯氏站直了身形,朝他行了个晚辈礼,说道:“但今日的事,我只能说声对不住了。这是我阿娘,她的安危,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绝不敢掉以轻心。” “安危?你怀疑我们是要弄死她了?真可笑,她有什么值得我们算计的地方?再说了,我们会有那么傻,会做得那么明显吗?” 冯顺娘讥笑道。 “那我就要问你几句了。” 冯氏这回没有选择忍气吞声,而是正视着她的眼睛,冷声道:“你们是从哪儿听来那个神医的名头的?是谁跟你们说的?他姓谁名谁,是何方人士,可靠么?而那位神医又姓谁名谁,是何方人士,医治过镇上的哪些人,口碑到底如何?这些,能否都给我仔细道来?此外,他能保证药到病除吗?如是不能,他要拿什么来负责?别跟我说什么他只是个郎中,不是神仙,既然他都自称为神医了,那想必本事也和神仙差不离了。” “真棒!” 韦团儿极少见到冯氏这般具有攻击性的模样,不禁惊艳了一把,继而又开始欣赏起她的思维来。 和韦临风相比,这才是正正经经的反驳,气场强大,有条有理,且堵死了所有的空子,令冯顺娘避无可避,只能硬接,不然就摆明了是心虚和有问题。 “你什么意思?是真觉得我们在撒谎,随便扯了个招摇撞骗的神医出来,就想要害人?我告诉你,你这是又瞎想了,我们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果然,冯顺娘的脸色变了几变,明显是压抑着满腔的怒火,却不敢对着冯氏发作,那样无疑是加重了自身做贼心虚的嫌疑。她只得边绞尽脑汁的想着该怎么答复,边给陆五郎使了个求救的眼色。 “素姐,那个神医是不久前才从外地过来的,你可能压根没见过这号人,那跟你说他的姓名就没必要了,对吧?” 陆五郎的反应很快,顷刻就搬出了一套完美到无懈可击的说辞,做欲言又止状,“而我们之所以瞒着你,不肯直说,其实是为了你好啊。因为……神医他曾治好了赵夫人的病,就是……害得伯母被休弃的那位赵夫人。她和赵举人的感情至今仍是很好,上个月……她又生了个儿子,在临盆那天,听说她被姨娘给害了,大出血,只剩下一口气了,却硬是被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们害怕你因着她的缘故,会抵触神医经手你阿娘的病症,所以……才不愿意透露太多细节的。” 赵举人? 赵夫人? 冯氏从未在韦团儿面前提过这些,因此韦团儿懵逼了好一会儿,才理清了其中的关系,晓得那肯定是外祖父的前夫一家子了。 如果陆五郎没有撒谎,那之前的一幕倒真的是情有可原了。 “他好像是没骗人。” 韦团儿仔细留意了他面部的表情,并未发现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连一丝眼神的闪烁都没有。他看起来貌似是比冯顺娘真诚多了,也坦荡多了,似是真的在为冯氏考虑,生怕冯氏受刺激。 “呸呸呸!他不是个好东西!” 如果不是他演技不够火候,只正义凛然了片刻,下一瞬就又开始偷瞄冯氏的腰臀,那韦团儿估计就真能相信他一回了。 “谢谢你的好意。” 冯氏正处在心乱如麻的阶段,根本没注意到他色眯眯的扫视,而是颇为感动的对着他说了这句话。 此言一出,老冯头、冯叔父等人都面露喜色,迫不及待要准备用药了。 “但我不会改主意的。” 冯氏话锋一转,“除非,是我阿娘自己同意用。” 这唉,自家的爹明明是他出品的,怎么就没有他生得好看呢? 韦团儿不无遗憾的想道。 接着,她又想到了旁的方面去——他此番出门到底是要干嘛?为何要如此的花枝招展,如此的妖娆万状,一点儿也没有做人祖父应有的端庄……咳咳,说真的,就他今日这身段,这气场,这模样,哪怕丢到耽美文里做男主都没问题的。 “我是不是有病啊?” 待他拎着一个小包袱,挥别了家人,潇洒离去后,韦团儿突然很想给自己一板砖——在二次元里偶尔腐一把无伤大雅,但腐到了真人身上,腐到了自己祖父身上,那简直太不庄重了!另外,他要是真搁进耽美世界里,那简直是暴殄天物,白白便宜了那些臭男人! “我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她越是想把自己的思想扭转过来,偏生就越是刹不住车——他之所以对王氏那般冷淡,早早的就和王氏分房睡了,是不是因为他的心不在女人这边,爱好和取向亦是和女人无关?他真正喜欢的,其实是男…… 停!不能再想了! 长得妖娆诱人不是他的错,但意淫过头绝壁是她的错! “你们猜,古往今来,为何天底下的男子都热衷于考取功名呢?” 等亲爹走了,韦临风便把家里的女孩子们都叫到了窗明几净的东次间,正式给韦氏学前班开课了。 “为了能更好的出人头地。” 韦芙儿的回答很成熟。 “为了能当上大官,天天拿板子去打别人的屁股。” 韦蓉儿的回答很新颖。 “为了能多收礼!” 韦茉儿的回答很世俗。 “为了能不跪。” 一屋子的人齐齐无语了。 当爹的那位虽是通过韦老爷子的口,间接得知了小女儿的性子很伶俐,却没想到居然会是这般伶俐。 第九十六章 情圣 原来是正主醒了。 满屋子的人霎时安静下来,气氛就如凝固了一样,无端透着几分诡异。 “……” 韦团儿怀疑外祖母是病糊涂了,居然能接受那拨人十分可疑的好意,而且还想把真心待她好的冯氏给赶出去。 “岳母,你糊涂了么?” 不同于她的默默吐槽,韦临风是直接把心里的怀疑宣之于口,快步奔至床前,大惊道:“万一他们没安好心,那岳母你一个人该怎么办?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素素只怕会内疚一辈子啊!让他们出去,我和素素留下来陪着你,成不成?” “阿娘,你不要赶女儿走啊。” 冯氏也跟着走到了床前,面色发白,哀求道。 “外祖母,我们都舍不得你呀。” 韦团儿连忙也帮腔道。 “你们都出去。” 外祖母却丝毫不理会他们的劝阻,板着脸,又一次发话道。 冯氏惊呆了。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不止是要把自己赶走,甚至连自己的丈夫和女儿都容不下了? 难道……她是没听见那个郎中曾医治过赵夫人的事么? 自己要不要告知她一声,让她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免得她过后会想不开,觉得怎么又和赵家扯上关系了? “哟,素姐,你不是最孝顺的吗?怎么这会儿却开始忤逆伯母的话了?我看啊,你是存心想给伯母添堵吧?” 冯顺娘得意的欣赏着冯氏满脸纠结的神情,幸灾乐祸道。 “你们也出去。” 韦团儿早就看不惯这个言辞刻薄的女人了,正想装着童言无忌的样子刺上对方几句,便见外祖母转过头,冷冰冰的对冯顺娘等人说道。 “为什么?” 冯顺娘登时傻眼了。 “你留下。” 最后,获得陪护资格的居然只有老冯头一人,连矮冬瓜舅舅都被外祖母毫不留情的撵出去了。 这是闹的哪一出? 韦团儿有些搞不清状况了。 “阿娘,我好困。” 但她很想去搞一搞……那个状况。 于是她假模假式的打了个呵欠,借故离开众人的视线,悄悄绕到梢间的背后,将耳朵贴在一侧的土墙上,十分专业的听起了墙角。 “你可以出去了,帮我把二郎叫进来。” 但她的运气很不好,里头这场会晤的时间竟是短得出奇,外祖母俨然已经是在送客了。 “你想和他说啥?” 老冯头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疑惑和警惕。 “你无需多虑。那种事,我怎么有脸跟别人说呢?” 外祖母的语气透着几分自嘲,答道。 “算你还知道廉耻。” 老冯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阴阳怪气的丢下这句话,磨磨蹭蹭的走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 吱呀一声,门又关上了。 “岳母,你万不可随便用那种来历不明的方子啊!我跟你说,去年这个时候,我阿娘给芙儿和蓉儿用了外头买来的圣水,结果是黄鼠狼的尿做的,毒性不小,害得她俩昏了半晌才醒过来……” 韦临风人还未走到病榻前,嘴里已经巴拉巴拉的说上了话,苦口婆心的劝道。 “二郎,你很好。” 外祖母温声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劝说,转移话题道:“把素素托付给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啊?嘿嘿。” 他闻言颇有些不好意思,便扭扭捏捏的笑了笑,很是惭愧的说,“岳母你夸我作甚?你不嫌我穷,不嫌我没出息,不嫌我总让素素受气,我就已经铭感五内了……” “我怎会怪你呢?受气的,明明是你才对。” 外祖母再次温声打断了他的话,而后顿了顿,语出惊人道:“你本是有机会考取功名的,却断送在了我的手里。” 啥? 韦团儿疑心自己听错了。 之前,她已经听爹娘解释过其中的原因:一是爹的情商太低了,不适合出仕,二是两兄弟都走同一条路子,容易造成家中的金融危机。 怎么现在外祖母也成了其中一个原因了? “因为我曾经的经历,所以便很担心你一朝中举后会走上她生父的老路,抛妻弃子,追名逐利,于是就把你们的婚期拖了又拖,还逼着你发了一个毒誓,这才同意把素素嫁过来。而你是个实心眼的,生怕家人知道了真相会怪责于她,让她的日子不好过,又怕自己在极力拒绝乡试的时候无法自圆其说,就索性把自己彻底伪装成胸无大志的假象,处处以缺心眼的模样示人,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块不适合入仕的料子,去了也只会个家族招祸。” 外祖母继续说道。 那啥…… 信息量也太大了吧? 韦团儿震惊的扶住了自己的下巴——自己的爹看来是个演技派,而且很可能是影帝级别的?不然哪能把刻意掉线的情商演绎的如此自然,如此感人?除了演技派,他居然还是个天字第一号大情圣,为了抱得佳人归,就毅然弃前程于不顾,甘心一辈子做个小秀才? 不对! 他如果真有那么机智,又有那么深情,为何却老是让深爱的妻子在王氏那儿受气呢?他应该早就能想出个绝妙的好法子来解决才是! 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亲家母的性子古怪,不好相处,素素在她手里吃过很多亏,受过不少委屈,我都是知道的。” 外祖母叹了一口气,“但我更知道,你才是最委屈的那一个。你明明很想维护素素,却因着在乡试一事上欺瞒了家人,觉得心里有愧,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在他们面前便没有了底气,只能一味忍让,心如明镜的看着你爹纵着你阿娘欺负素素,给素素立规矩,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继续装作傻呵呵的样子,试图让她宽心。” 哦,原来是这样! 韦团儿顿觉自己之前的质疑有些自作聪明,有些自以为是。 “你大嫂那点小把戏和小心思,其实你一早就看穿了。但你为了不在人前露馅,便只得日复一日的充着冤大头,任她算计和压榨,宁愿让素素吃醋和误会,也不愿同素素说出真相,害怕素素会难受。” 哦?居然是那样? 韦团儿顿觉他情圣的形象更加鲜明立体了。 第九十七章 毒誓 “这些年,可真是苦了你了。” 那厢,外祖母明明是说着温情的内容,但声调却突然变得尖厉了,听起来很是瘆人,“二郎,你还记得毒誓的内容么?能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吗?” “岳母,我……” 韦临风竟是犹豫再三,方才缓缓的开口道:“苍天在上,我韦临风日后若是热衷功名,参加乡试,那一定会不得好死,暴尸荒野,被野狗啃成一副骨架子。我阿娘将会被人拔了舌头,再不能说话;我爹会断手断脚,再不能行走,而我的先祖都将在地狱里上刀山下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韦团儿大吃一惊。 没想到温柔大度的外祖母居然会逼爹发这种毒誓,和灭绝师太逼周芷若发的那个誓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二郎,你记性真好,一个字都没有漏掉。” 在听完韦临风的复述后,外祖母的声调立刻平和了许多,但说出来的话依然是挺瘆人的,“如今我想告诉你,别以为我死了,誓言就能不作数了。若是你敢有半分违背,那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一定要剥了你的皮,喝了你的血,把你的骨头一块块的卸下来!” “岳母,其实你不用这样恐吓我,我也会遵守诺言的。” 韦临风的语气略带着几分伤感,“都这么多年了,为何你还是信不过我呢,非得用毒誓来说事?岳母,你怎么就没想过,万一我是那起子背信弃义的小人,专门拿发毒誓当饭吃的那种,岳母你又当如何?” 又道:“岳母,你也不用说什么苦了我之类的客气话。我过得一点儿也不苦,真的。和兄长比起来,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走运的人,能和心仪的姑娘结为连理,朝夕相对,还能和她生儿育女,一起老去。有了这样的好日子,那有没有功名傍身,又有什么要紧?反正我爹是举人,我兄长以后多半也是举人,只要有了他们的庇护,难不成还有人会不长眼,故意来挑衅我们一家子?” 然后不等她接话,又巴拉巴拉的说开了,“很多事,都没有岳母你想的那么复杂。对,由于乡试的事,我是对家人有愧,但绝不是因为这个就不为素素出头,任凭她受气了。我之所以没在阿娘面前维护她,完全是因为……” 就在韦团儿以为他在放大招,会憋出一个催人泪下的大苦衷时,他顿了顿,讪讪的补充道:“因为我胆子小,加上从小就被阿娘收拾怕了,屁股都被她打肿了好几回,所以……我不敢,我害怕……所以我没为素素出头。” “……” 韦团儿木了。 身为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怎么能如此软趴趴的认怂,直言自己就是个胆小鬼? “……” 里头的外祖母半晌都没吱声,估计也木了。 “岳母你把我想得太隐忍,太悲情了,其实压根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许是见对方久久没有插一句话,韦临风很珍惜这样的机会,便把语速放快了很多,由巴拉巴拉改为噼里啪啦,老连珠炮似的说道:“你别以为我书读得多,心眼也就会很多。其实啊,我的缺心眼不是装的,胸无大志也不是装的,我本就是这样的人,自小就是。你说我是为了素素,才开始费尽心思的伪装自己,完全是误会了。至于我大嫂,她的小算盘啥的我真的不清楚,要不是素素跟我大闹了一场,我还真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对了,我是一直瞒着素素的,但没有岳母你认为的那般沉重。把乡试的真相瞒着她,只因我觉得这本就是件无足轻重的事,不是什么所谓的牺牲,也不是忍辱负重,更不是搬出来让你们感激我的理由。” 说着,他歇了歇,然后清了清嗓子,“总之,岳母你大可以放心,不管你是死的活的,是人还是鬼,我都会好好的对待素素,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但我真不喜欢发毒誓,如果非要发誓,那就让我再附加一个好了:我韦临风对天盟誓,此生若有负于素素,那定会穷困潦倒,连胡饼和腌菜都吃不上,只能沿街乞讨,眼睁睁看着她另聘高官,幸福美满,子孙绕膝,容颜永驻,一生无忧。” “!!!” 这波操作真是太厉害了,简直是变相的发糖嘛! 韦团儿兴奋的攥起了小拳头,两只眼睛都快冒出星星来了,想着他虽是经常脱线,但只要偶尔在线那么一回,便总能捣腾出令人心旷神怡的花样来。 “好。” 外祖母终于不说瘆人的话了,柔声道:“那我姑且就继续信你好了。” “行!那我们继续来说方子的事!” 明明是一个挣表现的大好机会,韦临风却轻而易举放过了,急吼吼的说起了另一桩事情,“岳母,我看他们都不是好人,你千万别用他们的方子,还是继续喝参汤补身体,比较稳妥。至少……那个赵夫人没喝过我熬的参汤,岳母你喝了就不会那么膈应。” “我会再想想的。你先出去,让他们都早些回屋歇着,我累了,明日再说吧。” 大概是彻底放心了女儿以后的人生,她就没那么固执己见了,想法开始显出松动的迹象。 “嗯,我晓得了。” 韦临风应了一声,“岳母你好生休息,我们明日一早就过来看你。” “怎么还没出来啊?是在交代后……” 此时,外间的冯顺娘打了个呵欠,很想说是不是在交代后事,但冯氏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猛地抬起头,看着她,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竟骇得她脖子一缩,险些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凶什么凶,黄脸婆,老娘们儿,夜叉!” 但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把那些脏话直接骂出来,这样无疑会破坏她高雅端庄的形象,指不定还会让众人以为她是在嫉妒冯氏。 “糟了,我得赶紧躺到床上去!” 而守在墙角边的韦团儿猛地记起自己是用‘困了’为借口开溜的,眼见众人都要各自归位了,她赶紧蹑手蹑脚的离开了此地,一溜烟的往卧房里去了。 是夜。 无星无月,秋风瑟瑟。 有人酣然入睡,有人彻夜无眠。 次日。 天刚刚破晓,雾还未散尽。 正是一个宁静而美好的清晨。 “阿娘,你怎么就撇下我,自己一个人去了呢?” 梢间里却传来了男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第九十八章 喜丧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啊?” 韦团儿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正想抱怨几句,却猛地收了口,一脸惊恐。 天哪! 哭喊声居然是矮冬瓜舅舅发出来的? 他对外祖母历来都挺冷淡的,怎么这会儿却这般情真意切了? 难道…… 想到了某种可能,韦团儿的瞌睡立刻消失无踪,脑子瞬间就清醒了,胡乱套上衣服,就匆匆往梢间跑去。 “阿娘,你快起来啊!都是儿子不孝!你别丢下儿子不管啊!呜呜呜……” 刚踏进门,就看见矮冬瓜舅舅双眼红肿的跪在病榻的边上,哭得眼泪鼻子都糊到了一块,看上去好不凄惨。 “究竟是怎么回事?昨夜明明还好好的!是不是你们偷偷给阿娘用了那个来历不明的方子,害死了她?” 冯氏则面白如纸,双肩微微的颤抖着,质问众人道。 害……死了? 外祖母死了? 没有在人前准备好华丽丽的铺垫,也没有给儿孙留下感人至深的遗言,就这么死了? 虽则韦团儿在进屋之前就猜到了会有这种可能,但当可能真的变为现实时,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立时就怔在了当场。 “儿子没让你享福,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呜呜!” 说来也真是巧了,矮冬瓜舅舅此刻的心理活动居然和她是差不离的——虽则他早就知道痨病是会熬死人的,也早就做好了把亲娘埋掉的准备,但当他清晨推门而入,看到了病榻上那具尚未僵硬的尸体时,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是,他是一直不怎么待见自己的亲娘,只要没把他当祖宗伺候周到,他便又打又骂,十足十的继承了老冯头的劣习。但他并非是故意针对她一个人的,而是他打心底里瞧不起女的,觉得天底下的女儿都是赔钱货,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便宜货,只有儿子才是值钱的,只有男人才是高贵的。抱着这样的心态,他自是不可能对亲娘有多好了。 即便如此,亲娘于他的意义,到底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就算他一千个一万个不待见她,连她病重了也不愿意侍疾,但血浓于水,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极不愿意看到她死去的。 可她还是死了。 她一死,他整个人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而后暂时抛掉了往日那根深蒂固的鄙视链,所思所想的都是亲娘以前对他如何的好,如何的迁就,包括他小时候被她温柔的搂在怀里,唱小曲哄他入睡的情景,都在他眼前一一浮现,使得他悲从中来,痛哭流涕。 “方子还在我这里搁着,根本没用上。” 老冯头不知是不是也被他悲伤的情绪感染了,面对冯氏咄咄逼人的质问竟破天荒没有发火,而是呆呆的杵在病榻前,一言不发,最后只能由冯叔父来出面作答。 “要是能早点用,说不定伯母就不会死了。” 冯顺娘仍是刻薄如初,但眼神是躲躲闪闪的,不敢与人对视。 “伯母她本就病重难愈,昨夜却那般有精神的与姐夫聊了许久,想来是更添重负,一时撑不住了,才会……” 陆五郎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嘴上则绵里藏针道。 “这也不能怪他啊。婆母那般精神,说不定就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舅母赶紧出来打了个圆场。 “我看未必……” 陆五郎原本准备了一套挑拨离间的说辞,正打算全部甩出来的,岂料韦临风只顾着安慰冯氏,压根没看他一眼,或者说压根就没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而老冯头和矮冬瓜一个只晓得嚎哭,一个只晓得愣神,竟没有谁肯捧他的场,登时把他气了个半死,顺带还把他气得忘了词。 …… …… 在经过了最初的兵荒马乱和肝肠寸断后,冯家人终是接受了现实,开始操办丧事。 “老冯,你的儿子和女婿们可太争气了!” “这酒席办得真好,啧啧!” “排场真阔气!” “还有没有肘子了?再盛一碗过来!” “那个戏班子的青衣看起来好骚,真想上去摸一把。” “摸上面还是下面啊?嘿嘿嘿。” 韦团儿穿着粗糙的麻布孝袍,木然坐在角落里的席桌旁,光是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饱嗝声和荤段子,就让她没了动筷子吃饭的心情。 在前世的某涯论坛上,她曾看过一个热帖,说的是古代很重视礼仪,绝不会像现代人这般粗俗黄暴,连办葬礼都能请脱衣舞团来助兴,真是辣眼睛。 而她外祖母的丧礼果然是没请脱衣舞团,来的是穿着衣服的戏班子,但唱的并不是和孝道有关的内容,而是大家小姐在后花园私会书生,然后‘肚兜轻解,露出两团鼓囊囊的胸脯子’的艳曲,还有商人妻在古庙夜宿,夹在老和尚小沙弥的中间,‘一进一出好快活’的天雷,以及丫鬟听着主母和主子翻云覆雨的动静,‘脸红耳热手往下’的自我安慰。 嗯,的确不辣眼睛。 只是辣耳朵罢了。 至于来参加丧礼的男客们,在灵堂前一个个都表情肃穆的哀悼着她的外祖母,待来到席桌上,就都沉醉于戏班子的唱腔和唱段,且什么不堪入耳的话都往外蹦,混不顾有妇女和小孩在场。 “这是喜丧,你就不能高兴点么?” 和韦团儿一样食不下咽的人,还有冯氏。 而在旁边跟冯氏说话的,是老冯头。 自从外祖母走后,他貌似是良心发现了,脾气逐渐收敛了很多,没有叱骂这个拖油瓶女儿,看不顺眼了,也不过是念叨了几句就作罢。 喜丧? 韦团儿闻言只觉得很讽刺。 所谓的喜,估计只有在场的男客们感受到了,而且感受很强烈,很刺激。 至于她自己,则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几乎快要反胃了。 “阿娘,我吃不下了。” 为了不在人前真的吐出来,她便放下碗筷,十分乖巧的向冯氏说了一声,然后转身往外面走去,在田埂上漫无目的转悠着,开始思索起一些很超然的问题——人为什么要活着?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九十九章 寻访 “唉!” 活着,是为了亲情和天伦,为了至交和知己,还是为了挚爱,抑或只是为了自己? 无论是为着什么,总之,活着,就应该不是为了去死的。 但活到最后,所有人的结局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活着的人才会恐惧死亡,试图用所谓的喜丧来冲淡死亡带来的阴影? 嗯,她宁愿相信事实就是这样,也不愿接受这是特意给死者表孝心的。 若真的是孝顺,那便应该在死者还在世的时候就用尽全力对她好,而不是等人都凉透了才挤出两泡热泪,声情并茂的流给众人看。 即使这个时候的眼泪是真的,不是惺惺作态,但对死者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喂!” 就在她越想越入神之际,一个颇有几分耳熟的童声响起,“小团……不,小丫……算了!那个……你,是不是躲在那儿哭鼻子啊?” “苏家小郎君?” 她诧异的回过头,对上了一张满怀担忧的小脸。 果然是那个人。 他怎么会在这儿? 莫非她每次一思索起超然的问题,就能把他召唤出来? “我本是不想出来的,但爹爹非要来这边寻一个故友,就把我捎上了。” 但他显然不是召唤兽,而是被长辈拎出来的。 “你没哭?” 而后,他走到了她的跟前,面上的担忧瞬间转成了和她如出一辙的诧异,“你居然不哭?” 而后严肃道:“想哭就别忍着。憋久了,是会伤到肝肾的。” “我没有忍。” 他故作老成的模样是很滑稽的,但韦团儿并没有为之开怀的好兴致,只木着脸,说道:“因为我根本哭不出来。” “为什么?” “是……” 听着她言语里毫不掩饰的敷衍和嫌弃,他面上的表情颇为郁闷,但还是轻轻点了头。 “请。” 韦团儿侧过头来,说道。 “我姓苏,目前在族中的排行是最小的,大家都叫我苏小……” 他在说起别的字眼时还好,可不知是不是掉了一颗牙的缘故,在说到‘苏’字时,嘴巴就有些漏风的感觉,呼哧呼哧的,不甚真切。 “噗……苏小小?” 韦团儿忍不住想起了南朝时一位极为美丽的名妓,然后又幻想他成年后若是穿上了女装,说不定还真能艳压那个原装的小小,芳名远播,倾倒一众书生和士子。 “不是苏,是……算了。” 他眉头一拧,很想纠正她的发音,但苦于嘴巴漏风,怎么纠正也是徒劳无功的,便只得无奈的放弃了。 “好了,我回去了,苏小……苏家小郎君。” 韦团儿没有注意到他无比纠结的小模样,在听了他的名字后就觉得自己顺利完成了任务,可以继续读取原先的进度条了。 “等等,我送你一程,省得你又掉坑里了。” 他建议道。 对了,自己踩了两个坑,还留下三个坑在等着呢! 韦团儿乖巧的停步,十分谨慎的让他走在了自己的前头扫雷。 “那个……小团……不,小丫……算了,你平时都看什么书呢?” 光是直愣愣的走着,一言不发,未免有些傻缺,于是他便主动搭话道。 “不曾看书,不过是认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 韦团儿觉得林妹妹的回答真是再保险不过了,既温文尔雅,又透着一股子自矜的味道。 “守株待兔?” 他斜斜的看了她一眼,假笑道。 “……” 失算了! 韦团儿恨恨的回瞪他一眼。 “你放心,我不会嫉妒你的,所以你根本用不着藏拙。” 他突然收起了假笑,一本正经道。 “还有,以后若是没有长辈同行,就别随随便便的往外跑,要是遇着了坏人,你该怎么办?要是踩到了草丛里的长蛇,你该怎么办?要是不慎晒昏头,中了暑热,你又该怎么办?” 他却是正经上了瘾,开始对她进行说教。 “另外,你莫要习得了食古不化的那套,要知道即便你是个姑娘家,考不了功名,但也可以多多的识文断字,增长见识。千万别担心自己移了性情,就抱着《女诫》那种死物不放,我跟你说,那就是班昭写来敷衍皇后的,根本不是她真实的想法!她如果真有《女诫》里那般古板而愚蠢,当初就不会大大方方和男子一起修撰典籍了。” “我看你是个天资聪颖的,万不可为着讨世间那些愚夫愚妇的喜欢,不被人说闲话,就真的当了睁眼瞎,泯然于众人之中。” “如果是你家里的人很迂腐,不让你多看书,那我可以教你啊!” 因为他虽然是自恋了点儿,脸皮厚了点儿,但观他的谈吐,看他的思维,的确是比同龄的小孩子要早慧很多,说是小神童也不算夸张,加之他自小接触的就是之乎者也,想必是很容易就通读了史书,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好啊。” 他果然是自信满满的应道:“你眼光不错,其实那册书是很有意思的,但为了简洁精炼就格外的惜字如金,因此便牺牲了它的趣味。不如……我换一种方式来给你解读好了,包你一听就明白。” 池塘边,树荫下。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从前,天下大乱,群雄割据,嗯……也就是大家打成一片,很热闹的意思。然后,太原的李氏大族里出了个力挽狂澜的人,据说他出生时天有异象,有七色祥云在屋顶上缭绕不散,令人啧啧称奇。而他的长相也与常人不同,体有三乳……咳咳,身高八尺,雄壮威武,总之是一个奇男子无疑。他的妻子也不是普通人,据说刚出娘胎,头发就长过了颈项,三岁时头发就已经长到脚踝了,六七岁时就能发表政见,完全打破了头发长见识短的老话。她爹娘觉得此女不凡,不愿意随便将她许人,就在门屏上画了孔雀,让有意求亲的人各射两箭,谁能射中孔雀的双眼,就把她许配给谁,然则前后去了百来人,都未能射中,直到他的出现,才打破了这一僵局……” 第一百章 撞上 “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那厢,韦团儿计已售出,成功的捉弄到了他,心情便好上了许多,步履无比轻盈的回到冯家,志得意满的想道。 “他不会怄我气吧?” 随后,她突觉自己的玩笑过火了,不由惴惴不安,生怕伤害到他的纯洁心灵。 “管他的。如果真怄我气了,不搭理我,那不是正好就能彻底摆脱他了?” 待不安的情绪缓过去了,她又自作聪明的想道。 但她不会想到,自己此举非但没能触怒他的肝火,引起他的恶感,反倒是让他对自己的印象更加深刻了,然后就更想缠上来了。 她只知道,古人貌似在辈分上很讲究,断不会受得了突然多了个她这样的‘爸爸’’。 即便是玩笑,也不行。 “算了……我才懒得管他呢!不管了!谁让他先招惹我的?” 韦团儿嘴上是拒绝的,身体却很诚实的迈向了大门口,重新往田埂上去了。 “切,我才不是回来找他,给他赔不是的。我只是又出来透个气,顺带消消食。对,就是这样!” 离目的地越近,她便越是嘴硬道。 “滚!” 一记孩童的怒吼声在不远处骤然炸开,惊飞了林间觅食的麻雀,同时惊得她脚步顿住,暗忖道:他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啊?糟了,看来是真生气了。 “叫你滚,你聋了是吗?” 怒吼声不依不饶的响起,震得她耳朵都开始嗡嗡作响。 咦? 怎么声音听着不太对? 她不禁愣了愣。 “呵呵!” 紧接着,怒吼变为冷笑,“王大牛,你还是赶紧滚回去吃奶吧!” “啊?” 韦团儿顿时确认了一件事——这果然不是苏家小郎君的声音,而是另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屁孩。 小屁孩估计是在和他的同伴王大牛赌气,结果自己却无意中闯了进来,成了他的出气筒。 真是倒霉。 韦团儿在心里暗暗叫冤,却不打算去惹这位怒气值明显不低的正主,仍惦记着自己的正事,便果断选择了绕路而行,希望在赶至苏家小郎君身畔时不至于太迟。 “你……你不是王大牛?” 正主却被她的一声‘啊’惊得扭过头来,在看清了她是个小丫头以后,顿时惊愕不已,一张脸涨得通红,似是为认错人而感到羞惭,又似是为她的闯入而感到恼怒。 过了片刻,他索性连身体也转了过来,大步流星的走过来,正对着她,浑身带刺的说道:“那你哑了吗?怎么一开始就不吱声?是成心想看我出丑吗?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但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特么的这是青春叛逆期,还是更年暴躁期?怎么思想会这般复杂,戾气会如此深重?这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韦团儿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习惯性的在心内默默吐槽道。 “好狗不挡路!” 她本以为沉默是金,但他却把她的沉默理解为了蔑视,一时气恼交加,浑身的刺便变得愈加尖锐了,面带厌恶的越过他,并抬起胳膊肘,恶狠狠的一撞,将她弄得趔趄了一下,差点就摔了个狗啃泥。 我靠! 丫一定是更年期! 韦团儿费力稳住了自己的身形,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恨恨的磨了磨牙。 “真是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而后,她想着苏家小郎君有礼有度又有幽默感的小模样,再想想方才那个小屁孩没大没小没教养的做派,顿生感慨道。 等感慨完了,她终是诚实的面对了自己的内心,想要尽快见到苏家小郎君,认真的给他道个歉——她真的不想给他当爹,只是想在嘴皮子上占点儿便宜而已! 但当她匆匆赶到目的地时,别说是人了,就连毛都没有留下半根。 “真不凑巧。” 韦团儿在原地不甘心的打了好几个转,到处东张西望,仍是没瞧见苏家小郎君的人,只得无奈的放弃了本次计划,沿原路折返。 而她前脚刚走没一会儿,他后脚就匆匆的过来,“人呢?不是又跑出来了么?怎么不见了?不会那么不凑巧吧?” 他根本不晓得,在不久前,她也发出过一样的叹息。 两人的确是很不凑巧。 她刚从冯家的大门悄悄的溜出来,他就从冯家的柴门偷偷的摸进去。 她刚走下田埂,步入大道,他就从小路的尽头走出,踏上田埂。 明明是不大的村子,不远的距离,差不多的方向,可两人愣是碰不上,愣是很不凑巧的错开了。 “算了,我还是去寻爹爹吧。” 他也在原地不甘心的打了几个转,伸长了脖子到处张望,最终仍是无奈的选择了返程。 “小姑娘,慢点。” 不同于先前高调回归时的志得意满,韦团儿这次回去的时候颇有几分垂头丧气的味道,连带着走路也不甚专心,在进门时与一人撞了个正着。还好对方很斯文,没有责怪于她的冒失,更没有大骂她瞎了眼,只温柔的笑着,伸出手,虚虚的扶了她一把,叮嘱道。 “谢……” 她抬起头来,正要向其道谢,却被这人的长相惊艳到了,不由愣了愣神——只见他身着宽大的素色衣袍,身材修长,五官并不见得有多出色,但组合在了一起,偏生就有着令人见之忘俗的美感,直怀疑他是从画中走下来的。而最吸引人的则是他的眼睛,形状和外观同样不见得有多出挑,但配上他明亮而清澈的目光,有若星辉,顿时让人有目眩之感。 这双眼睛……她怎么觉得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了? 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在韦团儿的脑海里闪过,她却没有抓住,任它顷刻却消失无踪。 “进去吧。” 他也没有站在原地,任凭她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看,而是像急着要出去找什么人,向她淡淡一笑,便大步离去了。 “等等……他也是来参加外祖母丧礼的?” 等走进院子,重新找了张席桌坐下时,韦团儿忽地灵光一闪,自作聪明的试图把某个模糊的念头还原——既是如此出色的中年美男子,风度翩翩,又和外祖母是旧相识,还特意来参加丧礼,是不是就能说明……他就是外祖母的前夫,是那个强x犯赵某,是那头衣冠禽兽! 第一百零一章 重逢 “持之。1” 男子浑然不知自己被一个萝莉身大婶心的货误解为了禽兽。他疾步走上大道,四处张望了几眼,很快就瞧见了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三字的舒恒,便停下脚步,唤道。 “爹。” 舒恒闻声朝他看了过来,然后苦着脸,略有些嫌弃的开口道:“你不是要去寻访故人么,怎地这个时辰就回来了?要知道我还没玩够呢。” “我记得出来的时候,你分明是不情愿的,怎生现下却有逗留的兴致了?” 舒教谕好笑的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 “别摸我的头!” 往日他是习惯了亲爹充满慈爱的抚摸的,但今日他被韦团儿那般虎摸了一把,还来了句‘知子莫若父’,登时给他留下了很大的阴影,令得他脖子一缩,脑袋一扭,闪电般摆脱了亲爹的魔爪,抗拒道。 “为何?” 舒教谕低下头来,用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我不喜欢!” 他哼了一声,用同样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回望了过去,整个过程中也没有眨眼。 秋风凉。 落叶飞舞。 两人相对而站,大眼瞪小眼。 秋风停。 落叶坠地。 两人相对而立,小眼瞪大眼。 风又起。 风又停。 两人仍面对面的站着,都努力睁着眼睛,不曾眨动一下。 “好了,这回爹认输。” 最后是上了年纪的舒教谕无奈的败下阵来,揉了揉干涩不已的眼睛,笑道。 “哼!” 舒恒傲娇的扬起头,“就知道爹你不是我的对手!” “好好好。” 舒教谕伸出手去,想要习惯性的揉一揉他的脑袋,但想着他先前过激的反应,赶紧将手缩了回来,免得他炸毛了,然后道:“我们先回去吧。有件事,我须得和你阿娘立即确认一下。” “什么事?” 舒恒晓得自己的爹是个慢性子,很少有如此急切的调调,不禁大感好奇,开始做起了乱七八糟的猜测,“是书塾里又有人给阿娘写信诉衷肠了么?还是又有人趴在墙头偷看阿娘了?或者……是又有人偷阿娘晾在外面的衣裳了?” 不同于舒教谕靠气质和风姿取胜的内敛之美,他阿娘是漂亮得近乎简单粗暴的风格,肤白如玉,云鬓乌发,大大的眼睛里眼波流荡,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嘴唇嫣红,虽则没有气质,无甚风采,品不出特别的味道,甚至显得有些庸俗,但却否认不了她就是漂亮的事实。 “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就不学好?” 闻言,舒教谕十分头疼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很想把他重新回炉一次。 “我哪儿不学好了?方圆百里,哪儿还有比我在功课上学得更好的人?” 舒恒仍保持着傲娇的风范,一面踢踢踏踏的走着,一面目中无人的仰着头,不去看路,如此高难度的操作,他竟是没有当场摔一个大马趴,真可谓是运气好到了极致的佐证。 “你是很聪明,但莫要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古训。你爹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曾如你这般恃才傲物,不讲任何人放在眼里,直到……” 舒教谕见不得他这种‘鄙人天下第一’的轻狂样,连忙语重心长的说道。 “直到那天你泛舟湖上,遇着一个少年随口就吟出了‘绿水无忧风皱面’的佳句,遂惊为天人,兴奋的蹦出去,接上了他的后半句,本以为靠着你的狗尾续貂,能让这个有才情的年轻人对你另眼相看,继而惊喜万分的扑上来,要跟你结为好友,从此饮酒对诗,谈天说地,好不快活。岂料他压根就没有那个心思,甚至连你是大名鼎鼎的舒教谕都没认出来,十分利落的走人了。” “他的人虽是走了,佳句却长久的保留了下来,一直被你珍藏于心。你一直想找到他,且没来由的认为他就是镇上的学生,早晚都会再一次遇见。但见鬼的是,一直都碰不到,令你深以为憾,觉得痛失了一棵好苗子。后来,你在为县里的学子出一本诗集精选时,特意把这位好苗子的佳句放在了最开头,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看见,继而主动来与你相见。但见鬼的是,他就是不来。” “唉,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的才华其实远在我之上,若是肯与我结识,做我的学生,再经我一番栽培,日后定会有一番大成就。可惜了,可惜了,唉!” 但舒恒立刻抢过了话题,惟妙惟肖的模仿着他的语气,笑嘻嘻的帮他补全了剩下的内容,又道:“爹,你就不能换一个例子么?这位‘绿水无忧’仁兄的事迹,我已经听了八百遍,耳朵都起茧子了。哦,书院里的师兄弟们应是也和我一样的,只是他们碍着你的面子,不好意思直说罢了。” 说完,他立刻往后退了一大步,以防止舒教谕在大怒之下把他的头当木鱼敲。 “真的吗?” 但奇怪的是,舒教谕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在听见他拿那位‘绿水无忧’取笑时竟一反常态,没有来敲他的头,而是面带笑意,道:“那我以后就不说了。” “爹……你这是……” 这是闹的哪一出? “以前老爱念叨,是因为心有所憾。而以后不再说了,是因为了无遗憾。” 舒教谕面上的笑意渐盛,看起来挺有春暖花开的风采,但接下来所说的内容却有些抽风的味道,“今日我是来寻访一位故人的,没成想那位故人已然辞世了,真是叫人好生惋惜。” “……” 舒恒算是大开眼界了——故人死了,居然能笑得这么开心! 这一定不是故人,而是仇人! “你不懂。对有的人来说,活着是最痛苦的,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舒教谕几乎要笑得牙不见眼了,继续抽风道:“而且,生与死,其实是另一种漫长的久别重逢。但有的重逢是极为简单的,只需久别,就能重逢,而无需经历生死。” “……” 舒恒怔了怔,忽地回过味来,“难道……爹你碰到那个‘绿水无忧’了?” 第一百零二章 好玩 “是。” 舒教谕的笑意简直要从眼底和嘴角溢出来了,画风清奇的夸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是一如年少的模样,明净通透得有如一泓自天上而来的清泉,丝毫没有被岁月的长风吹皱。” “……” 至于么? 舒恒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就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家伙和另一个也上了年纪的老家伙重逢了,且两人加起来估计快接近一百岁了,哪可能还是当初的模样? 所以,爹笑得如此荡漾,捧得如此夸张究竟是为哪般?若是让家中那位长舌的龙嬷嬷瞧见了这幅诡异的情形,多半要言之凿凿的说爹是背着阿娘出去找老相好了。 “你还小,不明白从老就能看到少的道理。” 等深情无限的夸够了那位‘绿水无忧’的种种,从谈吐到气质到才华再到姿态,舒教谕终是勉强恢复了理智,不再一个劲儿的闷笑了。 “我只听过三岁看到老,没听过从老看到小。” 舒恒不以为然。 “算了,你到底还小,不明白也很正常。” 舒教谕正色道:“还是先回去吧,我是真有要紧的事,得和你阿娘确认一下。” “爹,究竟所为何事?” 他这回学乖了,没有胡天胡地的瞎猜,而是认真问道。 “我要问问她是不是把那块玉佩给人了。” “什么玉佩?” “就是你祖父逼着非要塞给你的那块。” “哦,那块玉的样式太老气,早就被我扔在床底下落灰了。话说……是阿娘重新找出来的?这、这有什么好要紧的?我也只是随手那么一扔……而已。” 他突然就有些心虚了。 “你个小混账,居然不晓得珍惜长辈的心意!” 舒教谕气得不轻,当即就想引经据典的教训他一顿。 “下不为例,哈哈,下不为例。” 他连忙嬉皮笑脸的跳开了,顺便堵上了耳朵,防着舒教谕罗里吧嗦的那套。 “真是不成器!” 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舒教谕不由气得愈加厉害了,但多年的涵养在那儿,使得舒教谕没法像寻常的严父那般对他棍棒相加,只得耐着性子,试图从另一个方向入手,“持之,我要跟你说说那件很要紧的事,是和你直接相关的,对你影响很大的。” “和我有关?影响很大?” 舒恒顿时面露不耐烦的神情,一甩手,“是又有人来找我切磋了么?真是的,一个个都胡子拉碴了,却专门挤兑我这个半大孩子,也不嫌害臊。” 这便是天才儿童的烦恼了。 譬如在旁人夸奖他时,他不能大大方方的接受,而是得万分谦虚的自贬一番,最好是把自己彻底踩到泥里去,且‘不敢当’、‘诚惶诚恐’、‘折煞我也’之类的词从不离口,态度也得端正到极点,这样才能让大家都满意,否则就是骄傲自满、死不要脸的表现。 又譬如旁人上门来找他切磋时,他即使看出了对方不怀好意,想把自己当做好用的踏脚石来蹬,却也不能拒绝,只得迎难而上——难,不是说胜过对方很难,而是要在取胜的同时要照顾到对方的水平,不能让对方输得太丢人,否则就是没分寸没教养,没有容人之量。 “不是。” 见他死活不肯开窍,思维仍停留在与人较劲和争强的境地,舒教谕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担忧,“如果是那种小事,我用得着去惊动你阿娘吗?” 然后顿了顿,委婉的暗示道:“我明明都说过了,是要紧事。” 又怕他听不懂暗示,忙加了一句,“而且是关乎你一生的大事,万万马虎不得的。” “哦,听你的意思,是准备给我说媳妇了?” 舒恒这下却突然开了窍,一点也不委婉,很是直白的打断了他的话,不屑道:“是哪一家的小姑娘啊?她有我聪明吗?有我好看吗?有我这般惊才绝艳吗?没有的话,就免谈!我才不想被人占便宜呢!” 因为他爹的名头摆在那里,又因为他是得来不易的老来子,加之生得不错,脑子灵活,行止落落大方,嘴巴又特别甜,所以很讨妇女们的喜欢,自打记事起就老被三姑六婆七大婶八大姨摸来抱去,险些把他脸上的皮都蹭掉了。 但这不是最过分的。 真正过分的,是她们趁他还在穿开裆裤满地乱跑的时候就笑嘻嘻的弹了弹他露在外面的不可描述的部位,直疼得他眼泪汪汪的,她们却看热闹不嫌事大,故作夸张的喊道:“哟,怎么是软的呀?”,“嘿嘿嘿,要是真硬起来了,那才有问题呢。” 可怜他小小年纪,压根不晓得当时该扯起嗓子喊非礼,只能默默背负着满心的屈辱落荒而逃,并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以至于在看到这些大婶大娘们的孙女时都心里犯怵,立刻远远的躲开,生怕又被人占了便宜去。 迄今为止,只有韦团儿没有带给他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大概是人性本贱的缘故,这个脾气古怪、聪明灵秀的小丫头越是嫌弃他,越是冷淡,就越是能成功的吸引他的注意力,越是让他有安全感,越发笃定了她即使以后长大了也不会占他便宜,然后他便越是有兴趣在她面前出没,逗她玩,缠着她不放。 “原来你是个口是心非的,已经在惦记着能讨媳妇的事了。” 舒教谕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在不满的说了被人白白占便宜的孩子气的傻话后,他忽地沉默下来,一会儿撇嘴,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扬眉,貌似是意动了的表现。 “没有……” 舒恒再怎么早慧,毕竟也只是个小毛孩子,若是开开玩笑那还好,但当大人一本正经的提及那种事的时候,他的小脸瞬间就涨得通红,慌忙解释道:“刚才,我只是想起了一个很好玩的小丫头而已,才不是惦记着要娶媳妇呢!” “小丫头?” 舒教谕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扭曲了,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将他的措辞重复了一遍,“一个好玩的小丫头?” 第一百零三章 反感 也不怪舒教谕会如此震惊了。 知子莫若父,舒教谕了解他向来是眼高于顶的性子,虽则面上彬彬有礼,很好的掩饰了‘我天下第一我最聪明我最天才’的内心活动,但骨子里仍是很难把谁当一回事的,怎么这会儿却给了一个小丫头如此正面的评价,甚至还为她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不是吧? 哪有这么快就开窍的? “那个……她几岁了?” 不可能会这么快的。 兴许是她年纪略长,言行举止很成熟,才带得他对异性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好奇心而已。 “应该不到两三岁。” 他想了想,答道。 “居然比你小?” 舒教谕的猜想落了空,不禁十分意外。 “我都说了人家是小丫头,不是大丫头。” 他则觉得舒教谕的反应十分弱智,鄙视道。 “……” 舒教谕险些噎住,继而对正主产生了十分浓厚的兴趣,“能否给爹说说,她究竟是哪里好玩了?” “她现下是没我聪明,没我好看,没我惊才绝艳!但已经勉强能入我的眼,至少能让我有结交的兴致了。” 原以为能听到什么有意思的回答,没想到却是这般的孩子气。 舒教谕看着他清澈明亮的眼睛,再看看他单纯无邪的神情,暗自感慨着他果然还是个孩子,就连面对着可爱的小姑娘都没有卸下争强好胜的心思,也不知长大以后能不能改过来。 如果改不过来,那真的很难和小娘子处好关系,也很难培养出相敬如宾的感情了。 “爹,你今日怎么就动了给我讨媳妇的念头了?以前并没有任何迹象啊。这是为何?” 舒恒不知道自家的爹正未雨绸缪的为他以后的日子担忧,他绷着脸,忽然就灵光一现——爹的异象是今日才出现的。而今日,爹是来寻访故人的,继而就遇到了那个‘绿水无忧’。 难不成,事情都是那人搞出来的? 那人当初错过了爹的栽培,导致一棵好苗子没能长成参天大树,遂深感遗憾,决定把自家新发出的芽儿栽进他的土里去?而爹欣喜之至,荣幸至极,想也不想就应下了,直接就把他坑了? “从老看到少,从老看到小……” 他琢磨着爹起初说的那一句,越琢磨越觉得惊恐——看样子,爹是觉得那个‘绿水无忧’的老家伙不错,所以小家伙也不会差?所以……就不会委屈了他? “我不答应!” 念及于此,他就像即将被恶霸强抢的民女,无比贞烈的挺起了胸膛,怒道:“爹,我晓得你一直在遗憾没能和他重逢,但如今终是遇上了,那就用不着再遗憾了,对么?也用不着特意扯上我,去弥补你俩的憾事了!” 尽管他很相信爹的审美,也相信那个‘绿水无忧’长得一定不难看,不然早就把爹恶心吐了,哪还能反反复复的思量和惦记着。 同理,‘绿水无忧’的后人也不会丑到哪儿去。 但不代表他就要为此心花怒放、感恩戴德了。 只因在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看来,再玉雪可爱的小姑娘都是坨行走的大麻烦,除了哭哭啼啼就是哼哼唧唧,可谓是毫无吸引力的存在,还不如会撒尿搓泥人的二狗子和大柱子来得有趣。 “爹,那种拖着鼻涕就能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的话本子,是师兄们才会喜欢看的,我可不看!” 他想象着一个面目模糊,眼泪鼻涕口水却无比清楚的小姑娘的身影,不禁汗毛倒竖,“此外,你要是真觉得那个‘绿水无忧’是你的宝贝,那干脆把他娶过来算了,千万别拿我去做人情!” “娶、娶他?” 舒教谕这回是真被噎住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怀疑他不仅是看了师兄们的话本,还顺带借阅了龙阳的文集,不由细思极恐,很想质问他,却又怕逼得太紧,把他带偏了,只得竭力忍住发问的冲动,无比正经的纠错道:“他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他是有妇之夫,我也是有妇之夫;他儿孙绕膝,我老来得子。我和他,是完全相同的人,不可能嫁娶的。你懂了么?” “懂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纠缠,很快就干脆利落的点了头,继而问道:“爹,那你也懂了吗?” “懂什么?” 舒教谕只觉一头雾水。 “懂那种莫名其妙的感受了么?” 他嘴角微扬,笑容狡黠,朗声道:“爹,我只是随便拿你和别人开了个玩笑,你的反应就激烈成这样。而你,连玩笑都没有给我开,直接就拍板做主了。你说,我该不该抵触,该不该反感?” 这小家伙居然会给他下套了? 舒教谕哑然失笑。 “如此说来,你是真不愿意了?” 片刻后,舒教谕收起了笑意,郑重其事道:“且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光是你还没有见过那个小姑娘,便先入为主的抵触和反感。这样,是不对的,比管中窥豹的举止还要来得不妥些。总之,你先别急着窜上跳下的,待我和你阿娘商议后再说。” “爹,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强买强卖吗?” 舒恒一脸的生无可恋,幽幽道。 …… …… “爹,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赵夫人的乳娘当年从长安过来,因水土不服的缘故,便听信神婆的话,在本地认了个干儿子,而他就在那人手下做过一段时日的马夫,后来犯了事,被赶了出来。但就在前些日子,他和那人又开始在酒楼里见面了。” 而在冯家的席桌上,韦团儿亦是一脸的生无可恋状。 她那聪明过人的祖父不知今日是中了什么邪,在匆匆赶到冯家,来找冯氏说起一桩秘辛时竟没有避着她,大大方方的让她听了一耳朵。 “若我没有料错,他以前便是被赵夫人收买了,按赵夫人的意思娶了亲家母,然后又按赵夫人的吩咐,对亲家母动辄拳打脚踢,不让她好过。如此,便能让赵夫人心里舒坦了。” “舒坦?我阿娘当年的境地已落得那般凄惨,难道她还觉得不如意?” 第一百零四章 争执 “你生性豁达大度,心思敞亮,哪会懂那种深宅妇人阴暗的想法?她们的一生几乎只能在后宅里度过了,能看到的,也只有后宅的那片天,久而久之目光便局限在了后宅,有如井底之蛙,眼里只装得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把其他的女子都视为天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可我阿娘没有招惹她啊!自从离开了赵家,阿娘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甚至连赵家门前的那条街都没有踏足了。” “那又如何?她只记得是亲家母占了她原配的位子,害她成了不怎么体面的继室,害她总会被昔日的小姐妹们明里暗里的嘲笑。” “怎能怪到我阿娘头上?明明是赵举人当初娶了我阿娘为原配在先!要怪,她也应该去怪赵举人才是!” “她是深宅妇人,一辈子都信奉以夫为天的教条,即使家世再好,底气再足,也不敢去跟天作对。她能刁难的,也只有同她一样被困在后宅里的姨娘,还有流落在府外的糟糠原配了。” 这都叫什么事啊? 韦团儿越听越觉得那个赵夫人有毛病,明明已成功上位,把别人的丈夫据为己有了,虽说是被她外祖母用过的二手货,但想必不会影响赵夫人继续‘使用’的兴致。既然如此,那干嘛不呆在内宅里苦练床上功夫,讨得那个二手货的喜欢,反而跟疯狗似的窜出来,咬着她外祖母不放呢? “这些年来,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很古怪的事——尽管亲家公的日子过得很拮据,但只要打上亲家母一回,再巴巴的出去一趟,等回来时,手头便又能阔绰上几日?依我之见,他多半是找赵夫人领赏去了。” “好像……真是如此。” 韦老爷子和冯氏的声音其实是放得很低的,但韦团儿离他们太近,想听不到都难。 于是,韦团儿半是震惊、半是愤怒的听他讲完了‘不要脸的小三和没节操的渣男狼狈为奸逼走正室并见不得正室好过就找了个家暴渣来虐待她直到人死了才肯罢休’的故事。 “我靠!” “贱人!” “怎么死的人不是她呢?” “她以后一定会有报应的!” 韦团儿怒火中烧,紧紧的握着拳,咬牙切齿的想道。 “我要去问问他,究竟有没有良心,居然会歹毒至此!” 而冯氏的脸色由暗黄变为惨白,又转为铁青,连跟韦老爷子打个招呼道声别的工夫都没有,就风风火火的起身,准备找老冯头掐架去了。 “素素,你冷静点,莫要吵嚷的太大声,让前头的宾客听到了,他们便会笑话亲家母的。” 韦老爷子也站起身来,并没有劝她息事宁人,只是让她小声点儿。 “爹,我知道分寸的。” 冯氏停步,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那股即将喷发的怒火,艰难的说道。 韦团儿见状,晓得是他的话精准的击中了阿娘的软肋。 如果他是让阿娘给老冯头留面子,那阿娘肯定听不进去,反倒会在一时激愤之下把事情不管不顾的闹大,但他把对象换成了外祖母,那阿娘不听也得听了。 毕竟,他陈述的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世人的同情心本就稀薄,若得知了外祖母不幸的遭遇,他们可能会象征性的叹一声气,道一句同情,过后就能毫无心理负担的扎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堆里,并把这件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唠叨好长一阵子,让外祖母在九泉之下都得不到清净。 “我和你一道过去,免得亲家公说你是在空口无凭的诬陷他,也免得你又被二郎的小舅子误解,闹得极不愉快。” 韦老爷子已缓步走到了冯氏的面前,目光温和,脸上尽是毫不掩饰的回护之意,摆明了是要给她撑腰。 “爹!” 冯氏只觉得眼酸鼻涩,感动万分,恨不得这辈子都把他当自己的亲爹供起来。 “……” 韦团儿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目瞪口呆。 这又叫什么事啊? 老谋深算、心机深沉,爱好隔岸观火的祖父会主动给阿娘提及当年的秘辛就倒也罢了,相信只要是个活人,就看不惯赵家的禽兽行径,断没有费心帮他们遮掩的道理。但祖父眼下居然摇身一变,成为热血澎湃的正义斗士,要去给阿娘出头了? 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 没有啊…… “等等。祖父他说的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韦团儿慢慢冷静下来,暗忖道:他怎么突然就深宅妇人的作风那般了解了?他是从哪儿打听到当事人才会晓得的细节?又是怎样把所有细节都串在一起,推出了方才的结论?他为何要把这一切告诉阿娘,就不怕阿娘去找老冯头求证,继而闹得鸡飞狗跳,把他也卷进去吗?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他向来就不是做无用功的人啊。 “哗啦。”一声。 就在她百思不解之际,长至垂地的;金丝暗八仙桌布突然被人从最下方掀起,发出了轻微的响动,随后一颗小脑袋鬼鬼祟祟的钻出,低声道:“小妹,我们走。” “……” 韦团儿再次目瞪口呆。 论隐蔽性,论作战机动性,论战术灵活性,这位的功力显然远在她之上! 于是她真心实意的冲这位听墙角专业户竖起了一根大拇指,问道:“阿姊,你在桌子下面藏了多久了?” “不知道。大概……有好一会儿了吧?” 韦茉儿略一思考,答道。随后面露兴奋之色,“我们快去听祖父他们吵架吧!祖父可厉害了,每次都能把祖母气得半死!我相信,外祖父也不是他的对手!舅舅更不是!” 说完就从桌下探出了身子,伸直腰,拉上她就走。 “放你祖宗的狗臭屁!生儿子没**的缺德种子!” “姓韦的老朽木,你个黑心烂肝的货色,信不信老子x你娘十七八遍!” 等二人在灵堂旁的窗沿下找到合适的位置藏身时,里头的人已经闹开了,但都有默契的把音量调小了,没有传到外头的院子里去。 第一百零五章 颜面 他俩不愧是父子,你一言来我一语,一个负责污言,一个助攻秽语,搭配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不给旁人歇口气的间隙。 也不知祖父在面对他俩的谩骂,尤其是舅舅放出的‘x 你娘’的国骂时会如何应对? 按祖父一贯的风格,相信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泼妇一样两手叉腰,用‘我也x你娘’的句式回敬过去,那样就直接骂在外祖母头上了,影响很不好。但如果不爆粗,文绉绉的跟他俩讲理,就感觉没什么杀伤力,还不一定能让他俩听进去。 “简斋,你的字,还是当初特意寻我来取的。” 过了片刻,只听得里头传来了祖父的一声轻笑,然后悠悠说道:“你的大名冯熊是亲家公取的,你一直嫌弃它粗俗难听,上不了台面,所以还未及冠,你就急匆匆找到我那里,要我取拿得出手的字给你。” 冯熊?丰胸? 嗯,是挺难听的。 韦团儿这次很难得的和自家舅舅在审美上达成了和解。 “……” 兴许是被人踢爆了那个难听的名儿,舅舅骤然沉默下来,暂时没有骂人了。 “当晚,我翻遍了所有适合命名的典籍,定了十来组寓意美好的字,让你挑选。最后,你相中的是简斋。槐阴自入户,知我喜新晴。觅句方未了,简斋真虚名。我当时隐有些欣慰,以为你是一块有悟性的璞玉,没想到好几年过去了,你仍是块不堪雕琢的顽石,没有半点长进。” 和往常一样,祖父的音调不高,声音不大,但一讲起道理来就像是拥有了令人无法反驳和打断的魔力,让老冯头都暂停了对他的谩骂,没有吱声,任他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韦团儿觉得那不是魔力,顶多是出于泥腿子对知识分子的敬畏罢了。 但如果真像她所想的,那最开始怎么就不能让人敬畏,直到这会儿才生效呢? 难不成……是他的气场也有技能冷却的时候? 还是他提及了‘丰胸’兄的发育成长问题,便让爱子心切的老冯头很是担忧,继而进入了男默女泪的状态? “简斋,方才你跟我那般说话,令我很是寒心啊。” 在众人沉默之际,祖父忽地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按理不该和你计较的。但你辱及我的尊长,而且是多年前便与世长辞的尊长,这就让我不得不和你计较一二了。不过,我并非是要和你辨个是非曲直出来,而是一心为了你着想,才会如此。” 而后收起了悠然的语调,厉声道:“简斋,我知晓你是被亲家公宠着长大的,性子自然便骄横了点,和家中姊妹相处时就没把她们当回事,动辄争一个急赤白脸,肆意辱骂手足,殊不知口业就一日日的积累下来了,聚沙成塔!你可知道,如你这般随意的造下深重的口业,是会有果报的!你成亲数年,膝下尚无子息,焉知不是口业之故?若不想冯家的香火断送在你的手上,最好趁早消了这口业才是正经!” “什么?” 老冯头怒道:“熊儿他至今没有儿子,还不是都得怪那个肚皮不争气的婆娘!关他什么事?” “不关他的事,那就关你的事。你好好的想一想,自己在往年是否造下了什么业,以至于祸及妻儿,有断子绝孙之虞!” 祖父道。 啥? 这是在搞封建迷信大宣传吗? 真无聊! 韦团儿兴致缺缺的打了个呵欠。 “还不如听洞房有意思呢。” 而韦茉儿也露出了腻烦的神色,“我们还是去找舅母要两个酥油饼吃好了。” 二人一拍即合,猫着腰,缩着脑袋,从窗沿下撤退了,浑然不知自己这一走就错过了接下来上演的好戏。 “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咋心肠这么坏,咒起人来这么歹毒?” 老冯头如一只被踩住了尾巴的老猫,嗷嗷嗷的跳了起来,浑身炸毛,又惊又怒道。 “你说我在咒人?” 韦老爷子瞥了眼脸色同样惊怒的冯熊,无比随意的笑了笑,“你错了。刚才的,哪里能算是咒人?” “哦,是你这个狗屁长辈在为他好,为他指点迷津,对吧?” 老冯头嗤笑道。 “亲家公,你一生在世,两面三刀,四体不勤,五行缺德,迟早会六亲无靠,七疮八孔,落得个九霄魄散,十足是可怜至极。” 韦老爷子又恢复了悠然的调子,道:“你看,我觉得像这样的才勉强算是在咒人。亲家公,你觉得呢?” 不等对方答话,他立刻又道:“我是看在素素的份上,才给你留有一丝颜面,没有彻底撕破脸。若是你还这般狡辩抵赖,满口妄语,不肯认下素素所说的那桩旧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居然敢威胁自己? 老冯头被气得满脸都变成了猪肝色,捋起袖子,骂道:“我倒要看看,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东西敢对我怎样不客气?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老子就不姓冯了!” 说着就走近他,虎虎生风的挥起了醋钵大的拳头,就要砸下去。 “亲家母是被你逼死的。” 韦老爷子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而是淡定自若的轻笑着,用陈述的语气说出了早有答案的疑问,“因为她违背了以往的誓言,居然和于心有愧的赵举人偷偷的见面,顺带夺走了赵夫人嫡次女的姻缘,强行安给了我的小孙女团儿,所以就惹得赵夫人大为光火,在迁怒你、羞辱你的同时,命你变本加厉的挫磨她,对么?” 话音刚落,醋钵大的拳头就似是被人定住了,僵在半途,彻底不会动了。 “而你没掌握好分寸,直接把她的肋骨打断了,伤及心肺,加之她旧疾复发,竟是很快就将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回天乏术。” 拳头慢慢的松开了。 “可你没想着要为她尽快寻医问药,救上一救,而是喜不自胜的找你主子去讨赏了。对么?” 拳头慢慢的垂至身侧,再没有举起来。 “但那边除了给你银子,还给了你一张方子,一张药性相冲,能加重病情,更快的送她下黄泉的方子。” 第一百零六章 洗白 “什么?” 冯氏只听他讲过老冯头从赵夫人那儿‘讨赏’的事,不知道其中竟还有这样的内情,于是在心神剧震之下,她的双腿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整个人险些就站不住了。 而事主老冯头非但没有跳起来指责韦老爷子血口喷人,也没有急着为自己做出辩白,而是忽地垂下了头,如老牛般吭哧吭哧的喘粗气,却一句话也不说了。 “爹,你那天不是跟我说都怪阿姊疑心病太重,拦着你们,没让阿娘当晚就用上那张方子,所以才害了阿娘吗?” 而冯熊见情况有点不对,不禁纳闷道:“但这会儿你怎么不跟人解释了?难不成是忘了?不应该的啊,这才多久……” “我看是心虚了。” 韦老爷子已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小儿媳脆弱如纸的样子,却没有给予一个慈爱的长辈应有的关心和扶持,而是事不关己的微笑着,缓步踱至冯熊的跟前,替老冯头做了回答。 “这……” 虽则变故来得很突然,信息量很大,所谓的真相也很荒谬,但冯熊心里的天平仍不知不觉偏向了他这边,只因老冯头和他的对比实在是太惨烈了。 一个风度翩翩,俊朗儒雅,气定神闲。 一个形容猥琐,老迈憔悴,气喘如牛。 只要是眼睛没瞎的,就都会下意识的相信前一个,唾弃后一个。 冯熊正是如此。 “简斋,我有话想要问你。” 韦老爷子之所以把方子的事留到先前才说,并不是想拿来当杀手锏,一击致命,而是出自他素日谨慎的习惯——即使有确凿无误、板上钉钉的证据,他也只会一点一点的放出风来,毫无章法可循,让对方心有顾忌却不敢随意出手,因为压根不知道他下一步还会不会亮出更厉害的底牌来,且无论是回应他放出的哪一个消息,那都是有极大风险的,要么是立刻被他驳了个体无完肤,要么是被带往不可预知的方向,横竖都是满盘皆输的可能性,胜算几近于无。 “简斋,那一日,你叔父一家人是否也跟着你们回来了?而且,之前那所谓的方子和神医也是他们帮着牵线的?” 此时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在团儿的抓周宴上,是否也由他们撺掇着你爹出面,说要买人和换种子?若只是一次也就罢了,但次次都有他们的掺和,你不觉得太蹊跷了么?士农工商,商为最末,只因商人重利轻义。你想想,若真的无利可图,他们会这般上赶着闹腾么?” 冯熊闻言,顿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们明明是一分一厘都要和人计较的性子,为何对你家却一贯出手大方?你觉得,那真的是他们厚道,想要帮扶你家么?依我之见,那只是他们从你家刮了太多的油水,偶尔吃不消了,便会给你们吐一点出来。” 他眼睛微眯,很满意冯熊的上道,然后出手把冯顺娘一家子拉下水,顺带把老冯头稍稍洗白了一点,以免引起冯熊的触底反弹,“其实,你爹的心机未必有那么深,待亲家母也没有那么狠,多半是被他们挑唆了、利用了,才会如此。譬如团儿定亲那件事,乍看之下是她主动攀上了赵举人,实则却是被你叔父一家逼的。要不是他们想出了买种子的毒招,又怎会把亲家母惊吓成那样?又怎会病急乱投医的求到赵举人头上,只为让他帮团儿找一门好亲事,以躲过被卖的危机?” “亲家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相信你即使当初是为了旁的原因才娶了亲家母进门,但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哪怕是小猫小狗都会处出感情来,何况是人?最开始,你是经常对她拳脚相向没错,但后来已经很少动手了,除非是日子窘迫得过不下去了,才会咬咬牙,一狠心,使出了那种法子,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她下手太重。”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了老冯头,语气温和道:“如果你真是视财如命的人,那很早以前就会把她挫磨死了,再乐颠颠的找赵夫人领一笔丰厚的赏钱,哪还用等到今年才发作?” 然后大义凛然道:“你是不是屡屡没有对她下重手,便触怒了那位小心眼的赵夫人,险些断了自己的财路?而后为了不让年幼的简斋受苦受冻,也不让体弱多病的亲家母挨饿,你就只能逼自己做一个恶人,向女儿们的夫家伸手了?亲家公,其实你是有一片好心肠的,为何却要用蛮横凶恶的外表来掩饰呢?” 说实话,这全是他胡诌的,其间漏洞很多,但他并没有去描补完善。 相反,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他既是凸显了自己不落井下石,不度小人之腹的君子风范,又甩了好些似是而非的泥点子出来,没有真把老冯头洗成白莲花的打算。 “这次你之所以对亲家母下重手,完全是因为她见了赵举人的面,才让你怒火中烧,失去了理智,继而被冯顺娘一家利用了,对么?” 不对。 爹根本就没有那般爱重阿娘,自是不可能吃醋和失控的。 冯氏的心神已勉强镇定了下来,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显是不相信韦老爷子为老冯头找的这个苦衷,且觉得韦老爷子真是太善良了,明明已看穿了老冯头的真面目,却还想要替其在家人面前遮掩一二,免得把她吃粮不管事的那位弟弟给刺激到了。 于是乎,韦老爷子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愈发高大了,衬得老冯头越发的猥琐,面目可憎。 “是……” 而老冯头双目泛赤,神智混沌,这会儿已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的说道:是,就是亲家所说的那样! 自己的确是有大苦衷、大隐情的! 自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丈夫,大慈父! 自己之所以会犯错,也全是被别人逼的! “都怪赵夫人非得找到我的头上来!” “都怪顺娘她非要掺一脚!” “都怪二弟他非得凑热闹!” “都怪五郎他自作主张!” 第一百零七章 去意 总之,千错万错都不是自己的错,全都怪别人的逼迫。 而自己则老实忠厚,忍辱负重,完全没有自私自利、爱财贪财、古怪暴戾的劣性。 “爹,是女儿误会你了。” 冯氏看着他疯狗似的攀咬旁人,虽是碍于形势暂时向他低头了,眼底却是一片冷漠,被他的虚伪做作彻底寒透了心,决定以后再也不会贴补娘家了。 “爹,你是为了我的日子好过……才去打阿娘的?而不是因为……” 冯熊的脸则白一阵红一阵,终是没勇气把老冯头说过的‘因为她是个贱人’的原话复述一遍,只喃喃道:“从小……我便……我还以为……于是我也……” 若是韦团儿在,就能帮他完成字词填空了——从小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我便得上了很严重的仇女癌,对自己的阿娘也凶得要死,还以为她真的也是个贱人,于是我也打她了。 “阿娘,儿子不孝啊!儿子恨不得跟你一起走啊!” 这几日以来,他本就常常回想着阿娘以前待他有多么好,多么温柔,心中便时时隐隐作痛,此刻更是痛到了极点,来了个大爆发,嚷嚷着冲向棺材,抚着棺木,哭得一抽一抽的,恨不能立刻也死了的好。 “我出去招呼一下宾客。” 冯氏摆着一张冷漠至极的脸,径自走出了门。 从始至终,她都没想过要回过头来,看一眼仍忙着辩白的爹和只顾着失声痛哭的弟弟。 “亲家公,你看着点简斋,莫要让他做傻事。” 而韦老爷子已达成了目的,便很是关切的留下这句话,施施然离去。 “好端端的,你为何要连名带姓的称呼素素呢?” 韦临风硬着头皮道。 啥? 韦团儿越发茫然了。 瞧他的反应,莫非是连名带姓的举动能给人造成一万点的精神攻击? “我好歹也是做长辈的,怎么就不能这样喊她了!” 王氏依然是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 看来……这样做还真能攻击到人啊? 韦团儿彻底懵逼了。 此时的她,尚不晓得古人有这样的讲究——生若无名,不可分别,故始而加名,云幼名也。字者,人年二十,有为人父之道,朋友等类不可直呼其名,故冠而加字。 其中的大概意思,是说男女在长大和嫁娶前都是有名无字的,男子至二十成人,方可行冠礼加字;女子十五待嫁,方可在及笄礼时取字,这一名一字合体了才是名字。然后呢,正因为名儿是在每个人在成熟之前使用的,故自有它的特殊之处,所以男子在家时,长辈怎样称呼他是无所谓的,可在外时不可让朋友等人直呼其名,最好是用姓氏加排行的方式称呼,例如张三郎、李四郎、王十九、茅十八;或是直接用字号来代替,例如太白兄、子美兄、浩然老弟。而女子的闺名除了矜贵之外,还有那么一丢丢神秘而娇羞的意味,无论是在外还是在内,均是用含糊的小名或娘家的姓氏来指代,万不可连名带姓的喊出来,不然就和直接羞辱人是差不多的意思了。 “冯尺素,你他娘的心肝肚肠定是在茅坑里泡过,都快要生蛆了!” “冯尺素,你个夜叉托生的烂胚子!” “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的贱畜!” 王氏故意将小儿媳的全名喊了好几遍,且伴随着一大串污言秽语。 韦团儿虽不觉得直呼全名有什么厉害之处,但还是有点儿担心自己的娘挺不住,便很是担忧的抬起头,打量着冯氏的神色。 “弟妹啊,你的性子一向是最别扭的,什么心事都烂在肚子里,不肯对外吐露半分。唉……依我说啊,就算你心中真对婆母有诸多不满,也该好好的和人通个气儿,万不能偷偷摸摸的干出下毒的事来,这可是会遭天谴的。” 岂料不等冯氏做出反应,大伯娘袁氏便从院外的黄土路上慢悠悠的走了过来,进门时故作不经意的一抬手,擦了擦鬓边的汗珠,宽大的袖子便滑落下来,成功的亮出了腕上所戴的一对新买的绞丝黄金镯子。 搞毛啊? 你的亲骨肉双双中毒了,不赶紧进去瞅瞅就算了,竟还有闲情逸致来炫耀自己的首饰,中伤自己的弟妹? 韦团儿大感纳闷。 “就你那逼样,臭美个啥劲儿呢?还不快点儿滚进来,芙儿和蓉儿都要死翘翘了,只剩下一口气在了!” 王氏也觉得纳闷,却没有心思去琢磨,只恶声恶气的吼道。 今日一大早,大儿媳就拖着儿子去镇里买东西了,顺手把孩子都丢给了她照管,说的是一会儿就回来,却捱到下午才见着了人影,且一露面就忙着显摆,压根不关心正事,这怎能让她不动肝火? “芙儿?蓉儿?” 袁氏一愣,旋即讶异道:“难不成中毒的是她俩?这……怎么可能!” “除了她们,那还能有谁啊?莫非你以为是我中毒了?呸,你是成心想咒我死对吧?等我死了,这个家就都是你的了?做梦吧!” 王氏啐了她一口,大骂道。 “哦?” 韦团儿则是明白了她之前所说的那莫名其妙的一段话是什么用意。原来,她来晚了一步,只把王氏的话听去了一半,就自作主张的认为是弟妹给王氏下毒未遂,便兴冲冲的跑来插一脚。 像这种不正宗、不专业的吃瓜态度,放哪儿都会让人鄙视的! “让开!” 确定出事的人是自家的女儿后,袁氏瞬间就急红了眼,虎虎生风的往屋里扑去,恰好将立在正中央的王氏撞得一个趔趄,直接栽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 “芙儿!蓉儿!”她根本就没有去理睬倒在地上,正哎唷呼痛的王氏,只径自掀开了被子,将两个女孩儿一把搂进怀里,呜呜咽咽的哭道:“阿娘不过是离开了一会儿,让祖母帮着照管你们片刻,结果就弄成这样了!呜呜,要是你们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活了! 确定出事的人是自家的女儿后,” 第一百零八章 发泄 “呀,又有吃的了!” 三朵金花很是欢喜的叫嚷着,齐齐冲向了冯氏。 “我要这个!” 韦茉儿眼尖,一来就看到碟子的边缘有块点心是特意用她最爱吃的枣泥拌过的,立刻便兴奋的将禄山之爪伸向它。 “快吃吧。” 但阿娘似乎忘了这是她喜欢的口味,想也不想的拍开了她的手,将枣泥糕递到了韦团儿的面前,柔声道。 “我不吃。阿姊,你吃。” 自从外祖母死后,冯氏大概是为了能尽早走出悲伤的氛围,就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孩子们的身上,经常变着花样的做吃食和堆绢花,待她们愈发娇宠。但韦团儿没有恃宠而骄,只因她在前世的原生家庭是做惯了边缘角色的,习惯了去看家中每个人的脸色,照顾每个人的情绪,因此一下就察觉了韦茉儿的异状,转手便把枣泥糕塞给她,并抢在冯氏出声阻止前甜甜一笑,随手指着碟子里的另一块糕点,说道:“阿娘,我更想要那一个。” “好……” 明明是和谐美好的局面,冯氏却露出了仿佛亏欠自己好几百万巨款的苦涩表情,眉头蹙起,目光微黯,令韦团儿颇觉纳闷,却不知原因何在。 “哦……” 而韦茉儿明明如愿以偿的吃到了枣泥糕,但只要一想到阿娘原先是不打算给她吃的,再想到被阿娘给予特关照的人不是她,心里就高兴不起来,有些恹恹的。 “真是的……” 韦团儿悄悄打量着她俩的神色,在心里暗暗叫苦——想要把事情办的很漂亮,让每个人都大为满意,可真是太难为自己了。幸好这只是《架空之家有儿女》的片场,而不是《宅斗之嫡女庶女》的现场,不然自己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素素,昨日小舅子他又来寻我了。” 等韦团儿小口小口的吃完了点心,端过茶盏准备喝水时,韦临风面带忧色,走至冯氏的面前,道:“他说他想见你,有事要跟你单独说。” “不见,不说。” 冯氏没拿正眼看他,只伸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语气冷漠,“我的好弟弟无非是手头紧了,想从我这里匀一点儿过去。此外,他找我还能有旁的事么?” 换做是以前,她不但会主动跳出来救他的急,还会很周到的把银钱亲自送到他手里,一刻也不耽搁。 但自从冯家所有的丑事被韦老爷子揭破后,她便看透了他和老冯头的真面目,决意从此以后只孝顺韦老爷子,且只为了夫家而操劳,完全不想再吃力不讨好的伺候那两位祖宗了。 “素素,我看他精神挺不好的,保不齐真出了什么事。所以,你还是见上一见吧,免得将来后悔。” 韦临风谆谆劝道:“况且很多事都是你捕风捉影的猜测,爹根本没有那样说,所以,你又何必把他们想的那样可恶,把事情做的那样绝呢?须知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在丧礼快要结束的那天,冯氏把从韦老爷子那里听来的真相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并附带上很多毫无根据的猜测,譬如老冯头肯定没有对阿娘心软,搞不好是钝刀子割肉,故意将她阿娘磨死;譬如她弟弟肯定也是帮凶,不可能完全不知情;譬如他俩在丧礼上的哀戚肯定都是假装的,生怕被别人看出他们的心虚;譬如他俩满脑子一定是只有钱,丝毫没有人性,不念旧情。 “你这样,是不是太过了?” 当时,韦临风大手一挥,直接否决了她的猜测,认为人间还是自有真情在的,“我看他们都是直来直往的莽性子,即使心里偶有弯弯绕绕,应该也绕不出你说的九曲十八弯来。除非是我爹或大哥那种一句话转三个心思的人上阵,才能弯出那股子离谱的气势。” “不!” 但冯氏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反而把他也扯进了漩涡的忠心,“那天晚上,我阿娘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就说要我好好照顾你,不能亏待你呗……” 韦临风在撒谎一事上并没有多高的道行,因此便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躲躲闪闪道。 “你撒谎!” 她立刻就瞧出了他的不妥,“你一定有事在瞒着我!” “没、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因为……你太凶了。” “你居然嫌我凶?” “我……” “我阿娘待你那般的好,你却一味偏袒他们,作践我们!”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 “岳母她……” 说实话,岳母待他不见得有多好,相反,还断送了他一生的前程。 不过,他并不会去怪责谁。 这是他心甘情愿的。 “就算你没有隐瞒我什么,但你就听不出来她那些话是交代后事用的吗?如果你当时就跟我说了,我就能知道她已经有了去意,会想方设法拦下她了!” 而她眼圈微红,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还不成吗?” 见着她盛怒至极的模样,他感到无比心疼,赶紧揽下了所有责任,试图终止这场不愉快的谈话。 “你敷衍我!” 正因为是盛怒的状态,所以她无暇体会到他对自己的怜惜,反倒是愈加火大了。 “我没有。” 他无力的辩解道。 “你有!” 经历了白日里的那场剧变后,她的情绪变得格外敏感而易怒,却不好对外人发作,只能把负能量尽数倾泻在最亲近的人身上。 “我真没有。” 可她忘了,这个最亲近的人不是铁打的,他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绪,有她所不知道的苦衷,而在不眠不休的操办了几天丧事,跪了几晚上灵堂后,他也会累,也会倦,也会想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清净一下。 但即使是这样的情形下,他仍愿意强打起精神,陪着她干耗。 “你就是在敷衍我!” “你嫌弃我娘家事情多,老是给你找麻烦。” “说不定你早就烦我了!” “你嫌我是个黄脸婆,看我不顺眼,看那个梁家娘子却顺眼得很!” 可惜他是个肉体凡胎,精神力不够强大,渐渐被阵阵袭来的睡意击垮了,后来只迷迷糊糊的看着她双唇一开一合,却压根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只打着呵欠应了句,“嗯。” 第一百零九章 微妙 “看吧!你承认了!你连遮掩一下都不肯了!” 她却听了个真切,当即伤心欲绝,叫道。 “我……你听我解释啊!” 他的瞌睡立刻被吓醒了。 “我不听!” “你听我解……” “我不听不听!” 她完全不给他辩白的机会,直接扭头走掉,好半天都没搭理他。 而且从那以后,她突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再也不回娘家探望,也不给娘家准备年礼,更不会和娘家人见面,竟是一夕间就和娘家人形同陌路,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至于他,她虽是又肯搭理了,但却没有了往日的亲昵和随意,时不时还会刺上他几句。 他是想过要努力改变这种局面的,可他只要稍稍露出解释的苗头,她便会搬出‘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方式来应对,让他无从下手,只得寄希望于她能自己想通点,想开点,然后就不生他的气了,主动来跟他好言好语的说话了。 于是,他很有耐心、满怀希冀的等了很久很久。 直到出了重孝,都没有等到。 没关系。 他仍会很有耐心、满怀希冀的等下去,相信她一定会觉得很感动的。 不过,有的人是不用等的。 譬如他的那位小舅子便是等都不用等,就会主动找上门来,同他好言好语的说话,求他能给个面子,让她出来见上一见。 天哪! 作威作福、恨不得骑到他头上撒尿的小舅子,有朝一日居然会亲自来求他! 他不由受宠若惊,继而想到这是一个和她拉近乎的机会,便很是雀跃的跑到了冯氏面前,刚把小舅子的原话转达了,就挨了她一顿没好气的奚落。 这次也是如此。 她一听到他是给小舅子说项的,就连正眼都懒得瞧他了。 其实他是隐约猜到会弄成这样的,但看着小舅子黑中带黄、宛如宿便的面色,一时心有不忍,担心小舅子真有个好歹,就还是硬着头皮来传话了,顺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盼着她能听进去。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她却冷笑道:“我已经不想再跟他们打照面,所以就没有留一线的必要了。” 又道:“你说是我把他们想的那样坏,是我把事情做的那样绝?你是在怪我了?果然,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只会互相包庇,藏污纳垢!” 语毕,她蹙着眉,端起碟子,冷着脸离去了。 “等一等!” 韦临风忙不迭的追了上去,大力拽着她的胳膊,呼吸急促,眼神迫切,表情里满满都是渴望的意味。 “放开。” 冯氏在冷静下来以后,其实已知道自己当时是在无理取闹,可就是恼他不肯主动来哄她,便一直和他冷战着。但这会儿被他熟悉而温热的气息笼罩在身周,她登时就红了脸,忘了要继续保持冷战的动态,慌张而羞恼道:“你想干什么?孩子们都看着呢。” “我还没有吃你……” 他的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丝撩拨的情致,右手松开了她的胳膊,逐渐上行,然后,一把握住…… 握住了碟子里的点心。 “我还没有吃你做的点心。” 然后,他一边美滋滋的吃着,一边含糊不清的补充道。 “咦?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得风寒了?” 再然后,他突然纳闷道。 “你才得风寒了!” 冯氏恼怒。 都怪他之前没有表达清楚,害得她想歪了不说,还弄得她就跟多不正经似的,真是气人! “我没有啊。” 他真的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额头,“既无流涕之状,也无发烧之态。” “你烧坏了的是脑子,不是额头!” 冯氏恨恨的瞪了他良久,忽然笑出声来,“好了,我先去灶房蒸饭,煮你喜欢吃的団油饭。” 这便是结束冷战,要和他重归于好的意思了。 毕竟他是这么的老实,且心地就如孩子一样单纯,哪会有什么心思去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呢? 她相信,就算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馋嘴的猫,可他也绝不会偷腥的。 而她老是揪着梁五娘对他的单相思不肯放手,反复的提起,这才是落了下乘。 至于阿娘的遗言…… 他应该是真的没有隐瞒她吧。 即使瞒了,应该也是为着她好的。 这样,就够了。 念及于此,她唇角不禁微微上扬。 “我想吃清风饭。” 可惜某人的情商没有上涨,仍是一如既往的脱线,真情实感的嫌弃道:“団油饭我早就吃腻了。” “好……” 冯氏顿时一噎,继而咬牙切齿的应道。 这个人,怎么就能傻到这份上呢? 还好女儿们都不像他。 冯氏下意识的看了机灵可爱的韦茉儿一眼,不由感到欣慰。 然后,视线定在了伶俐早慧的小女儿身上,不由一阵心酸,决定要找个比舒小公子更好的对象来补偿她。 但人选该上哪儿去找呢? “我婆母娘家有个远房的小侄儿,才七岁出头……教书的先生都说他是神童,以后定会前途无量呢!他家里人口很简单,就一个寡母,一看就是个又老实又温柔的……你要是觉得不错,我就先替你探探口风,怎么样?”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她猛地记起了翠翠曾说过的话。 对,就那个姓杨的小神童! 这不就是现成的人选么? “阿娘,你盯着我做什么?” 韦团儿敏锐的感觉到一道炽热得能把她后脑勺盯穿的视线,顿时诧异的扭过头,看着冯氏,问道。 “过几天,我想带你去镇上玩,顺便买些东西回来。” 冯氏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说道。 “那我呢?” “你不是最喜欢和芙儿蓉儿玩么,那你留在家里就好。” 进私塾读书了,他的记性特别好,只要看上两遍就能倒背如流,教书的先生都说他是神童,以后定会前途无量呢!他家里人口很简单,就一个寡母,一看就是个又老实又温柔的,不会挫磨人……你要是觉得不错,我就先替你探探口风,怎么样? “你说的是东湾的老杨嫂子家?” 冯氏蹙着眉,很快就将其中的人物给对应上了,“ 第一百一十章 清风饭 “阿娘,你是说……我不用出去了?” 韦茉儿十分震惊道。 “嗯,不用去。” 冯氏温柔的笑着,答道。 “不去就不去,嘤嘤嘤……” 一股被抛弃的感觉油然而生。 于是韦茉儿扁起嘴,伤心的哭了起来。 “难道情商低是会传染的?” 韦团儿无语的看了不明状况的韦临风一眼,再看了表情和他如出一辙的冯氏一眼,然后将视线转向伤心大哭的韦茉儿,迅速救场道:“阿姊,你莫要哭了。阿娘她不是嫌弃你,不要你一路同去,而是怕你觉得不好玩,怕你不乐意,故此才让你留下来的。不信的话,你可以现在就问问阿娘。” “真的吗?” 韦茉儿抹了抹眼泪,半信半疑的开口。 “真的!” 冯氏已经回过味来,连忙答道。 “嘻嘻。” 在得到冯氏肯定的回答后,韦茉儿立刻破涕为笑了。 “茉儿,你为什么不乐意和我们一块儿玩了?” 但韦蓉儿却埋下头,嘤嘤嘤的哭起来。 “你是在嫌弃我们吗?” 韦芙儿虽没有嚎哭,面上却是一副很受伤的神情。 “唉……” 作为旁观者,韦团儿不禁发出了深深的叹息,由衷生出一股子无力感,想道还是计划生育好,独生子女妙,如果生多了,先不讨论养不养得起的问题,只说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不招来子女们的不满和抱怨,就已经够考验当妈的这一位了。 “咦?” 而到了中午,她又发现了另一桩挺考验人的事——那就是给自家那个情商脱线的爹做饭。 “这、这就是清风饭?” 她们几个都吃的是热气腾腾的団油饭,只有他面前摆了碗散发着销魂的速效救心丸气味儿的冷饭,据说是用米饭为主料,将蜜粉、饴糖、牛乳、米糊、冰片粉末一股脑儿的混进去,拌好,再扔到滴水成冰的室外冷透了,就能开动了。要是搁在夏天里,还能说是冲着它解暑的功效去了,但大冬天的……他是有毛病吧? 而明明没有毛病的阿娘,居然就真的给他做了? 难道……是为了纪念这一次漫长的冷战,所以就祭出了这一碗抽风的冷饭? “嘶。” 在几双满是疑惑的眼睛注视下,韦临风一边大口扒饭,一边小幅度的打着冷战,同时不忘臭屁的卖弄道:“你们不懂。夏天里吃着用井水冰镇过的青李子固然是好的,而冬天里吃着用松枝熏过的腊肉也不错。但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在夏天吃烟熏火燎的热食,冬天尝没有烟火气的冷食,其实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要不是怕你们年纪小,肠胃受不住,我都想让你们试一下的。” “不想。” “不想。” “不想。” 三朵金花立刻将脑袋埋进了各自的碗里,整齐划一的拒绝道。 “切。至于这样嘚瑟么?” 韦团儿则默默的冲他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夏天吃火锅和撸串、冬天吃冰沙和圣代的翻版么?根本算不得什么猎奇的行为。 “就你的花样多,大道理也多。” 只有冯氏肯捧他的场,对着他嫣然一笑,接着问道:“大嫂又去县衙里小住了?” “嗯,估计又要等上好几天才会回来了。” 韦临风点头答道。 “那大嫂可真是太放心家里的两个孩子了。说走就走,从不晓得要提前给她们说一声,也不想着要把她们带上,就不怕她们会难受么?” 冯氏端起碗,往他面前挪了挪,低声抱怨道:“虽说大嫂是舍不得大哥,生怕大哥在外面变了心,才时不时的跑去盯着。但她顾此失彼,着实是太不应该了。况且她每次都不跟我打招呼,直接把睡着的芙儿和蓉儿丢在屋里,等她们自己醒了,肚子饿得难受了,便眼巴巴的找到我这里来要吃的,看着真是可怜。” 又道:“我当然不可能不管她们。可大嫂这副理所当然的派头,实在是叫人心里不舒服。” 这也就罢了。 更令她不悦的是袁氏每次从县衙里回来,都不会向她道一声谢,说一句辛苦,反而阴阳怪气道:“果然不是自己的就不心疼呀,瞧把我芙儿蓉儿给瘦的,都快没有人形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和大嫂一比,芙儿和蓉儿是挺瘦的。” 韦临风闻言摸了摸下巴,笑道。 袁氏原本就是比常人偏胖的体型,而如今不知是去县衙里吃了什么好东西,还没到发福的年纪,整个人居然就跟吹气似的长肉,就快膨胀成一个球儿了。 “难道大嫂是有孕了?” 他突发奇想。 “怎么可能?” 冯氏立刻摇头,“大哥目前还没有正式的官职,在县衙里便是没法一个人住大屋的,得和两三个大男人挤。在这样的环境下,大嫂和他,怎么可能会……” 等等。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不,应该是很有可能! 为了拴住在外头飘忽不定的丈夫,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赶紧弄一个孩子出来,让他记挂着天伦之乐,便不会去惦记莺燕之趣了。而一间屋子里人多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被子盖厚点,动静小点,不发出声音来,夫妻俩就能成事了。如果实在是不好意思,那在外面的客栈里住一晚,也是可以的。 “但大嫂应该只是有这个想法而已,似乎并没有真的怀上。” 冯氏又仔细的想了想,觉得袁氏只是通身都长肉了,而不是单单就肚子发生了膨胀。 “那个大嫂倒是真的又怀上了,只可惜……” 韦临风鬼使神差的想起了大腹便便的翠翠,叹道:“只可惜不是我大哥的。” 然后笑了起来,“不过,如果真是我大哥的,那可就糟了。到时候,大嫂一定会把家里的屋顶都掀翻的。” 并不会。 韦团儿放下碗筷,恰好听到了这几句,便忍不住在心里悄悄的吐槽道。 因为只要有韦老爷子镇着,饶是袁氏再泼辣,也不敢在这个家翻出什么大浪花儿来。 “素素,不好了!” 就在此时,院外忽地响起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声,“春儿她不见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知道 来人是韦团儿的大姨。 她神色慌张,满头大汗,还未走到屋门前,就急急的扯起嗓子叫道。 “阿姊,你小点声,别让外人听到了。” 冯氏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她拖进屋里,关上门。安顿她坐下,问道:“你方才在嚷嚷什么?好端端的,春儿她怎会不见呢。你先别慌,万一她只是去哪个小姐妹家中玩了,然后稍微逗留的久了些,也是有可能的。” “不!不可能!” 大姨连连摆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喘了几口粗气,断断续续的说道:“春儿她今早没吃饭,说要睡觉……但睡到下午都没起来,我去推门,死活都推不开,叫了她几声,死活都不应……门砸开了,人不见了……从后窗爬走了……把应季的衣物都裹走了,还拿了她爹留给她做嫁妆用的一套银碗筷,只在枕头下压了个这玩意儿……我是看不大懂的,她爹也看不懂,她弟弟倒是能看懂,却没空跟我们解释,就火烧屁股似的跑出去找她了……我担心得要命,怕饭馊掉了,就赶紧把留给她的那一份吃光了……哦,你快帮我念念,这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鬼画符?我不好意思去问别人,只有过来找你了。” “还是我来吧。” 韦临风出于好心便打算主动请缨,却被冯氏白了一眼,阻拦道:“里头说不定有些姑娘家的私密话,你一个大男人瞎掺和什么?要脸不要?” “要。” 于是他灰溜溜的摸着自己的脸,乖巧的退到角落里,做起了小透明。 “爹,娘,我走了。” 冯氏立即把信接过来,发现上面有很多错别字和涂涂改改的墨印,使得原本简单的内容顿时具有了一定的难度,让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把其中的意思解读出来,念道:“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很高大,很壮实,对我可好了,两三下就把那个纠缠我的先生打跑了。” “小妹,你大声点儿,我听不清!” “哦……嗯?我要跟他出去看看他的老家,以后回来。放心,他不是骗子,我知道的。” “再大声点儿!” “张家那边!你们一定得帮我退掉!反正我不喜欢姓张的那个小子!我喜欢他!长女春儿,敬上!” “啥?” 到底是见过一回大世面的人,大姨此刻很淡定,道:“原来是这个死丫头又想退亲了。” “阿姊,这、这不是最重要的。” 冯氏为之绝倒。 最重要的是春儿跑了,和人私奔了啊!名节、清白想必都岌岌可危了啊! “什么是喜欢啊?” 因她朗读最后一段儿时的嗓门不小,几个孩子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兴奋的眨巴着眼睛,由韦芙儿开头,众人兴致勃勃的交流起来。 “应该……是想把东西分给那个人吃?” 韦蓉儿道。 “不,喜欢,就是要和那个人成亲!生小孩!” 韦茉儿道。 “那你喜欢我吗?” 韦蓉儿又道。 “喜欢!” 韦茉儿点头。 “那你和我生小孩,还是和长姐生?” 韦蓉儿认真的发问。 “和你们俩生!” 韦茉儿认真的回答。 “不行!” 韦团儿想也不想的出声,“你们是不能生的。” 她不好跟她们解释精子卵子之类的知识,便机智的换成了另一种方式,“你们看,祖父只能和祖母生,大伯只能和大伯娘生,爹只能和阿娘生。一家人全是这样安排的。所以,你们是不能给对方生孩子的。” “哦,好像真是这样的……” 韦芙儿皱了皱眉头,然后一挥手,颇具领导范儿的批准道:“行了,茉儿你不用给我们生孩子了。” “噗哈哈哈!” 听着这一番天真的童言童语,韦临风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便哈哈笑出声来,再度被冯氏抛了一记白眼。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笑得出来?” 因为心系春儿的行踪和安危,她竟是完全没听到几个孩子的交谈,只以为他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幸灾乐祸的窃笑,当然就对他没有好脸色了。 “我……”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澄清一下。 “那个人究竟是哪儿冒出来的?” 但冯氏根本没空去听他的解释,径自转向韦团儿的大姨,“那个教书先生之后还去纠缠了春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 “而就在他纠缠她的时候,那个拐跑她的人出现了,帮她解围,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个人姓谁名谁……算了,阿姊你估计又是不知道的。” “是……” “你家二郎他是不是知道什么,所以才急着追出去的?” 冯氏蹙了蹙眉,决定换一个难度低的问题。 “不知道。” 但韦团儿的大姨仍是一头雾水状,“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然后聊胜于无的解释了几句,“是她好几次冲我们发火,让家里都别管她的事了,我就不敢管了。谁晓得她这会儿又想退亲了?唉,她和张家那后生莫不是八字不合?” “你怎么净盯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冯氏头疼不已,决定什么都不问她了,“我们还是先出去和二郎汇合,再做从长计议。” “我不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但即使冯氏什么都没问,韦团儿的大姨仍甩出了这万能的三个字——‘不知道’。 “我知道。” 一直蹲在角落画圈圈的韦临风霍然起身,怒刷了一波存在感,“他一定是去找春儿了!” “……” 韦团儿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 冯氏很后悔跟他和好的举动,忍不住又想同他冷战了。 “我也知道!” 韦团儿的大姨倒是眼睛放光,觉着自个儿终于有底气不再重复‘不知道’的口诀了。 众人面面相觑。 “我知道。” 而下一刻,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韦老爷子穿一身厚厚的冬装,从上到下都裹得跟粽子似的,但神奇的是仍不减气质里自带的飘逸之姿,令人颇觉羡慕嫉妒恨。 “二郎,你留在家里看孩子。你们两个,跟我来。” 随后,他看着冯氏二姐妹,温声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闭门羹 咦? 他知道? 他怎么知道?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怎么什么事都能掺一脚? 是巧合,是意外,是利益,还是…… 韦团儿心中闪过了一个又一个硕大的问号。 但其他人没有如她这般多疑,而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相信他,甚至连他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是否可靠等最基本的问题都没问,便乖乖的听他差遣,任他安排,丝毫不担心会被他卖了。 “我去坡下的竹林里生一堆火,让你们烤着玩儿!” 因没有被祖父允以同行,韦团儿便掌握不了第一手的情报,正暗自嗟叹着,疑惑着,便看见韦临风站起身来,无比兴奋的把碗筷一推。 “好诶!” 三朵金花也露出了兴奋的表情,齐齐将碗筷放下,作跃跃欲试状。 至于么? 烤火有什么好玩的? 相比之下,还是跟祖父一行人同路更有意思些,指不定就能看到神似舒淇的大丫表姐换了个男主角,正欲倾情演出一幕柔肠百结的琼瑶剧了。 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韦团儿如是想道。 “啊!我也要玩!” 但她很快就自打脸了,无比欢乐的在竹林里捡了一堆又一堆的枯枝,伸脚薅了一大片笋壳叶,全数投进了熊熊燃烧的火堆里,看着火苗嗖嗖的往上窜,心里便充满了浓浓的成就感。 哈! 原来在野外取暖生火是这般好玩的,全然不是室内的天然气取暖或墙角的暖气片能比的。 “团儿,吃。” 韦芙儿把家里片下来的腊肉穿在了细细的钎子上,和另两朵金花分工合作,一个负责将肉串在火焰上反复翻转,直至七分熟便递给旁边的那人,仔细的撒上椒末,再重新烤一烤,等熟透了就取下来,按人数平均分配,保证每个人都能有口福。 说实话,这种没有孜然、味精、大料的烤肉味道是很一般的,但胜在风味独特,且是自己的劳动成果,吃起来就格外的带感。 “真好吃。” 即使韦团儿只顾着玩火,压根没参与劳动,也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却不妨碍她很是狗腿的赞美道。 “我活了四十多年,还是头一回吃到了闭门羹。” 那厢的韦老爷子就没有她这样好的待遇了,而是被书塾的人拒之门外,连门缝都没给他留一条。 “那怎么办?我是真不知道啊!” 大冯氏立刻又叨叨起来。 在来的路上,她已听妹子的公公分析说既然那人是大丫恰好和教书先生冲突时跳出来助拳的,再加上常年累月呆在书塾里的二郎也能知道那人,就能轻而易举的推断出多半就是书塾里的人了,要么就是住在这附近的土著,不然无法解释这么多的巧合。 所以,他决定带她们来书塾这边碰一碰运气,旁敲侧击的打听一下。 他的计划是很美好的。 仅凭他多年来在方圆百里积累下的才名和声望,镇上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就没有不给他面子的,何况是一家小小的书塾? 但现实就是这样的不美好,这样的不给面子。 不过,却正合他意。 “我再试一试好了。” 他面上在苦笑着,很是无奈的叩着书塾的门,耳朵却几乎竖了起来,专注的聆听着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近了。 又近了。 “仲文,你怎会在这里?” 然后,鱼儿咬勾了。 只见舒教谕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袍子,外面罩了件毛色上等的狐裘,眉眼含着淡淡的笑意,愈发显得整个人从容而俊雅,气质不凡。 此刻,舒教谕正停在了他的面前,却没有去打量他身边的两个女子,尤其是颇有姿色的冯氏,只目不转睛的盯着他,问道。 “道思兄?” 韦老爷子掩下了微微上翘的嘴角,待转过脸时,面上已是一派毫不作伪的惊愕,“你怎会也在这里?” “我是出来随便走走的,没想到会遇上你。看这情形,是你想进书塾里去,但门房不让?” 舒教谕径自就奔向了正题,“来,让愚兄带你一程。” 语毕便拾级而上,砰砰砰的拍门,动作里不复从容,竟带着粗鲁的意味,让韦老爷子这回是真的感到了惊愕。 “说了今日不接待学生的家眷,你他娘是聋了还是傻了,听不懂人话吗?” 门房高傲如初,依旧连一丝门缝也不留给他们,而是气势汹汹的隔着门板喊话。 其实,能做门房的人大多是极有眼力见的,若放在平时,定不会阻拦韦老爷子这种气度和谈吐皆是不凡的人进来,而且会客气有加,但今日情况特殊,就只能如此了。 “算了。” 韦老爷子已平复了惊愕的心情,温言道:“我只是来打听一些事情的,也不一定非要进去。” 然后就想拉对方去一家清净的小茶馆,好好的聊聊。 “不行!” 舒教谕却似被野蛮人附体了,由拍门改为踹门,“君子言而有信,既是应允了要带你一程,就一定会践诺守约!” 又抱怨道:“这家书塾还是我当年和几个乡绅凑钱修的,如今居然不让我进去了,真是岂有此理!” “啥?” 做门房的,除了要有眼力,耳力也不能缺,在听到这句不轻不重、完全不带炫耀和卖弄意味的埋怨后,门房当即就长了个心眼,不敢托大,赶紧让人进去报信了。 片刻后。 ‘吱’的一声,众人的面前出现了门缝。 ‘吱呀’的一声,门缝渐渐变大,成了门洞。 “原是舒教谕来了!真是有失远迎,哈哈哈哈……” 门房很识相的缩在了墙角,让书塾里的院长和先生们走在了最拉风的前排,对这名手脚齐上,无情摧残了大门的男子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仲文,来。” 该名男子很不热烈的扫了他们一眼,然后很是热烈的扭过头,伸出手,同另一名男子携手,踏进了书塾的大门。 “舒教谕?” 而台阶下立着个容色秀美,可惜面容却偏黄的少妇。 在听到有人喊出舒教谕的头衔后,她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也不动了。 “真能装!不是靠着他这个熟人你们才能混进来的吗?怎么这会儿又做出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儿了?” 门房在内心暗暗鄙夷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苦黄连 冯氏可以向苍天发誓——自己真没装! 在舒教谕漫步而来之际,她只觉得来人很斯文,很有气质,很像是韦老爷子的同类。 在舒教谕上前拍门之际,她只觉得来人很热心,很善良,很有人情味。 而在舒教谕激情砸门之际,她只觉得此人热心得有些过头了,还担心他会被门房揍一顿。 直到书塾的大门敞开,一堆人殷勤的迎上来,她才发觉此人的身份有点不一般,定是不会被门房打的了。 “原是舒教谕来了?” 然后,她听到这堆人如此称呼他。 “是他?” 原来,是舒家的人啊。 是那个差一点就成了团儿夫家的舒家。 原来,舒教谕是这个样子的啊。 一点也没有老夫子常见的古板和酸腐。 如果他的儿子也如他这般出众,这般热心,那这门亲事想来是极好的。 只可惜…… 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既然下定了决心,就断不会因为今日的所见而改弦易辙。 “素素,走啊!” 见她呆怔在原地,大冯氏连忙拖着她的胳膊,把她拽了进去,紧跟在两个中年美男子的身后。 书塾里的人立刻向她们投来探究的目光。 “这两位是?” 舒教谕也终于后知后觉的记起她们的存在,但仍是没怎么打量她们,只目不转睛的看着韦老爷子,问道。 “左边这个是我的小儿媳,旁边是她娘家的阿姊。” 韦老爷子微笑着答道。 “哦?” 舒教谕闻言,这才开始正眼打量起二女来,但见她们一个秀丽纤弱,一个纯朴壮实,五官全无相似之处,不像是亲姐妹,但他没有多问,只喜不自胜的想到他孙女儿的样貌绝对是不会差了,想来是能让自家那个挑剔的臭小子闭上臭嘴的。 “照理说,退亲不是什么好事。虽然只有玉佩为信物,没有正式下定,但被人推拒了总归是不舒心的,但他为何是一脸喜色?” 冯氏诧异的望着舒教谕,在心里纳闷道。 “今日之所以封门不让出入,并非是要故意刁难人,而是事出有因啊。” 而书塾里的人也诧异的望着舒教谕,虽想不通他为何不好端端的在鄢陵县待着,而是一声不吭的跑回镇上来了,而且一言不合就要砸场子了,但他们都习惯了文绉绉的说话方式,没办法直白的找舒教谕打听,加之心里还装着事,索性就没有问了,在讪笑着客套了几句之后,就开始向舒教谕倒起了苦水。 “咱们书塾眼看就要保不住了,唉!” “真是雨来风急,好一场无妄之灾,哎!” “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们瞅了冯氏两姐妹好几眼,不想在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面前提及书塾里的丑事,但舒教谕没有发话让她们回避,他们自是不好赶人,只得当着她们的面说下去。 如果韦临风在场,就能认出最后吱声的人是那名撩了大丫又去撩梁五娘的禽兽。 至于大冯氏,她此前出于对读书人的敬畏,便一次也不敢往书塾里去,此后出于对大丫的惧怕,也一次都不敢去打听禽兽的尊容,所以压根就认不出正主来。 “仲文,你坐。” 舒教谕不耐烦去听他们漫长的铺垫和起兴,便极为周到的把韦老爷子安置在了烧着炭火驱寒的暖阁里,顺带让冯氏两姐妹也坐下了。 接着,舒教谕极为自然的坐在了韦老爷子的旁边,笑吟吟的把自己新得的一首诗念给他听,在和他认真的研究平仄、对仗、典故的间隙,偶尔会侧转头,听一下那群站着的人有没有结束无意义的东拉西扯,来到正题。 “我万万没想到,一时好心,竟招来了恩将仇报的祸事,甚至连累到了书塾。” 而禽兽是第一个按捺不住的,生怕错过了眼前的好机会,连忙往舒教谕跟前凑去,一边长叹着,一边忧伤道:“我有个学生,他平日最是顽劣不堪的,可我一直都耐心教导他,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器。但我没想到他非但不肯领情,还记恨我待他太严厉了,便捏造出我侮辱他亲眷一事,并联合其他几个爱闹事的刺头儿把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的,让我无法在书塾中立足。” “真是过分!” 大冯氏十分同情的看着这头禽兽,“连我这个农妇都听过尊师重道的说法,他好歹是读过书的,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了?” “唉,都怪我,我不该在他逃课后罚他抄书的。” 禽兽觉得她的话听来很是顺耳,便给了她一个好脸色,紧接着一口大气都不喘,便继续巴巴的诉苦道:“我应该客客气气的待他,慢慢的感化他。可惜……我当时没想到。” “我更没想到,他不止是想让我在书塾无法立足,还想彻底坏了我的清誉,让学子们的亲长都以为我是个作风不正派的,不堪为人师,好将我撵出去,让我永远不能在镇上教书了。”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这是要逼死我啊!” “还好院长一直都相信我,抵住压力,尽量保下了我,并把那个学生除名了,赶出书塾。” “他许是恼羞成怒了,居然到处去嚷嚷,说我们是做贼心虚。” “这下,我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禽兽越说就越觉得逼真,好似自己真的是绝世苦黄连,既无辜又可怜。 “好心没好报。” “此举无疑是寒了你的心呀。” “我要是你,一定要把他告上公堂,和他面对面的说个清楚,可你就是心软,说是怕坏了他的前程。” 说的人都当真了,全情投入,那听的人自是也很容易就带进了他的情绪,纷纷出言道。 “真是造孽啊。” 大冯氏也不例外,愈发同情的看着这头禽兽,叹息道。 “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劲,有些耳熟?” 冯氏却没有被他的情绪感染,而是微微蹙眉,想道。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韦老爷子把自己至臻化境的演技和此人过分夸张的表现随意的比了比,就感觉是受到了天大的侮辱。 “唉,谁让我习惯了以德报怨呢?” 禽兽很满意众人的捧场,便作大义无悔状,声情并茂的说道。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岂料舒教谕一听到他断章取义、自作聪明的用法,登时就板起脸,万分嫌恶的瞥了眼此人,“你若能把唱作念打的工夫花在科举上,想必就能得到举子的出身,再不用委委屈屈的待在这里教书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有趣 “啊?” 大冯氏登时愣住了。 这倒不能怪她没什么见识,而是为着方便教化民众的缘故,在坊间流传的便只有以德报怨这一句,刻意抹去了后半截的内容,所以她一听就感觉很茫然,不知道是舒教谕新添上的,还是原本就有的。 但看着在场众人毫不意外的表情,她再憨也能判断出是后者。 “呃。” 真是太伤人自尊了。 因她所掌握的文绉绉的词汇本就不多,加上水平有限,好不容易记住了一个,并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结果……居然是阉割版的,敢情就和没有蛋蛋的男人差不多? “切!” 结果……那个看起来很有水平的先生居然和她是半斤八两,同样不知道完整版的存在,还半罐水响叮当的卖弄出来? 就他那样儿,居然也好意思去教别人念书,就不怕会耽误学生的前途么? 想到这里,她看着他的眼神便不如刚开始那么友善了,而是充满了浓浓的鄙夷。 “无知村妇!” 禽兽则感觉自己被她深深的羞辱了,冒犯了。 凭他的才学,怎会如她一般粗蠢,不晓得原文后面还有这几句? 之所以留着没说,完全是因为后半截纯属画蛇添足,压根不能凸显出他的宽宏大量、高风亮节! 但他不敢当众骂出来。 他好不容易才经营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形象,可不能被她一刺激就破功了。 不过,说来也怪,明明直言羞辱他的是舒教谕,可他丝毫没有记恨对方,连出言反驳的想法都没有,反而把账全算在了她的身上。 “舒教谕,你有所不知,他的才学是极好的,只是时运不济,少了贵人提携。” 而院长出于私心,是不会任着舒教谕随意评断他的,遂语重心长的叹息着,然后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把‘你’换成了‘您’,“但您来了,不就不一样了么?只要您肯在知县和明府的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再替他的诗集写个序言,他定能乘风扶摇而上,平步青云,再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您大可以放心,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定不会一朝得势就轻狂的没了正形,而是会始终记着您的提携,一辈子都会感激您的。” 冯氏闻言,面上顿时露出了奇异的神色——这位真的是自矜身份、傲骨铮铮的读书人吗?瞧他的做派,怎么和集市上卖惨装可怜,逼着别人高价买他烂菜叶子的奸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咦?这美貌的妇人为何频频看我,莫不是见我风度翩翩,就情不自禁的动春心了?” 院长压根不清楚她的心理活动,只因她向自己投来了关注的目光,就很是自恋的下了结论,沾沾自喜道。 “这冤大头总该上钩了吧?” 而后,他将视线转向舒教谕,胸有成竹的想道。 他压根不去想能在科举场上过五关斩六将的人脑子会有多厉害,也压根记不起对方带出了多少厉害的苗子,足见眼界和手段都绝非常人可比。 他只晓得舒教谕曾在没有任何好处的情况下筹钱修建书塾,又大方的补贴了他们好几年的花销嚼用,就觉得舒教谕肯定是个没有底线的滥好人,想来很好骗,也很好欺负,是宁可自个儿受伤流血,也要割肉给别人吃的大傻子。 “呵。” 韦老爷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整间书塾里不止是教书的人演技浮夸,连做院长的演技都这般差,真是迟早要完。 “你睡醒了吗?” 舒教谕则收起了一脸漫不经心的神色,很是关心的问道。 “今日,我还不曾午睡。” 院长虽觉得他的关心来得莫名其妙,却断然没有不接受的道理,忙讨好的笑了笑,答道。 “既然没有睡,那怎么就做起白日梦来了?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瞧瞧,看是不是发癔病了?” 舒教谕仍是用了关心的语气,但其间的讽刺意味,即使是个聋子相信也能听出来了。 而书塾的人都不是聋子,闻言都气了个半死,心里对此人极为不爽,偏生却不敢真的翻脸,只能硬着头皮忍下来。 “仲文,你先前执意要进书塾,是有何要事?” 舒教谕并不在意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迫不及待就转头去看韦老爷子了,而在对上韦老爷子的视线时,他已经恢复为一派从容自如的模样,眉眼舒展,嘴角微扬,无比温和而有耐心的问道。 “……” 饶是韦老爷子见多识广,此刻也被他翻脸如翻书的本领震惊到了。 记得在头一回碰面时,他在自己面前所呈现出来的就是这副模样。 而这一回碰面时,他仍是这副模样。 因着两次先入为主的印象,自己已认定他是个温润系的君子,万万没想到他在对上旁人时会有嘴毒的另一面。 真是令人意外。 但是……挺有趣的。 “我是来找一个人的。” 韦老爷子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镇定如常道:“那个人,见过了我要找的另一个人。所以,我要找他打听。” 然后,韦老爷子把目光定在了禽兽的脸上,微笑着冲他说道:“我想,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找我?” 禽兽登时打起了精神。 刚才被舒教谕所泼的冷水浇成一捧死灰的念想,顷刻又有了复燃的迹象。 看这情形,是和舒教谕关系匪浅的人特意来找他?那……他所求的事情岂不是就有戏了? 他倒没院长那么贪心,立刻就要舒教谕助他成名,他只消借舒教谕的名头摘掉扣在自己脑袋上的屎盆子,保住现有的地位,就已经很满足了。 至于成名不成名的,那得细水长流,慢慢来才行,毕竟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反而会烫出一嘴的燎泡。 “我想问问你,那个被除名的学生叫什么?而他所捏造出来的,被你侮辱的亲眷,又和他是什么关系?” 不同于冯氏两姐妹的迟钝,韦老爷子早就觉出了里头的弯弯绕绕,等时机一到,便笑眯眯的找他确认。 “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叫罗二郎。” 禽兽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本能的感觉到危险,但看着他如沐春风的笑意,便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于是便彻底放下戒心,答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泥瓦匠 罗二郎? 冯氏的脸色霎时变了变。 “真巧,和我们家二郎是一个姓呢。” 大冯氏则憨憨的笑道。 “他家中有个正值妙龄的姐姐,相貌平平,毫不起眼。她明明已经订了亲,却举止轻浮,总是借着探望他的名义来缠着我,一缠就是大半天,赶也赶不走。” 禽兽继续说道。 “……” 冯氏的脸色凝固了。 “……” 大冯氏则笑不出来了。 “为了保全她的名声,并助她走上正途,每次她一来,我就会在她的面前有意无意的念一些圣人的警语,希望能尽快点化她。可她是个资质鲁钝的,竟以为我是在给她读情诗、诉衷肠。而后,我见实在是解释不通,就只能和她划清了楚河汉界。但她竟以为我介意她定了亲才会如此,就在一个雨夜主动找上门来,不知廉耻的向我投怀送抱。被我严词拒绝后,大概是怀恨在心,就怂恿罗二郎屡屡来找我麻烦。最后,事情就演变成如今的局面,弄得我们书塾都不敢接待学生的亲眷了,生怕又被人误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禽兽终于说完了。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 冯氏气极,却碍于春儿的名节,不能当面跳出来指证他,只得咬着牙,低眉敛眼,尽量使自己的表情显得不那么怒火中烧。 “幸好我家的闺女不是那样的。” 大冯氏突然又憨憨的笑了起来。 在听到‘罗二郎’三字时,她以为是恰巧重名,没当做一回事,而在听到‘定亲’、‘妙龄’、‘退亲’等字眼时,她登时吓得不轻,觉得没这么凑巧,想着此人一定是闺女以前喜欢过的那个教书先生了。 但在听到‘雨夜’、‘投怀送抱’的字眼时,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试问她的闺女哪可能有那么大的胆子? 所以,他说的显然是别人。 她浑不知自己是一片慈母心肠,看子女时是自带美化和修饰的,竟是选择性忽略了春儿之前就干过勇夺彩礼和死命退亲的事,之后又一声不响的跟人私奔了,怎么看都是个胆子挺肥的人。 “我之所以要问你这些,是因为我在外头听说了一些事情。” 托了她给力的表现,韦老爷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小儿子睿智机敏得紧,旋即失笑,又很好的掩饰了下去,只一本正经的看着结束了胡说八道的禽兽,慢条斯理的开口,“” ,而冬天里吃着用松枝熏过的腊肉也不错。但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在夏天吃烟熏火燎的热食,冬天尝没有烟火气的冷食,其实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要不是怕你们年纪小,肠胃受不住,我都想让你们试一下的。” “不想。” “不想。” “不想。” 三朵金花立刻将脑袋埋进了各自的碗里,整齐划一的拒绝道。 “切。至于这样嘚瑟么?” 韦团儿则默默的冲他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夏天吃火锅和撸串、冬天吃冰沙和圣代的翻版么?根本算不得什么猎奇的行为。 “就你的花样多,大道理也多。” 只有冯氏肯捧他的场,对着他嫣然一笑,接着问道:“大嫂又去县衙里小住了?” “嗯,估计又要等上好几天才会回来了。” 韦临风点头答道。 “那大嫂可真是太放心家里的两个孩子了。说走就走,从不晓得要提前给她们说一声,也不想着要把她们带上,就不怕她们会难受么?” 冯氏端起碗,往他面前挪了挪,低声抱怨道:“虽说大嫂是舍不得大哥,生怕大哥在外面变了心,才时不时的跑去盯着。但她顾此失彼,着实是太不应该了。况且她每次都不跟我打招呼,直接把睡着的芙儿和蓉儿丢在屋里,等她们自己醒了,肚子饿得难受了,便眼巴巴的找到我这里来要吃的,看着真是可怜。” 又道:“我当然不可能不管她们。可大嫂这副理所当然的派头,实在是叫人心里不舒服。” 这也就罢了。 更令她不悦的是袁氏每次从县衙里回来,都不会向她道一声谢,说一句辛苦,反而阴阳怪气道:“果然不是自己的就不心疼呀,瞧把我芙儿蓉儿给瘦的,都快没有人形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和大嫂一比,芙儿和蓉儿是挺瘦的。” 韦临风闻言摸了摸下巴,笑道。 袁氏原本就是比常人偏胖的体型,而如今不知是去县衙里吃了什么好东西,还没到发福的年纪,整个人居然就跟吹气似的长肉,就快膨胀成一个球儿了。 “难道大嫂是有孕了?” 他突发奇想。 “怎么可能?” 冯氏立刻摇头,“大哥目前还没有正式的官职,在县衙里便是没法一个人住大屋的,得和两三个大男人挤。在这样的环境下,大嫂和他,怎么可能会……” 等等。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不,应该是很有可能! 为了拴住在外头飘忽不定的丈夫,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赶紧弄一个孩子出来,让他记挂着天伦之乐,便不会去惦记莺燕之趣了。而一间屋子里人多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被子盖厚点,动静小点,不发出声音来,夫妻俩就能成事了。如果实在是不好意思,那在外面的客栈里住一晚,也是可以的。 “但大嫂应该只是有这个想法而已,似乎并没有真的怀上。” 冯氏又仔细的想了想,觉得袁氏只是通身都长肉了,而不是单单就肚子发生了膨胀。 “那个大嫂倒是真的又怀上了,只可惜……” 韦临风鬼使神差的想起了大腹便便的翠翠,叹道:“只可惜不是我大哥的。” 然后笑了起来,“不过,如果真是我大哥的,那可就糟了。到时候,大嫂一定会把家里的屋顶都掀翻的。” 并不会。 韦团儿放下碗筷,恰好听到了这几句,便忍不住在心里悄悄的吐槽道。 因为只要有韦老爷子镇着,饶是袁氏再泼辣,也不敢在这个家翻出什么大浪花儿来。 “素素,不好了!” 就在此时,院外忽地响起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声,“春儿她不见了!” 来人是韦团儿的大姨。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半瓢水 “你……你说,你是我大嫂的堂嫂?”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另一地点,韦临风也充分体会了一把震惊的心情。 他不过是口渴了,想回来找点水喝,谁成想一进门就看到有个陌生的少妇像个高粱杆似的杵在院子里,一见他就红了脸,然后结结巴巴的说她是袁氏的堂嫂,今日是特意过来找袁氏的,但在外头喊了半天都没有人应门,就只能不请自入云云。 “你真的是我大嫂娘家那边的人?” 韦临风觉得她是在撒谎。 因为,她浑身上下都找不出一丝袁家人的影子。 她皮肤粗糙,不修边幅,面庞被油腻腻的乱发遮住了大半,赭黄色的高腰裙洗得发白,身上的棉袍边缘已抽了丝,和爱打扮爱穿戴、光鲜亮丽的袁氏完全不像是一家人。 于是他觉得她多半是偷鸡摸狗的小贼,恰巧被半途返家的他撞上了,便自作聪明的编出了这套说辞,意图蒙混过关。 既然如此,那他是把她直接扭送官府,还是就地制服? 他,能打得过她吗? 韦临风看着她骨节粗大的双手,若有所思。 “出来的急了,没顾上拾掇自己,让你见笑了。” 被他意味不明的打量得久了,少妇便很是局促不安的搓着手,尴尬的笑了笑,和精明厉害、胆大泼辣的袁氏更是完全不像是一路人了。 “……” 她本来是想要搓手来缓解尴尬的。 没成想这一搓,居然就搓出了一条泥来。 她不由越发尴尬了,恨不能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哦,我想起来了!” 看着那根被她焦躁不安的搓着,且越搓越长条的泥,韦临风猛地灵光一现,放弃了和她交手的念头,高声道:“泥瓦匠!前些日子,我大哥他就是跟大嫂娘家的一个亲戚去做泥瓦匠了!哦,原来说的就是你那家!” 这下,他终于能确定她所说的并非虚言。 虽然她看上去和袁家人的画风迥然不同,但她确确实实是袁家人,只不过是中途嫁进去的,而不是原厂生产的。 “是……” 少妇似是被他突然冒出的一嗓子吓了一跳,而后怔了怔,问道:“红儿她是出去了,一时还未归家吗?” “嗯,你若是急着找她的话,得赶去县衙才行。” 韦临风答道。 “也不是,什么急事……” 少妇将手缩进了袖子里,悄悄把上面的泥揩掉了,然后伸出手,在兜里掏啊掏,递来两块碎银和一串铜钱,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就是按事先说好的,在过年前把大郎的工钱结给她。可她既然不在,那我就交给你好了,等她回来,你就帮我给她吧。” “哦。” 韦临风心无杂念的接过,随手往窗台上一搁,而后侧过头,又是一笑,问道:“你要不要喝口水?” 这不是他突然开了窍,晓得该如何礼貌而周到的待客,而是他又开始口渴,便记起自己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喝水,在为自己着想的同时,就顺便问了她一句。 “不用了。” 她连忙推辞道。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反正是她自己不要的,那他只管倒自己的水就好,用不着管她了。 于是他笑得愈加灿烂而轻松,哼着小曲,迈着轻快的步子,越过她,走向烧着开水的小火炉,拿葫芦瓢舀了半瓢水起来,咕噜咕噜的往嘴里灌。 而后,他带着满足的笑意,哼着小调,越过她,就要往门外走了。 少妇没想到他果然没跟自己客气,不由愣住了。 在被他直接当成透明人之后,她更加愣住了。 先前心事重重,便没有细看他的模样,此刻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才发现他长得比韦家的大郎更为清俊,个子也要高一些,看起来颇为英挺。而他的笑,不像是成人的笑容,倒很有几分孩童的天真味道,很容易唤起女人内心深处的母性,让人不忍心伤害他。 “那我就不客气了。” 要知道因着王氏的缘故,他自己的大半辈子已经搭进去了,全无前程可言,但碍着多年的夫妻情分,他对王氏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不管就不管的。虽则他已经认命了,却不希望长子步自己的后尘,过同样的人生。 “你别以为自己没有顺杆爬,我就会拿你没辙了。” 念及于此,韦老爷子便猛地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并没有正眼看她,而是似笑非笑的看着韦玉树,“大郎,我若是让你休了她,你会否和我作对?” “爹?” 韦玉树惊疑不定,心里琢磨着这究竟是一道送分题,还是一道送命题。 “爹!” 袁氏则利索的改回了往常的称呼,心里思考着他怎么又开始抽风了。 “你会做一个性情中人,为了她顶撞于我?还是做一个大孝子,一切全凭我的安排?” 韦老爷子盯着他,继续问道。 “爹,我……” 韦玉树终于听出这是一道送命题了,不由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对上了袁氏那双略显得惊惶的眼睛,然后又下意识的避开了。 说实话,虽然她市侩、自私、算计,根本就不是他心目中的良配,但他从未动过休妻的念头,只因两人已有了一对可爱的女儿,有了扯不断的牵绊。况且,那个人,已经……已经和别人有了一个儿子,已彻底成为了别人的妻,和他再无瓜葛。那他即使休了如今的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当然是全听你的。” 不过,他还是要表示一下立场的。韦老爷子仅扔出了一个孝字,就足以压死他。 “但是,我也不能对不住红儿。” 同时,他也得表示一下态度。 “休了她,当然是不成问题的。但那之后,我是绝不会再娶了。” 与其被媒婆当牲口似的拖出去给人相看,倒不如做一个自在的闲汉,每日耕耕地,补补瓦,教女儿们识得几个字,也别有一番乐趣。 “大郎!” 袁氏本来是气炸了肺,可听了他斩钉截铁的表态,顿时感动得一塌糊涂,泪水涟涟,指天发誓道:“一女不事二夫!若是离了你,我也不会再嫁的!” “是么?” 他闻言却没有多少喜悦的神色,面上更多的是怅然。 第一百一十七章 轻离别 但她正在自我感动的兴头上,便没有注意到这点。 “就算你想嫁,也未必有人肯要。” 韦老爷子突兀的冷笑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情绪,“我看你仍没有认清形势,分不清东南西北,拎不清斤两轻重。” “如果你同翠翠一样,是被自家婆母给赶出门的,那还有再嫁的可能。” 因为王氏的泼蛮和不讲理是方圆百里都出了名的,但凡婆媳间起了争执,旁人都会很自然的在王氏身上挑刺,继而同情起儿媳的无辜,感慨着她的忍辱负重。 可如果把挑事的那方换成了韦老爷子,那事情的性质就不同了。 “你想想,凭我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声望,以及在乡邻们心目中固有的形象,若真是想让大郎休了你,我还需要费心去找理由么?” 旁人会积极的帮他找借口,而后热情的替他出头,且都觉得能把这般温润如玉的他给惹毛了的她,必定不是什么善茬。 “连王氏那疯婆子他都能忍了这么多年,为何偏生就容不得她?” “甭提了,她肯定是在外头乱搞,给韦家的老大戴了顶绿帽子!” “她是不是在饭菜里下毒了,想把那份家业独吞了?” “莫非她心有不服,对做长辈的动粗了?” “还是她忤逆不孝,把老人家的身子气坏了?” 到时候,所有的脏水都会泼向她。而韦老爷子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消摆出了欲言又止的姿态,就能让旁人愈发的浮想联翩,也让她的处境愈发的如坐针毡。 但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如果他心怀恶意,向旁人似是而非的暗示了什么,再模棱两可的抹黑她一把,那她就真的没人肯要了,名声更是烂得透透的,甚至有可能会连累到族里待嫁的小娘子们,招来三姑六婆的白眼,成为每个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爹,儿媳是真的知道错了!” 袁氏越想越觉得害怕和不安,忙放下了侥幸的心理,迅速窜上了他事先备好的杆子,且力求两头都不落下,积极道:“抓周礼上出的纰漏,我会想法子找补回来的,不会让团儿丢了份。而陆五哥那边,我也会尽快去善后的,决不让他们把事情闹到弟妹的面前来!” 这下他总该满意了吧? “你们都回屋去。” 韦老爷子却不肯给她一个正面的回应,只轻轻的一挑眉,说了这一句,然后又看了韦玉树一眼,“大郎,你留下。” “嗯。” 韦玉树猜他是有什么话要单独给自己说,便毫不犹豫的应道。 “我们快走!” 在窗缝边负责望风的韦茉儿眼瞅着祖母和大伯娘神情各异的往门口这边来了,连忙拉了拉几个姊妹的衣角,提醒道。 “好!” 韦蓉儿立刻猫着腰,跟在韦茉儿的身后,小心翼翼的贴着墙根挪动。 而韦团儿还未等到阿姊示警便已经利索的开溜了,这并非是不讲义气,而是她的腿太短了,如果不跑在最前头,肯定会拖大家的后腿。 “不!我不走!” 但谁也没有想到,拖了大家后腿的,居然是四人里双腿生得最长的韦芙儿。 “祖父,求您不要逼我爹休了阿娘!” 更没有想到的是,韦芙儿在表达了誓不撤退的决心后,便带着虎一样的气势豹一样的敏捷,风一般的卷进屋内,小脸惨白的跪在韦老爷子的面前,高声道。 到底是大了几岁,虽很多方面都和妹妹们一样是迷迷糊糊、懵懵懂懂的(譬如不明白xx功夫是何意),却本能的察觉到‘休妻’不会是一件好事,潜意识里就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好孩子!” 袁氏被这个突然窜出来的人影吓了一跳,旋即看清了是谁,便惊了一惊,在听得她所说的内容后,又忍不住热泪盈眶,想着不愧是自己的骨肉,贴心的不得了,小小年纪就晓得维护自己了,然后心思猛地活络了起来,遂面带笑容,轻轻松松的说道:“你个小傻瓜,还不赶紧回屋去?别怕,祖父是在跟我们闹着玩呢,不会当真让你爹爹休了我的。” 她的内心真的是很强大,被如此结实的教训了一回竟没有彻底老实下来,仍存了翻盘的心思,想借着韦老爷子对孙女一贯的疼爱,在韦芙儿的面前把今晚的事情定义为一个不痛不痒的小玩笑,然后轻飘飘的一笔带过。 “芙儿,你阿娘说得不错,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韦老爷子居然没有如往常那般无条件的宠爱和迁就小辈,反倒是坚实守住了原则和底线,尽管嘴上在夸她,但面色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且没有叫她马上起身的意思,竟是任凭她继续跪着。 “芙儿,还不快点儿起来,免得把膝盖硌疼了。” 见此计落空,袁氏便咬了咬牙,暗骂了一句老不死的,再看看柔弱而幼小的女儿,整颗心便疼得揪作了一团,也顾不得会得罪韦老爷子了,就自作主张的上前,欲把她扶起。 “不!我不起来!” 韦芙儿倔强的甩开了袁氏的手,昂头道:“如果祖父不答应,那我就一直跪着,不起来!” “傻孩子……” 袁氏不禁又感动了一把。 “唉!” 韦团儿则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都给我出来!” 因为韦芙儿的主动冒头,她们几个便陆续暴露了行迹,被王氏虎着脸给拎了回来,骂道:“小小年纪就学人听墙角了,不像话!你们一个个的,才多大点儿的人儿,就这般无法无天了,看来没了我的管教,还真是不行啊!” 王氏的心里一直都有着别的盘算,便没有过多的责骂她们,连脏话都没飙就心急的转入了正题,死命的朝韦老爷子使眼色,希望他能听懂自己的暗示,赶紧给自己撑腰和长脸,把管家的大权交还回来。要知道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把家里的银钱死死攥在了手里,且无论是吃食还是四季衣裳的分配都不让她经手,这让她拿什么去跟儿媳们分地位高低,用什么去跟孙女们拆三六九等?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去屋空 此刻,铅云蔽日,北风凛冽。 几片零星的雪花飘了下来,落在地上,也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 道旁开出了几朵洁白的新梅。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似和不似都奇绝……老来旧事无人说。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韦老爷子只扫了眼四周的景色,便迅速应和道。 “仲文果然高才。” 舒教谕登时激动的不行,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非也。是君有奇才,然,我不贪。” 韦老爷子适当的表示了谦虚。 雪片零落,梅香幽幽。 两个中年美男子执手相握,相视而笑。 虽说这样的画面是肉麻了点儿,但放在以文会友,追求灵魂和精神都要全方面投契的文人堆里,休说是执手了,就连抵足而眠到天明都是常事。 “呕!真不要脸!” “伤风败俗!” “别看,看多了会长针眼的!” 但路过的几个带着孩子的大婶们显然接受不了这样的常事,当即垮下脸,拉走了自己的孩子,并窃窃私语道。 说来也怪,她们用的是窃窃私语的调调,却又完全保证了他俩定然能一字不漏的听到。 这……真是一门高深的艺术。 “啧啧,和咱们抢生意的就是这些小倌?” “都一大把年纪了,哪能做小倌呢?是老棺材板还差不多。” “哈哈,老成这样了,居然还能出来卖!” “不知羞耻!” “真不是男人!” 而大婶们刚走,几个浓妆艳抹,面带戾气的流莺就从一侧半掩的门扉里探出头来,目光中传达出来的居然是敌意,是担心他们来跟自己抢男人的敌意…… 只是被那种目光注视了一小会儿,老谋深算、胸有城府的韦老爷子就失去了所有的镇定和从容,连驳斥她们的力气都没有,便慌忙松开舒教谕的手,夹着尾巴,黑着脸,落荒而逃。 “仲文,等等我!” 舒教谕倒是面色不变,慢悠悠的追了上去。 “爹,你们别走那么快,等等我们!” 而冯氏好不容易哄好了自己的阿姊,一抬头,便只看见他俩离开后带起的阵阵烟尘,不见了人影,赶紧拔高了声调,边追边喊道。 “我没有听错吧?” “两个男的,居然能生出这么大的闺女来?” “究竟哪一个是做爹的?” “这么大的闺女,居然能容忍自家的爹去外面和不三不四的男人乱搞?” 流莺们目瞪口呆,连脸上的铅粉都险些被惊掉了一层。 “咳……老西街鱼龙混杂,地痞、流氓、乞丐、暗娼,什么人都有。” 待跑出了一段距离,韦老爷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面上已恢复了淡定的表情,向舒教谕解释道:“所以,你不必把她们的非议当真,更不必放在心上。” “我本来就没当真啊。” 舒教谕笑眯眯的看着他,“倒是你方才的举动有些不妥,弄不好会让他们以为你是做贼心虚了。”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韦老爷子面上是一派平静,心里却在可劲儿的替自己挽尊。 “那你方才跑那么快,是为何?” 舒教谕忽然朝他眨了眨眼睛。 “……” 韦老爷子的眼皮顿时抽搐了一下。 他已经记不清今日自己是第几次震惊了。 说好的书香世家,说好的名士风度,说好的温润从容呢? 在书塾里的暴脾气,可以解释为舒教谕自身的底气足,在面对小虾米时就能有恃无恐。 但眼下这般跳脱,又是为哪般? 要知道大家的年岁都不小了,能不能有一点长辈样儿? “爹,你打听到那个小工的住处了吗?” 在他对舒教谕不忍直视之际,冯氏终于气喘吁吁的追上来,问道。 “还没有。” 他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答道。 “那我们就接着去打听吧。” 见状,舒教谕暗自觉得好笑,一双眼却没有恶作剧的乱眨了,力求在能做自己丈母娘的这个晚辈面前维持住自己的风度。 一个多时辰后。 “他一大早就收拾了东西,后来就和一个大嘴巴的小娘子走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小工的住处,却来晚了一步,那里早已是人去屋空,只剩下几个破破烂烂的箩筐扔在了门口,那便是小工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他是瓜州人,离咱们这儿可远了,他又那么穷,真不晓得他一路是走过来的,以后又得怎么走回去。” 而在问到了他的家乡后,冯氏就连最后一丝侥幸也打消了。 瓜州,那可是靠近玉门关的城池了,是好几千里的漫漫长路,茫茫戈壁,风沙肆虐,如果春儿真跟他去了那里,那多半是找不回来了。 “我可怜的闺女啊!” 大冯氏嚎哭不止,在回忆了春儿小时候是多么可爱懂事后,就骂起了那头欺骗她女儿感情的禽兽,骂起了那个拐骗她女儿的小工,最后居然把冯氏骂上了,“都怪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要喜欢那个教书先生,要念着他,那就由着她好了,总比现下落在了外地人的手上,生死不知的强!” “话可不能这样说……” 舒教谕立刻听不下去了,迫不及待就要蹦出来纠错,却被冯氏拦住了。 “她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呢,有个让她泄愤的途径,免得她憋坏了身体,这也是好的。” 冯氏压低了声音,说道。 况且,阿姊说的不算是强词夺理。 如果当初她没有彻底断送了春儿对教书先生的念想,那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真是秀外慧中,通情达理,蕙质兰心,温柔贤淑……” 舒教谕忍不住暗暗的感慨道。 但感慨归感慨,说实话,他并不欣赏这种类型的女子,因为她们只要遇上了恶人,便会彻底沦为对方的受气包和出气筒,还会带累子女也一块儿受委屈,且一辈子都不知道快意恩仇是什么滋味。 “素素,你先带她回去歇着,我们再四处打听一下。” 等大冯氏嚎够了,一直作壁上观的韦老爷子忽然开口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相信,即使此行扑了个空,也还是会有转圜的余地,你们莫要太过绝望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吃闷亏 “那我陪你一块儿去!” 大冯氏闻言,那双肿得似胡桃的眼睛重新又有了神采。 “不用了。你在,并不能帮上什么忙。” 韦老爷子无情的拒绝了她,轻笑着泼了她一盆冷水,“而我虽是能帮上一些忙,但不敢保证一定就能把人找到,带回来。” 又道:“可你必须得保证,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指着我的鼻子骂。毕竟我不如素素心宽,若是遇上了和她一样的事,我恐怕是会记仇的。” 大冯氏的脸一下就红了,旋即垂下头,不好意思去看冯氏此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回去以后,你好好安抚一下你家的二郎。那是个好孩子,差一点就被他阿姊耽误了学业,斩断了前程。而你这个做娘的却全然不知,糊涂至极!” 韦老爷子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说道:“已经丢了一个女儿,难道你还想再丢一个儿子不成!” “当、当然不想……” 大冯氏吓了一跳。 她本就是懦弱好欺、胆小怕事的性格,连闺女都能把她吃得死死的,更何况是外人? 想来她唯一不惧不怕的,唯一敢对其甩脸子的,恐怕就只有冯氏了。 “那还不赶紧回去?” 韦老爷子厉声催促道。 “我……我马上就回!” 大冯氏赶紧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然后就拖上冯氏,飞也似的走了。 “其实,没有柳暗花明,只有山穷水复。” 舒教谕和他并肩而立,微笑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身影,忽道。 “嗯。” 韦老爷子轻轻的点头。 方才,他并没有说难听的真话,只是用好听的假话来稳住了大冯氏的心绪罢了,免得她继续吵吵嚷嚷的,就像一百只鸭子聚在了此地可劲儿的聒噪,弄得他不胜其烦。 另外,跟聪明人相处的感觉就是好,根本无需句句注解,也无需字字剖析,彼此间就能心如明镜、毫无障碍的交流。 “仲文,你真是一个好人。” 然而舒教谕和他想象中的那种聪明人是不一样的,“而且,是处处都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的那种好。你把小儿媳当亲生女儿一样爱护,特意训斥了她那没有分寸的大姐,却又会担心她大姐受不住失去女儿的打击,便大费周章的撒了个谎,来让她宽心。能和你这样的,我真是三生有幸。” “哦。” 震惊的次数多了,他也就麻木了,只纳闷自己在他看来难道真有那么好吗?而舒教谕的话,怎么听起来有一股子天真可笑的意味?就……就跟他那个整天傻呵呵的小儿子似的,看世间万物都是美好的,心里完全没有一点阴暗面的存在? “仲文,你把她们支开,其实是有话要单独和我说吧?” 舒教谕忽然向他面前凑近了一些,再次眨巴着眼睛,略显轻佻的一笑。 “道思兄,我……” 他的确是有话要说,但绝不想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说。 “我知道,你是想和我说孩子们的亲事,对吧?” 舒教谕却了然的一笑,“你尽管放心好了,数月前,我没有立刻过来交换信物,一是因为人在鄢陵,诸事纷杂,抽不出身,二是不晓得这门亲事是怎么来的,一时有些存疑,便决定有空了就亲自回来看看,再做决定。而在见到你之后,我所有的疑虑都打消了,恨不得马上就把纳彩问名占卜的事都过一遍。但我还得去找孩子他娘确认一下……此外,孩子们太小了,受不起这种繁琐的大礼,所以只消咱俩有个口头的约定,有个彼此的信物,也就能作数了。等他们到了合适的年龄,再来操办具体的事宜就行。到时候,我一定会把那小子教得很出色,早些考上功名。而你,只需要娇养她,再教她一些快意恩仇的处事之道,莫要她像她阿娘那般憋屈,就行了。” 舒教谕平日里的语速是快慢适中的,这会儿却是连珠炮似的炸响在他耳畔,炸得他头晕耳鸣,好不容易回过神,想要说点儿什么,冷不丁胸前一凉,舒教谕竟是一手就扯开了他的棉袍,摸进他中衣的衣襟,粗暴的拽下了他随身佩戴的一枚玉蝉,笑眯眯的揣进自己的袖子里,“看,这就是你给我的信物了!我会好好保管的!日后你若是来鄢陵了,我定会扫榻相迎!” 语毕便哈哈大笑了几声,无比潇洒的转过身,大步离去。 “不要脸!” “伤风败俗!” “呸!” 他只能风中凌乱的看着肇事者扬长而去,风中凌乱的拉起了自己的领口,而后风中凌乱的被几个路过的老婆子指指点点。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他明明是想找个清净的茶馆,和舒教谕好好的聊一聊,再不经意的引出‘我孙女儿其实很顽劣、‘她和那个出走的表姐很好’、‘她外祖母曾经戾气很重最恨读书人’之类的似是而非的暗示,做为以后用得上的铺垫。 而他不觉得自己是在败坏她的名声。 试问才一岁多的,勉强不用穿开裆裤的小豆丁,会需要什么闺中女子的名声么?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了别人的大牙。 况且,若她真是个正待字闺中的小娘子,那他定不会如此施为,反而会尽量促成她和舒小公子的亲事。 但她的岁数太小了,而以后十几年的变数又太大了。 他不想冒这个险,宁愿去抓紧眼前的利益。 可他没想到,他做好了那么多的打算,舒教谕居然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把事情拍板了,然后干脆利落的走人了。 他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心眼多了,有时候竟是会吃闷亏的。 譬如刚才。 但他不知道,就在不久以前,那头禽兽在面对舒教谕时也萌生过类似的感想。 …… …… 竹林里。 燃烧的枯枝和笋壳叶渐渐变成了一堆灰烬。 “时辰不早了,你们都跟我回去。对了,你们祖母也是时候从仙姑那儿回来了,她若是在家,你们说话就都注意点,别把‘死’啊,‘鬼’啊的字挂在嘴边,犯她的忌讳。” 韦临风刨了些泥土过来,尽量把灰烬全数盖住,以免有复燃的死灰一不小心就把竹林给烧了。 “啊,要死了!” “有鬼啊!” 但他话音刚落,三朵金花就此起彼伏的尖叫起来,顺带把不吉利的字眼也捎上了。 第一百二十章 占便宜 竹林的深处影·影绰绰。 “我死得好惨啊……” 一个嘶哑的声音似是从地底响起,缓慢的,森冷的,一字不漏的钻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刮骨的寒风吹来,有细小的雪粒子落在了薄如纸张的竹叶上,发出很细微的声响,听起来就像是有指甲在上面不轻不重的抓挠着,而缠绕在竹枝间的枯藤如一节节发白的指骨,在风中张牙舞爪,让人疑是它想把众人都拖到幽冥里去。 韦临风登时骇了一大跳。 但他不是让所谓的神神鬼鬼吓住了,而是被几个小丫头尖锐得能割裂耳朵的叫声深深的伤害了。 啊!” “小叔叔,快救命啊!” “爹,爹!你快看,有鬼!” 他毫不怀疑她们要是再尖叫下去,自己不止是会聋掉,连太阳穴都会爆开,然后血水便滋滋的往外冒,惨不忍睹。 “好了,在外面随便喊两嗓子是没事的,但回到家后,你们可千万别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若是让你们祖母听见了,那后果肯定比见鬼还可怕。” 韦临风牢记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信条,试图摆事实讲道理,让她们迅速冷静下来。 “啊!” “嗷!” “我的娘呀!” 但她们显然听不进去,冷静不下来。 “唉。” 韦临风只得束手无策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劝道:“声音莫要这么大,当心把嗓子喊劈了。” “滚出来!” 让尖叫声戛然而止的,是韦团儿发出的一声厉喝。 起初她瞧见竹林深处的异动时,整个人也是害怕的,情不自禁想起了自己前世在碟片里目睹过的贞子花子伽椰子楚人美的风采,但一听到那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她立刻心里一松,轻快的迈开步子,在三朵金花惊恐的注视下循声跑了过去,然后迅速停步,低下头,看向那堆被寒风剥落的笋壳叶,它们个个都有两掌来宽,大小同半边蒲扇很接近,因着它们生得厚实的缘故,踩上去并不是哗啦哗啦的轻响,倒像是踩在了一摞叠好的宣纸上,听起来意外的很有质感。 “怎么还不出来?” 韦团儿在笋壳叶上接连踩了好几下,每一次都想冲着躲藏在最中心,正不安的拱动着的一坨不明物体下手,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只在离他两步远的位置落脚,但他没有领情,仍顽固的做着沉默的抵抗。 “你不怕痒吗?” 要知道笋壳叶的一面是挺光滑的,另一面却长满了细细绒绒的笋毛,粘在皮肤上会产生刺痛的痒,十分难受,但他怎么就硬生生忍下来了? “还不快出来!我都已经发现你了,你再躲,就没有意思了!” 韦团儿没好气道。 “这……” 那坨不明物体僵了小半刻,似是在思忖自己是哪里漏了破绽,又似是在考虑自己该不该出来。 “我死得真的好惨啊,真的……” 而后,他仍觉得不甘心,便再度怪腔怪调的哼起来,并将一只手慢慢的从底下伸出,作僵尸状迎招摇,意图扳回一城。 “太不像话了!”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就揪住了他的手腕子,顺势把他的身躯往上一提。 而后,成堆的笋壳叶都随着他的离去而纷纷散到了一边。 “如今的小孩儿是怎么了?都快过年了,还个个都把‘死’字挂在嘴边,也不怕犯了老一辈的忌讳。” 韦临风松开他,转头把自家的几个小家伙打量了一眼,又回头打量了他一眼,语重心长的叹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韦临风没有想到他居然一丝惭色也没有,还反过来教育起了自己。 “……” 韦临风一愣。 这明明是自己该说的话! 怎么就被人抢先用了?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 他挺起了胸膛,继续正气凛然道。 “……” 韦临风又是一愣。 对方不过是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身上沾满了草屑和笋毛,头发凌乱,衣衫皱巴巴的,明明是狼狈至极的模样,但他站在那里,偏生就让人觉得风雅难言,一点也不像是会躲在笋壳堆里吓唬人的顽皮鬼。 “团儿,你怎么晓得那儿藏了个大豁牙?” “小声点,大豁牙听到了会不高兴的。” “哦……这样、够、小声、了,大豁牙、就、听不到了……” 但三朵金花欣赏不了他的风雅,只觉得他和村子里出没的熊孩子一样,都是一副欠扁的德行。 “听到就听到了,有小叔叔在,还怕会打不过他?” “你们看,他连牙齿都被人打掉了好几颗,估计经常在外头装神弄鬼,就讨人嫌了,挨打了。” “说话都往外漏着风,跟山猪似的呼哧呼哧的,真难听。” 她们犀利的点评道。 “你们莫要揭人短处了,不厚道。” 而韦临风笨拙的打圆场更是彻底坐实了她们的点评。 “诶……那个,你怎么出来了?” 韦团儿则竭力忍住笑,问他。 “我们一家人都要回鄢陵了。临走前,我想特意告诉你一声,等你长大了,我就回来了,到时候一定带你去吃红羊枝杖。” 舒恒抖了抖身上的渣子,向她面前靠近了一些,郑重其事道。 “呃。” 韦团儿被他仿若小言男主上身的腔调吓得也跟着抖了抖。 不就是一道烤全羊的大菜么,至于搞得这般严肃,这般深刻吗? “唉。你还小,不懂也是正常的。” 那日随舒教谕返家后,经过他阿娘七拐八弯的回忆和确认,舒恒便知道和自己定下娃娃亲的是这边村里一户姓韦的人家的小孙女,乳名团儿。 “韦团儿?” 他震惊的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去。 在树林里踩了一坨粪,扔了一只鞋,居然就在冥冥中砸到了自己未来的媳妇? 真是巧之又巧,妙之又妙! 半点不比师兄们私底下传阅的《xx奇情》差! 怪不得自己一见她就觉得亲切,总想凑上去和她说话。 怪不得自己跟她相处时会觉得很舒服,不怕她会占自己的便宜。 原来,以后合该自己占她便宜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有毛病 “嘿嘿嘿。” 虽则他不懂具体的占便宜是怎样的过程,但只要吃亏的不是自己,那就行了。 “你这下真没有意见了?不用再想想了?” 舒教谕原本准备了一堆苦口婆心的道理要说服他,没想到它们压根没派上用场,不禁愕然道。 “没有。不用。” 舒恒果断的挥手,坚决表态。 “嗯,简单、粗暴、直截了当,不愧是老娘的亲儿子!” 他那美艳得有些俗气的阿娘立刻抚掌赞道。 “丽娘,你这次真是托大了,随便听人一说就把玉佩交出去了,还好那家人认识的刚好是我的故旧……若是遇着了那种不好的人家,那持之他就……” 想起她之前那般草率的行事,舒教谕仍免不了心有余悸。 “那持之他就清白不保了?” 薛丽娘童心未泯的将一滴浓浓的墨汁甩到纸上,然后张嘴呵气,把墨汁吹开,粗暴的转移了话题,“怎么我死活就是吹不成一枝梅花的样子?看来看去,都像是一条成不了精的蜈蚣?” “丽娘啊……” 舒教谕认命的叹息着,把纸张扯到自己的面前,重又滴了墨汁上去,低下头,极富技巧性的吹出了一枝姿态清雅的墨梅来,递给她,问道:“你和那位赵夫人当真是正经的亲戚?” “不是。” 薛丽娘眼睛亮亮的端详着他的杰作,答道:“人家是长安城里有人当大官的薛家蹦出来的大家闺秀,除了同姓,就没别的地方能让我这个乡野村妇上手去攀扯的了。可我没打算去就她,她却主动来就我了。啧啧,不过是因为持之有一点儿虚名,她居然就替她女儿猴急成那样,上赶着找我攀亲,真是有毛病。” 然后摸了摸舒恒的脑袋,得意道:“可我没毛病啊!她想攀,就让她攀,反正我一直都装傻,她说什么我都点头,让她以为我真的上套了,就遮遮掩掩的说出了她想要和我结为儿女亲家的主意。然后啊,我就简单明了的挑开了,哈哈哈!我说万万使不得!既然都是自家亲戚,那怎么好意思搞得下手呢?不能搞哈哈哈!搞不动哈哈哈!也搞不懂!你不知道,她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哈哈!” “丽娘啊……” 舒教谕没去指责她不顾大体,没有为人妻为人妇的矜持和优雅,只恨不得把她话语里的‘搞’字都用墨汁糊掉。 “不过啊,她真是个臭不要脸的,一点也不像大家闺秀。当时她脸色很快就好转了,说那就算了吧,然后笑嘻嘻的给我送了一支钗,说我戴上会很好看。我就说你这不是在废话么!老娘就算呆一根草在头上也是漂亮的,还用得着你说?她脸色就又难看了一会儿,然后她身后的一个丫鬟上来续茶,胳膊肘一拐,撞了我一下。我当时不是正拿着钗么,这一撞就吧唧掉地上,摔碎了。” 想起当时的情景,薛丽娘立刻笑不出来了。 “她身边的老嬷嬷就冲上去打那个丫鬟的嘴巴,说扒了她一身的皮也不够买这支钗的,所以要把她卖到窑子里,让她卖身抵债。她吓得不轻,小脸惨白惨白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说要替她赔,可老嬷嬷说那不是银子的问题,是玉的问题,说钗头嵌的是上等的好玉,有银子都未必买得到。于是我脑子一热,就说……就说我家里也有块好玉,然后……一回家就从儿子的床底下把它翻出来,赔给她了。” 再然后,镇上突然就流传出她儿子和赵夫人女儿定了娃娃亲的消息来。 “我不晓得那是你祖传的宝贝,毕竟样式那么老气,别说是儿子了,就连我都想把它扔在床底下,眼不见心不烦。谁晓得她却拿去做了筏子,霸王硬上弓,想要搞我一回。” 那位赵夫人臭不要脸,所谓的丫鬟和钗,完全就是针对她来设的局,把大大咧咧的她死死的套了进去。 “但我还没来得及上门扇她的巴掌撕她的衣裳,把她扒光了扔大街上,那些流言忽然就没了。” 薛丽娘便以为是那个同样臭不要脸的赵举人偶尔还是要脸的,晓得霸王硬上弓是要不得的,赶紧把家里说长道短的婆娘们都修理了一顿,令她们再不敢乱来了。 “没想到他还念几分旧情,把玉佩转给了他先头那位夫人,还间接成就了你和那位绿水无忧的好事,让你俩时隔多年终于干柴烈火的搞上了。” 薛丽娘掌握的词汇比‘以德报怨’的大冯氏丰富得多,但悲剧的是她都是一知半解,生搬硬套,效果便往往更惊悚,更可怕。 “哦。” 但舒恒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唉……” 舒教谕也只是捂了捂脸。 “那天,你本来是想去那位夫人家寻访的。你晓得她是个老好人,定能解了这桩误会,免得咱们儿子将来不情不愿的被人糟蹋了。不过,你去得晚了,那位夫人已经不在了,但你去得又正好,那个绿水还活得挺精神的,风韵犹存。” 薛丽娘又道:“我觉得持之和那个小丫头真有缘分,但凡是漏了哪一个过程,他俩就不可能凑作堆。” 没有赵夫人的算计,就不会有玉佩从她手里送出。 没有赵举人的念旧,就不会有玉佩再一次的送出。 没有先头夫人的辞世,那绿水老头就不会来参加丧礼,自然就遇不到想要索回玉佩的舒教谕。 而那桩亲事,自然就此作罢了。 “我觉得更有缘的还在后头。” 舒教谕忽然放下了捂脸的双手,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嗯,一个好玩的小丫头?” 自己早就该想到了。 能让他放弃抵触和厌恶的心理,忽然就低眉顺眼的听从父母之命了,其中定然是有隐情的。 而隐情,显然就是某个很好玩的,且不让他讨厌的,入了他眼的小丫头了。 而他,显然是连对方的名儿都知道了。 所以甫一听到她的名儿,他就痛痛快快的认了命。 “嗯,的确如此。” 舒恒晓得一味的回避和窘迫只会让爹更加得意的拿自己开涮,索性便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这样一来,反倒是把爹弄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回不过神。 第一百二十二章 很特殊 “哈哈,我记起来了!好几个月前,有天晌午你死活都睡不着,就溜出去四处撒欢了,结果是光着一只脚回来的,手里还揣了根帕子,爱惜的不得了,洗了又洗,晒了又晒的。哈,是不是她给你的?嗯,果真有缘,不错,不错!都自己交换定情信物了!哈哈哈!” 薛丽娘大笑了几声,忽而认真叮嘱道:“不过啊,我听说那小丫头的年纪很小,儿子你可千万别把持不住,然后就乱来了啊!” “阿娘!” 即使舒恒尚不通人事,也晓得这必定不是什么老少咸宜的玩笑,当即涨了个大红脸,带着羞恼纠正道:“你拿我开涮可以,但没必要把人家小丫头也捎带上。我是男子汉,偶尔可以不要名声,她却不可以。” “哟,还没娶媳妇就忘了娘?” 薛丽娘生气的白了他一眼,又试探着问道:“那天你的牙掉了一颗,鼻血也流了一脖子,难不成……是她弄的?” 她当时便怀疑他是被旁的小孩子欺负了,但他愣是死活不认,非得说是自个儿摔的。 这是当她傻呢,还是当她蠢呢? “是我自己摔的。” 直到现在,他还是当初的那套说辞。 “哦……” 但他越是如此,她就越是能确认和那个小丫头有关了。不然,他犯得着这般去维护和帮着遮掩么? 薛丽娘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有种儿大不由娘的失落感。 “咦,八字刚有了一撇,你就迫不及待想要摆恶婆婆的谱了?” 舒教谕好笑的瞧着她阴转多云的神情,打趣道。 “阿娘,你把我的牙藏哪儿了?” 而舒恒忽然转移了话题。 “这个不能说。说了,就长不出来了。” 见他终于没有在话里话外围着那个小丫头打转了,薛丽娘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些,摇了摇头,答道。 她是严格按照家乡的风俗来的,把他掉的上牙种在了土里,下牙藏在了房梁上,据说这样就能让孩子换上一口整整齐齐的新牙,绝不会有龅牙和虎牙来打岔。 “哦。” 舒恒闻言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了。 “哦?” 舒教谕却转过脸,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 薛丽娘闪电般伸出双手,强行把他的脸掰转过来,气势汹汹的问道。 “你不懂。” 舒教谕微微叹气,而后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 “是啊……” 明明是极普通的一句感慨,她却顿时泄了气,一反粗鲁的常态,多愁善感的皱起了眉头,道:“我的确不懂。” …… …… 竹林里。 “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懂。” 韦团儿哼了一声,瞪着面前的毛孩子,十分不爽的开口。 “不要嘴硬了。很多事情,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不会懂的。” 舒恒一派老成的说。 “我、这个、年纪?听了这话,还以为你老人家已经是岁数一大把了。” 韦团儿越发不爽了。 他摆明了是五十步笑百步,装什么成熟优雅淡定知性啊喂! “小郎君啊,你如果明天要走的话,现下就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吧。慢走,不送!” 舒恒正要回话,冷不丁韦临风虎视眈眈的横在了两人的中间,极不友善的瞪着他,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我们一家人……临走前……特意……等你长大了……到时候……你还小,不懂……” 韦临风虽是经常脱线,但身为男人,他自然是最了解同类的,很容易就能从三言两语中察觉出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然后,他一面震惊于这个毛孩子的狗胆包天,当着他的面都敢没羞没臊的调戏他的小女儿,一面忧心着毛孩子小小年纪就这样早熟了,长大了岂不是会成为花丛中的常客,染上一身脏病! 想到这里,他看向舒恒的目光就颇为微妙了——有些怜悯,有些嫌恶,有些可惜,有些不齿。 “……” 舒恒宁愿被一个大男人虎视眈眈的瞪着,也不愿意被如此诡异的打量着,弄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爹。” 韦团儿觉得他俩大眼瞪小眼的这幕很奇怪,偏生他俩就像是杠上了,谁都不肯让步,把气氛搞得很僵,于是她只能充当和事佬,手脚并用,使出了吃奶的劲,把韦临风推到了一边,然后快步走到了舒恒的跟前,尽量露出了天真而不失友善的笑容,“苏家小郎君,你明日真的要走了?” “嗯!” 舒恒重重的点头,暗想她这个人挺有良心的,又讲义气,居然敢在她亲爹的面前如此维护他。 只可惜她耳朵仍是不太灵光。 他明明姓舒,不姓苏…… “临走前,你还特意来找我?” 韦团儿继续友善的笑着,然后记起在前世的小学课本上读过好几首古人的赠别诗,兴许是交通不便,没有高铁和飞机搭乘,大家只要一分开就很难见面了,自此天各一方。所以古人在离别时都愁绪万千,对着春波和碧草都能泪流满面,哭得像是秋风扫落叶那般凄凉。 而他虽不至于伤感到那个地步,但内心应该是把她视为朋友的,才会不辞辛苦的找到了这里,只为跟她说一声道别而已。 “可惜时间太赶了,我来不及给你准备什么东西来饯行,还望你莫要见怪。” 念及于此,她就不再去计较他装神弄鬼吓唬人的事了,而是忒慈爱忒大度的说道。 “但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却一扫先前的伤感,神采飞扬道;“很特殊,很有纪念意义的!保证你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啊?” 韦团儿虽不怎么信,但出于礼貌,还是象征性的表示了一下惊讶和好奇。 “你看好了!” 他忽地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七零八落的牙齿。 然后,他右手一伸,在张开的嘴巴里胡乱掏了一通。 再然后,他眼睛一闭,鼻子猛地一吸气! “啊!” “啊!” 最后,韦临风和韦团儿不约而同的惊叫起来。 “给你。” 一颗湿淋淋的,沾着唾液和血沫的牙齿被他极为郑重的捧在了手心里,递到她的面前,“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很特殊,很有纪念意义,保证你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实际 良久。 “对,你说的都对。” 韦团儿心情复杂的注视着那颗牙齿,无力的点着头,应道。 他果然没有吹牛——这东西真是太他娘的特殊,太他娘的有意义,太他娘的长见识了! 他真的是打算把它留给她做纪念,而不是让她做噩梦的么? 难道……这就是钢铁直男与众不同的离别的画风? 这画风,真的不对! “你有帕子吗?” 舒恒很满意的欣赏着她的反应,问道。 “有。” 韦团儿木着一张脸,把随身携带的小帕子奉上。 说来真是巧了,这正好是第一次见面时她借给他用的那块。 “嘿嘿!” 他也发现了这点,不禁开心的笑出声来,随手把帕子往兜里一揣,“这个也挺特殊,挺有纪念意义的,那我就收下了,当做是你给我的回礼。” “嗯,你尽管拿去好了。” 反正不值几个钱。 而且……也省得她‘以牙还牙’,非得拔下自己的一颗牙才能回赠他的深情厚谊。 “你瞧,这样是不是好看多了?” 收好了帕子,舒恒便猛地一发力,猝不及防的从袖口硬生生的拽下了一股细细的红线,在那颗牙齿上密密麻麻的缠了几大圈,然后打了个不甚美观的死结,捧给她,献宝似的问道。 “这……” 好像更难看、更扭曲了! 但韦团儿没有蠢到直接说出来,只故作开心的笑道:“这实在是太别出心裁了。” “你喜欢就好。对了,你一定要收好它,千万别扔,不然我就长不出新的牙齿了。” 她没有说过一句喜欢,但舒恒愣是自作多情的品出了喜欢的意思,然后如此叮嘱道。 “那你也收好了,别扔。” 韦团儿已无力吐槽,便顺着他的话客套了起来。 “我会的。” 他突然挺直了腰板,昂首挺胸,郑重的承诺道。 “我……也会的。” 韦团儿原来是打算转头就把这个丑东西扔掉的,但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态度,听着他因新缺了一颗牙而漏风愈发严重的声音,心里便涌起了几分愧疚,遂改变主意,也做出了承诺。 “那我走了。” 见她如此乖巧,舒恒顿时觉得很欣慰,笑着和她道别,刚走了几步,就蓦地回过头来,“其实,我姓苏……书……酥……呼……” 只可惜四面漏风的牙缝出卖了他。 于是他无奈的一挥手,“算了,我真走了。” 雪停了。 风也停了。 他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记得要多看书,多游历,多长见识,别相信女子无才就是德的那套。” “好好好,我知道了。” 韦团儿无力扶额。 “这回,我真的走了。” “慢走。” “不过你还是得走快点儿,看这天色,应是又要落雪了。” “对了,你是怎么找来的?” “整个村子就巴掌大的地方,只要四处一找,何愁不能找出来?” “那你躲在笋壳叶下面,不觉得扎肉吗?” “我把手和脸都笼进棉袍里了,口鼻也捂住了,保证它们扎不到。” “怪不得你那时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对,有些发闷,原来是这个缘故。”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只要把笋壳叶长毛的那面刮掉,再拿一块炭过来,就可以在上面写写画画玩儿了。” “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挖竹笋的时候,有那种带壳的,长翅膀的飞虫,叫做笋壳虫,听说烤着吃很香。” “那我一定要去试试。还有……我这次是真的、真的要走了。” “哦……祝你一路顺风。” 韦临风刚从拔牙赠人的惊悚一幕中醒过神来,便又稀里糊涂的听着两人的对话,那么远,又那么近,不怎么真切,也不怎么离奇,倒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投契,且像极了两个大人在正儿八经的交谈,而不是小孩子之间的戏言。 真是奇怪,这两人明明就是孩子啊,但给他的感觉怎么就不像是孩子呢? 他不禁茫然了。 “小叔叔。” “爹。” “小婶婶叫你呢。” 直到三朵金花都笑嘻嘻的出声叫他,他才从迷茫中挣脱,愕然发现自己早就回到了家里,正坐在树下发愣。 “二郎,春儿她和大嫂做泥瓦匠的亲戚家的那个小工私奔回他的老家瓜州了。” 而冯氏恹恹的立在他面前,垂泪道:“爹已经到处去打听了,想托人在路上拦一下,却仍是一无所获。看来,人是真的找不回来了。” “啥?” 韦临风登时把方才的小插曲忘了,“巧了,我今天也遇到了大嫂的泥瓦匠亲戚。是一个女的,说是来给大哥结工钱的,后来又把钱拿回去了。” “是很巧。” 不过,没什么意义。 所以冯氏的回答便透着几分冷淡。 “素素,你用不着这般伤怀。春儿她有了心上人,愿意和他一起走,一起过日子,并不见得是坏事?当年红拂女还和李靖夜奔了,也没见世人唾骂她啊?” 韦临风不解道。 其实他之前就没觉得这件事有多严重,之后才会有心情带家中的小丫头们去户外玩火。 “可是,她订了亲啊。” 冯氏也不解的看着他,“她轻率的举动,是要置阿姊和姐夫的颜面于何地?让阿姊和姐夫如何跟张家人交代?” “按你的说法,难不成只要跟人订了亲,无论好赖,一辈子都都得被那人死死的拴住了,再水深火热,上刀山下油锅,也只能忍着,不能反抗,不能勇敢的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韦临风挠了挠头,质疑道。 他本身就是个勇于追求真爱的人,因此在这方面就看得很开,不怎么介意世俗的想法,且很爱往浪漫而不切实际的方面联想。 “好,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兴许是想起了他没有成亲前和家人所做的种种抗争,冯氏的语气骤然柔和下来,但面上仍带着忧色,“但那个人万一不是好人呢?他如果真是好人,就该在长辈面前先过了明路才是,而不是一言不合就拐着她跑了。” “他不就是带她回家乡见父母了么?” 韦临风继续挠头,“先见他那一边的,再看春儿这一边的,也不是不行吧?再说了,为什么你们都哭天抢地的,总觉得春儿是出去送命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春又来 这正是他最为困惑的地方。 “依我之见,春儿她既然在教书先生那里上过一回当了,想必就有了经验,得到了教训,看人的眼光就不会再那般差劲了。而这一次,她一定是看准了,才会做出如此大胆的决定。既然胆子都那么大了,想来旁人就会惧她三分,不敢随随便便的让她吃亏了……” 韦临风沉吟了片刻,许是觉得没多少说服力,便灵机一动,道:“况且大嫂的娘家人都挺那啥的,要是那小工是个油滑不老实的,吃不得亏,受不得气,熬不得苦,估计没几天就被他们赶走了,而且一文钱都不会结给他。所以啊,就算你信不过春儿的眼光和小工的人品,难道还信不过大嫂娘家人的……那啥吗?” “你厉害,我说不过你。” 这个理由实在是太强大了,一时竟让冯氏无法反驳,只得悻悻然道。 “承让,承让。” 而韦临风诚挚的谦虚了一番,继续道:“素素啊,与其抹着眼泪,茶饭不思的担心着春儿是不是被卖了,被坑了,被打了,被骗了,倒不如学学我的心态,凡事都往好处想——万一她遇到的刚好就是一个老实巴交,又有一门手艺糊口的好人呢?万一他俩是真心相爱,和和美美,三年抱俩呢?” 然后压低了声音,略有些胆怯的道:“说句不该说的,像我这样的,才是祝福;而你们……倒像是在咒她不得好死似的。” “你胡说什么?” 冯氏当即大怒,“我们何时咒她了?” 但她不是王氏那种胡搅蛮缠的人,只消片刻,她整个人就蔫了下来,“没错,你的想法才称得上是祝福。” 又过了片刻。 “我会用你的原话去开导阿姊。” 她努力打起了精神,说道。 丈夫的话虽则充满不切实际的乐观,但细想之下竟是不无道理的——即使同样是遥遥无期的等待,但抱着希望去等,和满怀绝望去等,其间的感受到底是不一样的。 “别!” 韦临风只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压根没指望能得到她的认可和采纳,闻言先是受宠若惊,然后连忙摆手道:“我这个人笨嘴拙舌的,不会说话,也不会开导人,你千万别……” “不,我的二郎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冯氏打断了他的话,认真说道。 有时候,聪明不代表就要机关算计,精明到一毫一厘都不放过。 有时候,聪明是一种聪慧的、明净的、全无杂质的那种,美好,而又理想化,永远随心所欲,不会轻易向世俗妥协。尽管表面上看似损失了很多现实的利益,但从中得到的,却是千金都难买的美满顺遂。 “我若是聪明,那天底下就没有蠢人了。” 韦临风不自在的笑了笑,旋即记起在竹林里见过的某个不速之客,“对了,我跟你说,咱们的团儿年纪最小,但桃花运是来得最早的,有个大豁牙的小鬼好像是看上她了,居然硬生生拔了颗牙送她……” “小妹,你别怕。” 而在院子的另一头,韦茉儿目光怜悯的看着自家的妹妹,开口说道:“大豁牙真不是好东西,除了装鬼,居然还拿这个玩意来恶心你,呕!不过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去茅坑边上,好让你把它扔进去。” “不,不用了……” 韦团儿慌忙拒绝。 “天灵灵地灵灵,快回魂啊快回魂。” 见她傻呆呆的没有配合,韦蓉儿便怀疑她是被吓掉魂了,赶紧抓住了她的肩膀,学着神婆的样子,一边使劲摇晃她,一边念念有词道。 “你轻点,别把她脖子的筋给抻了。” 韦芙儿担忧不已。 但韦蓉儿仍摇得欢快,念得带感,似是觉得这样挺好玩的。 “好!我听你们的,这就去扔了它!” 在被韦蓉儿摇晃得几乎要眼冒金星时,韦团儿的求生欲蹭蹭的就上来了,待得脱身后,她抬脚就往茅坑的方向跑,很快便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然后,她拐了一个弯,一头钻进了卧房里。 翻箱倒柜,四处搜寻。 再然后,她小心翼翼的把牙齿藏在了一件改小的旧棉袍的兜里,想着这样就不会让人发现了。 毕竟……收藏一个毛孩子身体上的某一部分……实在是太令人羞耻了。 “呼。”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真是个熊孩子!” 哪怕他刚好在换牙期,牙齿已然松动,但贸然伸爪去拔的举动仍担得起勇士之名,而血沫与唾沫齐飞的牙则是直接把她吓得小心脏都骤停了一拍。 如此刺激而别致的临别赠礼,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收到了。 不过,他的心意她还是很珍惜的,要不早就扔掉了事,犯得着又是承诺又是保藏的么? 如果他以后还会回来,她自是会真心实意的表示一下欢迎,但如果他临走时又要拔牙送她,那她就只能逃之夭夭了,免得年纪轻轻就被他吓出了心脏病。 …… …… 属于孩童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的快。 只是甩几个炮仗,吃几回汤圆,走几家亲戚,新年竟是就这般过完了。 冬去,春又来。 阳光温暖而明亮,洒满一地。 道旁的桃树、李树、杏树纷纷都开了花,风过处落英缤纷,嫣红雪白一片。 陌上的嫩桑已抽出新绿,在柔软中带着泥土清芬的春风里舒展着身躯。 村子里的人脱下了臃肿不堪的冬装,个个都兴高采烈的跑出来晒太阳,享受着一年之中难得的清闲时光。 但韦家是一个例外。 “咚,咚咚,咚!” 他们几乎日日都是清闲的,享受的,所以就没有心思来凑这个热闹,而是画风迥异的拿起了粗笨的衣杵,将各自要穿的本色麻裳扔进石凿的碓窝里,很有仪式感的捣了起来。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韦团儿见状,会意的念起了爹昨日朗读给她们几个听的诗,觉得李太白同志真是又浪漫又有诗意,怎么就很少有穿越女去嫖他呢? “哎呀!” 等穿上捣好的麻裳时,她这才知道李太白不是诗意派,而是务实派——古代的棉麻完全不同于现代小清新们所穿的飘逸轻软的质地,反倒粗硬得像个磨人的老妖精。 第一百二十五章 想好了 即使已经提前捣过了,但麻裳一贴上肉,仍会有轻微的刺痛感,就像被笋壳毛扎了一下。 笋壳毛…… 韦团儿忽然就想起了那个躲在笋壳堆里吓唬人的毛孩子。 “也不知他今年发育得如何了?有没有胸肌了?快让师叔我摸摸!” 她学着《东成西就》里周伯通的腔调,在脑洞里悄悄的演起了小剧场,给自己找找乐子。 “拿着。” 就在这时,祖父忽然递了一个小钉耙给她。 尽管小钉耙的外表挺可爱的,和天蓬元帅所用的正版的九齿钉耙不一样,但她突然就没有任何乐子可找了,满心惊恐的想道:难道是要让她刨土挖地?可她不会啊!要怎么做,才能显得很熟练,不像是手生的样子?才不会被人笑话? 没过多久,她就知道自己是想多了。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一行人扛着农具,身穿麻裳,浩浩荡荡的走出了家门,来到田间,然后作乖巧状站成了一排,看祖父姿态优雅的挥起了锄头,听祖父语重心长的念起了李绅的《悯农》。 此情此景,着实是有情怀有质感的,满溢着忆苦思甜的味道,很有教育意义。 但祖父锄地的手艺…… 就一言难尽了。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祖父挥锄的姿态依然优雅,吟诗的语气依然沉重。 而他脚下的泥土只让他手中的锄头捣腾出了一个浅得不能再浅的小坑,远远比不上苏家小郎君当日挖的陷阱深。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棵子。四海无闲田,农夫尤饿死。” 去年很少归家的玉树大兄弟在今年是回来得格外的勤,每次都不忘带上大包小包的特产和零嘴,成功的笼络住了家里几个小丫头的胃,使得她们都不像以前那样怕他了,不敢和他亲近。 此刻,他极其斯文的往小坑里撒了些种子,又环顾四周,用如出一辙的沉重的语气念起了《悯农》的另一则。 “嘶……” 袁氏表情扭曲,嘴里忽然发出了疑似牙疼的声音。 嫁过来以后,她觉得韦家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不行——老端着读书人的架子,动辄拿诗词来教育人,感化人,真是太酸了,简直要把她的牙都酸掉!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韦临风面带微笑,拿小壶往坑里浇了点儿水,用右脚踢了些泥土过来,把坑填上,然后颇为自得的念道。 啊,气氛总算不那么苦大仇深了! 一直在暗中留意众人表现的韦团儿至此终是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反正不用真的下力气去做农活,同时也没有种田文女主的命,那她何妨不好好的放松一下身心,当个合格的观众就行。 “夜半呼儿趁晓耕,老牛无力犁难行。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 王氏原本好端端的在仙姑那儿惜福养生,昨日是被俩儿子强行‘请’回来的,便绷着一张不怎么高兴的脸,一边赶牛,一边念道。 咦? 她居然也能背诗,而且挺通顺挺流利的,没有结结巴巴的忘词? 韦团儿微讶。 但其他人都是面色如常,似是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赤日炎炎……那个像火烧,,田里禾苗……烧枯焦。那个农夫心里……乱糟糟,财主老爷……把扇子摇。” 袁氏就背的很艰难,很磕巴了。 尽管头天夜里丈夫就教她念了十来遍,她临出门前也记牢了的,但真轮到她上阵时,一紧张、一哆嗦,就成了这副样子。 韦团儿很想发笑。 但其他人仍是面色如常,似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榆柳荫后椋,桃李罗堂前。” 相比之下,冯氏的表现就很争气了。 “六月青稻多,千畦碧泉乱。” 韦芙儿的表现也不错。 “玉粒足晨炊,红鲜任霞散。” 韦蓉儿也不差。 “湖上春已早,田家日不闲。” 韦茉儿也很好。 看来,爹这大半年的启蒙教育不是白做的,已经有了成效。 “……” 韦团儿正暗自感慨着,就见众人的目光忽然都齐刷刷的定在了她的身上,似是在等着她开口。 这、这是哪一出? 她只想做个合格的观众,要么听众也成,但没准备要友情客串啊!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幸好她反应不满,须臾就记起了勉强能扣题的一首诗,连忙捡了其中的两句,念道。 “很好。你们,都没有让我失望。” 今日的出行终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韦老爷子立刻抚掌,向众人微笑致意道。 “哼。” 见年纪最小的丫头居然都没有结巴,袁氏就有些不爽,其余人等则面露真心实意的笑容,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而定在了韦老爷子的身上,期待他尽快发布活动结束的通知,好早点回去把扎肉的麻裳换下来。 “大郎,你过来一下。” 韦老爷子挥手把他们都放了行,却单独扣住了韦玉树,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交代,想来多半是和仕途有关的,事关重大,众人便不敢喧哗,忙不迭的噤声,一溜烟儿的散去,给二人留足了清净的空间。 “你确定了?” “确定。” “真的要再等上一段时日?” “是。” 但二人并没有讨论仕途上的事。 “那边,你也确定了?” “确定。” “但你还是没想好?” “爹,这样……太……” 只是寥寥的三言两语,二人便陷入了僵局。 过了许久。 “但是你已经想好了,对么?” 韦老爷子抬眸轻笑了一声,姿态闲适的离去。 “我……” 韦玉树站在原地,半晌,自言自语道:“我是想好了,但是……” “啊!当大官的人儿,怎么就舍得回乡下刨土了?” 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女声猛地在身后响起,听起来很是耳熟。 “这也好意思说是在刨土?我用脚趾头挖的坑都比这深呢!” 又一道女声响起,听上去仍是很耳熟。 当然……耳熟了。 这都是以前和翠翠交好的村妇,常来家中找她绣花和搭架子,自从她走了以后,两人就再也没有登门,把他视为薄情寡义的小人,偶尔在路上遇到,她们便会厌恶的扭开头,绕道而行,像今日这般主动过来挑事,还是头一遭。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好了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有佃户有庄头,哪用得着自己下地?” “哦,原来只是出来做一做样子罢了。” “可惜就连做样子都做不来呢。” “呵呵!” 她俩的打扮依然如他印象中那样朴素——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花色老气的褂子,唯一值钱点的就是手上戴着的老式盘花的银镯子。另外胳膊里挽着的一篮子红皮鸡蛋也能卖点儿钱,运气好的话,应该够买一匹做春裳的料子回来,正好把她们身上的旧衣裳换掉。 只可惜她们都是一毛不拔的作风,得了钱估计也只会放小瓮里攒着,然后盼着钱生鸡鸡生蛋的好事能降临在她们的身上。 “二位,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请自便。” 其实,真论起口舌来,他未必会输给她们,只因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互相知根知底,你晓得我家里的鸡零狗碎,我也晓得你屋里的鸡毛蒜皮,真要掐起来,他只消踩着她们的痛处,先说说这人的丈夫又去胡寡妇那里送东西了,再说说那人的儿子怕是没几天日子能活了,就能把她们气个半死。 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只是沉着脸,让到了一边, “哟,心虚了吧?” “我看是!” “瞧这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在逼他呢。” “要逼也是他妈逼的,管我们屁事!” “就是,他妈逼的!”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好些粗鄙不堪的话,直到其中一人忽然像是记起了什么,立刻拉了拉另一人的衣袖,再使了个眼色,对方便会意的住了嘴,瞪了他一眼,接着就撒脚丫子离去了。 “真是不知所谓!” 韦玉树情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想着翠翠当初实在是太好性儿了,才会被这种蠢妇给缠上。 日头藏进了云层里。 天色晦暗。 应是要下雨了。 可她们仍提着那篮鸡蛋吗,径自往前走,丝毫没有折返的迹象。 这是上哪儿? 莫非真要拿到集市上去卖掉? 但方向不太对啊…… 韦玉树直觉自己似是漏掉了什么,但他不想被春日的牛毛细雨淋出一场久治难愈的风寒来,便加快了脚步,没空去理会她们,而是赶紧回家里去了。 而很久以后。 或许并没有过上很久。 韦玉树才知道真正犯蠢的人是自己。 那天,也是一个春雨将落未落的天气,燕子低飞,铅云低垂。 “你们都回去,不用再送了。” 他带着袁氏替他收拾好的细软,施施然走到了村口,正温声劝家里的人回去。 “素素,你赶紧跟我走一趟,翠翠她怕是活不成了,就撑着一口气,要给你留句话呢!” 而大冯氏就是在这个时候窜出来的,抓着冯氏的手,慌乱道。 也许真的是应了韦临风当日的‘祝福’,一个多月前,春儿便寄了封家书回来,说自己在路上很平安,吃得好睡得好,让她勿要挂念,等过段时间她和爹都消气了,自己就会带小工一道回来拜访了。 虽则不是众人最想要的‘幡然醒悟’的结果,但总好过下落不明不是? “翠翠她……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么?听说……还爬到树上去摘杏花了。怎么可能……会不好了……” 冯氏闻言,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颤声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还在愣神,韦玉树却已经反应过来,大步上前,冲着大冯氏厉声道:“少红口白牙的咒人了!” “我、我没有咒她……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看啊!” 大冯氏被他几欲吃人的模样吓坏了,便没好气的冲他吼了回去,“你现在倒是晓得紧张她了,那当初怎么就和、和那个……” 她本想继续说下去的,但看到韦家几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后,她忽然就打住了话头,觉得直接说出来会把她们带坏的。 “翠翠!” 韦玉树喘了口粗气,猛地丢下手中的细软,就往冯氏娘家的村子里跑去。 他终于知道自己漏掉了什么。 枉他一向自诩聪明过人,观察力极强,但在看到那篮专门用来给产妇补身子的红皮鸡蛋时,他却没有花心思想想她们究竟是拿去送给谁的,也没有琢磨她们走的就是翠翠家所在的那个方向。 即使想到了,他也不会认为她们是去看翠翠的。 毕竟,她的月份还没到,时日尚早。 更何况袁氏生产时都是中午阵痛破水,下午就能顺利生下来,第二天就能下床抱孩子,便让他误以为女人生孩子就跟下蛋似的容易,浑然没记起生孩子就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老话。加之翠翠身体壮实,他便更不会觉得她有在生产时能出事了。 但她偏生就出事了。 看样子,还不是小事,而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难道是早产了?” 经他这么一闹腾,冯氏竟是迅速醒过了神,面色惨然,“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大冯氏拖着她一边前行,一边说道:“前几天的一个大清早,她去井边挑水,许是木桶沉了些,当天晚上就嚷着肚子疼,第二天就见红了。我是恰好回去看望爹,见她夫家的人都鸡飞狗跳的,又是请接生婆,又是借大锅烧热水的,我才晓得有这事。当时你是没瞧见,那一盆盆的血水啊,从屋里端出来,往院子里倒了一地,看得我两腿发软……” 好在血最终是止住了,翠翠嚎了半宿,顺利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让丈夫和婆婆喜得合不拢嘴,直夸她是个能生的有福之人。 “我挺替她高兴的,说要帮她给你带个信,她说不用,说韦家的老大还在家里呢,你大嫂也在。真要带信,也得等到他俩都走了才行,省得给你找麻烦。” 大冯氏一想,也是这个理儿,便欣然接受了。 “谁知道只隔了两天,她就……就出了好多血,止也止不住,把褥子都染红了。听说……是一家人都围着那个小子打转了,她口渴,没人给她倒水,她就自己起来……结果就摔了……趴在冰凉的地上,老半天都起不来……最后,是她的大儿子不放心她,不顾他祖母所说的触霉头的警告,执意要跑到月子房的外头往里瞧她一眼,然后才……但是,已经迟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说说话 说来也真是奇怪。 产妇所呆的那个屋子明明是诞生了新生命的地方,之后却往往被视为最污秽最邪恶之处,只要家中的男丁踏入一步,就会倒天大的血霉,家宅不宁。 “这下完了!” 而更奇怪的是,眼看产妇就快要死了,她的夫家人却还在为其他的事争吵着。 “让你离月子房远点,不要去触霉头,你非要去!看吧,这下把你阿娘惊到了,半条命都没有了!都怪你!都是你这个不听话的臭小子害的!被你这么一搞,弄不好老娘我连着几年都不顺!” 她婆婆恨铁不成钢的揪着大孙子的耳朵,怒吼道。 不同于刻薄阴毒的王氏,这位婆婆是个少见的老好人,很容易相处。 但即便是这样的好人,也会觉得儿媳的命比不上孙子们来得金贵,而孙子们的金贵比不上她自家的运道来得重要。 “翠翠,你已经是嫁过两回,做过两次媳妇的人了,咋就不晓得让人省点心呢?一时半会儿喝不到水,又不会死人,你为啥非得把自己作死才肯罢休?你可别死啊,要是真死了,你家里的人还不得堵上门来闹,让乡亲们都看笑话,让孩子们都跟着丢人。” 训完了大孙子,婆婆又转过头来,看着往日里肤色黧黑,如今却面白如纸的儿媳,抱怨道。 “阿娘,我、我……对不住你们。以后,要帮我好好照顾孩子们……” 翠翠嗫嚅着嘴唇,十分吃力的说道。 “知道了,他们都是我孙子,我当然会好好照管的!你少说两句,参汤马上就熬好了,把力气留着,好喝药!” 婆婆不耐烦道:“这株老山参可贵了,你到时候把碗端稳了,千万别把汤弄洒了。” 尽管不太看重儿媳的性命,但还是花大价钱为她仅存的最后几口气打了个水漂,寻医问药,在方圆百里都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善举。 “滚出去!这是老子的家!你怎么就有脸来了?” “该滚的人是你!该死的人,怎么就不是你?” “你才该去死!要不是她在你家受过挫磨,身体至于会这样差,摔摔打打的就出事了?” “挫磨她的明明是你家!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你们是怎么照看她的?” 而在大门口,她的前夫和现夫正处于针尖对麦芒之势,谁都不肯让步。 他俩都挺喜欢她的,又都挺介意她的另一段,所以此刻宁愿把正事搁到一边,也要先跟对方别苗头,真不知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纠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匆匆赶来的冯氏几乎要被他们气了个倒仰,“让开,我要去看看她!” “你不许去!” 她进去的十分容易,韦玉树却仍是被拦下了,“你做梦都别想进去,别想和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的,就想给我戴绿帽子!呸!” “找死!” 韦玉树终于抛下了文质彬彬的本体,怒目以对,挥拳砸向他。 “你才找死!” 对方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就飞起一脚踹上了他的胸口。 “都住手。” 韦老爷子终于姗姗来迟,音调不高,却显得很有威慑力,让二人都暂时停了手,“大郎,我已经给县里最擅长妇人之症的孙医正写了张帖子,你赶紧拿着,去请他过来,说不定能把人治好。” 又对翠翠的丈夫施了一礼,说道:“虽是无缘和她做一家人,但我早已把她当亲女儿来看待了,所以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此香消玉殒。来,我这里还有些上好的药材,如不嫌弃,你尽管拿去给她使。” “这……怎、怎么好意思?” 翠翠的丈夫跟同辈的韦玉树叫板还行,但哪里受得了德高望重,名声颇佳的老爷子的一礼,当即吓了一跳,却不知如何行礼还回去,只得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随后忽地抬起头,一咬牙,一侧身,让出了一条窄窄的道,以便韦玉树能通过,“我去请人!你先进去……但只能看一眼,就一眼!只能在窗子外头看,不能进屋!” 说着解释了一句,“我也不是那般小心眼的人!实在……实在是怕她受不了刺激,又怕你如今那个婆娘会来闹,吵着她,才会……” 才会拦着不让他进去。 如此看来,这也算是个体贴的好丈夫了。 只是再体贴,终究摆脱不了大老粗的本性,始终待她不够细心,不够小意,没有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而是将她当成了和他同类的大老粗,想着她无论怎样摔摔打打也不会碎的。 而如她这样一个孱弱的早产的妇人,就这样被家中的好婆婆、好丈夫在无意中索去了她的命,却连埋怨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素素,你看他就是块榆木疙瘩,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来逗我开心,也不会说什么难听的来给我添堵。但过日子,可不就是这样的吗?” 翠翠一直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直到冯氏推门就来,方才转过头,面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说道。 这句话,她去年就跟冯氏说过了。 当时,她只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嘴上说了要重新开始,心里却仍把他和韦玉树放在一起比较,仍走不出以前的影子。 而现在,她只觉得无可奈何,反正她的命都快没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没了。 “谁过日子不是这样的!快点喝药,少东想西想的!” 她的婆婆将参汤重重的搁在了桌上,高声道。 “阿娘,我求你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我想跟素素单独说说话,求你了……” 她没有喝,而是用乞求的眼神看向对方。 “求我干啥?我一个老婆子,哪管得了你这尊大佛?但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真出了事,可别赖在我家的头上,害我儿以后不好娶媳妇!” 她的好婆婆重重的哼了一声,摔门离去。 “先把药喝了吧。” 冯氏连忙把参汤端起,拿汤匙舀了一小勺,吹了吹上面的热气,递到她的唇边。 “我不喝,我想先和你说说话……” 她摇了摇头,“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耽搁不起。”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个‘人\’ “你别说丧气话了,先把身体养好才……才是最要紧的。” 冯氏打断了她的话,竭力不去看她虚弱的模样,而是强自镇定道:“只要好好将养着,慢慢的……就会好了。”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个坎,我是迈不过去了。我累了,真的撑不住了。” 她笑着摇头,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记得头一回见到你时,你还是个只会躲在高粱地里哭鼻子的姑娘,一转眼,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阿娘了。至于我,也是……以后,如果他续了弦,你一定要帮我照看好我的两个孩子。我不放心他们。有了后娘,也就有了后爹。他们的日子,就未必会好过了。” 冯氏立时呆住了。 先前她一脸的死气沉沉,无力的念叨着时日无多,而现在竟是在交代后事了,完全没有求生的念想了? 为什么? 她的身体向来康健得很,断没有随便跌个两跤就早产和送命的道理! 可她并不是装病装柔弱的人,她很实在,说自己迈不过去、撑不住了,那就是真的如此,没有一分夸大,一分添油加醋。 “怎么……怎么会这样?” 冯氏越想越觉得糊涂,越想越觉得伤心,“不、不……不该是这样的啊!” “不是这样,是哪样?素素,你也是过来人了,晓得生一回孩子就跟进了一趟鬼门关差不多。有的人进去了,一抬脚就出来了。而有人的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我倒是想出来,可惜啊,没那个命。素素,你听我一句劝,不要为了劳什子的香火就卯足劲给人生孩子。一旦伤了元气,就很难养回来了。” 她费力的拉起对方的手,苦涩笑道:“你可千万别以为我是什么福气好的不得了的宜男相。其实啊,我流过好几回孩儿了。他家有个旁支的亲戚是在医药世家里打过杂的,听说眼睛很毒,一眼就能看出妇人怀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只要他们宗族里有人怀上了,长辈们就会让他过来掌掌眼,如果确认是男胎,就好吃好喝的养着,如果不是,那就熬一帖红花打掉了。” 然后叹息道:“这前前后后的,我已经喝过五次药了,一想起那五个血糊糊的,没有成型的肉疙瘩,我就难受的睡不着觉。我想,兴许是那五个小丫头觉得寂寞,要拉我下去陪她们了。” “胡说什么?既是没成型,自然就不会埋进祖坟,既是没有进祖坟,那早就散掉了魂魄,又怎会下地府里去等你?” 冯氏蓦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安慰道。 “你之前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这是为何?我不信你是为了他们的名声着想,才会连我也瞒着。你……” 而后略一迟疑,“你不是为了他家的香火,你……你是在和先头的婆母赌气!对不对?她说你生不出儿子,说你没用,你就非得生很多儿子来给她点颜色瞧瞧!” 但立刻就否定了,“不,你不会因为赌气就这般行事的。你不是眼睛里只有儿子,容不得女儿的那种毒妇,也不是任人摆布,无力反抗的弱女子。到底是为什么?你说啊!” “我没有赌气,而是在争气。我得为我爹娘争,要尽快生一个儿子出来,好让他们在外头扬眉吐气,破了先前婆母所说的谣言,让他们挺直了腰杆做人;我得为家中的妹妹们争,要是我一直生不出儿子,只能生女儿,或者干脆连一个蛋都生不出来,那别人会怀疑她们也不能生,不愿意上门相看和提亲,耽误她们的一辈子;我得给夫家人争,免得他总被别人指指点点的取笑,说他疯了,居然连我这种生不出儿子的破鞋都要娶。” 她缓缓的呼出一口长气,说道。 “而我自己,也得给自己争。” 她又缓缓的吸了一口气,“我想让他知道,没有他,我反而能过得更好。我想让他知道,他至今没有半个儿子,但我已经有了两个。我想让他能后悔当初没有留我,没有等我。我想让他一辈子都过得不如意、不顺心,喝口凉水都塞牙。” 那个他,自然说的是韦玉树了。 “我一走,他便认了命似的,再也没来找过我,后来便在放妻书上乖乖的按了手印,没为我争取半分……在爹娘逼着我嫁人时,我曾偷偷的跑出去寻他,却看到他和那个袁记杂货铺的小娘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别提有多亲热了。” “从那以后,我也就认了命,嫁了人。只是……有时候我好像觉得他还是当初的那个少年人,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就因为我在赶集时帮他背过一回重得能沉死人的大背篓,不小心把衣裳震脱线了,身上露了点黑不溜秋的皮肉出来,他就脸红的不得了,连正眼都不好意思看我。” “后来,我脚下一滑,差点绊个狗吃屎,他赶紧来扶我,顺便就看了我一眼,马上就说要对我负责,要娶我。你说,他是不是脑子不灵光啊?我要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那他对我负责,是勉强说得过去的。但就我这副尊容,谁占谁便宜还真不好说!” “但最后是我占便宜了!至少,我睡的男人比他多,哈哈!” 说到这里,她竟是突兀的笑出声来,开了个不怎么合适的玩笑。 “你先喘口气,等把参汤喝了再说。再不喝,就要凉了。” 见她面色越来越灰败了,眼睛却亮的不正常,冯氏心里立时打了个突,劝道。 “人都要凉了,哪还管参汤是不是热的?” 她继续笑道:“好了,不说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了。我啊,除了牵挂孩子们,心里还装着另一桩事,一定要亲自说给你,才能走的安心,你听好了——千万要当心,一个‘人’。” 明明是一句很正常的话,却因她把‘人’的发音咬得格外重,听上去便显得格外诡异。 “那个‘人’,就在韦家。” 她面上的笑意骤然消失,像是被抹布擦去了,“它,时时刻刻都在背后盯着我,盯着你。” 第一百二十九章 遇同乡 “我不晓得那个‘人’是谁,甚至……连它是不是人都不清楚。但……我就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或许,它不是人,也不是鬼。它,只长了一双眼睛,整天都在背地里盯着我们。” “在我和公公回话的时候,它在盯着我。” “在我和大郎说笑时,它也在盯着我。” “当我在房里午睡时,它还是在盯着我。” “直到我离开韦家,才逃脱了它的视线,过上了正常的日子。” 她的眼睛越发的亮了,似是有两团鬼火在瞳仁里燃烧起来。 “好端端的,又是在月子里,你就不要说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不吉利,兆头不好。” 冯氏直听得汗毛倒竖,打断道。 “我是在说真的!真的!它又来了!它又要来盯着我了!” 她却猛地坐起身来,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将被子一掀,“有本事跟老娘一道下黄泉去啊!老娘再也不怕你了,再也……” 话音未落,她便感觉身下的褥子湿了一大块,像是又有血水涌出来了。 血,好多的血。 为什么,一个活人会有那么多的血? 为什么,还没有流干呢? 到底要折磨到什么时候才肯撒手呢? 她想道。 “翠翠!” 在快要失去意识前,她隐约冯氏失手摔掉装着参汤的小碗的声响,同时还听到了一个熟悉无比的男声响起,在窗外撕心裂肺的喊道。 真好啊。 你终于来找我了。 在我活着的时候,你没有来。 等我死了,你终于出现了。 可是…… 比起你,我怎么更想看到我的孩子、爹娘,还有丈夫呢? 她一时竟是愣住了,想不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她是永远也想不明白了。 “可以把准备好的寿衣拿出来用了。” 郎中探了探她的鼻息,说道。 在时人看来,她夫家的做法是极为厚道的,为了不让她落到暴毙后草草下葬的结局,便提前把棺材和寿衣备好了,好挪出多余的时间,给她风风光光的办一出丧事。 而后,丧事果真是隆重得很,礼节也齐全得很,就连韦玉树都挑不出毛病来。 一年后。 那户厚道人家终于另娶了新妇。 而韦玉树终于有了个儿子。 不枉袁氏从前年起就隔三差五就去跑县衙小住,每夜都缠着他,终是缠出了身孕,得了个足足八斤重的带把的货,虽是在临盆时折腾了几天几夜,险些把命都丢掉,但最终是母子平安,皆大欢喜。 “千万要当心一个‘人’。” 在这个胖侄儿的洗三礼上,冯氏看着一大家人欢欢喜喜的模样,正想微笑着跟自己的丈夫说几句话,忽然就觉得背后一凉,像是有人在背后悄悄的盯着她。 然后,她就想起了翠翠当日所说的话。 说真的,她一直以为是翠翠犯糊涂了,胡言乱语,故没有放在心上,遑论是‘当心’了。 但是…… 万一翠翠没有犯糊涂呢? 万一…… 就是那个东西故意害了翠翠呢? 她浑身登时起了一层白毛汗,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猛地扭过头去,却对上了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 “小婶婶,你背后的衣裳怎么脏脏的啊?” 韦芙儿天真而不失懂事的笑着,踮起脚,一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拍出一片发黄的泥灰来,“小婶婶,你应该是帮祖母搬桌子,不小心在墙边蹭到的。” “哦……” 冯氏这才明白自己是在杯弓蛇影了,顿时有些讪讪的。 “小婶婶,你是哪儿不舒服?” 韦芙儿打量着她事时青时红的脸色,诧异道。 “没、没有……” 她连忙否认。 “团儿今日倒是真的有些不舒服,似是得了风寒,一个劲的流着鼻涕,我阿娘怕她把病气过给了小弟弟,就打发她躲进屋里去了。” 韦蓉儿从人堆里钻出,凑过来说道。 “都怪她昨晚嫌热,非得把被子掀了才肯睡。” 韦茉儿则跟在后头,幸灾乐祸道、 “阿嚏!” 屋里的韦团儿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鼻头早已拧得红红的,如小丑一样滑稽。 “明明是两颗白加黑就能解决的小感冒,死不了人的,唉!至于搞得跟病毒似的严重么?” 想起一家老小都整齐划一的同意了袁氏的隔离大法,韦团儿心里很是不爽,但想着新添的小弟弟可爱的模样,想着他毕竟太小了,抵抗力弱,韦团儿就没有阳奉阴违的偷溜出去,而是一直都老实巴交的蹲在屋里长蘑菇。 但蹲久了,难免会觉得无聊。 “要不……我沿着墙角溜一圈好了?不行,容易被发现。到底……上哪儿好呢?” 片刻后,她果断选择了书房的路线。 那里的位置很偏僻,远离嘈杂的院子,且这会儿全家人都挤在前头,她溜进去自然是安全得很,不会有谁发现。 “说不定能让我找到几本《金瓶梅》、《***》之类的大作。” 她立时露出了一个猥琐的笑容——祖父再德高望重,再正经,但到底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而男人嘛,到底都有着某种特殊的收藏爱好,譬如手办,譬如充气娃娃,譬如***,譬如……春宫。 但她先找到的居然是一个大活人。 是王氏。 “她在里头干什么?” 韦团儿今日的运气着实不差,只因为慢上了一步,就很幸运的看见王氏先她一步,鬼鬼祟祟的钻进了书房,好半晌才鬼鬼祟祟的摸出来。 待王氏一走,她便很有耐心的等了一会儿,这才一头钻了进去,正想在角落里找找春宫的,冷不丁一本发黄的册子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她的脑袋上,让她想忽视都难。 发黄的册子,黄册子,黄书…… 她拿着这本册子,稍一犹豫,就厚着脸皮往封面瞅了一眼,上面写着几个奇丑无比的字,一看就不是祖父的手笔。 等等,是什么字来着?笔画好少! 她突然觉得这几个字很眼熟。 过了片刻。 “啪”的一声。 她突然手一抖,册子立刻掉在了地上。 “真是活见鬼了……” 而她顾不得去捡,只捂着胸口,大喘气道。 册子则静静的躺在地上。 封皮上的那几个字,已蹭上了地上的灰尘。 这几个字,是她前世见惯了的简体字。 “穿、越、日、记。” 而这几个字的意思,很简单,很直接。 说点儿什么 此书暂时停更。 原因嘛,有点难以启齿,但又很简单——我得了产后抑郁症,需要好好休养一阵子,调整心态,顺便准备一下协议离婚的事宜。 关注我上一本书的童鞋应该还勉强记得我去年年底刚生过孩子,那时候,连我自己都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得抑郁症,因为我在家庭、经济、感情各方面都没有困扰,每天都活得没心没肺的,有事没事就傻乐。 但刚生了孩子,躺在医院里,突然就觉得很伤心,感觉家人都不关心自己,然后从小时候回忆到现在,越想越委屈,连八岁的时候爸爸答应了给我买电子琴,结果却放我鸽子的事都能让我抽抽搭搭的哭半天,后来因为小孩子的夜哭和剖腹产伤口的疼痛,导致在医院里没睡过一晚好觉,情绪很焦虑,连听到外面走廊上有人踢踢踏踏的经过都让我特别难受,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玻璃心,磕不得碰不得。 虽然描述起当时的情景是轻飘飘的,很省事,但那种感觉真的是沉重的,而且不好向人诉苦,每一个来医院探病的人一般只会围着我儿子转,这一点其实我很中意,因为一旦转向你了,就会有很多关心的问题来戳你的心了——奶水够吗?奶有吗?有妊娠纹和刀口吗?哎哟真有啊,我们那一辈的人就没有!哈哈!谁让你不顺产呢?咋这么娇气,以后咋生二胎呢?其实也能生的,说不定也还可以顺产哟……说真的,她们大都是好意,没有开嘲讽,但我听着就是烦,恨不得拿把ak47出来突突突的扫射一通,世界就清净了。 再后来,我出了院,孩子是全家人都在帮着带,我基本上没啥活儿,但我仍然睡不好,仍然焦虑,有很多可怕的负面想法在脑子里乱窜,时不时就觉得自己无依无靠的,不如死了算了。 而在这个当口,我和我老公的关系单方面恶化了。是我单方面和他恶化了,看他百般不顺眼,分分钟想和他离婚,让他滚蛋,但这个钢铁直男一无所知,仍然是个乐呵呵的大傻逼,觉得我俩还是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的调调。他有父母在操劳和帮忙,于是在带娃时就做了甩手掌柜,而我和他父母在带娃时因为观念不同而发生了冲突,他不能理解,只顾着看电影和游戏,就让我更加抑郁了。 但最抑郁的是,我得了抑郁症,确诊后他们都不理解,要么是觉得我太小气太矫情了才折腾出来的幺蛾子,要么是根本不当一回事,觉得我只要想开点就好了,至于去看医生和开药么?会不会影响小孩的智力发育,会不会影响母乳的喂养? 说真的,大家都是受过正规教育的人,又不是老古董,但在这方面突然就毫无常识可言了,抽风至极,跟被杨永信电过了一样,让我很心塞。 而其他方面还有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搁在以前天涯的论坛上,那是不值得一提的小case,只要上网跟人抱怨几句就好了,但我没跟人抱怨,直接打算离婚。 一辈子很长,只有及时止损,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慢慢变态,然后过了几十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雄赳赳气昂昂的去折磨我的儿媳妇╭(╯^╰)╮ 我想有自己的空间,自己的生活,自己按自己的方式带娃,而不是和一帮毫无血缘关系,只是因为嫁过来,就必须被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瞎耗,随时接受他们的检阅和挑刺。 他不同意。 因为我们的感情一直是很好的,他没有小三小四,我没有红杏出墙,大家年少时就认识了,是彼此的初恋,走进婚姻殿堂好几年都没什么问题,怎么一生孩子就闹别扭了? 也许,在他看来我只是闹别扭。 他不知道,我抑郁的特别严重时真的想过要轻生的,即使他知道了,想必也不能理解。 对我而言,他曾经是我的降落伞,能救命的那种,但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不给力,那之后就用不上了,拜拜吧您那。 但眼下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既然决定要相忘于江湖,就没必要翻旧账来抱怨了,姿态多难看呀,让我变得都不像一个元气满满的美少女(大雾)了。 总之,我会好好振作的!ヾ(?°?°?)??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