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 第 1 章 榕城的夏天特别热,庄凡心系着围裙闷在房间里画画,已经四个小时没挪窝,忽然,他听见一阵极富活力的狗叫声,那么响亮,好像就在他们家门口。 庄凡心搁下调色盘,到阳台上朝外面一望,大门外,一个老头牵着一只德牧经过。老头姓薛,独居在他们家隔壁,庄凡心主动打招呼,喊了声“薛爷爷”。 薛茂琛停下,朝庄凡心招招手:“小庄,下来玩儿!” 庄凡心一溜烟儿跑下楼,趟过楼前的小花园,在大门口堪堪停住,还没站稳便被德牧狠狠一扑。他从小就喜欢小猫小狗,可惜他妈妈不让养。 薛茂琛打量他:“围裙上都是颜料,又画画呢?” 庄凡心“嗯”一声,眉眼间的兴奋还没褪去,问:“薛爷爷,你要养狗吗?”感觉这狗年纪尚小,“它多大了?” 薛茂琛说:“刚一岁,正混不吝呢。” 庄凡心低头看狗屁股,小公狗,已绝育,这辈子就得单身。他疼惜地抚摸狗脑袋,又问:“爷爷,它叫什么名字?” 薛茂琛说:“还没起名,刚牵回来。”老头的脸上掩不住喜色,蹲下身,说什么国家机密似的,“这狗啊,是给我外孙准备的,名字让他起。” 庄凡心微微吃惊,仰脸看着薛茂琛,一副没想到的模样。不怪他,做邻居许多年,他几乎没见过薛茂琛的亲戚,老头独居,有司机有保姆,出门旅游一走就是俩月,大家还以为薛茂琛年轻时丁克,年老后空巢。 薛茂琛白一眼庄凡心,骂他小傻子,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饼干,说:“小庄,给,你拿着。” 庄凡心哪里都好,只是有些挑食,接过后看包装纸上面的字,最好别是巧克力的,他不喜欢吃巧克力。 薛茂琛乐道:“这是狗吃的饼干,放你那儿一包,哪天这狗撒欢儿跑出去,你帮我拦着点。” 早讲嘛,庄凡心不好意思地笑笑,将饼干放进围裙口袋。他低头端详德牧的四肢,心想,这狗狂奔起来他追得上吗?感觉够呛。 他往好处想:“爷爷,你外孙来了,应该能照顾好它吧?” 谁料薛茂琛摇摇头:“不好说啊,那也是个混不吝的年纪。” 天气炎热潮湿,一老一少在门前聊天,都热得脸红红汗涔涔,德牧也懒得叫了,吐着舌头在树荫下一趴,已然热得半死不活。 庄凡心擦擦汗,说:“爷爷,去我家喝点茶吧?” 薛茂琛说:“甭客气,估计我外孙快到了,该回去了。” 两家熟得很,不必耍虚头巴脑的花腔,临走,薛茂琛拍拍庄凡心的肩,说:“晚上到我们家吃饭去?今天胡姐净做好吃的,什么蒜蓉清鲍啊,甜水鸭啊,椰子芋头冰啊……” 庄凡心遗憾道:“我不吃蒜,也不吃芋头。” 举了三个例子,两样都不吃,薛茂琛狠剐一下庄凡心的脸蛋儿,骂道:“怎么那么挑食?瞧瞧你瘦的,去年台风怎么没把你吹深圳去?” 老头手劲儿不小,庄凡心“唔”一声捂住脸,还没顾上疼呢,就见德牧猛地蹿起来,对着十几米外的小路口一通狂吠。 拐进来一辆越野车,开车的是薛茂琛的司机,老头高兴道:“接回来了!” 庄凡心捂着脸望去,挡风玻璃折射强烈的日光,看不真切,隐隐约约看见一点轮廓。红色衬衫,双马尾,抱着迪士尼的书包,这外孙子也太会打扮了吧。 相距二三米,越野车靠边熄火,副驾上的“外孙子”跳下车,庄凡心这才看清楚,明明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薛茂琛没想到外孙女也来了,当真是意外之喜,他唯恐把孩子吓着,小心地挪两步,张开胳膊,一把抱起来掂一掂。 小姑娘叫顾宝言,撇着嘴巴,好半天才拘谨地叫人。一声“姥爷”哄得薛茂琛笑开花,问长问短,俨然忘记等的是外孙。 顾宝言低头看见乱跑的德牧,说:“哥哥喜欢的狗。” 薛茂琛总算想起来,问:“你哥哥呢?” 顾宝言指着车:“在后面睡觉。” 刚说完,后车门打开,下来一个高个子的男生,微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的神情。他一手关车门,一手拿着耳机和一只妹妹的毛绒玩具。 那毛绒玩具有点瘪,显然被枕了一路,此刻又被提溜着耳朵。庄凡心看着那个男生,上衣,牛仔裤,球鞋,或者说浑身上下看似简单,但没一件东西在四位数以下,手表更要多加两个零。 他稍稍退开一步,自己系着脏兮兮的围裙,实在有些不好看。怎知刚退一步,薛茂琛的大手抵住他,说:“小庄,这就是我外孙,顾拙言。” 庄凡心只好回应:“嗨,我是庄凡心,就住这里。” 介绍完这一句,顾拙言的目光落在庄凡心的身上。 他在机舱里看云层,在越野车里看榕城茂盛的树,合眼睡一觉,下车只见刺毒的太阳。此时此刻,他看见庄凡心,系着围裙的男孩儿,肤色很白,露着的小臂上沾着一片绿色的颜料。 顾拙言的眼神那么直接,移动至庄凡心的面容,看见一双形状好看的大眼睛,格外立体的五官,还有蓬松而卷曲的发梢。 他的言语更加直白:“混血?” 庄凡心一愣:“a型血混b型血……” 他抬手摸摸脸,手触到脸颊才想起来,被剐的脸蛋儿还疼呢。这工夫顾拙言走近来,真的很高大,甚至遮挡住面前的一片阳光。 薛茂琛仍沉浸在喜悦之中,说:“小庄,他初来乍到,你们年纪差不多,有空带他到处玩玩儿。” 庄凡心看向顾拙言,笑道:“没问题,榕城欢迎你。” 顾拙言微微笑 了一下,算是回应,但轻浅得稍纵即逝,似乎心情不佳,也看不出丝毫对这个城市的喜爱。 车停好,行李箱也一一搬下,薛茂琛问:“对了拙言,怎么宝言也来了?” 顾拙言道:“我说去参加迪士尼的夏令营,她非跟我来。” 顾宝言这才醒悟:“哥,你骗我?” 顾拙言说:“我哪天不骗你?” 顾宝言崩溃了,跳下地追着亲哥哥打,奈何顾拙言个高腿长,根本不让妹妹沾身。薛茂琛笑得停不住,牵着狗跟在后面,回家享受天伦之乐。 傍晚,庄凡心画完画,应邀去薛茂琛家吃饭,他妈妈赵见秋是国内有名的园艺设计师,家里最不缺的也是花花草草,于是他挑拣几盆花当作上门蹭饭的礼物。 这一条老巷就几幢别墅,谁也不挨着,各自相隔一段距离,庄凡心抱着箱子慢慢走,还没走到门外就听见德牧的叫声。 薛家的大门敞着,顾拙言正在花园里逗狗,余光晃见一人影,抬头一瞧,见庄凡心立在大门边。那角度很巧妙,庄凡心的头顶恰好是一片晚霞,红红的,有点分辨不清庄凡心的上衣是白色还是橙色,那张脸真的很立体,光打上去明暗有致,像幅油画似的。 庄凡心动动嘴:“能不能接我一下?” 顾拙言不大情愿地走过去,接住箱子,很沉,里面是几盆盛开的鲜花,走到楼前,箱子搁在台阶上,两人无所事事地立着。 庄凡心刚洗完澡,发梢还没干透,卷曲的头发也没什么弧度,顾拙言看他一眼,随口问:“天然卷?” 他答:“烫的,放暑假嘛。” 说罢气氛又逐渐变冷,庄凡心道:“我还有文身,你要不要看?” 据他估计,顾拙言如此冷感一定没兴趣看,可他问都问了,那样也太跌面子。于是不等对方回答,他登上一阶,离近点,然后将衣领向旁边扒开。 单薄的左肩上文着一小颗心,线条很细,好像盛在锁骨上,顾拙言垂眸看着,不单看得清楚,连庄凡心身上的沐浴露香味儿也能闻见。 庄凡心强迫人家看完,有点害臊,便蹲下身逗狗,并转移话题询问给狗起什么名字。 顾拙言说:“pc39747。” 庄凡心一愣,冒充警犬应该不犯法吧?这时薛茂琛在楼里喊他们吃饭,他冲德牧勾勾手,命令道:“pc39727,吃饭去!” 五个数都记不对,顾拙言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皱了皱眉,谁知这还没完,庄凡心仰起脸看他,说:“薛宝言?吃饭。” 三个字能记错俩,还帮忙随了母姓,顾拙言冷冷地说:“我叫薛宝钗。” 直到进餐厅落座,顾拙言的俊脸始终没放晴,当然,他从抵达榕城就没高兴过。庄凡心倒是嘴角上扬,等香槟一开,还配合跟薛茂琛碰杯。 餐桌满满当当,除却保姆胡姐烧的菜,薛茂琛还亲自烤了披萨。 庄凡心觉出顾拙言情绪不高,便没打扰,默默啃披萨吃。吃完饭,他带顾宝言在花园里栽花,把小姑娘哄得五迷三道,差点认他当干哥。 时间稍晚,庄凡心洗洗手回家,在大门口与顾宝言和德牧道别。他蹲下身,说:“小妹,坐飞机很疲劳的,早点睡觉。” 小女孩儿喜欢大哥哥,宇宙真理,顾宝言乖巧道:“小庄哥哥,我明天起床就浇花。” 庄凡心笑笑,又对德牧说:“pc39787,明天去找我吃饼干吧。” 顾拙言过来找孩子和狗,恰好听见,却也懒得纠正什么,只揣着兜立在一旁。庄凡心站起身,摆摆手玩笑道:“宝钗,拜拜。” 顾拙言问:“你叫什么来着?” 庄凡心答:“庄凡心啊,能记住吗?” 顾拙言说:“平凡的凡,伤心的心?” 庄凡心道:“是不凡的凡,开心的心。” 这是回击他呢,庄凡心把嘴唇一抿,既是示弱也是示好。门上的老灯不怎么亮,只能看清面前两米内的光景,他后退着走,即将走到两米之外时,忽然站定。 庄凡心问:“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顾拙言一瞬间怔愣起来,在昏沉的灯光下注视着对方,似乎真的有点熟悉。渐渐的,眼前浮现出三年前的场景,他在庄凡心家门外撞到一个男孩儿。 当时是春节,庄凡心去乡下写生,出发前一晚患上感冒,第二天出发时晕晕乎乎的,刚走出大门就和从门口经过的顾拙言撞个满怀。 他背着鼓囊的包,因为失衡咕咚坐到了地上,而后迷糊地抱怨:“——我都被你撞飞了。” 顾拙言伸手拉起庄凡心,道个歉,还回应一句:“谁让你那么瘦。” 庄凡心只以为对方是住在附近的街坊,大过年的,况且也不是故意的。他赶着走,一掏兜拿出包糖果,塞给顾拙言,还补一声“新年快乐”。 他去乡下一周,回来时顾拙言已经走了,他不知道那是薛茂琛的外孙,也再没见过彼此。没想到三年后的今天,他们又遇见了。 回忆完,庄凡心问:“记起来了吗?” 顾拙言失笑地说:“记起来了。” 算起来,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真正的笑。 庄凡心摆摆手:“我回家了。” 他转身走了,微卷的头毛随着夜风轻颤,像野猫溜边奔跑时晃动的尾巴尖。 顾拙言也关门回家,几步的距离记忆陡然清晰起来,被他撞飞的男孩儿,染着鼻音的“新年快乐”,还有塞给他的…… 什么糖果,庄凡心当年塞给他的,明明是一包感冒冲剂。 第 2 章 顾拙言牵着大狗和小妹,慢腾腾地回去睡觉。 天一黑,气氛一安静,小孩子难免容易想家。顾宝言打个哈欠,兴致不太高地问:“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顾拙言说:“你什么时候想家就给妈妈打电话,她会派人来接你。” 顾宝言强调:“我说的是咱们,那你呢?” 顾拙言回答:“我不回去。” 兄妹俩上楼梯,胡姐在房间等着给顾宝言洗澡,顾拙言把人送进去,哄了句“晚安”。他回自己的卧室,行李箱丢在地板上,懒得弄,随便挑出件短裤。 洗澡后仰躺在床上,关灯盖被,顾拙言闭上了眼睛。 榕城的第一夜,两小时后,他确定有些失眠。 顾拙言爬起来,床单被他来回翻身弄得皱皱巴巴,枕头也掉落一只。他拉开落地窗到阳台去,半夜的风依然很热,藤椅不知让哪知没素质的鸟拉了屎。 顾拙言返回房间,人一暴躁,看什么都不顺眼,床单被罩的颜色,窗帘的花纹,房间里大大小小的摆设,没一样令他称心如意。 无法,他重新躺上床,拿出手机随便找一部电影看。他有个毛病,看电影会犯困,平时看一刻钟就睡,今天心情不好,延迟到半小时才睡着。 第二天,薛茂琛在楼下听见叮铃咣当的动静,以为那兄妹俩干架,过一会儿估计胜负已分,才上楼去瞧瞧。 到那外孙子的房间外,只见满目狼藉,薛茂琛吃惊道:“你要拆我的房子啊?” 顾拙言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指一圈窗帘、各式摆设、桌椅,说:“姥爷,这些我不喜欢,都换掉吧。” 薛茂琛松口气,看来只是要糟些钱,再粗粗一扫,好家伙,他从非洲美洲大洋洲带回来的纪念品,这小子竟然都看不上。老头也不懂年轻人的审美,算了,随他去吧。 眼不见心不烦,薛茂琛叫上司机,决定出门钓一天鱼。收拾好工具离家,走之前在庄凡心家门外停了停。 庄凡心背着书包、推着单车从家里出来,问:“薛爷爷,找我吗?” 薛茂琛说:“小庄,爷爷托你帮个忙。”他深知自己外孙的脾气,“拙言在家里折腾房间,你得空去看看,帮着布置布置。他啊,气儿不顺,你们同龄人一起聊聊天也许就好了。” 庄凡心想知道顾拙言为什么气儿不顺,其实昨天接触一二,他也觉得对方的性格过于冷淡,只是还不熟,问太多实在不礼貌。 他答应道:“行,我下课回来就去找他。” 庄凡心是学画画的,妈妈赵见秋是国内有名的园艺设计师,爸爸庄显炀是美院的教授,全家人都有艺术细胞。他们家房子就是他和庄显炀共同设计的。 答应好之后,庄凡心去上补习班了,两节数学培优课,一直到中午才回来。 他骑着单车拐进小路口,车把上挂着一份打包的牛丸粉,没回家,径直骑往老巷的尽头。到门口一按车铃,德牧闻声从楼里奔出来,使出看家护院的本领。 顾宝言跟着出来瞧,见是庄凡心便打开门,庄凡心停好车子,问:“小妹,吃午饭了吗?” 顾宝言说:“我吃了,哥哥没吃,他说胡姐烧的菜不合胃口。” 是真不合胃口,还是气儿不顺所以不想吃?庄凡心看一楼无人,便直接上二楼去找,卧室门大敞着,里面无从下脚,仿佛遭过贼。 他敲敲门:“我能进去吗?” 顾拙言闻声看来,淡淡地说:“随便。” 庄凡心迈入屋中,一边观察墙壁和地板,一边佯装无知地说:“我家没人,一个人吃饭太无聊了,就过来待会儿。你……在布置房间?” 顾拙言“嗯”一声,扯下墙上的图腾装饰画,而后又没了动静。庄凡心汗颜,索性先不聊天了,盘腿往地毯上一坐,打开牛丸粉填饱肚子再说。 四颗牛丸配上鲜香的粉,德牧五秒之内到达现场。 庄凡心认真地嗦粉,一颗牛肉丸咬下去,顾宝言也循着香味儿跑来。他喂给小妹一颗,再喂给德牧一颗,还剩下最后一颗。 这时候,顾拙言的肚子“咕噜”一声,听得分外清楚。 庄凡心看向床边,顾拙言坐在那儿玩手机,低着头,眉宇间微微蹙起。他举起筷子,说:“这颗给你。” 顾拙言说:“不吃。” 庄凡心不强求,也不上赶着,转头吃进自己的肚子。他抹抹嘴,从书包中翻出一沓草稿纸,兀自画起画来。 房间中的气氛趋于安静,顾拙言偶尔瞥一眼庄凡心,有点好奇对方在画什么,可他看不见,只能看见庄凡心 低垂在额前的小卷毛。 唰,庄凡心画完一张,开始画第二张。 顾拙言忍不住了,开口问:“画什么?” 庄凡心说:“稍等。”他答完便不再出声,画完,起身走到顾拙言的身旁坐下,“甲方,你看看还满意吗?” 顾拙言接过,两张草稿纸上画着两版图稿,是卧室加阳台的设计图,线条干净流畅,整体精简许多,空间安排看上去格外舒服。 “这里会腾出来,”庄凡心的指尖点在上面,“到时候你可以摆一些自己的东西,如果觉得空的话,可以放一张狗垫。” 顾拙言看看图,又扭脸看看庄凡心,烫发,文身,啃披萨,五个数死活记不住,三个字能叫错俩,他以为庄凡心空有一副精致的皮囊。 ……算他估计错误。 庄凡心盯着顾拙言的反应,他瞧出来了,顾拙言挺喜欢他的设计,但他也知道,这人冷冰冰的像块石头,应该不会就这么收下。 他反其道而行之,伸手捏住图纸一角,说:“我不能白帮忙。” 顾拙言抬眼:“多少钱?” 庄凡心始料未及:“你这种甲方真好……”他自然不会要钱,却也想不出别的条件,于是从书包里掏出两张卷子,“帮我写写吧。” 顾拙言不喜欢欠人情,这下正好,还能打发工夫。庄凡心可不是学渣,第一次让别人写作业有点忐忑,不放心地问:“你能得多少分?” 顾拙言说:“你定。” 这话忒大言不惭,庄凡心瞪一瞪眼睛,看不透顾拙言的真假虚实,青春期的男孩子嘛,多少有点不服气的意思,他故意道:“那我要满分吧。” 顾拙言说:“知道了。” 庄凡心张张嘴,还想再分辩句什么,一看时间哪还容得下他纠缠。将近两点半,他飞快地收拾好书包,去画室要迟到了。 “我走啦。”他慌慌张张地朝外走,走出去又折回嘱咐,“说归说闹归闹,你不会的题就空着噢。” 顾拙言说:“编也给你编上。” 这哪行,庄凡心吼道:“别瞎写啊!” 顾拙言烦道:“走你的吧。” 下楼的脚步声咚咚咚,兔子蹦似的,等丁点动静都听不见后,顾拙言的心情莫名好了一点。 他拿着卷子下楼,找胡姐讨吃的,在餐桌旁边吃边写。 庄凡心从画室离开已经天黑,闷热的夜晚,他骑着单车出现在路口,路灯,榕树,电线杆,他的影子,在一片昏黄里拉长。 远远的,他看见德牧凛然的英姿。 那英姿后方,顾拙言揣兜立着,有点酷。 到家门口,庄凡心停下,说:“这么晚才遛狗呀。” 顾拙言吸吸鼻子,在这一亩三分地遛半小时了,他递上数学卷,道:“做完了,给你。” 庄凡心收好卷子,笑着说:“谢谢啦,还挺快的。”他停好单车,拽着德牧溜达一圈,狗吐舌头,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眨巴眨巴眼,庄凡心强撑着精神,奔波一整天确实很累,好像喝醉一样。衬着灯光、月光,他醉意朦胧地看着顾拙言,一重影,仿佛咻地回到三年前的春节。 就是门口这里,他匆忙地跑,顾拙言风似的经过,他们嘭地一撞,撞完互相瞧着,彼此觉得对方冒失。 庄凡心问:“你会住多久,重新布置房间会不会有点大费周章?” 顾拙言说:“一年吧。” 庄凡心惊讶道:“那你不上学了?” 顾拙言说:“转学。” 庄凡心很是意外,一年见不到爸爸妈妈、同学好友,想想就郁闷,况且好端端的也不会离家,必定有什么原因。 他不八卦,只是看向顾拙言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因此体贴地说:“你人生地不熟的,以后有事就找我吧。” 说完一琢磨,他们连彼此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岂不是只能跑腿?庄凡心掏出手机递上,道:“存一下你的号码。” 顾拙言存进去,摆摆手,有点酷地牵着德牧走了。 这条路很黑,他走出几米远,手机屏幕骤然一亮,蹦进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就两个字——晚安。 在一片漆黑里,显得有一些温柔。 突然,庄凡心的喊声将温柔划破:“——臭没礼貌的,回复!” 顾拙言吓了一跳,动动手指,回复的却是“谢谢”。 第 3 章 庄凡心累坏了,幸好明天没课可以睡个懒觉。夜里,他蜷缩在被窝中玩手机,刚加顾拙言的联系方式,此刻正沉浸在顾拙言的朋友圈。 原本是不经意点开的,随便瞧一眼,没想到便退不出去了。卧室中黑漆漆的,只有手机屏幕透着亮光,庄凡心的食指尖戳在上面不停地滑动。 “哇……”他点开一张照片,并情不自禁地发出低呼。 没认错的话,照片中是南法国的一个什么城堡,以花园美丽而闻名,赵见秋曾去那儿参加过设计师交流会。庄凡心回忆片刻,实在记不起城堡的具体名字,等打开下一张图片,已经从南法国转移到南美。 顾拙言的足迹遍布全球,庄凡心浏览一遭下来,仿佛在被窝里环游了世界。 除却旅行照之外,顾拙言的生活照也有不少,运动的,弹吉他的,还有一些顾宝言的照片穿插其中。庄凡心颇感意外,他没想到顾拙言是一个乐于分享生活的人。 渐渐浏览到去年的内容,庄凡心发现三张面孔曾重复出镜,应该是顾拙言的好朋友。其中有一张照片拍得最好,四个男孩子身着马术服,在马背上一齐望着镜头笑。 他忍不住回想,顾拙言从走下越野车露面,到今夜归还试卷后转身,似乎从未真正的笑过。如照片所示,露出几颗牙齿,深邃的眼睛弯起一点弧度,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浓烈的青春气。 庄凡心遗憾地摇摇头,不知道这新邻居何时能高兴起来,重新露出这样的笑容。 继续往下浏览,异国风情或者日常生活,庄凡心对于每一张照片都很感兴趣。然而顾拙言每次只发一张图,仿佛仅仅为表明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晒得有点吝啬。 忽然翻到唯一一组照片,一共有四张。 庄凡心点开,照片中是两个穿着击剑服的人,看环境似乎正在比赛。 纯白色的击剑服利落又修身,将人体的轮廓展露无遗,庄凡心的目光被右边那个人吸引。那人稍高一点,宽阔的肩,修长的腿,拥有这副身材哪怕长得随便些也没什么。 欣赏够第一张,他滑过去,第二张照片中剑尖儿呈虚影状态,两个人腿部微屈各自攻守,拍摄时的战况应该非常激烈。到第三张已决胜负,个子稍高的一方执剑制衡,背后能看到起立欢呼的观众。 庄凡心滑到最后一张,顿时少喘一口气。 这是张单人照,顾拙言身穿白色击剑服,一手握着剑,一手拎着摘下的头盔,整个人呈现出放松又挺拔的胜利者姿态。他正朝镜头走来、望来,和骑马那一张不同,他这一刻的笑容平静而矜持,是势在必得后的心满意足。 庄凡心慢慢呼出一口气,感叹道:“真帅啊……”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凌晨,庄凡心渐渐看完顾拙言朋友圈的全部照片,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感觉自己怪变态的。 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庄显炀和赵见秋都工作去了,家里既没人也没饭。 庄凡心叼一片吐司果腹,倒挺乖,自觉地窝在书房里写作业。两套化学卷子写完,他转移到按摩椅上背课文,打开全身按摩后舒服得背完第一段便开始无病呻吟。 要不是外面一阵急促的鸣笛声,庄凡心差点睡着。他到露台上眺望,看见一辆小货车驶到薛家的门口,大门打开后德牧趁机奔了出来。 庄凡心赶忙下楼,在他家门前拦住那只混不吝的狗,朝巷尾瞧瞧却不见混不吝的狗主人。 没办法,他只好把德牧送回去,登上二楼看见顾拙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顾宝言伏在茶几上画画。狗都跑出去了,这兄妹俩在这里岁月静好。 顾拙言闻声看来,不热情地招呼道:“随便坐。” 庄凡心说:“你不喜欢这只狗的话,要不卖给我?” 顾拙言很大气:“倒贴你两千,把我妹也领走。” 顾宝言倏地抬起脸:“我倒是没有意见。” 庄凡心没了脾气是真的,甚至哼哧哼哧想笑,他走过去坐在沙发前的小墩儿上,和对方一高一低面对面。 楼下停着货车,卧室里有施工的动静,他问:“干吗呢?” 顾拙言说:“装修。” 动作倒是挺快,庄凡心滋生出几分成就感,期待房间改造后的面貌。稍一低头,他瞥见脚边的箱子,又问:“这是什么?” 刺啦,顾拙言划开胶带纸,从包裹中拆出一把黑色的吉他。庄凡心觉得眼熟,脱口而出道:“是你朋友圈照片里的那一把?” 顾拙言抬眼:“你看了?” 庄凡心不好意思地笑笑,承认道:“其实我昨晚看你的朋友圈……看到凌晨才睡。” 顾拙言有些意外,轻轻一拨弦,说:“就是些照片,有什么好看的。” 那语气听不出显摆,反倒含着一股不屑如此的金贵劲儿,庄凡心才是真正的不爱发朋友圈,便质疑道:“你既然不喜欢的话,为什么发出来呢?” “我知道。”顾宝言抢答,“哥哥发给姥爷看的。” 薛茂琛独自在外生活,热爱自由,却也惦记外孙和外孙女。顾拙言没有走哪拍哪的兴趣,不过是为了让老头解解相思之情, 时刻知晓他们的近况。 庄凡心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不免感动地说:“榕城也有许多美景,你现在和薛爷爷一起生活,那可以拍照片发给你爸妈看。” 顾拙言垂下眸子:“不用了。” 那一瞬间的冷漠藏都藏不住,庄凡心微微一怔,而后善解人意地将角度岔开。“不拍也没什么,我也不爱拍照片。”他给自己打圆场,“不过逛逛也是好的,来都来了对吧。” 顾拙言低头拨弦,不为所动。 庄凡心飞快地碰一下顾拙言的膝盖,哄道:“别不高兴了,弹首曲子听听嘛。” 顾拙言却误以为庄凡心在撒娇,那弹就弹吧。他调好弦,捏着拨片弹起来,一小段弹完后注意到庄凡心眼中的情绪。 他问:“你喜欢?” 庄凡心憧憬地点点头,他们家人的艺术细胞全长在美术上,音乐方面有些先天不足,他从小就羡慕唱歌好听、擅长乐器的人。 他动心道:“吉他难不难学?” 顾拙言说:“聪明的话,世界上没有难学的东西。” 庄凡心支吾着:“从小好多人夸我聪明……” 这是拐弯抹角地想试一试,顾拙言自认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狗要骨头妹要零食,他基本都会满足。眼前庄凡心巴巴地想弹吉他,他偏偏头:“坐过来,试试。” 庄凡心有些吃惊,他和顾拙言一点也不熟,对彼此的了解仅停留在姓名和性别上,连民族都不一定呢。何况顾拙言被吼才肯回复,没想到会主动教他弹吉他。 他坐到顾拙言的旁边,这得挨着,触碰琴弦的手也挨着。他毫无节奏地弹了几下,然后被顾拙言掰着手指头,牵线木偶般带领着。 断断续续弹完半首曲子,顾拙言算是明白音乐老师为什么收费那么贵,他累得够呛,扭脸问:“过瘾了么?” 庄凡心回答:“嗯,过瘾。” 他咬字略重,显得特别的真诚,回答完仍盯着对方的眼睛,透过那一双眼,他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昨晚看的照片。 他说:“我还想学骑马。” 顾拙言有点无语:“找你爸去。” 庄凡心说:“我还想学击剑。” 这人怎么得寸进尺,顾拙言默默瞥一眼脚下的德牧,心说都是你招来的。但礼貌和风度还是要有,他敷衍一句:“您还想干什么,别客气。” 庄凡心顿了顿:“我还想看你笑。” 顾拙言一愣,霎时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把头扭向另一边假装没有听到。庄凡心看出顾拙言的尴尬,害怕冒犯到对方,于是悄悄地挪到沙发那头。 他转移话题道:“……其实我最想看小妹在画什么。” 庄凡心扑到茶几前看顾宝言画画,半晌没有抬头,本来是为了化解难堪利用小孩儿,但恍恍惚惚中就陪着画了起来。 一百多支水彩笔,顾宝言最嫌弃黑色,庄凡心便用黑色来涂鸦。他的手法极度娴熟,几分钟便完成一幅,然后出于习惯在页脚写下他的名字。 顾宝言问:“哥哥,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画的?” 庄凡心答:“三岁。” 顾宝言遗憾道:“那我来不及了。” 庄凡心鼓励妹妹一番,想起自己的课文还没背过,于是起身说走就走。 等脚步声远去,顾拙言发现庄凡心的画没拿,拾起来一看,画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左手线条张扬、锋利,右手则柔和、自然,而手掌下有六条极细的线穿过,是吉他的六根弦。 顾拙言拿着画走到阳台上,低头看见庄凡心朝外走的身影,他掏出手机拨号,庄凡心停住脚步回头望来,然后接通了。 “你的画没拿。” 庄凡心说:“送给你吧。” 顾拙言问:“为什么两只手不一样?” 庄凡心扭回去,把背影给对方看,边走边说:“左手是现在,右手是以后。你目前不太开心,希望你以后开心。” 顾拙言被戳中般:“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榕城,但希望你能喜欢这里。”庄凡心很温柔地说,“现在,你的手牵狗绳、弹吉他,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你能在这里搭朋友的肩,甚至是握喜欢的人的手。” 顾拙言心念一动,静静地望着庄凡心的后脑勺。他不得不承认,搞艺术的人的确比较浪漫,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一刻觉得榕城很美。 数秒过去,他开口道:“邻居,再回一下头。” 庄凡心再度停下,回头望向阳台,看见顾拙言的脸上一点点漫起笑意,虽然没有露齿,但是发自真心。 他也笑起来,垂下的手轻轻蹭着裤兜。 怎么那么瘪? “邻居,别笑了。”庄凡心说,“……我没带钥匙。” 这下顾拙言笑得露齿,讲话也好声:“那你上来,接着弹。” 第 4 章 大概历时一周,顾拙言的房间焕然一新,连色调都变了。顾拙言本人也逐渐适应这里,不再乱挑剔胡姐烧的菜,对狗也上心,成天揣着纸巾纸袋来回地遛。 洗完澡进屋,顾拙言见顾宝言跑进来玩儿,正把芭比娃娃往他的跑车模型里塞,说:“三秒钟,给我搁回去。” 顾宝言还算听话,把跑车模型放好,又去电脑前玩儿小游戏。顾拙言坐在床尾擦头发,光裸着上身,一条腿压着芭比的裙子。偶一抬头,他看见墙上挂着的画,一双手,是庄凡心送给他的那幅。 这间屋子的设计,这张涂鸦,还有花园里的几盆鲜花,细数下来发觉都是庄凡心给的。于情于理,顾拙言认为应该谢谢对方,况且他也不喜欢欠人情。 只不过该如何道谢?口头就算了,虚头巴脑的没什么诚意,而且庄凡心给的帮助看得见摸得着,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那就要来点实际的,起码回送一份礼物。 说实话,顾拙言没怎么送过礼物,虽然发小、朋友一大堆,但每个人的购买力都还行。彼此之间道谢或者道歉,要么明说,要么打游戏让一盘,什么都解决了。 他琢磨着,庄凡心是学画画的,要不送画具?很快又打消这个念头,一则他不了解好坏,二则庄凡心最不缺那些。 键盘被敲得哐哐响,顾宝言回头求助:“哥,我总是死。” 顾拙言找一件t恤套上,到桌前把顾宝言一拎,落座搁怀中开始新的一局。他盯着显示器,病急乱投医地问:“我给庄凡心送礼物,送什么好?” 顾宝言不答反问:“能顺便给我送一份吗?” 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顾拙言说:“我送你张机票,你回家吧。”提到回家,他想起这孩子第一晚的模样,有些纳闷儿,“你这几天怎么也不想家了?” 顾宝言说:“我想开了呗。” 在这儿没那么多管教,薛茂琛成天带着出去玩儿,又有宠物。而且顾宝言发现顾拙言最近也不冷冰冰了,没准儿明天心情一好,还会答应她拆模型。 顾拙言心说美得你,等游戏进入下一关,获得一枚礼包,想起来礼物的事还没着落。他自顾自地感叹一句:“送点什么好啊。” 顾宝言说:“吉他,我看小庄哥哥挺喜欢的。” “得了吧。”顾拙言心有余悸,庄凡心是真没音乐天分,那天下午教着弹吉他,夜里睡觉他都有一点耳鸣。 顾宝言想不出来,她看赢了几局,又跃跃欲试想自己玩儿。顾拙言返回床边一趴,压在枕头上继续琢磨。送礼物,得是对方喜欢的吧? 庄凡心除了画画,还喜欢什么? “哥,我又死了!”顾宝言添乱。 顾拙言到客厅里躲清静,手机叮的一声进来一条消息,是他的发小连奕铭发来的。图片上是一双球鞋,都是轻便简单的款式,当下还没正式发售。 顾拙言懒得回复,鞋啊帽啊有什么好发的,还参谋参谋?大小伙子处得跟小姐妹儿似的。但转念一想,都是男生,庄凡心应该也会喜欢球鞋吧? 干脆就送这双鞋好了,省得再纠结。 可顾拙言不知道庄凡心穿多少码,于是编辑信息“你穿几号鞋”,发送前又删除,这么问也忒直白了。“在吗?发张照片看看脚。”这么问好像又过于变态。 最后,顾拙言发信息问:“你多高?” 庄凡心正在看电影,收到信息后从薯片袋子里抽出手,拿起手机一看有点莫名其妙,顾拙言主动发给他的第一条消息,居然是问他的身高? 他不算高,173,听说158的人都自称160,178的人都自称180,于是他回复175。回完有点心虚,又追加一条:“怎么啦?” 顾拙言:“没怎么。” 庄凡心好奇心更甚:“干吗啊?” 顾拙言:“不干吗。” 回完这一条,顾拙言联系连奕铭,来榕城后还是第一次通话,一接通,连句死党间的热乎话都没有,开口就叫人家买鞋。 码数不对,连奕铭问:“给谁买的?” 顾拙言说:“一个朋友。” “朋友?”连奕铭嚷嚷,“我他妈天天等着你跳海的消息,以为你会以死相逼早日回家,你居然已经交了朋友?” 顾拙言乐道:“这儿挺好的,我妹都乐不思蜀了。” 这边煲着电话粥,庄凡心在那边仍一头雾水。他时不时拿手机看一眼,没等到顾拙言的其他回复,却接到好朋友裴知的电话。 他的好友裴知暑假去日本学习,后天终于要回国。庄凡心上网一查,最近举办的美术展在大后天结束,他们正好可以赶上。 估计是家庭环境的关系,庄凡心从小到大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各类艺术馆,简直百去不厌。两天后,他顶着骄阳出门,在大门口碰见顾拙言遛狗。 今天高温预警,庄凡心提醒道:“小心中暑哈。” 顾拙言说:“那你还出去?” “我去看美术展。”庄凡心戴上棒球帽,“不看就错过了,就当为艺术献身吧。” 顾拙言状似无意地问:“几点献完?” 庄凡心想了想:“中午吧,拜拜!” 顾拙言牵着狗在树荫下消磨,等庄凡心的身影消失在小路 口,他才慢腾腾地溜达过去。到路口等了几分钟,签收快递,拎着那双鞋回家。 确实挺热的,一动弹便一身汗。 庄凡心到艺术馆外面下车,馆外的人群不太密集,毕竟愿意为艺术献身的傻子比较少。他站在显眼的位置等,空气又闷又烫,阳光晒得他皮肤绯红。直到汗流浃背、蔫了吧唧时,裴知终于出现在马路对面。 足足迟到半小时,庄凡心嗓子冒烟儿地喊:“给我快点跑!” 裴知气喘吁吁地赶到:“对不起对不起……遇见个追尾的……整条街都堵了……我半道搭地铁过来的……” 两个人仿佛刚蒸完桑拿,脸色姹紫嫣红,检票入馆后又被冷气刺激得毛孔收缩。庄凡心吸吸鼻子,问:“在日本玩儿得怎么样?” 裴知说:“天天上课,你去年不都体验过了吗?”他们俩方向不一样,裴知喜欢的是服装设计,庄凡心喜欢的是珠宝设计,也还算情投意合。 庄凡心问:“去三鹰美术馆了吗?” “去了,我发博客了,你肯定没看。” 庄凡心的确没看,那是国外一个小众博客,有许多设计者注册发文,起初他发布过一些照片,久而久之懒得登录了。 他此时惦记别的:“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啊?” 裴知从包里拿出一个袋子,不太沉,里面的礼物盒包装得很精致,是一套日式浴衣。庄凡心喜欢得很,收下后和裴知勾肩搭背,决定中午请客。 美术馆很大,他们慢慢逛到中午才离开,就近找一家餐厅吃饭,等餐时,裴知看餐厅内的杂志,庄凡心扒拉他的礼物。 手机一亮,庄凡心分神瞅瞅,是顾拙言发来:“还没回来?” 他回复:“没,吃完饭再回。” 庄凡心有些狐疑,早上碰见时顾拙言就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现在又问,难道有事情找他帮忙?但回复后再没动静,他忍不住询问:“找我有事吗?” 顾拙言:“没有。” 晕,没有发什么消息,那天就搞神秘问他身高,今天又故技重施。庄凡心控制不住好奇心,追问道:“到底怎么了?” 顾拙言没再理他,倒是裴知碰碰他的胳膊,让他看杂志某一页。他看过去,是一双设计得很好看的球鞋,表明还未正式发售。 “你觉得好看么?” “好看。” “什么时候出啊,想买。” “六千多不如买画具。” 两个人小姐妹儿似的讨论几句,菜上齐,搁下杂志开始吃饭。庄凡心嘴上说得理智,但眼神悄悄往杂志上飘,甚至情不自禁地决定攒一攒零花钱。 按他的尿性,攒不住,要是庄显炀送他一双就好了。 一份双人餐,庄凡心和裴知吃了不到三分之一,估计是热得没胃口。午后也无力再逛,趁中暑迹象不算太明显,利索地分手于十字街头。 庄凡心打车回家,在小路口下车时微微头晕,拎着礼物朝里走,老远望见德牧蹲在他家的大门外。 他疑惑地走过去,发现牵狗绳系在门上,他解下来,德牧立刻往回跑,跑几步一停,吃掉地上的一块肉干。 狗被肉干牵引着,庄凡心被狗牵引着,一直从他家门口跑到薛家的门口。大门虚掩,他牵着狗进去,在一楼客厅找到看电视的狗主人。 庄凡心问那个神神秘秘的男子:“什么情况?” 顾拙言说:“等你呢。”他不清楚庄凡心几点回家,就把德牧拴在那儿放风,这样自然就把人引来了。 庄凡心更加好奇,一屁股坐旁边,挂着满鬓汗珠盯着对方。顾拙言不再藏着掖着,低头瞄一眼庄凡心的脚,心中稍微有底。 他将茶几上的袋子递给庄凡心,直接说:“送你的。” 庄凡心明显一怔:“送我?为什么?” 顾拙言言简意赅:“谢谢你帮忙。” “啊,远亲不如近邻嘛……”庄凡心没想到顾拙言这么客气,等他打开盒子一看,更没料到是他一小时前在杂志上看中的球鞋。 他看看鞋,再看看顾拙言,看看顾拙言,再看看鞋。 顾拙言叫这眼神弄得发懵,他实在缺乏送礼物的经验,不禁怀疑这份礼物选得不好。但无论如何已经买了,他说:“凑合穿吧。” 庄凡心好错杂,那几盆花是花园搬的,设计房间也是受薛茂琛所托,一幅涂鸦更没什么价值。可这双鞋六千多,他小声道:“这很贵重的。” 顾拙言莫名松口气,他能听出来庄凡心挺满意这份礼物,那就没有失败。 庄凡心的确喜欢,他看一眼鞋子号码,正合适,瞬间明白了顾拙言为什么问他的身高。他忽生羞涩:“其实我多报了两厘米。” “我猜到了。”顾拙言说,“你看着顶多一米七三。” “……”庄凡心舔舔干涸的嘴唇,心说你真会聊天。他抱着礼物告辞,站起身一晃荡,又咕咚跌坐回沙发上。 这时手机收到裴知的短信——“我好像中暑了。” 庄凡心趴在沙发上傻笑一声:“哈哈今天真的好热,我朋友都中暑了。” 顾拙言瞧着那红脸蛋儿,嘴角一抽:“笑什么,我看你也是。” 第 5 章 庄凡心擦擦汗,他能感觉出来中暑症状,只不过没有在意。榕城很热,每年夏天奔波着上课写生时都难免闹点毛病,没什么大问题。 听见他们说话的声响,薛茂琛从房间里出来,打趣道:“小庄,今天出去玩儿了?” 庄凡心点点头,脸色红中透白,胡姐递给他一大杯白水,一口气喝光后仍觉得口干舌燥。他再次站起身,说:“我感觉好点了,没事儿。” 顾拙言听来有气无力的,不太相信,薛茂琛也说:“够呛,脱水可就麻烦了。” 庄凡心道:“我去输液,以前中暑输输液就好了。”他确实不太舒服,再不走免得给人家添麻烦,便撑着精神往外走。 薛茂琛问:“你自己能行么?” “能行。”庄凡心走到门口还粲然一笑,“我让我爸陪我去。” 人逐渐走远,顾拙言握着遥控器找节目看,没一个有意思的。薛茂琛翘着二郎腿逗狗,笑说小狗就像小孩儿,顽皮得很。 “拙言,这狗是姥爷给你买的。”薛茂琛说,“等你回去的时候带上它,别丢给我,我可没工夫每天遛。” 顾拙言笑道:“嗯,我知道。” 说着想起早晨遛狗,在碰见庄凡心之前,他先看见庄显炀开车上班,然后德牧在庄凡心家车位上拉了一坨。刚才庄凡心说让庄显炀陪着,这才几点庄显炀就下班回家? 顾拙言出去张望一眼,庄家门外没停着车,估计庄显炀压根儿就没回来。那,庄凡心晕了吧唧地自己去输液?能行么? 按道理讲,十几岁的小伙子生病输液,独自应该能应付。 顾拙言返回客厅看电视,换到一档新闻节目,节目中讲,杭州市中医院某患者在输液时不慎碰到输液吊杆,被坠落的吊杆砸伤眼睛,与医院方产生纠纷。 薛茂琛说:“唉,这倒霉催的。” 人就怕联想,顾拙言把患者查找替换成庄凡心,那双眼睛要是被砸一下子……他回回神,问:“姥爷,庄凡心去哪个医院?附近的?” 薛茂琛说:“小路口左拐二十米的社区诊所,小毛病不值当去医院。”提起来有点惦记,他独居,有个小病小灾时庄显炀和赵见秋两口子总来照顾,关系很近,“拙言,要不你去看看,就当遛弯儿。” 顾拙言起身去了,溜达到诊所后没立刻进去,先在旁边的便利店买了支雪糕。 他吃着雪糕迈进诊所,往输液室一瞧,就庄凡心一个人待在角落的沙发上。缩着肩,身上搭着一条诊所提供的毛巾被,脑袋低垂着,额前的卷毛被汗水弄得不那么蓬松了。 顾拙言踱过去,出声道:“你爸呢?” 庄凡心闻声抬头,有点惊讶对方的出现,说:“我爸还没下班,你出来买雪糕?” 顾拙言在旁边坐下,注意到庄凡心手臂泛起的鸡皮疙瘩,看样子很冷。他捏着毛巾被一角提了提,盖严实点,说:“发烧了吧。” 庄凡心道:“好像是,夹着体温计呢。” 安静地度过五分钟,体温计应该测好了,但当时塞温度计的手正在输液。庄凡心用手肘碰碰顾拙言求助,然后袖管一凉,顾拙言伸手从他腋窝下将温度计抽走。 身体是发烧高温的身体,手是摸过雪糕的手,庄凡心冷得半晌没有暖过来。体温计显示三十八度七,比今天的气温还高,护士又在药液中加了一针退烧的。 这之后静待退烧即可,庄凡心烧得犯迷糊,低下头让毛巾被遮着半张脸,连呼吸都掩住了。顾拙言瞧着那模样,想起顾宝言生病时的光景,蔫蔫的,喜欢让他爸顾士伯抱一抱。 他无意给别人当爸,便换个模式:“你要是没劲儿可以靠着我。” 庄凡心“嗯”一声,却没动弹,他虽然身形瘦弱但忍耐力很强。两个人不再讲话,诊室内安静得甚至能听见药液滴答的声音。 没多久又来一位输液的患者,对方打开了电视。电影频道在演《黄飞鸿》,庄凡心抬头跟着一起看,他喜欢看电影,这种播过许多次也看过许多次的老片,他依然看得有滋有味。 但大约五分钟吧,顾拙言打了个哈欠。 庄凡心双眼半睁,眼皮上的红晕慢慢消退,脸色也好些。过去一会儿,他嘀咕道:“看了这么多遍,始终不知道鬼脚七的本名叫什么。” 旁边没动静,他估计顾拙言也不知道,忽然肩膀一沉,顾拙言偏头枕住他的肩,早已经睡着了。 庄凡心老老实实地坐着,片刻后肩膀酸麻,怕把对方吵醒便忍着不动。另一位病号望来,稀罕道:“你们这是谁伺候谁啊?” &nbs p;他笑笑:“麻烦您把音量调小一点。” 顾拙言靠着庄凡心的肩头安睡,他照顾人一向粗狂,数得上的一回是顾宝言的辫子和发卡缠住,他直接施以援手给了一剪刀。此刻照顾病号,难免发挥地不太理想。 快输完时庄凡心喊护士拔针,顾拙言终于睁开眼睛,醒醒神,没面子地看向别处,佯装一切不曾发生。 庄凡心的高烧暂时退了,只是脚步虚浮走得很慢,他们从诊所慢慢地走回家,进门之前庄凡心说了声“谢谢”。 顾拙言递上医生开的药,没说不客气。在他看来,他与庄凡心已经形成互帮互助的良好邻居关系,欠不欠人情也捋不清了。 庄凡心回家后便上床躺着,拆开两份礼物看了看,浴衣还好,但欣喜过后再看这双球鞋,他感到有一些负担。认识没多久,收人家好几千块的礼物,似乎说不过去。 他考虑着,要不回送顾拙言一份价值差不多的?这又涉及到攒零花钱,或者接稿赚点报酬?他还有点昏沉,决定等病好之后再详细计划吧。 傍晚庄显炀和赵见秋回来,有爸妈照顾,庄凡心比下午时精神不少。不过明天赵见秋的工作室有项目收尾,挺重要的,庄显炀明天也排了一整天大课,临时无法调开。 庄凡心躺在被窝里,手机闹钟显示明天上午有数学培优课,他没叫庄显炀帮他请假,感觉自己可以坚持。 原本能媲美混血的脸蛋儿,经历一夜发烧便倍显憔悴,庄凡心第二天醒来时卷毛打着绺,两瓣嘴唇干燥得裂着小口子,整个人老得像二十岁。 他爬起来洗个澡,换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成功重返十七岁花季,最重要的是,他迫不及待地想试试那双鞋。 穿好,不大不小正合适,系上鞋带,在镜子前来来回回地走秀。庄凡心孤芳自赏了一会儿,下楼吃饭喝药,然后背着书包出了门。 在门口又碰见顾拙言遛狗,庄凡心打招呼:“早哈。” 顾拙言拽着狗停下,打量庄凡心一眼,貌似不烧了,但那双大眼睛还是有些红肿。“好点了?”他问,“不安生待着又干吗去?” 庄凡心答:“有数学课。” 带病坚持,顾拙言说:“还挺用功的。” 庄凡心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确实不怎么厌学,但今天坚持去上课还有其他原因,穿着新鞋忍不住想出去转悠。 “那我走了啊。”他摆摆手再见。 走出去几步,庄凡心想起来,今天的数学课要讲卷子,也就是他让顾拙言代写的那套。因为是培优课,每一套试卷老师都会打分,根据分数判断大家的成绩浮动。 庄凡心回头问:“上回你帮我做的数学卷,难吗?” 顾拙言说:“还行。”其实他早忘了。 庄凡心心里没底:“能达到一百分吗?” 顾拙言愣了愣:“也许吧。” 半小时后,庄凡心打车到补习班,接一杯热水找个离空调远的位子。上课铃响,老师抱着一沓答题卡姗姗来迟,先囫囵一扫,而后笑眯眯地朝庄凡心望了一眼。 庄凡心一怔,瞅他干啥,莫非卷子做得不好? “这套题比较难,有好几个人空着最后两道没做。”老师在讲台上说,“今天讲的时候都认真听。” 既然比较难,那做得不好也情有可原吧。 庄凡心稍微放松,恰好答题卡发来,他赶忙接住。放在桌面上一看,只见红红的都是对勾,狐疑地翻到正面看分数,他的妈呀! 赫然打着“150”,满分。 庄凡心目瞪口呆,抬头对上老师镜片后闪烁着智慧的目光,顿时明白了那个笑容的含义。他喝口热水压压惊,记得发挥最好的一次学校考试,成绩是146分,但培优课的试卷他基本徘徊在一百一左右。 上课铃响了,老师让大家准备好卷子,讲题。 庄凡心认真听课,逐渐感受出这套卷子的难度,越是这样,越惦记起替他做卷子的枪手。他实在低估了顾拙言,瞧着漫不经心的,一出手居然弄了个满分。 渐渐讲到后面的大题,老师说:“第二十题的难度不小,正确率非常低。” 庄凡心阅读题干,一遍读完,没太懂,也没注意到老师又说:“只有一名同学解答出这道题,也是班里唯一的满分。” 庄凡心开始读第二遍,读着读着抬起头,唯一的满分,不是指他吧? 这时,老师迎上他的目光,笑着说:“庄凡心,你上来做一下这道题。” 第 6 章 庄凡心心里咯噔一下,就俩字:完了。 这套卷子很难,全班的分数都相比平时较低,这道题是难上加难,许多人甚至空着没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是班上唯一一个满分,犹如一匹脱缰而出的黑马。 然而事实是,此刻他连题干还没读懂。 “老师,还是你来讲吧。”庄凡心挣扎道,“我讲不好……” 老师说:“别不好意思,上来给大家讲讲你的解题思路。”说着看向其他同学,“这道题有两种解法,庄凡心那种和我本来要讲的不一样,大家认真听。” 庄凡心走投无路,只好磨蹭着从座位走向讲台,他捏着卷子,手心微微冒汗,等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时只剩紧张。 老师笑道:“怎么一脸慷慨赴死似的?不舒服?” 庄凡心解释:“我有点发烧。”解释完捧着卷子动动唇,念一遍题干,念完喘口气开始念第二遍。 有同学低声议论,大概觉得庄凡心磨叽,老师也出声催促。庄凡心没办法,硬着头皮说:“我来讲一下怎么解的。”说完念起解题步骤,谢天谢地顾拙言写得很清楚。 “等等。”老师打断他,“不要光念步骤,讲讲你的思路。” 怕什么来什么,庄凡心尴尬得杵在上头,撇撇嘴角快哭了:“老师,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不知哪位活雷锋说:“烧糊涂了吧。” 老师拍拍庄凡心的后背,比较理解地说:“身体不舒服就算了,回座位上喝点水,下次上课再给大家讲吧。” 庄凡心如获大赦,匆匆走下讲台,他被自己搞得肉体上腿软、精神上崩溃,都不知道怎么拧巴回桌前的。后半节课他一直深深地垂着头,脸皮滚烫,肠子都悔得发青。 苍天明鉴,他第一次让别人代写作业,而且是怕顾拙言不接受帮忙才想出的主意。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捱到下课铃响,庄凡心等其他同学走光才挪窝,他今天还有两瓶药液要输,于是直接去了诊所。中午只有他一名病号,输上液,仍然坐在昨天的位置。 值班医生瞅他一眼:“脸那么红,又烧了?” 庄凡心说:“热的。”其实是臊的。他盯着滴滴答答的输液管,课堂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帧帧重播,臊得他打了个哆嗦。 怎么就叫他上去讲呢?怎么全班就他做对了呢? 那自然不是他做对的,庄凡心想到顾拙言,感觉那个人特别不真实,什么什么呀就得出个满分?他掏出手机,编辑道:“那次你帮我做的数学卷,得了满分。” 几分钟后,顾拙言回复:“噢。” 噢?一个“噢”字透露出云淡风轻,仿佛得满分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儿。庄凡心心理失衡,酸溜溜地回:“你何必得那么高的分数?” 顾拙言:“不是你要求的么?” 庄凡心回想当时的对话,好像真是他要求的。那时候怎会想到这人这么厉害,他既悔不该当初,也没脸质问人家,干脆诉苦:“老师让我上去讲题,我不会。” 顾拙言咂摸出味儿来,原来是怨他呢,看看表,这时间应该上完课了,于是问庄凡心在哪儿。 “输液。”庄凡心回复,“你在干吗呢?” 顾拙言起身往外走,一边打字:“闲着。” 诊所里的医生陆续去吃饭,只剩一个值班护士,庄凡心接了一通赵见秋的电话,挂断后没再打扰顾拙言。谁料几分钟后,顾拙言竟然出现在诊室的门口。 庄凡心惊讶道:“你来找我啊?” 顾拙言进来:“吃完饭消消食。”到旁边一坐,不像昨天挨那么近,隔着一拳距离。静了会儿,他没话找话:“你还没吃饭?” “没呢。”庄凡心答。他其实肚子很饿,但第一袋还没输完,且有的等。转念一想,何必非待在这儿,回家输完也是一样。 得到护士的批准后庄凡心输着液回家了,顾拙言在旁边举着药袋子,还帮他拎着书包。回到家,药袋子挂上衣架,庄凡心卧在床上喝粥。 顾拙言第一次来,走到墙边看立柜里的物件儿,除却几样工艺品,里面放着大大小小的奖杯。有中文有英文,看来国内外的比赛都有,画画相关的奖项之外还有设计方面的,估计庄凡心的理想是做一名设计师。 顾拙言问:“这都是你的?” “嗯。”庄凡心开玩笑,“摆出来装门面的。” 顾拙言虽然不会画画,但他明白赢得奖杯需要付出的努力有多少,欣赏完,他踱回床边调整滴液速度,都弄好后说:“那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庄凡心道:“你要帮我拔针啊。” 顾拙言忘记这茬儿,拇指指腹不禁捻了捻食指指腹,先找找手感。他在床沿儿坐下,没什么要说的,也没什么想干的,气氛尴尬得不行。 庄凡心塞给对方一包薯片,问:“看电影吗?” 顾拙言一看就困:“不了吧。” 庄凡心又寻思旁的,拿起枕头边他睡前看的书,递上去:“看推理小说不?” 顾拙言掀开一看,居然是日文原版,八嘎。 气氛比刚才还不好,庄凡心有些无措,他就像把所有玩具都拿出来分享的小孩儿,但是小伙伴就是没兴 趣。一时间陷入沉默,他客套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顾拙言最怕这种,以防庄凡心瞎矫情,他撕开薯片咔嚓咔嚓吃起来,然后掏出手机开始玩游戏。 等不尴不尬的氛围冲淡些,庄凡心伸着小细脖瞅瞅,挪近些旁观。他就像公园里观棋的老大爷,比下棋的还来劲。顾拙言赢了,他叫好,顾拙言受伤,他叹气,顾拙言吃完一包原味薯片,他赶紧又塞一包番茄的。 “你不用管我。”顾拙言终于吭声。 庄凡心一笑:“你也不用管我,继续继续。” 顾拙言接着玩儿,过一会儿自顾自地说:“需要组个队友。” 庄凡心道:“稍等,我马上注册。”他摸出手机鼓捣,许是兴致勃勃的劲儿太明显,弄得顾拙言没办法拒绝。 “我叫什么名字好?”庄凡心看一眼顾拙言的账号,就叫gzy,非常简洁。回想这一天遭的罪,他给自己起名“今天也很烦心”。 几秒钟后,“gzy”收到“今天也很烦心”的好友申请,于是在一众高等级好友中出现唯一一个一级号,瞧着弱小可怜,于是他先给对方扔了几件装备。 庄凡心全部穿上,和顾拙言组建队伍。他们现实中不太熟,游戏中更是没有丁点默契,第一局就差点同年同月同日死。 庄凡心臊答答地说:“还挺难的。” 顾拙言很直白:“你先自我提升一下。” 哪只菜鸡不恋慕大神,庄凡心道:“可我想跟你玩儿。” 顾拙言不太留情:“目前来说,你高攀了。” 既爱答不理,又高攀不起,庄凡心没吱声,默默去商店逛了一圈,购买没屁用的花束和爱心,一股脑全送给了“gzy”。 看着满屏乱飞的桃心和花瓣,顾拙言无语道:“有那个钱不如买能量包。” 庄凡心问:“有能量的话,你跟我玩儿吗?”他点开买下,浑身充满能量地出现在对方面前,发送组队申请。 心里没底,还状似无意地挤挤人家胳膊。 顾拙言按下“同意”,假装道:“手滑了。” 新一局开始,庄凡心拖后腿的德行变本加厉,但在顾拙言大幅度拔高整体水平的情况下,他们取得了胜利。 房间内逐渐只剩下游戏的背景乐,顾拙言和庄凡心认真地玩儿,沉默度过整整两个钟头。倏地,顾拙言的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庄凡心虽然意犹未尽,但跟着一起退出。他从小不怎么接触网络游戏,有限的课余世间几乎都扑在画画上,偶尔玩儿一次感觉挺开心的。 顾拙言抬头看输液管,终于快输完了,拔针前正好休息一会儿。谁料庄凡心从书包里掏出卷子,说:“你给我讲讲那道题吧,下节课我不能再出丑了。” 这个陪床实在是累人,顾拙言早知道还不如看电影。他把卷子搭在腿上,直奔第二十题,问:“题干你明白没有?” “明白。”庄凡心忽然好奇,“你数学怎么学的?” 顾拙言指一下墙角的立柜,他也有些奖杯,差不多都是竞赛所得。从小培养,几乎每天都要做练习,哪怕是来榕城那天在飞机上还刷了一套题,所以尽管术业有专攻,但背后付出的东西是一样的。 第一问,顾拙言开始讲,不耐烦中隐藏着细致。 还没讲完,肩头忽然一痒,顾拙言用余光轻轻一扫,见庄凡心把下巴搁在他肩上。他转一转笔杆,说:“能不能坐好?” 这样省劲儿,庄凡心道:“你昨天也枕我了。” 顾拙言难以反驳,继续讲下去,处理完第一问,到第二问时放慢些速度。他是第一次给别人讲题,讲完询问是否理解。庄凡心回答时下巴抵着他微动,更痒,气息拂到腮边来,热乎乎的。 第三问最难,顾拙言讲得更仔细,之后问:“有问题么?” 肩头安宁,庄凡心既没点头也没吭声,顾拙言心里骂一句“脑子不行”,嘴上却忍耐着:“那我再讲一遍。” 讲完,他嘴上的耐心也不剩多少:“这回懂了么?” 分秒过去,肩上一阵沉默,拂在腮边的气息似乎加重一点。顾拙言小心地侧头查看,卷毛刘海儿,泛着毛细血管的眼皮,睫毛,鼻尖儿,干燥的嘴唇,一切都拉近放大在眼前。 还讲个屁,庄凡心已经安然地睡着。 顾拙言煞是不爽,他耗着时间和精力来当免费家教,这学生也太没礼貌。这般想着,只好轻手轻脚地抽走卷子,将庄凡心的手臂放平。 他垂眸看着庄凡心的手背,很细腻,皮肤的纹路还不如淡青的血管明显,几条白胶布贴着,渲染出几分脆弱。 等最后一点药液滴尽,顾拙言一手托住庄凡心的手,一手撕开条条胶布。他也是第一次给人拔针,怕把握不好力道,有点紧张。拇指虚放在针眼处,飞快地拔出输液针后,立刻按住针眼防止出血。 许是按得有些重,这一瞬间庄凡心作出反应,蜷了蜷手指。 顾拙言扭脸去瞧,见庄凡心眯开了眼睛,他顺势将人放平在枕头上,并温柔地盖好被子。“今天还烦心么?”他轻声道,“睡一会儿吧。” 从庄凡心家出来,顾拙言慢慢地往回走。 天依然那么晴,但他已经换了脸色。 第 7 章 庄显炀去书房找资料,走到门口隔着门一听,里面手机提示音不间断地响,十分热闹。他索性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把庄凡心抓了个现行。 庄凡心吓得一抖,赶紧用书本盖着桌上的手机,笑着问:“爸,找书吗?” 庄显炀说:“别装了,在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走到桌旁觑一眼,仍不给好脸色,“这是病好了,写个作业都不认真。” 输液两天,庄凡心已经恢复得很精神,他狡辩道:“我使劲儿写呢,没偷懒。”只不过缺乏底气,说着说着低下音调,又瘦,缩在宽大的皮椅里连存在感也降低。 庄显炀道:“暑假可快到头了,你悠着点。” 庄凡心连连点头,伏在桌上假模假式地写作业,等庄显炀找到资料离开书房,他立刻扒拉出手机。短短几分钟消息爆满,足足有两百多条未读。 一放暑假,庄凡心奔波于画室和补习班,其实根本没怎么休息过,在同学群内也属于查无此人,若非大家千呼万唤,他能潜水到开学。 班级群有老师有女生,这是纯粹的男生群,将将两百条消息看完,他发一条:“你们写完作业了吗?” 他同桌齐楠:“你这冷不丁的,我以为班主任进来了。” 庄凡心:“我写完化学了,你要不?” 齐楠:“化学我也写完了,数学写完没?” 庄凡心:“正在写呃。” 大家七嘴八舌,你要化学我要生物,好像一个二手交易群。老规矩,班长站出来决策,下午创意园三号咖啡厅见,一起赶作业。 庄凡心翻一翻数学卷子,差不多做完了,只剩一些圈起来的难题还空着。他思考,到时候一帮人叽叽喳喳消磨时间,还不如找个好老师,帮助他解决一下这些难题。 他狠狠心,在一片应和声中回复:“我发烧刚好些,就不去了。” “真的假的?”班长不信,“开视频,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庄凡心回:“齐楠知道。” 齐楠反应贼快:“对,他去鼓浪屿写生中暑了。” 好一个鼓浪屿,庄凡心蒙混过关,而后和齐楠私聊达成交易,完成数学作业后借给对方,下午就在小路口接头。 又瞎聊片刻,庄凡心搁下手机从头捋一遍空着的题,解决掉部分,剩着几道实在没有办法。他抱着卷子去找免费家教,也就是顾拙言,经过满分风波和讲题的那个午后,他有一点尊敬对方。 拐出家门直奔巷尾的薛家,庄凡心进门先看到顾宝言,顾宝言捧着相机正醉心于拍摄,见他来,热情地喊:“哥哥,我每天都给花浇水,你快看看!” 庄凡心走过去,有一盆都快被浇死了,他不好意思明说,问:“小妹,怎么披头散发的?” 顾宝言来榕城后就没拥有过美丽发型,像搞摇滚的。庄凡心朝楼里望望,又问:“你哥在家吗?” “不在。”顾宝言答,“我睡醒起床,姥爷和哥哥都不在。” 反正顾拙言不在家,庄凡心便陪着顾宝言玩儿。他给顾宝言拍照,花园拍完便去外面的小路上,德牧威风凛然地停在一棵榕树下,他趁机按下快门。 胡姐从楼里出来:“别又中暑了,进屋吃水果吧。” 荔枝又冰又甜,庄凡心一口一个,看时间发觉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他问:“胡姐,薛爷爷和顾拙言去哪儿了?” 胡姐说:“去医院做检查了。” 好端端的谁去医院,庄凡心关心道:“薛爷爷身体不舒服吗?” 胡姐说:“不是,是带拙言去检查,一早上空腹,连口水都没喝。” 庄凡心含着荔枝核儿停住嘴,顾拙言去医院检查?难道顾拙言生病了?不应该啊,前几天还好好的,甚至照顾他,怎么忽然搞到医院去了? 况且小毛病去诊所瞧瞧就行,去医院的话,有些叫人担心。 庄凡心没了胃口,也不好意思再让人家讲题,对于前几天麻烦对方的事更感到抱歉。他也没什么能做的,为表歉意,他给顾宝言梳了个头。 庄凡心抱着卷子回家,走出小楼迈下台阶,隐约听见越野车的引擎声。走到大门口,正好望见几米开外,顾拙言拿着个汉堡下车。 边走边吃,顾拙言瞄见庄凡心立在他家门外,还以为走错门。待近至身前,他咽下口中的食物,出声问:“找我?” 庄凡心说得真挚:“你别吃这种没营养的了。” 顾拙言回道:“弄一床薯片的人还讲究营养?”饱腹后的腔调很慵懒,听来有些刻薄,他又轻飘飘地解释,“早上没吃东西,垫垫。” 庄凡心上前半步,目光凝在顾拙言的脸上,有点黑眼圈,下颌线条分明,瘦了?不清楚是不是心理作用,此刻他怎么看都觉得对方身体抱恙。 “你不舒服吗?”他问,怕关系没发展到那程度,又懂分寸地加一句“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问。” 顾拙言莫名其妙:“舒服。” 外面实在闷热,他没耐心一直站在门口,瞥见庄凡心怀里的练习册,大概猜到找他的原因。他往里走:“进去吧,等会儿又中暑了。” 庄凡心立在原地:“拜拜,那你好好休息。” 顾拙言停下转身,奇怪地看向庄凡心,并且感觉到庄凡心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怜爱,就像顾宝言埋葬养死了的小鸡时的眼神。 “你怎么了?”他顺顺气,“还是我怎么了?” 庄凡心道:“胡姐说你去医院检查身体,你是不是得病了?” “得病”和“生病” 听着不太一样,感冒发烧都是生病,没什么大事儿,但“得病”听着像产生了癌细胞。顾拙言恍然大悟,合着支吾半天是因为这个,他无奈道:“单纯做检查,我各项正常,十分健康。” 看那人仍杵着,炎热混合焦躁令他上头,提高音量解释:“转学做体检。” 庄凡心迟钝数秒后反应过来,长长地舒一口气:“你早说啊。”他跑到顾拙言的面前,熟稔地拍一下人家的肩膀,“写作业去。” 两个人并肩进屋,上楼梯时顾拙言低着头,自然而然地看见庄凡心穿着他送的球鞋,忍不住想,庄凡心还挺关心他,是因为这双鞋吗? 顾拙言打一杆直球:“我如果真生病呢?” 庄凡心立刻回答:“那得治啊。” “废话,我不知道得治?”顾拙言强调,“我是说你。” 庄凡心想了想:“我陪你剃光头。” 这是默认癌症、化疗、脱发三位一体,顾拙言再没什么想问,到二楼一拐,见顾宝言在客厅看电视,他的相机扔在沙发上。 偏厅洒着大片阳光,顾拙言和庄凡心去那儿写作业,卷子铺好,庄凡心忽然一精神,问:“你刚才说转学体检,那你转到哪个学校?” 顾拙言回答:“天际中学。” “天际中学?我就是天中的!”庄凡心没想到如此巧合,毕竟天中很难进,何况是跨省转学,“那你是文科还是理科?” 顾拙言说:“理科。” 庄凡心笑起来:“我也是理科!” 顾拙言矜持地“嗯”一声,眼光落在卷头的标题处——高二年级上学期暑期巩固卷。开学升高二,才提前修完上学期,他在原来的学校已经修完了高中课程。 他问:“讲什么?” 庄凡心的心绪仍未平复,好奇道:“那你去哪个班?” “还没定。”顾拙言说,“后天去学校考试。” 大概等于入学前的分班考试,庄凡心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他觉得太有缘分了,忍不住说:“确定班级以后告诉我一声,好吗?” 顾拙言答应,开始讲题,这些题比不得培优班的难度,稍一点拨庄凡心便能解出来。等待庄凡心写好的空隙中,顾拙言喝口水,垂眸将庄凡心伏案的侧脸框入视野。 分外安静,配着一头卷毛好像个假人。 假人不太好听,像他妹玩儿的那种洋娃娃。 洋娃娃实在是酸,他移开目光,又喝了几口水。 喉咙一阵滋润,嗓音也变得清亮些、温柔些,顾拙言将目光移回来,问:“庄凡心,你在几班?” 庄凡心答:“理科三班。” 他没抬头:“班主任是化学老师,我们班的人都很好,就是特别缺乏奋斗精神。就拿男生说吧,其他班男生经常相约比赛打球啊,游泳啊,我们班男生只喜欢泡咖啡厅,喝饮料吃蛋糕,今天下午就在咖啡厅聚众学习呢。” 嘟嘟囔囔好长一串,顾拙言听完笑问:“你怎么没去?” 庄凡心洁身自好般:“我不是想找你学习嘛。” 这比陪着剃光头顺耳多了,顾拙言继续讲题时也仔细些。时间卡得很准,庄凡心完成后便匆匆离开,去小路口和齐楠交接。 顾拙言拿上相机回房间充电,睡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他靠着床头翻看相机,前几张各种虚影过曝,不用猜也知道是顾宝言干的,等顾宝言出现在照片中,他猜测是庄凡心掌镜。 一张张翻过,最后一张德牧站着榕树下,如盖的绿荫透着点点光斑。顾拙言将这一张导入手机设成背景,顺便设置一个闹钟,后天早上八点半他要去天中参加考试。 顾拙言点开通讯录,“爸”,拨打出去。 这是来榕城后,他打回家的第一通电话,在没开灯的、漆黑的房间里。四五声后顾士伯接通,平静但迟疑,似乎没料到顾拙言会打给他。 几秒钟后,顾士伯的声音传来:“拙言,在你姥爷那儿怎么样?” 顾拙言答非所问:“今天做了入学体检。” 顾士伯说:“转学的事儿已经打好招呼,只要你不再胡闹,在那边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 房间安静,每个字都听得特清楚,比如“胡闹”二字。 顾拙言憋在胸口的一团气不断上涌,忍耐这些天,此时此刻想要发泄出来。他不是自愿来榕城的,是公开出柜闹得轰动全校后,和顾士伯与薛曼姿吵得翻天覆然后被送来了榕城。 顾士伯叫他别胡闹,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别搞同性恋。 可惜已经晚了,从转学、离家,顾拙言每时每刻都不痛快,他恨不得马上搞一个给顾士伯瞧瞧,气死顾士伯!然后他遇见了庄凡心,成为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地出现在彼此的生活里。 他们认识不到十天,顾拙言教庄凡心弹吉他、陪庄凡心输液、带着打游戏、讲题种种……他根本没有那种好性格,不知不觉地主动靠近,其实是潜意识中迫不及待地想发展一段亲密关系,以此报复顾士伯和薛曼姿罢了。 说通俗点,不让他搞同性恋,他偏偏要勾搭一个。 恰好他遇见庄凡心,庄凡心人长得好看,性格好,会画画爱学习,完全称得上优秀,那确实也比较吸引他这种年轻没感情经验的同龄gay…… 顾拙言深吸一口气,问:“真的?” “真的。”顾士伯说,“只要你老实待着,一切要求我来安排。” 顾拙言道:“安排我进理科三班吧。” 第 8 章 顾拙言说完就挂断电话,连句“再见”也没留。屏幕很快变黑,房间中丁点亮光都不剩,他就在乌漆墨黑里坐了半晌。 琢磨着,勾搭庄凡心。 但往往计划是一回事儿,操作又他妈是另一回事儿。 顾拙言拿起手机随意浏览,不经意点开朋友圈,最新一条是补习班老师发的暑期特攻训练。他的目光在“特攻”上停留数秒,略过去,看到下一条内容。 庄凡心两小时前发的一张照片,也就是离开他家之后。照片中是面对面的两只手,一只手很瘦很白,属于庄凡心,他手里拿着那沓数学卷子,另一只手比较黑,拿着一盒蛋糕,估计是庄凡心的同桌齐楠。 配字:交易现场。 顾拙言评论道:“借同学抄作业还有蛋糕吃?” 很快,庄凡心回复:“天下没有白抄的作业。” 顾拙言:“那我给你讲题是白讲么?我怎么没有蛋糕?” 一句话把庄凡心难住了,他找人家解决作业里的难题,解决完用作业换取蛋糕,然后作为中间商独吞了利润。 顾拙言半天没等到回复,恰好薛茂琛喊他吃饭,便揣着手机下楼。家里没有食不言的规矩,薛茂琛哄着顾宝言多吃青菜,顾拙言边吃边看手机。 庄凡心终于回复:“你喜欢什么口味的蛋糕?” 这是要补偿?顾拙言开玩笑而已,但他不正面解释,反而做作地说:“没胃口吃。” 庄凡心:“为什么?你生气了?”附加惊恐表情。 顾拙言:“后天要考试,焦虑。” 庄凡心难免疑惑,成绩那么好也会焦虑么?难道只有数学成绩一枝独秀?他跟个菩萨似的,换位思考,猜测顾拙言独自去陌生的学校考试,大概很不安吧? 他发送道:“后天我陪你去。” 顾拙言没有任何客套,仿佛达成目的般回一句“谢谢”。放下手机,他食欲不错地又添一碗饭,看薛茂琛哄孩子辛苦,敲敲碗沿儿警告顾宝言少任性。 顾宝言蛮害怕的,乖乖吃起来,薛茂琛把注意力从外孙女身上转移到外孙子身上,关心地问:“拙言,后天的考试准备得怎么样?” “没准备。”顾拙言夹一根青菜,“这学校在全国排名没进前十,好考。” 薛茂琛建议:“那明天陪我钓鱼去吧?” 顾拙言改口:“我突然觉得单词要背一下,您自己钓吧。” 后天一早,庄凡心瘦条条的身影徘徊在薛家门前,等顾拙言出现便迎上去,约定好的,陪对方去参加考试。 原本想叫司机送一趟,但庄凡心建议搭地铁认认路,顾拙言便妥协了。两个人朝外走出一截,庄凡心转过身,面向顾拙言倒着走。 庄凡心穿着一条九分牛仔裤,很合身,两条细腿倒腾得很轻巧。上身是一件短袖的网球衫,正红色,衬得手臂和脖颈格外白净。顾拙言自然而然地看过去,微微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庄凡心也笑。 顾拙言说:“笑你穿得那么喜庆。”打趣完再夸一句,“不过红色挺配你的。” 庄凡心他捏起上衣前襟,展示左胸口的小刺绣徽章,说:“这是我校夏季校服,你也会有的。” 顾拙言不禁萎靡,虽然欣赏人家半天,但自己并不想穿。想想做操时的盛景,绿操场站满红通通的学生,得多刺眼。 “瞧你那样儿。”庄凡心大喘气,“还有白色的,穿哪件随便。” 他们搭乘地铁到天中,庄凡心亮出校卡进校,带顾拙言去办公楼的招生处。一切已经打点好,把相关证件交给招生处主任,再由教学校长安排考试。 除了顾拙言,今天还有几名学生参加开学前的补考,全部安排在小报告厅内。 顾拙言随便挑个位置坐下,默默打量,这所学校有些历史,办公楼似乎翻新过,但报告厅的地毯很旧,长年累月都被踩薄了。 凑合上吧,也没别的招儿。 监考老师进来瞥见一位闲人,问:“庄凡心,你来陪我监考的?” 庄凡心笑答:“我陪转学生来考试。”他颇有眼力见儿地跑去拿卷子,“老师,我帮你发。” 发完补考卷,还剩单独一份水平测试卷,庄凡心走到顾拙言的桌旁,搁下卷子时小声说:“别紧张,考不好也没关系。” 顾拙言轻轻“嗯”一声,其实心头一空,他长这么大,参加过的大小考试不计其数,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考不好也没关系”。 在听到庄凡心说之前,他以为自己根本不需要这句宽慰。 庄凡心轻巧敏捷地跑出报告厅,厅门关好,开考的铃声同时响起。周遭仅剩纸笔摩挲的动静,半小时、一小时,写得人手都酸了。 &nb sp;写作,顾拙言停下喝水,听见报告厅外传来一声“老师好”。 走廊上,庄凡心靠着墙阅读自带的推理小说,恰好他们班班主任夏维经过,他打完招呼问:“老师,你今天值班吗?” “是啊。”夏维说,“你来学校干什么?” 庄凡心答:“我陪别人考试。”他感觉对方在打量他,便忍不住投其所好,“老师,我写完化学作业了。” 夏维疑惑道:“我觉得你和平时不太一样。” “微小地变帅了一点。” “臭美。”夏维赶着回办公室,走了,走出去几步又停下,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他转身看着庄凡心,像看一只小怪物:“谁允许你烫头的?!” 庄凡心把书扣脑袋上:“我错了!” 夏维训道:“开学前弄直!” 报告厅内,顾拙言听得一清二楚,心说这老师有点暴脾气,那小卷毛挺好看啊。 时间安排得很紧,上午考完语文数学,庄凡心带顾拙言在附近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在学校里慢腾腾地转悠。 顾拙言任由庄凡心领着乱逛,教学楼中安静无人,经过高二年级三班的门口时朝内望一眼,窗明几净,后方黑板上画着栩栩如生的骏马,临摹自徐悲鸿。 他隐约猜到,故意问:“哪位同学画的,那么厉害?” 庄凡心真好骗,完全忍不住挨夸的笑意,承认后说:“这叫一马当先,但我们班总被一二班压着。” 说到这儿,他带着对未知的懵懂,还掺杂几分憧憬之情:“也不知道你会考进哪个班,没准儿恰好进我们班呢。” 顾拙言装傻:“没那么巧吧。” “也对。”庄凡心点头,“没关系,反正都在一个年级。” 逛完这一层,他们下楼离开,从尽头的侧门出去是一片种着大榕树的花园,四条甬道连接对面的图书楼。 这一片是学校最美的地方,庄凡心好奇地问:“你原来的学校什么样?” 顾拙言说:“教室都大同小异,不过我们学校的学生很没德行,可能在食堂排舞,也可能去实验楼开联欢会,都挺难管的。”三两句说不清,倒是勾得他有点想家,“有一阵子流行组乐队,琴房不够用,于是乐队把道馆占领了。道馆的人找击剑部帮忙,我就带人去了。” 庄凡心问:“打架了?” “没有。”顾拙言说,“乐队主唱原来是我发小,我们就在道馆听他们开了场演唱会。” 庄凡心想起朋友圈的那张合照,四个男生骑着马,那位发小应该也在其中。顾拙言点点头:“组乐队那个叫陆文,另外两个是连奕铭和苏望。” 十几岁的少年人,友情最珍贵,庄凡心怕聊多了影响对方的情绪。他带顾拙言朝西走,在犄角旮旯找到一处楼梯,楼梯下一有小块避风挡光的空地。 这个楼梯通往天台,但禁止使用,庄凡心说:“这处小角落是学校室外唯一一处监控死角。” 顾拙言看地上只有几片落叶:“还挺干净。” “当然干净。”庄凡心不爽道,“放假前我天天打扫。” 见对方微微意外,他卖关子:“上学期,有一天晚自习的课间我躲在这儿,被主任抓住了,你猜我当时在干什么?” 顾拙言面无表情:“和你女朋友接吻。” 庄凡心一愣,脸说红就红:“怎么可能啊,我没有女朋友……” 顾拙言这时笑了:“那你干吗?” 庄凡心道:“我和齐楠躲在这儿嗦粉,有点咸,齐楠去小卖部买饮料,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主任凑巧经过。” 粉太香了,主任闻着味儿把庄凡心逮个正着,罚他打扫一学期卫生。 倾听完这么一桩惨案,顾拙言笑晕了,抬手搭住庄凡心的肩膀,怜惜地揽着对方回报告厅。下午考理综和英语,监考老师大发慈悲,允许庄凡心在厅内吹着空调等。 庄凡心远远地窝在最后一排,午后犯困,他渐渐也有些撑不住,在进行英语听力时睡着了。等铃声响起,收卷,其他人逃脱苦海般走光,顾拙言起身回头,见遥远的后排空空荡荡,再一定睛,一撮卷毛颤颤悠悠。 顾拙言走过去,抿唇坐在庄凡心旁边,噤着声打开手机音乐库,搜索《运动员进行曲》,点击播放。 不出十秒,庄凡心一激灵醒来:“做课间操了?” 顾拙言关掉音乐:“我考完了。” 庄凡心陡然松一口气,他和顾拙言并排、并肩,面向宽敞的报告厅以及厅上的讲台,仿佛同班同学来听讲座。 “哎,”他嘟囔,“要是你进我们班就好了。” 顾拙言笑笑没说话,心里跟明镜似的,演技跟梁朝伟似的,装的跟大尾巴似的。 第 9 章 两个人离开学校时正值晚高峰,天中门前的街上车水马龙,街对面有一排店铺和辅导班,招牌花花绿绿,其中有一间甜品店叫“一楠时光”。 庄凡心说:“以后喝东西就去一楠,记住了吗?” 顾拙言问:“比别家好喝?” 庄凡心哈哈一笑:“因为是我同桌家开的店。”他推推顾拙言的肩膀,从首尾相接的车缝隙中穿过,“走,我请你吃蛋糕。” 昨天在朋友圈的回复里提过,顾拙言解释:“我昨天瞎掰的,其实我不爱吃甜点。” 庄凡心热情道:“他家的蛋糕特好吃,你吃一次就喜欢了。”而且一暑假没来过这边,他自己想吃。 顾拙言没再推辞,顺从地跟着庄凡心进了门,店面不算大,但布置得很精心,边边角角也拾掇得一尘不染。 老板是一位中年女人,也就是齐楠的妈妈,此刻正坐在迷你吧台后算账。一抬头,瞧见稀客似的:“凡心来啦?一暑假没见了。” 庄凡心扑到吧台上:“阿姨,你想我不?” “想啊,你也不来。”老板抬手扔一支棒棒糖,瞧见他穿着校服,顿时脸色一变,“开学啦?怎么齐楠还疯玩儿呢?” 庄凡心说:“莫慌莫慌,我陪朋友去学校考试呢。” 老板闻言一望,见顾拙言在窗前的长桌边坐着,感叹道:“这么高个子,别人家孩子都怎么长的。”说着递上餐单,“瞧瞧吃什么,这顿阿姨请客。” “谢谢阿姨!”庄凡心叼着棒棒糖点单,“阿姨,齐楠在家吗?” 店面后头是居民楼,齐楠家住四楼,在家的话一嗓子就能喊下来玩儿。老板说:“没在,他下午跟人打球去了。” 庄凡心不情不愿地“噢”一声,这人怎么写作业的时候知道叫他,打球就不叫了。他撇撇嘴,最终点了两份蛋糕,两杯饮料。 等餐的时间不算短,庄凡心说:“阿姨,派点活儿干。” 老板将一面小黑板和几张餐卡递上,说:“快开学了,给阿姨设计个新招牌。” 庄凡心就爱干这种事,坐到桌边认认真真地画起来,顾拙言旁观片刻,忽然被墙上的照片的吸引,墙上贴着许多拍立得,几乎都是穿着校服的男生女生。 贴在中央的一张,是庄凡心和齐楠的合影,照片中庄凡心捧着一大杯奶茶,直发,眼仁儿乌溜溜的,看上去和现在不太一样。 顾拙言本来觉得卷毛好看,此时有些举棋不定,当然,不是他的头,他操心也没用。另一面墙上挂着几格漫画,天马行空的,但每一格都和店里的招牌有关。 “你画的?”他问。 庄凡心点点头,当初从构思到绘画再到制作成壁画,前后共花费两周时间,是送给齐楠的生日礼物。顾拙言晃一晃神,想起在他们不相熟的情况下,庄凡心主动帮他布置房间,也送他画。 他说:“你对谁都那么好?” 庄凡心笑笑:“那是你没见我白吃多少蛋糕。” 说什么来什么,两份蛋糕做好端来,恰好庄凡心将小黑板画完。“你尝尝。”他推给顾拙言一块,“我给你点的是一楠的招牌,不好吃的话你就离开榕城。” 顾拙言说:“那谁还敢说不好吃,直接把我撵回去了。”叉下一角吃进去,蛋糕很松软,凉凉的,有一层是冰淇淋。 他吃过许多餐厅的甜品,国内外的,高级的普通的,这蛋糕挺好吃,但达不到让他惊喜的程度。不过他表现得很喜欢,问:“就叫招牌蛋糕?” 庄凡心说:“首先,它的奶油很少,不腻。其次,奶油下是一层牛奶冻,牛奶冻下铺着冰淇淋,凉凉的很解暑。然后蛋糕中有红豆,红豆代表相思,而最上面撒的黑巧克力屑代表苦涩。” 顾拙言头晕:“真有意义一蛋糕。” “清新、凉爽、苦涩、甜蜜、思念。”庄凡心道,“这个蛋糕叫夏日的初恋。” 顾拙言忽然有点下不去嘴,他没体验过夏日的初恋,倒是在一个多月前体验过“夏日的出柜”。他瞅瞅庄凡心那一块,绿色的,问:“你那叫什么?蒙古的草原?” 庄凡心差点呛着,他这块有金桔、薄荷、抹茶、仙草,吃进嘴里冰冰凉凉解酒去火,他说:“这叫梦醒时分。” 老板真是起名鬼才,顾拙言正乐着,兜里的手机忽然振动。他拿出来一看,面上的笑意飞快地消失了。 庄凡心不经意地瞥见屏幕,来电显示“妈妈”,他安静地吃蛋糕好让对方安心讲电话,谁知顾拙言迟迟没有接听。电话一直振动到自动挂断,很快又打来第二通。 他疑惑道:“你不接吗?” 顾拙言没回答,在第三通打来时才无奈地按下接听键,迟缓地将手机贴在耳侧。里面传来他妈妈薛曼姿的声音:“拙言,考完试了吗?” 他答:“考完了。” “考一整天累不累?”薛曼姿说,“我给你姥爷打电话了,让胡姐炖点汤,你晚上喝一盅就早点休息。” 顾拙言回:“知道了。” &nb sp;手机里稍稍沉默,仿佛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片刻后,薛曼姿道:“听你爸讲,你想进理科三班?” 顾拙言不吭声,薛曼姿继续道:“我联系过那边的校长,说是一班的成绩最好,为什么——” “我原来的学校更好。”顾拙言打断。 不等薛曼姿再说话,他直接说:“手机没电了。” 没叫妈,没主动对话,每一句回应都冷飕飕的。说完挂断、关机,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把“夏日的初恋”叉得乱七八糟。庄凡心在一旁无比好奇,为什么顾拙言对他妈妈的态度那么冷淡?难道是后妈? 提到原来的学校,看来顾拙言不想转学? 气氛相当不适合聊天,但庄凡心憋不住:“你怎么了?” 顾拙言没搭理,庄凡心又问:“刚才是你妈妈么?” “你和家里闹别扭了?是不是跟你的学校有关系?”庄凡心的刹车坏了,“严重么?你为什么转学啊?” 他凑近点:“你还好吗?” 顾拙言忍无可忍:“你烦不烦?” 没有提高音量,也没有愤怒的表情,单就冷漠又平静的语气把庄凡心吓得闭嘴。他脸一红,许是被指责后的赧然,转回去盯着窗外的风景假装无事发生。 两个人再无任何交流,顾拙言摧毁那一块“夏日的初恋”,等冰淇淋渐渐融化,他放下两百块后拎上包走了。 来时一起搭地铁,顾拙言此刻却没那个耐性,招手叫一辆出租车。出租车靠边停下,他拉开车门,回头见庄凡心停在两米之外。可能恼了他,也可能是怕他这模样,反正庄凡心杵在那儿挺委屈。 不等顾拙言开口,司机降下车窗催促:“小同学,停在这里很难做的,先上车好不好啊?” 庄凡心这才动弹,上了车,和顾拙言各挨一边,都偏头盯着车窗外面。一路沉默,到小路口下车后,庄凡心跑远几步,和顾拙言隔着一段距离往前走。 顾拙言望着庄凡心的背影,那么瘦,不高兴时看上去有点倔强。他想起对方连珠炮似的问题,眼睛长那么大,怎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他经过庄家的门外,庄凡心已经进去,两扇门连关闭时的回响都散尽了。 之后的两天,顾拙言一直没见过对方,他遛狗时在人家门前来来回回地走,连一面也没碰上。这个不凑巧的程度不符合概率论,后来才知道,庄凡心早出晚归,在画室一泡就是整天。 顾拙言琢磨,是不是在躲他? 还企图勾搭人家呢,这么快就翻车了。 能怪谁,只能怪薛曼姿打电话不会挑时间。 庄凡心的确在躲,他不清楚顾拙言消气没有,毕竟对方一条信息都没发来过,见面大概会尴尬。恰好画室来一批新学生,老师让他做几天临时助教。 这天下午天还大亮,因为画室的空调出故障,庄凡心才早早回家。未走到门口,他看见拴在门上的德牧,再仔细一瞧,地上果然丢着肉干。 这是故技重施,庄凡心却不想愿者上钩,他小跑几步敛了敛肉干,解开绳子,哄着德牧进了自己家的大门。 顾拙言在院里左等右等,一直恭候到黄昏,憋不住望一眼,好啊,那门外哪还有他的忠犬。亲自出马,到庄家的门外,发现只剩一条牵狗绳在晃荡。 大门没锁,他推开走到楼前。 顾拙言喊道:“庄凡心?” 庄凡心正在客厅看电视,闻声一激灵,打开狗饼干牵绊住德牧。他起身出去,立在台阶上,顾拙言在台阶下站着。 “有事儿吗?”他问。 顾拙言答:“找狗。” 庄凡心说:“狗没在我家。” 顾拙言道:“那我找你。” 庄凡心暂不吭声,看天空看晚霞,装作浑然无知的样子,顾拙言走来,拾一阶,和他隔着一阶的高度与距离,并且对上他的眼睛。 他撇开目光:“找我干吗?” 顾拙言掏出一张卡片:“给你看一样东西。” 庄凡心情不自禁地瞧,几乎立刻认出那是天中的校卡,证件交上去,考完试,算算也该发下来了。他下一阶抢过来看,姓名,学号,高二年级…… “理科三班!” 一瞬间,庄凡心没绷住,露出满脸惊喜的笑模样,笑着笑着想起此刻的境况,又赶紧咬住嘴唇憋回去。 这时候,顾拙言轻轻道:“那天不好意思。” 庄凡心松开下唇,几日的不快如傍晚的大海退潮:“是我太没眼色。” 顾拙言心说倒是不难哄,他左手拿过校卡,伸出右手,很有仪式感地说:“那庄凡心同学,以后多多关照。” 庄凡心伸手回握。顾拙言握着那手掂了掂,相触的掌心热而潮湿,滑不溜秋的。他好笑地问:“怎么出这么多汗?” “预感你要理我,”庄凡心答,“……有一点点紧张。” 第 10 章 庄凡心回答完有些难为情,因为他从来没跟朋友闹过矛盾,不太会处理,否则也不会躲了好几天。所以当顾拙言找上门时,他不禁有些紧张。 但此刻顾拙言听来却想,庄凡心这么在乎他的态度,好苗头! 握着的手松开,俩人在台阶上傻站了一会儿,直到德牧吃完饼干跑出来。顾拙言敲一下狗脑壳,感觉这狗的忠诚度不太行,谁给吃的都能拐走。 庄凡心爱抚狗毛,说:“pc39007,握手。” 顾拙言估计庄凡心这辈子都记不住德牧的警号,算了,007也挺好,詹姆斯·邦德。他决定道:“狗子改名叫邦德吧,能记住么?” 庄凡心嘀咕道:“这有什么记不住的。” 不怕人笨,就怕笨人不自知,顾拙言有些无话可说。外面不及楼里凉快,德牧待不住又跑进去,完全不拿自己当外面的狗。 顾拙言和庄凡心跟进客厅,沙发上扔着书包和画筒,显然庄凡心回家后还没上楼。顾拙言默默想,庄凡心一直在客厅看电视?那不就是一直在等他? 他问:“你一直在等我过来?” 庄凡心闻言一怔:“不是啊。”他手里掂掇着遥控器,忖度着怎么说才有面子,“我想看电视,凑巧你过来了。” 顾拙言奸诈道:“我过来得挺快吧?” “快什么快?”庄凡心立刻否认,“破电视剧都看完两集了,你才来找。” 他说完感觉不对劲,再看顾拙言有点欠的笑容,反应过来秃噜了实话。他既没面子,又很不忿,索性闭上嘴不再出声。 顾拙言当时一句话弄僵气氛,互不搭理好几天,如今用狗勾引不成,只好主动上门和解,和解完,又搞得好像对方很在乎。 在这几秒安静的空隙,他忽然坦白:“其实这几天我找了你三四次。” 庄凡心这才舒坦点:“其实我也经常看手机……可你什么都没发。” 顾拙言道:“我想当面说。”这还不够,他看庄凡心的表情格外柔和,于是狠狠心又补一句,“几天没见,也想见见你。” 庄凡心待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我给你拿个雪糕!” 他快步躲进厨房,打开冰箱恨不得把头伸进去降温,妈啊,北方不都是大汉么,顾拙言这男的怎么这么酸啊! 一根雪糕拿了十分钟,庄凡心返回客厅,和顾拙言隔着大狗看电视。等太阳几乎落尽时,顾拙言牵狗告辞,庄凡心起身送到大门外。 晚霞消散干净,天空暗沉沉的,庄凡心顺便拉开门口的灯。那盏灯挂在左墙边,垂着一小截彩色的麻绳,庄凡心垫脚就能够着。但貌似刮了风,麻绳被吹得缠在灯托上,他努力几次都没成功。 顾拙言在后侧立着,抓住机会上前半步,抬起手将缠绕的麻绳一点点解开。他离庄凡心很近,双臂笼罩在庄凡心的头顶,庄凡心想迈开还被他压住肩膀拦下。 “干吗啊。”庄凡心觉得被高个压迫了。 顾拙言解开绳,从后握住庄凡心的手腕举起,把尾部的绳结塞给他,然后后退一步:“自己拉,没人笑话你矮。” 啪嗒,灯亮了,他们站在柔和灯光里。 庄凡心转身望见远处的小小身影,顾宝言跑来,一头撞在顾拙言的腿上,气喘吁吁地说:“哥,回家吃饭。” 她说完看向庄凡心,小孩儿都憋不住话:“小庄哥哥,今天我去看新学校了!” 庄凡心问:“你要去哪个学校啊?” “国际小学,校服挺好看的!”顾宝言甚为满意,摸摸辫子说,“面试的时候有外教,我也想把头发弄成那样的。” 庄凡心原本打算明天去把头发拉直,带个孩子顺便的事儿,顾宝言立刻松开顾拙言,和庄凡心约定好明天一起去理发。 夜里,庄凡心拎着画筒钻进二楼的画室,要完成一幅未完工的设计稿,纸上是一枚宝石戒指,三个角度展现,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处理。 庄凡心的爷爷奶奶早年做首饰出口生意,后来定居在洛杉矶经营一家珠宝公司,估计是受此影响,他从小就稀罕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长大后又迷上珠宝设计。 他忙到深夜画完,将设计稿发给甲方过目,人家满意的话,过两天他就能收到一笔报酬。顾拙言送他一双几千块的球鞋,他想回送点价值差不多的,只好依靠劳动先赚点资金。 庄凡心三点多才睡,清晨被 男生群的消息吵醒,真邪门,一群日上三竿才起床的人,怎么大清早如此亢奋? 他趴在枕头上眯着眼:“whathappened?” 体委:“看班级公告!” 庄凡心去班级群瞅一眼,原来夏维一早询问作业完成情况,并提醒距开学仅剩两天。那天不是聚众赶作业了吗?他问:“你们上回没写完啊?” 齐楠:“光顾着吃蛋糕了。” 十分钟后,班长敲定日程:“鉴于创意园那家的蛋糕不好吃,上午九点,图书馆旁边的咖啡厅见!” 庄凡心翻身揉揉头发,突然想起来今天去拉直,他马上发送道:“不好意思,我不去了哈!”然后在一片声讨中按下消息勿扰。 又睡一场回笼觉,庄凡心卡着时间醒的,收拾完拿两支冰淇淋出门。顾宝言挺准时,打扮得漂漂亮亮站在门口,而且顾拙言也在。 顾宝言说:“我哥付钱。” 庄凡心递上冰淇淋:“那你们俩一起吃。” 顾宝言不太乐意,只肯让顾拙言咬一口,于是顾拙言一口下去冰淇淋只剩个甜筒。顾宝言疯了,追着顾拙言打,犹如他们抵达榕城那天的光景。 理发店不远,因为是周末,顾客比平时多一些,他们先在休息区等待洗头。兄妹没有隔夜仇,顾宝言这会儿巴着顾拙言,用对顾士伯和薛曼姿撒娇的德行说:“哥哥,还能做美容呢,要不我试试?” 顾拙言说:“小孩儿做美容就死了。” 庄凡心在一旁差点喷了,吓唬孩子干吗,他哄着顾宝言高兴,身为独生子女完全不懂顾拙言的伤悲。 顾拙言低头玩手机,看见死党陆文发了一条朋友圈,照片是一张遮盖了私人信息的登机牌,不知道又去哪里嘚瑟。 忽然耳畔有些痒,他一转头,等位的人多,他们坐得很挤,庄凡心的发梢不小心蹭到他。那撮毛微微翘着,打着卷,泛着柔和的光泽。 顾拙言盯着庄凡心的头发,竟然有一丝舍不得。 小狗、小混血似的小卷毛,等会儿就要被无情地拉直。 他情不自禁地举起手机,稀里糊涂地打开摄像头,不知不觉地侧一侧身子,然后顺理成章地将庄凡心框入画面。然而距离太近,庄凡心几乎立刻扭脸看来,隔着镜头对上他的目光。 顾拙言毫无波动,还调整一下角度。 庄凡心问:“干吗呢?” 顾拙言用指尖刮一下眉头,说:“自拍。” 庄凡心一笑,咔嚓,顾拙言按下了快门。 终于排上号,庄凡心和顾宝言去弄头发,顾拙言坐在沙发上打游戏,起初还好,等四局打完,他发觉那一大一小的发型仍没什么变化。 顾拙言实在是浅薄了,原以为弄头发也就一节课的时间,谁知一小时过去,还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 暧昧点说,顾拙言和百货商场里等老婆孩子逛街的男人没什么区别,目光逐渐冷漠,想离婚,抚养权也不想要了。 顾拙言戴上耳机睡觉,常听的歌单有近百支歌曲,随机播放,在耳蜗趋于麻木时睡着。 三小时后,顾宝言如愿以偿烫了一头美丽的浪花,冲到休息区把顾拙言摇醒,美滋滋地说:“哥,我烫好了!” 顾拙言睁眼受到惊吓:“都他妈老成六年级了。” 他揉揉眉心,想问问哪个不靠谱的把他妹弄成这样,起身环顾一圈,发型师不少但没瞧见庄凡心。顾宝言拉着他去找,说庄凡心正在吹头发,马上就搞定了。 顾拙言任由小屁孩儿牵着,绕过一排妆台几张转椅,偶一转身,猝不及防地看见一面镜子后的庄凡心。 那人端坐着,围布还没摘,露着一截修长的细脖子,小卷毛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万千顺直柔软的发丝。周围烫发的阿姨在打哈欠,吹风机很吵,前台在争执应该打几折,来来往往的吵嚷混乱中,庄凡心坐在那儿安静乖巧得要命。 他抬起头:“还行吗?” 顾拙言盯着那张面孔,混血感消退,可一双眼睛却更加分明,这是个赞美对方的好机会,他却心虚似的,有些生硬地撒谎:“就那样吧。” 恰好耳机中唱道——wheni’mbyyrside,lostinyreyes。我经过你的身边,沉醉于你的眼神。 妈的,这是哪个歌手,怎么就你知道?! 第 11 章 离开理发店,顾拙言和庄凡心沿着树荫往回走,这是一条老街,树也都是老树,沿街的店铺也都开了十多年了。 马路对面一片旧砖墙,背后是一处免费参观的名人故居,庄凡心说:“你来榕城这么多天也没旅旅游。” 顾拙言制造机会:“我人生地不熟的,能请你当导游么?” 庄凡心警觉地想,顾拙言根本就不乐意来,恐怕也没兴趣观光,估计是在客气地配合他。“还是算了吧。”他善解人意地说,“其实榕城也没什么好逛的。” 顾拙言没想到被拒绝,毕竟感情经验为零,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经过一家卖饰品的小店,里头琳琅满目,顾宝言撇下他们就跑了进去。 顾拙言站在门口说:“挑好喊我。” “哥哥,”顾宝言问,“买十个发卡行吗?” 顾拙言道:“你自己拎着就行。”张嘴就要十个发卡,有十个脑袋吗?他真是担忧,七八岁就这样,以后长大怎么了得? 旁边是一家便利店,门口摆着两张小桌子,顾拙言和庄凡心买了两瓶汽水边喝边等。 手机一直响,庄凡心拿出一看果然是男生群的消息,这会儿已经下午,那帮人从上午九点奋战到现在,作业写没写完不知道,反正评选出了咖啡厅最好吃的甜品。 庄凡心默默记下,以防踩雷,问:“哪一个比较难吃啊?” 齐楠:“叛徒没有资格问哈!” 庄凡心:“那你们写完作业了吗?” 齐楠:“叛徒不必管那么多吧!” 庄凡心拒绝两次聚会,落得如此下场实属活该,不单同桌不爱他,其他人更是强烈谴责,班长甚至发来长达三十秒的语音。 他吸溜着汽水想要弥补一下,偷偷瞄一眼桌对面的顾拙言,顿时灵机一动。 “好兄弟们。”庄凡心编辑道,“不积极参与集体活动是我的错,作为补偿,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关于咱们班的秘密。” 体委:“班长侵吞班费了?” 班长:“我靠,咱们班穷得叮当响好不好?” 一群人又开始吵吵,甚至还有人说班主任是二婚,庄凡心静待片刻,等大家咋呼得差不多了,他先发送一个戴墨镜的表情。 有人催促:“说吧,小叛徒。” 庄凡心爆料:“开学后我们班会加入一名转学生!” 按下发送的同时,庄凡心又看了顾拙言一眼,有种未卜先知的得意。恰好顾宝言喊他们,他揣起手机,喝完最后一点汽水。 回家路上,顾宝言听话地自己拎着袋子,并掏出一条银色的手链送给庄凡心,谢谢他带她烫发。再掏出另一条一模一样的送给顾拙言,谢谢他为她付账。 慢慢往回溜达,距离小路口几米远时,庄凡心望见小路口的榕树下站着三个男生。那三个男生十分显眼,因为全部仰着头,正聚精会神地欣赏榕树垂下的气根。 看着看着好像有些眼熟,庄凡心感觉在哪里见过。 这时顾拙言也看见了,不禁停下脚步并脱口而出——“我操?” 其中一个男生听见声音,望过来,迟钝几秒后大叫一声:“我操!兄弟!”另外两人也齐齐看来,尖叫着——“啊!我的兄弟!” 三个人狂奔而来,叫喊声足以传到马路对面,吓的经过的车都差点追尾,跑到面前,三个人张开手臂熊抱住顾拙言,手臂交叠勒得死死的。 庄凡心退到一旁,他想起来了,这是骑马照片中的那三个男生,连奕铭、陆文和苏望。 顾拙言被抱得喘不过气来,挣开说:“你们怎么来了?!” 陆文说:“来找你啊!不然来吃潮汕牛肉锅啊!” 连奕铭抱起顾宝言,亲昵地问:“想不想我?我去,你还烫头了?” 顾宝言拎着袋子,高兴道:“我还买发卡了!” 苏望瞧一眼:“这都什么玩意儿,你哥就给戴这个?咱们去商场买好看的。”说完瞥见顾拙言手腕上的廉价手链,顿时一脸心疼,“兄弟,你这过的啥日子啊?” 几个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庄凡心安静地待在一旁,可他毕竟是个大活人,对方很快注意到他,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来。 陆文先开口:“哎,这位是?” 顾拙言说:“这是庄凡心,我姥爷家邻居。”他为彼此介绍,“这几个是我发小,你之前看过照片。” 庄凡心一一对上号,陆文皮肤略黑,个子高高的和顾拙言差不多,是那个乐队主唱。苏望很瘦,脸颊上有一对酒窝,连奕铭打扮得比较轻熟,像大学生。 他礼貌地笑着,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陆文先一步跨来揽住他的肩膀,老熟人似的说:“小庄?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看你面相就是个好人,你一定挺关照顾拙言的。” 苏望来另一边搂住庄凡心,道:“友邻,大热天的,你们这是出去玩儿了?” 一左一右夹击着,庄凡心不太敢动,回答:“去理发了……” 顾拙言将陆文和苏望搡开,光天化日跟不良少年打劫似的,半挡住庄凡心,他问点实际的:“晚上住哪儿?” 苏望说:“我们订酒店了,把妹妹送回家,你跟我们走。” 一行人拐进小路口,顾拙言送顾宝言回家,其他三人在庄凡心家门口等着。庄凡心打开门,进去之前说:“我回家了,你们玩得开心点。” 连奕铭把庄凡心从头看到脚,视线在那双球鞋上停留一瞬,说:“要不跟我们一起出去吧?” 庄凡心感觉到对方在打量他,他不认生,也还算开朗热情 ,但此刻在自己家门口滋生出一些局促,说:“我不打扰了。” “嗨呦。”陆文笑起来,“你怎么那么客气。” 正愁怎么解决当前的局面时,顾拙言过来了,连奕铭和陆文便停止纠缠,几个人朝外走,苏望经过庄凡心的时候扔下幽幽一句:“你挺乖的啊。” 庄凡心一梗,啥意思? 他进门锁门,听见外面拖着长音叫唤,典型的男生起哄。 起什么哄呢?顾拙言的朋友怎么那么奇怪? 几个奇怪的人到达酒店,大套房,宽敞得足够他们造一场。进入房间一关门,顾拙言正要换拖鞋,却被三面埋伏式紧紧抱住。 原来在户外影响情绪发泄,此刻才终于能痛快地释放一番,三个人抱着顾拙言又哭又喊:好想你啊!你一走就是二十多天啊!干什么大事都三缺一啦! 顾拙言挣开:“我他妈没死!” 这几个人也没真哭,热乎够了,陆文扭脸就去叫吃的,苏望进浴室冲凉,连奕铭溜达一圈,蹲下敲敲地板,走到客厅角落用指尖一抹,仿佛职业病犯了。 顾拙言落座沙发:“这还没继承你家的酒店呢,就这么专业了?” “谬赞。”连奕铭反身靠住边柜,抱肘问,“这一个月过得怎么样啊?我们还以为走几天就得了,谁成想后天开学,你他妈还不回去。” 顾拙言说:“回什么,转学手续已经办完,校卡都到手了。” “我操!不是吧!”陆文一声哀嚎,“你爸也太狠了吧!” 连奕铭装得很懂:“是薛阿姨比较狠,因为他和顾伯伯闹得水火不容,极不利于家庭和谐,所以薛阿姨把他发配到这个绿化很牛逼的地方。” 顾拙言听得乐了,边笑边问:“你们偷偷来的?” 后天开学,陆文说去苏望家过夜,苏望说去连奕铭家过夜,连奕铭说去陆文家过夜,汇合后打飞的来到榕城,明天下午再飞回去,比麦比乌斯圈还无懈可击。 这工夫苏望冲完澡出来,人齐了,三个人交换眼色,动手把顾拙言按在沙发上,一左一右加上头顶,三方会审。 顾拙言大喇喇地坐着,说:“顺便给我捏捏肩。” “操,好的顾先生。”还真给捏,陆文手下用力,“你来这儿都一个月了,为什么不反抗呢?难道真要一直待着?” 顾拙言说:“请问我怎么反抗?” 连奕铭还是那句话:“我让你跳海你怎么不跳啊?这边也挺方便的。” “滚你的吧。”顾拙言说,“我又不能和我爸脱离父子关系,何况我还得花他的钱。再说了,根本矛盾不是转学与否,也不是我在哪儿,是我性取向为男这回事儿。” 苏望说:“是挺让人为难的。” 既然回家的希望实在渺茫,那这个议题暂不讨论,过。陆文捏肩的力度加重些,话锋一转,腔调一软:“那个姓庄的小邻居……你们挺熟的?” 顾拙言说:“开学以后就是同班同学。” “这么有缘分?!”连奕铭啧啧两声,“之前让我买最新款的球鞋给你寄来,我还纳闷儿小几号给谁穿,原来就是给他啊。” 苏望补充:“今天还陪伴理发,我爸都不陪我妈理发。” 三个人阴阳怪气,企图制造一点喜闻乐见的绯闻,顾拙言倒也配合,全程没否定,还乐在其中地点了点头。 陆文愣道:“我操,你真搞上人家了?” 连奕铭有点发怵:“我单知道你出柜利索,没想到你搞对象也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你不会哪天去国外闪婚吧?” “那什么,”苏望小心地问,“你不会秒射吧?” 顾拙言服了这仨人的傻逼浓度,自觉动嘴没用,需要动手。他轻而易举地挣脱三个人的钳制,一把将连奕铭从背后扽到沙发上,连上那俩,直接从沙发这头揍到了那头。 不枉他是学校击剑部的部长,一阵子没练,现在权当活动活动筋骨。最终,那三人哀嚎不断,纷纷滚落在地毯上。 顾拙言停手,去冰箱里拿了一罐黑啤,居高临下地坐在沙发中央喝酒。苏望虽然瘦,却是第一个爬起来的,顽强道:“那你倒是说清楚啊!” 顾拙言先澄清最要紧的:“我自己试过,我不秒射。” 然后再说别的,他和庄凡心怎么变熟,庄凡心如何帮他的忙,现阶段二人处在哪种关系,这些全都没说。 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追他。” 三人同时屏息,又同时松一口气。没人知道他们这段时间承受着多大的心理负担,好兄弟骤然出柜,他们表面上理解支持,背地里都怀疑顾拙言对自己有意思。 连奕铭表态道:“我支持你!” “我也是!”陆文说,“虽然我们只待一天……” 苏望道:“回去远程支持你!” 顾拙言冷笑一声,指望这三个等于自绝于爱情。 不过他也没想过爱情,因为勾搭庄凡心是为了刺激他爸妈。他没透露这个想法,一来信不过这几个人的破嘴,二来他怕勾搭失败,到时候跌面儿。 毕竟今天邀请庄凡心当导游惨遭拒绝,还挺打击自信的。 顾拙言摸出手机,忽然想再试一试,便发消息问:“我朋友想在榕城转转,你明天方便陪我们一起吗?” 为了显得动人,附加挤眼泪表情,看着娘们儿唧唧的。 很快,庄凡心回复:“好啊。” 顾拙言盯着那俩字,没发觉自己笑得傻逼兮兮的。 第 12 章 12 “别他妈笑了。”连奕铭从地上爬起来,原来门铃响了,估计是之前订的晚餐。 闹腾半天都饿了,四个人围坐在餐桌前吃饭,和以往在学校吃饭时一样。陆文不禁悲从中来,哭丧着脸说:“下学期我自费在礼堂开演唱会,你也听不到了。” 顾拙言皱起眉:“你们乐队还没解散啊?” “靠,我们还没正式出道呢,解屁散。”陆文小时候怀揣着军旅梦,想当一个兵,初中军训后再也不提那茬儿。晃悠到高中,他逐渐开发出自己的歌手梦,仗着家底厚实拉帮结伙组乐队,前期人手不足,顾拙言还给他当过几个月吉他手。 苏望问:“你什么时候办演唱会?” 陆文说:“国庆节吧!” 九月份开学,十月份搞演唱会,前期要准备、彩排、练歌,反正没打算学习。顾拙言替陆文的双亲叹口气,叹完想到什么:“那我可能能听到了。” 九月底有一场数学竞赛,顾拙言报名的话要回去参加考试,到时候正好在家过个节,完美。苏望问时间也是这个意思,他也报名。 哥几个边吃边聊,从陆文的乐队又扯到连奕铭的新摩托上,似乎关于顾拙言出柜的话题已经彻底结束,简直利落得虎头蛇尾。 他们大方地讨论顾拙言转学的原因,偶然出柜,轰动全校,刺激得顾士伯大发雷霆,然后被薛曼姿送来榕城。但谁也没往更前头追溯,为什么突然出柜,当时一些未厘清的细节,三个人都绝口不提。 顾拙言至今不说,他们作为最好的朋友,便问都不问。 老巷的小别墅内,庄凡心在书房里认真地写作业,手机搁在一边,其实他回复顾拙言的时候有些犹豫,因为感觉顾拙言的三个朋友有点神经。不过人家大老远来一趟,没道理拒绝嘛,如此一来顾拙言也可以散散心,一举两得。 完成所有暑假作业后,庄凡心回卧室睡觉,睡前先玩上几个钟头手机。一打开,未读消息爆满,他下午在群内放完料就跑,所有人一直被他晾着呢。 他翻看不过来,直接发:“我来了!” 庄凡心犹如突然升起的靶子,一众男生纷纷向他开炮,噼里啪啦地骂他不靠谱。他躺在被窝里懒懒的,解释道:“没骗你们,转学生是我邻居。” 班长道:“你邻居是个老头,当我们不知道吗?” 庄凡心:“老头的外孙啊,上周我陪他去学校考试,考完还去了一楠吃蛋糕。” 班长:“传证人。” 齐楠立刻上线:“证人到,我妈跟我说来着,是真的。” 大家这才信了庄凡心的爆料,虽然转学生是真,但转学生是个男的,这就不是很吸引人了。同性相斥,一众男生没什么兴趣,问的问题也弥漫着一股挑衅的味道,多高,成绩怎么样,打球能上多少分,游戏多少级? 庄凡心一一作答:“目测184,数学满分水平,打球不了解,会击剑会骑马,游戏嘛,带着我都死不了。” 齐楠:“你是他的水军吗?” 庄凡心:“我没胡说,真的!” 群内一片鸦默雀静,半晌,有人回道:“困了,886。” 之后再无人冒泡,仿佛一股脑全部关机走人,庄凡心发个“气恼”的表情也退出聊天群。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聊天列表,看见顾拙言的新头像是他拍的德牧,威风凛凛。 这时蹦出一条新消息,班主任发来:“头发开学前弄直!” 庄凡心吓得把手机砸脸上,捡起来马上回复:“老师,我现在特别直,可以上自拍。” 夏维:“不用。” “好吧,老师晚安。”庄凡心松口气,把手机塞到枕头下赶紧睡觉,这大晚上的,别又主任发条短信过来。 转眼已是暑假的最后一天,庄凡心起得很早,收拾完书包,他抱着洗干净的校服在二楼露台上晾晒。这里能望见大门外面,一抬头,他隐约看见几道身影,是顾拙言他们。 昨天约好去逛逛的,庄凡心挥挥手,然后背上包跑下楼去。一开大门,那四个人呈半圆形站在门口,谁也不搭理谁,感觉一夜之间感情破裂了。 庄凡心和顾拙言走在前头,他悄悄问:“你们怎么了?” “没怎么。”顾拙言说,“昨晚挤一张大床睡,我在梦里把连奕铭踹地上了,苏望磨牙被陆文打了一拳,连奕铭摸黑爬上床的时候压着了陆文的蛋。就这么回事儿。” 庄凡心强忍着笑:“就你一切安好?” 顾拙言回:“我也不太好,梦见离开榕城,是个大雨天。”他招手打车,拉开车门揽着庄凡心的背上车,用只他们听见的音量说,“你没去机场送我。” 这是他编的,从睡醒刷牙就开始琢磨,吃早餐,打车过来,一早晨的时间编出这么个小片段,也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庄凡心明显一怔,他有点惊讶,说:“大雨天航班得取消吧?” “……”顾拙言心想,操,没编好。 连奕铭他们下午两点的飞机,逛的话也就一上午时间,庄凡心带他们先去榕城有名的景点转了转,走马观花地看了些老建筑。 看完解放大桥,半路下馆子吃正宗的本地菜,而后逛到学生街附近,学生街无论白天黑夜都很热闹,游客熙熙攘攘,许多小吃摊前排着长队。 顾拙言和庄凡心并排走,说:“去年在香港庙街玩儿,人也这么多。” “你还好意思说啊?”连奕铭凑来,“当时我生日,你在庙街买一条内裤送我就算完了,我以为你家面临破产呢。” 这般翻旧账叫人跌面儿,顾拙言大气地说:“今年补,你想要什么?” 连奕铭意有所指地说:“我想要新款球鞋,相识十数载,你知道我穿多少号吗?” 明为挖苦,实则助攻,这不就是兄弟情的奥义么?等连奕铭跑去找陆文和苏望,顾拙言默不作声,若有似无地瞄庄凡心一眼。 庄凡心低头走路,他不傻,当然听得出连奕铭的弦外之音,索性就趁此机会讲明白。他停下说:“我打算回送一份礼物给你。” 顾拙言一愣:“为什么?” 庄凡心道:“为了谢谢你送我的球鞋。” 顾拙言说:“送球鞋本就是为感谢你送画,你回礼干什么?” “我的画不值钱,但球鞋很贵。”庄凡心解释,“我收下是因为我很喜欢,而且是你的一份心意,但不回送你的话我又有负担。” 顾拙言头一次遇见这种状况,他送庄凡心礼物是出于真心,可不是为了追求……既然提到心意,他沟通道:“心意最重要,我喜欢画,你喜欢球鞋,何必再管价格高低?” “不一样。”庄凡心抬起头,怕对方误会他只喜欢贵的,“你随便送我一个什么,我都会喜欢的。” 顾拙言的眼中浮起一层柔和的光,庄凡心的话取悦了他,也让他想到说辞:“但我不是什么都喜欢,你非要送我等价的东西,我未必喜欢,不如送一件我想要的?” 庄凡心犹豫片刻:“你想要什么?” 顾拙言哪知道,他什么都不缺,要说不想要什么倒能列出一大串。余光瞥见前面的摊子,他狠狠心说:“我想要内裤,给我买吧。” 周遭俱是来来往往的游客,庄凡心和顾拙言走到摊位前,面对一大片花样繁多的男士内裤。卡通的,条纹的,单色的,庄凡心不禁汗颜,小声问了八百次“你确定”? 见顾拙言毫无悔改之意,庄凡心靠近点:“黑色的好吗?” 顾拙言不知道自己图啥:“好。” 庄凡心又悄悄地问:“你喜欢几个角的?” “……”顾拙言泄露隐私,“三角。” 庄凡心选好一盒,只花了三十块,被顾拙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包里。“清了。”顾拙言低声说,“以后别再叨叨球鞋的事儿。” 去机场之前,苏望提议合影留念,四个人站在一棵茂盛的榕树下,顾拙言揣着兜,连奕铭靠着树,陆文蹲着,苏望趴在陆文的背上。摆好造型,顾拙言递上手机,庄凡心帮他们拍照。 横竖各一张,画面定格。 四个人围上来看拍得怎么样,点开相册中最新一张,光线和构图都很好,滑到前一张,竖版的也不错。 陆文不小心又滑一张:“哇塞!” 庄凡心愣住,那张照片拍的是他,很近,他的头发还是卷毛。没猜错的话,是顾拙言在理发店假装自拍时拍的。 苏望起哄道:“哎呀,你们俩也拍一张吧!” 连奕铭和陆文把顾拙言和庄凡心推到树下,一个镜头仨摄影师,但意见却高度统一:离近点!搭个肩吧,我们北方男的拍照必须搭肩!哎……好,茄子! 聒噪烘托着本就闷热的气氛,庄凡心擦擦汗,拍完从顾拙言的臂膀下走开几步,也没再问那张偷拍是什么情况。 时间不多了,五个人搭两辆车到机场,换好登机牌,几个人走到安检的队伍外停下,看样子是要道别。 谁知连奕铭指指不远处的超市:“拙言,能不能给我们买点特产带回去?” 顾拙言说:“候机大厅更多。” 陆文恨道:“再见不知什么时候,你给兄弟们花点钱怎么了?!” 顾拙言没办法,转身去为兄弟们花钱,庄凡心想着,有些特产并不地道,他陪着一起去买吧,结果刚迈出步子便被陆文拉住。 眨眼间,连奕铭、陆文和苏望包围住庄凡心,还都笑眯眯的。庄凡心窘促起来,他一早就觉得这仨人不正常,现在就这般架势,到底什么意思? “友邻,冒昧地问一句。”谁料好温柔,苏望问,“你有女朋友吗?” 庄凡心回答:“还没有。” 陆文又问:“那想不想有呢,内心渴望吗?” 庄凡心呆愣愣的:“不太渴望……” 连奕铭挤开那二人,说:“顾拙言也没有,其实男生才最懂男生,女朋友什么的没必要嘛。”他伸手捉住庄凡心的双肩,“他送你球鞋、陪你理发、存你照片,可见心里很喜欢你。” “他人很好,”庄凡心礼貌道,“我也挺喜欢他的,还有小妹。” 苏望说:“你喜欢那丫头片子干吗?大可不必。心,拙言在这边很孤单,多少个夜晚都是咬着被角才熬过去的,你多陪陪他好吗?” 连奕铭补充:“他不太善于表达,你多关心他,他会用实际行动回答你的。总之你多费心,在家靠父母,在榕城就靠你了!” 话都被别人说了,陆文道:“谢谢了!” 几番对话结束,庄凡心不禁为这几个男生的友情感动,但感动中又有一些迷茫,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顾拙言拎着三大包特产回来,一人塞一包,没等说话已经没时间了。无法煽情离别,那就简简单单地拥抱吧。 连奕铭率先走近拥抱,叮嘱道:“好好照顾自己。” 苏望第二个,小声道:“等你回去。” 陆文最后,带着虚假的哭腔:“小邻居真不错,搞吧!” 三个人挥挥手,后退几步排队安检去了,陆续看不见人影。顾拙言和庄凡心在原地停留片刻也准备回家,顾拙言知道把他支走时,那仨人一定对庄凡心进行了情感渲染。 他开口扮斯文:“陆文他们没什么好德行,教养也一般,如果他们冒犯到你的话,我替他们向你道歉。” 庄凡心连忙否认:“他们人很好,欢迎他们下次再来玩儿。” 两个人穿过机场大厅,很多陌生人在离别,他们刚刚也经历过。快看到机场玻璃门外的阳光时,顾拙言忽然问:“如果没有大雨,像这样的艳阳天,我走的时候你会不会来送我?” 庄凡心有一丝迟疑,他偶尔会忘记顾拙言只在榕城待一年的事实。 “那当然。”他用玩笑掩盖遗憾,“到时候也拥抱一个。” 顾拙言迈一大步,拦在庄凡心身前张开手臂,微微俯身将对方抱住。蹭着他腮边的发丝很软,掌下的身躯有点硌手,能听见庄凡心起起伏伏的呼吸。 “干什么……” 顾拙言像一头温柔的大尾巴狼:“我先练练。” 第 13 章 闹钟一响,庄凡心从被窝里探出手拍停,眼皮压根儿就没睁开,他咕哝一声继续睡,枕头边的手机蹦来一条消息。 “一起走,门口见。”顾拙言发来的。 庄凡心迷瞪地坐起身,瞧一眼明亮的窗外,想起今天开学报到。他磨磨蹭蹭地冲凉穿校服,没时间吃早饭了,直接背上书包出了门。 那辆单车停在大门边,庄凡心走近探头一瞧,见顾拙言已经等在门口,他征求意见道:“我骑车载你?” 今天顾宝言也开学,薛茂琛带着孩子开越野车走了,家里不剩别的代步工具。顾拙言瞧瞧那细胳膊细腿,拒绝道:“打车吧。” 庄凡心无所谓,把车钥匙往车筐一扔,出门和顾拙言往外走。没出太阳,天气湿漉漉的闷热,感觉憋着场风雨。 打上车,周一早晨难免拥堵,磨得人没了性子。庄凡心扭脸看看顾拙言,对方穿着那件白色的网球衫,肩膀平直宽阔,脖颈修长,坐着时屈起两条长腿,校服的运动裤有点够不着脚踝。 估计他的目光有点水灵灵,又有点火辣辣,顾拙言回视:“怎么了,同学?” 庄凡心夸道:“你的校服好新。” 看半天就看出个校服好新?顾拙言无意探究,但时刻提醒自己注意温柔体贴,他抬手将庄凡心后颈处的衣领抻平,说:“另一件红色的送你吧,一样新。” 庄凡心不稀罕:“我才不要,你的号那么大。” 怎么老被拒绝,顾拙言不气馁地哄道:“等你长高点就合适了。” 庄凡心心烦地把脸扭一边,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有一年他就成人了,连虚报的两厘米能不能长上都不确定。他考虑着,要不改天去医院测测骨龄? 唉……青少年测骨龄,中年人看脱发,是最可怜的了。 车内气氛不尴不尬的,顾拙言没招儿,索性闭嘴当一个沉默寡言的帅哥。突然庄凡心的手机狂响,他掏出来一看,班主任刚刚在群里叮嘱大家,校服校卡,暑假作业,准时到校,后面跟着一堆同学的回复。 紧接着,班主任又发一条通知:本学期我班加入一名转学生。 由于庄凡心提前泄密,一众男生几乎没有反应,只有班长虚伪地发一个“鼓掌”,庄凡心举着手机给顾拙言看,说:“夏老师给你官宣了。” “嗯。”顾拙言吭一声,反应比较平淡。 庄凡心憋不住话:“其实我之前告诉班里的男生了。”他想起当时大家的反应,忍不住笑道,“他们都希望是女生,哈哈。” 看顾拙言依然不咸不淡,身为当事人却仿佛事不关己,庄凡心推推对方的手臂:“转学生,你能不能给点反应啊?” 顾拙言配合道:“wow。” 沃你个头……庄凡心无奈了,又把脸扭回去看风景。顾拙言也扭脸看向车窗外,没那么堵了,路上掠过许多学生的身影。 半晌,他忽然问:“那你希望是女生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庄凡心觉得顾拙言是不经意问的,但又好像有些认真。“我没有。”他答,“而且我本来就知道你是男生。” 七点半准时到校,顾拙言和庄凡心随着人潮进去,一个去办公楼找老师,一个去理科楼的教室。 他们在甬道上暂时分手,庄凡心说:“那我在班里等你。” 顾拙言往办公楼走,周遭都是年纪相仿的高中生,一个暑假再见免不了吵嚷打闹,那些陌生的笑脸与他一路擦肩。这里的人、教室、图书馆,甚至是课本、甬道旁的一棵树,于他而言都无比的陌生。 但唯独有一个庄凡心,提前陪他考试,路上夸他校服崭新,在一切一切的陌生与未知中,亲切又熟稔地说,在教室里等他。 他走得快了一些。 整栋理科教学楼又吵又乱,高二三班也不例外,在走廊尽头都能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突然,庄凡心背着书包冲进来,喊道:“夏老师来了!” 所有人同时一惊,兵荒马乱地扑到自己的座位上装蒜,打开书,眼神做贼似的瞥向门口。十几秒钟过去,门前安静空荡,再一瞧庄凡心,那倒霉玩意儿捂着脸笑得发抖。 大家怒不可遏,杀过去将庄凡心的小身板按趴在桌面上,拉扯校服,把那一头柔顺的毛揉搓得好像触电。 这时又嚷嚷着冲进来一人,是齐楠:“一楠今日开学打八折,美不美妙!” 庄凡心听见哼哼道:“别打广告了……先救我……” 齐楠定睛一瞧:“我靠,你们对我的小同桌干吗?!” 大家异口同声:“施暴!” 齐楠气道:“为什么不等我来了一起!” 教室比之前更乱,男女生无阵营混战,碰得桌椅歪三扭四,庄凡心趴在桌上喘了好一会儿工夫,被欺负得都出汗了。 等大家闹得累了,安生些,庄凡心顶着一头绒绒的乱毛说:“交英语作业,没写完的赶紧补一下噢。” 各科课代表都扯开嗓子收作业,跟收废品差不多,庄凡心默默做家政,将窗边放卷子的桌椅搬到最后一排,然后用抹布来来回回擦洗干净,到时候顾拙言直接坐就行。 同学们陆续到了,早读铃声一响大家自觉地回座位,生活委员领杂物回来,扬言班主任正带着转学生徐徐靠近,这次消息是真的。 “转学生帅吗?”有人问。 生活委员猛点头:“帅啊!” “比庄凡心好看?” “比庄凡心man啊!” 庄凡心竖起耳朵,听到回答后十分羞恼,但公民有言论自由,他便警告道:“你们小点声,别让我听见!” 班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全班同学顿时噤声,庄凡心的面前搁着一摞英语作业,他双臂环抱住,下巴枕着,以一副老实听话的模样坐好。 夏维环顾一圈清点人数,哪一排桌子没对齐,角落的哪个拖布没放好,再挑挑刺。没什么问题了,他清清嗓子:“升入高二了,咱们理科三班要加入一名新同学,现在请新来的同学亮个相,和大家认识一下。” 顾拙言在门口立着,夏维说完他听见热烈的鼓掌声,还有一阵阵欢呼,走入教室的那一刻有种登上春节晚会大舞台的错觉。 他迈上讲台,正面迎接全班四十多双眼睛投来的目光,被注视打量,从头到脚地接受扫描。 齐楠碰碰庄凡心:“他帅还是我帅?” 庄凡心说:“有些人你不必等,有些问题也不必问。” 一般老师站在讲台上,下面谁说话都能发现,顾拙言此刻敏锐地发现庄凡心和齐楠的动静。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最终停在庄凡心身上,第三排,发色比别人浅些,手臂比别人的细一圈,正偷偷摸摸地讲话。 庄凡心说完抬头,对上顾拙言望来的目光,有点严肃,甚至是有点冷。他误以为顾拙言紧张,于是伸出两根食指戳在嘴角,轻轻往上一推。 顾拙言看懂,然后慢慢地笑了。 他开口:“我是顾拙言,很高兴进入三班。” 全班静待片刻,才确认自我介绍已经结束,夏维说:“别不好意思,再详细点,让同学们多了解了解你。” 顾拙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手机号码,粉笔往盒里一丢,矜持又老派地说:“敬请惠存,有事儿联系。” 大家纷纷记下号码,这间隙,夏维问:“其他方面呢,都可以和大家说说,比如你有什么擅长的?” 这种问题一般出现在入学调查卷里,是对学生的科目兴趣、竞赛方向、文体活动等方面有个了解。顾拙言心想,擅长什么?回答学习显得书呆子,击剑?好久没练了,乐器,万一以后文艺汇演喊他表演节目怎么办。 考虑后,他回答个最无关痛痒的:“我特别擅长抓娃娃。” 大家出乎意料,夏维问:“是从娃娃机里抓娃娃么?” “是。”顾拙言说,“一抓一个准儿。” 大小伙子擅长那个,刻板印象也好,气质不搭也罢,反正夏维很好奇:“为什么会擅长抓娃娃?经常抓?” 顾拙言笑笑:“给小姑娘抓得多了,就擅长了。” 下面的男生压抑不住兴奋,齐楠歪头靠住庄凡心,有些心神荡漾地说:“哎,怎么没有小姑娘让我抓呢?” 没等庄凡心说话,夏维先出声敲边鼓,大意是现阶段学业要紧,不提倡恋爱。顾拙言走下讲台,经过庄凡心时忍不住手欠,抬手碰了一下人家的发梢,谁料庄凡心也候着他,在他大腿外侧猛戳了一指头。 九点钟开始大扫除,老师走后所有人自觉去打扫,各科课代表收齐作业送到教室,庄凡心是英语课代表,就他呆着没动。 顾拙言将新领的教辅资料放进桌兜里,一抬头,瞥见庄凡心拧巴着身子。 “同桌。”庄凡心解开第一颗纽扣,“让你看个好东西。” 齐楠慌着补英语作文,敷衍道:“干吗啊,换手机了?”飞快地看一眼,见庄凡心解开三颗纽扣,露出一小片洁白的胸膛,“我靠,你那么热吗?” 庄凡心神秘地勾勾手:“过来过来!” 顾拙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知道,庄凡心在显摆文身,如同扯开衣服凑近给他看一样,此刻解开扣子给齐楠欣赏。 他就这般相隔三四排距离看着那二人,靠着椅背,指间翻来覆去地把玩一支水笔。只见齐楠靠近庄凡心,头抵住庄凡心的颈,脸几乎埋在庄凡心的颈窝,目光自然是朝校服下的肩膀窥探。 “怎么样?”庄凡心得意地问,“好看吧?” 齐楠反问:“不是贴的吧?” “当然不是!” “疼不疼?” “不疼不疼。” 两个人叽叽咕咕,咔哒,顾拙言褪下笔帽。他想,就那么一颗小小的心,看三秒钟都多余。如此想着,不禁弹指一挥,笔帽不偏不倚地打在齐楠的后脑勺上。 “哎呀,谁啊!”齐楠大叫,和庄凡心一起举目四顾。 顾拙言偏头望向窗外,假装风景这边独好。 时间紧迫,齐楠继续补作文,庄凡心在一旁等着。他从座位下捡起那个笔帽,黑色的,粘着一颗星星的滴胶贴纸,记得顾宝言曾在额头贴过。 嗡,顾拙言掏出振动一声的手机,打开是一条短信。 庄凡心:“你干吗砸我同桌?” 顾拙言:“不高兴?” 庄凡心:“下次约我一起!” 第 14 章 齐楠龙飞凤舞地写着,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上次你去一楠走得太急,我妈让我把两百块钱还给你。” 庄凡心早把这茬忘了,那天他答应请客,结果却是顾拙言扔下钱走了,况且两块蛋糕根本不到两百块。他摊开手:“钱呢?” “改天再还。”齐楠嘿嘿一笑,“我充游戏了。” 庄凡心狠捶对方几拳,从钱包抽出二百走向顾拙言的座位,他停在桌旁,左手攥着笔帽右手攥着钞票,问:“坐在这儿还习惯吗?” 顾拙言答:“挺好的,谢谢你给我擦桌子。”桌面有一层浅浅的水痕,很清亮,想必擦了好几遍。 “不客气。”庄凡心伸出两个拳头,“你猜哪只手里有笔帽?” 幼稚得像逗小孩儿,顾拙言敲一下左手:“这个。” 一翻,手心里躺着那只笔帽,庄凡心将右手也摊开,恭喜道:“猜对了,奖金两百元。”他看顾拙言不碰那钱,便塞进对方的笔袋,“那天吃蛋糕的钱,收着。” 恰好齐楠补完作文,作业收齐了,庄凡心抱着一大摞练习册朝外走,顾拙言起身追过去,二话不说抢走一大半。 “我帮你抱。”顾拙言说。他经过思考总结,认为快速高效地追求一个人不外乎这几点——夸奖他,帮他干活儿,送他礼物。 当然前提是你长得还行,丑的话还是建议暗恋。 两个人走出教室,一前一后沿着走廊的墙根儿慢行,作业送到办公室,回去的路上庄凡心告诉顾拙言各科老师的脾气秉性。 顾拙言听得不太认真,他在琢磨别的,为了增加二人之间的亲密度,应该多接触才行。既然这样,他想陪庄凡心一起上下学,据民间野数据统计,许多高中生的恋情开始于搭伙上下学。 高中搭伙上下学,大学搭伙吃饭,毕业搭伙过日子。 身旁没反应,庄凡心问:“想什么呢?” 顾拙言说:“我想去买辆单车。” 庄凡心面上一喜,和他同行的同学不多,如果顾拙言买辆单车的话,以后上下学就有人作伴了。那表情正合顾拙言的意,他说:“就是不知道去哪儿买。” “我知道我知道。”庄凡心立刻上钩,“我陪你去啊。” 报到这天没什么事情,大扫除结束,班主任唠叨几句就放学了。班里一帮人去一楠享受八折优惠,庄凡心陪顾拙言直接奔了车行。 中午时分顾客不多,他们俩在单车区慢慢地转悠,眼都挑花了。庄凡心看一辆款式不错的,说:“那辆喜欢吗?骑一圈试试?” 顾拙言一瞄:“颜色好丑。” 庄凡心又看别的:“那一辆怎么样?纯黑色的。” “车座设计得太低。”这一句还不够,顾拙言多说一句,“你骑倒差不多。” 说人不说短,庄凡心不乐意了,也不继续推荐。顾拙言恨自己老说实话,揽住庄凡心揉揉肩头,示好道:“都听你的,等会儿你让我选哪一辆,我马上付钱。” 庄凡心根本不信,进入下一区自行车收藏馆,陈列的都是老式的自行车,出售的新车也都依照老款的设计。 他瞧着新鲜,玩笑道:“那你买一辆这样的。” 顾拙言说:“行啊。” 庄凡心以为对方说笑而已,谁知顾拙言真的选一辆试骑,二八的,前面带大横梁,腿不够长都踩不住脚蹬子。 顾拙言骑一圈回来,单腿支着地面,说:“挺轻便的,就它吧。” 付完账,票据开好,这辆复古的自行车便归顾拙言所有。庄凡心有点晕乎,难以置信顾拙言真的买了这么一辆单车,离开车行到街面上,顾拙言跨上去,书包挂车把,再捏一捏清脆的车铃铛。 顾拙言问:“你坐横梁还是后座?” 坐横梁像什么样子……庄凡心坐到后面。 车轮很大,轻轻松松就超过其他行人,顾拙言被凉爽的风吹得心情颇好,说:“放首歌听听。” 他想着,应该放一首老歌,这车这么飒,适合听黑豹乐队的摇滚。 这时背后响起前奏,绵绵的,温柔得不像话,前奏结束唱起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顾拙言握着车把一晃:“你有事儿吗?” 音量不大,庄凡心举着手机:“电影《甜蜜蜜》你没看过吗?黎明载着张曼玉,骑的就是这种自行车。” 顾拙言不好意思承认没看过,只好屈服于邓丽君的歌声,此刻已经午后,折腾一遭还没吃午饭。途经一家麦当劳时他刹停在路边:“曼玉,饿吗?” 庄凡心早饭就没吃,早饿扁了。 两个人进去吃饭,这个时段人很少,点完餐在大片的空位中随便挑了一处。满满当当一餐盘,顾拙言喝口可乐,然后默默地吃巨无霸。 庄凡心一手甜筒,一手薯条,或者用薯条蘸冰淇淋。顾拙言瞧一眼,实施“帮他干活儿”,于是撕开一包番茄酱挤出来,说:“蘸吧。” 庄凡心摇摇头:“我不吃番茄酱。” 这家伙挑食,只是爱吃薯条却不爱吃番茄酱有点奇怪,顾拙言问:“为什么不吃?” 庄凡心咕哝道:“小时候特别爱吃,有一次开颜料盒,看红色颜料像番茄酱就尝了一口,后来就再也不想吃了。” 顾拙言笑道:“傻小孩儿。”说完一想,帮他干活儿行不通,那夸奖他,“……你真可爱。” 庄凡心害臊地啃辣翅,假装没有听见。安静地咀嚼片刻,他时不时抬眼看看顾拙言的笑容,当顾拙言望来之际,又倏地将眼睛垂下。 如此几个来回,顾拙言想不察觉都难,不过双手占着,只好在桌下踢踢庄凡心的脚。庄凡心一惊,活像被揪住尾巴的猫狗,着急道:“这双鞋不许踩!” 顾拙言侧身一瞧,是他送的那双,于是变本加厉又去招惹,嘴上说:“没事儿,踩坏了再给你买。” 庄凡心吸一口可乐,把双脚缩在椅子下,抬眼含着不忿瞪过去,顾拙言接住这一眼,目光相对,他挑明了问:“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他很好奇,因为他判断不出庄凡心想说什么,庄凡心此刻的眼神、表情,透着一股试探的味道,而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试探。 顾拙言觉得,朋友之间没必要那样,除非涉及隐私。 庄凡心擦擦嘴,有点郑重地问:“你的心情变好了吗?” 顾拙言纳闷儿:“我的心情本来就不坏啊。” 庄凡心说:“我是指你来榕城这段日子。我知道,你当初来这里是不情愿的,经过这一段时间,想知道你有没有情愿一点?” 这个问题顾士伯没有问,薛曼姿也没有问,顾拙言没想到时隔一个多月,仅仅认识一个多月的庄凡心会惦记着问一问他,心情有没有变好一点。 他发自真心地答:“我现在很喜欢这儿。” 庄凡心松一口气:“今天开学了,相当于你暂时在榕城安定下来。”他停顿一下,语气变得相当温柔,“忘记来之前的不愉快吧。” 顾拙言一愣:“不愉快?” “其实。”庄凡心说,“我知道你来这里的原因了。” 陡地,顾拙言的脑海一片空白,庄凡心知道原因?知道他激情出柜轰动全校父子反目然后被发配到这个……绿化很牛逼的地方? 庄凡心怎么会知道?! 那天在机场,莫非是连奕铭那三个孙子透露的? 顾拙言惊愕地看着庄凡心,庄凡心平静又温和地看着他。 其实庄凡心一早就看出来,顾拙言不情愿来这里,所以刚来时冷冰冰的。那次在一楠喝东西,顾拙言接电话时提及原来的学校,以及他对父母表现出的态度,更加验证庄凡心的想法。 他基本肯定顾拙言是被父母强制送来榕城,但他当时不明白,什么样的矛盾要跨城市转学这么严重? 除非,在原来的学校已经无法安心学习。 庄凡心甚至假设几点。一,顾拙言遭受校园暴力,但很快否认,他看这人的成绩、外貌,做校园明星还差不多。二,顾拙言犯错被开除,但转学去别的学校就好,不至于去别的城市。三,顾拙言早恋,家长强制分手。 思来想去,庄凡心认为顾拙言是因为恋爱问题被父母送来榕城,和女朋友被迫分手异地,那家庭矛盾也解释得通了。 那天在机场,连奕铭等人对他说了一些话,“女朋友什么的没必要”,并嘱托他和顾拙言好好相处。他当时觉得不对劲,后来才想明白,是因为顾拙言失恋受伤,连奕铭他们让他作为朋友多加安慰。 庄凡心一点点验证自己的猜测,直到今天顾拙言做自我介绍,他终于确定。 擅长抓娃娃是因为给小姑娘抓得多了,想必没少给女朋友抓娃娃。 庄凡心无意揭对方的痛处,只是想安慰:“你没有错,虽然我们这个年纪容易冲动,但只要不违背自己的内心就好。” 顾拙言喉结滚动,看来自己那点事儿庄凡心真的知道了。他当时公开出柜的确有点冲动,却也的确顺应内心的想法,所以一直不曾后悔。 看他不吭声,庄凡心又说:“你爸妈不能接受,对吗?” “……对。”顾拙言难得有一丢丢发懵。 “其实许多家长都不能接受。”庄凡心像是哄人,“就……都给彼此一点时间吧。” 这些道理顾拙言都懂,他也不需要什么安慰,此时此刻他更想知道,庄凡心了解他的性取向之后会如何看待他?如果心生抵触的话,他就及时止损不追求了,免得自讨没趣。 顾拙言不喜欢拖泥带水,利落地问:“既然你知道了,那你怎么看我?” “和之前一样啊。”庄凡心真诚中带着点意外,“你没有问题,也没有错,我送你画的时候说过,希望将来你能牵喜欢的人的手,我的祝福不变。” 顾拙言的心内一片柔软,心中吊起的石头也缓缓降落到安全地带,这是几个月来他听到最动人的一段话。 半晌,他怕自己显得矫情,生硬地说:“赶紧吃,薯条都软了。” 庄凡心吃得慢条斯理,体贴过后有点八卦,他不禁思考顾拙言和女朋友真的分手了吗?还是暗度陈仓般搞异地恋呢? “那个,”他小声问,“你现在是单身吗?” 顾拙言倏地看来:“我是啊。” 庄凡心想,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祝愿对方早日找到真正喜欢的人吧。 直到骑车回家,顾拙言始终恍恍惚惚,庄凡心抵着他的后背打盹儿,他都觉不出热。到家后,庄凡心下车进门,他连“再见”也忘了说。 顾拙言到家听见狗叫声才清醒些,拎着书包上楼,被顾宝言尾随到卧室。 “哥,姥爷接我放学,我们去逛街了!” “噢。” “我们还看电影了,爸爸妈妈总没时间带我看。” 顾拙言往床上一仰,双眼盯着吊灯,脑中全是庄凡心安慰他的模样……这时顾宝言晃他的肩:“哥,姥爷不会抓娃娃,你改天带我去吧?” 顾拙言敷衍地应一声,抓什么娃娃,他有点抓瞎。 第 15 章 顾拙言失眠了。 时隔一个月,和初来榕城的那晚一样,怎么都睡不着。凌晨一点,他在床上翻覆几个来回后坐起身,去厨房倒一杯牛奶喝下,喝完一刷牙,被口中薄荷味儿弄得更加清醒。 薄荷,抹茶,还有什么金桔,顾拙言想起庄凡心吃的那块蛋糕。 确切地说,他其实在想庄凡心,今晚一直在想。 顾拙言为自己叹口气,也不开灯,摸着黑去阳台上吹风。他坐在藤编的摇椅上随着夜风晃悠,头绪本就理不顺,这下更是如同乱麻。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庄凡心知道了他的性取向。 顾拙言连公开出柜都敢,也不怕多一个人知道,但他没想过庄凡心会这么快知道。他设想的是,关系足够亲近,他追求的效果足够显著时,自己端着好看的姿态表明。 本想有款有派的,谁料没赶上趟,吃着垃圾食品就曝光了。 顾拙言不能闭眼,一闭眼都是庄凡心的那张脸蛋儿,冲他乐的,安慰他的,一帧接着一帧犹如一场演不完的电影。 可他看别的电影会犯困,看庄凡心演的这部却无法入眠。 顾拙言拿起手机,不过无聊之举,但动作比大脑快一步,径自点开了庄凡心的头像。夜这么深,对方大概率已经休息,他自然不会发消息打扰。 透着光的屏幕招来几只飞虫,顾拙言也不管,又点进庄凡心的相册,怪不得说他发的照片多,庄凡心的朋友圈内容寥寥,每一张照片甚至间隔数月。 他浏览着,最新一张照片仍是“交易现场”那张,往前翻,上一张貌似是一间画室,发布时间是暑假初期。不错的艺术展,写生时被风吹跑的太阳帽,报废的心爱笔刷……这些构成了庄凡心的朋友圈。 除此之外,庄凡心还会发一些无配图的纯文字。今天一号线的空调坏了,大家坐公交吧!准备戒薯片,我妈老说我。丢失一盒红色颜料,谁捡到不必联系我,我又买了一盒。替朋友打个广告,一楠时光新品尝鲜,超级好吃的蛋糕呀! 没有故作高深的矫情话,也没有抱怨的丧气话,每一条都真实又生动。顾拙言细细地看,一点点加深对庄凡心的了解,时而开朗天真,时而温柔仔细,还有一双浪漫的、有艺术滤镜的眼睛。 顾拙言不得不承认,除了挑食,他没发觉庄凡心有哪里不好。就算是挑食,反正也不用他做饭。 顾拙言悄么声地琢磨,那庄凡心的性取向是什么? 有的人确定自己喜欢男人或女人,比如他,也有些没喜欢过人的,在心动之前也许不清楚自己的取向。 庄凡心是喜欢男人,女人,还是懵懂未知? 顾拙言陷入思考,他都没想过为什么要思考这个问题,夜空中卷过一道雷,憋闷一整天的风雨终于到来。他醒过神,起身回卧室,伴着雨声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场雨下到清晨才停,雨后的榕城到处都是新绿,空气清新得不像话。顾拙言晚睡晚起,原本做好迟到的准备,结果庄凡心等着他一起上学。 大门外,庄凡心穿着一件大衣式的雨衣,明黄色,像小学生过马路时的安全服。他已经等了十分钟,赵见秋给他做的三明治都快吃完了。 顾拙言推车出来,说:“走吧。” 庄凡心道:“你怎么上学第一天就赖床?” 顾拙言心说,没怎么,想你想的。他几乎没看庄凡心的眼睛,原本以为睡醒之后会敞亮点,谁知一碰上还是有些心神不定。 “吃饭了吗?”庄凡心问。 顾拙言说:“没来及。” 三明治还剩一大口,有鸡蛋有虾仁,都是饱腹感强的食物,庄凡心走近递上,说:“你垫垫吧,到学校也没时间去食堂买了。” 顾拙言自己剩的都不吃,何况别人剩的,他不是嫌弃,但十几年养成的习惯不能因为庄凡心长得好看就打破吧? 他握着车把搪塞道:“懒得占手,你吃吧。” 庄凡心“哎呀”一声,反正他占着手,便举起三明治喂到顾拙言的嘴边。顾拙言稍稍一怔,迟疑地张开嘴,将那一大口三明治吃了进去,怪好吃的…… 等顾拙言回过神来,庄凡心已经骑上单车出发。 顾拙言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眼神尾随庄凡心圆圆的后脑勺,往下稍移,看见庄凡心雨衣背后的红色标语。 ——雨天路滑,请保持车距。 庄凡心曾在雨天被追尾,后来庄显炀便在他的雨衣背后留下墨宝,望广大马路杀手给他儿子一条生路。 顾拙言追上那身影,偏头一瞄,见雨衣帽子遮挡住庄凡心的侧脸,只露出纤长的睫毛和挺翘的鼻尖儿,一旦遇上红灯,还有微微噘起来的嘴。 是吃人家的嘴短么?怎么觉得那么可爱? 他们运气不错,刚抵达学校,雨又零星地下起来。高中生活总是大同小异,本质区别不大,顾拙言也没什么无法适应。 他单独坐在最后一排,有兴趣就听两句,没意思就默默做竞赛题打发时间。偶尔一抬头,隔着几颗脑袋瞧见庄凡心那颗,或仰着看黑板,或低着记笔记,都挺乖巧。 等到第四节课,那颗脑袋不安分了,扭向左边和齐楠说几句小话,扭向右边隔着过道和班长做几个表情。 顾拙言活得像个监控,目光轻飘飘贴在庄凡心的后脑勺上,将其一切小动作都尽收眼底。 这一节是班主任夏维的化学课,但就是天皇老子的课也抵不住临近中午的饥饿感,庄凡心看看手表,隔着过道和班长用唇语交流:“中午吃什么?” 班长说:“煲仔饭。” 庄凡心比个“ok”的手势,问:“腊味?” 班长摇摇头:“牛腩。” 庄凡心选不出自己吃什么,扭回去思考,正好老师扫一眼台下,带着警告意味轻咳一声。顾拙言还没来及收回目光,那搞小动作的逃过一劫,他这冷眼旁观的却被逮个正着。 “顾拙言。”夏维点名,“不看题在想什么?” 刷的,大半同学回头看来,顾拙言简直怀疑这些人等着机会想瞧他一眼。他平静地答:“在想中午吃什么。” 有人偷笑,夏维问:“想出来没有?” 顾拙言说:“吃煲仔饭吧。” 庄凡心的背影一僵,因心虚闹个脸红,等夏维警告之后继续讲题,他偷偷扭脸望向最后一排。凑巧,顾拙言候着他一般,抿着唇朝他抬了抬眉毛。 中午他们一起吃饭,飘着小雨,操场和花园都无法待人,午休只能窝在教室。庄凡心挪到齐楠的位置上,腿搭着二人的椅子,背靠墙看那本推理小说。 又死一人,泡温泉的时候死的。 但浴衣不见了。 庄凡心想起裴知送他的那件浴衣,居然还没穿过,一抬眼看着双脚,今天下雨,顾拙言送他的那双球鞋也没穿。 他扭头看人家:“打扰一下。” 顾拙言正准备眯一会儿:“您说。” 庄凡心小声问:“我送你的内裤,你穿过吗?” 三十块四条的玩意儿,顾拙言怕穿了不利于身体发育,但好歹是他主动要求买的,于是避重就轻道:“怎么了,你想看看?” “谁想看啊。”庄凡心用书挡着下半张脸,“穿着舒服吗?” 顾拙言说:“……舒服。” 他有点怵庄凡心,这人瞧着纯天然无公害,一张嘴不是直击你的性取向,就是采访你的内裤舒服与否,叫人没一点隐私被保护的安全感。 不过……挺刺激的。 顾拙言赶紧趴桌上睡了,免得等会儿庄凡心问他更深入的问题。 这场雨缠绵一天,多少人盼着放学前能停,偏偏在晚自习的时候下得更欢。快打铃时,庄凡心抱来英语卷子分发,瘦条条一个人,在过道之间东奔西跑。 他走到讲台上,说:“我把听力资料发到班级邮箱了,记得听噢。” “什么时候发的?”大家立刻反应,“上课玩手机!” 庄凡心笑着跑下台,正好铃声响起,班里顿时乱哄哄地吵着放学。他收拾好书包和顾拙言一起走,独行一学年,终于也是有伴儿的人了。 刚离开教学楼,庄显炀的短信就到了,叫庄凡心打车回家。庄凡心犹犹豫豫到车库,顾拙言买单车为了和他一起走,结果第一天他就打车,不太好吧? 这工夫顾拙言已经推车出来,心里盘算着,骑车同行是为了增加亲密度,庄凡心要是打车走了,他跟谁亲密?跟自行车? 两个人走出天中大门,到街边,庄凡心傻站着没有招手,顾拙言跨上自行车,挂好书包问:“要不我载你?雨下大了你再打车?” 庄凡心一听:“那我帮你撑伞!” 风雨飘飘,顾拙言骑着二八大杠载庄凡心回家,在人潮与车流中穿梭。庄凡心在后面高举雨伞,开始还算稳当,奈何细胳膊没什么劲儿,三五分钟后便忽高忽低。 迎面的雨挡不住,顾拙言揩一把脸上的雨水,反手将雨伞夺下。他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撑着雨伞,却骑得四平八稳。庄凡心抠着车座下的弹簧,手很冷,光不溜溜的抓不紧,偶尔要扶一下顾拙言的腰侧。 顾拙言被碰了几下,说:“你抓好我。” 庄凡心道:“我怕雨衣把你衣服蹭湿。” 顾拙言没回话,骤然加速,庄凡心惊呼一声扶住他的腰,蹭湿已成必然。不单是侧面,这阵雨越下越大,正面被打湿也是迟早的事。 走到半路,天仿佛漏了。 红灯,顾拙言靠边停下,顾不上什么亲密度了,他回头说:“雨太大了,你现在打车回去吧。” 这岂非有难不同当?庄凡心故意问:“你是不是骑不动了?” 顾拙言道:“我怕你着凉。” 庄凡心下车站在道牙子边,探手在顾拙言的胳膊上一摸,湿淋淋的,却担心他这穿雨衣的着凉。他靠近挤在伞下,拉开雨衣的拉链,说:“可我想和你一起走。” 庄凡心脱下雨衣,顿时让风雨扑得一抖,他将雨衣从正面给顾拙言套上,自己夺过雨伞坐在后面,遮挡住自己和顾拙言的后背。 “别闹了,你这样肯定会感冒——” 不待顾拙言说完,庄凡心打断:“我有办法,绿灯了,快走!” 红灯变绿,顾拙言蹬车穿过十字路口,路灯下能看见密集的雨线。身前的雨衣遮风保暖,他偏头问:“你冷不冷?” 庄凡心答:“不冷,我有办法。” 顾拙言哪儿信:“你能有什么——” 倏地,他的上衣被从后掀开,紧接着后背被一片微凉的肌肤贴住。他未说完的话凝固在喉间,整个人愣起来,数秒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庄凡心钻进了顾拙言的衣服里,一只手臂从衣服下摩挲过去,环住顾拙言的腰身。他的脸颊贴着顾拙言的后背,手掌按着顾拙言的腹肌,一点都不冷了。 顾拙言身体僵直,甚至能感受到庄凡心呼出的气息。 他拨动车铃,却像是掩耳盗铃,根本掩盖不住怦怦的心跳声。 第 16 章 顾拙言不知道怎么骑回家的,但他知道今夜又要失眠。 敲门声响起,胡姐煮了姜汤端来,趁顾拙言喝汤的工夫将淋湿的衣裤敛走,同时把另一身干净的校服备好。 顾拙言瞄一眼那件红色的校服上衣,不太想穿。胡姐看穿他,笑道:“红色很精神呀,庄家小孩经常穿着,我看很好看嘛。” 顾拙言想到庄家小孩儿,端碗喝汤,把眼底的一点波动用碗沿儿遮住。这汤姜味儿很浓,又烫,一路烧燎地滚到胃里。 胡姐叮嘱:“头发要吹干的,不然会感冒。” “知道了。”顾拙言敷衍地答应,等胡姐离开却迟迟没有动弹。外面的雨仍在下,他隔着玻璃望向潮湿的露台,感觉自己还骑车穿梭在马路上。 庄凡心钻进他的衣服里…… 那种触感,无论是贴着后背的脸颊,还是搂着腹部的手掌,顾拙言都记忆分明。在巷中分别时,庄凡心离开他的身躯,也许是那一刻灌入的冷风作祟,他竟然感觉空落落的。 顾拙言不吹头发不写作业,靠着床头撒癔症,这种天气是天赐良机,他应该好好关心对方一番。然而手机拿起放下,他却举棋不定。 忽然的来电铃声叫他回神,联系人显示“庄凡心”,像抓包似的。 印象中,他们交换号码后时常发信息,或者评论照片,但仅有一次通话。顾拙言撂下独自愣神的状态,藏起怦怦乱蹦的心脏,先装蒜再说。 “喂?”他按下接听懒洋洋地开口,“有事儿吗?” 庄凡心说:“没什么事儿,就是你淋湿了,小心感冒。”停顿一瞬间,又一口气补充道,“洗个热水澡,煮点姜汤喝,写作业的时候穿件外套,晚上早点休息。” 顾拙言听见纸张摩擦的声响,难道这一条条叮嘱是提前列好的?他不确定地诈一诈:“别看小抄了。” 手机里一愣,庄凡心窘窘的:“你怎么知道……” 这些都是赵见秋叮嘱他的,他用笔记下来,然后打电话转述给顾拙言。本来觉得自己好聪明,没想到直接就被发现了。 顾拙言心头发暖,不知是那碗姜汤的功效,还是因为庄凡心的惦念。“那你呢?”他反过来问,“有没有洗热水澡?” 庄凡心说:“洗了,我刚吃完晚饭。” 顾拙言又问:“那有没有喝姜汤?” 那倒没有,庄凡心不喜欢姜味儿,他泡了一杯热牛奶,此刻端着去书房写作业。他一边和顾拙言讲话一边打开电脑,登录班级邮箱一看,听力材料的下载次数竟还是个位数。 “对了,明天我爸送我。”庄凡心说,“你呢?” 路上积水不浅,顾拙言道:“司机送,或者打车。” 庄凡心说:“下雨天不好打车,司机还要送小妹,要不你和我一起?”他打电话的主要目的是这个,人家风里雨里载他一路,他心里过意不去。 顾拙言猜得透,让对方安心:“行,明早见。” 没有其他事情要讲了,庄凡心预约的网课也即将开始,双方便说了“再见”。马上挂断之际,庄凡心突然出声:“——等一下!” 就在这一刹那,顾拙言莫名忐忑起来,为什么要等一下?庄凡心还想要说什么?是否要说回家路上的举动,庄凡心是否和他一样心脏跳动得厉害? 顾拙言握紧手机,比奥斯卡影帝还会演波澜不惊。他端着平静又温柔的声调,问:“怎么了,你说。” 庄凡心说:“记得做英语听力,拜拜。” ……莫说怀疑人生,顾拙言怀疑宇宙地看看屏幕,确认庄凡心已经挂了。做英语听力,真他妈,一个破英语听力有什么好等一下的?! 顾拙言极其无语!然后听话地登录邮箱下载了。 这场雨时大时小,渐渐挥洒一夜,天亮时又变成毛毛细雨。 庄显炀开车送孩子上学,出门很早,预料到会堵在半路上。俩孩子坐在后排,顾拙言换上红□□球衫,庄凡心换上白□□球衫,与前一天正相反。 顾拙言始终没看庄凡心,他心里头装着个施工队,不看还好受些,否则一会儿大锤一会儿小锤,比传说中的小鹿乱撞可危险多了。 偏偏庄凡心往他这边靠,还主动问:“喝酸奶吗?我带了两瓶。” “不喝。”顾拙言故作冷淡,说完想起人家的爹还在呢,只好扭脸回视对方。他看庄凡心面皮白净,但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问:“昨晚几点睡的?” 庄凡心说:“听完网课再写作业,一点多才睡。” 顾拙言随口问:“什么网课?” “美术方面的,设计。”庄凡心吸溜一口酸奶,有点犯困,在堵车之中逐渐闭上了眼睛。偶一拐弯,因为惯性靠住顾拙言的肩膀。 顾拙言抿住唇,压抑着轻微上扬的嘴角,然后从庄凡心手里轻轻拿走酸奶,以防颠簸时被吸管扎到。庄凡心一觉睡到学校门口,顾拙言的手掌把酸奶都捂热了。 每逢雨天,学生们都光明正大地犯懒,昏昏沉沉上完前两节课,到大课间才稍微提起些劲头。 庄凡心闲得无聊,干脆讨债:“同桌,什么时候还我两百块?” 齐楠转移话题:“下节课是化学吧,我背背元素周期表。”他避而不谈,实在是因为囊中羞涩,没办法,为了治疗他重度氪金的病,他妈把他养得兜比脸还干净。 “背什么背。”庄凡心也不是真催账,话锋一转顿时苦口婆心,“同桌,你不要沉迷网络游戏啦, 你充值一次就是十杯奶茶,日积月累下去一套房就没了。” 齐楠最怕听人叨叨,他一把揽住庄凡心的脖子,悄声说:“我最近玩这个,让你看看。” 两人挤在一处低着头看手机,偷鸡摸狗中透出一丝浓情蜜意,庄凡心一瞧,居然是顾拙言带他玩儿的那个,因为太菜,他之后再也没登录过。 刚才还像个戒游大使,庄凡心快速变脸:“加我加我,我叫今天也很烦心。” 估计是喜形于色,班长隔着过道闻见兴奋的味道,凑来加入讨论。没一会儿,四面八方的男生纷纷凑来,各报名号,一通加好友。 顾拙言去了趟卫生间,走进教室就看见那一圈人,庄凡心被包围在里头,时不时飘出点笑声。他从旁边经过,犹如大神经过一群萌新,不留半点云彩。 手机在学校属于危险物,大家加完好友便收好,但还没闹够,仍聚在那儿聊天。庄凡心不坐直,软趴趴地仰起头,忽然呲眯一笑。 大伙盯着他,了解这是有什么好事要显摆。 庄凡心开始解纽扣:“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顾拙言抱胸靠着椅背,没想到一个齐楠过后还有这么多其他观众,可他却没那么多笔帽。眼瞧着庄凡心扒开衣领,露出锁骨,美滋滋地叫一圈人欣赏文身。他明白了,今天这拨赏完,没准明天又来那拨,全班谁也甭想错过。 恰逢这时候,班主任拿着化学书出现在门口,只要进入教室必定发现那帮人在聚众赏心。估计庄凡心的文身也瞒不住了。 顾拙言只要开口提醒,大家就散了。 但他没有出声,因为他想让这一拨成为最后一拨,想让庄凡心从此以后都系紧扣子、捂严实锁骨。 夏维走进教室,听见“哇塞”、“我靠”若干,循声接近第三排的人口密集区,背着手,充满好奇地说:“让我也看看呗。” 庄凡心一拧身子:“看吧!” 一圈人吓得吱哇乱叫,顿时作鸟兽散,庄凡心直接傻在那儿,衣衫不整地仰着脸和老师对视。夏维扫一眼那颗心,说:“你不单烫头,还文身?” 庄凡心软声道:“老师,我错了。” “你违反校规校纪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错没错?”夏维把书拍桌上,“站起来。” 庄凡心站起来,垂着头挨训,全班同学不敢出声地旁观,其他班的学生经过教室门口,也好奇地瞧上一眼。 直到打铃上课,夏维问:“用不用腾一节课让你展示?” 庄凡心飞快地摇摇头,别说展示,他以后连风纪扣也不解开了。开始上课,他蔫蔫儿地坐在位子上,塌着肩,比卖火柴的小女孩儿还可怜。 顾拙言在最后看得清楚,他有点后悔,作为一个丝毫无惧老师教训的人,对现状严重预估错误。 然而一节课结束,上午放学,午休过后,一直到晚自习开始,庄凡心这一整天再没笑过。课上安安静静地坐着,课间安安静静地趴着,谁叫都不挪窝。 最后一节晚自习前的课间,教室没什么人,大家都去食堂或小卖部买吃的,庄凡心独自趴在桌上。顾拙言走过去,在庄凡心的椅子旁蹲下,隔着校服戳了戳庄凡心的肋骨。 庄凡心蹬蹬腿,声音很闷:“干吗啊。” 顾拙言说:“咱们也去买点吃的?” 庄凡心拒绝:“我不饿。” 顾拙言说:“我饿。” 庄凡心从书包里摸出一盒饼干:“吃去吧。” 顾拙言没招儿,捏住庄凡心的后颈被迫其抬头,看清那张脸上的委屈。他说:“挨训而已,既没罚写检查,也没让你把文身洗掉,甭郁闷了。” 庄凡心皱着脸:“我就是郁闷。” 咚,又趴下了。 顾拙言回座位上吃饼干,草莓夹心,齁甜,吃着吃着明白了。庄凡心如果单独挨骂也许没什么,但大庭广众之下被全班同学目睹,这是伤自尊了。 而且他也看得出来,庄凡心在班里学习好,人缘好,今天这么一出叫他在同学间丢了面子,小男生很在意这个。 晚自习开始,所有人认真学习,教室里没有丁点杂音,毛毛雨仍下着,快放学时变大,仿佛掐着时间似的。 夏维坐在讲台后批作业,不用抬头监视,他亲自坐镇无人敢闹腾。最后一本批改完,夏维终于抬眼,同时被最后一排吸引目光。 “顾拙言……你在干什么?” 所有人回头往后看,只见窗边最后一桌,顾拙言慵懒地靠着窗,左手捧着语文书,右手打着雨伞。 没错,在室内打着一把雨伞。 他抬起头:“老师,我背课文。” 夏维见鬼似的:“你背什么课文要这么做作?!” 顾拙言沉声朗诵道:“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太他妈滑稽了,全班同学笑得东倒西歪,庄凡心扭头看着,撇一撇嘴角终究没有忍住,嗤嗤笑出了声。 夏维嘴角抽搐:“把伞收起来,好好写作业!” 顾拙言收起伞,教室内也逐渐恢复安静。庄凡心转回去继续做卷子,刚读完一道题,手机在裤兜里振动了一下。 他偷偷拿出来看,是顾拙言发来的短信。 ——高兴点了吗? 第 17 章 庄凡心呆住,难道顾拙言刚才是为了逗他开心? 下课铃响了,周围的同学收拾书包离开教室,他装好手机,偷偷朝后望了一眼。顾拙言刚停笔,慢腾腾地折卷子,似乎一点都不着急走。 庄凡心也放慢动作,等教室没什么人之后才背着书包起身。他徘徊到顾拙言的桌旁,伸手抠桌角上的螺丝帽,抠不动,问:“饼干好吃吗?” 顾拙言说:“下次别买了,齁得慌。” “噢。”庄凡心应一声,脑中惦记着那条信息,“你自习课的时候是为了逗我高兴吗?” 顾拙言起身把椅子一推,没废什么话,拎上书包就往外走。他不想回答庄凡心的问题,哪怕回答之后庄凡心会感动,但他此刻就是死要面子。 庄凡心赶紧跟上,人家一米八多长腿阔步,他虚报的一米七五使劲倒腾,追到走廊,他卖乖似的打报告:“我现在高兴了!” 顾拙言嘴硬:“跟我没关系。” 庄凡心说:“有关系!”拐下楼梯,他追在人家屁股后面,“《雨巷》是高一的课文,你出洋相就是为了逗我高兴,你怎么——” 还没嘚啵完,顾拙言急刹车转过身,停在了台阶上。庄凡心措手不及,伸手扶住顾拙言的肩,缓缓把后半句吐出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顾拙言说:“我一点都不好。”他静静地看着庄凡心,“其实夏老师进教室的时候,我看见了。” 他在坦白,在招认,是因为他没有出声提醒才导致庄凡心的文身被发现,继而被当众训斥。他的确没有义务去提醒,但在班级同学间,这是一种心灵上的约定俗成,叫作“仗义”。 庄凡心显然没有料到,问:“为什么?” 顾拙言如实回答:“我不想让你孔雀开屏似的给别人看。” 庄凡心更迟疑,又问一遍:“为什么?” 顾拙言一股脑倒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看见你解扣就不乐意,扒领子更让我不舒坦,袒着肩膀给别人轮流参观,手欠的再伸指头摸摸,我看了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一旦开口就刹不住车,他攥住庄凡心搭在他肩上的手腕,连庄凡心一起骂:“你就那么捂不住?文一颗小小的心就让这个看那个看,要是文个青龙白虎你是不是成天光膀子到街上瞎转悠?不显摆你就难受?” 庄凡心被训得一愣一愣的,委屈道:“因为别人没有嘛……我就有点得意。” “你得意什么?”顾拙言气不打一处来,“你得一柜子奖杯不得意,英语考满分不得意,三两笔文个非主流的心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庄凡心睁大眼睛:“你才非主流!” 顾拙言的理智稍稍回笼,松开手,特别郁闷地呼一口气。他可以不坦白的,出洋相哄庄凡心高兴还可以顺势让庄凡心感动一波,怎么控制不住搞成了这样。 为了不让好感度跌太多,顾拙言在吐露真心之后力挽狂澜,昧着良心说:“主流审美不一定高级,非主流也不一定难看,对不对?” 庄凡心问:“那什么算主流文身?” 顾拙言想了想:“精忠报国。” 庄凡心哼哧笑出声,那他还是选择非主流吧。两个人在楼梯上磨蹭许久,小跑着离开学校,庄显炀在街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回家的路上依然坐在后排,庄凡心一言不发地望着挡风玻璃,其实仍未想明白顾拙言的话,他孔雀开屏,顾拙言为什么不高兴? 转念一想,顾拙言家境优越,从小拥有的东西就比别人多,但这文身却是他有,而顾拙言没有。 庄凡心恍然大悟,倾身小声说:“你是不是嫉妒我有文身?” 顾拙言一脸“什么玩意儿啊”,怕了,败下阵来:“就当我是吧。” 庄凡心又得意了,一边得意一边许诺道:“我改天带你去文一个,不疼。” 顾拙言含糊地“嗯”一声,有点头疼。庄凡心的心情愉快起来,课间没吃东西,现在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 他问:“爸,晚饭吃什么?” 庄显炀看看外面的风雨,觉得凉,说:“要不在家吃牛肉火锅吧。” 庄凡心双手赞成,打回家询问需要买什么食材,顺路去一趟超市。庄显炀从后视镜看一眼顾拙言,主动问:“小顾,吃过这边的火锅么,不辣的。” 顾拙言回答:“还没有。” 庄显炀邀请道:“那去我们家吃晚饭吧,今天尝尝。” “谢谢叔叔,我回家吃吧。”顾拙言礼貌地拒绝,蹭车又蹭饭,他没那样的家教。可庄凡心靠来挤他,说:“去吧,我正好有题想问你。” 顾拙言分辨不出是真是假,只知道狭窄的车厢内很昏暗,闪过的霓虹灯光透进来照在庄凡心的脸上,对方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的心脏又不可抑制地加速跳动,一声一声通过骨骼传到耳朵里,他生怕庄凡心也听见,便改口答应了。 半路雨停了,离家不远的位置有一间大型超市,需要买些东西。为节省时间,顾拙言和庄凡心去超市采购,庄显炀先回家和赵见秋准备火锅。 两个人推着购物车溜达,直接逛到冷柜区,庄凡心很有经验地在柜前挑选不同部位的牛肉。顾拙言推着车子在一边等,无聊中看见一对男女,挽着手,在讨论要哪一种牛排。 女生撒娇男生哄,大庭广众之下也十分腻歪。 他暗自感叹不公,异性恋的日子真好过。 庄凡心将几盒牛肉放进购物车,抬眸发现顾拙言正走神,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也看到那一对黏糊的小情侣。 他顿时明白,顾拙言一定是想念分手的女朋友了。 庄凡心不知该如何安慰,又怕自己会说错话,于是走近对方,轻轻搂住了顾拙言的腰。顾拙言微微僵住,本来被异性恋搞得一身鸡皮疙瘩,怎么这没眼力见儿的也来添乱。 他偏头看着庄凡心,疑惑道:“有事儿?” 庄凡心摩挲那后背:“去那边买点丸子吧。” 两人挨得很近,确切地说是顾拙言被庄凡心搂着,一个一米八四的人被一个一米七五还是虚报的人搂着走路,不难受才怪。顾拙言抬手揽住庄凡心的肩,反客为主,稍一侧身仿佛把庄凡心搂在怀里。 各式丸子很多,售货员刚煮出一盘,热情地招呼顾客来品尝,刚才那一对小情侣又来了,男生用牙签扎一颗鱼丸,吹一吹喂给女生试吃。 顾拙言瞥一眼,心说你们有完没完。 庄凡心就是在后观察的黄雀,将顾拙言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猜测,也许顾拙言之前也曾和女朋友这样逛超市,你喂我我喂你的甜蜜。 他抬头小声说:“你别看他们了。” 顾拙言以为自己的目光太明显,便垂下眼睛。 庄凡心想起苏望他们在机场的嘱托,多陪陪顾拙言,顾拙言在榕城就靠他了。他既然答应就不能辜负,说:“你还有我啊。” 顾拙言心间一紧,庄凡心是什么意思?然而不待他追问,庄凡心已经扎起一颗鱼丸递到他嘴边,仿佛在模仿男朋友喂女朋友。 顾拙言心如鼓擂地咬下鱼丸,低着头一抬眼,正撞上庄凡心温柔疼惜的眼神。他一瞬间迷惑起来,方才的搂抱,此刻的投喂,还有那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语,庄凡心是否在暗示他什么? 明知他是gay,该知道过度的亲密会让人多想。 顾拙言已经控制不住地多想了。他强迫自己将情绪压下,继续逛,买了些青菜和零食便结账离开。一路踩过深深浅浅的积水,回到庄家,餐桌上的汤锅正冒着热气。 庄显炀和赵见秋在厨房里忙,庄凡心招待顾拙言洗手落座,等待的时间调一份酱汁。随着汤汁逐渐滚沸,所有食材备好,开饭。 有家长在氛围不同,庄显炀说:“凡心,你要招待客人。” 庄凡心知道,等第一片牛舌煮熟后夹给了顾拙言,顾拙言头一次吃这种火锅,清汤寡水的,但出乎意料的鲜美。 赵见秋问:“小顾,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家长都爱问这些问题,庄凡心自顾自地吃,没理会。顾拙言回答:“我爸妈一起工作,做房地产的。” 他答得笼统,赵见秋也不多问,又关心别的:“小顾,我觉得你的名字起得很好听,拙言,一般家长都希望小孩口齿伶俐,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庄凡心从碗里抬头,眨巴着大眼睛旁听,他也有点好奇。顾拙言失笑:“我这名儿是姥爷和爷爷一起取的。” “真的啊?”庄显炀说,“听说薛伯伯以前是大律师,为什么会起‘拙言’二字?” 顾拙言道:“我姥爷是律师,我爷爷是外交官,会四门语言,俩人半辈子都靠一张嘴跟人打交道。他们说人越会讲话,遇到的花样和陷阱越多,就给我起名‘拙言’了。” 赵见秋点点头,随口问的两个问题,听完答案知道顾拙言的家庭应该属于金字塔的上层。而那样的家庭,生活、教育,处处都享受最好的资源,怎么舍得把孩子单独送来其他城市。 她好奇道:“为什么会转学呢?” 庄凡心倏地哼一声,犹如喊停的裁判:“妈,你一直问,还让不让人家吃饭啊。” 赵见秋听出端倪,立刻道歉:“不好意思,是阿姨太唐突了。”她给顾拙言夹菜,“多吃点,尝尝吊龙。” 顾拙言用餐很愉快,庄显炀和赵见秋都是亲切的人,有分寸但无家长架子,什么都能聊,他也逐渐明白了庄凡心的性格为什么那么讨人喜欢。 “对了!”庄凡心突然说,“我的文身被老师发现了,今天挨训了。” 庄显炀幸灾乐祸:“文肩膀上也能发现?下次文屁股蛋儿上。” 庄凡心问:“那你说我文身算犯错吗?” “我认为不算。”庄显炀回答,“你有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利,文身又不会伤害别人,所以不算犯错。” 庄凡心略加思考:“我想支配自己多要点零花钱,可行吗?” “不可行。”赵见秋说,“那样就伤害到我和你爸了。” 顾拙言边听边笑,从一开始正经和谐的话题到后来的小机灵,他都喜欢听。饱餐一顿后时间不早了,他道谢后回家,还被赵见秋塞了一瓶自己做的沙茶酱。 牛肉火锅很清淡,顾拙言回家后不急着洗澡,在雨后的露台上吹风。没安生多久,手机持续响起来,连奕铭那三个孙子冒泡了。 顾拙言躺在摇椅中翻看,刚开学几天,那仨人在商谈国庆节如何度过。十分钟后谈崩了,谁也不乐意妥协,就僵持着。 半晌,到底是苏望情商高,换个话题:“拙言,最近怎么样?” 顾拙言回:“挺好。” 连奕铭问:“咱姥爷和咱妹妹也挺好吧?” 顾拙言:“都挺好。” 陆文:“咱邻居也都好吧?” 话总能拐到歪处,顾拙言没搭理,然而沉默被当做心虚,那三个人趁机天马行空地谱写一曲金秋恋歌。 顾拙言盯着滚动的屏幕,脑海旋出逛超市的场景,庄凡心搂他的腰,抑或乖乖地被他搂着,喂他品尝鱼丸,仰着脸,温声说“你还有我啊”。 贴心小情儿都没这样的。 他当时不明白,现在似乎明白了。 庄凡心学着那对情侣的模样对待他,是怕他心中失落,怕他为自己的取向感到辛苦。而庄凡心在知晓他是gay的情况下,对他的身体接触和语言上的沟通,无疑在表明,愿意和他成为那样亲密的关系。 换句话说,好感度已经满了! 顾拙言条分缕析,推理验证,恰好一阵清风吹来叫他豁然开朗,他笃定而自信地得出一条结论—— 庄凡心对他有意思! 而他……大概也真真切切地动了心。 第 18 章 顾拙言许久没回复,聊天群里微微焦躁,那三个人又陷入国庆节如何安排的纠纷中。他回过神,原本怪他们向庄凡心透露他转学的原因,不过歪打正着,目前看来反而因祸得福。 但还是有点烦人,顾拙言嫌弃道:“真想把你们的嘴缝上。” 陆文说:“我们在千里之外吵架也会烦到你吗?” 苏望道:“这是单飞的嫉妒组合的。” 要论吵架,顾拙言还真不是这组合的对手,他只好暂时屏蔽。至于他和庄凡心的感情进程,他没有告知,如果他此刻透露“情投意合”四个字,明天旧学校就能传出他在榕城已经私定终身,并且将编得有模有样,比如榕树下打啵儿,牛肉火锅店求爱,绕道去厦门的南普陀寺约定一生一世。 先这么着吧,时候不早了,顾拙言回房洗澡看书,每天不单独学够五个小时就浑身不自在。 雨天到处都是水,德牧也够脏的,顾拙言寻思着给狗也洗洗。他踱到楼梯边朝一楼吹口哨,喊道:“邦德,上来!” 顾宝言嗓门更大:“不行!我们视频呢!” 人跟狗视什么频,顾拙言趴在楼梯上等,听见顾宝言一会儿笑,一会儿撒娇,反应过来是在和家里视频。算起来,来榕城一个多月,和顾士伯与薛曼姿各一通电话,除此之外全无联系。 “哥哥。”顾宝言举着手机跑到楼梯下,“下来视频吗?” 顾拙言说:“不了。” “好吧。”顾宝言也不强求,转头就跑回客厅,“妈妈,我今天芭蕾课崴脚了……” 顾拙言听不清在聊什么,总之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没耐性继续等邦德上来,自己去洗澡。 热水浇淋,顾拙言站在花洒下冲洗半分钟,抹把脸睁开了眼睛。他盯着墙壁上的方格瓷砖,想起来分班考试前打回去,与顾士伯简短的几句对话。 当时顾士伯对他说,只要他不再胡闹,任何要求都可以满足。 当时他还计划,追求一个人,和对方谈恋爱,以此报复他爸妈。可现在,他的确追求了,人家也对他有意思了,但他心里却无丝毫得逞的快感。 犹如吃着垃圾食品曝光性取向一样,他此刻洗着澡改变原本的计划,什么气不气的,搞那些哪有和庄凡心搞对象有意义? 顾拙言满掌的泡沫,想到庄凡心,一边搓洗一边忍不住笑起来。 水声停止,顾拙言擦干水迹穿衣服,在衣架上拿起一条干净但眼生的内裤。分辨片刻,确定是那盒三十块四条的,这个胡姐有没有搞错啊。 总不能裸奔,顾拙言受尽委屈般穿上,黑色,三角,但没想到出乎意料的柔软舒适。他猛然醒悟,怪不得那天庄凡心向他做内裤小调查,对他有意思,可不就关心这种暧昧的小秘密么! 只是顾拙言微微意外,庄凡心脸皮薄易害羞,一旦爱上尺度变得还挺大,他哪怕有点混不吝,也不太好意思这么快就问对方下三路的事儿。 要不……他也问问? 一段关系的发展能不能成功,很大程度取决于双方会不会互动。 顾拙言站在盥洗池前,有点傻逼地照了照镜子,套上睡衣回到卧室,他利索地给庄凡心发了条消息:“你的内裤是几个角?” 庄凡心正画稿子,专注起来一般不碰手机,所以迟迟没有看到。顾拙言去学习,凌晨时分还没收到回复,心想,害臊了。 等一点多庄凡心上床睡觉,摸出手机看到消息,惊得在被窝里摸了摸内裤。他一头雾水地回复:“三角的,晚安呃。” 顾拙言停笔一看,三角,和他一样,连内裤取向都这么般配。心情不错,那还睡什么觉,在前两晚失眠后他今晚学习到了三点。 这一周过得很快,估计是假期模式刚切换成上学模式,没等适应便结束了。顾拙言每天沉稳低调,除却正事,时不时监控庄凡心几眼,连视力都变好了。 庄凡心和之前的态度一样,没再出现过逛超市那天的亲密举动。 顾拙言明白,庄凡心既然是个脸皮薄、易害臊的人,在明显暗示过一次后,自然会恢复平时的态度。 况且在互生好感的关系里,他也希望主动的一方是他。 顾拙言认为,主动不代表喜欢得辛苦,被动也不等于在乎得不够。游刃有余地一步步走过去,把主动化为“主动权”,最合他意。 周末的下午十分躁动,傍晚教师开周总结会,晚自习没人盯,教室里纪律滑坡,认真写作业的人不超过二十个。 庄凡心是二十分之一,在齐楠多动症般的妨碍下,坚持一丝不苟地学习。没办法,他明天要去画室,作业必须在今晚完成大半。 “同桌,快看赵宁!”齐楠狂笑着拍他,“赵宁戴林小安的发卡了!” 庄凡心正在做英语阅读,哪有心思看男扮女装,齐楠自己玩儿没意思,灵机一动酝酿些坏水,朝赵宁招招手把发卡要来。 他摸摸庄凡心的头发,说:“同桌,你头发好软。” 庄凡心低着头,根本没注意听,也不乱动。齐楠撩起庄凡心刘海儿上的一撮毛,轻轻别上发卡,闹腾道:“哇塞,你好美!” 体委在前桌转过身:“比林小安戴着好看,戴着吧!” 林小安笑趴在桌上,扬言要把发卡送给庄凡心。周围一圈人笑成一团,庄凡心在如此喜庆的环境下做完最后一篇英语阅读,这才迷茫地 抬起头来。 体委举着手机,咔嚓,精准拍下庄凡心的正面照。 惩罚要找万恶之源,庄凡心抽出生物卷子,在动笔之前先殴打了齐楠一顿。 晚上回家,庄凡心那么瘦不是没理由的,喝两口汤便告别餐桌,径自上楼写作业。他一直学习到将近凌晨,作业写得差不多了,剩着一两道有难度的题目。 可把他累坏了,躺上床拿出手机放松放松,才发现大家在群里呼吁过游戏中见,他滞后地发一条“等等我”。 庄凡心已非吴下阿蒙,之前好友列表只有一个顾拙言,如今已经需要翻页了。什么游戏他都能玩儿成qq,看体委在线,发起聊天:“有多余能量包不?” 体委二话没说赠送一个,庄凡心接受,问:“一起做任务不?” “不做。”体委说,“齐楠破坏了我花园里的大喷泉,我等他上线要报仇。” 庄凡心很菜,从不敢主动挑衅别人,属于“敌追我跑,敌打我跪”的玩家阶层,最憧憬的就是能狠狠打一回对手,而唯一的实现方式就是找个强大的队友,沾沾人家的光。 眼下是个好机会,他说:“带我一起!” 体委婉拒道:“你不是说顾拙言很强么,你找他带你玩儿吧。” 庄凡心回:“英语笔记本少一个单元,什么时候补?” 他威逼利诱使体委答应,只等着齐楠上线。相比顾拙言他更喜欢和别的同学一起玩儿,因为顾拙言级数太高,差距太大易产生自卑,他不好意思凑上去。 三分钟后,齐楠上线。 体委和庄凡心组队,齐楠随便拉来班长组队。 五分钟后,体委和庄凡心挂了。 庄凡心盯着屏幕咽咽口水,再不敢吭声,默默做任务去了。一条消息提示,他没看,只顾着郁闷地玩游戏。 那条消息是体委发在群里的,不发出来难解猪队友带给他的创伤。 顾拙言刚听完哪个名校的课程,正关电脑,随手点开群消息瞅了一眼,是体委发的照片。照片中庄凡心坐在课桌后,略微迷茫地看向镜头,头发柔顺,刘海儿上别着一枚小熊发卡。 抓拍,所以可爱得特别天然。 顾拙言点开图片,根本控制不住按下保存的手。 他翻了翻之前的聊天记录,发现男生们约好玩游戏,庄凡心还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喊等等他。他好几天没登录过,本来觉得手游意思不大,此刻却违心地打开了。 一上线,顾拙言看见庄凡心的头像亮着,正无所事事。 庄凡心刚做完任务,之前被班长一个大招弄死,实属可怜,齐楠决定带他升升级。他屁颠屁颠地跟着人家,没升几级呢,齐楠让他发一下英语选择题的答案。 “……”庄凡心也不傻,“你先带我打一局。” 刚发送完,系统提示“gzy”邀请“今天也很烦心”组队,庄凡心不想拖后腿被鄙视,直接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顾拙言一愣,他被那只小菜鸡拒绝了?啊? 转念又体贴地想,是不是庄凡心生命值不够,于是去商店买了五个能量包,一键赠送。既然拒绝组队,怎么好意思收礼物,庄凡心又点了拒绝。 顾拙言更体贴地想,看来对方不喜欢作战,只想休闲地自己玩儿。他刚自我安慰完,“今天也很烦心”进入战斗模式,再一瞧,队友是“齐木楠雄”。 原来是不想和他玩儿。 顾拙言还没受过这种冷落,耐着性子等战斗结束,向齐楠宣战。齐楠带着庄凡心,二对一,死得比较安详。 画面一片沉默,齐木楠雄先开口:“兄弟,你想要啥?” gzy:“你队友。” 齐木楠雄:“那也不用杀我啊?你早点讲,我把他送给你还赠金币啊!” “今天也很烦心”杵在原地,丧失话语权,从自由的菜鸡变成俘虏型菜鸡。庄凡心蜷在被窝里锤床,他咋这么惨?感觉玩游戏还不如写作业快乐? “今天也很烦心”被“gzy”领走后,又双双陷入沉默,僵持一会儿,顾拙言说:“接受能量包。” 命令似的,庄凡心点击接受,满血复活,还很有俘虏意识地讲礼貌:“谢谢主人。” 顾拙言心里咯噔一下,主人什么的,就很情趣啊……他缓了好半天,问:“刚才为什么拒绝组队?” 庄凡心答:“你之前叫我先提升自己,不要高攀。” 好像的确说过,顾拙言改口:“我逗你的,你是菜鸡我也不嫌弃你。” 这话听来完全没有安慰效果,庄凡心揉揉眼,一点多了,明早还要去画室上课。他选择睡觉,回复道:“改天吧,我要下线了。” 顾拙言再三被拒绝,暗自猜道,庄凡心是不是生气了? 除却假意追求,他在现实中甚少哄人,遑论游戏里。关掉对话框,他罕见地无措片刻,然后点开商店。 庄凡心正要退出之际,页面爆发大片的桃心和花瓣,粉红色几乎逼出屏幕。他曾经买过,这叫“给你我的心”和“给你我的爱”。 等桃心和花瓣落尽,顾拙言发来:“晚安。” 庄凡心压着枕头出神,悄么的,脸也莫名粉红。 第 19 章 庄凡心做了一场美梦,清晨醒来时恋恋不舍,摸出手机看到昨晚体委发的照片,顿时就美不起来了。 可惜时间太早,大家都还在睡觉,即使发飙也没有观众。庄凡心只好作罢,起床去画室,在公交车上歪歪扭扭地写完语文周记。 画室在一栋连片的小洋楼里,独占二层,庄凡心来早了,到窗边的沙发上跪坐着,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的风景。街上车水马龙,人行道被大树遮挡着,隐约看到一辆出租车靠边停下。 下来一个小孩儿,红衬衫,浪花卷发,走进阳光下终于看清居然是顾宝言。庄凡心使劲瞧,小孩儿身后几步外,还跟一个拎着琴盒和水壶的亲哥哥。 庄凡心跑出画室,一股脑冲下楼梯,在楼梯拐角处急刹车。顾拙言正上楼,闻声抬眼,同时也停顿脚步。 大概是想起昨晚的一片粉红,庄凡心有点羞涩:“早啊。” 顾拙言也有点晕,拾阶走上拐角处和庄凡心面对面,说:“早,你怎么在这儿?” 庄凡心答:“画室就在二楼。”他看一眼对方手中的琴盒和儿童水壶,想起三楼有一间音乐工作室,“送妹妹来学琴?” 顾拙言“嗯”一声,原本是薛茂琛陪着来,但老头今天约了老同事聚会,他只好顶上。刚说完被顾宝言挤开,那死丫头拉住庄凡心的手,嘴甜道:“小庄哥哥,你画画那么好看,就是在这儿学的啊?” 庄凡心说:“是啊,你还会拉小提琴呢?” 顾宝言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学,拉得不好。”小孩儿都好奇心重,她拽着庄凡心上楼梯,“哥哥,我想看看画室什么样,行吗?” 仅剩五分钟就上课了,看什么看,顾拙言这代理家长本应该阻止,却没吭声,因为他也想瞧瞧。 庄凡心带兄妹俩参观,画室里几个房间没有严格的分工,最小那间做休息室外,其他房间大同小异。 顾宝言比逛迪士尼还兴奋,那些画和雕塑,那些斑斓的颜料,看什么都新鲜。庄凡心在她眼中的形象不但帅,更拔高至两米,比顾拙言还高016米。 经过刚才的房间外,庄凡心介绍裴知给顾拙言认识,说:“这是我的好朋友,裴知,比咱们高一届。” 顾拙言礼貌道:“你好,我是他邻居,顾拙言。” 裴知很温和:“你好,听凡心提过你。” 顾拙言头脑风暴,如同他在陆文等人面前坦言追求一样,庄凡心在好友面前会不会也说些心底话?例如喜欢上帅邻居的怎么办,以及和转学生的甜蜜二三事。 他状似无意地笑问:“提我什么?没讲坏话吧?” 裴知说:“显摆你送他的球鞋——” 没等说完,庄凡心屁股一撅把人家顶回房间,一礼拜七天,怎么有六天都过得好没面子。他尴尬地转移话题:“小妹是不是快上课了?” 顾拙言忘记正事,一看手表,小提琴课已经开始了八分钟,他拎上顾宝言走人,到三楼的音乐工作室上课。 其他小朋友全部就位,顾宝言抱着小提琴跑过去,心里却有点想学美术。顾拙言到休息区待着,周围一水儿家长,年轻的父母,年迈的爷爷奶奶,就他一个青春少年。 从前在家都是请老师去家里教琴,但薛茂琛觉得顾宝言刚接触小提琴,那样难免枯燥,不如和其他小孩子一起上课更有趣些。 顾拙言在一众家长中旁听,别人拍照、录像,记录下心肝宝贝的学琴时光,他玩手机,撒癔症,拧开儿童水壶喝孩子的水。 没一会儿,小提琴架在肩颈处,开始拉了。 像锯木头,不知道的以为这是个装修队。 顾拙言慵懒地坐在沙发上,眉头紧蹙,薄唇紧闭,忍不住拿出手机发了条朋友圈。他本质上不爱分享生活,从前是为了给薛茂琛看,自从来到榕城一条都没发过。 此刻他发道:耳朵真疼。 楼下画室,庄凡心拿着手机嗤嗤地笑,能想象出顾拙言此时的遭遇。正乐着,后脑勺被人用指头戳了一下,他扭脸时笑意还没收:“干吗呀?” 裴知说:“都几点了?” 庄凡心挠挠头,今天约好模特过来,他负责联系的,但对方已经迟到一刻钟。对方是理科二班的童宇,他们一起上培优课,平时挺靠谱一人。 “我问问。”庄凡心翻到对方的电话,拨出去。 三声后接通,童宇问:“凡心,有事儿吗?” 庄凡心道:“你忘记来做模特啦?” 童宇说:“周五在走廊碰见你,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庄凡心当时抱着英语卷子,在二班门口碰见童宇,童宇告诉他体育课扭伤了,今天无法来做模特。那天只顾着快点发作业,没认真听,此刻回想似乎确有其事。 “……那你好好养伤,拜拜。”庄凡心遗憾地挂断电话。一回头,他与其他人相顾无言,只好抱歉地赔笑。 一时去哪儿找有空又乐意帮忙的人,庄凡心无措地戳着手机屏幕,不小心点开朋友圈,再次看到顾拙言的那条牢骚。 他一精神:“我找到人了!” 庄凡心跑出画室,奔上三楼看见教室外一众家 长,顾拙言搭着二郎腿坐在其中,看上去十分显眼。 耳朵趋于麻木,顾拙言抱肘望着顾宝言的傻样,突然面前扑来一人,蹲在他腿边,还扶住他的膝头。看清是庄凡心,他微微惊讶:“你怎么上来了?” 庄凡心有点喘:“找你帮忙……” 顾拙言听罢前因后果,完全不想施以援手。在陌生人面前静止几个钟头,被观察、审视,然后画成画,画得好不好看仍未知,那还不如听他妹拉琴。 安乐死和跳楼,肯定选安乐死啊。 “帮帮忙吧。”庄凡心求道,“中午我请你吃饭。” 顾拙言不为所动:“我请你吃饭,你别求我了。” 庄凡心揉揉那膝盖:“那别的也行,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如此只欠一个人,否则要欠画室好个人的,“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干活儿也可以。” 顾拙言被揉得微微心软,这是继逛超市之后庄凡心第二次对他上手,同时也在撒娇。他确认道:“什么条件都行?” “……行!”庄凡心一口答应,又怯怯地补一句,“别太为难我。” 顾拙言道:“好,哪天想到再说。” 他答应了,随庄凡心下楼去画室,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窗边,被安排坐在窗前的小沙发上。他头一回出卖自己的身体,问:“用摆姿势么?” 庄凡心说:“不用,放松坐着就行。”他体贴地整理一下靠垫,“等会儿尽量保持面无表情,谢谢啦。” 顾拙言最擅长面无表情,小沙发侧着,他一派休闲地坐在上面,不过对于数道目光有些不习惯,于是偏头望着外面的街景。 所有人找好位置,庄凡心提醒道:“顾拙言,把脸扭回来。” 顾拙言任人摆布,将脸扭正,垂眸盯着木地板的纹路,许是眼眸过于低垂,庄凡心又要求道:“别睡着啦。” 顾拙言稍稍抬眸,不打马虎眼地说,面对顾士伯的时候他都没这么听话。干坐着实在难熬,约莫半小时后,他从旁边小桌上抽一本杂志,《服饰与美容》,管他呢,就算现在给他一本佛经消磨,他能比玄奘读得还认真。 庄凡心静心画画,抬头瞄见杂志页上缤纷靓丽的搭配,再瞅一眼顾拙言凝神细看的表情,不禁边画边笑。 最后一款妆容看完,顾拙言又从第一款重看一遍,依然没看出每一款之间有什么区别。他怅然若失地合上杂志,一小时到了,庄凡心说:“休息十分钟吧。” 顾拙言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抱肘临窗,睥睨着外面的车流和行人。庄凡心倒杯水端来,立在一旁,阳光逐渐变得强烈,他轻轻拉上了窗帘。 “是不是很难捱?” “还行,就是无聊。”顾拙言说,“给我找点东西看?” 庄凡心去翻书包,但他没带什么书,只带着两套作业卷,想着抽空再研究一下未解出的题。谁知正合顾拙言的心意,思考题目很消耗工夫。 休息过后,顾拙言坐好继续当模特,手上拿着庄凡心的物理卷子和化学卷子。他那份还没做,于是从第一道开始慢慢地看,过程中从小桌上拾一支铅笔,把庄凡心做错的题目圈起来。 看到空白的压轴题,顾拙言粗略地写下几道关键的式子,两份试卷看完,不知不觉过去一个多钟头,他有点累,靠着椅背微微放空。 他似乎已经习惯这副状态,面对其他人投来的目光也不觉得别扭,反而能够平静淡然地回视。但他对别人没有兴趣,只直直地望向庄凡心。 对方穿着斑驳的围裙,和他们第一天见面时一样。 庄凡心在画布上涂抹一笔,抬头对上顾拙言看他的眼神,于是轻轻一笑,敛目画上片刻,再抬头时,发觉顾拙言依旧望向这边。 几个来回后,他确定顾拙言在盯着他看。 庄凡心捏紧笔杆,接下来的笔画却有些失了力道,他停下,犹犹豫豫地回望过去。薄纱窗帘遮蔽不住正午的阳光,朦胧的浅金色透下来,笼罩在顾拙言的双肩。 顾拙言放松地倚着一边扶手,手上握着试卷,一双长腿许是屈得酸麻,朝前伸出一截。他的嘴角没有扬起丝毫,但望着庄凡心的眼睛中藏着几分笑意。 到休息时间了,大家伸伸懒腰,商量着中午吃点什么,庄凡心仍端着调色盘,等其他人陆续离开,房间只剩他和顾拙言两个。 庄凡心仿似梦醒,搁下手头的物件儿,解下围裙,然后踱至小沙发跟前。他莫名忸怩,没话找话:“累不累?” “有点。”顾拙言递上卷子,“判好了。” 庄凡心捏住另一头,顾拙言却没松手,逗趣似的和他拉扯一下。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刚才为什么看我?” 顾拙言理直气壮:“别人我又不认识。” 这话叫人无法反驳,突然顾拙言一用力拽着庄凡心挪近半步,近到蹭住彼此的膝盖。他仰起脸看着庄凡心:“那你为什么看我?” 不看怎么画,庄凡心却低着头,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 顾拙言也不逼问,他忽然想起一首老歌里的词——静默亦似歌,那感觉像诗,甜蜜是眼中的痴痴意。 也许这是未来做梦也会记起的一串好日子。 第 20 章 指尖一松,顾拙言把试卷还给庄凡心,看看手表,楼上的顾宝言应该也下课了。他起身撑个懒腰,问:“下午还要画么?” 庄凡心说:“要啊。” 方才那点岁月安稳的美好顷刻消散,顾拙言不耐道:“你们就不能画快点?” 庄凡心说:“画太快表现不出你的帅气。” 比较普通的糖衣炮弹,但顾拙言认为庄凡心对他有意思,所以听来就变成甜言蜜语,他很受用,和庄凡心一起上楼接孩子。 下课了,小孩儿们正一窝蜂地跑出授课区,各位家长迎接自己的小孩儿,对宝贝的课堂表现和音乐天赋赞不绝口。顾拙言心想,现在也太流行鼓励教育了。 顾宝言拿着小提琴跑出来,看见庄凡心便一喜:“哥哥,你也来接我啊。” 庄凡心帮孩子装琴,问:“累不累?” “有点,肩膀疼。”兄妹俩回答问题很像,顾宝言捧着她的儿童水壶喝水,转头问顾拙言,“哥,我拉得好听吗?” 亏你问得出口,顾拙言道:“你自己心里没谱儿?” 顾宝言其实有谱儿,可别的小朋友都挨夸,她也想挨。此刻没挨成,她带着小情绪说:“家长都守在外面,你跑哪儿去了?怎么知道我拉得不好?” 兄妹俩一边走一边呛呛,走到街上还没吵出高低输赢,独生子女庄凡心在一旁头大,解释道:“小妹,我找你哥哥做模特,他才走开的。” 顾宝言觉得新奇,小脸儿一变,立刻缠着顾拙言仔细讲讲,顾拙言便开始忽悠,什么换七八套衣服,摆十来个姿势,等午饭买完把孩子都骗晕了。 他们拎着几袋餐盒回画室,休息间非常宽敞,两张四米长的大平台摆在房间中央,大家的书包外套都丢在上面。周围想怎么坐都行,甚至有人爬上台面躺着休息,或蹲在上面整理画布,搞艺术的果然都比较随性。 庄凡心总不正经吃饭,扒几口就去注意旁的,看看手机,和别人打闹一会儿,反正再没碰过筷子。他隔着宽大的桌面看裴知,招惹人家:“你吃得真慢。” 裴知抬起头:“我喝水也慢。” 就这么无聊的两句话,庄凡心笑好半天,冲人家扔一包小饼干,又扔一小包坚果。裴知把坚果倒入沙拉里,一边搅拌一边问:“对了,今年的你报上名了吗?” 是美国的一项设计比赛,含金量很高,一般每年设置两类设计项目,今年正好轮到服装设计和珠宝设计。刚放暑假时就开始报名了,长达两个月的审核通过才算真正的报名成功,获得参赛资格。 顾拙言在一旁想起来,那次曾在庄凡心卧室的柜子中见过一座的奖杯,记得是珠宝设计组第三名。 庄凡心说:“最近没看邮箱,不知道诶。” “我早上收到参赛通知了,咱们一起报的,时间应该差不多。”裴知提醒道,“记得回去看看,要回复的。” 庄凡心胆小心细,一般不会忘记重要的事情,等桌面收拾干净,他趴下枕着胳膊午休,目光正对桌上的一罐爆米花。 开学后还没看过电影,忽然有点想看。 还未想出最近在上映什么片子,一只修长的手拧开盖子,抓走一大把爆米花。顾拙言摊着手,和顾宝言咔嚓咔嚓吃,兄妹俩三下五除二把爆米花吃完了。 顾拙言拧好盖子,随手那么一扔,将其精准地投进墙角的垃圾桶。 庄凡心撇撇嘴,把头扭到另一边,又看见自己的作业卷。他坐起身,利用这一点时间检查修改,错误基本改正,还剩两道没发觉哪里有问题。 他又转过去,见顾拙言正帮妹妹捋乐谱,便安静地等着。待小的处理完,他这个大的立刻说:“顾老师,音乐课结束该上物理课了。” 顾拙言吃饱喝足却不能休息,俊脸上写着无奈,偏生庄凡心丝毫不懂得心疼人,已经挪近椅子,一副准备好认真听讲的模样。 为人师表就是要承受百般辛苦,顾拙言觉悟颇高地开始讲课。有人在午睡,讲话自然不可高声,他压低嗓子,变声后本就低沉的音色更沉着三分。 渐渐的,两人的肩头挨在一处,和发烧输液那天的情形相同,不过庄凡心今天没有睡着。等两份作业卷处理完毕,庄凡心一算,顾拙言已经累计为他讲了不少题,共涉及三门学科。 “你学习真好啊。”他由衷地感叹。 声音太小,顾拙言听不清,以为还有什么疑问:“哪儿没听懂?” 刚问完,庄凡心凑来搭住他的肩,抬首在他耳边重复那一句。学习真好啊,见长辈时听到耳朵起茧的一句话,此刻伴着庄凡心拂来的气息……不禁变得动人。 顾拙言耳畔麻酥酥的,差点顺手一勾把庄凡心揽怀里,他克制着,回道:“学习不难,脑子不笨肯用功就行,不像画画需要天分。” 这像是礼尚往来的客套话,但他出自真心。每个人看重的东西都不同,有的爱漂亮脸蛋儿,有的喜欢好性格,他当然也欣赏那些,但最能让他青眼的是纯粹的优秀。 三者综合起来,庄凡心貌似都具备。 顾拙言想,怪不得招他喜欢。 休息时间在讲题时消磨过去,庄凡心装好作业,说:“顾老师,美术课走着!” 顾拙言合着一分钟也没歇,午后撑着精神 继续当模特,好在下午时间不长,将将两小时就结束了。 他起身浏览每个人的作品,谁要是画得不行,他需要保护一下自己的肖像权。转悠一圈,他发觉谁跟谁画得都非常不一样,只有一幅面部比较清晰,有的只侧重他的一双眼睛,还有的甚至只画了他半张脸。 最后绕到庄凡心的画架旁,顾拙言问:“你们是抽象派?” 庄凡心嘻嘻哈哈的:“只是半成品,人像为基础进行创作。”他将画取下塞进画筒,“下周上课拍完整的作品给你看。” 顾拙言说:“难看的就别拍了。” 这间画室没有画画难看的,各人履历都很漂亮,但庄凡心没有吹嘘夸赞,想让顾拙言在低期望值下有个惊喜。他收拾得差不多了,然后将今天做模特的薪酬支付给顾拙言,一共一百元。 顾拙言没想到有朝一日靠静坐几个钟头赚一百块钱,而午饭花掉了两百,他张手接住钞票,掌心暴露出一张窄窄的小纸条。 “这是什么?”庄凡心问。 顾拙言说:“联系方式。” 庄凡心立刻懂了,肯定是顾拙言绕一圈看画时被塞的,他挑一挑眉毛,嘴里轻喊着“哎呀呀”来起哄。 顾拙言没理会,去摆满雕塑的房间找到顾宝言,准备撤了。人们陆续离开画室,时间尚早,这里又位于市中心,于是大家三三两两地结伴去逛街。 那罐爆米花从脑海闪过,庄凡心也不想回家,问裴知:“咱去看电影吧?” “今天不行,我要去一趟菜市场。”裴知和外婆一起生活,今天轮到他烧饭。顾宝言在旁边听着,主动说:“小庄哥哥,我有时间!” 眼下也只剩顾氏兄妹,庄凡心根本不考虑那个兄,毕竟是连黄飞鸿大战鬼脚七都能睡着的奇人。但他稀罕那个妹,答应道:“走,我请你看电影。” 庄凡心和顾宝言一拍即合,大手牵小手走路不打滑,边走边商量看什么,走出去十几步后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人。 他们回头一瞧,见顾拙言拎着琴盒跟在后面,说可怜吧,可那挺拔的身姿看着比谁都飒,说孤单吧,那一脸冷淡的表情明明透着生人勿近,熟人也别惹。 庄凡心体贴道:“你先回家吧,我带小妹看完电影把她送回去。” 顾宝言更直接:“哥哥拜拜。” 顾拙言滚一滚喉结,咽下一丝旁人瞧不出的委屈,他这么高大的一个活人,居然就这么被撇下并驱逐了? 按照平时的脾气,他二话不说打车走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一份喜欢足以令人大幅提高忍耐力。 顾拙言随便寻了个理由:“她跟着别人我不放心,一起吧。” 庄凡心原本怕顾拙言没兴趣,这样当然更好,两个人把顾宝言夹在中间,他背着画筒,顾拙言拎着琴盒,慢慢溜达到电影院里。 周末人很多,热映的片子几乎都在排队,庄凡心和顾宝言决定看一部迪士尼真人电影。进入放映厅,庄凡心坐在中间,电影开始前和顾宝言讨论原版动画,迅速跨越了年龄的代沟。 顾拙言感觉被孤立了,拿出手机搜索一下原版故事,好没劲啊。 放映开始,厅内仅有大荧幕散发出亮光,偶尔有一点小孩儿的咋呼声。庄凡心既喜欢看电影,又喜欢吃薯片,此刻整个人洋溢着幸福。而顾拙言生来就不喜欢看电影,无论什么题材,儿时顾士伯和薛曼姿带他去影院看,他往往跑出去待着。 十分钟后,顾拙言的目光移到前面人的头顶,感觉有点秃。 又过去十分钟,他一整天没休息过的身体涌起疲惫,电影再催化一番,于是闭上眼开始睡觉。 庄凡心的余光注意到顾拙言的状态,待人睡熟,他探手过去托住顾拙言的下巴,轻轻将顾拙言的头拢向自己,并提供一边肩膀。 顾拙言靠着庄凡心的肩头睡觉,呼吸均匀,比白雪公主被王子吻醒之前还安然。庄凡心却有点累,为补充体力,拿来顾拙言那份爆米花开吃。 一直一直,电影情节层层推进。 随着影片进入高潮,厅内的小孩儿激动地尖叫起来。顾拙言被吵醒,闭着眼睛微微动弹一下,惺忪片刻后,他慢慢睁开了双眼。 庄凡心小声问:“醒了?” 顾拙言仍靠着,额头蹭着对方的脖颈,耍无赖地说:“你怎么吃我的爆米花?” 庄凡心刚拿一颗,闻言蜷起手:“又没吃完……” 顾拙言伸手过去,小半桶的爆米花他不碰,探指在庄凡心的手心里一勾,将那一颗被捂热的抢走。吃进嘴里,他装蒜道:“不好意思,不小心把你的抢了。” 他把人家的肩头枕得又酸又热,头发丝扎得人家皮肤痒痒,偏偏还为一桶爆米花纠缠,这时又扮良心发现,说:“我还你一个吧。” 庄凡心没明白,只感觉到顾拙言又伸手过来,往他手心塞了一小颗什么。他在昏暗的光线下检查,是小纸团,展开是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什么意思?” 顾拙言表明态度:“不存,不要。” 庄凡心微怔:“为什么?” 顾拙言冲着那耳边,低声说:“已经看上别人了。” 第 21 章 庄凡心顿时愣住,双眼因为惊讶而瞪圆,他没有听错吧?顾拙言说已经看上别人了?那意思是,顾拙言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孩儿? 谁啊?! 随着电影进入尾声,放映厅内稍稍有些喧哗,等灯亮起来,观众陆续从座位上离开。顾拙言终于坐直身体,越过庄凡心说:“顾宝言,把自己的垃圾收好。” 顾宝言听话地装垃圾,挎上水壶,见庄凡心仍抱着爆米花桶坐在那儿,她拍拍庄凡心的手臂:“哥哥,走吗?” 庄凡心乍然回神:“走、走……” 人流拥挤,顾拙言牵着顾宝言往外走,庄凡心跟在后面,他呆呆的,仍未从顾拙言的话里缓过神。爆料者总是气定神闲,而猝不及防的接收者多半发懵,从而产生大量的心理活动。 庄凡心已经产生了,坐上出租车后望着路旁掠过的树,犹如晃过一排站好队的女同学。他分析,顾拙言能接触到的适龄女生只有同学,那范围应该缩小在学校。 开学才一周,大概还不认识其他班的女生,那再缩小到三班。 庄凡心又愣住,对啊,开学才一周啊! 短短一周就有看上的人了?也太快了吧?!妈的,他一整个学年过去也没遇到喜欢的,是他发育迟缓还是顾拙言天生情种? 那位情种靠着另一边车门,余光将庄凡心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从听他说完便犯癔症,看来成功受到了小刺激。 顾拙言换个角度思考,庄凡心目前对他有意思,所以心中必然浪花翻涌,抓心挠肝地琢磨他看上的人是谁。其次,庄凡心知道他是gay,说不定已经将范围缩小在三班男生中。 他们相识相处一个多月,自以为相知,完全没发现自己和对方一直背道而驰。 庄凡心一路沉默到下车,当着顾宝言的面也不好多问,家门口分别,他和顾拙言对视数秒,动动唇说:“……拜拜。” 庄家的大门缓缓闭合,顾拙言和顾宝言回家,小姑娘机灵地看出点异常,问:“哥,感觉小庄哥哥看完电影不开心?” 顾拙言心道,那不叫不开心,叫做“吃醋”。但不能对小孩儿这么说,他敷衍道:“可能因为电影里王子死了吧。” 顾宝言生气道:“死的是王子的仆人,你都没看!” “仆人也是人啊。”顾拙言将重点一偏,“仆人死了就不值得悲伤吗?你养的小鸡死了你不还哭过吗?” 顾宝言已经顾不上庄凡心高不高兴,她反正也挺痛苦的。 回到家,顾拙言上楼写作业,行云流水地写到一半,顾宝言敲开书房的门,发送一起写作业的请求。 顾拙言把桌面扫出一半空白,说:“保持安静,不然就出去。” 顾宝言抱着书本跑进来,德牧也进来卧在顾拙言的椅子下,一大一小一狗,气氛温馨,根本没人惦记许久未见的亲生父母。 小学生先做完功课,顾宝言捧着脸发呆,瞥见桌角有一个崭新的本子,便打开本子又写了起来。 顾拙言始终专注于面前的电脑和手上的纸笔,月末有竞赛,他在刷题,现在不到下午六点,晚上十一点之前他都不会分神停下。 不幸的是顾宝言没忍住,忽然发出一声莫名的娇笑。 顾拙言没抬眼,说:“带邦德出去玩儿。” “对不起。”顾宝言道歉,临走说,“哥,我刚才写了一篇日记。”顾拙言没理会,刷拉又写满一张,顾宝言渴望得到一丝关注,主动问:“哥,你想看我的日记吗?” 顾拙言说:“不想。” 他伸手拿桌角的新笔记本,看清本子在顾宝言手上,登时明白了:“你写日记用我的本儿干什么?你专门写给我看的?” 顾宝言以为顾拙言想看了,赶忙递过去。这是新买的笔记本,还没用,顾拙言一把抄起来,神情不虞地翻开封皮,一眼就看到第一句话。 ——我有喜欢的人了,他叫庄凡心。 “你他……”顾拙言差点飙脏话,但又情不自禁地继续阅读——小庄哥哥特别完美,他是第一个送我鲜花的男生,是第一个带我烫发的男生,是第一个陪我看电影的男生。 还会用排比句,顾拙言说:“小姑娘,那几盆花是他送给你和我作见面礼的,烫发和看电影的时候我也在场,你怎么写的好像就你们俩?” 说着看到下一句——当时没有哥哥就更好了。 顾拙言心情错杂,顾士伯和薛曼姿当时没生二胎就更好了。 一段小女生日记,顾拙言希望阅后即焚,即使不焚,也不能保存在他的本子上碍眼。没等顾宝言开口要,他刺啦撕下了这一页,可惜没撕干净,留下单薄的窄窄一条。 恰好是第一行总起,我有喜欢的人了,他叫庄凡心。 顾拙言盯着幼稚的方块字,揪住一点,却迟迟下不去手,他佯装慈悲:“算了,这一条留着吧,给你也留点念想。” 顾宝言问:“那本子能送我吗?” 顾拙言道:“做什么梦。” 庄凡心还不知自己成为少女心事,他躺在按摩椅中冥思苦想,顾拙言到底喜欢的是谁?脑中调出班级监控一查,貌似没见过顾拙言和谁亲近啊。 首先确定有直接接触的,语文课代表、生 物课代表、化学课代表、生活委员,副班长、一组组长,这些都因收发作业等公务和顾拙言讲过话。 庄凡心正要进行深度过滤,赵见秋突然喊他去后院除草,算了,星期一再容他进行现场调查。 等到星期一早晨,庄凡心和顾拙言在小路口接头,骑车上路都保持沉默。庄凡心偷瞄对方几眼,白□□球衫洗得那么白,球鞋又换一双新的,也不知道帅给谁看。 他晃着车把靠近:“你知道吗?今天升国旗。” 谁他妈会不知道,顾拙言配合道:“噢,升国旗挺好的。” 庄凡心憋不住了:“你看上谁啦?” 顾拙言抿起嘴唇忍笑,他回看那人一眼,然后操着非诚勿扰的腔调说:“关你什么事儿啊。” “……我不是关心你嘛。”庄凡心一窘,“我还不想知道呢。” 到学校后,各科课代表收作业,庄凡心转悠一圈收来一小摞,犯懒地回到座位。齐楠拎着两杯豆花牛奶来了,给他一杯,说是一楠的秋季新品。 庄凡心吸一口:“同桌,还是咱俩好。” 齐楠一听:“两百块这周肯定还,你别怀柔我。” 庄凡心再吸一口:“同桌,你要是有了喜欢的女生,会告诉我吗?” “当然啊,咱俩谁跟谁。”齐楠回答,“我还打算结婚的时候不拍婚纱照了,找你帮我画,你不收费吧?” 庄凡心彻底失去沟通的欲/望,这时语文课代表经过桌旁收作业,他扭头追随对方的身影。只见语文作业收到最后一排,语文课代表立在顾拙言的桌前,说:“交一下练习册和周记本。” 顾拙言指指桌角,头都没抬。 庄凡心认为,喜欢一个人,肯定会忍不住想看对方,可顾拙言别说主动看了,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好的,首先排除语文课代表。 接下来依次排除一组组长、生活委员和副班长。如果他锁定的范围正确,那么只剩下化学课代表秦微和生物课代表王楚然。 庄凡心觉得推理小说没白看,居然这么快就瞄准两位嫌疑人,他仍拧着身子,不料顾拙言忽然抬头,隔着几排朝他望来。 他马上扭回去,还故作淡定地喊:“交英语作业——” 顾拙言轻笑一声,拿杯子去前面接水,折返经过庄凡心的身旁时垂眸,彼此的目光对上。庄凡心又戳顾拙言的大腿,顾拙言也手欠地揪一下庄凡心的发梢。 “总看我干吗?” “我这是侦查。” 顾拙言心说,你这是春心萌动,他俯下身去:“侦查一早上别累着你,要不豆花牛奶给我,我给你个提示?” 庄凡心才喝两口呢,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犹犹豫豫地将豆花牛奶推到桌角,怕被骗:“别糊弄我,必须是关键提示。” 顾拙言说:“是个课代表。” 他拿上豆花牛奶走人,余光瞥见庄凡心的眼睛陡然一亮,甚至闪过一丝惊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庄凡心肯定美美地想,他看上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暗恋时能体会千般滋味,最开心的无异于对方貌似也喜欢你。 然而等顾拙言走开,庄凡心喜不自胜,一把搂住齐楠的脖子:“——我可真是福尔摩心!” 他内心激荡,没想到经过一番分析、筛选、排除后,真的精准锁定了当事人!他搂着齐楠晃晃,自我迷恋地说:“同桌,你有了喜欢的人千万别告诉我,我自己能猜。” 齐楠快断气了:“你猜语文课背诵……会不会叫我……” 这一整天,庄凡心犹如一只欢快的喜鹊,班里的笤帚少一只都自告奋勇去破案。顾拙言瞧着不禁失笑,听了他的暗示就那么高兴吗? 晚自习的课间,庄凡心坐在位子上啃面包,望一望秦微,瞅一瞅王楚然,不确定谁才是顾拙言真正的心上人。 好吧,给人家留一点隐私吧! 庄凡心默默祝福,既然顾拙言已经找到新的喜欢的人,希望顾拙言的前女友也尽快走出失恋的悲伤,早日找到另一个为她抓娃娃的人。 他构思祝福语的时候后脑勺被摸了一下,顾拙言出现:“我今天做值日,走得晚。” 庄凡心说:“我要打扫小角落,正好也晚。” 放学后,教室逐渐走空,顾拙言留下来打扫,第二遍拖地时庄凡心拿着笤帚回来了,洗洗手等着一起回家。 灯关掉一半,周遭不那么亮了,庄凡心关好窗户立在最后,顺手帮顾拙言整理好书包。顾拙言拖完地走来,洗干净的手很潮湿,用指尖刮了一下庄凡心的脸蛋儿。 就一下,飞快。 庄凡心有点懵,懵到一整天的自恋得意都飘散,甚至涌来一股彷徨:“顾拙言,你喜欢人家,那人家喜欢你吗?” 顾拙言说:“不知道啊。” 庄凡心莫名结巴:“要、要是对方不喜欢你呢?” 顾拙言拎上书包,暗道高兴一整天,终于想起来试探试探他了?他没答,搂着庄凡心的肩膀放学离开,关灯锁门,双双踏进空无一人的走廊。 他这才玩世不恭地说:“我好好追他呗。” 第 22 章 听完这句答案,庄凡心莫名失去了继续关心的欲/望,他从震惊、好奇,到猜对之后的激动,此时此刻竟然演化成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他忍不住想,关他什么事儿呢。 他自己都没有对象,何苦操心别人的感情生活。 庄凡心挤出一点笑容,捧场道:“哇,那祝你成功!” 顾拙言胸有成竹地说:“很有可能成功。”他搂着庄凡心走出教学楼,夜风那么一吹,人也禁不住散德行,“因为对方好像也喜欢我。” 庄凡心猛地扭脸看顾拙言,靠,真的假的?秦微和王楚然怎么这么不矜持?!他挣开,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听,快步走出去一截:“你别跟我说了!” 顾拙言含笑跟在后头,甬道旁的路灯昏昏黄黄,庄凡心疾走的背影朦朦胧胧,怎么那么容易害羞啊。 这天之后,庄凡心再也不过问顾拙言的情与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希望回到电影院那一刻,从源头治理,在顾拙言出声的瞬间用爆米花堵住他的嘴。 然而庄凡心嘴上不问,身体却很诚实,有事没事总悄悄偷看秦微和王楚然,但却没发现什么异常。不应该啊,网上不是说“喜欢”就像打喷嚏,根本忍不住吗? 他还没研究出结果,顾拙言请假三天,那男主角都不在,也不必费力观察女主角了。 周三傍晚,学校喷洒消毒水,所有年级取消晚自习提前放学,庄凡心到家时天还亮着,看赵见秋在餐桌旁择菜便洗洗手帮忙。 “下班回来碰见小顾遛狗,他没上学吗?”赵见秋问。 庄凡心说:“他家里请的老师专门飞过来给他上课,请了三天假。”原本感觉自己学习还不错,提到顾拙言就有点没自信,“妈,你知道吗?顾拙言早就修完高中课程了。” 赵见秋面露惊讶:“真的啊?” “可怕吧?”庄凡心酸唧唧的,“我觉得好可怕啊。” 赵见秋说:“得了吧,你成天找人家讲题,占人家便宜。” 庄凡心不爽道:“我是替你省补课费。”他将一把择好的菜丢盆里,想起一件比较爽的事,“妈,比赛我审核通过了,你和我爸准备一下!” 本次比赛在洛杉矶举办,一家三口可以全都飞过去,比赛之余陪陪庄凡心那边的爷爷奶奶。庄凡心半学期加一暑假没去过,说:“真想他们,我每次过去都不想走。” 庄显炀从厨房端出来蒸好的大闸蟹,道:“你以后去洛杉矶念书的话,可以住到他们俩嫌你烦。” 庄凡心又不爽了:“你才烦。” 他拆一只螃蟹啃,盯着掰折的蟹腿微微走神。他三岁开始学画画,第一次被爷爷奶奶带去公司的时候就喜欢上绚丽璀璨的珠宝,知道“理想”这个词后便立志做一名珠宝设计师,并早早开始学习。 庄凡心早已有心仪的学校,如今他念高二,本次比赛如果取得不错的成绩,那么他申请留学会更早一点。但离理想近一步,也意味着离这里的一切远一步,他总是怯懦地不去触碰这个问题。 偏偏赵见秋问:“出国的话,你最舍不得谁?” “小裴啊,这还用问?”庄显炀抢答,“噢,还有齐楠吧,不过他跟班长也挺好的。” 庄凡心默不作声,用筷子挑着蟹肉一口接一口,脑海依次闪过朋友们的身影,仿佛一卷拉开的胶片。忽然定在某一格,里面的人漫不经心,又好像在笑,是认识时间最短的顾拙言。 他走了的话,顾拙言会舍不得吗? 大概不会,顾拙言一个月就能忘记前女友,一周就能喜欢上别的女生,这种狠人怎么会舍不得一个总麻烦他讲题的邻居。 庄凡心想,可能不等他走,顾拙言先回家了! 算了,还是吃螃蟹要紧。庄凡心吃完用深口盘装了几只大的给薛茂琛送去,顾拙言正在二楼学习,两人没有碰面。 第二天早晨,庄凡心独自骑车上学,人啊,由奢入俭难,从前一个人走也没觉得什么,如今有伴之后再落单,那感觉好像失恋似的。 庄凡心绕个路给自己买两只新出炉的蛋挞,这才好受些。到了学校,他往教学楼走的过程吃掉一只,另一只打算留给齐楠。 途经小花园时,他被风纪主任叫住。 庄凡心赶紧擦擦嘴,生怕嘴角残留丁点酥皮,又心虚地摸一下肩膀,文身的事儿没走漏风声吧?他规矩道:“冯主任好。” 主任说:“楼梯那块让你打扫一学期,怎么一升高二就甩手不干了?” 庄凡心好冤:“没有啊,我周一晚上还打扫了呢。” “这都周四了。”主任遥遥一指,“你自己去看,那里面扔着多少烟头。” 庄凡心立刻道:“不是我抽的!” 主任无语:“我没说是你抽的,谁抽的我肯定会调查,但你负责的卫生区必须打扫干净。要是我再发现烟头,就先记你一个失职的过。” 大清早就挨训,还被周遭来来往往的同学偷瞧,实在是倒霉。庄凡心拉着脸儿、噘着嘴去扫烟头,有六七个,应该不止是一个人抽的。 他清扫干净,今天英语早读,得赶紧回教室组织。 等到中午,庄凡心和齐楠与班长吃完饭四处溜达,再去小角落瞧一眼,谁料一上午过去又出现三个烟头。 他们三个人蹲成一圈,围着地上的烟头,庄凡心无解道:“到底是谁呢,我要给校长写信,请求安装监控。” “那也需要时间嘛。”班长说,“现在没有监控,除非逮个正着,否则没有办法知道是谁抽的。” 齐楠点点头:“肯定是课间抽的呗,那就每个课间来巡逻。” 庄凡心委屈道:“凭什么要我抓,我课间还喝水发作业去卫生间呢。”他掏出纸巾将烟头捏了,“老冯怎么回事,能闻见牛肉粉,闻不见烟味儿。” 当初本是两个人一起嗦粉,齐楠因中途买饮料躲过一劫,于是所有的惩罚都由庄凡心承担。他拍拍庄凡心的肩膀,说:“我陪你轮流巡逻,争取放学前抓获嫌疑人。” 庄凡心倾身,小声问:“你们觉得谁比较有嫌疑?” 三人无声地用目光交流,貌似一切已在不言中,人人都知道年级里 有几个走社会路线的学生,校外也见过他们抽烟,因此嫌疑比较大。 “哎呀……”班长提问,“逮住的话,他们肯听吗?” 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可是不听怎么办,又没办法扭送到风纪主任面前,齐楠呼一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他们愿意戒烟的话,我可以请他们喝奶茶。” 班长又问:“如果他们不爱喝奶茶,就想抽烟呢?” 庄凡心愁道:“你别拐弯抹角的行吗?” “行。”班长挑明,“发生冲突,吵起来甚至打起来怎么办?” 庄凡心分析:“那会记过的,他们不敢吧?”他虽然瘦瘦的,但并不窝囊,“大家都是学生,身高体重没有差太多,对方未必更厉害。其实他们故作酷炫而已,我还有文身呢,岂不是更拽拽的?” 齐楠听得认真,都被说服了:“那我们逮住直接揍他们吧?” 三个人一直研究到午休结束,腿都蹲麻了,庄凡心回教室制作一张提示牌,下楼贴在小角落的墙上——吸烟有害健康。 下午第一节课后,齐楠巡逻,第二节课课间,庄凡心巡逻,如此轮流到晚自习。其他同学都是吃点零食垫垫,他俩因上楼下楼饿得受不了,一起去食堂吃了碗海鲜面。 天已经隐隐发黑,庄凡心和齐楠手挽手,双兔傍地走一般朝教学楼移动,假装不经意路过小角落时,终于发现墙角站着一个人! 黑,看不太清,庄凡心悄悄说:“呃,好敦实。” 齐楠说:“别怕,他就一个人。” 他们放轻脚步踱到那人背后,身高差不多,不过对方有点胖。庄凡心和齐楠二对一,信心比较充足,同时抬手搭上对方的肩膀。 “同学,干吗呢?” 将人一扒拉,终于看清是风纪主任。 庄凡心和齐楠吓得收回爪子,连连后退两步,惊道:“冯主任?您在这儿干吗啊?!” 冯主任日常转班,顺便来看看能不能逮着抽烟的,没人,正看有没有新的烟头,结果被庄凡心和齐楠一举拿下。 庄凡心问:“主任,您下个课间还来吗?”来的话他就不用巡逻了。 主任说:“我哪有那么多时间?赶紧回教室去!” 庄凡心和齐楠跑回去上课,这期间天色黑透,探出窗外就能看见星星。庄凡心自然没有心情看星星,铃声一响,是最后一个需要巡逻的课间。 他磨蹭会儿,拿着笤帚下去顺便打扫,教学楼外没什么人,安静得只有夜晚的风声。走近小角落,夜风吹来,似乎带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儿。 庄凡心随之一振,猛吸着气走过去,逐渐看清几点燃烟的火星,数了数,一共五点,也就是此刻有五个人在抽烟。 他的脚步惊动对方,有一点火星晃了晃。无监控、无灯光,黑黢黢之下两方无声地对峙。片刻后,对方一人问:“谁啊?” 庄凡心答:“搞卫生的。” 那边大概很无所谓,说:“搞吧。” 庄凡心握着笤帚扫过去,默默掂量要如何开口,然而没等他想好,对方忽然问:“墙上的标语是你贴的?” “……是我。”庄凡心承认,既然承认了,索性切入正题,“你们可不可以别在这儿抽烟?” 对面笑声起伏:“这块地的产权归你啊?” 庄凡心搬出上级领导:“冯主任不允许抽烟,万一被他抓住怎么办?” 这话听着还挺为对方着想的,一人说:“那你就别操心了,老冯要抓就抓,谁他妈怵他啊。” 庄凡心的逻辑能力很强:“既然不怵老冯,就不必躲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抽了,我觉得操场不错,宽敞,明亮,还能比比谁的烟头扔得远。” 对方听出这话里的讽刺,语气一凶:“你哪位啊?” “我是三班的。”庄凡心回答得不卑不亢,意思是不怕你们七八班的学生,躲起来抽个烟就自以为很厉害,吸进去吐出来谁不会。 他可是有别人没有的非主流文身呢,于是没忍住:“幼稚。” 说完,五点火星相继掉在地上,被踩灭。庄凡心不无惊讶,他就回呛了几句,这么管用?感觉好菜啊。忽觉迎面一阵风,他的衣领被抓住,然后整个人被举了起来。 庄凡心双脚离地,被举了起来! 啪,他吓得笤帚掉了,咚,他被砸到了墙上。 庄凡心一声闷哼,摔在墙根儿有些晕眩,那五个学生心情愉悦地离开,他才发觉对方根本不是七八班的人,估计是练举重的吧?! 庄凡心缓了好久才爬起来,浑身都疼,一路扶着墙回到教室,上课铃早已响过,他一进门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大家十分震惊,夏维问:“你这是怎么弄的?!” 庄凡心叙述前因后果,但当时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夏维生气道:“明天不要去搞卫生了,冯主任有意见就来找我。” 庄凡心一脸委屈,只是不搞卫生啊……他明天都不想来上学了。 此事目前无解,齐楠陪庄凡心去医务室,但校医已经下班锁门,连个创可贴都没摸着。后半节课庄凡心趴在桌上休息,他的眼下擦破一块,一边肩膀被撞得生疼,手臂和膝盖也擦伤了。 齐楠恨道:“我应该和你一起巡逻!” 庄凡心说:“那我们就难兄难弟了。” 齐楠道:“话说我运气好好哦,那次嗦粉逃过一劫,这次轮流巡逻又逃过一劫。” 庄凡心想哭,盯着卷子一直枯坐到放学,铃声响起的同时手机振动一下,是顾拙言发来:“帮我拿一下今天的作业。” 他回:“好。” 顾拙言又发来:“昨天的螃蟹挺好吃,今天姥爷烤了披萨,给你拿一张。” “好。” 大概过去两三分钟,手机再没动静,庄凡心认为对话就此结束,正要收起来时,顾拙言的第三条发来:“怎么了,跟我说。” 庄凡心抿抿嘴,仿佛找到靠山一般:“我好倒霉呀><。” 第 23 章 顾拙言拎着一盒披萨从家里出来,溜达到庄家门前,抬手拉开墙上的那盏小灯。他原地等了会儿,时不时看一眼手机,界面仍停在庄凡心的那条回复上。 怎么倒霉?平白无故为什么倒霉? 连表情符号都用上了,可见博大精深的中文都不足以表达庄凡心的可怜。 顾拙言朝小路口移动,走出去几米再折返,反反复复没个消停。又一转身,望见一辆出租车开进来,下来一个极单薄的身影。 庄凡心一下车就瞧见顾拙言了,他往前走,尽管膝盖火辣辣的疼,但忍耐着力求步伐正常。相距一两米的时候,顾拙言出声问:“今天没骑车?” 庄凡心答:“搁学校了。” 他踏入灯光照耀的范围内,微低着头,有点遮遮掩掩,然而顾拙言又不瞎,几乎立刻发现他脸上的伤,问:“脸怎么破了?” 回复信息的时候正委屈,所以诉苦,一路上平静些,此刻感觉“被人打”说出来好没面子。庄凡心不好意思透露实情,撒谎道:“下楼梯的时候踩空了。” 顾拙言确认:“真的?” “真的。”庄凡心用笑容伪装,一咧嘴牵动到伤口,疼得他又一脸哭相,“反正好倒霉啊……对了,给你今天的作业。” 他抬臂褪下书包带子:“啊!”肩膀也疼,登时叫了一嗓子。顾拙言吓一跳,接过书包,很不好糊弄地问:“都伤哪儿了?一次性说清楚。” 庄凡心无端有点怵:“膝盖也好疼。” 顾拙言望一眼庄家的小别墅,黑着灯,庄显炀和赵见秋都还没回来,他握住庄凡心的另一侧手臂送人回家。庄凡心一瘸一拐地走,上楼梯是被顾拙言夹着腰拎上去的,回房一开灯,除了伤,满身尘土也颇为狼狈。 庄凡心去浴室泡澡,行动不便外加伤口不能沾水,因此磨蹭许久。顾拙言在卧室里等,从群里翻到齐楠的头像,发消息:“庄凡心怎么受伤了?” 同桌可不是白做的,齐楠收到消息后思考,庄凡心的脸皮那么薄,让人知道被打多丢面子啊。于是他心有灵犀地回复:“不小心摔的。” 顾拙言盯着手机,真是摔的?他多问一句:“怎么摔的?” 齐楠:“体育课打球摔的。” 行了,不必问了,口径不一致必定有猫腻。浴室水声停止,顾拙言揣起手机,把湿漉漉粉扑扑的庄凡心扶到床上,庄凡心穿着白t短裤,左膝呈紫红色,流着血,左臂外侧有蹭破皮的细小伤口,都在一边。 顾拙言打量着:“怎么像半边身子撞墙了。” 庄凡心一慌,试图沉默应对,当酒精药棉擦拭伤口的时候又忍不住叫唤起来。顾拙言下手轻得不能再轻,过家家似的,只好讲话转移伤患的注意力。 “上次来给你拔针,这次来给你上药,病情稳定得呈阶梯型加重。” 庄凡心喃喃道:“下次不会是来吊唁我吧。” 顾拙言在那脑门上弹一下:“什么不吉利的也敢说。”弹完没离手,顺势托起庄凡心的下巴查看脸上的伤,伤口不大,在眼尾靠下的位置,红红的。 他换一根棉签轻轻点涂,离近点,目光稍错便从庄凡心的眼珠里看见他自己,他低声玩笑:“下次会不会给你做人工呼吸?” 庄凡心呆着,眼睛不知道该移开还是保持对视,注意力果然被转移,直到上完药他也没觉得疼。 顾拙言合上医药箱,打开披萨盒子拿出一角,说:“吃吧,还热呢。” 庄凡心咬一口:“有蘑菇和洋葱……” 这是挑食不吃,顾拙言用牙签把披萨上的蘑菇和洋葱挑干净,也不剩什么了,无奈道:“就当吃烙饼吧。” 庄凡心嘿嘿一笑,一边吃一边看顾拙言,人家为他又上药又弄吃的,实在叫他感动。他忽然觉得在顾拙言面前丢人也没什么,小声说:“其实我不是摔的。” 一五一十叙述完,他看看披萨:“再来一块。” 顾拙言说:“所以要想知道是谁,只能还去那儿逮。” “有我这个前车之鉴,除非老冯亲自出马。”庄凡心不忿道,“他们都和你这么高,居然能把我举起来,我得多吃点。” 等庄凡心吃饱,顾拙言拿上作业回家,他估计庄凡心最后那节课什么也没干,说:“你那份也给我,今天早点睡觉。” 庄凡心心中和烙饼一样热乎,但还是叮嘱道:“别又搞个满分。” 人在生病受伤时会更加敏感脆弱,身旁一空,庄凡心顿时觉得被如潮的孤独包围,他拉一下顾拙言的衣服,讷讷地说:“我不想自己待着。” 顾拙言停在床边心跳忽快,问:“那你想……” 庄凡心仰着脸:“要是谁能陪陪我就好了。” 暗示到这种程度,还可怜巴巴地挂着彩,顾拙言心软地想,就是求他入赘一晚上也可以考虑。他温柔答应:“好,那我——” 庄凡心高兴道:“那你把邦德牵来,我明天早上就还你!” 顾拙言怀疑自己的耳朵,邦德?要的是那条傻狗? 真他妈太无语了,狗会说话还是会照顾?狗懂个屁!顾拙言的温柔烟消云散,面色犹如蒙着一层黑龙江漠河的冰凌碴子,他回家把狗牵来,路上大概踹了德牧73648263脚吧。 庄凡心这下开心了,在床上抱着德牧看电影,他吃薯片狗吃饼干,快活似神仙。 第二天清晨,顾拙言等在庄家门口,一手交作业一手交狗,他看庄凡心脸上的伤口开始结痂便放了心,如果真破了相,他还是挺遗憾的。 庄凡心穿着一件帽衫外套,遮盖住手臂上细小的伤口,问:“你今天还要在家补习吗?” 顾拙言听出点意思:“最后一天,老师晚上的飞机。”他看庄显炀出来,低声些,“再坚持一天,明天和你一起上学。” 庄凡心脸一皱:“明天周六,你自己上吧。” 顾拙言失笑,等庄凡心转身后拽住人家的帽子,叮嘱道:“今天别去小角落,安安生生的,发现那帮人是谁也不许招惹。” 汽车启动驶远,站在原地什么都看不见了,顾拙言牵着狗回家,低头对上德牧的黑眼珠,方才的沉稳体贴顷刻挥发,冷冷道:“看什么看?” 庄凡心被庄显炀送到学校,一路兜着帽子,将面上的伤口也隐藏起来,齐楠给他带了蛋糕,戚风的,好大一块。 “我妈本来要做舒胡蕾,”齐楠说不清那个音,“但我要求她做戚风。” 庄凡心问:“为什么?” 齐楠说:“因为我想想昨天的事就要气疯了。”他还向七八班的人打听过,当时有人在卫生间碰见那几个男生,看来肇事者真的另有其人。 “一共五个人!”庄凡心吃一大口蛋糕,咕哝着,“我觉得可以排除瘦子和矮子,你说会不会是一班那个胖胖的豪哥?” 大家都没心思早读,加入案件讨论的人逐渐增多,咣当一声,体委撞开门冲进来,差点把庄凡心的桌子撞翻。 他反身扑在庄凡心桌上,喘道:“破,破案了……” 四面八方的人凑来竖耳倾听,体委把气喘匀,一脸高深莫测地说:“周二上完体育课,我把学校的篮球带回家耍了几天,因为我的球被我弟弄丢了。” 庄凡心蹙眉:“怎么不从你弟出生开始讲呢?” 体委只好缩略一下:“我刚才去器材室还球,碰见俩人,听见他们说昨天和谁谁谁,反正就是还有几个人,他们在小角落抽烟。” “就是他们!五个人!”庄凡心急道,“然后呢,他们还说什么?” “他们还说遇见个小白痴,让他们去操场抽,特别欠揍。”体委停顿一下,趁机吃了口蛋糕,“小白痴,是你吗?” 吃完戚风保证气疯,庄凡心气得说不上话,不是他还能是谁?!体委吸吸鼻子:“那人说本来想揍一顿,但拎起来好轻,有点于心不忍,所以只轻轻地朝墙上摔了一下。” 大伙儿惊呆,轻轻?轻轻地?! 班长已经控制不住暴脾气:“你就说他们是哪个班的!” 体委说:“篮球一队。” 班长的暴脾气马上得到控制,篮球一队是高三生,基本只训练不上课,参加省级比赛拿成绩后会被体院直接录取。一帮人五大三粗热衷违纪,学校看在比赛拿奖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些烟头估计是上午训练前和晚上训练结束去抽的。 庄凡心绝望地想,大概扔他的时候,犹如投个篮那么简单吧。 目前已确定被告身份,但无实质证据去找主任提起诉讼,要么私下解决,要么一笑而过。体委认为:“我众筹十块钱,给小角落安装监控拍下他们吸烟的证据。” 齐楠说:“他们再厉害也就五个人,我们所有人一起堵他们,还打不过吗?” “就是!”班长又恢复点信心,“人不能白打,众人拾柴火焰高,凝聚产生力量,团结诞生希望。” 男生们热烈讨论着,庄凡心坐在中间纠结,他想起早晨顾拙言的叮嘱,不许去小角落,也不许招惹那些人。也对,去的话必然发生冲突,恐怕殃及的人更多,更难以收场。 “谢谢大家为我抱不平。”他出声决定,“但还是算了,咱们别惦记了,相信老冯迟早会逮住他们的。” 众人意难平,直到夏维进教室其他人才散开,庄凡心拿出课本早读,看着一行行字,其实并没有读进去多少。 淤青还疼呢,息事宁人到底有一些委屈。 下午,薛家的别墅里很安静,顾拙言在书房上课,经过整整三天高强度、高效率的补习,他其实想出去放放风。 坚持到六点钟,老师讲完,赛前的课基本已经结束。“老师辛苦了。”顾拙言伸个懒腰,“您晚上几点的飞机?” 老师说:“八点半,回一趟酒店就去机场。你的表格呢?” 顾拙言从一沓讲义下扒拉出竞赛报名表,老师带回去帮他报名,司机已经在等了,他送老师到大门外,说:“月底回家,到时候我再请您吃饭。” 越野车驶出巷子,顾拙言看看手表,不早不晚刚刚好。他扭头喊道:“姥爷,我窝了一天出去遛个弯儿。” 薛茂琛在花园喝茶,看外孙两手空空估计走不远,说:“去吧,附近有个公园。” 顾拙言只揣着手机钱包,到小路口打一辆出租车走了。晚高峰,四十分钟后抵达天中门口,天色洇着墨似的。 这会儿第一节晚自习刚开始,校园里很安静,顾拙言慢悠悠走向理科楼,到侧面拐进小角落里。地上有未清扫的落叶,看来庄凡心很听话,今天没来过这里。 大概十分钟后,结束训练的一队男生离开体育馆,五个人带着一身汗去老地方抽烟。到那犄角旮旯点着烟,同时也看见顾拙言的身影,有一人出声:“谁啊?” 天还没黑透,顾拙言揣兜站着:“搞卫生的。” “又是搞卫生的?”几个人乐了,踱进去,“昨天那小白痴怎么不来了,你们还一人一天轮着班呢?” 顾拙言朝外走,和对方擦肩而过,快走出去时转身停下,相当于挡住了出口。他掏出手机和钱包搁楼梯上,说:“昨天那个不太行,连烟头都扫不干净,所以今天我来了。” 这种时候话不必讲得很明白,彼此的气场能清楚感受到是敌是友,五个人听懂了,猛吸两口把烟扔下,用力踩灭了。 顾拙言不紧不慢地摘下手表,好像一名讲究的绅士。 理科楼内,庄凡心专心致志地赏析完一首古诗词,摸出手机有条顾拙言二十分钟前发来的短信——今天接你放学。 他悄悄一笑,忽然听见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尖叫。 第 24 章 盯班的老师率先跑出教室,各班顽皮的男生也按捺不住,纷纷冲到走廊上寻找声音的源头。不消半分钟,随着莫名的叫喊声越来越大,整栋理科楼的学生几乎都跑出去围观。 庄凡心膝盖疼,被齐楠和班长一左一右架出教室,挤在走廊的窗边向外张望。齐楠扒着窗框大胆猜测:“不会有匪徒闯进学校了吧?” 班长说:“旁边就是街道派出所,匪徒图什么啊。” 耳边喋喋不休,庄凡心夹在中间没有做声,他努力巴望,发觉一楼跑出去一些看热闹的学生,但都朝教学楼西侧去了。 他指一指:“声音是不是从西边传来的?” “好像是哎。”齐楠附和道,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呃,西边不会是……” 三人对视一眼,小角落就在西边,难道有英雄找篮球队报仇?班长吓得赶紧点人,确定全班男生都在场才松一口气。 “哇!快看!”齐楠指着远处,四五名校警正火速赶往案发现场,为首的是风纪主任老冯。庄凡心张着嘴巴,校警都出动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处犄角旮旯里,顾拙言一直背对出口围堵着对方五人,目前倒下去三个,天太黑看不清具体伤势,还剩俩,脸上也都挂了彩。 眼看处于劣势,其中一人大口大口地喘气:“校警快来了……” 顾拙言说:“那咱们动作快点。” “靠……”那人微抬起双手,算是退让求和,“等主任过来谁他妈都跑不了……到时候都要记过……” 顾拙言道:“我没问题。” 说着近身挥出右拳,动作果真变快了,再擒对方的手臂反折向后,掌击颈下二寸连续三次。对方嗷嗷叫唤两声,接着身体一软便趴下动不了了。 顾拙言的动作有招有式,像是练过,要是没练过也不敢堵着几个人单挑。墙根儿还杵着最后一人,发憷,贴着墙面在黑暗中不知该何去何从。顾拙言手酸,甩甩腕子走过去,问:“墙上贴的什么?” 那人答:“吸烟有害健康……” 顾拙言说:“那还吸?不怕得肺癌?”想起庄显炀的某句话,每个人对自己的身体拥有支配权,“吸烟是你自己的事儿,但乱扔垃圾破坏环境,还动手打人,你们觉得合适么?” 那人忙说:“没打那小白痴,闹着玩儿的……” 顾拙言将标语撕下来,啪,拍在对方的胸前:“不许跟他闹。” 尾音落地,顾拙言却没像之前那样拳拳到肉速战速决,反而扣住对方的肩膀拉扯着,对方误以为他体力耗尽打不动了,顿时嘴脸一变奋力扑来。 顾拙言完全没躲,微微偏头送上左脸,颧骨挨住那一拳时半边脸都疼得发麻。 “得了。”他说。说完猛击对方肘内侧,同时正踢小腿骨,趁对方倒下时再在其而后侧勾一拳。 五个人全部歇菜,黑黢黢的看不清具体什么德行,顾拙言走到楼梯旁揣好钱包手机,这一方静下来,外面却有些吵嚷。 风纪主任带着几名校警赶到,身后还跟着一些凑热闹的学生,冯主任吼道:“怎么回事儿!都哪个班的?!” 手电筒的光束照进去,只见地上躺着五个鼻青脸肿的一队男生,而顾拙言气定神闲地立在一边,正不紧不慢地系着表扣。 众人难免一愣,冯主任迟钝三秒才说:“都跟我去办公室!” 顾拙言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像去遛狗买咖啡,唯独不像违纪被抓。他跟在冯主任身后,校警伙同几名学生搀扶地上的篮球队员,一帮人经过教学楼时格外瞩目。 庄凡心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顿时惊呆,齐楠揽着他的肩膀摇晃,难以置信地说:“我靠?老冯后面是顾拙言吧?” 庄凡心咽咽口水:“是幻觉吧……” 他紧紧盯着那道身影,脑中乱糟糟的,顾不得听其他人热议,眼看就要走过去了,他扒着窗户大喊道:“——顾拙言!” 顾拙言循声看向三楼的围观群众,在一片脑袋中找到庄凡心那张仓惶的小脸儿,然后笑着挥了挥手。冯主任气得要死,搞什么,违纪被带走搞得像立功去参加表彰会一样! 其他学生回教室上课,庄凡心仍趴在窗台上望着,仿佛变成窗台的一只挂件。他望着顾拙言芝麻大的背影,为什么啊,顾拙言说来接他,却不来教室,居然去小角落打架。 可顾拙言不是主张息事宁人吗? 好像受伤了,严不严重啊。打架斗殴,会不会被处分啊。 办公楼的小会议室内,六名学生两名班主任,全部坐下来准备处理刚才的打架事件。冯主任先看看左侧的篮球队员,乌眼青,流鼻血,各自一身尘土。再瞧瞧后侧的转学生,只颧骨处一片紫淤,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此刻坐在椅子上还少爷似的翘着二郎腿。 冯主任有点迷茫,一对五,不应该啊,于是问顾拙言:“你身体有没有受伤?” 顾拙言说:“没有。” 冯主任转过去问另一方:“你们呢?” “主任,我胳膊抬不起来了。”“头晕……感觉特别想吐。”“后脖子好疼,眼前一直冒金星……”“腿不太好……” 冯主任烦道:“行了行了,谁先动的手?” 那五人指认顾拙言先动手。先动手的话性质就不一样了,惩罚会更重,顾拙言否认道:“那儿又没有监控,这个问题无法证明。” 冯主任又问:“那你们为什么动手?” 那五个人立刻蔫儿了,顾拙言说:“我们班同学发现他们吸烟并乱扔烟头,制止时被打伤,今天我去制止他们,非暴力不合作,于是就打起来了。” 冯主任一听:“就是你们抽烟?!”他才知道庄凡心受伤,也怪他疏忽 ,“夏老师,庄凡心同学的情况怎么样?” 夏维说:“没有大碍,但是挺冤枉的。”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很简单,了解之后批评教育,再研究一下如何处罚。五名篮球队员吸烟打架二重罪,记过并全校通报批评。顾拙言势单力薄,无主动挑衅的实质证据,不记过,通报批评并罚写三千字检查。 顾拙言没意见,主动问:“用掏医药费么?” 冯主任头大:“你钱多是不是?先写检查!” 顾拙言说:“我想自费给小角落安装监控和照明灯,行吗?” 冯主任烦死了:“用不着你操心!” 校园内渐渐归于平静,顾拙言在冯主任办公室写检查,一沓橫格纸,一支碳素笔,他埋头写得很快。 二十分钟后下课铃响了,课间有人来敲门,听上去特别急切。冯主任说:“进来。” 门推开,来人问:“主任,我……” 顾拙言闻声扭头,见庄凡心杵在门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他笑笑,知道对方的来意,说:“我写检查呢,没事儿。” 当着主任不敢说别的,庄凡心点点头:“我放学来等你。” 门关上,冯主任咂摸出味儿来:“你是不是给他出气呢?” 顾拙言冠冕堂皇道:“这叫团结同学。” 他心情愉悦地写检查,文思泉涌,一行接连一行几乎不曾卡壳,到最后办公室里仅剩下翻篇儿声。 课间结束开始第二节晚自习,等放学铃响,顾拙言恰好在正文相隔两行的位置签署大名。整整十四页,一页三百字,还超出一千多字。 冯主任看过的检查没一千也有八百,这东西不讲别的,重在态度诚恳。然而他细细读来,发现顾拙言的检查十分惊人。 首先,条理分明,主要分为四点,第一点是篮球队学生的错误陈述,共计一千五百字。其次是学校纠察不当、处理等问题,共计一千五百字。然后是他本人打架的反省,共计二十字。最后是关于小角落环境如何改善,共计一千字。 文采斐然,极擅长明褒暗贬式和含沙射影式叙述,并引用罗素、王小波等作品典故。冯主任读罢久久不能回神,想骂骂不出,险些憋死在工作岗位上。 半晌,他缓缓道:“你还挺能写的。” 顾拙言说:“以前拿过市级的作文比赛一等奖。” “……我没夸你!”冯主任吼完泄气,摆一摆手,“行了,你快走吧。” 顾拙言利落地离开办公室,在走廊上看见庄凡心贴墙立着,一副孤零零的模样。他走过去,把庄凡心的书包褪下来拎着,问:“肩膀还疼不疼?” “不疼。”庄凡心递上一包苏打饼干,“这次没买夹心的。” 两个人边走边吃,直到出校门坐上出租车,谁也没提打架的事情。每回坐车都各占一方,今天挨着,司机频频从后视镜里看他俩,估计在纳闷儿怎么都挂着彩。 小路口下车,到庄家门外时顾拙言把书包还给庄凡心,说句“拜拜”便往前走,走出一段回头一瞧,见庄凡心抱着书包跟在后面。 他问:“干吗?” 庄凡心说:“去你家玩会儿。” 顾拙言失笑,带庄凡心回家上楼。卧室里的玻璃窗大开着,露台换了盏灯,比平时明亮好多。他们站在栏杆前,庄凡心二话不说就摸顾拙言的手臂,然后是肩膀、胸腹和侧腰,仿佛在过安检。 顾拙言知道庄凡心一上手就没羞没臊,可这么直奔主题也太刺激了,强忍着痒意问:“你干什么?” 庄凡心说:“我看一下哪里还有伤。” 白刺激了,顾拙言捉住庄凡心的手腕:“就脸上挨了一拳,真的。” 克制到此刻,庄凡心终于忍耐不住:“你为什么去小角落?” 顾拙言说:“逮他们啊。” “为什么?”庄凡心有些急,“你说别招惹他们,我听你的话没让大家去,为什么你反倒去找他们打架?” 去的人越多事情就越严重,受伤也不可避免,等着主任去抓最安全,但庄凡心只能咽下那点委屈。所以顾拙言叮嘱那些话,然后自己去了。 他无意解释,故意道:“我是为了表现自己,大伙儿都去还怎么显得出我?” “这有什么值得表现的?!”庄凡心哪信,“挨一拳不说,被通报批评,主任还罚写三千字检查!” 顾拙言轻声道:“又不是表现给他看的。” 庄凡心直愣愣地看着对方,什么意思,顾拙言是表现给某个人看的?难道是给秦微或者王楚然? 可他又忍不住惴惴地想,先被打的是他,帮他出气,那有没有一点可能是表现给他看的? 他怕自作多情:“谁啊……” 顾拙言蹙眉一笑,太无奈了:“那几个人称呼得没错。”他迈近半步,低头看着庄凡心反问,“你说呢,小白痴?” 庄凡心脸红起来,顾拙言打架与他有关,还想表现给他看,太叫人不好意思了。他望着顾拙言颧骨处的青紫,抱歉地问:“疼不疼啊?” 顾拙言答:“疼得半边脸都发麻。” 庄凡心吓道:“那怎么办啊?” 顾拙言将庄凡心愧疚的表情尽收眼底,然后掐着对方心最软的这一刻,狡猾又真切地说:“好办,你抱我一下。” 庄凡心犹豫着迈近半步,手臂抬不高,于是慢慢环住顾拙言的腰身。他的半张脸掩在顾拙言的肩头,一眼望见夜空中的星星。 顾拙言收拢怀抱,再挨一拳也值了。 第 25 章 拥抱刚刚结束,顾拙言的手机响了,庄凡心又不可避免地看见来电显示,并推断出“顾士伯”应该是顾拙言的爸爸。 他退开一步,说:“你接电话吧,我回家了。” 顾拙言想挽留句什么,星星月亮这么好看,气氛也烘托得黏黏糊糊,可惜顾士伯铁了心要坏他的好事。他不接:“那我送你下楼。” 庄凡心道:“不用,你快点接电话吧。”他转身回卧室,走到玻璃门前的时候停顿一刻,“别和你爸爸吵架。” 顾拙言乖乖地说:“知道了。” 庄凡心拎上书包离开,下楼,经过客厅和薛茂琛打招呼,走出薛家的大门,一直走到外面昏黄的路灯下,周身的紧张感久久不退。 顾拙言让他抱一下的时候,他的心跳有点快,靠近抱住之后跳得更快,等顾拙言回抱住他时,简直跳得比昨天挨揍时还快。 铃声仍在响,顾拙言按下通话键接听,已经预料到顾士伯为什么打来。“喂?”他开口,臭德行地没喊爸。 顾士伯直入主题:“你在学校打架了?” 全世界的家长都这样,明知故问,顾拙言没遮掩地承认,倚靠着栏杆,脑海里忍不住回味和庄凡心拥抱的感觉。 “你在家不安分,闹出那么难堪的事儿来,到那边又去惹是生非?”顾士伯在电话里说,“我警告过你不要胡闹,你全当耳旁风?” 顾拙言说:“胡闹不是特指搞基吗?我以为不包括打架呢。” 顾士伯骂他:“你少跟我耍混账!” 隔着手机实在吵不出什么火花,顾士伯深呼吸几个来回压住火气,近乎妥协地说:“用拳头解决问题最幼稚,你马上就成年了,该成熟了。” 顾拙言低头嗅到衣襟上的药水味儿,是庄凡心沾上去的,他回味得有点爽,于是一反常态地保证:“那下不为例。” 手机里顿时安静,顾士伯迟钝五六秒钟,完全没想到顾拙言突然顺从起来。他咳嗽一声揭过这篇儿:“这事儿瞒着你姥爷,别让他费心。对了,把人打成什么样了?” 顾拙言说:“不用管,反正我也有伤。” 顾士伯微微错愕:“你也受伤了?”错愕之余又漫上一层不高兴,“好歹练那么多年击剑,我也教过你跆拳道,怎么……” 顾拙言顶撞:“怎么了?我怎么了?” “少跟我呛呛,以后没绝对的把握就老实待着。”顾士伯很忙,也实在聊不出什么好话了,“其他等你月底回来再说。” 电话挂断,顾拙言摸摸脸上的淤青,他有必要受点伤,不然显得对方跟受害者似的。况且挨这一拳惹得庄凡心心疼难受,讨个抱抱不就成功了么。 他还想,庄凡心喜欢他,其实抱他的时候也挺爽吧! 为免薛茂琛担心,顾拙言一晚上没下楼,在书房解决了晚饭。他闭门刷了一通宵的题,清晨日出鸟叫,才洗个澡回卧室睡下。 庄凡心出门去画室,上周创作的那幅画已完成,今天要交作业。时间尚早,他重复上周的轨迹趴在窗边,不确定会不会又看见顾拙言和顾宝言。 裴知来了:“你脸怎么啦?” “不小心蹭的。”庄凡心和对方一起趴着,“咱们买几号的机票啊?” 他们俩面临比赛,差不多该买机票了,裴知已经高三,想尽量晚走不落下课程,说:“下周六好不好?我再上一周的课。” 庄凡心没问题,他又操心食宿:“这次比赛正好在洛杉矶,你也住我爷爷奶奶家,我们一起行动还方便。” 裴知高兴道:“那我带点礼物。” 老师到了,他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课,庄凡心的画得到的评价很不错,心情一好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上完课将放在画室的物品整理一番,这段时间就不过来了。 庄凡心背着画筒回家,恰好小提琴班下课,在楼梯遇见薛茂琛牵着顾宝言。他打招呼:“爷爷,今天你陪妹妹来学琴啊?” 薛茂琛笑道:“没办法,数我闲。” 庄凡心蹭车回家,越野车一路开到巷尾,德牧没冲出来,想必是被烧好的饭菜勾引着。薛茂琛留他吃饭,他也没客气,正好想给顾拙言看看画。 饭桌上少一位,顾拙言还没起床,庄凡心开学后就没睡过懒觉,问顾宝言:“小妹,你哥怎么睡这么久?” 顾宝言说:“他一整晚没睡觉。” “啊?为什么?”庄凡心很惊讶,单挑五个人多费体力,还受了伤,居然不睡觉? 顾拙言不睡觉是在学习,学习是因为要参加竞赛,竞赛的话需要回家。顾宝言此时慌着啃鸡翅膀,把起因经过简化至删除,直接答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结果:“因为要回家啦。” 庄凡心定在那儿,回家?顾拙言要回家了? 他根本顾不上思考“通宵”和“回家”之间有何关联,脑中只惊慌地滚动“回家”二字,开学才半月,为什么要回家?不是说好在榕城待一年吗? 福尔摩心又开始推理,是不是和昨晚那通电话有关?顾拙言的爸爸打来就是要顾拙言回家,因为打架闹得全校皆知,所以不允许顾拙言继 续留在榕城了? 庄凡心放下筷子,看胡姐用托盘装好饭菜,他夺过,径自上楼去给顾拙言送饭。到卧室外敲敲门,里面传出一声回应,听来沙哑慵懒,大概是刚醒。 顾拙言的确刚醒,短发凌乱,正光着膀子满屋子找空调遥控,门打开,他以为是胡姐,谁料是庄凡心。庄凡心端着托盘杵在门口,忽然健忘,只注意到顾拙言的宽肩和腹肌。 他迷瞪地想,吃什么长成这样的啊? 顾拙言倒知道害臊,察觉庄凡心的目光后扯一件t恤套上,想起来还没洗脸刷牙,低着头一溜烟跑去浴室:“等我会儿……” 庄凡心把饭菜放在小厅,然后坐在桌边等候。 顾拙言洗漱完过来大喇喇一坐,拿起筷子开吃,他昨晚半夜就饿了,睡觉都梦见吃饭,现在眼里只有慢炖十二小时的牛排。 “……听说你要回家了?”庄凡心忽然出声。 顾拙言含糊道:“嗯,下周吧。” 那么说是真的。庄凡心蹙着眉毛,莫名感觉上当受骗:“你当初不是说要住一年吗?为什么这么快就回家?” 顾拙言嚼着牛肉一顿,转头看庄凡心,从那语气和眼神中分辨出情感色彩,二分吃惊,三分不悦,剩下五分全是难分难舍。 他转回去继续吃,说:“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变得太快了吧?瞬息万变啊?”庄凡心又有点刹车失灵,“又布置房子又买自行车,结果转学不到一个月又转回去,干吗啊,你是来榕城考察的吧?” 顾拙言颔首装酷:“我也没办法,不得不回去。” 这是做不得主的意思?庄凡心的语气立刻软了:“是不是因为打架?”他懊悔起来,要不是他先受伤,后续也不会搞成这样。他想道歉,但是看顾拙言呼噜呼噜吃得那么香,似乎“回家”是一件弄拙成巧的高兴事儿。 也对,父母好友都在那边,人家的角度上当然高兴。但是,就一点都不眷恋榕城吗?这里也有新同学,姥爷,胡姐,司机大哥……而且还有他啊。 庄凡心气闷道:“你怎么吃那么香?” 顾拙言说:“我饿啊。” 庄凡心找不到合适的说词了,他盯着桌面的光圈,盯久了眼晕,偶尔看一眼对方大快朵颐的样子,心里头发堵。半晌,他装着无所谓的态度说:“我也快出国参赛了,你走的时候可能没办法去送。” 顾拙言无所谓道:“噢,没事儿。” 庄凡心陡地一酸,具体哪儿酸他也不太清楚,化学上讲,酸具有腐蚀性,他那点不痛快被腐蚀干净,心底的真实想法就憋不住了。 他小声说:“我不想让你回去。” 顾拙言装傻:“为什么?” 庄凡心咬咬牙:“舍不得你呗!” 好半天等的就是这一句,忒悦耳了,顾拙言侧身面向庄凡心,再不说实话显得缺德,他说:“那我考完就回来。” 庄凡心苦兮兮的表情一僵:“什么意思?” 顾拙言解释:“我回去参加数学竞赛,考完就回来。”他看庄凡心仍愣着,控制不住上手捏人家的脸蛋儿,“给你带点家乡土特产?” 庄凡心这才搞明白,合着是一场虚惊,再一咂摸,顾拙言好像是故意误导他,让他真情流露。他窘窘地瞪着顾拙言,自以为挺狠。 “原来你那么在乎我。”顾拙言欠欠地说。 庄凡心要台阶下:“我就要去美国了,以后不回来了。” 顾拙言赶忙配合:“甭啊,我和我妹多惦记你。” 这点事情掰扯清楚,庄凡心把画筒往顾拙言怀里一塞,顾拙言抽出画,画布上油彩鲜明清亮,他的脸既逼真又梦幻,仿佛笼着层光。他是个外行,不懂别的,只有纯粹的感官感受:“我没想到色调是浅色。” 庄凡心自己也没想到,画出来,那氛围像顾拙言初来榕城那天,下车站在阳光里,身上有树叶的剪影。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说:“画的时候我很高兴。” 顾拙言问:“能不能送给我?” 庄凡心答应:“那送给你,预祝你竞赛取得好成绩。” 下午两个人待在小厅,顾拙言搞数学,庄凡心搞美术,几个钟头过去,洒进来的阳光一寸寸消退,也浅了些。 顾拙言终于停笔,趴下歇一会儿,目光投在庄凡心的本子上。庄凡心被疲倦传染,也趴下,侧着头和顾拙言脸对脸。 他伸出手,用潮湿的细笔刷在顾拙言的脸上画一道,宝蓝色,但被阳光镀上一层淡金。干完坏事儿来不及逃,手腕被扣住,力道不轻不重恰好叫他无法挣脱。 庄凡心看着顾拙言的眼睛,动一动嘴唇:“你还没祝我比赛顺利呢。” 顾拙言说:“祝你比赛顺利。” 他移动手掌,一点点覆盖住庄凡心的手背,五指一拢将庄凡心小一号的手裹住。黄昏比较浪漫,他抓住这一刻叫对方:“庄凡心?” 庄凡心有点憨:“干吗?” 顾拙言道:“比赛回来,我告白好不好?” 第 26 章 庄凡心猛地坐直:“告白?告什么白?” 顾拙言说:“你不知道啥是告白吗?”他慢慢离开桌面,漫不经心的,“我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吗,对方也挺喜欢我,所以我想比赛完向他挑明心意。” 庄凡心支吾道:“这么快啊……” 顾拙言说:“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 他注视着庄凡心的表情,迟疑、震惊、紧张,全混在那张脸上。他暗自想,庄凡心一定很忐忑,盼望他喜欢的是他,又担心他喜欢的不是他。 庄凡心的确忐忑,到底是秦微还是王楚然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顾拙言那么快告白,虽然他管不着人家。 夕阳降落,小厅内的光线变红变暗,像香港老电影里的色调,安静片刻,庄凡心讷讷道:“不会等我比赛回来,你已经脱单了吧?” 听着好可惜,顾拙言说:“那多不仗义,我等你回来再告白,让你见证我脱单。” 庄凡心并没有被安慰到,也不太想见证,但他乐于助人嘛,说:“那你等我回来吧,要是需要布置环境我还能帮忙。” 顾拙言问:“那你去多久?” 比赛是晋级制,初期审核非常严格,入选的三十名选手在首轮淘汰一半,剩十五名选手角逐冠亚季。每一轮设计主题未知,公布后限时24-48小时内设计、制作并展示,期间包括个人独立设计和随机成组合作。 每一轮设计结束有十二小时休息时间,大家曾调侃过,是防止选手在忙碌和高压下猝死。庄凡心回答:“一个多月吧。” 顾拙言惊道:“比奥运会时间还长?” 庄凡心终于笑笑:“要提前三四天到洛杉矶,等比赛结束,我还要陪爷爷奶奶玩儿几天。” 顾拙言问:“你爷爷奶奶在那边?” “嗯。”提及探亲,庄凡心想到对方也要回家,“那你呢,正好连着国庆节,竞赛结束要不要多待几天?” 顾拙言还没考虑那么多,待几天的话,难免和顾士伯横眉冷对犹如阶级敌人,但好不容易回去了,是个和狐朋狗友团聚的好机会。 他想了想:“主要和连奕铭他们聚聚吧。” 这么久未曾回家,却不提父母只惦念朋友,莫非还因为失恋和父母闹别扭?庄凡心握着笔刷走神儿,暗自推理道,顾拙言仍然责怪父母的话,那是否仍没忘怀前女友? 他悄摸地想,顾拙言和前女友是同学,回去后同学聚会岂不是必然会见到? 庄凡心不禁抿住嘴唇,同学聚会,和被迫分手的初恋相见,本就还惦记,再加上同学哥们儿一起哄,会不会粉红色的回忆涌上心头,野火烧不尽的旧情熊熊复燃…… 那不太好吧! 既然打算和新欢告白,怎么能和旧爱纠缠? 庄凡心知道这不关他的事儿,他不该多问,于是他问得很简短:“同学聚会否?” 顾拙言挺想那边的同学,况且陆文要开演唱会,到时候大家应该都会去捧场,说:“反正回去了,都见见呗。” 轻轻巧巧的一个“都”字,庄凡心认定前女友也包括在内,忽地,他心里有些不痛快。他瞄顾拙言一眼,眼神和风纪主任的眼神一样凌厉,说出的话也很有爹味儿:“你是回去参加竞赛的,别光顾着联络感情,要分清轻重。” 顾拙言莫名道:“不是在说竞赛结束么?” 庄凡心噎住,辩不出一二三,只能恨恨地想,小心向秦微或王楚然告白失败。榕城一对双姝,旧地一片白月光,顾拙言可真是打北边过来的情种,愁到他这个打南边过来的单身。 气氛骤然趋冷,顾拙言有点纳闷儿:“怎么耷拉着脸?” 庄凡心冷艳地撒谎:“想比赛的事儿呗。” 等到最后一周,庄凡心只上了三天课,周四正式请假,出国前在家做一些准备。航班定在周六上午,这两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走过最远的距离就是去后花园除草。 他在二楼画室阅读资料,守着画具能让他静心。晚饭时才下楼,还想着暂离故土吃顿好的,结果餐桌上仅有一锅清汤寡水的方便面。 庄凡心抱怨道:“就给参赛选手吃这个啊?” 赵见秋说:“明天就走了,冰箱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凑合一顿吧。” 一家三口朴素地吃面,庄凡心挑一筷子嚼半天,酸溜溜地想,羡慕人家的宽肩腹肌有什么用,他的伙食根本无法为他提供足够的营养。 庄显炀问:“行李箱收拾好没有?” 庄凡心回神:“收拾好了,证件你们帮我装着吧。” 庄显炀说:“你高二了,别什么要紧事都依赖我们,包括这次去洛杉矶,你就当锻炼自己学会独立。” 庄凡心撇撇嘴,那就从这顿饭开始独立吧,他回头看看挂钟,这个时间顾拙言应该放学了,便搁下筷子:“我去薛爷爷家一趟。” 赵见秋说:“别去人家那儿蹭饭。” “……”庄凡心揣上十块钱,人馋志不短地翻个小白眼,独立地说,“我去路口买面包吃,夹果酱的!” 金秋九月,榕城这地界依旧绿得鲜活,只有夜晚的霓虹添几分金黄。顾拙言骑着二八大杠驶过街头,途经路口旁边的便利店,瞥见庄凡心啃着面包走出来。 他拨响车铃,长腿一支停在道牙子边,庄凡心瞧见他便快走几步。吃那么香,他说:“给我也买一个。” 庄凡心窘道:“就带了十块钱。” 顾拙言说:“行吧,那我先走了。” 他作势蹬车离去,庄凡心拽住他,动作敏捷地跨上自行车后座。他载着庄凡心拐进 小路口,匀速前进,经过庄家门外时停都没停,径直骑进自家的大门。 庄凡心的确没有蹭饭,但蹭了一盒冰淇淋,和顾拙言在二楼客房里一起吃。这间卧室是薛茂琛的电影房,老头喜欢黑着灯看些老片子,如今又被顾拙言添置上游戏机什么的,进来就是玩儿。 “我这两天没上学,同学们想我不?” 顾拙言说:“不想。” 庄凡心不信:“反正齐楠肯定想我。” 顾拙言说:“他天天踩你椅子。” 庄凡心和齐楠的感情坚不可摧,挑破离间没用,他挖一勺冰淇淋,嘴里甜不滋滋地瞅着顾拙言掏书包。顾拙言掏出这两天的试卷,然后卖废品似的往床上一撂,传达老师的指示:“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庄凡心问:“比赛回来你能给我补补落下的课吗?” 到时候都是小情侣了,补补什么都行,顾拙言答应了。他下床去折腾游戏机,新出的一部买回来还没碰过,翻出游戏手柄想玩耍一会儿。 先调出大地图看看布局,顾拙言决定闯入食人族为民除害,忽然右臂一暖,庄凡心蹭上来巴结。他偏过头:“你想玩儿?” 庄凡心虔诚道:“可以吗?” 顾拙言此刻以一种家长心态自居,孩子就要越洋参加比赛了,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想玩儿什么也别拦着。庄凡心高兴地接住手柄,手游菜鸡没碰过大型游戏,怪激动的。 他进入游戏后茫然地站在原地,发现游戏背景是西部世界,没有具体的故事走向以及明确的任务,所有情节的触发都依靠自己去探索。 他没底地看顾拙言一眼,发现对方已经在写物理作业了。 靠大神只能做菜鸡,靠自己才能做战斗机!庄凡心战战兢兢地独自上路了,他自然不敢靠近食人族,连民风彪悍的村庄都绕着走,骑着马一路躲闪,到达热闹的城镇才松口气。 庄凡心问:“我能花点钱吗?” 顾拙言头都没抬:“随便。” 庄凡心感觉得心应手一些,先去酒吧喝酒、看女郎热舞,然后去戏院看一场歌剧,再去俱乐部耍□□。他不触发任何战斗,哪里和平去哪里,仿佛只想为西部世界贡献一点gdp。 这工夫顾拙言写完物理作业,一瞧屏幕,“他”在俱乐部输得快倾家荡产了。 “庄凡心,”顾拙言不禁出声,“负债会被打。” 庄凡心惊吓道:“我不想打!这游戏怎么充钱?” 顾拙言说:“不能充钱。” 庄凡心耍完这一局赶紧撤,离开俱乐部,站在门口茫然地张望。“哎?”他奇怪道,“怎么看不见马?” 系统弹出提示,耍牌期间一辆汽车疾驰经过,马被撞死了。 庄凡心一愣,握着手柄滚一滚小巧的喉结,不太敢看顾拙言的表情。房间内的气氛逐渐尴尬起来,顾拙言面沉如水,如寒冬腊月俄罗斯伏尔加河的水。 半晌,他克制着说:“明早还去机场,早点睡觉吧。” 庄凡心轻轻放下手柄,抱上一摞卷子立刻闪人,临走不好意思地请求:“我家一个多月没人,帮忙收收信和报纸什么的……” 顾拙言起身相送:“知道了。” 走到卧室门口,庄凡心打开门却急刹车,弄得顾拙言撞他后背上。他转过身,距离有点近地看着对方,小声问:“明天你去机场送我吗?” 顾拙言说:“又不是不回来。” 庄凡心嘀咕道:“你朋友走的时候我都去机场送了,你不该送送我啊。” 撒什么娇,刚才马死钱输的怨气消散掉,顾拙言说:“逗你的,已经跟司机打了招呼,明天送你们去机场。” 周六一早,越野车停在庄凡心家门外,顾拙言坐副驾驶,庄凡心一家三口坐在后面。抵达机场后与裴知汇合,庄显炀去换登机牌并办理托运,赵见秋和裴知的外婆寒暄交谈。 庄凡心拎着一只大袋子,递上:“给,好沉。” 顾拙言接住,充当一会儿壮劳力,等所有事项办好后便往安检口移动。他和庄凡心并肩走着,人家的父母都在,也不需要他叮嘱些什么。 走到队伍外,两个人无言相对片刻,有些神经病。庄凡心问:“你什么时候的飞机?” 顾拙言答:“明早,比你迟一天。” 庄凡心没有其他要问,祝你比赛顺利也早已说过,但是又不太想就这么拜拜。偏偏顾拙言也耐心十足,不催不赶的,一起耗着工夫。 奈何时间终将流走,十分钟后,庄凡心耸耸肩膀:“我走了啊。” 顾拙言回递袋子:“别忘拿了。” “是给你的。”庄凡心倒退着走两步,“上周日我去商场买的,榕城特产,你明天回家带上。” 顾拙言心头一热,出国前那么多事情要准备,还给他买什么东西。他立在原处,相隔两步距离轻声说道:“怎么想把你也带上。” 庄凡心不知是什么感觉,他跟裴知没有过这样,跟齐楠也没有过,他隐约地、不可置信地认为……这是暧昧。 他一惊,什么鬼啊,赶忙岔开话题:“我要排队安检了。” 顾拙言问:“会想我么?” 庄凡心装作没听见,丢下一句“拜拜”就跑去排队,汇入密集的队伍中,那颗顺毛的脑袋时不时向后转,转半圈就停住,一直忍着没有回头。 一过安检彻底没了踪影,这场送机到此结束。 顾拙言转身离开,手机叮的一声,进来一条短信。 就一个字——“想。” 第 27 章 顾拙言在家收拾东西,没太多要带的,统共一只背包就足够了。 拾掇好,他在备忘录里写计划,到家休息半天,下周一至周三为竞赛时间。举办地点是哪儿来着?他瞧一眼公告,举办地点为索菲酒店。 顾拙言嗤笑出声,点开四人聊天群:“铭子,滚出来。” 连奕铭吭声:“您说话客气点。” 顾拙言道:“你们家酒店过两天是不是举办竞赛?” “是啊,国际赛事。”连奕铭打完这句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要回来参加是不是?!” 顾拙言说:“明早八点的飞机。” 一句话把苏望也炸了出来,回复一长串“庆祝”的表情,没打字,在欢欣鼓舞中透出一丝敷衍。顾拙言挑刺:“你这什么态度?” 苏望烦道:“真难伺候,输液呢,不方便打字。” 顾拙言问:“怎么这节骨眼儿闹病,还能参加竞赛么?” 说不好,苏望前一阵悬梁刺股,他爸差点把他过继给补习老师,谁料这两天感染风寒,每天输完液就是躺着。 他们四个人里面顾拙言和苏望的成绩最好,连奕铭次之,但也属于心里有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那种。唯独陆文不着四六,除了沉迷搞乐队没什么正事想干。 顾拙言呼唤道:“陆主唱呢,演唱会筹办得怎么样了?” 陆文终于上线:“正在火热准备中,国庆节晚六点喳喳不见不散!” “喳喳”是个轻会所,适合小年轻们聚会,又瞎贫了一会儿,时间不早了,顾拙言说:“就这么着吧,明儿就回去了。” “等你!”苏望表现得激情,枯萎得也很快,“我明天还要输液,就不接机了。” 陆文说:“我也够呛,周末起不来床。” 连奕铭也不是好东西:“约了教练骑马,不想放马鸽子。” 没一个去接机,不过顾拙言不在乎这些,反正家里肯定会接他。这时胡姐从卧室出来,比打扫完整栋别墅还疲惫,他问:“怎么了?” 胡姐愁道:“你帮宝言收拾吧,我搞不定。” 顾拙言把那丫头忘了,踱到卧室推开门,好家伙,行李箱摊在地上,满床花裙子摞那么高,顾宝言枕着邦德在讲电话。 犹如顾拙言和哥们儿聊天一样,顾宝言在和姐妹们聊天,明天回去,几号开派对,不叫那个谁谁谁,因为那个谁谁谁生日时没有邀请她。 顾拙言咳嗽一声:“妹,快聊完了么?” 顾宝言瞅他一眼,对手机里说:“不讲啦,我那个哥哥过来了,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要烦我,先拜拜啦。” “……”顾拙言揉揉太阳穴,等这位大小姐挂断电话,“刨个坑赶紧睡觉,明天起不来就别回家了。” 顾宝言钻进被窝,问:“哥,我带哪条裙子回去?” 顾拙言哪儿知道,心说穿什么都一个德行,随便往包里塞两条,看顾宝言傻不愣登地睁着眼睛,撩起被角把人全盖住了。 顾宝言掀开,喃喃道:“明天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顾拙言动作一顿,当初把小姑娘骗来企图挟天子以令诸侯,结果顾宝言的适应能力比他还强。他给顾宝言掖好被子:“回家待几天,不想再回来的话也没关系。” 顾宝言摇摇头:“我会陪你回来的。” 童音中透着坚定,或许是怕兄长在这里孤单,又或许是怕姥爷惦念,总之顾拙言有些感动。一个“乖”字还没夸出口,顾宝言害羞地说:“我舍不得小庄哥哥。” 顾拙言自作多情了,他没料到小学生的爱意这么持久,不过倒也提醒了他,他哄道:“宝言,回家以后不要向爸爸妈妈提起小庄哥哥,知道吗?” 顾宝言问:“为什么?我以前喜欢谁都会告诉他们。” 顾拙言心想,从幼儿园小班就开始喜欢别人,谁吃饭多就喜欢,谁洗手快就喜欢,现当代的小孩儿真是既博爱又早熟。尽管如此,他依然耐心地忽悠道:“宝贝儿,你喜欢小庄哥哥,可以等小庄哥哥也喜欢你的时候再告诉爸爸妈妈。” 顾宝言不耐烦:“嗬,你怎么知道小庄哥哥不喜欢我?” 顾拙言攥了攥拳头:“他没有亲口承认,就不算。” “你懂什么。”顾宝言翻个身,“人家那是害羞。” 这完全是对牛弹琴,虽然顾拙言是个gay,但他在此时此刻恐育了。循循善诱根本没用,他索性也不再废话,说:“随便你,以后别让我帮你打游戏。” 顾宝言立刻道:“不告诉就不告诉!” 所以说还是威逼利诱管用,安排妥当后,顾拙言也趁早回房休息。他入睡前自嘲地想,曾几何时计划勾搭庄凡心来气他爸妈,如今恨不得捂得密不透风,以免他的爱情夭折。 明天即将见面,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光景。 第二天早晨,薛茂琛亲自送兄妹俩到机场,平时不在一起还好点,生活两个月感情升温,顾拙言想让薛茂琛同他们一起回去待几天。 但老头一口拒绝了,回去后必然被顾拙言的爷爷盛情邀请,亲家长亲家短,俩老鳏夫有什么好腻味的。 顾拙言失笑:“那您不想我妈?” “还行,我看她最近照片蛮漂亮,也就放心了。”薛茂琛捏捏顾宝言的脸蛋儿,“好了,我还得帮小庄收报纸,你们赶紧安检去吧!” 顾拙言拽着顾宝言过安检,待飞机起飞,榕城在窗外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一堆色块。来时一切陌生,瞧着就不爽,如今居然有点眷恋。 &nb sp;“哥哥。”顾宝言问,“回家以后,你还会和爸爸吵架吗?” 这是个好问题,顾拙言说:“看我们心情。” 顾宝言难过道:“那别打架……那次爸爸要打你耳光,我好害怕呀。” 顾拙言说:“甭怕,最后不是没打吗?”拿出一本书消遣,“爸爸都四十多岁了,他打不过我,我要躲他也追不上?” 顾宝言稍稍放心:“也对,长江后浪推前浪。” 兄妹俩一路编排顾士伯,反正没说什么好话,一晃九点钟了,庄凡心昨天这时候走的,怎么也应该到了洛杉矶。长途飞行向来累人,抵达后还有一些事项要办,所以顾拙言不准备打扰对方。 十一点多飞机着陆滑行,窗外的南国绿意更换为北国的金秋美景,乘客陆续下机,人太多,顾拙言一直紧紧薅着顾宝言的书包带子。 接机的人也很多,其中有一块金色的牌子最为显眼,又大又闪,赫然写着:喜迎顾拙言回家! “我靠。”顾拙言大步流星走过去,看看背后举牌的是哪个傻逼,果不其然,牌子一歪露出陆文那张脸来。 “惊喜吧!”陆文激动道,“我上次这么喜迎的还是十九大!” 顾拙言把泡沫牌子掰成几块,恨不得塞怀里捂着,问:“你怎么不再捧束花?昨天不是说不接机么?” 陆文答:“可能是因为惦记你,我不到八点就醒了。” 正说着,连奕铭从不远处跑来,风风火火给顾拙言一个拥抱,喘着气说:“我想了想……兄弟比马重要……” 话音刚落地,饮料机方向又出现一人,苏望一手握着纸巾,一手端着热水,跟老弱病残似的缓缓走来。前两个起码身体强壮,顾拙言无语道:“你这样还来干吗?” 苏望说:“我一想谁也不来接,忒不仗义了,早知道他们过来我才不来,今天还没输液呢。” 四个人说着话走出机场大厅,路边站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是顾士伯的司机老徐,老徐迎上来接兄妹俩的包,路边的车开了门,薛曼姿从车上下来。 “妈妈!”顾宝言飞奔而去。 顾拙言往前走两步,被连奕铭他们簇拥,到车前,那三人异口同声地叫了声“阿姨”。趁顾宝言和薛曼姿热乎着,三人围在顾拙言的身旁小声议论,陆文说:“你要不想回家的话要不先去我家?” 苏望道:“我家也行,就说合计竞赛的事儿。” 正窃窃私语,连奕铭碰碰那俩人,迟疑地说:“我没看错的话,车上是不是还坐着一个人?” 他们一齐望过去,隐约看见后排有个轮廓,没想到顾士伯也来了。陆文和苏望立刻把顾拙言朝外一推,并改口道:“还是别去我家了,万一你爸怀疑你和我们有一腿怎么办?” 仗义这种东西,说散就散了。顾拙言瞄一眼后排的玻璃,然后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径自拉开车门坐进副驾。 薛曼姿暗叹一声,牵着顾宝言上车,后车门一打开,顾宝言喊道:“爸爸!你怎么还藏着!” 顾士伯张开手:“上车,想不想爸爸?” 一家人齐,司机无声驾驶,后面两个大的哄一个小的。顾拙言塞上耳机听歌,闭着眼睛,就这么半死不活地回了家。 汽车驶入顾家大门,路旁的草坪还绿着,喷泉还喷着,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到主楼前,顾拙言下车,顾士伯也下车,父子俩互相无视一路终于碰了面。 顾士伯没吭声,等着顾拙言先叫一声“爸”,这几天便和平共处,暂且不计较之前的不愉快。顾拙言勾着耳机线,动一动嘴唇,却是哼出一句歌词。他心里门儿清,叫一声等于服软,那他才不叫,反正父子关系印在户口本上,少喊一声又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气氛有些僵,薛曼姿及时说:“已经十二点了,先吃午饭吧。” 谁料一家人同桌而坐后,气氛比刚才更僵。 顾宝言看看爸,再看看哥,吓得不敢动筷子。忽然想起飞机上的话,她松口气:“爸爸,反正你也打不过哥哥,就别生气了。” “我打不过?”顾士伯说,“他那点东西都是我教的,还想赢我?” 顾宝言解释:“因为哥哥说你老了。” 顾士伯面目冷峻:“那你告诉他,可以试试看。” 一直没开口,顾拙言此刻接腔:“没空。” 之前通话时氛围已经够糟,一见面更是暗流涌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翻起那点矛盾掰扯掰扯。几筷子吃完,顾拙言借明天考试为理由闪人,从主楼溜达出来。 他边走边看手机,经过楼前时刷到庄凡心刚发的朋友圈,照片中庄凡心左边挽一个老头,右边挽一个老太太,笑容极为灿烂。 顾拙言在喷泉旁坐下,倾情点一个赞。 庄凡心的消息立刻发来:“我到洛杉矶了!” 顾拙言回:“我也到家了。” 庄凡心元气满满:“我见到爷爷奶奶了!” 顾拙言死气沉沉:“我见到我爸我妈了。” “没吵架吧?”庄凡心问,在大洋彼岸也忍不住操心,“哈哈,肯定没有,我知道你特别靠谱。” 顾拙言有点心虚,起身踱步,不知怎么又踱回了楼内。庄凡心又发来一句:“你爸妈肯定很想你,你什么都不用说,喊他们一声他们都高兴。” 在咖啡间门口和顾士伯碰上,目光接触又错开,即将擦肩而过时,顾拙言犹如庄凡心的牵线木偶,忽然喊了声“爸”。 顾士伯一愣,反应好久:“……喝咖啡么。” 顾拙言硬着头皮:“来一杯吧。” 第 28 章 从顾拙言出柜至今,父子俩是第一次单独却和平地面对面共处,哪怕是顾拙言被送去榕城的前一天,他们还分秒必争地吵了一架,甚至砸烂一只花瓶。 在榕城度过两个月之后,没想到居然能坐下来喝咖啡,看来“距离产生美”这句话十分正确。顾拙言搅动杯中的液体,垂眸盯着搅起的漩涡,不尴尬是假的。 若非庄凡心夸他一句靠谱,他也不会头脑一热喊一句“爸”,喊完有点后悔,怕顾士伯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在服软。 “咳。”顾士伯同样拘谨,假咳一声闹出点动静,“在榕城这段时间怎么样?” 这开场白万能又烂俗,同事出差、夫妻离异、老友进看守所,重逢后皆可用这一句来寒暄。顾拙言搁下勺子,说:“挺好的。” 顾士伯道:“那边空气好,城市环境也好多了。” 顾拙言“嗯”一声:“老建筑也挺好看的。” 以防冷场,他们比榕城的市长和市委书记还懂,围绕榕城的优点说了半天。说完愈发尴尬,默了会儿,顾士伯道:“不烫了,尝尝咖啡。” 顾拙言端起喝一口,苦,不如一楠的奶茶好喝。他开始走神儿,夏日的初恋已经过季,一楠现在的招牌是什么?等庄凡心回来一起去尝尝。 “想什么呢?”顾士伯问。 “没什么。”顾拙言答,“突然想到学校的事儿。” 顾士伯找到话题:“之前打架的事儿还有问题么?对方后来没找你麻烦吧?” 顾拙言摇摇头,一秒结束新话题。 这一刻,顾士伯荒唐地想,要是这儿子在学校多惹点麻烦就好了,不至于现在一聊就尽。转念又被理智战胜,虽然惹的麻烦数量不多,但质量取胜,能把人气得进重症监护。 “对了。”他又想到什么,“那次打电话说想去三班,有什么原因?” 顾拙言自然不会说实话,忽悠亲爹说:“没什么原因,就是找理由给你打个电话而已。” 顾士伯显然没料到,一颗心立刻被抚慰,双眼在镜片后流露出一丝动容。顾拙言受不了那眼神,喝一大口咖啡压压惊,又开始计算洛杉矶此刻是几点钟。 他正犯轻度相思病,顾士伯问:“考完和陆文他们玩儿几天?” 顾拙言答:“嗯,正好国庆节。” “那就聚聚吧,竞赛结束放松放松。”顾士伯说,“在新学校和同学们相处得怎么样?这次打架没吓着人家吧?” 顾拙言警觉敏锐得像鹰,不动声色道:“新同学都不错,我和他们相处得很好。” 安静数秒,顾士伯问:“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 顾拙言立刻激发出防御思维,想当初他公开出柜,顾士伯和薛曼姿把周围的人全排查一遍,揪奸夫似的,苏望他们都是重点怀疑对象。 他的态度坏起来,明说:“忍半天终于问了,您不就是想问我有没有胡闹吗?如果我交到特别好的朋友,怎么着?是不是马上怀疑我搞同性恋?” 顾士伯沉下脸色:“别跟我犯浑。” “怎么是我犯浑,不是你先问的吗?” 父子俩又嚷起来,薛曼姿听见动静过来,站在顾士伯背后抚了抚他的后背。 “既然都在,那我发布一则郑重的声明。”顾拙言道,“我喜欢男的,注定要搞同性恋,十七岁不搞二十岁也要搞,二十岁不搞三十岁总要搞,至于您二位什么时候接受,我就不干预了。不过我包容你们落后的思想,希望你们也尊重一下我的感情取向,毕竟你们能结婚,没道理要我打光棍儿。” 顾士伯“啪”地拍了桌子,瞠目瞪着顾拙言,简直想把杯子也砸掉。顾拙言向来不恋战,撤开椅子起身,说:“明天竞赛,我回去收拾东西。” 顾士伯怒道:“你收拾什么?你少仗着考试来这一套!” “收拾证件、文具,我还要削铅笔。”顾拙言加重语气,“2b的。” 他说完走人,大步流星地离开主楼,他单住的一幢小别墅和主楼隔着两块草坪。回去拾掇好书包、衣服,气还没消,索性拎着包再走远点。 薛曼姿找过来,在楼门口碰见顾拙言朝外走,问:“你去哪儿?你就那么生我们的气?” 顾拙言反问:“你们就那么难以接受?”他一句话堵住对方,想起庄凡心曾经安慰他的,又补一句,“再互相给点时间吧,我去酒店了。” 顾拙言去索菲酒店开了间房,没告诉连奕铭,冷静之后在房间里学习到晚上十点钟,明天竞赛开始,便早早地休息了。 周一早晨,顾拙言带着证件到指定楼层参赛,跟随主办方重新安排房间,十点整准时在会议厅参加考试。竞赛历时三天,封闭式,吃住都在酒店内部。 苏望带着口罩赶来,感冒好点了,人仍然没什么精神。顾拙言接杯水端过去,问:“你这样能坚持么?” “凑合考吧。”苏望瘫在椅子上,“你在几号房?晚上刷题么?” 顾拙言惜命:“你自己刷吧,别传染我。” 开考,顾拙言看到题目后想起庄凡心,庄凡心对他说过,考不好也没关系。他低头笑笑,心态前所未有的平和。 周三下午竞赛结束,两天时间整理成绩,期间考生可以自由活动。顾拙言和苏望回房间,苏望说:“铭子和陆文晚上放学后过来。” 四个人同城好几天还没欢聚一堂,说不过去,顾拙言道:“那去我房间吧。” 现在刚五点钟,苏望说:“我先去十八楼做个spa,嘿嘿。” 顾拙言不想做,于是去旁边的商场买了份礼物,然后约补习老师吃了顿饭。从餐厅离开已经华灯初上,回酒店,正好在酒店门口碰见连奕铭和陆文。 &nb sp;两个人刚放学,背着书包穿着校服,一边走还一边捧着手机斗地主,他们俩合伙斗苏望一个,加倍再加倍,明牌又加倍,然后三下五除二就被苏望斗死了。 “靠。”陆文退出游戏房间,“没劲,那孙子从来就不知道善待兄弟。” 连奕铭说:“等会儿灭他。”进入电梯,他一把搂住顾拙言,“考得怎么样啊?拿到第一被名校直接录取,不会扔下我们念大学去了吧?” 顾拙言懒洋洋地笑着:“借您吉言。” 主办方安排的房间不大,四个人进去有点挤,顾拙言和连奕铭挨着靠在床头,陆文和苏望坐在床尾,这样搭配智商比较均衡。 苏望做完spa容光焕发,人也精神些:“等成绩好无聊,这两天干点什么消遣呢。” 陆文不爽道:“还没放假呢,上学去!”说完想起自己翘课成性,“喳喳需要布置演唱会现场,你帮我监工吧?” 苏望嫌弃地很,才不去,推给家里开酒店的连奕铭。连奕铭说:“我不在自己家酒店走来走去嘚瑟,去别人家会所发光发热,我是雷锋?” 三个人互相吵吵,过一会儿发觉顾拙言始终没吭声,仿佛泼妇堆里坐着个文静少女。有句话叫“少女情怀总是诗”,三个泼妇相视一眼,慢慢围到少女的身旁。 苏望问:“言言,你有什么心事?” 顾拙言起一身鸡皮疙瘩:“没心事,就觉得没意思。” “哦呦!”陆文浮夸起来,“回归故乡,你觉得没意思?哥三个陪着你,你觉得没意思?谁有意思你找谁去啊。” 顾拙言说:“那得找美国去。” 这副郎心已变的样子太凉薄,但也表明确实惦记着一个人,之前顾拙言说过,想追庄凡心,于是三个人恍然大悟。 连奕铭一巴掌拍在顾拙言的胸口:“怎么着,和小邻居发展到哪一步了?” 终于聊到顾拙言感兴趣的话题,他绷不住笑起来,原本想瞒着这几个广播站站长,但哪那么容易忍住:“目前属于两情相悦。” 苏望一脸吃惊,当初撺掇人家,但并不确定庄凡心的真实情况。他说:“友邻真的也是gay啊?你可千万摸准了,别痴情错付!” 顾拙言说:“他比较害羞,所以没有表明。”面上不禁浮起一层淡淡的得意,“但他暗示过很多次对我有意思,并且十分强烈。” 陆文憧憬道:“你们gay都怎么暗示啊?” 这种甜蜜而隐私的事情怎么好与人分享,可是好兄弟求知若渴,顾拙言怎么能拒绝。他先遗传性假咳一声,讲道:“庄凡心他吧,往我衣服里钻,就那么肉贴肉地抱着我,说实话我当时特别震惊。还有一次逛超市,大庭广众之下他搂我腰,粘着我,还学人家小情侣喂我吃鱼丸,特温柔可人儿地说——你还有我啊。” 连奕铭目瞪口呆,不是吧?那次见面感觉庄凡心不是那样的人啊?他求真道:“你别自己编行吗?你觉得我们信吗?” 顾拙言说:“爱信不信,反正就这么回事儿。” “我操,好刺激啊。”陆文咽咽口水,“真看不出来小邻居这么大胆主动,然后呢?他暗示之后你就告诉他你是gay了?” 顾拙言轻轻笑:“他先知道我是gay,然后才放心大胆地暗示我。” 苏望抓住重点:“他怎么知道的?” 顾拙言笑容凝固,他转学的前因后果不是这仨人秃噜的吗?刚要问,男生群接连蹦出十几条消息,打开翻看,原来是庄凡心冒泡引得大家上线聊天。 连奕铭率先靠过来窥屏,陆文和苏望也挤来一起看,比顾拙言本人的目光还要专注。四个人心无旁骛地盯着聊天信息,七八条滚过之后,陆文问:“这个齐楠是谁?怎么小邻居老跟他聊?” 顾拙言说:“他同桌。” 又过去五六条,苏望问:“他有空在群里哈哈哈,为什么不和你单独谈谈心?” 顾拙言说:“他知道我考试,怕我累。” 又过去三四条,连奕铭开口:“你半天不出声,他也不cue你一下。” 顾拙言有些跌面儿,又怨这几个人屁事儿多,而且被撺掇得心里不太平衡。这时庄凡心要去忙了,在群里和大家拜拜。 陆文急道:“小邻居要下了,你他妈好歹说句话啊!” 顾拙言点开庄凡心的头像,编辑“我今天刚刚考——”,还没打完字,庄凡心截胡发来:“今天是不是考完了?你没在群里讲话,估计还在忙,忙完好好休息噢。” 苏望喃喃道:“好体贴啊操。” 什么面子、心里不平衡全找回来了,顾拙言回复:“考完了,这两天等成绩。” 庄凡心:“等完成绩就没事儿了吧?可以好好放松几天。” 顾拙言停顿一下:“等完成绩等你。” “我的天……”连奕铭一哆嗦,“你们gay真他妈行。” 手机安静了,庄凡心也停顿着没有回复,大概被弄得不好意思。顾拙言在这种时刻总是耐心十足,静候五分钟仍未果,他才气定神闲地解围:“忙去吧,我洗澡睡觉。” 庄凡心乖乖出声:“做个好梦。” 顾拙言回最后一句:“想梦见你。” 他绝非擅长甜言蜜语之人,每一句酸话都是狠心跺脚一咬牙想出来的,发送完,他自己也受不了,受惊般把手机扔到床尾。 陆文说:“干啥,这爱情烫手啊?” 顾拙言耸肩笑起来,心花怒放中透着小无奈,一颗心兀自扑通扑通地跳着。爱情,原来这就是爱情,叫他微微恍神。 而关于庄凡心如何知晓他是gay,他也彻底忘了问。 第 29 章 庄凡心盯着回复,想梦见他,梦见他干啥? 汽车驶入车库,比赛的大楼到了,他揣好手机和裴知下车,等电梯时遇见许多工作人员和媒体,阵势还挺大。 珠宝设计组在十五楼,服装设计组在十一楼,两组的比赛设置不完全一样。十一楼先到,裴知走了,庄凡心独自上了十五楼,一出电梯,先领取参赛卡片和第一轮比赛的资金,人齐后要录制一个开场介绍。 庄凡心不是张扬的性子,挤在人堆儿里,低头偷看参赛卡片,上面印着“designer”,他越看越激动。 周五竞赛成绩出来,顾拙言第一名,苏望第三,上学期有同学参加计算机比赛拿奖,被名校直录后便没再去过学校,他们俩则不打算这么早结束高中生活。 此外还有一件更高兴的事儿,顾士伯出差了,薛曼姿忙着公司的事情也早出晚归。顾拙言退房回家,考完闲得慌,他却不玩游戏不睡大觉,开始着手整理几门学科的知识要点。 他想好了,等庄凡心回来直接用就行,这叫什么,这就叫爱情学业双丰收。 宅了两天,国庆节一早陆文发来信息,晚六点,务必盛装出席他的演唱会。顾拙言换好衣服,从家里挑了瓶香槟,问:“用给你送花么?” 陆文回复:“不用,兄弟之间不必搞那些虚的。” 顾拙言便没搞,抵达喳喳会所,一进门被大片的花篮震惊了,不会就他没送吧?礼仪小姐让他签名,签完给他一只荧光棒,他往里走,随手捞起一条彩带,上面写着——梦想扬帆你最棒,连奕铭敬贺陆文演唱会成功。 他环顾一圈,连奕铭的,苏望的,全班同学几乎都在,偶一定睛,看见了他自己的——你的歌声是我的憧憬,顾拙言敬贺陆文演唱会成功! 主场正测试干冰机,一片云雾缭绕,顾拙言扒拉半天才找到连奕铭和苏望的卡座。仨人坐着嗑瓜子,陆文做完造型过来,问他们怎么样。 还用问么,能自己编写几十条花篮贺词的人,必成大器。陆文还惦记着顾拙言那点事儿:“哎,那你和小邻居都两情相悦了,接下来呢?” 苏望□□:“比翼双飞,干柴烈火呀。” 顾拙言拍拍瓜子皮:“等庄凡心回国,我就告白。” 那仨人一听就激动,甚至想届时飞过去围观,做个初恋见证人。顾拙言有点怵,再神圣庄严的事儿让这几个人一掺和,感觉成功率断崖式下降。 苏望每回都抓重点,提醒道:“万事得十拿九稳,办出来才漂亮。” 顾拙言说:“放心。按照目前这个郎情妾意的状况来看,表白成功的几率差不多是百分之百,我基本肯定庄凡心会点头答应。” 他揽住这几个,说点严肃的:“话都已经告诉你们了,都给我捂好,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三人心领神会,时间差不多了,陆文招呼乐队上台,观众也陆陆续续到场。 音乐一响,演唱会开始了,顾拙言掏出手机拍照,先刷到一条朋友圈,是庄凡心半小时前发的照片。照片中是洛杉矶的夜景,玻璃窗外灯火斑斓,窗上映着室内模糊的倒影,有操作台、电脑、机器、地上还扔着几条睡袋。 庄凡心的影子也映射在玻璃上,头发很乱,手里捧着一杯美式咖啡。 顾拙言想,洛杉矶快凌晨两点,忙的话没空发朋友圈,不忙的话应该在睡觉。他给庄凡心发消息:“在做什么?” 庄凡心回复很快:“第二轮设计,交完图纸给工人制作,他们要睡两个小时,我在等他们睡醒。” 顾拙言:“你也睡一会儿。” 庄凡心:“我睡不着。” 就四个字,但顾拙言足够想象出庄凡心此时的模样,疲惫,紧绷,也许窝在沙发上蹙着眉头,他能感受到庄凡心的焦虑。 顾拙言发送视频请求,很慢才接通,庄凡心出现在屏幕上,挂着黑眼圈,本就没什么肉的小脸儿又消瘦一些。他瞧着,什么都没提,直接问:“想不想看演唱会?” 庄凡心这才发觉很吵,镜头微微晃动,画面中灯光闪烁,看清了,是陆文在舞台上唱歌。顾拙言举了一会儿,看一眼屏幕,庄凡心似乎说了句话。 他凑到耳边,庄凡心又说一遍:“我想看你弹吉他。” 顾拙言停顿几秒,把手机塞给连奕铭,下一首歌开始他挎一把吉他就上去了。连奕铭冲手机大叫:“友邻!他连学校联欢会都不上台!你太有面儿了!” 庄凡心本是开玩笑的,他也没想到顾拙言会答应。画面耀眼,他捧着手机目不转睛,顾拙言就穿着简单的黑t和牛仔裤,身前挎一把吉他,修长的手指弹奏着。 激烈的音乐在耳畔爆炸,倏地,顾拙言抬起头,目光擦过镜头停留住,隔着靡丽绚烂的光束直直白白地望过来。 庄凡心对上顾拙言的眼睛,相距千万里,顾拙言咧开嘴角送给他笑容。 这支歌结束,顾拙言摘下吉他离开舞台,拿回手机跑到安全通道,坐楼梯上,一脸汗水地冲着屏幕挑了挑眉。 庄凡心动动唇,全然不知道说什么,像是被帅晕了。顾拙言又笑起来,问:“现在心情好点了么?” 庄凡心没料到早被看穿,点了点头。 顾拙言说:“你记不记得陪我去考试那次,你告诉我,考不好也没关系,这次竞赛我揣着这句话,特别舒坦。我现在也对你说,放轻松,比赛结果如何都没关系。” 庄凡心吸吸鼻子,近日积累的压力转换成酸涩,声调都变软:“如果我没拿奖,回国后你不会笑话我吧?” 顾拙言乐了:“谁笑话你我揍他。”总不忘正经的,又添一句,“再说我哪有空笑话你,到时候忙着告白呢。” 庄凡心笑脸微僵,他忘记顾拙言准备告白的事儿了,但他不想聊。 “对了,晚上有媒体拍摄。”他硬生生地转移话题,“我累傻了,对着镜头前言不搭后语,估计会被剪掉。还有咖啡,我在楼下买的,不如一楠的奶茶好喝。裴知在十一楼,听说他们组还吵架呢。” 这一句句嘟囔像不打自招,落顾拙言眼中,是小鹿乱撞的遮掩,是大吃干醋的粉饰。他真想摸摸庄凡心柔顺的头发,也想揽着庄凡心瘦削的肩膀,然而此刻只能对着像素不太高的画面视频。 “庄儿。”顾拙言叫了一声。 这一份亲昵柔和了洛杉矶的深夜,庄凡心应一声,窝在沙发上像只被哄高兴的猫。他忍不住得寸进尺:“我累的时候能给你打电话吗?” 顾拙言说:“我不关机,你也不用管时差。” 看看手表,顾拙言的理智战胜情感,让庄凡心去睡一会儿,结束了视频。他返回去,演唱会已经接近尾声,挤到第一排赶上陆文的最后一首歌。 所有灯都灭了,只留一束灯光打在陆文身上,他头发乱了,妆也花了,嗓音透着浓浓的沙哑。吉他手和鼓手先下台,他独自握着麦克风,最后唱一首《千千阙歌》,敬送这个夜晚。 唱完,台下掌声雷动,各位同学都十分捧场,苏望扯着嗓子大喊:“陆文!我他妈永远支持你!” 顾拙言喊不出口,只好使劲挥舞荧光棒。陆文仰着头,哽咽着说:“感谢各位歌迷来看我的演唱会。” 连奕铭一惊:“我操,哭了?” 这还没完,陆文转眼笑起来:“我在音乐上走过许多弯路,家人不支持,圈里的前辈不认可,我全都经历过。最艰难的时候,我所有的积蓄都用来置办设备、组建乐队,除了音乐,我一无所有。” “但只要有音乐,我什么都可以战胜!” 顾拙言:“……” 唱什么歌,怎么不去演戏啊? 陆文后退一步,深深鞠了一躬:“今天这场演唱会只是我音乐梦想的一个开始,谢谢你们为我见证,将来在工体、在鸟巢,一定还会有我歌唱的身影!” 灯光一寸寸亮起来,同学们捧完场散开玩耍,顾拙言他们返回卡座,饿得够呛,先闷头吃了一会儿。 懒得钻睡袋,庄凡心仰面瘫在沙发上睡觉,有点冷,外套不知道落哪儿了,爬起来去十一楼找裴知借小毛毯。 服装组的情形也差不多,灯火通明,打好的样板堆在地上,还有选手在踩缝纫机加班。庄凡心张望一圈没看见裴知,拨打手机号,隐约听见铃声从茶水间传过来。 他走过去,推开门:“裴知——” 裴知靠在料理台上,仰着修长的脖子,正在和一个男的接吻。 第 30 章 庄凡心一口气跑回了十五楼。 这冲击太大了,他关上门,电梯都没坐,震惊得心脏一下窜到了嗓子眼儿。咣当跌入沙发,头晕目眩,捧着手,怕眼珠子瞪得掉出来。 推开茶水间的门之前,他以为裴知在沏茶,在泡咖啡,或者在吃宵夜,打死他也想不到啊,裴知居然在接吻!跟一男的! 庄凡心吓傻了,完全没来及看那个男的什么样,甚至连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不确定。此刻一闭上眼,脑中都是裴知的身段,靠着台子,昂着细颈,被捉着腰吻得眼尾通红。 实在是太,太牛逼了。 小毛毯被忘到九霄云外,庄凡心也觉不出冷,癔症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瞪着空气,剪不断,理还乱,一腔从天而降的基味儿绕心头。 似乎有脚步声,庄凡心惶恐,扑腾躺倒在沙发上,埋着脸,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听得出来是裴知。身体陡地暖和,那条小毛毯落在身上,呼吸间能闻见裴知的洗发水香味儿。 裴知搬把椅子坐旁边,开口:“吓着了?” 庄凡心装睡,没反应。 “那我下去了,反正还没亲够。” 庄凡心听见裴知起身,睁开眼,急了,攥着毛毯挽留:“——哥!” 裴知绷着笑,坐下来,给庄凡心重新盖好,目光移到庄凡心的脸上,惊愕好奇,难以置信,并混着一丝小男孩儿的羞涩。 他弹一下庄凡心的脑门儿:“没礼貌,进屋不知道敲门?” 庄凡心傻傻的,他要是知道裴知在屋里做什么,别说敲门,大概会帮忙守门。他注意到裴知红润的唇瓣,替人家脸红,藏在毛毯下仿佛受了惊。 裴知目光清亮:“你没什么想问的?” 怎么可能没有……庄凡心小声问:“你是gay吗?” 裴知坦然地点点头,笑道:“gay也没那么罕见吧,你怎么那么惊讶?” 庄凡心说:“我完全没想过啊!一点都看不出来!” 裴知挪近些:“不管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首先都是个人,gay也不是什么特别物种,和普通人能有多大区别,是不是?” 庄凡心回味这番话,坐起来,裹着毛毯琢磨,他和裴知认识许多年,画画旅行吃饭逛街,也在彼此家里的一张床睡过觉,和天下间的好朋友、好哥们儿没什么区别。 可能恰恰因为没什么区别,所以知道裴知是gay,他才这么的震惊。 庄凡心消化片刻,冲击力减退些,眼角眉梢染上一层小八婆的气质:“那……刚才亲你的人是谁啊?” 裴知敛目起身:“我下去画图了。” “别走啊!哥!”庄凡心一把搂住裴知的腰,“这是美国,咱们在比赛,肯定是你们服装组里的人!你不告诉我,我也能调查出你和谁艳遇!” 裴知叹口气,没招儿,轻声说:“是中国人,我高一时候的学长,现在在这边念大学。他知道我来比赛,来看看我。” 庄凡心松开手:“来看看你,还亲亲你,我要是没推门的话……” 裴知逗他:“那这会儿还没干完呢。” 庄凡心刷地蒙上毛毯,承受不住对方温温柔柔的黄腔,后来裴知回十一楼了,他缩在沙发上,毫无睡意,只加深了两只黑眼圈。 北京时间已经是十月二号,演唱会延续成同学会,狂欢结束时天都亮了。顾拙言喝得头昏脑涨,司机在路边等,上车后撑着精神打开未读消息,是一条链接。 点开,页面跳转至原学校论坛,置顶帖飘着——《歌者的前半生,今夜是里程。——陆文演唱会直播。》,发帖人是陆文本尊。 顾拙言无语地顶了条回复,发送完手机没电关机,到家泡个澡,差点在浴缸里睡着,最后湿着头发扑到床上睡了。 他睡了一天一夜,加湿器里的水都喷干了,醒来也不起,赖在床上喊保姆给他收拾击剑服和击剑鞋。几个月没练过,憋坏了,他约好击剑部的朋友出了门。 任何假期都不经过,眨眼蹉跎到第四天,顾士伯出差回来,顾拙言躲瘟神似的去了爷爷家。 他爷爷顾平芳从前是外交官,如今退休独居在国家分配的小洋楼里,有专人照顾,整日深居简出,泡在书堆里搞学术,立志在临终前成为一名社会学家。 但老头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的大孙子竟然高调出柜,实在是太社会了。那之后,他的研究方向转移到同性恋群体上,预备形成深刻认识后再给儿子和儿媳好好讲讲。 顾拙言拖着行李来了,进书房给老爷子请安。这书房是三间客房打通改造的,宽敞得不像话,他往沙发上一坐:“爷爷,身体挺好的吧?” 顾平芳说:“甭那么俗,在我这儿住几天?” 顾拙言算算:“三天,七号的机票。” 退休前日理万机,老头习惯一切早做安排:“今天你陪着我,明后两天你随意,七号我叫司机送你去机场,估计你也不乐意搭理你爸妈。” 顾拙言难得乖巧,靠着沙发扶手都不带动弹的,安排完,他还不走,气定神闲地喝起茶来。一盏茶饮尽,他开口:“爷爷,我那档子事儿您一直没过问,您不好奇吗?” 顾平芳好笑道:“亲孙子出柜,我会不好奇?要是你爷爷我出柜,难道你不好奇?”笑完又一声冷嗤,“你爸妈把你送亲家那边,我摸不着人,只好忍了嘛。” 出柜这事儿,不论后悔与否,总之算不得一件欢天喜地的美事,顾拙言也从未主动挑起过。今天他凑上来,自己提,显然有话要对老爷子交代。 顾平芳不是俗人,只拣想听的问:“你讲讲,当时你的心理状态如何?” 顾拙言说:“心理状态,有点纠结吧,也有点紧张,毕竟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他一顿,“爷爷,您不问问我出柜的理由?” 顾平芳摇头,同性恋出柜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不需要挑日子,横着出竖着出都行,因为这是天赋人权。老头道:“即使有原因,那也是你的隐私,讲不讲随你。” 顾拙言说:“那我以后再讲吧。” 他站起身,端着茶壶为顾平芳斟茶,躬身低眉,做足了孝子贤孙的恭敬样。斟好,蹲在顾平芳的腿边,开诚布公道:“爷爷,我有喜欢的人了。” 老头摘下眼镜,端详他。 顾拙言说:“在榕城,是我姥爷的邻居,也是我同学。我一开始犯浑,想利用人家气气我爸妈,后来真动了心,光瞒着都不够,这不赶紧求到您跟前了么。” 顾平芳问:“好上了?” “还没有,再见面我就跟他说。”顾拙言有些情切,“他是特别好的一个人,学画画的,正在国外参加设计比赛。” 顾平芳道:“我孙子的眼光应该不会差。” 老头端起杯子喝掉那口茶,一滴不剩,意思是答应了。顾拙言守着奉书递笔,伺候到黄昏,晚饭前才去楼上搁行李。 顾平芳从老虎椅中起身,慢慢踱到书桌前打电话,刚响两声,里边接通了,传来恭恭敬敬的一声“爸”。 “士伯,拙言在我这儿。” 顾士伯“嗯”一声:“他越大越不懂事,又去烦您了。” “什么叫烦?我乖孙子不知道多听话。” 顾士伯失笑:“他在您跟前才乖,在家总要耍混账。” “你欺负他,他自然要反抗,要是逆来顺受才不妙。”顾平芳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是不开化的人,无非是拙言闹得动静太大,让你和小曼丢了面子,毕竟你们是有头有脸的成功人士嘛。” 顾士伯听出玄机:“爸,您惯着他就算了,还挖苦我们。” 顾平芳笑笑:“我明明是惯着你,所以你们把拙言送走的时候我都没吭声,让你们消消气。前后也两个多月了,今儿打给你就是说一声,拙言的事情让渡到我这儿,你和小曼甭操心了。” 顾士伯急道:“爸,是不是他说什么了?” “你只记住我说什么就行。”顾平芳语气轻快,“明儿差人把我小孙女也送来,拜拜。” 书房门口,顾拙言高兴地吹了声口哨。 他精明了一把。刚出柜后和顾士伯闹得水火不容,吵得天翻地覆,甚至被锁在家里关禁闭,之后更是被迫转学。他在最痛苦最无奈的时候都自己捱着,但在几个月后的今天,一切情绪有所淡化的情况下,他主动登门,有计划、有目的地向顾平芳旧事重提,然后透露他有喜欢的人了。 顾拙言此时向顾平芳求助,无他,因为他要向庄凡心表明心意,要和庄凡心在一起。顾士伯和薛曼姿迟早会知道,他也清楚十七岁的自己能力有限,所以必须找一只保护伞。 半夜时分接到庄凡心的电话,顾拙言从惺忪到清醒只用了一秒,他合着眼说:“好几天没动静了,是不是特忙?” 庄凡心说:“还好,熬过去了!上一轮设计顺利晋级,但名次不太好。” “没事儿,下一轮再削他们。” “哈哈好,下一轮随机成组合作,我排队抽签呢,可别让我和法国人一组,我听不懂法语。” 挂了电话,庄凡心上去抽签,居然真的跟法国人一组。接下来是十二小时休息时间,他背着包去十一楼,和裴知订了餐厅吃顿好的。 一见面,庄凡心问:“那位学长今天没来啊?” 裴知正拾掇:“半夜来都能被你撞见,要是被主办方发现,我还比不比赛了?” 庄凡心坐在操作台上,扫一圈,看见个穿紧身裤的老美,等人走了,小声问:“你说那个莱纳德是gay吗?” 裴知汗颜:“你现在是不是看谁都像gay?” 庄凡心哼哼:“那也是你害的。” “我不是说过吗,gay也是普通人,尤其是深柜,更看不出来。” “所以,可能身边……” 裴知说:“对,可能你身边就有人是gay,比如我,可能还有谁你天天见,一起玩儿,而你却不知道对方也是gay。” 庄凡心蹦下操作台,又震惊了。 他细细排查,齐楠至今没有喜欢的人,会不会是gay?班长也很少提女生,会不会是深柜?牛丸粉店的老板四十多还没结婚,会不会已经gay了许多年? 天哪,除了顾拙言,庄凡心感觉身边全是gay! 第 31 章 顾拙言在爷爷家住到假期最后一天,七号下午的飞机回榕城,老爷子亲自送他和顾宝言到机场。换好登机牌,祖孙三个说几句暂别的话,年前就见不着面了。 女士优先,顾宝言先说:“爷爷,我会想你的。” 顾平芳道:“也不要太想,半个月想一回就够了。在榕城无人管教,趁机会多玩儿多跑,多缠着你姥爷求知解惑,那老头懂的东西可多了。” 和孙女聊完轮到孙子,顾平芳拍一下顾拙言的肩膀,说:“你呢,打小就不用我操什么心,正事上靠谱,至于其他事情嘛,剑走偏锋还是倒行逆施,你自己瞧着办。” 顾拙言开玩笑:“您不怕我惹祸?” 顾平芳笑言:“循规蹈矩是庸才,没意思。”抚一抚掌心,“对了,你这回来一趟,亲家也没让你带话问个好?” 顾拙言如实说:“我姥爷说了,两个老鳏夫没必要那么亲热。” 这话顾平芳不爱听,老鳏夫更需要人文关怀嘛,他大度道:“那你回榕城后代我向老薛问好,言辞骄矜冷淡些,甭显得我太热乎。” 时间不早了,人来人往也容易冲撞,临走,顾拙言捂住顾宝言的耳朵,挨着老头确认:“爷爷,我爸妈那儿,您都交代好了?” 老头白他一眼:“你信不过万有引力,也该信得过你爷爷。” 顾拙言彻底安了心,拥抱一把险些勒断顾平芳的老骨头,牵着顾宝言进候机大厅,心里的疙瘩解开了,连步伐都比来时轻快许多。 机舱外浓云滚滚,没信号,但总是忍不住看手机。 庄凡心偶尔会打来,说些琐碎的,烦闷的,或者晋级后报个喜。顾拙言简直像个客服,二十四小时恭候着,庄凡心不开心,他送上安慰,庄凡心开心,他跟着乐,话术也越来越高明。 视野渐渐清晰,眺见那片熟悉的色块后,飞机开始降落。薛茂琛来接,送别爷爷迎来姥爷,顾拙言和顾宝言一左一右伴着老头回了家。 薛茂琛说:“我还怕你们不舍得回来呢。” 顾宝言趴在车窗上:“怎么会呀,我看榕城更好,家里的金山银山比不上榕城的绿水青山。” 顾拙言说:“我特想吃胡姐烧的菜。” 兄妹俩俨然成为精神南方人,一路上看不尽的大榕树,拐入旧巷,德牧百米冲刺奔出来迎接,胡姐也从厨房探身叫他们。 门厅放着一沓报纸,顾拙言问:“卖废品吗?我正好也有废卷子处理。” 薛茂琛说:“是小庄家的报纸,正好你回来了,明天开始你帮他收。” 不得不说庄家一家三口真爱读书看报,早晚报、园艺杂志、设计期刊,报箱几乎每天都有收获。顾拙言应下,每天早晨遛狗顺便收报纸,忘拿垃圾袋的时候还偷偷用报纸捡过邦德的屎。 顾拙言装着份园艺杂志去上学,第一节物理课,他在最后一桌津津有味地看杂志,原来月季有上百种,北方街道上种的那种是最难看的一种。 忽然老师停下来,点名道:“齐楠?” 所有人看向第三排,顾拙言抬头望去,却不可避免地先看见庄凡心空着的座位。齐楠打着盹儿一激灵,从座位上站起来,自觉地说:“老师,我站着吧。” 老师说:“假期玩疯了?今天开学,昨晚就应该早点睡。” 齐楠挠挠头,一直站到物理课结束,课间咣当趴在桌面上补觉。班长移动到庄凡心的位置,烦人道:“教室是让你睡觉的吗?昨晚为什么不早点睡?” 齐楠说:“还他妈不是因为庄凡心!” 顾拙言接水经过恰好听到,不禁侧目瞥了一眼。 齐楠打着哈欠诉苦:“我昨晚十点就钻被窝了,准备玩一小时游戏就睡觉,结果庄凡心和我聊天。孩子出门在外我又不能拒绝他,就聊,妈的缠着我聊到快十二点,我玩完游戏都一点了!” 顾拙言迅速提取几个信息,庄凡心主动找齐楠聊天,缠着,聊了足足两个小时。他灌一口水,什么事儿能聊俩小时?分析美国经济形势都不用那么久。再说,为什么找的是齐楠,不是他? 班长说:“凡心想你了呗。” 齐楠哼哼道:“他哪是想我。” 班长仗义地说:“肯定是比赛期间压力大,所以他打给你放松放松,你这倒霉东西也太不懂得体贴同学了。” 顾拙言挑挑眉毛,压力大寻求放松,那庄凡心不是更应该打给他吗?说好的啊。他返回自己的座位,逐渐听不清班长和齐楠的对话了,也不太想听。 虽然他和庄凡心尚未喜结连理,可怎么觉得庄凡心已然红杏出墙? 不料齐楠过来找他,打着哈欠问第四节体育课要不要打球,哪节课都打的,顾拙言点了点头。上完体育课直接去食堂吃饭,顾拙言刚摸出饭卡,齐楠又来邀请他共进午餐。 两份牛肉干蒸,绿豆糖水,对着脸坐。 吃了会儿,齐楠抛一句开场白:“你和庄凡心是邻居?” 顾拙言回答:“嗯,一条巷子。” 齐楠问:“你们关系挺好的?” 平白无故问这些做什么,仿佛对某个人有意思,于是先试探试探和那个人亲近的人。顾拙言没抬眸,说:“挺好的。” “他出国这段时间,你们联系过么?” 怎么,想显摆显摆庄凡心缠着和你联系,还联系俩钟头?顾拙言嚼着弹性十足的鱼丸,语调也变幻得十足挑衅:“当然了,差不多每天都通话。” &nbs p;用了一点夸张的修辞,无伤大雅。 齐楠面露吃惊,心想那得多少话费,顾拙言瞧着那表情有点满足,吓呆了吧,甭以为就你和庄凡心联系,同桌再亲,能亲得过准男友吗? 之后齐楠安心喝糖水,再没问别的,顾拙言认为已经将第三者掐死在萌芽之中。吃完饭回教室休息,顾拙言戴上耳机打算眯一会儿,正找歌,齐楠过来放了一包饼干。 顾拙言问:“给我?” “对啊。”齐楠叼着棒棒糖,“我早晨带的,上午太困给忘了。” 顾拙言说:“你吃吧,我不饿。” 齐楠道:“那你晚自习吃,我妈烤的,低糖无夹心,你不是不喜欢齁甜的么。” 顾拙言有点懵:“你特意给我带的?” 齐楠答:“是啊,你喜欢喝奶茶么,放学我请你喝奶茶。” 这下轮到顾拙言面露吃惊,只有庄凡心知道他不爱吃太甜的饼干,齐楠这样,说明向庄凡心打听了他的口味。 但是为什么? 顾拙言禁不住一捋,齐楠多此一举地找他打球,主动和他一起吃午饭,专门给他带饼干,放学还想请他喝奶茶。再回味一下午饭时的对话,齐楠试探他和庄凡心的关系,可如果对庄凡心有意思,那同桌一年要爱早爱了。 顾拙言注视着齐楠,难不成齐楠喜欢的根本不是庄凡心,而是他? 这不太好吧! 顾拙言将饼干推过去,明确说道:“你别惦记我,不合适。” “这有什么合不合适的。”齐楠又推回来,“从今天开始,我会好好惦记你的。” 顾拙言心内汹涌,他以为自己就够敢爱敢恨了,没想到齐楠比他更大胆直接。他必须把话说明白,拒绝道:“你别这样,我已经有——” “你有什么,不就有庄凡心吗?” “……这你也知道?” 齐楠还急着补觉:“我知道你俩关系好,这不他不在嘛,所以他已经把你拜托给我了。” 顾拙言有点晕:“到底什么情况?” 齐楠说:“昨晚凡心打给我,说你转来不久,他不在的期间拜托我多照顾你。还给我列了好几条,你不爱吃太甜的饼干,中午陪你吃饭,请你喝奶茶,体育课一起打球……反正我答应了,他回来给我带双份礼物!” 顾拙言愣在座位上,所以庄凡心缠着齐楠讲两个钟头电话,就是为了让齐楠多关照他?其他人都在午休,学的学睡的睡,他看看表,洛杉矶此刻是晚上九点,他揣上手机飞快地跑下了楼。 一口气跑到西边的小角落,自从打架事件后,这一方小天地鲜少有人涉足。顾拙言的呼吸还未平复,但已迫不及待地拨出号码,等待接通时在墙根儿下踱来踱去。 “喂?”庄凡心的声音传来。 顾拙言停顿脚步,才发觉没想好说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庄凡心疑惑道:“喂?顾拙言?你在听吗?” “我在。”顾拙言怕电话挂断。 听到回应,庄凡心说:“你在学校打电话吗?别让转班的老师发现。你知道吗,我上一轮真的和法国人一组,不过我们顺利晋级了。今天回爷爷奶奶家拿点东西,我奶奶养着一条牧羊犬,感觉比邦德聪明好多啊!我一回家它就给我叼拖鞋!” 顾拙言听着庄凡心絮絮叨叨,仿佛能看见庄凡心生动的表情,他靠着墙,终于知道要说什么,又像是控制不住语言神经脱口而出——“庄凡心,我想你了。” 手机里戛然安静,庄凡心迟钝地回应:“你是不是在学校里有点孤单,你找齐楠玩儿吧,他人很好的。” 一片落叶飘进来,顾拙言俯身拾起,目光盯着叶片上的脉络。他忽然有点信心不足,庄凡心喜欢他什么?他配得上庄凡心的喜欢吗? “德牧也很聪明。”顾拙言说,“等你回来,我们一起训练邦德好不好?” 庄凡心高兴道:“好啊。” 顾拙言想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至少还有一个月,心知肚明,但抵不住牵肠挂肚,他最终忍住没问。 放学后,顾拙言在校门口的文具店买了本日历,每天划掉一格,耐心地等候。许是比赛越靠后越紧张,庄凡心打来的电话变少了,只偶尔发消息告诉他晋级情况。 月末,庄凡心要决赛了,同学老师都在群里加油,顾拙言混在里头鼓励了一句。 一直到十一月的第一个周五,下午第一节课,顾拙言回答完问题刚坐下,手机振动,他悄悄打开看,是庄凡心发来的航班信息,飞机将在半小时后起飞。 “我操!” 全班震惊地回头,夏维在讲台上把书一摔:“顾拙言,你怎么回事儿?!” 顾拙言满脸写着高兴:“庄凡心要回来了!” 夏维吼道:“人家回来你那么激动?!还在课堂上讲脏话?拿上书,去走廊里清醒清醒!” 顾拙言跑出去罚站,老是笑,气得夏维罚他站到放学。 熬到第二天,顾拙言早早叫司机去机场接人,他独自进航站楼,盯着出口,下午四点钟一批乘客陆续出来,像一片缓慢的浪潮。 在十几米外的人群里,顾拙言看见了庄凡心。 他骤然急迫,想让沉闷一个月的心思大白于人来人往中,想要发泄一腔翻滚的情绪,想对着那道身影大声地喊—— 庄凡心,我他妈喜欢你。 第 32 章 人潮中顾拙言高大的身影格外明显,庄凡心看见,脚步顿了顿,随后一只鸟似的扑腾着奔了过去。 顾拙言张开胳膊,在庄凡心近在眼前时躬身一抱,捕捉到怀里,连人带包一并抱起来转了一圈。当着这么多人,当着人家爹妈好友的面,他合该克制,可庄凡心自己都扑来了,他哪还克制得住。 庄凡心激动道:“我回来了!” 顾拙言苦尽甘来般:“你可算回来了。” 庄凡心哈哈直乐,松开手,高兴得不知要怎么表达,在顾拙言肩膀上砸了一拳。顾拙言也有点意犹未尽,伸手揉庄凡心的头发,把人从头到脚瞧一遍,瞧见裤子上沾着点灰。 “怎么弄的?” 庄凡心的笑容掺一丝难为情,下飞机就跑,在接驳廊桥上摔了个跟头。不知是不是受到感染,顾拙言的嘴角扬得都酸了,俯身拍一拍那土,哄孩子似的说了句,当心点。 他揽住庄凡心的小身板朝外走,走出航站楼,裴知被外婆接走了,他们也坐上越野车回家。 算算日子其实比赛刚结束,顾拙言记得庄凡心说过,比赛结束要陪爷爷奶奶待几天,莫非提前回来了?庄凡心点点头,这两年他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尤其是爷爷身体不太好,还要料理公司的事务,哪还有精力陪他玩儿。 况且临近期中考试,庄显炀怕儿子在外面跑疯了,索性订机票早早回来补课。 沿途经过市中心,庄凡心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咋咋呼呼地聊起来。打来的是齐楠,惦记着庄凡心回国,迫不及待地要为同桌接风洗尘。 结束通话,庄凡心说:“齐楠和班长找我,我不回家了!” 赵见秋问:“把你搁哪儿?” “路边就行,他们等会儿过来。”停车,庄凡心拽着顾拙言一起下来,溜达到一商场门口,有喷泉,俩人坐在喷泉旁边等。 刚下飞机时的激动劲儿渐渐消散,庄凡心揣着外套口袋,一开一合地轻轻晃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撞顾拙言的腿。他问:“这阵子怎么样?” 顾拙言答:“还行。” “回家那几天呢,陆文的演唱会人好多啊,都是同学?”问出口有些后悔,庄凡心猜想,见到前女友了吗? 顾拙言说:“全班都去了。” 庄凡心倏然抿住嘴唇,那是见到了,他用眼尾偷看顾拙言的神情,淡然放松,似乎没什么不同。这大概说明顾拙言已经放下初恋,如今只喜欢秦微或是王楚然? 他想问,准备什么时候告白?又不想问,心底似乎不太想提告白这件事。 庄凡心心生犹疑,连藏在兜里的双手都握成拳头,默了会儿,顾拙言反过来撞他的腿,问比赛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好玩儿的事情。 要说值得一提的,也就是裴知在茶水间接吻了。 庄凡心绝不会嚼朋友的舌头,自然不提,正不知回答什么的时候脸颊一凉,水珠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还没反应过来,又泼来一捧,齐楠和班长在喷泉边站着,甩甩手:“瞧你俩跟搞对象似的!” 顾拙言没绷住,嘴角颤动,还配合地抹掉庄凡心脸上的水滴。手掌抚过面颊,庄凡心莫名紧张,不敢抬眼睛,脑海中是“搞对象”三个字,画面是裴知和男的接吻。他浑身一激灵,羞愧,怨自己胡乱想象顾拙言这个唯一确定的直男。 庄凡心忙说别的掩盖:“你们爬过来的啊,慢死了。” “我靠,你这白眼狼。”齐楠拎着四大杯奶茶,一人发一杯,“我亲手煮的红糖珍珠,慢工出细活懂不懂?” 顾拙言吸一口:“我怎么没有?” 齐楠说:“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嘛,换成椰果了。” 这一个月里,齐楠已经对顾拙言照顾出了感情,一开始受人所托单向输出,慢慢发觉顾拙言看似高冷,其实挺有心有肺的,重点是经常借他作业抄。 庄凡心咬着吸管,观察到同桌和邻居之间不伦的同学情愫后,感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试图挽回:“我好想你们啊,我在洛杉矶吃饭的时候,就想起咱们在食堂一起吃饭。” 班长说:“那你今天请我们吃饭吧。” 齐楠说:“好主意啊。” 说好的接风洗尘变成了打秋风,庄凡心倒不怵,拍拍裤兜跟个款爷似的。比赛拿奖挣的可是美金,他原本想请全班同学搓一顿,今天先请这几个铁磁来一餐。 他们进商场觅食,牛肉锅吃得多了,见着一家重庆火锅便想试试。四个人,三个不太能吃辣,点个鸳鸯,看见那红油后吓得庄凡心又点了八瓶凉茶。 边吃边聊,班长讲学校的事儿,什么美女化学老师结婚了,篮球队参加省赛失利,某天放学,路上看见体委和林小安一起等公交。 庄凡心在锅里捞鸭肠:“啊?什么意思?” 班长说:“你傻啊,俩人有情况呗!后来我们就起哄,他们也不澄清,估计没多久体委就脱单了。” 齐楠一脸憧憬:“咱们三班终于要诞生一对情侣了吗?都高二了,我一度怀疑咱们班男生女生都是没有情感学习的机器。” 庄凡心终于夹到一截鸭肠,蘸蘸香油碟,吃进嘴里时偷偷瞄顾拙言一下。他控制不住,说:“除了体委和林小安,不久还会有一对情侣诞生。” 齐楠和班长立刻八卦是谁,庄凡心越来越刹不住车:“一个课代表。” 一杯凉茶见了底,顾拙言有些燥,庄凡心的话落在他耳中,催他呢?还是试探他?他夹一颗虾滑给庄凡心,故意低声刺激:“皇帝不急 太监急。” 庄凡心一赧,也觉得自己八婆,便埋头吃东西不说话了。齐楠和班长还在猜是哪位课代表,兜转一圈轮到英语课代表,二人齐齐看向庄凡心。 齐楠问:“同桌,不会是你吧?” 班长问:“你刚才是在自曝吗?” 顾拙言噗嗤笑出声,说:“我觉得像。” 庄凡心捏着筷子瞪着眼,好他妈窘,嘴巴张张合合仿佛失了声,情急之下从红油锅里捞一片菠菜叶,挂着滚烫的辣油吃进去,眼泪一瞬间就飙了出来。 他活像被钓上来的鲜鱼,直蹦,又烫又辣还呛着嗓子,侧身弯着腰猛咳。 顾拙言摩挲庄凡心的脊背,辣得狠了,那截子后颈都绯红起来,他勾住庄凡心的下巴一托,擦掉脸上的泪和汗,喂进去半杯凉茶。庄凡心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帘一撩一合,又滚下两颗泪珠子。 守着鸳鸯锅,伴着辛辣的热气、荤素掺杂的味道,对面两只电灯泡,周遭俱是用餐的陌生人。如此混乱,顾拙言瞧着庄凡心的惨状却心猿意马,那点心思也像浮了一层滚烫呛人的红油。 好半晌缓过劲儿,庄凡心直起身,带着满面残红生吃胡萝卜,一点点压下肺腑内的烧灼感。之前的话题断开,班长忽然问:“哎呀,还不知道你比赛第几名呢!” 齐楠嚼着肉:“就是!要是不理想,你就喵一声。” 庄凡心总算有机会找补面子,压着兴奋回答:“运气好,珠宝设计组第一。” “我靠!”齐楠拍案,碗碟咣当乱响,“我同桌好牛逼啊,天哪!” 班长端起杯子:“热烈祝贺我班庄凡心同学在国际赛事中获得骄人成绩!身为一班之长我为他自豪,这顿他请了!这杯我干了!” 他们浮夸地碰了个杯,庄凡心怪不好意思的,他实力不俗,但本次有些运气的成分在。有一位强劲对手从比赛初期就很引人瞩目,也比较drama,一直是珠宝组的话题中心,没料到在决赛时突然退出,更是一下子出了名,利益角度看,似乎比比赛拿奖更有好处。 庄凡心不在意其他,他既无在美国出名的欲望,对达人新秀也无兴趣,喜欢设计所以参赛,踏踏实实熬红一双眼,亮亮堂堂捧回属于他的奖杯。 从火锅店出来,都很撑,旁边有电影院和电玩城,勾引得人走不动道,齐楠奔着投篮机就去了,顾拙言自觉地挽袖子,跟上应战。 哐哐一通投,齐楠落后二十分,喊道:“庄凡心!你他妈别傻站着看我输啊!” 顾拙言嗤一声,心说病急乱投医,庄凡心那球技能帮什么忙?陡地,腰间一阵酥痒,庄凡心凑过来妨碍他,抱着揉搓,环住乱晃。他投歪两球,余光一瞥,庄凡心笑成花儿似的冲着他乐。 分数已经被反超,顾拙言无奈地边笑边投,忍够了,把庄凡心拽到身前圈起来控制住,开始奋起直追。 “你向着他还是向着我?”顾拙言撞庄凡心的后背。庄凡心只顾着凑热闹,一株快乐的墙头草罢了, 叮,时间到,二者分数打平。齐楠好不服气:“我本来能赢!” 顾拙言气乐了:“都用美人计干扰我了,你赢个头啊?” 话音落地,那仨人同时一愣,齐楠和班长看向庄凡心,都是男的,怎么就美人计了?庄凡心自己也有点懵,推顾拙言一把:“美你个头啊!” 投篮没分出胜负,顾拙言和齐楠又去骑模拟赛车,庄凡心和班长摇摇头,竞技伤感情,俩人挽着手去踩跳舞毯了。顾拙言从摩托车上下来时瞅见庄凡心的舞姿,慌乱中透着婀娜,摆动中藏着笨拙,令人心烦意乱。 四个人典型吃饱了撑的,玩儿一圈下来汗水涔涔,顾拙言请吃冰淇淋,一人一盒哈根达斯。班长环顾四周,寻找下一个项目时发现角落一排抓娃娃机,顿时回忆起什么。 报到那天顾拙言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过,擅长抓娃娃,一抓一个准儿,班长和齐楠起哄架秧子,非要让顾拙言露一手,看是否所言非虚。 庄凡心一脸大事不妙,挡着路:“大小伙子抓什么娃娃啊?” 他怕顾拙言触景伤情,想起曾经的初恋,齐楠一把搡开他:“大小伙子怎么了?人家本人都没不乐意。” 庄凡心对顾拙言说:“你不乐意就拒绝,不用理他们!” 顾拙言道:“没啊,我给你们展示一下真正的技术。”大步走过去,扫个码,先支付二十块钱的,“抓哪个?” 班长指着:“那个轻松熊。” 抓钩移动,降落,稳准狠地抓住轻松熊,一次成功。等熊掉出来,顾拙言随手扔给班长:“送你了。” 齐楠来劲:“我要那个猪吧,那个大。” 顾拙言握着操控杆摇动,不偏不倚抓住猪,他指哪儿打哪儿,弹无虚发。齐楠和班长抱着一堆公仔,上了瘾,没完没了地让顾拙言继续。 顾拙言看中一个:“给心心抓个猩猩吧。” 齐楠说:“那叫蒙奇奇!” 蒙奇奇掉出来,顾拙言转身递给庄凡心,庄凡心双手捧住,轻轻摸蒙奇奇脸上的小雀斑。他生怕顾拙言会难过,幸好没有,然而一口气还没呼出来,班长问:“你给多少个小姑娘抓过?这技术一天两天可练不成啊。” 顾拙言答:“就一个。” 齐楠又问:“是你原来的女朋友么?” 庄凡心赶忙使眼色,皱着脸,嘴唇噘起来一努一努的,还伸手拉扯了齐楠一下。 这时顾拙言说:“是我妹啊。” 第 33 章 庄凡心一愣:“你妹?宝言?” 顾拙言说:“对啊,她房间那一床都是我抓的。” 这实在是意外,庄凡心一直误以为顾拙言口中的“小姑娘”是指前女友,得知是小妹有点啼笑皆非,隐约的,他心里还有点高兴。 那模样透着傻,顾拙言瞧着便想笑,问:“你撒什么癔症?” 庄凡心回神:“没有……我看蒙奇奇呢!” 在电玩城消遣一遭,把兜里的零钱都花光了,往外走,赶上某部电影散场,周围一下子涌出来好多人。齐楠和班长在前面勾肩搭背,庄凡心落在后面,端着冰淇淋,夹着玩偶,所有递来的传单也照单全收。 一下子没拿住,掉了,庄凡心蹲在往来的人潮中拾捡。顾拙言站在后头把人扶起来,顺手将散落的传单抓起,学日语的,卖房子的,西餐厅打折的,他问:“都没用,你接它干吗?” 庄凡心说:“早发完早下班,能接就接了。” 这回答在意料之中,顾拙言不是兼职发传单的学生,但心里感念庄凡心的体贴。这份体贴他早就体会过,那时他们还不熟,他整日冷着个脸像被欠了两百万。 揽肩进了电梯,很挤,高矮胖瘦之间留不出缝儿,顾拙言捉着庄凡心的胳膊,手上很轻,但手臂肌肉紧绷着,暗自为其辟出一点空间。那冰淇淋球已经融化,他道:“就仨球吃一个钟头。” “火锅吃多了,撑得慌。”庄凡心向来不贪嘴,只有不乐意吃,鲜少吃不够。顾拙言吞咽一口空气,豁出脸皮子:“那你给我吃,挺贵的。” 数千块的球鞋有几十双,扔在吃喝、学习、电子产品上的钱更是没个数,此刻却装模作样地心疼这口冰淇淋。顾拙言颔首擎等着,左边的阿姨看他,右边的大哥偷瞧,腿边还有个小孩儿昂着头流哈喇子,估计是也想吃。 庄凡心挖起半融化的冰淇淋球喂顾拙言嘴边,吃进去,又挖一勺,电梯降停在一楼时正好喂完。他捏着空盒的手心微微出汗,脸也热,赶紧冲出了电梯。 天隐隐擦黑,正是出租车交接班的时候,半天也打不上一辆,班长和齐楠骑单车来的,先走了。庄凡心领顾拙言搭公交,他们身上一股火锅味儿,自觉地躲到最后一排的角落。 司机开得挺猛,望着窗外的霓虹想到这一个多月的种种,真像是看走马灯。庄凡心把蒙奇奇置于膝头,男孩儿和女孩儿不一样,弄着娃娃拉扯揉搓,不懂什么是爱抚。折腾够了,他咂咂嘴,打了个哈欠。 比赛的一个多月天天高强度,没睡过一顿安稳觉,每觉也超不过六小时。这两天辗转回国,漫长的飞行又搓掉一层皮,这会儿吃饱喝足、身心放松,倦意忽地便涌了上来。 庄凡心垂着头睡了,柔软的发丝也垂落着,随着公交车颠簸摇晃。路口右转,顾拙言抬起手臂将歪斜过来的身躯搂住,一切自然而然,实则等候许久。庄凡心寻到依靠,动了动,摸索个舒服的姿势好好睡,吐息的热气吹暖了顾拙言的颈窝。 玻璃窗上映着他们,顾拙言盯了一路。 到站时被叫醒,庄凡心睡得眼睑酡红,眯着,一股子憨劲儿溢满车厢。下了车还晕乎,也不看路,反正跟着顾拙言走就对了,兜兜转转拐入小路口,许久没回的家就在前面,他终于有些清醒。 到家门外,顾拙言想起什么:“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了点土特产。” 庄凡心也带了礼物,除却给顾拙言的,薛茂琛和顾宝言,胡姐和司机,连邦德也有一份。他回家拎出一只大袋子,也不困了,跟着顾拙言上门派礼。 薛家灯火通明,顾宝言和薛茂琛在客厅看电视,庄凡心进屋,喊道:“爷爷,小妹。”话音刚落,顾宝言猛地跳下沙发。 小姑娘箭步冲来:“哥哥,我想死你了!” 顾拙言低头换鞋,余光瞥见那丫头的德行,暗诽一句怎么和冯巩似的,偏偏庄凡心就是听不腻的观众,弯腰就把顾宝言抱了起来。 顾宝言搂住庄凡心的脖子,仿佛幸福来敲门:“哥哥,我每天都想你,为你比赛加油。” “真的啊。”庄凡心笑着,“怪不得比赛顺利呢,原来是托你的福。” 聚到客厅看礼物,一顶手工帽子送给薛茂琛,老头哪儿都去过,送稀罕物件儿不如送实用的,庄凡心让爷爷在洛杉矶一家手工老铺帮忙选的。给胡姐的是一套护肤品,谢谢蹭饭之情,给司机的是保护腰颈的枕头,感谢去机场接送他们。 顾宝言等得眼都直了:“给我的不会是蒙奇奇吧?” 庄凡心说:“这猩猩可不给,是我的。” 话里透着温柔的强势,落在顾拙言耳朵里再润色一番,庄凡心宝贝他送的东西,等于庄凡心宝贝他。这时庄凡心拿出一只丝绒盒子送给顾宝言,是条项链,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女孩子喜欢的大哥哥送的,顾宝言抱住庄凡心就亲了一口。 这一口猝不及防,顾拙言的脸色刷地变了,一胳膊把顾宝言推开:“你疯了?你懂不懂矜持?”还挺委屈,感觉自己的人被撬了,“姥爷,你乐什么?还不管管她!” 顾宝言跌坐地上:“小庄哥哥,我喜欢你一段时间了!” 薛茂琛笑得前仰后合:“我作证。” “我哥说你不承认就不算!”顾宝言爬起来,“择日不如撞日,小庄哥哥,你喜欢我吗?” 顾拙言一把捂住庄凡心的嘴,说什么说?!他捉着庄凡心离开沙发,骗人道:“你老实待着吧!你生下来就和连奕铭定亲了,以后就把你嫁给他!” 庄凡心笑得半死不活,被拖上楼,拽进卧室后捂着肚子栽倒在床,唇齿蹭湿了顾拙言的掌心。拉开落地窗,顾拙言坐在床尾擦手,他那点心思还憋着 呢,居然被一个丫头片子捷足先登。 夜风灌进来,庄凡心趴着,咕容到顾拙言身边:“你怎么还生气了?” 顾拙言说:“家贼难防,我不该生气?”眼眸睥睨着,“我的礼物呢?” 庄凡心拿出另一只丝绒盒子,是一条细手链,中间一枚窄窄的铂金牌子。他两手捏着:“我爷爷奶奶不是卖珠宝的嘛,嘿嘿。小妹在饰品店买的那条不禁戴,以后戴我送的这条吧。” 当时顾宝言一人给了一条,顾拙言去看庄凡心的手腕,发现已经换了,庄凡心给他戴,他伸出右手:“咱们一人一条?” “嗯。” “情侣款?”姓顾的今晚都有点忍不住。 庄凡心捏着链扣一停,他没多想,权以为顾拙言在说俏皮话。抬眼酝着点笑,他说:“今天听你说是给小妹抓娃娃,其实我特震惊。” “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是给你初恋。” 足足安静十几秒,顾拙言说:“……我没谈过恋爱啊。” 这下足足安静几十秒,庄凡心说:“……你怎么可能没谈过恋爱啊?” 顾拙言有点懵,他又重复一遍没谈过恋爱,还挺郑重。庄凡心瞪眼瞧着,神情流露出浓浓的质疑:“之前我问你的时候,你不都承认了吗?” “你什么时候问我了?”顾拙言侧身冲着对方,“我没做过的事儿怎么承认?” 这下轮到庄凡心惛懵无措,没做过的事儿?可顾拙言不是因为早恋才被送来榕城的吗?当初不是在麦当劳确认过吗?! 顾拙言瞧着庄凡心的模样,他认为对方暗恋他,所以震惊看成惊喜,无措看成害羞,他原本想等几天再告白,到时找一部电影看,浪漫些,而不是今晚又困又累带着一身火锅味儿说“我喜欢你”。 可此时此刻,话题卡在这儿,他快要忍不住了。 不待顾拙言拿定主意,庄凡心先疑惑地问出了口:“开学那天在麦当劳,我提到你来榕城的原因,你没否认,所以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早恋才转学,难道不是吗?” 顾拙言微怔:“我虽然公开出柜了,但没恋爱。” 用一句挺土的话来形容就是——庄凡心当场石化了。他张着两瓣嘴,牙齿舌头慌得打架:“你说公开出、出什么?” “出柜。” “你是gay?!” “你不是知道吗?” “我还知道!” 庄凡心在床上打了个摆子,直挺挺坐起来:“苍天啊!我我、我以为你的早恋才被送来的,早恋!和女生早恋!” 顾拙言惊道:“你不知道我是gay?!” “我不知道啊!”庄凡心瘫坐着,“我坚信你是直男!我以为所有人都可能是gay但你绝对不是啊!” 顾拙言猛然站起身,目光像要把庄凡心灼出个洞,这怎么可能?庄凡心根本不知道他出柜的事儿?也不知道他的性取向?! 庄凡心吓得语无伦次:“我一直以为你和初恋被迫分手,才来这里,我靠,你没有初恋,你还出柜,这比茶水间接吻还、还牛逼……” 顾拙言不敢置信,确认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gay?” “真的不知道!” “那你……”顾拙言忽生胆怯,“那次在超市你学那对情侣,搂着我,喂我吃东西,对我说我还有你,又是什么意思?” “我怕你想起前女友会难过,安慰你啊!” 顾拙言一霎那只剩下巨大的茫然,从一开始就是误会,庄凡心根本不知道他的取向,对他更不曾百般暗示,难道一切动心暧昧都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他说不出后话,那句准备多时的“喜欢你”也变得如鲠在喉。 庄凡心呆若木鸡,望着顾拙言缓不过劲儿,他一直以来认为有初恋女友的人,结果是gay,还是公开出柜的gay! 那,顾拙言口中那个喜欢的人又是谁?! 庄凡心睁圆眼睛:“你说有喜欢的人,准备告白,是谁啊……” 顾拙言嗓子都疼:“我暗示过你,你也误会了对不对?” “你说是个课代表!”庄凡心莫名急切,“我推理排除,以为是秦微或王楚然,那现在,不是她们,是男生?” 这是句废话,庄凡心的大脑已经完全混乱,男课代表,数学、物理,杜小东和张睿哲? 还有一个英语课代表,是他自己。 庄凡心骤然抬头对上顾拙言的目光,惊得一颤。 他用力搓耳朵,不想听见顺着四肢百骸传来的心跳声,如潮的仓惶涌来,嘴巴失控地找打:“是杜小东还是张睿哲……” 顾拙言心都碎成渣子:“你还装傻!” 庄凡心滚下床,嚷着不知道,跑出去几步想逃走,又返回来拿床上的蒙奇奇,顾拙言将他拖怀里,箍得他发痛,挣扎角力中一齐撞到旁边的书桌。 桌角的笔记本掉在地上,封页被风吹开,露出撕扯留下的毛边和一条窄窄的告白——我有喜欢的人了,他叫庄凡心。 顾拙言说:“我妹喜欢你。” 庄凡心脑海空白,却被那沙哑的嗓子划出一道裂口。 顾拙言又道:“她哥也喜欢你。” 第 34 章 庄凡心跑了。 像是吓的,什么话都没留,土特产和蒙奇奇也没拿,挣开顾拙言的禁锢一溜烟儿跑了。顾拙言仍立在房里,手腕上系着那条铂金手链,风吹进来,人和链子都凉飕飕的。 他喜欢击剑,七岁开始学,十年来勤加练习,组织起击剑部。他喜欢学习,认真刻苦不含糊一堂课,在大大小小的竞赛里搏个好成绩。包括弹吉他、骑马、打游戏,他喜欢什么便尽力去做,而后收获回报。 可是为什么,他喜欢庄凡心,到头来的结果却这么荒唐? 顾拙言生出一股挫败感,犹如被铁拳重击,浑身上下都疲倦透了。他也有些委屈,错误从开学那天吃麦当劳就开始了,庄凡心说知道他转学的原因,那一刻就是他误会的开端。但能怪他吗?他完全是被庄凡心带沟里去了。 而那些亲密的接触、直白的暗示,原来也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说通俗点,他掉沟里不仅没没爬上来,还在沟里感知到了两情相悦。 顾拙言惶惑地想,今天真相大白,庄凡心休说喜欢他,怎么看他都是个未知数。 一夜辗转,顾拙言后半夜才堪堪睡着,梦境充盈而苦涩,眼皮一颤便醒了。手机在枕边作响,这节骨眼儿上不知哪个孙子发信息烦人,他点开,刚八点半。 群里,苏望说:“刚才跑步的时候看视频,我在油管订阅的频道更新了!” 连奕铭估计也刚醒:“你他妈看视频也跟我们说,有毛病啊?” “不是!”苏望发几个醒目的表情,“这一期是什么比赛,我看见庄凡心了!” 顾拙言半梦半醒,看见“庄凡心”三个字,心脏不由得漏了一拍,他支棱着手指没有回复,只盯着。这时陆文上线:“什么?小邻居好牛逼!你速速看完翻译给我听!” 苏望边看边翻:“备受瞩目的比赛在上周结束了,珠宝设计组的冠军设计是冠冕《白棋皇后》,将中西元素融合……我□□操!” 连奕铭:“接着翻啊!” 一大片惊恐表情,苏望发了语音:“设计师是来自中国的庄凡心,我日!友邻太牛逼了!” 顾拙言眼皮忽跳,腾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这三个人永远不会令他失望,陆文回道:“操/他大爷啊!顾拙言搞到宝贝了!” 连奕铭:“那比赛上周结束,友邻是不是已经回国了?” 苏望:“言,出来吱一声好吗?” 怕什么来什么,顾拙言死人似的躺在床上,之前信誓旦旦地把话放出去,甚至宣称告白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此时此刻只能握着手机装死,假装不在线。 那仨人继续聊,猜测顾拙言会否已经告白成功,确认情侣关系,正好周日,说不定顺势开展了约会。顾拙言的伤口被撒满了盐,他忽然想到什么,终于出声:“去机场送你们那次,你们对庄凡心说什么了?” 连奕铭:“让他多关心你啊。你提这个干什么,告白没有?进行到哪一步了?!” 顾拙言追问:“你们没告诉庄凡心我为什么转学?” “没啊,哥们儿不是帮你保护隐私吗?”陆文说,“但我们暗示他你是gay了。” 暗示个屁!顾拙言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无力回答对方的追问,径自将此群屏蔽。他挣扎起来洗了个澡,还是学习吧,这世上也就确定学习会有回报了。 推开书房的门,顾宝言小小一个伏在书桌上画画,耷拉着小脸儿,头发也没梳。顾拙言拎着书包顿在门口:“谁惹你了?” 顾宝言说:“小庄哥哥没说喜不喜欢我,是不是拒绝我了?” “……”顾拙言一阵恍惚,这他妈什么难哥难妹,“你还小,咱不着急。” 顾宝言神色倔强:“可我还是喜欢小庄哥哥,他拒绝我也没关系,我画画呢,画完就去找他。” 顾拙言问:“你找他干什么?” “我让他教我画画,我追他!”顾宝言握着水彩笔,眼睛很亮,“你说我小提琴拉得难听,坚持这么久我也学会一首曲子了,小庄哥哥现在不喜欢我,我上赶着,他没准儿就喜欢我了呢。” 顾拙言望着小姑娘怔了片刻。 他错以为庄凡心对他有意,即使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人是活的,他可以再追,如今还来得光明坦荡。庄凡心也未明确拒绝,想想几个月的点滴,他不信每一丝感觉都是阴差阳错。 “嘭”地关上门,顾拙言拿上土特产和蒙奇奇去庄家,赵见秋正在花园里浇水,见他来,说庄凡心还没起床,让他直接上楼去找。 顾拙言不禁望一眼二楼卧室,窗帘敞着条缝隙,貌似闪过一道人影。上楼寻到庄凡心的房间,没人,浴室里哗哗的水声。顾拙言停在浴室外,水声一直响,浴缸都该灌满了,他明白,说:“庄儿,我把东西放下了。” 脚步声渐远,庄凡心关掉水阀,马桶盖都被他坐得发热。从浴室出来,床边毯上搁着一袋子特产,里面有若干种零嘴,一盒印着风景名胜的明信片,他一张张翻看,最后一张写着几个字。 ——以后带你玩儿。落款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顾”。 庄凡心妥善保存,一抬眸看见床头的蒙奇奇,是顾拙言给他抓的。顾拙言根本没有早恋,也不喜欢秦微或王楚然,顾拙言喜欢的是男生。 顾拙言不但喜欢男生,喜欢的还是他。 庄凡心望着蒙奇奇发呆,当时在机场,连奕铭他们的一番话就在暗示他,顾拙言说喜欢的人是课代表也在暗示他,凡此种种,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然而循着痕迹应该朝西,他却一直奔了东。 眼下的情形超出庄凡心的承受范围,比撞见裴知和男的接吻还让他发懵,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顾拙言,只能躲,不敢说,怕说出什么话让顾拙言难受,让他后悔,让彼此连朋友关系也葬送掉。 乱,比波洛克的《1948年第5号》还要乱。 周一早晨,庄凡心六点半就出了门,到校才七点,天中的大门都没开。他在附近的早点档子喝粥,只抿了两口,一柄瓷勺将鱼片搅动成碎渣,粥由热变凉,弄得粥档老板睨了他好几眼。 &nb sp;顾拙言推着车子从巷尾出来,碰上庄显炀去上班,打招呼说:“叔叔早,凡心走了吗?” “走了,我早起给他煎蛋,他人都没影儿了。”庄显炀笑着,口气无奈,“一阵阵地犯病,昨天不吃不喝,闷屋里,别是得了赛后抑郁症。” 顾拙言笑笑,骑上车子匆匆走了,半路去麦当劳买了份早餐,有点迟,到校时正赶上大伙儿去操场升旗。结束后回教室,队伍在甬道上散开,顾拙言和庄凡心之间隔着些人,仿佛一片难迈的沟壑。 庄凡心生怕被追上,第一节课是英语,半道拐去办公楼抱卷子,经过一棵老树,他停下回头,抠着粗粝的树皮朝教学楼入口偷望,顾拙言很显眼,随着人群进去了。 抱着卷子回到教室,还没上课,班里有些哄乱,庄凡心立在讲台上准备多媒体,擦黑板,帮第一排的懒蛋接水,全程没有抬过头。他的余光涵盖最后一排,模糊不清,依稀是顾拙言的轮廓。 回到座位上,庄凡心松一口气,却攥着笔袋有些无措。 顾拙言瞧得分明,庄凡心躲得太明显,他既伤自尊又舍不得欺身紧逼,只能吊着一颗心观望。齐楠从桌旁经过,顾拙言拦住,塞给那一包麦当劳。 齐楠感动道:“好兄弟,你怕我早饭没吃饱吗?” 顾拙言说:“帮忙给庄凡心。” 齐楠翻个白眼:“你俩别是相爱了。” 一语戳在顾拙言的神经线上,要命。齐楠回到第三排,把麦当劳放在庄凡心的桌上,说:“顾拙言给你的,你没吃饭啊?” “顾拙言”仨字又戳在庄凡心的神经线上,哪还有胃口,他假模假式地打开英语书:“我不吃,你拿回去吧。” 齐楠又拎回去转告,顾拙言问:“好几顿没吃,真不饿?” 齐楠再次走到第三排,庄凡心答:“别管我了……” 齐楠返回最后归还麦当劳:“你们发短信行吗?别搞我了。” 上课铃响起,顾拙言只好作罢,前半节课讲卷子,庄凡心积攒的白卷厚如小山,翻找时的背影透着慌张。他收回目光,走之前说好找他补课,现在看来实在是够呛。 庄凡心盯着卷面,心里有爪子勾挠,悄声道:“同桌,你瞅瞅顾拙言有没有看我。” 齐楠回头一瞅:“人家看书呢。” 不知怎的,庄凡心有些低落,五分钟过去他再次问:“现在呢,他在看我吗?” 齐楠再瞅一眼:“没啊,你又想吃麦当劳了?” 庄凡心没再问,也没听讲,直愣着眼睛走神,课间顾拙言经过他去前面接水,他趴着,感觉顾拙言在他身旁停了停,于是趴得更深。 齐楠靠着墙目睹一切,心中纳罕,庄凡心不在时特意嘱托他照顾顾拙言,顾拙言为庄凡心连打架写检查都不在乎,究竟是什么让一对相亲相爱的好邻居形同陌路? 难道是顾拙言的狗偷吃了庄凡心家晒的腊肉?或是庄凡心他爸占了顾拙言家的车位? 除了英语课,其他科目庄凡心听不太懂,注意力也不集中,这一上午过得浑噩迷茫。中午放学,三班同学在食堂聚餐,庆祝他比赛拿奖,他又买一份鱼片粥,挤在人堆里,距离顾拙言的位置很远。 顾拙言察觉得到,心里发闷,喘气都不痛快,吃了两口便离开食堂。半路碰见篮球队那几个,瞥一眼没吭声,擦肩而过,走出去几步回了头:“等一下。” 鱼片又被搅弄得稀巴烂,庄凡心愁得快疯了,他这样难受,他看顾拙言那样更难受。体委去小卖部给林小安买酸奶回来,急道:“不好了!我看见顾拙言和一队的人走了!” 庄凡心吓一跳:“你没看错吧?!” “没有啊!”体委指着西边,“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大家正要商量对策,庄凡心已经风似的跑了,西边就是小角落的位置,干什么,会不会是篮球队的人找顾拙言报复?不知是不是跑得太猛,他心率过速,脊背上急出了一层潮热的汗水。 “——顾拙言!” 庄凡心大喊着,刹在小角落外,看见顾拙言和一队的五个人站在里头……正在抽烟。所有人望来,纯白的烟雾飘浮,却掩盖不住顾拙言神情中的怅然不虞。 他夹着烟,目光停留在庄凡心身上,躲了他一天半,他忍着不往那跟前凑,此刻主动奔过来杵在那儿,那这一眼就让他看了吧。 其他人不明所以,一个是他们打过的,一个是打过他们的,好复杂。 顾拙言出声:“你们腾个地儿吧,谢谢这烟。” 一队的人离开这犄角旮旯,庄凡心慢慢走进去,相隔顾拙言半米站定,烟味儿很浓,动动唇便吸进去呛得咳嗽。 顾拙言掐灭烟蒂,挥了挥薄烟,不动声色地走近一小步。他问:“觉得我讨厌么?” 庄凡心迅速摇头:“我,我就是……” 顾拙言接腔:“你不用硬着头皮理我,也不用费劲躲着我,我都替你累。”他咬紧了齿冠,声音却很轻,“我以后不骑车了,你不用那么早出门,麦当劳我也不买了,当初那顿就不该吃。在学校没办法,但我尽量不到你跟前去,我说到做到。你好好听课,用不着叫齐楠瞅我。” 庄凡心跑红的脸一点点变白,他不想这样。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顾拙言说,“委屈你忍忍,等一年后我就走了。” 这句话砸下来,庄凡心彻底撑不住姿态,他又慌又怯,语无伦次道:“我没想和你那样,我,就是太突然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是我,我这两天做得不好……” 庄凡心胸膛起伏,因为表达不清急得一脑门子汗,忽地顾拙言抬起手,掌心拂去他的汗水。他仰着头不敢动:“你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 顾拙言答:“是。” “……你心里也是那么想的?” 顾拙言问:“你想听真心话么?” 庄凡心点头,闻见淡淡的烟草味儿有些恍惚,顾拙言看着他,神色更迭,冷静的面具摘下,近乎挽求地说:“凡心,你能不能试着喜欢我?” 第 35 章 “我……” 没等庄凡心说出一句囫囵话,三班一众男生浩浩荡荡地杀来,拿汽水瓶的,举不锈钢餐盘的,俨然一副豁出去打群架的阵势。 众人堵在外面,却不见篮球队那几个夜叉,只见顾拙言和庄凡心相对而立,气氛似乎还有点悲伤。庄凡心顿时惊醒,退开些,瞄顾拙言一下便撇开脸,掉头跑了。 顾拙言憋屈得身形一晃,他把话说到那份上,态度像君子手里的软玉,姿态低得堕入尘埃,哪怕是块顽石也要打个轻颤。 庄凡心颤了,鼻尖都蓦然一红,然而什么还没说又跑了。望着这群“罪魁祸首”,顾拙言无力道:“大伙儿都散了吧。” 体委问:“什么情况?我明明看见你和篮球队的在一起?” 顾拙言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只道没事儿,将烟头捏了,一脸性冷淡地回教室午休。进门看见庄凡心在座位上趴着,塞着耳机,貌似回避的劲头更厉害。 就这么僵持到放学,庄凡心早早收拾好书包水瓶,铃声一响就跑,被夏维追在后面骂了句“心浮气躁”。 顾拙言心知肚明,没去追,怕庄凡心蹬着自行车慌不择路,再出什么岔子。他刻意慢吞吞的,到小路口比平时晚一刻钟,又碰上庄显炀下班,对方正接电话,说什么好好写作业。 “叔叔,是凡心么?” “是他,说去朋友家睡一晚。” 庄凡心去找裴知,半路买了个肯德基全家桶,进门时装得像高高兴兴来做客。家里安静,裴知外婆受邀去上海做交流了,就他们俩。 刚回国,攒下的课程一大堆,裴知问:“你找我有事情?” 庄凡心点点头,低眉顺眼的模样比地下通道里的流浪汉还可怜,他思来想去,身边幸好还有裴知这个gay,于是过来做一做心理咨询。裴知饿了,兀自扒拉开全家桶,拿一只辣翅说:“你不是喜欢麦当劳吗?” “我以后不吃麦当劳了。”庄凡心对那误会发源地有心理阴影。 他喝口可乐,终于酝酿出口:“我有一个朋友,是男生,最近被另一个男生告白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知啃着辣翅一顿:“谁跟你告白了?” 噗的一声,庄凡心喷出一口可乐:“关我什么事儿!别瞎猜!就是我朋友!”恼羞成怒后怕对方生气,调子又一软,“你有经验,你帮帮我……我朋友吧。” 裴知说:“我有什么经验,不是gay就拒绝,是gay的话不喜欢也拒绝,有好感的话就发展试试。” 难题就在这里,庄凡心低声:“不确定是不是gay呃。” 裴知将鸡骨头扔掉,擦擦手,托着下巴瞧傻逼似的。庄凡心赧然窘迫,解释这位朋友没谈过恋爱,也没喜欢过谁,平时只忙着画画学习除草,连游戏都不太玩儿。 解释完怔了怔,貌似已经曝光了。裴知饶有兴致地问:“到底谁跟你告白了?是不是你邻居?” 庄凡心震惊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裴知笑笑,那次顾拙言在画室当模特,总盯着庄凡心看,那眼神他当时便觉得不寻常。比赛期间庄凡心一通一通越洋电话打回去,不分昼夜的,如果顾拙言不喜欢哪有时时恭候的耐性。 一切都不意外,裴知反问:“你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怎么能不想,庄凡心不确定自己是不是gay,这回事又不能马虎,万一他不是,那不成欺骗gay的感情了吗? 裴知问:“你当时看见我和男的接吻,什么感觉?” 庄凡心回想,当时既惊也吓,一则实在是出乎意料,二则裴知向来温柔懂事,那副模样近乎颠覆。他答完紧张地看着裴知,好像患者提交症状给医生,等待医生对他判定病情。 裴知默了会儿,却没宣判,又问:“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么?” 庄凡心快死了:“不知道。” 他十七岁,隐隐约约怎么也明白点,但莫名的他想听裴知说。裴知便看着他说:“喜欢好像看不见摸不着,其实特别实际。你会想见他,见到他就高兴,见不到就惦记,高兴难过都想告诉他,忍不住关注他、关心他,他出事的话你比谁都紧张。他跟你亲近,你不会排斥只会心跳过速,生理反应永远骗不了人。而他不搭理你,那感觉你尝尝就知道了。” 这一段话很长,很散,每一句像钉子楔进庄凡心的身体里,把他钉在当场,整个人变得紧绷僵直。裴知垂下眼,嗓音也低下去,沙沙的:“如果他要走……” 庄凡心陡然疲软,那是裴知的痛点,但他似乎感同身受,今天顾拙言说一年后离开时,那滋味儿他此刻还记得。 俩人缓了缓,而后庄凡心交代许多,他和顾拙言从头到尾的误会,他这两天怎么躲的,顾拙言中午又怎么说的,全部没落下。眼前不由得浮出顾拙言吸烟时的样子,叫他鼻酸心疼,感觉自己好像个渣男。 在裴知家睡了一夜,庄凡心第二天去学校,在校门口碰见顾拙言从出租车上下来。顾拙言拿着本书,抬头看见他,脚步稍顿,随后大步地进了校门。 庄凡心推着单车挤在人潮中,他不必费力躲藏,自有顾拙言避着他,可他觉不出丝毫的放心痛快。后面有车轱辘撞到他的小腿,在车库有人硬生生抢了他的位置,到理科楼爬楼梯,又被几个打闹的男生撞趴在扶手上。 庄凡心心不在焉地走到教室,从后门进,目光恰好不偏不倚地投于最后一桌。他没绕开,蹚着步子走过去,默默停在顾拙言的桌旁。人家低头看书,他低着声调:“你以后都打车来吗?” 顾拙言“嗯”一声:“路上还能看会儿书。” 打铃了,庄凡心到讲台上组织早读,目光不受控,总是情不自禁地往后面飘,而顾拙言俨如一面铁壁,整个早晨都低垂着眼帘。 庄凡心忍得难受,想等顾拙言经过他座位时戳人家大腿,好歹打破僵局,但他恭候 四五个课间才发现,顾拙言连去接水都从另一边过道绕一圈走。 他想收作业时借机说话,顾拙言提前把作业传过来,他拿着笤帚假装扫地,顾拙言起身躲去走廊,他体育课抱着篮球以组队为借口,顾拙言却拿着单词本坐树底下,连体育活动都不搞了! 顾拙言说出做到,不骑车,不往庄凡心跟前凑,在学校如此,回家也是躲得不见踪影。庄凡心悔得肠子乌青,这一礼拜都不知道怎么过的,捱到周五,中午在食堂终于寻到机会,一屁股坐在顾拙言旁边。 两份煲仔饭冒着热气,庄凡心紧张道:“你也吃牛腩的,好巧啊。” 顾拙言用勺子翻了翻米粒,下口便吃,砂锅刚煲好的米和肉,入嘴能烫得口腔失去知觉。庄凡心惊得拽顾拙言的手臂,忍不住叫嚷:“你疯了!烫啊!快吐出来!” 桌上没水,庄凡心抢了齐楠刚买的饮料,顾拙言却不接,兀自扒了几口滚烫的牛肉,擦擦嘴:“我吃饱了,先回教室了。” 庄凡心愣在那儿,叫雷劈了,叫电打了,直到一锅煲仔饭变凉也没回神。躲他到这程度,或许顾拙言怨他不肯答应,恼他恨他,已然谈不上什么喜欢。 他胡乱地猜想,想到这儿,觉得害怕。 顾拙言枕着胳膊午休,嘴里又疼又麻,舌头上的粘膜都被烫掉一层,他眯了一觉,醒来后桌角搁着一盒西瓜霜,一盒薄荷含片,还有一盒木糖醇。似是病急乱投医,也似是关心则乱。 一抬眼,第三排拧着的脑袋倏地扭了回去。 庄凡心在食堂枯坐到死心,回教室看见顾拙言烫红的嘴唇,全忘了,麻溜儿找校医开了几盒药。放桌上的时候才注意到,顾拙言没戴他送的手链。 而他不搭理你,那感觉你尝尝就知道了。 他知道了。 晚自习各科课代表发复习卷,夏维坐在讲台后说了说期中考试的安排。目光扫到庄凡心,说:“你落下不少课,一时半会儿也补不完,这周上课觉得怎么样?” 庄凡心老实回答:“听不太懂。” 夏维也发愁,忽而想起顾拙言和庄凡心是邻居,便问:“顾拙言,周末有空的话帮庄凡心补补课,行吗?” 庄凡心攥着笔,等待回答的空隙比一节课还漫长,最终顾拙言说好,说得很轻巧,仿佛老师开口没办法,不情愿也要答应。 放了学,顾拙言仍然在做卷子,庄凡心便一边写练习册一边等,却有点怕,写几道题扭脸看看,怕顾拙言丢下他走了。 同学渐渐走光,走廊也寂静无人,里里外外只剩他们两个。顾拙言写完最后一道题收工,起身站在桌前收拾书包,拉链刚拉好,庄凡心踱过来,步伐犹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走吗?”问出的话也不敢大声。 顾拙言说:“我去关灯,帮我把水倒了。” 庄凡心以为顾拙言不会理他,眼眸一亮,像被冷落的小狗重获宠爱。但他比小狗装逼,没说什么,拧开水瓶把剩着的水倒入窗台上的盆栽。 灯一盏盏黯淡,只留一盏散着些光,庄凡心倒完水,听见顾拙言的脚步靠近,转身说:“咱们一起走——” 尾音变成惊呼,庄凡心身体一轻被抱起来,手臂下意识地缠上顾拙言的脖子。顾拙言将他放在窗台上顶着,挤开他的膝盖卡在腿中间,堵着他,面目被单调的灯光衬得更加深邃。 庄凡心呆住:“怎么了?” 顾拙言说:“谈谈吧。” 那语气清冷,和此刻亲密的姿势不相符合,庄凡心怕顾拙言下一秒就松开他,于是环得更紧些。顾拙言两手撑在窗台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庄凡心贴着玻璃窗:“我没有。” “你没有吗?你不喜欢我,我不逼你,你躲着我不想见,我为了让你舒坦也躲着你,到头来你又巴巴地招惹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庄凡心慌道:“我没想明白——” “等你想明白台湾都回归了吧?”顾拙言变了语气,骄纵,强势,好像刑讯逼供,“当初你没有确定我转学的原因却说自己知道,害我误会,之后你在假想的情况中不注意分寸,屡次撒娇卖萌、身体接触、言语撩拨,害我越陷越深,你要是有良心就该对我负责。” 庄凡心傻眼:“我——” “可你就是个小没良心的,跑得比兔子快,躲得比地鼠深,我就那么让你受不了?你要是受不了就明说,一句不喜欢砸我身上,难道我还会纠缠不休?” “不是——” “不是什么?你避瘟神似的,那我识相点,不让你因为我那么累,我躲着你成吧?我躲得远远的,我他妈喜欢你,躲你一次就是受罪一次,你却又凑上来,你们榕城人都这么没心肝吗?” 一串串骂声投来,庄凡心数日的憋屈终于爆发:“我不想你躲着我!” “那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顾拙言吼了一声,额头青筋凸起,第一次歇斯底里地眦着双目发飙,庄凡心被他凶得一愣,眼圈都红了。他低头抵住庄凡心的前额,探出手指点在庄凡心的胸膛上,按了按。 暴戾后余下温柔,顾拙言问:“明明凡心动了凡心,什么时候才承认?” 庄凡心眼尾潮湿:“……今天有没有烫伤?” 顾拙言迟钝几秒,将庄凡心搂进怀里箍得严丝合缝,一偏头堵住庄凡心的嘴唇。 用他烫红的唇舌厮磨庄凡心微凉的唇瓣,变得温热柔软,后又隐隐发烫。他把人勒实了捏软了,连口腔的空气都要一吸一咂地抽干,庄凡心被亲得手脚无力,喘不上气来,心脏跳动得要震破膜瓣。 良久分开,他伏在顾拙言的肩上轻轻发抖,嘴角垂涎。 “现在承认,迟了吗?” 第 36 章 乌漆的窗边透着点月光,一抹温柔的白,顾拙言托肩搂腰抱着庄凡心,紧紧的,耳畔喘息难平,叫他不舍得松开手。 半晌,他打破沉默:“答应我了?” 庄凡心脸腮一片红,颤着嘴唇吱不出声。顾拙言把老实不动当作乖,搂腰的手往上寻摸到热烫的脸蛋儿,捏捏,蹭一下鬓角,勾一下耳垂,一股子玩弄人的混账劲儿。 嘴上还要作弄,他道:“怎么能这么傻,直还是弯不知道,喜不喜欢不明白,除了矫情你还擅长什么?” “你他妈……”庄凡心不服,“我还非主流,你看上我哪儿啦!” 顾拙言忽然说:“我刚才是初吻。” 他是新手,却老练,把人惹得急赤白脸但一句话又安抚妥帖。“初吻”俩字跟麻药似的,庄凡心生出一道酸麻劲儿顺着脊梁往上撺掇,翻涌到鼻腔才罢休。他三分扭捏,二分窘促,好比相亲自我介绍,回了句“我也是”。 顾拙言笑话人:“能不是么,你比我的草稿纸还纯洁。” 理科生都有点完蛋,白玉珍珠嫩豆腐,偏偏挑个草稿纸来说,庄凡心总计较细枝末节,探究道:“嘴,到底烫伤没有?” 顾拙言说:“亲那么使劲儿,你说呢?” 他搂得更紧些,那肩膀手臂小肋骨,细瘦得硌人,庄凡心完全嵌在他怀里,虽然没有肉贴肉,但两副身躯隔着校服也足够烘热了。 谁也不再说话,就悄么声抱着,顾拙言生怕一松手一欠身就结束这场似真黄粱。他惦记那么久,等候那么久,险些鸡飞蛋打变成一桩笑料,好不容易才挣来个板上钉钉。 咣当,教室前门被推开。 庄凡心吓破胆子,都不知道怎么从窗台上掉下来的,顾拙言也是一惊,没来及转身,抱着庄凡心后退撞翻了椅子,一束光打过来,是冯主任握着手电筒站在教室门口。 这场景好像扫/黄/打非,俩黏糊搂着的被抓个现行,顾拙言把庄凡心挡在身后,镇定自若道:“冯主任好。” “好什么好?”冯主任打开灯,“都几点了?黑咕隆咚不回家,你俩躲在教室里干什么呢?” 顾拙言解释刚写完作业,正准备走,庄凡心藏在后面点头如捣蒜。冯主任盯着他们:“走之前还抱一个?啊?!” 顾拙言说:“怪我,我不知道校规里禁止同学间拥抱。” 恭恭敬敬地噎死人,冯主任脸都黑了:“校规是没禁止,但禁止过度亲密的行为!你们两个男孩子抱成一团好看吗?!” 顾拙言道:“下周就考试了,庄凡心落下好多课担心考不好,所以我安慰他一下。”反手一戳,庄凡心反应挺快,“嗯嗯,我从来没出过年级前八十,我可害怕呢……” 冯主任恨铁不成钢:“心理素质真差!抱着就能考好?他抱你一下就不怕了?!” 顾拙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男的,就抱了,那歌里不是这么唱的么,兄弟抱一下,说说你心里话……” “你还唱起来了!”冯主任受不了,挥手撵人:“赶紧回家!以后再私自逗留就叫你们家长来接!” 俩人背上书包迅速撤退,一口气跑出理科楼,到甬道路灯下,顾拙言借光瞧着庄凡心,那脸蛋儿红晕未消,两团绛色,嘴唇叫他啃肿了,呼吸间翕动不停。 庄凡心被瞧得羞耻,更是臊,但眉目间浮着一层欢欣:“吓死我了!”语气也有点激动,“看见冯主任,我以为搞基没五分钟就要公开出柜呢!” 顾拙言喷了:“你讽刺我呢?” “没有没有。”两手紧攥着书包带子,庄凡心一副小学生样,“你不愧是有经验的gay,临危不乱,让我特别有安全感。” 顾拙言头一次被这么夸,觉得有点怪,伸手想揽庄凡心的肩膀,庄凡心灵活躲开,一脸警戒地说:“我貌似是个谨慎保守的gay。”拍警匪片似的,说完溜边儿跑向了车棚。 好不容易gay了,把人又惹直多不好,顾拙言只好去马路边等着,笑得灌了一肚子晚风。一礼拜没一起走,顾拙言驮着庄凡心回家,快到家时拐了弯,骑到家附近的小公园里。 这公园有些年头,十盏灯有八盏不亮,一眼望去黑灯瞎火的。顾拙言和庄凡心坐在亭子里,彼此只能看清轮廓,全靠听,呼吸心跳混在一起。 庄凡心的脸还热:“干吗呀。” 一开口跟小姑娘似的,羞答答,还有点明知故问的娇嗔,顾拙言也就是个毛头小伙,摸索到庄凡心的手握住,滚着喉结道:“想和你待会儿。” 两个人就这么待着,中午的煲仔饭都没怎么吃,肚子咕噜噜叫,家里打来好几通电话,手机忽明忽灭,他们什么都不理,就干巴巴又甜蜜蜜地坐着。 庄凡心的手被顾拙言包裹在掌心,焐出汗水,他动弹指尖,状似无意地摩挲顾拙言的掌纹。他情不自禁开了口:“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到底该怎么做,你越不理我我越慌,越慌我越想不出来。” 顾拙言说:“又开始装傻了。”他无情拆穿,“你明白对我的感觉,但你胆小,所以永远在纠结惶恐,我不搭理你,你又受不了,还想和我像以前一样做朋友。于是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可怜兮兮,娘们儿唧唧。” 这一组词直击要害,庄凡心无地自容,侧身往顾拙言怀里钻,顾拙言抱住他,顺他的后背。他明白自己这德行,要是顾拙言今天不逼他,他真能纠结到台湾回归。 钻了会儿,庄凡心又抬起头:“一旦答应关系就变了,我怕到时候不适应,那多尴尬。”忽然难为情,“没想到还挺适应的,拉手接吻……还都挺好的。” 呼吸渐渐迫近,庄凡心闭上眼,没等两片薄唇印下来,顾拙言的手机从裤兜里摔到地上。俩人同时弯腰去捡,屏幕一亮,蹦进一条短信。 发送人显示:裴知。 庄凡心一愣:“你也有朋友叫裴知?” 顾拙言眼皮抽跳:“……你朋友就是我朋友。” 这什么情况,庄凡心既信任裴知也信任顾拙言,可是背着他偷偷联系,很他妈奇怪啊!他假装不在意,其实余光 全投在旁边,抓心挠肝地想知道短信说什么。顾拙言捡起手机,顿了顿,然后按灭揣回了裤兜。 原本还能忍,庄凡心这下忍不住了:“你为什么不看?” 顾拙言说:“没什么重要的……” “那你心虚什么?”庄凡心做好恋爱俩钟头就分手的准备,“裴知也是gay,长得也好看,你是不是得陇望蜀?!” 顾拙言惊讶道:“裴知也是gay?” 黑,看不清,庄凡心不确定顾拙言是不是装傻,说:“人家有对象,美国哈佛的呢。”他哪儿知道,吹的,“你也别仗着自己挺高挺富挺帅就嘚瑟,我刚弯,嗖一下我就直回去。” 本来有点气势,“嗖”那一下全没了,顾拙言忍着笑权衡利弊,掏出手机递上:“我没得陇望蜀,也没嘚瑟,但你看了生气归生气,别直,嗯?” 庄凡心一把抢过来,嘟囔不停,什么你管我呢,先反省你自己吧,点开聊天记录霎时卡壳。就寥寥几条,第一条是星期一晚上发的,他去裴知家那晚。 “我是裴知,凡心跟我讲了你们的事。”这是开篇。 “他让你帮忙拒绝我?”顾拙言当时回。 “你只有苦肉计吗?”裴知直接问。 “哥有什么建议?”顾拙言好礼貌。 “冷他几天让他好好想想。”裴知指导。 “我明白。”顾拙言最后回,“他一天没吃什么东西,拜托哥照顾了。” 庄凡心攥着手机恍惚,他那晚对裴知讲了顾拙言在小角落的那番话,如今配合这条短信食用,被噎着了:“你当时说躲着我什么的,是苦肉计?” 顾拙言吸吸鼻子,默认了。庄凡心一激动站起身,冷他几天,所以这一礼拜看似不搭理他,其实是设计好的?逼得他主动咬钩,再态度一变连吼带训,激得他终于答应? 软硬兼施,欲擒故纵。 内外联手,双gay合攻。 手机已经灭了,庄凡心立在黝黑中发怔,不知是顾拙言的手段太好,还是他自己太笨。顾拙言心里没底,伸臂一捞,把庄凡心安置在身前,试探:“生气了?” 庄凡心说:“我一点没怀疑过你的话和行为,我靠。” 顾拙言仰起头:“我说躲你,怎么做得到真躲啊?我躲你一礼拜,还能躲你一个月吗?这么跟你说吧,你没明确拒绝我,那我用尽三十六计也得让你答应了。” 庄凡心问:“我如果拒绝呢?” 顾拙言答:“那我得七十二变了。” 庄凡心嘴角一动,憋不住笑了,他这些天担惊受怕,以为顾拙言就此他和恩断义绝,谁知顾拙言为了他想这么多招儿,根本没变过心思。他印象里,白骨精对唐僧都没这么费心。 裴知那会儿发来的是,差不多了,建议行动。顾拙言拿回手机,在庄凡心的注视下回复:“行动取得圆满成功。”发完想起什么,“他对象真是哈佛的?” 庄凡心嘿嘿道:“不清楚,我编的。” 顾拙言说:“我要考哈佛,不能让你在朋友前没面子。” 庄凡心惊了,考哈佛从顾拙言嘴里说出来像烤羊肉串那么简单,更别说没面子,顾拙言家财万贯的,学习又好,相貌英俊,除了喜欢脑补之外简直没得挑,脑补还是因为他引导错误。 谈及美国念书,庄凡心趁势坦白:“我犹豫不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大概会出国留学。”想先瞒着的,怕顾拙言改主意,但人家都要考哈佛了…… 顾拙言说:“那正好,一起呗。就算不一起,分开上几年学也死不了。” 人都有得寸进尺的毛病,对方愿意一起去留学,庄凡心便进一步计较更多:“你一年后要回家,邦德怎么办啊。”还藏着掖着借狗明志。 顾拙言心里门儿清:“我带走。” 庄凡心张张嘴:“人民日报说,异地恋都没好结果。” 顾拙言道:“我不听人民日报扯淡。”手掌压着庄凡心的身体贴近,一转话锋,“我就听你的,你要是舍不得我回去,我就待到高考再走。” 庄凡心眼眶发热,没吱声,张手环住顾拙言的脖颈,模仿着情侣那一套,用手掌兜住顾拙言的后脑勺,指尖插/入顾拙言整齐利落的短发里。 破公园没有保安,也不锁门,他们磨蹭到十点才回家,巷子里比平时亮,庄显炀打着手电筒等儿子,薛茂琛打着手电筒等外孙。 “你们怎么不接电话?!” 庄凡心支支吾吾编不出理由,索性剑走偏锋:“爸,我想换手机!” 庄显炀把手电筒一关:“我建议你换个爹!”画家气质都气没了,转身回家,也没追问晚归的因由。 薛茂琛还在巷尾等着,顾拙言简洁道:“进去吧。” 庄凡心进门,关门,落了锁,却靠着铁门没动弹。小时候爸妈告诉他,他叫凡心,努力才能不凡,对人好才能开心,所以所以他对谁都挺好的。第一回遇见顾拙言,他被撞飞了,爬起来祝顾拙言新年快乐,给顾拙言一包糖,再遇见,他处处主动,想做顾拙言在榕城的朋友。 后来顾拙言也对他好,那份好和别人不一样,有点撩拨、暧昧,逐渐让他总想着对方。他忍不住惦记,比赛的时候求齐楠照顾顾拙言,他连哥都喊了,明明他还大一个月。 他误会顾拙言喜欢秦微或王楚然,其实心底里很排斥,顾拙言说要告白,他也觉得不是滋味儿。告白那天他那么震惊,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偷偷庆幸原来顾拙言不喜欢她们。 他和顾拙言一直误会,没想到即使是误会,顾拙言喜欢他,他也喜欢对方了。 身后的大门冰凉,但庄凡心觉得烘热。 没丁点脚步声,顾拙言顾拙言迈步至门后,隔着铁门,对着缝隙:“庄凡心,跟我好了?”里头没声,他过分,“明天记得找你男朋友我写作业。” “男朋友”仨字咬得比邦德啃骨头还重。 第 37 章 出租车停在路边,顾拙言和庄凡心背着书包下来,一前一后进了路边的小区。刚八点,敲门都不敢使劲,怕惊扰了街坊四邻的懒觉。 门打开,裴知愣在里面,困意一瞬间散了。先看看庄凡心,再看看顾拙言,看顾拙言的时候瞳孔颤了颤,潜台词是什么情况? 庄凡心直截了当地说:“我已经知道你们私联了。” 裴知赶忙摆手:“你别误会——” 庄凡心打了个响指,挺帅,然后顾拙言居然鞠了一躬:“谢谢你帮助我。”鞠完臊得慌,不看人,仰脸望着门框。长这么大,跟着父母也见过不少富商政要,甚至坐在一屋子外交官里听稀罕,但无论见谁,还从没有这么恭顺的。 大清早,像小屁孩儿被爹妈拽起来给二大爷拜年似的,顾拙言被庄凡心领来给裴知道谢。谢完进屋,庄凡心又给裴知一个拥抱:“你看我傻不好意思明说,就偷偷联系他,我都明白。” 裴知松口气,有种小弟长大开窍的欣慰:“答应他了?那就好那就好,好好搞吧。” 十分钟后,裴知感觉不太对劲,这俩人道谢之后往客厅一坐,酸奶薯片小饼干,把他一周的口粮都快吃完了。 庄凡心拆一包情人梅,喂给顾拙言一颗,顾拙言嚼了嚼,反手抹去庄凡心嘴角的残渣。好一副恋爱初期的浓情蜜意样,裴知抱起双肘,问:“你们接下来准备做点什么?” 庄凡心呲眯一笑:“在家里怕被发现,我们还想在这儿写作业。” 吃完那包情人梅,顾拙言和庄凡心便掏出书本开始学习,裴知洗漱,吃早餐,扔垃圾,进进出出间没听见一句与学习无关的话。 庄凡心捧着一沓装订好的讲义,上面每一道公式,每一则例题,全部是顾拙言亲手为他整理的。顾拙言讲,他专心听,顾拙言问,他认真答,顾拙言嗓子哑了,他赶忙添一杯热水。 足足讲了两个钟头,顾拙言收声,趁热打铁布置一套测试卷,庄凡心吭哧吭哧写,写完马不停蹄地改错。裴知看不下去了,他原以为写作业只是个幌子,毕竟小情侣凑在一起除了学习什么都干,谁成想顾拙言和庄凡心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干。 之前在茶水间接吻被撞见,裴知还以为今天能角色调转呢,够呛,他搬着画架回房间了。 “累不累?”改完错题顾拙言问。 庄凡心揉揉眼睛:“有点。” 顾拙言盘腿坐在茶几旁,掐着庄凡心的腋下将人放到身前,胸膛充当靠垫,肩膀充当枕头。这么一副温柔相贴的状态,拢起胳膊就能入怀,偏个头就能接吻,但俩人只安生依偎,拿起手机点开一节名校课堂。 但到底是凡人,顾拙言的手掌从后搂着庄凡心的小腹,一马平川,摩挲向上触到根根分明的肋骨。他微微走神:“太瘦,胖点就好了。” 庄凡心嘀咕:“我妈把薯片没收了。” 顾拙言捏捏那柔软的肚皮:“挑食就算了,还爱吃没营养的。” 庄凡心忽然笑了笑,他以前没有喜欢的人,但时常旁听齐楠和班长聊爱情经,也被逼着描述过理想型。怎么编的已经忘了,只记得两条,希望对方愿意为他煮饭,不嫌弃他挑食,还有一条是陪他看喜欢的电影。 身后一阵沉默,顾拙言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别说煮饭,在家都没自己端过饭,看电影也是个硬伤,至今没治。庄凡心仰在顾拙言的肩头蹭了蹭,说:“别慌,我昨晚为你想了条新的。” 顾拙言洗耳恭听:“您说说看。” 庄凡心在怀里扭身,屁股蛋儿压着顾拙言腿根转半圈,摩擦得顾拙言眸中点火,摁住捉紧,半求饶半威胁地咬耳朵:“别他妈瞎扭!” 扭完了,庄凡心侧身拱人家臂弯里,伏低做小,情态比小宠物还乖,一张口,语气蕴着恭顺爱慕:“我还没考过年级前十呢,你能带我飞升吗?” 顾拙言垂眸发愣:“你的意思是?” 庄凡心说:“期中来不及了。咱们每天一起写作业,你给我辅导,这期末帮助我考一次年级前十行吗?我都和你在一起了,那我还不沾光当个学霸呀?” 顾拙言当初被带沟里,有点一朝被蛇咬的意思:“你不会是图我学习好才跟我在一起吧?” 庄凡心瞪人:“你怎么这么看我?” “你瞧瞧你刚才那德行。”顾拙言狠搓一把庄凡心的后脑勺,“撒娇卖好的,多像大款身边的傍家儿,傍家儿要车要房,你要年级前十。” 庄凡心给自己贴金:“我还是学术型傍家儿。” 顾拙言哭笑不得,特没招儿,哪怕庄凡心是个爱情骗子他也认了。午饭叫的外卖,对付了两口继续学习,一晃便是一天。 庄凡心伸个懒腰离开客厅,循着颜料味儿去卧房,裴知正画画,看他来,说:“我不当电灯泡影响你们,你还来找我。” 庄凡心拉椅子坐旁边,端着颜料盘伺候:“你都知道我和顾拙言的事了,那我是不是也能知道一下……你和那位学长的事?” 裴知盯着画布:“你想知道什么?” 庄凡心问:“你的学长是哈佛的吗?” 裴知无语:“你当哈佛是菜市场吗,想去就去?” 庄凡心十分自豪:“顾拙言要考哈佛。”他自豪到发愁,暗自决定在大学前出柜,到时候顾拙言考上哈佛,他就能炫耀对象是哈佛的了,“以前我约你看电影你不去,会不会是和学长一起看了?” 裴知低笑:“这会儿倒挺聪明。” “哥。”这么叫没好事,庄凡心好奇道,“异地恋辛苦吗?” 裴知垂下眼:“不太清楚。” 庄凡心问:“你和那个学长不是在异地恋吗?” 裴知这才看他:“不是,没谈着。”目光静得像湖,“我和他有点复杂,忘了茶水间那次吧,他突然凑上来, 我拗不过,才被你撞见了。” 庄凡心微张着嘴,他确实谨慎保守,想法也是循规蹈矩的,认为恋人才能有亲密行径,当下听裴知这样讲,仿佛小和尚下山迷了花红柳绿。 面颊一凉,裴知在他脸上画一道油彩,转移话题:“你对象自己待着也没动静,去看看。” 庄凡心轻手轻脚地回客厅,探身偷看,见顾拙言伏在茶几上刷题,列式画图都极快,十分钟左右便写满一张草稿纸。脸颊上的油彩渐渐干涸,鱼缸里的鱼游了近百来回,顾拙言终于抬眼看他,一张口更是迷人:“来,再讲几道题。” 班级群沉默好几天了,夏维在周日晚上提醒期中考试不准迟到,谨遵考规考纪。这是顾拙言进入天中后的第一场考试,打群架连累夏维扣了奖金,这回得弥补弥补。 考试当天,理科高二年级都震惊了。 考场和座位一向按照上次的考试成绩排布,其他人按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顾拙言按入学考试成绩,反正是一套卷子。当顾拙言背着书包落座一班一号的时候,等于宣布他无形中已经成为年级第一。 开学伊始,所有人只知道三班来了个特帅的转学生,打架那事儿一出,大家都以为顾拙言瞎混不学习,听说还在课堂上打伞抽疯,传来传去,总之是恶名在外。 庄凡心和班长在二班考试,一前一后,考前对着脸看书,班长说:“唉,我身为班长却不是班级第一,内心很难受的。” 庄凡心安慰道:“也许这次你超过顾拙言呢。” 班长说:“我跟他隔着一个班的人数,你觉得现实吗?” 庄凡心讨打:“那你让他当班长吧。”说完挨了一拳头,他打回去,和班长闹腾得书都飞了。门口闪来一大高个,顾拙言端着刚接的水走进来,吸引着一众目光,走到桌边把水杯给庄凡心,然后掰了半块橡皮。 仨人商量了一下中午吃什么饭,班长忽然说:“你们知道吗?小角落安装监控了。” “真的?”庄凡心惊喜道,“早就应该安,看谁还在那儿违法乱纪。” 班长白一眼:“小傻子,违法乱纪的毕竟是少数,以后还能偷着嗦粉吗?体育课还能藏着玩手机吗?小情侣们还能躲那儿打啵儿吗?” 顾拙言不自觉地看庄凡心,庄凡心也无法控制地抬眸,目光交错,这一对小情侣当着满屋子人暗度陈仓。庄凡心回忆起打啵儿的感觉,顾拙言捉着他,啃他的嘴唇,都啃肿了。似是看穿他在想什么,耳尖一疼,顾拙言上手揪了他一下。 庄凡心红着脸问:“班长,你接过吻吗?” 班长说:“我接过水,烧上,然后被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薅住庄凡心的衣领一拽,“体委已经和林小安成了,咱们也要加油啊!” 庄凡心眼波晃荡,专往顾拙言身上掠,班长奇怪道:“你老看人家干什么?” 顾拙言说:“他让我也加油。”勾住庄凡心的肩膀把人抢过来,铃响了,所有人回座位,他趁乱俯下身去,“考不好也没事儿。” 唇珠擦过耳尖,那点疼刷地变成了烫。 周二下午考完,放学早,一帮男生去一楠喝奶茶,体委光荣脱单,在大家的起哄中掏腰包请客。顾拙言多点一份夏日的初恋,打包带走,到家时那层冰淇淋融化成奶昔。 巷尾斜岔着一段窄路,没什么人,顾拙言和庄凡心坐在墙根下的石头上一起吃。庄凡心好久没去薛家了,姜还是老的辣,怕薛茂琛瞧出什么,也怕…… 他望一眼大门:“小妹在家吗?” 顾拙言哼哼:“为你写诗,为你作画,为你迅速进入青春期。” 小姑娘是个有种的,表白遭拒却芳心不死,见到庄凡心就抛媚眼儿,妄图在五年级之前叩开庄凡心的心门。 庄凡心很发愁:“我都不敢见小妹了。” 顾拙言说:“你专治我们姓顾的,差点把哥哥弄疯,把妹妹弄傻,幸亏邦德绝育了。”他阴阳怪气,连亲妹妹的醋也沾,沾着沾着就说漏嘴,“当初故意勾搭你,没准儿你真能把我爸气晕。” 空气骤然安静,庄凡心眯起双眼:“你当初勾搭我是为了气你爸?” 顾拙言舌头抽筋:“是……刚来榕城的时候,我有点浑……”索性坦白了吧,“遇见你,我就生出点不太好的心思。” 庄凡心说:“你都不知道我性取向,就想利用我?” “你那时候头发都是卷的,人能直到哪儿去?”顾拙言想起初见庄凡心的光景,“后来真喜欢了,国庆节回家我还威逼利诱,让宝言别提起你。” 庄凡心的注意力拐弯:“你什么时候真喜欢我的?” 顾拙言记忆分明:“一直在量变,下雨天你钻我衣服那次发生了质变。” 庄凡心一怔:“雨具不够嘛……我和齐楠班长都那样过。” 顾拙言急了:“你他妈,以后不行!” 眼看感情要分裂,庄凡心连连点头,不小心呛一口珍珠,咳起来,平复后泪眼朦胧好像在勾引人。顾拙言吸口气,四下正安静,夕阳也正好,他倾身吻庄凡心的眼尾。 将泪珠啄净,顾拙言唇齿微咸:“当初你给我点夏日的初恋,会不会就已经注定了?” 庄凡心讷讷:“我还点了梦醒时分,难道……” “打住。”谈恋爱的基本法,可以不说甜言蜜语,但不要扫兴。顾拙言把人扽起来:“回家吧,你妈喊你吃饭了。” 巷尾分别,目送庄凡心进门后,顾拙言转身回家,顾宝言牵着邦德往外跑,他一只手拦住小姑娘,说:“叫哥。” “叫你个头。” 顾拙言忍着:“我告诉你一件小庄哥哥的事儿。” “大哥!” 顾拙言一笑:“少惦记你大嫂。” 第 38 章 小姑娘魔怔住,盯着顾拙言,大眼睛中闪着看傻逼的微光,然后在顾拙言拦她的手臂上吭哧就是一口。糯米白牙吃嘛嘛香,一股子咬死你我就继承全部家产的狠劲儿。 顾拙言当初被篮球队的壮汉来一拳都没吭声,此刻拧眉痛呼:“你狗啊你!” 顾宝言还抹抹嘴:“讨人厌,我喜欢小庄哥哥,你嫉妒也没用。”把牵引绳随地一丢,“自己遛吧你!” 孩子朝楼里跑了,德牧朝外面跑了,顾拙言掉头追狗,小臂上留着两排清晰发红的牙印,还沾着水晶晶的哈喇子。 顾拙言披着一片晚霞遛狗,德牧好像看上路口一条萨摩耶了,特磨叽,每天拉撒完还要搞会儿对象。他靠墙等,摸出手机随便看看,突然想起来四人聊天群一直被他屏蔽着。 点开一翻,群名已改成——顾拙言今天表白了吗? 顾拙言上回什么也没说,沉默近十天,那哥几个便察觉情况不对。这群名是连奕铭改的,顾宝言给他打电话说取消婚约,还让他死心,骂小孩儿下不去嘴,只好讽刺一下无中生有的大舅子。 瞎咋呼不符合顾拙言的做派,他啥也没说,径自将群名改为“热烈庆祝顾拙言脱单”。不出五分钟,牛鬼蛇神全冒出来,连奕铭问:“听这意思,您已经成了?” 顾拙言回:“让大家操心了。” 苏望一向狠辣:“不敢不敢,心是您的,我们哪敢随便造次。” 顾拙言反应了两秒,当即骂了声“孙子”,正翻找菜刀沾血的表情,苏望转移炮火:“你这些天杳无音信,连奕铭说你死了。” “你他妈的,我是说他告白失败跳海了。”连奕铭骂完,“顾拙言你到底怎么回事儿,屁也不放一个,你以后结婚是不是不用哥们儿参加啊?” 当初放话要告白,大言不惭的,现在越藏掖便越可疑,顾拙言不准备缄默,但也不打算实话实说。 “庄凡心回国的那一天,我们去吃了火锅。”他开始写剧本,“吃的时候他就掉眼泪了,说想我,吃完我们去电玩城,我投篮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抱我。我给他抓娃娃,他是真喜欢我啊,我抓了个巨丑的猩猩他都喜欢得不撒手。” 苏望:“你真他妈抠,人家为国争光得奖回国,你就吃个火锅抓个猩猩?” 连奕铭:“怎么也得米其林四星吧?抓娃娃,你带孩子带多了?卡地亚蒂凡尼周大福也行啊,告白不送个戒指手镯啊?” 没编好,这帮败家子不喜欢朴实的,顾拙言耐着性子解释:“兄弟,我们心参加的是珠宝设计比赛,我送什么戒指手镯?你会为李白写诗为贝多芬弹写歌吗?” 他继续编:“回家以后,庄凡心给姥爷和宝言都带了礼物,顾宝言太不害臊了,说喜欢庄凡心,还问人家喜不喜欢她,我就骗她说和铭子已有婚约。” 苏望问:“为什么是铭子?” 顾拙言回答:“你太贼,我妹驾驭不了,陆文还不如我妹成熟。”吓唬人也要有理有据,“然后我就和庄凡心共处一室,他送我一条情侣手链,暗示我,那我还等什么?我就抱住他表白了。” 连奕铭激动:“友邻就答应了?!” 顾拙言瞥一下黑色的德牧和白色的萨摩耶,颠倒黑白道:“庄凡心说——我不喜欢你妹,我喜欢她哥。” 发送完一扭脸看见庄凡心本人,手机差点吓掉了,顾拙言心虚冒汗:“这么巧啊对象,你去哪儿?” 庄凡心攥着十块钱:“去便利店买面包,明天没早餐了。”一出门就瞧见顾拙言的背影,明明在巷尾分手没多久,怎么感觉又帅了,“你对着手机傻笑什么呢?” 顾拙言两头说胡话:“噢……商量商量宝言以后和连奕铭结婚,家里给多少嫁妆……” 手机不停响,那俩人恭喜了十几条,苏望发了句“早生贵子”,发完觉得难度太高又撤回了。连奕铭转账999元,说是随的初恋份子,祝兄弟和友邻天长地久。 顾拙言接受,揽住庄凡心说:“去什么便利店,走,逛超市给你买吃的去。” 胡侃半晌,最咋呼的陆文始终没冒泡,不寻常,顾拙言翻出朋友圈看了看,发现陆文考完发了一条:白天不懂夜的黑。 估计创作音乐遇到瓶颈,顾拙言点了个赞以示鼓励。 期中考试成绩出得很快,卷子还没讲完,私下已经流传好几个版本的名次表了。等官方成绩一出来,年级前一百名的榜单张贴走廊,吸铁石似的,大清早堵满围观的学生。 顾拙言赶着做值日,瞄一眼就走了,挺好找的,第一个就是。 其实昨晚他已经知道了,薛曼姿拿到成绩后打来,说辛苦啦,原学校的教研密卷发顺丰了,收到之后也做一下。 庄凡心端着一盒蛋挞看榜,他从来没跌出过前八十,这次有些没底,从后向前刚看了两行,齐楠挤过来:“同桌,你七十二!” 悬念一下子没了,庄凡心给个蛋挞:“烦人,看你自己的。” 齐楠说:“我哪摸得着这个榜,我属于年级五百强。”班长也凑来拿个蛋挞,三人勾搭成奸,目光同时落在年级第一名那栏。 班长说:“我也想尝尝年级第一的滋味。” 齐楠道:“没问题,一楠为你推出一款叫年级第一的蛋糕,到时候你尝尝。” 聊着天回教室,三班外的走廊湿漉漉的,顾拙言拖地的身影背对他们。班长点评:“打架不菜,学习不赖。” 齐楠无缝衔接:“挺高挺帅,必招人爱。” 庄凡心夹在中间,有点闷,当初顾拙言在画室当模特,几个钟头就收到联系方式,如今在学校岂不是更招人? 他这福尔摩心连连翻车,只好问:“你们觉得谁已经爱上他了?” 班长说 :“女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个男的肯定爱他。” 庄凡心吓得脸面一僵,他表现得太明显,露了马脚?还是别的gay?这学校是弯仔码头吗?齐楠忽然越过他看向身后,点点头道:“那男的来了。” 转过身,只见夏维拿着成绩单徐徐走来,脸上挂着“年级第一在我班”的淡淡微笑。庄凡心松口气,把最后一只蛋挞给顾拙言吃,自己赶紧带早读去了。 拖干净走廊,顾拙言见庄凡心站在讲台上领英语早读,讲桌挡着半身,他从对方身后过去,手欠地拍了一下庄凡心的屁股。 拿书的手一颤,庄凡心的目光尾随顾拙言到最后一排,心怦怦跳,低头就读串了行。直到第一节课,他坐着椅子,那两瓣没什么肉的屁股仍紧紧绷着。 周五下午只上两节课,开家长会,所有人在桌角贴上姓名,庄凡心问:“同桌,你爸来还是你妈来?” 齐楠说:“我妈。你陪我看店去呗?” 庄凡心背上画板,美其名曰去写生,其实是趁放学早去约会。他颠颠儿跑到后面找顾拙言,那桌面干干净净,没贴名片,也没留纸笔。 “薛爷爷不来?” 顾拙言说:“顾宝言学校有亲子活动。” 他在学校的事情校方一概知会顾士伯和薛曼姿,薛茂琛独居在外闲云野鹤,出柜那事儿瞒着,转学后的琐事也不敢太劳烦老爷子。 别人家长都来,有爸有妈,单顾拙言这里空着,哪怕是年级第一也显得寂寥。庄凡心既像怜香惜玉,又像倦鸟归巢,蹲在椅边扒顾拙言的大腿:“你想爸妈么?要不给他们打个电话?” 顾拙言折卷子:“不想,以前开家长会他们也没空去。” 语气挺真诚,庄凡心想起顾宝言,小丫头在榕城美滋滋的,估计在家时没多少父母的陪伴。他充满怜爱地说:“你爸妈这样,你心里难过吗?” 顾拙言说:“他们赚那么多钱给我花,我就甭矫情了吧。” 操心谁也不用操心家财万贯的,家长陆续来了,庄凡心带顾拙言去文创园约会。 这是一片老厂改造的艺术街区,他们俩找了一间咖啡馆,靠窗,庄凡心画窗外的旧楼青藤,顾拙言做教研密卷。包裹刚拆,掉出一张卡片,上面是顾士伯的一笔好字:不可懈怠,持之以恒。 他揉了,学校墙上净这些标语,看得人视网膜脱落。纸团滚在桌上,庄凡心捡起来看,发现背面还有一句话——照顾好自己。 顾拙言能想象出顾士伯落笔的样子,估计犹豫了一刻钟,怕写了显得不够酷,四十几岁的人了以为自己是什么冰山老王子? 他把卡片夹书里,合上,结束这片刻的矫情。抬眸发觉庄凡心看他,笑问:“您画景儿还是画我?” 庄凡心说:“你爸其实很关心你,你可以给他回个短信。” “回什么?回我照顾得很好,衣食住行学习婚恋,都挺好的。”顾拙言低头做卷子,默默犹豫到选择题结束,以为自己是什么冰山小王子。 庄凡心渐渐画完,画中的风景蒙着一层光感,是玻璃窗的效果。咖啡馆老板看上想买,练手的,八百块就卖了,庄凡心拿着钱:“我微微富了,咱们去消费?” 顾拙言问:“买点啥?” 没啥短缺的,庄凡心瞅见隔壁桌一对穿着情侣装的男女,有点眼馋。那些明星搞地下情不都悄悄地用些同款吗?你用清风我就不用心相印。 俩人去逛街,在时装店看见两款牛仔外套,一款背后绣着十字架,一款绣着佛祖的“卍”字心印。一人一件,庄凡心撂下狠话:“谁出轨自有天收,直接上西天。” 顾拙言更狠:“下雨天钻别人衣服就给我收,治你这毛病。” 又进一家卖杯子的店,杯子寓意“一辈子”,不买保不齐会分手,庄凡心给顾拙言挑了一只马克杯,画的是坚毅的锡兵,顾拙言给庄凡心挑,画的是白雪公主,被庄凡心骂了句“变态”。 陆续买了不少小玩意儿,走得累了,两人半倚在货架前磨蹭,庄凡心隔着外套戳顾拙言的腹肌,问:“你在明信片上写以后带我玩儿,算数吗?” “算啊。”顾拙言随手拿双袜子,“带你玩儿,吃好吃的,住一下连奕铭他们家酒店。”忽然压低嗓子,“再让你见见我爷爷。” 庄凡心笑:“你爷爷不喜欢我呢?” 顾拙言说:“那你也别喜欢他。”想起之前说的话,“咱们要是出国念书,我见了你爷爷奶奶,他们不喜欢我呢?” 庄凡心一脸惊讶:“你都哈佛了还不喜欢,我爷爷奶奶想干什么?” 俩人守着一柜棉袜嘀咕,临走发现一对手机壳,纯白色的,一个背面印着英语题,一个印着数学题,简直为他们俩量身定做的。 文创园逛完,离开时经过一面青灰的旧墙,墙头树枝蔓延,枝丫间开着团簇的玫红色小花,顾拙言抬臂摘下一朵,把细茎捋得发软,缠在庄凡心的手腕上。 他沾染满手潮湿的叶绿,像盛夏时节的汗水,却更涩,攥在手心不好让人瞧见,犹如此刻隐秘不为人知的爱情。 公交车很空,他们坐在最后一排喝汽水,庄凡心打个橘子味的嗝,道:“今天是咱们在一起后的第一次约会,赚了钱花了钱,置办了情侣用品,我认为比较成功。” 顾拙言首肯:“下次会更好。” 仗着司机离得远,他们对本次约会进行思考总结,站牌离小路口很近,到站下车走几步就到了。 一拐进去,庄凡心说半截的话停住。 那场景似曾相识,巷子里的榕树下站着一人,高高大大,小麦色皮肤,正仰着头观察榕树垂下的气根。顾拙言迟疑道:“……陆文?” 陆文转过身来,满脸的青紫。 第 39 章 和上次不一样,陆文这回是拖着行李箱来的。 顾拙言和庄凡心俱是一愣,赶忙走过去,原本闹腾的性子踪迹全无,陆文静静看着他们,声调也格外的沉:“兄弟,小邻居,我又来了。” 几天前在群里聊天就没出声,还有那条似是而非的好友圈,顾拙言问:“你出什么事儿了?怎么伤的?” 陆文说:“和我乐队那几个打了一架。” 顾拙言登时火了:“你他妈好吃好喝供着他们,他们跟你来这个?然后呢,你就直接跑过来了?” 陆文答非所问:“我没订酒店。” 顾拙言揽着人回家,也不放心让这货自己住酒店。庄凡心帮忙拖行李箱,怪忐忑的,他的朋友里数齐楠不靠谱,但也就是沉迷氪金,哪像顾拙言他们,公开出柜,打群架,一个个都那么生猛。 安置在客房,陆文靠着床头像个败家儿子,顾拙言和庄凡心坐在旁边像二位高堂。“说说吧。”顾拙言开口,“到底怎么回事儿?” 陆文说:“我跟我爸翻脸了,我下午翘了课离家出走了。” 顾拙言有点懵:“不是和乐队打架么,关你爸什么事儿?”难得犯怵,“兄弟,我爸都打不过你爸,你为什么要以卵击石?” 陆文要哭似的:“这不是期中考试了么,没考好,我爸抽了我一顿。”他撩起衣服,身上也有些青紫,“挨揍我忍,逼我学习,我也忍,可他居然解散了我的乐队。” “然后你就和他翻脸了?” “废话,他完全不尊重我的梦想。”陆文咬着牙,“他说有我的乐队在,我就不可能考上大学,他以为把乐队解散我就能考上吗?我看还是够呛。” 庄凡心差点笑出来,怕自己绷不住便撕一包薯片占住嘴,顾拙言说:“这事儿还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你那乐队如果坚固,你爸怎么拆?” 陆文好委屈:“他把我的卡停了,我没钱了,不用拆就他妈散了。”一直以来人家图他的钱才陪他折腾,他都明白,大家也都明白,但真到这么一天还是很难受。 庄凡心刚才想笑,这就想陪着哭,他拍拍陆文的肩膀,陆文的身形和顾拙言差不多,脑袋一扎就要枕他的肩。 顾拙言瞧着,大概懂了庄凡心发现他和裴知私联的感觉。他问:“那打架是怎么回事儿?” “我气不过去找他们,掰扯两句就动了手。”一对三,要不是身上有伤受影响,陆文不至于挂彩,“我爸开家长会呢,我就跑了。” 顾拙言愁眉不展:“学校怎么办,周一不就曝光了?” 苏望他爸的秘书的妹妹是外科大夫,帮忙开了请假条,十天,周一苏望会交给老师。连奕铭给订的机票,陆文说:“但在榕城这边,兄弟,小邻居,就打扰你们两口子了。” 顾拙言叹一声:“鼻青脸肿的,你还跑这么远。” 陆文笑起来:“你给我点赞,我寻思你也挺想我的,就来了。” 大致交代完情况,顾拙言给击剑部的同学打电话,托他们找一下乐队那几个人,报仇就算了,要是陆文他爸再问起什么,别把打架这事儿抖出来。 “疼么?”庄凡心帮陆文擦药,“你爸下手这么重?” 陆文他爸年轻时在俄罗斯念的军校,结婚后扎在部队,陆文他妈生产时都没能回来。陆文的妈妈是难产走的,他爸后来退伍经商,再也不当兵了,这些年也没有再娶。 擦过药,陆文从行李箱拿出一盒点心:“苏望托我捎的凤凰酥,老字号,钓鱼台特供,他说祝你们凤凰来仪。” 顾拙言打完电话进来:“铭子随999,苏望送喜饼,你呢?” “我这不是亲自上门祝贺了嘛。”陆文抓住庄凡心的手,“小邻居,拙言交给你我放心,他如果欺负你……我也打不过他,实在不行你自己报警吧。” 仨人围成一圈吃凤凰酥,掉了一床饼渣,天晚后庄凡心回家了,顾拙言和陆文并排躺在床上。陆文举起手机自拍一张合照,发群里,算报个平安。 苏望嘱咐:“你自己旅旅游,别给人家当电灯泡。” 陆文翻身抱住顾拙言,俩一米八几的大高个相互依偎,肌肉贴着贴肉,说出的话却很轻:“拙言,我来找你还有个原因。” “说。” “你和你爸翻脸来榕城,然后收获爱情了,那我和我爸翻脸也来榕城,万一呢。” 顾拙言愁死了:“连副卡都被停了,咱就甭惦记爱情了行吗?” 陆文迅速垮掉,松开手,他相信低谷只是暂时的,他迟早要死灰复燃。 周末两天没出太阳,天色灰蓝,陆文怕他爸杀过来,提心吊胆得哪儿也不敢去。和顾拙言闷在房间打游戏,他们四个人之中陆文打游戏最厉害,因为别人玩儿的时候他也玩儿,别人去学习了他还玩儿。 “明天我上学,你怎么着?”顾拙言问。 陆文说:“写歌。” “……”顾拙言叹口气,作文都经常跑题,还写歌。 当然了,陆文就是那么一说,他写的歌十句词有一半是“噢……耶……”。礼拜一顾拙言和庄凡心去上学,他便跟着薛茂琛在榕城旅游,将大小景点、好吃的馆子全招呼一遍。 有连奕铭和苏望打掩护,这一周风平浪静,家里连个电话都没打。饱览榕城的美景后,周五晚上,仨人并排挤在花园的秋千椅上吹风。 满打满算七天了,但凡陆文他爸去苏望或连奕铭家看看,就知道他跑了,说明他爸这些天根本没找过他。 气氛有些沉闷,顾拙言本想劝陆文早点回去上学,此刻也不好开口。庄凡心先主动问:“你还想去哪儿逛,我明天陪你。” 陆文兴致不高:“榕城已经逛遍了,没有了。” 顾拙言提议:“那咱们打游戏?” “都快通关了,没劲。”陆文望着夜空,“我没见过我妈,小时候我爸抱着我看星星,说最亮的那一颗就是我妈变的。” & nbsp;他低下头:“我不看了,我妈知道我瞎折腾,估计气得都不亮了。” 顾拙言说:“咱不想那些了,明天出去散散心,我们俩都陪着你。榕城逛遍了……还有厦门?那什么屿?” “鼓浪屿!”庄凡心说,“我订火车和轮渡的票,咱们明天一早就去。” 陆文感激地看看他们,很识相,借口收拾东西进楼了。顾拙言和庄凡心靠在一起看星星,手机响了,裴知发消息问庄凡心明天几点见面,他外婆从上海回来带了礼物。 庄凡心把这茬忘了,告诉裴知明天去厦门玩儿,顾拙言的朋友来了。裴知回复个“流汗”的表情:“你们浓情蜜意的,那位朋友为什么想不开和你们一起玩儿?” 顾拙言和庄凡心相视一眼,还真是,庄凡心回复:“要不你也去吧?” 怕裴知不情愿,庄凡心添油加醋地将陆文的情况描述一遍,顾拙言在旁边煽情,这才哄得裴知点头答应。 翌日天还没亮,司机送他们到榕城南站,人齐后,庄凡心介绍裴知和陆文认识。裴知沾着困意,从口袋里伸出手,嗓音有一丝如梦方醒的黏糊。 “你好,裴知。” “你好,我是陆文。” 陆文伸手回握,他的手弹吉他留下很厚的茧,便轻轻的,一抬眼见裴知漫不经心地笑起来,睫毛撩动着淡淡的日光。他生出几分局促,脸上的青紫还没消干净,不乐意碰见陌生却过分好看的人。 列车启动,晃过的皆是好景,下火车又登船,轮渡上没抢到座位,四个人扶着栏杆望海吹风。 鼓浪屿很小,但有三百多条路,比北方的胡同串子更能绕。庄凡心和裴知两年前来过,写生,各自晒得红扑扑,回去后蜕了一层皮。顾拙言和陆文是第一次来,看见挑担子卖桑葚的,一人买一盒,还视频,全程为苏望和连奕铭直播鼓浪屿之行。 岛上坡路很多,庄凡心爬得腿酸蹲在墙根儿,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过来躺在脚下,他摸得猫咿呀乱叫,又招来两条散养的狗。 这里晒了就躲在树下,倦了就歇,什么功课考试和疑难杂症都抛诸脑后,建筑和海,成片的花,来来去去拍婚纱照的年轻夫妇,哪都是亮色。 从菽庄花园出来已是午后,沿途有热闹的小酒吧,他们找卡座吃东西喝啤酒,台上空着,谁想上去表演都行。陆文蠢蠢欲动,上去嚎了一首《白天不懂夜的黑》。 调起高了,破音了,跟被人掐着蛋似的。 庄凡心想起在洛杉矶比赛时和顾拙言视频,对方挎着吉他登台给他看,回头想想真他妈浪漫。他在桌下撞顾拙言的腿:“对象,我想看你上去。” 顾拙言吃得正香:“我不爱唱歌。” 庄凡心没有强人所难,毕竟他也不爱,低头吃牛排,身旁一空,顾拙言擦擦嘴站起身:“那我给你来点别的吧。” 陆文回来,顾拙言空着两手到台前去,单手将话筒架挪到角落的钢琴旁边,坐下了。庄凡心握着刀叉呆住,吃惊道:“顾拙言会弹钢琴?!” 陆文说:“就会一首,高一学校组织演出,硬练的。” 钢琴声响起,顾拙言笔挺地坐在前方,微微颔首,十指熟练地按在琴键上。他就会这一首,当时练得想辍学,是久石让的《菊次郎的夏天》。 不小心弹错一个音,顾拙言抱歉地笑笑,偏头对着麦克风推卸责任:“这钢琴不太好使。” 庄凡心目不转睛地望着,有股子痴劲儿,旋律,顾拙言的笑,顾拙言埋怨钢琴的理直气壮,顾拙言抬头朝他回看……如同身置漩涡,一切都恍然到不真实。 钢琴上放着一瓶小雏菊,这首轻快的曲子弹完,顾拙言顺手抽出一朵下台,所有人看着他,他便在瞩目中走回卡座,将花向庄凡心递上。 有人起哄,有人拍掌,他们作为一对同性情侣已经曝光了。 庄凡心接住那朵花,头脑是热的,心肝肺都是热的,他胆子小脸皮薄,但没什么能敌得过此刻的悸动。不等顾拙言落座,他站起来,捧住顾拙言的脸颊吻了上去。 酒吧内沸腾了,裴知举着相机咔嚓咔嚓狂拍,陆文的香肠咣当掉盘子里:“操……你们gay真他妈牛逼……” 裴知听见,小声说:“我们gay也不都这样……”毕竟茶水间没人嘛。 热闹过后,庄凡心终于臊得无地自容,牛排也不吃了,啤酒也不喝了,戴上路边买到草帽和墨镜,遮着脸,掏出卷子做英语阅读。 顾拙言撩起帽檐儿,凑到那耳朵边:“宝宝,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庄凡心浑身绷紧,毛孔都收缩起来,宝宝,他爸妈都没这么叫过他。泪水要激动得打湿墨镜时,顾拙言说:“第三题应该选c。” ……毛孔又张开了,人生实在是大起大落。 从小酒吧离开,慢慢晃悠到游客最多的地方,许多网上很火的小店都聚在这儿。顾拙言和陆文去买凤梨酥,买完看不到庄凡心和裴知了,进旁边的店找,陆文被店里的二手专辑吸引住。 他拿了几张,渐渐走到收银台旁边,桌上放着一筐安/全/套。 出门在外的,不注意安全可不行。 顾拙言在外面逡巡,正准备给庄凡心打电话,这时陆文过来搂住他的肩,往他包里抓了一下。“干什么?”他拨号。 陆文说:“兄弟,你知道我爱你吧?” “我靠……”顾拙言挣开,“我不给庄凡心打了,我给你爸打。” 陆文笑得意味深长,哼着歌去买甜筒了。 在鼓浪屿逛了整整一天,日暮将晚时经过一幢红色尖顶别墅,四个人进去,定下了仅剩的两间空房。 最普通的标间,胜在干净,开窗能远远地望见大海。庄凡心累瘫在窗边,叼着片海苔,拍广告似的说海的味道他知道。 顾拙言失笑,掏出相机充电,打开包看到里面有一盒东西。 冈本0.01。 还赫然写着——激情迸发,爱到迷幻。 第 40 章 顾拙言盯着那盒冈本,感觉的确有点迷幻。 他迅速揣兜里,进浴室锁上门,靠着盥洗台给陆文发消息:“你有病吗?给我塞一盒套套算怎么回事儿?!” 陆文回复:“今晚不是要共处一室吗?有备无患啊!” 顾拙言深呼吸:“您会不会太操心了?” “我看你们都当众接吻了,估计那事儿也差不多了。”陆文说,“兄弟,你行的,实在不行就以后再用。” 顾拙言单手托着那盒0.01,眉间拧起来,盯了片刻塞回裤兜。苍天作证,他本来真没这个心思,庄凡心在他心里跟草稿纸似的,那么纯,捧着都怕皱了。 可陆文这孙子搞事情,啪嗒给他燎了个火星,岛屿,灌入海风的房间,送到眼前的超薄0.01,这点火星簇簇地燃烧起来。 庄凡心敲门:“你进去好久了,干吗呢?” 顾拙言回神,太心虚,赶忙打开浴缸上方的开关:“我放水洗澡。”水声充斥着,盥洗台上摆着一瓶白玫瑰,绽放得那么优雅,全然不懂顾拙言此刻的心事。 他揪下一片花瓣,做? 揪下第二片,不做? 顾拙言停不住,一瓣一瓣将几枝玫瑰揪得只剩下细茎,敲门声再次响起,庄凡心不好意思地问:“你开始洗了吗?我能进去尿个尿吗?” 顾拙言打开门,垂下的手暗自捂着裤兜,生怕对方注意到那点四方的轮廓。庄凡心却注意到满溢的浴缸,关掉时说他浪费水,转身看见台上堆积的花瓣,吃惊地说:“你怎么把花薅秃了?” “我……”顾拙言口不择言,“我想泡个花瓣澡。” 庄凡心怔了怔,心想有钱人活得好精致,弄得他都不好意思当面放水了。解开牛仔裤,他迅速尿完闪人,还偷偷抓走一小把花瓣:“我一会儿也试试。” 顾拙言泡入热水中,举着手机搜索有的没的,第一次,男男,会不会疼,磨蹭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发觉热水早已变凉。 顶着毛巾从浴室出来,睡裤没兜,那盒冈本被他攥在手里变了形。庄凡心伏在小桌上写作业,头也没抬地说:“你洗澡真慢,我帮你把英语做了。” “……谢谢。”顾拙言兀自尴尬,“我给你写数学,你去洗吧。” 庄凡心抱着衣服进了浴室,顾拙言把那盒烫手山芋塞到枕头下面,参加竞赛的脑子生锈故障,打开卷子连指数函数也看不懂了。 瞎蒙了几道选择题,浴室的水声停止,顾拙言像怀里揣着十五只兔子,七上八下,仿佛不是他憋着坏水儿,而是人家要对他违法犯罪。 庄凡心出来:“这个热水器我不太会用,好烫。” 顾拙言故作镇定地“嗯”一声,抬眼便乱了方寸。庄凡心站在床边,身上裹着一件深蓝色的日式浴衣,腰间系的衣带是深红色,绣着一簇朝颜小花,左右襟搭着,露出一截锁骨和一小片胸膛。他还冒着热乎气,足踝、脖颈,甚至鼻尖眼尾,暴露着的瓷白的皮肤都被热水泡得泛红。 他瞥见卷子:“你做完了吗?” 顾拙言哪还有心思:“我不想做了。” 庄凡心说:“那别做了。” 顾拙言弹的是弦外之音:“……我想做。” “那你做吧。”庄凡心摸摸腰带,扭身便走,“这件浴衣是裴知送的,我让他看看去!” 人走了,顾拙言坐在沙发上,手里的塑料笔管不知什么时候被掰断了。他有点不高兴,穿成那样瞎跑什么,他还没看够呢。 充着电的手机响一声,是陆文的信息:“我操,小邻居怎么穿成这样?” 顾拙言回:“我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陆文:“快把他领回去入洞房啊,他在这儿开始吃凤梨酥了!” 顾拙言焦头烂额,他买了五盒凤梨酥堆在桌上,庄凡心却跑别人那儿吃嘴。就隔着一道墙,他惦记庄凡心,恨庄凡心楞,怨庄凡心傻,怪庄凡心搞得他不知所措。 憋得肺管子快堵了,顾拙言起身找到隔壁,敲开门,拿着数学卷子编了个巨扯淡的理由:“有道大题不会做,你回来给我讲讲。” 庄凡心拿着半块凤梨酥回房间,门一关,被顾拙言按在门后亲了一口,那么用力,被亲过的脸颊甚至红了一块。 仅留两盏床头灯,庄凡心上床钻被窝了,趴在枕头上解那道数学题,一边列式一边嘟囔:“和书上的例题五一个思路,你怎么可能不会呢。” 顾拙言躺在另一张床上,侧着身,右手不动声色地摸到枕头下,庄凡心扭脸看来,他嗖地抽回手藏被子里。庄凡心狡黠一笑:“拿出来吧。” 心脏蹦到了喉管儿,顾拙言装蒜:“拿什么?” “就藏在枕头下面。”庄凡心说,“你以为我不知道?” 顾拙言紧抿着嘴唇,暴露了?就在他愣着没反应时,庄凡心讲道:“高一春游我和齐楠住一间房,他就把脏袜子塞在枕头下面。” 陡然松口气,顾拙言濒临脑溢血:“我能和他一样么,也不怕熏着。” 庄凡心咯咯笑:“他自己也嫌臭,然后我们俩挤一张床睡的。”说完才想起来,他下雨钻衣服都是上西天的重罪,当即保证道,“以后不了……” 顾拙言却没发作,寻到由头般,一秒钟跨上庄凡心的床。床垫陷下去一点,他掀开被角看清庄凡心趴伏的身体,那么瘦,腰臀间起伏的弧线浅浅的。他一寸寸往里挪,滑进被窝挨住对方,说:“我也和你挤一张床睡。” 那目光太幽深,像远处的海,庄凡心觉出其中的意味,乱了阵脚,在卷子上略过两步直接写下答案。顾拙言将卷子抽走扔地毯上,关了灯,在黑下来的一瞬间将庄凡心收拢在臂弯里。 低头亲到绒绒的刘海儿,嘴巴一路向下蹭,顾拙言噙住庄凡心的唇舌,然后是下巴,滚动的喉结……他拨开浴衣的衣襟,问:“你的文身呢?” 庄凡心已经迷迷糊糊,却听话地耸起左肩,压下一股重量,潮湿灼热,顾拙言把他的一小颗心嘬成了红的。 被窝 里一阵窸窣,顾拙言脱掉上衣丢了出去。庄凡心触碰到光滑结实的肌肉,嘴都紧张得瓢了:“你冷不冷啊……” 顾拙言也瓢:“我有点热。”光着膀子仿佛豁出去了,他扣着庄凡心的腰,摩挲几下试图解开缠扎的腰带,没干过这种事儿,唯恐蛮力弄得庄凡心害怕。 没解开,他在黑暗中无奈地笑,随后另辟蹊径撩开了下摆。他摸到庄凡心的腿,捏着,热乎乎细条条,又嫩生生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庄凡心两股战战:“据说很疼。” 网上也这么说,顾拙言无法否认:“是,尤其是第一次。” 庄凡心小声道:“我从小就不怕疼。” 顾拙言莫名眼眶发热,不是要哭,说不清是哪种滋味儿,他手掌上移,坐垫似的兜住庄凡心的屁股。 安静得过分,连轻喘都听不见了,顾拙言狐疑地打开灯,只见庄凡心软在枕头上,怕疼得出声扫了兴,嘴里竟然咬着他脱下的上衣。 “你他妈……”顾拙言把衣服拽出来,连着人也抱起来,再强烈的渴望也抵不过此刻的心软,他顺着对方的脊背轻抚,“不弄了不弄了。” 庄凡心惶恐道:“是不是我搞砸了?” 顾拙言的心此刻是泥塑蜡铸,渐渐化成一滩滚烫的水,他搂着庄凡心说:“和你搞柏拉图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该这么匆忙,还有,你在我这儿挺珍贵的,疼了伤了,我舍不得。” 关灯躺好,虽然偃旗息鼓,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俩人用手处理了一下,也还成吧! 隔壁还亮着灯,陆文一想到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在入洞房,激动得难以入睡,他在裴知的床边坐下,问:“你和小邻居是同学?” 裴知正看书:“不是,我高三了。” 陆文惊讶道:“我生日靠后,那你就比我大快两岁?”自来熟的第一步,叫得亲昵些,“小裴哥?” 裴知笑着应了声,合上书,发觉陆文看他的眼神有些探究,紧接着确认他也是gay?他点点头,开玩笑说:“我们都是,你难受吗?” “我难受什么。”陆文吸吸鼻子,“我的乐队弃我而去,我爸揍我一顿也不找我,我难受这些还差不多。” 那天听庄凡心在电话里讲过,裴知问:“那你妈呢?” 陆文顿了几秒:“难产死了。”一般这样问的人都会对他道歉,他已经做好说“没关系”的准备。然而裴知也顿了几秒,轻声说:“这么巧,我也是。” 彼此的目光变得相似,自怜的,逞强的,更厚重的是一份遗憾。陆文回自己床上,激动劲儿消失殆尽,一沾枕头觉出浓烈的疲惫。裴知关了灯,也躺下,没想好要不要说句“晚安”,先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诗来。 “你有对象么?”陆文忽然问。 “没有。”裴知紧了紧被子。 “小邻居是我兄弟的,你可别那什么。” 裴知没忍住:“……傻逼。” 那点同病相怜的情感仅维持了十秒钟,一阵死寂,就在彼此以为对方睡着的时候,枕边的书掉在地上,同时惊起两声低呼。 “你这么好看……为什么没对象?”陆文又忽然问。 “你也挺帅的,为什么没女朋友?”裴知巧妙地避开。 “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女人,我只属于音乐。” 裴知差点又骂一句“傻逼”,看在庄凡心和顾拙言的份上,也看在那声“小裴哥”的份上,他劝道:“你热爱音乐,以后可以考音乐学院,那现在就应该好好学习,动辄旷课小半月,难道音乐就能搞好吗?” 陆文哼唧起来:“可我不喜欢学习,只想搞音乐。” 裴知说:“所以你搞来搞去,乐队背叛你,你爸暴打你,你觉得爽吗?” “我……”陆文嘴硬,“那帮孙子王八蛋,干什么怪我!” “不怪你,但你应该意识到,只砸钱是留不住乐队的,也说服不了你爸,更搞不出什么好音乐。”裴知耐着性子,“无论如何你才十七岁,该上学上学,该补课补课,不然以后跟个文盲似的,你混娱乐圈吗?” 陆文拍床:“操,你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裴知气得翻身,“……傻逼!” 天还没亮,走廊脚步声纷乱,许多游客去海边看日出。他们也陆续醒了,下楼吃早餐,顺便商量一下今天的行程。 陆文坐在顾拙言对面,挑了挑眉毛。 顾拙言呛了口粥,那盒冈本完好无损,但他在对方眼中已经没了清白。庄凡心啃牛角包,感觉陆文看他,主动问:“昨晚睡得好吗?” “特别好!”陆文擎等着呢,“你们俩昨晚睡得好吗?” 庄凡心脸一红,他和顾拙言睡的一张床,还亲热了,而且对方知道他们在谈恋爱。他害羞地点点头:“挺好的。” 顾拙言看一眼庄凡心的情态,别吧,什么都没发生你害哪门子臊?再瞧桌对面的陆文,怕那厮多想,于是在桌下踹了一脚。 陆文痛呼一声:“干吗啊?怎么恩将仇报,我昨晚送你——” 急刹车,生生咽下敏感词。 庄凡心好奇地问:“你送他什么了?为什么送礼物?” “没、没什么。”陆文现编,“趁着这趟来,送他生日礼物。” 庄凡心连朋友的生日都不错过,何况是初恋男友的,他立刻问顾拙言:“你过生日了?什么时候?” 顾拙言好无语:“明年三月。” 庄凡心松口气,没错过就好,裴知始终没说话,看向陆文:“你送的什么生日礼物?在岛上买的吗?” 陆文支吾道:“那个,就是,橡胶的吧……日本产的。”他抬手比划,“这,这么大?分型号的,喜欢哪种就买哪种……” 顾拙言几乎晕桌上了。 不料庄凡心恍然大悟:“噢,手办!” 第 41 章 到海边时日出快要结束了,早霞弥漫,海水铺着一层浓淡适宜的橙红色,庄凡心光着脚沿海岸线飞奔,草帽被海风吹得挂在脖子上晃荡。 顾拙言坐在棕榈树下休息,一顿早餐吃得跌宕起伏,险些在餐桌上交代了这一生。罪魁祸首买了盒莲雾过来,坐下说:“你怎么不去陪小邻居踏浪?” “你饶了我吧。”顾拙言戴上墨镜,“我怕他问我手办长什么样。” 陆文嗤嗤笑起来:“哥们儿为你殚精竭虑,昨晚我还跟裴知说了,小邻居属于你,他千万不要有什么额外的想法。” 顾拙言痛苦道:“你多为自己想想行吗?”墨镜后的双眼透着无奈,学庄凡心吹牛,“人家裴知有对象,哈佛的。” 陆文大吃一惊:“那你要加油啊,别给小邻居丢人。” 顾拙言被这傻逼折磨得没了办法,起得早还困,索性靠着陆文补个觉。陆文心想,看来兄弟昨晚累坏了,都虚了,便赶紧把顾拙言搂住,转念不禁纳闷儿,怎么庄凡心活蹦乱跳的? 没等陆文琢磨透,裴知捧着一杯饮料经过,看见他们互相依偎,走近蹲下身,小声说:“顾拙言是我朋友的,你千万不要有什么额外的想法。” 陆文说:“我替你朋友保管一下,你甭看谁都基。” 裴知逗弄道:“你又没女朋友,没准儿真是基呢?” “……放屁!我只是没遇见理想型,一旦遇见,我爱得比谁都带劲!”陆文猛地把顾拙言推开,顾拙言磕树上,吃痛醒过来。 裴知伸手摸摸陆文的头,好比把小孩儿逗生气后再哄一哄,他的手微凉,陆文被碰到耳尖时激灵了一下。裴知眼中戏谑,丢一句轻佻话:“小直男还挺敏感的。” 陆文的脸刷一下红了,偏头躲开那手,心中缭乱地想回一句厉害词,最后搜肠刮肚想出一句:“你不是说没对象么,基佬的嘴骗人的鬼。” 裴知笑喷,却不想解释:“我和你又不熟,还要对你交代清楚吗?” 陆文瞠目:“不熟你蹲在我面前干什么?走开,别挡着我看美女!” 裴知抿着唇笑,起身朝海边走,陆文瞪着那身影龇一龇牙,紧接着嘴角一抽:“你真走啊?你生气了?”他真的很不懂gay,拿起莲雾扔过去,“给你一个!” 裴知转身接住,又哄小孩儿似的:“哥哥给你捡个贝壳哈。” 庄凡心三岁开始学画,第一幅得大奖的作品是《赶海》,老孺,妇女,少年孩童,人们在退潮后的海边搜寻拾捡海水带来的馈赠。此刻他蹲在淡去的朝霞里,背后广阔的海面将他衬托成一个小点,草帽摘下放在一旁,捡到的东西都丢在帽兜中。 扒开沙子,他又挖出一颗海玻璃,饱和度极低的薄荷蓝,已经被海水打磨成椭圆形,这东西不值钱,但有一种宝石拟不来的清新温柔。 裴知找到他,惊讶道:“你捡了这么多?” 庄凡心拈起一颗,冲着光:“筛去形状和颜色不过关的,这些还不够呢。” 裴知问:“你准备干什么用?” 庄凡心说:“我想用海玻璃设计一件首饰,送给顾拙言做生日礼物。”他朝棕榈树下望一眼,“他明年三月过生日,我可以好好准备。” 做首饰是磨工夫的活儿,他考虑好了,顾拙言明年是十八岁生日,也是他陪对方过的第一个生日,海玻璃他一颗颗捡,然后自己设计、制作,要亲手为顾拙言做一件礼物。 棕榈树下,顾拙言眯一觉醒来,拎着庄凡心的球鞋往海边走。他寻到庄凡心留下的长长一串足迹,走到那身后,弯腰弹了下庄凡心的后脑勺。 “哎?”庄凡心回头,“你醒啦,裴知说你睡觉呢。” 顾拙言也蹲下:“捡这么多玻璃干什么?” 庄凡心想给个惊喜,瞒着:“给我妈捡的,这些扔花盆里面特别好看。”帽子快装满了,他站起来,两腿酸麻得摔了个屁股墩儿。 “就先坐着吧。”顾拙言说,说着伸手握住庄凡心的脚踝。那双脚沾满了沙子,他的手掌摩挲庄凡心的脚心,许是痒,庄凡心抱着膝弯蜷了好几次小腿。 一点点拍干净沙子,顾拙言并着庄凡心的脚握了握:“怎么这么冰?” 庄凡心想收回来:“早晨海水太冷。” 顾拙言说:“给你暖暖?”他轻轻撩起外套,捉着庄凡心的脚塞进去按在腹间。双脚一下子暖了,庄凡心踩着顾拙言温暖干燥的肚子,甚至能描摹出顾拙言的腹肌……他小腿打颤,缴械投降般低垂着脑袋。 顾拙言就喜欢看庄凡心害臊,还变本加厉地勾一下脚心,逗着逗着发觉庄凡心的手在地上比划,仔细一瞧,庄凡心默默在沙子上写下他们的名字。 “我天,你怎么那么非主流?” 庄凡心假装没听见,穿好鞋,抱着一草帽海玻璃溜之大吉。顾拙言笑话完人家,临走悄悄画了个心,把他们的名字圈在里面。 登上离岛的轮渡,又没抢到座,在舱外望着鼓浪屿逐渐远去,陆文用力挥手:“——鼓浪屿!再见!沙扬娜拉!” 下船搭出租车,他们又抓紧时间逛了环岛路和曾厝垵,最后一站去南普陀寺,临近黄昏,佛门净地多了一丝绮丽温柔。 每人领一支香在殿前拜,拜完迈进寺内,陆文忍不住问顾拙言:“兄弟,你许什么愿?” 顾拙言说:“保佑你考上本科。” 陆文翻个白眼:“够呛吧。” 顾拙言听着来气,佛前不好动手便没有发作,陆文撇下他去找庄凡心,问:“小邻居,你许什么愿?” 庄凡心说:“顾拙言考上哈佛。” 陆文觉得不适:“疯了吧你们。” 他想起还有裴知,回头没看见人, 在寺内正殿里找到对方。裴知身体弯伏地跪在团子上,那般虔诚,叫人不忍心出声惊扰。 陆文退出来,这工夫顾拙言和庄凡心撇下他上山了,他没追,在廊下坐着。裴知拜完出来,坐旁边,像是问话也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道这寺灵不灵。” “不灵”二字就在嘴边,陆文向来不信这些,但咽下去改口:“心诚则灵。”他还没忘裴知跪在里面的样子,觉得这么说比较好。 裴知果然笑起来:“你许什么愿?” 陆文说:“我要成为下一个歌神,小天王也行。” 裴知笑喷了:“那你加油吧。” 陆文跟着笑,他以为裴知会嘲笑他呢,问:“你拜了那么久,许的什么啊?” 裴知说:“也没什么,希望我外婆长命百岁。” 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贝壳,裴知递过去。陆文含着金汤匙长大,见惯了好的,当即不加掩饰地说:“你捡半天就捡个这么小的?” “你想要多大啊?”裴知又揣兜里。 陆文脸色一变,笑眯眯的一股欠样儿,挽住裴知的胳膊摇来晃去:“别生气啊小裴哥,我开玩笑呢。” 裴知沉着脸,忽然偏头看陆文,目光异常认真严肃。陆文不禁松开手,有些无措:“不至于吧?” “陆文。”裴知说,“认识你挺高兴的,以后见面的机会大概也不多,你将来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 陆文紧张地撇开脸,以为要挨训,谁知耳朵一疼,裴知揪着他的耳朵令他回头,说:“我妈妈是拼了命生下我的,你妈妈也是。” 陆文眼神闪烁:“你还想说什么,我听。” 裴知说:“你只用她十分之一的努力去生活,就好了。” 陆文没意识到自己点了点头,等反应过来时手心里多了那一只贝壳,仍然那么小,但似乎有了些重量。 夕阳落尽,只剩一片苟延残喘的余晖,顾拙言和庄凡心下山后,他们离开南普陀寺去下馆子,搓了顿海鲜,还吃了沙茶面,蚵仔煎,上火车时撑得直打嗝。 回榕城后先送裴知回家,陆文扒着车窗大喊:“小裴哥!我一定洗心革面!下次来榕城再拜访咱外婆!” 越野车重新启动,顾拙言心里不平衡:“我们劝你那么多你都不听,认识人家才两天,你就洗心革面?” 陆文说:“你不懂,他直击了我的灵魂。” 十点多了,越野车驰骋回家,到小路口时迎面打来一束强光,喇叭声响起,一辆黑色保时捷先一步拐了进去。 他们一同张望,看见保时捷一直开到巷尾,停在薛家的门前。越野车也停了,陆文担忧道:“不会是你们那什么曝光了……你爸来抓你吧?” 顾拙言不确定,对庄凡心说:“没事儿,你先回家吧,早点睡觉。” 庄凡心一脸担忧地进门,门关上,顾拙言和陆文朝巷尾走去。保时捷上下来俩男的,一前一后,哥俩走近看清,顾拙言愣道:“叔叔?” 陆文已经傻掉:“操,是我爸。” 陆战擎沉着一张铁面,直入主题:“去收拾东西。” 陆文屁滚尿流地跑进去,动静太大,引得薛茂琛从楼内出来。陆战擎上前打招呼,抱歉道:“薛伯伯,陆文打扰您这么久,实在是我家教不严,您见谅。” 薛茂琛很疼小辈,说:“哪的话,小陆在这儿和拙言一起,兄弟俩多高兴。” 陆战擎亲自来拿人,局面已定,陆文不敢拖延,胡乱装好行李箱就下了楼。送出大门,陆战擎道:“您留步,这混账我就带走了。” 薛茂琛叮嘱:“也别为难孩子,就当给我个面子。” 陆文感激涕零地喊一声“姥爷”,拉开车门,走之前争取到五分钟,要单独和顾拙言说几句话。 拐到旁边的小岔路上,有盏破路灯,俩人立在下面道别,陆文低着头:“兄弟,我要走了。” 顾拙言张开手臂拥抱,陆文惶恐道:“我这一去不会英年早逝吧?” “别这样,那个男的应该是这边分公司的高管吧,有外人在至少路上安全。”顾拙言说,“到机场把航班号发给我,我联系铭子和苏望,让他俩掐着点儿去你家,这样你爸也不好发作得太厉害。” 陆文吸吸鼻子:“拙言,我一直都知道你对我好,因为我没妈,所以你劝我或是看不惯我,从来也不说重话,我都懂。” 顾拙言遮掩道:“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是要洗心革面么,兄弟支持你。” 陆文问:“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长点的假期只能是寒假,但顾拙言今年想在榕城过年,不和庄凡心分开。陆文猜到了,理解地点点头:“没见过你对谁这么好,肯定特喜欢小邻居吧。” 顾拙言笑起来:“特喜欢,没个天崩地裂都不带变心的。” 陆文忽然抬起头:“拙言,其实我没告诉你,来之前于杳找过我,问我你过得怎么样,我说挺好的。” 顾拙言沉默片刻:“噢。” 陆文舔舔嘴唇:“他说他对不起你,说一半哭了……”顿了顿,“你当初出柜,具体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是因为他对么?” 顾拙言没明说,模糊地“嗯”了一声。 “你为了保护他才认的,就为他没事儿,你跟家里闹翻转学,值吗?既然现在喜欢小邻居,那无论如何你跟他断干净,万一小邻居知道了……” 五分钟已经过去,陆战擎降下车窗命令陆文上车,陆文只好无奈地将话咽下。 顾拙言慢一拍跟在后面,走出这截路,拐过墙角抬眸,他看见庄凡心木然地站在那里。 第 42 章 保时捷驶远了,徒留一阵冷风。 紧接着庄家虚掩的大门推开,庄显炀探身喊庄凡心回家,让他当心感冒。庄凡心从木然中回神,他刚洗完澡,穿着短裤踩着人字拖就出来了,一双腿在降温的深夜里发颤。 他怕真是顾士伯来拿人,怕顾拙言被带回家,庆幸的是顾拙言没走,但不幸的是,他似乎听见了一些秘密。 庄显炀又催促一句,赶紧回来。 庄凡心后退两步,转身跑了,跑出去两米急刹车,硬生生杀了个回马枪。他来势汹汹,杀气腾腾,两条小细腿在黑夜中闪着白光。 庄显炀在后面喊:“你干什么呢!” “咚”的一声,庄凡心一头撞在顾拙言的胸口,使了好大力气,像一头发怒的小牛犊。顾拙言身形微晃,站稳时庄凡心已经掉头跑了。 跑得太快,顾拙言伸手都没捞住,安静的巷子里仅有人字拖拍打地面的声音,然后是庄显炀的数落,吱呀,庄家的大门关上,余响散在风里。 顾拙言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胸口被撞得生疼,皮肉都一阵阵地发紧,他掏出手机,陆文发来一条短信:“兄弟,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顾拙言回,你觉得呢? 陆文又发来:“要不你向小邻居摊牌吧。” 顾拙言回,要不咱们俩绝交吧? 陆文忏悔道:“对不住了兄弟,以后再向你谢罪,我爸要收我手机,记得帮我联系苏望和铭子!” 顾拙言转身回家,谁也没联系,他认为陆文非常需要一顿毒打。进了屋,他一边上楼一边打给庄凡心,回应他的只有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完,真的捅了个窟窿。 庄凡心冷着眉目坐在床上,还有张生物卷子没写,不想写了,小半盆海玻璃没清洗,也不想洗了。 他听见了,陆文提到的那个名字,陆文说的几句话,包括顾拙言“嗯”的那一声,他全部都听见了。 顾拙言全程没有否认,说明陆文提及的都是真的。 为了保护那个于什么,顾拙言当时才会出柜,才会和家里闹翻被送来榕城,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于什么!那个人至今还惦记着顾拙言,还哭,而顾拙言有没有断干净根本都不知道! 庄凡心憋得肺管子疼,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栽床上,折腾出满脑门子汗。顾拙言谈过恋爱,那就是一直在欺骗他?如果没谈过,那就是顾拙言单方面暗恋那个人?靠,那还不如是在骗他。 庄凡心越想越多,越想越复杂,顾拙言没能和那个人在一起,遇见他,不会是把他当成对方的替身吧?人家是心里的白月光,他只是墙上的蚊子血? 他恍然间想起来,顾拙言曾经说漏嘴,当初勾搭他是想气爸妈而已,难道顾拙言和他在一起不过是声东击西,哪怕有一天曝光了,也是为保护那个人不被发现? “凭什么啊!”庄凡心吼了一声。 他急需一些抚慰,但不能和裴知说,太丢人了,秦香莲当年被陈世美抛弃,估计也不太好意思跟闺蜜说。他想吃一包薯片,翻柜子没找到,记起来被赵见秋没收了。 庄凡心趿拉着拖鞋去隔壁,哭丧脸:“妈,我想吃薯片。” 赵见秋驳回:“吃什么吃,睡觉去。” 庄凡心抱着门框:“我想吃薯片!给我一包!” 那劲头活像毒/瘾发作,要么也是熊孩子犯浑,庄显炀从床上坐起来:“刚才在外面就发神经,欺负人家小顾。” 庄凡心此刻就是一挂小鞭炮,点着捻儿,立刻噼里啪啦地炸起来:“你知道什么!是你儿子被他欺负!是他欺负我!” “行,他怎么欺负你了?”赵见秋问。 这问题没法答,庄凡心在四目之下结巴起来:“他、他骗我,骗我的感情。” 庄显炀说:“不是骗钱就好。” 庄凡心气得冒烟儿,“嘭”地关上门,回房间熟虾似的蜷在床上。他惶惶地琢磨,顾拙言和那个于什么发展到哪一步了,一起上下学,牵手,接吻? 那个于什么长什么模样,有一米七五吗? 庄凡心又爬起来找软尺,站在穿衣镜前给自己量身高,使劲挺胸抬头,174.5了。他把软尺缠在脖子上,慢慢勒紧,在轻微的窒息中憋红了眼眶。 他不介意顾拙言喜欢过别人,他介意的是顾拙言骗他。 如果坦坦荡荡,何必刻意隐瞒? 他也抵触顾拙言接下来的说明,怕顾拙言承认,那他宁愿自己装傻。 礼拜一早晨,庄凡心顶着两只黑眼圈爬起来,早餐是赵见秋做的三明治,还有一小包薯片。他走到厨房门口,卖乖地说:“妈,放学回来帮你除草。” 赵见秋瞥来:“疯劲儿过去了?今天升国旗,赶紧出门吧。” 庄凡心装好薯片,拿着三明治走人,庄显炀收报纸进来:“小顾在外面等你呢,有问题好好说,他要真欺负你爸爸给你做主。” “你怎么做主?” 庄显炀说:“给你校服写上——胆小认生,好汉饶命。” 庄凡心冷艳地哼一声,没推单车,啃着三明治在门口对上顾拙言。“庄儿。”顾拙言开口,“昨晚怎么关机了,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 庄凡心问出憋了一整晚的问题:“那个人叫于什么?” 顾拙言没料到,愣了愣:“于杳。” 庄凡心往外走:“我搭地铁。” 顾拙言把自行车锁墙根儿底下,大步追上去,伸手拽住庄凡心的书包带子,庄凡心挣一挣肩膀,回过头怒目而视。 “我六点半就在你家门口等了。”顾拙言说,“好歹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小路口外面川流不息,上班上学的都赶时间,就他们俩杵在那儿对峙,庄凡心问道:“你出柜和于杳有关,是不是?” 顾拙言承认:“是,但——” “你公开出柜,他没有,我猜得对吗?” 顾拙言松开手:“对,但是——” “所以你是保护他才出柜的,他觉得对不起你,是不是?”庄凡心反拽住顾拙言的书包带子,“你都为他出柜了,他也惦记你,你还勾搭我干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儿——” “我没想!我亲耳听的,你亲口认的!”庄凡心猛地一推,“我他妈喜欢你,听你认一句我就受罪一次,你从一开始就骗我,你没心肝!” 这话听来有些耳熟,顾拙言一回想,发现庄凡心这咄咄逼人的一套像极了他当初的做法,简直是过度借鉴。回过神,庄凡心已经走到地铁口,还回眸狠狠剜了他一眼。 顾拙言不知为什么特想笑,从盛夏认识,不久都要圣诞节了,他这是第一次看庄凡心生气。那人要么温柔,要么活泼,善解人意更是排得上年级第一,这样浑身扎刺儿地发脾气实在是罕见。 他忽然不着急了,想让庄凡心威风凌厉个够。 无论如何,他的确隐瞒了对方,挨些刀子也不冤枉。 地铁内拥挤不堪,庄凡心塞着耳机,一只手紧紧抓着扶杆,顾拙言站在他身后,胸膛贴着后背,有人挤来时便将他圈住。 挨得实在近了,庄凡心能嗅到顾拙言的气息,便没出息地心猿意马,他偏头瞄一眼,心想怎么不追着他解释了? 顾拙言垂眸看穿那点矫情,低头问:“听什么歌呢?” 庄凡心不搭理他,他摘下一只耳机塞上,听清里面的词:“可以死了心但忍不住恨,但求天会追究这男人,仍相信有场好戏命中已注定等你,报应日渐临近来清算你罪行……” 歌名是《你没有好结果》,顾拙言说:“听完解气吗?”他抬腿顶庄凡心的膝弯,“你一般报复人都采用听歌这种方式吗?” 庄凡心脸色臊红,他能怎么办,亲爹都只会求好汉饶命,他压根儿没有睚眦必报的基因。到站出地铁,他随便勾搭一个同学作伴,不搭理顾拙言,心底里酸得像砸了醋缸,他不是顾拙言的初恋了! 切,谁稀罕啊,庄凡心努力回忆中小学时期,试图给自己也增加一段旧情,然而升完国旗也没想出来。他跟个精神病似的,去办公室送英语作业,对老师说,顾拙言完成得不太好。 老师翻出来一看,怎么笔迹有些眼熟? 庄凡心猛然想起来,在旅店里他帮顾拙言写的,赶紧溜了。回教室看到生物老师,要上课了,他的生物卷子还没补。 老师走下讲台:“都把作业拿出来,我看看。” 庄凡心掏出空白的卷子,齐楠一瞅:“我靠,你怎么没写啊?快快,bbadc,dcbad。” 第十道选择题还没写完,老师走到第三排,停在桌旁:“庄凡心,没完成作业?” 庄凡心站起来,老师问原因,他如实答:“心情不好,不想做。” “噢,心情不好就可以不做作业,那我心情也不好,你去走廊站一节课吧。”老师说。庄凡心拿上书出去,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罚站。 顾拙言在最后目睹全程,心里犹如明镜,他把卷子揉了扔桌兜里,举手说:“老师,我也没写,卷子也找不着了。” 老师气得很:“你也出去!一个前门一个后门给我站着!” 顾拙言拿上书就跑,上课了,空荡的走廊只有他们两个,他从后门平移到前门,隔着一拳距离陪庄凡心罚站。 “我没喜欢过别人。”他直接撂下这么一句。 庄凡心捏紧书页,发了一晚一早的疯,现下终于安静。顾拙言说:“我以前是一班,于杳是二班,从高一下学期开始,他总趁着打扫老师办公室的时候翻我的练习册,往里面夹小纸条。” 于杳是个极内向的人,成绩、相貌都不出众,平时也无人会多注意他。“他始终没透露身份,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顾拙言说,“后来某一天,他表明自己是男生,是同性恋。他说没勇气和我说话,更不敢被人知道他是gay,并且反反复复地问我会不会觉得恶心。” 那一刻,顾拙言才想确定对方是谁,他发现后直接拦住于杳,想告诉他同性恋没什么不正常,然而于杳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吓得一句话没说就跑了。 “他又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向我道歉认错,求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他的性取向。说真的,我没见过那么自卑可怜的人,也是看他的信才想起来,原来他是学校助学活动资助的福利院的孩子之一,典礼时我作为学生代表给他送了礼物。” 顾拙言大概懂了对方的胆怯,之后他只当自己是个接受投稿的树洞,没再拦住对方拒绝。这份温柔令于杳备受鼓励,除了越写越长的情书,他的成绩也越来越好。 一直到期末考试前一天,大扫除很乱,于杳鼓起勇气塞给顾拙言一封信,顾拙言其实都没看,放进桌兜就去搞卫生了。布置考场的同学搬动桌椅,所有没清理的物品被暂时摆在讲台上,有同学看见那封没署名的信,班里顿时炸了锅,甚至惊动老师和主任。 “消息一下子传开了,当时教室和走廊堵满了人,于杳站在他们班门口,吓得脸都白了。我没想别的,就觉得他能念个好学校不容易,把他供出来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继续上学。” 庄凡心一直没说话,有些声颤:“所以……你替他顶了?” 顾拙言道:“我一口咬定是我写的,那些纸团我抖搂开,说全是我写的。这事儿怪我大意,何况我本来就是gay,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潇潇洒洒地立在走廊,嗓门洪亮,说给老师同学,说给于杳,说给他自己听——“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的,没什么害怕,没什么可耻,也没什么不敢承认!” 三两钟头的工夫,顾拙言出柜的事情传遍全校,连几位校长都出面了。期末考试结束,顾士伯就给他办了转学手续。 这件事谁也不知道,顾拙言不说,连奕铭他们也只好忍着不问,国庆节陆文开演唱会,散场后在会所外碰见等了一晚上于杳,才隐约猜到一点。 庄凡心久久没回神,他脑补的初恋,欺骗,替身,原来是顾拙言对另一个人的悲悯和保护。如果换做是他,他不确定自己有那样的勇气。 顾拙言忽然握住他的手:“其实我应该谢谢于杳,要不是他,我也不会来榕城认识你。” 庄凡心有些惭愧:“我还乱猜他是你的白月光。” “以后要真有白月光,”顾拙言笑道,“那也该是你。” 第 43 章 在走廊罚站一节课,顾拙言和庄凡心聊天、拉手、眉来眼去,期间夏维来扒着后门偷看,直接赏了他们一人一脚。 课间回教室,顾拙言点开一条未读,陆文发的,兄弟你那边怎么样了?没被小邻居甩了吧?你若安好,我便心安。 他实在不想搭理这厮,把手机扔书包里没回。 午休,庄凡心和顾拙言坐在一起补生物卷子,他叼着一根棒棒糖,对答案的时候呼出一股柠檬味儿。顾拙言吸鼻子,偏头一瞧,此时最晴,庄凡心鼓着一边脸沐浴在阳光里,睫毛根根分明,又露出点混血的感觉。 “心,你好靓。” 笔尖把卷子戳个洞,庄凡心问:“要是于杳特别靓,你会喜欢他吗?” 答不好估计又要发疯,顾拙言慎重地说:“我看脸,但不是只看脸,就像我喜欢你好看,也喜欢你的个性,还喜欢你的才华,哪儿都特别打动我。” 说完嘴还没合上,庄凡心把棒棒糖往他嘴里一塞,嫌弃他肉麻。 顾拙言含着庄凡心吃剩的棒棒糖,尾椎骨升起一片酥麻,他顿时有些迷茫:“靠,我这样看着你都起反应了?” 庄凡心双颊爆红:“你胡说什么!” 他震惊中透着小处男的害羞,害羞中藏着被对象迷恋的欢欣,情不自禁地瞧一眼顾拙言的裤/裆,顿时败兴道:“好平,你是光长个了吗?” 顾拙言又把笔掰断了:“……我他妈是说后面!” 嗡,顾拙言反手向后摸,原来是书包里的手机在振动。他揣着手机跑出教室,小角落有监控,便躲在顶楼的楼梯拐角处。 庄凡心追过去坐台阶上,负责放风。 “喂?”顾拙言靠着墙。打来的是薛曼姿,大概也在休息,语调软绵绵的:“妈妈没打扰你吧,吃午饭了吗?” 顾拙言说:“吃了,叉烧包和牛肉汤粉。” 他又没喊妈,不确定这通电话是否友善。薛曼姿说:“家里这边大风降温,你在榕城也别着凉感冒,照顾好自己。” 顾拙言回:“我都挺好的。” 他说得漫不经心,端着一贯以来倔强疏淡的态度,然后抓住时机补上一句:“这边暖和,今年过年都不想回去了。” 薛曼姿在里面笑起来:“还生我们的气呢?” 顾拙言不准备一次性说定,免得他妈怀疑,也懒得再周旋:“您日理万机的,怎么大中午打给我,有事儿?” 薛曼姿说:“陆文回来了,今天回学校上学去了,中午你陆叔叔请客吃饭,说感谢你这段时间照顾陆文,叫我务必跟你讲一声。” “噢。”顾拙言想起那倒霉玩意儿就头疼,“那没什么事儿我挂了,在学校打电话不方便。” “拙言。”薛曼姿忽然叫他。 他一顿:“怎么了?” 薛曼姿说:“这个月有圣诞节,我给你和宝言准备了礼物。” 顾拙言回:“那还发顺丰吧。” 通话结束,顾拙言走下台阶坐庄凡心身旁,他们家家庭和谐全靠庄凡心监督,主动交代道:“没吵架,我妈说给我寄圣诞礼物,我没拒绝,挺母慈子孝的吧?” 庄凡心咧开嘴:“那你高兴么?” 高兴什么,顾拙言说:“我不爱过圣诞节,以前在家根本不过。” 嘴巴闭上,庄凡心问为什么。顾拙言道:“他们忙,小时候圣诞节都是我自己待着,我直到十岁还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因为他们跟我说这个节就是和圣诞老人一起过的,他们要工作。” “那你多失望啊。”庄凡心费劲地搂住顾拙言的宽肩,心疼。 顾拙言说:“还行吧,习惯了。一般那天我都学习,或者打游戏,绝对不到街上去凑热闹。” 他们在台阶上坐到午休结束,顾拙言讲了好多,说一年到头见爸妈还不如见保姆和司机多,有时候在草坪上喂鸟看见顾士伯的车开过,就跟熟人似的打声招呼,某次薛曼姿陪他游泳,还没下水就被一通电话叫走了。 “你到洛杉矶那次给我打电话。”顾拙言说,“其实我在楼前的喷泉边坐着,叫你说得心虚,又回楼里喊了声爸。” 庄凡心定定地看着顾拙言,错愕,茫然,好半天才有了反应:“你说的是你家还是公园啊……” 顾拙言喷了,抬手将人勒怀里:“以后你嫁给我,让你住大房子。” 直到回教室庄凡心仍有些迷迷瞪瞪,课上到一半,傻了吧唧地跟齐楠说,同桌,我以后可能会住大房子。齐楠在桌下拧他,你都住小别墅了,还想咋地? 庄凡心掩着嘴,住那种有草坪和喷泉的,齐楠心里平衡了,你就住公园啊,不至于那么惨吧。 晚上回家,庄凡心在阳台上清洗海玻璃,他蹲着,手机架在板凳上放电影。刚播放十分钟,屏幕上方弹出一条好友消息,他没看,裴知直接打了过来。 “哥?”薛定谔的称呼,理亏的时候才喊。 裴知说:“我外婆和孙海教授联合办一场艺术展,这个月首场开幕。” 庄凡心听庄显炀提过,从他出国比赛时就在筹备了,庄显炀因此没能参与一直很遗憾。他道:“听说这个展很盛大,之后还要接力艺术节,外婆真厉害啊!” 裴知说:“开幕当天会来许多嘉宾,国内外艺术家大概四十多人,还有媒体,规定首场是不对外开放的。但是呢……” 庄凡心心领神会:“哥,我爱你。” 裴知的笑声传来:“在场的志愿者都是美院尖子,我申请 了一个名额,你要有意愿我帮你也申一个。但开幕前你每天下午要来干活儿,开幕那天是25号,你要是来就不能和顾拙言约会了,毕竟那天是——” 庄凡心激动道:“我能去!顾拙言不喜欢圣诞节,我还发愁自己怎么过呢!” “他怎么……”裴知停顿了几秒,“好吧,那我陪你过。” 虽然志愿者是义务劳动,但看到学到的东西无法计量,庄显炀和赵见秋很支持,帮庄凡心向学校请了假。 庄凡心每天中午放学就走了,骑着单车赶到艺术馆,作品清点,流程核对,后备展览调度,一星期下来用完了整个口袋笔记本。 体育课结束回教室,顾拙言去前面接水,经过第三排时顺手拿上庄凡心的杯子,习惯成自然,他总是忘记对方没在。 他这一周都是自己放学回家,庄凡心回来得或早或晚,也不容易碰上,试图通过补课的方式度过二人世界,那家伙没五分钟就累得睡了,小呼噜打得比《菊次郎的夏天》还有节奏。 顾拙言感觉自己像个留守儿童,或者空巢老人。 饮水机挨着窗户,外面是校外的大街,街上已经开始放圣诞歌了。他接完水在庄凡心的位子上坐着,把堆积的卷子叠好,拿出桌兜里剩的半包干脆面开始吃。 齐楠跟着窗外的音乐哼哼,号召大家:“一楠圣诞限时优惠,同学们尽情点单,圣诞节当天还送我妈亲手烤的姜饼人!” 顾拙言估计庄凡心喜欢,说:“我订一份。” 齐楠云计算,他们班同学去买的话,他妈给他提成两块钱,就算全班都去也才不到一百。他偷偷登录游戏看新皮肤:“我去,这么贵,圣诞节也不打个折。” 顾拙言一瞥:“零花钱又月光了?” 齐楠拍拍兜:“没,等着圣诞节给我同桌买礼物呢。” “操。”顾拙言没忍住,他觉得庄凡心和齐楠的感情十分危险,不定什么时候就冲破友达那条线了,他说,“送个苹果就行吧。” “当然不行!”齐楠一脸认真,“我去年送他水晶球呢,球里边俩小男孩儿,坐在小房子前,一晃就下雪,还有音乐《天空之城》。” 顾拙言死死拧着眉毛:“你们俩弄那么浪漫有必要吗?” 齐楠说:“可那天是庄凡心生日啊。” 顾拙言一下子定住,打铃了,因为太震惊都没动弹,圣诞节那天是庄凡心的生日?之前提到,庄凡心为什么不告诉他? 前排的体委回过头说,庄凡心每年生日大家都起哄,让他上去唱《铃儿响叮当》,否则就不给他唱生日快乐歌。 顾拙言回到座位上,整节课差点憋出毛病,作为庄凡心的男朋友,他居然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对方生日的人。 他在桌下发信息:“晚上几点结束?” 快下课时庄凡心才回:“不确定,怎么啦?” 顾拙言说:“我等你。” 庄凡心挺直白:“不补课,别等!” 用学习已经拴不住对方的心了,顾拙言叹口气,放学后回家洗个澡,牵着德牧在巷子里来回地遛弯儿。 足足等了两个半小时,手机响过一次,是庄凡心在群里提醒大家下载听力材料。将近凌晨,庄凡心骑着单车拐进来,车把上挂着一杯奥利奥麦旋风。 德牧汪汪大叫。 “邦德!”庄凡心到门口下车,在橙黄的灯光里扑过去,没抱人,抢过牵引绳拽着狗打闹,围着顾拙言来回绕圈。 顾拙言按捺失败,猛地捉住庄凡心:“你别管它了,先看看我!” 庄凡心张手抱住顾拙言,埋着脸蹭蹭,流露出不必言说的疲惫。顾拙言搂住他拖到树荫里,暗了,低头就啃他的鬓角和耳后。 左耳被磨得热烫,庄凡心咬着唇不出声,两手死死地揪着顾拙言的上衣,许久那薄唇放过他,却贴着他耳朵问:“你圣诞节过生日?” “啊……昂。”庄凡心仰起脸,“你知道了?” 顾拙言说:“所有人都知道,就瞒着我,咱们是什么点头之交吗?” 庄凡心怕对方生气,窜起来啵儿了一口:“你那次说从小圣诞节就不开心,我就没告诉你。” “你这傻子。”顾拙言说,“我因为父母的原因一直不喜欢过圣诞节,但以后因为你,我就喜欢过了。” 庄凡心凝视顾拙言的眼睛,怕对方勉强,然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楚,顾拙言揉着他的后脑,似是感叹:“合着你还不到十七岁。” 庄凡心说:“那我也跟你早恋。”就这几个字,他口气坚定得仿佛在说海誓山盟。说完陡然犯怂,难为情地扭个头:“右边耳朵,能不能也亲……” 两个人躲在树下拥抱良久,顾拙言几乎亲得庄凡心睡在自己怀里,若非庄显炀出来找,他可能把人肩上一扛就掳走了。 庄凡心已经进门,邦德热情地汪了两声拜拜。 顾拙言一步步走回巷尾,他特纳闷儿,他怎么交到一个这么乖的小男友,因为他一句不喜欢,连自己一年一次的生日都不提。 楼里亮着灯,顾宝言穿着睡裙在餐厅里吃夜宵,看顾拙言进来,她喊道:“哥哥,我和妈妈视频了!” “视呗。”顾拙言上楼,“给邦德也吃点。” 顾宝言喊:“妈妈说买了圣诞礼物——” “到时候就寄来了,小点声别吵姥爷睡觉。”顾拙言上去了。 顾宝言撇撇嘴,暗自嘟囔出后半句话:“——妈妈说圣诞节带着礼物来看我们。” 第 44 章 顾拙言其实对庆生这件事经验寥寥,关系不错的就买个礼物,严格来讲,给陆文他们过生日才稍微走心。 但也没有太走心。 已经十五号了,离圣诞节掐头去尾还有八/九天,顾拙言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 夜里飘了场小雨,冷了些,庄凡心早晨出门戴着口罩,顾拙言在树底下等半天了,笑道:“有那么冷么?南方人真不扛冻。” 庄凡心飞个眼刀,走出去一截才说:“我嘴肿了,南方人不扛嘬。” 顾拙言一听很兴奋,仿佛自己干了什么牛逼的事儿,非要看看。一看的确有点肿,还红红的,胡诌道:“热吻是这样的,多肿几次就耐受了。” “放屁。”庄凡心不好糊弄,“法式热吻才不这样。” 顾拙言说:“崇洋媚外了吧,这是顾氏的。” 没羞没臊地纠缠进地铁站,人挤着人,庄凡心的裤腿被旁边大哥的雨伞沾湿了,他往顾拙言怀里凑,轻轻蹭顾拙言的小腿来甩干。 顾拙言忍了三站地,在庄凡心蹭得正起劲的时候掐住那腰,以拇指指尖到中指指尖的长度为单位,环一圈量了量腰围,又以此方式量了胸围,正量臀围的时候被人挤了一下,下手重了。 庄凡心倏地抬起头,声若蚊蝇:“别在这儿……” 顾拙言被当做耍流氓了,故意不辩解:“我就想在这儿。”手不抽回来,还抓一下,隔着裤子能感觉到两瓣屁股紧紧地缩着。 庄凡心又臊又怕,揪住顾拙言的衣领往下拽,离近一偏头,冲着对方的耳朵飞快地问:“你是不是看片儿了?” 顾拙言还装,含糊地“嗯”一声。庄凡心眼中情绪变幻,隔着口罩都能猜出来他咬着嘴生气,好半晌,他终于没有忍住:“……把链接分享给我。” “你他妈。”顾拙言投降,到站后赶紧走了。 黑板旁边挂着本日历,从来没看过,顾拙言今天进门瞄了一眼,圣诞节那天是个星期五。 第四节课上完,庄凡心就去了艺术馆,齐楠整个下午百无聊赖,在庄凡心桌上写下几句歌词,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最后一句还没写完,顾拙言一巴掌按桌上,说:“别想了,接客。” 齐楠颠颠儿转移到最后一排,拿着本化学书:“氢氦锂铍硼,我技术还行。” 顾拙言铺一张草稿纸,直接说:“我订个生日蛋糕,25号你送一下,具体时间地点我提前联系你。” 齐楠一听就懂:“给我同桌的?没问题,几寸?啥口味?哪种奶油?” 不愧是甜品店继承人,比较靠谱,齐楠掏出手机翻相册,里面各式蛋糕一百多张,还夹杂一些死亡角度的直男自拍。俩人低头盯着桌下,顾拙言逐张审核,巧克力庄凡心不吃,花朵的太小姑娘,翻糖的中看不中用…… “我去,你原来这么事妈。”齐楠吐槽一句。 顾拙言说:“钱不是问题,都用最好的。” 齐楠改口:“我就喜欢你这种有追求的客户。” 年级第一就像块免死金牌,顾拙言谎称给齐楠讲题,两节自习课光明正大地凑成一堆。起初齐楠只觉得顾拙言和庄凡心关系真好,渐渐的,他内心深处有点颤动,终于定下口味和造型,他禁不住问:“你和庄凡心是不是义结金兰了?” 顾拙言刮一下眉心:“嗯,可以两肋插刀。” 齐楠羡慕地叹一声,继续研究蜡烛,顾拙言要数字的,一个“1”,一个“7”就够了。“那没问题了。”齐楠说,“对了,生日快乐要中文还是英文?” “中文吧。”顾拙言迟钝片刻,“加个,宝宝。” 齐楠呆住:“哈?” 顾拙言说:“就写:宝宝,生日快乐。” 齐楠目瞪口呆,义结金兰不是这样子吧!顾拙言管不了那么多了,掏出六百块钱塞过去,齐楠回神推拒,杀熟也不敢要这么贵。 “其他是封口费,别乱说。”顾拙言一股大佬气质,“你不是想买新皮肤么,当我送你的圣诞礼物。” 齐楠狠狠地心动了一下,但还是不懂俩男的为什么要叫“宝宝”。 榕城的雨很邪门,天一晚便有瓢泼之势,顾拙言放学留在教室里写作业,冯主任巡逻看见他,欣慰地祝他期末考试再创辉煌。 时间一到,他去艺术馆接庄凡心回家,出租车斜靠在路边,他降下一点车窗,隔着雨幕望见庄凡心和裴知作伴出来。正开车门,一辆特斯拉开过去,是庄显炀。 “师傅,撤吧。”顾拙言跟司机说。 二楼露台积了一层雨水,雨点敲在地板和落地窗上像打鼓,直到半夜都没消停。联系人列表亮着几个,那仨人全部显示“正在qq斗地主”,等了会儿,连奕铭和陆文同时更新说说:苏望,你不是人! 顾拙言给连奕铭打电话,接通:“还没睡啊?” “睡个屁,被苏望气死。”连奕铭深呼吸,“打麻将么,给我狠狠地虐他。” 顾拙言说:“找你有事儿,帮个忙。” 他想送庄凡心一身定制的击剑服,包括 鞋、头盔和剑。上次帮忙是买球鞋,这次是定做衣服,连奕铭感觉自己就是个代购。 尺寸发过去,连奕铭说:“这么瘦,摸着硌手吗?” “关你屁事儿。”顾拙言还没交代完,“你再去一趟我家,我那个楼小库房,柜子四层放着击剑比赛的奖牌,和衣服一起寄过来。” 连奕铭问:“奖牌也送?什么日子,你俩要结婚?” 顾拙言说:“他生日。” 安排妥当挂了电话,顾拙言随手点开搜索键,这几天搜索引擎濒临爆炸,他连遛狗都在搜索“生日礼物”,邦德在树底下吃屎他都没看见。万一衣服没做好不能抓瞎,他得多备一件,于是输入“圣诞礼物”,红红绿绿的,又搜“品质圣诞礼物”,直接出来个肯德基圣诞桶。 至于餐厅,网上榕城一百多家餐厅两千多条点评,顾拙言翻得眼都瞎了。由于殚精竭虑,他这几天异常慵懒高冷,在学校没事儿就凭窗远眺等着圣诞节来临。 “顾拙言,打球么?” 不打,没空。 “拙言,第四题听懂了么,来给讲讲。” 不讲,没听懂。 “顾拙言,一班有个女生问你手机号,我告诉她吗?” 告什么告,不喜欢女的。 24号那天,击剑服送到了,连奕铭的品味真够呛,居然用了个粉紫色的礼盒,还系着蝴蝶结。顾拙言想了想,庄凡心连飘雪的水晶球都能接受,估计会喜欢的。 晚上是平安夜,艺术展准备就绪,志愿者们八点就收工了。 顾拙言放学没回家,直奔一小区,轻车熟路地坐电梯到十八楼,不等他按门铃,门从里面开了。 裴知看见他,吓了一跳。又坐电梯下去,裴知问:“你……找我?” 顾拙言说:“把你艺术展的工作证给我,我明天陪凡心去。” 太直接了,裴知很懵:“我还用呢。” “美国的学校放假了吧。”顾拙言笑起来,“大晚上去哪儿啊,见朋友?人家飞回来一趟不容易,明天圣诞节不一起过么?” 裴知一脸震惊:“你好可怕啊。” 说着情不自禁地献出了工作证。 顾拙言装好,绅士地说:“不泄密,放心。” 他利索地走了,回去定好闹钟,在平安夜的最后一秒祝庄凡心“生日快乐”。 圣诞节早晨,庄凡心睡醒就开始美,怕别人忘记还特意发一条朋友圈——每逢圣诞老一岁呀。迫不及待地出门,料到顾拙言在等他,没料到对方没穿校服。 “你怎么也没穿?”他要去艺术展,最近都没穿。 顾拙言烧包地说:“帅给你看啊。” 庄凡心真被帅傻了,半路才发现顾拙言脖子上的工作证,顾拙言只说裴知有事儿,他趁机钻个空子。庄凡心完全不八卦什么事儿,兴奋道:“那你就能和我一起去了?” 顾拙言说:“我晚两节课走,别让老师怀疑。” “对啊,你怎么请假?” “不请,顾宝言为你画画,我为你翘个课。” 到学校,今天是英语早读,庄凡心站上讲台就被起哄声淹没,文艺委员为大家报幕,请欣赏一年一度的庄凡心个人才艺展示,清唱《铃儿响叮当》。 顾拙言靠着椅背看热闹,状态与看顾宝言拉小提琴完全不同,嘴角就没放下过,他第一次听庄凡心唱歌,嗯,是有点跑调。 唱完,班长故意说:“好了我们读课文吧。” 庄凡心一拍讲台:“不行!都给我唱!” 齐楠从书包里捧出礼物:“祝你生日快乐——” 顾拙言伸着脖子看,雷死他了,去年送水晶球,今年送旋转木马八音盒,仔细一听音乐还是《天空之城》。 全班合唱生日歌,夏维进来站在门边打拍子,庄凡心趴在讲桌上快乐得要晕了。 中午庄凡心请全班同学喝奶茶,喝完才去艺术展,顾拙言多等两节课,大课间的时候悄悄溜了。学霸的光环太强大,大家对于他的空座位一概默认是去了卫生间,导致老师晚自习还没发现问题。 艺术馆外面铺着红毯,媒体陆续到了,馆内正在进行最后一遍检查。顾拙言第一次来,全程跟着庄凡心溜达,听话得像个跟班。 负责接待的人拎着几提咖啡,依次送进休息室。庄凡心也去帮忙,边走边说:“来了好多嘉宾,四十多位艺术家,还有明星,都在休息室呢。” 顾拙言道:“我拎着吧,去哪间?” 庄凡心看了看:“那间吧,裴知外婆就在那间。” 顾拙言跟在后面,目光投向门上的铭牌,一号休息室,裴远舟教授,孙海教授,投资方代表——gsg集团ceo。 他心里咯噔一下,是他知道的gsg么…… 庄凡心已经推开门,顾拙言无可避免地望进去,只见薛曼姿光鲜靓丽地坐在里面,看过来时脸上的笑容还没收。 第 45 章 不是说好发顺丰么? 顾拙言刹那间只剩下这句疑问,他望着薛曼姿,真切地注意到薛曼姿的笑容凝固,再解冻,变幻下来不超过一秒钟。 他妈不愧是场面人,估计他从门口裸/奔经过,薛曼姿也能维持住那份优雅与得体。怕他跑似的,薛曼姿先开口:“还准备了咖啡啊。” 裴教授说:“凡心,你们进来吧。” 事已至此,顾拙言硬着头皮走进去,薛曼姿的助理迎上来,接过他拎着的咖啡时紧紧地抓了一下他的手,那表情简直精彩纷呈。 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妈为什么在这儿! 俩人无声地表达了震惊。庄凡心蒙在鼓里,笑呵呵地将咖啡端给二位教授,给裴教授的时候被拉住,问他裴知一整天不见人,去哪儿了。 薛曼姿看向庄凡心,还没看清模样,顾拙言杵在旁边遮挡住,跟堵墙似的。她抬眼似笑非笑,干什么,看看不行吗? 顾拙言拿起咖啡递上,看什么,喝咖啡吧。 母子沉默拉锯,这时进来两个男人,前面那个叫了声“薛总”,后面那个西装革履英俊潇洒,很眼熟,貌似是最近一部电视剧的男主角。 果然有明星到场,这二位奔着薛曼姿来的,顾拙言见多了,往常一些盛会晚宴上,来找他爸他妈打招呼的明星多如牛毛。 薛曼姿低头喝咖啡,连个正眼都没给,助理便说:“不好意思,薛总飞过来有些累,以后找机会再叙。” 经纪人情真意切地说:“薛总,知道您今天出席我们才受邀参展的,见您一次不容易,晚上我做东请您吃饭,您赏个脸?” 若在平时薛曼姿都不吭声的,此刻当着二位教授才多一分耐心:“不凑巧,我主要是过来陪孩子过节的,下次吧。” 对方只当是推辞,家业都不在榕城,孩子怎么会在这边,那帅逼明星凑上来握手,嗓子也好听:“薛总,餐厅我都订好了,您别这么狠心。” 这话近乎撒娇,要是屋里没别人大概更加露骨,顾拙言皱了皱眉,把那人递上的手拍一边:“听不懂话么,没空。” 帅逼明星扫一眼顾拙言的工作证,扭头对展馆经理说:“志愿者待在休息室干什么,你们怎么办事的?” 顾拙言反问:“想按规矩办事?那你们来别人休息室干什么?” 帅逼明星好歹是个公众人物,丢个眼色,经纪人直接撵顾拙言出门,还进来俩保镖,一来二去推搡起来。 顾拙言被揪着衣领:“少他妈碰我!” “保安?保安呢!”经纪人朝外喊。 屋内一片混乱,庄凡心原本扶着裴教授,他生性胆小,此刻却不知道从哪冒出一股勇气,见顾拙言被人抓着,冲过去一头把经纪人给撞开了。 保安冲进来,休息室内一下子挤满了人,这场景比过年还热闹。经纪人趔趄两步,挥着手:“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送派出所!” 帅逼明星很会来事儿,挨沙发旁安慰道:“薛总没吓着吧?现在的孩子就是任性,什么场合都敢胡闹。” 薛曼姿端庄地捧着咖啡:“我真要陪孩子过节,去不了。” “不急,开幕结束您再回我。”帅逼明星以退为进,“要不把孩子也带上,宝贝儿喜欢什么演员歌手,我回头送他签名照。” 薛曼姿说:“他在呢,你问问他吧。” 他在呢。 三个字弄懵了一屋子人,帅逼明星癔症好半天,一句漂亮话也不会说了。庄凡心抱着顾拙言的胳膊,压根儿没听明白,只想着谁也不能欺负他对象。 就在气氛愈发诡异时,顾拙言咬着后槽牙叫了声“妈”。 庄凡心刷地抬头:“啊?” 顾拙言对庄凡心一个人说:“那是……我妈。” 庄凡心差点晕了。 别人不了解薛曼姿,顾拙言很了解,她不想答应帅逼明星抱大腿,助理一句话就能把对方打发掉,故意制造出一场混乱无非是想逼他喊这一声“妈”。 人前人后,貌似快半年没喊过了。 休息室刚才有多乱,眼下就有多静,仅剩母子二人和一个诚惶诚恐的庄凡心。庄凡心本想随大流逃出去,但薛曼姿叫住他,就像汤姆叫住杰瑞,然后他就坐在了沙发上。 “阿姨好。”他说。 “你好。”薛曼姿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庄凡心回答:“我叫庄凡心。” 薛曼姿说:“姓庄,我记得和拙言的姥爷是邻居?” “嗯。”庄凡心点头,不确定该不该说,他和顾拙言还是同学。但薛曼姿仿佛知道,略过那些直接问:“我看志愿者有门槛的,是你帮拙言申请到的吗?” 庄凡心突然起立:“对不起阿姨,是因为我……我不该带他过来。” 顾拙言说:“我自己想来。” “快坐下,阿姨没别的意思。”薛曼姿关心道,“刚才那么乱,你冲过来撞那个经纪人,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庄凡心摆摆手。 薛曼姿说:“小庄,你平时很照顾他吧?” 庄凡心又站起来:“没有……我不太会照顾人。”心虚,非常心虚,心虚得要断气了,“我就是,就是想玩儿他的狗。” “……”顾拙言难受得搭起二郎腿,活受罪。 开幕时间到了,薛曼姿看看桌上的流程表,说:“拙言,等下我要露个面,然后咱们就回家?” 顾拙言道:“我有事儿。” 薛曼姿问:“什么事儿?” 庄凡心又一次起立:“他没事儿……阿姨,今天是我生日,我要请客来着,但我想起来晚上志愿者们要聚餐,所以……所以他没事儿了。” 薛曼姿笑道:“今天是你生日?” 说着打开了包。 庄凡心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他有种薛曼姿在掏支票的错觉,马上就要给他分手费了。然而薛曼姿掏出一只盒子,说:“这本来是我给他准备的圣诞礼物,男孩子都能戴,谢谢你刚才保护他,祝你生日快乐。” 庄凡心忙说:“谢谢阿姨,我不要我不要。” 薛曼姿特温柔:“咱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拒绝我啊?” 这话说的,要命,庄凡心手足无措。时间到了,薛曼姿起身去亮相,离开后休息室只剩下他们俩。 门一关,庄凡心瘫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口气,顾拙言凑过来抱他:“别只玩儿我的狗了,也玩玩儿我吧。” 庄凡心目光呆滞,但语速惊人:“幸好没露馅儿,你妈妈应该没看出什么虽然已经吓死我了,你去展厅等你妈妈吧工作证摘下来,我继续干活儿去了走的时候不要打招呼晚上也别联系,我和大家聚完餐再回去有可能不回去去找裴知哎呀裴知也不 知道去哪儿了……” 顾拙言捉住庄凡心的肩膀:“你吓出病了?” “废话!我猝不及防就见丈母娘了!”庄凡心满脸惊恐,“我第一次你妈这种类型的,众星捧月明星都来巴结,还是ceo和我的偶像裴教授一个休息室,什么集团来着gsg是你家公司么啥意思啊……” 啵儿,顾拙言亲了庄凡心一口,终于不念经了。 薛曼姿最后和两位教授合了张影,回来时休息室只有顾拙言自己,路上,顾拙言靠着车门不吭声,薛曼姿讲了整整半小时的工作电话。 小路口,顾宝言牵着邦德张望,特别像公益广告里的留守儿童。 母女见了面,薛曼姿问小姑娘乖不乖,小提琴学得怎么样,法语有没有每天练习,顾宝言把自己想说的话全忘了,只问,妈妈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薛曼姿说,圣诞老人都是晚上行动,所以来得晚。 顾拙言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单手拎起顾宝言转个圈,问别的:“收到礼物了么?姥爷送的不算。” “胡姐送我餐垫,让我少洒些菜汤。”顾宝言说,“连奕铭哥哥寄给我一套茉莉公主的衣服,他是不是不想和我解除婚约啊?” 顾拙言笑喷:“多好的大哥哥啊,你别一棵树上吊死。” “大过节的说什么死。”顾宝言捏住顾拙言的耳朵讲悄悄话,“我把存钱罐砸了,给小庄哥哥买了一盒颜料,姥爷帮我选的。” “我去,那是攒的嫁妆钱。” 兄妹俩聊着天走远了,薛曼姿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落在后面,多少人溜须拍马地追着她,此时此刻她却赶不上儿女的步子,只有脚掌火辣辣的疼。 进了家,薛茂琛也责备女儿来得太晚,薛曼姿打马虎眼混过去,拆礼物,唱圣诞歌,像春晚一样走了遍流程。 “宝贝儿,晚上妈妈给你讲故事。”薛曼姿说。 顾宝言哈哈道:“我都多大了还听故事,好幼稚呀。” 顾拙言幸灾乐祸,抬头对上薛曼姿的目光,完,薛曼姿说:“巴结不上闺女,那去儿子房间看看吧。” 顾拙言领薛曼姿上楼,进卧室看了看,拉开落地窗走到露台上,这儿不是艺术展休息室,也没有别人,他知道薛曼姿要和他谈谈了。 “好上了,还是正追呢?” 这也太他妈直接了,顾拙言甚至怀疑他妈在诈他,波澜不惊地装蒜:“没懂。” 薛曼姿说:“快期末考试了,考完就回去吧,在这边待着连话都听不懂了。” 顾拙言道:“懂了。” “那就是好上了。”薛曼姿语气坦然、笃定,“你装得挺像,但那小孩儿演技不太行,瞧他害怕的,嗖嗖起立好几次。” 顾拙言转身正对他妈:“他冲过来护着我不是演的。” 薛曼姿说:“我知道,所以我把给你的礼物给他了,不欠人情。” 那是一块三十万的手表,顾拙言吸口气:“别来你们那套,我早说了,我搞同性恋这事儿你们可以不接受,但无权干涉。” 薛曼姿道:“拙言,我和你爸不是老顽固,你喜欢男生是无法改变的,我们不可能逼你去扭转性向,但你什么阶段交往,和谁交往,希望你不要胡来。” 顾拙言明白了:“你觉得这个阶段不合适?还是庄凡心不合适?” “都不合适。” “我在你眼里镶钻的啊?你哪来的优越感?” 薛曼姿说:“放着最好的班级不去,要去三班,是为了他对吧?那次打架受伤,也是为了给他出气,我有没有说错?你们去厦门玩儿,今天为了给他过生日旷课,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过年不想回去,等到高三也不想回去,你还觉得自己没有胡来?!” 隐瞒着的,通话中不经意试探的,心中打算的,薛曼姿全部都知道,一一挑破没留丝毫情面。 顾拙言恍然大悟:“你今天来不是为工作,也不是为圣诞节,其实是为逮我的吧?” 薛曼姿连他的退路也知道:“你以为你爷爷为什么答应你?因为你从小到大都是最优秀的,要是你再胡闹下去甚至影响了前程,你看他还保不保你狗屁的爱情。” 顾拙言望着面前这个精明的女人:“当初是你和我爸逼我来的,要是追根溯源、追根究底,我这狗屁的爱情还要谢谢你们的成全。” 啪,薛曼姿扇了他一巴掌。 “从头到尾,你考虑的都是学业前途,就像你见了宝言只问她小提琴和法语,不问问她等那么久饿不饿,穿着最漂亮的裙子等你她冷不冷,她这段时间长高了多少。”顾拙言忽然特别累,“我出柜成为全校议论的话题,被送来这儿,这半年里你没有问过我一句心里是否难受,有没有压力。” “妈。”顾拙言说,“我在这儿一个月后,庄凡心是唯一一个问我有没有高兴点的人。” 薛曼姿转过身哭了,眼泪掉下来便没了温度。 十二月的榕城夜晚比想象中凉。 十一点多,顾拙言肿着一边脸溜出家门,跑到小路口和齐楠接头,经过庄家时望见二楼卧室亮着灯。 他猫在巷尾的岔路,打开蛋糕震惊了,摸出手机给齐楠打电话:“我操,你他妈没写祝福语!” 齐楠说:“太肉麻了!我不好意思跟我妈说。” “那我怎么办?”顾拙言气得肝儿疼,“明天去你们家店门口拉横幅!你绝了真的!” 齐楠哄道:“我塞了几包果酱,你自己写吧!” 顾拙言撕开果酱,还没写直接掉出一大坨,他万万没想到跨过薛曼姿的刀山火海,最后栽在齐楠这棵歪脖树上。 尝试几次没成功,他把果酱吃了,给庄凡心发信息:“出来,我在岔路。” 庄凡心回:“我去裴知家了。” 顾拙言无语:“那我现在去裴知家找你。” 庄凡心改口:“我睡了。” 顾拙言拆穿:“把灯关了,别浪费电。” 两分钟后,庄凡心趿拉着人字拖跑出来,贴着墙根儿做贼似的,到墙角一拐猛然顿住。破路灯底下,顾拙言捧着蛋糕立在那儿,“17”的蜡烛燃着暖黄色的光,映得顾拙言的眉目异常深邃。 “为什么不出来?”先审讯一下。 庄凡心喃喃道:“怕你叫我出来分手。” “分个屁。”顾拙言哭笑不得,清清嗓子,“我唱了啊,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庄凡心慢慢走过去,正好顾拙言唱完,他看见白色的奶油蛋糕上没有写字。 顾拙言口述:“宝宝。” 眼眶被烛光熏燎得发烫,庄凡心红着眼等待下一句。 顾拙言说:“我们好一辈子。” 第 46 章 庄凡心并着腿坐在墙根儿下,抱着蛋糕,蜡烛燃烧到一半,但他迟迟舍不得吹灭。顾拙言蹲在他面前,手臂勾着他的小腿摩挲,催他:“吹啊,不吹怎么吃?” “吹完就只剩路灯了,不好。” 这捧暖黄色的光太温柔,仿佛一旦熄灭,当下的好光景就跟着消失了,顾拙言盯着跳动的火焰,想起什么:“傻子,你是不是还没许愿呢?” 庄凡心说:“不用许愿。” 这么个在沙滩上写字的矫情非主流,居然过生日不在乎许愿。“不懂了吧。”庄凡心充满哲理地说,“人没有遗憾和奢求,就没有许愿的必要。” 顾拙言似懂非懂:“翻译一下。” 庄凡心道:“我现在幸福得不需要许愿。” 一股风吹过,顾拙言竖着手掌保护那点烛光,艺术展没能一起看,订好的餐厅也没去,只能窝在犄角旮旯里坐着又冷又硬的青石板,都他妈这样了,庄凡心说幸福得不需要许愿。 “对不起。”他嗓子发哑。 庄凡心捉住顾拙言的手,捧着,低头吻顾拙言的手背:“等三月份你过生日的时候,换我端着蛋糕站在这儿,我也喊你宝宝。” 顾拙言笑得呛一口风:“那我也不许愿,我跟你在一起幸福得无愿可许,真的。” 庄凡心双手合十:“有了!希望所有人都幸福得无愿可许!”呼,燃成小疙瘩的蜡烛被吹灭,变暗了,彼此的面目也变得特别柔和。 顾拙言拿出两把叉子,问:“晚上聚餐了么?” “聚了,吃的烤肉,撑死我了。”庄凡心说,顾拙言摸他的肚子,那么扁,都不必戳穿。他嘿嘿一笑:“我惦记你……就吃了两片菜叶子。” 俩人都觉得饿,蛋糕没切便开始吃,顾拙言一叉子下去豁出个坑,虽然没有写祝福语,但是味道绝美,可以原谅齐楠的不靠谱。 中间有一层冰淇淋,就着小夜风,庄凡心一边吃一边哆嗦,还不忘关心鸡毛蒜皮:“多少钱买的,给打折了不?” 顾拙言说:“六百。” “什么?!”庄凡心吼了一嗓子,黑暗中的野猫喵地一声骂他傻逼,“齐楠居然杀熟杀到我的人头上?等星期一我收拾他!” 顾拙言笑:“您怎么收拾?给他分享《你没有好结果》的歌曲链接吗?” “你少看不起我。”庄凡心撩起刘海儿露出脑门儿,不无得意地说,“你还没意识到吗?我一头撞过去杀伤力很大的。” 说真的,顾拙言完全没料到庄凡心会冲过来保护他,他甚至分神担心过,怕混乱的局势把庄凡心吓着。 合伙吃完一整个生日蛋糕,庄凡心把盘底搁旁边,那只被他吵醒的野猫蹿过来舔奶油。他噘噘嘴,生怕顾拙言看不见他唇上沾着的,等顾拙言凑过来,又微微颔首假装不好意思。既庸俗且做作,人家亲他两口就软绵绵,喵呜,招的野猫老想骂他傻逼。 将奶油舔干净,顾拙言勾引道:“想要礼物么?” “想。”庄凡心呵出一口奶香气,每当顾拙言问他要什么,他便生出一种当傍家儿的错觉,眼帘撩动意图作媚眼如丝状,实际冲大款翻了个白眼。 顾拙言蹲久了,起身踉跄着走到树荫里,从粗壮的树干后拎出一只大袋子,有多大,把庄凡心卷巴卷巴都能塞进去。 庄凡心抱着膝盖坐得板正,双眼发直地望着,没等顾拙言走过来先感动地说:“亲爱的,叫你破费了……” 连称呼都变了,顾拙言先掏出顾宝言送的颜料,反复强调花了他妹的嫁妆钱,让庄凡心以后不要再荼毒小女孩儿的少女心。 接下来就是那个系着蝴蝶结的粉紫色礼盒,原来上面还烫着一行字,百年好合。庄凡心在浓浓的婚味儿中打开盒子,掀开一层防尘布,顿时惊喜地尖叫:“——天啊!” 顾拙言一巴掌捂住那嘴:“静音。” 松开手,庄凡心露着七八颗白牙,小声呐喊:“击剑服!居然是击剑服!” “喜欢么?”顾拙言明知故问。 庄凡心激动得想哭,拎起衣服在身上比划,衣服面罩,金属衣,手套长袜,击剑鞋,每一样都符合他的尺寸。他爸妈都没这么清楚,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号码呀?” 还“呀”,装乖呢,顾拙言装逼地说:“我扫你一眼就知道大概了。” 在外面不太好穿,庄凡心只蹬上击剑鞋,握着剑戴着面罩在破路灯下来回戳刺。顾拙言坐在青石板上当观众,一边看一边抱着野猫撸。 “嘿哈!”庄凡心猛一翻身立定,挽了个剑花。 “干吗?” “给我拍照。” 顾拙言掏出手机拍照:“好了。” 庄凡心摘下头盔拎着,摆出正在走路的姿势,还微笑:“这样再来一张。” 顾拙言觉得好眼熟:“……你他妈又借鉴我。” 迎面一阵风,顾拙言怀里的猫被扑来的庄凡心挤走,他搂住,把庄凡心抱腿上。莫名就想笑,笑庄凡心这么容易开心,笑当下姿势怪异,笑花这么好月这么圆。 摸到最后一只小盒子,顾拙言说:“打开看看。” 庄凡心低头打开,里面是一枚奖牌,他想起来顾拙言那组击剑比赛的照片上就佩戴着它。靠着顾拙言的颈窝,他道:“也许我看你击剑的照片时就心动了。” 顾拙言挺记仇:“那我告白的时候你折腾什么?” “我,我考验考验你。” 庄凡心乱说,低头发朋友圈时被顾拙言套上奖牌。勾选握着剑的照片,他想不出配什么文字,塞给人家,“你帮我编辑。” “我这男朋友负责的是不是有点多?” “你不是作文比赛一等奖嘛,能者多劳。” 顾拙言编辑了简短的四个字,配合拿剑的照片点击发送。庄凡心抢过来看,什么啊,配的是——比武招亲。 “我报名。”顾拙言啄他的耳朵。 凌晨早已经过去,后来谁也没再说话,就那么在墙根儿下安安静静地抱着,要不是太冷恐怕要消磨到天亮。 顾拙言拎着袋子送庄凡心回去,穿堂风好凶,他推开门赶紧把人塞进去:“不说晚安了,回去快睡觉。” 庄凡心站在门内,一点点关上门,锁住,却停在门后没有动弹。外面也没有脚步声,他知道顾拙言也没走,就立在缝隙那边。 “这是我过的最好的生日。”他说。 “以后每年都这么好。”顾拙言说。 铁门的缝隙盯久了觉得晕眩,庄凡心的声音跟着变轻:“你妈妈……没有怀疑什么吧?”一整晚都忍着不问,其实提心吊胆。 “没有。”顾拙言低低地笑,“你演得那么好,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庄凡心松口气:“我觉得你妈妈挺温柔的。” 顾拙言默默翻了个白眼,薛曼姿是白骨精级别,庄凡心就是刚下山的小和尚,完全不懂温柔背后的张牙舞爪。 让小和尚安了心,顾拙言回家休息,再睁眼时胡姐刚烧好午饭。 餐桌上三代同堂,薛曼姿素颜睡裙坐在桌边,此刻的她才暴露真正的温柔。顾拙言顶着炸窝的短发吃饭,半梦半醒地挑刺:“胡姐,怎么我碗里还有煮鸡蛋?” “我让煮的。”薛曼姿说,“揉揉脸消肿。” 顾拙言噤声,那一巴掌没什么力道,他把鸡蛋喂给邦德吃了,夹菜时勾到顾宝言的头发,正要发作,才注意到小姑娘穿着连奕铭送的奇装异服。 “阿拉丁女友,对吧?” 顾宝言说:“人家叫茉莉公主。” 薛曼姿望着他们笑,给女儿盛一碗汤,故意问:“宝言,你喜欢连奕铭哥哥吗?” “喜欢。”顾宝言回答,“但我最喜欢小庄哥哥。” 顾拙言沉默着啃排骨,看好戏似的,薛曼姿瞥他一眼,又问:“为什么最喜欢小庄哥哥?” 顾宝言反问:“你为什么喜欢爸爸?” 还是小学生牛逼,顾拙言耸着肩膀笑,给顾宝言加一块鱼肉。薛茂琛笑道:“小庄模样俊,会画画,性格又好,小丫头们喜欢他太正常了。” 薛曼姿嘀咕,何止是小丫头。 吃完饭,老的午睡,小的遛狗,母子俩还坐在餐桌旁。顾拙言剥开心果吃,敛着眉目不看薛曼姿,其实全身冒着死不悔改的倔劲儿。 “昨天你说的话,我想了一宿。”薛曼姿说,“你从小到大,我和你爸爸确实不够关心,是我们的疏忽。” 父母太优秀,太看重事业,渐渐只关心孩子是否优秀以及孩子的前程,她道:“你说得对,追根溯源是因为我和你爸把你送来,但我们不是弄巧成拙,是因为你是个有思想和行动力的大人了,我们无法控制你。同样,我们也没办法硬逼你分手。” 顾拙言抬头,以为他妈换了个人。 “从现在开始我们会慢慢改变,希望还不算太晚。”薛曼姿看着他,“但学业前途是你人生的一部分,我永远不会放松这方面对你的要求。” 看来没换,还是她,不过顾拙言很满足了。他上一趟楼,返回拿来纸笔:“我不是只知道恋爱的傻瓜,你们看重的我同样看重,但我不可能和庄凡心分手。” 薛曼姿道:“口说无凭,你得向我保证。” “这不正写么。”顾拙言说,“其实我都立志考哈佛了,昨天没来及告诉你。” 薛曼姿更记仇:“逃课就能考上哈佛?” 写满一张纸,顾拙言念道:“我在此保证,以后绝不逃课、打架、因恋爱影响学习,做到考试只进不退,以哈佛为目标不懈努力。” 薛曼姿说:“反正也没人看着你。” “……那你别走啊。”顾拙言补充一条,“必须给予我足够的信任。要不我跟代购似的,给你直播学习小视频?” 薛曼姿绷不住笑出声,在桌下踢了顾拙言一脚,收好这张简陋的保证书,她把剥好的一把开心果递过去。 真有点不想走了,她问:“儿子,我多住两天好不好?” 顾拙言也绷不住嘴角:“你爸的房子,谁管你。” 他天真地以为薛曼姿真会多留两天,然而不到半小时,薛曼姿接一通电话便订了机票,甚至离开时他还没吃完那一把开心果。 顾拙言不禁怀疑,薛曼姿暂时的不干预是否只是因为分身乏术。 阳光明媚,庄凡心窝在书房画图,他生日的第二天,给顾拙言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正式开始设计,到时候要让顾拙言像他看见击剑服一样激动。 越野车从门外驶过,庄凡心去窗边向外张望,没想到薛曼姿这么快就走了。他自顾自地挥挥手,冲着远方:“阿姨再见……” 然后又自作多情地来一句:“阿姨放心,我会照顾好你儿子的。” 这时手机夺命般响起来,显示的是失踪一整天的裴知。 第 47 章 “不用找零了。”庄凡心一般没这么大方,有点急,出租车未挺稳便下了车。裴知那通电话讲得不清不楚,让他来家里,听那语气貌似生了病。 他五岁和裴知第一次见面,在美院的办公室里,他等他爸下班,裴知等外婆下班。你会画画么?这是他们之间的开场白,谁问谁记不清了,反正都挺会。 后来为了省事儿,庄显炀或裴远舟便给他们留作业,画树画教学楼画食堂的清洁阿姨,美院在他们等下班的时光里被画遍了。他们长大,一起去画室去写生,一起学设计参加比赛,彼此的家长都忙,平时的小病小灾就去给对方当保姆。 庄凡心急而不乱,先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点水果,旁边有小药房,又买了盒退烧药。出电梯到家门口,他按门铃:“裴知?我来了。” 开门的是裴远舟。 “外婆?”庄凡心以为外婆没在家,所以裴知叫他来照顾。进了门,房间里很静,他问:“外婆,裴知怎么了?” 裴远舟说:“他好得很。” “啊?我以为他生病了。”庄凡心机灵地觉出有情况,拿出刚买的水果,“外婆,那草莓给你吃,老板说特别甜。” 裴远舟叹气,精神面貌和艺术展那天完全不同,也无教授的威严,就像一个为家事所累的费心的普通老太太。庄凡心陪着聊了会儿,房间仍那么静,搞什么啊,裴知不会根本没在家吧? 他借口去洗手间,经过卧室看里面没人,忍不住问:“外婆,裴知去哪儿了?” 裴远舟指指阳台,又叹口气。庄凡心暗道完蛋,走过去隔着拉窗张望,见裴知面对小阳台的墙角站着,看上去特别的自闭。 他了解,一般犯事儿才关禁闭,而这事儿八成和裴知圣诞节没露面有关。 庄凡心寻思怎么调解,道:“外婆,我听他声音像感冒了,万一站太久昏倒了怎么办?” “还有心思搬你当救兵,我看他挺清醒。”老太太说。庄凡心踱回去,咬牙撒娇:“外婆,那我一个人多无聊啊,你让他出来招待我呗。” 裴远舟仍不同意,不知道心里有多大的火,庄凡心磨破嘴皮才把老太太哄回房间躺着,再去救裴知,对方扶着墙晃晃悠悠真快晕了。 回卧室关好门,俩人一并倒床上,庄凡心看清裴知苍白的面目。他好奇死了:“这到底什么情况,你面壁多久了?” 裴知答:“早上八点开始的。” 一出声,嗓音沙哑得厉害。现在已经下午两点半,庄凡心递杯水:“外婆也太狠了吧,是因为你昨天没去艺术展吗?你也是的,有事情好歹说一声。” “怪我。”裴知说,“我昨晚也没回家。” 失踪一天加夜不归宿,也没去学校,确实很野。庄凡心想起顾拙言的工作证,问:“你干什么去了?能说吗?” 裴知软软地瘫在枕头上:“有个朋友放假回来,我去见了见。” 哪个学校放假这么早,美国的么,庄凡心猛地反应过来:“茶水间那个学长?!” 裴知有气无力地笑:“早上他送我回来,恰巧外婆出门找我,撞见了,就……外婆本来就不准我和他玩儿。” 裴远舟只有裴知这个外孙在身边,一向溺爱,居然因此发这么大的脾气,庄凡心记得裴知说过,他和学长没有交往,莫非也是因为外婆的关系? “外婆知道你是gay?” 裴知点点头,祖孙俩没明确谈过,但经久的相依为命中早已明白。几年前美院搞同性恋平权活动的公益文化节,裴远舟德高望重,是首位愿意参加的教职工,并专门出了一幅作品。 庄凡心绝不从偶像身上找原因,猜测道:“那个学长是不是有问题?” 学习太烂?混混?不会是潜逃美国的犯罪分子吧? 越猜越离谱,庄凡心急道:“你卖什么关子!” 裴知轻轻开口:“他在法律上是我爸的儿子。” 从裴知家离开时几近傍晚,庄凡心兜着卫衣帽子,拎着裴知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停在马路边,受到冲击后有点喘不过来,用力地吸了几口凉风。 不好打车,他便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到家时天黑透了,用车费在小路口旁的超市买了一大杯关东煮。刚喝口热汤,一条黑狗蹿过来,骑住超市外的萨摩耶就开始拱腰。 “老板!”庄凡心回头喊,“毛毛被猥亵了!” 老板在收银台后:“没事儿!正常恋爱!” 庄凡心盯着狗看,感觉黑狗怎么那么像邦德?路口闪出来一人,拿着牵引绳和手机,是邦德法律上的爹,顾拙言。 顾拙言看见他,挺没面子:“见笑了。” 庄凡心问:“邦德不是绝育了吗?怎么还有这种需求?” “绝的是生育能力,绝不了苟且之心。”顾拙言说,“东方不败自宫之后,不还置办着好几个小美人么。” 俩人坐超市门口的小板凳上吃关东煮,顾拙言一口一串竹轮,吃半晌才记起来:“对了,我妈中午回去了。” 薛曼姿现阶段的意见,那份保证书,顾拙言全告诉庄凡心,语气比较郑重严肃。庄凡心被唬住,举着萝卜块犯癔症:“那意思是……” 顾拙言探身把萝卜吃了:“意思是好好学习,明早八点我家书房集合。” 庄凡心松口气,他今天受到的刺激很多,实在是不禁吓。情人眼里都装着显微镜,顾拙言瞧出他发生变异,问他怎么了。 他支支吾吾,能对别人讲吗? 可顾拙言怎么算别人,应该能吧。 “我去裴知家了。”庄凡心挪近点,特/务接头似的对顾拙言耳语,顾拙言这么爱耍酷的人都没忍住,“我操”了两三次。 “所以那是他哥?同父异母?” “不是他爸生的,那个学长 的妈和他爸是二婚。”庄凡心说,“但他爸当初抛弃他妈就是因为那个学长的妈,所以外婆绝不允许他们在一起。” 顾拙言皱着眉:“不是,这能喜欢上我都觉得稀罕。” 庄凡心道:“一开始裴知不知道,他从小没跟过他爸。” 人家狗子搞对象都知道抓紧时间热乎,他们两个活人只顾着聊别人的八卦,聊完裴知还不太尽兴,顾拙言又分享一则苏望的。 苏望平安夜脱单了,是和游戏里的网友成功奔现,将聊天群改成“强烈庆祝苏望脱单”后,逼着顾拙言他们几个登录游戏轮流喊大嫂,极其骚包。 聊得很嗨,但在夜色下,顾拙言没发现庄凡心的脸红扑扑的。 那两团红晕久久难消,庄凡心夜里画设计图想起来,脸红得更嚣张。其实他没讲重点,谁都不能告诉,况且他也做不到宣之于口。 下午,裴知裹着被子有些发烧,庄凡心买了药,喂裴知吃下去后随口说:“我告诉外婆一声,她知道你罚站发烧也许会心软呢。” 裴知死死抓住他:“你饶了我吧,罚站至于发烧吗?” “那怎么回事儿?”庄凡心问。 裴知看着他,长长一段沉默,眼尾不知是烧得还是怎么,红得分明。庄凡心朦朦胧胧地醒悟三分,站起来,又坐床上,屁股蹭着床沿儿来回地动。 “你一夜未归,在哪儿睡的觉?” “在,酒店。” 庄凡心莫名忐忑:“你自己么,还是和……” “不是自己。”裴知蒙住被子。 庄凡心拽下来:“那你不舒服是因为?” 裴知说:“被/干/得狠了。” 轰的一声,庄凡心坐在床边傻掉,问酒店那句时他已经猜到了,但听对方亲口说出来的冲击依然巨大。他无法想象沉稳懂事的裴知……也不敢想象,然而完全控制不住去想象! 连嘴也管不住了,庄凡心小声问:“什么感觉?” 裴知答:“找顾拙言试试不就知道了。” 就这么一句话,庄凡心直到晚上睡觉都脸热,平躺在被窝里,想顾拙言,想让顾拙言躺在他身旁,想和顾拙言亲,搂着也行。 他翻身抱住蒙奇奇,要把蒙奇奇勒死似的,太小,又隔着蒙奇奇抱住枕头。“宝宝。”他第三次借鉴顾拙言了,后半句开始原创,“橡树与木棉,德牧与萨摩耶,杨过与小龙女,我与你。” 庄凡心在被窝下扑腾,压住枕头埋着脸,他还没给顾拙言种过草莓呢,明天写作业的时候种合适不? 脑海燃烧起火海,他有感觉了,手掌渐渐摩挲到下腹。 咔,庄显炀推开门:“睡了?” 庄凡心差点吓尿:“没、没呢。” “起来,书房全是你的草稿,收拾去。”庄显炀拍开灯,看清凌乱的枕头和玩偶,“你干什么呢,又犯薯片瘾了?” 庄凡心爬起来,额头一层晶亮的汗水,整理好书房又被赵见秋叫到花园施菌肥,家务灭人性,忙完沾床就睡了。 第二天见到顾拙言,庄凡心暗藏的悸动转换为躁动,人家安心学习,他在桌下碰顾拙言的脚,手肘频频越过三八线,嚷着累往对方身上靠。 “我昨天洗澡沐浴露挤多了,你闻我香吗?” “……香。”顾拙言换张草稿纸,“坐好,写完我给你一套密卷做,不是说期末想进步么。” 庄凡心乖乖学到中午,顾拙言还没有停下来和他搞一会儿的意思,又学到午后,草稿纸写满一沓了,也就讲错题的时候给了他一些目光。 他瞧明白了,顾拙言不止叫顾拙言,还可能叫薛宝钗,真名其实叫柳下惠。 黄昏那么美,庄凡心趴在桌上看顾拙言学习,手机响了,班里的活跃分子在群里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搞得夏维冒出来提醒很快就是期末。 庄凡心说:“期末结束就是寒假!” 夏维:“寒假结束就下学期了!” 齐楠:“下学期结束就是暑假!” “暑假结束就高三了!还不知道紧张!”夏维暴怒,禁止无意义群聊。 庄凡心放下手机,伸手戳戳顾拙言的手背,指尖顺着那淡青色的血管轻轻抚摸:“你几点休息啊?” 顾拙言说:“晚上十点。” 庄凡心没什么要说的了,装好书包回家吃饭,都走到门口了,噔噔折回来弯下腰,在顾拙言的左脸上亲了一口。 他飞快地说:“我今天一整天都在迷恋你。” 笔尖划出去一条线,顾拙言扭头,而庄凡心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 星期一早上升国旗,庄凡心还没忘记找齐楠算账,生日蛋糕凭什么要六百块,连字都没写。正反目成仇呢,因昨天在群内散播消极厌学主义,夏维走过来踹他们一人一脚,顿时又抱团取暖了。 回教室,还没打铃,庄凡心整理周五下午没带走的卷子,乱糟糟地堆在桌兜里,他一张张叠好码桌上。 最后一张抽出来,敞亮了,桌兜深处放着一张贺卡。 庄凡心拿出来看,估计是他走之后塞的,没赶上趟。贺卡是米白色,浮雕工艺,男生没这么讲究,打开,果然是几行娟秀的字—— 凡心,生日快乐。 我一直记得你比赛回国后的神采奕奕,也爱看你平时笑闹流露的开朗,最习惯的是你每次督促大家做英语听力的体贴温柔。 全班一起为你唱生日歌,你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明年圣诞节,我希望单独对你唱,好吗? 落款:王楚然。 天哪。 第 48 章 庄凡心绝没有想到,王楚然居然对他有好感。 他拍拍前桌的体委,倾身问:“大哥,你和林小安是谁追的谁?” “这是我的隐私。”体委嘴上这么说,身体却诚实地转了过来,“我这么敢想敢干的帅哥,当然是我主动追她了。” 庄凡心咨询道:“直接告白吗?” “你傻么。”体委说,“哪有直接告白的,但凡鼓起勇气告白,都有过半的信心对方会同意,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庄凡心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那王楚然给他这贺卡……难道也有他会答应的信心?这信心是从哪儿来的? 体委悄咪咪地说:“我教你哈,你对谁有意思的话,你就看她,早读你看她,午休歇着也看她,看几次引起她的注意,和她对视几秒不躲开,她就懂了。” 庄凡心也懂了。 当初误以为顾拙言喜欢秦微或王楚然,他暗中观察,没事儿就瞅瞅人家有没有互动,有时候王楚然发现他的目光,他就冲人家傻笑。 原来祸根早就种下了,造孽啊! 顾拙言从办公室回来,旷课半天挨一顿痛批,领一沓稿纸写两千字检查,占着手,经过第三排没办法手欠,庄凡心倒是惯常戳他的大腿。 “嘶。”顾拙言附身,“再使点劲儿就骨折了。” 庄凡心抬起头,鼓瞪着眼睛看罪魁祸首似的,老师进来上课,顾拙言赶紧回座位了。第一节是英语,除了课代表都在认真听讲,庄凡心琢磨了45分钟如何礼貌地拒绝王楚然。 课间没机会,教室走廊避不开人,二三节化学连排小测验,在夏维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敢碰手机发短信。 熬到第四节体育课,庄凡心坐在跑道旁的双杠下面,等会儿王楚然绕着跑道散步经过,他就过去和对方讲清楚。 还没瞧见王楚然的影子,顾拙言从球场上跑过来,叫他:“走,打球去。” 庄凡心说:“我今天不想打球。” 顾拙言道:“一周就两节体育,你还不珍惜一点?” “哎呀……”庄凡心撵人,“反正我今天不方便。” 早晨莫名闹脾气,这会儿又说什么不方便,顾拙言变幻眼神:“你来例假了?” 庄凡心蹿起来:“神经病啊!”他恼羞成怒,转身翘起腿往双杠上爬,“我今天想练体操,你别烦我!” 爬上去了,拧着腰骑在上面,屁股有点撅,庄凡心以一个蛮性感的姿势暂停在杠上。顾拙言看不下去,掐住庄凡心的腰一举,扭正了,让庄凡心老实地坐稳。 相顾默了会儿,庄凡心终于憋不住:“我收到情书了。” 顾拙言皱眉:“谁写的?” “王楚然。” 估计是受到冲击,顾拙言缓了缓才接腔:“当初给我乱点鸳鸯谱,好了吧,点到自己头上了。” 庄凡心低着脑袋:“之前以为你可能喜欢她,我老看她,还帮她抱生物作业。” “这又怨我了?”顾拙言气笑了,“我姥爷说了,你这样的就招小姑娘喜欢,画个画,浪个漫,性格也是招恨,对谁都那么好,可不让人家小姑娘心头鹿撞么。” 庄凡心嘀咕:“不也招你这gay喜欢么。” “是,你黑白两道通吃。”顾拙言拍一下那屁股,“幸亏我先下手为强,要不然小姑娘跟你表白,你还挺美,估计点头答应就开始搞对象了。” “我喜欢的话才答应。” “你敢,你喜欢一个试试?”顾拙言三令五申,“赶紧拒了去,当面的书信的,哪怕发邮件,今天把这事儿给我搞定。当初躲我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要是敢磨蹭,小心我……” 庄凡心撩动眼皮:“你干什么?” 顾拙言说:“我一个公开出柜的人什么干不出来,可别刺激我。” 他捕捉到庄凡心颤动的嘴角,笑呢,眼角眉梢还藏着点小得意,他恍然明白了,这完蛋东西哪是坦白从宽,是故意想听他砸破醋缸的动静。 顾拙言被磨得没脾气:“你还挺舒坦的?” 庄凡心说:“于杳给你写那么多情书,现在也有人给我写了。” “有必要这么虚荣吗?”顾拙言简直一头问号,回想起曾经的情书,他有些迟疑,“王楚然给你的情书怎么写的?” 庄凡脸一红:“我哪好意思说,别问了。” “很激情么?”顾拙言追问。庄凡心挣脱钳制从双杠上跳下来,竟害臊地跑了。 体育课结束直接去食堂,男生们一身臭汗挤在卖饮料的窗口,顾拙言买了三瓶,自己喝一瓶,给庄凡心两瓶,说:“王楚然在那边坐着呢,去吧。” 庄凡心忐忑道:“同学看见误会怎么办?” “谁注意你啊。”直男哪有那心思,精神都还停留在打篮球里,晚上放学都未必能醒。顾拙言嘱咐:“我买好煲仔饭等你,给你加蛋。” 庄凡心握着两瓶汽水去了,怪怕的,四年级时卫生委员说喜欢他,他说我不喜欢你,那小丫头就扩大他的卫生范围,欺负得他每天放学冲庄显炀哭。初一他的同桌说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毕业时那姑娘给他同学录留言,祝他一路顺风半路失踪。 顾拙言守着两份煲仔饭,一边翻锅巴一边监视,庄凡心在王楚然对面坐下了,递上一瓶汽水。他不得不承认,这场景是标准的校园爱情,男生女生一起吃午饭,我给你买饮料,你给我夹肉片。 他失控地想,如果他从未出现在庄凡心的生命里,那庄凡心是否如此刻这般,和另一个人尝试着青涩而小心的情感。 那些不展露于人前的可爱、傻气,越界的关怀,也全部归属另一个人。顾拙言有些失神,甚至疯狂地想卷个喇叭,扯着嗓子对所有人广播庄凡心名草有主,是他的。 “发什么呆呢?” 顾拙言清醒过来,瞪着庄凡心:“说完了?” “完了。”庄凡心在对面坐下。 “怎么说的?”顾拙言问。 “我先谢谢她的贺卡。”庄凡心扒拉煎蛋,“我也不知道怎 么说,就说对不起,她就明白了。” 顾拙言哄道:“做得好,以后再有人给你写情书,就这么做。” 吃饱回去午休,顾拙言非要看看所谓的情书,庄凡心拗不过,就偷偷拿给他看。俩人凑在最后一桌特像黄牛倒票,顾拙言捏着贺卡,就一张?没附件? 他打开阅读,只五行字,读完有点懵:“没了?” 庄凡心说:“没了。” “你……”顾拙言把贺卡塞回去,“这也算情书?你别自己夸张行吗?” 庄凡心梗起脖子:“怎么不算,情书不就是这样吗?” 顾拙言掏出练习册,又脸红又害臊,还以为多旖旎呢,相当于要看《廊桥遗梦》,结果打开是课文《赵州桥》。 庄凡心好没面子:“你再读一遍。” “有什么可读的。”顾拙言一边列式一边随口说道,“我还以为是于杳写的那种。” 笔尖戳在纸上,意识到说错话了,顾拙言扭脸看庄凡心,只见对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类似于暴风雨前的平静。 “他怎么写的?” “我都没看。” “放屁。”庄凡心把脏字说得无敌委屈。 顾拙言道:“我真没看,是因为曝光之后传遍了,我才知道一两句。”是传得最凶的两句,“想……想抚摸我每一寸身体……我靠,我说不出来。” 庄凡心两眼一黑,血压嗖就上去了,哪个男的能受得了自己对象和别人流言纷纷,还那么露骨!怪不得顾士伯和薛曼姿把顾拙言送走,他要是顾拙言的爸,恨不得把顾拙言直接发射到月球! 回到第三排,庄凡心摸摸头顶,问齐楠:“你看我绿么?” 齐楠说:“你绿不绿我不知道,但我三天后就粉了。” 元旦假期榕城有一场动漫展,齐楠到时候要cos齐木楠雄去参加:“你去吗?好多小姑娘呢,没准儿能脱单。” 庄凡心恨恨道:“去!” 为那封没见过的情书,庄凡心滞后地闹起别扭,发动他比较擅长的冷战,但他很不高兴,他察觉到自己变得小肚鸡肠,变得占有欲大大膨胀,却无法控制。 他也不想怎么样,大概是被顾拙言惯的,想听好听话,想庸俗地确认自己的地位。可顾拙言没巴着也没哄着,放假前甚至没问他要不要约会,等到跨年夜,他攥着手机等到一点多,早晨醒来仍是空空。 齐楠顶着一头粉毛等在漫展入口,绿色墨镜和上下装,头上还有一对触角,他自拍了两张发朋友圈。 手机响了,齐楠接听:“你迟到一刻钟了!” “对不起对不起,”庄凡心气喘吁吁,“马上就到,你在哪个口啊?” “b口,找齐木楠雄。” 齐楠握着手机一愣,摘下墨镜看着马路对面:“我靠,我看见个人穿着击剑服在过马路,戴着头盔拿着剑诶!还他妈讲电话呃!” 庄凡心说:“我看见你了。” “我去,他还朝我挥手!”齐楠激动了。 庄凡心穿过马路跑到b口,摘下面罩把齐木楠雄惊得目瞪口呆,他没有特别的衣服,出门后想起这身击剑服,又回家换了一趟。 漫展热闹非常,庄凡心一身白色很拉风,总有人找他合影,反正戴着面罩也不露脸,他还来劲地表演了一段自由发挥的花剑动作。 同桌俩逛累了吃冰淇淋,齐楠惊呼:“是死梦神!” 他们玩的游戏里的角色,庄凡心说:“新的一年了,控制住氪金的小手。” 齐楠没听进去:“顾拙言就选的死梦神吧,他是不是退了,好久没见过他上线。” 庄凡心舔着冰淇淋发呆,也不知顾拙言在做什么,他自我反省,是不是他太过分了? 大概是吧,都摊开说清的事揪着有什么意思。 一支篮球队经过,cos的黑篮人物,齐楠跑去和青峰大辉拍照,庄凡心看到卖手办的,估计顾拙言会喜欢,那他买一个回去跟顾拙言和好? 走到摊位前,他正挑着,有人拍了他一下。 庄凡心回头:“小妹?!” 顾宝言cos成茉莉公主:“小庄哥哥,元旦快乐。” 庄凡心不禁环顾四周:“谁带你来的?” 顾宝言指着不远处的展牌:“哥哥带我来的。” 庄凡心未看到人先迈出步子,盲目走出去几米,看见顾拙言穿着一身纯黑色的燕尾服,挺拔地立在人群中。 “谁的信掉了?”熙攘里有个男生捡起一封信,“谁的信?庄凡心收!” “有没有人叫庄凡心?” “我是……”庄凡心茫然地举起手。 男生将信交给他,信封上面果然写着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望向顾拙言,然后惴惴地抽出里面的信纸。 第一行写着,庄凡心,元旦快乐。 他昨晚没等到的信息落在纸上,是顾拙言规整遒劲的字迹。 密密麻麻写满了,由淡转浓露出真实的面目,庄凡心读到最后一段,手腕竟有些握不住这份重量。 ……我总是想你,昼夜不停地想你,欢欣时想,因为你予我欢欣,痛苦时想,因为我为你痛苦。我很卑鄙地描摹你的样子,企图向你靠近,索求,侵犯。我要将你的手掌攥到变红,在你的胸膛上辗转,没有一刻不渴望弄乱你的头发,咬破你的嘴唇。我像个混蛋一样不知悔改,只有漫无边际地肖想,握住你,让你难喘难耐难安,都为我。 这是我想到你便分秒苦捱的滋味。 庄凡心微微晕眩,有人从旁经过,有人在看他,他捏着这张纸钉在原地发怔,这是顾拙言写给他的情书,赤/裸热烈,如一捧瓢泼而来的滚油。 他再不必妒忌任何人,这份众目睽睽的仓惶,这份丢不开咽不下的羞耻,是顾拙言和他的。 庄凡心抬起头,顾拙言站在他面前。 眼眶灼烧,他用面罩挡住脸,哭了。 第 49 章 “哭一会儿就行了。”顾拙言低声哄,没带纸巾,从兜里掏出一块顾宝言的小手绢,还印着太阳花。 庄凡心手捧面罩,自觉哭哭啼啼丢人,可是止不住,泪珠甚至从窟窿眼儿漏下来一些,半晌,顾拙言硬掰开他的手,擦了擦,牵着他往背阴的角落去了。 有人伸长脖子瞅他们,悄么议论的也有,都无所谓,顾拙言弄这一出要的就是个寡廉鲜耻。当时出柜闹过一遭,是他被旁人牵连,今天这一遭,是他铺排给庄凡心的。 他明白庄凡心的别扭和妒忌,明白喜欢一个人,便恨不得好的坏的,风光的难堪的,全部是自己和对方共担。如牵丝的棉花糖,扯开了,融化了,也都是甜的。 顾拙言抬抬庄凡心下巴尖,捻掉一滴泪:“还生气么?” 庄凡心道:“我反省了。”他乖顺得不得了,衬着淡红的眼睑更显得诚恳,“是我这几天太无理取闹了,对不起。” 冷战几天几夜,顾拙言来之前打定了主意,和解后要教训,要立规矩,可此刻脑中却有些白。他伸手兜住庄凡心的后颈,一勾,捂怀里抱住,说:“我第一次写情书,挺糙的,你凑合看。” 胸前呜呜儿响,庄凡心扎在顾拙言的心口烧开水,荡起的激情和刹那的感动从壶嘴里飞出来,顾拙言一下下抚摸那后脑勺,摸得都起静电了。 许久才平静,梨花带雨后觉得无地自容,庄凡心又想戴上面罩,顾拙言压他的手,得了吧,也不怕撞树上。 庄凡心吸吸鼻子,目光旋在顾拙言周身,白衬衫,燕尾服,西装裤,颈间打着一枚精致的浪漫结,像绅士,王子,最像新郎。 顾拙言看到齐楠发的朋友圈,猜测庄凡心也会来,找赵见秋一问果然是,他朝薛茂琛借了衣服穿,带着顾宝言就来了。 “噢对。”顾拙言说,“阿姨让我告诉你,她和叔叔订了餐厅二人世界,午饭请你自己想辙。” 庄凡心当下正黏人:“咱们中午在外面吃?” “胡姐说新年第一天要张罗一顿大餐。”顾拙言揽着庄凡心逛回去,“等会儿回家吧,陪我姥爷一起过个元旦。” 漫展入口的树底下,茉莉公主正和齐木楠雄玩牌。 齐楠跟青峰大辉拍完照,转身看见顾拙言和庄凡心杵在人群中相望,还以为《流星花园》又翻拍了,后来遇见顾宝言,他在顾拙言的朋友圈见过,索性带着孩子逛了一圈。 顾拙言和庄凡心找到他们,都坐树底下,齐楠纳闷儿道:“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庄凡心微微心虚:“我们想一起考年级前十。” “我靠,”齐楠说,“还是神话故事。” 顾拙言干脆装蒜,低头问顾宝言:“谁给你买的扑克?” “什么扑克,土不土啊你。”齐楠掏出一沓小票,“来,魔卡少女樱卡牌,夏目手办,路飞公仔,还有个芝士热狗套餐,你妹花我两百多,给报下账。” 顾拙言掏钱包:“接下来还有活动么?” 齐楠神秘一笑,接下来他要去参加线下联谊会,认识小姐姐和小妹妹。顾宝言赶紧问:“我这样的小妹妹能参加么?” “你有点太小。”齐楠摘下触角戴顾宝言头上,“送你了,使用超能力加速成长。” 齐楠丢下他们去追寻幸福了,顾拙言和庄凡心带着小孩儿打道回府,庄凡心衣裳都没换,颠颠儿地跟去薛家蹭大餐吃。 今日胡姐和他们一起,算下来胡姐照顾薛茂琛快五年了,当初庄凡心刚上初中,被薛茂琛拉来做评委,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差点让胡姐没熬过试用期。 人齐,配着满桌子菜和烤好的披萨,仿佛回到兄妹俩初来那天,薛茂琛开一瓶红酒,在浓郁的香气中感慨,去年今日他和庄凡心一家过元旦,今年自己这里也欢笑一堂了。 庄凡心呡一口红酒,很香,讨喜地和薛茂琛碰杯:“爷爷,今年春节我也要来蹭饭。” 顾拙言抬眸,仗着腿长乱伸,轻佻地踢了下庄凡心的脚踝。薛茂琛蒙在鼓里,说:“真的?你每年寒假都去美国陪爷爷奶奶,可别唬我这空巢老人。” 庄凡心说:“今年不去了,我想留在榕城过年。” 其实他还没和爸妈讲,但觉得庄显炀和赵见秋会同意的,就算不同意也不能绑着他上飞机。他偷瞄顾拙言,用眉峰和眼尾说话,圣诞一起过,元旦一起过,春节也想和你一起过。 顾拙言瞧得分明,表态道:“姥爷,我也不回去了,” “那你爷爷不得找我算账?”薛茂琛乐道,“当然了,我也不怕他算账。” 顾拙言说:“今年咱们一起过春节,但您的红包得塞厚点。” 他们哄的薛茂琛开怀,红酒不知不觉消减大半瓶,庄凡心喝得双颊酡红,啃披萨的时候总是眯着眼臭美。 午后,顾拙言和庄凡心待在卧室里,落地窗留着缝,漏进来榕城冬天的风和光。领结一早扯掉了,顶头的纽扣也解开两枚,顾拙言就这么闲闲地坐在沙发椅上,喝了酒有点困。 桌上有铺散的白纸,两三支粗细不一的铅笔,庄凡心在床角坐下来,冲着顾拙言,操起纸笔便开始描摹。 几分钟后,顾拙言掀开眼皮:“又让我当模特?” 庄凡心不吭声,只画,又过去几分钟后将白纸揉了,重来一张,又揉了,三番五次没个尽头。顾拙言的眼睛合着,也留条缝,半梦半醒地看庄凡心折腾。 数不清第多少张了,废纸丢在地毯上,庄凡心伸手拿新的,被顾拙言扣住腕子猛地一拽,把他从床角牵绊到身前。 爷似的,顾拙言拍拍大腿。 庄凡心坐上去,扭个最舒服,最叫他软乎的姿势,弓着脊背嵌在顾拙言的怀里,等顾拙言拢住手臂抱着他,哪怕天崩地裂他也懒得再动弹半分。 “一张张的,”顾拙言算账,“你故意浪费我的纸呢?” 庄凡心说:“我画不好。”他抬臂圈着顾拙言的脖子,呼吸间充盈着酒味儿。顾拙言这会儿睁开了眼:“为什么画不好?我又没乱动。” &nb sp;啪嗒,庄凡心脚上的拖鞋掉了,他说:“但是我乱动了。” 顾拙言微茫:“你哪儿乱动了?” 庄凡心垂下眼,捉住顾拙言扶在他腿上的手,放到胸膛上,隔着击剑服用力地向下按,眼睫毛禁不住哆嗦,臊的:“我看着你,这儿就乱动。” 顾拙言都有点脸红,酒壮怂人胆么,怎么这人肉麻成这德行,他无暇思考别的,偏头亲庄凡心的脸蛋儿,捏住下颌一抬又堵住嘴唇。 他向来吻得凶,次次要把人啃肿了,当下却温柔,唇峰作笔描画着,蘸湿两片唇瓣,顶开牙关,探进去勾出来,那么软,一时分不清是舌头还是怀里的骨肉。 庄凡心又呜呜儿地叫,仰着头,小巧的喉结上下滚动,从喉腔里逸出微弱的声响。他没力气了,手臂挂在顾拙言的肩头摇摇欲坠,明明什么都没做,热出的汗已经弄湿了鬓角。 “还画么?” “唔……画不了……” 露台上有小鸟落在栏杆上,啼得厉害,后来飞走了。 来去不知经过几只,顾拙言才松开了庄凡心,都喘,呼出的酒气浓淡相融,清醒更迭成沉醉。 他撩开庄凡心额前的头发,那额头脸面都沁着艳艳的红,扒开一点衣领,小细脖也一片红热。红酒的后劲翻上来,庄凡心的瞳仁儿漫一层朦胧,浑身被抽干了力气。 偏偏还有点意识,他醉猫爬墙,攀着顾拙言的肩哼唧了半天,混着酒气软哝哝地说,我爱你。 顾拙言闪着眸光,勾住腰腿将人抱了起来,走到床边,抬膝半跪把庄凡心放平。他自觉无辜,只怪庄凡心喝多了滋事儿,三两下,脱掉那件击剑服和击剑裤。 庄凡心的身上只剩一件小背心和内裤,纤细的小腿上还套着纯白色长袜,卷了边,堆在腿弯上不去下不来。他觉得冷,更觉得烫,大片皮肤暴露于空气,镀着洒进来的光,像水银沾了金箔。 庄凡心蜷了蜷,摸索被子想盖一下遮羞。 顾拙言不让,跨上床笼罩在庄凡心上方,利落地解开衬衫纽扣。 “我……”庄凡心涣散的瞳孔里只有顾拙言靠近的面孔,他侧身被扳正,并住腿被打开,他想起情书上的话,企图向你靠近,索求,侵犯…… 忽然,顾拙言的手插/入他的发间,安抚他,引诱他,牢牢地控制他。 “宝宝,”顾拙言说,“情书不是白写的,你要听话。” 庄凡心模糊地应了一声,掩不住的怯。 厚重的房门如同一层滤网,露台上的鸟鸣透出来,没那么清脆了,床畔吱呀也显得琐碎,顾拙言的轻哄几乎听不到,断断续续的,只有庄凡心可怜而愉悦的哭喊。 庄凡心软成一滩水,任由顾拙言掬捧痛饮,浅色的墙壁上有他们的影子,叠得严丝合缝,像宝石镶嵌在托上,钉镶或插镶,牢固得无法分开。 晴朗不需要开灯的午后,他们缱绻放纵,缭乱了一面床单,庄凡心伏在枕头上颤抖,嶙峋的肩胛像一对精雕细琢的小翅,腰上一圈红痕,被顾拙言两掌摩挲着掐的。 弄到了晚上,庄凡心睡着又醒,醒来又疲倦地睡去,期间胡姐敲门说烧好了晚饭,顾拙言稳着气息说不饿,人一走,俯身便咬上庄凡心的刺青。 夜里,顾拙言被凉风吹醒了,庄凡心窝在他臂弯中,脸上的红潮竟还没褪尽。他起身关上拉窗,横抱起庄凡心去浴室清洗,他让人听话,此时此刻都是乖的,恐怕扔浴缸里也不会有反应。 顾拙言给庄凡心穿上他的内裤和t恤,用被子裹严实,搂紧继续睡了。 混沌中,庄凡心蹭着他的下巴,声音微弱:“屁股疼……” 顾拙言探手去揉,手掌几乎包住庄凡心的两丘肉,对方有多疼他不确定,自己越来越心猿意马是真的。 他们相拥到艳阳高照,要不是小腿抽筋疼得厉害,庄凡心仍不会醒。他扭动着挣扎,闭着眼,哼的一声比一声可怜,顾拙言顿时清醒,起身捏他的腿肚,渐渐不抽了,他睁开眼睛一片迷茫,看着顾拙言被抓红的脊背。 “还睡吗?”顾拙言放下他的腿,扑上去虚虚地压住。 庄凡心摇摇头,酒劲儿消下去,头脑清醒地滚动出昨天的画面,一帧一帧高清得简直是1080p。 他望着顾拙言的脖子,上面的牙印十分明显:“……我咬的吗?” “你说呢?”顾拙言道,“非要给我种草莓,嘬半天呼我一片哈喇子,你倒生气了,哼哧给我来了一口。” 庄凡心羞愤地道歉:“对不起,我喝多了。” “没关系。”顾拙言绷着笑,扯开被子,“我也咬你了。” 庄凡心撩起t恤,肩颈胸膛没一处好肉,红粉斑驳,拧着看一眼侧腰,还给他掐了圈红腰带。腿稍动就疼,内裤有点大,是他买给顾拙言的那条,他张望着找自己的,望见挂在露台的晾衣架上。 顾拙言说:“我洗的。” “……”庄凡心脸色烧红,“我拿回去自己洗就行。” “昨天都弄湿了。”顾拙言把人往绝路上逼,“湿得滴水儿。” 庄凡心起身捂顾拙言的嘴,被顺势抱住,顾拙言抱着他下了床,走到衣柜前挑衣服,把他顶在柜门上厮磨,说他皮薄肉嫩甘甜,说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手机有十几通未接,都是庄显炀和赵见秋打的,还有齐楠发的联谊会照片,庄凡心换一身顾拙言的运动衣,把胳膊腿遮住,洗把脸准备回家。 他走不快,迈一步四肢百骸都泛酸,走出薛家大门,他不让顾拙言再送了。 “那你慢点。”顾拙言叮嘱,“不舒服就告诉我,我上门给你擦药。” 庄凡心红着脸往前走,拎着击剑服,揣着他的情书,好半晌才走出去一米,他终于发觉并非他太慢,而是有话没讲。 他回身叫:“顾拙言。” “嗯?”顾拙言看着他。 庄凡心说:“我回去就告诉我爸妈,我和你在一起了。” 第 50 章 大门敞着,门前的特斯拉没锁,后备箱掀起一条缝,庄凡心进家走到楼前,听见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嗒嗒嗒很快,敲得人心率不齐。 他悄悄上楼,万事先换掉衣服再说,就算不换也要收好没晾干的小裤衩。待拾掇妥当,他亲手泡茶或者切水果,让庄显炀和赵见秋一同坐下来,听他说些话。 庄凡心提口气,说他和顾拙言在交往,实质是出柜,免不了有些紧张。 楼梯上到一半,二楼的动静由远及近,赵见秋摆着裙子拐出来,看见他吓了一跳:“你怎么没音儿啊,刚回来?” 庄凡心贴着墙仰着面,文静地“嗯”一声。 赵见秋问:“昨天给你打那么多电话,为什么不接?” “呃,”庄凡心支吾,“我在薛爷爷家喝多了。” “出息。”赵见秋说,“所以就夜不归宿,天亮了才回来?” 庄凡心不敢接腔,夜不归宿,他印象中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词,仿佛暗含着背地里的苟且,见不得人,未归宿的一夜干了什么也不能说。 赵见秋轻声数落他,两家之间连一百米都不到,爬也能爬回来,他却大过节的在人家家里叨扰,能不能靠点谱。 庄凡心低眉顺眼地点头,心里想,他哪有爬回来的力气,叫顾拙言握着腰、扛着腿,没骨头玩意儿似的弄了一下午,天怎么黑的他都不知道,只知道眼前阵阵发乌。 幸好赵见秋没多说,貌似在收拾房间,下楼去了,从沙发上把u型枕拿来,经过庄凡心时嫌儿子挡道,顺手拍了下他的屁股。 “——啊!”庄凡心没忍住。 “你叫唤什么?”赵见秋奇怪道,“至于吗?怎么还哭了呀?” 那一瞬间的肿痛席卷全身,头皮跟着发麻,昨天的快/感有多强烈,此刻的痛楚就有多牛逼。庄凡心抹掉飙出的泪,咬住下唇强撑,屁股蛋儿绷得像压缩饼干那么紧实。 他倚着墙缓了许久,再抬腿两股战战,扶风的弱柳都比不得他娇弱,登上二楼,客厅有些乱,赵见秋在进进出出地找东西。 “凡心回来了?”庄显炀叫他。 走到卧室外,庄凡心见地板上摊着行李箱,庄显炀蹲在箱子前折衣服,刚才的u型枕也放在里面。 “爸,你要出差吗?”他问。 庄显炀答:“飞一趟洛杉矶。” 庄凡心不明所以:“怎么了?” 庄显炀说:“你爷爷病了。” 美国一通电话的事儿,这边即刻动身,甚至没时间去美院请假调课,庄显炀将请假单和相关说明给庄凡心,让他这两日去一趟裴知家,交给裴教授安排。 走得急,简单收拾完便去机场,赵见秋开车,庄凡心衣服又没换,跟着一起去送。他独自坐在后面,很蔫儿,生病总归是难过的,隔着海洋也无法马上见到。 初春闹过这么一次,当时庄显炀匆匆飞过去,待了大概十天,数月前庄凡心比赛结束提前回国,亦是因为爷爷身体不好,没精力陪他玩儿。 “爸,”庄凡心开口,“奶奶怎么说?” 庄显炀道:“具体情况没说清,过去我才能详细了解。”他回过头,“奶奶还让我瞒着你,怕你期末复习会分心,你就装不知道。” 庄凡心好无语:“我都知道了怎么装啊?” “反正呢,你不用太担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庄显炀看向窗外,“老人嘛,病痛是难免的,我去照顾我爸,你在家照顾好你妈。” 赵见秋握着方向盘说,指望他照顾,不添乱就不错了。庄凡心觉得冤枉,他不就一夜未归吗,用他除草施肥的时候可不这态度。 “宝贝儿。”然而赵见秋不领情,“我不求你帮我干活儿,仅求你别给我丢人,你以前只是去小顾家蹭饭,现在还蹭睡,我碰见薛爷爷多不好意思。” 庄显炀说:“如果小顾是女孩儿,我甚至怀疑你以后会去他家倒插门。” 话锋全铲在自己身上,庄凡心辩不过,这节骨眼儿爷爷病了,着急忙慌地赶飞机,他不敢贸贸然坦白。 他明白父母的压力,但摸不准父母之情后的反应,算了,等庄显炀回来再说吧。 送庄显炀到机场,回程剩下娘俩,赵见秋懒得煮饭便开着车找馆子。可苦了庄凡心的小屁股,一开/苞就□□/弄得那么狠,挨一巴掌,又坐着车颠簸近两个钟头。 他蜷在副驾上哆嗦,妈,给个痛快吧,吃什么都行。 赵见秋权当耳旁风,小馆子不卫生,主题餐厅要排位,最后找了家私房菜。用餐的时候一瞥,见庄凡心面目红粉,垂着眼皮,怀疑红酒的劲儿还没消下去。 庄凡心低头吃海苔鲜竹卷,拉链拉到顶,忍耐半天问:“妈,这餐厅的温度是不是有点低啊?” “没有吧。”赵见秋给他盛汤,“你冷啊,喝点热的。” 庄凡心不敢多吃,喝两口汤就停下,吃完回家冷得厉害,他径自钻了被窝,偷偷夹一会儿体温计,38度,果真发烧了。 他望着天花板发蒙,这场发烧是因为和顾拙言那个吗? 先前还觉得裴知荒唐,原来他也没好到哪去。 &n bsp;巷尾,顾拙言牵着邦德出来,假借遛狗之名刺探庄家的情况,庄凡心说要出柜,算下来三四个钟头过去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流连在大门外,顾拙言给庄凡心发信息:“怎么样了?” 庄凡心回:“我发烧了。” 顾拙言看完就忘记旁的,把狗轰回去,跑社区诊所开了退烧药,等赵见秋来开门,他才恍然想起来出柜的事儿。 “小顾来啦。”赵见秋很热情,“昨晚凡心打扰你了。” 顾拙言忙说:“没有没有。” 他瞧对方的反应,这是蒙在鼓里,还是出柜成功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他迟钝地问:“阿姨,叔叔没在家?” 赵见秋说:“去洛杉矶看凡心爷爷奶奶了。” 顾拙言点点头,只这三天假期飞一趟美国,难道有什么事儿?他寒暄完上楼,进卧室见到庄凡心,那人躺在床上就一小坨,烧得迷迷糊糊的。 锁好门,顾拙言坐床边喂庄凡心吃药,说:“就自己躺着,怎么不和阿姨说一声?” 庄凡心老实作答,不敢。看顾拙言目光微滞,他缠上去,搂住顾拙言的腰身枕对方的肩,说,都是你弄的,哪好意思让我妈知道。 顾拙言疑惑:“我昨晚用被子把你裹得严实,不该受凉发烧。” 庄凡心默了会儿,像习武之人出招前运功提气,一点点酿着,酿到情绪纯熟,将昨日如梦的缱绻,今日的肉痛筋酸,连上他们之前的点滴琐碎,一并混着吐出来:“是被你操的!” 字咬得格外重,沾着粗砺鄙俗的味儿,很莽,很痛快。庄凡心糙野了这一句,叫顾拙言低垂的眼神一渡,软乎了,拽下对方的衣领舔那枚牙印。他唇舌的温度高热,舔得顾拙言吐息凌乱,揽着他,手掌不住抚摸他的脊背。 情到浓时大抵如此,发着烧仍要浪荡,另一个理智残存唯独禁不住这点诱惑,没做出格的,单就傍着,贴着,有话讲便撩拨,无话可讲便交颈剐蹭,俗称亲热。 庄凡心靠在顾拙言怀里睡熟,烧得鼻腔干涩,时高时低地打着气闷的小呼噜。顾拙言将人摆置得翻个身,褪下裤子,掏出消肿的药膏抹在后面,他够牲口的,第一回就把心头肉霍霍成这样。 后脑挨住枕头,庄凡心和几个月大的娃娃一样敏感,霎时就醒了。他惺忪地拉住顾拙言的袖口:“要走么?” “不走。”顾拙言说,“给你把作业写了吧。” 庄凡心安心了,卷着被子沉入睡眠。 桌上散着一沓画稿,画的是国王冠冕,顾拙言记得庄凡心在比赛中的夺冠设计就是冠冕,叫“白棋皇后”,设计融合了中国围棋的元素,线条图案也与围棋棋局的走势相关。顾拙言将画稿放好,庄凡心睡觉,他把元旦作业麻利儿地办了。 真是累狠了,庄凡心一觉睡到日暮四合,眼睛都有些肿,顾拙言拧湿毛巾给他擦脸,勾着嘴角总是笑。 他嗓音沙哑地问:“你笑什么?” 顾拙言说:“我感觉自己特像在伺候月子。” 庄凡心不干,还想鲤鱼打挺窜起来,没成功,咋呼声倒是把赵见秋给招来了。顾拙言马上摆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儿,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藏好那支消肿药膏,一开口叫阿姨,赵见秋只觉得这孩子哪哪都招人喜欢。 “小顾,我煮好饭了,汤还要炖一会儿,你留下来吃。” “谢谢阿姨,我回家吃吧。”顾拙言说,“我得看着我妹,不然她吃个饭折腾我姥爷。” 赵见秋说:“那汤炖好你拿回去一盅。” 顾拙言松口气,他可不敢留下来吃饭,就算赵见秋没有火眼金睛,估计也能洞穿他和庄凡心那点猫腻。毕竟他们俩当下正迷呢,上头。 门关上,一方卧室陷入安静,没闹完的不再闹,顾拙言摸摸庄凡心的额头,烧已经退了。 庄凡心抿抿嘴,终于说:“我没告诉我爸妈。” “嗯,看出来了。”顾拙言也终于问,“叔叔飞美国了?” 庄凡心说:“我爷爷病了,一进家我爸正收拾东西,所以我没告诉。”他自觉食言理亏,“对不起,等我爸回来我就说。” 顾拙言不在意,说不说都行,什么时候说也都行,怕庄凡心太当回事儿有负担,道:“一点都不着急,你甭纠结这些。” “那怎么行!”庄凡心一脸真挚,“我和你睡了,我得对你负责啊。” 顾拙言差点笑得英年早逝,怪不得一觉醒来就要出柜,竟然是这么想的,庄凡心纯洁得也太他妈邪门了。 临走,顾拙言把药膏给庄凡心,嘱咐他一天抹几次,抹多少,庄凡心不想听那么仔细,把药膏压枕头下:“我自己知道。” 顾拙言说机密般凑过去,捻着庄凡心的耳垂:“只许擦药,不许自己玩儿。” 庄凡心迟钝了五六秒,也顾不得痛了,拿着蒙奇奇把顾拙言砸出了门。脚步声渐远,他回去立在窗台后,顾拙言后脑勺长眼似的,出门前回头望了过来。 听说罗密欧和朱丽叶就这样望。 大铁门闭合,顾拙言走出去一截手机振动,他把汤盅倒个手,摸出手机看都没看就接通了:“喂?” “是我。”久违的顾士伯。 第 51 章 顾拙言和顾士伯的上一次对话是九月末,在家里的咖啡间,父子俩装模作样地一起喝咖啡,都扮作斯文理智,然后东拉西扯好半天后露出真实面目——如出一辙的强硬倔强。 这一家子,顾士伯自小和外交官子弟一起长大,后又弃政从商辗转到今日的地位,眼高于顶却也有那份资本。薛曼姿向来要强,北大法学院毕业,嫁人后和顾士伯一起打拼,沉浮中行事作风有些变化,反正愈发女强人是真的。 夫妻俩培养出的孩子,用指甲盖儿想想也不会是个好拿捏的主儿,骨血中的基因,从小耳濡目染的熏陶,必然造就一个新的硬茬。 老硬茬和小硬茬交锋多次,哪怕扎得彼此一脸血一身疼,谁也不肯低头服软。上次在咖啡间差点以掀桌摔杯收场,之后再没碰过面,话更不说半句,直接一口气绝交到元旦后的新一年。 此时此刻,顾拙言听到顾士伯的声音,都不太信,拿开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真是顾士伯,他久违到被遗忘的爸爸,不知打过来有何贵干,干好事儿还是干缺德事儿,最好别开年就给他找不痛快。 手机重新贴到耳畔,顾拙言问:“有事儿么?” 顾士伯说:“今年春节你要留在榕城?” 消息够灵通的,恐怕是昨晚顾宝言和家里视频时泄露的,顾拙言不准备隐瞒,应道:“对,今年春节我不回去。” 他口气笃定,没搬出薛茂琛做挡箭牌,薛曼姿都知道他和庄凡心好上了,顾士伯必然也知道,那索性就敞亮点。 没想到顾士伯反倒搬出薛茂琛:“要是你姥爷回来过年呢?” 顾拙言往家走,步子迈得很大,但按捺着性子:“你请得动吗?” “我联合你妈一起,请不动么?”顾士伯低沉的嗓音略显柔和,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放松,“你爷爷早想和亲家叙旧,他亲自请,总该请得动吧?” 中国人过年讲究的是阖家团圆,榕城和外孙是小团圆,回去却是大团圆。顾拙言不禁有些哑火,他就知道顾士伯打来准没好事儿,进了屋,客厅没人,他站在屋当间再重申一次,他要在榕城过年。 要吵要呛就放马过来,他都不怵。 顾士伯一反常态地笑笑,连句“混账”都没骂,他明白,假若硬逼着顾拙言回家,这亲儿子能搅和得所有人都过不好年。 门关上,自己家人头疼生气还算轻的,就怕这王八蛋重蹈出柜的覆辙,弄得惊天动地,然后坏事传千里,他和薛曼姿在圈里参加个酒会被询问一千八百次——“听说令郎是gay?” 顾拙言把顾士伯gay怕了,顾士伯人到中年开始轻微恐同。 “你向你妈做的保证,我看了。”顾士伯说,“春节你可以待在榕城,但有个条件。” 一通电话结束,顾拙言坐在沙发上迷瞪片刻,条件他答应了,迷瞪的是顾士伯挂断前的最后一句,你还小,别和你的小对象胡来。 顾士伯几乎未关心过细枝末节的事情,吃饭多少,穿衣薄厚,就连顾拙言一对五打群架也想不到问一句有否受伤。所以顾拙言有点懵,这句关心?叮嘱?总之灌进耳朵之后,他又看了一次来电显示,确认里面真的是他爸。 由于他十几秒没反应,顾士伯猜测如今叮嘱已经晚了,于是多加一句,务必做好安全措施。挂了。 真神奇,没有剑拔弩张,没有针锋相对,末尾还闹一出罕见的温情戏码,也许顾士伯的语气并不温柔,但足以令顾拙言开心。 在这份开心尚存的时效内,顾拙言编辑短信:“谢谢爸。”打完又删了,父子关系进展太快引起不适,改成,“忘说了,元旦快乐。” 千余公里外,顾士伯已经打开要处理的文件,看见这则短信也迷瞪了片刻。 假期结束之前,庄凡心退了烧,消了肿,去找裴教授说庄显炀请假的事情,说完办完,和裴知待在房间里聊设计。 裴知已经高三,年后过几个月将面临毕业,他没有出国念书的打算,外婆年事已高,把老太太一个人留在国内他不放心。而庄凡心家的情况恰好相反,年迈的爷爷奶奶身居海外,迟早需要他们过去照顾,好比眼前这场灾病,庄显炀必须放下一切来回地飞。 “哎。”裴知有些闷闷不乐,“说点高兴的吧。” 庄凡心马上说:“你和那学长怎么样了?” 这话题更愁人,裴知摇摇头,实在不怎么样,自从被外婆抓包后便谨小慎微地做二十四孝外孙子,变成宅男了。不过他没有怨气,在他这儿,外婆是辛苦养大他的唯一的亲人,是他最爱的人,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如老太太重要。 庄凡心问:“那外婆反对的话,你和学长分开吗?” 严格来讲,裴知并未和对方在一起,所以他说关系复杂,没交往,但要脸不要脸的全做过。外婆不允许,那他安生待着,等背地里见了面,该失控还是要失控。 那这算什么……当地比较纯洁简单的庄凡心问道。 裴知说:“就算……凑合过吧。反正同性恋也不能结婚。”他随手点开手机,想起来昨天庄凡心给他发的傻逼短信,“你被/干得发烧了还特意告诉我,你有毛病吗?” 庄凡心道:“我,我没输。” 裴知白他:“你真的有毛病。” 元旦过完没有别的假期了,只能翘首等待寒假,天中领导挺来劲的,节后开学第一天的晚上统一开班会,进行期末动员。 夏维充满了干劲,理科三班怎么也是个重点班,从前被一二班压着,可如今吸收了顾拙言这名猛将,期中考试一鸣惊人后,期末成绩一定要再创辉煌。 齐楠碰碰庄凡心:“你说顾拙言拿年级第一,老夏有奖金吗?” “不知道,可能有吧。”庄凡心说,“就算没奖金,但是很有面子。” 齐楠道:“如果顾拙言拿两次年级第一,能拿到奖学金吧?” 庄凡心没考虑过,被提了醒:“就是,应该可以吧。”说完嘴还没闭上,夏维的眼光先扫过来,点他名字,问他嘀嘀咕咕地说什么。 谈恋爱的人都虎,庄凡心站起来将问题抛给老师:“夏老师,如果顾拙言又考年级第一,那能得到这学期的奖学金吗?” 顾拙言在最后一排写卷子,夏维的叨逼叨一句没听,庄凡心被点名他也没留意,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才抬了头。真叫人迷醉,都晓星闪烁的晚上了,不琢磨作业写完没有,不考虑回家吃什么饭,竟然替他操心能不能拿到奖学金。 夏维也没料到,愣一愣:“这个嘛,奖学金不止看成绩一方面,还有日常的表现等因素。顾拙言虽然成绩很优秀,但是他打架被记过,前不久呢旷课一下午,这些问题不容忽视。” “噢。”齐楠接话,“他有黑历史。” 庄凡心坐下了,夏维继续动员大家,还特意针对性地鼓励顾拙言,学习都能搞好,其他方面相信你也可以做到完美,寄予的厚望简直比和尚头上的虱子还明显。 然而一放学,顾拙言跑上讲台和夏维请假,不参加期末考试了,要回家半个月,具体情况家长晚些会亲自致电说明。 夏维跟被雷劈了似的,险些栽下讲台。 庄凡心也没好到哪里去,当场无法发作,一出校门停在道牙子上便问,为什么突然回去?连考试都不参加,是不是要转学了?为什么啊! 扑扑的冷风袭来,顾拙言的肚子咕噜一声,竟比风声还响。 老地方,当初产生阴差阳错的那家麦当劳,庄凡心了无胃口,抱着书包蹙着眉心,死死盯着顾拙言点餐的背影。 还有心思吃!餐盘搁满了,看来胃口还挺好! 顾拙言端着一盘子吃的过来,先喝口可乐,打开巨无霸咬了几口,桌对面静着,怒着,他把冰淇淋推过去,插几根薯条。 庄凡心不动,眼眸簇起明灭的火星。 “我爸给我打电话了。”顾拙言说,“今年春节我可以留在榕城,但要提前回去一趟,有个物竞的冬令营要参加,和几堂课要听。” 除此之外还有两场宴会要他出席,顾士伯既然安排了,必然有让他学和看的目的。统共回去大概半个月,错过期末考试,再回来应该已经进入寒假。 交代完,顾拙言在桌下踩庄凡心的球鞋:“这是条件,我就答应了。” 庄凡心听得仔细,半字都不敢错漏,听完将书包抱得更紧眉心锁得更深,确认道,真的会回来吧?只要能回来,哪怕不在一起过春节也无妨。 “放心吧,不回来我姥爷都不干。”顾拙言说。冰淇淋已成半融化状态,他拔一根薯条递过去,抹庄凡心的唇珠上:“吃一根,都不脆了。” 庄凡心咬进去,嚼巴嚼巴咽下,又不动了。 顾拙言一手拿着巨无霸啃,另一手忙活着伺候,鸡块,派,辣翅,倒腾得手都酸了。这时间顾客很少,所以他们的情状很招眼,把一块鳕鱼塞庄凡心嘴里,他说:“别人以为我带着个智障弟弟呢,还得喂。” 庄凡心自己拿起鳕鱼堡,问:“几号走?” “九号,下礼拜。”顾拙言说,“到时候去机场送我?” 庄凡心点点头,上次他早飞晚回,是顾拙言送他接他,这次换成他去接送,等人的滋味儿也换成他来尝了。 离开麦当劳时很晚,巷子里分别,顾拙言推着自行车朝巷尾走,到门前被庄凡心追上,黑咕隆咚地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吧? 这得有多惴惴不安,顾拙言故意问:“万一我没回来呢?” 他以为庄凡心会害怕得扑他怀里,甚至流点眼泪,结果黑黢黢之下庄凡心打开手机备忘录:“把你家地址给我留一个,你不回来我就去抓你。” “抓”字用得实在是妙,顾拙言在黑暗中乐了半天。 庄凡心神叨叨的,早上搭地铁挤成肉饼,还扭着脖子问顾拙言会回来吧?上课小测验,阅读理解阅读到一半回头瞧瞧,确认顾拙言还在,扭回去再重头理解。半夜起床撒个尿,尿完怅然若失,猫在被窝里给顾拙言发信息: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看那桃花开。 他好几天才脱敏,想着接下来一段时间见不到了,便每天都去薛家写作业,写完被扣留,开了荤的十七岁男孩儿,眼神交错刹那就能乱了方寸。 顾拙言像个哄人的混蛋,我就要走了,半个月呢,这期间看不见摸不着多要命啊,嘴上说着,动手扒了校服,压上书桌,写好的试卷被浸沁一片汗水。 那张沙发椅,庄凡心搭着双腿捂着嘴哭,床单不知更换几张,靠着墙,窗帘差点被拽下来,他的脊背触在落地窗上,洇出一片雾气,朦朦胧胧地透出背后的露台和远方的天空。 庄凡心每次累得半昏半死,泪渍凝涸在眼尾,一身斑驳刷新覆盖褪不尽的粉粉朱朱,顾拙言说他纯洁得像草稿纸,然后搓磨他,弄皱他,没留过情大概就是最浓的情。 一月九号,司机送顾拙言去机场,庄凡心跟着,那股离愁早已过了劲儿,路上只顾着叮嘱,上回带的土特产挺好吃,再带点,谢谢了。 换好登机牌,两个人是第四次一同站在往来的机场大厅,过安检前顾拙言抱抱庄凡心,说:“等着我。” 庄凡心道:“我会数着日子的。” 顾拙言退开两步,转身投入安检的长队,进去之前回头,庄凡心仍立在那儿望着他。过去,看不见了,候机大厅外的停机坪一片辽阔,上方是灰蓝的天色。 不那么晴,但也没阴恻到下雨。 至于雨何时来,大概也不会太久。 第 52 章 人不在当前,总要有点托思寄情的物件儿,否则容易害相思病。顾拙言走时将德牧交付给了庄凡心,人远走狗抵押,说是倘若如期未归,可以撕票。 德牧从薛家转移到庄家,那人质当的,坐皮沙发睡双人床,吃得比庄凡心和赵见秋加起来都多。遛弯儿的时候碰见旧主顾宝言,毫无激动之情,荡一下尾巴聊表敬意,跟着庄凡心就走了。 放学回来,庄凡心书包都不摘,直奔后花园去,他家的花园堪比园艺杂志上的图片,繁花锦簇绿意充盈,这些天再添一条乌溜溜的黑毛大狗。 “邦德!”庄凡心在粗棉沙发上找到那位爷,后面是几株挂着小灯的葡萄架,洒下来光,照亮沙发上被叼烂的一片栀子花瓣。 庄凡心“我靠”一声,赶紧毁尸灭迹拾掇干净,还找到零落的枝头修了修,不然赵见秋发现得让他浇一晚上肥。他窝在邦德身旁,打开一包齐楠给的无糖蔬菜饼干,一多半都喂了狗。 饭烧好,庄凡心回楼里,看见台阶下的朱顶红也惨遭毒手,他不禁纳闷儿,赵见秋就算忙得席不暇暖,花园也必定每天转个一两趟,但看样子赵见秋今天还没到花园来过。 他去餐厅吃饭,两菜一汤,其中一道是餐厅外卖,汤是速食宝煮的。餐桌另一头放着一大包零食,面包,酸奶,薯片薯片薯片……看得他双眼发直。 “妈,你去超市了?”庄凡心问。 赵见秋从厨房出来,端着一小碟橄榄菜,说:“买了些吃的,我如果没来及烧饭或者你哪顿没吃饱,就垫垫肚子。” 平时基本是庄显炀烧饭,赵见秋在国外长大会做的中餐不多,只偶尔负责一下早餐或打打下手。现阶段庄显炀不在,她独自张罗饮食难免吃力。 庄凡心问:“妈,我能吃薯片了?” 赵见秋道:“当饱不饱的问题存在时,就顾不上健康不健康的问题了。”感觉这妈当得有些失职,“别告诉你爸。” “噢!”庄凡心呼噜呼噜喝汤,“妈,你最近很忙吗?都没去花园打理。” 赵见秋掖一下头发,举手投足间掩不住的疲倦,许久才回答,挺忙的。庄凡心懂事地没多问,却忍不住多想,庄显炀已经去洛杉矶十多天了,打过两通电话,但他始终不清楚爷爷的具体情况。 “妈,”庄凡心拿捏着分寸,“我爸打给你,怎么说的?” 赵见秋抬一下头:“嘱咐好些,和他每次出差时说得差不多。” “那……爷爷怎么样了?” “还住在医院观察,心脏和心血管的毛病,谁也算不准变数。”赵见秋说,“太具体的情况你爸没讲,他有分寸,你不用担心。” 庄凡心松一口气:“奶奶呢?” “奶奶有你爸陪着,没事。”赵见秋擦擦嘴,一餐饭只吃下半碗米,“你呢,好好复习功课,一放寒假咱们就飞过去陪爷爷奶奶,也许一见面你爷爷就舒坦了。” 庄凡心目光稍滞,他已经答应顾拙言今年春节留在榕城,元旦当天还向薛茂琛许诺了,怎料迟了一晚便得知爷爷生病。顾拙言为了和他一起过年,和家里拧巴着不松口,眼下赶场子似的回去还债,他怎么能出尔反尔。 可是洛杉矶那边爷爷的病情深浅不明…… 庄凡心将碗筷搁下,唇齿张合,犹疑着如何说出口,然而赵见秋没关注他的情态,兀自起身去厨房洗碗。 他闭住嘴巴,暂时没能宣之于口,算了,等下一次庄显炀打来电话,他直接和庄显炀讲吧。离开餐桌上楼,经过那一包零食顿了顿,什么都没拿,对薯片也没了兴致。 庄凡心待在书房,自顾拙言回家后,他每晚或多或少总要联系一下对方,多则打电话,少则发信息,今天因着寒假是否飞洛杉矶的事儿,他安生着没动作。 那边却惦记他,投石问路般发来一条短信,忙吗?暗号似的,哪怕旁人拿着手机看见也无所谓。庄凡心正解数学题,没看也没回。 顾拙言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打来,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激得庄凡心笔尖打滑。庄凡心歪着脑袋,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接通,顾拙言浅淡的呼吸声近在耳畔。 “干吗呢?”顾拙言问。三个字背后蕴含一串长句,为什么不回信息,为什么不联系我,你有什么超越爱情的大事要做? 庄凡心答:“写数学卷子呢。” 顾拙言笑道:“会写么,不会写念一遍题,给你远程辅导。” “切,我会。”庄凡心笔没停,嘴停了,顾拙言向来不催不赶,耐心地等他写完。他默默写完,正一正姿势仍未说话,仅用绵长的呼吸骚动对方的神经。 好久过去,顾拙言温声讲:“有事儿的话,好的坏的都可以告诉我。” 这种温柔实在是致命,明明洞悉一切但不直言过问,明明是最亲密的关系但保留着一丝距离,代表尊重或者信任,停在界线外,同时又充满保护与理解意味地说,都可以告诉我。 庄凡心面露木讷,他的心脏本就偏软、汁儿多、经不起扒拉。叫顾拙言对他的好这么一腌渍,一揉搓,只糟面团子般更定不住,愈忍不下。 他声低,像被拽着嗓子,说家里的意思是放寒假后去洛杉矶,他没寻到机会讲,想留在榕城过年。怕顾拙言失望,不高兴,他说完没底气地添了句“对不起”。 “爷爷情况怎么样?”顾拙言问。 庄凡心说: “不太清楚,我想下次问问我爸。如果没有大碍,我就告诉他寒假不过去了。” 这是好的结果,假如老爷子情况堪忧呢?即使不严重,生病的老人提出过年想见见孙子,又要如何拒绝?庄凡心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所以没讲后话,对着此时此刻在遥远北方的顾拙言,他张不开那个嘴。 但顾拙言能猜得到,也能摸清庄凡心的顾虑和心情,他说:“以前年年回去,今年你爷爷生病那就更应该回去。” 庄凡心道:“可是我答应你在榕城过年了。” “事出有因,我又不是不讲理。”顾拙言说,“要是我爷爷生病,我也一定会回来看看,不然也忒白眼狼了。” 庄凡心有点悔恨:“早知道就不拴着你了,让你留下,我却走了,我这人也太不讲义气了……” 顾拙言笑声阵阵:“我他妈跟你搞对象呢,你讲个屁义气啊,你为我两肋插刀算了。” 他像个知心大哥哥,又安慰又哄,让庄凡心不必为此发愁,日久天长的,不足二十天的寒假算什么。况且凡事琢磨最糟的一面,没准儿跌宕起伏,到时候留下也可以。 庄凡心折服于顾拙言高明的话术,想开了,逗他两句还挺高兴,邦德卧在桌下,听着说笑声蹿出来,撞到桌腿震落桌角的几张设计图。 每一张都标着号,其中一张是最新的,庄凡心捡起拿在手里,垂眸瞧,去洛杉矶的话倒是有个好处,做礼物更方便了。只是他等不及,设计好要做,那么多道工序,成品效果不满意就要翻工,一直不满意一直翻工,甚至连设计也推倒重来。 结束这通电话,庄凡心完全从闷海愁山中脱身,与其忧虑未知数,不如将时间和精力投入更重要的事情。 他写完功课便修改设计稿,繁复靡丽的国王冠冕,线条看似无规律,但又蕴藏着熟悉感,如果把之中主轮廓的点相连接,设计的最初基底面貌就会展露无遗——如海蓝色的地球,如环球每一片海洋。 庄凡心利用世界上的海洋、海峡与河流分布,勾画出一轮冠冕的廓形,以海定型,再填以海,届时用深浅有致的海玻璃镶嵌点缀,则为一座立体的蓝色星球。 “白棋皇后”的灵感是棋局,零偏差的规行矩步,端庄风雅到极致,是他对西方冠冕与东方文化的解读。而这尊给顾拙言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定义更广阔,又更私人,一整个星球的海洋波涛凝固在冠冕上,他想送给顾拙言一面世界。 这是他创造的浪漫,一辈子只酸给一个人。 至于名字……他想到脱发也没想出来,为了不脱发,决定容后再想。 庄凡心的生活前所未有的规律起来,上学认真复习,放学养狗做家务,将大半心神放在做礼物上。他辗转几天找到个不错的工作室,里面的老师傅技艺靠谱,小助手们热情耐心,终稿一定,他便去工作室提前进入制作。 扫描出精确图稿,庄凡心将走样出模、海玻璃切割塑形等环节一一做了安排,哪些他亲自来,哪些他必须现场监工,交代得一清二楚。大家无不惊讶,看他小小年纪竟然是个内行,真新鲜。他绝口不提自己的履历,只当又参加一次比赛,所有步骤在紧张和效率中平稳推进。 傍晚霞光飘红,今天是周六,庄凡心在工作室泡了一整天,这会儿洗个澡出来遛狗,邦德找萨摩耶卿卿我我,他独自坐在便利店门口吃关东煮。 上回没吃够,顾拙言一口一串,他就嚼了块萝卜。 大腿微微发麻,庄凡心掏出振动的手机,赶紧把鱼饼咽了,按下接听:“爸!” 庄显炀本来有些疲惫,听见这响脆的一声添点精神:“想我没有?” “想了!”庄凡心答。他坐得腰杆笔直,好好表现的小学生状,可惜大洋彼岸的庄老师瞧不见。不过庄显炀夸奖他,听说他很懂事,每天帮忙打理花园,洗碗扫地,连脏衣服不用催都自己知道洗了。 庄凡心嘿嘿笑,怪不好意思的,诉苦说:“爸,我妈烧的饭真不太行,我想吃你烧的菜。” 庄显炀道:“你傻啊,拿点礼物去薛爷爷家吃。” “那也太打击我妈了。”庄凡心喝一口汤,美滋滋,“我现在在便利店门口吃关东煮,先垫垫,晚饭就能少吃点。” 庄显炀说:“别偷着吃薯片。” “我还用偷吃?”庄凡心得意道,“我妈破罐破摔了,买好多薯片给我吃,我天天上学揣一包。” 庄显炀咂舌,好笑中透着对娘俩的想念。父子两个闲话一会儿,笑也笑了,这边晚霞扑簌簌落尽,庄凡心望着天空,听见手机中传来一句模糊的英文。 护士经过说的,庄显炀应该在医院里。庄凡心终于忍不住要问,他变得紧张,原来无论怎样插科打诨地铺垫,该紧张的事情依然会紧张。 “爸,爷爷还好吗?”他问。 “嗯。”庄显炀答,像赵见秋回答忙不忙一样,沉默一阵,“还好。” 庄凡心无意分辨真伪,又问奶奶呢,住院住多久,关心庄显炀这段日子累不累,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忽然,庄显炀说:“学校快放假了吧。” 庄凡心心头倏紧,似乎猜到庄显炀接下来要说什么,幸好他和顾拙言沟通了,也已预设最不如愿的情形。 一放假就飞去洛杉矶,他做好这个准备了。 然而庄显炀道:“这学期结束,就出国念书吧。” 第 53 章 黑板旁的日历停留在十六号,已过去两天,迟迟无人将结束的日期撕下,有一两个手欠的,进门撩个角,被座下的同窗极力喝止。 夏维笑言,你们这叫自欺欺人。 没办法,期末一天天逼近,同学们压力骤增,只能拖着日历骗自己时间尚余。在学生眼中考试亦分三六九等,高考是终极大山,平常的期末考则最为重要,而寒假过年要走亲访友被关心成绩,因此冬天的期末比夏天的期末分量更足。 英语早自习,庄凡心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复习范围,撂下粉笔头,回座位前夏维在门外冲他招了招手。 他出去,随手带上门,指尖的粉笔末渗入指纹中,涩得慌。师生二人立在窗边,这时候各班都在进行早读,走廊空寂无人,不清楚的以为庄凡心犯了什么错。 夏维开口道:“准备去美国念书?” 庄凡心问:“我爸联系您了?”他没意识到自己蹙着眉,右手搭在窗台上用了好大劲儿,手指尖蹭出一点粉笔的白。 夏维看他,张皇的神色,按不住的情急,全部看在眼中。问他,难道还没商量好? 庄凡心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三言两语也无力说清,他想了想回答,爷爷在美国生病了,提前出国与之有关。夏维大概懂了,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让他认真复习别担心太多。 “老师,我不想走。”庄凡心说。 夏维玩笑道:“舍不得我啊?” 庄凡心这次不加犹豫地点头,他舍不得很多,带了他两年的班主任自然囊括其中。他记得,入学那天夏维曾说过,有困难要学会自己解决,无法解决就告诉老师。 他病急乱投医地问:“老师,您能不能和我爸妈说说,让我念完高三再走?” 夏维明确地告诉他,不能。老师没有干预学生家事的资格,父母爱子,每一步都必然计较过深浅,况且留学这事儿倘若和长辈的病情相关,那更不能任性,免得子欲养而亲不待,徒留悔恨。 “凡心,你一直很上进很优秀,早一年晚一年出去发展都问题不大。”夏维说,“别的老师向我提起来,都是你们班那个小画家如何如何,你和其他同学不一样,你在艺术上的才华远高于你在学习上的,所以你爸爸跟我讲时我挺开心,老师也希望你早早在热爱的领域有所成就。” 比赛夺冠,庄凡心便已具备跳级攻读大学的资格,赛后采访中媒体也问过他,美国是否有他心仪的院校,并且他是否有提早留美念书的意愿。 庄凡心望一眼窗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顾拙言和篮球队打架那晚,那人跟在冯主任身后,回望他,冲他笑,颧骨上一片故意招惹他心疼的青红。 “凡心?”夏维叫他。 他收回目光,低喃道:“我不想走。” 夏维仍是笑,说庄凡心感情细腻,又安慰他,八字只画了一撇,现在就愁眉苦脸未免太早,还是好好复习考完试再说。 师生谈完,庄凡心回了教室,一落座便招来左邻右舍的八卦评论员,问他啥情况,老夏骂你啦,中午吃海鲜面吗,放假去不去广州逛花市? 庄凡心一一应承,掏出一大盒树莓,给前面的体委抓一把,过道旁的班长抓一把,剩下的塞给齐楠,他伏在桌面上,嘀咕道,我如果走人你们想我不? 大家只顾着吃,没理他。 重点班的学生还算自觉,课间不再跑闹,一整天下来教室内略显沉闷,庄凡心黏在椅子上看书做题,一刻不停地学,怕闲下来便忍不住瞎琢磨。齐楠问他,你真要考年级前十啊?又自言自语,顾拙言不在,期末考试谁会成为年级第一嘞? 庄凡心听见那名字,扭头看最后一排,空的,只铺散着一堆作业卷。 那晚在便利店外和庄显炀通话,他以为预料到最不如愿的情况,也做好准备,却未料现实远比想象更糟糕。庄显炀说出口,他的大脑、心绪、甚至是呼吸,哪里都是凝滞的,随即涌来揭山覆海的慌乱。 他不要提前走,当时他冲手机吼道,引得便利店老板都探出身瞧他,庄显炀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反应,安抚他别急,委婉地要他懂事,但没有丝毫松口再议的迹象。 家中一向民主,哪怕天分融在骨子里,庄凡心儿时学画都是征求过他自身意见的,这次庄显炀虽未把话说死,可流露出的拍板钉钉也不容忽视。最终,通话在医生的打断下结束,忙音袭来,庄凡心望见的余晖更迭成夜幕,杯中的关东煮也变成一口冷汤。 他去问赵见秋,赵见秋态度不明,大概和庄显炀提前谈过。他糟心得很,顾拙言在时与他蜜里调油,对方在外便状况频出,说矫情些,他这几天仿似漂乱的萍,吹折的枝儿,从里至外都定不下来。 庄凡心苦捱两天给顾拙言打了电话,建设许久,却在顾拙言告诉他物竞冬令营开始后变成哑然。顾拙言即将考试,封闭的,未来几天都无法联系,庄凡心咽下一肚愁肠,说出口的话只有“考试加油”,还有一句“我很想你”。 学校、工作室、家,庄凡心继续维持三点一线的生活,有点魔怔,偶尔痛苦地在街头辗转,慌得不知朝哪儿走,有时忽然乐观萌生,相信事情终将发生转机。 期末考试来临,夏维一把撕下几页日历,该来的再拖也迟早会来。 布置考场时要清空课桌,庄凡心坐在最后一排帮顾拙言收拾,卷子,教辅,分外眼熟的笔记本,打开飘着一长条,写着我有喜欢的人了,然后是他的名字。 庄凡心笑笑,全塞书包里,沉得他三步一晃,被齐楠扶到了一楠时光。齐楠的妈相当给力,果真推出一款名为“年级第一”的奶茶,加两元送浓情红豆沙,吃完喝完学业爱情双丰收。 灌了满肚糖分,庄凡心竟微醺,计算半天才倒清顾拙言走了几天。叮,适时来一则短信,是庄显炀明日归国的航班。 头顶似有枷锁重压,庄凡心撒酒疯,怎么喝完奶茶喘不过气了?齐楠骂他碰瓷,把他摁桌上摩擦生热,离开后叫小风一 吹,口齿打架,心肝发颤。 为期一天半的期末考试,首场严肃,末场活泼,都压抑不住欢度寒假的心。 考完正是晌午,庄凡心骑着单车,拐进小路口发现特斯拉车头调转,想必是赵见秋开车出去过。他加速骑回家,跑进屋,一眼看见没搁置的行李箱。 “爸?”庄凡心叫一声,抛却别的不谈,近二十天没见他很想庄显炀,更担心爷爷的状况。奔上楼,恰好庄显炀循声从浴室出来,浑身带着泡完澡的热气。 “考完试了?”庄显炀张手。 庄凡心过去拥抱,用力砸庄显炀的背,虽然想,却也恼恨。庄显炀故作娇弱地咳两声,笑意掩不住憔悴,连身形也消瘦了一圈。 “爸。”庄凡心真的忍耐到极限,一张口,纷杂的情绪归拢于一腔,又乞又求,“我不想现在出国念书。” 他恳切如斯,出生至今头一遭这样,备着满腹所想所念要言明,依照庄显炀和赵见秋对他的尊重和宠爱,也许会更改主意。 庄显炀说:“行李箱内层有一只文件袋,你帮我拿来。” 字句卡在喉间,庄凡心下楼拿文件袋,很厚,鼓囊着。返回二楼,庄显炀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接过文件袋打开,让他也坐下。 第一沓纸是老爷子入院以来的医嘱,庄显炀让庄凡心看一看,纸张掀动,他不疾不徐地说,发病当时爷爷正在医院体检,否则极可能救不回来,眼下稳住了,但何时再犯,彼时又是否和这次一样幸运,非常难说。 庄凡心捏得边角发皱:“爷爷那么严重?” “人老了,都有这么一天。”庄显炀态度平和,是过渡后的模样,“凡心,如果照看得当,爷爷还能有两三年,长的话三五年,所以我希望你能提前过去,你明白吗?” 第二份文件抽出来,是爷爷的遗嘱,老头五年前找律师拟好的,珠宝公司和家里的边牧都归庄凡心所有。珠宝设计是庄凡心的梦想,爷爷清楚,给乖孙圆梦,也知道庄凡心一直想养狗,父母不让,那他养一条让乖孙继承。 老头操劳大半生积攒的事业,到老放不开手,想等到庄凡心高中毕业来他身边念书,一点点地、手把手地交付。 庄显炀说:“爸爸从来不搞一言堂,但这次我做不到民主。”文件袋里倒出一只盒子,打开,黑丝绒垫上别着一枚宝石徽章,“这是你爷爷给你的十七岁生日礼物,他亲手做的。” 庄凡心伸手去接,抖动着,他是什么混账,比赛结束嫌爷爷不陪他四处玩儿,殊不知他长大,对方苍老,谁陪伴谁早已经发生调转。 文件袋内还有最后一封信。 漫长的一个晌午,觉不出饥饿困乏,人醒着,人也糊涂着,庄凡心坐在矮凳上许久许久,赵见秋归置好行李箱,庄显炀连轴转去美院处理工作,邦德摇了近百下尾巴。 周围的动衬着他的静,他攥着那枚徽章,手心硌得发疼变红。 庄凡心一直癔症到太阳西斜,腿脚麻木了,起身时咕咚跌坐在地上,庄显炀从美院回来,上楼经过他,他就坐在地板上说:“爸,我同意。” 声调那么轻,庄凡心不确定庄显炀有没有听见,但他只有说一遍的勇气。可能是复习太累了,也可能是做礼物太操劳,他回房间倒在床上,睡了,一口气睡了一天一夜。 在梦里庄凡心才明白,他这叫逃避。 合上眼,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如旧。 物竞的冬令营进入尾声,顾拙言被知识扒掉一层皮,结束那天没上家里来接的车,招手打一辆出租,去了他爷爷顾平芳那儿。 庄凡心的爷爷生病给他提了醒,老人多活一天就是少活一天,他得好好尽孝。 实际也没多好,顾拙言见着老爷子热乎一通,然后少爷似的吆喝保姆烧桌好菜,吃喝一顿闷头酣睡,要补补这些天折损的精气神。 可惜没睡太久,顾士伯登门来捉他,怕他阳奉阴违地偷偷跑回榕城。他卷着被子,半合眼睛,骂顾士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没骂完,蒙头扔来一套衣服。 明晚七点的宴会,司机来接,晚一分钟就晚一天回去,自己看着办。 顾拙言心里有谱,睡一觉起来梳洗打扮,还抽空去剪了剪头发,六点钟准时赴宴,和顾士伯隔着一臂坐在后排,谁也不稀罕搭理谁。 考完试两天了,他给庄凡心发信息,问考得怎么样,对方没回。 没考好?顾拙言又发,也惦记美国的老爷子,旁敲侧击地传送温柔——“那过年见着爷爷奶奶,你不臊啊?” 他在暗戳戳地哄,真要去美国过年也没关系。 一条也没回,顾拙言想打过去,按键前注意到顾士伯轻蔑嘲讽的眼神,揣起手机先吵架,你看什么看? 顾士伯说,有傻子谁不看? 父子俩呛到目的地,各自下车,星捧月、叶衬花地被迎入宴会大厅,当着云集的名流,都挺能装,面目虽算不上父慈子孝,但也流露出相同的气度。 顾拙言笑得脸酸,有珍馐佳肴也没胃口吃,操着成功人士的交际流程,寒暄到微微想吐。他悄悄问顾士伯,每每来这种场合都什么感觉,要实话。 顾士伯答,无聊,想陪宝言看动画片。 然而每一次都身处无聊的名利场,归家已是深夜,女儿早就睡了,他至今没能陪孩子看过一集动画。 顾拙言料到这答案,没再问其他,转身换了杯酒,踱到室外,北方冬日的寒风扑过来,泳池里水面滚皱,然他觉得舒展又清醒。 手机振动一下,他立刻拿出来,看庄凡心回复一句什么。 却是班级群,夏维发来:“还是提前告诉大家这件事,本学期结束,庄凡心同学将会出国念书,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祝他今后一切顺利。” 第 54 章 顾拙言盯着信息读了三遍,才懂,才信。 也许北风太寒,他的手指轻微颤抖,退出来,点开通讯录,花费近一分钟时间才按下庄凡心的名字,响了四五声,通了。 “庄凡心?”顾拙言叫。怕那边的人不对,即使打通了,也怕传来关机抑或不在服务区的机械女音。 “嗯。”庄凡心应。 那份恐惧并未消减分毫,顾拙言掉头返回宴会厅,说:“夏老师发的信息,给我个解释。” 庄凡心回答:“真的。” 顾拙言紧接着追问:“你现在在哪儿?” 庄凡心说:“在家。” 顾拙言挂断了电话。在理智湮灭情绪崩盘之前,他挂断了,一个问题都不想多问,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庄凡心挤牙膏似的回答和平淡无波的语调,像极了开刃的刀,慢慢地割,最狠最疼,也像脑后追来的风,真他妈冷得透彻。 顾拙言个子高,笔挺精神,穿梭在宴会厅的人群中颇为显眼,尤其周遭正推杯换盏,裙摆摇曳。他步若流星地经过桌席,搁下未饮尽的酒,手腕一慌,高脚杯滚落桌边摔下,飞溅一片碎晶。 破裂的声音很刺耳,身边一小圈目光投过来,顾拙言无视掉,步伐依旧地朝出口奔去。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抓住他,是顾士伯,问他去哪儿,力道像要捏折他的骨头。 顾拙言说:“我要去机场。”他急躁,莽撞,合该一下子将顾士伯惹怒,然而眸中的委屈太盛,竟叫对方怔忪了一瞬。 他求道:“爸,我要回榕城。” 顾士伯问:“出什么事儿了?” 顾拙言死咬着牙根,不肯说,因他也想弄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可他等不及了,挣一挣,压低嗓子威胁:“不让我走,我只能再犯一次浑。” 钳制他的手掌稍微放松,不待顾士伯说下一句,他猛然抽身向外跑了。冲出宴会厅,司机们都待在专门的休息室里,他找不到,便一口气跑到街面上打车。 今天最后一列航班是十点多,顾拙言在路上订好机票,回家取上证件,一口气没喘便往机场飞奔。 大门前只余一截汽车尾气,薛曼姿追出来,她从未见过顾拙言这副样子,慌得遭不住,谁拦便跟谁急,犹如一头丧失五感发了疯的兽类。 纵然担心,可薛曼姿到底经的事多,先安排司机去机场照看,再联系顾士伯,让对方和顾平芳那边先瞒住,免得老爷子记挂。都安排妥当,她理一理情绪给薛茂琛拨去电话,三五句一问,原因自明。 高架上夜雾缱绻,风都吹不散,顾拙言催赶得司机几乎发火,一到航站楼,他摔上车门跑进去,迎面屏幕上消息滚动,几列航班因天气原因延迟起飞。 顾拙言看到飞往榕城的航班号,顿时头痛欲裂,找到服务台,扒着台面拧眉眦目地问,天气怎么了?延迟多久起飞?!能不能给个准确时间! 地勤见惯难缠的旅客,一遍遍说明,却始终没按下呼叫安保的按钮,因为发觉面前的少年要的根本不是解释,吵嚷也渐渐变成恳求,他要走,要飞去榕城,多等一刻像是要了他的命。 顾拙言歇斯底里,东南西北的过客都引颈注目,看他闹腾,笑话他疯癫,甚至有人举着手机偷偷拍照。家里的司机赶过来,挡了镜头,将人群哄散,揽住他的肩膀朝远处溜达。 你从小到大,何曾这样过啊!司机说。 的确没这样过,顾拙言生来就体面,哪怕当时一纸情书见了光,那么露骨,他杵在走廊高声出柜时依然腰杆挺直。被送往榕城,从离家上车至机场登机,昂着头都没低下过半分。 今晚,方才,他像个无理的、没素质的混混,大吼大叫成为陌生人的笑柄。真够狼狈的,从头到脚的狼狈,他这么想。也真够操蛋的,他有点恨。 顾拙言的情绪一点点沉淀,在航站楼外立着等,一月末的北方气温降至零下,手里的热咖啡趁人不注意就飘散完热气儿。他执拗地立着,来往的车辆,遥远的夜幕,劳斯莱斯后座上模糊的顾士伯的轮廓,都陪着他。 十点多的航班延迟一小时,两小时,凌晨已过去,机场内发布通知,手机也收到短信提醒,因雾霾严重,本次航班取消。顾拙言一言不发地继续等,假装没有看见,一双眼不知疲倦地望着远处,浓浓的阴霾,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堵着他的去路。 夜间没有火车班次,航班夭折,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顾拙言如一尊石雕蜡像,鼻尖冻得通红,百骸没了温度,就那么犟地一直伫立到天明。 后半夜刮起大风,鬼哭狼嚎般,摧花撼树的力道比刑鞭更重,抽打在身上和脸上,侵入喉腔与肺腑,顾拙言揣着羽绒服口袋,垂着眼,没挪动丁点方寸。 司机隔着车窗瞧,替他冷,倒吸一口气问顾士伯,这样可不行,要不把他强行拖上车?或者回家取两件衣服? 顾士伯说,不用。 冷就捱着,之后烧了病了也受着,为一个人这样值不值,先得尝过,之后再想明白,值得便不必后悔,不值,自己才能记下这份教训。 一场狂妄的大风席卷整座城,枯枝断裂,落叶残渣散在柏油路面,劳斯莱斯的车前盖覆上一层 灰尘。晨光熹微时,放晴了,浓雾重霾都被吹开,天光逐寸下至。 顾拙言的身体是一台锈住的机器,动了动,骨骼嘎吱发脆,迈出第一步时脚踝冻得针扎般疼。航班开始恢复调整,他改签最早一班,过安检候机,终于有勇气看看聊天列表。 夏维通知庄凡心要走的消息后,群内炸了锅,有人不信,有人惊呼,庄凡心措辞轻快地承认,很假,没有起到任何安慰的效果。 除却这些,庄凡心私下没有发来只字片语。 在如潮的恐慌过后,顾拙言此刻很平静,能思考当下的情况,关于庄凡心提前出国,还能掂量一番,这道沟坎要怎样利索地迈过去。 榕城景致依然,也冷了些,庄凡心早晨出门时裹了件大衣。骑车到学校,进校门时被齐楠奔来抓住车把,当着校警门卫和往来的同学,质问他,你真的要走啊! 庄凡心点点头,流露出木然,锁好车子去教学楼,齐楠拽着他嚷个不停,进入教室,三班的同学围上来,絮絮地,殷切地,耳边高低起伏急缓交错。 庄凡心感觉自己死了,大家在围着他诵经超度。 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发放成绩单,布置假期作业,不到两节课便推入尾声,夏维双手撑着讲台,格外的啰嗦,同学们却格外的耐心。 话终将说尽,夏维停顿则个,目光游移至第三排落在庄凡心的身上。大家纷纷扭头,也看向庄凡心,班长跨越过道推他,一众男生将他团团挤在中央。 他曾谎报军情被围殴,也曾招来大家欣赏肩头的文身,无数次聚成一团,他们说废话,玩手机,抢零食,没想到这一次是告别。 齐楠哭了,我每天给你带奶茶,你别走行么?我不抄听力答案了,以后自己写还不行么?你走了,我跟谁做同桌啊? 庄凡心说,我送你的画在一楠挂着不许摘,要挂好多好多年。 他与同窗作别,要好的,拌过嘴的,男生女生,与四十三人有四十三段时光。最后的窗边空空,差一个,第四十四个人没在。 同学们陆续走尽,庄凡心和老师们道别后去办理相关手续,从办公楼离开时校园已经空了。 寒假的开头多像暑假的末尾,经过小报告厅,他忆起陪顾拙言来参加考试,那时候他们还不太熟,那一天顾拙言说红色的校服上衣很衬他。 从天中离开,庄凡心一路骑得缓慢,街边的不知名小花,时常光顾的蛋挞店,某条附近称霸的流浪狗,他全部看了一遭。 拐入小路口,庄家的大门敞着,花园里有客气的说话声,庄凡心不想进去,把单车停在墙边,自己蹲在榕树下给邦德梳毛。 “舒服吗?”庄凡心问,“力道还可以不?” 邦德仰头看他,噗呲舔一下他的手背,他忍不住笑,更来劲地说:“按摩要不要,限时的,以后就没机会了。” 邦德倏地扭开脸,站起来吠一声,迅猛地朝前狂奔。庄凡心慌忙站起来,正要追,望见路口停着一辆出租车,下来的人是顾拙言。 反应先于意识,庄凡心快步走去,待顾拙言也看见他,却双腿浸铅挪不动了。顾拙言一步步向他走来,面上蒙着一片淡红,不知是热的还是什么,近至半臂时,顾拙言在他身前停住,绷了一整夜的身体和神经陡然在这一刻放松。 “我赶回来了。”顾拙言说。 这过程多艰难,历经怎样的煎熬和折磨,他都没说,只说他赶回来了。迈近一步,他低头看着庄凡心的眼睛,胆怯又果敢地问:“出国的事儿,尘埃落定了?” 庄凡心鼻翼翕动,在手机里能佯装平和,此刻面对面,他在顾拙言的凝视下开始隐隐崩溃。他点头,话音轻而颤:“后天的机票。” 顾拙言张了张嘴,磕绊地说:“是、是你爷爷情况不太好?什么病,在哪家医院,我爸妈,他们有些关系,也许能找些专家医师看看。”说着再近半步,他张手捉住庄凡心的肩膀,“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你什么人,要从老师的群发里面知道你要走。” “你想干什么,想趁我没回来就一走了之?你是不是混账?”顾拙言低声咒骂,“你抛下我提前出国就算了,还怕我不够着急?要这样试试我的态度?” 庄凡心说:“我……” “你不是叫凡心吗?”顾拙言惯会截话,“我看你是狠心。” “对不起,但是——” “不需要但是。”顾拙言说,“不就是提前一年走吗,天没有塌,异地一年我也不会变心,你等着我。” 他们说好一起过年,泡汤了,说好一起留学,也中途生变,顾拙言退后一步又一步,说出口的是责备,实际做的却是接连的包容。 然而庄凡心摇了摇头。 从庄家出来四个人,赵见秋送客,另外三个人说房子很漂亮,维护得也很好,回家商量一下便给答复。 顾拙言心头发慌:“他们是什么人?” 当时文件袋里的最后一封信,是庄显炀的辞职信。 “看房子的。”庄凡心说,“我们要移民了。” 第 55 章 回国前庄显炀便拟好了辞职信,父亲疾病缠身,母亲也已年迈,他哪里能安心地回国过日子。 身为人子,他必得在未来不多的几年中照顾左右,可来回的长途飞行不是办法,单位的工作也没道理一直耽误。身为人父,庄凡心从小没经过风浪,刚十七,即使继承公司也要先完成学业,只能他这个做父亲的帮忙打理。 于理于情,留下实在不现实,去美国更是迫在眉睫。庄显炀提前和赵见秋商量过,眼前情况紧要,也无犹豫拖延的资本,所以夫妻二人便共同决定移民。 庄显炀是画家,年轻时游览过大半个中国,哈尔滨、上海、苏杭,旅居过的城市不计其数,赵见秋在国外长大,状态亦然。他们结婚生子后定居在榕城,因着庄凡心念书的缘故没再挪窝,却也对“根”的概念没那么深刻。 离开,行走,对于艺术从业者而言,有时更像是蔫花换水,长精神的。 回国后的那个下午,庄显炀即刻去美院递交了辞职信,一切手续从速、从简,赵见秋已提前处理手头的工作,并联系了美国方面合作多年的设计工作室。 庄显炀这段时间压力极大,在深夜的医院颓丧萎靡,在父母面前勉强欢笑,与妻儿团聚后才一点点充盈些精气神。今天来人看房子,他陪着里里外外地参观、介绍,反复地说明,房子无所谓,但他很舍不得太太精心打造的花园。 跟在后面将人送出家门,瞧见顾拙言和庄凡心站在外头,庄显炀打招呼:“小顾回来啦,听凡心说你回家参加冬令营?” “叔叔。”顾拙言应一声。 他从未如此忧惧,仿佛几步之外面对的不是庄显炀与赵见秋,而是什么索命的妖魔,哪怕这般,他走过去一些,求证道:“叔叔阿姨,你们要移民了?” “嗯,后天走。”赵见秋说。 庄显炀露着笑,笑中有三分遗憾和无奈,但余下七分是坚定不移,他道:“原以为是一年后凡心送你,没想到调了顺序,这两天你们俩好好道个别吧。” 顾拙言仍不死心:“以后还回来吗?” 庄显炀考虑片刻:“谁也算不准以后,不过大概率是不回来了。” 烈日当空,实则冷得厉害,庄凡心被凉气激得鼻腔酸胀,憋闷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不回来了,轻轻巧巧的四个字,就此宣读了他的刑期。 庄显炀和赵见秋回去了,巷子里前后无人,就剩顾拙言和庄凡心沉默相对。顾拙言只觉一阵阵晕眩袭来,晃荡着,打着颤问:“庄儿,你以后还回来么?” 庄凡心捂住脸,不待他吭声,顾拙言用力掰开他的手:“你以后还回来吗?” 顾拙言一遍遍地问,一声声地重复,却蛮横地不给庄凡心回答的机会。他害怕,怕庄凡心说的不是他想听的答案,哪怕那答案仅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他也怕得不敢听见半字。 这不对,一点都不对。 顾拙言候机时想,在飞机上也想,假如庄凡心真的万不得已提前走,他等就是了,等到一年之后高中毕业,他也过去念书。四五年之后,他和庄凡心一起回国,按照他们原本计划的生活走下去。 可庄凡心移民不回来话,要怎么办? 顾拙言不再问了,他越过那一道坎,想当然地、有点自欺欺人地说:“就算移民,等你爷爷病情稳定或者好转,你也可以回来,是不是?” 庄凡心那么轻地回答:“我——” “还有假期。”顾拙言不让庄凡心说完,还是怕,患得患失到极致,“假期我可以飞过去看你,平时打电话,视频,总有办法的对不对?” 胸口一热,庄凡心走来抱住他,像他以往欺负人似的,那两条细胳膊把他缠缚得死紧。他低下头,嗅着庄凡心的发顶,意识忽然被抽空,晃了晃。 顾拙言高烧至39度,昨夜种下的病根儿,冻得,急得。 庄凡心将人就近扶回自己家,搁床上,床尾扔着收拾到一半的衣服,地上摊着行李,顾拙言瞥见,烧得说胡话般一直喊庄凡心,反反复复地说,别走。 解开厚重的羽绒服,庄凡心才发现顾拙言里面是衬衫领带,一想便知对方赶回来的时候有多匆忙。脱下几层衣物,庄凡心给顾拙言盖好被子,拧湿毛巾擦拭顾拙言的脸颊。 皮肤滚烫,透着病态的红,唯独嘴唇泛白,顾拙言无力睁开眼睛,摸索着,手从被窝里伸出来,用最后一点力气攥住庄凡心的手腕。 庄凡心反握住,期间赵见秋端来热水,庄显炀从诊所请来护士输液,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依然没有松开。 房间内静静的,药液滴答比呼吸还重,庄凡心含一口水,俯身覆上去,一点点渡进顾拙言的嘴里。反复几次,再昏沉都有了反应,最后一口时庄凡心被猝不及防地咬了舌头。 “疼!” “也该叫你疼。” 话中怨怼分明,庄凡心没反驳,蹬掉拖鞋钻进被窝里,紧贴着顾拙言高热的身躯躺下。他环住顾拙言的腰,抚摸那小腹,胯骨,又起身时被牢牢地搂住。 “我给你拿点吃的。”庄凡心说。 “我不想吃。”顾拙言眯着眼睛看他,真切的渴求,赤/裸的难舍,全部灌注其中,“我就想要你一句话。” 你以后会回来吗?问了那么多遍,不敢听答案,这会儿手背扎着小针,输液袋中的液体一滴滴流失,他意识到,分秒同样在飞快地过去。 庄凡心一直在想,从庄显炀告知他要举家移民的那一刻,到现在,他想得崩溃了无数次。 爷爷将公司给他,他学成之后会成为一名珠宝设计师,这是他从小的梦想。以后庄显炀和赵见秋也在那边,还有奶奶,父母亲人,工作梦想,甚至是老人的遗愿,每一只至关重要的砝码都落在天平的一边。 庄凡心饱受煎熬,他试图做个混蛋,一走了之再不纠结,可是夏维通知他要走的消息后,他捧着手机,等一份诘问,等责骂,等来什么都好,他才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洒脱。待顾拙言的电话打来,他接听,平静克制之下是抓乱的头发,咬出血的下唇,还有生生被揪坏的衣角。 庄凡心一整夜没合眼,更深露重时,他偷偷走出家门在巷子里站着,那么黑,只能盯着路口透来的光,盯得久了眼前便一片模糊。 他逡巡徘徊,走到街边去,探着身子审视每一辆经过的出租车,司机误以为他要搭乘,停下,看他摇摇头,驶离前骂他一句有毛病。 凌晨四点半,往来的车和人越来越少,庄凡心终于招一招手,上一辆出租车奔了机场。他在机场大厅四处搜寻,地勤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旅客偷眼瞧他,他无数次转身、奔跑,却迟迟等不到归来的人。 那一刻,一晚,庄凡心像个走失的疯子,他想见到顾拙言,想告诉顾拙言他哪儿也不去,孝道,梦想,学业,他什么都可以不要,然而等到天蒙蒙亮,只有精疲力尽无可奈何,他终于站在机场大厅失声痛哭。 庄凡心打车回家,高速路上能望到远方的地平线,太阳缓缓东升,红得像他的眼眶。一切面临的担子和责任都没有消失,理 智回笼,如枷锁重压在身,他要继续这倒计时的一天。 下了车,从公园晨练回来的薛茂琛站在路口,正好碰上。 “小庄。”薛茂琛笑着叫他,没问他大清早从哪儿回来,也没问他脸上的斑斑泪痕,只道,“胡姐今儿休息,你陪我吃个早点?” 路边的小摊档刚起灶,就他们一老一少两人,肉燕汤热气袅袅,庄凡心垂着手没动筷子,安静盯着汤面漂浮的细碎油花。薛茂琛倒吃得香,小半碗汤喝下去润润肺,妥帖了,嗓音都细腻三分。 “要走啦?”老头问。 庄凡心动一动眼睫:“嗯,我爸妈说手续陆续办,先过去。” “应该的,你爷爷那边要紧。”薛茂琛听庄显炀说过大概,虽然筵席终散场,但邻居这么些年,总是有些舍不得的。他回忆道:“我刚搬来的时候你才是小学生,丁点大,你爸妈看我独居寂寞,总让你给我送好吃好喝的。你呢,一碗汤端过来洒半碗,一盒点心拎过来掉半盒,全养了野猫了。” 庄凡心抿抿嘴:“您都还记得。” “记得,我都记得。”薛茂琛说,“后来你上初中,到了最难管的年纪,给我送一趟吃的就趁机溜出去玩儿。那年去乡下写生,到日子了就不回来,画室的老师给你爸打电话,你爸连夜开车把你薅回来的。” 老头细数好些,庄凡心听着,模样渐渐舒展开,仿佛被攥得发皱的心肝慢慢地回血。嚼完品尽这么些年,薛茂琛说:“咱们终有一别,你们要回老人身边去,我老到一定地步也要回儿女身边去,所以什么事儿我都记着。” 庄凡心抬起头,对上薛茂琛苍老但明亮的眼睛。“小庄,”薛茂琛冲他笑,“人和人,迟早都要靠回忆维系,我的妻子,我很想她,离我很远的女儿,我也惦记她,但日久天长乃至生死,见不到的,见不到了,我们就只能想。” “爷爷。”庄凡心问,“可我想见到呢,想一直能见到。” 薛茂琛说:“我想和我的妻子一起晨练,傍晚一起散步,但是办不到。你爷爷还在病床上躺着,希望他马上康复,医生也办不到。这世界上许多事儿都办不到,择个重的,搁下缓的,人这一辈子哪有不抱憾的?” 庄凡心滚着喉结说不出话,他太痛苦。 可他并不死心:“眼下我爷爷最重要,但以后,很多年后,我愿意为了现在搁下的,放弃所有别的东西。” 薛茂琛问:“所以你打算告诉拙言,以后会回来找他?” 庄凡心惊愕地看着对方,经过数日的折磨,他已经迟钝得难以分辨。薛茂琛擦擦嘴,两个小孩儿的事情他已知晓,顾拙言转学来榕城便很奇怪,女儿女婿瞒着他,他也一早向顾平芳询问过。 “小庄,你喜欢拙言吗?”薛茂琛问。 庄凡心拼命点头:“我喜欢他,我真的喜欢他!” 薛茂琛又问:“你说今年陪我过寒假,还算数么?” 庄凡心微怔,他后天就要走了,愧疚地说:“对不起爷爷,我食言了。” “你应该也答应了拙言和他一起过年,还答应了他高中毕业一起出去念书,答应他以后一起生活,也许小年轻浪漫起来,还会答应个一生一世。对么?” 对,庄凡心承诺许多,一起过年,顾拙言为了留下匆匆回去一趟,他却要走了。说好一起出国念书,顾拙言为了他多待一年,他却提前离开。他答应告诉爸妈他们的事情,至今仍未言明…… 顾拙言说出做到,克服一切阻碍来圆满他们的感情,但是他承诺许多,竟一件都没有完成。 庄凡心嗫嚅道:“我怎么这么坏。” “小庄,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事出有因,你也无法预料和改变。”薛茂琛说,“但是,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正因为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所以不要轻易的承诺。” 短短一个月就可能天翻地覆,谁能预料一年后?几年后? 薛茂琛说:“不要再给拙言承诺了,一次两次,他会包容,但他也会难受。他昨晚在机场大闹又苦等了一夜,这次是不远千里追回来,那下次呢?为你一句不确定的以后,他会等三五年,惦记三五年,也许不惜再和家里闹翻甚至是影响前程。万一你又因种种缘由办不到,他该怎么办?他没有坚强到那个地步。” “小庄,你们的感情还没有太久,眼下分开,陪伴自己的还有美好的回忆。”薛茂琛也微微眼红,“如果你们真的喜欢彼此,分开后也念念不忘,那以后各自成熟终究会走到一起的。” 庄凡心哭着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薛茂琛说了最后一遍:“不确定能办到,预想不到未来,就不要对你在乎的人承诺。” 天彻底亮了。 “小庄,和拙言分开吧。” 输液袋逐渐被抽空,庄凡心坐起来捧着顾拙言的手,揭开几条胶布拔下了输液针,顾拙言安稳地睡着,呼吸很沉,烧还没完全退下去。 庄凡心陪伴在一旁,静着音看电视,屏幕上在播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演到一半,顾拙言慢慢睁开了双眼。 他们俩靠在一处看电影,谁也没有说话,只听电影里的人说。 至末尾,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站在城墙上对峙,房中彻底没了动静,幸好音乐响起,是那首挺经典的老歌,《一生所爱》。 庄凡心伸手够床尾扔的衣服,叠好放在腿上,摞起一件又一件,低着头:“期末没进年级前十,第四十六,也还可以吧。” 顾拙言心开始慌,捱到现在都没说,他大概能猜到结果了。“你这么叠不对,占地方。”他打岔,将衣服抖开,“我看胡姐都是先对折。” “输液至少要输够三天,药也记得吃。”庄凡心说,“后天去机场,我爸已经订好车了,你身体不舒服,不用送我。” 顾拙言道:“我已经没事儿了,那天几点走?” 庄凡心答非所问:“我直接念大学,成你们学长了,毕业以后打理我爷爷的公司,又当设计又当老板,估计都没空休假。” 顾拙言死死盯着电视屏幕,至尊宝走向紫霞仙子,拥抱在一起:“周星驰最近还拍电影么?虽然我不爱看电影,但他的代表作我都知道。” “认识你这半年。”庄凡心说,“我知足。” 《一生所爱》唱到高/潮,苦海,翻起爱恨…… 顾拙言穿上鞋,拿起羽绒服奔逃:“姥爷还不知道我回来,我回去看看他。” 不顾一切地朝外走,打开门,庄凡心扭头看着顾拙言的背影,咽下辛辣酸苦,哽着最后一口镇定自持:“我们就到这儿吧。” 顾拙言迈出步子。 庄凡心说:“我们分手吧。” 砰,门关上。 歌断断续续还在唱,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 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 第 56 章 行李打点好,庄凡心昨夜未合的眼睛布满血丝,涩,胀,还有点痛,走到阳台小立片刻,仰颈观天却得不到什么安慰,倒想起某句诗,无计问行云,黄昏空掩门。 庄凡心洗了把脸,趁夜未至去那间珠宝工作室一趟,冠冕他做好了,只不过辅料、损耗等杂项刚理清账目,付了款,这才能钱货两讫。 工作室的师傅连连称赞,那东西怎么好,设计如何精巧,恨不得夸出一朵花来,庄凡心笑笑,实在腾不出客套的心力,说句“谢谢”便告了辞。 物件儿装在箱子里,挺有分量,庄凡心一路抱回家,进门碰见庄显炀,问他,快递么?他含糊地“嗯”一声,回房间锁好门,自闭似的,周遭没了旁人才能放松。 他跪在床边,箱子也不管脏净就搁床单上,拆开,里面一张塑料文件袋,装的是他拿去的画稿和电子扫描图,东西用盒子另装着,掏出打开,他一刹那有些眼热。 这尊冠冕的模样早已烂熟于心,画了百张图,大大小小又修改百余次,一边等顾拙言回来一边紧锣密鼓地制作,到如今,庄凡心闭上眼都知道每一颗海玻璃的形状。 深深浅浅的蓝色冠冕,如一座环形岛屿,在白色床单上显得尤为干净。 庄凡心伸出指尖触碰,凉凉的,尤嫌不够,张开胳膊环抱在怀里。他已无多余思考的精神,脑中流沙混沌,只知道,他等不到三月了,顾拙言的十八岁生日他注定会缺席。 忍耐几个钟头,此刻思及“顾拙言”三个字,庄凡心瞬间被打回原形,痛苦,无望,倚着床缩成一团瑟瑟难安。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他已经琢磨不动了,也许会悔青肝肠,也许会抱憾终身,但他当下寻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薛茂琛是为顾拙言好,他信,那他就答应。 庄凡心捂着脑袋,心思渺茫,一百米之外的薛家是何种情形?顾拙言退烧了吗?会怨他,恨他? 楼下引擎发动,有人来看二手车,庄显炀带买主上街试驾,赵见秋敲敲门:“凡心,行李收拾好没有?” “好了。”庄凡心答。 赵见秋说:“我装了些花草,你陪我给薛爷爷搬过去。” 家里的花园太繁茂,寻常人不懂门道,赵见秋便七七八八地分一分送给邻居。洋水仙,紫掌,大株大株的葡风,庄凡心一趟一趟搬到巷尾,薛茂琛也不懂这些,他搬完帮忙一一栽种。 直弄到深夜,庄凡心洗洗手回家,临走不停地朝二楼张望,薛茂琛送他到门口,拍他的肩:“拙言还有些烧,在睡觉呢。” 庄凡心收回目光:“我辜负他了。” “这不是辜负,是成熟。”薛茂琛说,“虽然是爷爷逼着你,要求你做的。” “爷爷,”庄凡心很怕,“他会不会恨我?” 薛茂琛哄他:“过些日子他会明白的,我找你说的那些话,我也会一字不差地告诉他。” 庄凡心转身走了,不到一百米的距离走得他筋疲力敝,两天一夜未合眸,这会儿尘埃落定,回天乏术,他散了瞳孔乱了步伐,登床抱着那份生日礼物,睡了。 海玻璃硌着肉,一腔冰凉。 这份礼,灵气盖过匠气,情分浓于天分,叫庄凡心抱一夜焐得生热,然而分手诀别已成事实,好比暖阳照海,涟漪确动人,可深底里的冷仍旧摧心削肝。 离开前的最后一日,一切俱已拾掇清,一家人拜访了几位好友作别,擎等着明早启程。庄凡心见了裴知,诉一诉前因后果,没哭,肿着眼睛自顾自地笑,像极了病入膏肓回光返照。 当夜,庄凡心抱着箱子躲在小岔路,深呼吸,扮一副轻松大方的姿态,实则拨号的手抖动不停。他抑着情,腆着脸,给顾拙言打过去,许久才通。 “你好点了吗?”一开口,庄凡心几乎哽咽,“我有东西给你。” 顾拙言哑着嗓子:“既然分手了,我也不要你的东西了。” “是我,”庄凡心急起来,却是理亏歉疚的急,不敢高声驳斥,只能更可怜巴巴地补充,“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 手机里静下数秒,漫长得像一个钟头,顾拙言说:“没有提前几个月送的生日礼物,我也不想生日那天看着它想你。” 十八岁的礼物送了,十九岁呢,二十岁呢。 庄凡心一遍遍恳求:“你出来好不好……我就在小岔路等你。” 顾拙言说,我不要,挂断了电话。 仍是那只野猫,也还是那块青石板,庄凡心抱着箱子坐在上面等,从九点等到凌晨,从凌晨等到天亮。 他没有时间再等了,望一眼薛家的大门,锁着,顾拙言不会出来见他。这份沉甸甸的礼物变得多余可笑,他分的手,他喊的停,何苦非逼着人家收他这破冠子。 庄凡心走到墙根儿下,扬手将整只箱子投进了垃圾桶,激起一阵尘埃,垃圾桶盖子落下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百三十七张画稿,十数张精确扫描图,没用尽的海玻璃,他全部都丢了。 叫好的车等在门口,行李箱全部装完,锁好门,一家人即将离开榕城。顾宝言抱着庄凡心的大腿哭嚎,庄凡心俯身抱她,悄悄地说,小妹,替我告诉你哥哥,对不起。 多浓烈的不舍终会化成一缕灰白的尾气,几秒钟就散了。 车屁股拐出巷子,早已瞧不见,顾宝言拉着薛茂琛的手还在哭,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忽然,顾拙言从巷尾冲出来,略过他们,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年关将至,机场比平时人多,等行李和登机牌都办好,庄显炀揽着妻儿去安检处排队。他感慨道,要走了,毕竟生活许多年,真到这一刻还是不免难受。 赵见秋笑问:“儿子,怎么一路都不吭声?” 庄凡心挤出个笑,不知如何回答,走到安检队伍的末尾,他假装翻找身份证来逃避父母的调侃。 恍然间,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身后远远的,有人大声地喊,庄凡心。 顾拙言带着高烧的虚汗奔来,人潮熙攘,他一声声喊得声嘶力竭,跑到安检口附近,他终于看见了庄凡心的身影。 “——庄凡心!”他刹停在原地,“回来……” 庄凡心冲出队伍跑到顾拙言面前,他伸手擦拭顾拙言额头的汗水,对不起,对不起,重复不停地说。 顾拙言垂眸看他,已无通话中的冷硬,仅余最后的理智:“到那边,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庄凡心道,“我所有的担忧都是错的,你的爱慕者,你的父母家庭,我以为会有一日横生出枝节,但你每一处隐患都抵抗住了,到头来懦弱反悔的人原来是我。” 顾拙言抱住他:“我真的恨你,恨了你一天一夜。”他微微闭目,蹭着庄凡心柔密的发丝,“你上车一走,我就只剩下害怕。” 庄凡心抽泣着:“我真的喜欢你……我想告诉你如果我爷爷好了我就回来……别的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他泣不成声,语句混乱,“但我不能……不能再随便承诺了。” 庄凡心已没有几分勇气和信心,最后一句,他那么小声地说:“如果你喜欢了别人,我也会祝福你。” 顾拙言擦掉他脸上的泪,却擦不尽,时间不早了,庄显炀和赵见秋在后面喊他。“庄凡心,你记不记得。”顾拙言道,“那一次在画室你求我当模特,说会答应我一个条件。” 庄凡心点点头,他记得,但顾拙言始终没提过。 “我现在想好了,你必须要做到。” “以后无论怎么样。”顾拙言贴住庄凡心的耳畔,“不要忘了我。” 他们早已引人注目,庄凡心点头答应,后退开,向顾拙言挥了挥手。然而一转身,他望着庄显炀和赵见秋,迟钝两秒,扭身冲回顾拙言的面前。 众目睽睽的人潮中,庄凡心攀着顾拙言的肩膀吻了上去。 他胆小,怯懦,优柔寡断,这是他最勇敢的一刻。他要告诉他爸妈,他在这里有一份牵挂,永远也不会忘记。 唇齿分开,庄凡心道了再见。 转过身走向安检队伍,他终于崩溃地放声嚎啕。 庄凡心 离开的当天下午,顾拙言高烧四十度进了医院,断断续续一个星期才康复,之后,薛茂琛主动提出让顾拙言回去,顾士伯和薛曼姿也答应了。 榕城已是伤心地,趁着寒假,顾拙言和顾宝言办了转学,兄妹俩一起回了家。春节待在顾家大宅,薛茂琛和顾平芳品酒论道,登门拜访的小辈后生几乎踏破门槛,总之很有年味儿。 顾拙言却是恹恹的,整日闷在自己的独栋别墅不露面,偶尔出来遛一遛邦德,立在草坪上便犯起癔症。别墅的门设在北侧,一面纯玻璃,进门是十几平的玄关,他坐在门后的沙发上换鞋,经常换完就一动不动地坐着。 苏望、陆文和连奕铭来找他,打球,玩游戏,躺着不动干聊天,看似热闹,其实他没有丝毫念想,只一味游离在外。 顾拙言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才脱敏,然后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他几乎放弃了社交,所有精力都投入在学业中,新的学校也有他出柜的流言,久而久之,关于他的绯闻被更新覆盖,只变成他的成绩如何好,竞赛奖项如何多。 顾士伯和薛曼姿也发生一些变化,他们没再回避过儿子性取向的问题,会客、闲聊,哪怕是光鲜的交际,当话题不小心提到那方面,便大方承认,不觉丁点难堪。 渐渐的,顾士伯陪顾宝言看完了一整部动画,虽然看完才得知,顾宝言背地里跟保姆说,我都几年级了还看动画片,成全我爸的父女情好累。 这个家里开始有一些温度,一些啼笑皆非的琐事,父子俩近半年没吵过架,只薛曼姿发过一次脾气,是因为发现顾拙言学会了抽烟。倒也没发作起来,顾士伯替儿子开脱,抽得不凶就随他去吧。 顾拙言也记不清是哪一刻形成的习惯,第一次抽是在榕城的天中,小角落,他找篮球队那几个人讨了一支。第二次是几个月前,突如其来的感觉,像被缠匝得太紧急于寻个豁口,他找家里的园丁要了一支,一边抽一边听对方讲家里各种花的花期。 他问,能种榕树么? 对方说,北方不太好种。 噢,顾拙言点点头,抽完走了。 后来他开始自己买烟,有时候万宝路,有时候雨花石,不拘于什么牌子,偶尔在路边的小超市随手拿一包就抽。他也没什么瘾,可能隔十天半个月才想起来抽一支,尼古丁的味道他并不眷恋,貌似只为了吞吐。 吹出一口白烟,四肢百骸跟着彻底放松。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顾拙言就算找八十位名师辅导也会空闲几天,他和陆文去吃潮汕牛肉锅,抽疯,吃完回家跟着煮饭的阿姨学厨。 顾拙言曾经高傲地说过,聪明的话,没有什么学不好,但在学习煮饭这件事上,他破天荒地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怀疑。择菜练了三天,切菜练了一周,手指上的纱布缠了整整十天。 有个人说,希望喜欢的人为他煮饭,不嫌弃他挑食。 顾拙言念叨这句话,冒着气死阿姨的风险,扎在厨房学会几道拿手好菜,甚至学会切蓑衣黄瓜。 那个人还说,希望喜欢的人陪他看喜欢的电影。 顾拙言找几部影片苦练,自己看总是困,便带顾宝言去电影院看,请连奕铭他们看,票根积攒了一厚沓,他终于能完整地看下来那部《甜蜜蜜》。 一进入高三,顾拙言着手准备留学事宜,顾士伯和薛曼姿变得紧张,旁敲侧击地问他打算去哪儿? 他说,美国。 薛曼姿率先坐不住,却没明令禁止,像个妇女主任似的耐心劝说,什么学业不要受被感情左右,无缘的人不要抓着不放,受过一次伤,可不要受一场更疼的。 顾拙言道,已经分手了,他知道分寸。薛曼姿将信将疑,他讲得更明白些,一次都没联系过,音容笑貌都只剩个影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顾士伯没那么多说辞,只一句,毕业必须回来。 顾拙言痛快答应,家里的公司,他的至亲好友都在这儿,回来是必然的。反之,他也终于理解去年分开时,对方的难处。 众人皆道时光飞逝,顾拙言却觉得缓慢,高三的下学期,春天一过,他才觉出点熬到头的滋味儿。 六月初夏,考生奔赴考场应战,顾拙言的座位是靠着窗的最后一排,阳光洒进来,他隐约看见一幅场景,大门前,站着个明眸皓齿的小卷毛。抬头望向第三排,那颗圆圆的脑袋又在和同桌偷偷说话,商量中午吃不吃煲仔饭。 开考铃声一响,顾拙言提笔,耳边似有人说,考不好也没关系。 高考结束是漫长的暑假,顾拙言一边等成绩一边学日语,蹉磨到八月,邦德热得不愿意动弹,天天趴在空调房里睡觉,他也不抽烟了,还不如来一支冰棍儿痛快。 桌上散着几所名校的资料,顾拙言刚洗完澡,坐在桌前随手拿一页扇风,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他悠然地喘了口气。 嗡,手机在桌面上振动,很吵。 顾拙言拿起来,估计是陆文找他出去玩儿,或者是同学相约聚会,目光落在屏幕上的一刻他定住,鼻腔应激性发酸。 来电显示——庄凡心。 一年零七个月了,他们一年零七个月没有联系过。 没有落在纸上见字如面,没有节日祝福的短信,没有煲过一通电话粥。他们搁置着彼此,在冷热起伏的一年多后,此时猝不及防的,顾拙言几乎握不住手机。 他按下通话键,手机向耳朵贴近,心脏跟着怦怦狂跳。 “是我。”庄凡心的声音传来。 顾拙言压着舌根:“嗯。” “你过得好吗?”庄凡心问。 这句话疏离得难以想象,提醒顾拙言他们远隔着海洋,他回答:“挺好的。”他想拉近一些距离,伸出手,指尖碰到桌上的资料。 “顾拙言。”这时庄凡心说,“我在这里,有喜欢的人了。” 顾拙言吞咽一口虚无:“什么?” 庄凡心说:“是和我一起念设计的同学,我和他很谈得来,上个月我们在一起了。” 顾拙言胸膛起伏,感觉心口被扎了个洞,他竭力维持着冷静以及脆弱的体面:“分手了,和谁在一起是你的自由。” 殊不知庄凡心对他的宰杀还没有结束。 “他不希望我留着前任的联系方式,所以。”庄凡心顿了顿,“祝你以后一切顺利。” 顾拙言放下了手机,他在巨大的茫然无措中挣扎,久久难以回神。庄凡心说了什么?和别人在一起,那他又是什么? 他重新打开通话记录,拨出号码,却已经无法接通,点开聊天列表,也已经找不到庄凡心的头像,所有的联系方式,曾经的班级群,一切一切都没有了庄凡心的存在。 只一分钟时间,庄凡心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顾拙言慌得发抖,不停地拨号,不停地按通话键,他把手机贴在耳边絮絮地叫庄凡心的名字。庄儿,我很想你,每一天都很想你。 我学会煮饭,等着你验收我的厨艺,我还克服了看电影就犯困的毛病,以后我可以陪你看你喜欢的电影。 学校我申请好了,等我过去,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 我没有一刻放弃过,我一直在等。 你在机场答应过我,不会忘了我,为什么你又没有做到? 庄凡心,回来,别这么折磨我,回来…… 顾拙言不停地说着,没来及说的,埋在心底没机会说的,一字一句全部说了出来。视线变得朦胧一片,盈满滑落,原来是他在哭。 然而那么静,没有人回应,什么都没有了。 庄凡心消失得干干净净,已找不到一丝痕迹。手一松,手机摔在地上,顾拙言靠着椅背逐渐放空。 仿佛他从没去过榕城,不认识庄凡心。 没有在麦当劳里阴差阳错,亦没有修成正果,没有教室窗台上的吻,没有鼓浪屿岸边的追逐,没有心动,没有缱绻交颈,没有在圣诞节的深夜许诺,他们要好一辈子。 ……或许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一场夏梦,开始于那个八月终结于这个八月,其实是零星不剩的一场空。 第 57 章 十年后。 满厅光影昏暗,一排排半环形座位由低走高,不稀不稠地坐着人,荧幕闪烁,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点光斑。 第四排挨着中间通道的位置,一人端坐着,上身笔挺,下身放松地搭着二郎腿,合身剪裁的西装三件套只那么几道褶,从头到脚看下来,整副皮囊英俊得仿佛哪路明星参加颁奖礼。 两座相隔,旁人递来名片:“顾先生,有幸一同与会,多指教。” 顾拙言接住,掏出名片夹给一张自己的,回一句“忝列其中,不敢当”。低声交谈,灯光陡然亮了,休息十五分钟后会议继续。 他起身出去透透风,握着盒万宝路找吸烟室,在吸烟室门口碰见守株待兔的连奕铭。少抽点,连奕铭说,搭着他走到一截长廊上,问几点结束。 “我哪儿知道。”顾拙言回,沾着丝少爷脾气。 连奕铭说:“你开会你不知道?”不轻不重地杵一拳,“给个准点儿,结束之后别走,今天刚到的罗曼尼,尝尝呗。” 顾拙言仍没好脸儿。他大学毕业前和苏望合伙办了公司,贝因资本,做私募股权,发展得还不错,但近几年被顾士伯和薛曼姿拽回gsg,说俗点叫继承家业。两头忙活太累,他一直想摊开了股份和权利捋一捋,都让渡给苏望,但苏望不肯,让他安心在gsg操持,这边什么都不用管,吃红就行。 苏望打小就鬼精鬼精的,算盘珠子打得比二踢脚还响,不放顾拙言走,任何风险仍是俩人共担,说是不用管,其实隔三差五就喊顾拙言负责。好比这次为期三天的交流会,苏望该来,结果前一晚和连奕铭出海,醉得跟臭鱼烂虾似的,便又找顾拙言搭救。 连奕铭也理亏,幸好会议在索菲酒店举办,他就近水楼台来请个罪。顾拙言不吃那套,嗤一声,洁身自好地骂了句“糜烂”。 “那也不至于吧。”连奕铭辩解,“出海前我说了,就是吃吃海鲜,品品酒,但给我管游艇的大哥一个青海人一个俄罗斯人,忒他妈能喝了。” 顾拙言道:“怎么没把你俩喝成痛风?” “我靠,对兄弟别那么大仇恨。”连奕铭故作小蜜,伸手扫扫顾拙言的肩膀,“反正开完会别走,我等你噢。” 顾拙言颇觉恶心,烟也没工夫抽了,回会议厅继续开会。灯光全打开,亮堂堂的,区领导压轴来走个过场说几句,差不多就可以结束了。 这边开三天会,gsg那边三天没露面,助理发的邮件多如小广告,顾拙言坐在位子上目冷眉淡,领导说什么完全没听,只想暗骂苏望那孙子。 五点多钟会议结束,一散场,西装革履的精英们蠢蠢欲动,低的想攀高的,强的想猎弱的,落幕的片刻便纷纷张罗起后续的约会。 顾拙言没空应承,旁人抛来橄榄枝、英雄帖,他均以身体不适推脱掉,转头就到四十楼的法国餐厅找连奕铭看酒。 内里的贮酒室,顾拙言本来没太大兴趣,发现是一批黑皮诺就走不动了,既然是请罪,他专门拣一瓶精之又精的,开瓶一尝:“这不行,不喜欢黑醋栗的味儿。” 连奕铭嫌他事儿多,肉痛地声明道:“最多开三瓶,不能一晚上干我一百来万吧?” “谁想干你。”顾拙言自己挑,一边挑一边聊。他们长大后都忙,相聚起来也仅有吃吃喝喝的时间,不像小时候,闲得蛋疼,一激动坐着飞机能跨越大半个中国。 贮酒室里信号不好,挑选完回餐厅,顾拙言的手机霎时响起来,他看见来电显示就感觉没好事儿,不情愿地接了:“喂?妈。” “三天没去公司?” 薛曼姿女士今年芳龄五十三,从首席执行官的位子上退下来,美其名曰回归家庭,尝一尝做恬静小女人的滋味儿,实则垂帘听政,亲儿子旷班三天都别想瞒过她。 顾拙言编道:“苏望得了点急病,我替他开会。” 薛曼姿不欲追究:“现在在哪儿呢?” “还在索菲,跟铭子吃个饭。”顾拙言说。他在外面单住一套公寓,自在,一般非诏则懒得回家,薛曼姿这会儿打来估计是想诏他觐见。 “喝酒了吧?”当妈的什么都清楚,“几点吃完,我叫司机接你。” 顾拙言看看表:“九点吧。” 总不会平白无故叫他回去,因为薛曼姿和旁人不一样,别的家长怕儿女工作辛苦,叫回家是慰劳。而薛曼姿的思维是,无事不必牵挂家里,免得耽误工作,估计上辈子是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 别是鸿门宴,顾拙言问:“什么事儿?” 薛曼姿答:“算是好事儿。” 不清不楚的,实在不像薛曼姿的做派,顾拙言皱了皱眉。搁下手机继续喝酒,窗外是高空夜景,刚七点,黑得透透的,北方的冬天就这副操行。 远方的夜空闪过一点光,是飞机的航行灯。 顾拙言引尽杯底的一口黑皮诺,和连奕铭聊起来上个月去重庆出差,在国金中心的酒店房间俯瞰长江和嘉陵江,那景色很美。连奕铭呲儿他,废话,那是重庆,你去上海还有黄浦江,去杭州还有西湖呢大哥。 南方绿水青山就是好,顾拙言道。 连奕铭说,我看榕城最他妈绿。 话说劈了,一时间沉默得只剩舒缓的大提琴音,服务生上菜都有点不敢开口,连奕铭又为彼此斟一杯,抱歉道:“怪我酒后胡言,我明天就找找关系为你挖条江。” 顾拙言笑了:“吃吧,我早饿了。” 飞机在国际机场着陆,近十小时的飞行,夜间抵达,几乎每位乘客都一脸倦容。滑行结束,停稳后乘客陆续下机,慢慢的,仅头等舱里剩着一位。 闹了五六个钟头的胃痛,吐过, 空乘询问道,同学,是否需要联系地勤叫医生来?那人哑着嗓子拒绝,缓了缓,裹上羽绒服起身往外走,兜里掉出登机牌,名字是庄凡心。 不凡的凡,开心的心。 一出机舱,凛冽的寒意立刻袭来,庄凡心空荡的胃部绞得生疼,步伐也变得虚浮绵软,稍不留神,咕咚摔在了接驳廊桥上。 他爬起来拍拍土,坚持着走进航站楼,甫一踩上地面便感觉一阵解脱,心里也踏实了。这才反应过来,空乘称呼他什么,同学? 庄凡心十几天后即将过二十七岁生日,同学实在不敢当,不过他有自知之明,一般旁人喊你同学或问你是否还在念书,并非你模样多嫩,只是因为你打扮得比较朴实无华。 他坐飞机舒服第一,运动裤加帽衫,睡觉的时候还戴个很傻帽的蒙奇奇眼罩,估计像是个留学生。 接机的人不算少,让归来的人在黑夜里减轻些寂寞,庄凡心一出来便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环顾一圈,在人群中望见招手的裴知。 要不是胃还有点痛,他绝对要百米冲刺飞过去。 近在眼前时,好友相顾片刻眼鼻俱酸,紧紧拥抱住,裴知抚摸着庄凡心的后颈,又酸又怜地喊了好几声“宝贝儿”。 庄凡心佯装受不了:“让别人听见以为我和你有染。” “怎么?”裴知松开手,“和我有染很委屈你?” 俩人噗嗤傻笑,庄凡心苍白的脸色泛起一点红光,眼中血丝密布,尽是疲惫,然而五官底子摆在那儿,甭管怎么折腾依然天生的精致立体,这么一杂糅,倒有一股病美人儿的虚弱态。 笑容收敛后,庄凡心搭住裴知的肩膀朝外走,脚步摩挲地面,周遭相见相拥的亲热,循环不尽的机场广播,在层叠包裹的余音中他轻松道:“我现在挺好的。” 裴知“嗯”一声,这句挺好无论真假,总之是希望旧事勿提,他反搂住庄凡心的腰,走出航站楼迈进寒风中,掀开崭新的一页:“以后会更好!” 驱车离开机场,庄凡心一路盯着车窗外,高楼林立霓虹闪烁,这座城市繁华到诡谲,陌生到生怖,伴着十二月呼啸干燥的大风,叫他心头猛跳。 庄凡心在伦敦参加一场比赛,结束后直接飞过来的,绷紧的弦从高度紧张中骤然放松,被神经性胃痛折磨得半死不活。这会儿落地见到故友,漂泊感褪去,那份疼痛也一点点减轻了。 他留心路标:“是去酒店么?” “是。”裴知说,“我让你去家里住,你不要,住酒店有什么意思。” 庄凡心道:“我怕打扰外婆休息。”他摸出手机给家里报平安,一边说,“安顿好了再登门拜访,毕竟外婆是我偶像耶。” 耶你个头,裴知骂他,骂完又问肚子饿不饿,想吃什么东西?庄凡心上机前就一天没吃饭,在飞机上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但他走马观花地望着这座惦念多年却没到访过的城市,心悸虚寒,除却满齿苦味寻不到丁点胃口。 后半程倦怠复萌,庄凡心靠着车门蔫巴不语,眼也合上了,驶入酒店车库时才被/轮胎尖锐的摩擦声惊醒。 下车,墙上贴着展牌,索菲酒店。 庄凡心人生地不熟,酒店是裴知帮忙订的,拐几遭进了酒店大厅,办理好入住手续,等电梯,他看着墙上屏幕播放的广告片。 索菲酒店的发展史,辗转近百年,整部片子不疾不徐地展示,色调高级,节奏轻慢,可媲美国内外一些口碑不错的宣传片。 左右两部电梯同时下降,左边那部在四十层暂停,落下一步,电梯抵达一楼时,右边那部的电梯门打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 庄凡心走进去,门闭合的同时,顾拙言从左边的电梯走了出来。 九点整,一顿法餐吃得很饱,酒也喝得满足,顾拙言拎着一只未开封的酒盒,准备抽空去孝敬给顾平芳。 司机等在路边,顾拙言坐入后排闭目养神,待引擎发动上路,他问:“我妈今天出门了?” “万粤集团。”司机会意回答,“温董的大女儿办订婚宴。” 白天参加完人家的订婚宴,晚上就喊他回家,顾拙言琢磨,总不能是羡慕得够呛催他成家吧? 自己都觉得可笑,出柜十年了,对于他是gay这件事实,他爸妈比早已波澜不惊宠辱偕忘,偶尔电视上看个大龄未婚的男演员,还要揣测人家是不是也gay。 那能有什么“算是好事儿”的事儿? 顾拙言琢磨不透,索性低头看酒,人果然不能以此刻观将来,从前的他喝奶茶吃冰棍儿,如今抽烟喝酒两大恶习皆已沾染,偏偏还戒不掉。 酒店套房里,庄凡心泡了个热水澡,浑身粉润,围着块浴巾在行李箱前找睡衣睡裤,顺手掏出被挤压十几个小时的蒙奇奇。 裴知看见,说:“你不是要抱着玩偶睡觉吧?” “怎么了?”庄凡心道,“我们没男人的,还不能抱个东西蹭蹭了?” 裴知表情难受:“这玩意儿有年头了吧,我跟你说,玩偶特别容易积攒细菌,你换个新的啊。” 庄凡心不理睬,穿好睡衣上床,饿太久,躺下的瞬间眼冒金星,蒙奇奇放在枕头边,他侧身瞅着,膝盖磨到床单一股刺痛。 下机摔那一跤惹的,已呈青紫。 他蜷缩起来,手掌捂住膝头。 裴知帮他关灯,出去前嘀咕了一句,怎么老摔,那年就摔了个狗啃泥。 庄凡心在漆黑中睁着双目,没有老摔,平生只在接驳廊桥上摔过两次,第一次是十年前,因为当时他迫不及待、满心欢喜地想见一个人。 一晃,都十年了。 第 58 章 汽车驶入顾家大门,道旁的路灯上个月刚换新,亮得很,花园翻修过一小片,请日本的师傅做的枯山水。为此,顾拙言刻薄评价,北方一入冬萧条得像改革开放前,比枯山水枯多了。 他在楼前下车,吹一声口哨,德牧便摇着尾巴走出来迎接。 邦德已是名副其实的老狗,步伐缓慢。顾拙言蹲下逗弄,牙齿,耳朵,轮番检查一遍,抬起前腿瞧瞧爪子:“呦,等会儿给你剪指甲吧。”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薛曼姿露面:“回来啦?” 顾拙言抬头:“回来了。” “回来了就跟狗磨叽,不知道你妈等着你呢?”薛曼姿变脸好快,“冷呵呵的,赶紧给我进来。” 顾拙言遵命进屋,一下子暖和了,边走边解开纽扣,到客厅时脱下大衣和西装外套,扬手甩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顾宝言的头上。 你找事儿啊!顾宝言愤怒起身。 顾拙言悠闲落座,甚为嫌弃地说:“你念个大学怎么成天往家跑,你们宿舍的舍友知道你长什么样么?” 顾宝言已非曾经的天真小女孩儿,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但娇生惯养落下的毛病也如旱地拔葱,这不,今年九月份升入大学,嫌宿舍拥挤,嫌食堂难吃,几乎每天都要跑回来。 “要你管啊。”顾宝言轻哼一声,侧身挽住薛曼姿的手臂。 顾拙言瞥一眼那架势,女人一旦结成团伙,力量将螺旋式上升。没办法,顾士伯去香港谈事儿了,家里就这么阴盛阳衰。 他挽起袖子准备给邦德剪指甲,企图掌握主动权,先问,听说您去参加温董女儿的订婚宴了? 薛曼姿“嗯”一声:“原本要年底办的,但温董秋天生了一场病,一直不精神,现在康复就想提前办了,热闹热闹。” 他们这些人物都恨不得圈养一打营养师照顾自己,因为日理万机不敢生病,这下病一场,集团必定耽搁些事务。顾拙言猜测,莫非是万粤想和gsg谈些合作,公事? 不料薛曼姿否认,说是私事。 私事能有什么,顾拙言有点不耐烦:“十点了,别卖关子了。” 薛曼姿娓娓道来,订婚宴之前,温董两口子请她在家里小坐,说女儿婚事已定,儿子小几岁,今年夏天大学刚毕业,然后去环球旅行,最近回来正在找工作呢。 “噢。”顾拙言努力抓个重点,“那么大家业,总不能是托你给找工作吧。” 顾宝言插嘴:“不找工作,找对象。” 顾拙言拿起另一只狗爪,没怎么认真听,找什么对象? 薛曼姿笑起来:“那孩子叫温麟,学习成绩不错,我看照片了,人也长得好看。就是刚离学校有点稚气未脱,温董说他性子单纯,应该是家里保护得比较好。” 剪完了,顾拙言拍拍腿上沾的狗毛:“……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单纯肯定比心眼多的好啊。”薛曼姿说,“谈恋爱其实和签合同一样,人品学历家世样貌,每一处细节都不容小觑,都要看清楚,不然之后造成损失再终止合作,多浪费时间。” 顾拙言无意分析薛曼姿的理论正确与否,只听见“谈恋爱”仨字,他抬手打住,既惊讶且疑虑地说:“这丫头刚念大学几个月,班里男生还没认全,家里就要给她介绍?” 顾宝言淡淡道:“好哥哥,是给你介绍的。” 顾拙言以为喝高听错了话,看向薛曼姿求证,薛曼姿一脸贤惠地回视他,点头确认道,儿子,妈妈给你张罗的。 这太天方夜谭了,顾拙言说:“我是gay,你忘了?” 薛曼姿优雅地笑,说温董夫妻俩单独邀请,就是告诉她温麟也是gay。那二人自从得知后辗转反侧,慢慢接受了,又考虑到同性关系不受法律保护,也不好宣扬,生怕温麟在外面被人骗,被人欺负。 夫妻俩左思右想,思及顾拙言也是gay,并且双方算得上门当户对,便想让顾拙言和温麟认识认识。即使有缘无分,认个哥哥弟弟也不错,反正将来世界都属于年轻人的。 “我操。”顾拙言心情复杂,他这是直接被相中了? 薛曼姿说:“这事儿只能怨你自己,你当年公开出柜的啊,那学校里多少二代子弟,我跟你爸的交际圈过半都知道你的风光事迹。” 十年了,顾拙言第一次觉得后悔,静了片刻:“妈,你没答应吧?” “我答应了啊。”薛曼姿说,“见见呗。” 顾拙言站起身:“见见?你这是安排相亲呢?”他叉着腰踱了半圈,无语得要死,“俩男的相亲不觉得有病吗?” “为什么有病?俩男的不能相亲吗,你歧视同性恋啊?”薛曼姿扣下道德高帽,“当年你还小,我和你爸希望你以学业为主,但后来没再干预过你。现在你都二十七八了,找个靠谱的、合适的人在一起,有人关心体贴不好吗?” 顾拙言特想问,你怎么知道靠不靠谱,合不合适? 薛曼姿仿佛知他所想,说:“你是我亲生的,我会不顾着你么?温家青睐你,我也要看看他家儿子配不配得上,会不会招你喜欢。” 顾拙言反问:“你又知道了,配得上么,我喜欢么?” “我们和温家门当户对,配得上吧?”薛曼姿提口气,似乎本不想说明,“温麟从小学画画,念的设计,人也温顺单纯,你不喜欢么?你不就吃准这一款的么?” 顾宝言见缝插针:“哇哦。” “你哇哦个屁。”顾拙言噎得慌,隐隐的有一丝恼羞成怒。这些年他自己谈过两三个,无一例外都是这个路子,虽然全部无疾而终,但他当下无法反驳。 “我困了。”顾拙言抄起衣服走人。 薛曼姿没有拦他,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拙言,我估计你的取向不会变了,是不是?” 脚步停顿一拍,顾拙言把衣服攥出难以抚平的褶皱,邦德在一旁跟着他,有股子老态,顾宝言在沙发上望着他,带着少女的骄矜。 “爱错的人难受这些年足够了,别让他难受你一辈子。”薛曼姿说,“何必为不值得的人耽误自己。” 寒来暑往太久太久了。 半晌,顾拙言回答:“好,我答应。” 又刮了一宿的风,北部地区迎来大面积降温,清晨冷得都没出太阳,阴着。 庄凡心倒是不眷恋被窝,眼一睁便爬起来,打开手机将今日的待办事项列入备忘录,列好的同时拿起酒店的座机,吩咐前台帮他送早餐以及叫一部车。 梳洗更衣,一刻钟后庄凡心穿戴整齐坐在外间喝咖啡,身上是柔软保暖的羊绒衫和大衣,浅色,极简的款式,手指便戴了两枚显眼的指环搭一搭,腕间的手表也颇为醒目。 不长不短的头发梳好了,有光泽的深棕色,衬着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睫毛扇动,他时不时看一眼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编辑好一封邮件按下发送。 &nbs p;庄凡心刚在伦敦的时装设计比赛中拿了奖,走得急,此刻只能通过邮件感谢旁人的祝贺,但他金尊玉贵的,只挑选出自己大学老师的信件回复,其他扫一眼就扔进了垃圾箱。 门铃响起,他开门迎进裴知,十分精神地打招呼:“早哈。” 裴知拖着行李箱,要去外地,走之前过来一趟,问:“这两天想怎么安排?” 庄凡心答:“去silhouette啊。” “今天就去?”裴知惊讶道。 庄凡心说:“哥,我来上班的,不是来旅游的。” silhouette最初是庄凡心和裴知年少时的幻梦,他们喜欢设计,约定将来共同创立一个时尚品牌,庄凡心负责珠宝首饰,裴知负责服装,名字就叫做silhouette。不过呢,未来的确无法预料,庄凡心因某些原因改念服设,裴知更是一脚踏进娱乐圈,已是圈内小有名气的造型师。 今早拖着箱子是要进组了,负责美指,十点钟的飞机。 庄凡心眉目含春地瞄一眼:“你法律上的哥哥演主角么?他红么?” 裴知年少时的那位学长,程嘉树,在美国念书时被挖掘做模特,靠脸小红一把,回国后被娱乐公司一签,拍戏做演员倒是大红一场。如今小三十的年纪在圈内风头正盛,口碑人气都不错,用句时髦的话讲叫“未来可期”。 庄凡心敛目低笑,反正他是不敢期待未来的,还要烧香拜佛祈祷未来别再给他搞事情。这些岁月中发生了太多,念完服装设计,他一边工作一边修了美国艺术史,之后在纽约定居一年多,工作几乎占据他生活的全部。 他一向优秀,这些年的履历也愈□□亮,此番回国实在是因为裴知诉苦诉得他耳朵生茧。裴知求他回来,他考虑了三个月,最终在和对方委屈的通话中答应。 silhouette是裴知大四那年注册的时装品牌,程嘉树投了一部分钱,算是二人合伙。一开始裴知专心做设计,他的性格也不喜欢灯红酒绿的娱乐圈,算是为感情牺牲才逐渐涉足。后来他和程嘉树的名气帮silhouette快速发展,公司做大,但他越来越无法兼顾。 裴知最不想的是silhouette的设计质量下滑,他需要帮手,因此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庄凡心。此外,他实在繁忙,公司的管理层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越俎代庖,掌控着风向,快要把他这个老板给架空了。 庄凡心听过,那位不太好对付的总经理叫程嘉玛,是程嘉树的亲妹妹。 不自觉的,庄凡心脑中蹦出一个小女孩儿的剪影,像一寸老旧的胶片。他很快清醒,半玩笑半讥讽地说:“小姑子篡权,她亲哥知道么?” 裴知摊手:“程嘉树他妈恨我好些年了,总是闹,便以程嘉玛在silhouette工作为条件,各退一步。我觉得没什么,女孩子毕业找工作不容易,她也挺能干的,于是就答应了。” 谁料程嘉玛一开始进公司做眼线,有个风吹草动便报告给皇太后,久而久之野心渐大,说服程嘉树让渡了股份,如今更是把silhouette当成了一块沾亲带故的肥肉。 程嘉树的演艺事业都有得忙,一向不理公司的纷杂,何况那是亲妹妹和亲妈,裴知也不想让对方夹在中间心烦。 庄凡心微微侧身,不想让裴知瞧见他冷漠的表情,这份冷漠也不是冲裴知的,纯粹是有感而发。少年时不顾一切反对要在一起,在一起又如何,如今牺牲退让吞咽多少委屈,没准儿哪天就落下最后一根要命的稻草。 还想到他自己,他曾拥有为他退让、抵抗、不顾一切的人,到头来,被他抛下、放弃、欺瞒。他太恶劣,他根本就不配。 转回脸,庄凡心收拾好情态,冷漠已无,甚至是笑着问一句仿佛无关痛痒的话:“你想让她滚蛋?” 裴知没想过:“她是程嘉树的妹妹,我只想以设计为重。”他叹口气,“凡心,那时候以为长大就能自己做主,处理好一切,原来还是不行。” 庄凡心抿抿嘴,他许多年不曾口出抱怨,因为知道没用。silhouette是他和裴知的一份年少情怀,但他也无意感慨抒情,拿上手机和包,他直截了当地说:“你该去机场就去,把公司定位给我,我现在就要过去。” 裴知忙道:“你谁都不认识,自己去怎么行?” “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行?”庄凡心抬抬眉毛,不容置喙。 裴知看着庄凡心,霎那的恍惚,面前的挚友姿容未改,岁月不曾在他的嘴角和眼尾留下一条皱纹,甚至更精致、漂亮和体面。 可那双眼睛中再难寻曾经的烂漫无邪,取而代之的,是利落到不回头的成熟,是才气和名利加身的高傲,是锤炼成痂被疼痛洗礼后的坚强。 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份永远无法填补的遗憾。 人都会变,都在变。 两人在酒店门口分手,庄凡心上车,在路上又看了一遍silhouette的大致资料,抵达silhouette大楼时十点整,外屏是这一季的高级成衣广告片,模特在伦敦比赛时刚见过,有点时差没倒过来的错觉。 出租车正要靠边停,一辆帕加尼超跑从旁边飞速驶过。 庄凡心进入大楼,一路刷的是裴知的卡,三分钟后出现在silhouette设计部。他没理前台小姐,径自往里走,看到裴知为他备好的办公室便推门进去。 庄凡心故意没关门,职员,设计师,这一层的主管,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任由欣赏。 主管问:“您是庄老师?” 昨晚被空姐叫同学,今天就成老师了,庄凡心点头答应,待咖啡给他端来,一抹身姿妩媚的倩影也翩然而至。 程嘉玛一头长卷发,带着一拨主管众星捧月般赶来,走近了,伸出手欢欣道,早听小裴哥提过,但不知您哪一天回国,招待不周。 庄凡心伸手回握,也不讲场面话,只是笑,听对方一一介绍完几位管理层,他毫无间隙地下了道逐客令:“人多空气不流通,我想自己看看。” 程嘉玛笑容可亲,当即安排了助理,不可谓不周到。 人一走,仅剩下刚派的助理杵在桌前,庄凡心挥手散了散香水味儿,打开桌上的一册文件翻看,随口问:“进来的时候瞅见标志,裁剪室和打样室是在西走廊么?” 助理杵在桌前:“应该是……” “什么叫应该?”庄凡心眼都没抬,“中午之前把设计部人员名单给我一份。” “啊?”助理回应,“所有人吗?” “你听不懂中文?”庄凡心说,“还有,把三年内的所有设计资料整理给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整理……” 庄凡心一直没正眼瞧对方,此刻不禁抬头,只见对方是个年轻男孩儿,细皮嫩肉的挺俊俏,但有些畏缩窘迫。 他皱起眉:“你新来的?” 对方点头:“实习第三天。” 庄凡心陡然笑了,这个程嘉玛,可以。他问:“你叫什么?” 实习生回答:“我叫温麟。” 第 59 章 庄凡心在silhouette逛了一圈,熟悉熟悉环境,顺便去人事部要了份全乎的名单,中途接到裴知的电话,对方刚下机,不太放心他。 “没事儿,你好好忙吧。”他说,“对了,把你家地址发给我,外婆独自在家有事情的话我就过去。” 讲完电话,庄凡心折回设计部,从门口到办公室的距离,他感觉从头到脚都在被人打量。大家无声地、悄然地关注他,模样穿着,姿态神情,甚至想透过这层人皮他看看肚子里,有几斤本事,多少才干。 随着办公室的门关上,消停了。庄凡心喘口气,灌下大半杯白水,北方的过度干燥令他有些不适。 主管敲门进来,抱着一摞文件夹,说:“庄总监,这是您要的资料,纸质的都在这儿了,还有许多我都发到您的邮箱了。” “谢谢。”庄凡心没什么灵魂地讲客套话,“这点事儿还要麻烦你,辛苦了。” 他意有所指,这些事儿应该助理做,可惜助理不太成。主管听得明白,走近两步征求道:“给您的助理是实习生,什么都不了解,要不重新安排一个?” 身为主管负责这些,直接换好送来就是了,无非是因为总经理程嘉玛安排的实习生,所以他不敢擅作主张。而庄凡心是老板裴知找来的人,也不好得罪,于是他问庄凡心的意思,让庄凡心来做主。 庄凡心心知肚明,偏不:“无妨,那小孩儿挺好的。” 主管道:“那就好,小温也是正儿八经学设计的,人不错。”退开点,“那我出去了,您有什么需要再叫我。” 万事开头难,瞧瞧满桌堆叠的文件就明白了,庄凡心马后炮地想,当初一时心软答应裴知究竟正不正确? 不过当下虽头疼,但他不至于后悔。 朋友比原来的工作重要,这些年也习惯四处盘桓停留,还有这一座城市,早就想来看看。庄凡心抛却千头万绪,扎进了文件堆儿里。 讲通俗点,财务部管账,销售部管走货,广告部负责宣传打广,职能都比较统一。而时装公司的核心部门,设计部,人员构成复杂得多,设计师,助理设计师,裁剪师,面料师,分级师……七八种类别都在这儿,围绕之下促成一件服装的产生。 庄凡心高调地亮过相,此刻要安心做事了。 他仔细地了解方方面面,表面上的介绍仍不够,他对照每位设计师的作品看风格,翻出勤记录,记下打样师大概的工作效率,甚至抽取归档几个月的面料,来琢磨面料师的用料变化。 不知不觉快四点钟了,午饭忘记吃,庄凡心忽略了饥肠辘辘,只觉眼球酸涩。他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眼药水,仰脸滴一滴,闭目片刻后按下了内线。 那实习生叫什么来着?他忘了:“来一下。” 温麟进来,对上庄凡心后不禁迷瞪了一秒,被那双湿润如噙泪的眼睛闪了下。“总监,您找我吗?”他慢半拍出声。 庄凡心吩咐:“点点人数,叫些下午茶请同事们吃。”他说着拿钱包,结果咚一声,那小子已经关上门出去数人了。 现在的小孩儿怎么这德行,庄凡心调出温麟的简历,不太行就尽早结束实习期,让其另谋高就。一瞅,好家伙,从小学画画,法国念的服装设计,作品虽有不足,但刚毕业也算不错了。 等下午茶送来,坐办公室的纷纷出笼,庄凡心去外面和大家一起吃。他请客,所有人那股暗中观察的紧张感散去,一两句玩笑开过,气氛变得轻松。 小恩小惠是最初级的拉拢人心的方式,庄凡心其实没那个意思,主要是想寻个理由都坐下来,他记一记谁是谁。 设计师不必天天坐班,买手和调研员几乎都不在,样衣师组长出差了。庄凡心默默记住,准备下次再请缺席的几位。 填饱肚腹,庄凡心回办公室做整理,他初来乍到,所有事情又多又杂,盖上笔帽时天黑如墨,下班时仿佛已处深夜。 这一天没干什么实质的事儿,却极费心神,庄凡心临走忘记叫车,离开silhouette大楼停在路边招手。 正繁忙的时段,基本瞧不见空车,恰逢一阵耳熟的引擎轰鸣声传来,上午瞥见的那辆帕加尼超跑从面前经过,刹住了。 车窗降落,温麟坐在驾驶位探头:“总监,你等人还是打车啊?” 庄凡心顿觉邪门,我国的经济发展得这么快吗?刚毕业的大学生都开超跑了?微微俯身,他回答:“打车。” “高峰期很难打的。”温麟解锁,“我送你吧。” 庄凡心完全是屈服于刀子似的西北风,上车,从广阔的路边陷入逼仄的车厢,刚系好安全带,整辆超跑以超猛的速度蹿了出去。 温麟问:“总监,你去哪儿?” “索菲酒店。”庄凡心说。 “啊……那我得掉个头。”温麟望着前方,在路口打方向盘拐弯。 庄凡心发觉对方和白天时没什么两样,不干不脆的,哪怕疾驰在路也是紧抿着唇,貌似刚拿驾照的新手。他多问一句:“驾龄几年了?” “三年。”温麟快速地看他一下,“怎么了总监?” 庄凡心道:“不怎么,你紧张什么?” “我有点怕你。”温麟小声说。 庄凡心大概明白,他今天高调亮相,甚至有点浮夸,所以给人的感觉很难相处。他故意的,他爷爷说过,人能否领导旁人,说俗了,一股厉害劲儿很重要,再加诸其他才能,进而演化成“威严”。 况且,以后他帮裴知一起打理设计部,总要有个唱黑脸的不是? 看庄凡心不吭声,温麟愈发忐忑:“总监,我今天一问三不知……你会让我干过试用期吗?” 庄凡心也扭头快速地看了温麟一下,不知怎的,他恍惚看见许多年前的自己,拖沓,怯懦,声不高地嘀嘀咕咕,都很像。 他没接对方的话茬,能不能留下要看表现,合格就留,不合格回家找自己的爹妈讨安慰去。想起那份简历,他说:“你念的服装设计,学校不错,怎么做普通助理了?” 温麟噘噘嘴:“我应聘的是助理设计师,但不知道怎么安排的,成设计师助理了。” 庄凡心失笑,眼前这孩子一股娇惯气儿,开名车,穿名牌,随便给同事叫一顿下午茶花费几千块,典型的富家小少爷。他不免纳闷儿,既然养尊处优的,变成助理也心甘情愿地干下去? 温麟说:“我念书的时候就特别喜欢silhouette,silhouette每一季衣服,裴老师设计的我都买了。而且,我也不在乎薪水多少,反正都不够保养车的。” 凡是沾染个人审美的东西都讲求共鸣,伯牙遇子期是音乐上的,美术,设计也是一样,碰上喜欢的,就会关注、欣赏甚至是努力靠拢。 闲聊几句到了索菲酒店,庄凡心说:“不用开进去了,靠边停车就行。” 温麟照办,停下后乖巧地笑:“总监,明天见。” 庄凡心解开安全带,一路猛蹿搞得他有点晕车想吐,开门时含着恶心丢了一句,拜拜,路上慢点。 车门刚关上,温麟的手机响起铃声,陌生的本地号码,他一边接听一边隔着挡风玻璃向庄凡心挥了挥手。 “你好,哪位?” “你好,我是顾拙言。” 温麟被那把略沉的嗓子唤回神,从上一种紧张投入新的紧张,自我介绍时显得嘴笨:“啊,言、言哥,我是温麟。” 两人寒暄了几句,尴尬渐浓时,手机中飘出一声低笑,淡淡的,大概是觉得无奈和荒唐。温麟握着方向盘:“言哥,你没时间的话就算了……” 顾拙言问:“这几天晚上,你哪天有空?” “我都有。”温麟说。他也觉得父母的安排太扯淡,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妨痛快些,“明天晚上可以吗?” “好。”顾拙言答应,“定好地方通知你。” 讲好私人的约,顾拙言拿上外套赴公家的约,gsg做地产生意起家,而后做多方投资,买卖大,生意伙伴和白道盟友也多,总有谈不完的事情。 这两年,顾拙言明白了顾士伯和薛曼姿从前的不易,许多场合的确脱不开身,许多工作无法耽搁分秒。就说喝酒吧,他也没那么爱喝,架不住应酬起来讲究个把酒言欢。 散场已近凌晨,顾拙言没再通知温麟,太晚了。 庄凡心却还没睡,终于抱着电脑看完资料,脑中各色信息杂糅相融,黏成了一锅粥。他躺倒,随意点开一个房源网站,不能总住酒店,得尽快租一套房子。 人困马乏手抽筋,手机砸脸上,砸中他身体的按钮似的,眼一闭自动关机,还不忘伸手捞一把蒙奇奇。 庄凡心订了一周的接送服务,清晨利落地通勤,看阳光不错便壮着胆子穿了条薄牛仔,脚踝也若隐若现,结果坐车搓了一路的大腿。真他妈冷。 一回生二回熟,他第二天露面就比昨日熟稔,设计部的大伙儿也热情许多,望见个空位置,他那助理还没到。 庄凡心交接来裴知手头的项目,正梳理着,温麟迟到十分钟姗姗来迟,敲开门主动领活儿:“总监,有吩咐吗?” 庄凡心说:“把我的入职材料送人事部。” 温麟取上材料离开,去人事部办完,一出电梯接到顾拙言的电话。他没什么小职员的意识,接听走进设计部,讲着私人电话就回到了位子上,完全没发现主管白了他一眼。 “言哥?”他道,“我刚上班。” 顾拙言说:“找到工作了?” “嗯,实习。”温麟忽来兴致,想告诉顾拙言他在silhouette上班,还想和人家聊聊这个喜欢的牌子。 然而顾拙言没那份领悟,下一句就说:“晚上七点半,维晶餐厅6037。” 温麟撕一张便利贴记下,肩膀被人一拍,扭脸看是庄凡心,这时顾拙言已经在手机里说了“再见”。 “拜拜。”他结束通话,“总监,你叫我?” 庄凡心发现少一份成衣的辅料测试报告,样衣师曹组长负责,出差去下面跑厂子了,他联系过,傍晚的飞机回本市。他打算直接和对方吃顿饭,除却报告,还有其他问题想聊聊。 但四下皆不熟,庄凡心问:“有没有不错的餐厅?” 温麟一时脑空,顺嘴答:“维晶餐厅。” 庄凡心说:“订个位子,晚上七点半。” 温麟只好应承下来,打电话订位子,又撕一张便利贴记下,6073。 还没来及给庄凡心送,另一位徐设计师叫他,分派给他一丁点设计的活儿,说是庄总监的意思。他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着手做设计,已经忍不住幻想他设计的衣服贴上他喜欢的品牌。 激动好半天,十分钟后温麟推开门:“总监,我给你泡了咖啡。”端进来,特别感恩地说,“谢谢总监赏识我,给我这个机会。” 庄凡心自始至终没吭声,他并无赏识,只是谢谢昨晚送他一程罢了。热咖啡冒着气,他撕下杯子上贴的纸条,上面写着,维晶餐厅6037。 这一整天都没喘口长气儿,午休时间庄凡心和裴知视频,就手头的设计聊了许久。一下午也没动弹,临下班的时候程嘉玛来了一趟,想为他接风洗尘。 庄凡心自然是拒绝,六点半下班离开,去餐厅的路上很堵,幸好那位曹组长的飞机要晚点才到。 顾拙言已经停好车,餐厅是秘书订的,他没试过,上去后才发现是新中式装潢。房间内青瓷白梅,纱灯团枕,一扇蝶恋花的小折屏风,一桌一椅都拿捏着雅致。 刚落座,温麟打来,被设计师留下加班,暂时走不了。设计行业加班是常事,顾拙言没说什么,心底隐隐地还松了松。 他先叫一壶茶喝,烫,移到沙发看茶几上的棋局,棋盘旁边还放着本解闷儿的《浮生六记》。他在房内自得其乐地转悠一遭,希望温麟再晚点来。 门开,服务生端来两盘茶点,搁下后退出去。 门刚关上,貌似又开了。 顾拙言望向门口,看不分明,依稀识别出身型清瘦。 庄凡心携着冷风过来,被引领到6037,一进门入眼乳白纱、双面绣的雕花屏风。他本以为同事没到,伴着绰绰灯影,却望见房内有一人轮廓。 庄凡心朝内走,绕过屏风,看清桌后的面孔。 顾拙言也已抬眸,正对来人眼睛。 时空万物犹如刹那止息。 他们一同怔住,清淡的茶香里,十年孤鸿断雁,三千多个日夜的寂寞凌迟,封存蜡注于心底的过往爱恨……在四目相望中全部被唤醒。 第 60 章 庄凡心踩住钉子似的,动弹不得,一股细密的疼从脚掌攀到天灵盖,掐断他的经脉,捣碎他的肺腑。灯火萤黄,一切都无所遁形,惊诧,慌张,抑或寸寸苍白下去的脸色,全部暴露在外。 没有丝毫的预料和准备,他遇见了顾拙言。 庄凡心杵在屏风旁,眼神几乎要将顾拙言洞穿,什么同事,什么曹组长,要谈什么事情,他一概不知,只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顾拙言看。 而顾拙言何尝不是。 他从未想过会和庄凡心重逢。不,他想过,走在街头幻想庄凡心忽然出现,上课时幻想庄凡心破门而入,坐飞机幻想庄凡心在身旁降临……他着魔一样地,没日没夜地想,如此度过半年,一年,或者更久。 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洗刷,他认清现实,再也不抱一丝幻想了。可是此时此刻,在国内,在他生活的城市,在这个寻常的晚上,庄凡心闯入他的视线里,猝不及防。 两个人如此僵持,太难回神,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是方桌圈椅,是十年的空白。 就这么相对良久,待情绪一点点回落,顾拙言在桌下攥紧的拳头松开了,眸光也由浓转淡。 他终于打破沉默:“挺意外的,好久不见了。” 庄凡心尚未回答,服务生敲门进来,询问道:“打扰一下,两位已到齐,现在可以点单吗?” 顾拙言说:“这位先生走错房间了。” 那语气平静无波,仿佛走错的人是张三李四。庄凡心没禁住晃了晃,怪不得,原来是他走错了,他仍注视着顾拙言,对方垂眸品茶,已不屑再瞧他。 “……不好意思。”他道歉,转身往外走。 庄凡心绕回屏风后,停住,抓着雕花框稳了稳,隔着白纱看顾拙言朦胧的影子。服务生叫他,问他该去几号间,他目不转睛,有点痴地说:“6037,我就是订的6037。” 服务生为难道:“这一间确实是顾先生订的,您是否记错了?” 庄凡心仍不走:“没记错,反正就是6037。” 顾拙言强迫自己不去听屏风后的声响,偏偏房内安静,只余庄凡心和服务生掰扯的对话。那边还在纠缠,手机突然振动,他接听:“喂?温麟?” “言哥,抱歉啊。”温麟说,“我白天的活儿没干完,不知道几点才能走。” 顾拙言道:“没事儿,工作要紧。” 屏风后头,庄凡心听得清楚,温麟?那个助理温麟?顾拙言和温麟认识?他不确定,松开手,在服务生委婉的催促下离开房间。 顾拙言被关门声一震,扭脸盯着屏风,只想起一句“人走茶凉”。 其实人还没走,庄凡心贴墙立在走廊里,脑子乱糟糟的,分不清利弊轻重,想怎样做完全出于一种汹涌的本能。 他摸出手机点了点,然后拨出去:“曹组长么?我是庄凡心。刚下飞机……正好,我帮你叫了车,回家好好休息,今晚的见面改天再约吧。” 这通打完,庄凡心靠着墙深呼吸,恰逢服务生拿着账单走来。他一把拦住:“干什么?” 服务生答:“里面的客人要买单。” “饭还没吃,买什么单?”庄凡心将人撵走。 他正一正衣襟,理一理头发,推开门,鼓起全部勇气走了进去。怨怼或恼恨,他只为认错谢罪,迎来什么难堪的局面都好。他就想进去,再看看。 这次绕过屏风未停,庄凡心一直走到桌前,拉开圈椅坐下,顾拙言再次抬眸,隔着一张桌灯下互看,微怔。 庄凡心挤出句开场白:“刚才你给我打招呼,我还没来及回话呢。”他对上顾拙言的双眼,似墨藏星,漆黑且明亮,“一晃这么多年了,别来无恙。” 说完,顾拙言冲他笑了。 那笑意不深,但顾拙言笑了十数秒之久,好像听到什么给劲儿的笑话。两厢又对峙片刻,他问:“应该约了人吧,不怕耽搁么?” “和你一样,取消了。”庄凡心迅速调整好神情,融入这份和谐的局面,“难得碰见,那我们一起搭个伙,愿意赏脸么?” 顾拙言说:“都行,无所谓。” 这才正式点单,几道菜端上来,袅袅热气一熏拂,庄凡心苍白的脸面恢复些血色。他无意藏掖,率先挑明道:“我真没走错,助理告诉我的就是这一间,哦对,他叫温麟。” 顾拙言略显惊讶,有那么巧么,温麟恰好是庄凡心的助理,他不太相信,不知是不相信会这么巧,还是不相信庄凡心这个人。 “什么时候回国的?” “才两天。”庄凡心伸左手舀一勺豆腐,“今天递了入职材料,暂时就在这座城市工作了。” 顾拙言瞥见庄凡心戴的手表,宽表带缠着细手腕,不太相宜,而且皮革褪色,表盘里压根儿没走着字。庄凡心察觉他的目光,缩回手,说是长辈留下的东西,好坏便一直戴着。 长辈留下的,顾拙言思及庄凡心的爷爷,经年飞逝后,想必老爷子已经故去。他没应这茬儿,聊之前的话题:“既然移民,怎么回来发展了?” 庄凡心说:“裴知的公司,需要人手就回来了。” 移民,回国,他们漫不经心地聊,实则是踩在陈年旧疤的边缘试探,一字一句皆是曾经的痛点。但谁也没失控,舒展着眉毛,你笑,我也笑,甚至以茶代酒碰一碰杯。 偶有冷场,庄凡心随口说:“你和温麟认识?” 他猜测,年纪不相符,做不成同学,也许是亲戚或二代中的朋友?顾拙言看他,笑得清淡却迷人:“我和他是来相亲的。” 庄凡心险些掉了筷子,他微张着嘴,被“相亲”二字一拳打蒙,半晌,低头看碗中汤水:“男人和男人相亲,挺新鲜的。” “我妈搞的幺蛾子。”顾拙言说,“不过你们公司业务很忙么,他刚实习几天,就开始加班了?” 这话听来颇为护短,好似心疼,庄凡心抬头一笑:“你既然开口了,以后哪怕我帮他做,也不让他加班。” 顾拙言笑道:“我没那个意思,他还年轻,多历练历练更好。” 庄凡心点点头,温麟的确年轻,他们已经奔三了。那这些年……他怕真的掉了筷子,先搁下再问:“以你的条件何至于相亲,没自己谈过么?” 顾拙言回答:“谈过啊,总不能一朝被踹,光棍儿一生是不是?” 庄凡心立刻说:“没错没错,你本来就值得更好的人,当初遇见我倒霉了。”他夹一块鲜嫩的虾仁给顾拙言,开玩笑般掩盖箸尖 儿的颤抖,“恨我么?” “几岁了,幼不幼稚。”顾拙言吃下,“不过刚被甩的时候,特想抽你一巴掌。” 庄凡心倾身抵住桌沿儿,侧着脸:“今天打骂随你。” 顾拙言扬起手,巴掌将落时伸出手指头,在庄凡心的脑门儿上一推:“吃你的吧。”掠过这几句,无比自然道,“别管我这些了,你回国工作,那对象怎么办?” 庄凡心凝着笑容看顾拙言。 “怎么?”顾拙言饶有兴致地猜,“难道已经在国外领证了?” 沉默了几秒,庄凡心摆摆手:“分了。” 顾拙言绅士地说:“我问错话了,别介意。” “这有什么……聊天嘛。”庄凡心毫不揶揄,还挺认真地八卦,“你和之前谈的对象为什么也分手了?” 顾拙言回答精妙:“那争取这次好好的。” “这次”指的是和温麟。庄凡心听懂了,他为彼此斟一杯茶,端起茶杯说:“我也没什么能帮忙的,这样吧,加班肯定不会了。” 服务生进来几次,见的场景是一室生春,相谈甚欢,买单时还互相争竞了一会儿。 踩过长长的走廊,顾拙言和庄凡心一前一后,进电梯,电梯门锃明,闭合后连头发丝都能瞧个清楚。 顾拙言揣兜靠着墙,门中镜像清晰,他忽然道:“你是不是长高了?” 庄凡心也盯着门:“177,这次可没虚报。”可他和顾拙言的距离并未缩短,可见对方也长高了一点,“我还胖了。” “胖了吗?”顾拙言微微眯起眼睛,“还是挺瘦的。” 庄凡心胖了十斤,从肋骨分明、摸着硌手的过分瘦子,变成身形单薄的普通瘦子。降至一楼,他裹紧外套走出去,顾拙言落在后面,和他始终保持一米远的距离。 门口,负责泊车的服务生已经把车停好,看他们是两个人,还帮忙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顾拙言停在车前,看见庄凡心被迅速冻红的鼻尖儿,说:“北方够冷吧,怎么来的?” 庄凡心说:“打车。” 顾拙言利索道:“捎你一程?” “那谢谢了。”庄凡心坐入副驾。门一关,他和顾拙言的距离顿时缩短,他有些迷茫地、机械地偏过头,不知是因为暖风袭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四肢百骸升腾起一股麻痹的恍然。 “你住哪儿?”顾拙言问。 庄凡心答:“索菲酒店。” 顾拙言没说什么,只手指敲了敲方向盘,途中静得尴尬,不说笑也不热聊,点开电台来点动静,直接流泻出一首张学友的老歌。 心慢慢疼,慢慢冷,慢慢等不到爱人…… 谁专门为他点的似的。 顾拙言关掉,一路无言地驰骋到目的地,刹车熄火,啪嗒按开副驾驶的安全带。人家都做到这份上了,不赶紧下车都像是耍无赖,庄凡心推开车门:“那——” 中控台上的手机一亮,温麟刚下班,又给顾拙言发来一条道歉短信。庄凡心瞥见那屏幕,背景是一棵茂盛的榕树,邦德在树下立着。 那张照片是他拍的,没想到顾拙言仍然在用。他问:“邦德现在……” 顾拙言答:“已经十一岁了。” 庄凡心说:“宝言也长大了吧。” 顾拙言道:“在念大学。” “薛爷爷怎么样?”庄凡心问,“还住在榕城吗?” 顾拙言说:“搬来和我爷爷一起住,年纪大了互相照应。”他严丝合缝地贴着椅背,“姥爷跟我说了,分手之前他劝过你,那时候压力挺大的吧。” 庄凡心笑笑:“我那时候本来就没什么主见。其实跟谁都没关系,再粉饰也没用,事实就是我选择了家庭和梦想,放弃了感情。” 顾拙言舔舔嘴唇:“不早了。” “那,拜拜,开车小心。”庄凡心下了车,踩上坚实的地面一步步走,绕过车头时不敢看一眼挡风玻璃,咬着牙朝前,身后引擎未响,越安静越叫他紧张。 他有些失神,老人离世,邦德变成一条老狗,顾宝言成为大姑娘,他们从少年长大成男人,这就是此间错过的光阴。 顾拙言望着酒店大门,人来人往的,庄凡心已经进去了。 他窝在驾驶位上没动,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点燃,用力地吸食了一大口。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呛得直咳嗽,但没有缓冲地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吸,一边咳,一边吞吐,一边笑。 不好笑吗? 庄凡心抛一句“别来无恙”给他,实在是太好笑了。 心窝子被一刀扎透,豁着洞流着血,疼了记不清多久才凝结成疤,如今庄凡心这个刽子手却对他说,无恙。 这一整晚,淡然的,平和的,顾拙言和庄凡心谈笑风生,眉头都不皱地叙旧,他们像老同学聚会,像同事应酬,大方得体得没有半分瑕疵,谁也没暴露丁点马脚。 他们佯装风平浪静,问彼此的前任,问今后的打算,然而有些问题他们连碰都不敢碰。 庄凡心为什么移情? 顾拙言后来去了哪里念书? 珠宝公司那么重要,为什么又抛下回国? 真的会和温麟好吗? 回来多久,一年,三五年? 是否真如表现的这般,早已毫无芥蒂,早已忘却爱恨,你我相见落座推杯换盏,一切翻了篇儿,合上了彼此这本书?! 顾拙言和庄凡心都不敢问,眼波相交融,各自温柔礼貌,不经意间将旧事拔起却精确地掌握着分寸。多一丝一毫,恐怕疤瘌崩裂,露出捂了十年的淋漓血肉。 顾拙言捻灭烟蒂,点燃第二支,他浑身的肌肉这才松缓下来。车厢内已经乌烟瘴气,打开车门,对着冷风呼一口白烟,第三支,第四支,没完没了地抽。 套房的门外,庄凡心低头在提包里翻找房卡,手机,文件,随身携带的口香糖眼药水,缠成团的耳机线,唯独摸不到房卡。 他越翻越急,脸都憋红了,将所有东西倾倒在地上,跪在门外两手不停地翻找。去哪儿了,明明塞在里面,为什么找不到,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歇斯底里的即将发病的疯子。 啪嗒,眼泪滴落在手背。 庄凡心垂着头,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第 61 章 天公仿佛知人意,下雨了。 刚四点半,庄凡心被雨声吵醒,脸颊红肿发烫,没敢照镜子,泡杯咖啡直接坐在了茶几前。 昨晚的计划是下班约见曹组长,见完回来,将几份设计资料看完。实际是他和顾拙言重逢,推掉原本的约,腆着脸凑上去叙旧。 人永远无法确认将来发生的事,果然真理。 茶几上搁着一块蛋糕,酒店免费赠送的。庄凡心当时跪在门外濒临崩溃,后来服务生帮他开门,给他这些作为安抚,一晚上还问候好几次是否需要帮助。 喝光一杯咖啡,庄凡心打开资料开始看,放过自己,也不隔空糟蹋别人,天亮之前先专心工作吧。 房内只剩翻页和敲键盘的动静,阴雨天没太阳,直到八点钟仍乌蒙蒙的,敲下最后一枚句号,庄凡心捂嘴打了个哈欠。 “嘶……”嘴不能张,牵动得脸蛋儿生疼。他昨天使全力打的,当时就肿起来,白皙的皮肤上渗着青红的小血丝,还挺吓人。 庄凡心幽怨地望一眼窗外,晴天的话可以戴墨镜遮一遮,偏偏要下雨。爬起来,他洗个澡换好衣服,未免同事瞧见,提前一个钟头就出了门。 半路上,广告部的王总监打来,他接通:“喂?” “庄总监,早,昨晚睡得好吗?” 庄凡心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应承说:“挺好的,这么早找我有事儿吗?” “是这样的,广告部今天上午有个会。”对方道,“涉及到新宣传的内容,请您务必参加,帮我们给点意见。” 庄凡心肿着半张脸,哪也不想去,况且设计师掺和广告部的决策做什么?他说:“我就是个画图的,能给什么意见,班门弄斧要闹笑话的。” 奈何对方一再恳请,姿态摆得极底,仿佛庄凡心不露面便难以进行。无法,庄凡心只好答应,挂了,后半程厌烦地盯着窗外。 这座干燥的城已被浸湿,没了灰尘,只有如刀的北风愈发凛冽。 一不讲话,二没事做,庄凡心望着掠过的枯树,想顾拙言,经过尚未营业的商场,想顾拙言。红灯变绿灯,麻雀飞过,一个小孩儿穿着明黄色的雨衣,想顾拙言,想顾拙言,想顾拙言。 要了命了。 庄凡心总算捱到公司,紧紧围巾进入silhouette大楼,太早了,一个同事都瞧不见,保安的早点都还没吃完呢。 他生怕自己闲下来,逼着自己忙,千万别停。 部门同事陆续来齐,温麟虽未迟到,但精神萎靡,估计昨晚加班累着了。等他推门进来看见庄凡心的侧脸,霎时精神:“总监,你的脸怎么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庄凡心说:“护肤品过敏。” 温麟问:“怎么只一边过敏?” “那边没抹。”庄凡心抬头看对方,眼神很冷很厉,现在温麟不只是实习生和助理,还是顾拙言的相亲对象,年轻,单纯,要好好发展的人物。 他羡慕,妒忌,又撇开眼:“进来干什么?” 温麟奉上文件:“买手的预测及调研报告,需要签字。” 庄凡心看完签名,正好广告部的人来找他了,他起身朝外走,顺便对温麟吩咐道:“订位子,我开完会直接吃午饭。” 温麟问:“总监,几位?” “两位。”庄凡心一字一顿,“我,和,你。” 温麟瞪眼咋舌,寻思着不会是提前了结他的试用期,吃一顿散伙饭吧?还是赏识他……想和他单独待会儿? 这工夫庄凡心已经到广告部,会议室坐满了人,全部亮丽光鲜,其中程嘉玛最是风姿绰约。庄凡心也不管脸颊肿痛了,笑出几颗整齐白牙,大方落座:“什么会这么重要,程总也要出席?” 程嘉玛害羞道:“我可不重要,这场会庄总监是主角。” 庄凡心不明所以,笑容未收,直勾勾地望向王总监讨说法。这时荧幕投射,前方展示出一套设计作品,是庄凡心回国前在伦敦比赛的得奖设计,七号岩芯。 广告部的意思是,庄凡心这些年的代表作品很丰富,目前又有“七号岩芯”这个新鲜热乎的系列,不妨利用起来,以庄凡心为主角拍一辑广告。 既作官方通知,silhouette吸纳庄凡心担任设计总监,更作宣传广告,以庄凡心个人的实力和履历为品牌助力。算得上是互利互惠,两全其美。 庄凡心终于明白为什么非请他过来,听完策划案,王总监问他感觉怎么样,满屋子人望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答复。 草案拟定了,脚本设计好,整套广告的说明更是精细妥当。这一场会议,不是邀他给意见,是先斩后奏,也不是询问他能不能拍,而是此时此刻等着他答一句,这样拍很好。 庄凡心被赶鸭子上架,他不喜欢出风头,作为一名设计师,他希望自身被业内认可就行,作品才需要被推入大众之中。 现在万事俱备,他拒绝就是不懂事。罢了,他点点头说:“我可以配合。” 庄凡心就把面子给到这一步,接下来低头玩手机,看看地图,他上班几天还没记住酒店到公司的路线,再刷刷点评网,看些餐饮娱乐的评价。 临近中午散会,庄凡心直接带温麟去吃饭,公司附近的餐厅,他醉翁之意不在吃,温麟也莫名忐忑,俩大男人就叫了两盘绿绿的沙拉。 “总监。”温麟先出声,“我是不是犯错误了?” 庄凡心说:“犯没犯错自己最清楚,你心虚?” 温麟慌道:“不是啊!你那么高冷,突然约我吃饭我很害怕啊!” 庄凡心笑了,吃几口菜便擦擦嘴巴,说:“昨天你是不是约人在维晶餐厅见面?”他想一口气说完,痛快些,“给错我房间号了,我见到了你约的人。” 温麟一拍脑袋:“我昨天接设计太激动了,对不起,没耽误你和曹组长见面吧?” “没事儿。”庄凡心握着一杯水,“其实你约的人——” 温麟插嘴问:“帅么?” 庄凡心正要说的话已然忘记,眼前现出顾拙言今朝的模样,更成熟稳重,英俊高大,他反过来心虚:“帅,非常帅。” 温麟又问:“比我高还是矮?” 庄凡心心思一动,忍不住卑鄙这一刻:“你约的人,都不知道长什么样?” “父母认识,家里有点合作。”温麟难以启齿般,“……我们还没见过。” 自然不会挑明是相亲,但庄凡心懂,依稀想起顾拙言昨晚说过,这次争取好好的。“小温。”他旁敲侧击,“公司这么忙,还有时间谈恋爱吗?” 温麟说:“不知道,反正我不着急。” 庄凡心顿时清醒,他这是在干什么?嫉妒得刺探敌情,来个知己知彼?对方和顾拙言面都没见过,他一个久隔十年的过去时、混蛋的前任、彻底的局外人,何必着急,又有什么资格着急? 他没资格。 回到silhouette,庄凡心陷在椅中发呆,他克制地不去想其他,但克制不住想顾拙言这个人。从重遇顾拙言的那一秒开始,他就已经方寸大乱,扭都扭不回来。 他需要找个人说说话,但不知道裴知是否有空,过了会儿,没想到裴知先发来消息,问这几天怎么样。 &nbsp ;庄凡心回复一切都好,三五句之后字里行间掩不住的生硬,他又改口:“感觉有点无聊。” 裴知发来一串汗蒸、唱歌、看电影、做运动的好地方,让庄凡心劳逸结合。 楼层的安全通道里,温麟正在给顾拙言打电话,说:“言哥,是我,昨天放你鸽子真对不起。” 顾拙言回:“没关系。” “那你今晚有空吗?”温麟问,“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顾拙言笑道:“今晚不太方便,我要加班,再约吧。” 挂断电话,顾拙言继续忙,手头有个合同要跟法律顾问过一遍,期间偶尔咳嗽,嗓音沙哑,全是昨晚抽烟造的孽。 对完合同时间尚早,下面的子公司有处楼盘在做开盘筹备,他自己开车去转了一趟。傍晚准点下班,一上路,他先把领带扯了。 顾拙言没说实话,他不加班也无应酬,只是没心情去那劳什子的相亲。他感觉憋得慌,也堵得厉害,好像昨晚的烟钻进身体中没散出去,四肢急需要放松发泄。 一小时后,顾拙言抵达击剑俱乐部,他是这儿的头部会员,比家还熟悉,连清洁大嫂都知道他姓甚名谁。 换好击剑服,顾拙言拎着剑和护面往一号厅走。vip有专门的训练厅和竞技场,但人少,他今天就想往人堆儿里凑,犹如嗜血的老虎,江湖中的恶霸,只想粗野草莽地打个痛快。 进入偌大的厅,有那么四五对正在切磋,顾拙言先热身,目光徘徊,思考着找谁来第一局。 他逐渐锁定一对,先观战,双方身高差不多,左边的一方节奏不太稳,但攻势猛烈,仿佛输赢无畏,仅求酣畅淋漓地来一场。 顾拙言看得起兴,待分出胜负,他和其他人一起鼓掌,走过去,握着剑对左边那方说:“赢得挺利索,还有劲儿么?” 对方点头,勾勾手表示应战。 双方做好准备,退开线外互敬礼,开始。顾拙言先直刺试探,对方反应迅速,一个漂亮的防六反击,他再防守,对方立即二进攻半步长刺,来势凶猛。 距离稍近,顾拙言脚步冲刺,出击上八分位,一招招老练精准,有点以暴制暴的意思。 许是对方体力不足,或者身高不占优势,逐渐落了下风。顾拙言步步紧逼,逼到绝境便虚晃几个假动作,让对方喘息复活,然后再次施虐,弄得人家步伐和节奏纷纷大乱。 围观的人笑道:“这哥们儿挺坏啊,逗小猫呢?” “但另一位也可以啊,这还一直坚持防守。” 不清楚时间长短,只觉汗水挥洒,痛快。顾拙言最后控剑刺中,赢了。 他摘下护面:“连比两场,累了吧。”还有点喘,转身去喝水,“下次有机会再切磋。” 走出去几步,对方在身后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顾拙言脚步停顿,回头看过去,那人胸膛一起一伏,摘下一直戴着的护面,露出汗涔涔的一张脸,是庄凡心。 此刻的冲击不比昨天小,顾拙言将庄凡心从头到脚审视一遭,这才确认:“你怎么会在这儿?” 庄凡心抬手擦汗,碰着脸,忍疼保持住笑容:“网上搜的,下班想运动一下,就来了。” 他快步追到顾拙言身旁:“怎么样,我技术还行吗?” “……噢。”顾拙言努力平复,“被我虐得还不了手,就别问了吧。” 庄凡心“切”一声:“我和别人比经常赢呢。”流汗太多,口干舌燥便容易说错话,“是因为看见你心慌,所以我才没把握好。” 顾拙言将错就错:“为什么看见我心慌?” 他们同时停在那儿,看着彼此,头顶的灯光好像是小岔路的路灯,坐在青石板上,顾拙言送给庄凡心一套击剑服。 不知是谁先回神,一笑置之,各自灌下一大杯冷水。 顾拙言的更衣室是单独的,洗完澡还有放松肌肉的按摩,一套下来四十分钟,等他神清气爽地走出来,看见庄凡心在沙发上都睡着了。 走廊已经说过“再见”,他走去打个响指:“你怎么没走?” 庄凡心睁开眼,站起来说:“想等头发晾干再出去,不然感冒。” 顾拙言问:“吹风机干嘛使的?” 庄凡心完全清醒:“坏了,不出风。” 典型的睁眼说瞎话,顾拙言没拆穿,径自去搭电梯,庄凡心在后面跟着他,也不吭声,等电梯门一关,十九楼,数字开始倒数。 庄凡心抿抿嘴,他惦记一整天的人就立在旁边,并且很快就要分道扬镳。他心慌,忐忑,明知不该厚着脸皮无耻纠缠,可是无法控制。 马上就到一楼了。 他认了,顾拙言接下来把他打出去也无所谓。 “那个。”庄凡心竭力说出口,“能不能给我一个你的联系方式。” 记忆的闸口破开,奔逃的是洪水猛兽还是涓涓细流,各自心中有数,顾拙言侧身对着庄凡心,用涓涓细流的方式给出洪水猛兽的答案:“没必要吧,以后有了新人再删,怪麻烦的。” 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顾拙言大步走了出去。 他经过一排排汽车找自己的那辆,没回头,庄凡心什么表情,什么反应,都抛在身后。他只记得他遍寻不到对方的那一分钟,像个脑袋空空的傻子,瘫坐在椅子上哭。 手机振动好久顾拙言才感觉到,没看就接了:“有屁快放。” “我。”是连奕铭,“兄弟,有个事儿,我纠结24小时了,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我不能自己憋死是吧?” 顾拙言没兴趣听,也没接话。 连奕铭道:“那我说了啊,我操!庄凡心回国了!” 顾拙言按响车钥匙:“噢。” “噢?”连奕铭怕他不信,“真的!就住在索菲!昨儿夜里有个客人跪走廊上找房卡,哭得厉害,还他妈抽自己耳光,我后来一查居然是庄凡心!” 顾拙言把电话挂了。 他站在车门前没动,就那么站着,足足耗了一分钟。 听见脚步声,顾拙言转身看见庄凡心走过来,相距半米时停下,他在对方开口前先发制人:“觉得对不起我?” 庄凡心回答:“是。” “光说不够。”顾拙言道,“我昨天说想给你一巴掌。” 庄凡心扬手要打,顾拙言抓住,又道:“巴掌也是轻的,我特别想揍你一拳。” 庄凡心仰着脸:“你揍我吧。” 那脸颊的确有些红肿,顾拙言看着,猛然抬起了手。 庄凡心闭上双眼,然而拳头却没落下,他被拽住右肩拧过身去,然后从背后被狠狠一推。趔趄几步,他刚站稳,顾拙言已经上车点火,引擎一响拐弯走了。 庄凡心追了一段,最终徒然地立在原地。 他浑身发冷,缠紧围巾,兜上羽绒服的帽子,这时有什么东西顺着鬓边滑落。 庄凡心捡起来看,上面印着gsg集团总经理,顾拙言,后面是联系方式。 梦一样,是顾拙言的名片。 第 62 章 一场雨后气温骤降七八摄氏度,紧接着又来一夜雨夹雪,满地的薄冰。 路况不好,顾拙言一连数日让司机接送,今天加班晚了,顺便送秘书一程。秘书叫周强,是个黑长直的清秀佳人,顾拙言至今没琢磨明白其父母是怎么想的。 “总经理,周日的流程我发给您了。” 顾拙言的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打开,等红灯的时间看了一遍。他吩咐:“当天出席的人员都发一份,然后尽快和万粤的人对接。” gsg和万粤集团即将进行一场大合作,签约仪式定在本周日上午。顾拙言感觉周日还有件什么事儿,想不起来,问:“那天还有什么安排?” 周强回道:“中午有庆功宴。” 顾拙言记得庆功宴,不是这件,司机是家里干了十几年的老人儿,说:“那天你爸出差回来,前几天你们通话提过。” 顾拙言恍然大悟,庆功宴必定要喝酒,他道:“那你周日去酒店接我,我下午回家一趟。” 大致安排妥帖,顾拙言合上电脑放到一边,靠着座背闭目养神。中途秘书到家下车,车厢少个人愈发安静。 经过一间商场时洒进来缕缕红光,隔着眼皮都叫人一闪,顾拙言眯开眼睛,望见商城门口巨大的圣诞展牌,红得夺目。 司机感慨道:“这一年真快,要过圣诞节了。” 一株圣诞树楔在凄风冷雨里,全无节日气氛,一如顾拙言忙碌整日后此刻的心情。这时司机又道:“哎,圣诞节是那个谁的生日?” 顾拙言霎时移开目光,犹如心中逆鳞被轻轻一掀,牵动着筋骨,他低望自己的膝头:“什么生日,不清楚。” “就是那个,”司机费劲想起来,“耶稣啊,是吧?” “……”顾拙言揉揉眉心,企图揉散凝结的烦躁,话更是不想说。司机看他这般,只当他近日劳累,道:“这是你们年轻人过的节,当天出去玩玩儿,放松放松。” 顾拙言嗤笑:“没几年就三十了,我还年轻人?” 他带着些许自嘲,原本对年龄没什么感觉,可是圣诞节的光太晃眼,司机的话太凑巧,令他记起真正年少青春的光景。 回到家,比无人说话的车厢还安静。 顾拙言已经习惯,洗澡上床,自己吹口哨弄出点声音,躺下准备睡了,手机滞后地蹦进来几条消息。每位职场人士都神经敏感,他也不例外,深更半夜听见提示音,那刺激犹如听见顾士伯喊他“心肝宝贝”。 打开一看,是四人聊天群。时光荏苒多少年,这破群始终坚不可摧,盛满四个人的嬉笑怒骂。顾拙言点开,第一条是连奕铭发的——庄凡心回国了。 就不能指望这些人憋住点八卦。 苏望语音:“我操?等我写完计划案马上加入群聊。” “已经回国好些天了,就住在索菲。”连奕铭说,“我以为他回来办事儿,但他好像在上班,他不是移民了吗?” “等等。”苏望来了,“言,在否,我们能聊这个吗?会刺激你吗?” 顾拙言靠着床头:“会。” 苏望说:“多刺激一下舒筋活血,铭子来吧,你接着说。” “说个屁啊,说完了。”连奕铭道,“庄凡心当初一脚蹬了顾拙言,还是移情别恋,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苏望:“又没说是为顾拙言回来。” “噢,也对。”连奕铭回,“他变化忒大了,当初是个美少年,但没什么气场,如今光彩斐然挺有派头,招得那一层服务生整天巴瞧他。” 顾拙言默默窥屏,那俩人便真当他不存在,聊得兴味激荡。屁话扯过三巡,连奕铭说:“我发现他之后就暗中观察,感觉吧,他貌似不是单身。” 苏望道:“何以见得?” 连奕铭讲:“他每天按时走,但回来得特别晚,而且上班是订的出租车来接,夜里就变成轿车送回,期间他还和车主在酒店餐厅吃过两顿饭。” 苏望说:“估计是下班约会。” “嗯,我也觉得。”连奕铭道,“这都凌晨了,刚回,还是那辆车送的,重点是……走路姿势特别别扭。” 苏望:“哇塞,我这个直男不是很懂什么意思。” 连奕铭:“言,刺激吗?” 顾拙言握着手机,很平和:“刺激。”在这句话之后停了会儿,编辑发送,“都凌晨了,两位八婆还不睡么?” 人心隔屏幕,连奕铭和苏望不好妄加揣测,怕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趁势道声“晚安”,苏望多言一句:“陆文,你再不出来就自己退群,别让我踢你。” 安生了,顾拙言躺平睡觉。 那一张名片扔出去一周了,投石入海,了无波痕。顾拙言其实料到这结果,成年人嘛,讨要联系方式为交际的一环,再正常不过,不代表任何事情。 他卷住被子,烦闷得翻了个身。 浴室的水 声结束,庄凡心裹着浴袍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找出药膏棉签,将双脚上磨出的水泡抹了抹。 他这些天走了太多路,每天下班跟着中介的经纪看房子,极其麻烦,地段结构楼层,一晚上看三四套,回来后脚疼头晕,一锅浆糊。 庄凡心缓缓爬进被窝,撑着最后一点精神打开手机,经纪又给他发来十几张公寓图片,略过,盯着聊天列表没动。确切地说是盯着顾拙言的头像没动。 他以前把顾拙言删了,后来的许多年,盯着页面发呆俨然成为一种习惯。 屏幕终会变黑,庄凡心就这么捧着手机睡着了。 星期日上午,gsg集团和万粤集团的签约仪式如期举行,顾拙言以一身考究的黑西装出现在现场,头发打理过,奕奕神采盖不住沉稳的本色。 万粤集团的温董亲自过来,顾拙言全程陪伴,谈笑风生,面对媒体镜头时相互配合,你捧我年少有为,我誉你德高望重,总之圆满得无一丝破绽。 一切按照流程进行,签了约,为此劳心竭力的一众人马总算舒心,后续也就干劲十足。中午两集团办庆功宴,顾拙言陪温董上座,谈项目前景,品杯中佳酿,基本没碰过筷子。 全场至最热闹处,温董轻拍顾拙言的手臂,问:“我家小温没给你添麻烦吧?” 顾拙言笑着:“怎么会。”其实还没见过面。 温董道:“你们小年轻的事情就随你们去,处不处得来都无所谓。但拙言,这不咱们两家启动合作了,你多带带小温。” “没问题。”顾拙言爽快应承,又好奇道,“不过他念的设计,对公司的事儿会不会不感兴趣?” 温董说:“但多少也要懂一点,我和他姐姐是管不了啦,所以找你帮帮忙。” 顾拙言道:“您放心,我知道了。” 一场宴会至午后才结束,顾拙言喝了不少,没醉,但酒味儿挺浓,上车后一路敞着天窗回到顾家。 顾士伯出差回来,顾宝言周末在家,一家人难得整齐。 餐桌上一晚醒酒汤不凉不热,顾拙言闻了闻,碰都不碰,让阿姨给他煮碗面吃。等面的工夫,他对顾士伯和薛曼姿说说今天签约的事情,说完,余光朝薛曼姿晃了一下。 “干什么?”薛曼姿敏锐道,“你那眼神什么意思?” 顾拙言回:“尊敬的意思。”清汤鸡丝面端来,他夹一筷子吹凉入口,像是点评这碗面条般补充,“姜还是老的辣,面还是阿姨煮得好吃。” 薛曼姿禁不住笑:“你喝多了?我又怎么辣你了?” 顾拙言也想笑:“你之前撺掇我相亲,虽然荒唐,但我以为你真是关心我的感情生活,没两天万粤递上来合作案,我才明白你还是我妈,没变。” 薛曼姿当初和温董夫妇小聚,主要目的就是谈集团合作,捎带脚提到孩子的情况,至于安排见面什么的,既然温董提出来,她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但知子莫若母,薛曼姿了解顾拙言,客观条件是忙得脚不沾地,主观条件是眼高于顶,若是不逼不催,恐怕根本不会抽空去理合作伙伴的儿子。于是把捎带脚的见面摆在前头,让顾拙言别那么敷衍。 “怎么样?”薛曼姿颇有兴致,“见了吗?要是感觉还不错,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顾拙言说:“不好意思,还没见。” 薛曼姿道:“为什么还没见?我都答应人家了,你也答应我了,能不能别总是阳奉阴违?” 一碗面见了底,顾拙言擦擦嘴,冤枉道:“我可是乖乖去了,人家放我鸽子。” “所以呢?”薛曼姿问,“你不乐意了?” 顾拙言心说,所以他没见到温麟,却见到了走错房间的庄凡心。 误打误撞,庄凡心被他撵出去,又厚着脸皮返回来,不知羞不知臊地一坐,与他吃饭、喝茶,还蹭他的车回酒店去。 第二天他推掉温麟的邀约,没想到又遇见庄凡心,庄凡心从当年击剑服都脱不利索,时至今日竟然能和他比上一局了。 自己学的?学了多久?学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还管他要联系方式。 顾拙言心里清楚,这段关系结束多年,做普通朋友都别扭。对于庄凡心他更了解,向来被动胆怯,即使要了号码也不会主动联系,何况当年变了心,时隔多年更无所谓。 “哥?”顾宝言推推他,“你的手机在振动。” 顾拙言回过神,一不经意思绪飘远,他早已忘了和薛曼姿在聊什么。拿起手机,来电显示的号码很陌生。 “喂?”他接通问,“哪位?” “我是庄凡心。” 怎么和预想的不一样……顾拙言迟钝片刻:“找我有事儿?” 庄凡心问:“明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顾拙言一把推开凑来听声儿的顾宝言,回避开顾士伯和薛曼姿的目光,起身往外,回答道:“没空,约了小温。” 第 63 章 顾拙言的确约了温麟。 庆功宴上温董亲自开了口,他既然答应,必得做到,于是宴席未散便给温麟拨了电话,约的恰好是明天晚上。 说完这一句,手机中静下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秒,随即庄凡心笑道:“这样啊,明天保证小温准时下班,你放心。” 顾拙言没有任何不放心,甚至根本没考虑过对方会否加班,但他“嗯”一声,说:“好,那我就放心了。” 通话结束,他在门厅的窗边伫立片刻,然后将庄凡心的号码保存进通讯录。再回餐厅残羹已被收走,其他人望着他,不知是好奇方才的来电,还是等着继续之前的话题。 顾拙言不理会,也不让他爸妈知道丁点关于庄凡心的事情,否则有的唠叨。顾宝言更不行,当初庄凡心移民美国,小姑娘的伤心程度直追孟姜女王宝钏,长大些明白了,刺激却更大,好长一段时间看顾拙言的眼神都极其复杂。 “爸,”顾拙言说点旁的,“这一趟怎么样?” 顾士伯出差近一个月,先在海南听调研会,而后到香港办公事。他从桌前起身,说:“去书房谈吧。” 顾拙言掐断先前的话根儿,进书房,就海南自由贸易港法做立法调研,听顾士伯聊了一下午政策变动。 挂断那通电话,庄凡心在酒店床上一直躺着,琢磨,顾拙言的话是真是假。 会不会其实没约温麟,在骗他,只是不想应他的邀请?还是真的约了,那……时隔这么久肯定早已见过第一面,约见第二面是不是说明正在相处发展? 生理上,庄凡心琢磨得脑壳发紧,心理上,他认为背地里妄想很猥琐,但是有的事儿,有的人,就是无法收束,难以克制。 这个周日下午变得煎熬,庄凡心强迫自己找点事做,他摸出手机,给二十四小时恭候他的房屋经纪发短信:“在吗,看房。” 又是一顿奔波,磨得脚掌起泡,庄凡心辗转三四五环的生活区之间,想念伦敦的公寓,也想洛杉矶的大房子,缥缈的心绪深处,最想榕城老巷里那幢小小的二层别墅。 夜深回到酒店,庄凡心睡前检查一遍邮箱,广告部的王总监给他发来一份采访稿,是明天杂志采访会涉及的问题。 庄凡心没细看,蒙头睡了。 第二天一早,庄凡心按时打卡上班,进电梯时一眼看见温麟,对方拎着给他买的咖啡,热情道:“总监,早啊。” “早。”庄凡心接住,“今天挺精神。” 那辆帕加尼超跑太显眼,这些天部门上下都知道了温麟是个富家子,时尚圈又是半个名利场,登时使唤有度亲切无限,其他人纷纷转变了态度。 主管说:“穿这么帅,下班要去潇洒啊?” 温麟道:“约了人。” “佳人有约?”主管故意调侃,“是不是女朋友?” 温麟回答:“哈哈,我是gay。” 这圈子中同性恋的比例不低,公司内有名有姓的就好几个,但像温麟这般大清早开着玩笑,冷不丁就表明性取向的仍然少有,令一众同事目瞪口呆。 不知谁问:“那是约的男朋友?” “哎呀……”温麟说,“一个哥哥。” 哥哥,这称呼既可以君子有礼,也可以情趣暧昧,虽然温麟语气大方,奈何其他听者的心思不纯,顿时围着他起哄。 庄凡心始终神色淡淡,脊背挺直如线,立在人群里如一枝欺霜恨雪的梅,电梯门打开,他第一个从这片喧闹中抽身,出去了。 没两分钟,温麟敲开他的办公室,进来说:“总监,今天要办的你都吩咐了吧。” 何曾这么主动,庄凡心道:“等会儿一周例会,准备一下。”趁对方走来拿材料,“怎么变勤快了?” 温麟说:“晚上有约,我怕做不完加班又放人家鸽子。” 庄凡心明知故问:“又?上回那个帅哥?” “嗯。”温麟没见过顾拙言,但昨天签约他爸和顾拙言合过影,他看了照片,此刻附和加感叹,“真挺帅的。” 庄凡心听罢,只当对方二人见过面,印象也不错。他抓一只笔攥在手心,攥得指甲飘白,却笑得云淡风轻:“做不完也没事儿,准你拖延一天。” 温麟受宠若惊,抱着一摞材料高兴离开,到门口又回头:“总监,你知道我是gay一点也不惊讶啊?” 庄凡心心想,我连你和我初恋情人相亲都知道,你要不是gay我才惊讶。 门关上,他指尖一松,那支笔掉在地板上滚了几圈。 例会开完,时装杂志的团队过来采访,在工作间找到伏案裁衣的庄凡心,握手之前庄凡心还拿着一片舒香绸。 杂志采访是广告策划中的一环,文字加照片大概四张内页,今天只做采访。庄凡心本就不重视这事儿,连会议室都没安排,直接在剪裁室的操作台旁边进行,屁股底下甚至坐着一卷布。 前几个问题是关于他的专业,奖项,像公司面试。 渐渐切入正题,小编问:“庄总监,你在伦敦刚拿奖的设计,七号岩芯,你如何定义和评价它?” 庄凡心答:“首先定义,它主要利用了埃及文化的元素,在色彩和剪裁上是我的一种尝试。”他言词顺当,透着轻松,“至于评价,拿了奖说明还不错吧,这个尝试的结果算得上成功。” 小编问:“说明你很满意?” 庄凡心如实说:“满意。” “那回头看以前的设计,你不会有觉得不足,想重来一次的想法?” “我浪费那个时间干什么?”庄凡心说,“尽全力做每一件设计,对得起每一针,每道褶,之后有更好的想法就去做新的,过去的就过去了。” 小编感慨道:“所以你是一个只向前看,特别放得下的人吗?” 庄凡心忽然卡壳,抓一下耳朵,低垂着眼睛眨了好几次。“分情况吧。”他大可以敷衍一句,反正没人追究真假,但他却正色道,“对于没尽全力,留有遗憾的事情,我会忍不住回头,也不容易放下。” 小编是个小姑娘,听完点点头,被他严肃的神情弄得有点拘束,赶忙聊回设计上:“七号岩芯听起来不太像一套衣服,为什么给设计起这个名字?” 庄 凡心说:“七号岩芯是埃及出土的文物,非常神秘,也契合设计的灵感与主题,所有就以它命名了。” “原来如此。”小编笑起来,“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一个’心’字,那岩芯谐音——” 庄凡心直接打断:“我没那么非主流。” 小姑娘面露尴尬,跳过这一题,接下来几道问题都围绕庄凡心加入silhouette展开,等重点内容谈完,结尾剩着两道比较私人的。小编问:“你在少年时代曾获得agg珠宝设计组第一名,为什么后来选择念服装设计?” 庄凡心回答:“我发现自己更喜欢服装设计。” 这类采访永远不会免俗,要圆满要正能量,小编听完他的答案,马上追问:“所以做服装设计师是你的梦想,并且你已经实现了梦想,对吗?” 庄凡心说:“是。” 一场采访占用将近两小时,姑且还算顺利,送走杂志社的人,庄凡心坐在操作台旁边不动弹,许久,那块舒香绸被他团得净是褶皱。 他在剪裁室磨设计,耗了一整天。 下班没走,庄凡心去洗了把脸,加班之前想吃点东西。平时都是温麟订外卖,望一眼对方的位置,空着,已经下班去约会了。 庄凡心拿上钱包下楼,他很饿,准备去附近的餐厅连夜宵一并买了,到一楼大堂,他瞥见温麟坐在接待区的沙发上。 ……难道约会又黄了? 庄凡心装作没看见,往外走,再抬眸时看见旋转门内熟悉的身影——顾拙言长腿阔步,面无表情,揣着大衣口袋走进了大堂里。 躲也来不及,顾拙言正对着庄凡心的方向,自然而然地瞧见对方,他停下脚步,一时望着庄凡心没有移开眼睛。 发白的牛仔裤,宽松的厚毛衣,球鞋,脖子上还挂着磁卡,眼前的庄凡心叫人恍惚,分不清这究竟是几几年的冬天。 一道声音将顾拙言拽回现实,温麟跑过来:“言哥吧?我是温麟!” 顾拙言循声扭头,看到温麟那张充满朝气的面孔。“你好。”他礼貌而机械地笑起来,“等很久了?” “没有,刚下班。”温麟不好意思道,“我今天限号,你说来接我,我就提前几分钟下来了。” 庄凡心动了动,想撤,结果反而引起温麟的注意。“总监,你又加班吗?”温麟看向他,“要不我帮你订饭?” 庄凡心说:“我去餐厅吃,你约了人赶紧走吧。” 温麟想起什么:“对了,我还没介绍,言哥,这是我们部门总监庄凡心。总监,这是顾拙言。”他笑得一派天真,“你们之前见过。” 顾拙言道:“确实见过。” 庄凡心仿佛听懂言下之意,两瓣唇轻轻抿着,心中却禁不住接腔,确实见过,又何止见过。他了解这人的爱好兴趣,熟悉对方的底线原则,甚至是家人,朋友,狗,他全部都知晓。 连那副身体上哪里有痣,何处敏感,也记得一清二楚。 成年人真会装模作样,庄凡心内里酸得能拧出醋汁儿,偏生眸光恬淡,嘴角轻扬,比领导人会晤还得体地摆摆手,说:“拜拜,好好玩儿。” 顾拙言和温麟走了,背影成双,哪个gay看了都要咬牙骂一句,狗日的真般配! 庄凡心拿着钱包晃荡一圈,已觉不出饿,最终晚餐和夜宵一并取消,在便利店逗留片刻,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包薯片。 说来很励志,他已经七八年没吃过薯片了。 戒断很成功,但此刻蚂蚁噬脑,就想来一口。 庄凡心甚至没坚持到回公司,直接撕开,先是一两片地吃,然后一把一把地塞,几步路的距离把一包薯片吃得渣都不剩。 高架桥上堵得厉害,车厢内尴尬弥漫,顾拙言降下车窗免得彼此窒息。上路半个钟头了,他只提过一嘴签约的合作,温麟呵呵傻笑,大概是没听懂。 “言哥。”温麟试图挑起话题,“你知道silhouette这个牌子吗?” 顾拙言听过,但不甚了解,含糊道:“挺有名的,好像老板是明星?” 温麟说:“其中一个是,不管事儿,另一个老板是设计师出身,特别厉害。”裴知离得远,他想到近的,“就现在带我的庄总监,也特别厉害。” 车流松动一些,顾拙言回:“噢。” 许是态度太冷,温麟以为他不信,又说:“真的,庄总监拿过好多奖,代表作品也特别多,今天杂志还来采访他呢。” 顾拙言随口道:“你挺崇拜他么?” “差不多吧。”温麟说,“他可高冷了,不怎么正眼瞧别人,但是对我不错,今天还批准我不用加班。” 后半句没注意听,顾拙言握着方向盘纳闷儿地笑了,思维停留在前半句:“你那总监,高冷?” 温麟确认道:“是啊——” 汽车冲下高架桥,顾拙言提速奔驰,按响的喇叭阻断温麟未说完的语句。好半晌,道路顺畅了,顾拙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爸让我带你了解了解公司的事儿,有兴趣么?” “没兴趣。”温麟回答,“我就想做一名优秀的服装设计师,这是我的梦想。” 顾拙言望着前路:“怎么算优秀?” 温麟不知道如何释义,从包里掏出几张扫描图,说:“这是在伦敦获奖的设计,如果我能设计出这样的作品,就称得上优秀。” 顾拙言扭脸看一眼,不足两秒,待两条街后驶入地下车库,他找空位停车熄火,那幅设计依然留滞于脑海,醒目,抓人。 他明白了优秀的定义,解开安全带时问:“那是谁设计的?” 温麟说:“庄总监。” “怎么会。”顾拙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念的珠宝设计。” 温麟看着他:“庄总监学的服装设计啊,今天接受采访,他亲口说做服装设计师是他的梦想啊。” 顾拙言一时错愕,他失忆了不成?庄凡心当初参加的是珠宝设计比赛,每晚听的是珠宝设计课程,移民不回继承珠宝公司,那份从小笃定的梦想就是原因之一。 他尚未厘清,将车钥匙缓缓拔下。 这时温麟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学过珠宝设计?” 第 64 章 一切过往蒙于鼓中,鼓面展绷光滑,但稍不留神被捅破了,掀开了,譬如现在这般。顾拙言迟滞一瞬,反应很快地回答:“我和他是同学。” 这下轮到温麟惊讶,瞪大眼睛确认道:“真的假的?” 真的,顾拙言说。他掂着车钥匙,肚子饿了:“先下车吧,边吃边聊。” 两人进入餐厅,雅座,菜肴羹汤摆了一桌子,服务生关门离开,温麟立刻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拙言看。他惊诧,更好奇,急需要一个详细的说明。 顾拙言拿着热毛巾净手,一边擦拭一边扩展地重复:“其实我和庄凡心认识,高中的时候做过一阵子同学。” 说罢,温麟一愣:“没啦?” 顾拙言道:“你还想有什么?” 他只透露到这种程度,至于另一层关系,他和庄凡心曾经交往,有多甜蜜,后来分手的原因……通通属于无可奉告的范畴。 顾拙言清楚,他对于温麟来说,是一个爸妈安排的、要讲公司的无聊事情还不能推掉的合作伙伴的儿子,而且都奔三了。 而温麟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家里安排,需要占下班时间见面的相亲对象,那天签约与温董一聊才知,原来相亲也不打紧,请他带着熟悉些公事罢了。 既然如此,他有什么必要和义务透露自己的感情经历? 况且,顾拙言没打算和温麟有所发展,之后会否再见面都难说,可温麟和庄凡心却是同处一家公司的上下级。如果他交代详情,一则尴尬,二则温麟不小心说漏嘴的话,庄凡心也要无端承受些议论。 反应了片刻,温麟疑惑道:“不对啊言哥,你们要真是同学,为什么像陌生人一样?” 顾拙言忘记这茬儿,答道:“只做过一学期同学,之后十年没见,挺陌生的。” 这话有点牵强,再陌生也不至于不认识,而且先前走错房间都见过面了。温麟低头喝茶,清茶一濯想明白些,他和顾拙言统共也没联系几次,但每天都和庄凡心见面,庄凡心却一直没告诉他。 就连今天三人对上,庄凡心仍然没有表明。 温麟不懂就问:“总监为什么瞒着我?” 顾拙言说:“我要求的。”他信口拈来,理直气壮,“你给他做助理,要是知道我和他是同学,怕你仗着有关系不好好工作。” “我去,我不是那种人。”温麟立即笑开,笑着笑着没了底气,“怪不得总监关照我,允许我不加班,之前还请我吃午饭,原来都是因为你啊。” 歪打正着,顾拙言抱歉地给对方夹菜,含糊道:“别乐了,动筷子吧。” 温麟食欲不错,兴致也越来越浓,说:“言哥,你多给我讲讲总监的喜好,他爱吃什么,喜欢听什么歌,我投其所好争取早日转正。” 顾拙言头大:“我还是给你讲讲万粤和gsg的合作案吧。” “谁听那玩意儿。”温麟扒一口饭,目光瞥见包里的资料一角,“也对,总监学服装设计你都不知道,哪能知道别的。” 这话给顾拙言提了醒,他仍然不太相信,又问一遍,得到的答案十分肯定——庄凡心念的是服装设计,在国外几年也是做服装设计师,没跑儿。 一顿饭吃得还算欢喜,顾拙言的目的很明确,完成温董的嘱托,将两家的合作案给温麟讲明白,至于对方听没听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从餐厅出来一片华灯,街上放着圣诞歌。 顾拙言送温麟回家,朝着另一区行驶四十分钟后,温麟接到徐设计师的电话,说明天看他的设计稿。未完成的稿子都在公司,顾拙言只好掉头,又耗费一个多小时才到了silhouette。 将近十一点半,庄凡心刚关电脑,敛起桌上的纸张锁进抽屉,正起身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吓了他一跳。 “总监,你还没下班吗?”温麟露出脸。 庄凡心松口气:“你怎么回来了?” 温麟答:“我来拿图稿。” 庄凡心没再说什么,走到衣架旁边穿外套,再一扭身见温麟立在门口望着他。那眼神亲昵而克制,像看关系匪浅的好友,还又有一丝雀跃,仿佛等着他回应,要和他以眼神交汇来暗度陈仓。 庄凡心蹙起眉毛:“看着我干什么?还不走?” 温麟笃定道:“我等你一起走。” 庄凡心拎上包离开,等进入电梯面对镜子似的门,他对上温麟殷殷的目光,愈发觉得莫名其妙。 他忽然想起来,温麟和顾拙言约会,自己没开车,那这趟是怎么来的?如果是顾拙言送来,岂不是又要碰上? 一楼到了,庄凡心不想出去,然而没等他找借口,温麟愣是揽着他走了。一出公司大楼,顾拙言的车停在门口,亮着灯,能看清对方正抽烟的模样。 “言哥。”温麟喊道,“总监也刚走,咱们送一下他吧?” 顾拙言呼出一口烟雾,未免彼此难堪,应道:“上车。” 庄凡心根本不想上:“谢谢,不用。” “别装啦,”温麟拉开后车门,“总监,我知道你们认识了。” 庄凡心一凛,定在车旁微微僵硬,想,温麟都知道了?知道他和顾拙言曾经的关系?那此刻恐怕不是单纯地送他一程,大概有话要说。 他无法再坚持,躬身坐进车内,飞快地瞥了顾拙言一眼。 开车上路,庄凡心挨着车门,一言不发地等着对方问话。五分钟后,温麟在副驾上回头看他,打破沉默:“总监,原来你和言哥是高中同学?” 许是加班太累,庄凡心摆不出任何表情:“嗯。” 温麟说:“我问言哥你有什么兴趣爱好,想巴结巴结领导。”他带着遗憾,“结果他说你们只做过一学期同学,不怎么熟。” 庄凡心刷地看向窗外,照此说法,顾拙言估计有所保留,他应该松口气不必担心会尴尬难堪。可他却浑身发紧,忍不住想象顾拙言在说“不怎么熟”的时候,是何种轻松无谓的情态。 温麟说完坐正,将一叠画稿塞进电脑包里,对顾拙言说:“我今天和你吃饭,回家还得加班,没准儿要通宵了。” 顾拙言说:“年轻人偶尔通宵也没什么。” “我就小你几岁,你说得像差了辈分。”温麟拽着安全带凑近点,“言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年轻 的?” 庄凡心死死盯着窗户,霓虹映照,玻璃面上一层光圈,他的面容隐约投射在光圈里,疲倦,孤独,额头上似乎刻着两个字:活该。 一声声言哥,喜欢,不喜欢,温麟的撒娇充斥在车厢中,叫庄凡心避无可避。他堵不住耳朵,却也不想认输般合起眼睛,就睁着,杵着,坐在后排的角落当顾拙言和旁人的电灯泡。 顾拙言一声令下,叫温麟坐好,温麟嬉笑两声,反而在座位上左摇右晃,到一处红灯暂停,他忽然问:“言哥,你之前谈过几次恋爱?” 庄凡心没忍住,悄悄望向顾拙言的侧影,耳朵都竖起来了。顾拙言跟数不清似的,想了想说:“四次。” 温麟探究道:“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顾拙言说:“三年前。” “啊?你都单身三年了?”温麟一惊一乍的,“是不是上一任爱得太深了,你走不出阴影?” 顾拙言笑道:“都是我给别人留下阴影。” 庄凡心如坐针毡,仰靠住椅背,手臂在胸腹处紧紧交叠着,他实在不知道该看哪儿,便茫然地盯着面前的椅背。 “那你前任是做什么的?”温麟锲而不舍地追问。 顾拙言回答:“美院的研究生。” 温麟又一次惊讶:“也是学美术的?”见顾拙言首肯,他状似醒悟,“那更之前的对象都是做什么的?” 顾拙言狠踩油门超过几辆车,目光从前方路况飘移到远方的交通灯上,稍微一挪,终于从后视镜里瞧了庄凡心一眼。然后他答道:“都是设计师。” 庄凡心一刹那收紧了拳头,撩起眼帘,发颤地凝望顾拙言的身躯,那握着方向盘的手臂,被西装包裹的躯干,修长的颈,深刻的鼻梁眉骨……他犹如隐没在黑暗里的贼,见不得光,管不住心,只能悄悄切切地偷视。 温麟诧异许久,亦消化许久,再开口时变得沉稳:“言哥,那你的初恋是什么时候?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顾拙言情不自禁地伸手,触碰到烟盒,最终又把手收回。他像回忆一件久远的往事:“初恋,是高二那年。对方也是学画画的。” “所以……”温麟说,“你后来的对象都一个类型……是找他的替身吗?” 庄凡心几乎停止了呼喘,他一点点缺氧,眼不眨,瞳孔慢慢失焦。顾拙言喑哑的嗓音传入他的耳朵,很分明:“我没想找他的替身,真没想,就是觉得学画画的人那么多,不止他一个,我还能找到更适合我的。” 有的人太深刻,早已入木三分。 “所以我没想找人代替他。”顾拙言说,“我想忘了他。” 庄凡心陡然昂起头颅,后脑抵着靠背维持住姿态。气氛冷清而诡异,温麟看顾拙言一眼,冒着风险问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很难忘,那他是不是特别好啊?” 顾拙言回答:“哪都好,可能只是没那么喜欢我。” 庄凡心无意识地说:“你怎么确定?” 他安静太久,猛一出声令温麟扭脸看他,顿时清醒,从后视镜中寻到顾拙言的双眸,轻轻对上,缓缓开口:“也许比起你的喜欢……他确实差很多。” 索菲酒店的招牌置于前方,这一段车程漫长得无法想象,温麟摸摸鼻子,他把话题聊到这地步,可真够牛逼的。 为转移话题,温麟转向庄凡心:“总监,之前每晚接你下班的人这两天没来,我明天帮你订车吗?” 庄凡心说:“不用,明天会接的。” 啪,顾拙言敲了下喇叭,催前面的大奔快点闪开。 “噢噢。”温麟道,“那是你朋友吗?” 庄凡心答:“房屋中介的经纪,我在找房子。” 大奔开走了,顾拙言却把着方向盘迟钝了两秒,开过去,在酒店门外靠边停下。 “谢谢你们送我。”庄凡心说完,立即动身下车,快得像逃。 他一路昂着头朝前走,精巧的下巴尖都透着矜持,越过车前,身后引擎响起,顾拙言开着车消失在街上。他终于撑不住般垂下脑袋,像一具骨架残骸罩着粉皮一张,看似人模人样,北风吹来就摇摇欲坠地散了,败了。 回首望向长街尽头,眼中憾然深深,蒙了层温热的水雾。 顾拙言这一晚跟个快车司机没什么区别,油都快跑没了。他瞄一眼副驾上的温麟,那家伙比检控官还会问,问得别人心塞难受,自己这会儿却靠着车门睡大觉了。 一个钟头后,顾拙言刹停在某住宅区门口,把温麟拍醒:“生车不让进,自己回去吧。” 温麟迷迷糊糊睁开眼:“到了啊……这么快。” 他抱着电脑包和外套下车,一接触冷空气便清醒些,看着顾拙言。“虽然今晚……”他支吾着咽下一些话,“但是认识你挺高兴的。” 顾拙言直接撂下结语:“早点睡吧。” “拜拜。”温麟抓着车门,“那个……你和初恋为什么分手啊?” 顾拙言说:“我太帅了,晃他的眼。” 回程去加油站一趟,顾拙言到家时已经凌晨两点,车库一眼望去就他的位置还空着。熄火拔钥匙,他微微侧身,发现副驾底下掉着两张纸,捡起一看,是温麟展示过的庄凡心的设计。 左上角一串英文奖项、设计概念,还有作品名称,翻译过来是“七号岩芯”。 顾拙言将这两张纸折好,装进大衣口袋,甩上车门的同时掏出手机。他做一回万恶的资本家,深更半夜给秘书打电话,还破天荒的亲昵道:“小强,先别睡了。” 床头放着一瓶安眠药,庄凡心辗转得后背起火,只得吞下两片,他沉沉地寐至旭日东升,闹铃失效,睁眼时早已错过上班时间。 有一条未读,顾拙言早上六点钟发的。 庄凡心心如鼓擂,顾拙言为什么主动发消息给他?是不是和温麟发展得不错,要确定关系,发来告知要删除他的联系方式? 报应果然来了…… 庄凡心挣扎着点开,却是一份表格文件。 他下载一看,里面有七八套精选户型的资料,筛选过,详情和利弊全部罗列清楚,还有一位经纪的电话。 而表格被顾拙言重新命名过,骄矜地写着——不用谢了。 第 65 章 屏幕逐渐黯淡,庄凡心戳亮,如此反复。 他趴着,身下的枕头一如他此刻的心肝,被压得不透气,捂得热腾腾,既难受也舒坦,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顾拙言搭理他了,竟主动搭理他了。 庄凡心爬起来,灌下床头的半杯水,还咿咿呀呀地吊一番嗓子。待眸清声亮,他拨出顾拙言的号码,手机贴在耳边,听见的却是扑通扑通的心跳。 一声,两声,庄凡心站军姿似的立在床边,三四声响过接通了,他立即扮作优雅,强装淡定地说:“早,是我。” “您好。”回应的是一道女声,“总经理正在开会,您是哪里?” 顾拙言的电话转接到秘书那儿,人没在。庄凡心骤然腿软,跌坐在床边松了四肢百骸,回道:“打扰了,我之后再联系。” 他向后躺倒,望着墙角精致的法式石膏线,高级,洁白,不容玷污,像极了顾拙言如今的疏淡自持……他明白自己魔怔,瞧个什么都能攀扯到人家。 门铃响了。 庄凡心骨碌起来去开门,起得晚,不会是送早餐的,客房清洁是中午,也不对,他猜测着走到门后,打开看见裴知站在外面。 浮夸点,庄凡心一刹那险些落泪,犹如亲人相见扑上去,将裴知粗暴地搂进房里。这段日子他游走在陌生的城市,斡旋于初入的职场,里里外外,叫孤独给浸泡腌渍透了。 裴知解下外套:“想我吗?” “当然想,我以为你下个月才能回来。”庄凡心发现没有行李箱,“回过家了?我之前去看过外婆,她精神相当好。” 裴知下飞机后先回的家,本想再去公司,和主管联系得知庄凡心还没上班,便改道来了酒店。他跟着庄凡心进浴室,停在门口问:“我的弟弟啊,适应得怎么样?” 庄凡心答,都挺好。 裴知一笑,报喜不报忧,没劲。 庄凡心说:“真的。我清晨通勤,深夜归来,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见为生活奔波的老少,没有谁活得容易,我很知足。” “这么快就有感触了。”裴知望着他,“既然都好,具体好在哪儿啊?” 庄凡心握着牙刷刷出满口泡沫,薄荷凉而辣,将安眠药残存的昏沉一扫而空,他漱干净,狗似的喘一喘。 看着镜子中的自我,他摘出最好的:“我遇见顾拙言了。” 裴知抱肘的手不禁松开,确认好几遍,真的?这座城市地界宽广,一环绕一环,城南的人也许一辈子都没去过城北,可庄凡心竟然在熙熙攘攘的人中,这么快就遇到了顾拙言? 该感叹一句“缘分”,叹完却涌起对前尘的巨大遗憾,以及对后事的迷茫。裴知端看庄凡心的神情,小心试探道,遇见之后的情形如何? 庄凡心掬水洗脸,关于入职以来的情况,助理温麟,眼下和顾拙言的关系,他化繁为简地倾诉给对方。 裴知听完怔忪:“这也太巧了。” 庄凡心回卧室换衣服,的确太巧,不明白老天爷究竟想怎么安排。低头系纽扣,他不想再聊自己,问:“这趟回来还走吗?” “说不准,看情况吧。”裴知冲他挑眉,“怎么也要过完圣诞节吧。” 庄凡心倍感慰藉,圣诞节是他的生日,估计裴知是提前回来为他庆祝的。穿戴整齐,他一手拎包一手搭着裴知的肩膀,上班去,商量道:“那到时候去你家?会不会打扰到外婆?” 裴知说:“你没看公司大群么?” “我屏蔽了。”当代职场群组太多,麻烦。庄凡心摸出手机翻开群内的记录,原来圣诞节当天要拍摄广告,几位高层拍板,结束当夜举行圣诞趴,既为他回国接风洗尘,也为他庆祝生日。 庄凡心哂笑:“太隆重了吧。” 裴知说:“我答应了,到时候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这类派对适宜交际,各色人物齐聚一堂,灯红酒绿下能否谋求合作先不论,结交些人脉和朋友是必然的。庄凡心初来乍到,需要认识些行内、圈内的人。 上了车,庄凡心仍捧着手机,离开公司群,手痒地点开顾拙言的头像。对方没回复,他望着那一份表格却足够欢喜,碰碰裴知的胳膊:“下午陪我去看房子?” 裴知瞧他:“看房就看房,你美什么?” 庄凡心不吭声,兀自扬着唇角。他囿于这一时半刻的幸福里,没有时过境迁,没有旁人的身影,只有车窗外洒来的一缕阳光,照得屏幕发白,要遮一遮才能看清顾拙言给他的消息。 一份表格,一句谢谢,庄凡心不厌烦地看了一路。 三千多个日夜后,顾拙言再次出现在他的聊天列表,他们归零的聊天记录也终于有了内容,而曾经被他备份的那些,在过往的岁月里已经记得滚瓜烂熟。 庄凡心的好心情保持到公司,设计部门口摆了一棵圣诞树,他与裴知并肩露面,引来一众同事相迎,颇有节日气氛。 不经意瞥见温麟的位置,没人,庄凡心环顾一圈,问主管:“小温还没来?” 主管说:“他昨晚请假了。” “昨晚?”昨晚见过面,庄凡心问详细些,“大概几点请的?理由是什么?” 主管回答:“大半夜打给我,弄的我都没睡好觉。嗬,理由更有趣儿,心情不好,富家子弟真是娇惯,心情不好就不来上班……” 庄凡心没听后面的讥诽,只觉狐疑,在车上时温麟撒娇嬉笑,完全不似心情不好,莫非他下车后发生过什么? 此时回想起来,温麟昨晚的举动有点异常,刨根究底地问,还专挖顾拙言不好启齿的感情私隐。庄凡心不明其中缘由,恰好广告部来人和他交代拍摄流程,便暂时没再琢磨。 会议结束,其他人离开会议室,顾拙言仍坐在位子上,翻翻手机,两通海南办事处的电话,要紧,他拨回去一口气讲了半小时。 还有一通是庄凡心打来的,没说什么事儿。他没回。 秘书把外套和提包拿过来,说:“总经理,司机还有两分钟到,下楼吧?” 今天要去一趟贝因资本,路不远,但昨晚开车太多,顾拙言一点都不想碰方向盘。他姑且有点良心,走之前给秘书放半天假,让对方回家补补觉。 & nbsp;四十分钟的车程,顾拙言躺在后座曲着长腿,也眯了会儿。到贝因资本见到苏望,搭伙吃顿午饭,不出三句话,意料之中的问题兜头砸来。 ——“你和庄凡心怎么样了?” 顾拙言说:“分手了啊,你们不都知道吗?” “甭装傻。”苏望捞一筷子细面,“知道他回国,心中没翻起点涟漪?” 一口无波的古井,存着一汪无澜的死水,顾拙言笑道:“涟漪再翻也翻不成浪花,一荡就平静了。” 苏望笑容狡黠:“看来你很平静嘛。”夸完这一句,后面却是直击要害的审问,“见过面么?” 不值当撒谎,顾拙言道:“见过。” “联系方式留没留?” “留了。” “有没有主动找过他?” 这才是真正的检控官,顾拙言被逼问得语塞,仅犹豫一秒钟,苏望便直接为他宣读结案陈词:“顾拙言,你真的完蛋了。” 顾拙言说:“还可以抢救一下吧。” “抢救个屁,你他妈就爱送人头!”苏望撂下筷子,“他当初怎么踹的你,你那两年怎么熬过来的,每天抽出五分钟回味一下好不好?” 顾拙言说:“我有病么回忆那个?” “我看你病得不轻!”苏望骂他,“你不但病,你还好了伤疤忘了疼。” 顾拙言忽然笑了,发觉自己没办法反驳,等笑够了,他沉沉嗓子,像下一个决心:“我不会联系他,也不会找他,分手十年都有各自的生活。纠缠什么,我没你想得那么贱。” 他停顿一下:“但如果知道他有什么问题,我恰好能帮,也许会帮一下。” 苏望说:“这就够有情的!” “当初伤心不假。”顾拙言慢慢说道,“但伤心以前的开心,他给过我的那些好光景,也都是真的。” 苏望感慨一声:“哥们儿,总之千万别再委屈自己了。” 顾拙言心里有数,偶尔无聊时会胡思乱想,渐渐想开了,大概他这人就是情路坎坷。当年先是出柜闹得家宅不和,认识庄凡心,一开始喜欢便是一场乌龙,告白更是滑稽,到最后又落个分手收场。 “算了。”他无奈玩笑,“我还是好好挣钱吧,什么爱不爱的。” 因着那一则表格,再加上裴知回来,庄凡心一整天的心情都不错。上午在silhouette忙完,下午趁热打铁,他联系那位房产经纪去看房子。 顾拙言给他推荐的几套是经过大数据筛选的,均为稀缺抢手的户型,通透,格局敞亮,中介一般拿不到这样的房源,即使有也不会介绍给普通客户。 三四套看下来,庄凡心哪一套都很满意,大概已经带上对顾拙言的滤镜。裴知则理智很多,帮他分析地段、层高,并以设计师的审美挑剔装修风格。 一直逛到天黑,第六套是小户型复式,楼下客厅厨房,楼上卧室洗手间,两房一厅。不知怎的,庄凡心一进门便动了心,虽然小,但结构类似榕城的故居,叫他滋生出家的错觉。 “我不想看了。”庄凡心说,“就这里吧。” 裴知走得脚疼,也不剩什么理智:“我觉得也不错。” 那位房产经纪在旁恭候,专业又麻利地发给庄凡心一份清单,买卖或者租赁,接下来各自的流程都已列出。相关文件与合同他可以帮忙准备,说着递上一张名片,印着gsg,是子公司地产板块的经理人。 庄凡心道谢,他准备租下来,约定明天备好证件签合同。 落叶寻根、鸟雀觅巢般折腾这么久,小皮鞋都磨破两双,今夜终于定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庄凡心再看这座钢铁森林,忽觉温柔斑斓,风也没那么凛冽。 回到索菲,庄凡心和裴知在酒店餐厅吃日料,喝了点清酒,没醉,只真真切切的高兴。裴知想起什么:“对了,圣诞趴就定在这儿的宴会厅吧,省的你到处跑。” 庄凡心说:“好,等下去大堂办一下。” 他吃饱了,有点无聊地发呆,目光落在打印出的表格上,纸张白得刺眼,他却一直盯着不动。 昨晚车上的话言犹在耳,顾拙言说,想忘了他。 温麟为什么请假没来? 那两人的关系发展到哪种程度? 十指插/入发间,庄凡心抓乱三千烦恼丝,然后手不听使唤似的,拿起手机按下快捷键,咬着嘴唇等待顾拙言的接听。 他这些天一直在忍耐,忍到极限快要憋疯了,再也不想装陌生人,去他大爷的相亲,那小屁孩儿要什么他都给,但是离顾拙言远点! 庄凡心紧紧抓住那几页纸,将嘴唇咬得透红。 通了,顾拙言的声音传来:“喂?” “是我。”庄凡心问,“圣诞节那天你有空吗?” 顾拙言说:“那天是工作日,没空。” “晚上呢?”庄凡心不急不躁,好商好量,“公司在索菲办派对,挺热闹的,一起来玩儿?” 顾拙言拒绝道:“不太方便。” 庄凡心说:“没关系,以后再找机会。谢谢你帮我找房子,定了铂元公寓,明天签合同。” “嗯。” “那,晚上好好休息,拜拜。” 挂了,庄凡心其实预料到结果。他一点也不失意,这样心平气和地来往几句,听一听声儿,他觉得很满足。 今晚估计都不会失眠。 从餐厅离开,庄凡心和裴知去一楼大堂订宴会厅,走过长廊一拐,前面的电梯正好开了。 电梯里走出来一人,立刻吸引住庄凡心的注意。 那人身材高大,一身低调利落的名牌衬得长腿宽肩愈发惹眼,而面部轮廓十分冷峻,透着强烈的荷尔蒙气息,最叫人注目的,他在室内戴着一副遮住半张脸的黑超。 迎面相对数秒,那人一把摘下墨镜:“——庄凡心!” 庄凡心震惊道:“陆文!” 只有裴知在一旁淡定:“你怎么从剧组回来了?” 第 66 章 陆文当年是个不着四六的高中生,厌学恨父,无度挥霍,一门心思都扑在组乐队和搞音乐上。最终被他爸停了卡,揍出血,以军事化的管理模式度过高三一年,再添上些钱,好歹混上了一所普通一本。 大学四年,陆文和陆战擎的关系可谓是《论持久战》。他始终没放弃过音乐梦想,压制得越狠,滋生得越快。毕业的那个夏天他喝得酩酊大醉,顾拙言陪着他,杀到鸟巢门口撂下曾经说过的豪言壮语——我将来一定要在这儿开演唱会! 毕业后,顾拙言不必说,还在剑桥念书时就和苏望合伙办了公司,后来回gsg任职总经理。苏望,家里就是做投资的,人最精明,对前程规划得井井有条。连奕铭更有谱儿,上学的时候做好接管酒店的准备,读完硕士直接回来当家。 唯独陆文,一毕业便开始折腾,换过好多地方,在上海找老师学作曲,去香港组建音乐工作室。前几年和一家小公司签约,正式成为歌手,然而只出过三首歌,在音乐软件上的播放量至今没超过一万。 甭管怎么扑腾,成功了,叫努力,叫皇天不负,可失败了,就只能叫蹉跎岁月。陆文蹉跎了三年,连上提前解约的钱,前前后后已经是个天文数字。 去年,他重新出发,新签约一家经纪公司,拍广告,演戏,混综艺,反正先干着别的,顺便等候时机继续为歌手梦努力。他还对顾拙言他们放话,不混出个人样,就不在聊天群里冒泡,好狠。 前阵子进组拍戏遇见裴知,裴知是美指,主角的御用造型师,而陆文是排不上号的小配角。甚至一开始都没认出彼此。 世间的未知数太多了,就好像陆文本来在生气,戴那么大的黑超都没人认出他来,此刻迎面和庄凡心重逢,对方又惊又喜地叫他。 庄凡心看什么保护动物一般:“真的是你?你真进娱乐圈当明星了?” 陆文差点叫一声“小邻居”,忍住了,颇为稳重地说:“听铭子说你回国了,没想到这么巧还能遇见。” 为什么不是听顾拙言说?庄凡心问:“连奕铭怎么知道?” 陆文答:“这是他家酒店啊。” 庄凡心愣在那儿,索菲酒店的老板是连奕铭……他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住了半个月?那他跪在门外哭的时候连奕铭有没有看见?没告诉顾拙言吧? 这空当,裴知说:“戏拍完了?” “完了。”陆文嗤一声,“那么点戏份能拍多久。” 走廊上叙旧不方便,陆文舟车劳顿也累了,他看着庄凡心想说点什么,记得连奕铭在群里讲庄凡心有了伴儿,索性翻篇儿,只挥手拜拜。 订好宴会厅,庄凡心回房间休息,翌日上午找房产经纪签合同,一拿到公寓钥匙他立刻办了退房手续,尽快搬入新家。 25号一早,庄凡心被消息轰炸醒,国内外的新旧同事祝他生日快乐。他躺在床上和父母视频,说自己一切都好,今天还要拍广告上电视。 庄凡心不缺乏面对镜头的经验,儿时参加美术比赛拿奖,一脸婴儿肥,对着摄像机叭叭地吹牛,扬言要做一名大画家。之后就更多了,当年的比赛全程都有镜头跟拍,放上油管的。 然而到了公司,庄凡心被那阵仗小小地惊了一下,广告导演,摄像,打光的,挤在部门中的生面孔尚未看清,便被裴知拉去换衣服。 数九寒天,他换上单薄的衬衫,肩头微凸的骨节都透着轮廓,等下还要去室外,他哪受得了:“你想冻死我啊?” 裴知说:“这段广告片宣传的早春系列,你还想裹大棉袄?” 庄凡心正欲还舌,先被摁在椅子上,面前一桌瓶瓶罐罐,化妆师擦他的脸蛋儿,抓他的头发,描眉画眼足足两个钟头。再抬眼时,头发微微烫卷,眉目的色彩加深些,嘴唇抹了一层淡色自然的口红。 他很不习惯,不停地抿嘴。 化妆师说:“轮廓和五官长得太好了,像混血。” 庄凡心失笑,彼时他满脸汗,扎着脏围裙,顾拙言见到后第一句就问,混血?现在精心打扮俩钟头,仍是这么一句,不知是喜是忧。 他忍不住问:“能把我化得年轻点么?” “你又不老!”化妆师讶异。 “哎……就是显嫩点。”庄凡心压低嗓子,转念一想,顾拙言拒绝了他的邀请,见不着,那就算化成孙悟空也没用。 期间一直在拍摄,之后会剪成花絮。庄凡心灵机一动,找摄影师要了几张刚拍的照片,分毫未修,他挑选一张发在了朋友圈里。 手机屏幕明灭不休,顾拙言在和万粤的人谈海岛项目,始终没碰,中午散场才看一眼,是消失数月的陆文在群内冒泡。 连奕铭和苏望已经骂了十几条,直戳痛点,你红了吗?有本事一直别露面啊?陆文说:“我不是想你们么!晚上喝酒!” 依旧那德行,顾拙言笑着编辑:“你拍的戏什么时候播?” “哎,看不看吧,估计也就十来分钟。”陆文满不在乎,“咱好不容易人齐,又圣诞节,必须组一局啊!” 苏望刀子嘴豆腐心:“说吧,时间,地点。” “那今晚八点?”陆文道,“就索菲三十层的酒吧,我请客。” 顾拙言头疼,全市是就这一家酒店了吗?刚提一句换地方,连奕铭立马嚷嚷,懂不懂肥水不流外人田。 苏望说:“怕碰见庄凡心吧,要不来我家?” “庄凡心早退房了。”连奕铭道,“他们在五楼宴会厅开派对,乱得很,不主动过去见不着面。” 再叨叨显得矫情,顾拙言发个“ok”,返回列表,随手点开朋友圈。 副总分享的新闻链接,万粤总经理发的海岛全貌二维图,秘书说今年圣诞又不能和异地恋的男朋友团聚……是不是暗示想放假啊,顾拙言正腹诽着,划到庄凡心两小时前发的照片。 顾拙言目光停留,不得不承认,美人在骨不在皮,而庄凡心的骨相和皮相都极好,如今青涩褪去增添成熟,更他妈好看了。 秘书敲门进来,顾拙言啪嗒将手机扣在桌面上:“什么事儿?” “午饭。”周强把几分餐盒放桌上,顺便道,“总经理,圣诞快乐。” 顾拙言“嗯”一声,挤了点免洗洗手液,一边搓手,一边百年难得一遇地八卦:“你跟男朋友异地恋几年了?” 周强说:“两年。” 顾拙言再没后话,他也不知道问这一句有什么意义。 晚上加了一小时班,顾拙言到索菲的时候楞没找到停车位,琳琅满目的,估计不少是来参加庄凡心公司的圣诞趴。 他搭电梯直奔三十楼,顺顺当当,在卡座找到陆文和苏望。好几个月没见,他砸了陆文一拳头,骂了句“不着调”。 仨人先喝着啤酒,连奕铭拎着两瓶白葡姗姗来迟,抱歉道:“不好意思啊,最帅的我来晚了,实在是日理万机。” “少不要脸。”苏望说,“你日什么了?刚释放过天性就过来了?” 顾拙言低头坏笑,解开袖口一挽,有股不醉不归的架势。连奕铭挤过来:“今晚客房的入住率必然激增,到时候你们想开房都没地儿。” 苏望问:“为什么?” 陆文解答:“五楼开派对啊。娱乐圈是淫,时尚圈是乱,那么多妖精似的男男女女狂欢一晚上,还回什么家啊。” 说完,仨人齐齐看向顾拙言,无声地说,庄凡心身为宴会中心的角儿……顾拙言一巴掌扇过三张脸:“傻逼们倒酒啊。” “人面不知何处去,”连奕铭叹道,“已非昨日少年郎啊!” 五楼的确热闹非凡,宴会厅敞着门,里头的面孔浓艳璀璨,个顶个一身使出解数的好衣裳。勾肩调笑,挽臂轻呢,满堂的风光好似火树银花,门口缠着灯的圣诞树都寒酸起来。 裴知招手:“凡心,这边。” 庄凡心的妆还没花,薄衬衫倒是松开两粒扣,他今天拍广告,过生日,是名义上的主角,忙得脚不沾地,露着一小片胸膛满场辗转。 &nb sp;更换一杯酒,他寻到裴知身旁,对面是某位电视台的主持人,旋身又见最近身价高涨的模特,一一寒暄碰杯,转眼喝得半滴不剩。 偶得空隙,裴知问:“喝多少了?” “记不清。”庄凡心目光清明,“来之前喝解酒药了,本人今晚千杯不醉。” 裴知恨道:“怎么不给我喝点?”说着手指不远处,“那是杂志社的头儿,你去吧,我给外婆打个电话让她早点睡。” 庄凡心款款移步,过去攀谈敬酒,仰颈抬手间喉管一片烧灼,又一杯滚进了胃里。灯光乍起,程嘉玛登台主持,庄凡心懒得听,找位子坐下拿手机上网。 他搜索“陆文”,资讯寥寥,真的好不红啊。 这时程嘉玛喊他,众人纷纷回头看他,作为本场的主角好歹要说两句。 庄凡心轻笑起身,于瞩目中大步登台,接过话筒官方地说:“加入silhouette是我的荣幸。”座下红男绿女,谁想听这个,他便故作暧昧地搅热气氛,“裴知,我是为你回来的,我爱你。” 厅内一片沸腾,庄凡心满脸笑容走下台,径直走到裴知身旁。起哄如潮,裴知揽着他的腰,低声道:“你这是跟我出柜呢?” 庄凡心笑答:“我这是表明立场,让公司的人都知道,咱俩一拨。” 整场派对渐有狂欢之势,五层大蛋糕推出来,勾点奶油一抹,搂着就去平台上接吻了。庄凡心暗骂,这还让他怎么吃? 他真庆幸顾拙言拒绝邀请,这光影斑驳的屋子吵死个人,既要风光,也要疯狂,他这副逢人便笑,张嘴就夸的德行太难看了,可不能暴露到顾拙言的眼里去。 有点晕,解酒药敌不过一杯杯猛灌的酒液。 庄凡心在边缘处晃荡,瞄见温麟戴着耳机窝在角落。这小屁孩儿近来反常,请假一天后打了鸡血似的,工作格外努力。 “小温?”庄凡心走过去,坐旁边,“怎么不去玩儿?” 温麟摘下耳机:“没意思。”从小见惯这场面,不新鲜,他打开相册,“总监,我找样衣师弄我那设计了,你帮我看看。” 庄凡心盖住屏幕:“你那晚为什么请假?” “啊?”温麟挠挠头,“突然不舒服,拉肚子了。” “放屁。”庄凡心吐字轻巧,支起下巴静静地盯着,“你和顾拙言怎么样了?最近天天主动加班,没再见面?” 温麟说:“总监,这是我私事儿。” 庄凡心点点头,抄起杯子大口灌下去,眼眶四周金星闪烁,他真的醉了,想趁醉当一把无赖。“小温,”他伸手勾住温麟的后颈,“你告诉我吧,你和顾拙言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酒气扑面,温麟皱眉:“总监,你喝多了。” “我就算烂醉如泥,这件事儿也清楚。”庄凡心迫使对方看他,“你在车上问顾拙言那么多,知道以后不高兴了?所以心情不好?” “然后呢,这两天和好了吗?究竟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确认关系的意思?” 温麟用力挣开:“关你什么事儿?!” “我他妈喜欢他!” 温麟只剩下吃惊。庄凡心松开手,他以为自己要酝酿一番,没想到如此痛快地说了,他看着温麟,宣战似的:“小兔崽子,我要跟你公平竞争。” 庄凡心说罢起身,还不忘撂下一句:“你那设计肩线处理得不好,重改。” 他踹开椅子往前走,几步之后,温麟忽然出声:“言哥拒绝我了。” 庄凡心难以置信地回头,温麟有些委屈地说:“那晚吃完饭,他就明确拒绝我了。” 见了面,温麟对顾拙言很有好感,试探一句“你觉得我怎么样”,顾拙言心知肚明,直接绅士又残忍地表明了态度。温麟被捧大、宠大的,装着无所谓,心里哪受得了,所以在车上问些难言的隐私,故意给顾拙言找不痛快。 回了家越想越不服气,连班也没心情上了。 庄凡心麻痹了片刻,回过头继续走,步子越来越急,穿过周遭酒绿灯红,掏出手机按下顾拙言的号码。没人接,他拨第二次,第三次,一刻不停地打给对方。 酒吧里气氛正浓,手机终于从外套口袋振了出来,顾拙言拿起时刚停,有六通未接全部来自庄凡心。不是正开派对么,什么事儿……第七通响了。 他接听:“喂?” “顾拙言!”庄凡心大声叫他,“你在哪儿?我想见你!” 顾拙言说:“什么事儿?你喝醉了?” “我清醒得很!你在哪儿?!”庄凡心的情绪异常激动,“我现在想见你,你告诉我,我想见你!我有话要跟你说!” 陆文在旁边都听见了:“我操,不会出事儿了吧?” 顾拙言白一眼,手机里嚷声不停,庄凡心快把他喊聋了。他应道:“我就在三十层的酒吧——” 已经挂了。顾拙言不免惴惴,也只能等着。 庄凡心狂奔出宴会厅,动静不小,人们瞧他,叫他,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奔到电梯前,他一通狂按,等门开后箭步钻了进去,三十层,他死死盯着跳跃的数字,心脏跟着攀升,几乎堵在了嗓子眼儿。 门一开,庄凡心撒腿就跑,他像逃命,也像追命,一头冲入灯光迷离的酒吧。“顾拙言?”闹场子般,喊得青筋凸起,“顾拙言?顾拙言!” 苏望率先听见,从卡座里起身,庄凡心瞥见跑过去,顿在卡座外的台阶下,隔着满桌酒杯望向顾拙言的面目。 陆文拽上连奕铭悄悄撤了,躲一边。 顾拙言本来忐忑,此刻发怔。庄凡心站在下面瞧着他,不知是跑得还是醉得,脸腮一片红,眼线微微晕染,衬着幽幽的光,一双眼睛是从未有过的迷离。还解着两粒扣,袒一片胸膛,叫他想起庄凡心扒着衣领显摆文身的光景。 庄凡心喘匀气息,走上去,绕至顾拙言身前顿时腿软。他登徒子似的扑人身上,蹲着,扒着顾拙言的双膝,紧紧抓住顾拙言的胳膊。 重逢以来保持着距离,他此刻终于实实在在地摸着了。 彼此皆满身酒味儿,两道呼吸甚至分不出浓淡,顾拙言低头看着庄凡心的脸色:“你怎么了?” “我放不下你。” 开口便剖心挖肝,庄凡心仰着脸:“我一直放不下你,重逢之后,我每天每夜都想,我装的,冷静淡定,全他妈是装的!拙言……我还是喜欢你。” “我一直在忍耐,知道你和小温的情况,我不让他加班,当着你们的面我一直在笑,我快疯了,我真的快憋疯了!”庄凡心颤抖着,“我跟他说,我要和他公平竞争,他说你拒绝他了?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啊?!” 顾拙言的手臂被掐得生疼:“是。” 庄凡心眸光微烁:“我和他不一样,你拒绝我,我就死缠烂打,我就做无耻流氓……你想忘了我,但我忘不了你,我要把你追回来。” “当年是我的错,我软弱,害你痛苦,全部是我的错!现在我成熟了,我有稳定的工作和生活,我能自己做主,我可以向你许诺了!” 庄凡心的胸口剧烈起伏:“我爷爷走了,公司,珠宝设计,我曾经选择的家人和梦想都没有了,我没有弱点和牵绊了,我可以好好爱你,再也不辜负你!” 顾拙言心肝发紧:“……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在乎,就想把你找回来。”庄凡心双目赤红,语句掷地有声,“错过的十年我要一点点弥补,把你追回来!” 他喊得口干舌燥,喉咙火辣辣的疼。 在顾拙言怔愣的空当里,他得寸进尺,探手掐住对方的腰身,连摇带晃,像撒娇和哄骗:“可以吗,顾先生?” 顾拙言垂眸凝视着他,额头青筋明显。 庄凡心乖张又驯服:“说不可以也没用,我不听。可以的话,就随便说句什么,哪怕骂骂我也行。” 半晌,顾拙言滚动喉结:“庄凡心,生日快乐。” 第 67 章 堵在嗓子眼儿的心一寸寸回落,得救了。 庄凡心扒着顾拙言的膝头,他笑,双眼滟滟的,六七颗白牙一张一合,咬住下嘴唇,像终于找到巢穴的鸟,呜呜儿地低鸣。 他垂下头,把脸埋在顾拙言的膝盖上,脊骨轻轻地抖。先是一路疯癫地狂奔而来,剖开心底疤,喊尽一腔憋久的话,这会儿又哭又笑,仍不消停。 顾拙言抬起手,手掌罩住庄凡心的后脑勺,隔着密实的头发揉了揉。他们已成焦点,除却连奕铭那三个全程围观,卡座周遭的顾客也在引颈巴望,还有几个人从派对那边追了过来。 “人家都在看你。”他低声道,“先起来。” 庄凡心闷闷地“嗯”一声,在顾拙言的膝头用力钻埋,将眼泪擦干净了,一抬头,舒眉敛目轻抿唇,扮作无事发生的轻淡模样。 待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开,他注视着顾拙言,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没说:“对不起。可能说了也没用,但是真的……对不起。” 顾拙言深呼吸一口,他最怨怼、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没想到还会听庄凡心说这句话。“起来吧。”他说,“压得我腿都麻了。” 庄凡心哪像个喝醉的,脑筋不知道多机灵,立刻耍无赖道:“我蹲得腿更麻,能在你们这里坐会儿吗?” 他摇晃着站起来,稳不住,直接一歪身子坐在了沙发上。 苏望在茶几右边立着,陆文和连奕铭在茶几左边立着,三个人六只眼,齐刷刷地盯着顾拙言和庄凡心看。气氛好生尴尬,顾拙言有点遭不住,等于当着兄弟的面直播了一场意难忘,毫无面子可言。 他咳嗽一声:“都杵着干什么,坐啊。” 苏望恨铁不成钢,阴阳怪气地说:“打扰你们叙旧多不好。” “就是,多不好。”连奕铭更狠,“要不开间套房,你们好好聊?” 顾拙言一抹袖子想发火,还没来得及,庄凡心先他一步站起来,抄起桌上的半瓶葡萄酒。陆文吓一跳:“干一架?” 庄凡心说:“你们是拙言最好的哥们儿,都是真心实意为他好,当年去榕城找他,对我也像好朋友一样。我还记得,我们俩刚好的时候,连奕铭凑分子,苏望送凤凰酥作喜饼,陆文最牛逼,连安全套都给送。” 他都记得,这么一捋,大家也都想起来。苏望一屁股坐下:“我们当初都觉得你人好,打心眼儿里祝福你们,可是后来——” “后来都是我混蛋。”庄凡心说,“是我做错了,我以后会好好弥补拙言的,你们看我表现。如果我又对不起他,你们就联手打死我。” 他攥紧瓶身:“这点酒,算我赔礼道歉。” 庄凡心说罢便喝,豪饮,不算大的嘴巴包裹住瓶口,嘬吸着往里灌,喉结上上下下地滚动。有些来不及吞咽的酒液从嘴角流下,滑过下颌,延着脖颈蔓至衬衫领子里。 “我操。”陆文禁不住感叹,“受得了么……” 顾拙言起身夺下酒瓶子,然而喝得只剩个瓶底。庄凡心双唇湿亮,微张着,一吸一呼地轻喘,两腿一颤坐沙发上,仰着酡红的脸冲他傻笑。 真喝多了,瞳仁儿涣散,睫毛都扑闪得慢了。 大家都坐下,庄凡心靠着沙发背闭上眼,晕,大脑彻底混乱,嘴里不停地叨叨:“对不起……我要把你追回来……我追你……” 指尖碰到顾拙言的外套,庄凡心抓住抱着,往身上蒙,垂下头使劲呼吸衣服的味道。那模样醉中带痴,压抑久了的变态劲儿,在昏昏灯下却显得可怜。 顾拙言偏头瞧着,将衣服给庄凡心盖好,拍了拍,庄凡心便神奇地安定下来,没两分钟睡着了。 “哎。”连奕铭出声,“我怎么觉得庄凡心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顾拙言说:“你跟十年前也不一样。” 苏望道:“不是,除了陆文,人肯定都比以前成熟。但是庄凡心以前是个文弱小男孩儿,现在……我去,感觉有点,不怕死那种。” “我怎么不成熟了?我这叫赤子之心。”陆文反驳,脑子总是想些奇怪的东西,“诶?你们说零会变成1吗?” 连奕铭和苏望面面相觑,正欲望向顾拙言,被顾拙言两手狠推,差点视网膜脱落。 苏望瞄一眼庄凡心,真鸡贼,说:“他不会酒醒之后全忘了吧?那顾拙言找谁说理去?我觉得需要有点保障。” “刚才光顾着看戏了,应该拍下来。”连奕铭赞同,“要不拟个协议,让他按个手印?” 早已过了凌晨,圣诞趴上的人陆续转场,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庄凡心窝在顾拙言身旁呼呼大睡,不知怎么动了动,掀开了眼皮。 他被酒劲儿绑架,看谁都三重影,迷茫之间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扶住。 顾拙言问:“要走?” 庄凡心大舌头:“洗、洗手间。” 看来是憋醒的。顾拙言把那一百多斤拽起来,托着腋下挪动到洗手间。在便池前站定,掐着腰,撇过脸说:“动作快点。” 庄凡心一阵摸索,随后响起放水的动静,这还不老实,扭头看着顾拙言继续说车轱辘话:“我爱你,我要追求你……” 顾拙言简直气乐了:“你追求我,我还得伺候你撒尿?” 眼前人影层叠,庄凡心努力分辨:“不不,我伺候你……”他拉好拉链,往对方身上贴,“我给你,”他舔舔嘴唇,“……吃。” 顾拙言登时冒火,收束手臂将庄凡心扭到盥洗台前,拧开水龙头,摁着庄凡心的脊背,捧起水一把一把地泼在庄凡心脸上。 当初那么一个脸皮薄的人,逗两句就害羞,如今真是变了,醉成烂泥还知道开黄腔,怎么学的?又是谁被□□的? 庄凡心湿漉漉地抬起头,没那么烧灼了,舒服得哼哼一声。顾拙言将他拖出去,天旋地转,不知是立是卧,仿佛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裴知找上来,见庄凡心醉得失去意识,接住,尴尬道:“我送他回家,你们……” “等他清醒了,你问他吧。”顾拙言说。他看裴知架着庄凡心往外走,那单薄的衬衫透风冒气,屁事不顶,便把自己的外套给庄凡心裹上了。 庄凡心全无知觉地回了家,不知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因为人,他睡得无比踏实,一场梦接连一场梦,全是不敢想象的好 光景。 再醒来时青天白日,床头闹钟显示上午十点半。庄凡心迷瞪片刻,头部缺氧,嗡嗡的胀痛感,从床上爬起来,皮肉筋骨也有种久睡的酸痛。 他坐床沿儿上缓神,捡起地上的蒙奇奇:“把你踹下去了,对不起。” 一开口,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庄凡心使劲搓搓眼睛,记忆回潮,圣诞节夜晚的画面全部漫上来。他向顾拙言认错了,扬言要把顾拙言追回来。 重点是顾拙言肯让他追! 庄凡心捉着蒙奇奇开始笑,至于后来醉成个傻逼似的,他完全没印象了。余光瞥见床头,顾拙言的那件外套堆在那儿,被搓磨得全是褶子。 啊……庄凡心定住,莫非昨晚,是顾拙言送他回来的? 他们……上床了吗? 庄凡心的心跳立马上去了,怪不得他浑身疼,撩起睡衣和裤腿,发现手臂、胯骨、后腰都有淡淡的淤青,是被掐的? 重点是他的两只膝盖,青中透紫,还有点破皮,显然是跪了很久。洗手间那一幕也想起来了,所以那晚他真的给顾拙言,吃了? 庄凡心抬手触碰嘴唇,嘴角微微红肿,是撑的? 他几乎自燃起来,扔下蒙奇奇钻进浴室,一照镜子,脸上妆容斑驳,头发凌乱,身上大大小小的青紫。放一缸热水,他泡进去,水面悠来晃去都不敌他此时心中浪荡。 泡完澡,庄凡心换了一套床单,洗了衣服,做完这些才堪堪平复心情。手机没电关机了,他蹲在插座旁边打开,一瞧日期,今天竟然是27号。 “我睡了这么久?” 庄凡心挺惊讶,一琢磨,脸色缓慢飘红,是不是久旷的缘故,顾拙言和他折腾得太狠了?一定是。 正好今天休息,庄凡心稳一稳情绪按下快捷键,几声后接通了,他握着手机紧张得出汗:“拙言,是我。” 顾拙言在宠物医院,正在给邦德做例行体检,应道:“嗯,酒醒了?” 庄凡心说:“醒了,我……”多臊得慌,不知从哪儿下嘴,“我那天晚上对你说的话都是认真的,那晚和你……我也很快乐。” 顾拙言没太懂后半句:“以后少喝点。” “以后我不喝多了。”庄凡心言听计从,转念想想,是否他醉得没什么意识,只自己舒坦,对方并没有尽兴? 他豁出去问:“那晚,你觉得还行吗?” 顾拙言怀疑庄凡心仍有点醉,不然怎么说的都是中文,但他听不太明白。医生叫他看扫描片子,他没再多想:“还行。” 庄凡心脱口而出:“下一次,下一次会更好。” 挂断了,庄凡心犹如打了一剂强心针,浑身酸爽抖擞,撸起袖子开始整理房间。搬进来好几天了,始终没顾得上,快递箱堆在客厅都无处下脚。 他把主卧当成工作间,连着小阳台,花花草草,画具,模特架子缝纫机,全部摆在里面。热火朝天地干着,门铃响了,他抹把汗跑下去开门,是裴知。 “精神状态不错啊。”裴知拎着一盒披萨。 庄凡心说:“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那浪劲儿尚未褪尽,小点声,“身体上也很爽。” 裴知看稀罕一般:“你爽什么?宿醉之后不难受吗?” 庄凡心将一只小烤箱抱到厨房去,私密事不该说,但终究忍不住暗示:“那晚我虽然喝醉了,但顾拙言送我回来的,我们……反正我就高兴。” 裴知一脸搞不懂:“心哥,我送你回来的好不?” 庄凡心握着插线头一愣,怎么可能?然而裴知向他细数,费多大劲弄上车,路上如何撒酒疯,到了家,上这个二楼差点没把人累死。 “可是顾拙言的外套留在这儿啊。”他不信。 裴知说:“他真挺温柔的,怕你冷还给你裹上。” 庄凡心撩起衣服:“那,那我身上这些伤怎么弄的?” “这些……”裴知不忍心说,“你醉得太厉害了,我没抓住,你从这楼梯上滚下来一次。” 怪不得浑身疼,庄凡心执拗地问:“我嘴角怎么肿了?” 裴知答:“喝那么多酒,睡一天一夜不喝水,上火啊。” 庄凡心两眼一黑,亏他脑补得干柴烈火,原来根本未曾点燃。刚才还打电话对顾拙言胡言乱语,什么他很快乐,你是否还行…… 顾拙言已经从宠物医院出来,虽然没懂庄凡心的汉语,但医生的话很明白,邦德的各项身体指标基本正常。 他开着车,邦德卧在车厢后面,没事儿还嗷儿两嗓子。 “咱们先不回家,去趟公司。”养狗的人都这毛病,哪怕顾拙言也不能免俗,跟狗聊道,“今天抽血了,中午给你补补。” 邦德哼哼,凑过来用头拱他的肩膀。他又说:“过完年你就十二岁了,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其实我并不太想养。” 顾拙言说着说着笑起来:“看你长得还算威猛,就凑合养吧。”红灯,他停下回头,“我当时还给你编了个警号,pc多少来着?” 因为某人总是记不住,就改成了邦德。顾拙言扭回去,邦德伸头蹭他的脖子,他不知是骂人还是骂狗,轻声说了句“冤家”。 红灯一跃成绿,后半程畅通无阻,抵达gsg,顾拙言一身轻便的休闲装,牵着矫健的德牧,就那么遛狗似的进了大楼。 休息日没几个人,只有风里雨里永不会缺席的周强。 顾拙言到了办公室,不好意思道:“大周末还让你来,不恨我吧?” 周强笑笑:“两份合同走得急,您不也得来么。” 顾拙言解开狗绳,独自走进办公室里,看完合同签上名字,交代道:“给副总之后就下班吧,辛苦。” “对了,”周强说,“您让查的资料我整理好了,但是年头久远,有一些已经无法查证了。” 顾拙言点点头,待周强离开后,他拿起了桌上一份文件夹。圣诞节半夜吩咐的,效率挺高,这么快就调查出来送到他手上。 几张纸,却感觉沉甸甸的。 掀开封皮,第一页是人物简介,姓名:庄凡心。 第 68 章 顾拙言逐字阅读,没花费多长时间便看完了。他合上文件夹随手一撂,靠住椅背,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叼上,点燃后开始吞吐。 资料上白纸黑字记得分明,庄凡心移民半年后进入一所设计院校,念的是珠宝设计专业,和一直以来的计划与愿景相符。 但仅仅一年后的夏天,庄凡心的爷爷去世了。 珠宝公司由庄显炀打理着,在老爷子离开半年后,因经营不善被洛杉矶当地一家公司收购。 第二年,资料中没有明确的记录,换言之,庄凡心在美国的第二年没有念书。到第三年,庄凡心才继续上学,转去另一所院校念服装设计。 后面的内容逐渐详实,庄凡心在大学期间参与的设计活动和比赛很丰富,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他一边工作一边修了美国艺术史。 至于工作情况,庄凡心先后在三家时装公司做设计师,越走越高,算得上事业有成。家人方面,庄显炀后来创办了一家独立画廊,赵见秋则一直做园艺方面的设计工作。 年头真的很久了,况且远隔重洋,仅仅能查到一些教育和工作,这种明面上的变动。 指间忽觉烧燎,顾拙言才发觉一支烟燃到了尽头,弹进烟灰缸,他曲着修长的手指敲打桌面,以防情不自禁又抽一支。 他想,或许爷爷的去世是源头? 庄凡心遭受打击,休养了一年,随着珠宝公司的转手,他没能完成老人的意愿。原本的梦想变成伤痛,继续的话难免要忍受现实的巨大落差,因此放弃攻读珠宝设计。 这一切都只是顾拙言的猜测,他不能确定,老实说,他甚至有些无法接受。庄凡心的爷爷只捱了一年,庄凡心离开仅一年就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才十七八岁,又是不扛事的性格,当时怎么能受得了? 顾拙言越想越深,不由得想到那年八月他们的最后一通电话,庄凡心说喜欢上一起念书的同学,他们在一起了。算算时间,那应该是老爷子过世不久。 会否当时太煎熬,那个人体贴地陪伴在庄凡心左右,陪他捱过痛苦,渡过难关,所以他在感激之下动了心? 是真是假不得而知,顾拙言盯着桌面发呆,重逢以来他们每次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庄凡心向他道歉认错,但全然未提移民后的种种。 是没来得及,还是压根儿不想说? 顾拙言也不准备问,至少现在不问。无论如何那段日子是庄凡心的痛处,如果以后变得亲近,庄凡心愿意说出来,他就听着。 顾拙言无奈地笑起来,曾经最亲近的人,隔了十年不曾联系,变成一对陌生人,人心沉浮,哪儿那么容易变回从前的模样。 已经枯坐许久,他站起身:“邦德,走了。” 话音刚落,手机屏幕亮起来,来电显示“温麟”。 顾拙言都把这孩子忘了,说来滑稽,本想着彼此应付差事见个面,随便聊聊,结果也不知他哪句话说得太到位,温麟竟对他挺有好感。 那晚饭后,温麟主动试探他的态度,他一向不喜拖泥带水,便客气但明确地拒绝了。他牵上德牧往外走,接起来:“喂?小温。” “言哥。”温麟开门见山,估计憋不住了,“你是不是和庄总监有一腿?” 兴师问罪的语气,仿佛捉奸拿双,顾拙言道:“怎么说话呢,我清清白白一单身贵族。” 温麟讲:“总监说他喜欢你,还说要和我公平竞争。”回家琢磨了两天,“你们是高中同学,他又是学画画的,我越想越不对劲,其实他就是你初恋吧?” 顾拙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温麟语气别扭:“他要真是你初恋的话,那我认了。”相貌、能力、感情基础,他没一样能比得过,大爷的,输得还挺服气。 “但是你们有点不地道吧?”他说,“他喜欢你,估计你也知道他的心思,还装成普通同学,你们简直就是在耍我。” 顾拙言取了车:“那我给你道歉?” 温麟说:“道歉有什么用,答应我一个要求呗。” 顾拙言商人思维:“咱两家的合同已经签了,再让利是不可能的,而且公归公私归私。” “谁跟你说那个了!”温麟嗤之以鼻,而后打起商量,“总监不是喜欢你么,你帮我问问,试用期结束能转正么?” 顾拙言失笑:“万一不能呢?” 温麟恨声道:“祝你们头顶带绿!” 顾拙言气不打一处来,猛踩油门走了。 午后阳光不错,庄凡心网购的花架刚刚送来,散的,他坐在地板上自己组装。裴知坐在双人椅上晒太阳,说:“膝盖不疼么,收拾一整天没休息。” 疼,但能忍。庄凡心想尽快拾掇好,起码设备齐全像个家,那样才好开口待客。快到元旦假期,他打算邀请顾拙言过来,一则道谢帮他找房子,二则谋个相处的机会。 裴知问:“真要再续前缘?” 庄凡心点点头,纠正道:“是我单方面追他。哥,你知道,我一直不敢回国找他,我总想着自己好一点,再好一点,唯恐还不够好。这次借着帮你的机会回来,遇见他,够不够好不知道,反正我忍不住了。” “那……”裴知问个理智又现实的问题,“如果追不回来呢?” 时隔太久太久了,爱情有保质期,人的审美喜好也会变化,不是每个人都念旧。庄凡心想过这一点,他郑重地说:“追不回来,我祝福他,真心的。” “那你呢?”裴知问。 “我?”庄凡心低头抠饬一包零件,“我觉得少几根螺丝,需要找卖家谈谈或者给个差评。” 他避开了裴知的问题,不会答,孤注一掷地想做点什么时,往往不考虑失败了会怎么办。 将螺丝拧紧,庄凡心扯别的:“我的国内驾照换好了,要不买辆小车?每天搭出租真是够够的了。” 裴知说:“开我的车,正好晚上送我。”请假回来几天,剧组那边三催四喊,再不回去显得没有职业道德。 黄昏,庄凡心换身衣服送裴知去机场,这阵子没开车,路也不熟, 开着导航还绕错了好几次。他脊背出汗,仿佛过了趟火焰山,到机场一熄火,趴方向盘上匀了半天气儿。 裴知被晃得想吐:“你行不行啊?” “放心。”庄凡心保证,保证完又没什么底,“上着车险呢吧?” 裴知丢下一句“我靠”,拽上行李走了。庄凡心跟在后面进入航站楼,送到安检线外道别,挥挥手,等人进去了,他在大厅里找个空位坐下。 得缓缓,开过来把生命值刷没了。 庄凡心玩手机回血,打开聊天列表,先前办派对加了些生人,布置场地的,音响师,花店老板……他筛选删除,删完了看着顾拙言的头像,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点开,他编辑道:“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你帮我,没准儿还没找到合适的。” 发完立刻锁屏,锁住再按亮,回了么,没回,锁屏揣兜里,掏出来看,回了么,还没回。庄凡心就这么来回掂掇,五分钟后,叮,顾拙言回复了。 “温麟今天联系我了。” 什么?那小兔崽子什么意思?顾拙言告诉他又是什么意思? 庄凡心直接拨过去,坐不住了,起身在大厅里踱步,一接通他立刻问:“温麟联系你说什么?他要追你?” 顾拙言答:“他觉得咱们耍他了,有点情绪。” “我跟他赔礼道歉,哄他,都可以。”庄凡心这么说着,却惶恐到极点,“你的想法呢,会不会改变主意想和他发展试试?” 顾拙言道:“也不是不行。” 庄凡心不知不觉走到咨询台附近,手臂搭在台面上,攥着手机一点点趴下。这时地勤进行广播,飞往纽约的航班因天气原因…… “庄凡心?”顾拙言的声音已经变了,“你在哪儿?” “在机场。” “在机场干什么?”顾拙言像是逼问,“你要走?” 庄凡心回答:“我不走,我来送裴知。”他能察觉顾拙言的情绪变化,紧绷,愠怒,似乎更有一种不可经历的敏感。 他心疼且内疚,立即转身朝大厅外跑去,外面仅余风声,他说:“我现在就回家。” 手机里一段长长的沉默,要不是听得见呼吸,还以为已经挂了。良久,顾拙言才道:“温麟托我问问他转正的事儿。” 庄凡心驶离机场,到家时已经筋疲力尽,不确定是单纯开车累的,还是因为顾拙言的来电搔到了他的神经。 他又何尝没触到对方的? 从前都是顾拙言哄他,如今他想哄一哄对方。 星期一早晨是最忙的,庄凡心一到公司先开大例会,再回部门开小会,刚消肿的嘴角差点二度上火。 实习生没有参会资格,庄凡心始终没和温麟照面,等所有事项安排完,进办公室之前他瞧了下对方的位置。许是他目光带钩,温麟有所感知般抬脸回望,挤出个笑容。 庄凡心勾勾手指,把孩子那点笑容也给吓没了。 进办公室关上门,隔着桌面四目相对,庄凡心笑起来:“你紧张什么,我又没给你小鞋穿,一直挺关照你的吧?” 温麟支吾不答,庄凡心便继续说:“其实以你的家世,何必出来打工呢,创办一个自己品牌比普通人容易多了。” “我不想那样。”温麟出声,“我已经沾了不少家庭的便利,既然不愁吃穿,那工作上我想靠自己试试,看看我到底有几斤几两。” 这话挺实在的,但庄凡心反问:“既然靠自己,干吗让顾拙言问我?” “……问问也不行啊。”温麟心虚道,“不给问就算了。” 庄凡心说:“实习期还没结束,现在操心能不能转正为时尚早,只要你不违反公司规定,努力工作,公司没理由不留下你。” 温麟高兴了点:“我最近挺努力的。” 庄凡心都看在眼里,顿了顿,他说:“小温,如果你乐意的话,我以后可以带你。”不止为那点私事,他们都是初来乍到,程嘉玛拿实习生敷衍他,其实也好,一进公司就跟着他反而亲近。 温麟一时没反应过来,瞪着庄凡心:“真的?” 部门总监哪有空理会小助理,干得不好炒了就是,可带着的话就大不一样,设计会指点,工作上会提携,犹如师生关系。 庄凡心点头:“不过也看你个人意愿。”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温麟激动地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谢谢总监,不是,谢谢庄老师!” 庄凡心说:“叫职务就行。”他也站起来,拿起桌上的一沓图稿,“我把你的设计从老徐那儿要来了,也改完了,去剪裁室比划比划?” 庄凡心推着温麟朝外走,挨得近了,温麟一脸欢喜地看他。他笑意温柔,低着嗓子说道:“叫了老师,以后就别再惦记师母。” 温麟一惊:“这么快就好上了?” 庄凡心瞎吹:“我一出手,八/九不离十。” 顾拙言刚从顾士伯的办公室出来,回自己那层,进去后发觉手底下的人都悄悄看他,他放慢脚步摸了把脸,莫名其妙。 走到办公室门口,周强站在那儿:“总经理,有您的花,传达室签收完送上来了。” 顾拙言皱眉:“我的什么?花?” 他推开门,望见宽大的办公桌中央,一捧比口铁锅还大的玫瑰花墩在上面,艳红如火,花香满溢,一共九十九朵。 再回头,一众员工笑得眉飞色舞,混不正经。 顾拙言的脸色红白变幻,进去踹上门,大步走到桌前站定。玫瑰花中间插着一张卡片,外壳写着顾拙言收,是庄凡心的字迹。 他摘下来,猜不到里面写着什么话,但九十九朵红玫瑰都送了,想必是情啊爱啊,那些肉麻的句子。 好歹也是个海归,怎么这么俗,什么年代了还来这一套。 顾拙言心理活动了半天,终于屏息打开,里面只有一行小字——提前祝您元旦快乐! 第 69 章 晚上没有应酬,原本定好的饭局因对方高堂突发急症,取消了。顾拙言宽慰几句,挂断后,收拾东西准备下班,顺手按了下内线。 周强进来:“总经理,什么事儿?” 顾拙言吩咐:“孟总的妈病了,订只花篮,买几样补品预备着。”起身穿上外套,“行了,下班吧。” 周强记下,出去之前提醒道:“总经理,你的花别忘了。” 顾拙言动作停滞,那一大捧红玫瑰在茶几上墩了一天,此刻仍红红火火。于是顾拙言穿好衣服,装好提包,没走,硬生生等其他员工走得差不多了,才敢抱着花下班。 他堂堂一名集团总经理,托庄凡心的福,做贼似的。 然而就那么寸,顾拙言单手环着九十九朵红玫瑰等电梯,周身弥漫着花香,待电梯门徐徐打开,他的亲爹顾士伯站在里面。 父子俩一内一外,相顾数秒,在电梯门即将闭合时顾士伯率先出声:“进来啊。” 顾拙言硬着头皮走进去,后退些靠着墙,但鎏金色的电梯门映照着一切。他瞥顾士伯一眼,发觉顾士伯正蹙眉看着他,看得他愈发尴尬和羞耻。 “想问就问吧。”顾拙言受不了了,“孟总的妈突发脑溢血,你别憋得也上了头。” 顾士伯睨他,骂一句“没大没小”,而后盯着那捧玫瑰花,问:“这是你要送别人的,还是别人送你的?” 顾拙言答:“送我的。” “噢……”这一句意味深长,仿佛掩盖了千言万语,也仿佛十分无语,顾士伯恍然想起什么,领悟道,“温家那小子送的?” “不是。”顾拙言索性知会一声,“跟那孩子没什么事儿,以后就是个弟弟。” 他了解顾士伯的脾性,正经严肃,绝不会浪费时间去探究风花雪月,所以不会追问他这花是谁送的。果然,顾士伯只是点点头,没多问,但漫不经心地笑了。 父子二人这一点极像,轻飘飘一勾唇,那点戏谑藏都藏不住。顾拙言登时不大舒坦,问道:“你笑什么?” “我为你高兴啊。”顾士伯说,“你还挺有市场的。” 哪有老子这么讲儿子的,顾拙言刚想回呛,一楼到了,门开后顾士伯迈了出去,走之前回归正色:“不过公司是工作的地方,不是耍浪漫的地方。 顾拙言说:“下不为例。” 他降到停车场,掏车钥匙的时候带出那张卡片,元旦快乐。 这浪漫个屁啊。 驱车回到家,孤家寡人的公寓里只有冷锅冷灶,顾拙言抽掉领带随手一扔,躺倒在沙发上点外卖。付了款,一条消息及时蹦进来,没想到是庄凡心发的。 “收到花了吗?” 顾拙言简直不想回:“收到了。” 庄凡心说:“一枝玫瑰代表唯一,九枝玫瑰代表天长地久,十一枝玫瑰代表一生一世,九十九枝玫瑰你知道代表什么吗?” 顾拙言暗道,代表你有钱烧得慌。见他没回复,庄凡心很快打过来,接通,庄凡心叫他的名字,他“嗯”一声,不知不觉浑身放松地合住眼。 “快元旦了。”庄凡心直入主题,“我这边收拾得差不多了,想办个乔迁宴,你能来吗?” 顾拙言道:“那几天不确定有没有安排。” “你哪天有空,我就定在哪天。”庄凡心说,“房子是你帮我找的,起码让我请个客,再说……”尾句变得含蓄起来。 顾拙言问:“再说什么?” 庄凡心认真地答:“我想见你,每天都想。” 直白得猝不及防,顾拙言睁开眼,看着靠垫的纹理陷入沉默。当暌违已久的情话再度听到,觉不出牙酸肉麻,只觉得惝恍,曾经的滋味儿一点点漫上来。 他尽快抽身,应道:“那就二号吧。” 电话断掉屋内顿显清冷,顾拙言躺了会儿,爬起来把那捧花拆了,铺散一茶几,将家里能插花的容器都插满了。 一厅三室和厨卫阳台,目之所及都有一抹浓艳的红,顾拙言给房子弄了个情人节主题的皮肤,满手玫瑰味儿,通知周强,二号不要安排事情。 一天天过得可真快,辗转又是一年到头。 他早已规划好明年,关于gsg及子公司在各领域的项目,还有贝因资本的发展,工作目标非常明确。家庭方面,预备陪薛茂琛和顾平芳出门旅行,帮薛曼姿的基金做个方案,还有少骂顾宝言几次。 顾拙言规划妥当的生活里,没想过庄凡心会重新现身,靠近他,打乱他的节奏,因结局未知让他忐忑。 没出息的,却也带给他许久不曾尝过的新鲜感。 元旦如期而至,庄凡心顾不上体味“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孤独,打扫房间,逛超市采购,为了明天有个好状态,晚上八点钟就上床睡觉。 他平时懒得叠被子,二号清晨醒来,铺床展被摆枕头,再炖上汤,而后换好衣服开始翘首等待。 将近十点钟,庄凡心几乎把钟表看碎,生怕顾拙言临时爽约。实在没忍住,他发消息给对方:“快到了吗?” 顾拙言回:“在停车。” 庄凡心高兴道:“那我下去接你。”他松口气,下楼之前还不忘先照照镜子,拿上钥匙出了门,到一楼大堂没看见顾拙言的身影。 跑到门口,庄凡心在台阶上停住,门前的草坪旁边,顾拙言穿着运动裤和球鞋,羽绒服敞着怀,手里牵着赖在草坪上不愿意动弹的德牧。 庄凡心无法镇定,大喊道:“邦德!” 德牧竖着双耳望去,迟钝两三秒,随即狂吠着冲向庄凡心。顾拙言费劲拉着,见庄凡心薄毛衣透风,修身的牛仔裤还破着洞,离近道:“不冷啊你。” “冷,快让我抱抱吧。” 顾拙言一僵,正组织拒绝的说词,庄凡心已经蹲下抱住了邦德。邦德仍在兴奋地汪汪,他踹一脚狗屁股,骂道:“你大爷的别叫了。” 十年,当初才一岁多的小狗竟然还认得人。庄凡心牵过狗绳,另一手情不自禁地去碰顾拙言,挽住了,怕对方不乐意,又松开点虚虚地捏住羽绒服。 上楼回家,一进门,顾拙言先环视一遭,当初样板房的模样他清楚,本就不错,如今经过设计师的妙手一加工,更添些温馨格调。 只不过太安静,顾拙言问:“没请别人?” 乔迁暖房图的是热闹,庄凡心答:“没有,只请了你。”他以为顾拙言不愿与他独处,解释道,“裴知回剧组了,我在这边没有其他朋友。” 顾拙言却以为庄凡心在诉苦,说:“可以请同事们,熟悉点就好了。” 谁稀罕跟旁人熟悉,庄凡心豁出去道:“你不要装傻,我想和你二人世界,当然不会找电灯泡来。” 直球迎面砸中,顾拙言佯装没听到,弯腰解开邦德的项圈。他在客厅里踱步,一边参观一边转移话题:“住得还习惯么?” “嗯,都好。”庄凡心端来煮好的咖啡,“谢谢你帮我找房子,不然我可能还待在酒店呢。” 顾拙言说:“不客气。” 礼貌也象征着距离,庄凡心握一握拳头,咽下一丝挫败感走过去,主动道:“一楼只有客厅厨房,要不去楼上参观一下?” 拾阶上楼,他讲笑话放松气氛:“圣诞节那晚喝太多,我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顾拙言却没笑,落后两阶,闻言条件反射般抬起手,在庄凡心后方做了个保护的姿势。 二楼两间卧房,床摆在偏小的次卧里,拾掇得很整洁,瞩目的是墙上挂着一把吉他,貌似是新的。 庄凡心摘下来:“前天刚到货,我忙着收拾,就直接挂起来了。”拎到顾拙言面前,“你现在还弹吉他么?帮我调调弦?” 顾拙言接住坐在床尾,工作忙,许久没弹过了。调好弦一拨,是把不错的吉他,他不经意地问:“挂墙上做装饰么?” 庄凡心没做声,从抽屉中拿一只拨片,夺回吉他抱住,冷不丁地开始弹奏一首曲子。他流利,熟练,眉目间都是游刃有余的自在。 顾拙言微微吃惊,垂眸观察庄凡心的手部动作,一点也找不出当年的笨拙样子。一曲结束,庄凡心按住振动的琴弦,小得意地问:“还行吗您觉得?” “好听。”顾拙言如实答,“什么时候学的?” 庄凡心说:“刚出国那年。”咬字很轻,怕一不留神触碰到什么。 主卧很宽敞,但已经塞满了,一整面墙摆着各式花架,郁郁葱葱的花草一直蔓延到阳台上。屋中央是一个又宽又长的实木桌子,充当工作台,桌面一分为二堆着布料和画具。一只画架站在墙边,半身模特竖在一旁,角落则搁着一台缝纫机。 顾拙言瞧着新鲜,拿一片布料摸了摸,转身又去看花,他还记得庄家的花园,继而想起那一捧闹心的玫瑰。 踱步到阳台上,阳光很暖和,他在双人藤椅上坐下。一折纸从裤兜里露出来,他掏出递给庄凡心:“你的,上次小温落我车上的。” 庄凡心抖搂开,原来是七号岩芯的设计稿。他挨着顾拙言坐下,很近,像曾经一起坐公交车,也像午休时一起坐在最后一排。 谁也没有说话,满身阳光热烘烘的,庄凡心如被炙烤,探出手,游丝般碰到顾拙言的袖口。他悄然又大胆地向下,触及那手背,指尖摩挲那肌肤和血管……一把抓住。 他的手掌小一号,无比怀念顾拙言用手掌包裹他时的感觉,陡地,顾拙言将手抽走了,他不死心地追过去,还想再抓一把。 “给我……”庄凡心扭了头,歪了身,几乎倾靠在顾拙言的手臂上。他如愿抓住顾拙言的手,紧握着,近乎发抖地想要进一步扣住十指。 顾拙言挣不开,偏目瞧他,似嫌弃似好笑地说:“哪有你这样追人的?” “那怎么追?”庄凡心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从前是顾拙言追他,他真的不太会,五味瓶莫名打翻一味,“那你和其他前任谁追谁?他们追你,怎么追的?” 顾拙言说:“至少不是送花,太土。” “……那送草啊?”庄凡心忍不住抬杠,却也来了气性,“你以为我就会送花么?”他松开手起身,顿时像个教导主任,“给我站起来。” 顾拙言还没反应过来,被庄凡心拉扯起身,推回房间桌旁。庄凡心仰脸望他,方才的气势全无,温柔到黏人:“我要给你做一套衣服,打上我的标,标上绣我的名儿。” 顾拙言吃软不吃硬,故意道:“做得不好,我可不穿。” 庄凡心抿唇轻笑,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他也许做不好饭,怎么会做不好一身衣服。从桌上抽一条软尺,捏着绕到顾拙言的背后,“先量量尺寸。” 一头按在左肩,抻开,另一头按在右肩,记好肩宽,庄凡心测量顾拙言的身长。逮到机会,捉着对方的手臂拧过来,面对面,他靠近半步,伸手环住顾拙言的腰身。 只瞬息之间,庄凡心松开手,软尺勒住那腰,再一寸寸向上移至胸口。腰围和胸围量好,他不动声色地再近分毫,眼前是顾拙言的喉结,在滚动,暴露了紧张。 “就快好了。”庄凡心说,“再量一下颈围。” 买衬衫要知道颈围,顾拙言说:“我直接告诉你——” “不用你告诉,我自己会量。”庄凡心狡黠地打断,抬起双手,将软尺从顾拙言的颈后绕一圈。量完仍不松开,紧攥着尺子用力下拉,迫使顾拙言慢慢躬身。 庄凡心仰脸,清淡的呼吸吹拂,白皙的面皮洇出一团柔和的粉色。“拙言。”他小声启齿,从对方进门便涌来的心慌感弥久不散,“能不能预支一个拥抱?” 顾拙言撇开目光:“我饿了。” 这是拒绝的意思,庄凡心置若罔闻,松开软尺,手掌朝下拢住顾拙言的侧腰。没人比他更了解,顾拙言的腰很敏感,从前他坐在单车后座,顾拙言都不叫他乱碰,只让他环着胳膊摸一摸腹肌。 还有荒唐温存时,他每每受不住,哭得字不成句,便用双膝夹着顾拙言的侧腰摩挲,本在求饶,却换来愈发凶猛的顶撞。 庄凡心按压掌下的肌肉,骗子似的哄道:“就抱一下,马上给你做饭。” 顾拙言咬着牙冠,半块身体都被这姓庄的折腾到酥麻,他放松了意识,胸膛一暖,庄凡心已经投在他怀里,脸颊拱进他的颈窝。 一阵阵嗡鸣,顾拙言抽空了灵魂,任由庄凡心抱着。 隔壁传来窸窣的声响,紧接着是狗爪子踩在地板上的动静,嗒嗒及近,邦德慢吞吞地出现,它擅自上了床,打了滚儿,此刻嘴里叼着在被子下发现的玩具。 顾拙言看向门口,盯着那只很旧很旧的蒙奇奇。 “你……” 庄凡心懵然道:“我再抱五秒,就五秒。” 忽然间,顾拙言抬手按住他的后背,轻得不似回抱,但隔着衣服却烫得他一颤。 第 70 章 脊骨处的手掌无疑给了庄凡心鼓励,他抱得更紧,闭合双目镶嵌在顾拙言的胸口,整个人痴迷又贪婪。 如果时间能静止就好了。他想。 五秒延长至十秒,再延长至十五秒,彼此的胸膛被焐热,庄凡心松开手时极为不舍,手掌贴在顾拙言的身体上划了半圈。那软尺还挂在顾拙言的脖子上,庄凡心取下来,转身趴在桌上记好对方的尺寸。 余光瞥见狗影,庄凡心扭脸看清狗嘴里的蒙奇奇,双眼圆睁,撂下铅笔冲过去:“松口!邦德,快松口!” 邦德松开嘴,自知犯错,夹着尾巴溜之大吉。庄凡心把蒙奇奇捡起来,本就是十年前的旧物,让犬牙叼了叼,小衣裳破开好几道口子,瞧着愈发寒碜。 他第一反应是找针线包,转过身,顾拙言已经走来他身后。 二十七岁的男人,卧床上搁着玩偶,这比扒光衣服被人瞧还难堪,偏生还面对送玩偶的当事人。庄凡心厚着脸皮求牵手、求拥抱的时候没害臊,此刻拿着蒙奇奇,不禁面上开花,一片红粉。 方才便瞧见了,顾拙言明知故问:“是我抓的那个?” 记忆回溯到当年,电玩城,顾拙言臭显摆抓娃娃技术,抓了一堆,这只蒙奇奇送给了庄凡心。打那时起,这只满脸雀斑的猩猩就长在了庄凡心的床头,从榕城到洛杉矶,到每一处地方,直至现在的新家。 庄凡心点头承认:“是你抓的。” 顾拙言又问:“你一直留着?” 娃娃机里的东西,做工很粗糙,谁会国内国外始终带着。“没有坏,扔了怪可惜的,还污染环境。”庄凡心解释,越轻描淡写往往越心虚,越嘴硬,“反正也不占地方。” 顾拙言眼明心亮地瞧着,走近一步捏住玩偶的另一只胳膊,说:“现在坏了。”他拽一拽,“我看可以扔了。” 庄凡心倏地夺回去,为这么个玩意儿和顾拙言对峙,三五秒钟败下阵来,灰溜溜地缴械投降:“我一直留着,说明我舍不得扔,你非拆穿我么?” 顾拙言说:“我就见不得人装蒜。” “什么叫装蒜,我不要面子吗?”脑中灵光闪过,庄凡心振振有词,“我如果发现你留着我当年给你买的内裤,你会承认?肯定也不认啊对吧?” 顾拙言喷了:“什么内裤能留十年?钢化防弹的?” 庄凡心嚷嚷道:“还有那种好内裤?早知道我送你密码锁的,除了我都打不开,这些年谁也别想碰你!” 空气怎能不凝固。庄凡心一不小心秃噜了心底话,嚷完就后悔了,愣在当场不知如何补救。顾拙言看着他,也迟钝了片刻,缓缓道:“你讲不讲道理,甩了我,还要我为你守身如玉,做孤家寡人?” 那语气略轻,不似生气,倒有几分无可奈何。庄凡心连忙摇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希望你好……只是想到会忍不住嫉妒。” 顾拙言始终没问那些年,资料中的不明处亦只字未提,此时此刻他也忍不住了,试探地问:“喜欢了别人,为什么还会嫉妒?” 庄凡心骤然闭紧嘴巴,有些仓皇。他观察顾拙言的神色,怕对方恼恨发怒,然而看到的却是平静……甚至是关怀。 “凡心。”顾拙言叫他,那么好听,“蒙奇奇都舍不得扔,为什么会那么干脆利落地把我删除?” 瞳孔在眼眶中颤动,庄凡心垂下睫毛,左右躲闪着回避顾拙言的视线,他迅速地沁出一身汗水,又虚又凉,延着脊背悄悄地往下滑。 这份反应超乎顾拙言的意料,老情人翻情债,或歉然有愧,或面红不甘,总归不至于惊慌得像钩上鱼,箭前鹿。他抬手揩去庄凡心鬓边的汗滴,摩挲到下巴,温声说:“没逼着你回答,怎么像我欺负你似的?” 庄凡心道歉:“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顾拙言试图以玩笑化解:“那就快点做饭,我真饿了。” 庄凡心说:“你先下楼,我把这儿收拾一下,马上就给你煮饭。” 没有什么需要收拾,是要独自平复,顾拙言都懂,配合地下去了。庄凡心去浴室洗了把脸,不停地深呼吸,还回卧室换了件烘干的衬衫。 顾拙言在客厅坐着,和邦德大眼瞪小眼。 足足二十分钟后庄凡心才下楼,脚步轻快,彻底换了一副面貌,笑盈盈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挽袖子进厨房,庄凡心将炖好的汤水放蒸箱保温,洗菜切菜,偶尔偷瞧一下外面。 顾拙言敏锐地扭头:“都有什么好菜?” 庄凡心夸下海口:“中西兼备,荤素搭配。” 其实他厨艺一般,念书工作时学校和公司都有餐厅,他鲜少开火,本身对食物也没有很高的要求跟欲望。之所以敢吹,是因为顾拙言几乎不踏入厨房,十指不沾阳春水,比较好糊弄。 过了会儿,庄凡心突然惊呼:“哎!站住!” 顾拙言循声望向厨房,目睹一只大闸蟹从厨房里横了出来,真他妈……他起身过去,捡起那只螃蟹送回厨房:“厨师长,您的食材离家出走了。” 庄凡心用盆接住:“说明它很新鲜,是吧?” 顾拙言退至门口,抱胸倚靠着门框,默默欣赏庄凡心手忙脚乱的样子。庄凡心还觉得挺甜蜜,时不时看向顾拙言一笑,表现自己说:“先炒这个芦笋,和虾球,这个虾也很新鲜。” “嗯嗯。”顾拙言应道,“不去虾线么?” 庄凡心给忘了,讪笑着,拿一把叉子开始挑虾线,几分钟后,顾拙言欠不滋滋儿地提醒:“焯水的芦笋快煮烂了。” 庄凡心赶紧关火,一时间不知道该进行哪一步,挑虾线?螃蟹没跑吧?这空盘子搁在这儿干什么?他有点失忆,于是顾拙言又吭声了:“我猜盘子是盛芦笋的吧。” 说得对,庄凡心端起盘子捞芦笋,盘子后面的鸡蛋失去屏障,滚落料理台摔个稀巴烂。顾拙言皱一皱眉,遗憾道:“可怜了,老母鸡知道得多伤心。” 哪还有甜蜜,庄凡心在顾拙言的监视下彻底乱了方寸,脚步纷杂得像舞狮,下刀切肉险些刮了手指甲。 “小心点。”顾拙言还没完,“切鸡肉不用使那么大劲儿。” 庄凡心焦灼道:“我没发挥好,你别盯着我了!” 顾拙言说:“万一再有什么鸡 啊鹅啊跑出来,我帮你拦着。”他嘴上嘲讽,却利索地撸起袖子,走到水池边洗手。 “你干吗?”庄凡心问,“你别添乱啦!” 顾拙言道:“我再不添乱,天都要黑了。” 庄凡心被搡到一旁,顾拙言夺过他的刀,一手按住鸡腿,手起刀落剁成大小均匀的鸡块。换刀换案板,将洗干净的菜蔬也一一切好,细丝薄片滚刀块,每一样都十分标准。 台上还放着手机,顾拙言一瞧是菜谱,太无语了:“你跟着网上现学的?” 庄凡心看呆了,没答,亏他以为人家对煮饭一窍不通,结果却是他班门弄斧。他从墙上摘下另一条围裙,从背后给顾拙言系上,问:“你会煮饭了?” 顾拙言重新打鸡蛋:“会了。” “可是你家有保姆啊。”庄凡心无比惊讶,“你什么时候学的?” 顾拙言盯着蛋液搅成的漩涡,隐瞒道:“留学的时候。”他转过身,这套房子并不宽敞,厨房更为狭窄,面对面站着仅两掌距离,“炒蛋么?” 庄凡心说:“做美式鸡块用。” 顾拙言点点头,出国这么些年看来也学会几道菜,等庄凡心用盘子挖出一堆面粉,他恍然大悟,就他妈是炸鸡呗! 庄凡心下手料理,粘上满手的面粉,再碰蛋液,面粉变成面糊附着在手上,宽松的衬衫袖子微微滑落,他在腰上来回地蹭。 “怎么做着菜还挠痒痒?”顾拙言蒸上了螃蟹,正闲着,步至庄凡心右侧轻瞄,然后握住了那截细手腕。将袖子挽上去,碰到手表,嘀咕了一句比蒙奇奇还旧。 庄凡心说:“是我爷爷的遗物,所以一直戴着。” 顾拙言拍一下对方的肩以作安慰,没走开,立在旁边观察,看庄凡心白皙修长的手指沾满面坨,他发表看法:“其实,还不如叫个肯德基。” 庄凡心挥挥手:“你闪开,不然我摸你一身。” “过河拆桥,谁刚才帮你干那么多?”顾拙言先发制人动了手,蘸一点面粉抹庄凡心脸上。扬起的粉末钻进眼睛里,庄凡心不停地眨:“你谋杀初恋啊!” 顾拙言把人扳过来,那两眼飞白刺激得流了泪,他随手抽张纸就擦,庄凡心痛叫:“那是厨房用纸!” 顾拙言再抽一张柔软的,沾了水,轻轻覆盖在庄凡心的眼皮上,从眼角擦到眼尾,反复几次,将浓密的睫毛染得湿亮。已无两掌远,近在咫尺,庄凡心撩起眼帘正对顾拙言端详他的双眸。 脸颊面粉斑斑,顾拙言看着庄凡心噗嗤乐了。 庄凡心不觉窘然,只在对方久违的开怀笑容里失神,索性傻站着让顾拙言笑个够,那厮笑罢便挑刺:“赶紧炸鸡啊,我都饿死了。” 耗时一个钟头,总算忙活出三荤两素,除了炸鸡是庄凡心做的,其他四道都是顾拙言的手笔。但庄凡心有一盅炖了三四个钟头的鲜汤,姑且找回点面子。 狗都饿傻了,三张嘴吃得盘光碗净。 顾拙言很中意那盅汤,喝了两碗。庄凡心王婆卖瓜:“北方比较干燥,这个汤清淡润肺,剩下半盅你带回去喝吧。” 顾拙言说:“以前胡姐就很会煲汤,这边家里的阿姨手艺差点。” “你喜欢喝的话,”庄凡心又毛遂自荐,“我可以给你煲,你要是觉得白喝不好意思,就……下次击剑的时候让我两招。” 顾拙言拒绝:“竞技场上没有退让。” 庄凡心笑道:“好啊,那什么时候再一起竞技?” 顾拙言感觉被绕了进去,一筷子抢走最后一块炸鸡,嚼几口咽下:“你就是吃这些胖了十斤?” 庄凡心放下筷子:“很明显么?” “看不出来。”顾拙言说,“不过一抱就知道了。” 明明说得稀松平常,庄凡心却很心动,也很不服,哪儿抱了,不过是手掌按了他一下。 吃饱的午后有些倦懒,邦德直接瘫在沙发上睡了,电视开着,顾拙言没怎么看,倒是看了两次手表。庄凡心早有准备,从茶几抽屉拿出一只游戏手柄:“知道你不爱看电影,我买了游戏。” 工作以来打游戏的时间不多,好久没碰了,顾拙言开始玩儿,问:“就一只?你玩儿么?” 庄凡心虽然学会了击剑和吉他,但游戏依然不太行,也没什么兴趣,他上楼把蒙奇奇拿下来,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缝补。 顾拙言在激烈的游戏里战斗,肌肉都绷紧了,庄凡心则穿针引线,神思一派放松。他们把这段午后揉散了,磨碎了,重新拼合起来,犹如多年前的日子,扔着书包关在一间房内,各做各的但心意相通。 夕阳将落时顾拙言才走,牵上德牧,拎着半盅汤水,打开门说:“别送了,我认识路。” 庄凡心便扒着门框,目送顾拙言走到电梯外,有点滑稽地喊:“有空常来玩儿啊。” 顾拙言还嘴:“来给你做饭?”电梯门打开,他拽着狗进去了,在门闭合之前伸出手臂挥了挥。 驱车上路,顾拙言的心情还不错,半路接到秘书的电话,得知孟总的老妈已经稳住病情,问他之前预备的补品和花篮是否要用。 “送我家吧。”顾拙言回家换身衣服,等周强把东西送来,他再次出门去医院探病。 节假日人不太多,高级病房更是冷清,顾拙言探望老人没花费多久,但在病房客厅和孟总聊了半天,把约好要谈的内容趁机谈完了。 离开时已经天黑,绕出住院部,快到医院正门时一辆救护车开进来,周围顿时有些堵塞。顾拙言等着过去,随意瞥向正冲大门的门诊楼,看见庄凡心走了出来。 白天见面时没生病,庄凡心来医院干什么?在这边也没有亲戚朋友,总不会是探望病人。 顾拙言掏出手机打过去,盯着庄凡心朝外走的身影。接通了,他说:“喂?是我。” “怎么了?”庄凡心问。 “我打火机不见了,是不是落你家了?”顾拙言撒谎,“你帮我找找。” “好,我回家以后看看。” “你现在在哪儿?” 庄凡心也撒谎:“没水果了,我在逛超市。” 第 71 章 救护车开往急诊楼,阻塞的人潮慢慢疏浚开,庄凡心夹杂其中走出了医院的大门。顾拙言已经瞧不见那身影,松开离合器,驶到街上朝反方向开远了。 他没有拆穿,没追过去截住庄凡心问一问因由,怕问不出实情反落得尴尬。看病嘛,庄凡心不说也许怕他担心,或是涉及隐私,那更不好宣之于口了。 顾拙言这么劝自己,劝了几条街。 十字路口,红灯,他松开方向盘抹了把脸,隔着玻璃看横向疾驰的车流,看戴着大盖帽指挥的交警,看来看去看清楚自己的状态。心不静,其实在计较。 顾拙言无法,庄凡心捏着他最敏感的一根神经,他忽视不了。医院这一出,搁在旁人身上他根本不会多虑,更不会心烦,但对方是庄凡心,所以他纠结,乱猜,开着车从三环矫情到四环。 顾拙言怕庄凡心骗他,瞒他,怕某时某刻又给他当头一棒。一朝被蛇咬,果然十年了依然怕井绳。而最怕的,是庄凡心真有什么病痛,学脑残小说隐瞒不报,玩儿什么独自坚强。 一路开回家,顾拙言耗费的脑力比上班还多,他急需一些抚慰,于是进门便开始找烟。叼上一支,翻了翻白天穿的运动裤的裤兜,打火机真找不到了。 庄凡心也刚到家,不忘叮嘱,把楼上楼下都搜索一遍,在沙发垫子的夹缝里找到一只打火机。他拍下来发给顾拙言:“是这个吧?” 顾拙言盯着图片失笑,随口扯谎竟成了真,回复:“是它。” 从柜子里找出另一只,点上烟,顾拙言溜达到阳台上吞云吐雾。庄凡心又发来一条:“你烟瘾大吗?” “还行。”他编辑,“偶尔抽一支,解乏。” 庄凡心:“那打火机我怎么还你?” 顾拙言:“哪天有空我过去一趟,你的汤盅还在我家。” 庄凡心:“最晚明天喝完,放久了不新鲜。” “知道了。”顾拙言回复,手指夹着烟继续打下一句,你去医院了?打完删除,重新编辑为其实我在医院看见你了,打完又删除。算了吧。 结果庄凡心倒问:“你一直编辑什么呢?” 顾拙言暗叹:“没什么,这边空气不好,每年冬天好多得感冒的,多喝水。”他狠狠吸一口烟,感觉尼古丁的味道顺着喉腔灌入了肺管子,堵得他发胀。 推开一扇窗,顾拙言冲着星夜呼出一口白雾,然后被高空的寒风扑了半身。虽冷,却痛快,他没再回复,点开庄凡心的头像进入相册,一张张地看。 号码是新的,这聊天软件的账号也是新的,庄凡心的风格倒是没变化。内容寥寥,简单的照片也弥漫着一股艺术家的味儿。 不过成年人难免被工作裹挟,庄凡心入职silhouette之后发过两条相关的,一是广告宣传照,二是感谢某时装杂志的采访。顾拙言浏览到数月前,重加好友以来他始终没看过,躲着什么般,当下有点好奇地没打住。 那时庄凡心仍处国外,伦敦,在参与一份合作性的设计项目,估计挺累的,内容多为状态的发泄。照片中一大片美式咖啡,说,喝咖啡熬夜不会产生灵感,只会产生黑眼圈。又或是纯文字,布料订错,英国佬除了说英语还能做好什么? 顾拙言忍俊不禁,紧接着看到铿锵有力的一词,shit! 好家伙,刻薄,暴躁,顾拙言嗅到从前没闻过的气息,和印象中的庄凡心有些出入。逐渐翻完,他觉得少了点什么,寻思了会儿,惊觉庄凡心没发过任何朋友。 除却工作上涉及的同事,没提过一位生活上的朋友,更没有合照。 顾拙言记得,当年的庄凡心和齐楠交接作业都要拍张照片发出来,写生时要发画室的同学,他们去厦门玩儿还发过陆文。庄凡心待人好,人缘也好,不管在哪都不会缺少朋友,怎么转性似的没提过? 他不得而知,退回聊天列表,点朋友圈,刷新到庄凡心五分钟前刚发的一条。照片中是庄凡心的手掌,掌心躺着一只棕黑色的毛团。 顾拙言一眼认出这是邦德掉的毛,手一滑,点了个赞。 一种偷窥暴露的慌张油然而起。但也认了。 这世界上最无聊的,就是在非工作时间和工作伙伴推杯换盏,嚼咕些场面话。最有趣儿的,顾拙言当下认为是不经意刷到陈年旧爱的朋友圈,不小心点个赞,在夜深捕获零成本的小紧张。 “阿嚏!”他吸吸鼻子,已经吹了半小时的西北风。 庄凡心清理完狗毛,从包里掏出一袋子药,常用的放入药箱,咽喉片塞包里,收拾到最后还剩两盒。他沉吟片刻吃了一粒,然后上楼收进了衣柜里面。 洗完澡将近凌晨,美国是早上,庄凡心坐被窝里和父母视频。庄显炀与赵见秋正在吃早餐,问:“在那边都习惯吗?” “都好。”庄凡心转动眼珠,“奶奶呢?” “散步去了。”庄显炀眼尖,“你拿着纸笔干什么?” 庄凡心打开笔记本:“爸,我最近想煲汤喝,你多教我几种。” 他认真记下食谱。庄显炀说完,赵见秋询问:“一月份结束就快过年了,春节放几天假?” 庄凡心也不清楚,人事部还没给通知。“回来前说一声,我和你爸去机场接你。”赵见秋道,“从伦敦直接就走了,想你了儿子。” “我也想你们。”庄凡心岔开这话,“才一月不着急。明早我去看望裴教授,你们忙去吧,我睡觉了。” 后半夜乌云浮动,盖住了天边月和夜里星,下起雪来。假期的第三天,雪花纷扬不休,给这座城市镀一层浓厚的银白色。 顾拙言那晚吹了雪前风,又忘记关窗,感冒了,节后上班开会时烧起来,在合同上签的名都有点发飘。 庄凡心倒是精神,没见过如此排场的雪景,在silhouette门口拍了好几张照片。拍完碰上温麟,他嘲笑道:“开跑车还这么慢。” 温麟说:“路太滑,还不如骑电动车快呢。”他惯常的早晨犯困,今日却兴奋起来,“总监,今儿上午做生产监控,能看见所有设计成品了。” 一月份,审核本年的春装,没问题的话开始正规生产,然后投入各大商店进入市场。庄凡心到设计部,等设计师,面料师,打样师陆续来齐,进行今天的一控。 庄凡心脱掉外套便开工,一伙人聚在最宽敞的工作间,四包货,每一件都要认真把控质量。没问题的直接安排生产出货,存在问题的当即作监控报告。 大部分质量合格,但有一批出现严重的瑕疵。庄凡心撂了检测单,左右手各拎一条连 衣裙,说:“为什么印花的和黑色的都是绉绸?我签字的设计书,黑色这一款要用绉缎。” 近百款,每一件的款式用料他都烂熟于心。众人鸦雀无声,庄凡心道:“这关节出现面料错误,厂子积压的绉绸怎么处理?又从哪找时间订绉缎?” 他扫一圈,看着林设计,问:“这款是你负责的?” 林设计答:“是我负责的,但是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庄凡心对主管说:“把所有报告拿过来查。”审改过五次的设计书,面料检测报告,发给工厂的订货单,每一环都不能漏。补救的办法要想,该负责的人也不能推脱。 查来查去,留档的文件皆无问题,庄凡心打给工厂负责人,一问,对方说林设计同意了的。 翻出半月前的聊天记录,工厂的头儿曾联系过林设计,直言绉绸多么好,今年价格也合适,而林设计确实是应了。没往上报,工厂直接换了料子。 庄凡心问:“你有什么权利擅作主张?” 林设计哑然:“对不起总监,我当时太忙了,没仔细看,就稀里糊涂回复了。” 庄凡心像是什么都记得:“你那天旷班一下午,忙什么?忙的是私事儿,现在要让公事儿为你买单?” 一控出现大问题,庄凡心没发火,但轻声诘问更有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他提溜着两条裙子回办公室,摔桌上,开始和工厂的人一通通打电话。 口干舌燥之际,林设计端茶进来,庄凡心连眼神都不给,直接道:“你那工厂在福建,十有八/九要跑一趟,做准备吧。” 林设计说:“总监,我走不开。” 庄凡心蹙着眉:“福建太远是么?人事部挺近,办辞职也挺方便的。” 林设计终于解释,家中老人生病住院,刚完成手术。庄凡心抚一把前额,大家瞧着光彩照人,其实都是凡夫俗子,都有一本念不好的经。 “先出去吧。”他说。门关上,他靠着椅背旋转半遭,望着窗外雪景想办法,窗前的架子上放着保温包,是昨天炖了六小时的汤水。 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庄凡心给顾拙言发消息:“给我个地址,今晚还你打火机。” 顾拙言刚喝了药,不想被瞧见这副病态,回复:“我不着急用,先在你那儿放着吧。” 庄凡心问:“汤喝完了么,我还要拿汤盅。” 一股拒不掉的气势,顾拙言一边咳嗽一边发送了公寓的地址。他没去公司,今天在家办公,下午烧得厉害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庄凡心却一口闲气都没喘,手机打到欠费,晚上加班到十点钟才走。外面冰封雪飘,他小心翼翼地驾驶,循着导航到了中环置地。 停在道旁,庄凡心还没吃饭,想去街对面的便利店买个面包啃啃。刚熄火,林设计发来一条消息,得有几百字,是对今天事故的道歉。 庄凡心没看完,问:“家人怎么样?” 林设计回,在重症监护,还没醒。庄凡心嘱咐句“好好照顾”,已无啃面包的胃口,下车走向便利店,同时按下顾拙言的号码。 “拙言?”他说,“我在正门外的街上,你下来吧。” 顾拙言回:“好,五分钟。” 穿上羽绒服,顾拙言拎着汤盅出门,在家窝了一整天,高烧渐退,希望不会被庄凡心瞧出来生病。 溜达出大门,望见路边的未熄火的车,他走过去,俯身从副驾窥探的时候愣住了。驾驶位上,庄凡心仰颈枕着椅背,手肘搭在车窗上,指尖夹着一支冒火星的香烟。 抬起小臂,庄凡心含住烟嘴轻吸一口,对窗外呼出去,两瓣唇仍微微张着。他晃见了人影,扭头冲顾拙言一笑,倾身帮对方推开车门。 顾拙言坐进来:“怎么还抽上了?” 庄凡心掸落烟灰:“你不是说解乏么,想试试。”他递上那只打火机,连上在便利店刚买的一盒烟,“都给你吧。” 顾拙言问:“累着了?” “嗯,加班。”庄凡心没细说。不过他真的很累,以至于不敢扭脸直视,怕顾拙言发觉他眼中的疲倦。但神思很敏捷,反问道:“鼻音这么重,感冒了?” 顾拙言也不细说:“没事儿。” 庄凡心似是埋怨对方粗心:“还叮嘱我别感冒,自己先病了。”终究关心更多,他扭头端详顾拙言的模样,“脸有点红,发烧了?去医院没有?” 顾拙言说:“吃药了。”一提及医院,忍不住想到那天,他回视庄凡心的眼睛,“你有没有身体不舒服?” 庄凡心答:“我都好啊。” 衬着车厢内不太明的灯光,庄凡心和顾拙言沉默拉锯,有的话没问,却像正在质问。许是心虚,又许是筋疲力竭,庄凡心率先松了精神,他喘口气,将保温包递过去:“回家热一热,尝尝。” 顾拙言咽下一口空气,接过下了车。 关上门,顾拙言拎着沉甸甸的汤往回走。他看得出来庄凡心心情不佳,疲惫以外还很颓丧,像是遇到什么困难。他猜测,是否和去医院那天有关系? 难道庄凡心真得了什么病? 走出去一截,顾拙言掉头返了回去,他停在副驾驶外面,俯身敲了敲车窗。待庄凡心看来,他道:“出什么事儿了,跟我说。” 庄凡心抱着方向盘丢魂,这人总能察觉他的低落,当年他被篮球队揍了,顾拙言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可他已经不是当年的窝囊蛋了,他笑得很好看:“公司的事儿,我能处理好。” 顾拙言点点头,却还不走,机灵地转换话锋:“我不太好。” 庄凡心马上问:“怎么了?” “头晕。”顾拙言说,“把扶我回去。” 庄凡心抿着嘴不拆穿,哪是头晕,明摆着不信他的说辞。熄火下车,他绕过车头走到顾拙言的身边,一把挽住那胳膊。 并行雪上,羽绒服摩擦得吱吱作响。 他们往回走,在缥缈的小雪花里。 庄凡心趁机触碰顾拙言的手,他的手掌冻得冰冷,而顾拙言因为发烧变得灼热。想起那天顾拙言挣开不让他牵,便收回,却始料未及,整只手已经被包裹住。 “只给你暖到单元楼。”顾拙言说。 庄凡心绷着笑,低低应了声“好”。 第 72 章 怪不得只暖到单元楼,楼厅内灯火辉煌,两名值班的保安目光炯炯,待顾拙言一露面,立刻整齐划一地打招呼:顾先生好! 庄凡心的疲倦都吓退三分,抽回手,揣自己口袋中捂着,进了电梯,他蔫坏地笑:“你怎么那么大的谱儿?” 顾拙言哼哼:“好歹也是个集团的总经理。”抬手晃一下保温包,“都劳动公司总监送汤了。哎,什么汤?” 庄凡心翻开手机备忘录,七八种料,没记住,列举了几样,他说:“这两天冷,是温补的,但你发烧是着凉还是身体有炎症?有炎症的话就别喝了。” 正说着电梯门打开,顾拙言抬手抵住庄凡心的后背,自然地、未加思索地把人推了出去。直接入户,庄凡心站在玄关愣了愣,有点不知所措。 他反应过来,顾拙言要他扶回家,既然到家,那他是不是该走了?一转身,顾拙言却撂下一双拖鞋。“那什么,”他语气讲究得像开会,“是你让我来你家的,不是我缠着你来的。” 顾拙言搞不清此话重点:“这重要吗?” 庄凡心换上拖鞋:“重要啊,我虽然追你,但我有原则。”他跟在顾拙言屁股后面,絮絮地讲,“我想见你,所以请你去我家,但如果非要来你家,就成了我侵犯你的私人空间。” 顾拙言走进卧室:“你那天强抱我的时候又算啥?” “我强/暴你?”庄凡心脸先红,脑子才转过弯,可那抹旖旎已然难消,“因为是在我的地盘,所以我猖狂了一点。” 那会儿在车上伴着飞雪香烟一派忧郁,暖一暖手,怎么精神得这么多胡话?顾拙言还未辩驳,一低头,咕咚跌坐在床边。庄凡心箭步冲过去,蹲下,又是忧心恳切的面貌了:“你怎么了?要不咱们去医院吧?” 顾拙言鼻音愈重:“我真的头晕。” 庄凡心抬手捏住拉链,将顾拙言的羽绒服剥下来,垫俩枕头让对方躺好靠着。他去把汤煨热,端来,看着顾拙言一勺勺喝下去。 没说好不好喝,只说,再来一碗。 期间庄凡心接一通电话,去屋外面,貌似是销售部的人打来,听闻有重大瑕疵,询问能否及时给下面供货。顾拙言隔门听不真切,隐约的,听见庄凡心挂断前来了句,今晚别烦我,吵我家里人睡觉。 挂断后,庄凡心舒一口气:“拙言,借卫生间洗把脸。” 顾拙言说:“右手第二间。” 庄凡心去了,宽敞的洗手间点着香氛,很松缓神经,他捧冷水洗脸,洗完将手机调成纯振动,挂着水珠返回卧室。 顾拙言没躺平睡觉,眼眸半睁地撑着精神,庄凡心踱近些,坐回床畔,在顾拙言幽幽的注视下屏气慑息。 他不傻,顾拙言隔着车窗看他,主动叫他上来,心底便知晓对方有话想问。即使不问,也是嵌在心坎上在意的。 “还喝汤吗?”庄凡心打破静默。 “喝饱了。”顾拙言将手里的空碗放在床头柜。柜面上已无余地,纸巾盒,水杯,一袋子退烧药,还有一沓开药的票据。 庄凡心伸手:“我收拾一下吧。”他将空药盒拿起来,没用的小票也团在手里,最下面压着一张,他捏起询问,“这是什么,还有用吗?” 顾拙言没说话。 庄凡心很快看清,是停车场的单子,地点是第一医院,时间是一月二号的傍晚。他什么都明白了,当时那一通电话,编辑却没发来的问句,车上的关怀,此时此刻顾拙言的沉默。 “那天,你看见我了?”庄凡心问。 顾拙言“嗯”一声:“我探望个长辈,出来的时候看见了。” 庄凡心摸一下耳朵:“我怕你多想,所以没讲实话。”垂下的手很局促,又摸一下耳朵,“刚搬家,开了点常备的药。” 顾拙言问:“就这样?” 庄凡心回答:“我们这行时常熬夜,胃痛,还看了看胃,医生说好好吃饭就行。”他微笑着,“……真的没什么,我这不还照顾你吗?” 顾拙言姑且放心,即使不信也无可质疑。客厅的立钟响了,恰好凌晨,庄凡心趁着钟声未尽想要开溜,张嘴欲告辞,但又不怕顾拙言独自在家无人照料。 他用指尖划拉被面:“都交代清楚了,你想让我留下还是……不用的话,我就回家了。” 这问题状似委曲求全,实则刁钻狡猾,让走,好像凉薄得只为问话,让留,又显得多么在乎。饶是顾拙言的学霸脑子也卡了壳,掂量许久,竟驴唇不对马嘴地瞎扯:“买车得摇号,你开的谁的?” 庄凡心回答:“裴知的。”说罢,他闪着一双惊慌的鹿似的眼,“我停在那儿会不会被贴条?我赶紧走吧!” 顾拙言倏地坐直身体:“那儿可以停。” 庄凡心微微噘起嘴:“噢。” 顾拙言中计了,庄凡心屁股都没挪开半分,分明是在诓他。他颓然地靠回去,撇开眼,感觉脸颊升温又烧了起来,极其没有面子。 庄凡心好不得意,往前蹭蹭,颇有眼力见儿地给这位病号台阶下:“既然可以停,路也不太好走,那我就留下待一晚,好吗?” 离得近,顾拙言闻见庄凡心拂来的气息,咽喉片的薄荷味儿,混着淡淡的烟草味儿。他移回目光,不知道如今的关系让对方留下是否合适,却莫名舒坦了,感冒以来堵闷的气也一并消散。 庄凡心是欢喜的,留下过夜是多么跨越性的一大步,倘若搁在旧社会,他们俩第二天就得结婚。 但他也是真的累了,肉体上,情思中,酿不出缱绻暧昧的勾引字句,没力气牵拉拥抱讨个肌肤相亲,仅朴素地进出三番,倒水盖被,抚一抚顾拙言的额头,再轻轻道一声“晚安”。 顾拙言在低烧中睡了,呼吸沉重,应该是难受的,可眉目间却舒展无痕。庄凡心出国的那一天他就发着烧,之后烧了整整一周,当时隐有幻觉,觉得庄凡心就在床边守着他,每每睁开眼睛都只是一场空。 这晚,庄凡心安稳地坐在一旁,等顾拙言睡熟,他鼓起胆量伸出手去。指尖落在顾拙言的额间,他轻抚那眉骨鼻梁,然后是眼尾面颊,摸到腮边,今天冒出的一点青色胡茬刺刺的。他对这张英俊冷淡的脸着迷,对这个温柔无两的人惭愧,对过去的点滴抛不下,对没几分信心的将来蓄好了一腔的勇敢。 直到一点多,胃部隐隐作痛,手机也添乱地震动不绝,庄凡心离开卧室躲在阳台上接通。连夜询问了广东和浙江的工厂,能调动多少绉缎,这个时间刚统计出数目报给他。 “知道了,辛苦。”讲完,庄凡心给负责打板和面料的组长留言,明天下午开会。都安排好,他捂着胃部去厨房,想随便找点东西吃。 谁成想,好歹也是集团总经理的家,冰箱里竟一穷二白。庄凡心把剩的半碗汤喝了,披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从包里翻出携带的文具。 后半夜,顾拙言从梦中渴醒,喝光床头的一杯水仍觉不够,起身离开卧室,见旁边的卧房空着,人难道走了? 他踱向客厅,通明的灯火中,庄凡心衣冠整齐地伏在茶几上,画着,听见他的脚步声,庄凡心抬起头露出熬红的一双眼。 “醒了?”庄凡心说完打了个哈欠,“感觉好点了吗?” 顾拙言走过去倒水,坐沙发上,小腿一偏就碰到对方的手臂:“退烧了。你忙得觉都没空睡?” 庄凡心答:“同事疏忽搞出点状况。”喃喃的,讲清来龙去脉,再言当下对策,“时限内能凑够布料最好,毕竟签了供货合同,改动等于毁约,违约 金是其次,声誉最要紧。” 顾拙言点头:“现在画的是?” “设计稿。”庄凡心说,“要有b计划嘛,实在无法只能换设计,所以我先把备选的设计赶出来,有备无患。” 他低头看着图稿,解开一粒扣的衬衫领子有些松散,细白的后颈暴露在外,于灯下显得妩媚而脆弱。顾拙言垂眸偷视,克制着不伸手去摸,只能捧紧水杯,摩挲那片滑腻的白瓷。 “或者,”顾拙言开口,“不局限于你们合作的工厂,从外面买布料应急?” 庄凡心全然不知背后的眼神,答道:“我想过,也在联系,但紧急情况下必定价格高涨,财务部那边要算账,再批准,恐怕也会耽误交货时间。” 顾拙言终于忍耐不住,捏着庄凡心的衣领往上提了提,典型的自己做不到非礼勿视,怪人家穿着不当。庄凡心却小小激灵,得到信号般顺杆爬,拧过身,试探地攀住顾拙言的小腿骨,歪头枕在顾拙言的膝上。 顾拙言弹他脑门儿:“怎么都叫你做?” “我能干啊,我当领导呢。”庄凡心尚有心情说笑,却是丁点力气都耗尽了,他变成春泥,软脚虾,依傍着对方一动不动。 仅两三分钟,堪堪睡着之际醒过来,拧回桌上趴着了。这情状太突然,被暖热的膝头骤然没了重量,顾拙言假借倾身放水杯,一瞥,见庄凡心眉心颦蹙。 “怎么了?” “饿。” 顾拙言刚要笑,想起什么:“胃痛了?” 庄凡心咬牙捱了会儿,痛意减轻后又想抱顾拙言的小腿,扑了空,顾拙言径自回了卧室。真狠心呐,一点不怜香惜玉,他画完稿子翻上沙发,刚躺平便睡着了。 天色才明白五六分,顾拙言回房打给秘书,还虚情假意的:“没打扰你休息吧?” 周强没招儿:“您客气,我已经起床了。” “那今天尽早过来吧。”他在家养病,周强早上给他送文件,“路上多买点吃的,清淡点,不要有巧克力,芋头和蘑菇的。” 吩咐完,顾拙言折回客厅,见庄凡心睡意正酣。那人蜷在沙发上一吸一呼,眼下浅浅的青,眼皮淡淡的红,像濯去粉墨的花旦,唱哑了嗓,踢酸了腿,此刻猫成一团透着憔悴的漂亮。 他拿毛毯给庄凡心盖上,明白,庄凡心模样僝僽,却非曾经那个向他抱怨撒娇的男孩儿,而会昼夜忙碌自寻办法,或嗔或笑,当得起那句“我能处理好”。 庄凡心寐得香甜,一小时后的门铃声也未能把他吵醒,后来被腰下振动的手机弄醒了。没看是谁,接通时仍被困倦绑架:“干吗?” “总监,你上午过来吗?”是温麟,“财务部要核算绉缎价格,请你去开会。” 庄凡心说:“谁有空跟他们开会。”他坐起身,晕头转向地在客厅转悠,来来回回的,“我靠,我找不着我家楼梯了。” 顾拙言从浴室出来:“先睁睁眼。” 庄凡心将眼揉开,手机中,温麟探究道:“刚才那男的是谁?言哥?哎呀总监,部门好多事,现在不是君王不早朝的时候啊!” “我知道我知道。”庄凡心将错就错,“可他太帅了嘛!” 讲完电话醒透了,庄凡心走进浴室,水汽还没散,热腾腾的。他弯腰洗脸,冷水为他激活续命,顾拙言没走开,从橱子中拿出一支新的牙刷。 梳洗干净,庄凡心闻着香气到餐厅就坐,他饿狠了,打开一份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便吃光。他饱得也快,擦擦嘴:“我回家换身衣服就上班去了。” 顾拙言喝着粥:“嗯,注意休息。” “你记得吃药。”庄凡心利落起身,穿外套换鞋子,短短两分钟便武装好了。电梯打开,他摆摆手:“我走了,拜拜。” 居室刹那变得冷清,顾拙言独自喝完粥,刚放下碗,庄凡心给他发来一条消息:“你快到窗边看一下,楼下有奇观,吓死我了!” 顾拙言狐疑地走到客厅窗边,望下去,被积雪覆盖的草坪上赫然划出了大字——顾拙言,庄凡心,中间用大大的心形隔开。 一棵枯树下面,庄凡心正用力地挥手。 顾拙言心跳很快,打下“你这个非主流”的时候甚至有些颤抖。 终究没赶上早朝,庄凡心成功避开财务部的骚扰,到公司后开始新一轮对工厂的逼催,下午和打板师、面料师开会,把备选的设计审改敲定。 林设计来了一趟,在办公室面对面,庄凡心将其和工厂负责人的聊天记录捋了捋。昨日情急,他此刻沉淀下来:“这件事虽然是你的疏忽,但工厂那边也要负责任,定好的面料又软磨硬泡要换,八成是他们出了问题。” 林设计说:“但我答应了,还能追究他们吗?” 庄凡心道:“你在聊天工具上答应的,合同又没改,我这个总监也没有点头,真要掰扯起来谁占理还不一定。” “那……” “那也要把追责放一放,先解决。”庄凡心说,“工厂远在福建,必须有人过去交涉监督,这两天尽快动身。” “总监,我真的走不开。”林设计为难道,“这趟出差不知道去几天,我妈妈还没脱离危险。” 庄凡心说:“我知道。你不用去。”他停顿一下,“叫你来是跟你说,你好好照顾家人,这件事会交给别人来解决。但过后一切秉公处罚,因为你给公司造成了损失。理解么?” 林设计点点头:“谢谢总监。” 庄凡心道:“去忙吧,把温麟叫进来。” 温麟很快过来,既忧心公事,也好奇私事,盯着庄凡心的眼神簇簇放光。庄凡心烦得掷一支笔:“给我订一张后天去福建的机票,还有酒店,下机后去工厂的车,全部订好。” 温麟回神:“总监你去吗?下工厂为什么你亲自去啊?” “我还得跟你解释?”庄凡心说,“出去吧,别烦我了。” 门关上,庄凡心抓了抓头发,他的确不必亲自奔波,但他去是最恰当的。交涉的话,他是总监,省去报告批准的时间可以直接决定。监工的话,设计、剪裁、面料,他能一手包办不需要其他人帮忙。 出太阳了,冰雪渐渐消融。 顾拙言恢复精神,下午回公司开会,把积攒的工作处理干净。副总过来一趟,与他商量海岛项目的细节变动。 他说:“是不是要过去出差?我记得上个月底提过。” 副总道:“是……和万粤的张总一起。” 对方略显迟疑,顾拙言问:“怎么了,不方便?” “原本定好的,但是厦门那边的阅澜湖和厦园的启动会提前了。”副总说,“因为批项目的冯书记有些公务,所以来消息让提前办。” 这不是自己能做主的,顾拙言当即决定:“我过去吧,你安心去海岛。” 副总关心道:“病刚好,身体吃得消么?” “小感冒而已。”顾拙言笑笑,“那边暖和,只当去疗养了。” 就这么定下,副总离开后,顾拙言读着文件不禁走神,南国的花草,鼓浪屿的沙滩,一张兜着草帽的笑脸,纷纷跃然眼前。 还有离厦门很近的…… 顾拙言没好意思使唤秘书,自己多订了张去榕城的火车票。 第 73 章 最早的一列航班,飞机破风穿云,悠悠降落在榕城。 庄凡心合起电脑,一月份不止要做春夏装的生产监控,还需建立秋冬装的样品计划,不能拖不能乱,每一环必须到位。 滑行速度减慢,他终于有空瞧一眼窗外的风景。 阔别十年的家乡,没有潸然落泪,也无感慨嗟叹,庄凡心只觉盯久电脑的眼睛微微干涩,看一眼便掏出了眼药水。 他滴两滴,开舱后随波而出,快步离开了机场。一切都是提前订好的,车,司机,很顺利地抵达落脚的酒店。 庄凡心连酒店的床都没坐一下,放好行李便走,赶往周围镇上的厂子。司机习惯性地聊天:“先生来玩,还是出公差?” “出差。”庄凡心低头摆弄手机,没什么兴致地回答。 司机倒意兴勃勃:“可以顺便玩一下的啦,榕城风景不错的,三坊七巷逛一逛,再尝尝这里的小吃。” 庄凡心敷衍地回应,哪条街有家粉店味道不错,忙完去嗦粉。司机想了想,敲着方向盘告诉他,哪里还有粉店,那一带早就盖成了写字楼,繁华得很。 “是么。”他笑笑,装好手机,扭脸凝视另一条车河。 十年,不足以沧海变桑田,但踯躅前行也能走出一片新的天地了。庄凡心走马观花,旧街压了新柏油,一栋栋高楼起,衬得路旁的榕树有些矮小。 迟来的慨叹团在胸口,不酸不胀,却热乎乎的。 司机回过味儿来:“听你那样讲,你以前来过榕城的?” 庄凡心说:“何止来过,我在这里长大的。”他冲后视镜挑眉,没有笑,因此有一股高冷的顽皮,“只不过许多年没回来了。” 司机热情道:“那这一趟多待几天啊,去哪里就找我,包我的车!” 庄凡心浅浅地应,注意力叫一闪而过的路标吸引,宽街,长长的一溜小商铺。章鱼小丸子,美美文具,炸鸡汉堡……他全都光顾过,他以前每天骑单车从这里经过。 前头,是天际中学。庄凡心伸长脖子观望,换成他兴奋:“那是我的母校,我高中就是在天中念的。” “是嘛!”司机从后视镜看他,“要不要停一下去看看?” 公事当头,热情只得冷却,庄凡心说:“不用。”视线胶着不移,出租车驶过学校大门,他深深地朝里面望。 分秒便过去了,他急忙回看街对面,没看清一楠时光是否还开着。 司机的话匣子一直没关:“天中很厉害的,越来越难进,我女儿初中成绩班级前十名,都没能进去念高中。”话毕,热切地问,“一看你就很会念书,从天中毕业考进哪所大学了?” 庄凡心答:“我出国了。”即将驶出这条街,“商铺后面的居民楼没有拆,也很多年了。” 司机说:“虽然破旧,但是挨着天中,房价高得要命。” 庄凡心禁不住笑,齐楠就住这里,他的同桌,成天给他带奶茶蛋糕,每夜向他索要英语答案。这么些年过去,对方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结婚? 他琢磨着有的没的,驶出市区后,闭目眯了一觉。与此同时,一架飞机降落在高崎国际机场,顾拙言只身抵达了厦门。 同为出差办事,同在福建省内,待遇却大相径庭。庄凡心坐出租车往镇子上跑,顾拙言落地被分公司的高层迎接,伴着他笑,帮他拉车门,商务车内宽敞明净,将手里的资料纸衬托得格外洁白。 一到镇上,庄凡心联系工厂的负责人董老板,见到面,对方是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身材走样,但面貌精神,也精明,是个老烟枪,打招呼的工夫抽完了一支烟。 庄凡心被二手烟搞得不痛快,感觉脸都脏了,余雾未散尽,对方从烟盒掏出第二支。“给我也来一根。”他抬起两指,破罐破摔地说。 董老板递给他:“我的烟便宜,庄老板凑合抽。”帮他点上火,滞后地讲客套话,“好辛苦呦,还专门飞过来,搞成这样我这边真是惭愧,真是惭愧!” 庄凡心堵住嘴吸烟,晾对方片刻,这烟不如上次抽的味道香,但更呛人,缓缓吐出来,才说:“不辛苦,我在榕城长大的,顺便回来走走亲戚。” 董老板听明白,时间充足,不解决不走人。“那好好住几天,我叫厂子安排车,住呢,住哪里?”比出租司机更热情,“快中午了,我们先吃午饭,饭店我都订好的!” 庄凡心不接茬,将烟屁股弹进路边的垃圾桶,提出先去工厂看看。又颠簸了一刻钟,到服装厂,比想象中大,几排楼标着一二三,能听见聚集的机器声。 庄凡心要求下工作间,董老板想拦,劝他里面太吵,味道也不好闻。拦不住,又改口说厂子有规定,工作间外人不可以进。 到楼门口,庄凡心说:“您别说笑了,做衣服的,以为造火箭?就是个服装厂,以为是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吗?” 董老板脸上挂不住,又不好得罪,只能摸出烟盒。庄凡心伸手夺下:“厂子没规定工作间禁止吸烟?你不怕着火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进了里头,庄凡心娇气的毛病往外冒,大量新布的气味儿熏得他头疼,掩紧口鼻扫过一周,看见那款印花绉绸连衣裙。董老板在一旁劝说,绉绸好呀,黑色那一款用绉绸更好卖的。 设计部审改五次定下的面料,你懂个屁!庄凡心暗骂,骂完明着笑:“但合同签的是绉缎,厂子赔付到位的话,用绉绸也不是不行。” 董老板色变,一口一个林设计,企图将责任引到silhouette头上,庄凡心嘴上接招,脚步不停地继续转。买卖中的口舌之争,说好听点叫“斡旋”,实质上是又糟又黏的扯皮,各为其利,满身铜臭。 庄凡心从业数年第一次干这么糙的活儿,幸亏他占理,不然真想撂挑子走人。白球鞋蹭了灰,他在桌上捡边角料擦鞋,棉的太松散,绒的太厚,雪纺不挂土,挑三拣四地摸到一片黑布,擦了擦。 擦完捏着布,他说:“这块绉缎就不错,颜色看来也对。” 董老板解释:“这是前年剩的旧布,不能用,而且连十米都没有了。” 庄凡心问:“真的没有绉缎?” “真的没有。”董老板情真意切,“我们也很为难,但没办法呀!” 庄凡心搓着那片布,离近点,在机器噪音下轻巧地问,学着对方的语气:“那签合同的时候怎么不说呀?” 他眼神太静,和繁忙刺耳的工作间格格不入,董老板噎了噎,他一扭身便朝安全通道去了。楼梯扶手 很脏,他还用那片布擦擦,靠着,等对方跟过来,他在逼仄的此处打开天窗说亮话。 “老板,你不必攀扯我们的设计师,你私下找她本就不符合流程,合同也没改,什么书面都没走,怎么作数?” “我一句话也没提问责,因为这这节骨眼儿上生产出货最要紧,否则我干吗跑一趟?图你这里味道呛死人?”庄凡心说,“合同上交货期限白纸黑字,不能耽误,没布,你们织也给我织出来。” 董老板说:“庄老板,你这是气话,没有绉缎我也没办法啊。” 庄凡心道:“厂子既然敢签合同,说明所需面料都有,你现在来撒没办法的谎,我怎么信呢?” 他温声,像把矛盾蒙一层软绵绵的油皮,紧接着一针挑破:“厂子有绉缎,早备好的,不外乎是之后接了别的单,价更高,所以不想给我们用了。” “您哪的话,绝对没有,没有的。” “你敢反悔,是因为闹过一次没被追究。” 庄凡心刚入职时看设计资料,前年秋季有一件风衣的设计和实物面料有出入,他问过曹组长,当时情况和现在如出一辙。也是裴知没在,是程嘉玛批准的更换面料。 董老板说:“我们和程总合作多年,不会乱来的,这件事可以问问程总的意思。” 庄凡心的睫毛闪了闪,程嘉玛包庇过,对方也搬出程嘉玛做盾牌,恰好程家以前在榕城扎根。他没空猜测其中的关系,说:“违约是事实,你可以问程总,我也会问律师。程总给你讲私情,律师只会讲法律,私情和法律孰轻孰重?” “当然是法律重……哎呀庄老板,我们再商量商量。” “不用了,你明晚九点前给我答复吧。”庄凡心定个闹铃,“尽快调好面料投入生产,不然我只能跟你打官司,到时候你这厂子可能都要停工。” “工人工资,违约金,其他客户的赔付费用,律师费……你找会计算算吧。”庄凡心站直,拍拍裤子下楼,“福建不错的工厂多的是,我四处逛逛,合作不来以后就换一家嘛。” 董老板送庄凡心下去,赔笑求情,然而讨不到一丝转圜的余地。庄凡心上车离开,能做的都做了,这才打电话告诉裴知,以免对方担忧。 返回市区三点多了,庄凡心感觉衣物沾了味道,回酒店换洗一番,才到街上填了填五脏庙。 附近有一间咖啡馆,他抱着电脑陷于沙发,噼噼啪啪继续做样品计划,落地窗打来的光线是钟表,一缕缕由白渐红,日暮时正好。 “帅哥该下班了吧。”庄凡心嘀咕着戴上耳机,拨号,几声后接通了,电脑屏幕映射出他上扬的嘴角,“感冒好了吗?” 顾拙言已经没什么鼻音:“好了。”他在酒店套房里,启动会刚结束,换身衣服准备晚上的应酬。 闻言放了心,庄凡心说:“记得按时吃饭,嗯……多喝热水。”他自己饥一顿饱一顿,底气不足,“这几天没办法给你送汤了。” 顾拙言知道庄凡心的部门有难题,那晚觉都没空睡,以为是忙得抽不开身。他问:“你那儿怎么样?” 庄凡心装傻道:“我哪儿?心里么,挺想你的。”仗着音色清亮,油嘴滑舌也比旁人说得动听,“身体上,也有些惦记你。” 防不胜防地起一身鸡皮疙瘩,顾拙言倒吸气:“你撩摆我的时候特像个傻子。” 那语调四平八稳,听不出克制,像极了真心的评价,“……噢。”庄凡心知错就改并且越挫越勇,“那我下次装纯吧。” 慢悠悠地闲扯三四句,庄凡心自认为措置裕如,实则心手难应,不知不觉敲下前言不搭后语的一段文字。逐字删掉,手指在键盘上支棱着,先专心和顾拙言通话。 他正经地答道:“我出差了,处理公司那点事儿,所以不能给你炖汤喝了。” “你自己出差?”顾拙言问。 庄凡心说:“对呀,没带丫鬟。” 顾拙言抬手搓了搓太阳穴,十年间每座城市都翻天覆地,庄凡心人生地不熟,独自出差面对棘手的麻烦?他用质疑掩盖关切:“你行么?” “怎么不行?”庄凡心的嘴角耷拉下去,“办得还算顺利,而且这边我熟得很,忙完我还要四处逛逛呢。” 顾拙言疑惑:去哪儿了?” 庄凡心回答:“榕城。” 他料到顾拙言会讶异的沉默,咯咯笑起来,端起杯子把咖啡上的拉花吸溜掉:“巧不巧,我上午还从天中门口经过,美美文具一直开着,你当初说他家的本子土得掉渣。天快黑了,晚上我想去吃牛丸粉……” 顾拙言聆听庄凡心的嘟囔,怎么这么巧,他身在不远的厦门,已订好前往榕城的车票,本想悄悄地去看看,怎料对方竟先他一步。 庄凡心撒娇似的:“要是你也来就好了。” “我哪有空。”他不知装的哪一头蒜,“我忙着呢。” 下属来敲门,提醒时间差不多了。顾拙言点个头,对手机里说:“我有应酬,不聊了。” 庄凡心体贴道:“那你少喝点酒。” 他在咖啡馆将计划做好,忙完正事一身轻,黑夜已至,过客在异乡涌起孤独,他却有股归属后的充实。 哪条街有夜市,哪家老字号最正宗,庄凡心背着包痛快地逛了一晚上。回酒店时接近凌晨,他捧着一大杯奶茶边走边嘬,在街角的消防栓旁边遇见一只小猫。 庄凡心买了根火腿肠,蹲那儿,一下下抚摸小猫的背,霓虹橙黄,风也温柔,小猫吃饱后主动蹭他的掌心。 他掏出手机拍照,拍完打开朋友圈,看到一张罕见的顾拙言发的照片。而照片中,是厦门的地标性建筑双子塔。 庄凡心吃惊评论:“你在厦门?!” 顾拙言稍后回复:“出差。” “来榕城吗?”庄凡心立刻问,在深夜的冬日街头上狂热,“过来吧过来吧,我等你,过来,忙完过来吧!” 顾拙言勉为其难道:“那好吧。” 庄凡心发了一长串鼓掌欢呼的表情。 打死他也想不到,顾拙言结束饭局回酒店的路上,寻思大买卖似的,整整半小时才想出这一招儿,还让司机专门往双子塔兜了一圈。 这会儿回复完,摁灭了手机。 车窗映着低笑,顾拙言骂自己:“真没出息。” 第 74 章 庄凡心没等来董老板的回复,却接到程嘉玛的来电。 天还没亮透,够早的,手机屏幕兀自闪了一会儿,庄凡心才趴在枕头上接通了:“喂,程总?”懒懒困困的腔调,很磁性很黏糊。 他大概能猜到,董老板联系程嘉玛疏通说情,疏不开说不动,拿总经理的身份压一压也好。他瘫着手腕,手机距耳朵五公分,程嘉玛的声音不那么清楚。 里面柔声推拉,细语暗示,稍静些,程嘉玛露出一点被敷衍的不悦:“小庄哥,你在听吗?”她喊裴知“小裴哥”,对庄凡心,是认识以来第一次这么喊。 嗓音好听,人漂亮,只可惜庄凡心不是吃这一套的直男。“在呢,我一直在听。”他说,佯作热情,“程总,你是几几年的?” 程嘉玛回答。庄凡心惊喜道:“那我们同年诶,你几月份生日?” “六月。”程嘉玛有些不耐,“小庄哥——” 庄凡心说:“别叫我哥了,我圣诞节过生日,我得喊你姐。”他埋在枕头上抽笑,“嘉玛姐,你说得有道理,我昨天对董老板的态度确实不好,话也讲得重了点。” 一顿,他恢复无畏的态度:“姐,但我都和裴知报备过,他同意,他又是老板,我自然要听。姐,我这么处理完全以公司利益为重,合理维权,我问心无愧。姐,说实话,我昨天联系了榕城一家律所,以防董老板不答应,我今天带律师再过去找他。” 三声“姐”叫得程嘉玛发懵,庄凡心不掖不藏,挑明说了,理据皆存,还颇有光脚不怕穿鞋的气概。半晌,程嘉玛问:“你一点面子都不给?” 庄凡心答:“姐你开口,我当然给,今天对董老板一定客客气气的。” 见讨不到便宜,程嘉玛讪且怨地说:“小裴哥找你帮忙,真是找对人了。” “姐。”庄凡心没完没了,“那我再睡会儿?” 美女挂了。干脆得像一记耳光。 庄凡心翻身仰躺过来,窗帘不严实,一缕光洒在被子上,他合眸,脑子里的东西很多。约的律师姓吴,今天最高温十七度,酒店早餐卡在电视柜上……过筛后,顶要紧的,是明早顾拙言到榕城。 他全无睡意,爬起来梳洗穿衣,出了门。 再一次到镇上的工厂,没下工作间,在办公室和董老板见面。庄凡心带着律师,依旧那副礼貌又金贵的样子,嫌便宜烟难闻,嫌鞋子蹭灰,对对方的说辞充耳不闻。 董老板软磨硬泡三四个钟头,喝水的一次性纸杯都捏皱了,却无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庄凡心就要如约生产。 响亮到刺耳的铃声回荡在工厂大楼,是工人的休息铃,在这阵铃声里,董老板终于放弃挣扎出了黑色绉缎连衣裙的生产单。 单子传给工作间的主任,调布,开工,耽误的几天加班赶进度。 庄凡心差司机把律师送回去,他没走,在工厂食堂对付一餐,公司的质检员明早到,交接前他要亲自监工。 捂着耳罩口罩,庄凡心仍被机器噪音和布料气味侵犯,夜里离开厂子时微微耳鸣,心率过速,险些扶着电线杆吐了。 在镇上找了间快捷酒店,条件欠奉,浴室还是风骚的透明玻璃,庄凡心难受得没力气,合衣便睡了。 他惦记着顾拙言要来,清晨未至就早早醒了,返回工厂监工,九点左右质检员姗姗来迟,他劈头盖脸一顿骂,董老板都拉不住。 庄凡心交接完,也交代完,火急火燎地赶回市区,时间实在不够,他让司机直接去火车站。所幸没有堵车,到火车站时还有十分钟剩余。 喘了口气,他发给顾拙言:“我来接你了。” 一列高铁进站,顾拙言读完未回,下了车,停驻在月台上顿了顿,脚下已是榕城的地界,清新的空气,绵延的绿色,和旧时一样的好。 顾拙言随着指示标移动,步若流星,远远的,他望见出站口外多而杂的人。稍微走近些,他瞧见一张引颈巴望的脸,俊秀漂亮,但头发微微乱着,像鸭子群里戳着一只傻傻开屏的小孔雀。 庄凡心也瞧见他,挥手,使劲挤过来,明明几天没见而已,却仿佛他是在外务工的男人年底回家,庄凡心是留守的老人或孩子,又或是……想他想狠了的小媳妇儿。 “拙,哎,大哥让让!”庄凡心挤到顾拙言前面,隔着俩人,近乡情更怯地不敢走了。他的衣服上有很多线头,有不太好闻的味道,工厂沾的,怕对方嫌弃。 他拘谨地杵在人群中,笑得真心:“去酒店吧。” 顾拙言看清庄凡心狼狈的模样,心中猜个大概,走过去问:“公事办得怎么样?” “搞定了。”庄凡心躲开一步,默默薅线头,“已经开始生产了。” 去酒店的路上,顾拙言欣赏驶过的街,既有熟悉的亲切,也有许久不见的陌生。这一遭不停地搭车,他急于活动活动四肢,说:“一会儿随便转转吧。” “好啊。”庄凡心贴着车门,心情比阳光明媚,“幸亏你昨晚发朋友圈了,不然我都不知道你在厦门。” 顾拙言特别轻地笑,只嘴角动了一点,心虚,还得意。到酒店后,办理入住手续,房间和庄凡心的那间在同一层,斜对着。 庄凡心说:“我昨晚在镇上没回来,要洗个澡。”他估计不会很久,“你收拾一下就来找我吧。” 顾拙 言道:“好,给你二十分钟。” 庄凡心回房间,蹬掉球鞋,脱下风衣和针织衫,将脏兮兮的衣物丢进洗衣篮里,刚解开裤扣,主管打给他,询问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他一边回复一边打开电脑,把出货单的电子版发回公司,两名设计师来缠他,他只好开麦,和对方谈秋冬季的样品计划。 好久才谈完,合上电脑时有人敲门,庄凡心说,哎呀,坏了。打开门,顾拙言换一身卫衣运动裤,立在外面,裤兜里的烟盒轮廓若隐若现。 卷着领子的衬衫,沾着线头的牛仔裤,顾拙言皱眉:“你还没洗?” “马上!你先看电视!”庄凡心把人拉进来,不敢再耽误,一头钻入浴室里面。 顾拙言溜达到床尾,床上堆叠着乱七八糟的衣服,还有几张列着计划的草稿纸,他坐下来,拿一只酒店每天送的蜜柑,剥了剥。 哗,水声传出来,很响,让人无法忽略的响,感觉细密的头发一下子就会被打湿。 水珠四溅,顺着皮肤的肌理向下滑,从白瓷似的脖颈,到胸膛,到肩胛,抚过细腰坦腹,脊骨处分流,又浅浅地汇聚在腰窝。 蜜柑剥开了,圆圆鼓鼓的形状,拢着,按压时发软,一股熟透了任由采撷的模样。顾拙言摩挲着一道缝儿,指尖向两边抠,慢慢掰开,有汁水沾在他的手上。 撕下一瓣咬嘴里,他嚼着,甜腻得厉害。 水声戛然而止,庄凡心洗完了。 顾拙言掏出手机,不确定做什么,打开信箱清理没用的短信,其实看着顶部的时间,一分钟,两分钟,一共漫长的四分钟过去。 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庄凡心从浴室出来,没穿衣服,腰间裹着一条藏蓝色的浴巾,延伸到膝弯,腰腹和小腿被衬得晃眼的白。 水迹擦了的,却擦得潦草,皮肤上一层不明显的、湿滑的水光。他依然很瘦,身段窄而轻盈,但肋骨被皮肉包住了,不那么分明,有一丝纤秾合度的味道。 庄凡心停在电视柜前,正对着顾拙言的方向,他倒水喝,偶然开口略微沙哑地问:“你喝水吗?” 顾拙言答:“不喝。” 他已经删除了四十三条短信,低着头,庄凡心停留在他的余光里,赤/裸上半身,遮羞地掩着下/半/身,恍若清纯的无知者,手捧水杯噘着嘴啜饮。 半杯白水见了底,肌肤表面的水痕也蒸发了,庄凡心搁下水杯,瞥见一旁剩着的几瓣蜜柑。他拿起来吃,鼓着面颊,有些冷,但偷看顾拙言的眼神却热。 喝完也吃完,庄凡心挨着柜沿儿踌躇,一派矫揉造作的德行。偷看变成明看,他望着顾拙言,焦灼地等着顾拙言也看他。 确认删除?确认。 顾拙言已经清理掉八十条信息。 滴答,发梢的一滴水落在肩头,庄凡心被烫着似的:“啊,头发好湿……”他进浴室拿一条毛巾出来,“我再擦擦。”边擦,边多此一举地解释。 他站在床角处,离顾拙言更近了,一下一下揉着自己的脑袋,哪还有水滴,最外面一层甚至绒绒地干了。 庄凡心假意擦拭,单薄的肩膀拧过来,拧过去,故意不穿衣服。他豁出脸面,抛却羞耻心,等着顾拙言看看他,看他雪白的肉,看他肩上的刺青。 顾拙言始终低头划手机,压着眉骨抬都没抬。 胆量一点点丧失,跌至谷底,庄凡心彻底放弃了,他绕到床边穿衣服,坐下,垂头丧气地揪着腰间的浴巾。 他忽地心酸,酸得心都要碎了,他对顾拙言没有吸引力了,作为一个男人。他切实地感到恐慌,抓一件衣服,往头上套的时候双手都微微颤栗。 顾拙言在背后提醒:“穿反了。” 噢……穿反了,庄凡心已顾不上窘涩,把衣服套在脖子上拧一圈,掏出袖子。什么……动作不禁疑滞,不看他,怎么知道他穿反了? 看了…… 偷看! 庄凡心猛地转过身,手脚并用从床上爬过去,他刹在床尾,顶撞到顾拙言的左肩,探着头盯视顾拙言的侧脸。 他想找回尊严,想抓包一般逼问两句,唇一张就不受控制了,像引诱人:“我洗澡的时候想到你在外面坐着,就觉得,觉得水好烫。” 心咚咚跳,顾拙言强迫自己停手,仅剩的二十条短信都有用。庄凡心迫近他的余光,挤他的胳膊,馨香的沐浴露气味儿飘过来,拙言,拙言,企盼地叫他的名字。 他扭脸看着庄凡心,v领毛衣有些歪,锁骨上的心形刺青露出一半,浴巾还裹着,堆在腿根儿,不知道里面穿没穿内裤。 “你他妈的,”顾拙言嘶哑地咒骂,“在美国学会袒胸露肉给男人看了?” 庄凡心抖动一下身子:“不是。” 顾拙言勾住他,手掌贴着他微凸的脊梁,他止不住地颤,顺从地依进顾拙言的怀里。 庄凡心要解释他没有,他在美国很乖,他还要扯被子盖住双腿,羞耻心回笼,他蜷缩着脚趾想躲起来。 这时候,一股压抑的妒火灼得他皮开肉绽,顾拙言搂着他,警告他,给他下一道死命令:“以后,只能给我看。” 庄凡心轻咛,如久旱逢潮,整个人蓦地瘫软了。 第 75 章 “你是……”庄凡心嵌在顾拙言的一只臂弯里,衣衫不整,刚才还藏着诱惑人的心思,一张口那么害臊,但犹豫更甚,“是原谅我了吗……” 他用了“原谅”这个词,十年前的懦弱放弃,那一通摧心肝的电话,所以他和顾拙言重修旧好的前提是,顾拙言原谅他。 问出来,庄凡心不眨眼地看着顾拙言,有愧,有怕,也有忍不住的期待。蓦地,勾着他的手松开了,他立刻慌了,紧紧圈住顾拙言的肩膀。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说,“我不问了。” 顾拙言睨着他:“你知道什么?” 庄凡心说:“你心里有道坎儿。”像是揭一层残破的窗户纸,他的字句那么轻,魂不守舍般,“那道坎儿是一条伤口……结成的疤。刽子手是我。” 顾拙言道:“没错,是你。” 庄凡心扎低脑袋,埋在顾拙言的肩头深深地呼吸几遭,再抬脸,他说:“但你给我机会追你,我邀请你,你没有拒绝,我遇到困难你想知道,我求你来榕城,你就过来了。”他呢喃出结论,“你总是对我心软。” 戳破了,顾拙言脸上挂不住:“你是不是很得意?” “我是知足。”庄凡心说,手掌从顾拙言的肩膀轻划,抚至脖颈,一抬腕子托住那下颌,扳过来看着他,“但知足一分,马上就不满足一分。” 他寸厘不让地盯着顾拙言的瞳孔:“你喝我炖的汤,我就想天天和你一起吃饭,我在你家刷牙,就想多放一只漱口杯,你在厦门,我想让你来榕城,你来了,坐在这儿,我就想不穿衣服看看你的反应。” 庄凡心一句一句全吐出来,他捧着顾拙言的脸腮,这姿势腻味、做作,能烘得人心口发麻。“你越心软,我越心疼。”他不掺假地说,但掺了无奈,“可又忍不住急功近利地跟你闹,想讨你更多的心软。” 他诚实地坦白,坦然地自嘲:“我现在变得……挺坏的。” 顾拙言所有的不自控都给庄凡心这个坏东西了,那只收回的手又挪回去,揽住,没按着背,而是搂住了腰:“自己变坏的,还是谁让你变坏的?” 那点妒恨如原上的野草,烧不尽,吹又生,只言片语便能燎烧成旺火。庄凡心熏熏然,说:“没和别人乱来。”像是藏着什么,不正面答,“我们东方人,含蓄。” 顾拙言审视庄凡心,隔着浴巾掐庄凡心腰上的肉:“和移情的那孙子怎么亲密过我不想知道,既然现在追我就老老实实的,少看别人,听明白没有?” 庄凡心点头,扭回去穿衣服,一条裤子就两只腿,他却六神无主地套了好半天。顾拙言去窗口立着,摸支烟点上,脸上不喜不怒很平淡,其实吸吐了七八口才把内里的燥火散清净。 从酒店出来已经中午,天气阴晴正好,风徐徐的,特别适合情侣约会。两个人都饿了,这地段繁华,便拣了处挺人气的馆子吃午饭。 大堂内座无虚席,服务生的步伐快得像飞,餐上齐,庄凡心急不可待地动筷子,塞了满口嚼着,吃得特别香。顾拙言一贯端着绅士的排场,笑话道:“饿几天了?” 庄凡心诉苦:“昨天只吃了一顿,在工厂食堂,难吃。”他咽下,嘴唇一层薄油,“那老板前一天想请我,等出了单,就不提那茬儿了。” “烦你了。”顾拙言说,“喝点汤。” 庄凡心呡一小口,刻意留着肚子:“不想喝汤,我想喝奶茶。”他笑,眼睛里的高兴劲儿直往外冒。顾拙言读懂,配合道:“那么多奶茶店,喝哪家?” 庄凡心说:“一楠!” 吃饱喝足,他们俩奔了曾经最熟悉的那条街,今天是礼拜五,熙来攘往的,每家小店的生意都很红火。 天中关着大门,能望见操场一隅有学生拿着笤帚打仗,是十年如一日的周末大扫除。顾拙言和庄凡心走到门口,说是看望老师,押上身份证,并肩迈入了昔日的校园。 他们熟门熟路,但走得异常慢,三步一停地欣赏校内的草木和砖瓦。食堂的外墙刷新过,一楼的小卖部换了新牌子,体育馆门口多了一架黑色的金属雕塑。 经过图书馆,从窗子窥见期刊阅览室,退休返聘的老校工正在做整理,庄凡心说:“我那时候是图书馆的志愿者,很难申请的,申请表我都填出线外了。” 这还真不知道,顾拙言问:“志愿者都做什么?” “把还的书分类放好,编码,帮忙挂失。”庄凡心竟然记得很清楚,“每天午休去,因为忙完可以躺休息区的沙发,所以特别多人申请。” 顾拙言回想片刻:“我怎么从没见你去过?” 庄凡心道:“我以前每天都去啊。”他挪近,有意无意地撞对方,“你来之后,我想陪你一起午休,就没去过了。” 三番五次,偶尔碰见图书馆的老师,总要数落他,训斥他,再后来,他的志愿者资格证被吊销了。 顾拙言从未了解,定了定,回神时庄凡心丢下他走出去一截。他抬腿跟上,到花园的甬道,树,繁花,比十年前修整的更漂亮。他却没看榕柏棕榈,不瞧风铃茉莉,只望着庄凡心投在细碎光斑中的剪影。 过往的知觉在复活,庄凡心对他的好,明着的,暗里的,全叫他想起来。 顾拙言怎能不心软,庄凡心走后,那种好,他这些年再也没有尝过。 “你走不动了?”庄凡心停下喊,“快点啊!” 顾拙言吞咽一口,几步便追上,像个被撞破心事的毛头小伙,从后捏住庄凡心的细颈,掩饰道:“校园内禁止喧哗。” 庄凡心嘴角轻咧,感觉这男的好虚伪,校园内还禁止早恋呢,当年不是在教室里亲他?他回头,瞥顾拙言的嘴唇,恰好经过一片阳光底下,觉得渴。 他们找到当时的班主任夏老师,三届学生带过,夏维仍然记得他们的名字,不禁感慨,曾经优秀的两个小孩儿转眼就成熟了。 说了说如今的情况,夏维有股意料之中的欣慰,反复说,我就知道你们会有出息。夸完,又问,成家没有?有孩子了吗? 顾拙言和庄凡心一起摇头,夏维想当然地催,你们抓紧啊。 从办公室出来,庄凡心小家子气地贴着墙走,仿佛怀着小秘密的少女,磨蹭,悄悄的喜和羞,顾拙言撸他的头发,像撸一只猫:“怎么了?” “你没觉得,”庄凡心的目光很灵,刷地落在顾拙言的脸上,“没觉得夏老师那话,像是催我和你结婚吗?让咱们抓紧。” 顾拙言噗嗤笑喷:“夏老师还问生没生孩子呢,你生?” 若搁以前,庄凡心脖子以上一定全红起来,骂顾拙言胡说八道,这会儿只顿了一下,借坡下驴,比第一抹橘色的晚霞还暧昧:“不跟我和好,却想让我给你生孩子。” 顾拙言语塞,心梗,狠狠地把庄凡心推出去了。 他们两个没正经的成年人晃荡在校园里,不要脸,临走晃去小角落,那年的新监控蒙了锈,外侧多一扇铁栅栏,彻底禁止进入。 庄凡心为现在的学生遗憾,为自己庆幸,曾经顾拙言给他的那份浪漫被锁在里面了。 离开天中,街上水泄不通地堵着,穿行一半时看见一楠时光正在营业。顾拙言和庄凡心奔着那儿,推开门,铺了新地板,桌椅也换了,但墙上还是庄凡心画的画。 吧台后头坐着俩人,一男一女,翻页声,男的语速很快:“没有蜜豆啊,二号让你订,你是不是又忘了?还有芒果,说多少遍青咧咧的不收,要熟透的,甜的!” 顾拙言出声:“老板?” “哎!黑板上有价目表,您看想喝什么。”只露脑袋顶,男的继续说,“我一会儿就走,今天周五,多营业一小时,一会儿我妈过来。” 他嘱咐完抬头,对上贴在吧台上的庄凡心,愣住:“……我靠?” 庄凡心学舌:“我靠,真是你啊。” 齐楠蹭地站起来,又看见顾拙言,顿时惊得舌头乱甩:“你、你们……我去,真的是你们啊……”他绕出来,伸手杵了庄凡心一下,“活的耶……” 庄凡心一拳搡回去:“废话,你以为我死了?” “对啊……”齐楠嘟囔,揪住庄凡心的衣领,拽近,粗蛮得像要打架,“我真以为你死了!”陡然拔高音量,带着浓浓的爷们儿的愤怒,“你他妈突然消失,连我都删!还想让我盼你点好?!” &nbsp ;庄凡心拥抱对方,不知道怎么解释,顾拙言过来分开他们,转移了齐楠的注意力。他听他们聊,高考,大学,工作,最近的生活。 手臂被齐楠一抓,继续翻旧账:“你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就不联系了?” “那个……”庄凡心看向顾拙言求助,谁料顾拙言也看着他。 齐楠火上浇油,一股脑地控诉:“谁也找不着你,所有同学你全删了,我怀疑你是不是在美国出了车祸,当时失忆了?以为我们都是微商?” 庄凡心支吾道:“我那时候念大学,成大学生了……膨胀了。” 顾拙言终于解围,对齐楠说:“你现在骂他也没用,还不如让他多买几杯奶茶。” 齐楠气得哼哼,把餐单拍桌上,站在庄凡心的椅子后面勒庄凡心的脖子,像以前那样欺负。发泄够了,又如以前那样问,吃蛋糕么? “吃,”庄凡心说,“要夏日的初恋。” 神经末梢不受控制,顾拙言在桌底踹了庄凡心一脚,庄凡心抖一下,执拗地重复,要夏日的初恋,并悔恨地加一句,不要梦醒时分。 三个人围着聊天,大家貌似变化很大,又仿佛没怎么变过,顾拙言依旧沉稳帅气,齐楠依然咋咋呼呼,庄凡心捧着奶茶笑啊,聊啊,似乎也回溯到高中生的状态。 庄凡心朝吧台努努嘴:“你老婆?” “不是,雇的帮手。”齐楠低声些,“我现在是单身。” 顾拙言向来敏锐:“单身好啊,你语气怎么有点消沉?” 齐楠扭开脑袋,躲闪,一般提及没面子的事儿才这样,最后吸吸鼻子说:“我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前两年离了。” 顾拙言和庄凡心没料到,都挺吃惊,齐楠叫他们那德行惹得烦,赶忙找补些体面:“现在没人管我,不知道多爽,晚上我做东,去我店里喝酒。” 毕业后,齐楠开了间小酒吧,赔了,折腾两年又开了一间,生意还不错。外面黄昏正浓,趁学生们还未蜂拥而出,他们先转移阵地。 齐楠开着一辆牧马人,顾拙言和庄凡心坐后面。途中,庄凡心抱着蛋糕盒子和齐楠说话,哪片老建筑拆了,某家老店搬去另一个区,班长做了医生,现如今儿女双全…… 顾拙言则安静许多,临着窗,眼光随意地放在一处,他沉默地想,庄凡心当年甩了他,要删掉他,并且和所有同学都切断联系。 是怕他通过旁人找寻?还是另有原因? 晚霞浓郁得化不开,变黑的天空开始下压,交接处混沌、斑驳,犹如顾拙言此刻的头脑。齐楠叫他,说今晚不醉不归,他点头,觉得自己的确需要酒精来灌一灌。 酒吧位于一片老旧的街区,平房改造的,看样子是要打造成第二个创意园。齐楠当着老同学的面不禁烧包,招呼调酒师拿出看家本领,还让驻唱歌手提前开嗓。 小卡座,先摆了半打啤酒,庄凡心和齐楠对吹,权当热一热身。再换成一指高的细盅,喝白的,辛辣感顺着喉咙烧至食道,再反馈上脸。 “同桌。”酒过三巡,庄凡心说,“我这些年在外面,没遇见过比你好的朋友。” 齐楠念念不忘道:“那你他妈的删我?” “我错了。”庄凡心斟满,端杯后手腕晃了晃,酒液泼洒流过他的指间,“我真的错了,给你赔礼道歉。” 顾拙言在旁边吃蛋糕,一扭头,瞧见庄凡心搁下饮尽的酒盅,抬手含住手指,在绷着唇舌舔上面的酒。头顶的蓝灰色灯光凄迷冷淡,那人微醺着吸/咬,垂着长长的睫,时不时露出一点湿红的舌尖。 顾拙言没意识到自己有所动作,抓住庄凡心的手腕,拽过来,用毛巾把那只手裹住。庄凡心被拽得向他倾斜,挪了挪,驯服地伴在他身旁待着。 “冰淇淋融化了。”庄凡心盯着蛋糕,隔着毛巾蹭顾拙言的手,“和以前一样好吃吗?” 顾拙言不搭理他,把他的手擦干净,接过齐楠递来的鸡尾酒。客人渐渐多起来,喧哗痛饮,这是正儿八经的买醉的地方,顾拙言半搂半抱着他,与齐楠拼酒聊天,偶尔低头问,吃不吃东西? 庄凡心讨到一客菠萝饭,趴桌上吃,趁顾拙言不注意又喝了几杯琥珀色的洋酒。眼前忽然一黑,他呆住,醉得休克了?再一晃,三两束追光投在舞台上,一支乐队噼里啪啦地演奏起来。 酒吧里变得疯狂,叫得很大声,许多曼妙的身影汇聚到台前的小舞池,扭动着,像藤蔓上的花。庄凡心回头看顾拙言的表情,在晦暗中,顾拙言掐着酒杯仰颈,喉结滚了滚,性感得要命。 庄凡心脱掉了风衣,身上只剩一件v领毛衫和牛仔裤,他站起身,有点晃,一头冲进了舞池的人群中。 齐楠吓得撂下二郎腿:“我靠……” 顾拙言定睛,那群光鲜迷醉的男男女女中,庄凡心是那么的醒目,深刻的五官不惧任何强光,只显得愈发立体,他带着第一次跳舞的青涩,拘谨可爱,然后热了,沁出一层闪光的汗水,动作和音乐越来越契合。 庄凡心扭着腰胯,眯垂着眼睛,转圈时不经意地撩开眼帘,朝顾拙言望去。下面黑,他什么都看不清,却直勾勾地,顽固地飞眼儿。 一支曲子,顾拙言喝了将近一瓶烈酒,到尾声,庄凡心的动作放缓,疏懒酣醉,揉着一把无意识的天真。 等音乐结束,所有人陆续从舞池散开,或嗨或累,皆是一脸沉醉的欲望。庄凡心却没动,立在那儿喘了喘,转身踩上了舞台。 他和乐队的主唱耳语,商量着什么,而后握住话筒架,说:“想借这个地方给我朋友演奏一曲。” 其他客人很捧场,鼓掌大喊,让他唱一首。 “唱歌不太行,我跑调。”庄凡心醉意朦胧地笑,“这首曲子他为我演奏过,后来我自己学,学的时候就希望有一天能给他份惊喜。” 庄凡心抓着话筒架走到墙边,那儿摆着一架小钢琴,他咣当坐下,掀琴盖,随便试了试音。修长的十指在琴键上放好,他紧张得双鬓冒汗,也幸福得如愿以偿。 音符流泻,是那首《菊次郎的夏天》。 顾拙言纹丝不动地盯着台上,庄凡心在为他弹奏,认真得挺着腰背,却因醉酒弹错一两枚音符。在他们不相见的岁月里,庄凡心独自学会击剑,吉他,还有这首曲子,也许还有更多。 酒劲儿真够大的,不然他怎么觉得眩晕。 弹奏结束,庄凡心缩手成拳,从台上迈下来,有点迷失方向地在酒吧里打转,有人鼓掌,有人喊他一起喝两杯,他只笑,软绵着步子寻回自己的卡座。 跳舞弹琴,一股脑做完了,此刻撞上顾拙言的目光才觉得难为情,庄凡心顶着红脸蹭过去,往顾拙言怀里栽,赌一把对方会推他还是抱他。 顾拙言张手抱住,颈窝热热的,庄凡心贴着他呼气。 都醉了,也都清醒。 酒吧里有两间小休息室,凌乱狭窄,服务生们偶尔会睡觉,夜深散场,顾拙言抱着庄凡心去里面休息。 床头上面是窗子,灯坏了,外面的路灯洒进来一点橙光,顾拙言弯腰把庄凡心放下,彼此的面目被那点光照亮了。 庄凡心勾着顾拙言的脖子,不撒手,只装糊涂地撒酒疯,他咿呀地乱说,喜欢,爱,想你想得发疯,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停。 突地,他趁其不备往上窜,薄唇碰到了顾拙言的眉骨。 “失手了……”庄凡心蹙眉,见顾拙言不动,再次抬头碰了顾拙言的脸颊,第三次,他噘嘴触到顾拙言的下巴。 顾拙言压着情绪:“没机会了。” 庄凡心哪儿听,环紧双臂迫使顾拙言下压,昂起头,轻轻啄上顾拙言的嘴唇,一触即分,他瘫在枕头上喘息:“……亲到了。” 他得逞地笑,笑得眼尾湿淋淋一片:“我终于亲到你了。” 唔…… 顾拙言俯身堵住庄凡心的嘴唇,那么凶,吸/舔着两瓣唇肉,用牙尖磨,咬着,啃着,像一头见到肉星的狼,绝不松口,要嚼碎吞了,一点渣都不剩。 他顶开庄凡心的白牙,探进去,该勾的勾,该搅的搅,吮得庄凡心在他身下打颤。缠在颈肩的手臂软得挂不住,掉下来,他抓着按在庄凡心的头顶。 借着微光酒气,他简直要把庄凡心给吃了。 第 76 章 两只手腕挤在一处,被死死地摁在头顶,被掐着,手背摩擦劣质的、不怎么干净的枕套,磨得皮肤又红又热。 庄凡心扬着脸,下巴和脖颈连成一道弧,很流畅,只有喉结凸出一点。身体也绷着,胸膛拱起来蹭着顾拙言的,他努力回吻,嘴唇配合地开闭,毛躁而羞怯地碰顾拙言的舌头。 他能感知到,顾拙言爱他,也恨他,亲吻他的每一口都是情难自制,同样也是惩罚般的宣泄。 唇间烫乎乎的疼,漾开腥甜味儿,破了,不知是谁的血珠,是唇是舌亦不确定。顾拙言脑中一片斑斓,那年盛夏时节的花,玻璃杯中摇晃的鸡尾酒,庄凡心在霓虹灯光下的瞳仁儿……他分不清楚,他也遭受不住。 顾拙言狂风骤雨地侵吞,渐渐的,庄凡心挺起的胸口落下去,他便压低追随,庄凡心抻紧的脖子放松,下巴收回,他便一掌掐住,嘴唇吮得愈发凶蛮。 体力悬殊,庄凡心无力招架,鼻腔逸出绵绵的细哼,扭动着腰,肺部被抽空的窒息感令他挣扎起来。“唔……嗯……”他想大口地喘,“嗯……” 顾拙言半寸都没放开,虎口卡着庄凡心的下巴,堵着嘴,舌尖搅动勾缠,掌心贴着庄凡心脆弱的脖子,感受快速的脉搏跳动。 松开时,他的汗滴在庄凡心的脸上。 “……哈……嗯……”庄凡心张着唇齿,拼命喘,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双手也被放开,他动了动,蜷缩起胳膊,两手交叠按在起伏的胸膛上。 顾拙言撑在上方,盯着,庄凡心脸周的发丝全湿了,面颊淋淋地铺着泪,在灯光下泛着水光。他用指腹揩拭,露出皮肤的颜色,红,酒醉的红叠着情迷的红,点了胭脂似的。 那唇叫他衔破了皮,磨软了肉,渗着一星玛瑙珠。那舌头大概是麻得紧,吐露着,舌尖探在齿间,极轻微地抖。还有那眉心眼尾,可怜兮兮地颦蹙着,淌着水儿,叫人不忍欺负,却又不禁俯身糟蹋。 顾拙言将庄凡心唇上的血吮干净,再沿着嘴角描画,顺着腮边临摹,辗转至鬓角,吹开碎发,一口含住那透红的耳朵。 庄凡心短促地叫,很轻的拟声词,难分是人还是猫狗,他触碰顾拙言下压的身体,往上摸,攀住顾拙言笼罩他的宽阔双肩。 顾拙言嘬着一小片耳垂,很软,很薄,舌尖抵在上面细细地顶,顶得庄凡心发抖,顶得庄凡心无意识地叫,嗯哈……或者叫他的名字,或者求饶,说不要了。 清亮的嗓子有些沙哑,被酒精烧得,染着哭腔和鼻音,又比烧人的酒更能拱火。顾拙言咂弄了一会儿,觉出什么来,松开问:“你打了耳洞?” 庄凡心答:“嗯……去年,”试图说得完整些,“公司拍公益照,同事撺掇的……已经快长住了。” “老外怎么不教点好?”顾拙言责备,却不说打耳洞哪儿不好,仿佛只是挑刺。拇指和食指捻住那一小片软肉,他又说:“给你买小耳环戴?” 庄凡心耻于回应,赧着脸,却抱着羞辱他的人不放手。顾拙言再度吻下去,没那么粗暴了,带着趁虚而入的坏,在庄凡心的毛衫边缘逡巡,挑开探进去,抚摸曾经硌手的肋下。 贴面压着,搂抱得严丝合缝,摸得喘息难停。 不知道今夕何夕,忘却这里是何处的夜半时分,窗外是残旧的小街巷,有醉鬼骂街,有勾搭成双的男女嬉笑,窗内,只有顾拙言和庄凡心相隔十年的亲热。 嘭,门被推开,酒吧打烊了,齐楠醉醺醺地找了他们一圈,此刻定在门口,揉揉眼:“我靠……”揉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不是吧,哎呦我靠。” 一片漆黑里,床头落着微弱的光,两个人纠缠着,上面那个能看出是顾拙言,下面的被完全覆盖住,看不清是谁。 “顾……”齐楠犹豫地走过去,“老同学,看不出你这么会玩呃,但我这是正规酒吧……而且这休息室谁都来躺,还当库房用,不干净……” 顾拙言抬一点头:“出去。” “哎,行,行……”齐楠趁机往下面瞅,“那你玩吧,但是戴套啊……419是吧……”瞅见一块衣服,羊毛衫,立即想到庄凡心,“我同桌找不着了,你没看见吧……” 他叨叨着转身,往外走,瞥见床上纠缠的两双腿,被压着的那双腿很瘦,但不是女人的那种纤细。牛仔裤,白球鞋,高中时他曾经取笑过的比他小两号的脚…… 齐楠愣了三五秒,说是愣,其实已经动了手:“你他妈!”他用力推顾拙言的身体,“庄凡心!是不是你!给我出来!” 顾拙言没防备地被推到一边,庄凡心瘫在床上,露着腰,嘴唇耳朵红得滴血。齐楠吓得醒了酒,抬脚踹在床腿上,指着顾拙言骂:“你他妈是同性恋?!同学你都搞!我要是不进来你是不是想强/奸他啊?!” 破床嘎吱一晃,顾拙言躺着,闷着声乐。 齐楠火大:“还你妈笑!”弯腰去拽庄凡心的手臂,被挥开,抓肩膀,庄凡心扭开往顾拙言身边滚。 齐楠大骂:“你送什么送?!屁股开花你!” 幽幽的,庄凡心开口:“我也是同性恋。” 一切吵嚷归静,齐楠杵在床边,头特别晕,结结巴巴地乱吭哧。他说不出下一句,只往外退,退到门口,咬牙切齿地骂一声口头禅:我靠! 嘭,门关上了,在黑暗中震起一环飞尘。 庄凡心撑着胳膊坐起来,下了床,晃悠到门后挂锁,反身靠住门板,他才看清这一方屋子有多么寒碜。 那么逼仄,仅能容下一张旧床,墙边堆着空的还没处理的啤酒箱,条纹床单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过,净是褶皱。 顾拙言躺在上面,就着被推翻的姿势,两条长腿大喇喇地搁着,裤兜显出烟盒形状,那形状旁边,是鼓囊囊的、饱满的一团。 庄凡心晃回床畔,屈膝跪上去,缓缓趴伏在顾拙言的身侧。他环住顾拙言的腰,那儿敏感,所以并着手指揉了揉。向下摸,度过胯骨后,指尖探进顾拙言的裤兜,把烟盒捏了出来。 “吸吗?”他问。 顾拙言没吭声,半睁着眼眸,抬手兜住庄凡心的后脑。打开烟盒,庄凡心抽出一支烟叼嘴里,攥着打火机的手有些抖,好几次都没点燃。 嗤,顾拙言笑话他,宠地、疼爱地低喃:“真够笨的。” 终于点着了,庄凡心把烟盒和打火机丢在一边,夹着烟,收紧腮帮吸一口,噘嘴冲顾拙言呼出白色的雾。 烟草味儿,酒气,破屋子的霉味儿,混合着却不太难闻。他把烟嘴递到顾拙言的唇边,又问:“吸吗?” 顾拙言咬住,熟稔地抽起来,庄凡心第三遍问:“吸吗?” “吸。”顾拙言总算吭气。 庄凡心抿住嘴唇,用门牙咬着下唇剐蹭,他趴在顾拙言的臂膀上,徘徊至胸口,挑着眼睛与对方四目相视。 一蜷身子,庄凡心出溜到顾拙言的腰腹间,双腿呈跪姿,膝盖挤着顾拙言的大腿外侧。卷起一点卫衣,他克制着手抖,一下,两下,解开那运动裤的抽绳。 顾拙言微微动弹一瞬,浑身的肌肉群都揪紧了,绞着根根神经,过电似的,皮下刺啦刺啦地发麻。 唔……不知道是他的闷哼,还是庄凡心的噎呛。 他掐着烟,指腹在烟头上擦过,那海绵/头不软不硬,被口腔含过变得潮湿。他望着庄凡心躬起的后背,像一弯月,或一拱桥,咬住烟头时忍不住挺了挺腰杆。 烟头被口腔包裹,顾拙言忽然变成初次抽烟的新手,舌头舔舐,牙齿不小心磕碰,含了半晌才想起下一步,然后掐着它轻轻一嘬。 那股电流直窜到头皮,顾拙言缓了缓,肝火却烧得烈焰熊熊,燎到嗓子眼儿,幻化成焦木般滚烫粗粝的一声哼喘。 他吞吐,过电,挺腰落下撞得破床作响。 烟终于被吸到了根部,烟头湿得渗水儿,胀大一圈,哪知道最折磨的是谁……顾拙言在墙壁上按灭烟蒂,伸出手,抚上庄凡心露出的一截后腰。 尾椎骨凸起,他摁,用薄茧来回地碾,碾得庄凡心跪伏着摇晃,颤巍巍,嘴里呜呜地、无法说话地求饶。 伴随那搔灵勾魂的一声,倏地,顾拙言咬着牙,吞尽喟叹,却掩不住双眸赤红。 昏暗的寂静中,庄凡心急促地喘起来,犹如经历一场激烈的长跑,枕在顾拙言的腹肌上一口接一口,良久难以平复。 顾拙言何尝不是,精神都迷乱了,吸进的尼古丁仿佛是海/洛/因。 半晌,他摸索到庄凡心的手臂,将人拽上来,就着那星寒酸的光,温柔地捧住庄凡心落汗的脸蛋儿。 庄凡心不敢看顾拙言,睫毛簌簌地扑扇,唇瓣好像闭不拢,微张着,比红玫瑰更艳。唇周很湿,不正常的湿,下巴上沾着一滴看不清颜色的水珠。 他不安地扭了扭,扭完才发觉是因为害羞。“你,我……”该怎么说,他甚至没想好要讲疑问句还是陈述句,最终报告般,“我咽下去了。” 顾拙言勒着庄凡心的腰:“苦么?” 庄凡心臊得抬不起头:“有一点……”他没有嫌弃的意思,舔了舔嘴唇,“像黑巧克力。” 顾拙言拆穿:“你又不吃巧克力。” “……对噢。”庄凡心埋住脸,把声音闷得那么小,“多尝几次,我就会形容了。” 顾拙言轰地烧起来,翻身将庄凡心压实,打量着,外面是细白肉,内里是浪荡骨,甜的,腻的,伸手下去,一经触碰这糟心的东西便看着他连哭带颤。 “这儿脏。”顾拙言低头亲那眉宇,“给你摸摸好不好?” 庄凡心乖顺点头,臣服地靠进念了十年的怀抱。 第 77 章 天空一寸寸浮白,亮了。 熹微从窗户里洒落床头,很淡,不足以隔着眼皮把人晒醒,何况顾拙言和庄凡心都侧着身,胸贴背,臂缠腰,不正经但温馨的一种姿势。 顾拙言低头蹭着庄凡心的后脑勺,鼻梁隐在那细密厚实的发丝里,怀中充盈,胸至腹都是暖的,运动裤有点拧巴,贴在胯上,走光了三公分人鱼线。 身前,庄凡心枕着他的左臂,呼呼地睡,盖着的风衣下头,v领毛衫被拽得薄肩半露,牛仔裤松垮地褪着,勉强遮掩住不可见人的位置。 窗外的老街巷逐渐有了动静,通勤的脚步经过,或缓或急,不远处的早点档子营业,做买卖声,四处嘈杂掺着烟火气,悠悠地飘荡。 不出两分钟,庄凡心敏感地醒了,上下睫毛抖搂开,滞着眼珠,先看见一面斑驳发黄的墙壁。脏,粘着布兰妮的性感海报,写着废品站的电话,最新鲜的痕迹是一点烟头烫出的黑点。 他记起来了,那是顾拙言昨晚干的。 干这缺德事儿的时候,他跪在床上给顾拙言“吃”。 手握着拳掖在颌下,庄凡心松开,摸自己的嘴唇,肿了,摸嘴角,干巴巴凝着一抹不明物质。他也够脏的,没资格嫌弃这墙和床单,非但不嫌弃,这么躺着还有股梦寐以求的踏实。 突然,顾拙言在背后开口:“醒了?” 刚睡醒的哑嗓,像砂纸,也像锯齿形状的刀刃,划拉得庄凡心皮肉酸紧,他“嗯”一声,自己也没动啊,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顾拙言说:“不打呼噜了。” 庄凡心要面子:“我本来就不打呼噜。” 似有非无的一声笑,绽放于脑后,勾得庄凡心想扭过脸去,紧接着顾拙言用鼻尖顶他的后脑勺,痒乎乎的叫他没了动弹的力气。 “呼吸变轻了。”顾拙言这才如实回答,手掌揽着庄凡心的腰腹揉了揉,“肚子的起伏也变了。”答完问,“还睡不睡?” 横陈在藏污纳垢的小室,浑身邋遢,庄凡心哪儿还睡得下去,可是又不愿起来,就想和顾拙言这么傍着。黏腻的暧昧,乌糟的留在昨夜的情潮,湿闷的气味儿,融合起来比烈酒和香烟都更让人上瘾,更让他沉迷。 光线越来越强,浅金色,赛过审讯室里刺目的灯,所有滚在角落的腌臜都暴露了。没盖好的烟盒,斑驳的手机屏,床沿儿上,黏成一团的深蓝色手帕。 那手帕是顾拙言的,上面凝涸的东西是庄凡心的,昨晚,他搂着他给他飞快地打,床板都跟着叫,两回,滴滴答答捂了满掌。 擦完一团,丢了,有种提裤子翻脸的无情。 庄凡心此时瞧着,脖子以上呈现出渐变的红,脸蛋儿到耳朵由浅及深,耳垂尤其鲜艳,被顾拙言用口舌伺候得比刚打了耳洞还敏感。 顾拙言捏他的腰:“转过来。” 庄凡心便听话地拧腰,一动,觉出事儿后的那股酸楚,丝缕状穿在肉里,叫人不精神。他转过去面对顾拙言,四颗黑眼珠对上焦,他一怔,感觉顾拙言的眼神特别有侵略性。 但没昨晚那么强烈,貌似混了三两分疼爱。 不怪顾拙言目光幽深,庄凡心那脸是花的,泪痕斑斑,唇瓣红肿破皮,嘴角的痕迹更不好意思明说,下巴被他掐过,泛着青紫色的小血管。 顾拙言抬手罩住庄凡心的脸,不能看了,再看下去心猿意马,手指岔开条缝儿,他从缝儿里对庄凡心低声:“真像是我把你强/奸了。” 在狭窄的破屋,趁酒醉,那帕子就是明晃晃的证据。庄凡心缩成一只熟虾,紧闭眼睛幻想起来,额头出了汗,被照耀得一片晶光。 床板嘎吱,顾拙言已经坐起身,系好裤绳穿上鞋,揣起烟盒手机。他回身在庄凡心的鼻尖刮一下,腻歪的动作他做得利落清爽,说:“再躺十分钟,我去早点档子买份粥。” 庄凡心道:“酒店有早餐卡。”他不在乎那顿掏了钱的早餐,只是不想让顾拙言走,哪怕十分钟就回来。 “先垫垫。”顾拙言笑,透着痞气的欠劲儿,“昨晚射/了两回,你不虚啊?” 庄凡心一梗脖子:“别小看人。”却在风衣下拢紧裤腰,就那儿,酸,疲软,的确有点虚。也怨不得顾拙言取笑,他昨晚第一次很快,被揉几下便交代了,丢死个人。 骨碌起来,庄凡心穿戴整齐溜去洗手间,洗把脸才敢在露面。酒吧空着,所有人都回家睡觉了,昨晚的卡座沙发上,齐楠正躺着说梦话。 庄凡心不小心踢倒空酒瓶,咣当。 齐楠霎时醒了,爬起来,毫无坐相地瘫着:“啊……”他瞪着庄凡心出声,“啊”完停了片刻,“难受死我了。” 庄凡心把桌上的玻璃杯递过去:“喝水么?” 齐楠说:“我心里难受。”他挠挠头发,又捶打胸口,“我有心理阴影了。” “不至于吧。”庄凡心道。 “至于!”齐楠一拳砸在靠枕上,“顾拙言怎么会是同性恋呢?那时候,他转到咱们班,对哪个男生都不咸不淡的,也就对你……”不是吧,“我靠。” 桌上有半盒万宝路,庄凡心抽出两支,自己叼一支,给对方一支。这是本次出差他学会的,好像递支烟便好说话,还能松缓神经。 同桌俩点上对吸,庄凡心说:“你也不用那么大惊小怪的吧?没见识。” 齐楠气道:“我没见识?同性恋我见多了。”掸落一截烟灰,“是因为我没怀疑过你们,你们倒好,直接滚床上玩十八禁,吓他妈死我了!” 庄凡心嗤嗤笑:“情难自禁,你直男肚里能撑船,别跟我们不懂事的gay计较。” 齐楠没吱声,沉着脸,以前解不出数学题的时候就这德行,他狠狠思忖了一分钟,小声问:“同桌,你以前每 天给我抄英语答案,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 “真会颠倒黑白,不是你求着我发的吗?” “噢……那我跟你勾肩搭背的,你会不会背地里心旌荡漾啊?” 庄凡心吹口烟:“我把你打脑震荡信不信?”他顺口气,“我是同性恋,不是色/情/狂,我喜欢的男人类型非常单一,范例去买早点了,姓顾。” 话说到这份上,还能有什么不明白?齐楠咂咂嘴,仍觉得惊奇:“所以你们俩当年就谈过?我还记得他为你跟篮球队打架,干,还挺甜蜜的。” 一顿,齐楠又回忆起什么:“不对啊,后来,就是你出国一年多之后,夏天吧……”他努力想着,“就是你删了我们之后!顾拙言问过我有没有你联系方式,还问过班长,问好多人,你把他也删了?你啥情况啊?” 庄凡心避重就轻地答:“那时候分手了。” “啊?真的假的?”齐楠迷茫道,“那你们现在什么关系……旧情复燃还是……炮、炮友?” 门开了,顾拙言拎着早点回来,走到卡座见庄凡心掐着烟,皱眉夺下摁在烟灰缸里。庄凡心被那不算温柔的目光一瞥,又被管教,心里的小河荡得惊涛拍岸,拍得他浑身麻酥酥没力气。 齐楠问完没听见答案,此刻偷瞧着,姓顾的夺了烟,打开热粥热饼,吹了吹递过去,比他已婚时还会疼老婆。姓庄的真不是色/情/狂吗?盯着人家瞅,眉目春意浓重,二八月闹感觉的猫狗都没这般露骨。 他情不自禁地唱起来,粤语:“旧情复炽更疯狂……长埋内心激荡……再迸发出光芒……” 顾拙言将另一碗粥推过去:“别唱了,等会儿把广东人招来,削你。” 三个人此起彼伏地笑,声儿都不大,充斥着阔别已久的情谊,像高中时代一起在食堂吃午饭,不怎么好吃,但彼此挺快活。 回酒店是半上午,从大厅到电梯间,顾拙言和庄凡心一路微低着头,出去时人模人样,回来时皱巴着衣裳,浑身散发着不太健康的味道。 走廊上分手,庄凡心回房间扎进浴室,一脱,站在镜子前孤芳自赏,肩上的刺青被草莓覆盖,胸口也有印儿,顾拙言用虎口卡着他硬生生揉得。 洗干净,庄凡心含了片喉糖,昨晚“吃”得太深,喉咙口磨得发肿,需要薄荷来镇定这丝难以启齿的辣痛。 打开电脑,未读邮件七八封,未读消息更多,叫人不得不从情爱旖旎中抽身。斜对角的套房里,顾拙言已经湿着短发在视频会议了,斯文正经,谁也猜不到他昨晚在犄角旮旯里干过什么荒唐事儿。 直忙到午后,他们心有灵犀地从房间出来,长廊上碰面,隔着三步远对视,拘谨,迟疑,心怀鬼胎。 既有对初恋、对白月光的怀念珍视,也有舔舐过、蹂/躏过的粗暴侵略,克制而不自持,说白了就是贪心,清水洗珍珠的柏拉图,烈酒伴浓烟的肉搏肉,都想要。想征服。 偏生装得欲求清淡,顾拙言问:“公司忙么?” “还行。”庄凡心答,就不在集团总经理面前充大忙人了。他走过去,自然且心机地挨近些,走路时手臂轻触:“去转转?” 顾拙言没躲,道高一尺地晃手腕,指关节若即若离地蹭庄凡心的手背,暧昧流动,掠过壁上色调靡丽的油画,淌过墙角花瓶里交颈的两株风信子。 庄凡心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知道顾拙言在逗弄他,看他痴,笑他醉,可他没招儿,瘾君子求一撮摄魂的白/粉,他支棱着手求一刻牵紧的痛快。 迈入电梯,顾拙言握住他。 从十六层到一层,松开时用指甲刮他的掌心。 庄凡心被摆置得神魂颠倒,攥着拳头跟上去,上了车,躲在驾驶位后耍性子,拽着顾拙言的手极尽玩弄之事,搓洗衣服似的。 司机问:“天气这么好,去哪里转转?” 顾拙言回答某个小路口。庄凡心愣了愣,是老地方,他们在那里认识,在那里做邻居,他在这片故土生活十多年的旧居。 往那边行驶的车辆不多,老区了,拆与不拆吊了好几年胃口,不知道怎么规划的。半小时后到了,路口宽窄依然,旁边的便利店改成了辅导机构,门口停满了五颜六色的单车。 庄凡心有些恍然,往巷子里走,榕树枝更繁叶愈茂,但落叶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显然好久无人打扫。 曾经的庄家门前,大铁门紧锁着,墙上的彩色灯绳不见了,只一颗破碎的灯泡挂在上头。他从缝隙中望,漂亮的花园里杂草丛生,那么高,甚至挡住门前的台阶。 “没什么街坊了。”顾拙言说,“政策变过几次,修成建筑景区或者拆掉盖楼,一直没定下来,房主也不好自己翻修,渐渐就搬了。” 庄凡心遗憾地点点头,随顾拙言行至巷尾,薛家的门也锁着,他问:“薛爷爷把房子卖了?” “没有,老头精明,盖楼的话再卖,修成景区的话他还想搬回来住。”顾拙言推了下门,沾染些铁锈,“再好的房子空置久了,都显得萧索。” 庄凡心立在门前,里面虽然荒废了,但回忆完好地存放着,疯长的草木,暗沉的砖墙,全都是见证。 一转身,看见前方那截小岔路,似乎比以前更小,尽头堆着迁居时遗落的破家具,路灯上贴满了小广告,墙根儿的青石板蒙着一层厚厚的绿苔。 庄凡心一步步走过去,那儿没什么好看,但就是想走近了瞧瞧。 手机响了,顾拙言到墙角一侧接电话,副总打来的,跟他说海岛那边进行得如何。聊了三五分钟,挂了,他翻着记录查看详细的文件。 边看边拐回墙角,一抬头,顾拙言怔住:“……你干什么?” 庄凡心站在垃圾桶前,正揭开盖子朝里面望,只望见腐臭的垃圾,他静默数秒,笑着回答“没什么”,但笑得讪讪又勉强。 第 78 章 归途,九点多钟的一列航班,机舱外面的云层堆叠得很漂亮。 庄凡心挨着窗,欣赏片刻打开电脑,看一份公司传来的swot分析,顾拙言坐他旁边,已经开始写厦门两期项目的报告,谁也没有搭理谁的意思。 其实去机场的途中颇为忐忑,榕城机场是实实在在的伤心地,几番相送,数次道别,上一次分离就是在安检线外,而后他们十年未见。 实际上,换好登机牌到排队安检,顾拙言的工作电话就没停过,庄凡心也收到silhouette的通知,明天上午开会,两位老板均会出席。等他们有空环顾一圈机场时,已经身处候机厅了。 空乘经过,询问想喝点什么。顾拙言说:“果汁。”视线未离开显示屏,只顿了顿,帮旁边那位也点好,“再要一支瓶装水。” 庄凡心很专注,读完swot分析才抬头,拧开水,不太满足地发牢骚:“为什么你喝果汁,我喝白水?” 顾拙言说:“嗓子疼不喝白水喝什么?”他吸吸鼻子,这两天总能嗅见薄荷味儿,是庄凡心嗑/药似的吃咽喉片。他自认体贴,扭过脸,等着瞧庄凡心感动蓬勃的模样。 谁料,庄凡心睨来一眼,小表情欠嗖嗖的,大概是被惯坏了。“全都赖你。”竟还反咬一口,声音黏糊糊的,“不然我嗓子怎么会肿。” 见顾拙言没理解,庄凡心倾身离近点,附在对方的耳畔:“还不是因为那晚在酒吧……”透顶的难为情,强忍着,叽叽咕咕说了出来,“……都是你给磨的。” 饶是顾拙言一向处变不惊,此刻也有点挂不住,嘴角颤了颤,耳朵尖浮一层不明显的红,半天,反抵住庄凡心的鬓角,下流胚子似的说:“长了你还不满意,你喜欢短的?” 庄凡心用手肘搡开那臭流氓,去瞅舱外的云,一幅生了气的架势。顾拙言暗自好笑,明明真刀实枪地碰过了,口舌逗两句倒受不住。 好一会儿,庄凡心纹丝不动,顾拙言伸手拍一下,叫他:“有那么好看么?”庄凡心耸肩挣开,顾拙言问,“真生气了?” 庄凡心回眸,那眼神复杂极了,簇着火苗,生气,还幽幽冷冷的,一股子伤心断肠的怀恨。像李莫愁,也像练霓裳,都是被情郎辜负后的疯劲儿与痴态。 顾拙言瞧得一怔,把人拽过来:“怎么这么大反应,你是不是想一刀捅死我?” 庄凡心阴着脸:“你之前谈的那几个……”他磨着齿冠,仿佛恨得牙痒痒,“你也对他们说过那种话?下三路的,说过没有?” 顾拙言反应过来:“我想想啊。”故意拖长音调,“毕竟好几个呢,是吧,有的就亲亲嘴儿,有两个跟我住过一段时间。” 他侧目瞧得真切,庄凡心霎时慌了,太阳穴突突地跳,像一下下击打在他的心头。这情态他太过熟悉,曾经的一两年里,他不能琢磨对方,稍一幻想便把自己折磨得发疯。 顾拙言编不下去了,断开,一刀剖解被捂紧的过往。“我都记得。”他说,“我送你走的那天,当时的情形我都记得。” 他们说的一字一句,庄凡心的一蹙一颦,都保存在记忆深处。挖出来曝晒,细捋,不会有点滴错漏,尤其记得,他叫庄凡心答应,永远不能忘了他。 还记得,庄凡心走出去又折返,扑来吻他,当着众生芸芸,当着庄显炀和赵见秋的面,一边流泪一边吻他。 庄凡心念及那刻光景,把什么都忘了:“从安检过去后,我一直哭,哭得打嗝,我爸拎着我的后领拖拽,上了飞机,我缩在位子上还是哭,到洛杉矶的时候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 “后来呢?”顾拙言问,“你爸妈什么反应?” 庄凡心答:“我出柜了,告诉他们我和你好过。”他漾开一点笑,“我爸妈消化几天后接受了,也不干预我这方面的事情,他们说……” 顾拙言急切道:“说什么?” “说,既然和小顾谈过,”庄凡心学着父母的措辞,“说明眼光都放在头顶了,应该不会随便谈,随他去吧。” 顾拙言被取悦,更被惹恼:“那这么说,后来你喜欢的那孙子也不错呗。” “……怎么又扯我身上了?”庄凡心恍然大悟,“你还没说清呢,你同居的那几个——” 顾拙言道:“我说清什么?你追我,我还要跟你报备清楚?”一句话将庄凡心打败,他摆架子,拿体统,装成大尾巴狼继续问,“你和那孙子交往,你爸妈也挺满意?” 庄凡心知道顾拙言想听什么,便别扭地答:“不满意,说跟你没法比,哪有你好,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叔叔阿姨会看人。”顾拙言舒坦了点,“那你心里觉得呢,我跟那孙子比。” 庄凡心说:“你各方面都碾压他。” 顾拙言的贪心程度超乎想象,斜睥一眼,道:“岂止是碾压,我直接把他铲除了吧。” 三小时后飞机落地,穿上羽绒服,顾拙言和庄凡心从机场离开,司机在等着,顾拙言径直回gsg上班,庄凡心回了住处。 钥匙刚插孔里,手机贴着大腿振动,是温麟。庄凡心进了屋,一边换鞋一边接起来:“喂?什么事儿?” “总监,你回来了吗?” & nbsp;“刚到家。”那小孩儿的语调很兴奋,庄凡心打趣道,“我不在公司,你是不是特别放松?心情特别愉悦?” 温麟说:“当然不是,总监,我每天早晨买完咖啡才想起来你不在,失落一上午。”现在恰好是中午,“总监,你下午来公司吗?” 庄凡心想了想:“不去。”样品计划已提交,分析也看完了,“把我办公室拾掇一下,小朋友明天见。” 温麟赶在挂断前说出主要目的:“总监,明天程总也来开会,能帮我安排一下合影吗?我家有一年办酒会请了他,我当时在法国呢,错过了……” 跟程嘉玛有什么好合影的,庄凡心腹诽,反应片刻,想起那则开会通知,两位老板均会出席,一位是裴知,另一位是……程嘉树? 挂了,庄凡心给裴知发消息:“和你老公回来了?” 裴知回复个“菜刀”的表情。 程嘉树出现在silhouette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员工都没见过他,如今他炙手可热,正红得隐隐发紫,要露面,弄得公司上下都翘首等着一睹真容。 庄凡心按时打卡,纳闷儿,电梯里竟没有人?到了设计部,先被前台的姑娘晃了眼睛,斜肩连衣裙,小众奢牌的春款,露出的肩膀白皙纤细,不宽不窄。 “冷么?”庄凡心发出gay的质疑,“感冒还得请假。” 他进去了,部门中已无虚席,他居然是最后一个到的,放眼轻扫,每个人花枝招展,都精心打扮过。温麟迎上来,一身定制西装,边角的设计有法式休闲风,端咖啡的手上戴着一块百达翡丽的表。 庄凡心问:“今天又要相亲么?” “相什么亲啊……”温麟说,“要见程总。” 庄凡心无语地翻眼睛,进了办公室,和福建工厂的质检员讲一通电话,然后着手秋冬季的样品准备。 半小时后,外面热闹起来,是裴知到了。 圣诞节过完就分开,庄凡心起身出去,裴知先一步推开办公室的门。“回来几天?”庄凡心迫不及待地问,帮裴知挂包,“还走吗?” 裴知说:“不走,剧组的工作忙完了。”他搭住庄凡心的肩膀捏捏,“出差辛苦了,还要你跑工厂,用不用休息几天?” “没事儿,反正快春节放假了。”庄凡心朝外面抬下巴,“怎么就你自己?程嘉树没来?” 来了,一出电梯被程嘉玛拽走了。庄凡心听罢笑笑,有点轻蔑地说:“亲哥哥撑腰,工厂的事情看来没办法追究了。” 裴知道:“放心吧,我托福建的朋友在打听了,找到合适的工厂我们就换。”平时的小事他都可以不计较,也没空计较,但是影响设计,差点损害公司的利益就没得商量。 庄凡心自然高兴,想起来问:“今天开会要说什么?” 裴知正要答,办公室外面却炸了锅,拉开门,望见所有同事围在一起,最中间,程嘉树低头也比旁人高一截,正接过纸笔签名。 “哇……”庄凡心喃喃道,“人气这么高呃。” 换成裴知翻眼睛,他见惯的,摸惯的,甜言蜜语听惯的,被其他人众星捧月,奉为男神偶像,感觉大家好没见识。 忽然人群散开,程嘉树的助理辟出一条路,正对着这间办公室门口。 庄凡心终于看清,第一感觉是高,程嘉树模特出身,身材比例绝佳,走动时两条长腿分外惹眼。相貌也是上等,明晃晃的帅,经过娱乐圈包装后更增添些气质。 但他想,不如顾拙言,顾拙言没一点花哨劲儿,醇得像黑皮诺,谁都比拟不了。 眨眼的工夫程嘉树走来门口,目光始终落在裴知那儿,打招呼前看向庄凡心,主动伸出手:“总是听小知提起你,一直在剧组没机会见面,今天开完会我们一起吃顿饭。” 庄凡心回握,脑子里盘旋出程嘉树的黑历史,洛杉矶,比赛大楼,茶水间,按着裴知亲的侧影……他差点笑出声,绷着说道:“我是庄凡心,幸会。” 寒暄了几句,程嘉树想去裴知的办公室看看。 就在隔壁,裴知领着这惹人注目的大明星回办公室,桌上攒了几摞文件,码得很整齐。他脱掉外套扔沙发上,走到桌前立着,翻开需要签名的一本。 程嘉树倒像个助理了,跟在后面关上门,拉下百叶窗,而后自娱自乐地参观屋内的摆设。地毯很厚,踩在上面静悄悄的,他踱至裴知的身后,两手撑住桌沿儿,将人包围起来。 俯下高个子,程嘉树的下巴枕住裴知的肩:“对我这么冷冰冰的,我又哪儿做错惹你不高兴了?” 裴知低头签字:“剧组天天见,腻了。” “谁家两口子不是天天见?”程嘉树收拢手臂,夹住裴知的腰,“同事们多热情,对我前呼后拥的,都说喜欢我。” 裴知啪嗒合上一本,侧一点脸颊,眼尾瞄着:“公孔雀开屏。” 程嘉树偏头去吻:“不开屏当初怎么引起你的注意。”箍着裴知,吻得对方丢开了文件,分开,嗓音缱绻多情,“晚上,我跟你去见见外婆?” 裴知喘了喘,扭回去道:“不用了。” 第 79 章 庄凡心夹着电脑去开会,最宽敞的一间会议室,平时关着,有些闷。人陆续进来,各部门总监,总经理,裴知和程嘉树,第一次这么齐齐整整的。 年底了,估计是做汇报,会议开始前,庄凡心靠在位子上翻手机,在榕城拍了不少街景,他挑选几张发给裴知瞧瞧。 裴知在顶前头坐着,打开消息,逐张点开浏览,九张图,看完之后敏锐地放大第七张。原来的老街修起大楼,庄凡心对着玻璃幕墙拍的,照片左侧映着半块人影,是顾拙言。 他编辑道:“旁边的顾拙言是你p上去的?” 庄凡心回:“我有病么,我们一起逛的。” 裴知发送一串“惊呆”的表情:“已经重归于好了?” “没呢。”庄凡心撇撇嘴,似是抱怨,“他吊着我,对我若即若离的,有时候提起旧事我还要哈巴着,哄着。” 裴知问:“打退堂鼓了?” “当然没有。”庄凡心道,“特别心动……感觉已经恋爱了。” 裴知隔着座位瞥一眼:“那你矫情个屁。” 会议开始,庄凡心放好手机,稍一抬下巴,目光蹭到桌对面的程嘉玛,和程嘉树挨着,一并看,五官的确有种血缘式的相似。程嘉玛也看他,红唇勾勒得嘴角分明,扬着,冲他明艳地笑。 庄凡心本懒得应付,但想起出差时那通电话,嘉玛姐小庄哥,顿时忍俊不禁。他乐了,几分嗤笑的意思,弄得程嘉玛反倒脸色尴尬。 财务总监先做了报告,而后是其他几个部门,时装公司里设计部是核心,搁在老板总结前压轴出场。 庄凡心不太认真地听,像从前上第四节课,老走神,那时候是思考吃什么午饭,现在是寻思,顾拙言出差回来忙吗?有空答应他约会吗? 他又琢磨,也不好追太紧,腻烦了怎么办呀。那先不约,他给顾拙言做的衣服打好了板,衬衫的面料也挑了,晚上先做一件出来。 终于轮到设计部,裴知叫道:“凡心?”喊的名字,很温柔,搞得程嘉树来回扫了一眼,“你先说说设计部在进行的吧。” 庄凡心板直腰背,进入状态说:“设计部每个月份都有固定的工作安排,现在是一月,春夏装的生产监控已经完成,期间出了一件比较严重的问题,”他先后瞭了程嘉玛和财务总监,都是知情人嘛,“不过解决了,但我认为应该采取一点措施,或者进行一些调整。” 庄凡心说得委婉,懂的人懂,不懂的人也不好多问,没想到裴知接着他的话,一把敞开了:“是服装厂不按合同办事,实质就是毁约行为,并且是第二次了。” 程嘉玛聪明地保持沉默,仿佛与自己无关。生产恢复,也已为此挨了程嘉树一顿骂,她觉得裴知只是警告几句,无论如何会再给她一次面子。 庄凡心低垂着睫毛,都明白,裴知既然在找新厂子,是决心得罪一次程嘉玛了,也做好在爱侣面前为难的准备。 “裴总,”他动动唇截下对方的话,由他来说,“我建议换个工厂。” 裴知略微惊讶地看着庄凡心,懂了,这是替他唱白脸,尽量让他少为难几分。庄凡心继续道:“工厂决定最终生产,丁点问题都会影响供货,经济损失是其次,信誉和声誉的影响对一个品牌的打击非常致命。” 程嘉玛开了口:“庄总监言重了。” “重吗?我反而觉得轻。”庄凡心看向程嘉树,一下子上升至另一层面,“silhouette和普通时装品牌不同,老板是大明星和知名造型师,它的知名度和曝光度很高,娱乐圈多少明星都爱穿、都捧场,一旦生产质量上出问题,盖都盖不住。必定还会牵连程总和裴总的口碑。” 庄凡心道:“一家服装厂而已,何必给自己的大好前程留个隐患呢,是吧程总?”看看哥哥,再看妹妹,“总经理和程总是亲兄妹,一定也更会为哥哥着想。” 他用了“更”字,意思是,和服装厂的裙带利益,总不会比亲哥哥更要紧吧? “那是自然,庄总监说得有道理。”程嘉玛回应,“但福建的厂子合作好几年了,磨合得很好,也再三保证不会有下一次,没必要非得换。” 庄凡心反问:“再一再二,还要再三给机会吗?” 他寸步不让,每一句都从理据出发,晓之以理后,他对程嘉树动之以情:“程总,即便你觉得无所谓,可裴总很重视silhouette的设计和发展,以后出什么问题,糟蹋的都是他的心血。” 程嘉树的神情淡淡的,能看出对会议没什么兴趣,被点了名,便表明态度说:“公司的事务我不怎么管,生产审核是设计部在做,那就设计部决定吧。” 庄凡心微笑道:“好,既然程总和裴总都同意,那我尽快物色合适的工厂。” 程嘉玛没再分辨,见无望便收兵,还能落个好姿态,只撒娇般杵了杵程嘉树,然后默默翻自己的文件夹。 庄凡心给裴知一枚眼色,惬意,机灵,像麻雀扑棱的翅儿,年少在画室上课,他们就这样偷偷地交流。说出的话却正经,他道:“秋冬季的样品也出来了,设计部这一周定好,年前会交接给销售部。” 提及过年,年假结束就开春了,庄凡心说:“初春要办成衣线的时装展,该抓紧时间准备了。” 裴知在剧组考虑过这件事,部门的设计师都操办过时装展,今年庄凡心来了,之前拍了广告片,趁势出一波独立设计的话反响应该不错。重点是,他知道庄凡心不喜欢空出名头,那时装展是最直观的展现作品的方式。 庄凡心立即道:“我会好好完成的。” 发言基本结束,庄凡心舒口气,靠回椅背喝水。各部门都说完了,轮到总经理,程嘉玛起身关灯,暗下来,幕布上投出一份企划案,是关于silhouette的产品扩展。 程嘉玛说:“产品拓展的计划是一年前就提出的,市场部和财务部都做了大量的分析,搁浅过,到月初终于做出了这份完整的企划。” 时装品牌发展起来后会增加一些配饰,比如鞋帽,包,饰品等,程嘉玛展出一幅对比图:“silhouette做过一季围巾,一季口金包,一季耳环,市场数据都不错,反响最好的是耳环。” “在市场调研里,首饰是比较有记忆点的,也更容易让受众产生品牌印象。所以如果把配饰这部分做起来,我们不选择广撒网,只盯准首饰这一块,市场反应好的话可以单开一条线。” 这是正儿八经的扩展,有市场部的数据支撑,有财务部的预算分析,每一步都很扎实,值得公司去尝试一把。 程嘉树那会儿大义灭亲,此刻给妹妹捧场,表示了赞同。裴知本就对事不对人,思量片刻也觉得可行。 庄凡心仍靠着椅背,分内事做好了,他无意也没权力去决策其他,幕上的光一晃,切至下一张更为细致的计划,他扭头看见最显眼的标题——珠宝设计。 他拧开水喝,拢着视线再不往幕上瞧了。 “关于具体实施,我们可以建立一个珠宝设计组,聘请珠宝设计师。”程嘉玛有条不紊地说,“线下呢,先 在本地寻找工厂合作试试看,目前有三四家备选。” 裴知问:“珠宝设计组并在设计部下面?” 程嘉玛道:“前期是这样计划的,如果效果不尽人意,及时砍掉,发展得好的话,将来再计划另立部门。”她用手掌指一下庄凡心,“庄总监是设计部负责人,听说以前念过珠宝设计,还拿过奖,就先监管珠宝设计组。” 能者多劳,身价跟着翻番,没想到庄凡心攥着空水瓶,拒绝道:“不好意思,我兼顾不了。” 程嘉玛笑言:“庄总监太谦虚了,对于这样的安排,在工作时间和薪资方面,公司也会满足你的调整需求。不着急答复,再考虑一下?” 很刺耳的破塑料的声音,庄凡心把水瓶捏扁了:“我的合约签的是服装设计师,珠宝设计我做不来。”他望着裴知说的,意思很明显,不管谁要求都没用。 裴知便接腔:“尊重凡心的意思,况且一个人也没那么多精力,肯定要另请珠宝设计师的。” 程嘉玛说:“我就是觉得有点遗憾。既然庄总监不愿意,那我不勉强了。”她主动招揽,“其实我有朋友是做珠宝设计的,履历很不错,也认识不少业内的人,要不组班子这事儿我亲自负责吧。” 就此定下来,年前年后大家都有的忙。散了会,庄凡心夹着电脑回设计部,被裴知追上,搭着肩,问他中午在公司餐厅吃还是去外面吃。 庄凡心说:“叫小温点外卖。” 裴知又问,晚上去家里么,外婆念叨来着,想仨人凑齐吃牛肉火锅。 “不去。”庄凡心倔倔的,挣开肩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珠宝设计那事儿,我不干,切割线我都忘记怎么画了。” 再说下去恐怕会恼,裴知哼哈着岔过去,提别的:“第一次在国内办秀,选个最能让人记住的主题,对了,要明星走秀吗?程嘉树不收费。” 庄凡心没考虑那么远,请明星的话也要契合设计风格才行,再说吧。下午部门会议,定秋装样品,一群人说说笑笑倒是很轻松。 到下班时间,主管提议聚餐,一是裴知回来,二是打扮得太精心,不做点什么多浪费。呼啦啦全走了,庄凡心没去,留在办公室做时装展的设计大纲。 华灯初上的一片景儿,挂在窗外,比电脑上的黑体字漂亮多了,他却盯着显示器好几个钟头,手旁一包薯片,买饭时鬼使神差地拿的。 码好大纲,除却财务部年底做审核的,silhouette几乎走空。庄凡心还不走,脱掉毛衣,上身只剩一件短袖t恤,进打样室干私活儿。 汽车驶离停车场,顾拙言刚下班,想找辙放松,顺着通讯录联系一圈,连奕铭出国考察了,陆文在录制节目,苏望那金融民工在应酬投委会。 划到最后一个字母,瞧见庄凡心,顾拙言绝不会承认,他找前几个其实都是幌子。瞧了会儿,他烦,从榕城回来,庄凡心怎么没动静了? 都亲了,摸了,还他妈射/了。 应该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啊。 情啊爱啊这种东西,忒危险,能摧毁一个正经人。顾拙言鸡贼地给庄凡心发消息,就一枚句号,发出去立刻撤回,插上车钥匙走人。 庄凡心伏在操作台上裁裤子,放下粉片,擦擦手,点开消息时只有一则“对方已撤回”。什么呀,他迫击炮似的:“你给我发消息了?” “你要说什么,怎么撤回了啊?” “在吗?” “被盗号了?” “你是本人吗,说一下你初恋情人的生日?” 没一条回复,庄凡心咂摸出味儿来,又吊着他呢!八成是欲擒故纵!他上赶着给人家擒,编辑道:“我在公司给你做衣服呢,衬衫今晚就能做好。” 顾拙言驶到路口,红灯,看完那一串消息后回:“我刚下班。” 不解释撤回什么,也不问衣服,但庄凡心心照不宣地懂了,他拨过去,接通后说:“衬衫要挑选辅料,喜欢什么样子的,最好你自己来看看。” 顾拙言一踩油门驶出去,拐弯换道,奔着silhouette去了,挂断前,瞥见街角的快餐店。 四十分钟后,庄凡心关掉机器,叮嘱过保安领顾拙言上来,他看着手表走出打样室,正好顾拙言出现在长廊那头。 一身西装三件套,罩着大衣,提□□鞋,从头到脚都是高级精英的款派,但左手拿着一大包麦当劳,右手掐着一杯麦旋风。 庄凡心眼发直,穿堂风打在身上都不觉冷,顾拙言走近了,蹙眉看他:“搞设计还是割麦子,把你热得。” 庄凡心不辩驳,拿过麦旋风就吃,进操作间,两间教室那么大,但设备罗列显得狭窄。刚做好的衬衫放在操作台上,顾拙言捏着肩线一拎,轻嗅,沾着庄凡心身上的古龙水味道。 “喜欢吗?”庄凡心问。 顾拙言不正面答:“选什么辅料?” 庄凡心拿起布卡:“衣领加了点线条设计,”又抄起稿图,“你看看,面料我决定,你选选颜色。黑色怎么样?” 顾拙言说:“像死了人戴孝。” “……”庄凡心翻一张,“红色呢,很正的颜色。” 顾拙言说:“混天绫似的。” 庄凡心再翻:“蓝色中意吗?” 顾拙言说:“车间技术员。” 啪,庄凡心把厚重的布卡撂了,拿起麦旋风大口吃,一边吃一边骂咧咧的:“你不喜欢就明说,我再改设计,阴阳怪气!当年买自行车就这个德行!” 想起买自行车,顾拙言想笑:“自行车让随便试,你这让我干选,我怎么知道。” “那你试啊,试呗!”庄凡心把衬衫抖搂开,“不合身我把缝纫机吃了!” 顾拙言低头解表扣、袖口,脱下大衣和西服,往庄凡心面前挪一步,脱掉修身的马甲,还剩衬衫,他扯下领带,流光溢彩的暗纹映着白炽灯,挂在了庄凡心的脖子上。 庄凡心不凶了,绵了,握着麦旋风手冷心热,顾拙言又朝他挪一步,一拳距离都不到,解纽扣,从第一颗开始解,宽阔的胸膛一点点露出来。 全解开,顾拙言脱下衬衫,恶劣地扔在庄凡心头上,他经常这么扔顾宝言,那丫头会撒泼,眼前这个老实呆着,竟被罩着头没动。 拎起那件新的穿上,顾拙言顺襟一摸:“没扣子就让我试,开衫儿么?” 庄凡心哪还有气焰:“我忘了……” 顾拙言无语地笑,抬了手,捏住罩着庄凡心的那件朝上提,嗓子沉沉的:“怎么这么老实。”一边说,一边发了坏,“也对,没有自己掀盖头的。” 撩起那衬衫,露出庄凡心的脸来,晶亮的眸子像初春的湖,颤悠悠融冰,闪得厉害。顾拙言轻轻印上那嘴,麦旋风味儿的,叫人想尝,尝到了忍不住晕眩。 第 80 章 手摸上来,冰得顾拙言微微激灵,他没躲,不露痕迹地吊一口气,几块腹肌的沟壑便更加分明。双手搂住庄凡心的后腰,勒紧了,一提溜,亲着嘴儿把人搁上了操作台。 庄凡心岔开腿,夹着顾拙言,姿势和那年在教室里接吻一样,初吻。握过麦旋风的手流连在顾拙言的腹肌上,由冷变暖,往上走,胸口那儿咚咚的,跳得又猛又快。 他忍不住抓了一把,没敢使太大力气。 顾拙言没料到被袭胸,笑了,一笑就没吻住,松开推了一把庄凡心的头。“故意不缝扣子,”他说,“就等着耍流氓呢,是不是?” 庄凡心歪着脑袋:“故意发消息又撤回,”以牙还牙,舔唇上的口水,“就等着我叫你过来耍流氓,是不是?” 他双手并着,拢住敞开的衬衫前襟,压一点边,将顾拙言的胸肌和腹肌全遮住。在他眼里,顾拙言暴露春光,抑或包裹严实,都性感得要命。 麦旋风放在一边,顾拙言遗憾地说:“怎么吃完了。” “怎么这也挑刺啊。”庄凡心用膝盖使劲一夹,“买了不就是让吃的么!”夹住,蹭,把膝盖内侧那一块都蹭热了。 顾拙言打开纸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份薯条:“我让你蘸着吃的,你直接吃了。” 庄凡心一愣,当年在麦当劳他就这么吃,顾拙言一直记得呢,他感动,喜滋滋的,环紧顾拙言的脖子要亲上去。 顾拙言偏头闪开:“兴味儿过了。” “……你好快啊。”庄凡心口不择言,拿一根薯条咬住,“咱们试试这个吧,你咬那头,一点点吃过来,看最后剩下多短。” 顾拙言说:“傻逼。” 他从庄凡心的腿/间退出来,扒拉出吉士堡,下口之前看庄凡心还叼着那根薯条,叼烟似的,凑过去,趁其不备一口咬掉。 “以后不许抽烟了。”顾拙言说。 庄凡心反问:“我陪你一起抽,你不快乐么?” “快乐个屁。”顾拙言明白了,榕城那一遭给庄凡心长了胆子,以为他兵折戟,士折腰,所以敢按兵不动,还敢理直气壮地跟他胡扯淡。 嚼着汉堡,顾拙言的眼睛剜向庄凡心,那人还坐在操作台上,纯白的短t干干净净,露着细胳膊,捧着衬衫穿针引线地缀扣子。 他有些懊悔,在榕城没把持住。 可那唇舌的滋味儿……似乎又不懊悔了。 顾拙言在台边的椅子上坐下,吃晚饭,庄凡心认真地做衣服,共着一盏灯,一面桌,仿佛旧时候穷人家,夜深了不得眠,干活儿的刚回来,体贴的陪伴着。 静了会儿,庄凡心说:“年后我要办时装展,围绕我的独立设计,最后我会作为设计师出场,和下面看秀的观众打招呼。” “噢。”顾拙言吃辣翅,“前期要加班吧。” 庄凡心烦道:“那不是重点。”他缝好一枚纽扣,剪掉线头,“到时候给你邀请函,你能不能来看?” 顾拙言这种大忙人,难说,所以不做保证,但会尽量安排。庄凡心怕他没兴趣,卖力道:“silhouette的秀很有排场,免不了要请明星、当红模特,到时候网上的讨论度也会非常高。” 顾拙言擦擦手:“会请明星?” “是啊。”庄凡心说,“裴知在娱乐圈很有名气,认识许多演员。”其实他对国内娱乐圈一概不知,“还有程嘉树,特别红。” 顾拙言问:“红吗?谁啊?” 这也是不关注娱乐圈的人,庄凡心解释:“裴知的学长,公司的另一位老板。总之时装展会很精彩的,你来看看呗。” 众多演艺人参与,当天的曝光度一定居高不下,顾拙言对明星没兴趣,已经凭着商人的嗅觉忖度至其他方面:“有赞助商么?” “有吧……”庄凡心被问住了,“经常合作的企业给赞助,联个名,广告部负责的。” 顾拙言说:“gsg想赞助的话,能通过你走后门么?” 庄凡心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好多,走他的后门,哎呀不是……gsg赞助silhouette的秀展,他是设计师,算算顾拙言为了他…… 荡漾的神情被看透,顾拙言敲碎这位熟男的梦:“gsg的海岛项目要大宣传,冠下面地产公司的名儿,签合同,出岔子你们公司要赔偿的。” 庄凡心赧然:“说这么清楚干吗。” “怕你想太多。”顾拙言扬着眉毛笑,“什么年代了还幻想一掷千金,俗不俗?” “谁稀罕啊,我好歹也是高薪阶层。”庄凡心嘴硬,忽然想,如果gsg赞助的话,到时候顾拙言来参加的概率会不会大一些?他说:“那我和广告部牵线,有眉目的话告诉你。” 缝好几枚纽扣,庄凡心亮出拟选的几个主题,不问同行,不问受众,偏问搞房地产的顾拙言。除此之外,他还向顾拙言索要了陆文的联系方式。 夜深才走,庄凡心半路想起来,打样室貌似安装了监控。 第二天上班,原想去监控科问问,但忙起来就忘了,况且这公司从不缺爱玩儿的红男绿女,风气开放,性取向更没什么好遮掩。 庄凡心和广告部咨询过,关于赞助商,虽然原本合作的企业要优先考虑,但gsg的量级不同,能促成新合作的话无疑更好。 乱中有序地忙过一周,周五,设计部和销售部交接了秋冬装的样品,所有人松口气,只等着春节放假了。庄凡心也缓口气,接下来可以专心地筹备秀展。 主题已经定下,中国风,一则silhouette没人做过,二则中国风的设计多有些刻板,发挥空间很大,三则记忆点比较强,庄凡心个人也很喜欢。 按下内线,庄凡心吩咐:“小温,下楼接个人,等会儿领到剪裁室。” 他将桌上的设计稿摞了摞,勾一支笔,然后亲自去茶水间煮了两杯咖啡。交了活儿的剪裁室空无一人,打扫过,整齐安静,比会客室 还舒服。 庄凡心翻出软尺,手腕戴上针包,门开了,温麟说:“总监,陆先生到了。” 陆文迈进来,运动裤羽绒服,私下的审美和顾拙言差不多,像大男孩儿。“总监?”他学着助理语气,很滑稽,“您传我来有什么事儿吗?” 庄凡心第一句就乐了:“我是请你来,大明星。” 陆文迅速垮掉:“可别提了。”他走到操作台前拉椅子坐下,揣着羽绒服的兜,怪委屈的,“我晨跑,沿着街跑了八公里,愣是没一个路人认出我,有个大爷倒是喊住我了,操。” 庄凡心问:“大爷都认识你,才说明你知名度高啊。” “那大爷握着俩鸡蛋摊煎饼,鞋带开了,喊我帮他握一下鸡蛋。”陆文都臊得慌,“来的路上开车兜了一圈,心情刚好点,在你们停车场碰见个同款,红色的。” 这帮人的车百万起步,庄凡心好奇道:“我们公司大款还挺多。” “就你们老板。”陆文不了解具体职务,“程什么……程嘉树他妹。你也太不关注我们娱乐圈了,这两天的热点就是程嘉树送妹妹豪华超跑,比春晚彩排还火。” 庄凡心点点头,估计是因为工厂那事儿,程嘉树给程嘉玛的补偿吧,他知之甚少,八卦地问:“程总那么红?给家属送礼物也能爆?” “不一样,他一直和他妹挺好的,宠妹这个设定还能吸/粉。”陆文说,“哎,说到设定,公司想给我包装个人设,说我爸特别霸道总裁,让我走一下那种父子路线,我爸知道了说,滚远点!老子让你们公司破产!” 庄凡心捧腹大笑,几乎趴台子上,聊了许多不正经的,他喝口咖啡,切入主题:“我在准备成衣秀,年后办,需要请一位明星串几趟t台,联系你是为了这个。” 陆文恍然大悟,怪不得约在公司,他还猜测庄凡心是不是想打听顾拙言的情史。忖了下,他伤自尊地、实心实意地说:“我现在有工作就接,曝光度高的对我来说是天上掉馅饼,但你这个……恐怕够呛。” “为什么啊?” “你傻啊。”陆文搡庄凡心一把,“silhouette挺火的一牌子,你又是回国办第一场秀,你找我这个一百八十线图什么啊?有裴知的关系在,你找哪个红的不行?找程嘉树都行。” 庄凡心有点心酸,说到底他只是伤害过顾拙言的前男友,并且十年没见,但陆文为他着想宁愿不要这块馅饼。 他把设计稿推过去:“主题定下我才决定找你的,不单因为咱们是朋友,更因为你合适。”中国风,风雅至极,太明艳则冲撞,太俊美则阴柔,他需要陆文这种帅得蓬勃,雄性荷尔蒙强烈的特质来糅合。 “真的?”陆文仍不确定,“你再想想吧?” 庄凡心一拍桌子:“你怎么这么磨叽,还想不想红了!” “操,我不是为你好么!不能坑兄弟的老婆吧!”说秃噜了,陆文抿抿嘴唇,“对了,你跟顾拙言怎么样了?” 庄凡心把陆文拽起来,扯掉羽绒服量尺寸,一边量一边说话,绕回正事上:“你别琢磨旁的,就想,你那么帅,跟我的设计相得益彰,没准儿能火一把呢。” 陆文被摆置着:“……行,那我一定好好走,回去就练模特步。” 量好尺寸,庄凡心把准备的布料往陆文身上裹,要衬托肤色选一选面料的颜色和质地。“别上针了,别动。”他说,“那我联系你的公司,拟合同,你大概什么价位?” 陆文道:“不收你费,公司那份我自己掏。” 正事聊妥了,庄凡心给陆文一份表格,参秀模特需要填的,陆文埋头填写,虽然学习不怎么样,字写得不错。 庄凡心候在一旁,支着头:“以后出席活动啊,颁奖礼啊,有需要就来找我,我给你设计造型。” 填写完,陆文盖上笔帽,要走,庄凡心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犹豫豫的:“那什么……再讲讲顾拙言的情史?” 陆文说:“他那情史有什么好讲的,十年就三四段,最长的才仨月。”起身穿羽绒服,“他什么人品你清楚,想放下你,开始新生活,挣扎一两个月发现不行,就及时跟别人分手,也不瞒着对方。” 庄凡心怔怔的,傻坐着。 “有两个表示不介意,特喜欢他,美院的,长得也好看。”陆文道,“他过不了自己的坎儿,分了。用薛阿姨的话说,叫情感反应不协调,虽然我没太明白。” 陆文往外走,庄凡心起身送,落后一步,到门口陆文停下,转过来看着他,亲昵地叫他:“小邻居,这回可好好的,昂。” 言简意赅的叮嘱,没多说。 庄凡心不住点头,像犯错后作保证的孩子。 前后脚走出裁剪室,陆文有点转向,一拐弯拧到会议室门口了,门打开,几名买手开完会出来,散了,最后一个出来的是裴知。 “诶?”裴知看见他。 陆文向后指:“我找凡心,谈完了。” 裴知随口问:“今天没行程么?” 一百八十线的神经很脆弱,陆文故意道:“您给安排点?” 裴知笑起来,陆文颤动的神经被抚平,他一琢磨,庄凡心找他走秀裴知知道么?毕竟裴知是老板,这事儿是不是需要再商量一下? “那个,”陆文没抱多大希望,“凡心找我走成衣秀。” 静了两三秒,直白的或委婉的,裴知都没表示反对,但视线变得锋利,红外线一般把陆文从头看到了脚。 陆文心里发毛:“干吗!” 裴知指示道:“今天开始戒糖,再减重四公斤。” ……陆文求助地看向庄凡心,他又不胖,从没减过肥,晚上还约了顾拙言吃日式秘鲁菜。庄凡心假装看表格,推着陆文赶紧走,到电梯前,体贴地说:“那我替你去和顾拙言吃吧……” 陆文还没红,差点先气死了。 第 81 章 庄凡心惦记赞助的事情,亲自往广告部跑一趟,年前人人赶工,况且又是gsg的大单,王总监比他更心急。 详细的案子已经做出来,很细致,但部分涉及秀展的细节需要庄凡心核对,没问题的话便可以发给gsg过目。如果gsg也没有问题,双方会先签署一份意向书,将赞助一事向彼此做个保证,免得走合同前一方出现变故。 王总监说:“案子的内容比较长,我发到你的邮箱了,你先看看。” “好。”庄凡心道,既已因私助公,那以公谋私一下不过分吧?他说:“意向书也一并给我吧,我连案子一起拿给顾总过目。” 王总监舒坦道:“那更节约时间了,多谢庄总监替我们跑一趟。” 庄凡心拿上文件回设计部,距下班还有两小时,他要提前走人。上次见面是几天前,他想顾拙言了,抓心挠肝,收拾提包的动作都急吼吼的。 温麟敲门进来:“总监,这个月的工作报告我写好了。” “跟我讲干吗?”庄凡心一副“关我屁事”的表情,傲慢,骄纵,“给主管去呗。” 温麟说:“我知道,还有件别的事儿。”主要是讲另一件事儿,“家里今晚有饭局,一周前定好的,本来——” 庄凡心穿上外套要走了,打断道:“提前下班?批了。”一瞥温麟手上的报告,想起什么,“我也有事情通知你,年后办转正,职位是助理设计师。” “啊?”温麟傻掉,“真的啊!” 庄凡心被逗乐:“但转正前要继续干杂活儿,我最近赶设计,许多事儿都要劳烦你做。” 他拎包下班,将惊喜坏的小朋友抛之脑后,走出部门,自己心情也不错地给顾拙言打电话。通了,先谈正事,赞助案子和意向书为筹码,借此理直气壮地要求见面。 顾拙言哪好糊弄:“广告部没人么,怎么你一个搞设计的来谈?” “我主动请缨的。”庄凡心一点不藏掖,“我跟他们说,gsg的顾总是我心上人,正巴巴地追呢,大家一听可支持了,就让我来谈。” 手机里低笑,顾拙言被甜言蜜语兜头浇灌,脑浆子都黏糊了,骂一句“满口胡吣”,然后又自打嘴巴地说:“离下班还早,过来找我吧。” 天还亮着,庄凡心离开silhouette大楼,打车,平时最烦听司机臭贫,今天喊着“师傅”跟人家唠到了gsg的集团总部。 寒风中立着一黑长直美女,是周强,见庄凡心下车便迎上去,带着他一路进入公司大楼。 走了许久,庄凡心穿行在这座现代建筑中,想象出顾拙言平时上下班的光景,越想越多,顾拙言在剑桥求学时,和好友创业时,那些他没能见证与陪伴的岁月,他一帧一帧地想。 “就在前面。”周强说,“总经理的办公室在这边。”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庄凡心回神道谢,换一副轻松的情态迈进办公室,门在身后关闭,他那股轻松劲儿没撑够五秒,望着顾拙言伏案的模样想入非非。 上身只穿着衬衫马甲,但挽了袖子,头发到这个时间乱了一点,使整个人看上去没那么一丝不苟。稀罕的是,顾拙言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只金丝眼镜,和指尖夹着的金边钢笔相映衬,显得又斯文,又禽兽。 他抬起头,见庄凡心戳在门口:“愣着干什么,过来。” 庄凡心迈步子,没出息的脚软,不碰桌前的椅子,绕过去,直直地走到顾拙言的身旁。腿都挨住扶手,像丢了魂,也像没安好心,总之傍在一旁不动了。 “你怎么戴着眼镜?”他问。 顾拙言答:“今儿看字太多了,眼累,不戴有点重影。”仰起脸,对上庄凡心俯视的目光,“是不是觉得别扭?” 庄凡心摇摇头,帅晕他了,但不好意思说,他从包里摸索出眼药水:“累的话滴一下吧,缓解疲劳的。”一手搭住顾拙言的肩,“我帮你滴。” 顾拙言摘下眼镜,后脑靠住椅背,庄凡心按着他,在视线逐渐失焦时滴下眼药水,微凉滋润,眼前笼着纱似的。 朦胧中,庄凡心的廓影低下来,要干什么不言而喻,顾拙言动了唇角,被对方把持不住的样子所取悦,而后被啄了一口。 视野恢复清晰,他把眼镜收起来:“到底是送文件,还是来占我的便宜?” 庄凡心笑起来:“以公谋私,都有呗。”掏出一式两份意向书,“方案发到你邮箱了,有几处我需要核对,想过来和你一起看。” 顾拙言登录邮箱,打开,从后拍庄凡心的屁股:“别傻站着了,去对面坐下拿平板看,一起对对细节。”拍完,也说完,手却不拿开,搁在人家的屁股上。 “我不。”庄凡心划拉桌沿儿,“平板太小,我想看电脑屏幕。” 顾拙言说:“那你搬椅子过来。” 庄凡心仍不动,塌一点腰,蹭着顾拙言的手掌扭了扭,这姿态多不要脸,他就多紧张地偷望着门。抚在屁股上的手移到腰侧,勾了他一下,他壮了胆,拧身坐上了顾拙言的大腿。 羽绒服没脱,嵌在怀里滚圆柔软,顾拙言摆弄小物件儿般揉了两下,抱瓷实,一把撩开庄凡心额前的碎发,冲着那张脸呲瞪:“躲什么,你还知道害臊?” 庄凡心往他颈边埋:“在办公室里……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装什么清纯小男孩儿。”顾拙言笑骂,“抢了广告部的活儿跑来,你不就想干点不太好的?” 庄凡心老实说:“我想你了。” 一句话击地顾拙言坍塌城池:“就几天没见……”抹掉庄凡心鼻尖的汗珠,发现对方偷瞄门口,“我好歹是个总经理,没人敢擅闯。” 这下放了心,庄凡心寻个舒服的姿势,坐在顾拙言怀里核对方案,以前一起写作业写累了,顾拙言就这么抱着他看网课。 方案没什么问题,顾拙言在意向书上签了名,快下班了,庄凡心蹬鼻子上脸地问:“晚上一起吃饭吗?” “明晚吧。”顾拙言说,“约好人了。” 庄凡心道:“陆文嘛,日式秘鲁菜,他减肥去不了了。” “怪不得爽约,不胖减什么肥。”顾拙言反应过来,垫一垫脚跟,“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庄凡心娓娓道来,将找陆文走秀的事情说了,还不忘卖乖:“你的哥们儿就是我的哥们儿,这次一定能提升他的知名度,我有信心。” 顾拙言挂着熨帖的笑,上下抚摸庄凡心的后背,羽绒服沙沙的:“陆文去不了,我答应了另一场饭局,和万粤合作的项目一期推进得差不多了,跟温麟还有他爸妈聚一聚。” 在办公室温麟被打断,其实就想说这个,得知要转正,一激动又忘了。 见庄凡心默着,顾拙言又道:“我爸妈也会去,我们两家人。” 原本就是顾士伯和薛曼姿出席,顾拙言被陆文放鸽子,那二位便捎带脚的加他一个,让他作为项目负责人偶尔谈谈进度。他却故意咬重“我们”,说的仿佛双方见家长,说罢盯着,擎等着庄凡心为他争风吃醋。 谁知庄凡心竟满脸感动:“你还跟我报备啊……” 偷鸡不成蚀把米,顾拙言恼羞成怒,想把庄凡心从腿上推下去,那人环他的腰,黏着他,傻瓜一样低着脑袋乱蹭。在桌与椅之间,他们两个奔三的成年男人,折腾推搡,浪费时间,却又沉浸其中没有人喊停。 “我脑门儿都出汗了!”庄凡心嚷。 “好意思说,全他妈擦我领带上了!”顾拙言隔着羽绒服乱掐,掐不着肉,气急败坏起来,“时尚圈的人穿这么厚,快赶上楼下执勤的保安了。” 庄凡心骂道:“放屁——” 话音刚落,外面有人敲门,庄凡心顿时一凛,惶惶地看向顾拙言,顾拙言有股子十七八岁少年在心上人面前耍酷的劲儿,说:“周强,不敢随便进来。” 咔嚓,门被拧开了,办公室门口的女人一身干练套装,长卷发,精致的妆容下看不出已经年逾五十,是顾拙言的妈,薛曼姿。 庄凡心吓得魂飞魄散,扶着桌沿儿从顾拙言的腿上下来,匆忙站好,拽着衣服又挪远几步。顾拙言也有些吃惊,站起身,抻抻领带叫了声“妈”。 薛曼姿捏着手提包,脸色和指关节一并发白,她许久没来公司了,年底事忙,于是过来转一圈,想先看看儿子。 好家伙,她那斯文磊落、怀瑾握瑜的儿子真叫人惊喜,在办公室,抱着小情儿坐大腿,打着情骂着俏,这也罢了,她活过半百什么没见识过,可那小情儿居然是庄凡心! 薛曼姿踩着高跟鞋进来,甩上门,嘭的一声震得庄凡心一颤,她踱至桌前,开口道:“还以为是我老眼昏花了,原来真是你这孩子。” 庄凡心恇怯地叫人:“阿姨,好久不见。” “是挺久了。”薛曼姿说,“没想到一见面就这么火辣。” 庄凡心刷地红了脸,想死的心都有了,他辜负人家的亲儿子在先,如今厚着脸皮折回来,浑不正经的情态被亲妈抓包。 顾拙言已从难堪中抽身,装作无事发生,问:“妈,你怎么过来了?” 薛曼姿答:“肯定不是过来看你们干柴烈火。” “这话说的。”顾拙言一笑,“衣裳都没脱,干柴烈火也操作不起来啊。” 薛曼姿气得摔了手提包:“少跟我耍无赖!” 她瞪着顾拙言,那么多想问,分手十年何时重逢的,是否又动了心,发展到哪一步了,已经偷偷和好?是随了谁的基因,怎么就那么不争气?!也想问问庄凡心,既然移了民、分了手,为什么又回来、再纠缠? 层峦叠嶂的难题堵在胸口,担忧,急躁,害怕,那点恼怒根本不值一提……薛曼姿喘了口气,对顾拙言道:“我儿子真坚强,也不怕被抛弃第二次。” 一句话噎得顾拙言瞠目,不止噎,连尊严和心底的旧疤一起被撕裂,彻底触犯了逆鳞,偏偏面对的是亲妈,无法发作。 庄凡心却心疼了:“阿姨……” “怎么?嫌我说得不好听?”薛曼姿回道,“我只是说说,你却是始作俑者。” 顾拙言立刻出声阻止:“妈,今天太突然,你正在气头上,我改天会跟你解释。”他劝,但不服软,“不过说到底是我自己的事儿,我有分寸,谁也没资格插手。” 薛曼姿一听:“你好了伤疤忘了疼!” “是有点忘了。”坐大腿都看见了,顾拙言不在乎多说两句,“疼是他让我疼,忘也是他才能让我忘,你儿子就这么容易栽,你指责他有什么用?” 薛曼姿红唇发抖,难受得说不出话来,顾拙言趁机朝庄凡心抬下巴,冷静道:“你先回家吧,改天再说。” 庄凡心动作无章,脑中都是顾拙言方才的几句话,他在对方面前是一个移情别恋的、失信的人,顾拙言时至今日却依旧选择维护他,维护他们之间的关系。 ……和十年前一样。 装好提包,庄凡心从桌旁绕开,一步一步迈得又沉又慢,但没向着门口,而是走到了顾拙言和薛曼姿的面前。 他说给薛曼姿,更说给顾拙言听:“阿姨,当年是我对不起拙言,我保证,绝不会有第二次了。” “我心里放不下他,爱他,今天您看到的,是我死皮赖脸地追求他。”庄凡心说,“我以前很懦弱,现在好一些了,别人阻止我我都不会再理,只要他不拒绝我,我就继续对他好,求他跟我复合。” 他看一眼桌上:“我们签了赞助的意向书,之后为公为私我还会联系他,但不会在办公室胡闹了……抱歉。” 庄凡心握着拳头,绷紧全身的力量声明:“拙言,曾经只有你一个人努力,我只会躲,以后我会比你更努力,来争取我和你迟到的将来。” 十年的空白是无法填补的,将来的每一秒都不想再有缺憾。顾拙言一时怔在那儿,他未料到庄凡心会说出这番话,他甚至以为,再多待片刻庄凡心就会主动放弃。 “阿姨,”庄凡心最后道,“对不起。” 他说完了,这才朝外走,走出办公室后陡然放松。 屋内,薛曼姿半晌才回神:“他……”实在是难以置信,扭脸瞅着顾拙言,“他是什么意思?” 顾拙言说:“……爱我的意思。” “妈,你自己琢磨琢磨。” 他把薛曼姿丢下,大步追出去,追到电梯外将正在关闭的门扒开,里面挤满了下班回家的员工,庄凡心站在中间,吃惊地望着他。 “刚才说的,”顾拙言卡着门,“都是真心的?” 庄凡心回答:“是。” 顾拙言张开手,很明显的姿势,庄凡心错愕数秒,不确定地走近些,一拳距离时被紧紧地抱住。 他心肝酸麻,小声坦白道:“其实我吓得要死……” 顾拙言在他耳畔笑,说他还有点良心。 一众下属早已目瞪口呆,想看又不敢看,使劲儿往后挤着,生怕影响总经理搞对象。不远处的廊中,追出来的薛曼姿和顾士伯并立着,红了老脸,互相扯皮指责,瞧你教的好儿子! 第 82 章 敲门声,顾拙言握鼠标的手晃了一下,自从被薛曼姿撞见“办公室春情”,他现在一听见敲门便条件反射。 “进来。” 来的是广告部主管,姓刘,进来说:“总经理,今天上午silhouette的王总监来开会,商榷赞助案子的具体合同,您要出席吗?” 顾拙言仍盯着显示器,问:“王总监?” “是,silhouette广告部的总监。”老刘回答,把填空题答成了分析题,“意向书签好后,这事儿一直是王总监和我接触,那位设计部的庄总监今天没来,我打听了,因为庄总监负责秀展,所以签合同那天会来的。” 顾拙言竖耳听着,听完还装逼:“我问你了吗?” 老刘道:“是我话稠。” 顾拙言慢半拍地说:“你主持会议就行,我不过去。对了……哪天签合同?” 老刘说:“按进度,放假前一天。” 签完合同放假过年,没两天就是除夕,顾拙言“噢”一声:“去吧。”对方转身,他冲那背影翻了一眼。 这帮干活儿的,会揣摩,和庄凡心有关便巴巴凑上来汇报。不过也怨不得旁人,他在众目睽睽下对庄凡心连追带抱,估计当晚就传遍了gsg,员工私下不定怎么嚼他的舌头。 偶尔碰见他爸,顾士伯大概嫌丢人,假装没看见就走开了,薛曼姿也再没来过,倒是叫他回家受审,他又不傻,每次哼哈着敷衍过去。 顾拙言十七岁时胆敢公开出柜,二十七岁就干的出当众调情,看着彬彬有礼一绅士,其实他谁也不怵,更不在乎,骨子里一直有点混不吝。 手机响了,是庄凡心那厮,这一周打来的第一通电话。顾拙言接起来,嗓音沉,拿腔拿调也好听:“喂,有何贵干?” 庄凡心说:“这几天大风降温,小心着凉。” 顾拙言刻薄道:“原来是刮大风,我以为把你刮回美国了呢。” 庄凡心在里面乐,他明白顾拙言为什么闹脾气,那天他对薛曼姿撂下豪言壮语,结果后续没了动静。他试探地问:“不高兴了?” “你觉得呢?”顾拙言反问,“是谁说继续追我,求我复合?” 庄凡心应:“是我是我。” 顾拙言冷嗤:“又是谁说为公为私都会继续联系?”他开始发炮,“实际上,私底下送汤都偷偷摸摸的,让门卫转交,你怎么不寄个顺丰?公事全交给广告部,问也不问,来也不来,你就这么对你的赞助商?你的金主?你的……昂?” “昂是什么?” “自行体会。”顾拙言推开鼠标,“信你的邪。” 庄凡心委屈地说:“也不能全怪我啊,那天你当着那么多同事,还有你爸妈,你抱我,抱完你撤了,你又酷又飒,我差点在电梯里臊得嗝儿屁!” 此刻想想都脸皮发烫,庄凡心诉苦:“所有人偷看我,打量我,我脑门儿上简直写着介绍词——此人为gay,和总经理有一腿!” 顾拙言强忍着嘴角抽动:“那你该高兴啊,你不就想和我有一腿么?” 庄凡心噎得够呛:“……虽然是这个道理,可我也要脸嘛,反正我不去了,签合同再见吧。”解释清公事,轮到私事,“今天煮了鱼片粥,还放在门卫室,你到家记得取。” 顾拙言不满道:“我家又没有同事在,你躲什么?” “躲你妈啊。”庄凡心脱口而出,“不是,不是骂你,我怕去你家就会控制不住我自己,一搂抱,一亲热,万一再滚到那个床单上……你妈妈突然串门,怎么办啊。” 顾拙言说:“太小瞧薛女士了,她撞见也不会吓出心脏病。” 庄凡心讷讷道:“我怕把我吓得阳/痿。” 顾拙言噗嗤笑喷,又乐又气,想顺着电波把庄凡心揍一顿,吵闹了片刻,庄凡心消停了,含糊不清地咕哝出一句话。但顾拙言听清了,是问他,他家里有什么看法,也听清了那刻意模糊中的不安。 他道:“你不是说了么,任何人阻止都不理,还管他们的看法?” 庄凡心说:“废话,那是你的家人。” “所以呢,如果我家人阻挠,”顾拙言踹了脚办公桌,停顿两秒,“你会打退堂鼓么?” 庄凡心立刻回答:“当然不会了,我虽然有点怕,但主要目的是想知己知彼。”他没在哄人,掏心掏肺的,“我盘算好了,你家里的态度还行的话,我就负荆请罪,登门拜访,鞠躬奉茶,然后取得你爸妈的认可。” 顾拙言被成语砸晕了:“如果我家态度特强硬呢?” “我琢磨过,你家大业大,肯定不是吃素的。”庄凡心说,“那我就转变策略,他强我也强,反正我的工作是朋友给的,父母远在美国,连车都是借的,房子是租的,感觉自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顾拙言捂着肚子:“你别让我笑了……” “你笑屁笑。”庄凡心很急,“你爸妈到底态度怎么样啊?” 顾拙言还真不了解,他压根儿没理会过那二位,那二位也挺恨他不着调。不过他心里有谱,从他当年擅自出柜,到榕城偷摸搞基,再到私自和苏望创业,加上最近的悄悄重逢旧爱……他爸妈那种聪明人,早明白了,根本管不住他这亲儿子。 通话结束,先前的不高兴已无踪迹,顾拙言开始惦记鱼片粥,然而没舒坦多久,保险公司的经理联系他,他新买的一部房车出了事故,需要沟通一下车损险的理赔流程。 那部车停在家里的车库,顾拙言好端端坐在办公室里,他问,驾驶司机是谁? 对方说,叫顾宝言。 顾拙言两眼一黑,赶紧问,人有没有事儿? 对方说,人没有大碍。 顾拙言松了口气,算算时间顾宝言放寒假了,真是一闲就惹麻烦,抓紧忙完手头的活儿,他提前下班,开车回了顾家大宅。 北方冬季的艳阳天,伴随着能吃人的风声,顾拙言驰骋一路,到了家,驶入大门后速度不减,把园丁老大爷吓得一哆嗦。 打弯开向车库,顾拙言握着方向盘眯了眯眼睛,车库门口,顾宝言黑靴黑发,和德牧立在寒风里,跟警队的霸王花似的。 顾拙言摆尾刹车,正停在女人和狗的旁边,熄了火,抽出一支烟叼上,这才开门下车。凭借身高优势,他近距离俯视顾宝言,然后吹一口二手烟出来,指桑骂槐道:“好狗不挡道,闪开。” 顾宝言用力挥散烟雾:“你还知道回来啊!” “回来看我的车,不然看你啊?”顾拙言打开2号车库,那辆他还没来及开的房车正冲着门口,保险杠掉了,车头凹进去一块。他抬手狠推顾宝言的脑门儿:“你他妈用铁锤砸的吧!” 顾宝言甩开长发:“我都知道了。” “你缺二两脑子,你终于知道了?”顾拙言猛吸一口烟,“把你知道的给我叙述一遍,怎么撞的,说。” 顾宝言看着他:“庄凡心回来了?” 完全没办法沟通,顾拙言盯着妹妹的眼睛:“在哪儿撞的,谁允许你开出去了?” 顾宝言执拗道:“你们俩旧情复燃了?” 顾拙言特无语:“关你什么事儿?” “怎么不关我的事儿?”顾宝言冲到顾拙言面前,扬着瓜子脸,一副小泼妇骂街的架势,“他都抛弃你了,十年没联络,现在回来你又跟他和好,你有病吧!” 顾拙言重复道:“关你什么事儿?” 顾宝言说:“我也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他走那年,我流多少泪,我眼睛都差点哭瞎了,重点是我还痴心错付!我得跟他算账!” “大姐,”顾拙言改了口,“你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你,就叫痴心错付?那全天下追星的小女孩儿不都成怨妇了?” 顾宝言道:“噢,那你喜欢人家,人家踹了你,所以你才叫痴心错付。” 顾拙言把烟掐了:“我连亲情都错付了。”他揪着顾宝言的大衣腰带,拽到车库前,“少跟我废话,别人撞的你,还是你撞的别人?” 顾宝言答非所问:“你俩真的和好了?妈说你们在办公室,干那个,你真是斯文扫地、斯文败类、斯文禽兽!” “我操,我干哪个了?”顾拙言好烦躁,“坐大腿怎么了,他主动坐的我。” 顾宝言瞪大眼睛:“居然是坐大腿!怪不得妈不说!”不愧是霸王花,诈出答案,又警觉地怀疑,“你扯淡,庄凡心根本不是那种人,他怎么可能主动坐你!” 顾拙言忍无可忍:“到底怎么撞得车!” “爸说你之前收到一捧红玫瑰,是不是庄凡心送的?”顾宝言拽着自己的腰带,“你可别忘了,他第一次送花是送给我,好几盆!” 顾拙言骂道:“你有什么毛病?”右手捏住顾宝言的脸蛋儿,“你小时候不懂事儿就算了,都他妈十年了,你不会还惦记个gay吧?啊?” 顾宝言嚷嚷:“我才不惦记,我不服!亏我当年那么纯洁,喜欢他,他瞒着我和你搞对象,你还拿我的日记对他告白,你们狼狈为奸!” 顾拙言松开手,吵得口干舌燥,去边上的饮料机里拿一瓶可乐,灌了几口,决定不和疯女人一般见识:“那你想怎么样?赔你点损失费?” “我也不想怎样。”顾宝言掖好头发,忽然有点小姑娘的害羞,“有他的微信么……让我加一个。” 顾拙言呛了一口,皱起眉,发愁地看着顾宝言。“干吗啊,以前是邻居,加个微信不过分吧。”顾宝言心虚道,“再说了,你是我大哥,万一他又辜负你呢,我得监督他……” “你那么爱我呢?还把我车撞成这样?”顾拙言用可乐瓶敲顾宝言的头,“我他妈还怕你受伤,提前回来,结果你在这儿精神抖擞地闹腾。” 顾宝言挽住他的手臂,乖了,兄妹俩往主楼溜达:“放假了嘛,我载舍友去野营,不小心撞护栏上了。” 顾拙言问:“出事儿的时候谁处理的,怎么不打给我?” “怕你骂。”顾宝言说,“我找铭子哥处理的,铭子哥还请我和舍友吃饭。” 顾拙言罩住眼睛,拇指和中指按在太阳穴上揉了揉,顾宝言在旁边念叨,说她得知庄凡心回国很惊讶,情绪很复杂,还搜了silhouette的广告片,没想到庄凡心比十年前更帅了。 踏入楼内,顾拙言松开了领带,应付完妹妹还有个妈,以防自己窒息。客厅里,薛曼姿裹着睡袍,看样子是午睡刚醒,懒懒抬眸道:“回来了。” “嗯。”顾拙言落座,翘着二郎腿,从包里掏出电脑打开,他办公,薛曼姿喝茶,喝完茶敷面膜看股票,消磨了半小时谁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许是厌烦敲键盘的声音,薛曼姿终于说:“去书房弄。” 顾拙言合上电脑,起身:“你没有什么要问的?” 薛曼姿静了片刻:“在家里吃晚饭么,想吃什么菜?” “都行。”顾拙言答。他不禁纳闷儿,也有点沉不住气,便投石问路般故意吐露:“我就垫垫,晚上庄凡心给我送鱼片粥。” 薛曼姿说:“好喝就多喝点,不好喝千万别委屈自己。” 顾拙言懂了,一切随他心意,薛曼姿也许有看法,有顾虑,但权衡之下最在意的,是他能真的开心。 他刚想孝子似的说句“谢谢妈”,顾宝言问:“哥,我能去你那儿住一天吗?” 顾拙言言简意赅道:“滚。” 离春节越来越近,许多人回家过年,这座熙攘的城市显得冷清,一早,顾拙言畅通无阻地疾驰到公司,在停车场遇见广告部的老刘。 “总经理,这么早啊。” 今天和silhouette签赞助合同,签完就放假了,顾拙言问:“法务到了么,打个电话问问。”说着话走到一楼大厅,门口进来三个人,是silhouette过来签合同的。 最前面是王总监和法律顾问,后面还有一个,被挡着,低着头。顾拙言站定不动了,等对方走近些,支使刘主管上去打招呼。 “王总监,过来啦。”刘主管伸出手,“这是我们总经理。” 王总监热情道:“顾总,幸会。” 顾拙言握了握手,目光向后瞟,看清了,庄凡心躲在后面吃早点呢,小手小脸儿的,捧着那么大个汉堡。 这下躲不开了,庄凡心赶紧擦擦嘴,当着人,礼貌地说:“顾总,早。” 顾拙言故意不避讳:“饿着了?” “啊,昨晚赶设计,没吃。”庄凡心把汉堡包起来,眨着眼,忽闪忽闪不敢和顾拙言对视,更不敢瞧旁人的脸色。 电梯到了,一伙人进去,不松不紧地站着,庄凡心穿着驼色的大衣,在一堆黑西装里很醒目,映在电梯门上像一颗焦点。顾拙言就站他旁边,在镜像中瞧他,食指勾着车钥匙,轻轻晃动碰他垂着的手臂。 那天的回忆漫上来,庄凡心脸红得不能看,尴尬地摸了五六次鼻子。到广告部,他迈出去,紧跟在王总监身后,回避一切gsg职员的眼神。 见对方那样子,顾拙言幸灾乐祸,心里笑得春光灿烂。 双方在会议室坐定,顾拙言和庄凡心对着,两边的法务最后一遍审核合同,没问题便可以签字盖章。 庄凡心躲得难耐,撩眼朝顾拙言望过去,本想稍纵即逝地看一眼,那人却敏锐地擒住他,与他四目相对。 “庄总监,”王总监凑来说话,“今天就放假了,你等下直接去机场?” 庄凡心收回目光,点了点头。王总监问:“我看你没开车,送你一趟?” “不用,我打车过去。”他答。 “那我把合同拿回去。”王总监说,“哎呦,长途飞行……是美国的航班?” 庄凡心道:“嗯,洛杉矶的。” 说完这几句小话,他再次看向顾拙言,顾拙言觑着他,一丝表情也无,良久,绷断了矜持,泄了气,受了伤,冷漠地把脸转到一边。 合同没有问题,正式签约,庄凡心多签一份作为秀展负责人的保证书。签名盖章,合同即日生效,silhouette和gsg的合作达成。 大家握手庆祝,刘主管送王总监出门,庄凡心滞着脚步,待会议室不剩旁人后,绕到顾拙言的身边蹲下。他扶着顾拙言的膝盖,撒娇的姿势,说出的话却戳顾拙言的心肝:“十点半的航班,我得尽快去机场了。” 顾拙言道:“没人拦你。” 庄凡心往上窜,扑在对方的腰上:“这里的机场我不太熟,国际航班在哪个接机口等着?” 顾拙言倏地看来,庄凡心低声说:“我爸妈从洛杉矶飞过来了,十点半抵达,我要去机场接他们。” 顾拙言怔忡着……是虚惊一场。 回了神,他还要嘴硬:“你怎么不回去?” 庄凡心说:“我以前答应过一个人,要和他一起过春节,可我没有做到,虽然迟了很多年,但这个春节我要实现对他的承诺。” 第 83 章 顾拙言驱车驶出gsg,看一眼手表,九点四十五分,开快点应该来得及。再瞥一眼副驾,庄凡心捧着没吃完的汉堡狼吞虎咽,看来是真饿了。 有空煮鱼片粥,没时间吃顿晚饭,顾拙言想着,心头一阵细密的刺挠。瞥第二眼,情不自禁动了手,戳一下庄凡心鼓起的脸蛋儿。 “唔。”庄凡心咕哝,“你陪我去机场,不耽误工作吧?” 顾拙言说:“这就放假了。”原本签完合同要去俱乐部击剑,现在赶往机场接庄显炀和赵见秋,“这么多年没见,你爸妈还认得我么?” 庄凡心笑容尴尬:“你说呢,你妈妈不是一眼就认出我了吗?” 也对,顾拙言握着方向盘轻笑,左手肘搭着车门,手掌放松地扶着前额,飙上高速,平直的公路很好跑,抵达机场时还剩余十分钟。 后天是除夕,机场的客流量正处于最高峰,哪都是呼啦啦的人。接机口附近挤满了,庄凡心逡巡在人群外找不到突破口,顾拙言揽住他,逐层辗转至前排。 比上下班的地铁还拥挤,庄凡心倒是会,揪着顾拙言的大衣不松手,当扶杆了。顾拙言不乐意地说:“自己站好,甭抓我衣服。” 庄凡心挨得更近:“把我挤摔了怎么办?” “摔了爬起来。”顾拙言挣不开,又不好在人群中高声说话,压低嗓子,“等会儿你爸妈出来,看见你扒我怀里,你不要脸我还要。” 庄凡心暗自腹诽,这人真够可以的,早上在电梯里故意蹭他的手,盯着他瞧,一点不顾他的脸面,现在知道羞愤了。 “哎?”顾拙言杵他,“那是你爸妈么?” 庄凡心望向出口,庄显炀拖着行李箱出来,赵见秋挽着他,二人也向这边张望。“爸!”他用力挥手,“妈!我在这儿!” 顾拙言舔舔嘴唇,手从兜里掏出来,捏住衣襟抻拉平整,莫名的,心脏跳动加速,而后想起来,他和庄显炀与赵见秋上一次见面,是他去机场送庄凡心……庄凡心吻了他。 操,真够羞耻的。 脱离人潮,庄凡心冲过去,张开双臂扑到庄显炀和赵见秋的身前,一家三口紧紧拥抱。三两步外,顾拙言一米八八的大高个立在那儿,想不被注意都难,赵见秋先发现他,惊讶道:“是……小顾?” 庄显炀闻声抬头:“真是……”一把将亲儿子推开,分外惊喜,“真是小顾,都长这么大了,这么高的个子!” 顾拙言迎上去,礼貌中透着一丝腼腆:“叔叔阿姨,是我,你们都好吗?” 庄显炀说:“都好,我们都好。”他瞧一眼庄凡心,不敢确定,“小顾,你是凑巧来接人,还是和凡心一起来的?” 顾拙言伸手拉过行李箱:“我陪凡心一起来接你们的,车就在外面。”和不少高官巨贾打交道,小时候还面对过满屋子的外交官,此刻对着初恋情人的父母,他却紧张,“这边人太多,咱们路上聊吧。” 四人踏出航站楼,上了路,庄显炀和赵见秋坐在后面,静待片刻忍不住问:“凡心,你和小顾怎么遇上的?” 庄凡心说:“有缘分,所以就遇见了。” 庄显炀和赵见秋相视一眼,他们知道顾拙言和庄凡心谈过恋爱,但不了解如今的境况,毕竟之间隔着十年。没有接腔,赵见秋关心些旁的事情:“小顾比男孩子的时候更帅了,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呢?” 顾拙言笑答:“卖房子,在家里帮帮忙。” 他不遮掩自己承袭父母的事业,也不言明自己的资历水准,有种朴实的谦虚。庄显炀和赵见秋无疑很欣赏这态度,也都了解,顾拙言年少轻狂时便是个沉稳的,现在长成风度翩翩的男人,只会更出色。 “对了。”顾拙言问庄凡心,“给叔叔阿姨订酒店了吗?” 庄凡心说:“没有,打算在家里住。” 顾拙言道:“在家住?你那儿只有一间卧室,会不会有点挤?” 这话一经出口,说明顾拙言熟悉庄凡心的住处,庄显炀和赵见秋又对视一眼,流露出犹疑。顾拙言机敏地察觉,也有点慌:“那什么,他在这边什么都不熟,我帮他找了套房子。” “这样啊……”庄显炀感激的同时不免难为情,“谢谢小顾,他居然麻烦你……” 顾拙言忙说:“小事情,叔叔太客气了。” 他从后视镜望了望,这才发觉,庄显炀比起当年倍显沧桑。都说皱纹是不可逆的,庄显炀的精神状态不错,但已形成的尾纹和丝缕的白发难以忽略,赵见秋要好一点,却也是岁月不饶人,比不得当年了。 回到铂元公寓,顾拙言上次来温居是庄凡心搬来不久,今天再登门,几间屋子更有家的感觉。“爸,妈,”庄凡心招呼道,“卧室我收拾好了,你们上去看看。” 庄显炀和赵见秋上楼参观,问:“那你在哪里睡?” 庄凡心道:“我睡客厅,沙发新买的,挺舒服。”见爸妈上了楼,他立刻转身扑顾拙言,顾拙言眼疾手快地一推,他趔趄两步,“抱一下不行啊。” 顾拙言心累:“你爸妈在上面呢,老实呆着。” “可咱们在下面呢。”庄凡心又过去,拿出拖鞋撂下, “你换鞋啊,外套脱下来我给你挂上。” 顾拙言没打算停留,这时庄显炀和赵见秋从二楼下来,他道:“叔叔阿姨,我发小在酒店工作,要是家里住不开,我帮你们订套房间吧。” 庄显炀说:“没事,我们和凡心好几个月没见面了,陪他一起住,在家给他煮饭也方便。”恰好中午了,“午饭想吃点什么?” 见状,顾拙言准备告辞,庄凡心哪肯,不让走,庄显炀和赵见秋也请他留下吃饭。顾拙言只好换鞋脱衣,沏一壶茶,陪二位长辈在客厅聊天。 庄凡心比起上次娴熟许多,食材买好了,鱼和牛肉昨晚就去腥腌好,蔬菜也处理得有条不紊。赵见秋进来厨房,当妈总是操心,问:“平时自己煮饭?” “偶尔。”庄凡心答,“早午餐在公司吃,加班的话晚餐也在公司吃。” 赵见秋心疼道:“经常加班吗?瘦了,身体能不能吃得消呀?” “没有经常,偶尔嘛。”庄凡心剥开两颗笋,“奶奶怎么样?” 老太太在美生活几十年,好友都在那边,况且经不住长途飞行。赵见秋说:“奶奶去秀兰姨妈家过年,除夕记得和她视频。”看见料理台上的三只汤盅,“给自己煲汤一只还不够用啊?” 庄凡心说:“给拙言煲的。” 他坦白得太直接,令赵见秋哑然,切好笋片才觉得害羞,他把对方撵出厨房:“工作间的葡风最近打蔫儿了,妈,你帮我看看……” 赵见秋不好盲目地问,上楼去了,客厅里,顾拙言给庄显炀斟茶,还在聊天,提及前不久去榕城出差,一下子牵出许多回忆。 庄显炀关心道:“薛伯伯这些年怎么样?” “姥爷挺好的。”顾拙言说,“年纪上来了,我妈把他接回来生活,他和我爷爷在一起住。” 喝口茶,唇舌间微微发苦,顾拙言朝厨房门口瞅了一下,然后状似闲聊地问:“叔叔,听凡心说您在美国经营着一家画廊。” 庄显炀点点头:“是,偶尔办展,也有时间画画。” “我还记得您画的画,我不懂艺术,就觉得特别好看。”顾拙言称赞道,自然地、不经意地染上疑惑,“那时候……凡心好像说家里有珠宝公司,不做了吗?” 他侧着脸,能分辨庄显炀的神情,对方低着眉骨,有股不同于艺术家的稳重感,很快露出一抹笑,掩盖住那份沉着:“我一个画画的实在不擅长经营,早就不做了。” 顾拙言脱口追问:“所以凡心也不念珠宝设计了?” 庄显炀迟钝地“啊”一声,不像是回答,像组织答案时拖延的手段,很漫长的三秒钟过去,他才说:“有些影响吧,不过凡心当时年纪小,没个定数,难免会改变想法。” 剩下的半壶茶没了温度,庄显炀起身上楼,想看看挂在工作间墙壁上的油画,顾拙言没吭声,他不确定对方是真想看画,还是被他问得想要躲开。 客厅仅余他自己,空坐了半晌,厨房传出油烟的滋啦声,他过去掺和,也像是找庄凡心认错,貌似把人家亲爹聊得不高兴了。 庄凡心专注地盯着锅里的鱼,没听见,反而兴致勃勃地问:“香吗?” 顾拙言踹上门,走进狭窄的料理台之间,挨近了,在庄凡心的发梢轻嗅,不知是指鱼还是指人:“香。” 一面煎好,庄凡心翻过另一面,油花噼里啪啦地爆开,冒着烟,他佯装成受了惊的动物,兔子或者鹿,往顾拙言这头狮子或者大尾巴狼的怀里躲。顾拙言识破他的诡计,却搂住他不拆穿,甚至眷恋地摸摸他的脊背。 庄凡心觉出什么:“怎么了?”他向外走,“我爸呢,你们……” 顾拙言用身体挡着路:“叔叔上楼看画去了。”他把庄凡心拧回去,“开着火还东张西望,小心煎糊了。” 庄凡心没再乱动,煎好关火,夹一块金黄的鱼肚肉吹了吹,喂给顾拙言吃,外脆里嫩,顾拙言咂着香味儿把鱼端出去,摆上了餐桌。 手机振动起来,他掏出一看,来电显示“陆文”。 顾拙言接通:“喂?”穿过客厅,走到明媚的小阳台上,“减肥顺利么,瘦了多少了?” “瘦了三斤,反弹了两斤半。”陆文说,“我下午要参加个活动,现在在酒店待着呢,裴知你知道吧?庄凡心的朋友。” 顾拙言说:“知道。” “他今天也在。”陆文说,“我们公司一哥请他弄造型,刚才在走廊上碰见了。” 顾拙言欣赏窗边的一盆无尽夏,以为错过两句,不然怎么听不太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文道:“你不是正和庄凡心旧情复燃吗?我和裴知聊天,就忍不住问他,庄凡心那年移情别恋的孙子什么德行……” 顾拙言烦道:“你他妈那么热心肠干什么?” “你先听我说啊!”陆文有些急,“我问完,裴知特别迷茫……好像根本不知道那回事儿。” 陡地,顾拙言攥紧了手机:“什么意思?” 陆文回答:“裴知说,这十年除了你,他从没听庄凡心提过什么男朋友。” 第 84 章 顾拙言站在小阳台上迟迟未动,阳光洒进来,晒得他出了层薄汗,许久,庄凡心从背后走来,叫他,说午饭烧好了。 他转过身,背着光,顶着那张晒红的面目点了点头,庄凡心的视线错开他,睁圆了眼睛,充满惊讶与抱怨地说:“你薅我的花干吗!” 顾拙言被吼得还魂,扭头看见地板上落满叶子,那盆无尽夏几乎被薅成了秃瓢。指尖沾着叶绿,他握拳,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罕见的乖顺样子,庄凡心一时被唬住,不禁反省是不是自己太粗暴了:“呃,没关系。”他走上前,挽住顾拙言的臂弯,胡说道,“其实叶子该修剪了,走吧,咱们洗手吃饭吧。” 他刚说完,顾拙言的手臂从他的手中抽走,手肘划到手腕,他正不知所措时,顾拙言握住了他的手掌。更像是攥住,那么紧,掌心的纹线都贴合在一处。 那点叶绿相互摩挲,青涩,湿黏,夹在两掌之间,仿佛背阴处藏掖了许多年的秘密,看不到,也无从得知。 顾拙言吞咽一口虚空:“你……” “啊。”庄凡心小小地发出声音,他被攥得疼了,白皙的手背在顾拙言五指的包拢下,挤压出粉红色的印子。他迷茫片刻,用他此时求爱占比百分之八十的脑子想了想,自以为明白,先望一眼楼梯,确定无人后迅速地在顾拙言的脸上亲了一口。 “好了吗?”他商量道,“你不怕我爸妈看见的话,就再来次长的……” 这时脚步声从二楼传来,庄显炀和赵见秋露面,庄凡心侧身将他们牵着的手挡住,充满遗憾地说:“够呛了,还是先吃饭吧。” 顾拙言一腔克制的情绪骤然散了,松开手搓了把脸,他笑,百般无奈却又甘之如饴,在庄凡心的后脑勺上呼噜了一把,暗骂一声“傻东西”。 四人位的餐桌第一次坐满,特别有家的味道,两荤两素,一份老字号打包的烤鸭,一片未下筷的齐整中,缺了一块肉的煎鱼格外醒目。 庄凡心说:“爸妈,你们尝尝烤鸭,皮还脆的。” 顾拙言不动声色地喝汤,陪长辈谈笑,夸饭菜好吃,把一切疑虑揣回了肺腑深处。偶一侧目,见庄凡心笨拙地卷面饼,想都没想,夺来熟稔地卷好,还记得将对方忌口的葱丝去掉。 赵见秋看不过:“小顾,你不用管他呀,多吃点。” 顾拙言赶紧扒口饭:“我吃着呢,叔叔阿姨,你们也多吃点。”怕父母多思,他岔开话题,“这边风景名胜挺多的,趁这趟回来好好逛逛,多待一段时间吧。” 庄显炀说:“我们也正有此意,好多年没回来,瞧什么都新鲜。” 后天是除夕,庄家和裴家一起过,一则老朋友相聚,二则免得那祖孙俩孤单。庄凡心吃得嘴唇油亮,咧着,掩不住高兴劲儿:“裴教授说了,如果你们想回榕城走走,加她一个。” 赵见秋说:“人多更热闹呀,你要不要陪我们?” 庄凡心答:“我可不行,没时间。”他捧着烤鸭说这话,不太有说服力,便用手肘碰顾拙言,“年后我要办成衣展,拙言是赞助商,耽误正事我是要赔偿的。” 庄显炀好奇地问:“你们工作上也有联系?” 顾拙言笑着说:“我借他的关系做了赞助,给项目打打宣传。” 庄凡心垂眸盯着泛光的碗沿儿,抿了抿唇,忽然道:“表面是他借我的关系,实际上我更有私心。” 爸妈一齐看他,他抬眸迎视:“工作上有联系才牢靠,万一他私底下不想理我,我还能借工作去找他。”话好像玩笑话,口吻却很认真。 前尘纯净就罢了,可顾拙言和庄凡心年少时谈过恋爱,那份喜欢曾经是刻在心肝上的,庄显炀和赵见秋不得不多想,愣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顾拙言身体微僵,箸尖的笋片不知该塞嘴里还是搁碗里,正欲含混过去,庄凡心先他一步说:“爸,妈,我还是喜欢他。” 桌上霎时无声,连呼吸都屏住了,笋片掉在了白饭上,顾拙言心头大呼,我操,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他飞快地扫一眼庄显炀和赵见秋,然后在桌下快准狠地给了庄凡心一脚。 庄凡心吃痛,皱着脸说:“我想跟他复合。” 顾拙言哪还忍得住,想阻止,唇齿张合却说不出连贯的一句话,对面,庄显炀和赵见秋不无错愕,但似乎又在意料之中,面上也是难以形容的精彩。 庄凡心端正地坐着:“爸,妈,十年前我在机场吻他,你们就知道我的性取向了,也知道我和他好过,所以我不想藏着掖着,趁此机会,我正式地告诉你们。” 赵见秋支吾道:“可是……你们分开十年了。” “所以如今的每一刻我都很珍惜。”庄凡心说,“那十年追不回来了,以后的十年、二十年、后半辈子,我一定要牢牢地把握住。” 他扭头看着顾拙言:“从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直主动追你,靠近你,但我知道我让你没有安全感。今天我爸妈在这儿,我光明正大地向他们宣布,我对你的心意没变,我想和你重归于好,拙言,我不会再懦弱地后退了,请你相信我。” 顾拙言紧咬牙关,余光里,庄凡心切切地凝望他,仿佛从没有离开过,他的手垂放在腿上,庄凡心抓住他,有些潮湿的手指往他指缝里钻。 十根手指扣住了,当着对方父母的面。 “嗯……”庄显炀出声,替儿子赧然,“你们……怎么发展,自己决定就好,我和你妈妈是不会干预的。” 赵见秋慢半拍:“没错……我们不管的。” 庄凡心心花怒放:“谢谢爸,谢谢妈。”见顾拙言沉默着,倾身凑过去,把气息拂在对方的耳畔,“也谢谢你。” 顾拙言的耳根漫上一层薄红,蒙了羞似的,辣辣的烫。 更深处,他一直飘浮难定的心却一寸寸落实,不会再偶尔恍惚,来回地问,庄凡心真的回来了?不会夜半苏醒,对着漆黑怔然,翻出庄凡心的号码让自己相信这不是梦境。 他重重地舒了口气,像是解脱,而后扣紧庄凡心的手背。 庄显炀和赵见秋看在眼里,既心疼也愧疚。“菜都要凉了,快吃吧。”庄显炀给顾拙言夹菜,“小顾,凡心有很多毛病,你不必迁就他,否则他会得寸进尺。” 顾拙言耳后的红还没褪,笑意有点臊得慌:“那我,替您管管他?” “好啊,你看着管。”庄显炀笑道,转头看向庄凡心,“我不知道你怎么追人家,但是要注意分寸,不能只顾自己爽,要看对方的感觉,懂不懂?” 庄凡心停了几秒,眉毛都拧起来了:“……什么自己爽,你怎么知道他不爽?”感觉不太健康,声低下去,“他不知道多爽。” 顾拙言差点把碗摔了,偏过头咬碎了牙:“你行行好!” 一餐饭吃得相当刺激,饭后,赵见秋去拯救那盆无尽夏,庄显炀上楼收拾行李箱,逼仄的厨房里,锁着门,油烟散尽,余温却绵延升高。 & nbsp;水龙头大开着,池中的碗碟被清水洗刷,哗哗作响,庄凡心背靠池边,仰着脖颈,贴在顾拙言的胸怀里亲嘴儿,唇舌叽咕,这一方天地里水声掩着水声。 庄凡心又到缺氧才被放开,汗涔涔,湿淋淋,伏在顾拙言的胸膛上动情地喘,他搂着顾拙言的腰身,像小乞丐得了大宝贝,死也舍不得松手。 顾拙言揉他的脊骨:“还洗不洗碗了?” 庄凡心只好扭过去,绷着肩胛骨,眷恋地向后蹭,他开始胡诌:“有一部非常有名的电影,其中一幕最令人难忘,女主人公在前面洗碗,男主人公从背后抱住了她。” 顾拙言甚至不需要移动,本就挨着,收拢手臂便掐住庄凡心的腰:“像这样么?” “嗯。”庄凡心冲洗一只盘子,“男主人公抱住她,慢慢抚摸她的手……”顾拙言的手掌伸来,一左一右包裹住他的,淋着水,抚摸他的手指。 “然后呢?”顾拙言问。 庄凡心双手抵在一起,像被绑着,回答时断断续续:“摸她的手腕……然后是小臂,来回地,来回地摸……” 顾拙言的胸膛压在他背后,热腾腾的,那双手捧着他的腕子揉搓,水,洗洁精,滑溜溜地交缠至小臂,他颤抖着回头,唇齿微张,不自爱地探一点舌尖。 庄凡心祈求道:“他吻她了。” 顾拙言低下头,却没碰庄凡心的薄唇,含一口耳垂,吐出来,沿着耳根在细颈上重重地啃咬,庄凡心在他怀里抖动,猫儿似的叫,双手扣着池边死死地支撑。 他一把勒住那腰,拆穿道:“骗人精。” 庄凡心猛地睁大两眼,瞳孔闪了闪,不安地回过头去,顾拙言盯视他十几秒,霍然轻笑:“什么洗碗,电影里明明是做陶艺。” 庄凡心蓦地放松:“你怎么知道……” “《人鬼情未了》,我看过啊。” 庄凡心不信:“你不是最讨厌看电影么,怎么会看过?” 顾拙言说:“有个人喜欢看,我为了陪他,练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庄凡心的眼眶变红,“就像我喜欢击剑,有个人为了陪我,默默学会了。” 他们在厨房消磨了半小时,出来后,庄显炀和赵见秋在阳台上看景儿,假装只过去十分钟的样子。 顾拙言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太难为情了,抓起外套告辞:“叔叔阿姨,你们倒时差早点休息,我不打扰了。” 见他已经换鞋,赵见秋忙说:“凡心,你送送小顾。” 开了门,庄凡心送顾拙言到电梯间,想跟着下去,顾拙言不让:“外面冷,回去吧。”目光却缠绕着不挪开,定在庄凡心的脸上。 “怎么了?”庄凡心问。 顾拙言默了一层楼:“以后不许骗我。” 庄凡心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不敢了,你都看过那么多电影了。” 鸡同鸭讲,顾拙言却将错就错:“以前骗我的,你什么时候自己承认?”电梯到了,他把庄凡心按怀里揉了揉,爱得没法子,又怜又恨地骂,“混账,我上辈子欠你的。” 顾拙言进了电梯,走了。 庄凡心立在外面,疑惑,惴惴,返回家门口插了好几次钥匙才打开门。庄显炀和赵见秋坐在沙发上等他,一进门,立刻迫不及待地问:“你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庄凡心说:“我都好,真的。” “身体呢?”庄显炀问,“……有没有不舒服?” 庄凡心答:“没有,你们放心吧。” 赵见秋说:“你想和小顾和好,那……那些事儿……” “都过去了。”庄凡心道,“过去的事儿没必要让他知道,又不是什么好事儿,况且提到以前他只会难过,以后,我只想让他开心。” 庄显炀和赵见秋没再多说,他们也不愿多提,聊些旁的岔过去了。 除夕一早,一家三口拎着礼物零食到裴家登门,门还没开,裴教授欢喜的声音先传出来,喊着小庄来看她了。 裴知打开门,一脸喜气:“叔叔阿姨!过年好!” 庄凡心堵在后面乱跳:“我偶像呢,外婆,我来给你拜年啦!” 进了门,光拥抱就花费半晌,裴教授精神矍铄,揽着庄显炀说:“以前我们都在美院,我一直喊小庄。”看向庄凡心,“你爸爸在,你只能是小小庄。” 裴知笑抽了:“那我是小裴,得喊我叔叔。” 庄凡心跟着瞎乐,抓一把瓜子就吃,自己家似的,拿到红包,他拐进裴知的房间,从兜里掏出记忆卡,里面存着秀展的设计。 “我靠。”裴知烦道,“大过年的不用这么拼吧,你当老板算了。” 庄凡心说:“难得你休息啊,快帮我看看,给点意见。” 俩人趴床上,对着电脑屏幕,枕头上卧着裴教授的爱猫,庄凡心咔咔边嗑边说:“这张是陆文穿的,怎么样?” 裴知竖起拇指:“真花心思,不知道的以为他跟你有什么潜规则。” 庄凡心撇撇嘴:“你们娱乐圈的人真不纯洁。” “这个扣子材料再考虑考虑,选有点分量的。”裴知说,“对了,你说陆文我想起来,前两天有个活动我碰见他了。” 庄凡心关心道:“什么活动,陆文不会上春晚吧?” “你疯了吧?我上春晚表演画画也比他上的概率大。”裴知说完,再开口时语气变得犹豫,“他问我,你当年移情别恋了个什么样的孙子……” 哗啦,瓜子掉了一床,庄凡心含着瓜子仁儿呆住。 裴知把那天的对话叙述一遍,看着庄凡心僵硬的神情,狐疑道:“他什么意思?有两年我联系不到你,你后来只说是生病休养,从没说过什么男朋友啊?” 庄凡心磕绊地回答:“那个……你不用管他。”他焦躁地抓抓头发,“看设计,继续看设计……” 过去几秒,他从床上骨碌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庄凡心躲进洗手间里,锁着门,靠着盥洗池撒癔症,他有些慌,回想顾拙言那天在电梯外说的话,慌得胸口一阵阵发麻。 他摸出手机,删删改改十几次,不知道说一句什么,也不敢问,稚拙地在键盘上乱打。挣扎了近一刻钟,他小心翼翼地给顾拙言发送一条消息:“新年快乐。” 怕顾拙言回复,也怕顾拙言不回,又加一条解释:“不是群发。” 两分钟后,顾拙言回道:“新年快乐。” 庄凡心情不自禁地编辑,像急不可待地讨好,也像掩饰内心的不安,他发给对方最老套的三个字——“我爱你。” 下一句,庄凡心颤栗着剖白:“我一直一直在爱你。” 第 85 章 顾拙言窝在牛皮沙发上,屈着长腿,双目放空一动不动,顾平芳喊了他三遍,第四遍时砸来两颗核桃,他终于抬了头。 “干吗啊老爷子。”一股懒腔调。 “你琢磨什么呐大孙子?”顾平芳使唤道,“把我的眼镜递过来。” 顾拙言将角桌上的眼镜递过去,又不动了,只托着那两颗核桃开始盘,对面,顾士伯陪顾平芳下棋,薛曼姿在偏厅聊电话,薛茂琛带着邦德去了小花园。近几年的除夕大同小异,阖家团圆,美满中透着无聊。 身后晃来一道倩影,坐扶手上,顾宝言说:“哥,给你拜年了,红包是走现金还是扫码?” 顾拙言花钱买清净,打开微信发个红包,写着“离我远点”。顾宝言一拳砸他肩上:“二百?gsg要破产了?” 咔嚓,顾拙言捏碎了核桃,塞顾宝言手心里:“补补脑子。” 顾宝言瞥见聊天列表,第一位是庄凡心,她机灵地问:“你刚才看完手机就走神儿,怎么了,跟小庄哥吵架了?” 顾拙言揣起手机:“少打听男人的事儿,起开。”一胳膊把妹妹推出二里地,谁也不搭理,窝沙发上闭起眼睛睡了。 他怀着心事,浅眠,周遭的声响都能听到,但回避般不愿意醒,直装死到晌午,薛茂琛的大手捏他的后颈,这才吃痛醒了。 “姥爷。”顾拙言开口,哑嗓。 薛茂琛说:“听你妈讲,小庄回国内发展了,你们正在来往?” “嗯。”顾拙言应,“千万别问我详情,说来话长,您要实在想知道,我改天打成文档发您邮箱里。” 薛茂琛笑道:“去你的,改天把小庄约出来,我还挺想那孩子的。”说着叹息了一声,拍拍顾拙言的后肩,“行啦,洗手吃饭吧。” 一家人聚在顾平芳的别墅里,美酒好菜,未等夜至便吃了团圆饭。顾拙言的手机屏幕闪烁不停,净是拜年的,他看一条删一条,始终让庄凡心停留在顶端。 露着那句,我一直一直在爱你。 近黄昏时,顾拙言立在三楼的小平台上,夹着烟,远方是浓金赤红的晚霞,眼前是缥缈缭绕的薄烟。一刷,庄凡心五秒钟前发布了一张合影,五口人,看样子是裴知家的阳台,背景亦是夕阳。 一屋子搞艺术的,老中青三代,有男有女,庄凡心站在边缘处,露齿笑,像家里最听话的那个。 顾拙言盯了许久,被烟屁股烫了手指都没回神,直至余晖散去七八成,他终于评论了极没劲的一句:“吃饺子没有?” 庄凡心回复很快:“尝了两个,速冻的。” 估计是不好吃,顾拙言失笑,又问:“还在裴知家?” “嗯。”庄凡心答,“我们不想看晚会,决定晚饭后一起去看贺岁片。” 没再多聊,顾拙言在平台上立着,日落后只剩下冷风,顾宝言喊他下楼吃年夜饭,他返回屋内,一边走一边打字,滞后地问庄凡心:“几点结束?” 电影院内灯光熄灭,庄凡心调静音的时候才看到顾拙言的留言,忖度片刻,他没有回复。周遭全部黯淡,包括他的眼神,他在焦虑,在心烦意乱,怕顾拙言约他出去见一面,怕对方诘问他是否撒了谎。 裴知在旁边推他,悄悄地问:“你不喜欢焦糖味儿吗?” 他指的是爆米花,庄凡心含糊地“嗯”一声,将一桶都塞过去,而后空着手,傻乎乎地看着荧幕。上映的是一部没什么内涵的喜剧电影,胜在热闹,适合年节时全家人一起看。某处荒唐情节,厅内一片哄笑,庄凡心木然地瞪着,踩着帆布鞋在脚下的地毯上来回划拉。 他有点困,靠着椅背渐渐眯起了眼。 手机在兜里振动了一会儿,静了。 顾拙言撸了把短发,明知道人家在看电影,他还打,怪自己有病。薛茂琛在餐厅叫他:“拙言,你怎么那么多事情,快点来!” 顾拙言过去,加上他六口人,吃饱了撑的,围在圆桌旁准备玩大富翁。他攥一把本金,把骰子递给年纪最大的顾平芳,说:“还不如看春晚。” 顾平芳掷骰子:“就你事儿多,吃饭就心不在焉的,怎么,惦记谁呢?” “想我奶奶了。”顾拙言信口胡诌,把古稀之年的老爷子噎得够呛,还眼观四路注意着游戏,“顾宝言,你进监狱了。” 顾宝言耍赖:“大过年的,别瞎说!” 继续,顾拙言按部就班地走,拿到一块地:“不买,拍卖。”竞拍的工夫,掏出手机瞅一眼,庄烦心还没给他吱声。 他迁怒家人:“玩儿真金白银的吧。” 薛茂琛犯起律师的职业病,忽悠道:“聚/众/赌/博的话,按照……” “我破产陪你旅游,地方你定。”顾拙言一句话又把姥爷堵死,敛上收租的钱,想了个筹码,“我那房车,押上。” &nbs p;顾士伯敏锐地问:“是不是宝言给你撞了,你想换新的?” 顾宝言掷出个好数:“我出狱了!我要房车!” 人都有点好斗心,顾拙言一加码,顾士伯便挥出大手笔,南区的一套小公寓,薛茂琛出一件中东的艺术藏品,顾平芳便跟了只古董花瓶。 顾宝言这会儿撒娇:“哥,你借我点筹码。” “不用,”顾拙言说,“你马上就破产了。” 薛曼姿没出声,闷声发大财,不吭不哈地把亲爹和老公全办了。桌上只剩三位,顾平芳喝口茶,犹豫着下一步,顾拙言总是抽空看手机,庄闹心依旧没有动静。 过去几分钟,老爷子出局,顾拙言说:“妈,你还没加筹码呢。” “我也不知道押什么。”薛曼姿当着长辈轻声细语的,“反正要么我赢,要么你赢,你想要什么?” 顾拙言仿佛等的就是这句:“三楼卧室,梳妆台上有个盒子……”装得还挺像,“我也不知道要什么,就它吧。” 薛曼姿说:“我刚买的首饰,明早拜年要戴的。” “你那么多首饰,戴哪个都美。”顾拙言扫一圈别人,“我要个小玩意儿意思意思就行,别人的我就不要了。” 大家哄着薛曼姿同意,薛曼姿只好答应,结果恰好拖到限时时间,算资产,顾拙言略胜一筹。 时间不早了,老人熬不了太晚,大家互相道了声“晚安”。等其他人回房休息,顾拙言拿上外套出了门,披星戴月,在空阔的街区上一路飙驰。 庄凡心刚到家不久,洗完澡从二楼下来,只留一盏落地小灯,躺上沙发,在被窝里举着平板看米兰时装秀。 将近凌晨看完,他伸手要关灯时,手机在枕头边嗡嗡地响,是顾拙言。接通,顾拙言在里面问:“出来吗?”直接得叫人措手不及。 庄凡心装蒜地说:“……我已经睡觉了。” 顾拙言道:“把灯关了,别浪费电。” 庄凡心愣了几秒,趿拉着拖鞋跑到小阳台朝下面望,不太明的灯下,顾拙言靠着车门站着,不知待了多久。 他挂掉电话就往外冲,攥着手机钥匙,叮当叮当响着,电梯到一楼一打开,他冲出去,迎着寒风奔到整栋楼外。 顾拙言兀自立着,没有抽烟,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看上去有些孤零零的。 庄凡心迈下台阶,身上的丝绸睡衣不停地抖,凉得像冰雪覆身。迈到顾拙言跟前,还未说话,顾拙言脱下外套把他裹住了,拽近,紧紧地抱住他。 “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你追我还是我追你?” 顾拙言兴师问罪,问得那么暧昧:“我催你下来了么?穿成这样,怎么不干脆光着脚?” 庄凡心一点底气都没有,心虚地戳着,惶惶地挨骂。顾拙言的眼前闪回出一些片段,教室,显摆文身被老师抓包,就这么弱小可怜地立在座位上……此刻的庄凡心胆怯、慌乱,和十七岁时如出一辙。 顾拙言勒紧手臂:“还回去么?” 他哪有放手的意思,根本就是来接人的。 庄凡心快被冻傻了,用最后一丝清醒分辨顾拙言的深意,摇摇头,乖顺而紧张地说:“不回去了。” “那去哪儿?”顾拙言问。 庄凡心回答:“你收留我。” 顾拙言拉开车门把庄凡心塞进去,系安全带时在那冰凉的脸颊上啵儿了一口,狠狠地,留下一块绯红的印记。 庄凡心好像被绑架的人质,不敢动,生怕将绑匪激怒然后跟他翻旧账。 疾驰回公寓,他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走,被拽着袖子,出电梯后愣着没动,开灯后才反应过来已经进了玄关。 双脚一轻,顾拙言打横抱起了他。 庄凡心环住顾拙言的脖子,紧紧揪着对方的衣领,顾拙言抱着他颠了颠,忽然问道:“你那男朋友是骗我的,对么?” 庄凡心别过脸去,含混地说:“不是……” “那就是真的?”顾拙言故意顺着庄凡心的话,朝卧室走,“和你是同学?没准儿还是室友吧?” 他感受到庄凡心僵住了,继续道:“同一屋檐下相处,日久生情?他追的你?” 庄凡心埋着头,浑身绷紧,拖鞋从脚背滑落。踏进卧室,没开灯,顾拙言在黑暗中问他:“好上以后呢,分床睡还是钻一个被窝?” “……不是,不是!”庄凡心飞快地摇头,“没有……” 顾拙言问:“他干过你吗?” 窗外的光洒进来,淡淡的,庄凡心伏在顾拙言的肩上,剧烈地喘,月白色的丝绸睡衣像一条波动的银河。 咚的一声,他们倒在了床上。 第 86 章 平整的丝被陷下去一块,压出一圈深浅不一的褶皱,放射着,像一朵绽放的花。庄凡心跌落在花蕊上,头脑发昏,顾拙言按着他问:“我说得对不对?” 他拼命否认:“不是……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顾拙言俯下来,两手撑在庄凡心的颈侧,“既然不是骗我,那通电话就是真的?” “不是!”庄凡心依旧这句。 顾拙言却不听了:“打都打了,事到如今为什么又不承认?” 庄凡心不住地摇头:“没有,我没有……” 顾拙言捏住那双扭动的肩膀:“没有什么?” 庄凡心答不上来,张着嘴,目光游来荡去地躲闪。 顾拙言睹视那张仓皇的面孔:“没有喜欢别人,还是没有骗我?” 他步步紧逼,问出这话时眼眶尽眦,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几乎要把庄凡心捏碎了,灼伤了。 他停不住地逼问:“过去这么多年,你说放不下我,喜欢我,那当年又怎么会移情别恋?知道我怀疑,你又在心虚什么?那我该去问谁?!我到底怎么做你才肯承认!” 后半句是吼出来的,粗哑的嗓子,顾拙言英俊矜持的面孔变得跋扈凶辣,情绪涌上了高峰,盘旋在一腔之内,随后,他赤红的眼睑处,悬出摇摇欲坠的一滴眼泪。 庄凡心看得呆住,啪嗒,那滴泪砸在他脸上,烫得他惊喘,心脏紧紧地绞成了一团。他恍然明白,顾拙言不是在怨恨他,也不是在拷问他。 这一声声逼问不是对他的审判,而是求他给一份解脱。 从重逢后庄凡心坦露心意开始,到陆文的一通电话,顾拙言已经产生怀疑,怀疑庄凡心并未移情过旁人。究竟是真是假,他忍着不问,愿意给庄凡心自己坦白的机会。 可今早,庄凡心那一条剖白似的消息——一直一直在爱你,撩拨起顾拙言积淀了十年的不甘。 他窝在沙发上浅眠的时候,吃团圆饭的时候,对着晚霞抽烟,玩大富翁,疾驰在马路上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在想,想确认,想听庄凡心告诉他,那年没有爱上别人,那一年他不是被抛弃的傻瓜。 顾拙言犹如困兽,在牢笼里面打转了三千多个日夜,他想要出去,他自苦的十年想要一口糖吃。 “庄儿,”他哀切而顽固,“其他的我什么都不问,这件事我一定要知道。” 那滴泪已经冷却,庄凡心抬起手,用同样冰凉的手捧住顾拙言的双腮,他顾不得权衡了,颤抖着坦白:“除了你,我没有爱过任何人,我没有背叛,我一直一直在爱你。” 顾拙言陡然松了手,卸下浑身重量压在庄凡心的身上,胸膛抵着胸膛,腿叠着腿,他和庄凡心贴面,交颈,一偏头用嘴唇触碰那耳廓。 “你把我害苦了。”他道。 庄凡心刹那间潸然。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责骂他,狠揍他,把他拎起来丢出去,可顾拙言说罢却安静了,似乎那一句话便是全部的宣泄。 而后,顾拙言叫他:“宝宝。” 庄凡心抽泣起来,说不出话,额头蹭着顾拙言的肩膀一下下点,胳膊从宽松的袖管里伸出来,绳结般缠住顾拙言的脖子,扣牢了,宁死不放的架势。 “你哪儿还是宝宝,你是个混账。”顾拙言粗声说,蹬掉皮鞋,箍着庄凡心的腰滚到了床内。他用牙齿叼住庄凡心的耳朵,齿尖硌着软骨,庄凡心可怜地哝了一声,却把他环得更紧。 顾拙言被引诱得失控,庄凡心越慌,他越想欺凌,越羞,他越想蹂/躏,施虐了片刻,那精巧的耳朵近乎充血,藏在碎发间,像漆黑丛中的一片红色花瓣。 “疼不疼?”他问。 庄凡心说:“我想疼。”细微的哭腔,在昏暗里,直往人的耳朵眼儿里面钻,“你疼疼我吧……” 轰的,顾拙言如遭雷击电打,肾上腺素飙升至极限,所有沉积的情绪和深埋的欲望喷薄而出,他吻住庄凡心了,用高热的唇舌,用偾张的肌肉,用燥烈难平的亿万根神经。 庄凡心努力扬着脖颈,最脆弱的咽喉暴露在外,被顾拙言掐住,掌纹覆盖脉搏,指腹揉捻喉结。他唔嗯唔嗯地叫,声音从鼻腔里逸出来,心脏要从胸腔里豁个洞窜出来。 他缺氧了,周遭是乌麻麻的黑,头脑却是空空一片洁白,触感分外清晰,顾拙言沿着他的唇角游走,松了手,留恋他的颈侧印下细密的痕迹。 庄凡心被嘬得发痛,更酸,攀在对方肩头的手指用力收拢。顾拙言戏谑地舔他的皮肤,臊白他:“种个草莓就拿指甲抓我,干/你的时候还得了?” 顾拙言说罢,肩头的手应声滑落,不知是羞涩还是什么,庄凡心撇开了脸。他伸手想捞回来,隐约看见,庄凡心的双手团在胸前,笨拙地解开了睡衣的纽扣。 衣襟敞开一块,庄凡心的前胸裸/露在外,他羞涩地缩着肩膀,锁骨处下凹的小坑盛满阴影,长年的不见光的胸膛来回地起伏。顾拙言呼吸紊乱,瞪着,犹如丧失耐性的匪徒,拨开庄凡心的手,一下子将睡衣彻底扯开了。 纽扣崩落,掉在地板上叮叮当当地响,庄凡心没了遮掩的东西,双手无处安置,摊开,握着,难堪片刻后干脆遮住了眼睛。 顾拙言望着那副身躯,依然纤韧,但不同于少年时的消瘦,有腰有胯还有两片薄薄的胸肌。他摘下手表,脱掉羊绒衫,光着膀子欺近覆盖,兜住那截腰肢使庄凡心腾了空,一把将那睡裤也撕下。 墙上有他们朦胧的影子,没分开过,整间公寓那么静,仅余庄凡心抑不住的低泣,顾拙言听得心都软了,哄骗乖孩子一样,不停地说:“放松,放松,不会疼的。” 身体的知觉太分明,庄凡心胡乱地抓着被单:“我,我太久……太久没有了……” 他羞怯得像个处子,身体的应激反应更不会说谎,顾拙言被取悦,出笼的困兽满血复活,眼神带着钩子,手上有多温柔,目光就有多贪婪。 良久,庄凡心揪着被单痛苦地尖叫,白皙的身体逐寸变红,顾拙言抱他,豆大的汗滴落在他身上,不知是怨还是爱,搂着他低喃:“你弄得我都疼了。” 庄凡心死咬着嘴唇,不肯吭声,待顾拙言完全抱住他,将他彻彻底底地拥有,松开嘴,他呜呜地哭哼:“和第一次的时候一样疼……” 嘭,一朵橙红色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星星点点,稍纵即逝后追来一朵金黄色的。绚烂的光照进来,顾拙言和庄凡心霎时看清彼此,外表是交织的泪和汗,内里是相融的爱和欲。 顾拙言晃着腰杆,用最后一丝温柔说:“新年快乐。” 庄凡心无力回应,在狂风暴雨中乱了调子,哭不是哭,喘不像喘,尾音黏黏的,一声高过一声,搔得顾拙言头皮发麻,掐着他没尽头似的弄! 屋外吹着凛冽的北风,室内云雨不歇,飘摇到更深露重。 庄凡心被汗水湿透了,睡衣挂在手臂上,随着身体颠簸不停地抖擞,力气耗尽时,他从顾拙言的腹间摔了下去。 深蓝色的真丝被单,像一片海,庄凡心沉溺其中起起伏伏……顾拙言捞起他,手没轻没重的,那儿更是只重不轻的,他受不住了,挣扎着想逃,在 顾拙言的钳制下艰难地打个滚儿,趴在床上,抓着被子企图钻出顾拙言的怀抱。 他向前爬去,嘶哑地求,不,不要了…… 顾拙言简直被逗笑,身下,庄凡心拱着脊背匍匐,浑身只剩睡衣松垮地遮着腰臀,可屁股一耸一耸地撅着,好半天才爬出去十几公分。他扣住一只脚腕,拽回来,直接从背后覆上去,再然后,就仅有庄凡心的哭吟了。 他垂眸,视线投在庄凡心的背后,脊骨,肩胛,缩紧的手臂,腰,弯曲的双腿,借着微光,这一身皮肉莹着柔腻的奶白色。 庄凡心伏在深蓝色的真丝床单上,粼粼的,像海上明月抛落,也像蓝釉瓶里的梨花飘零。 顾拙言凶悍了半宿,钢筋铁骨都要被他弄散,庄凡心这具肉体凡胎拆了骨头,坏了嗓子,撒娇求怜晕厥复醒,四五点时才挨住了枕头。 欢纵时窗扉未遮,完了事儿,顾拙言摸出遥控器关上窗帘,翻个身,将水似的庄凡心掬怀里,喟叹一声沉沉地睡了。 熹微晨光至天色大亮,年初一,拜年的正经日子,顾拙言和庄凡心掩在被窝下,赤/身/裸/体,吐息相拂,一片入过洞房、摇破红床的旖旎光景。 庄凡心被弄得太狠了,酣睡着,窝着身体时不时打个梦颤,顾拙言圈着他,褪了汗的身躯干燥温暖,即使在睡梦中也能听见蓬勃的心跳声。 不知睡到了几点,顾拙言先醒,唇干口燥地想喝水。披一件睡袍起了身,床边毯上手机刚停止振动,他捡起来一看,十一点了,一共有四十多通未接。 又振动起来,顾拙言开门出去,按下通话键:“喂,爸。” 顾士伯劈头盖脸地问:“你在哪儿?为什么不接电话?” 顾拙言说:“睡觉呢,刚起。”走到餐桌旁倒水,他咕咚咕咚灌下一杯。顾士伯被他这态度搞得火大,登时严厉起来:“今天大年初一,多少亲戚朋友来拜年,你连面都不露,懂不懂规矩?” 顾拙言端一杯水走回卧室,放床头柜上,掀开被子重新躺进被窝,一伸手,触摸到庄凡心滑腻的身体,对手机里敷衍:“我不过去了,帮我跟爷爷姥爷说一声。” 顾士伯怒道:“给我滚回来,放着假你有什么事儿?!” 徘徊向下,顾拙言抚到庄凡心的腰窝,还往下探,露出点蔫儿坏的笑:“干人事儿。” 顾士伯权当他胡扯:“你到底在搞什么?!” 顾拙言想了想:“搞对象。” 这边刚挂断,顾拙言循着铃声在床底下摸出庄凡心的手机,是庄显炀打来的。他换了态度,接通后道貌岸然地说:“叔叔,我是小顾。” 似是没想到,庄显炀一愣:“小顾?凡心和你在一起?” “嗯,他在我这儿。”顾拙言实话实说,但抽回了在庄凡心身后作孽的手,听着人家亲爹的电话有点心虚,“他……还没起床。” 庄显炀尴尬地“啊”了一声:“你把他叫醒吧,年初一在你那儿碍事,让他回来。” 顾拙言道:“不碍事,他在家睡沙发对脊椎不好,这两天就在我这儿吧。”忍不住欲盖弥彰,“顺便我们聊聊投资的事儿,总之您不用担心他。” 庄凡心始终没醒,一动不动地蜷着,顾拙言把电话关了机,又躺下睡了。两个人一觉睡到了年初二,被窝里满是热乎气,合着窗帘,分不清白天黑夜。 庄凡心终于醒了,混沌地睁开眼,除夕夜的荒唐从眼前闪回,一股股汹涌的高/潮仿佛渗透进骨髓里,他一时无法动弹。 许久,他费力爬起来,四肢百骸都软得像挑了筋,滑出被窝,光溜溜地下了床。他哪好意思裸/奔,可自己的睡衣睡裤已不成样子,便拾起顾拙言的羊绒衫套上了。 庄凡心转悠半天没找到内裤,放弃了,脚步虚浮地走进浴室,站在镜子前,里面的脸苍白憔悴,唇和眼有些红,脖颈上一串浓淡错落的吻痕。 漱口杯里插着两支牙刷,其中一支是上次留宿后他用过的,顾拙言一直没扔。庄凡心伸手拿出来,就这一隅的小小牙刷,他却忽然鼻酸得想哭。 顾拙言翻身扑了个空,醒来,趿着拖鞋走到浴室门口,见盥洗池前庄凡心正立在那儿洗漱,穿着他的黑色毛衣,很宽松,堪堪盖住屁股,下面是无法完全合拢的一双腿。 他踱过去,贴着背停在庄凡心的身后,沙哑道:“早。” 庄凡心看向镜子,久睡后的慵懒,激烈□□后的害羞,再掺杂一味招认后的忐忑,他迟钝地笑起来,不小心挤出一大块牙膏。 “怎么那么浪费。”顾拙言找事儿,拿自己的牙刷一蹭,从后贴着庄凡心的脸一起刷。越挨越近,庄凡心被挤得扶住池沿儿,从镜子里痴怨地飞了一眼。 顾拙言是开了荤的圣僧,叫这一眼瞧得更难守戒,他咂着滋味儿撩起那毛衣,按着那小腹,又欺入那还湿,还软的温柔乡。 牙刷在唇齿间内进出,快了,慢了,剐蹭着口腔内壁,庄凡心苍白的脸颊浮起粉团,吞下好几口泡沫。他两股战战,往下坠,被顾拙言勒紧了腰拖入淋浴间,一边弄脏他一边洗净他。 足足俩钟头,浴室内缭绕如仙境,水声停,顾拙言用浴巾裹着庄凡心抱出来。卧室的床单都不能看了,把人搁床头,他去衣柜里拿一套新床品,庄凡心湿漉漉地坐着,在后面小声说:“给我一条内裤。” 顾拙言问些废话:“只穿内裤?” “别的也要。”庄凡心实在是虚了,觉得冷,“我想穿毛衣。” 铺好床,换了新丝被,庄凡心穿上一件米色的厚毛衣,不知道做什么,靠着床头呆呆地捂着肚子。顾拙言坐到床边,弯腰趴在庄凡心的腹部。 “干什么?”庄凡心疑惑。 顾拙言说:“他好像踢我了。” 庄凡心使劲推这傻逼的肩膀:“有病啊你……”推不开,顾拙言支起身体看着他,他放下手,手指不禁绞在一起,不确定顾拙言想说什么,问什么。 庄凡心回避地垂下头,余光瞥见一只盒子,在枕头下,他抽出来瞧,貌似是除夕那晚揣在顾拙言的大衣口袋里的。 “给你的。”顾拙言说。 庄凡心小小惊讶:“给我?” “新年小礼物。”顾拙言道,“打开看看。” 半掌大的丝绒盒子,庄凡心大概猜到是项链或者手链,他打开,没想到里面是一对方形的钻石耳钉。随即耳垂一热,顾拙言轻轻捏住他,不安好心地说:“戴上给我看看。” 庄凡心为拍摄片子打了耳洞,之后再没戴过,还未吭声,顾拙言拿起一枚凑过来。他扭开脸,近距离感觉到顾拙言屏着呼吸,怕扎着他,好一会儿工夫才帮他戴上。 纯净度很高的两颗钻石,闪着光泽,给庄凡心柔和的轮廓添一抹神采。他有些不自在,也找不到镜子,抬起头,从顾拙言的眼睛中寻找自己。 那双眼睛深邃又明亮,庄凡心凝视着,一点点失神。 “庄儿。”顾拙言叫他。 庄凡心傻傻地应:“嗯?” 顾拙言道:“我们复合吧。” 第 87 章 庄凡心怔忡一两秒,瞳孔陡然睁大,闪了闪,腾升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惊讶混合着,确认道:“真的?” 问一遍还不够,嚷出来:“真的!” 顾拙言瞧着那模样,感觉自己被捧着,被供着,被托在心口日日夜夜地惦念……嘴角都绷不住了,却要顽劣地刺激人:“要不我再想想吧。” 庄凡心怎么肯:“不行!”倾身离开床头,腰疼得嗷嗷叫,一边叫一边搂住顾拙言的脖子,既像碰瓷儿,也像力挽狂澜,“你都说出来了!不能改!” 顾拙言抿着嘴乐,听庄凡心激动地叫唤,三五句后腔调隐约变了,低下去,断断续续的,他捏着庄凡心的后颈分开距离,看清庄凡心蒙了水雾的眼眶。 “怎么哭了。”他抬手去擦。 庄凡心努力忍着:“别作弄我好不好?” 顾拙言用哄人的语气说:“我开玩笑呢,这也听不出来么?” 庄凡心蹙着眉,哀愁又好看,连讲话都哝哝的:“你不知道我等了多久,不是重逢后的几个月,是许多年。”他没能忍住,泪水泫然滑落了,“可我没有信心能等到你。” 顾拙言低声问:“如果我始终不答应呢?” “你不答应,那我一直等。”庄凡心仿佛在说这些年的历程,“你如果有了新感情,我就不等了,我和以前的回忆也能过一辈子。” 他们错过的空白中,顾拙言挣扎着想遗忘,总以失败告终,庄凡心抱着回忆一直在等,终于等到了。 顾拙言擦干庄凡心的眼泪:“好了,不哭了,越哭越肿。”手掌顺着后脑勺向下捋,抚过脊背,游移至腰,“疼么,刚才瞎叫什么?” 庄凡心一哆嗦,岂止是腰疼,两边胸口布满红印子,腿合不拢,前面那儿连着小腹都酸酸胀胀,后面更是疼得麻木了。 “你弄了几次啊……”他咬着牙问。 “你要是聊这个,那我得好好数数。”顾拙言不要脸地回忆,“除夕夜折腾到四五点,其实也就三次,因为我没怎么退出来,昨天下午醒了,一次,刚才在浴室,刷牙到洗澡两次,加起来一共是——” 庄凡心听不下去:“别加了!” 顾拙言说:“你不能只算我几次,我弄了几次,不等于你弄了几次,是不是?” 那语气还挺有优越感,都是男的,庄凡心忍不住骂道:“是你个头!”骂完哼哧一喘,腰肢软得坐不住,跌回了枕头上。 他真的濒临虚脱,赧着脸,侧身朝外,眼光从眼尾斜斜地打出去,把顾拙言瞧着。 怎么说呢,三□□体不适的疲倦,五分失而复得的爱意,最后两分,是被揉碎了捣烂了,把床上的旖旎变成了风情。顾拙言浸在这目光里,黏糊糊,水淋淋,泡酥了一身骨头,柔软了寸寸肝肠。 再开口,连玩笑也舍不得开了,他掖掖被子:“饿不饿?” 庄凡心饿得眼冒金星,除夕夜到现在,将近两天两夜水米未进,期间还做些浑身使劲儿的运动。他下意识找手机:“叫点什么外卖好啊?我饿死了。” “叫什么外卖都不好。”顾拙言也饿得够呛,“年前备了吃的,我下厨吧。” 温居那日提过,是留学念书时学的煮饭,庄凡心仍觉得稀奇,说:“留学几年一直自己煮饭吃吗?” 顾拙言忽然一笑:“在剑桥的时候很繁忙,学习到凌晨是常事,哪有工夫买菜煮饭。” “那……” “高三那年跟家里阿姨学的。”顾拙言说,“想见面后煮给你吃。” 真相骤然抛来,砸得庄凡心动弹不得,床畔的人起身走了,他不敢想象,受惯伺候的顾拙言有多喜欢他才愿学做羹汤,被他抛弃时又有多痛。 庄凡心爬起来,歪扭地追到厨房去,顿在门口望着。顾拙言撸起袖子洗菜,余光瞥见他,“啧”一声:“怎么起来了?” 庄凡心语塞,只殷殷地用眼神回答。 顾拙言竟有点难为情:“你盯着我我怎么做?”把庄凡心推出去,“不给你下合欢散,安生去躺会儿。” 庄凡心问:“什么是合欢散?” “吃了就阖家欢乐的一种冲剂。”顾拙言说,“卧室有电脑,无聊的话上网也行。” 庄凡心被撵回卧室,抱着电脑躺上床,打开,里面的工作文件眼花缭乱,他避开,翻墙登录了一个国外的网站。 顾拙言把蛋羹放进蒸箱,转身瞅见三文鱼,他不爱吃这玩意儿,买它是因为苏望爱吃……操,他刚想起来,年前约好那仨人来他这儿聚会。 打开聊天群,顾拙言通知:“各单位注意,聚会临时取消。” 连奕铭先回:“为什么?大哥,我明天回酒店上班,今天你还不见见我,抱抱我啊?” 顾拙言说:“我家有点事儿,不太方便。” “可我已经出门了。”陆文冒出来,“在家面对我爸太痛苦了,我不管,过去了啊。” 顾拙言烦道:“我这儿有人在。” 苏望上线发脾气:“谁?你约了我们还招别人,叫他滚。” 顾拙言噼啪打下一串脏字,发送前想起是他爽约理亏,删掉,寻思着如何言简意赅又铿锵有力地解释,并宣布他和庄凡心复合的好消息。 五秒后,聊天群系统显示,顾拙言将群名改为——再次热烈庆祝顾拙言脱单。 “啊?”连奕铭第一个回复,“我操?” 苏望一向谨慎:“冒昧地问一句,您和谁啊?” “你他妈觉得呢?”顾拙言关上门,发一段语音,“我把聚会忘了,改天请客,今天凡心在我这儿,你们过来不太方便。” 陆文回道:“你脱单了,那更应该聚会庆祝啊!” “对啊!有什么不方便的!”苏望说,“都是男的,你们gay装他妈什么害羞!我们又不在你家过夜!” 连奕铭回:“哥们儿这就出发了啊,四十分钟到。” 顾拙言拦都拦不住,被这帮孙子气得冒烟,一边生气一边把三文鱼煎了。猛然想起撤下来的脏被单,被他撕坏的丝绸睡衣,还有垃圾盒里的套套包装纸……关了火,拿着大号垃圾袋冲进卧室。 庄凡心吓一跳,赶忙抓住电脑屏幕:“怎么了?” 顾拙 言没注意到对方下意识的遮掩动作:“扔垃圾。” “床单被子都不要了?”庄凡心吃惊地说,“我帮你洗,你别扔啊!” 顾拙言道:“你都是我洗的。” 淋浴间的画面一闪而过,光是想想,庄凡心的小腹都酸得微抽。 四十分钟后连奕铭准时到了,停车场碰见苏望,俩人一起上来。庄凡心关掉电脑,和顾拙言并立玄关等候,那架势特别像一对结婚不久的新人。 电梯门一开,入眼一只缤纷的大花篮,连奕铭抱着,登门道喜:“祝贺祝贺,搁哪儿啊?” 顾拙言随手一指:“边柜上吧,是新买的吧?别是你们酒店门口现成的。” 连奕铭道:“那怎么可能,我这特意挑的。” 说着话换好拖鞋,这才顾得上看人,顾拙言化成灰他也认得,他看庄凡心,那松垮的毛衣睡裤,粉晕斑斑的脖子,怪不得说不方便他们过来。 苏望早瞧见了,往客厅走,经过顾拙言时拍拍肩膀,悄声道:“是我们直男单纯了。” 顾拙言悄声回:“是我们gay太他妈行。” 庄凡心恨不得找缝儿一钻,扔了床单有什么用,窘得抬不起头,在背后狠狠砸了顾拙言一拳。那俩铁瓷擎等着起哄,连奕铭立刻说:“小庄啊,家庭暴力可使不得,顾拙言那么娇气一男的,你得宠着他。” 苏望道:“心,爱情经不起拳打脚踢,快哄哄他。” 庄凡心双颊似火,凑上去,一下一下抚顾拙言的背:“打疼你了吧,我错了。”抚摸到腰间,在那劲瘦的腰肌上掐住,“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顾拙言这么爱面子的人,浑身舒爽,自己爽完还要过河拆桥,冲苏望和连奕铭骂道:“真他妈事儿多,喝你们的咖啡。” 四人越聊越火热,菜也差不多烧好了,那会儿就已经出门的陆文迟迟未到,半小时后,顾拙言连车祸都琢磨了,陆文终于按了门铃。 一上来,陆文迈出电梯:“我去,你们都比我快。” “你干吗去了?”顾拙言迎过去,“就差你了。” 陆文兴冲冲地说:“你不是再次脱单么,我绕路买了个蛋糕,为你们庆祝庆祝。” 一伙人围着茶几,坐在地毯上,几道菜,中间的蛋糕打开,白色奶油红色树莓,写着“言&心”,都嚷嚷雷人,嚷完看着顾拙言和庄凡心,又感叹他们的不易。 苏望说:“当年你们俩好的时候,我们没办法当面道贺,今天补上也不晚,对吧?” “对。”连奕铭不愧是酒店业的,嘴甜,“有情人再续前缘,永远都不晚。” 气氛温馨中透着仗义,友情里掺着爱情,各自感动时,陆文看着庄凡心问:“你怎么穿着顾拙言的衣服?” 顾拙言无语道:“你说怎么?二十七八了连这也想不明白,还好意思问。” 庄凡心傻乎乎地笑,一则高兴,二则饿得低血糖了,目光显得涣散。桌上最香的是那道杭椒牛柳,他伸手去夹,半路被顾拙言撇开,转去夹菠萝虾球,又被顾拙言挡住。 “干吗啊。”他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顾拙言说:“别吃辣的和海鲜。”偏过头,挨着那耳朵,“下面肿得那么厉害,吃点清淡的。” 庄凡心恍然大悟,怪不得只他面前放着一碗白粥,就近伴着一碟清烫笋丝。鸡鸭鱼肉都是别人的,他认命地喝粥,偶尔偷偷夹个肉,顾拙言总能眼疾手快地打掉。 熬到饭后,庄凡心挤在桌角吃蛋糕,正狼吞虎咽着,陆文躺在沙发上滚过来:“哎,你那秀展只请了我一个明星走秀吗?” 庄凡心嚼着蛋糕:“是啊,只请了你,其他都是模特。” 陆文说:“真够意思,不枉我最近苦练猫步,什么时候给你走两步看看?” 庄凡心噗嗤乐了:“你别躺着了,现在就走两步吧。” “那不行,这几个孙子该嘲笑我了。”陆文望着蛋糕咽口水,“烦死了,裴知让我减肥,秀展办完我先大吃一顿。” 庄凡心说:“让他请你,我觉得你根本不用减。” 真不能背后说人坏话,手机响了,裴知发来成衣秀的举办地点,庄凡心边看边道:“初四去看场地,你不是想走两步么,去排练一下?” 陆文有些犹豫,初四他要去个地方,不过时间上应该来得及,便答应了。 渐至黄昏,几个人打游戏,庄凡心一直抱着蛋糕挖啊吃啊,顾拙言握着手柄挪过来,摸那小腹,愁道:“都鼓起来了,还没饱啊?” “你光喝粥能饱啊?!”庄凡心嗦口勺儿,打个奶嗝儿,“你怎么会懂,我这是补精气呢……” 顾拙言亲庄凡心的嘴角,把奶油舔去,后脑勺被人一巴掌摁住,顿时变成了深吻。陆文在后面一边摁一边瞅:“我靠,你们gay真过分!” 苏望大喊:“我们直男受不了这个!” 庄凡心躲开,臊得坐不住,撑着茶几想站起来,顾拙言偏偏拖着他,不让走,圈在臂弯里显摆:“直男那么能咋呼,我看看打游戏怎么样。” 连奕铭鸡贼地说:“我们派出直男代表,陆文,上。” 四人里面陆文打游戏最厉害,顾拙言眯了眯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陆文。陆文不知是心虚还是犯怵,躲那头去了。 “文儿,”顾拙言开口,“你真是直男吗?” 陆文一愣:“我操,你啥意思?” 游戏开始,顾拙言搂着庄凡心照常发挥,陆文被那一句话搅得心里乱糟糟的,瞎他妈按,居然第一局就挂了。 一帮人热闹到深夜,还算有眼力见儿,看庄凡心蔫巴后便纷纷告辞。顾拙言立在玄关相送,整副场景特别像高二那年夏天,仨人去榕城找顾拙言,回去时在机场道别。 苏望先来,张手和顾拙言拥抱:“兄弟,这次一定要幸福。” 连奕铭下一个:“虽然不大可能,但是需要办酒席的话,联系我。” 说不感动是假的,顾拙言只笑,大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到最后一个,陆文,两个人身高相仿,熊抱时肌肉抵触着,很用劲儿。 庄凡心在一旁看着,羡慕,除了裴知,他身边没有这样的朋友。 这时陆文说道:“操/你大爷的,我才不是基佬!” 第 88 章 年初四,机场内略显冷清,安检线内没多少人,庄显炀和赵见秋一左一右陪着裴教授,要作伴回榕城转转。 庄凡心叮嘱道:“有事情就打电话,我不关机。” 赵见秋说:“你晚上少玩手机,我和你爸不在,你还搬到卧室去睡,不要乱跑打扰别人。” 这个“别人”是指顾拙言,庄凡心失踪于除夕夜,年初三才回家,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没干好事。就连昨晚玩手机,也是因为肌肤之亲后独自睡沙发的落差太大,庄凡心怎么躺都不舒服,和顾拙言网聊到深夜才睡着。 “哎呀知道了。”他不好意思,“这些就别在外面说了吧。” 庄显炀给他留点面子:“好了,我们过去安检,都放心吧。” 裴知说:“叔叔阿姨,麻烦你们照顾外婆,谢谢啦。” 庄凡心和裴知在线外挥手,等人进去了,他们从机场离开。今天正式开工,先去看秀展的举办场地,敲定后再回silhouette。 裴知开车,眼观八方时察觉庄凡心的神色,美不滋儿的,戴着耳机轻轻晃脑袋,他伸手拽下一边:“心情不错嘛?” 庄凡心说:“岂止是不错。” “看来有好事儿?”裴知分析道,“按照你的需求,能让你这么开心的应该和顾拙言有关。” 在机场当着长辈没好意思讲,憋得肝儿都疼了,庄凡心清清嗓子:“正式通知你一下,我这么个人,和毕业于剑桥大学,担任gsg集团总经理,宽容豁达,用情专一,英俊高大,家财万贯的顾拙言,重归于好了!” 裴知震惊地扭脸:“和好了?真的!” 庄凡心惊吓道:“你看马路啊哥!”他侧身冲着对方,“除夕夜顾拙言来找我,接我去他家,我们谈了谈,然后他答应跟我复合了。” 裴知问:“除夕夜就和好了?你现在才报喜?” “不是,初二和好的。” 裴知又问:“那初一干吗了?” 庄凡心摸摸鼻子:“睡觉……” 裴知心领神会,立刻懂了,从除夕夜睡到年初二,他审慎地看庄凡心一遍,关心道:“要不要再养两天,初六再上班吧?” 庄凡心脸一红:“开你的车!” 他摆弄耳机,里面循环播放着一首歌,打开外放,低沉的嗓音在车厢内飘浮:“从绿到蓝,哪一种是离别的颜色,哦耶,看树看海,哪里是我们初次心动,哦耶耶……” 能不能容得下,容下后来的我…… 我知道容不下,这不是你的错…… 从高速路口下来,裴知没忍住睨了庄凡心一眼,不好意思讲,在艺术和男人上的审美都那么高,怎么音乐欣赏水平这么够呛。 抵达诺斯会展中心,时间尚早,约的负责人还未到,他们在旁边的咖啡馆待一会儿,隔着玻璃,陆文坐在里面拿着个帕尼尼正要啃。 “这么巧?”裴知说。 庄凡心道:“我约他来排练。” 他们进去,庄凡心招招手去买咖啡,裴知走到陆文所在的桌前,从左踱到右,端详物件儿似的把陆文瞧了个来回。 “干吗?”陆文大概猜到,主动报告,“减掉五斤了。” 裴知还算满意,勾着车钥匙,用钥匙尖儿戳在陆文的肩头,再滑至手臂:“肱二头肌练得不错,但对于这场秀的风格有点多余,再减减。” 左臂被划拉得发痒,陆文“噢”一声,不情不愿的,原以为减掉五斤能挨一句夸呢,就像努力后仍被老师挑毛病的小学生:“穿着羽绒服都能看出来,你透视眼啊?” 裴知隔着一个座位,拉开高脚椅坐上去:“这你就不懂了,我念书时画过的人体那么多,哪怕隔着衣服,身体轮廓和肌肉线条也能看出来。” 陆文吃瘪,吓得把羽绒服拉链拉到顶,莫名有点臊得慌,他大口啃帕尼尼,没再吭声。裴知也不讲话了,低头看手机,无意识地小声哼歌。 ……哪一种是离别的颜色,哦耶……嗯嗯嗯,啦啦啦啦初次心动,哦耶耶…… 陆文有点呆地扭脸:“你唱什么?” “啊?”裴知讶然发现,“路上凡心给我听的一首破歌,我居然被洗脑了。” 陆文皱眉:“破歌?” 裴知说:“一点也不好听,歌词也很奇怪,什么容得下容不下,估计是不太正规的网络歌曲吧。” 陆文把半个帕尼尼按在盘子里:“那是我的自作曲!”他就像被笑贫的乞丐,被骂蠢的差生,棱角分明的面容漫上一层愠色,双眸却透出受伤的神情。 裴知呆住,他怎么知道那首歌是陆文创作的……话已经说了,再改口显得虚伪,况且他也不是喜欢违心的人,便道:“对不起,我刻薄了,但确实不太好听。” 陆文很愤怒:“你还说!” “我说的是实话。”裴知把脸转开,“嘁,不说就不说。” 剑没拔,弩未张,气氛径直结了冰,庄凡心端着两杯咖啡过来,坐中间,左顾右盼不知发生了什么。从咖啡馆离开去会展中心,那二人依旧谁也不瞧谁,更遑论交谈。 成衣秀将占据会展中心的b区,提前半年就约好的,庄凡心和一位姓黄的设计师沟通,关于内场要如何设计布置。 “是中式古典风格。”庄凡心说,“像山水写意,花鸟,国画和水彩风,这些观众能联想到的中国风,统统都不要,没意思。” 他们在偌大的场内边走边看,哪里做细节,哪里打灯,一一安排下来。基础t台已经铺设好,陆文站上去踩了踩,第一次走台步有点束手束脚。 庄凡心忙完跑过来:“走两步!” 陆文提口气,放松肌肉,从顶头处迈开步子,整条t台很长,走到一半时,裴知握着手机从立柱后闪出来,停在尽头那端。 一步步走过去,普通的灯光,不正式的衣裤,像是郑重地走一条寻常的窄路,陆文走到尽头停下,掐着分秒掉头,转身前朝裴知翻了个白眼儿。 “靠……”裴知撇撇嘴,“十八线的命,一线的病。” 陆文听见,大步折回来,黑色短靴踩在t台上咚咚作响,气势汹汹像是要打人,裴知凛然退后两步 ,待陆文返至尽头瞪着他:“我是一百八十线!但我有一天会成为一线!比程嘉树还红!” 裴知顶回去:“吼个屁吼!再走一圈!” “……走就走。”陆文乖乖跑回了起点。 庄凡心拿着一沓资料过来,向裴知说了说自己的想法,商量着,除却场地,关于模特的妆容、配饰等问题都还没有落实。 “对了。”裴知说,“不是要成立珠宝设计小组么,配饰让新来的设计师负责,看看水平,行的话就采用,怎么样?” 庄凡心道:“没问题,关键是设计师什么时候到位?” 裴知忽然笑起来:“貌似已经去公司了。”那笑容无关心情,仿似顽皮的高中生分享别人的糗事,“刚才程嘉树给我打电话,他妹妹找的设计师,让我关照下。” 庄凡心说:“开会那次说了啊,程嘉玛的朋友?” 裴知讲:“不止,好像是男朋友。” 爱情的力量对人影响很大的,庄凡心的笑容也八卦起来,讨打地问:“小姑子的男朋友,你这大嫂怎么关照?” 问完就挨踹了。裴知说:“顾拙言也是有妹妹的人,你提问之前可以先换位思考。” 庄凡心琢磨,如果顾宝言的男朋友在他手下干活儿,他一定当成亲弟弟对待,即使能力欠奉,也要让小妹和对方的感情稳定后再做处理。他明白了裴知的意思,但忍不住护犊子:“这个可比性不是很强,宝言超可爱行不行?” 他们俩聊得挺嗨,陆文来来回回走得腿都酸了,晃悠过来,一蹲:“没劲儿了,本来减肥就饿。” 庄凡心说:“那休息一会儿吧。” 陆文看手表:“我还有事儿,该撤了。” 裴知见过的明星车载斗量,其中不乏不上进的富二代,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嘀咕:“没力气工作,有力气去玩。” 陆文腾地站起来:“我就是有事儿,不伺候了!” 那么高大一身影,哐哐就朝外走远了,裴知气不打一处来,玻璃做的啊,怎么那么说不得。庄凡心记得初二那天陆文提过,今天确实有事儿,昨晚跟顾拙言聊天才知道,每年初四陆文给他妈扫墓。 裴知听罢稍怔,难怪陆文穿了一身黑,而且一点就炸,人的千万种情绪不一定共通,这件事他却能感同身受。 在会展中心忙完,庄凡心和裴知回silhouette,刚初四,其他部门还在休假,只有设计部全员归位。庄凡心甫一露面,温麟冲上来,那眼神殷切闪耀,欲语还休,跟他对着顾拙言发痴时没区别。 “你可别喜欢我。”庄凡心走进办公室。 温麟拍马屁:“谁会不喜欢总监呢。”捧着一份文件夹,等不及般,“总监,你看看,没问题的话帮我签个名!” 庄凡心接过打开,是温麟的入职资料以及体检单,这家伙天天惦记着转正呢,他一边检查一边说:“人事部初八才上班,你今天也办不了啊。” 温麟激动道:“人事部上班了!珠宝组聘请的设计师今天过来,所以人事部总监早早就来了。” 庄凡心笑了笑,不愧是总经理的男朋友,连试用都免了。这时裴知推门进来,显然也已经听说,冲温麟道:“小温,去人事部帮我捎句话,新设计师照常走试用流程,不办入职。” 庄凡心签好名,把文件夹塞给温麟:“去吧。” 假期后有股百废待兴的错觉,三月份要做秋冬装的产品展示,裴知回办公室忙去了,庄凡心继续操劳成衣展,和负责面料的曹组长在格子间开会。 “男女装区分开,两性的审美诉求挺不一样的。”庄凡心伏在曹组长的桌上,埋着头讨论,手边的布卡翻覆得有些皱巴。 后来裁剪师加入进来,关于服装的廓形和面料一并研究,他们围成了一个小圈。不多时,靠近门口的位置有人打招呼,貌似是程嘉玛来了。 庄凡心没注意,仍在和曹组长讲话。 程嘉玛面带喜气,并有点小女人的娇羞感,拍拍手召集所有目光,说:“设计部将成立珠宝设计组,我身边这位是新加入silhouette的珠宝设计师。” 正说着,裴知闻声从办公室出来,程嘉玛迎上去:“小裴哥,新年快乐。”她抓住裴知的手臂,半撒娇半嗔怪,小声说,“这是我朋友,试用期就免了好不好?” 裴知温柔回道:“正因为是你朋友,那样别人该讲你闲话了。”他没等程嘉玛还嘴,上前一步,“给同事们介绍一下吧。” 所有人瞧着,程嘉玛暂时作罢,环顾一圈没看到庄凡心的影子,她问道:“庄总监没来吗?” 格子间后,庄凡心这才撂下手头的工作,站起身,夹着支笔从人群间穿来,眼花缭乱的,近前才看到程嘉玛鲜妍的面孔。 “庄总监,虽然你拒绝了珠宝组的职务,但毕竟同属设计部,多多提点。”程嘉玛说着漂亮话,闪开一步,露出背后等待介绍的新聘设计师。 那人穿着一身黑西装,没打领带,黑衬衫的扣子松开两颗,颈间戴着一条阳极氧化金属制作的吊坠,很酷。 非常轻微的一声,庄凡心手里的笔掉了,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新设计师身上,无人发觉。 “大家好,我是江回。” 自我介绍着,江回迈近一步,冲庄凡心伸出了右手:“凡心,没想到这么巧。” 众人微微惊讶,裴知问:“你们认识?” 江回说:“我们做过一年同学,在洛杉矶。”他不紧不慢地回答,目光回到庄凡心身上,一直伸着手,“不过好多年没见了,不会不记得了吧?” 庄凡心动了动嘴角:“怎么会。”却没握手,弯腰把地上的笔捡了起来,一股不动声色的傲慢。 程嘉玛上前挽了一下江回,自然地落下那只手臂,替江回解围:“这是小裴哥,我哥哥的合伙人。” 且要介绍一番,庄凡心退开两步,利落地从人群中抽离,温麟在边缘处看见他,高兴地说:“总监,我终于转正了,中午请你吃饭。” “好。”庄凡心笑道,“努力工作。” 身后的寒暄愈发热闹,庄凡心进入办公室,锁上门,走向办公桌的几步中解开外套的纽扣,他脱下来,随手搭在椅背上。 衬衫贴着脊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第 89 章 江回初来乍到,中午请设计部所有同事吃饭,程嘉玛作陪,大家不好不给面子。裴知约好和华北地区的总经销商见面,便没给新同事捧场。 庄凡心也没去,搪塞了个借口,人走光后独自在工作间干活儿。他给一件连衣裙钉珠,纯手工,专注起来没听见敲门声。温麟拎着几只袋子进来:“总监,先吃饭吧。” 庄凡心没抬头:“你怎么不去聚餐?” “你不去我也不去呗。”温麟坐旁边,掏餐盒,“说好我请客的,来吧。” 庄凡心哼一声:“还挺仗义。”他捻一股单线将小米粒大的珠子绣上去,算着数量,看久了有些眼花。 温麟感叹道:“这条裙子耗的时间心力,哪是成衣啊,简直是高定。” 他跟着庄凡心有段日子了,总观察对方,从相貌身段到行事作风皆有留心。一早发觉庄凡心的工作效率极高,但这次秀展时间紧任务重,他还是被庄凡心的各种设计和工艺吓到了。 最后一颗小珠缀好,庄凡心一挑针尖挽了个花,他说:“我之前在伦敦参赛,赛前做了大量的准备,中式古典元素是一个备选项,有当时的基础,所以这次才赶得及。” 温麟问:“为什么当时没选这个元素?” “当时的准备还不够。”庄凡心装好裙子,“灵感和情感一样,不可控,当灵感欠缺时不要硬攻,及时停下,灵感忽至的时候尽量抓住。” 温麟认真记下,递上筷子:“总监,你多教教我,教会了徒弟师父脸上也有光,是吧?” 庄凡心笑笑,不怎么吃,用箸尖儿轻轻拨动米粒,忽然,他说道:“小温,你虽然娇气,但有韧性也有潜力,最重要的是性格和人品都不错。” “哎呦,”温麟露出一排牙,“好多人这么夸我!” 庄凡心没有泼冷水,反而顺着温麟的话说:“所以不止有我发现你的优点,你好好干,其他人也会认可你的能力。” “嗯,我知道了。”温麟体会到什么,“总监,你说其他人,指的是?” 庄凡心答:“你进公司就跟着我,和我亲近,但以后要多帮裴总做事情,把他的想法摆在首位,明白么?” 温麟似懂非懂地点头,明白庄凡心的意思,却迷惑对方为什么突然交代这些。 下午,庄凡心一直待在办公室,没出去过,精神高度集中地忙了几个钟头。下面的质检员汇报,为秀展设计的鞋履已经完成制作,品控合格。他缓口气,进行下一项,和化妆团队约好见面的日期。 距下班还剩五分钟,庄凡心握着手机消磨,点开朋友圈,第一张是赵见秋发的夫妻合影,看背景是在三坊七巷。他点了个赞,向下划,看见顾拙言午后发布的照片,照片中是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 庄凡心返回聊天列表,给顾拙言发消息:“在吗?” “你土不土。”顾拙言秒回,“直接说。” 庄凡心问:“下午去骑马了?” 顾拙言答:“就骑了一会儿,连奕铭居然还约了顾宝言,那死丫头咋咋呼呼吵得我头疼。” “哈哈。”庄凡心回。 顾拙言问:“今天就上班了?” “嗯。”庄凡心本来笑着,慢慢抿住嘴唇,发出这一字后不知道再说点什么。顾拙言很快又发来:“骑马挺累的,晚上懒得自己做饭了。” 庄凡心读懂,笑意一点点恢复:“我下班买好菜去找你,你想吃什么?” 有来有往地聊了一长串,顾拙言这大尾巴狼真能装,回复:“不用,一起买吧。”没等对方明白,轻飘飘撂一句,“在你们楼下呢,接你下班。” 庄凡心哪还坐得住,明明经历了热恋、分手、复合,仍对这冷不丁的惊喜怦怦心跳。恰好到下班时间,他收好东西匆匆起身,第一个冲到了电梯外。 silhouette的大楼很漂亮,一楼大厅北侧打着许多隔断,装潢成画廊的样子,墙上展示着每一季的代表设计。顾拙言抱肘参观,有件外套特眼熟,貌似薛曼姿穿过……绕出来一扭身,见庄凡心从电梯里小跑而出。 顾拙言立在原地,三五步距离时,漫不经心地开口:“堂堂个总监着急忙慌的,成什么样子。” 庄凡心刹停,有点喘,眼眸亮晶晶的:“我就算当了董事长,看见你也会跑来的。” 顾拙言被哄得找不着北,竭力忍着,殊不知眼底的酸劲儿要溢出来,当着执勤的保安和来往的同事,不好做什么不要脸的,便伸手拿住了庄凡心的包。 正要走,后面有人叫了庄凡心一声。 庄凡心似乎没听见,推顾拙言的手臂:“走吧,车停哪儿了?” 顾拙言提醒道:“有同事叫你。” 背后的脚步靠近,庄凡心只得转过身,看见江回向他款款走来。他的手臂上搭着外套,手在下面攥成拳头,客气乃至于疏淡地问:“叫我?” “晚上有空吗?”江回说,“中午聚餐你没去,我单请你。” 庄凡心道:“不用那么客气。” 江回又问:“叔叔阿姨都好吗?” “都好。”庄凡心答,“我有事儿,先走了。” 江回不禁看向一旁的顾拙言,打量着停了停:“朋友吗?”他主动打招呼,“你好,我是凡心的新同事兼老同学,江回。” 顾拙言颔首:“你好,我姓顾。” 他这样的,一般不随便透露姓名。未想到江回笑起来,仿佛知道他这个人:“是凡心的高中同学?以前经常听凡心提起你,幸会。” 顾拙言这才注意对方的话:“你们是……老同学?” “对,在美国念珠宝设计的时候,我们俩是同学。”江回说,“还是室友呢,那时候班上就我们两个中国人,整天在一起。” 庄凡心淡淡地笑着:“亏你还记得,我都忘了。” 他后退一步,做出要走的架势,同时瞥见不远处程嘉玛的曼妙身姿,开玩笑似的说:“赶紧陪女朋友去吧,我们也该走了。” 离开公司,顾拙言驱车驶过整条街,没怎么出声,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方向盘上敲。同学,室友,整天在一起,这几个词盘旋脑中,有点紊乱。 那人问候了庄凡心的父母,说明那时候见过长辈,去过家里? 庄凡心坐在副驾,窗外风景变幻,他瞧着,整个人很放松的样子,许久才发觉车厢内过分的安静。“有音乐吗?”他打破沉默。 顾拙言伸手戳了下,歌声飘出来,是一道很醇厚的男声,伴奏里夹杂着一道幽灵般的女声,兀自唱着,可这段路愈发显得沉寂。 &nbsp ;“凭窗,挨身边望北京飞雪,沉重到还当是六月,一边想得到之后放进了心间,一边只想倒数时间,毕竟天色已灰蓝……” 庄凡心伸手按停:“刚复合就听《同床异梦》,不太好吧。” 顾拙言绷了半晌,松一松神经:“那您想听什么?我可以唱。” “谁稀罕听你唱。”庄凡心抓着安全带傻笑,“晚上去我家好不好?万一我爸妈和我视频,好歹我没乱跑。” 顾拙言说:“爸妈刚走就带男人回家,你羞不羞啊?” 庄凡心嘟囔:“那爸妈不走没办法带嘛,睡不开呀。” 顾拙言被顶得没话讲,左肘搭着车门,手掌半遮住脸,就那么拿腔作势地开了一路。买好菜回到家,庄凡心煮饭煲汤,顾拙言继续玩上次的游戏,给万家灯火添了温暖明亮的一豆光。 夜里挤在沙发上看电视,顾拙言侧躺着,枕着庄凡心的大腿,回忆道:“印象里,咱们俩好像是第一次一起看电视。” “……真的诶。”庄凡心低头,“我们以前总在讲题,写作业。”捏住那短发一拽,“写完还要拿出一套密卷,学学学,就知道学。” 顾拙言质问:“你念书不学习么?”向后躺平,仰视着庄凡心,“和你学的还算轻的,和苏望在剑桥的时候天天活得像竞赛,你难道留学的时候不学习么?” 庄凡心说:“学啊,我还画呢。” 顾拙言紧接着问:“今天遇见那个同学,姓江的,你俩谁成绩好?” 离开silhouette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提及,庄凡心垂着眼帘,波澜不惊地答:“好多门课程呢,记不清楚了。” 顾拙言的重点根本无关成绩,追问道:“你跟那人真是室友?” 庄凡心应:“嗯。” 顾拙言猛地坐起来:“整天在一起?” “在一起个屁,我后来去念服装设计了。”庄凡心起身要跑,“我烦死那人了,那人好几天不洗脚,谁乐意跟他当室友。” 顾拙言一把扽回来,将庄凡心捉在腿上:“你跑什么?心虚?” “我肾虚。”庄凡心撇着脸。 “他去过你家,见过你父母?”顾拙言问。 “见过——” 尾音还没落,顾拙言掰过庄凡心的脸:“正面回答我,你跟那人,没什么吧?” 庄凡心瞪着眼睛:“没有!” 顾拙言沉审地看他,低低地训斥:“你叫唤什么?当初骗我变了心,我怀疑你没有,好不容易承认了,我信了,今天又蹦出个老同学来。” 庄凡心抬手攀住顾拙言的肩:“谁知道他会蹦出来……还不都是那个程嘉玛……”他把这茬儿忘了,立刻道,“那人是直男,有女朋友。” 顾拙言终于满意了,勾紧腰肢和腿弯,横抱起庄凡心上楼,一阶阶踩过,庄凡心牢牢环着他,额头抵在他的鬓间摩挲。 “对不起。”庄凡心轻声。 顾拙言知道,庄凡心在为始终保留的旧事道歉,他心里把着分寸没问,手上便加重力道,并绕开这话:“今天骑马很累,给我捏捏?” 走进卧室,被父母住过的房间格外整洁,蒙奇奇放在两只枕头之间。顾拙言朝下趴着,庄凡心跨坐在他的身上,不轻不重地给他捏肩捶背。 “舒服吗先生?” “还成。”顾拙言想起什么,“我发给你的陆文的那首歌,你听了么?” 庄凡心说:“听了。”他委婉地评价,“感觉音色不太像他……听起来怪怪的。” 顾拙言笑道:“何止音色,连音质都是全损型。”他骤然翻身,将跌来的庄凡心抱住,“那年他去榕城找我,咱们去厦门玩儿,从厦门回榕城的火车上写的,他前两天在电脑里发现的。” 庄凡心趴在那胸口:“怪不得叫《容不下》。” “这歌儿不外传,尤其不能让裴知听见。”顾拙言道,“陆文说,他当初是以裴知的视角创作的,你和我是一对,裴知以朋友的身份暗恋你,三个gay的恋情……” 庄凡心喷了:“我靠!” 顾拙言说:“他那时候还警告过裴知,说和你只能做朋友,现如今人家对象是当红明星,他十八线,每次见到对方就浑身不自在。” 庄凡心笑得乱晃,顾拙言讲什么他都爱听,以前是讲数学物理,如今讲发小的糗事,听完陆文还不够,他好奇地说:“再讲讲苏望,他和你谁的成绩更好?” “差不多吧。”顾拙言争强好胜,默默给自己贴金,“但他人品不能跟我比,他那么精明狠辣,拖着我当金融民工,至今不跟我拆伙。” 庄凡心有滋有味儿地听,还他妈很捧场,窜上去一截亲顾拙言一口:“没有人能跟你比,我纵览中美英三国,没有比你更好的男人。” 顾拙言收下这糖衣炮弹,他隐隐记得,那次翻看庄凡心的朋友圈,没有一张与朋友或同事的照片。“你呢?”他问,“这些年在外面,和朋友有什么难忘的事儿?” 庄凡心扭开脸,侧枕在顾拙言的胸膛上,他不正面回答:“我想听你讲。” 闭住了眼睛,耳畔是顾拙言强有力的心跳,庄凡心如同浸泡在热水里,毛孔舒张,手脚都是暖的。 他们挨在一只枕头上睡了。 黑色的夜,又长又静。 顾拙言的腹部微微起伏,呼吸很平稳,搂着庄凡心的手臂渐渐在睡眠中松懈。凌晨三点钟,庄凡心睁开了双眼,悄然从床上离开,轻手轻脚地去了隔壁的工作间里。 他拧开一盏台灯,伏在桌上,两臂交叠挡着下半张脸,五分钟,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他瞪着虚空,任由分秒滴滴答答地流走。 庄凡心根本没睡着,根本睡不着。 在公司大厅被叫住后的平静,在车厢内扬着嘴角的轻松,在顾拙言质问时似嗔似怨的应对……他精疲力竭,更加心惊胆战。 天一寸寸浮白,庄凡心双眼熬红,犹如曾经度过的许多个夜晚。 闹钟响了,顾拙言醒来身边是空的,他没有赖床的习惯,惺忪地起床下楼。餐桌旁,庄凡心的围裙还没摘,端着一盘刚煎好的荷包蛋:“醒啦,喝咖啡还是豆浆?” 顾拙言说:“咖啡。你几点起的?” “提前半小时。”庄凡心笑盈盈的,“睡得好么?” 顾拙言道:“挺好的。” 他打着哈欠去洗脸刷牙,经过操作间时望了一眼。他没说,昨晚睡前讲了许多话,夜半时渴醒了,恰好是庄凡心离开他的三点钟。 第 90 章 庄凡心吃好了,擦擦嘴问:“你今天什么安排?” “回家一趟,除夕夜跑了一直没露面,登门哄哄二位老爷子。”顾拙言喝完杯底的咖啡,“明天正式上班就忙了,下午再接你一次?” 庄凡心摇头,下午约了化妆师见面,不确定几点结束。顾拙言“噢”一声,不着痕迹地问:“那换衣服,我送你去公司?” 庄凡心说:“不用了,我打车就行,你早点去看爷爷和姥爷吧。” 这答案似乎在意料之内,顾拙言未多说,兀自上楼换好衣服。两人一并从公寓离开,街边分手,顾拙言驱车走了,庄凡心招出租车去了公司。 silhouette依然冷清,到设计部才热闹些,庄凡心直接进样衣间赶工,待几名样衣师陆续到位,温麟也来了,大家在纷杂的操作台后边聊边干。 庄凡心说:“准备秀展辛苦了,结束后聚餐吧,我请客。” 大伙儿掩不住高兴,严师傅感慨道:“昨天那位新来的江设计请大家聚餐,都没吃好,庄总监一定请我们吃顿痛快的。” “没问题,地方你们挑。”庄凡心笑道。 温麟忍不住问:“什么意思啊,那个江设计很小气吗?” “不是小气。”另一位赵师傅说,“新来的都不熟,拘束,何况那是程总找来的,裴总和庄总监都没去,大家也只是意思意思捧个场。” 八卦越聊越远,庄凡心静默地听,偶尔跟着乐一乐,眨眼忙到了十点半,裴知的助理来通知他开会。 庄凡心匆匆过去,连手腕上的针插都没摘,会议室敞着门,他一脚踏入便瞧见两张生面孔,旁边是程嘉玛和江回,财务部的组长也在。 他挨着裴知坐下,桌上放着一杯美式咖啡,裴知向他倾斜身体:“昨晚熬夜了?看你那俩黑眼圈。” 庄凡心喝一大口:“谢谢,正犯困呢。” 他们俩咬耳朵,人齐了,程嘉玛主持会议,说:“先介绍一下我身边的这三位设计师,江回,将任职珠宝设计组的组长,然后是陈蕾、洪斌,都是非常优秀的珠宝设计师。” 裴知问:“大家之前都认识?” 江回回答:“是,我之前在上海办设计工作室,这两位那时候就跟着我,我们在工作上很有默契。” “原来是这样。”裴知又询问,“自己做老板多自在,为什么愿意加入silhouette?毕竟珠宝设计组目前只是试水,能不能发展还未可知。” 江回笑着说:“做老板要操心的东西太多,我学的是设计,经营久了有点心烦。”说着看一下程嘉玛,“而且小嘉,不是,程总说需要珠宝设计师,她开口了我不好拒绝。” 程嘉玛有些害羞:“小裴哥,你非要问那么清楚嘛。” 裴知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 这一套班子是程嘉玛组起来的,落下幕布,她要展示三位设计师近年的设计作品,个人风格与silhouette的风格是否搭界,要让裴知过目。 庄凡心自始至终沉默着,连头也不抬,他拔下针插上的一根细针,插/进去,拔下来再插/进去,如此反复地玩儿。 忽然,裴知靠近他,耳语道:“这个江回的风格和你以前有点像。” 庄凡心握着根针捻了捻,目光从针尖抬起,扫过桌沿儿,落在折光的桌面上,一点点向前蔓延,眼皮撩动,视线接触到幕布的边缘,下一秒就会看到展示的作品。 陡地,他最后一刻垂下眼睛,把针用力扎在了针插上。 庄凡心扬起头,后脑垫着椅背,就那么半睁着眼睛看向江回,屋内昏暗迷蒙,他的眼光幽幽的,冷冷的,像在漆黑暗巷亮出的剑,也像滴水朝下比针更尖锐的冰棱柱。 江回察觉到,扭脸朝他望来,狭长的眼睛平静而自得,与他相视,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 随着吊灯打开,庄凡心刷地移开目光,落败的丧家犬也不过如此。他扯动嘴角,不知是何种心情地笑了,充斥着颓然的狼狈。 程嘉玛问:“小裴哥,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裴知回答,“风格上可能需要一些调整,首饰这部分,先配合服装的设计走,也是借服装的力推一推,之后再独立出设计。” 程嘉玛说:“我知道,事前也已经和江组长沟通过。”她打开一份资料递给裴知,“快举办成衣秀了,秀上的配饰就当成珠宝组的第一个任务吧。” 庄凡心瞥向那份资料,根据秀展的服装设计,江回已经做出配饰的几种风格预设,他粗粗一扫便开了口——“我拒绝。” 所有人朝他看来,程嘉玛立刻问:“拒绝什么?珠宝组?” “对,我拒绝。”庄凡心明确地说,“我拒绝珠宝组插手秀展的任何设计。” 裴知目露惊讶,看场地那天他和庄凡心提过,商定好由珠宝组负责秀展的配饰,事发突然,他低声问:“凡心,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能有什么情况?”程嘉玛不悦,“庄总监,虽然你是小裴哥找来的,但也不能无理取闹,珠宝组负责秀展的配饰合情合理,既减轻你的工作负担,也加大珠宝方面的宣传,不是你说拒绝就可以不要的。” 庄凡心说:“我是秀展的负责人,展出的是我的独立设计,我有选择配饰设计的权力。” 这时江回开了口:“庄总监,我能问问什么原因吗?” 庄凡心回道:“我认为你的设计和秀展不相衬。” 江回说:“我可以配合你进行调整。” 庄凡心直接道:“不用了,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是我的设计不合适,还是你对我这个人有意见?”江回摊了摊手,“不隐瞒大家了,我和庄总监曾经是同学,并且发生过一点小摩擦。” 庄凡心如芒刺在背,额上迅速泌出一层冷汗,江回望着他,继续道:“但是年轻男孩子相处时闹点矛盾很正常,我早就不在意了,凡心,希望你别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里面。” 庄凡心紧咬着牙关,在桌下探出手,求救地碰了碰裴知,裴知握了他一下,被他冰凉的手指激得一怔,随即叫停了这场会议。 程嘉玛质问:“那秀展的配饰怎么决定?” 裴知说:“负责人决定。” &nbsp ;啪的一声,程嘉玛用力合住资料夹,起身走人,经过庄凡心时侧目剜了一眼。裴知对其他人道:“都先出去忙吧。” 江回坐着没动:“裴总,我想和庄总监单独聊聊。” 庄凡心又对上那双眼睛,咬着的牙齿缓缓松开,看向裴知点了点头:“我没事儿。” 其他人离开了会议室,江回站起身,指尖儿抚着会议桌的圆边,慢慢从对面踱了过来。庄凡心也站起来,板直脊梁,抬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回。 他问:“你想聊什么?” 江回不答反问:“你何必针对我?” 庄凡心嗤了一声:“其他人都走了,就别装了吧。” 江回笑言:“你现在混得这么好,脾气也变了。”他轻轻皱起眉,像是费力地回忆什么事儿,“咱俩是有点过节,我当年没追究,你还揪着不放么?” 庄凡心像听了个弥天的玩笑,声音轻抖:“我该谢谢你?” “至少不该这个态度。”江回说,“大家和平共处,好好工作,不好么?” 庄凡心逐字吐出来:“你不会在silhouette待太久的。” 江回预料到这句话,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你是不是说反了?看样子,你当年的事儿没人知道,如果人尽皆知,你还能继续留下?” 手心里捂着湿漉漉的汗,庄凡心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你在威胁我?” 江回没有回答,如同医生了解病患的痛点,捕蛇者一招击打蛇的七寸,他忽然问道:“昨天那个姓顾的帅哥,他都知道么?” 庄凡心攥住拳头,熬了一夜未合的眼睛布满血丝,江回关注他的反应:“看来你没告诉他?也对,我要是你的话,也不好意思让爱的人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庄凡心惊惧地尖叫,冲上去,抡起拳头挥上江回的左脸!咣当,江回整个人歪倒在会议桌上,庄凡心死死揪住那衣领,把江回按在上面,又狠狠砸下一拳! silhouette楼前的马路上,一辆古斯特靠边停住,顾拙言熄了火,坐在车内朝对面的大楼望去。从老爷子那儿出来瞎转悠,不知不觉开过来,才明白,从得知庄凡心整夜不眠他就在担心。 堵得慌,摸了一圈没找到烟,正好街边有家超市,顾拙言一下车,手机响了,他马上接通:“庄儿?” “我是裴知,”手机里的声音有些急,“凡心出了点事情,你方便过来接他一趟吗?” 顾拙言立刻过马路:“他怎么了?” 裴知说:“他和同事冲突动了手,受了点伤。” “我马上到,帮我看着他。”顾拙言挂断,飞快地冲进了silhouette大楼,他没工作证,然而保安还没来得及阻拦,他纵身跃过了通道闸机。 顾拙言来过一次,直奔设计部,气势汹汹地闯进了部门里,同事们都在议论,顿时望着他愣住了。 他环顾一遭看见温麟:“小温,你们总监在哪儿?” 温麟回过神:“啊……言哥!我带你去!” 顾拙言被温麟领入会客室,沙发上,庄凡心一脸麻木地坐在那儿,微弓着背,头发乱糟糟的,嘴角和左侧颧骨泛着挨拳头后的青紫色。顾拙言走过去,在庄凡心面前蹲下,那双眼睛很茫然,五六秒之后才望着他动了动眼珠。 “你怎么来了……”庄凡心嗫嚅。 顾拙言问:“谁弄的你?”他抬手摸庄凡心的嘴角,那么轻,生怕庄凡心会疼。对方不答,他扭脸看裴知:“谁干的?” 裴知说:“另外一位设计师,他们在会议室谈事情,突然打了起来——” 尚未说完,程嘉玛从门口出现,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指着庄凡心骂道:“你是不是有毛病?不服从公司的安排就罢了,还动手打人!把公司当什么地方!” 顾拙言看着庄凡心:“你先动的手?” 庄凡心蹙着眉毛,面对顾拙言便舒开了,恨恨变成凄凄,他后悔了,后悔没有克制住,不然顾拙言就不会看到他这副鬼样子。 “监控拍得一清二楚,谁也赖不掉。”程嘉玛说,“江组长大人大量不追究,但绝没有下一次。” 顾拙言没带名片夹,也没看程嘉玛一眼,起身对裴知说:“存我的号码,有任何情况就联系我,庄凡心如果再打那个江组长,要调解还是要起诉,我给他兜着。” 裴知有些歉疚:“不好意思,发生这样的事。” 顾拙言伸手按着庄凡心的发顶,回道:“是他给你添麻烦了,我带他去看看伤,先请两天假吧。” 庄凡心局促不安,一颗心在胸腔里面飘来荡去,他没想过会惊动顾拙言,怕顾拙言会盘问他。然而,按在头顶的手掌那么温柔,滑下来,半捧着他的脸掂了掂,给他注射一支镇定剂:“没人要审问你,走吧。” 顾拙言都知道,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怕什么。 庄凡心霍然踏实了,甚至充盈着面对一切的勇气,他收拾东西离开,临走,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属的工作,行至门口,他忽然回头望着所有人,望了很长的一眼。 走到电梯口,庄凡心对裴知说:“哥,秀展的配饰我会搞定。” 裴知道:“好好休息,有我呢。” 庄凡心说:“今天的事儿,我也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电梯到了,顾拙言揽着庄凡心离开,从silhouette走出去,街上是熙来攘往的车,他们等着空隙过马路,天很晴,风也没那么冷了。 顾拙言回头瞄一眼大楼,冷静的面目下憋着彤彤的火气,重逢之初庄凡心伸着脸给他打,他都没舍得动手,别人又凭什么? 何况昨天碰见那姓江的,庄凡心失眠了整晚,其中必定藏着猫腻。 顾拙言状似无意地问:“怎么没见那个江组长?” 庄凡心犹豫着答:“去医院了。” “医院?”顾拙言出乎意料,“他去验伤啊?他伤哪儿了?” 庄凡心支吾道:“鼻子打流血了……好像牙掉了一颗。”后面的不知该不该坦白,“我当时戴着针插,抓了几根针扎了他肩膀。” “……” 顾拙言愣住,竟有点怕:“……你以后不会家暴我吧?” 第 91 章 庄凡心比顾拙言想象中坚强得多。 离开公司,庄凡心不回家,如约去和化妆师见面。地点定在一家没什么烟火气的餐厅,人很少,他们来早了,还赶得及吃顿饭。 顾拙言胃口不佳,半晌只尝了块豆腐,庄凡心倒像是饿极了,吃得薄唇油汪汪,牵动嘴角,一边吃一边疼得拧眉毛。 顾拙言斟茶:“别噎着,怎么吃那么急。” “饿啊。”庄凡心咕哝,“挺好吃的,我再添一碗。” 顾拙言回忆道:“以前从不正经吃饭,磨磨蹭蹭,扒几口就完事儿了。”不禁有点纳闷儿,“现在好像也不是每次都吃这么凶?” 庄凡心停住筷子:“你琢磨我吃饭干什么……”他越过碗沿儿看对方,偷摸地,“我就是饿了,打一架消耗体力。” 顾拙言说:“幸亏只是消耗体力。”如果拿针的是对方,他不敢继续往下想,“庄凡心,以后不动手了行不行?” 庄凡心点头如捣蒜,他明白顾拙言心疼他,更担心他。 一餐饭吃完,化妆师到了,叫麦冬,昨天刚飞回国内。庄凡心脸上挂彩,打招呼时笑不开,透出一种难堪的羞涩。 寒暄几句后二人迅速进入正题,基础信息已经沟通过,庄凡心拿着平板给对方看场地设计,解释灯光的安排。麦冬好奇地问:“对了,这场秀的名字是?” 庄凡心回答:“叫庄生晓梦。” 顾拙言坐在一旁翻杂志,闻言顿了顿,觉得很妙。麦冬也很喜欢,等把全部信息梳理后,他给出对于妆发的设计意见与庄凡心讨论。顾拙言旁听,形容词能听懂,术语听不懂,举例中的某场秀、某次生态时装展听起来更如天书。 风格定下来,庄凡心打开一张详细的名单:“这是秀展当天的模特人数,你尽快定下妆发师及助理的总人数,然后培训期限最晚后天反馈给我,可以吗?” “没问题。”麦冬道,“培训完成,咱们直接约个试妆?” 庄凡心盘算着:“服装和鞋履基本到位,第一次模特试衣的时候我联系你。”他轻抿嘴唇,有一空当的沉思,“配饰完成后,就齐活儿了。” 顾拙言的目光早已离开杂志页,在一旁打量着庄凡心,曾经的那个男孩儿已然成熟,对行业熟悉,办事老练,哪怕一夜未眠,哪怕情绪失控挨过拳头,仍能一丝不苟地将事情处理妥当。 手机振动,顾拙言起身去接电话,在落地窗那边的小花园:“喂,妈?” 薛曼姿说:“你姥爷想和小庄见见面,他之前跟你提过的。” 顾拙言机敏地问:“那为什么你打电话?” “我也一起,不可以吗?”薛曼姿说,“最近有没有时间,你来安排。” 顾拙言说:“过一阵吧,最近他在准备秀展。”转过身隔窗望着,那位化妆师已经谈完离开了,庄凡心满脸倦容地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见脚步声,庄凡心抬起头,落地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见顾拙言逆光站着像一尊温暖的神。他凝望数秒,心头都热了,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顾拙言握住,坐下:“谈妥了?” “嗯。”庄凡心主动说,“家里或公司有事情的话就去忙吧,我没问题,保证再也不惹是生非。” 顾拙言不怕他惹麻烦:“保证个别的吧,现在就回家好好睡一觉。” 庄凡心面露难色,配饰方面飘悬未定,短时间内找不到帮手,他只能迎难而上独自应对……他撑着笑意:“睡一小会儿,然后抓紧时间画稿子。” 顾拙言无奈得很,陪庄凡心回了家,半路,裴知打给庄凡心询问伤势,并告诉他,江回暂时请假休息一周。 晚上,庄凡心关在工作间里,纸笔,尺子,所有画图需要的工具都摆在面前,他盯着那张白纸,如雪盲症,直至视野模糊也没有下笔。 他抹了把脸,尽是汗,又冷又咸,一滴滴顺着额角往下淌,猝然,有一滴热烫的滑落,是他被逼至崩溃的泪水。 庄凡心用袖管擦掉,强迫自己拿起笔,可是手很抖,笔尖戳在纸上不住地晃,晕成一片。废了,他把纸揉成一团丢掉,再落笔,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失败都像是一根针狠扎在心口,这种痛楚他烂若披掌。 顾拙言敲门进来,明晃晃的灯下,庄凡心坐在椅子上的背影那么单薄,脚边是一地零落的纸团。他佯装没看见,端着杯牛奶走到一旁,说:“趁热喝。” 庄凡心扔掉笔抱住他,不顾摩擦的疼痛,把脸埋在他的腰腹间。他看到桌上的纸,上面有几道杂乱的线条,显然又作废了。庄凡心有想法,试图自己设计出一套,然而他画不出来,一笔都画不出来。 庄凡心没有倾诉半字,似乎早习惯独吞苦果,可顾拙言都明白,以此为梦想,年少时就斩获奖项,如今却画不能画。他强稳住心神,不敢猜测庄凡心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这份痛苦或许已经长达八/九年。 喝完牛奶,庄凡心回卧室休息,趁顾拙言洗澡时吞了片安眠药。他倦极了,待药劲儿盖过乱麻的思绪,蜷在床边沉沉地睡着了。 顾拙言踱至床畔,望着庄凡心静静坐了一会儿,弯腰吻在那额头,而后拿起手机走到小阳台上。 许久才接通,里面是薛曼姿困倦的嗓音:“这么晚了,什么事儿?” 顾拙言问:“妈,你平时定做首饰,是找设计师设计么?” “对啊。”薛曼姿认识两位设计师,光顾很多年了,她疑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顾拙言说:“帮我个忙吧。” 大概是服药的缘故,庄凡心一夜无梦,醒来时天蒙蒙亮,顾拙言半压着他。动了动,他慢慢从被窝里挪出去,快成功时被顾拙言一把扣住。 “你醒了?”庄凡心惊讶道。 “没醒。”顾拙言闭着眼说胡话,“再眯一觉。” 一旦睡醒,庄凡心很难再进入睡眠,况且未解决的事情仍等着他。这时顾拙言操着慵懒的嗓子,承认道,他请薛曼姿牵线,联系到两位资深的珠宝设计师,大概能帮得上忙。 身下没动静,顾拙言睁开眼,看庄 凡心惊喜又错愕地瞪着他,他在被窝里箍着那腰捏了捏,问:“连夜约的,今天上午十点,要不要见?” “要!要!”庄凡心低嚷,“嘶……嘴疼!” 顾拙言既心疼又好笑,光看这反应还不够,添油加醋地说:“我可是第一次求我妈,她那么精,瞬间就猜出来我是为你办事儿了。” 那份欣喜褪去,庄凡心惶恐道:“那阿姨会不会更烦我了?” “肯定会啊。”顾拙言一本正经地诱导,“所以你得顺着她的心意,巴结巴结她,懂不懂?” 庄凡心似懂非懂:“秀展那天阿姨有空吗?我邀请她,vvip的观秀前排,她喜欢哪件衣服我为她量身定做。” 顾拙言一愣:“谁说这种巴结了……你怎么那么物质,那么俗?”诱导不成,低身把目的暴露出来,“你对她儿子好点,懂吗?” 额头被蹭着,身体被压得无法动弹,庄凡心再不懂就是装傻了,他捂住半边脸:“我鼻青脸肿的,你也不嫌丑……” 顾拙言提议:“那你翻身,从背后来。” “……”庄凡心不干,“你真嫌我丑了?就从正面来!来!” 顾拙言逞凶一场,结束时天已经亮了,他细吻庄凡心汗湿的脸:“我今天要上班,你老实点,别让我操心。” 庄凡心弱气地说:“不是刚操了心么。” 顾拙言还能有什么招儿,彻底信了一物降一物的说法,庄凡心得意地傻笑,回吻他:“我有分寸,你放心吧。” 顾拙言上班去了。庄凡心爬起来洗漱,用赵见秋的化妆品遮了遮伤痕,十点钟和约好的珠宝设计师见面,对方资历深口碑佳,因为薛曼姿打点过才肯帮这个忙。 除却设计,那二位设计师还可提供一直合作的工厂,更能事半功倍。庄凡心最棘手的问题解决了,下午去诺斯会展中心检查场地布置,见到了温麟。 “总监,你也不休息两天。” “哪有那么脆弱。”庄凡心在场地内四处检查,“每个模特的服装编号弄好了吗?” 温麟说:“弄好了,我昨晚和林设计加班弄的。” 庄凡心道:“辛苦了,走秀那天你和林设计负责衣物管理。” 基础t台变成两道相连u型台,前排座位可以增加,庄凡心随便一坐,将人名单中的嘉宾一一排好位置。还预留一些,他交给温麟:“回去给裴总,国内的明星我不太熟,这些让他来排吧。” 温麟八卦地看一眼,如他所料,前排最佳位置果然标着顾拙言的大名。 那之后,庄凡心为秀展四处奔波,跑工厂监督配饰进程,布置场地,安排模特试衣试妆,正式彩排。总是衣冠楚楚地出门,忙到灰头土脸地归家。 在他忙碌的同时,关于此次成衣秀的宣传铺天盖地,裴知和程嘉树在网上亲自造势,一众明星捧场,早早便已备受瞩目。 二月中旬过完,秀展的倒计时不足三天。庄凡心拎着一袋工作证去silhouette,自打架之后一直没来过,一出现,同事们纷纷将他包围住。 主管说:“好想你啊!” “得了吧,前天彩排我还请你吃饭了呢。”庄凡心打开袋子,“这是秀展当天的临时工作证,大家找一下自己的。” 一群人乱翻,庄凡心像个费神的班主任:“接待组是白色,后台穿衣组是蓝色,舞台组是黑色……小温,下午过去的时候拿两只备急箱。” 大家吵嚷着,讨论起当天搭什么衣服,庄凡心渐渐退出人群,望着一片欢闹伫立片刻,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 桌面洁净无尘,温麟每天都有打扫,庄凡心在桌后坐下,默然地,纹丝不动地待了半晌。许久,他轻轻地叹息,开启电脑打了一封邮件。 不算长,但删删改改很多次,最后按下句号时,敲门声响了。 庄凡心叩住电脑:“请进。” 是裴知,推门后迫不及待地望来,满是关切:“这段时间怎么样?”他绕过宽大的办公桌,停在庄凡心的椅子一侧。 “挺好的,秀展也顺利。”庄凡心仰着头,“我分走不少人手,你准备秋冬装忙不忙?累吗?” 裴知笑着:“我没什么。”他端详庄凡心的颧骨,“伤痊愈了就好,你那天吓死我了。” 庄凡心推裴知靠住桌沿儿,他之前说过,会给对方一个交代:“我先动的手,确实违反了公司的规定,秀展结束有什么惩罚我都承担。” “那不重要。”裴知盯着他,“你和江回之间……方便说么?” 庄凡心没有躲闪,但紧抿着唇也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透气,在冷风里,声音显得飘忽:“我不可能和他共事。” 意料之中,裴知不惊讶,但为难。 “别让他待在silhouette。”庄凡心说,“他在这儿,对公司没好处。”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打开,江回拿着一沓设计图站在门口。裴知生怕再起争端,立刻问:“你有什么事儿?” 江回不慌不躁地说:“裴总,配合秋装做了两套设计,听说你在这儿,所以拿来交给你看看。” 裴知快步走到门口,接过设计稿:“我知道了,忙去吧。” 庄凡心滞在微风里,裴知的紧张令他歉疚,眼下事情正多,他也想喘口气:“一切等秀展结束后再说吧。” 裴知点点头:“好,你放松些,无论如何我都会相信你。” 会展中心还有彩排,庄凡心没待太久,安排些事情后就走了。从设计部出来,通往电梯间的长廊上,江回勾着针插立在那儿。 庄凡心顿住脚步:“你还想挨揍?” 江回伸出手:“你那天掉的,还给你。” 庄凡心夺过,往前走,江回拦了他一步,他紧皱着眉:“滚开。” “别再胡言乱语了。”江回说,他在办公室门外听见了,“你让我待不下去,不怕我抖出旧事?你也干不了?” 庄凡心毫无惧色,甚至有一丝洒脱:“不用你麻烦,辞职信我已经打好了。” 第 92 章 一小时前飘了阵雨,来得急,停得快,此时天穹水青,弯着一道玫瑰色的彩虹。顾拙言拾阶而下,周身纯黑色的西装三件套,勾勒出宽肩窄腰和两条长腿,一丝一线都妥帖合适。 他没有系领带,衬衫也松着一粒扣,踩过潮湿的砖石从一片枫树下绕出来,进主楼侧门直上环梯。到三楼衣帽间,他停下,冲里面穿外套的薛曼姿吹了声口哨。 “别催了,着什么急。”薛曼姿对着穿衣镜,“雨停了吗?” 顾拙言说:“停了。”他一副百无聊赖的态度,特意在枫园溜达一圈才过来,没想到还没打扮好。 薛曼姿瞧他一眼,从头到脚地扫,面上露出那种母亲看儿子的满意:“这么帅,还特意穿一身新西装?” 顾拙言说:“庄凡心给我做的。” “手艺不错。”薛曼姿客观评价,注意到顾拙言手里拎着的盒子,“那是什么?” 顾拙言答:“小礼物,都是熟人,不好空着手去。” 薛曼姿被“熟人”二字逗笑,从首饰柜里拣一枚戒指戴上,拎上包:“走吧。” 成衣秀是午后四点开始,顾拙言和薛曼姿到会展中心时刚两点半,原以为会门庭寥落,结果门外挤满了年轻女生。 b区一片繁忙,远远望见u型台上庄凡心的背影,走近些,听清是在开集体会议。庄凡心抓着一只耳麦:“运输组暂时完工,不要在外面乱晃,现在去休息室吃点东西。” 一拨人欢呼着散了,庄凡心继续道:“工程组和舞台组做秀前最后一次检查,调试所有设备,务必详细,一分钟为一段地过,确保没有任何问题才行。” 大家齐齐应声,很有干劲儿。庄凡心叮嘱道:“负责台前的组别不许进入后台,要去跟我申请。”他看一眼手表,“接待组做准备,各大媒体快到了。” 顾拙言一直在远处望着,偶一斜眸,发觉薛曼姿亦然。“薛女士?”他欠嗖嗖的,“我爱看就算了,怎么你也那么专注?” 薛曼姿懒得呛,反而说:“这孩子成熟了不少。” 顾拙言藏着私心,他了解薛曼姿喜欢什么样的人,认真上进,能干负责,所以提前过来让他妈瞧瞧。 开完会,所有人忙起来,庄凡心跟着摄影检查,随着镜头移动,他“啊”一声,迅速朝顾拙言跑了过去。半路看见薛曼姿,生怕忙慌的样子不好看,又改成碎步小跑。 至身前,庄凡心顿时腼腆起来:“阿姨,谢谢您来捧场。” “谢谢你的邀请。”薛曼姿说,并以女人的敏感立刻察觉,“染头发了?” 庄凡心染了黑发,不似天生的深棕色温柔,但衬得皮肤更白,有股水墨般的沉静清冷,他颔着首,露出耳垂上熠熠闪光的方钻耳钉。 薛曼姿问:“这对耳钉……”问到一半,猜到了。 顾拙言承认:“我看他有耳洞,就送给他戴了。” 庄凡心反应片刻……这耳钉原本是薛曼姿的?老天爷!他无措地瞪大眼睛,抬手欲摘,可是戴过的又不能归还,手臂滞在半空不知何去何从。 怎料薛曼姿并未责怪他,只不悦地教训顾拙言:“你懂不懂事儿?送东西不自己挑、自己买,拿现成的,涵养都丢哪里了?” 庄凡心难言情绪,像是大吃一惊,或者受宠若惊,他管不了顾拙言了,只顾自己懂事儿:“阿姨,还有一小时才开始,我带您去休息室吧。” 人生际遇的确奇妙,当年在艺术展上薛曼姿第一次见庄凡心,识破两个小孩儿的地下情,兜转十年,如今她来参加庄凡心操办的秀展。 将薛曼姿送到休息室,顾拙言跟着庄凡心去后台,在廊上走,庄凡心矜持全无:“这对耳钉居然是阿姨的,你怎么能拿来给我?你当时怎么想的?啊?还不告诉我一声!” 顾拙言说:“我玩儿大富翁赢的,就归我了啊。” “你少来!”庄凡心摘下来,“我刚才吓死了!尴尬死了!” 顾拙言一步挡在前面:“摘它干什么,我妈都看见了,摘下来她以为你嫌弃呢。”拈起一枚,拨开那耳际乌黑的碎发,重新戴上。 庄凡心好忧愁:“阿姨没有生气吧?” “没有,不聊我妈了行不行?我又不是妈宝。”顾拙言捧住庄凡心的脸,顺着鬓角向上,风揉流云般抚弄细密的发丝,“漂亮是漂亮。” 这词叫人害臊,顾拙言又说:“瘦了一圈,这几天怎么过的?” 每天仅睡两三个小时,记不住吃饭,生生操劳所致。庄凡心绷着弦儿还好,此刻一缱绻便有些撑不住,环着腰往顾拙言胸前靠,脉脉的:“你穿这身真好看。” “是你手艺好。”一周没见,四下无人,顾拙言忍不住低头偷香。 将要吻住了,廊上打开一扇门,陆文冒出来:“哇靠!” 顾拙言气得翻白眼儿,揽着庄凡心走过去,想揍一拳却没下得去手,陆文减掉了五公斤,整个人瘦高瘦高的,那股荷尔蒙味道下多了一丝清俊。 这扇门内是另一个世界,纷忙的衣香鬓影,缭乱的粉面蛮腰,一水儿的模特已完成妆发,换好衣服,只等候秀展正式开始。 庄凡心牵着顾拙言往里走,拉起的帆布形成几块区域,最里面,造型桌上堆着瓶瓶罐罐,墙边的金属架上挂着一身衣裤,他也是要打扮的。 顾拙言莫名期待:“换上我瞧瞧。” 庄凡心没有忸怩,脱掉身上的简t和仔裤,赤/裸着脊背与双腿,到架旁将衣服一件件穿上。半中式的亚麻衬衣,熨烫得不见褶皱,衣领和袖口压着一点刺绣花纹,月白色,让顾拙言联想到被他扯坏的睡衣。 扣好西裤,细直的腿包裹其中,若隐若现地露着点白净的脚踝。庄凡心刻意不管袖口的纽扣,袖管宽松,垂一截在骨感的手腕下。他拿着一块帕子,也是月白色,两手摆弄几下折成三山形。 走到顾拙言面前,庄凡心将折好的手帕塞进顾拙言的西装口袋里,露出的山尖儿上绣着浅金淡绿的月桂叶,和他衣领上的一样。 顾拙言恍然明白:“情侣装么,庄设计?” 庄凡心抚在那胸前的手向下滑,捉住顾拙言的腰,秀展快要开始了,他忙里偷闲说着最情真的话:“你把我揣起来了,谢谢你收留我。” 顾拙言刹那眼热,抱着庄凡心默了良久,待分开,他拿出一路拎着的礼物,是一瓶香水,名字叫众神的气息。 庄凡心被握着手腕喷上一点,呼吸可嗅,淡淡的乳香,锋凛 的金属,沉淀后的好木。顾拙言看着他,轻声说:“秀展结束抽一天时间给我。” “嗯。”庄凡心自然会应,“你想做什么?” 顾拙言道:“跟我回家见见长辈。” 庄凡心发愣,不眨动的眼睛泛起潮湿,眼角漫上一抹粉色,他迟钝地点头,再点一下,而后连连点个不停。 从后台出来,秀场内已经坐满七成,会展中心外的粉丝们更是沸腾许久了。前排都是男星女星,各个英俊潇洒花枝招展,媒体记者四处拍照,一排排镜头比追光灯还闪。 顾拙言陪薛曼姿落座,最好的位置,母子俩一模子刻出来的高冷,十分惹眼。期间温麟来打招呼,怎么也是相过亲的,薛曼姿替顾拙言不好意思,谁知温麟把庄凡心夸得天花乱坠,临走还特官方地来一句,请多多期待吧! 顾拙言手机振动,顾宝言发来信息:“哥,给我要一张林哲东的签名!” 庄凡心给那丫头请柬了,可惜学校有课不能来。顾拙言哪肯纡尊降贵去找小明星要签名,直接回:“没这人。” “少蒙我,我上网看见他在现场的照片了!” 刷刷发来好几张,顾拙言对着照片找了找,看见了,无动于衷地回复:“真人就那样,喜欢他不如喜欢陆文,陆文再等会儿就红了。” 顾拙言没再搭理顾宝言,上网瞅了瞅,关于“庄生晓梦”这场秀的讨论热烈非常,一则silhouette本身就很有名,二则,裴知和程嘉树亲自宣传,众多明星捧场,三则,提前发布的部分设计图饱受好评,大众是真的喜欢。 随着现场的明星先后发布照片,网络中的热度不停增加,而冠名方gsg也达到了目的。顾拙言装好手机,距开始仅余五分钟,忽然一阵喧哗,程嘉树姗姗来迟吸引了一众注意。 身边的空位被填补,程嘉树挨着顾拙言坐下。 秀场内逐渐暗下来,u型台的两侧出入口内排着准备就绪的模特,裴知登台,对本次秀展进行解说致词,时间一到,高级成衣秀“庄生晓梦”正式启动。 前射灯打下来,明亮得不真实。整片场地的配色浅淡端庄,无花饰点缀,几根绕柱用朱红铺色,绘了繁复的仕女图,柱外,竹枝作骨纱作面,特制圆筒状屏风罩上去,朦朦胧胧,将瑰丽变成清丽。 每一处细节都美得动人,顾拙言望着纱面,想起他和庄凡心重逢那晚,他假意撵人,庄凡心盘桓不定,躲在屏风后悄悄地看他。 音乐不经意间响起,筝萧和鸣,像初春冰下潺潺的流水。模特一步一步走上u型台,踩着中线,追光灯洒落在身上,服饰的所有细节亮相给看客。 每个人都很专注,或者说都被设计所吸引,衫或裙,紧或弛,外行看色彩图案,内行看裁剪廓形。顾拙言被碰了碰,薛曼姿问他:“全部是小庄设计的?” 他答:“是,独立设计。” 服饰的花纹点缀异常出彩,哪怕是一朵云,一片花,凡有图案的地方皆无比繁复,这种精致是独一无二的,是庄凡心在过往的岁月里画珠宝设计图磨出的耐心。 而每处图案虽夺目,却严格把控着面积大小,此外是空山似的留白。剪裁流畅,面料飘垂,既有媲美英法中世纪华服的精细,也有相较古希腊服饰的自然潇洒。 顾拙言始终记得,庄凡心不足十七岁参加设计比赛,最终以中国围棋为元素,棋局走势为线条,设计出一顶冠冕“白棋皇后”,夺得冠军。 他不懂服装设计,也不懂艺术,但他懂庄凡心这个人,所以他看懂了这场秀,博采中西之长,极致的风雅,浓淡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文出来了,他是男模中最帅气亮眼的一个,服饰在男装里也称得上压轴之作。顾拙言抿着唇在座位上笑,掏出手机想拍一张,发现顾宝言发给他四十多条未读…… 是不是疯了,顾拙言没点开,拍完收起手机。 一场秀没有太长时间,两侧的媒体蠢蠢欲动,都在等待设计师亮相后拍照。后台里,麦冬已经帮庄凡心化好妆,很淡,但是气色好了许多。 后台组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在短暂的时间内为每位模特补妆换衣,将近尾声,所有模特鱼贯而出,猫步踩着中线,成功走完这场万众瞩目的成衣秀。 庄凡心等在出口处,深呼吸,最后一名模特离开u型台,场内灯光变幻,他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顾拙言直直望向展台顶端,庄凡心在期待中亮相,黑发盈着灯光,月白色的衬衫有股醉后不知天在水的温柔,那一张面容叫他心动过,痴迷过,无可奈何过……此刻他远远凝望,仿似观一颗启明星。 若有似无的,座下有一些哗然,顾拙言疑惑地环顾四周。 庄凡心向前行走几步,在更开阔的位置站好,接过麦克风准备致谢。 突然间!一名记者冲上了u型台,动作又快又猛,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其他媒体人员蜂拥而上,全部冲了上去。 不足十秒,庄凡心被团团包围,数不清的麦克风挤在他面前,他有些慌,采访安排在秀展结束后,为什么会这样…… 第一位记者提出问题:“庄总监,二十分钟前silhouette另一位设计师发布长文揭露,你看了吗?” 庄凡心怔着:“什么……” 不知是谁问:“你曾经念过珠宝设计是不是?” 庄凡心脑中嗡的一声,空空地看着前方,而铺天盖地的问题霎时砸来。 “九年前你曾抄袭他人的设计作品,拒不承认,是不是真的?” “你诬陷对方有没有道歉?” “你因为此事被学校开除,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所以才转去攻读服装设计吗?” “你在美国差点因故意伤人被起诉,险些入狱,你还记不记得?” “这些年你还抄袭过吗?” “这次成衣秀有没有借鉴其他人的设计?” …… 镁光灯刺目地闪烁,四下是鼎沸的哗然,周围是一声声的逼问。庄凡心的面容惨白下去,钉在原地被网似的审判掐住喉咙,咚的一声,手里的麦克风落在了台上。 像末日来临前的最后一声心跳。 他快要窒息,以为重回了那个夏日,“救救我”三个字如鲠在喉,直到挂断电话也没能说得出口。 庄凡心闭上眼失去了意识,而这一次,奔来的顾拙言将他紧紧揽入了怀中。 第 93 章 高级病房里,庄凡心躺在病床上,暮色投射进来,把输液袋中的药水染成了橘红。他沉睡着,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流下,淌湿了鬓角。 在急诊楼做检查时醒过一次,涣散地眯开眼,转瞬又紧紧闭合,他是疲劳过度加上突然刺激导致的晕厥,血压和血糖都很低,伴随着强烈的心悸反应。 床畔,顾拙言盯着那张脸庞,憔悴,苍白,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成粉齑。他用纸巾给庄凡心擦汗,怎么都擦不干净,只有干燥的纸团被洇湿。 门推开,陆文从会展中心赶来,还没卸妆,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顾拙言问:“秀场的情况怎么样?” 陆文回答:“乱成了一锅粥。”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明星们怕牵扯,能走的都立刻走了,模特们原本等着和设计师一同谢幕,都堵在后台议论,有两位silhouette的形象代言当场要求解除合约,还有那群挖采访的记者…… “裴知是老板,正在应付。”陆文道,“他说忙完就立刻过来。” 听罢,顾拙言起身:“帮我看着他,我去打个电话。” 他走到病房外的长廊上,打给gsg的公关负责人老徐,吩咐对方和silhouette沟通一下,一起处理当前的麻烦。 负责人回他,薛总已经吩咐过了。 顾拙言看向对面的休息室,薛曼姿握着手机走出来,对上他,说:“我联系过老徐,网上的事情尽快冷却,先保持沉默,澄清还是承认等小庄醒了再说。” 顾拙言道:“那些不会是真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薛曼姿很冷静,很客观,已经想好任何可能,“拙言,那些是真的话,无论你多爱他也要和他分手,他不配。” 顾拙言无比笃定:“没有那种如果。” 薛曼姿把话说完:“好,假如小庄是被冤枉的,不管消耗多少人力和财力,必须给他一个清白。” 顾拙言说:“我知道。” 薛曼姿问:“通知小庄的爸妈没有?” “还没。”顾拙言有所顾虑,庄显炀和赵见秋在旅行,还带着一位老人,突然告知的话怕慌里慌张在路上出什么事情。 薛曼姿道:“网上的消息哪瞒得住,估计很快就知道了。”她上前抻抻顾拙言的西装,“别把父母想得太脆弱,即使老了,也是能保护你们的。” 她鲜少垂头丧气,此刻却叹息一声,那么精彩,倾注了那么多心血的秀展,谁能料到在最后一刻付诸东流。转念她又笑起来,拍顾拙言的肩膀:“坎坷迟早要迈过去,早一天也好,至少现在你能陪着他。” 顾拙言心念一动:“谢谢妈。” 薛曼姿拢一拢外套,准备走了,恢复成公事公办的模样:“gsg是冠名的赞助集团,你负责的,后续处理不好就回公司领处分。” 返回病房,顾拙言替下陆文,两人不说话、不动弹地盯着庄凡心的脸,许久,陆文扭开头,先沉不住气地骂了一声:“操他妈的!” 顾拙言掏出公寓钥匙:“行了,帮我回家取点东西,衣服,毛巾牙刷什么的。” 陆文接过,没多废话便往外走,走一半停住:“眼下事情多,你需要帮忙就叫我吧。”他顿了顿,“裴知虽然是凡心的朋友,但公司那摊子事儿他得顶着,估计没那么多精力。” 顾拙言说:“我知道,你去吧。” 窗外正是黄昏如火,俯瞰下去,天地间的人和车小得像一粒沙,再瞧瞧病床上的躯体,渺小的人不知承受着多大的苦楚。 手机振动不停,家里面,顾宝言和薛茂琛轮番打来,公司里,副总和广告部的人也不算消停,还有看到新闻后的连奕铭和苏望,甚至是远在榕城的齐楠…… 天彻底黑了,拔完针,顾拙言握着庄凡心的手,一点点将冰冷的皮肤焐热。医生说,庄凡心已经进入睡眠,他太疲惫,并且对清醒状态感到排斥和恐惧。 裴知来了,风尘仆仆的,从事发后一直在四处周旋。他扑到床边端详庄凡心的睡态,不敢高声地问:“医生怎么说?” 顾拙言递一杯水:“输三天液,他需要静养。” 裴知犹豫道:“突然晕厥是因为今天的事……对么?”他怕顾拙言不明白,解释一句,“不是旧病复发什么的?” 顾拙言立刻蹙起眉:“什么意思?” 裴知回答:“凡心有那么一两年和我断了联系,后来告诉我是生了病,但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今天检查的时候医生有提到吗?” 顾拙言脑中有一瞬的空白:“那段时间,是不是出事后的一两年?” “……是。”裴知揪起一颗心,“但愿他只是不想面对朋友,而不是真的生了病。” 正说着话,陆文拎着一只行李包回来,看裴知也在,有点傻地挥了挥手。这光景本是愁云惨淡,裴知却苦中作乐地笑了,骂道:“你真够倒霉蛋的。” “我还行吧。”陆文说,“对了,有几个记者在医院门口。” 裴知说:“我知道,跟了我一路。” 眼前闪回庄凡心被包围逼问的画面,一帧帧,顾拙言反而愈发沉静。他交代道:“裴知,先说公事,成衣秀举办前凡心签过保证书,这件事给silhouette造成的损失我帮他负责,你也好给公司一个交代。” 裴知马上反驳:“没关系,我可以帮他。” “不行,你不能帮他。”顾拙言说,“这件事已经闹大,不要用你们的好友身份帮他,你对他完全公事公办,之后,对其他人才能不留情面地秉公处理。” “其他人”指谁不言自明,裴知懂了。 顾拙言道:“听说江回是程嘉玛的男朋友,他和程嘉玛我都会查。”他正大光明地通知,君子风范地表态,“我不认识程嘉树,但如果令你夹在中间为难的话,对你说声抱歉。” 裴知干脆地说:“没什么抱歉的,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公事暂且说完,顾拙言确实有个请求:“这事儿瞒不了多久,庄叔叔他们知道后应该会第一个联系你,就说凡心我照顾着,请他们路上别太着急。” 一件件安排妥当,陆文旁听着:“哎,我干点什么啊?” 时候不早了,顾拙言说:“你送裴知回去吧,甩掉那些记者不成问题吧?” 这点事儿是小菜一碟,陆文和裴知离开了。房内归于安静,顾拙言找医生谈了谈,他不了解庄凡心这些年的病史,希望明天做一套详细的身体检查。 入夜,顾拙言洗完澡爬上床,用冒着热气的身躯给庄凡心供暖,那双手脚冷得像冰,被他握住,贴住,搂在怀里哈气。 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这双画画的手如何去故意伤人? 当年的那通电话背后,庄凡心经历着什么样的绝望? 怀中的身体微微颤动,庄凡心流了太多冷汗,迷糊地讨水喝,顾拙言含住一口,低头印上那嘴唇渡进去。 “还要什么?”他问。 庄凡心似在梦呓,断断续续地念顾拙言的名字。 顾拙言每一句都应,撩开庄凡心的黑发,摩挲对方的眼尾。“我……”庄凡心紧闭着眼皮,声若蚊蝇,“我……不好了。” “什么?”顾拙言哄他,“你没有不好。” 庄凡心嗫嚅着:“我……等不到……你了。” 顾拙言说:“我来了,我 就陪在你身边。” “等不到了……”庄凡心的意识完全混乱,不在今朝,而是回到了多年前的美国,“我……想……” 顾拙言心头狂跳,他猜测庄凡心说的话是曾经发生过的片段,他嘶哑地探究:“凡心,你要说什么?” 他笼罩住这副身体,全神贯注地听,琥珀色的灯光下庄凡心颤抖着嘴唇,口齿间黏糊糊的,咕哝出一句回答。 猝然,顾拙言听清了。 庄凡心说的是,我想死掉。 顾拙言的心被狠狠扎透,僵在床上,缓了半晌才重新将庄凡心抱紧,他一下下抚摸庄凡心的脊背,摩擦得手掌发烫,庄凡心终于埋在他的肩窝里睡熟。 约莫十点半,手机开始又一轮振动,连环的消息几乎爆满,裴知,薛曼姿,公关部的老徐……顾拙言估计出了什么事儿,拿着手机去洗手间回应。 他上网一瞧,老徐的动作快而娴熟,江回的那篇长文已经撤下热点。 而就在一小时前,一个陌生的账号发布出一段监控视频,画面中是两个男人,面向镜头的是庄凡心,背对着的人看不清,但他知道是自己。 是某一晚加班,顾拙言去silhouette找庄凡心,在打样室,他试穿衬衫然后主动和庄凡心接吻。视频却被移花接木,先是接吻,再是他脱衣服的镜头,后面就断了。 这份暗示人人都明白,评论中已经充斥着污言秽语,gay,亲热,短时间内引起巨大的关注。趁热打铁,那个账号半小时后发布了第二段视频,很短,是庄凡心在会议室里向江回动手的监控。 两则视频迅速发酵,分别挂上了热点新闻,如果江回的长文只是引起时装和设计行业轰动的话,这则“男男激情”的视频彻底占据了大众的视线。 仍没有结束,一名网友跳出来实名爆料,据说是福建某服装厂的负责人,宣称被庄凡心毁约,损失巨大,洋洋洒洒又是一篇血泪控诉的长文。 顾拙言当即吩咐老徐,不用管了,这时候越压越乱。 老徐问:“那就任由言论膨胀下去?” 顾拙言说:“现在去查这几个账号,还有今天秀场里的所有媒体记者,网络上的推手,全部要查。所有内容备份留档,直接提交给法务部整理。” 交代完老徐,他打给裴知,让对方尽快找silhouette监控室的人核实,有记录就要物证,有人就要人证。 顾拙言从未这么冷静,触底才能反弹,控制不住膨胀的话,就等着胀破那一刻,十年都过去了,这一两日的波折他一点都不怕。 他返回床上,把庄凡心缩成一团的身体抱住,彼此那么的踏实。 夜半下了场雨,八点多钟天还黑着,顾拙言洗漱完坐在沙发上看文件,早晨周强送来的,一边看一边等庄凡心睡醒。 护士敲开门,说:“顾先生,有位庄先生来探病,说是患者的父亲。” 顾拙言撂下文件夹,起身出去,在登记区见到庄显炀和赵见秋,那二位拖着行李箱,显然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 “叔叔,阿姨。”顾拙言充满歉疚,“我没把凡心照顾好。” 庄显炀说:“幸亏有你陪着才对。”他感激地拍拍顾拙言的手臂,“凡心在病房?我们先看看他。” 顾拙言领着庄显炀和赵见秋回病房,忍不住问:“网上的事儿……” 赵见秋回答:“我们都看到了。” 昨晚,庄显炀和赵见秋还在南京,得知消息后订了最早一列航班飞回来,裴知接走裴教授时告诉他们医院地址,便急急赶来了。 父母二人守在床边,满眼关切,赵见秋心疼得红了眼眶。 顾拙言不忍打扰,抓住行李箱,主动说:“叔叔阿姨,你们陪着他,我去家里给他收拾点东西过来,顺便把行李放下。” 庄显炀应道:“好,好,麻烦你跑一趟。” 顾拙言从医院离开,事已至此,询问庄显炀和赵见秋就会知道当年的情况,但他胆怯了,能从容面对眼下的麻烦,对过去的真相却有点害怕。 驱车到公寓,家中一切如常,沙发上还丢着庄凡心换下的外套,顾拙言把箱子拎上楼,放在墙边,进浴室拿洗漱用品。 敛了一小包,他绕回卧室拿衣服,拉开衣柜,毛衣,运动裤,内裤,悉数装上几件。他蹲下抽开柜角的收纳盒,第一层是袜子,拿了三双。 第二层是领带,顾拙言拉开最下面一层,里面塞着几条围巾,他随手翻了翻,一个卷在里面的小瓶子甩出来,滚在他脚边。 顾拙言捡起来,看清是一瓶药片。 “怎么搁衣柜里。”他嘀咕着,拎起一包东西往外走,一边掏出了手机。 行至楼梯前,顾拙言顿住,查到了,这是一瓶抗抑郁的药物。 裴知说……庄凡心生了病。 汽车滑过柏油大道,顾拙言没发觉自己在超速驾驶,回到医院,他疾步往病房里面冲,床空着,他霎时吓出了满手汗水。 护士瞧见他,说:“顾先生,患者醒了,他妈妈陪他去做检查了。” 顾拙言粗粗地喘口气,掉头走出来,在走廊上心神不定地逡巡,不知不觉走到医生办公室的门口,里面有人在说话,是庄显炀。 门虚掩着,他停在外面,一直攥着那瓶药。 “所以他的医疗记录都不在国内?”医生问。 庄显炀说:“是,我们一直国外。” 医生问:“患者平时有吃什么药么?” “有时候工作比较麻烦,他会失眠。”庄显炀回答,“有吃短效安眠药。” 医生道:“病人的既往病史也需要您详细说一下。” 庄显炀说:“他……八/九年前患过抑郁症。” “……这样么,”医生有些意外,“有没有进行系统地治疗?” “有,治疗过。” “大概治疗了多久?” 庄显炀微微哽塞:“一千零二十三天。” 医生安慰般停了片刻,才继续问:“有没有发生什么过激行为?” “有,他……自杀过两次。” 门外,顾拙言浑身发麻,而庄显炀的回答陆续传出来:“第一次是九年前的夏天,八月三号的凌晨,那次差点没救回来……” 后面的话顾拙言听不见了,长达三年的抑郁症,自杀过,九年前八月三号,是庄凡心打电话的那个午后。他茫然地转身,在长廊上踽踽地走。 那一头,庄凡心做完检查回来,望见顾拙言,他无措地怔住,不知在一切曝光后怎样面对对方。可顾拙言已经向他走来了,神情严肃,甚至是沉重,让他莫名心慌。 庄凡心垂下眼,瞥见顾拙言手心的药瓶,他像被猛然烫伤了:“不是——” 他急于否认,却发觉否认是徒劳:“我,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听我解释。”庄凡心吓得语无伦次,恳切得要落泪,“我好了,我已经好了,我只是,只是备着而已……” “我怕自己会不舒服,就吃一粒,我没有病了……我真的没有病了……” 忽然,他被死死地拥住。 耳畔,是顾拙言低沉的哽咽。 第 94 章 从尽头走到病房,顾拙言用力握着庄凡心的手,那只手温度偏低,汗涔涔的,他十指穿过指缝牢牢地扣着。 走廊上有医生和护士经过,偷看他们,庄凡心知道自己一身恶名,很怕,缩着肩膀往回抽。顾拙言明白他在想什么,说:“我不在乎。” 旁人的眼光、议论,他什么都不在乎,只想把庄凡心抓在手里,抓住才踏实。庄凡心蓦地安生了,残存一点惶恐,勾着顾拙言手背的指尖松松合合。 回到病房,床上的被子凌乱未叠,顾拙言说:“躺一会儿吧,还要不要睡?” 庄凡心爬上床,后背贴着床头,眼神不住地瞄那瓶药片。“不睡了。”他小声说,戚戚然仰起脸,望向顾拙言的情态那么卑微,像一个等待判刑的囚犯。 顾拙言的心肝一阵涩痛,将那瓶药放在床头柜上,说:“这不是你的罪证,不要怕。” “可我骗你了。”庄凡心绞着眉头。 顾拙言抚上那眉心:“以后不骗我了,都跟我说,好不好?” 庄凡心点头,似是不敢相信,又颠三倒四地为自己辩白:“我真的好了,我没有病了,好几年,痊愈好几年我才敢回国……不然我不会纠缠你的。” 这句话将顾拙言深深刺伤,他几乎再度哽咽:“庄凡心,你没有痊愈我就陪你治疗到痊愈,你好了,我就陪你一直好下去。” 他们之间,不再留有“分开”这个选项。 顾拙言抹了把脸,坐近点,抬臂把庄凡心收拢起来:“安排的检查都做了?阿姨呢?” “空腹做的检查,我妈去餐厅买吃的了。”庄凡心渐无方才的忐忑,“我让她买一份蒸牛仔骨,你喜欢吃的。” 顾拙言无奈地笑:“阿姨坐飞机赶回来的,多辛苦,你还劳烦她给我买东西,你这不是坑我吗?” 一提这个,庄凡心乍然一惊:“你妈妈……是不是讨厌死我了?” 顾拙言不知道怎么说,那段亲热视频曝光后,别人认不出他,薛曼姿认得出,大清早打电话骂了他一顿,说他冲昏了头,如今害得庄凡心更被推到风口浪尖。骂完,薛曼姿拎包去gsg代总经理上班了,让他专心处理这摊麻烦。 顾拙言打开包:“拿了衣服来,洗个澡吃点东西,今天的液还没输呢。” 庄凡心听话地去洗澡,不多时,庄显炀和赵见秋一同回来,都撑着份笑容。等庄凡心洗完澡,人齐了,各怀心事地吃饭。 人家爸妈都在场,顾拙言却不管不顾地霸占着床沿儿,搅一搅白粥,舀起一勺喂到庄凡心的嘴边。赵见秋出声:“小顾,不至于。” 顾拙言说:“这次,我想好好照顾他。” 他不在的岁月里,庄凡心独自承受痛苦的三年中,他想弥补,庄凡心不懂他话里的含义,捧着包子微愣,一不留神被喂了口热粥。 吃过饭,护士来输液,顾拙言终于腾出床边的位置,他退到床尾,不动声色地朝庄显炀身边走去。 庄凡心伸着胳膊,眼睛却一直追着顾拙言看,仿佛是没有安全感的孩子。顾拙言已经站在庄显炀身旁了,说:“叔叔,咱们去喝杯茶?” “不要乱动。”护士提醒。 庄凡心松开揪住被单的手,放回去,眼中充满了焦虑,他知道,顾拙言要问曾经的那些事了。 对面的休息室很宽敞,摆着单人沙发,顾拙言和庄显炀凭窗而坐,外面天高路远,能望见医院门口新摸来的一批记者。 顾拙言率先承认:“叔叔,你和医生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庄显炀错愕地看他,仅一秒,板直的腰背弓下去,那么颓然:“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瞒不住了。” 顾拙言说:“我怕凡心会情绪波动,所以只能问您。”他已经忍耐了太久,急躁过,胆怯过,此刻做好一切准备,“叔叔,告诉我全部真相。” 庄显炀迟缓地向后仰,靠住椅背,像一名追忆往事的老者。 他们刚去美国的那半年,庄凡心除了陪伴爷爷便是去画室练习,也是在画室里,他认识了江回。 提及这个名字顾拙言就忍不住:“那么早就认识了?” 庄显炀“嗯”一声,因为都是中国人,庄凡心和江回很快成为了朋友,更巧的是,江回也有意攻读珠宝设计,只不过考虑的是另一所口碑和门槛都低些的学校。庄凡心得知后总是鼓励江回,陪他一起练习,还带江回让庄显炀进行辅导。 顾拙言本不想打断:“是凡心帮他才……” 后来江回勉强和庄凡心进入同一所学校,珠宝设计专业只有他们两个中国人,分在同一间寝室。那时候距比赛过去不到一年,庄凡心在校园里小有名气,但他不太与其他人交往,只和江回亲近,总是一起上课、吃饭、画画。 顾拙言稍稍意外,庄凡心的性格热情,真诚,是最不缺朋友和人缘的。庄显炀苦笑一声,简短的一句便解释清楚:“他很惦记你。” 分手后,庄凡心那半年里都闷闷不乐,他很想顾拙言,一个人的时候总在画顾拙言的样子,画了上百张。 他也很渴望朋友能倾诉,于是提前认识的江回就担任了这个角色,他对江回无话不谈,爷爷的身体,在国内的事,和顾拙言的感情,他什么都和对方聊。 怪不得,顾拙言记得第一次见江回,对方知道他姓顾,露出一副相识的神态。 庄凡心和江回的关系越来越好,或者说,是庄凡心把江回看作非常好的朋友。 因为江回独自在国外念书,庄凡心很照顾他,经常带他去家里。江回时常向庄凡心讨教课业上的问题,庄凡心也总是毫无保留地帮助。 对那段关系越了解,顾拙言越愠怒,他迫不及待地问:“……抄袭是怎么回事?” 庄显炀撇开脸,觑着窗外的高空:“那是凡心承受至今的冤屈。” 江回曾看到一张庄凡心的设计草稿,觉得很漂亮,庄凡心说只是随便画的,江回很感兴趣,不停地问,才使得庄凡心把整个设计思路和背后的含义告诉了他。 辗转快到大一结束,江回偶然一天再度提起,建议庄凡心完成那张作品作为期末设计。说到这儿,庄显炀移回目光看了顾拙言一下:“那时候国内快高考了。” 顾拙言有些莫名,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插一句这个。 庄凡心决定完成那幅作品,他全心全力地画,找材料,如同做过般那样得心应手。就在期末的前半月,专业所有人得知江回偷偷参加了设计比赛,并斩获冠军,而作品,就是庄凡心的那一项设计。 江回拿走了当初看见的草稿,顺着庄凡心的设计思路完成,然后在两个月前以自己的名义拿去参赛。除却材料不同,他的设计和庄凡心将完成的设计相似度极高,是肉眼可辨的抄袭。 从那一刻,庄凡心被钉在抄袭者的耻辱柱上。 嘭,顾拙言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手臂突着血管:“就没办法证明?!” 庄显炀说:“我和他妈妈停手一切工作,陪着凡心找校方,找设计比赛的举办方,把所有想到的办法都用过了……因为这件事,凡心的爷爷心脏病发再度住院,我们只能把精力转移到照顾老人上面。” 庄凡心再也没有安宁,他震惊、愤怒,他去质问江回,江回却说那是自己的设计成果。他一个人四处奔走,不知疲倦地求诉,但没有一个地方相信他、帮他。 从初始的草图到一步步设计修改,江回的证据很充分。除却未完成的作品,庄凡心却没有丁点证据,而就是这慢一步的设计把他从创造者打成了抄袭者。 那个期末,庄凡心被取消了考试资格,等待他的是学校的一道通知——他被开除了。 庄凡心百口莫辩,可他依然没有放弃,他一趟趟地找校方,每天睁开眼睛就往外面跑,那段时间,他瘦得皮包骨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 江回凭借那件设计得了奖,并把作品高价卖给一间有名的艺术馆,举行仪式的当天,庄凡心冲去把东西砸得粉碎。 顾拙言听出端倪:“他……”他想说,庄凡心的情绪是否从那时开始变化的。 庄显炀懂他的意思:“凡心承受了巨大的刺激,那份刺激每时每刻地折磨他,他变得容易激动,赤红着眼睛说要讨回设计时,像要豁出命一样。” 设计被盗窃,他被诬陷,被学校开除,那一段日子犹如炼狱,庄凡心困在其中死命地挣扎。明明精疲力尽,却日复一日地奔波,躲在房间里无助地想哭,最后演变成歇斯底里地大笑。 曾经娇气、胆小的一个人,只剩下狼狈和疯狂。 庄凡心被逼得丧失了理智,他不想讨公道了,都无所谓了,他只想问江回夺回自己的设计,那份东西是他的,别人一张纸,一片屑都不能留! “我的孩子,我从没见过他那样,那么轴,那么倔,要杀人放火般去硬磕。”庄显炀紧紧扣着扶手,“后来,他袭击了江回。” 顾拙言心里咯噔一下:“他有没有受伤?” 庄显炀摇摇头:“他揣着一把美工刀去找江回,像个被逼到绝境的亡命徒,如果不是旁人恰好经过,他可能会断送掉后半辈子。” 庄凡心划伤了江回,以故意伤害罪被警方带走,庄显炀和赵见秋到处打点,亲自登门向道歉、赔偿,求得江回答应“网开一面”撤销起诉。当时庄凡心已经被诊断为抑郁障碍,年纪也小,费了很大工夫才没有留下案底。 顾拙言简直心惊肉跳,焦急又恐慌地追问:“凡心出来以后怎么样了?” 庄显炀久久没有吭声,痛苦地捂住了脸,庄凡心出来时根本不像个人样,惨白的脸,嶙峋的身体,似一具失魂的肉身蜡像,比衰败的、凋零的花还不如。 种种变故交织在一起,当晚,庄凡心去了医院,一直等他出来的爷爷终于散尽最后一口气,满眼浊泪地归了百年。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庄凡心彻底被压垮,陷入无尽的崩溃。 顾拙言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深知庄凡心的性格,热情,真诚,对每个人都抱以最大的善意。他还记得庄凡心说过,不凡的凡,开心的心,努力才会不凡,对人好才能开心。可他的努力换来什么?被打为抄袭者不得翻身,他的善意,他对人好,换来的是嫉妒和背叛。 顾拙言扭头望向对面的墙壁,想透过层层阻隔望到病房里面,病床上,躺在那儿的人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他病了。”庄显炀眼角潮湿,“他能走能站,但是奄奄一息,他撑了很久,那时候是七月份了,他每天都惶惶不安,怕你见到他那副样子。可是……他在一天天变得更糟。” 顾拙言明白,换作是他,他也不愿被爱的人知晓那一切,何况他了解,庄凡心的自尊心很强,在班级里被当众批评都会难受一整天。 “他想给你打电话,七月就想打了,他备份你们的聊天记录,你们一起拍的照片,每一次在按下号码前放弃,然后看着那些东西从白天到晚上。”意料之中的一声,庄显炀隐忍地哭了,“后来,他终于撑不住了。” 顾拙言喘不上气,想要喊停。 可庄显炀已经揭开淋淋的真相:“八月三号的凌晨,他打给你那通电话,用他想到的唯一一个理由让你死心,阻止你去找他。然后……” “他……自杀了?”顾拙言屏着呼吸。 庄凡心当时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已经吞了安眠药,冷水浸泡着身体,瑟瑟发抖。当他听见顾拙言的声音相隔千万里传来,像临终等来爱的人一样,没有了任何遗憾。 挂断电话,庄凡心渐渐失去了意识,滑入浴缸沉溺于冰冷的水中。 那是庄凡心的第一次自杀,离死亡那么近,后来医生说,如有分秒的耽误这条生命就结束了。 那之后,庄凡心被安排住院治疗,几个月后,因不堪痛苦再度自杀,是割腕,万幸被护工及时制止。 他在医院整整度过一年,像满身伤痕的鸟被关进笼子,半死不活。庄显炀分身乏术,没多久,珠宝公司因经营不善只得卖掉。 后来发生了转机,庄显炀说:“凡心在医院认识了一个华裔的护工,是个有点迷信的阿姨,对方很照顾他,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枚平安符,祝他早日出院。” 顾拙言病急乱投医地问:“很管用么?他转好了?” “不是……”庄显炀看向他,“他找对方学,自己折了很多,说是保佑你在国内健康,保佑你学业顺利,方方面面,每一个都是给你的。” 庄显炀和赵见秋意识到,庄凡心从未放下过顾拙言,他们开始鼓励他,劝说他,等他好起来,可以回国和顾拙言见面。 “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样子,在沙漠里看见泉眼似的,又怕是海市蜃楼,他问我们,真的能再见你么?” 凭着那一点信念,庄凡心开始真正地好转起来,一年后,他出院了,进入另一所学校念服装设计,一边治疗一边念书,折磨他的抑郁症持续了三年才离开。 庄凡心对顾拙言满心歉疚,他康复了,却不敢回国,想让自己变得好一点,更好一点,他学击剑、吉他、学那一首《菊次郎的夏天》,他想学会一切和顾拙言有关的东西。 庄显炀说:“他变化很大,比从前更积极,更拼命,什么都想做到最好,表面上他也坚强了很多,好像曾经的伤害都已经被抛下。” 真能抛下么?顾拙言想。 双腿有些不听使唤,从休息室出来,顾拙言立在走廊停滞了许久,推开门,他一步一步踏进去,闯入庄凡心焦灼的视线里。 输完液了,刚拔针,原来他们竟说了那么久。 顾拙言行至床畔,握住庄凡心的手背按着针孔,那只陈旧的手表一直紧紧地匝在手腕上,仿佛遮掩着什么。他伸手去碰,庄凡心敏感地瑟缩了一下,低声说:“别摘它,求求你。” 顾拙言却没听,一点点解开表扣,摘下,常年不见光的一环皮肤白得病态,翻掌向上,露出腕间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庄凡心颤抖着:“你都知道了?” 顾拙言发不出声,点点头。 面颊一瞬间潮湿,庄凡心泪流满面,已辨不清此刻的心绪,他反握住顾拙言的手,只哭,压抑地、低沉地哭。 顾拙言看着那张斑驳的脸蛋儿,要咬碎一口牙齿:“江回抄袭你的设计,是什么?” 庄凡心流着泪说:“是一顶冠冕,蓝色的,以世界的海洋分布为灵感。”他埋进顾拙言的颈窝,“是我给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他丢掉了,全部丢掉了,可他牢牢地记得,那个期末他想做出来,想和顾拙言见面的时候能够重新送出去。 庄凡心背负了莫大的冤屈,在异国他乡求告无门,自尊被击打入泥埃。他被糟蹋了一颗真心,被诬陷,被施以惩罚,被偷窃走献给年少爱人的一腔柔情。 他胆小,懦弱,缩成一团度过了灰暗的一年,一步步挣扎着站起来,滋长出铠甲,试图走进一段新的生命。 可是伤痕是抚不平的,庄凡心十年间没交过任何朋友。 他彻底放弃了梦想,画不出一条线,只有无尽的颤抖和冷汗。 十年后重逢,庄凡心看见顾拙言,像断翅的鸟望见归巢,零落的叶飘向软泥,痴痴,傻傻。他妄想和当年一样,站在顾拙言面前的他优秀、健康、盈着爱意,那一截灰败惨淡的生命他永远不要顾拙言知道。 可是所有过往都被掀开了。 庄凡心在顾拙言的怀里放声痛哭,那么惨厉,像被一刀一刀割破了血肉。 病房内许久才安静,顾拙言抚着胸前精疲力竭的身体,一遍遍重复“有我在”。擦干庄凡心的鼻涕眼泪,他说:“十年前的噩梦不会再上演了,相信我。” 网上的事件越演越烈,医院外面徘徊着记者,就连里面的医生护士也已认出庄凡心就是事件的主人公。顾拙言当机立断,联系了司机,决定从这个是非地离开。 他对庄显炀和赵见秋说:“叔叔,阿姨,先让凡心去我那儿住吧,处理事情方便我们商量,我那边门禁也比较严,不会有闲杂人等打扰。” 赵见秋说:“他现在需要照顾,很麻烦人的。” “我来,都交给我。”顾拙言不容分辩道,“等会儿司机过来,他送你们回家,从医院正门走,我开车和凡心从东门走。” 半小时后,所有东西收拾妥当,庄凡心裹着围巾随顾拙言离开,在停车场上了车,他松口气,从兜里摸出没了电的手机。 他事发后没上过网,惴惴的:“事情成什么样子了?” 顾拙言只道:“可控的样子。” 汽车驶入宽阔的大街,速度很快,在某个该直行的路口拐了弯,庄凡心疑惑地看顾拙言,又惊慌地看后视镜,以为他们被记者跟踪了。 顾拙言根本没回家,在某条街上刹停,车就撂在马路边,他的动作用力又干脆,下了车,紧握着庄凡心的手踩上台阶。 庄凡心抬起头,是一家银行。 “干什么……” 顾拙言没坑声,拉着庄凡心往里走,联系司机时顺便知会过,银行经理已经在等候他了。走程序似的亮了下身份证,继续往里走,识别指纹后,顾拙言带庄凡心进入了银行的保险库内。 四面反光的保险柜,庄凡心懵懂地站着。 “我没带钥匙。”顾拙言吩咐经理,“把我柜子打开。” 是最大型号的保险柜,银行经理上前开锁,咔哒一声,而后将柜子缓缓抽了出来。 顾拙言滚了下喉结,把庄凡心推前一步:“去瞧瞧。” 庄凡心走过去,看清了,那里面放着两幅画,一幅画的是一双弹吉他的手,另一幅是顾拙言的画像。 有一条手链,他曾经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还有许多,手机壳,绘着坚毅的锡兵的马克杯…… 在泪水即将模糊双眼的时候,他望向柜子深处。 最里头,是一顶失去光泽的海玻璃王冠。 庄凡心摇晃着,将要跌倒时被顾拙言从背后拥住,那道声音贴着他:“你在小岔路等了一夜,我一直在楼上的窗口中看你。第二天去机场把你送走,我就捡回来了,你给我的礼物,加上一百三十七张画稿,十九张精确扫描图,我保存了十年。” 庄凡心泣不成声,颤颤地伸手,他摸到了,摸到每一颗海玻璃,那是少年时像海洋一样汹涌的爱意。 忽的,指尖触碰到什么,他拿起来,是王冠中落着的一张小纸条。 上面的字迹已经泛黄,写于十年前。 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 是《一生所爱》中的歌词,而下一句写着—— 请回来我身边。 第 95 章 一路上,庄凡心紧抱着箱子,回到公寓后仍不愿松开。顾拙言既难过又好笑,硬夺下来搁上茶几,哄道:“别害怕,不会再弄丢了。” 他回卧室放行李包,换一身家居服,折返客厅,见庄凡心并着双腿端坐在沙发上,小学生样子,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箱子里的冠冕。 顾拙言走过去,不合规矩地往茶几上一坐,和庄凡心面对面。“你放松一点。”他握住庄凡心的手,“别瞧它了,瞧瞧我。” 庄凡心慢慢移动视线,投在顾拙言的脸上,陡地,他的眼神变得柔软、乖顺,是寤寐思服后的失而复得,犹如看一件稀世珍宝。 顾拙言竟有点不好意思,拢着那双手,从指根捋到指尖,分散庄凡心的注意力,然后试探地说:“你不要有任何隐瞒,如实告诉我,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尽管问的是“身体”,但庄凡心伶俐地回答:“我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他抓着顾拙言的手往自己的胸口上放,“我……很踏实。” 顾拙言分辨了几秒,确认庄凡心没有撒谎唬他,他松口气,想给对方更多的心安:“我最近会在家陪你,外面刮风也好,下雨也罢,你勇敢的话我们就一起面对着看看,你胆怯了也没关系,我给你挡着。” 庄凡心的神情就如庄显炀描述的,沙漠瞧见绿洲,又害怕只是海市蜃楼,他憧憬而不自信地望着顾拙言,向前蹭蹭,眷恋地依进顾拙言的胸怀。 顾拙言搂住庄凡心,不轻不重地捏那截后颈,一切难堪的过往被兜底掀起,四处苍蝇竞血,蝼蚁聚膻,他不禁心软了,舍不得让庄凡心再经历一次。 而未等他改口,庄凡心先从他胸前抬头,对他说:“我可以面对,我能做到。” 顾拙言喑哑地说了声“好”,有些慨然,庄凡心很坚强,但这份坚强是在漫长的磨难中淬炼的。他低头吻庄凡心的前额,给奖励般,还做作地夸奖:“你真勇敢。” 庄凡心嗤嗤地笑了:“你这样……好像医生。” 他指的是治疗抑郁症的医生,顾拙言顿了顿,继续哄他笑:“我要感谢那些医生,改天做几面锦旗送美国去,还有那位护工阿姨,谢谢她教你折平安符。” 庄凡心吃惊道:“平安符你也知道?我爸连这个都说了?” “给我折的,当然要告诉我。”顾拙言前一秒还挺稳重,忽然像个急于拆礼物的小屁孩儿,“都保存在洛杉矶?既然回国,怎么不拿回来?” 庄凡心舔舔嘴唇,没讲话,因为过去的一切他没打算让顾拙言知道,奈何事与愿违。顾拙言大概猜到,该停住,却忍不住:“我们的聊天记录,你都留着?” 何止留着,庄凡心背得滚瓜烂熟,他往顾拙言的脖子上喷热气:“咱们那个过之后,有一天凌晨,你给我发消息,说……你那儿不舒服,想要我……你记得么?” 顾拙言不太记得了:“真的假的?” “真的!”庄凡心脸都红了,“我每次看到那一条,都替你害臊,你当时怎么那么色啊……” 顾拙言被问得没脸,一不留神说漏了嘴:“我现在也不怎么君子,视频里连亲带脱的,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庄凡心怀疑地问:“什么视频?” 既然要面对,隐瞒也没什么用,顾拙言索性以视频为切口,告知庄凡心当前的情况:“有一晚我去找你,在打样室,还记得吗?” 庄凡心立刻猜到了:“监控,是监控对么?”他胡乱地撸一把头发,是焦躁的表现,“都怨我,我该去监控室问问的,我太疏忽了。” 顾拙言捉他的肩:“是我主动亲你,不是你的错。” 庄凡心却更急:“你也被拍到了,不行,你不能被牵连进来。” 他完全忽略掉自己的处境,只顾着恨顾拙言被连累,他想,以顾拙言的家世,会否给集团造成影响,还有两位有头有脸的老爷子会不会受到刺激。 庄凡心乍然受惊:“快、快回去看看薛爷爷,还有你爷爷,看看他们好不好!” 顾拙言明白,这份惊惧是庄凡心的阴影和教训,他按着对方的膝盖,说:“爷爷和姥爷都很好,我全须全尾的,他们还约我事情过了之后回去挨骂。” 庄凡心逐渐安定下来,他去找手机充电器,无论如何要亲眼瞧瞧外面的情况。刚开机,蹦出一连串未读,裴知,温麟,齐楠,还有设计部的同仁纷纷发来,说相信他。 庄凡心出乎意料,他从没奢望过同事们会站他这边,顾拙言揉揉他的肩头:“这个世界上,终究是好人多一点,是不是?” “……嗯。”庄凡心答得很轻,多年的戒备心却在隐隐动摇。 他登上网,率先寻找源头,也就是江回发布的那篇长文。逐句读完,他冷静得眉毛都未皱一下,吞尝过实实在在的苦果,多年后的文字版只能算不痛不痒。 然后是那段监控视频,无数媒体采用非常夸张的字眼做标题,男同志,激吻,深夜办公室,甚至是更下流和引人遐想的词汇。 庄凡心点开看,发现问题:“我记错了吗?不是先脱衣服试穿衬衫,再接吻吗?” 顾拙言说:“被剪辑过的。” 剪辑完变得好色/情,亲完脱衣服,仿佛接下来就是做那档子事儿了,庄凡心来回看了三遍,竟不幸中的万幸似的:“还好没有拍到你的脸。” 等他点开评论,恒河沙数般的消息中,充斥着各种不堪入目的调侃,明晃晃的厌恶,还有偏激的批判。 有一些网友质疑视频的真实性,因为那件新衬衫没有缝扣子,顾拙言亲吻庄凡心时是敞着怀的,后面脱衣服却在解扣子。但类似“唱反调”的评论通通被其他网友攻击,直接冠上“水军”、“洗白”等标签。 秀展出事时,顾拙言冲上台将庄凡心带走,那一幕被不少媒体拍下,有网友猜测顾拙言就是视频中另一个主人公。继而,顾拙言被扒出身份,gsg集团总经理,再联系到gsg作为秀展的赞助方……这似乎比两名设计师之间的恩怨更让人感兴趣。 还有那一段打人视频,同样被剪辑过,几乎仅剩下庄凡心向江回施暴的画面,再者是福建工厂老板的爆料,辛勤的经营者被欺辱,更引得大众的同情与愤慨。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庄凡心一人。 “庄凡心”三个字随处可见,网友们疯狂地热议,从抄袭,诬陷,被开除,故意伤害被抓,到男男亲热,殴打受害者,与工厂毁约。庄凡心被列出七宗罪,钉在刑架上,承受所有人谩骂侮辱的狂欢。 一 些腌臜的谣言浑水摸鱼,说他曾经参赛的作品皆有抄袭的嫌疑,说他年少拿奖到沦落至此,是一出卑鄙版的《伤仲永》,说他滥交,靠搭上gsg的少东才拉到赞助,说他心虚不回应,其实已经逃回了美国。 凡此种种,层出不穷。 生长在阳光之下,酿一腔阴沟心思,世界上的蠢货多着呢,乌泱泱的,看着像个体面的人,实则猪狗都不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听风便是雨,张嘴就放屁,愚者杀人,昧者狂欢,用自己的那点脏推墙拆瓦,然后得意到天上去。 手机被抽走,双手离开温热的机身,才发觉又冷又麻,庄凡心还没看完,怎么看得完呢,流言和议论无穷无尽,每时每刻都在增加。 他生气么,当然,气得止不住发抖,但头脑出奇地冷静。网络的虚言损害的是名誉,名誉受损,silhouette必然会受影响,估计分销商的退单电话已经打爆了。 庄凡心说:“silhouette承受的损失财务部会统计,gsg也做一套损失评估,整合起来,所有账都要和江回一笔一笔算清楚。” 顾拙言微微癔症,原本担忧庄凡心会大受刺激,谁料是他浅薄了,他的目光中包含欣赏,问:“还有呢?” 庄凡心明白顾拙言的意思,有权力拿到监控视频的人没几个,程嘉玛是江回的女朋友,所以只能是她。除此之外,他打人的视频,那个服装厂老板的爆料,应该全部是程嘉玛安排的。 他稍作假设,程嘉玛会不会是被江回蒙蔽了,以为江回是受害者? 顾拙言分析道:“如果是那样,江回的一篇长文就够了,她移花接木做那么多,已经不是正常的维权手段。何况,那段监控录下的时候,江回还没出现,不排除她早就计划过这些。” 庄凡心不寒而栗,只为对付他未免有些大费周章,对silhouette造成的损失怎么办?他猛然想起程嘉树参与会议的模样,置身事外,兴趣缺缺,并且程嘉树的工作重心全部在演艺工作上,对silhouette只是甩手掌柜。 如今silhouette元气大伤,作为老板之一的程嘉树必然也被牵连,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公司退出。或许,程嘉玛这么做,还有这份目的在。一旦那样,裴知和程嘉树在公事上就没了关系,毕竟成年人只要有利益在,就不是说断能断的。 庄凡心沉吟片刻:“我要和裴知商量一下。” 身旁没有反应,庄凡心疑惑地扭脸去看,见顾拙言握着手机一脸凝重,不吭声,凝重里又隐约透出一丝……感动? “怎么了?”庄凡心凑过去看手机屏。 他这件事现在是烫手的山芋,扎手的刺猬,无关的人高高挂起,看热闹的人恨不得全都来踩一脚。那些受邀的、和裴知相熟的明星尽量退避三舍,能躲多远就躲到多远。 而十分钟前,陆文,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明星,本就因走秀被揣测和庄凡心存在不正当的关系,在这个舆论的最高峰发布一条微博:“庄凡心是清白的,是我多年的朋友,真相一定会大白于天下,坏人一定会受到惩罚。” 平时回应寥寥,这一条的评论却迅速飙到成千上万,自然是攻击侮辱,什么物以类聚,什么封杀,内容每秒都在暴增。 “他怎么这么傻啊。”庄凡心又内疚又着急,他一直没出现过,群众本就急于寻找发泄的靶子,这时候竖起来,完全变成众矢之的。 突然,那条微博的转发量急剧增加,顾拙言点开:“我操……” 裴知转发了陆文的微博,既是声援,也是分担火力,直接道:“我是凡心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他,时间会证明一切。” 顾拙言讷讷地说:“陆文是我兄弟,裴知那儿,完事儿后好好谢谢人家。” “嗯。”庄凡心心情错杂,“公司损失他要料理,还这么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谢才够了。” 顾拙言提议:“得贵重点吧,要不送套房?” “……我靠。”庄凡心惊着了,这时手机收到信息,裴知全然不似网上那样坚定,关切地问他身体恢复得如何,还骗他情况没那么坏,让他好好休养。 庄凡心默默回消息,涉及到公司,他想和裴知见一面。 “约在家里吧,叫他过来吃晚饭。”顾拙言说。 他起身把海玻璃冠冕放入角柜,设计图和扫描图一并收着,还有银行出具的存放证明。他是在十年前,庄凡心离开那天捡回来的,一周后带回来,之后便一直存着。 顾拙言去打了几个电话,返回沙发旁,要和庄凡心聊聊接下来的动作。 “我们捋一捋手头的证据。”他道,“银行的存放记录可以证明海玻璃冠冕比江回设计的冠冕时间要早,所以他不是原创者,但海玻璃冠冕是我的,所以还需证明你送给了我。” 换言之,需要证明海玻璃王冠的确是庄凡心创作的,顾拙言问:“你当初设计制作的时候,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庄凡心说:“有一间工作室,出事后我联系过,但当时帮我的老师傅已经不做了。而且这类东西涉及版权,工作室从来不留存照片记录,我的所有稿子也都丢了,无法对证。” 顾拙言当即说道:“现在设计图和扫描图都在,那只袋子是工作室包装的,还印着他们的logo和地址。我派人过去,齐楠在那边熟,请他帮忙一起去找,找到老师傅就是人证,工作室证实扫描图出自他们就是物证。” 庄凡心的眼睛燃起亮光:“行吗?” “行,肯定行。”顾拙言说,“爆料的服装厂,老板和程嘉玛的关系我已经在查了,监控的问题会找专业人士证明被剪辑过,即使接吻又怎么了?我亲的是你,又不是别人的男朋友。” 庄凡心被他说得难为情:“是影响你的声誉,既然视频没拍到你的脸,就不要扯进来。” 顾拙言道:“我一个十年前就公开出柜的人,会怕这个吗?”他似乎早想好后招,“第一波证据收集完成,我来公布,我会承认我就是视频的另一个主人公。” 对方要揭开,那他也揭开,对方藏在暗处,他偏要正大光明。 庄凡心错愕的:“那就等于……” “等于我们公开了,gay,男同志,silhouette的总监和gsg的总经理,顾拙言和庄凡心。” 顾拙言一字一句地说:“我和你,公开了。” 他带着三分笑,声音沉沉得那么好听:“对我来说不是迫不得已,是水到渠成,你准备好了么?” 庄凡心怔忡地点头,尽管历经种种,依旧觉得无比幸运。 第 96 章 暮色正浓,裴知到了。 庄凡心立在玄关,电梯门一开便迎上去,裴知戴着墨镜口罩,拎着保温壶,张开手将他一把抱住。“那天吓死我了。”裴知说,“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身体怎么样?” 庄凡心答:“没大碍,医院外面有记者,就回来了。” 裴知理解地点点头:“记者确实多,我家附近也有。”卸下武装,露出一张疲倦的面容,这两天二十四小时被电话催命,没睡过一场好觉。 庄凡心倍感歉疚,低低地说对不起,裴知揽着他走进客厅,既像久经风月的情场高手,也像悬壶济世的当代华佗,哄道,没关系,我怎么舍得怪你呢,这有什么,迟早会过去的。 二人勾肩搭背,你侬我侬,这时顾拙言从书房里出来,瞧见裴知到了,非常中国味儿地迎上去:“来就来吧,怎么还带东西。” 裴知乐道:“不好意思,是给凡心的。” 一盅养胃补气的汤,早上接裴教授回了家,老太太鞋都没换,奔菜市场买足食材煲了一整天。盖子掀开,鲜香的热气四处飘散,顾拙言吸吸鼻子,眼瞅着庄凡心一勺一勺地喝,美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好喝吗?”裴知问。 庄凡心喝得嘴唇水亮:“外婆煲的汤最好喝。”他仍惦记网络中的状况,道,“你今天发那条微博做什么,本来被攻击得就够多了。” 裴知不当一回事地说:“娱乐圈怕什么攻击,无所谓,恰好看见陆文发的那条,我就转了。”他笑起来,有点攀比的意思,“再说了,陆文是顾拙言的兄弟,我作为你的兄弟不能掉链子吧?” 人禁不住念叨,顾拙言的手机响了,陆文发给他一封邮件,他用笔记本电脑打开,发现是一组十年前的老照片。 三个人围在餐桌旁盯着屏幕,手机又响了,顾拙言按下免提,陆文的声音充斥在餐厅:“看到照片没有?” “正在看。”顾拙言说,“动作挺快的。” 庄凡心霎时想起来:“这是厦门,是鼓浪屿?” 照片中,天蓝水湛,鼓浪屿漂亮的建筑为背景,每一张都是顾拙言和庄凡心的合影。有牵手的,搭肩的,还有几张在小酒吧里,当时顾拙言弹完钢琴从台上下来,庄凡心迎上去,两人在众目睽睽下接吻。 陆文说:“我他妈翻了一下午,这几张能证明你们十年前就好了吧?” 裴知有点迷茫:“为什么要证明这个?” “怎么还有别人?”陆文嚷道,“拙言,你听没听我说话?” 顾拙言“嗯”了一声,继续浏览照片,蓦地切入一张沙滩上旧照,庄凡心蹲在海岸线上,顾拙言蹲在他身前,二人脚边的草帽里盛着大大小小的海玻璃。 这一幕有或远或近的好几张,而最后,是一张庄凡心的单人照,他捧着一草帽沉甸甸的海玻璃,满手沙,冲着镜头笑得一口白牙。 记忆翻涌,庄凡心瞪着照片不禁呆住,他离那般快活的日子已经太远太远。手机里,陆文在叫他:“凡心?我那儿还有你好多张,改天发给你哈!” 顾拙言问:“你怎么拍他那么多?” 陆文说:“他上镜啊!”一阵窸窣的声响,貌似在穿衣服,“改天把洗出来的拿给你,不说了,翻得我眼睛都瞎了,我吃饭去了啊。” 顾拙言说:“谢了哥们儿。” “不用。”陆文最后补一句,“铭子和苏望说了,打江回的时候喊我们一起。” 嘟,挂断了,顾拙言将所有照片保存妥当,一边对庄凡心解释:“派的人已经在榕城找了,但毕竟已经十年,如果找不到当年的工作室和老师傅就没办法证明,所以做两手准备。” 庄凡心立刻明白:“这些照片能证明我和你十年前的关系,还有我捡海玻璃的照片,算是辅助说明,海玻璃可能是我设计制作送给你的。” 顾拙言点头:“对,就是这意思。” 裴知方才便一头雾水,当下愈发不解:“和海玻璃有什么关系?你们在说什么?” 顾拙言来讲述,把庄显炀告诉他的,原封不动地告诉裴知,他尽量克制和平静,然而讲到某些细节的时候,依然忍不住愠怒和怆然。 裴知听完久久没有反应,魔怔住,抑或吓得呆掉,瞳孔颤颤地看向庄凡心。他握住庄凡心的手,很突然很用力,庄凡心捏着的汤勺掉在碗中,叮的一声。 “都是……真的?”裴知不敢置信。 庄凡心回答:“我现在都好了,真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裴知急切地问,“你说生了病,是抑郁症?” 沉默便是答案。裴知抓着那只手不放,抠着表带往上扒,把庄凡心的手臂都掐红了,一截粉色的疤痕露出来,他终于停下,别过脸无声地哭了。 “你别这样。”庄凡心不知道该怎么办,“都过去了,我已经没事儿了。” 裴知扭回来,在眼下胡乱揩了一把,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只u盘:“其实我今天是来送这个的,打开看看吧。” 顾拙言把u盘接上电脑,里面是接吻和打人视频的原版监控录像。这无异于天降惊喜,重点不是视频的内容,而是证明视频被剪辑过,一旦爆料者撒谎,对方的可信度便大打折扣,也有理由追究对方的法律责任。 只是,程嘉玛不会傻到让监控室留一份,庄凡心问:“你怎么找到的?” 昨晚视频曝光,程嘉玛是江回的女朋友,熟人都猜得到是她所为。裴知根本没找监控室,告诉程嘉树视频被剪辑过,让程嘉树无论如何找程嘉玛拿回原件。 话说到这里,庄凡心顺势提起白天的考虑:“程嘉玛这么做,对silhouette的伤害太大了。” “嗯。”裴知说,“程嘉树已经问过了,程嘉玛和江回是中学同窗,年初同学聚会见到面,后面江回一直在追求她,交往后,她曾向江回抱怨过,说我找来了你,大致是因工厂那件事对你不满。” 庄凡心隐隐猜到:“江回之前就知道是我?” “对,他告诉程嘉玛,他有办法让你离开公司。”裴知无奈地叹气,“他把当年的事告诉程嘉玛,程嘉玛听完更迁怒于你,所以计划了视频和爆料来推波助澜。” 庄凡心问:“可她毕竟是silhouette的总经理,一点不顾大局么?” 裴知挑眉笑道:“她没打算继续留在公司,江回哄着她,要她合伙办珠宝工作室。” & nbsp;顾拙言默默听着,插话道:“那就没错了,我派人调查江回,他之前在上海的工作室经营得不太好,上半年就已经是死撑的状态了。” 裴知说:“当年凡心参加比赛,拿奖后进入念珠宝设计的院校会很顺利,记不记得?” “嗯,记得。”庄凡心回忆道,“我还和爸妈开过玩笑,拿奖直接念大学,就成同学们的学长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提起这个,裴知说:“那年咱们都在榕城,江回也报了名,但是没通过审核,最后公布的名单只有你一个人成功参加珠宝组的比赛。这也是程嘉玛说的,一开始我不太感冒,现在知道了你在美国的遭遇……所以江回早知道你的名字。” 从洛杉矶的画室相遇,江回就知道。在庄凡心为认识榕城的同乡激动时,江回想的是庄凡心有幸参赛,而自己却被刷下。庄凡心一次次帮助江回练习的时候,江回感到的是一个冠军对被淘汰者的怜悯。庄凡心鼓励江回申请自己的学校时,江回只觉庄凡心想看他笑话,他一旦失败,只能灰溜溜地去念差劲的学校。 后来江回顺利进入庄凡心申请的院校,他不记得庄凡心的援助,也不记得庄显炀免费的指导,只觉得,他和庄凡心是一样的,如果当年他能参赛,未必不会成功。 十年后,事业受挫的江回再度听见庄凡心的名字,silhouette的设计总监,前程似锦的样子,被打倒在尘埃中还能爬起来,过得比自己更好。 初始的妒忌只是小小的火苗,在经久的狭隘中滋生、蔓延,燎成难以扑灭的、熊熊的烈焰,烧得庄凡心体无完肤,而江回的良知也已被吞噬。 庄凡心思忖这一切,冷汗直冒,许久才能说出完整的话:“这样看来,程嘉玛一直被江回哄骗?” “应该是,我会让程嘉树告诉她真相的。”裴知说,“对于她的所作所为,你们想怎么办,不用介意我们的关系。” 顾拙言说:“无论她是否被蒙骗,捏造不实证据是真的,我会起诉她。” 裴知点点头,在庄凡心询问之前率先说起:“关于silhouette,虽然损失很大,但我不会放弃它的,凡心,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庄凡心确认道:“你的意思是?” silhouette是他们一起想的名字,庄凡心这些年在国外,所以裴知独自创办。他资金不足,程嘉树与他合伙,但实际上是出钱帮他办了这个公司,不管具体事务。从庄凡心回国以后,裴知就有股份转让的想法,这样庄凡心在国内的保障更大一点,程嘉树就专心忙演艺工作,算得上两全其美。 裴知说:“原本想秀展结束跟你商量的,结果出了这些事。” 庄凡心一时没有回答,顾拙言先开了口:“这件事不急,等处理完这些麻烦你们好好商量。” “也好。”裴知看看时间,“不早了,外婆刚回来,我得陪她,你们也早点休息。” 顾拙言和庄凡心送裴知离开,电梯合住,他们俩立在玄关,靠着,一个搂住一个,顾拙言感叹道:“你们俩感情真好,当年怎么没看对眼儿啊?” 庄凡心挺实诚:“我发现他是gay的时候,他已经在和程嘉树接吻了。” 顾拙言不乐意了:“什么意思,他要是和程嘉树在打乒乓球,你就有机会了?” 这人抬杠的时候角度吊诡,支点刁钻,庄凡心实在是招架不住,他环着顾拙言的腰回卧室,温柔地问:“你会打乒乓球吗?” 顾拙言被这岔开话题的水平呛着了,一边咳嗽一边笑,泪花都闪了,庄凡心轻轻给他擦,又想起裴知的眼泪,说:“我的事情先别告诉其他人,抑郁症、自杀什么的,大家已经够担心了,等真相大白再说吧。” “好,听你的。”顾拙言答应,“但是……我已经告诉陆文了。” 告诉陆文,就等于告诉苏望和连奕铭,连奕铭知道那顾宝言就会知道,顾宝言知道全家就都知道了。 回到卧室,仍是那张又软又宽的床,窗帘半阖,光线蒙蒙的,庄凡心钻进被窝,一挨枕头,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冒出除夕夜的残影。 顾拙言捉他的手:“以后洗澡睡觉,都把表摘掉好不好?” 庄凡心握着拳头挣了下,缩回被子里,在顾拙言的凝视中作一番思想斗争。半晌,他慢慢探出手,交付什么一般,把手腕搁在了顾拙言的掌心。 手表摘下,被捂得苍白的手腕顿时一松,犹如卸下千斤重的枷锁,庄凡心有些恍然,有些麻痹,连呼吸都缥缥缈缈地变轻了。 顾拙言说:“我会一点点帮你脱敏。” “不……”庄凡心执拗地说,“我已经好了。” 顾拙言道:“你摘下了手表是第一步,我会陪着你,让你不再失眠,不用吃安眠药,不再偶尔情绪波动时暴饮暴食,甚至……” “什么?”庄凡心希冀地问。 顾拙言说:“让你面对珠宝设计时,只有曾经的热爱和快乐。” 所以在裴知提出转让股份的时候,他没有让庄凡心立刻给答案,在他看来,庄凡心有更重要的、更想要的事情去做。 一切证据都在有条不紊地搜集中,接下来只需耐心等待,不用多久就可以绝地反击。顾拙言掖好被子,坐在床边,一直到庄凡心睡着。 他关了灯,回客厅整理目前掌握的证据,银行记录,监控,十年前的照片,下属也陆续发来查到的资料,关于江回,程嘉玛和服装厂老板,提前安排好的记者,本事件中的网络推手……一个都不少。 整合之后,顾拙言发给律师一份,不知不觉沟通到深夜。 不小心点开了浏览记录,这部电脑放在家里备着而已,很少用,除却今天登过的页面,更早之前的是大年初二那天。 顾拙言觉得陌生,点开,是一家需要翻墙的外国网站,他想起来,貌似那天庄凡心用过这部电脑。密码很简单,12250316,他们的生日。 登录成功,原来形式和博客类似,个人主页可以放照片或者文字记录,顾拙言看到第一条内容,是初二那天庄凡心发布的,只有一句话——我至此真正地复活。 那是他们重归于好的那天。 顾拙言向下看,他很心急,刷地滑动了很长,而日期显示的是七八年前。 他停不住了,一直一直往下滑,时间到庄凡心住院治疗抑郁症的日子,几乎每天都有一条内容,而每一句话都发布在无人的夜半。 顾拙言犹如闯入藏宝的洞穴,宝是他的宝,藏的却是淋漓的秘密,他瞪着目眦窥视,心脏怦怦地敲打着胸腔。 第 97 章 “我想死掉。” 顾拙言看到这四个字,覆在键盘上的手倏地攥住了,秀展出事那一晚,在病床上,庄凡心梦呓的就是这句话。 博客里,庄凡心在出国后、出事前保持着稳定的更新,他赞美霍普钻石,发表对红宝石和尖晶石的切割意见,时常发布练习绘稿和写生。 除此之外,庄凡心还记录下陪伴爷爷治疗的点滴,一趟趟复诊,每次都要在半路买热狗吃,给老人按摩身体,肱二头肌日益发达,推轮椅上坡进□□二,累得自己也心脏病了。没有丁点消极抱怨,尝的是辛苦,表达出的却是乐观,庄凡心在那段时间收获了大批关注者。 每一篇日记的留言都很多,大家喜欢他的艺术分享与才华,也喜欢他生动轻松的生活记录。 那一年的六月,顾拙言结束高二,八月份,庄凡心为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做准备,他用中文发布了一句话——去年这个时候,我认识了全世界最好的男孩儿。 有点矫情,有点烂俗,却是笔画字符里都透着喜欢。 升入大学后,庄凡心对珠宝设计的分享更加专业、丰富,从每一篇日记的留言数量来看,那段时光是他大受欢迎,关注者最多的日子。 度过一学年,临近期末,庄凡心从某天停止更新,有如人间蒸发。顾拙言知道,那时出事了,大量的留言关心他,催他重返博客,渐渐也有人发表不满,认为他对关注者很不负责。 直到七月十九号,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庄凡心突然发布了一张图片。 那是一幅横版的油画,像达芬奇《最后的晚餐》一样,一片花园里,十二个孩子坐在长桌前,表情呆滞木讷,桌上的饮料打翻着,糕点涂着黑色的酱料,桌布垂下的一角被恶犬狠狠叼着。每一枝鲜花都垂着头,草坪露出棕色的泥土,像一片冒着臭气的沼泽。 留言里,许多人直言讨厌这幅画,有人问,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庄凡心只回复了那一条,他说,这他妈是我的生活。 又是半个多月的空白,顾拙言推算时间,庄凡心应该在住院治疗了。 这次庄凡心发了那句“我想死掉”。自那之后,他的每一篇日记都在凌晨三至五点更新,再没有关于画、艺术、珠宝设计的任何内容,留言由赞美更迭为指责,他的关注者也减少了一大半。 “下雨了,很冷,我趴在被子里不敢动弹。医生今天给我做练习,落下一支笔,我偷偷藏起来在水果上画画,画得那么歪,真奇怪,我四岁画画时手就很稳了。” “我假装睡觉,等老爸回去再睁开眼睛,我好像什么都不会了,只擅长假装睡觉,可是很烦,我不想假装,我想真的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又到圣诞节了,外面一定很热闹,但是这里没有人说圣诞快乐,因为这里没有快乐的人。我溜出病房跑去花园,在墙角躲着,那儿只有一盏灯,很暗,护士找到我的时候拼命哄我回去。我不能走啊,我在等人,我一整天没有吃东西,想吃他给我的生日蛋糕……我被送回病房,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去哪里念书了,不知道是否和以前一样用功,我经常想,怎么那么爱学习啊,有时候忙着做题都不看我一眼,可有时候上课却不听讲,总盯着我看,我都知道。” “割腕自杀,失败。” “他放寒假了吧,过年会不会长胖一点?长高了吗?今天医生鼓励我许个新年愿望,看得出来他没期待我会配合,但是我认真地许了。我希望顾拙言平安快乐,认识一个更好的男孩儿,优秀健康热情真诚,全心全意地爱他。再不是我,我充满了药味儿,带着疤,整宿不睡觉,我一点都不配了,我是个可怜的混蛋。” “重度抑郁的边缘,我并不关心医生的诊断,我只想他,能想一整天,睡一觉又想一整天。” …… 视线变得朦胧,顾拙言伸手擦拭显示器,仍不见好,才发觉是他眼中的雾。庄凡心曾在无数个黑夜敲下这些字句,瑟缩着,用那双画画的手。 “王阿姨又来看我了,她给我看手相,说我的生命线很长,一定会康复出院的。我不太相信,我已经习惯这里了,出去也没什么想做的。然后是事业线,她说不太顺利,说明搞艺术的人工作不那么稳定。这倒是很对,老爸就是这样。最后是爱情线,她说有个大分叉,但波折之后一定会爱情美满。我彻底不相信她了。” “王阿姨的话总是干扰我,我很烦,想吃薯片,难得有想吃的东西,老妈买了好几包放在柜子里,让我想吃就吃一点。我一口气吃了四大包,上颚和舌头磨破了,撑得打滚儿,但这种疯狂吃东西的感觉能让我暂时忘记痛苦。” “王阿姨送我一只平安符,我被她感染得迷信了,我也想叠,像女孩儿给男孩儿叠千纸鹤一样,我想叠给顾拙言。” “爸妈说我好起来的话,可以回国和顾拙言见面,我怀疑在做梦。” “两天没有合眼,问了许多人,不是在做梦。” “很不真实……我想变好。” “从今天开始计时,我会有真正复活的那一天吗?” …… 顾拙言握拳撑着额头,一篇篇读完,五脏六腑都要绞碎了,合住电脑,他从客厅走回卧室,一步步像远渡重洋翻山越岭,迈得艰难且沉重。 床上,庄凡心侧躺成一弯,呼吸均匀,摘掉旧表的手腕搭在枕头上。顾拙言掀被躺进去和庄凡心面对面,只数秒,庄凡心便迷糊地挨过来,寻找尘埃落定的归宿。 顾拙言收拢双臂,托住这一片浮萍。 距秀展上事件曝光仅过去一天,却仿佛经历了半辈子的变故,一早,顾拙言很居家地起床做早饭,给庄凡心早安吻,对看到博客的事只字未提。 吐司香脆,庄凡心拿着一角却心不在焉,频频偷瞄旁边的手机,顾拙言关注着他,说:“别急,我让他们八点回信儿,还差五分钟。” 庄凡心改成瞄钟表,像着急下课的学生,五分钟一过,手机准时响了,顾拙言按下免提:“喂?怎么样?” “顾先生,”里面说,“原来的工作室七年前搬迁了,昨晚找到,但已经不是当年的老板,现在的老板是以前的学徒,他认得工作室的袋子。” 顾拙言道:“扫描图呢,每一张写着编号,开头字母有个z,什么意思?” 对方回答:“我问了,z是因为当年的老师傅姓周,他负责的单所以以此标记。那位老师傅查到在一家养老院,上午和他家人联系,需要家属陪同才能见到他。” “好,抓紧。”顾拙言想了想,“问工作室老板有没有保存这些年的账目,当时结算的票据什么的,能找就尽量找。” 忽然响起齐楠的声音:“那些够呛!” 庄凡心俯身:“同桌?” “哎,是我,我带路。”齐楠说,“别着急,下午等我电话!” 通话结束,目前的情况还算明朗,庄凡心将手头的证据捋一遍,说:“曝光后刚一天,昨天裴知和陆文的发声又把整件事的关注度推高了,咱们这一方最好今天抓紧给出反应,你觉得呢?” “英雄所见略同。”顾拙言道,“把现有的证据整理好,下午榕城有信儿就加上,没有的话之后再做后续补充,今晚就正式回应。” 庄凡心问:“是找媒体,还是怎么?” 顾拙言考虑道:“江回不是发长文么,咱们也发长文,媒体我让小强打点好。这件事已经足够火爆,不需要什么网络推手,等着看吧。” 上午,顾拙言和庄凡心出了趟门,和律师见面。 城中类型案件最拿手的彭律师,也是薛茂琛曾经的得意门生。 双方约在索菲的私人会议室,沟通所有证据后,将起诉流程、涉及到的所有人员以及维权的切入口,一一拍板。 见过律师,顾拙言的秘书到了,周强将整理好的资料奉上,汇报说:“总经理,服装厂的老板董斌,和程家有点亲戚关系,私换布料毁约过一次,庄总监提供的设计部档案有记录。” 一旦起诉就要调查账目进项,程嘉玛这些年吃的回扣也就瞒不住了。顾拙言记下,道:“说说江回。” 周强说:“江回在上海的工作室经营困难,跟他合作的两位设计师早有不满,加入silhouette前他承诺过会带那二人一起。还有,他目前住在酒店。” 除此之外,秀展上提前安排的记者,监控室帮程嘉玛拿视频的员工,所有相关的人员都同意转为证人,否则将面临起诉。 “所有调查的文件均已备份,发到您和彭律师的邮箱了。”周强说罢,将一只袋子放上桌面,“这是薛总让我转交的。” 顾拙言觑一眼,貌似是滋补的药,营养品什么的,没等说话,周强解释道:“这些是给庄总监的,薛总知道了您的遭遇,她说不太了解您的身体状况,让您好好调理。” 庄凡心没想到是给他的,而且是薛曼姿给他的,愣了愣,闻宠若惊地说:“代我谢谢阿姨。”他接过袋子,里面有一瓶宁神的药,上面粘着一张便利贴,是薛曼姿遒劲的钢笔字:孩子,坚强。 手被握住,庄凡心抬眸,是顾拙言带着笑凑近:“薛女士有时候不太行,但有时候还行。” 从会议室出来,一开门,连奕铭立在外面恭候多时,问能不能帮上什么忙。顾拙言没客气:“暂时没有,只要别什么事儿都跟顾宝言说就行了。” “怨我是吧?”连奕铭道,“她缠着我问,我没招儿啊。” 三人乘内部电梯下楼,顾拙言嗤了一声,酒店里多少奇葩客人找茬都能对付,一个丫头片子就弄得没招儿了?他故意道:“惯得嫁不出去,她赖你,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到一楼了,连奕铭气定神闲的,“我给她领民政局,拿个本盖个戳儿,搞定了。” 两人笑骂着走出电梯,门口道别,顾拙言和庄凡心驱车回家。午后没什么动静,直到黄昏,齐楠的电话终于来了。 他们在榕城见到了那位老师傅,对方年近古稀,对着海玻璃的照片和扫描图回忆了很长时间。万幸的是老师傅记起来了,一则工作室主要做手镯戒指,逾十年也就庄凡心一个做王冠的。二则其他人是定制,庄凡心是找他们打下手,记忆深刻。三则老师傅确认扫描图上的编号是自己的笔迹。 所有证据搜罗完毕,顾拙言和庄凡心准备撰写长文。 庄凡心守着电脑整合图片,做标注,排版,顾拙言在一旁拟草稿,文章分为几部分,每部分的内容如何安排。 按照商榷好的,这篇长文由顾拙言来发,视频引起轩然大波,大部分人的关注点早就偏了,只庄凡心这个主人公露面是不够的。因此顾拙言来走这一步,但之后的起诉也好,打官司也罢,都需要庄凡心这名当事人去应对。 晚八点,一个名为“gzy”的账号发布长文,全面做出回应。 开头仅言简意赅的四个字:证据如下。 第一张长图,入眼的第一张照片为拼接好对比图,左侧是海玻璃冠冕,右侧是江回当年的设计,并附上三四张细节图。两份作品的细节、材料有所区别,但相似度肉眼可辨,存在抄袭关系。 第二句文字依旧简短,江回作品的年份日期,海玻璃冠冕的年份日期。前者比后者迟了将近一年。接下来是海玻璃存在的证据,银行存放记录,物品所有人显示顾拙言的名字。 第三句话,海玻璃冠冕为庄凡心设计制作,后赠予顾拙言。 一百三十七张画稿,十九张精确扫描图,工作室老板和老师傅的证词,条条罗列。然后是顾拙言和庄凡心在鼓浪屿的旧照,恋人关系,捡海玻璃的照片,将证据和动机清晰释出。 并附加说明,原材料为海玻璃,收集于海边,因此设计灵感与海洋有关。 江回的抄袭论被彻底推翻。澄清还未结束,关于视频,第二张长图做详细说明,有专业人士的鉴定,原视频截图,监控室负责人的证词。图片末尾,直接点出程嘉玛为捏造视频的始作俑者,顺势说明其与服装厂爆料人的利益关系,并附加董斌的违约证据。 以上所有,皆已提交法院。 几张长图无一句废话,全部是实打实的铁证,胜过一切煽动情绪的辩白。第三张长图才是文字解释,标题为《还原事件的始末》。 文章将庄凡心和江回的恩怨一一讲述,按照时间线,抄袭,开除,故意伤害,爷爷去世,自杀,抑郁症治疗……全文没有声泪俱下,也无振臂高呼,只有明明白白的记录,死亡证明,治疗病历,汇成一篇触目惊心的真相。 不必列出罪名,但是谁心怀恶意、嫉妒扭曲、掠夺诬陷,已经一目了然。 末尾,是顾拙言敲下的结语:“至此,掌握的证据已全部公布,后续的新证据将陆续补充,欢迎每个人的关注。对于本次事件,网络的澄清只是一部分,对簿公堂讨一份迟来的公道才是正经,已起诉,静待开庭审判。” 最后,他表明身份:“我是视频中另一方主人公顾拙言,庄凡心先生的男友,我们是正当的恋爱关系。庄先生身体不适,由我代发,接下来会亲自维权。” 这份长文一经发出,沸腾一天的网络再度扬起尘烟,愤怒的网友被愚弄后只会更加愤怒,情势迅速扭转,十分钟内引爆热点话题。 裴知和陆文先后转发,被骂惨的两人一瞬间翻了身。紧接着,gsg集团和silhouette同时发布公告,将追究江回的法律责任,赔偿各公司的名誉和经济损失。 江程二人当初安排了媒体,多为自媒体等网络推手公司,顾拙言有样学样,澄清发酵后,安排的几家新闻网、观察网纷纷转载,将此事完全上升到另一层面。 看着爆满的、激烈的议论,庄凡心觉得极不真实,满手汗,颈间的脉搏扑通扑通狂跳。沉冤得雪,真相大白,他早已放弃了这一天,此刻却在不敢置信地经历着。 事件的大逆转充满了戏剧性,关注度空前绝后,唾沫几乎淹死真正的加害者。 一个月后,开庭。 顾拙言揽着庄凡心的背,再度见到了江回,对方瘦削萎靡,眼中浊浊的看不出情绪。庄凡心没有谩骂半字,没有怒视,只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之后一众朋友们都来了,顾拙言去和几个发小说话,裴知伴在庄凡心的身旁。除却江回,被诉上法庭的还有程嘉玛,昔日漂亮的脸蛋儿变得憔悴,素面朝天的,像是换了一个人。 程嘉玛红着眼眶:“凡心,我是被江回骗的,视频我也主动交出去了,能不能原谅我的糊涂?” 庄凡心没见过女孩子这样,沉默着,程嘉玛转去求裴知:“小裴哥,看在我哥的份上,你帮帮我。” 裴知回道:“我看在他的份上忍耐了太多,如果这次我还帮你,那我以后和你们姓程的就真没什么好说了。” 陆续进入法庭,庄凡心独自朝原告席位走去,忽然,顾拙言从背后追上来,牵住了他的手。那掌心贴着他的,很温暖,拇指指腹摩挲他掌中的细纹。 “王阿姨说得对。”顾拙言轻声道。 庄凡心讶然地抬头:“什么……” 顾拙言望着他:“波折后,一定会美满的。” 第 98 章 满城风雨渐渐归于平静,在开庭的一个月后,宣判当天,那场疯狂的、戏剧化的事件再度闯入公众的视野。 时至今日,顾拙言发布的那一则长文已被媒体转载千余次,而被告人江回,毫无疑问地成为虚拟世界中的过街老鼠,几乎人人都要踩上一脚。 平行至现实里,江回在行业和圈子中彻底完蛋,他的名字、照片、身份,所有的一切被扒开曝晒,九年前他将无辜的庄凡心推入深渊,如今他自己终于皮焦肉烂地钉在了绞刑架上。 侵犯知识产权,恶意诽谤罪,数重罪名叠加。庄凡心和顾拙言个人,silhouette和gsg两家公司,全面追剿下,甚至联系到美国当年的比赛举办方,以及江回这些年利用抄袭作品牟利的相关方。 审判结果,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庄凡心立在原告席位,一身黑西装,神情肃穆地闭上了眼睛,眼前的黑色那么浓,像压过层层厚墨,涂成他历经过的一段凄怆岁月。仅二三秒钟,他缓缓撩开眼帘,明亮的光照破那一片黑暗,刺得他眼角湿润,在法官的陈词中滚下一滴泪来。 尘埃落定,是因果报应,亦是迟来的正义。 庄凡心回过头,下面,他的父母也已泪水斑驳,折磨整个家庭的噩梦终于烟消云散。他握住左手手腕,掌心将表盘暖热,他终于能告慰爷爷的在天之灵。 直到从法庭离开,庄凡心没看过江回一眼,对方的罪行得到惩罚,苦难即将开始,而栽种下的恶果将跟随其后半生。他无意去嘲讽,抑或踏上一脚,他只想远离,将沉湎在痛苦中的自己彻底救出,至此开始全新的生活。 走出法院,头顶的阳光灿烂如金,那么亮堂。 庄凡心的脸颊闪着光,湿漉漉的,顾拙言掏出帕子,先在那下巴尖上托一把,再朝上擦拭脸蛋儿,说:“你一直哭,叔叔阿姨也跟着哭。” 可庄凡心禁不住,更难以形容此刻的心绪,他不是单纯的高兴、痛快,是耳畔嗡鸣,四肢麻痹,从头到脚都骤然解脱的畅意。 在庄严的法院外,有父母亲朋和媒体记者,他该安分地擦干净走人,却攥住手帕,颤栗地张开双臂和顾拙言相拥。 黑西装贴着黑西装,胸前的真丝领带滑在一起,庄凡心仰颈抵着顾拙言的右肩,喟叹道:“我解脱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有掠过刀山火海那么难,那么久,顾拙言紧勒着庄凡心的身躯:“以后全部是好事了,即使有波折,都有我陪着你。” 庄凡心说:“谢谢你陪我打完这一仗。” 顾拙言只笑,没吭声,他可以做庇佑庄凡心的保护神,但更愿意成为和庄凡心并肩作战的爱人,因为庄凡心的勇敢,他如愿完成了后者。 一拨媒体等候多时,他们一露面便争先恐后地涌上来,问题繁多,除却针对事件的落幕,还有提问庄凡心接下来的安排,甚至是八卦他们两个的爱情故事。 司机全部挡下,商务车内,庄显炀和赵见秋已经坐好,顾拙言和庄凡心上了车便启动离开。一家三口都有些忡然,缓不过劲儿,相视几遭似乎又要落泪。 顾拙言赶忙说:“叔叔阿姨,别这样,咱们应该好好庆祝。” “对,小顾说得没错。”庄显炀吸吸鼻子,两手分别握着老婆和孩子,“苦尽甘来应该高兴。” 赵见秋点点头:“凡心,回家打电话告诉奶奶。” 庄凡心“嗯”一声,撇开脸瞧窗外,已是人间芳菲尽的四月末,北方路旁的大树郁郁葱葱,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很小:“我还要告诉爷爷。” 顾拙言听到了,投去目光,但沉默着没有说话。回到铂元公寓,正晌午,裴知带着裴教授来了,两家人要团聚庆祝。 狭窄的厨房冒着烟火气,老太太“小庄小庄”地使唤庄显炀,惹得赵见秋没断过笑声。二楼工作间内,庄凡心和裴知并坐在桌前说话,面前搁着两杯茶和一包薯片。 裴知问:“你不是戒掉了吗?” 庄凡心答:“顾拙言说不必戒掉,爱吃就吃,正常地吃才是真正地好了。”他拿一片塞嘴里,“我能控制住自己。” 裴知看着他:“我的弟弟真是受苦了。” “别那么肉麻。”庄凡心笑起来。整件事基本结束,江回判刑,但程嘉玛的罪责较轻,履行相关处罚后便释放了,他问:“之后怎么办?” 裴知说:“不知道,名声已经完了,被领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吧。”他呼出一声叹息,“silhouette也需要恢复,暂时整顿一阵。” 庄凡心搂住裴知的肩头晃晃:“累坏了吧?” “可不嘛。”裴知吊着眼梢,“你维权,我也要追责,silhouette你不能不管,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干?” 庄凡心还不及回答,门口,顾拙言啃着个雪花梨走进来,挽着衬衫袖子,一手揣着裤兜,特像在自己家闲庭信步。 他咔嚓咔嚓嚼着梨,没凑近,一拐弯朝着墙角的缝纫机去了,庄凡心扭头瞅着他,情人眼里鸡毛蒜皮都要关怀:“等会儿就吃饭了,你吃那么大个梨干什么。” 顾拙言坐在椅子上:“先开开胃。”他摆弄缝纫机上面挂的线轴,顺着线摸到垂直向下的机针,脚踩上踏板,“还得手脚并用么?” 庄凡心嗖地站起来:“你别乱动,小心扎手!” 裴知跟着起身,端上茶,一语戳穿真相:“他没扎到手,我先成电灯泡自焚了。”说着话走出房间,下楼看电视去了。 工作间内只剩俩情投意合的,必然酸气四溢,庄凡心踱近了,磨蹭两下,一扭腰坐在顾拙言的腿上。他稍稍坐正,扯两片碎布重叠塞在压脚和针板之间,按下开关,脚踩踏板留下一串线迹,将两片布合成一片。 他絮絮地讲:“这台缝纫机是电的,简单易操作,念服装设计的时候家里有一台老式的缝纫机,我奶奶的,每次做点什么都把我累死,还经常出故障。” 顾拙言认真地听:“喜欢服装设计么?” “喜欢。”庄凡心不假思索,“一开始兴趣不大,学进去了就喜欢了。” 顾拙言又问:“更喜欢哪个?” 庄凡心知道,是问他服装设计和珠宝设计,更喜欢哪个。他抓着那片布,目光恻然地盯着针尖儿,顾拙言颠一颠大腿,催他:“嗯?告诉我。” 庄凡心终于启齿:“即使再喜欢,也无法和梦想相提并论。”他转半圈,侧身靠着顾拙言的胸怀,“可是我……” 顾拙言接着他的话说:“你已经不用吃抗抑郁药,睡觉前会自己把手表摘下来,还有薯片,很有克制力地吃,对不对?” 庄凡心不确定地问:“我还能做到更好吗?” “当然,我确信。”顾拙言抬着头,鼻尖几乎触碰庄凡心的脸颊,“一切阻碍都消除了,做你最想完成的,最喜欢的事儿,像你十六七岁的时候一样。不要怕,被迫放弃十年的梦想,也许它始终在等你。” 庄凡心心神震动,他压抑在意识深处的倾向顾拙言都懂,更明白他胆怯,所以在他踯躅不前时拉着他迈出一步。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在裴知问他加入silhouette的时候,顾拙言都听到了,因此横插进来打断对话,让他好好想想,遵从心底真正的意愿。 庄凡心郑重地说:“我决定了,我要把珠宝设计读完。” “我支持你。”顾拙言按压庄凡心的后脑勺,吻住,那么温柔,像擦过骄阳的一朵云。“宝宝,”他酸死人地叫,“从此以后,只做开心的事儿。” 庄凡心不敢张开嘴巴,鼓胀的情绪一点点溢满胸膛,煮水般,蒸得他面色呈现出动人的绯红。他盯着顾拙言瞧,有点痴傻,仿佛幸福得不知道该如何爱这个男人才足够。 忽的,他有些失落:“可是回美国的念书的话,我舍不得你。” 顾拙言道:“你我不再是无法做主的未成年,每个周末我飞过去,或者你飞回来,平时电话、视频,到了假期,更得麻溜儿地回国,知道么?” 庄凡心点头,有阴影似的:“不会再遇见江回那样的大傻逼吧?” 顾拙言乐了:“你能不能盼点好?”他掐人家的大腿,手上不正经,话说出来却像个谆谆的爹,“甭想过去的遭遇,主动大胆地,不要顾虑地去交朋友,这世界上最终还是好人更多。如果又遇到大傻逼,通知我,我去感受一下是不是洛杉矶的风水不太行。” 一番教诲逗得庄凡心傻笑,饭煮好了,赵见秋喊他们下楼。餐桌的四边坐满了,不提旧事,只望将来,大家欢欣地庆祝了一餐。 庄凡心宣布了自己的计划,他要把珠宝设计拾起来,完成学业,实现搁浅经年的梦想。同时向裴知说声抱歉,恐怕自己暂时无法回到silhouette帮忙。 未料裴知很激动:“我当然支持了,但是你加入silhouette也可以去念书啊,现在那么发达,异地也可以工作交流,或者你念完回来再工作,都好啊。” 庄凡心琢磨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接下股份,半工半读,念完直接回来和你一起?” “我觉得可行。”顾拙言说,“我也是念书的时候和苏望办公司,虽然忙一点,但是感兴趣的话会很充实,看你自己的意愿。” 裴知说:“你兼顾不来的话,这几年就先当投资,怎么样?” 不动心是假,庄凡心看向庄显炀和赵见秋,那二位只面带微笑,对于他的感情和事业向来不作干预。他横下心,举起酒杯去碰裴知的杯子,答应道:“哥,为silhouette干杯。” 自出事后,庄凡心一直没去过公司,在股份转让的相关手续陆续办完后,清早,他和裴知一同出现在silhouette的设计部。 刚一露面,所有同事一窝蜂地冲过来围住他们,庄凡心忍不住忐忑,他的一切隐私已被众人知晓,可怜的,绝望的,包括性向和情感。他微微颔首,数月利落能干的形象一时之间变得窘涩。 热情包裹着他,样衣师严师傅嚷道:“庄总监,秀前你说请我们大吃一顿,还作不作数啊?” “就是就是!”几名设计师纷纷起哄,“我们每天都盼着呢!” 庄凡心讶异地抬头,望着大家,没有人揭他的伤口,也没有人表达出同情,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秀展圆满结束,这些奋战的同仁起哄讨一份奖励。 他咧开嘴,不太自然,有股笨拙的欢喜:“今天我请客,地方你们随便挑。” 一片吱哇的尖叫,裴知甚至带头起哄:“千万不要客气,庄总监已经是silhouette的二老板了,大家狠狠宰他一顿!” 庄凡心被热闹烘得额头沁汗,绕过这一群疯子,在办公室门口瞧见温麟,那孩子杵在那儿,目光切切的,眼圈泛红像是要哭。 “干吗呢?”庄凡心踱去,“两个多月没见,也不欢迎我一下?” 刚说完,温麟把他熊抱住,受委屈的小弟抱大哥似的。“总监,听说你要回美国了。”温麟开口,“我舍不得你,你走了,我给谁当 助理设计师啊。” 庄凡心安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何况我念完书就会回来了。”他把温麟拉开,“你记不记得我嘱咐过你,以后要听裴总的,帮他做事。” 温麟更难过了:“后来出事儿我才想明白,你那时候就打算走了,对吧?” 庄凡心笑着说:“以后即使回来,我从事的应该是珠宝设计了,你要认真点,跟着裴总多看,多学,也许我回来时你成了正儿八经的设计师。” 温麟保证道:“我一定努力工作,不给你丢人。” 庄凡心没什么要交代了,走进办公室,把一些私人物品收拾好,干干净净地与这一方天地告辞。 道别的宴席上,大家互相揭短,共同展望,除却庄凡心入股silhouette的好消息之外,裴知今后不再进行造型师的工作,专心做一名设计师。笑开场,哭结尾,杯酒盏盏不停,一张张花了妆的脸,最后举杯相送,祝庄凡心一切如意顺遂。 两天后,国际机场,庄显炀和赵见秋去托运行李,往来的人潮中,顾拙言和庄凡心面对面告别。这光景多眼熟,闪回那年的榕城机场,也是顾拙言独自来送庄凡心一家三口。 “已经联系了学校,回去会尽快办手续。”庄凡心说,“八月底新学期开学,到时候我又变成大学生了。” 顾拙言计较道:“赶在学校放假前办完,回来过暑假。” 庄凡心答应:“好。”只一个字,却吐得很慢,像是在为后话犹豫,“前段时间你耽误了不少工作,等忙完,我开学时你能不能去洛杉矶一趟?” 顾拙言似乎猜到,但惯会装蒜:“要陪你入学么?” 庄凡心迫不及待地坦白:“我想让你见见我奶奶,还有……我爷爷。” 顾拙言心中熨帖,在离别的机场光明正大地拥抱,不远处,庄显炀和赵见秋正在朝这边走,他仍不松开,附在庄凡心耳畔情不自禁地笑了。 “怎么了?”庄凡心问。 “没什么,想起当年在机场送你。”顾拙言说,“你惊天动地地扑过来吻我,如今一比,感觉好他妈平淡啊。” 庄凡心哭笑不得,时间不早了,他该过安检去了,却紧环着顾拙言的腰不松手。他也贴住那耳廓:“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 “什么?” “海玻璃王冠,我一直没有起名字,在小岔路等了你一夜,第二天清晨丢入垃圾桶的时候,我想到了。” 顾拙言问:“叫什么?” 庄凡心答:“凡心大动。” 那之后寒来暑往,他再也没为其他人心动过,松开手,望着顾拙言怔然的表情,他仰头印上一吻,后退着挥了挥手。 飞机起航,消失在湛蓝的天色里。 五月初辗转到七月底,顾拙言出了两趟差,感觉时间过得还不算太慢,只是那场风波之后有些麻烦,经常“凑巧”碰见挖新闻的记者。 最搞笑的一次,媒体在国金中心蹲守,认错了车,把顾士伯堵了个正着。比起顾拙言,顾士伯在商界业界的地位更高,媒体自然紧追不舍,问:“对于令郎的恋情您怎么看?” 顾士伯一派高冷:“我不怎么管他。” 记者又问:“令郎几个月前轰动出柜,您接受了吗?” 顾士伯拿腔拿调:“我觉得也不算很轰动。” 记者还问:“作为父亲,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顾士伯回道:“建议采访当事人,我这个父亲主要负责赚钱养家,不太管其他事儿。” 报道一出,顾拙言乐了好几天,在公司打照面的时候都忍不住嬉皮笑脸的,问顾士伯,什么程度才比较轰动?顾士伯烦他得厉害,隐晦地说,网上搅出天大的动静,可实际中不落实,那就是虚的。 顾拙言霎时懂了,这是催呢,要见面,要夯实了。 洛杉矶那边,一切入学手续已经办妥,八月一号傍晚,庄凡心发来了航班信息。顾拙言当晚回大家庭睡的,恰好第二天是周末,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准备去机场接人。 天气相当热,顾拙言洗个澡不吹头发,勾着车钥匙从楼里出来,经过主楼,顾宝言立在台阶上瞅着他:“你就穿成这德行?” 顾拙言穿着黑t仔裤,轻便的球鞋,他一打量那丫头,居然没穿得像女警,烫了微卷的长发,高跟鞋连衣裙,带着精巧的耳环。他反问:“你要相亲啊?” 顾宝言跑下来:“我要跟你一起去机场!” “你行行好吧。”顾拙言无力地说,但知道没用,没走到车库就被挽住手臂,“我先警告你,今儿凡心的爸妈也回来,名义上是两家人正式见面,你给我老实待着。” 顾宝言说:“我也没干吗呀。” 上了车,顾拙言发动引擎:“矜持点,别粉丝见了偶像似的,哪怕你装一天大家闺秀,完事儿我给你发红包,乖。” 顾宝言嗤之以鼻:“我稀罕你那二百吗?” 一路风驰电掣到机场,暑期人多,接机口外站满了人,没等多久,庄凡心夹在一群乘客中出现,白t仔裤,球鞋,心有灵犀的和顾拙言情侣装。 俩仨月没见,怪想的,顾拙言张开双臂,谁料顾宝言一把推开他,冲了过去:“小庄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这他妈什么情人相逢的台词,顾拙言简直头疼,只好去接庄显炀和赵见秋的行李,直到上车返程,他还没和庄凡心说上话。 回到顾家,从大门开进去,道旁的草坪正绿花朵正艳,顾宝言嘴甜道:“小庄哥,花草修剪了的,但是没办法和你家以前的花园比,你还记得你送给我的两盆花么?” “记得。”庄凡心特稀罕,“小妹,你成大姑娘了,那时候你那么小。” 顾宝言说:“虽然我长大了,但我一直很惦记你。” 啪,顾拙言砸了一下车喇叭,在自家没有其他车的花园里。主楼前熄火下车,顾士伯和薛曼姿并立在那儿,寒暄时,他趁乱薅住顾宝言的秀发低骂了一通。 除却父母,顾平芳和薛茂琛也在,两家人都到齐了,围坐圆桌旁,顾拙言和庄凡心挨着,在桌下悄悄牵住了手。 “这段时间怎么样?” “除了想你,都好。”庄凡心低声说,他面上大方,其实紧张得要命,在薛曼姿叫他的时候甚至从椅子上站起来。 薛曼姿一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不温柔了:“……快坐下,你喝点水。” 庄凡心脸都红了,他能感觉得到,顾拙言的父母和爷爷都在看他,薛茂琛更是,与他爸妈叙完旧也关切地看他。一桌菜上齐,中国人欢聚总是要先碰杯,老少不一的数只手,凑在一起引发一份团圆。 顾平芳是年纪最大的长辈,每次都要先讲话,他用那双不太花的眼睛把顾拙言和庄凡心看着,没说煽情的句,不讲华丽的词,只亲切地娓娓道来:“小庄,咱们今天才见面,比顾拙言的计划晚了好多年。” 庄凡心看一看顾拙言,又望向老爷子。顾平芳道:“他高二那年回来参加竞赛,找到我,告诉我他有喜欢的人了,我这人德行一般,看孙子比看儿子顺眼,那乖孙喜欢的人必定也是万里挑一的。我就等着,这把年纪每年都忘许多事儿,唯独记得这一件,今天终于见到你喽。” 庄凡心说不清何种滋味儿,连话也说不出。顾拙言从后搭着他的腰,笑着,既害臊又坦荡地解围:“老爷子,你经过我同意了吗就说出来?” 顾平芳装傻:“啊……那对不住了孙子。” 满桌哄笑,那股彼此客气的劲儿被熟悉取代,关于顾拙言和庄凡心的关系,双方父母没有明确的讨论,不必正式的商量,原来一切都已被认可料定,这餐饭仿佛只是迟来的一次相见。 碟中放来一角披萨,庄凡心抬头,发觉是薛茂琛给他的。“姥爷。”他改了口,听得顾拙言在旁边合不拢嘴。 薛茂琛说:“我烤的,尝尝手艺有没有退步。” 庄凡心很惊喜,他以前就爱吃薛茂琛烤的披萨,没想到对方都记得。他大快朵颐:“好吃,比美国的好吃。” 薛茂琛看着他:“这些年我时常想,当年跟你说的那番话,是不是害了你。” 庄凡心摇头:“您别这么说……” “说什么也晚了。”薛茂琛拍他的肩,“月底,我和拙言一起去洛杉矶,作为家里的代表拜访一下你奶奶。” 初次见面却很投契,双方的父母有聊不完的话,庄凡心吃撑了,半路被顾拙言带出来溜达,热得吐舌头的邦德跟着后面。 庄凡心从进门就憋着:“你家真有喷泉啊。” 顾拙言配合道:“平时不开,有贵宾来才喷,你看今天喷得多猛。”他拉着庄凡心穿过一片花园,“去看看我住的二号楼。” 一栋三层别墅,纯玻璃的门开在侧面,里面几十平的玄关,搁着一张深色的沙发。行至门口,顾拙言说:“有时候下雨,坐在那儿换鞋看着外面的雨幕,换完也不动,就想你。” 庄凡心想象得到那幅场景,被顾拙言拉着继续走,走到枫园,经过花房,还有一片反射着日光的枯山水。他领略顾拙言身边的草木砖瓦,像看走马灯,吸引着他,又遗憾无法亲历其中的画面。 绕了一大圈,t恤被汗水打湿,他们停在一截窄小的路上,彼此的脸都很红,对着喘气,眼神柔柔地对着。 风雨之后,当下的平静美好得不太真实。 庄凡心用汗湿的手掌捂着裤兜,来回地蹭,顾拙言瞧出端倪,也不问,直接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 “你慌张什么?” 庄凡心答非所问:“月底我们去美国,如果注册结婚的话,也不是不能吧……” 顾拙言微僵,被问懵一般。 庄凡心抽出手,从兜里掏出一只小盒子,他打开,慌得汗流浃背:“除了手表我还有这对戒指,是我爷爷设计的,算不上多漂亮,但是他给我和未来伴侣的结婚礼物。” 顾拙言瞪着他,屏着呼吸:“你在向我求婚么?” 庄凡心虔诚得近乎眼红:“婚姻是座围城,我想和你一辈子困在里面,你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他心慌得要命,心急得要命,不等顾拙言回答便捉对方的手,捏着戒指颤颤地往上套,推入无名指的指根,倏地,顾拙言反握住他。 “我愿意。” 在林荫树下,顾拙言和庄凡心互相戴上婚戒,汗涔涔的双手,灿烂的日光,熏熏然的微风,等待了漫长岁月的两颗心。 相识,分别,至此热爱未改。 从此变幻的,也唯有八月炎夏- 全文完- 《别来无恙》番外 八月末,庄凡心回美国入学,跨越海洋的漫长飞行之后着陆洛杉矶,面对熟悉的街景,再瞧瞧身边的人,不禁生出一股梦似的迷离。 顾拙言把他揽在身旁,问:“犯什么癔症?” 庄凡心有点憨地笑笑,答不出来。他们分开的那年,落地时他跟随在父母的身后,顶着红肿的眼,迈着灌了铅的腿,从此投入一段异国的新生活,那段生活里没有顾拙言,没有令少年人沉迷的爱情,只有连天涯共此时都做不到的海岸相隔。 此刻,他的肩头扣着一只温暖的手掌,半边身子都是热的,一抬头便对上顾拙言深邃的眼睛。“好不真实。”他轻声感慨,搂住顾拙言的腰,细胳膊使了十成的力气,仿佛担心当下是一场会消失的镜花水月。 顾拙言总能看穿庄凡心在想什么、怕什么,他捏一把掌下的肩,朝不远处努努嘴。庄凡心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那里有一对久别重逢的男女,许是恋人或夫妻,正在紧紧地相拥。 “你知道么,”顾拙言说,“分手之后我幻想过最多的画面就是那样,我来到美国,你在接机口等我,我足足想了一年半。” 庄凡心彻底失语,连脚步都变得迟滞,顾拙言揽着他往外走,说出后半句:“现在好了,我们和他们一样,从此只有团圆。” “团圆”二字像是点燃的火柴扔进壁炉,轰地烧起来,在漆黑的夜里铺开彤彤的火光。梦一般的恍惚散去了,不真实的顾虑消失了,庄凡心的每一步都踩得轻快却踏实。 身后,庄显炀和赵见秋陪在薛茂琛左右,一齐瞅着顾拙言和庄凡心的背影,那俩小的勾肩搭背,眼波情深,在长辈看来颇为不知害臊。 薛茂琛牢记此行的任务,提前问:“小庄的奶奶知道么?” 庄显炀回答:“知道,凡心生病的那两年知道的。” 在当时的情况下,老人家只在乎乖孙能否恢复健康,旁的都无所谓,到后来,也好奇庄凡心惦记的人具体什么样子,回国之前甚至反复叮嘱,一定要带回来给她看看。 顾拙言竖着耳朵听清身后的话,蓦地紧张,一路上问东问西,又烦躁起来,坐飞机穿得随意舒适,等会儿见了老人家会不会有些失礼。 庄凡心说了句很直男的话:“你披麻袋也帅。” 顾拙言较真道:“我虽然披麻袋也帅,但我不能真的去披麻袋。”他抚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冒出点生意人的铜臭味儿,“戒指是咱爷爷做的,你给我戴上,但我什么都没出,这是不是显得我太小气了?” 庄凡心以牙还牙:“你怎么那么物质?那么俗?” “……”顾拙言被呛得没话讲,更烦闷,靠着后车门凝望窗外,那架势特像结着愁怨的丁香姑娘。庄凡心凑上去哄,吐露了实情:“你不用担心,你的照片和视频我奶奶都看过几百次了,你这样的人她还不喜欢,她想干吗啊?” 顾拙言稍微松口气,又一惊:“什么视频?” 庄凡心说:“之前出事儿……网上那段视频我奶奶也看到了。” 顾拙言吼起来:“那段监控?!”公司里,把人家孙子摁操作台上,掀盖头接吻的,“我操,我他妈没脸见人了。” 办公室坐大腿被薛曼姿撞见,庄凡心便懂了这种感觉,作为过来人,他想安慰顾拙言两句,嘴唇刚动了动,顾拙言就崩溃道:“别说了,你闭嘴!” 后半程,顾拙言倚窗绸缪,心率忽高忽低,下车前焦虑得出了一脑门子汗。 恰逢黄昏,庄家的花园漂亮得无法形容,房子是尖塔顶的维多利亚式建筑,雕花的门楣下,一位银白卷发的老人立在那儿,连衣裙高跟鞋,是特意打扮过的庄家奶奶。 庄凡心跑过去扶在老人的身侧,没大没小道:“这也太靓了吧。” 老太太没理会他,目光望着阶下走近的年轻人,没戴花镜,半晌看清后说出极可爱的一句:“比照片还要帅哪。” 不知是霞光的原因,还是脸皮忽然变薄,顾拙言踩上台阶时红了脸,到老人家跟前,一副英俊沉稳又恭敬乖顺的模样,开口叫了声“奶奶”。 他的奶奶和姥姥都走得早,这声称呼许多年没喊过,叫完,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伸来牵他,他的手很大,立刻将对方握住。手心碰到什么,他低头看,是一张很有中国味儿的红包。 老太太说:“小言,欢迎你来。” 顾拙言的脸更红了,小言,他爸妈都没这样喊过他,他高高大大地杵着,带的见面礼忘记送,好听话也不会讲了。 庄凡心瞧着,不算火上浇油,却是糖中添蜜:“奶奶,门还没进,现在给红包会不会太心急了?” 老太太拉着顾拙言的手,看到那无名指上的戒指,回答道:“你爷爷做的是婚戒,你们婚还没结,婚礼还没办,我看你也挺心急的。” 庄凡心承认:“说明我隔代遗传嘛。” 直到进屋,顾拙言始终晕头转向,老一辈的宠爱太磨人心志,他仿佛回到了孩提岁月,被奶奶哄着吃这吃那,问冷问热,说一句什么都会被夸奖,有任何要求都会被满足。 薛茂琛更来劲,“亲家”都喊上了,浑身散发出老鳏夫沉积多年的活泼因子。 夜晚,顾拙言在房子里参观了一遍,三楼是庄凡心的地盘,地毯很厚,一上去便是物件儿纷杂的工作间,走廊两旁置着画室和储物室,卧室则最狭窄,只开着一扇小小的十字窗。 庄凡心正在铺床:“倒时差困不困?” “还行。”顾拙言踱进来,“这么多房间,怎么选这间睡觉用?” 庄凡心看过顾拙言在大宅的房子,浴室都比这里宽敞,他说:“那时候想要小一点的空间,关上门窗觉得踏实。” 踏实的意思是“安全感”,顾拙言霎时明白“那时候”大概是指哪一阶段,他结束这话题,浑小子般往床上重重一摔:“弄俩枕头干什么,我就一个头。” 庄凡心弯着腰抻床单:“我的头被砍了?” 顾拙言说:“枕我胳膊,治颈椎病。”伸手把庄凡心捞身上,床铺低陷,俩人的身影交叠着投在墙壁上。十字窗外是飞檐上的灯,很亮,透进来添了一抹明黄色。 庄凡心枕于顾拙言的臂弯,嘀咕道:“五天后就开学了。” “嗯。”顾拙言都明白,“担心?” 庄凡心点头,他怕自己做不好,可除却担心,又关着一腔按不住的悸动,急切地想试、想闯,哪怕跌跌撞撞也没关系。 顾拙言鼓励他:“你可以树立一个目标,生病的时候想着见我所以慢慢好起来,现在想着再为我设计一件东西然后一点点努力。” 谁料庄凡心早想好了:“你往后稍稍,我先给阿姨设计。” “我妈?”顾拙言不太讲母子情分,“她有一柜子首饰,不用管她。” 庄凡心说:“当然不行,你把阿姨的耳钉送我了,我必须要回送一副,你才少管。还有,以后不许借花献佛,露馅儿的时候吓死人了!” 顾拙言嗤嗤地笑,把自己比成佛,可真会贴金……他翻身往庄凡心的肩窝里一埋,嗅着沐浴露味儿,嗓音变得缱绻:“阿弥陀佛,请佛祖保佑我。” 庄凡心忍着嘴角抽搐:“没问题。” “光说有什么用。”顾拙言抬头问,“你给我折的平安符在哪儿,我瞧瞧。” 还惦记着这档子事儿,庄凡心面色犹豫:“我手笨,折得不太好,而且年头久了……当年那位阿姨教得也未必靠谱。” 那手还笨,别人活不活了?顾拙言好笑道:“怎么那么多理由,不会压根儿就没那东西,骗我的吧?” “当然不是!”庄凡心耷着眼睛,“明天吧,明天我拿给你看,今天困了。” 这推脱劲儿有些奇怪,顾拙言不好糊弄:“我不困。”他捧着庄凡心的脑袋抬起来,盯着,三五秒便将人弄得没了法子。 庄凡心爬起来,动作迟缓地穿拖鞋,然后从衣柜里翻出一把小钥匙。锁起来束之高阁么?顾拙言默默瞧着,直至庄凡心离开房间,听动静,庄凡心停在走廊上,打开了锁着门的储物室。 顾拙言好奇地寻过去,储物室的门虚掩着一道缝儿,黑着,庄凡心进去后没有开灯。他推门而入,依稀望见庄凡心在昏暗中的轮廓,抬起手摸索了一阵,陡然打开了吊灯。 储物室内刷地亮了,顾拙言彻底愣住。 这是最宽敞的一间房,而四面墙壁密密麻麻地挂着画,一幅贴着一幅,没分毫空位,房间中央的几只柜子里也全部是画,黑白的,油彩的,寥寥数笔或精雕细琢,大大小小近千幅,每一幅都是顾拙言的画像。 缭乱不接,顾拙言的目光四处游移,震惊久久无法消退,穿着校服的他,拎着书包的他,学习的,打球的,立在榕树下无所事事的…… t恤衫牛仔裤,捏着被压扁的毛绒玩具,那是顾拙言到榕城那天从越野车上下来的模样。颧骨处挂着彩,伏在桌前奋笔疾书,是顾拙言打架罚写检查的画面。在街上,骑着大横梁的自行车,是顾拙言每天上学时的光景。曾经的点点滴滴,他们相遇后的每一次接触,顾拙言的样子都被庄凡心在画布上记录下来,甚至是击剑,骑马,连同朋友圈的照片也囊括其中。 有的设色清新,有的浓墨重彩,有的勾着几道轮廓,有的半身赤/裸连肌群都描摹分明……数百幅画,庄凡心这些年的爱和欲一览无遗,淋漓地呈在顾拙言的面前。 庄凡心站在边柜旁,暴露后的难堪叫他无力抬首,低垂着头,惶然地盯着柜上的盒子。顾拙言一步步迫近,挨住他,嗓音竟有些发颤:“为什么不给我看?” “……怕吓到你。”庄凡心说,“很多是治疗那两年画的,不确定自己做这些是不是正常……” 巨大的冲击下,顾拙言不知该如何说:“怎么会吓着我,怎么会不正常。”他拉一把庄凡心的胳膊,让对方一转身投入自己的胸怀,难以分辨是说画还是说人,“我很喜欢,是我的宝贝。” 庄凡心伏在他肩上:“每次完成一幅,就好像你在陪着我。” 似乎就没那么难捱了,所以他一直画,画了这么多,度过了煎熬又漫长的岁月。 边柜里,顾拙言送给庄凡心的那身击剑服保存完好,还有那双白球鞋。而庄凡心正在翻找的盒子中,第一层放着一沓明信片和一封情书,纸张破损严重,显然被翻看过数不清的次数。 盒子的第二层装满了平安符,百八十个,一小部分折得很粗糙,大概是刚学会,其他的折得结实又标准。顾拙言抓了一把:“给我折的,我是不是能带走?” 庄凡心点点头:“你想要的话就挑几个好的。” 顾拙言又道:“这些画我也想要。” “都好。”庄凡心低声说,“我的也是你的。” 顾拙言生出一股火烧火燎的急切,希望此刻就日出天明,他牢牢箍着庄凡心,像信徒在佛前着迷地念叨:“早预约了结婚许可,明天去办,不会出什么岔子吧,要是出了,我恐怕要在洛杉矶耍混账……” 这话里的情难自禁太明显,庄凡心没有接腔,甚至紧紧抿住了嘴巴。他早就说过,认识顾拙言,他知足,历经许多事情走到现在,和这个人再不分开,是他积了太多的功德。 窗外月皎皎,风绵绵,万物都好得不像话。 来洛杉矶的第二天,顾拙言睡醒时身旁空着,仅存一丝余温,他坐起来,看见衣柜上挂着两身熨烫好的西装,他那身是庄凡心亲手做的。 推开十字窗,顾拙言探身望向花园,庄凡心拿着剪刀徘徊在蔷薇丛里,已经挑拣了一小束。他望了会儿,想起蔷薇有刺,喊道:“别扎着手。” 庄凡心闻声抬头:“睡醒了?还早呢。” “自己睡没意思。”顾拙言口无遮拦,“大清早就给咱妈干活儿啊?” 谁能绷得住,庄凡心把剪刀都笑掉了:“咱妈在做早餐,你不睡了就下楼吃东西。” 顾拙言还没打情骂俏够,扒着窗框问:“为什么挑你做的那身西装?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的最好看?” 庄凡心咔嚓剪下一枝花,还有脸提,他早上一开行李箱,这姓顾的居然带了八套西装,三双皮鞋,知道的是准备结婚,不知道的以为干什么代购。 吃完早餐,顾拙言和庄凡心回房换衣服,黑色的西装和皮鞋,顾拙言娴熟地打领带,庄凡心在颈间系了一只浪漫结。两朵蔷薇各簪一襟,修剪过的一束握于手中,花瓣层叠,融合着身上淡淡的香水气。 顾拙言这才回神:“……我还要拿捧花么?” 庄凡心说:“对啊,我得开车。” 虽然怪别扭的,但顾拙言英俊倜傥,单手掐着花束更添一份潇洒风流,他笑意无奈,没想到婚还没结已经听起了另一半的话。 前往办理结婚许可的办公处,早已提前预约,交齐所需材料便可以拿到许可证书。之后要进行公证仪式,顾拙言了解过,公证完成,双方即缔结婚姻关系。 在办公处的附近有一所礼堂,不大,被鲜花和纯白布饰装点着,四周草坪环绕,很安静,没有乐队和宾客,仅有公证这段婚姻关系的牧师,以及顾拙言和庄凡心两人。 往入口处走着,顾拙言说:“我以为只是在办公处举行公证仪式。” 前方的牧师回头冲他笑,用英文说,这里是您的爱人提前准备的,仅做你们的婚礼使用。顾拙言以为听力出了毛病,扭脸看向庄凡心,有些不可置信。 庄凡心轻声开口:“所以让你拿好捧花。” 顾拙言问:“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庄凡心答:“八月初回国前。”场地是他定的,自己设计,亲手布置,甚至独自走过地毯彩排。他没脸说,但直勾勾伸出了手,将顾拙言的手掌抓住。 “求婚前就准备好结婚,不怕我拒绝么?” “牧师提问之前你都有权利拒绝。”庄凡心说,“但我希望你说,我愿意。” 已经走到礼堂的入口,脚下铺着地毯,头顶是一道花拱,手指与手指扣住了,他们步入礼堂,也是婚姻的殿堂,作为一对同志,一对波折了十年的爱侣。 没有闪烁的烛火,只有洒进来的斑驳日光,也无音乐伴奏,只听得到彼此的脚步踢踏。顾拙言和庄凡心牵手走到台前,并立着,像背着书包在地铁线外等车,像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看风景,像停在法院外,共同迎接千帆过尽后的澄明。 现在,他们面对台上的牧师,目光触及那份即将公证的结婚证书。 那是不陌生的一段话,却是许多人一辈子都听不到,也是许多人答应了却做不到的一段话,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有,是否愿意许诺个一生一世。 牧师虔诚地念白,却不知道,这两个人早在少年时代就约定过一辈子。 空缺的十年曾一片灰暗,终究被照得亮堂堂,暖融融,再无丝毫的阴霾与隐瞒。他们各自踽踽行走,从此结成双对,牵着手,踏进如梦憧憬的围城。 “我愿意。”是顾拙言先说,那么沉,藏着心内的震动。 庄凡心也道:“我愿意。”轻轻的,掩不住尾音的颤抖。 公证完成,结婚证书交在他们手上,牧师向他们道贺。庄凡心接住,侧身依在顾拙言的胸前,他仰脸他颔首,薄唇相印,襟上的蔷薇花也狎昵在一处。 某年某月,闪回到此时此刻。 “凡心。”顾拙言叫。 “我们好一辈子。”庄凡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