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门骄探》 第1章 玛莎拉蒂和马上泪滴 冬日的寒风呼啸而过,刮得人脸上生疼,龙小凤缩了缩脖子,踢开挡道的小石头。 走马上任已经第二个月了,但她心中的郁卒未减分毫: 妈蛋,姐可是联邦第一军校出来的特警,完成过你们想像不出的各种危险任务! 就算现在因伤退役,也该转业到刑侦部门发挥余热,凭什么把我甩到这专管贴单、只能站在路口指挥交通的交巡警支队? 风吹日晒、长时间站立什么的都不必说了,还要被广大老司机们指着脊梁骨骂没良心。 你以为我不用护肤不怕晒? 你以为我脚不疼口不燥臂不酸? 你说我特么容易么我! ………… 虽是怨念满满,龙小凤却没放空,依旧如探照灯似地扫描着她所负责的街区。 突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 一辆豪华版的玛莎拉蒂缓缓地开到路边,宝蓝色的车身在n市的古城建筑映衬下,差点没把吃瓜群众的眼给亮瞎。 豪车以环球巡演般的嚣张缓缓而来,最后居然停在了公交停靠站前。 龙小凤扶扶警帽,看了看手表,开始计时。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豪车安安静静地停在那里,半点都没有开走的意思。 太嚣张了! 应该给这些为富不仁的壕们一个教训! 这马路又不是你家的,你开玛莎拉蒂了不起啊?姐叫你马上泪滴! 龙小凤抬步,走到豪车前。 从车窗看不见车里的人,倒是映出她自己的样子:青春健康,活力四射。 龙小凤无厘头地想,很好,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这比什么都好! 她弯下腰,轻轻敲了敲车窗。 先礼后兵是必须的,她的脸上甚至带着微笑。 车窗并没有马上打开。 正当她抬起手打算第二次敲窗时,车窗缓缓地降了下来。 龙小凤以职业本能换拳为掌,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然后,她像赤足踩在冰碴子上一样,往后跳了一步,一时间几乎无法站稳。 真是见了鬼了! 从一本正经到三步跳跃的秒变,叫车里的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明朗极了的男子的脸庞,用“帅气”来形容似乎弱了点,总之是让人一见到就挪不开眼的夺目。 龙小凤稳住身型,再次敬礼:“先生你好,请把车先开到这边,你违停了。” 男子视若罔闻,自说自话地露出灿烂的笑:“小凤!” 龙小凤面无表情地道:“对不起,请听从我的指挥,先把车开离公交站。” 男子毫不气馁地笑着,带着港腔说:“yes,madam!” 龙小凤假装没看到他的调笑,木然作出精准的指挥手势。 表面上一板一眼公事公办,心内却是波澜壮阔: 不是不震惊的。跟在她屁股后面她照顾了那么久的跟屁虫,突然鸟枪换炮开起豪车到她面前耀武扬威。 也没什么可震惊的。知道他真面目之后,就能想到他原本不是那样的穷小子、普通人。 ………… 虽然说话不正不经,那男子还算听话,很快把车开离违停点,钻出车子递上驾照。 龙小凤接过来翻开。 驾照里夹着一张折起的纸条。 龙小凤眉头微皱,男子却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他很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一道亮光,由远及近,由远及近…… “呯!” 同样是出于职业的本能,龙小凤以身撞开男子。 与此同时,那道亮光带着金属破空的灼热,从她的头颅穿梭而过。 一股热流在脑海中经过,龙小凤仿佛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她感觉到男子裹挟住她滚到车后,他喊着她的名字,她听到他大叫报警。 呵,我就是警察啊,你报的什么警!小寒果然还是个笨蛋! 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从她的眼中流出,在一片迷茫的红雾之中,她看着他的脸,咧开嘴,笑了起来。 ————————*————————*———————*—————— n市最好的医疗机构并不是大众所知的第一医院,也不是某部队总医院,而是位于郊区的一间私人诊所。 沈一白诊所。 顾名思义,以人名来命名的诊所,它的主人必然就是这个人。 此刻,沈一白诊所唯一的医生——沈一白,凝视着安静地躺在白色病床上的小女子,轻叹了一口气。 十天了,她已经在这里躺了十天。 除开前三天的危险期,身体素质相当好的她,本不应该至今无法苏醒。 偏偏,生命体征一切正常,人却醒不过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沈一白第一次对自己的医术感到怀疑。 回想起那天,陆聆涛抱着浑身是血的她撞门而入,饶是他见惯生死也被吓了一跳。 因为,此次的生死攸关,是她。 接过人直奔手术室,那女子软软的身躯在怀,他竟也跟着手足发软。 在手术室整整三个小时,出来时才知道外面几乎又是一场“血案”: 陆聆涛抱头坐在门口。离他一米远的地方,蜷缩着另一个男子,全身微微发抖,死撑着忍痛不吭一声。 沈一白认得他,常常跟在龙小凤身边的人,他记得她叫他“小寒”。 陆聆涛抬头迎向沈一白,眼神焦急却又一时不敢问询,似乎不问出口,就不会得到失望的答案。 这一抬头,沈一白方看清他嘴角的血,他比“小寒”的状况其实好不了太多。 很显然,这两个人在手术室前狠狠地干了一架。 看见沈一白出现,小寒挣扎着起身,闷声问道:“沈医生,小凤她,她怎么样?” 而不等沈一白开口,陆聆涛就冷冷回道:“她不会有事,她若有事,我就要你陪葬。” “够了。”沈一白不悦的目光掠过二人。 小寒不自觉地躲闪,陆聆涛却道:“如果你救不活她……” 沈一白:“你也要我陪葬?” 陆聆涛:“我就拆了你这诊所。” 沈一白淡淡的回了声:“好啊。” 明明是那么冷淡的回应,却奇怪地令人感到安宁。 陆聆涛俯身拎起小寒,半拖半踢地将他丢了出去,而后,他把自己也丢了出去。 他很清楚,这世上如果连沈一白出手都救不了龙小凤,那么不可能再有谁能救她。 现在的她,最需要的是沈一白的救助,而不是他或他无谓的关心或打扰。 谁想,她一躺就是十天,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一次。 “她什么时候能醒?” “我不知道。” “难道你真想我拆了你的诊所?” “真有那么一天,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把这里拆光。” 陆聆涛的心沉到水底,他不敢再说。 沈一白送他出门。 “答应我一件事。” “说。” “除了我,不要让别的任何人接近她。” 沈一白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她并不是你的所有物。” “但你不能不承认那是个太过危险的人。” “或许。” ………… 充满了火药味的对话竟然以最为柔和的方式进行,病床上的女子没有苏醒的迹象,否则她一定会大声笑着吐槽他们的虚伪与造作。 就在他们背转身的瞬间,她的眼皮动了一动。 他们并不知道,那双灵动的眼,在另一个世界里,睁开了。 第2章 小皮鞭,抽起! 龙小凤是被一阵奇怪的声响惊醒的。 “啪!”似是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而随着皮鞭落下,一个女人尖叫起来:“不要,不要啊!” 龙小凤听在耳中一阵哆嗦,第一反应是“这是个囚室”? 可鼻中钻入的阵阵幽香却又让她有点迷茫:这囚室真够高档的,居然还熏香! 那么,我也是被抓了吗? 她突然警醒过来,恍惚记得被一枪爆头之前的那一幕。 现在这是……我没死的意思? 龙小凤勉强睁眼,发现头顶是古香古色的朱红床顶,她想动,却又浑身无力。 奇怪,明明是被爆头,为什么却觉得脖子疼呢? 不等她有更多的反应,皮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啪!”“啪!” 交织着的女人尖叫则是短促的“啊!”“啊!” 这叫声太过诡异,不是惨叫,反而像是享受…… 龙小凤脑海中突然闪出看过的限制级电影《五十度灰》。 艾玛,这……这口味重的!什么鬼! 她想要捂住耳朵,怎奈全身僵硬,动都动不了,只得任那辣耳朵的三良言吾一句一句地传过来: “你不是不要吗?现在还要不要了?”男子似乎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又像是喉咙里含着什么似的,听起来不太舒服。 “不,不……官人,我要,我要……”女人急促地道。 官人?! 龙小凤被这充满古意的称呼吓了一跳,眼球转动,果见帐幕所隔的床外面,那正上演好戏的一男一女穿的是古人服饰。 男人穿着宽大的鹤氅,但个子并不如何高大,倒显得穿那大氅是为了将身材撑得壮实些一般。 女子只着一件火红的肚兜,下面是翠绿裙裤,她半趴在椅背上,露出光洁的背部…… 不,也不太光洁,因为那上面伤痕累累,尽是鞭痕。 随着鞭起又鞭落,女人辗转娇啼,很快达到欢愉的顶峰。 龙小凤的额头渗出冷汗。 看过无数的穿越小说的她自然想像过如果有一天穿了会如何如何。 可,万万没想到,她龙小凤居然是这么个穿法! “啪!”男子扬鞭又是一抽。 “官人打得好,快,快打死贱婢吧!贱婢,啊!贱婢甘愿受罚……贱婢甘愿受罚!呜呜呜……”女人哭了起来。 “知道错在哪了吗?” “官人,官人,贱婢错在,贱婢错在不该,不该随意和,和外人厮混嬉闹……请官人狠狠地责罚贱婢!” 啪啦,椅子在两人的激烈动作中倾倒,女人重重摔下地,匍匐前进爬到男人脚边。 男人弯下身,将鞭子缠在女人脖子上。 女人的喘息更加急促:“官人,快来。官人,求你了求求你……” 烛光的摇曳中,男人渐渐地收紧了手上的鞭子。 “还是官人对我好……”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虚弱,“勒我,再紧点,呃……再,再紧点。我没关系的,官人官人,我求你,求求你……” 耳边尽是不可描述的声音,动都不能动的龙小凤被动地脑补着真人版的古装《五十度灰》,欲哭无泪。 她只能转移注意力,试着收回对身体的控制权。 可是不行,还是不行。 努力了很多次,一点进展都没。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床外的三良声依然不住地传进耳中。 这一回是男人大耳括子括女人的脸,直到女人“哼”地一声,吐出一口大气,从濒临死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男人说道:“你记住了,这个游戏,只容我和你玩。” “是,贱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还好是你玩死了她,否则,这个来路不明的人,谁知又会捅出什么漏子。” ………… 又是一阵一阵的哼哼唧唧,可龙小凤已然充耳不闻。 从两人短短的对话声中,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死”。 想必,这具躯体的本尊是在与那女人在不可描述的游戏中被失手勒毙。 所以,她才会觉得脖子疼。 不记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 但既然是“来路不明”,那么“自己”断然不是和这一对男女一伙的。 如此重口的“游戏”,就连身为现代人的龙小凤都难以接受,她只能认为“自己”是被迫的。 所以说,她是被弓虽暴致死的?! 轰!真是天打五雷劈! 龙小凤忍不住握拳,如果可以,她一定会把那女人给…… 呃,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曲了起来! 能动了? 龙小凤又惊又喜,再次尝试着弯曲手指,立即感觉到有一股暖流从心脏开始,直向指尖而去。 她曾经跟沈一白学了好久的“练气”,可怎么练都练不出“气”。 现在突然感觉到体内的“气”,她竟然有点慌张。 从无到乍然有,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一时间不敢乱动,只缓缓缓缓地,握住了拳头。 她继续尝试着运转身体里的那股气流。 过不多时,“笃笃”的叩门声打断了床帐外的好戏:“老爷。” 男子长鞭一甩,打在门框之上:“说。” 门外那人小心地道:“别苑来客。” 男子长身而起,整了整容:“知道了。” 临走前,他吩咐道:“人你处理掉,干净点,不要……” 话说一半,却又收了声:“晚上我不定回来了,你和默娘她们耍去。” 刚从又欠好里抽身的女子没有丝毫的痴缠,她半跪在地上,低声应道:“是,官人。我晓得。” 门一开一合,寒风从外头吹进,叫人忍不住一个哆嗦。 那女子目送走男人后,转回身来。 此刻的龙小凤已经基本恢复了行动力,但是她知道,她现在还不能动。 不记得是怎么落在那女人手里的,可既然会落在她手里一次,保不准会有第二次。 未能了解“自己”的过去和能力的时候,按兵不动再出其不意,才是理智的选择。 她躺在床上,保持僵直。 虽然现在是个交警,可是曾经是特工的龙小凤,比普通的交警更清楚一具尸体应该是什么样的状态。 第3章 挖了个坑 几乎没有脚步声,但龙小凤本能地感觉到危机,她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 这时候的她不由得感谢这屋子的条件不错。 有暖盆,那两人玩游戏时又将门窗紧紧关闭,因而虽是冬天,屋里却颇为闷热,她的躯体尚存温热也就不会引来怀疑。 香风袭近,女人轻轻地揭开床帐,在床沿坐下。 似乎没想好要怎么“处理”龙小凤,女人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龙小凤把呼吸放得很慢,慢到几乎难以察觉。 因为身份特殊,她从小就和沈一白学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本事,以避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生的危难。 幸好是这具躯体的身体素质很不错,她得以顺利地进入半龟息的状态。 终于,女人伸出手,在龙小凤的脸上轻轻摩挲了下:“真是可惜了,长得这样标致的小姑娘……” 她叹了口气,怔怔地愣了会,方站起身,走到门边:“过来,帮我把床上的小丫头弄走。” 门外,一个木讷的小厮应道:“是。” 他似乎对怎么“处理”这些出了意外的“小丫头”很是在行,应声之后,便目不斜视地走进屋子。 显然,他对房屋里的各种道具熟视无睹,并且对那位香艳的、只穿着肚兜的女主人也是熟视无睹。 女人不死心地将白花花的身子贴过去,那小厮却像被烫着似的跳到一边:“娘子,请自重!” “咯咯咯……”女人笑了起来。 那笑声并不淫-荡,反倒带了一丝的苦涩。 小厮走到床前,弯腰背起床上的“尸体”。 女人倚在门边,笑吟吟地看他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中,她才收了笑,脸上露出悲切的神情。 ………… 夜黑风高,人行鬼道。 身为“尸体”的龙小凤伏在那小厮的背后,一边将生命体征降低到最低,一边暗暗评估他的武力值,寻思着找个时机打倒他,然后脱身逃跑。 可这不知道是什么鬼地方的地方,每隔数步就有一队巡逻经过,她根本找不到机会发难。 而那小厮身上带着女人给的通行令牌,一路上一人一“尸”通行无阻,没有人挡住他们,也没有人问话,龙小凤根本收集不到有效的信息。 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心里却焦急得很。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小厮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身周亦没有旁人的声音,想来是到了十分偏僻的所在。 “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呢?”那小厮突然说道。 龙小凤第一反应是他在同自己说话,但立即想到自己是具“尸体”,并且她对装死这事特有自信。 所以……他这是在自言自语? 龙小凤不敢应声,继续作死当“尸体”。 那小厮却没放弃试图与她对话:“今天我这可是触了多大的霉头了啊。” 这句话更不像是对别人说的,龙小凤放下心来:这人八成是太过寂寞,又有点害怕,所以才要自己和自己说话。 一路伏在他背后,从他的步态与力量来看,最多是个有点力气的普通年轻男子而已,不足为惧。 就趁这时左右无人,出其不意地打晕他逃跑吧? 龙小凤正打着小算盘,那小厮已然停步,将她放下地来。 接着是铁铲“呛”地插进土的声音。 龙小凤一惊:等等……他这是要把她就地埋了? 冬天的衣服虽然挺厚,但依然感觉到后背贴在地上死硬死硬的。龙小凤强忍不适,心里仍在盘算:挖啊,快挖坑啊,你一挖,我就跑! 可那男人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是怎么了? 龙小凤继续屏住呼吸装死,一边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嗬!这一眯眼,把她吓了一大跳:“一线天”之外,竟是那小厮的脸! 很是清秀的,却又恹恹的好似谁都欠他八百万似的一张脸。 还好龙小凤有过几年的特工经历——即便因脑力受损、能力下降至不到全盛期的五成而退役——多年练就的底子救了她,让她没有出声露馅。 男人显然没发现她的异状,反而和“尸体”商量起来了: “我说啊,你虽然是个小美人,可也是个死美人,不能叫我白白背你一程。现在我要去去晦气,想必你是不会小气不依我的。” “尸体”当然是不会说话的,于是他毫不客气地伸出手。 他的手指修长,冰冰凉的触到她的皮肤,龙小凤觉得他比她还像死人——先是碰到她的下巴,然后是她的脖子…… 妈蛋……他在解她的衣扣! 龙小凤这回是真的淡定不能了,因为他解开一个扣子之后,并没有停手,又解开了一个。 他想干嘛! 龙小凤装不下去了,“嗷”地一声睁大了眼,说时迟那时快,身子往边上一滚,护住胸前怒骂:“不会是要女干尸吧你!死变-态!” 那小厮并没有表现出正常人会有的本能反应。 没有被龙小凤“诈尸”吓到,也没有扑上来杀“尸”灭口。 他退。 在退的同时,右手一扬,一把石子激射而出。 一直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的黑影应声现形,他拔身而起,但听“卟卟卟”数声,那把石子从他脚底掠过,皆打进树丛之中。 不待黑影落下地,那小厮便已逼近。 两人一句废话都不说,立即缠斗在一起。 龙小凤目睹口呆,因为眼前的这一出,简直就是现场直播的武侠电视剧……或者是真人秀? 可,可这两个人分明没有吊威亚也没替身! 傻傻地看了一会,她突然反应过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跑开两步,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去拔那小厮插在一边的铁铲。 虽然不是什么好兵器,好坏也能防防身啊。 “卟!” 明明只是轻轻的一拔,龙小凤却在反冲力的作用之下,倒退了一步,铁铲的铲柄差点把她的下巴都磕掉。 穿了个越,力气都变大了? 不,不是的,是因为体内的气流她无法控制! 难道说,她现在是个武林高手? 龙小凤懵逼得很,茫然地望向缠斗的两人。 第4章 屁股要开花了 正是夜晚时分,周围并没有灯光,月色也不甚明亮,龙小凤却能把两个人的一招一式看得很清楚。 身体的潜能被充分激发出来,这肯定不是她的功劳。 看来这具躯体的前主是有练过的,并且被现在的所有者、她龙小凤所“继承”。 虽然现在还不太会用,但她龙小凤这么聪明绝顶、绝顶聪明,迟早能用麻溜。 麻烦的是,她没有“继承”前主的记忆。 “我”是谁?“我”是什么身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到底是敌是友? 全然不知。 那两个人依然闷声缠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似乎都不想惊动更多的人。 真要趁这机会跑吗?她有一点犹豫。 就在头微微一抬的刹那,她看见树枝丫里隐隐地有一头兽趴着。 她的心“突”地一跳:什么样的野兽能上树?还是怎么大的野兽! 再定睛一看,那树枝丫里的分明是个人! 那人缩作一团,目不转睛地盯着树底下。 或者是因为那两人酣斗正烈他无法分神,或者是因为龙小凤太没存在感,他似乎完全不在意龙小凤是否准备逃跑。 龙小凤仿佛无意地,挪动了一下位置。 那个人的身形更加明显地显露在她眼前,他手上握着一把刀,身体前倾,那是一个时刻准备偷袭的姿势。 靠,二打一而且是偷袭,这还真够不要脸的! 几乎未有更多的考虑,龙小凤双膝微曲,蹬脚起跳。 耳边呼呼风响,她就像坐飞机似地直上云宵…… 妈呀!风呼呼地在耳边吹,龙小凤差点惊叫出声,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铁铲。 这是……轻功? 龙小凤不愧是特工出身,虽是狠吃了一惊,但马上就反应过来,调整身体的方向。 虽说对这具身体的控制还不够自如,但格斗之术殊途同归。 她紧握铁铲,往那藏了人的树上狠命一抡! 拿不准应付不应付得了树上那人,因此她在出手之前就算好了自保的退路,借着铁铲之力,一击便退! 因为退得太猛,再次被没能精确预计的反冲力震倒,一屁股摔下地。 我去,屁股都要开花了有木有! 龙小凤忍住痛,再看场中: 虽然狼狈得很,但是目的是达到了,她这一抡,将树上之人抡出了藏身之所。 一明一暗的局势立即被破解。 树上的人被龙小凤逼出真身,也顾不得她,那蓄了很久的攻势尽数吐出,向对手招呼过去。 那小厮“哼”地一声,清冷的面目变得狠辣。 但见他将双拳一错,犹如穿花蝴蝶中从敌人的夹击中矮身,也不知怎么往左踏了一步,就转到之前那灰影的背后。 “呯”,一声闷响,那灰影后心正中一拳。 与此同时,藏在树上的人手执尖刀也到追至他的右侧。 他跟着侧身,又踏了一步,双指压在对方刀刃之上。 “嗡……”藏在树上的那人脸色剧变,手上的刀眼见得是拿不住了。 接着又是“卟卟”地两声,追杀者二人一先一后直挺挺倒下地。 龙小凤刚挣扎着用铁铲撑着站起身,只不过一眨眼,战局已分了胜负。这也……太快了吧? 她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在后面的激斗中,她发现自己根本就看不清那“小厮”的动作。——现代的格斗术很讲实用,但是如果和传说中的武功比起来,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可见之前她之所以能看清,是他未尽全力的缘故。 未尽全力的意思,就是他对今夜的战局有十成的把握;也许,他根本用不着她的相助。 他肯定不会是真的“小厮”,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当“小厮”呢? 龙小凤惊疑之中,男子已抛下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向她走过来。 月光从斑驳的枝丫间透过,照在他脸上,很是清秀,但那清秀的脸上却冷冷的没有表情。 龙小凤的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这是吸血鬼?僵尸?狼人!? 男子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来。 她在看他的同时,他也在看她。 他当然不需要她帮忙。 一开始未尽全力,就是要把空门露出来,引出树上所藏之人,他好一并解决掉。以免那人见势不妙,伺机报信。 事态扩大下去,就不是解决两个人的事了。 可这个小姑娘……真够大胆的,全无把握就敢出手,他虽然不需要她的相助,但却是承了她的好心。 月光之下,小姑娘俏脸发白,原本就嫩得能掐出水的皮肤上,有淡淡的青筋爆起;一双眸子睁得老大,眼神是紧张的却并无惧怕。 不怕么? 也许是刚解决了两个敌人,他忽然心情变好,故意向她脖子以下看了两眼。 龙小凤不觉捏紧了手中的铁铲,颤声道:“你……你别过来!” “啧啧,我真是三生有幸,居然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诈尸!”男人说罢,又看了她两眼,这两眼比刚才那两眼的水平线要更低一点。 不用多想都知道这死变-态的目光不怀好意! 龙小凤改用双手抓住铁铲,护住前胸,只要他再敢上前一步,她手里的铁铲可绝不手软。 哪知那死变-态的一声轻笑:“就凭你那贫乳?!” 神马!居然被鄙视了! 我龙小凤虽然算不上童颜***,可也没有人敢笑话我的胸小好……么? 龙小凤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突然发现那里,那里真的缩水了! 妈蛋,这是穿越的副作用? 不不不,缩水的不只是她的胸,还有她的手,她的身体…… 她怎么忘了这不是她的躯体! 好比呼吸无时不刻不在进行,人们却常常会忘记“呼吸”这个动作本身一样; 人在行动中往往自然而然地驱动躯体,若是没有特地注意,或是因为疼痛等特殊原因,很少会去注意会自己的身体外形的变化。 何况是刚刚穿过来不到一个时辰的龙小凤? 她的精神一直处于极为紧张的状态,根本就没想到要认真地观察下现在所住的这具躯壳。 第5章 变态给你看 经那死变-态一提醒,龙小凤才又看了看“她”的手,“她”的足,其他的不好判断,那手脚却像是十四、五岁女孩子的样子。 这是整整缩水了一圈啊! 龙小凤茫然抬头:“喂,你有镜子吗?” 面前的男子眼角一抽,这小姑娘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啊。他翻了个白眼:“你撒泡尿照照就好,用得着什么镜子?” 呃……这死变-态的!龙小凤恨不能一铁铲过去。 他却转身,弯腰把直挺挺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就像丢沙袋一样,丢进草丛里。 龙小凤问道:“喂,你要不要把他们绑起来?这样随便一丢,万一他们醒过来……” “他们没有那个机会了。”他不耐烦地道。若不是看在她刚才的好心上,他根本不想多做解释。 “以防万一嘛……等等,你不会是把他们……!” 也许是因为刚穿过来的茫然,也许是因为受过伤—— 如果还在体能脑力的全盛期,龙小凤一眼就能看出那两个杀手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但是现在,什么都得多转一道弯,慢上半拍。 所以直到此刻,龙小凤方警醒过来:那两个人不是被打晕了而是被打死了! 她把话吞进肚子,又惊又疑。 “为什么不会是?”男子像没事似的将手背在身后,往花园的深处走去。 妈蛋,这死变态不但是色-情-狂还是杀人狂! 别人穿越最多就是大病一场,装装失忆就开始新生活了。我我我,我这是什么运啊? 龙小凤真的快哭了。 身为曾经的特工,后来的交警,以及联邦最好法医的好朋友,龙小凤不是没见过死人—— 更别提她一穿过来就是具“尸体”。 她对“死人”这种事本来比起普通人要看得开。 可这……用枪还得扣机板呢,这男子只不过拍一拍手,两个大活人眨眼间就变成死人。 在电视剧里看过的场景,在她眼前活生生地“演”了一遍。 说不吃惊,那是撒谎。 这个世界和她来的世界完全不同。 她呆呆地望着男子的背影,禁不住想: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不是这死变-态的敌人? 她在这个世界里,是不是一不小心就会死掉? 死掉之后的她,会穿回她来的世界吗? 还是就此死得不能再死? 她有点发晕。 如果草丛里的那两具尸体,是那位“官人”派来监督的那小厮的,他们这一死,“她”的尸体和“小厮”又失踪了,保不齐那位“官人”还有没有后手。 龙小凤呆着没动,男子明明已经走开三步之远,这时却突然回过头来: “别怪我没警告你,不许跟着我,若是硬要跟着我,就莫怪我让你和他们一样!” 龙小凤如醍醐灌顶:对啊,我得跟着他,好歹他是土著,知道这是哪! 她紧上两步:“你,你别走,等等我!” 男子不答,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 龙小凤又想: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扮作小厮?现在明显扮不下去的他,接下去该如何收场? 心有所想,不知不觉问出口:“喂,你就这样一走了之,真的不要紧吗?……唉!” 男子突然收足,龙小凤一时收不住脚,差点撞他身上。 “你不怕被人发现,就尽管喊得更大声点。”他说。 “哦。”龙小凤小声地道,“我叫龙小凤,很高兴认识你,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寒喧自我介绍的时候吗?这小姑娘在想什么?男子的脸都黑了。 龙小凤仿若未觉,涎着脸又说:“我……我是说,我们这就认识了,是朋友……朋友!朋友就该互相帮助嘛!” 男子仿佛要听清她的话,逼得更近了些。 龙小凤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儿发紧,想要掩饰地再说点什么。 谁知不等她开口,他的手,又伸过来了! “死变……” “态”字未及出口,他已捂住她的嘴。 他严肃的眼神吓住了她,让她有种错觉他的目标并不是她的胸。 可是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笑眯眯地道:“你都说我变态了,若我不变态变态,岂非让你很没面子?” 他明明在笑,可是眼中哪有半点笑意! 说着,便用闲着的左手去解龙小凤的衣扣。 可恨她竟无法动弹! 死变-态,杀人狂,色-情狂,笑面虎……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去形容他了。 扣子一个个解开,小姑娘颈上的勒痕露了出来,雪白的颈上有乌青一道,看上去十分可怖。 因可怖而更见其可怜。 瞄了一眼之后,其实他就没再往下看了,本来也不为看她,况且她实在也是什么可看的。 这么一想,却又忍不住看她的表情。 楚楚可怜的,又是愤恨又是羞,真真一个精致的小姑娘。 如果长开点身量长足就更勾人了…… 咳咳,他被自己莫名的想法噎着,匆匆地从她的里衣拔出一条浅绿色丝线来,然后放开她。 这是从一条宫绦中抽出的丝线,肯定不会是龙小凤身上本来有的东西。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香丰色极了的身影。 是她吗?如果是她,那个女人,还真是放长线钓大鱼啊。 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那个女人铤而走险? 他帮那女人处理“尸体”,只不过是要卖她个人情,让“尸体”不落到那两个跟踪而来的人——也即“官人”手上而已。 但是现在,他也对这个本该死去的“尸体”有了兴趣。 回去问那个口风非常紧的女人是无意义的,他还是从这小姑娘身上下手吧。 一时失神,手里一紧,丝线的另一端已被龙小凤抓在手中: “这条线不是我衣服上的,是刚才那个……那个什么官人身上的。” 他飒然一惊:小姑娘好眼力! 但听得她自顾自地道:“只要我的尸体不是被烧得光光的,找出这丝线的来处,就可以找出我死的地方,或是杀我的人吧?” 现代的刑侦讲究痕迹学和证据学,龙小凤自是了解一二。 第6章 你忍心让我一个小姑娘家家…… 龙小凤怨念了下,对自己从特警退役后分到交警岗位深感怀才不遇。 可惜再怎么感叹怀才不遇,现在都没意义了。 丝线另一端连着的那个男人冷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据我所知,六扇门里只有一个女人有这眼力,恰好她不是你。” 除了六扇门里的那丫头,还有一个地方可能有身怀这种本事的女人。 她是那地方的人吗?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这真是亘古不变的最难回答的问题。 龙小凤被男子击中心中之痛,茫然地顺着他的话尾问:“是啊,我到底是什么人?” “哼。”那男人又发出一声冷笑。 早就料到她不会这么容易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决定把这个赌局继续下去。 小姑娘的武功不算很好也不是太差,他有自信跟在她后面,自然能找出她的出处。 至于之后怎么办——自然是用她的身份和她的“活着”,向那女人换取更大的利益。 男子打定主意,也不着急。出乎意料的是,小姑娘竟是没有先走的意思,反倒是像个跟屁虫似地跟着他。 难道她看破了他的用心,所以不走前面? 好啊,看谁耗得起吧。 穿小厮衣服的男人满满内心戏,龙小凤是不知道的。 她现在满脑子想不通那条浅绿色丝线。 是她这具躯体的原主临死前偷藏的吗? 打得倒是好算盘,可也是够蠢的。 按龙小凤的想法,毁尸灭迹的方式有万万种,谁都无法保证这突兀的绿色丝线会如愿发挥作用。 就算不被意外损毁,也难保“处理”她的人不会发现。 比如说……走在前面的那男人不就发现了? 龙小凤想到两次三番被他解衣扣,脸上火辣辣地红。 男人仍然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他始终在她的三步之外;如果她没跟上,他就会自动地放缓脚步。 他似乎对这个园子颇为熟悉,因为在拐弯的地方,他从不迟疑。 龙小凤甚至猜想,他一定是挑避开巡逻队的路来走,否则他们不会一路上都再没有遇到过巡逻队。 冬夜的风吹在脸上冷嗖嗖的,龙小凤还嫌不够,抬手轻轻拍了拍小脸,想叫自己更清醒点。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直到走到在一棵树前。 男人停下脚步,轻轻跃上树,从树的枝丫间取下事先藏好的油布包。 然后,他当龙小凤不存在似的,三下五除二脱下身上穿的小厮衣服,换上油布包里的士子服。 片刻之间,便摇身一变,变成一位风度翩翩的读书人。 即便穿的衣服灰朴朴的毫不起眼,却不减他的风姿半分。 龙小凤偷眼看去,觉得他还是穿士子服好看些;扮小厮时虽然他已经极力掩盖身上的气息,但只要有心,还是会看出破绽。 男子对她的注视不以为意,反而回身瞪了她一眼。 她有点脸热地撇开头,却听见他说:“过了前面那道围墙,你就别跟着我了。” 不行……你可别丢下我呀!龙小凤抬头:“喂喂,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 那家伙看都没多看她一眼,拂袖前行。 龙小凤道:“喂喂,你别走这么快,等等我呀……” 声音有点大,这里远离园子的中心地带,却也难说不会惊动到别人。 他以目光警示:“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各走各路吧。” 各走各路……如果我知道该走哪条路,能这么跟着你吗?我又不是花痴!……虽然,虽然你是长得挺好看的。 龙小凤扁扁嘴说:“可是,可是我……我路盲啊……” 穿灰衣服的男子望天:这也是理由? 他没想到的是,路盲这个理由能被龙小凤用到极致,且龙小凤还不只有“路盲”这个理由。 “喂喂,天这么黑,你忍心让我一个小姑娘家家走夜路吗?”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倒有胆夜闯莫园。 “喂喂,我什么都被你看过了,你要负责的啊怎么能就走!” ——我是看了,可你有什么?贫乳也算乳? “喂喂,要是我被人杀了,你费那么大劲救我不是白救了吗?” ——谁救你了?! “喂喂,看在你背我这么久的份上,我还没答谢你呢!我们那里抬尸费很贵的!钱,钱你总不会不要吧?” 噗…… 男子忍不住回过身来:“这已经是盛京的东大道,你不至于还路盲吧?” 虽是一路不搭理龙小凤的呱噪,他却也没有真拒绝她一路相随。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盛京的中心地带。 盛京有双纵双横,东西南北四条主干道,中间再穿插各种大小街道,一般来说,只要走到主干道上,就很难再迷路。 龙小凤抓头:“可,可我,我真的不记得路。” 不记得路?我看你是不想让我知道你的来处吧?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既然如此,那就换我试一试吧。只顿了一顿,男子再度抬步。 “喂喂……”龙小凤忙喊道。 他突然觉得被她喊得颇为心烦:“我不叫喂喂。” 龙小凤见他终于回了话,连忙露出最为灿烂的笑来:“所以说嘛,我在问你名字啊,连名字都不知道,我们怎么能算朋友?” 她伸了手去:“正式认识一下,我叫龙小凤,你呢?” 男子目光闪烁:在他的世界里极少见到这般明朗的笑容。 可惜,这明朗灿烂多半是假的。 能在“官人”的眼皮底下装死的小姑娘,想必还有更多本事; 现在又用“明朗灿烂”来刺探和利用别人,这样深沉的心机…… 莫说我没有朋友,就算是要交朋友,也不会是你这种朋友。 一身灰仆仆士子服的男子不置可否地歪歪嘴,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一个来路不明,或说是不肯透露来路,一路耍着心机的小姑娘,能有多真? 她的笑,真比不笑还要更可恨些。 龙小凤浑然不知男子所思所想,她满怀期待地等着。 她想真诚总会换来真诚的,他们又无怨无仇。 况且这个人虽然嘴巴有点臭,其实一直都在提醒她帮她。 第7章 王麻子的烧烤摊 从园子里开始,龙小凤就跟着那男子了。 他虽是一脸嫌弃,可也没真赶她走,反而顺利地把她带出园子,带到城市的主干道上。 她又不是笨蛋,良心也没被狗吃掉,当然知道他在帮她。 所以说……他们是可以做朋友的,毕竟他是她穿越过来后遇见的第一个人,她不想错过这难得的缘分。 退一万步说,不跟着他,她现在真不知道该去哪。 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他看了看那双素白的小手,弄不清她的用意。 龙小凤尴尬地变掌为拳,学着电视里的样子,作了个揖:“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然后她看见他笑了,他笑着歪了歪嘴说:“哦,真是不巧,你叫龙小凤,我恰好叫凤小龙。” 凤小龙? 真是不巧? 不巧你个鬼! 不想说就算了,逗我干啥涅! 龙小凤恨恨,那灰衣男子——恩,暂且就叫他“凤小龙”吧——凤小龙却像完全不知道小姑娘在闹情绪一样,继续径直的往前走了。 龙小凤跺跺脚,无可奈何地跟上。 冬夜风冷,又在午夜,路上半个人都没有。 龙小凤跟在凤小龙身后,眼睛一刻不闲地望着身周的一切。 这些可不是仿古建筑啊! 都说唐砖宋瓦,捡一块回去可得多值钱! 回去? 龙小凤的头陡然间炸裂似的疼——回去? 不,我不回去。 我还要发家致富、推倒高富帅、走向人生巅峰呢! 龙小凤这才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的金手指呢? 天啊,她连这是哪朝哪代都不知道! “那个……”思忖着不知该怎么向凤小龙提问,突然间,一股特别的气味钻进了鼻子。 太熟悉了! 她小时候,肯德鸡出过一种叫孜然烤翅的产品,推广广告里有个剑客死活不想下天山,说怕到中原就吃不着孜然味的烤肉了。 年幼的她被那广告逗得咯咯笑不停,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可惜个产品不久就下线了,只有那个味道,让她一想起就唇齿留香。 “喂,你没闻到么?孜然味儿!我……我饿了,我们去吃烧烤吧!”龙小凤说道。 孜然?凤小龙没回头,脸上微露冷笑。 在他掌握的资料里,孜然是楚门老祖宗楚乐一传下来的秘制香料,平常人都只知道“天山童子鸡”而不知“孜然”。 这个小姑娘随意就说出楚门之秘,她和楚门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么说来,他猜中了? 可她这么一脸无辜地非要光顾王麻子烧烤摊,又是几个意思? 莫非他算计她一路,到底还是要被她算计进去了? 凤小龙的后背微微绷直了。 两人转过街角。 街的另一角烟雾缭绕,正是王麻子那著名的烧烤摊。 冬天的夜虽然很冷,冷到等闲见不着人,但是这里毕竟是盛京。 两百年前宋国皇室衣冠南渡,迁都于此,两百年的经营造就了江南的一派繁华。 虽是八年前金人铁骑再度蹂躏过,但是这座生命力极强的城市就如打不死的小强,很快恢复元气,再无一丝颓败痕迹。 因而,虽然是冬天,虽然在午夜,城市各个角落里该有的娱乐依然会有。 王麻子的烧烤摊就是这样的存在,不为温饱,只为享乐。 此刻,王麻子将一条腿翘在板凳上,自顾自喝着独属于他的一壶小酒。 他的身前是一个烧烤的铁架炉,串好的各种肉串蔬菜串子摆在一旁,炭火在炉里低调地燃烧。 现在没有客人,不过王麻子并不担心,因为他的烧烤摊虽小,却是盛京独一家,行家吃货里排得上号的。 每天只开张子时至丑时两个时辰,晚归来解乏的人,喝过一场想再来点还魂酒的人,慕名而来的人,偶遇的人…… 夜深人静,对面氤氲,烈酒炙肉激发出来的真性情,当时热诚,过后即忘。 再没有比午夜的烧烤串子小摊更迷人。 王麻子并没有等太久,就等来了今晚的第一拨客人。 那是几个年轻的士子。 为了准备明年年初的春试,外乡的士子往往早几个月就到盛京备考,与同窗沟通,或是投贴拜访名师。 士子间结伴游玩本是常事,这几个士不知刚从哪个温柔乡里出来,不舍得马上回家,便来到了传说中有名的王麻子烧烤摊续摊。 “鸡肉、羊肉,骨肉相连各来十串。”带头的一位姓李,熟门熟路地点菜。 一位浓眉的士子抢着道:“老李,给我来串韭菜!” 话音未落,便引来一阵嘲笑: “郑大铁,你丫是虚到什么程度了还要吃韭菜这种鬼才要吃的东西?” “小林你不懂,刚才在云香楼,那小玉香近上来时,我们大铁啊……” “啊呸,你别胡说,我就是喜欢吃韭菜碍着你了?” “等等等等,我是不懂,难道我们大铁是……这样了?”那叫小林的胖子抻出食指,做了个萎下地的动作,再度引来同行的一阵哄笑。 对于同伴们的嘻闹,李士子无奈地摇摇头,对王麻子道:“对了,再来头天山童子鸡。” 王麻子眼前一亮,竖起拇指道:“公子果然行家!” 李士子笑道:“天山童子鸡可是楚门秘技之一……” 王麻子道:“禁声,禁声!那楚门可是我等随意可提的地方?” 李士子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懂,我懂。” 李士子同王麻子一边点菜一边扯闲话,那边厢,同伴们还在没完没了地八卦: “大铁哥,你现在吃韭菜,难道巴望着遇到狐仙……恩?恩?恩?” “听说那狐仙美艳异常,绝非凡人可消受也。” “去去,我们大铁天赋异禀,怎么可能是凡人?!” “是喽是喽,大铁我和你说啊,你要真不行呢,别逞强,有兄弟呢,兄弟们帮你,啊,千万别客气!” “哈哈哈……” 士子们发出略带猥-琐的笑声,全然没有点斯文人的样子,他们的荤话隔着烟火传来,全落在王麻子耳中。 他一边飞快地翻转着手里的肉串,一边想起流传在盛京暗街的艳-遇传说。 第8章 你就那么需要壮阳? 严格算来,那个艳-鬼的传说并不稀奇。 传说——从半年前,不,甚至更远之前,半夜时分走在暗夜上的年轻男子,都可能遇上一出香丰色的戏。 被邀请的男子,夜晚迷失在这街,明早却清醒在那巷。 时空的移动,叫人不得不怀疑那整夜的欢好,是梦非梦?是人非人? 只是传说到底是传说,并没有真的谁人于公众之处炫耀。个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从三个月前开始,这午夜里的艳事,突然变了滋味…… 士子们放肆的话语继续传过来,王麻子拿起刀在事先腌好的童子鸡上割了几道口子,脸上露出一丝的冷笑。 这些呆子一定没听说,这三个月来,盛京城内外的午夜街头已经死了四个精壮男人。 四个鲜活的青壮男子,被扒光了衣服,或在街角,或在水边,无一不被割去了某个物件。 “嗤……”王麻子将一只鸡放到烤架上,鸡肉贴在火热的架子上,发出好听的声音。 因为太过惊耸、怕引起恐慌,起先的三个案子只有盛京府暗暗在查,并没有传得太开, 但这个月又出了一起去势男尸案! 且不说案子多了瞒不住,凶犯如此嚣张,再不将他捉拿,让他再犯下案子,盛京府六扇门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在这种情况下,楚门动了起来;而楚门动起来的意思,就是这事儿肯定得解决。 王麻子把烤架上的童子鸡翻了个身,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磁瓶,往童子鸡上洒了点粉末。 一股奇异的香气应声而起,李士子大呼:“闻到没,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山童子鸡!这香料可是从楚门第一任门主楚乐一手中传下……” 王麻子皱了皱眉:这伙不知死活的童子鸡,真想看到他们被人扒光了丢在某个角落的丑样。 想着,他又把童子鸡翻了翻。 “嗤……”随着销魂的滋滋声,一缕清烟升起。 清烟被风吹散的地方,王麻子看到一个人在街角出现,向他的烧烤摊走来。 是个面生的人,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衫子,看来也是位士子,还是位苦寒的士子。 可就这么个灰仆仆的人,在午夜长街这么一站,卓然风姿连黑漆漆的黑夜都盖不住,王麻子无端地想道,那些纨绔子弟给他提鞋都不配! 但随着那人越靠越近,他又觉得冷——让人忍不住哆嗦的冷,冷到他不得不努力地把注意力放到火中滴油的童子鸡上。 一边用眼角余光向街的转角瞥去。这一瞥又是一惊:烟雾缭绕里竟然不只一人! 走在后面的那人,因为身材娇小,再加上是黑夜之中,完完全全被前面灰衣人挡住了,因此他才没有马上发现。 很奇怪,如果说那灰衣人给人的感觉是冷,那娇小的身影给人的感觉却是热的,就像是一团火般的热。 这一冷一热的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王麻子烧烤摊。 男的先找个了座位,女的立即在他对面坐下;他看上去不太想搭理她,马上换了个座位,她呢,不依不饶地又跟了过去。 如此三番,他终于屈服不再挪位,但依然是面无表情地,将对面的她当作一团空气。 短短的一段时间里,王麻子烧烤摊上又来了其他的客人,所以正在玩笑兴头上的士子们并没有太多地注意到新来的这两人。 只有牵头的李士子在百忙中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龙小凤和凤小龙别扭了一会之后,终于坐定。 “那个……凤兄啊,我,我……”龙小凤摸摸口袋,有点尴尬。 凤小龙飞快地说:“我也没钱,是你说要来吃烧烤的。” 妈蛋,你能不能别这么快!死变-态、杀人狂再加小气鬼! 龙小凤又摸摸身上。 古人的优点之一是身上戴的首饰多,而偏巧这具躯体的原主看来不是贫苦人家的,耳朵上有对米粒大的翠玉耳钉。 龙小凤二话不说褪下,走到王麻子身前:“老板,我用这个跟你换些吃的,行吗?” 白玉般的手心里有两点翠绿,就像是嵌上去的,着实好看。 王麻子眯着眼接过,生怕她反悔似的赶紧揣进兜里:“行啊,怎么不行!姑娘来点啥?” “孜然鸡翅!”龙小凤立即说道,她快被馋死了。 王麻子看了她一眼:“好咧!” 不知道有没看错,龙小凤觉得王麻子的这一眼叫她无由地颤了一颤。 她等在摊边又拿了几个串串,一边瞄坐得远远的凤小龙,但觉得他的气场太冰冷太阴阳怪气。 她不是很愿意马上就坐到他身边去,便放慢了动作,假装左右无事看王麻子烤肉。 王麻子麻利地翻着铁架上的肉串,在滋滋声中,仿佛说了句什么。 龙小凤没听清:“老板你说什么?” 王麻子的手没有停,脑门上却冒出了不知是烘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汗。 凤小龙特地挑了一个能观察到王麻子烧烤摊所有顾客、以及王麻子本人的座位,自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装,继续装! 他不在乎她是不是要继续装无辜。 冬夜里升腾的烟气迷蒙着,相对于他们的安静,背后桌的士子们没半分消停。 “大铁你的韭菜来咧!~~” 同伴分明是调笑的口吻,那大铁却十分郑重地回答:“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们真不要?” “切~谁跟你似的,那么需要壮阳啊?” “你们怎么能这样……我喜欢吃韭菜和壮阳什么关系!我,我不吃了还不成吗!” “别别,该壮的还是要壮嘛!” ………… 笑闹一阵阵传过来,龙小凤听在耳中,恍惚间回到自己来的世界,看来,真是什么年代都少不了荤笑话的市场。 士子们终于吃饱喝足,三三两两地起身,互相道别。 “大铁你怎么就要走了,我还没饱呢!”那姓林的胖子喊道,“你这是急着和狐狸精幽-会啊!” “去去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恩~流~~油~~” “怕的是你不行啊~” “谁说我们大铁不行了,难不成你试过?” “哈哈哈哈……” 第9章 我只是个卖肉的 说到行还是不行的话题,士子们哄笑不休。 李士子很好人地道:“你们啊!还是别闹了,我看大铁醉得很,胖子你不是和他同住么,快跟上,别让他掉进阴沟里……” “我没醉,我没醉!谁也不许跟来,我自己能走!能走!小林你个死胖子不是没饱么?你继续,你继续……” 郑大铁说着,跌跌撞撞跑进夜色里。 胖子嘴硬,却也不是真的要放任他独自回去,向诸位同窗一拱手,往黑暗里追过去。 余下的士子又说笑了两句,便分道扬镳,各自离开了。 热闹的王麻子烧烤摊转瞬只剩下龙小凤和凤小龙。 凤小龙一口都没吃,龙小凤劝了两回无果后,便不再劝,自己吃得满嘴满手的油。 不一会儿,王麻子过来了,双手在油渍渍的围裙擦了擦: “客官海涵,小的这烧烤摊子每天只开张子时至丑时两个时辰,此刻就要收摊了。” 龙小凤嘴里还塞着一块鸡翅,嘟噜噜地道:“蛤?这么早关门……我还想吃呢!” 饿死鬼投胎呢这是?又或者装神弄鬼到底? 凤小龙冷冷地看龙小凤,他的耐心所剩无几,转头对王麻子道:“劳烦老板,我要见你们陆公子。” 呃……陆公子?陆公子是谁? 难道这凤小龙来王麻子烧烤摊还有其他的目的? 龙小凤停下嘴里的动作,看看凤小龙,又看看王麻子。 王麻子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这位公子爷,不好意思,我家的烧烤摊只有鸡肉猪肉,没有鹿肉。想吃鹿肉,那得请公子爷上醉仙居,那里什么山珍海味都应有尽有!” 凤小龙笑了笑,低头啜了口酒。 楚门的人就是爱装,以前没接触过,今天连带着领教了。 这生意要怎么谈好呢? “老板,凤兄问的是陆公子,不是什么鹿肉,如果你知道就告诉他吧,谢谢了哈!” 同行了一路,龙小凤很好心地帮忙解释,却把凤小龙激得一口酒都要喷出去。 王麻子倒是淡定得很:“我只是个卖肉的,不知道什么陆公子马公子,羊公子牛公子。” 得,还真是非把那位“陆公子”和畜生相提并论了。龙小凤在心里为那位仁兄深深默哀一秒钟。 凤小龙的耐心差不多被磨光了,他冷冷地道:“老板何必故意装傻?我找你们楚门的陆聆涛陆公子有要事,她……” 他抬起手,指了指龙小凤。 他只不过想要逼出龙小凤的真实身份,可下一秒,意外发生了—— 刚才还笑吟吟说话的小姑娘突然眼睛翻白,向后就倒! 凤小龙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 他伸出手向前探去,想要拉住龙小凤往后倒的身躯。 凤小龙快,“王麻子”更快。 褐色的影子一晃,王麻子已用身体将凤小龙和龙小凤隔开,右手一捞,搂住了小姑娘柔若无骨的腰肢。 “小凤,小凤!”王麻子轻声唤道,他的声音低沉,充满磁性,和卖肉串的“王麻子”全然不同。 凤小龙收回手。他在脑海中飞速地过了一遍这一路的种种,无论是哪个环节,龙小凤都没有突然晕倒的理由! 这是怎么了? 之后他看到王麻子的腰直了起来,只是一瞬,一个市井小民的身上,陡然生出一股肃杀之气。 凤小龙亦是精于伪装之人,但是对这人气质的前后对比,也难以不佩服。 像这样的人,他并不愿意一开始就与之为敌。 于是他在对方发难之前说了一句话:“龙姑娘似乎是……失忆了。” 失忆? 王麻子已经确认龙小凤确实只是晕倒,无性命之忧,此刻却又被眼前这人勾起担心。 凤小龙见他迟疑,继续道:“她说她不认得路,我猜她是不知道该去哪,所以一直跟着我。” 和楚门的人打过交道之后,似乎连忽悠的功夫都变得纯熟了不少。凤小龙眼睛一眨不眨,想看出对方的反应。 带龙小凤来王麻子的烧烤摊,当然不会是只为了吃烧烤。 王麻子的烧烤摊固然烧烤做得好,但是他当然不只是个生意人。 江湖中传闻,他是楚门的人。 楚门就在盛京的某处,但以盛京之大,要找到这个“某处”却并非容易的事。 王麻子的烧烤摊据说就是楚门的“入口”之一。 说“之一”,就真的是之一。 因为传说中的“入口”时常变化,今天是王麻子的烧烤摊,明天可能就是走街串巷的卖花郎。 不过,它更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运气。 你想要找楚门,楚门的人“刚巧”就被你遇上。 今天晚上,也真是运气了。 凤小龙当然不会认为他找到“入口”是运气。 所谓的“运气”,常靠人为; 你想要要找楚门,楚门的人“刚巧”就被你遇上,更多的可能是楚门的情报网探知到他们确实有接触你的必要而已。 凤小龙认为的“运气”,是因为眼前的王麻子。 他真是王麻子? “你们从哪里来?”对于他的一番说辞,对方未说信,也未言不信。 凤小龙笑了笑:“从来处来。” “你想要什么?”王麻子问。 并不理会“来处去处”的机锋,而是一下切中了他的来意,凤小龙觉得和聪明人说话总是特别轻松。 “她说她不认识路。”凤小龙解释道,“或者,是不想让我知道她的身份。” “但你依旧带她来了这里。” “如果她是真的失忆了,那么我便是送她回家,以此恃功求赏;若她是不想让我知道身份,那么我送她到这里,就是种要胁了。” 所以说,他此番前来,必然是要从楚门身上敲到好处的。 “如果你猜错了,她和楚门全无相关呢?” “以楚门的侠义之名,定会为这位姑娘找到回家的路。”凤小龙的嘴角浮出非常可恶的笑。 凤小龙的话明显是在挤兑讥讽楚门有沽名钓誉之嫌,委实太不尊重了点。 他是故意的。 可惜,王麻子并未如愿被激怒,他只是重复问了声:“那么,你想要什么?” 第10章 对对碰 我想要什么?凤小龙在心中问了自己一句。 来到大宋,自有他的目的,他迟早会找上楚门,与他们谈谈他的述求。 但如果没有龙小凤这个变数,他不会这么早就同楚门的人接触。 “实话说,我没想好。”他想了想说。 没有想好的“要求”,就像一颗不知道何时会爆炸的炸弹。这一句回话,同样可恶得很。 王麻子竟然不生气,他将龙小凤安安稳稳地放在座椅上,然后缓缓地说道:“好。” 这是有多少自信能应承凤小龙所能提出的所有要求? 真是太过狂妄!凤小龙发现自己的火气上来了。 再然后,他发现王麻子抬起了拳头。 拳起,有破空之声,声如闷雷,却极为均匀,直直地冲他而来。 凤小龙不假思索,立即以拳头回敬。 “轰!” 两个男人硬对硬碰了一拳。 王麻子退了一步,凤小龙却硬生生地站住。 “呛啷呛啷。”两人拳风波及之处,王麻子放在一边的烧烤叉子全撒在地上。 而龙小凤安安稳稳在座椅上,毫发未伤。 显然两个男人发拳时都避免了伤到她。 王麻子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何必逞强?” 两人对了一拳,实力相当。 王麻子退一步、卸去大半的余波;而凤小龙不退,那是生生地硬接下了王麻子的所有劲力,看似赢了一步,其实有损身体。 凤小龙好容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退让这种事,我不习惯。” 王麻子伏身,再度抱起龙小凤:“等你想到要楚门做的事了,到北三条桂坛巷七号,找安寡妇。” 说罢,他转身。龙小凤虽无性命之忧,但老晕着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得尽快送她回去。 一边还想着适才与身后那男子对的一拳。 真是好拳!他很久没有这样与人硬对硬了,痛快! “暮声寒。”背后的男子忽地道。 “王麻子”一愣,真是有趣的对手啊,他想。 “陆聆涛。”他应声,却没有回头。 原来他就是陆聆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暮声寒望着陆聆涛和龙小凤离去的背影,抬起拳头看了看。 果然是好拳。 心里有不甘心,但他亦是很佩服对方。 空落落的王麻子烧烤摊,而今只余下他一个人。 回想今晚的一幕幕,暮声寒突然感到无以言说的寂寞。 自到宋国,他几乎独来独往,即便是扮作小厮之时,亦不与人多打交道。今天晚上,他说的话比十天来说的话都要多。 全拜那小姑娘所赐! 奇怪的是,她在的时候,他嫌她吵;可如今她被陆聆涛带走了,他怎么觉得更不舒服了呢? 她啊…… 她是楚门的什么人呢? 回到楚门,她一定不会有事了吧? 我们大概还会再遇见吧? 暮声寒在午夜的盛京街头站了一会儿,决定去见一见另一个小丫头。 就算是半夜三更他也要去见她,反正她也不会介意。 如果他们还不能温暖彼此,还有谁能? 暮声寒的嘴角一歪,露出罕见的温柔笑意。 第11章 你的名字 陆聆涛? 陆聆涛! 陆聆涛!! 他的名字在脑海中爆炸,所以她的神思才会跟着炸裂。 你也穿了吗? 你也来了,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你说过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我的。 你骗人! 你这大骗子! 你们都是大骗子!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我要这么好骗! 龙小凤紧闭着眼,愤怒和伤痛迷漫在心中,她的眼珠子在眼皮下不停地动。 一直坐在她身边的男子发现有异,连忙站了起来:“沈医生,沈医生!” 他慌乱地跑出病房,正正当头遇上沈一白和陆聆涛从外头走进。 乍见到他,陆聆涛眼中喷出怒火。 他本不是容易急躁的人,但如今的情形,却容不得他不急。 “你竟然还让他接近小凤!我不是说过……” “我并没有答应你。”沈一白说道,他拦住陆聆涛,不令他再向前。 他没有答应,所以不避讳让陆聆涛知道。 陆聆涛挣不脱沈一白铁腕,怒指唯唯诺诺停住身的男子:“暮声寒!你真有脸!你真有脸呆在这里!你还想卖她几次!” 暮声寒颤声道:“我错了,我做错了事,我现在只想她醒过来。” “那用你的命来换!若不是你……” “如果用我的命能换,我绝不迟疑。” “好!拿你的命来吧!”陆聆涛说着,横了沈一白一眼,“是他自己要以命换命,你拦我做什么?” 沈一白冷然道:“关心则乱,他突然跑出来,你不问问是小凤发生了什么事吗?” 陆聆涛一惊,顾不得暮声寒:“快,我们快去看看。” 三人进了病房,沈一白伏身察看龙小凤的情况。 陆聆涛虽是恨极暮声寒,但此刻却不敢轻举妄动。 病床上的女子,依旧安安静静躺着,没有苏醒的迹象。 陆聆涛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一触,她的脸娇艳如昨,可是,从那事后,她就不再是开心无忧的女子。 纵然是笑的,眼里也蕴含了一丝哀伤。 都是他! 陆聆涛转眸怒视。 暮声寒正怔怔地望着病床上的她,眼神中尽是悔恨与担忧。 陆聆涛愤而转向窗外:如果不是他还有用,他早就让他生不如死! 沈一白检查完龙小凤的各项指征后,摇了摇头。 “出去吧。”他对两个男子说道。 用最好的机器和营养液吊命,龙小凤没这么容易“死”。 但是因为那事而受损的百分之五十的脑力体能,在这次事件后又加重了。 如果她在病床上继续躺下去,她的精神元还能恢复多少? 他没有把握。 关于这些,他不想说太多。 因为从那事后,所有的人都变了,包括被他赶出病房的那两个男人:一个变得像疯子,一个变得像傻子。 对于如何解开这其中的结,对于外间的世界如何风起云涌,他全然不放在心上。 能叫他放在心上的,唯有眼前这个安详睡着的小姑娘而已。 送走陆聆涛前,沈一白解释道:“暮声寒一直在小凤身边,不停地和她说话,我想,也许有点作用,但是要多久的时间,无法预计。” 陆聆涛说:“算他命好!” 外面的一摊烂事还要他去处理,他无法像暮声寒那样躲在沈一白的诊所里。 算他命好…… 因为他是龙小凤不愿去报复的人。 因为他呆在这里比呆在哪都要安全。 但愿他的陪伴真能让她恢复意识! 否则……否则什么呢? 陆聆涛茫然得很。 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12章 忘了我是谁 一切,都不一样了。 另一个世界的龙小凤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看到的不是天花板也不是床顶也不是天,而是一张脸。 一张特别漂亮的、男人的脸。 薄薄的嘴唇,鼻梁很挺,长得不像话的睫毛就像是在白纸上密密勾勒出的墨线。 龙小凤脱口而出:“小寒?” 男人薄薄的唇抿起,向下一撇,直飞入两鬓眉梢则是竖了起来。 “哇哇哇!你很过分唉小弱鸡!你对着天下无双的盛世美颜,喊的居然是别的男人的名字!你对得起我吗?!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他夸张地捶床大喊,好像真遇到什么不得了的委屈的事。 龙小凤好阵恍惚。 她这才看清眼前的男人,他穿了一身紫色的古人衣服,衣服上绣的不知道是什么纹,花团锦簇的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总之……一股骚味儿。 他,不是小寒。 不是因为穿着古人的衣服,而是因为小寒不是这样“骚气”的人。 男人肯定不知道他那一身的华贵雍容已被定义为“骚”了,呼天呛地了一会,发现龙小凤全无反应,不觉奇怪。 扭头看时,但见床上的那女人呆呆地望着自己。 “你傻了?”他在她面前摆摆手。 好加在,她的眼珠子会动!看来没全傻。可是…… “你,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陆聆涛,现在又出现了一张暮声寒的脸,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龙小凤真的糊涂了。 “我楚亓啊!小弱鸡你真的傻了?”男人抓起她的肩膀,使劲儿摇晃道。 楚亓?不认识……你谁啊? 她的表情叫楚亓欲哭无泪,陆聆涛那家伙说她可能患了失忆症,看样子是真的。 他楚大少必须要为朋友两肋插刀,豁出去了! “我楚亓啊!‘横竖都是二’!小弱鸡你不会连我都忘了吧老天爷啊!” “横竖都是二”?龙小凤眨眨眼,她的脑子总算有点转过来,好吧,眼前的这个人,还真是够“二”! 这是原主对他的称呼吗?就像刚才他叫“她”什么来着…… 小弱鸡? 妈蛋!这是什么外号啊! 坑!巨坑! 龙小凤从他的“魔爪”下挣脱:“别晃了,你以为演琼瑶戏啊!” 楚亓又惊又喜:“小弱鸡你回魂了,快告诉我,你回魂了!” 回魂? 突然,楚亓又惊叫起来:“小弱鸡你的脖子怎么了?!” 脖子? 龙小凤向脖颈抚去,楚亓却急急扯开她的领口,果见那有一道青紫的勒痕。 龙小凤护住脖颈:“二货!你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现代人对男女的肢体接触不像古时那样敏感,龙小凤之所以“敏感”,自是因为有被“非礼”过的阴影。 楚亓死活地不放手:“告诉我,是谁干的,我去教训他!” 虽是油嘴滑舌,但此刻,他的眼睛中掠过一丝阴寒。 龙小凤先是被他的眼神一冷,然后心中暖了一暖。 这具躯体的原主,应该和楚亓很亲热吧! 可惜,她不是“她”了…… “那个……”龙小凤喃喃地道,她着实是有点不好意思。 楚亓基本没看她,自己抒发上了:“小弱鸡你放心,一切交给我,你可是我唯一的表妹!欺负你就是欺负我! “别以为龙府天高地远的你就没人罩。惹了楚门,哼哼,堂堂楚少我可是他惹得起的!” 龙府?…… “她”也姓龙? 龙小凤发急:“我说二货,我,我和你说,我被勒了这一下之后……” “你果然失忆了?”楚亓跳了起来,以手扶额,“失到什么程度?” 龙小凤问:“我的名字……是不是叫龙小凤?” “她”姓龙,楚亓叫“她”“小弱鸡”,想来“她”的名字里与带羽毛的相关,而最尊贵的带羽毛的当然是凤了。 并且,以“穿越者守则”来推理,穿过去之后,同名常有,同长相也常有。 等等……长相! 龙小凤抬头问:“有没有镜子?” 楚亓一脸狐疑地盯着她:“你不会连自己长相都忘了吧?”这话显是确认了“她”的确叫“龙小凤”。 “是啊,我忘了我长什么样了。”龙小凤认真无比地回答。 楚亓以头抢“床”,伏低了一会,“唰”地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镜子:“给!——照!妖!镜!” 靠,一个大男子怀中藏镜子,难道是无时无刻不拿出来整理妆容吗?这是有多臭屁! 龙小凤忍不住腹诽,一边急急地向镜中看去—— 镜中,是个垂发结鬟的少女,下巴尖尖,鼻梁挺挺,和楚亓一样,嘴唇是粉嫩的薄薄两片。 最惹人注意的是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的,虽说有点疲倦,但难掩灵动之色。 龙小凤呆住:这是十五岁的她。 十五岁的龙小凤,一切还没有变,一切都那么美好。 她敲敲头,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遗忘。 如果真能都忘了,该有多好! 然而,她敲自己头的手被楚亓抓住:“想不起来慢慢想,干嘛打我表妹!” 龙小凤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表妹”是谁。 这个男人虽然很二,但对“她”是真的好。 她又想,如果此后她要继续活在这具躯体里,就应该亲“她”所亲,这才不枉了这些人对“她”的一番情意吧。 细看楚亓的镜子,居然十分清晰,同现代的镀银玻璃镜相似,并非是古代的铜镜。 她记得看过的穿越种田文里说,镀银玻璃镜在明代后期才传入中国,所以那本小说里的女主以制镜术狠狠赚了一笔。 那么,难道现在是明朝?但穿越以来,她看那些人的服饰又不太像明代。 “现在是什么朝代?这里是哪?”她问道,反正是“失忆”,爱怎么问怎么问。 楚亓先是被问愣了,然后才叽叽咯咯地、同龙小凤一问一答,耗了大半天,龙小凤总算是有点明白过来。 简而言之,她所在的这个时空,类似于南宋年代,有一些人一些事,同她记忆中的历史课本重合,但有些却是不同的。 第13章 话痨楚亓 身为穿越者的“金手指”不是“预知史实”,这事只让龙小凤沮丧了一瞬。 之后她立即收拾了微不可见的憾意,认真地整理思路: 依着皇帝更迭算下来,在她那个世界的历史书上,此时的南宋应该灭亡了。 而这个世界的“南宋”,并没有被蒙古的铁骑踏平。 连金国都还在。 不但如此,云南四川一带的大理南诏国,居然还颇为强盛,与宋、金呈三国鼎立之势。 “她”龙小凤,正是出身南诏武林第一家的鄯阐龙府。 “她”的祖母楚双颜与楚亓的祖父楚双路,乃是龙凤双生;所以两人的确是表亲。 半个月前,“她”从南诏离家出走来到宋国,投亲楚门。 楚门,自然姓楚,现任的门主是楚亓之父——“她”的表舅楚凌川。 至于楚门是做什么的…… 楚门最大的用处就是处理连盛京府提刑司大理寺这些部门都处理不了的案子。 或者说,如果盛京府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什么人,若有处理不了的断头案,只要找到楚门而楚门又应承下来,那就差不多解决了一半。 明白了楚门是什么,龙小凤暗自欢喜。 没想到在她原来的世界当不了刑警,却能在这个世界圆梦了。 那么,“她”之所以会被人所害,也是因为和某个案子有关吗? 龙小凤回想起昨夜“醒”过来之后的种种,以及,那个令她意外到竟然晕过去的名字。 好糗……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听到他名字就晕了,那她真是再也没脸见他了! “陆聆涛他……”龙小凤冲口而出。 她没想到再度提起陆聆涛的名字,竟是现下这样的情境。 楚亓一听,脸就沉下来了:“哼哼,你就记得你陆大哥,别忘了我才是你亲亲的表哥!” 耶?这话怎么酸溜溜的? 龙小凤定了定神,解释道:“因为救我的那个恩人点名找陆聆涛,说是有事,所以……” 陆聆涛又不姓楚,为什么“凤小龙”一开口就要找陆聆涛而不是楚亓?他应该是楚门的重要人物吧? 或许……比楚亓还要重要? 想到“凤小龙”,她急忙又问:“对了,他有一起回来吗?我得谢谢他。” 他把她送到王麻子的烧烤摊、点名要找陆聆涛,可见是个上道的道上人。 既然是道上的人,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发善心救人。 她龙小凤不喜欢欠别人的,好歹得把“背尸费”给了啊。 “没有。”楚亓不高兴地回答。 也是,那家伙神秘得很,想必不会轻易地透露身分和目的。如果有必要的话,不用她去找他,他自己会找上门的。 带她找到楚门,就是证明。 她龙小凤都不知道“她”是楚门的人! 不过,听起来楚门很厉害,说不定已经查出什么来了呢? 龙小凤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那他有没有留话?他有说他是什么人吗?” 楚亓“嘶”地一声:“我说小弱鸡啊,那个人你怎么认识的?你失忆了怎么就知道是他救的你?说不定就是他把你勒成这样!” “不是的,不是他。这件事……之前的事我都忘了,所以,我得好好地想想,才晓得要怎么才和你说清楚。” 说了好一会子话,龙小凤总算是能把有“暮声寒”脸的楚亓当作另一个人来看待了:“他到底有没有留话啊?” “楚门岂是他所能随意驱使的,小弱鸡我和你说……” 发现楚亓又要把话题扯开,龙小凤赶忙打断他:“那家伙……留什么话了?” 楚亓满脸不高兴,他扁着薄薄的嘴唇回答:“我不知道,你问陆聆涛去,他带你回来的。” 是陆聆涛带她回来的?不是王麻子吗? 大概是王麻子转手把她交给陆聆涛、又由陆聆涛把她送回楚门了吧。 她沉吟了下,犹豫着要不要提出见陆聆涛,她着实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见他。 他会同她一样,连魂带名穿过来了吗? 又或者,只是像面前的这位楚亓,长了暮声寒的脸,却是别的人名、别的性格——总之,非常不对劲。 楚亓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唇崩成一条直线:“你不用想了,他出门办事了,天知道几时回来。” 不在啊……龙小凤不知怎的松了口气。不用直接面对他真是太好了。 恩,虽然陆聆涛办别的事去了,以楚门的本事,想必很快就能查到凤小龙的真实身份,到时再问就是。 她有点好奇凤小龙与楚门到底是敌是友。 又问:“其实,楚二货你知道那个人离开之前留了什么话的吧?” 同样的问题,她都变着法子问了第三遍了!楚亓没好气地不想回答。 但见龙小凤摸了摸脖颈间的伤痕,他又心软了: “他想要跟楚门个好处,但具体什么好处,没说。这点你放心,你是我表妹,什么比得上你的命?我楚门应下的事,决计亏不了他。” 说到楚门的时候,楚亓显得严肃多了,听得龙小凤一愣一愣的。 然后她才想到要问:“我……真的失忆得厉害,不太记得为什么会到……那个园子……” “莫园?” “那里叫莫园?” “送你回来的那个男的说是莫园,是不是,还要查一查。小弱鸡你还记得是谁欺负你了吗?” 他心疼地伸手过去,伸了一半又缩回来,显然是记起了刚才龙小凤的抗议。 龙小凤又摸摸脖颈,其实不疼了,可思之后怕。 从那个园子出来,是凤小龙带的路;又摸着黑,她很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找到地方。 但是,既然凤小龙说那是“莫园”,那应该就是了。 他不会撒谎,因为如果要撒谎,就没有送龙小凤回来的必要。 “莫园”又是谁家的园子? “莫园不是谁家的园子。” “那就是公园了?” “对啊。你怎么会跑去那。”楚亓说着手又伸过来了,这次他如愿地把她的伤痕看了个仔细。 公园里怎么会有那么香丰色的房间,那么香丰色的女人?难道是公园有高级会所? 第14章 下面我不行的 刚穿到这里的龙小凤并不知道,古代的“公园”并不是公共园林,而是指官家的园林。 所以说,里面有“会所”,也是很正常的,反正就是供有权有钱人娱乐的地方罢呐。 楚亓在龙小凤未醒时就在她床前守了很久。 他是很吃惊同他打赌后失踪了一天的龙小凤,竟然是从莫园回来的。 现在她醒了,他终于有机会可以问个清楚。 为什么是莫园?她为什么去莫园?莫园里有什么? 那个地方,同楚门正在查的大案有关吗? 她颈上的青痕看着很可怖,有或轻或重的好几道。 可见勒她脖子的人力气不是很大,无法将她一举勒毙。 她……受勒时一定很痛苦吧?还好是回来了啊。 “……早知道你会出危险,我就不激你了。”楚亓有些后怕地说。 他在那里心疼,龙小凤却被他的手指在脖子上左按右按的、按得难受。 一时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楚亓你这二货是要再勒死我一次吗?” 如果告诉楚亓她所经受的并非只是被“勒死”而已,可有多骇人听闻! 无论如何,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莫园,肯定和之前的事有关。 楚亓说过事发前曾经“激”过她,那是为的什么? “你到底怎么我了?” 楚亓连天叫起屈来:“我怎么你了,我在给你看伤啊小弱鸡!原来你不但是失忆还神智不清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龙小凤头都要炸裂,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听不懂人话的二货! “我是问,我为什么要离开楚门?” “哦。”楚亓停住了喊,硬生生地把表情拧了过来,“这就说来话长了。” 他突然看着龙小凤说:“你饿不饿啊?” 一言不和就问饿不饿。妈蛋,这货不会也看过tvb吧! 龙小凤一头的竖线:“我饿你是不是要下面给我吃?” 楚亓尴尬地说:“下面我不行的,换别的嘛。” 啧……还真能对上啊!也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下面”和“行不行”的梗。 龙小凤实在是受不了这位永远找不到重点的爷了。 楚亓却跳到窗前,推窗吩咐道:“翠,弄一份豆浆煎饼来,表小姐饿坏了。” 阳光从窗口晒进来,龙小凤恍惚了下,再一次体会到死而复生的感觉。 待得豆浆煎饼送进房,楚亓吃得比龙小凤还欢:“不吃饱我没法从头讲,你说,现在是不是有力气听我说了?” 龙小凤咬着煎饼子,拼命做心灵建设:这二货大概是守了自己大半夜了,要不然不会这么饿。 我要原谅他,就是再话痨我也原谅他…… 我不气,我不气,我不气! “要说你为什么离开楚门,还不是因为那具浮尸!” 楚亓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煎饼子:“……你还记得吧,涨得有一个半的真人大,皮肤都泡得雪白雪白,按一按还软绵绵的……” “嗷……”龙小凤一阵作呕,一嘴的煎饼差点没吐出来。 她是真见过浮尸的,当初一时好奇混进法医解剖室“实习”,当场就吐了。 她的好闺蜜帝国第一法医解韵还安慰她说,第一次见浮尸的都如此,她不是唯一的。 “吐着吐着就习惯了。”解韵说这话时一本正经,半点都没有捉狭的意思。 所以说,楚亓都不用多形容,龙小凤自动就脑补出来了。 然后她看见楚亓哈哈地大笑道:“喂喂,小弱鸡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他!故!意!的! 龙小凤那个恨啊…… 真是白长了一身好皮囊。 龙小凤低头喝了一口豆浆,把煎饼咽下:“谁说我怕了,浮尸然后呢?” 再抬头,已是一脸探究的神情,恍若他们在谈的是早餐的豆浆煎饼是哪买的。 楚亓收了笑。 那具浮尸是三日前发现的。 这已经是三个月来的第四具被扒光的去势男尸。 去势? 龙小凤转了一下脑筋才转过来,那是指割鸡-鸡。 她倒抽了口冷气:这么狠?而且还……变-态! 什么样的仇恨要扒光衣服再割鸡啊? “这凶犯是被戴了绿帽么?这么大的心理阴影!” 楚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这丫头失忆是失忆了,敏锐性却没有丝毫的减弱,看来她去莫园是有的放矢。 因着那“割鸡变-态”论,楚亓决定要正视龙小凤的意见。便故意暧-昧地道:“都说是艳-鬼索命,牡丹花下死呢。” 龙小凤可不怎么信这些鬼神之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就算是艳鬼索命,那绝对也是心理变-态的艳鬼!” 她想了想,又问:“死因都有查出来吗?致命伤也一样?” 如果凶犯是女人的话,那必定不是一般的女子,一要心狠,二来也要有这能力。 等闲女人可没法轻易制-服成年男子吧? 当然,如果那男子色谷欠薰心、或是事先被下了迷药或毒药什么的,就不好说了。 所以她问死因。 哪知楚亓摇了摇头。 四具尸体,死因不尽相同。 第一位死者的心窝子被插了一刀,一刀致命。因着比较久远的缘故,被发现时身躯烂得厉害。 第二位死者身上有不少伤痕,致命的是脑后一棍。 第三位死者死状极惨,是因那地方失血过多,活活流血流死的。 第四位死者则是溺死的。 “变-态果然就是变-态,连杀人手法都不带重复的。”龙小凤叹道。 杀人手法都不重复,但却有种莫名的执念,除开第一位死者尚着寸缕,余下三位都是赤-条条没了那话儿。 楚亓亦叹:“所以说是艳鬼啊,不走寻常路。” 他的语气着实不轻松。 这起连环案中前三起都在前两个月发生。 因为每具尸体发现得不是很及时,有被移尸抛尸的痕迹,加之一直找不到凶器,盛京府查了一个月都毫无头绪。 这一个月中,没有新的凶案发生。 就在盛京府认为凶犯迫于压力、暂时蛰伏之时,第四具去势男尸出现了。 三司震怒,此案便被移交到楚门,并定性为连环凶杀。 因此那具去势浮尸发现后便被报送楚门。 第15章 割鸡的变-态 楚门接案后,也是颇感头痛。 撇开种种无头之因,别说凶犯是谁了,盛京府连这四具去势男尸的身份都没能查出来。 虽说楚门收拾的就是盛京府搞不定的活,但盛京府也不是吃白饭的啊! 楚亓说完了,往嘴里又塞了个煎饺。 龙小凤却停止了继续进食:“身份不明……挂过悬赏了么?”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户籍制度如何,但怎么样也不可能强过现代的信息联网。 放在现代,除非是有案底、公安有备案的人员,如果没有能证明其身份的物件,也很难断定其身份。 何况这是古代? 身为现代人的龙小凤是不懂欣赏古代人物画的——画张画像都只是几笔了事,若无明显特征,人人看上去差不多。 她可不指望盛京府真能根据悬赏上的画像找出人来。 果然,楚亓点点头:“挂了,没人认。之前的三个案子是盛京府手上的,毕竟久了点。所以我们打算在最近发现的这具浮尸上找突破口。” 说罢,他神色复杂地看了龙小凤一眼,这姑娘当时可也是同盛京府衙里的那女人一样,把浮尸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连去势之处都看了又看。 那女人本职所在,倒是可以理解。 他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自家的表妹这般彪悍? 龙小凤又问:“我发现了什么奇怪之得,所以擅自行动了吗?” 楚亓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深情款款地道:“小弱鸡,你是龙家的大小姐,你要是有个好歹,让我怎么和姑父姑姑交待? “我楚亓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我的身材比那些死人强多了,天天看那些尸体有什么意思。你要不要先看我?” 呃…… 你曝露狂啊! 龙小凤一头竖线。 楚亓浑然未觉似地就想扒自己胸口:“……小弱鸡你看过我之后,就不用介意我看过你了!那么,我们就扯平了……” 神马鬼?连楚亓也看过这具躯体了?“她”有这么吸引人吗?不就是个贫乳吗? 龙小凤想起凤小龙,脸“刷”地红了,忙拉住楚亓的手:“二货别闹!” 楚亓轻易地被她阻止,可见本来也没真脱的意思。 被龙小凤拉住手,倒是很享受似的说:“我没闹啊,小弱鸡你怎么就老觉得我在闹呢?” 这个……好像里面很有故事啊。 感觉上是楚亓对“她”有点意思,而“她”总当他胡闹。 龙小凤想,对不住,换芯前换芯后,怕是都要叫你失望了。 对她来说,楚亓本人远不及他说的案子有吸引力。 她知道很多的穿越众来穿到异世界之后,要么宫斗要么宅斗,要么种田要么修仙。 这些,她都不喜欢。 可要她不做这些又能做些什么呢? 昨晚死活跟随凤小龙的步伐,那纯是因为无处可去的茫然。 然而来到这世界上的第二天早晨,她突然找到了方向。 她想,就活在别人的故事里去找他们故事的真相好了。 没什么不好。 即便有陆聆涛的名,有暮声寒的脸又怎样? 不念过去,不想将来。 “带我再去看看那浮尸。”做出决定后的龙小凤清爽利索地道。 楚亓一声惨叫:“不是吧小弱鸡,在你心里,我这大好的健美身材还不如一具浮尸!” 龙小凤瞪他:“不如你也去水里泡几天,说不定是具特别美的浮尸呢?” “嗷……小弱鸡你对我太坏了!”楚亓大喊道。 “去不去?” “去,去!” 很听话的楚亓叫龙小凤一阵恍惚,曾几何时,有个和他一样长相的人,亦是如此这般的十分听话。 但…… 龙小凤甩甩头,清明了神志:“那……” 她正想催促,楚亓却摇摇手,走到窗前,吹了声口哨。 窗外有鸟鸣应和,楚亓伸出手去,一只浑身翠羽的小鸟落在臂上。 清晨的阳光照在年轻男子的身上,他的睫毛在阳光底下,就像两把刷子似的。 恩……形容成“刷子”是词穷了些。龙小凤想,“她”怎么就不喜欢这家伙呢,他这么好看。 龙小凤有点走神了。 楚亓则是又吹了声口哨,手心一翻,变魔术似的变出来几粒米粒:“楚爷赏你的,吃吧,辛苦了!” 翠羽小鸟扑楞了下,飞到他手心,低头啄米。 楚亓摸摸它,从羽下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张,展开一看,突然脸色大变。 “怎么了?”龙小凤问。 楚亓道:“我去去就来。” 龙小凤忙道:“我跟你去。” 楚亓目光闪烁:“小弱鸡,你毕竟不算楚门的人,我不想你再有事。” 他这么说,显是承认了纸上所写和案子有关。 他虽然觉得龙小凤的意见挺“有用”,又怕她像之前那样擅自行动,所以不想立即告诉她最新的消息。 而龙小凤却不愿放过这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你不想我有事,就得让我和你一起把事给解决了。” 楚亓迟疑了下,终是恢复了吊儿啷铛的神情:“那,你不要吃她的醋哦!” 她? 她是谁? 龙小凤抿抿嘴,还未说话,楚亓啪啦啪啦地继续道:“我和她是工作关系,我逗她是为了工作的嘛,小弱鸡你才是我的亲亲表妹,是内人……” 内人!?内你个头! 龙小凤赶忙打断他:“她是谁?” 楚亓说:“江吟啊……我忘了你忘了,她是盛京府的仵作娘子……” 仵作娘子?就是古代的法医吧,也叫验尸官的。 解韵也是个妹子,所以龙小凤一点都不觉得女法医有什么奇怪。 就不知这位江吟的手段比解韵如何? 龙小凤转念一想,这时候盛京府的人急急地来传消息,能是什么事呢? “不会是又有新死者了吧?”她忍不住问。 楚亓张大了嘴。 龙小凤便知自己猜中了,生怕楚亓又啰嗦,赶忙冲出门去。 楚亓在她后面大喊:“小弱鸡你等等唉……” 推开房门往外冲的龙小凤却愣了愣:外面是曲径通幽的一处园林,这房间正在绿荫深处。 左一丛、右一丛的绿荫看似普通,但又透着点幽深的意味。 第16章 将进酒过数峰青 龙小凤停住脚步,一时忘了迈步。 楚亓赶忙紧上两步:“小弱鸡你停下就对了!你现在可啥都不记得,这里的布局暗合五行八卦,瞎走会出人命的!来,跟着你家表哥我!” 这一次龙小凤没和楚大少斗嘴,愣愣地跟在他后面。 楚大少很满意她的顺从,一边走,一边得意地把过这“阵”的关窍说给她听。 “只要记住我教你的这几招不传之秘,就算不懂五行八卦,也能自由进出。” 转出丛丛绿荫,眼前竟是开阔的一片大湖,湖面之上可见三座石塔,远处烟波浩渺—— 龙小凤惊讶万分,不由“啊”地一声低呼。 这……这是三潭印月是杭州西湖啊! 昨夜凤小龙提到盛京、今天楚亓说到如今正是大宋等等,她都未能将这些同她印象里的南宋都城临安联系起来,如今却是能了! 可她记得课本上说三潭印月岛是到明清时期才建的,而现在却赫然在目。 这真不是她所认知的南宋。 楚亓在前头走着,一路还在为“失忆”患者服务。 得益于他的话痨病,龙小凤很快知晓,她所知的“三潭印月”岛,如今的正是楚门的产业之一“眠风岛”。 眠风岛是楚门门主楚凌川及门下弟子们居室所在。众人平日在江湖行走,回到楚门便在此落脚。 因是楚门中心地带,自是设计了种种布阵机关,外人难以进入。 两人一路走,楚亓一路解说,不一会儿便到眠风岛的另一侧。 与适才的水波粼粼不同,这一侧是成片的荷花田。 可以想见,若是在盛夏花开时,一阵风来,定是清香扑鼻;片片荷花荷叶皆动的美好景象。 而今却是冬日,只有干枯的荷叶杆及干莲蓬等,映着水光,别有一番风景。 龙小凤心中浮出一句诗:“留着残荷听雨声”。 正走神,湖中忽有一艘小船分水进前,船上船夫竹笠短褐,转瞬将船摇至岸边。 楚亓并不多言,拉住龙小凤上了船。 船夫更没说话,回身摇撸,一舟三人在茫茫水中,显得颇为渺小。 乘舟之时,楚亓竟然非常安静,安静到龙小凤很不习惯。 “咳……”她想清嗓说点什么,楚亓向着船夫的方向努努嘴,示意她禁声。 啧,居然有人能令楚亓闭嘴? 龙小凤不由好奇地打量起那船夫来,可那船夫却始终低着头,只能看到下巴的一茬花白胡子。 许是楚亓长辈,所以他不敢造次吧。 船上静谧,龙小凤的脑瓜子里却是飞速地转着。 又有了新的死者——这可是四天之内的第二例了。 从人道主义出发,似乎不该高兴。 但龙小凤也并不觉得特别难受,毕竟那是个与她无关的人。 往好处想,凶犯连着做了两起案子出来,必定有其原因。 于查案的人来说,最怕的是凶犯藏起来,敌暗我明,如果他低调地一藏多年,还真就很可能成为悬案。 现在凶犯沉不住气地一再作案,从中露出马脚几乎是肯定的。 希望能让连环案在此停止,不要再有新的受害者…… 她又想到她和楚亓之前的话题,那具浮尸。 溺死的……不知道是在哪里发现的尸体,“她”又为什么找去莫园呢? “她”在莫园里发现了什么,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龙小凤不是“她”,所以才特别想再查验查验浮尸,去莫园摸个底。 她想弄明白“她”的思考轨迹。 ………… 不知道前三具尸体上还留下了什么线索。 古代不比现代的技术条件,这么热的天,尸体应该很难保存吧? 对了,江吟是仵作娘子,她那里应该会有记录。 想到那位仵作娘子,龙小凤不觉抬头看了楚亓一眼,他正无聊地划水玩,看她看过来,吐了吐舌头。 龙小凤回之一笑。 三人无语,只有划桨之声,偶尔的鱼跃之声。 不久之后船驶出荷花田,一座临水楼阁在岸的那边出现了。 “有劳陈伯。”下船前楚亓客气地道。 龙小凤忙跟着道:“谢谢陈伯!” 船夫陈伯没回话,依旧低头,桨起桨落,小舟离岸而去。 不等船走远,楚亓便嘟噜地抱怨:“憋死我了!” 龙小凤忍笑道:“你倒是很敬重这位陈伯啊。” 楚亓道:“我可不想他跟我老子告状。” 噗……龙小凤是真忍不住地笑了。 世家的子弟,要么就斯文有礼,要么就飞扬跋扈,但多半是怕老子的。——看来楚亓这二货也离不了这规律。 楚亓将眼一瞪:“笑什么什么!小弱鸡你要敢再笑我,我就把你送回鄯阐去!”怕龙小凤不信似地强调道:“我说真的,别以为我不敢!” 龙小凤便吃吃地笑。 楚亓一怔。之前她是很怕他这威胁的,因为她就是因为不想做龙府大小姐想做女侠才离家出走。 怎么,失了个忆就不怕了? 清晨的风吹过来,她清秀的眉眼都舒展,刚苏醒时的那点子迷惘和惊慌无措已然淡去,显出明朗少女的本性来。 倒叫他心里麻麻的。 可是这种麻麻的感觉,又让他很是不舒服。 明明是将她当妹妹看的,怎么能…… 他别扭得不得了。 别扭到他逃跑似地、三步两步急往“将进酒”的方向走。 “将进酒”是盛京最好的酒肆之一。 它就靠在西湖边上,由四座水阁组成。这四座水阁做“回”字形格局,一面临街,三面临水。 与其他酒楼不同的是,“将进酒”没有门窗,四体通透,只垂着轻纱,远远看去,便如浮在水上的一座仙宫。 四座水阁中间的水面上常年停着一座画舫,营业之时有歌女弹唱助兴,吴侬软语,一派水乡秀色。 作为酒肆,“将进酒”天下闻名,但却只有极少人才会知道,与它左部相连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却是楚门的重地。 用以和官府打交道的重地。 小院不起眼得像盛京所有的普通院落,但却有着不得从正门进、不得高调进的规则。 毕竟,正堂门楣上悄然刻着的三字,是先帝的御笔:“数峰青”。 第17章 这个死人我认得 “数峰青”取自“楚天阔处数峰青”,暗含“楚”字,同时也是表明了楚门乃是天子暗势力的地位。 而官府中人若要到楚门议事,也只提“将近酒”而非“数峰青”。 此刻的“数峰青”内堂,有几分凝重。 盛京府的刘震枫大捕头皱着眉头、像丈量房间尺寸似地,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 与他的焦躁不安相对应的,是静静立于右首的一位白衣女子。 白衣胜雪,人亦似雪,肤色是久不见阳光似的苍白,样貌却是一等一的,那真是一位绝色的美人儿。 只是浑身冰似的气场,叫人不敢多看她一眼。 楚亓一进门,刘震枫便冲上前:“楚少!” 楚亓忙躲了开去:“刘大捕头,我取向很正常的,你不要对我搂搂抱抱的,真要搂搂抱抱,能不能换小江江来?” 一边向那白衣女子道:“小江江,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美貌动人,有没有想我啊?” 楚亓的“好久不见”,其实也就昨天而已——江吟直接忽略了他的废话,冷冷地道:“我倒希望不必见你。” 楚亓不以为意,笑道:“也是,你我一见,必是有人死了。不过我说小江江啊,你我就不能不为公事平日里也见一见么?” 对于楚亓的强行套近乎,江吟连想都没想就回答:“不能。” 龙小凤在一边看着,实在想笑,冷不防刘震枫双臂一张就扑过来:“唉呀,龙姑娘也在!” 不料眼前紫色的人影一闪,双臂里环住的却是那俊俏少年郎:“刘大捕头,你该成亲了,怎么见人就抱的!这可是我亲亲的妹子!” 刘震枫尴尬收手,楚亓嫌弃地拍了拍衣服,好似真被带上什么脏东西了似的。 楚亓这一闹腾,龙小凤算是知晓了盛京府这两人的习性,不由一笑,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刘大捕头好。” 刘、江两人的来意早已通过翠鸟传递,所以彼此间都没落下惯常的花式寒暄。 但这寒暄也仅限于寒暄而已,几人很快进入正题。 新的死者是临近天亮时,打更的更夫在背街小巷里发现的。 像前几次一样,此子全身赤祼,下身鲜血淋淋,生生被人割去了那话儿。 更夫赶忙报了官。 为免惊动市井、引起恐慌,刘震枫和江吟等在天亮前后就完成了勘查。 因着去势男尸连环案已交由楚门处理,刘震枫和江吟先着人将尸首送去盛京府衙所属的义庄停放,两人则直接从现场赶到“数峰青”报信。 从刘震枫的口中,龙小凤得知了新案子更多的细节—— 新出现的尸首还血淋淋的,而非如之前数案那般,尸体是在死后一至两天才发现——因此很有希望顺藤摸瓜。 但是…… 龙小凤侧头看楚亓。 这案子交到楚门手中不久。楚门这边刚理了一点头绪,凶犯就像是要特地要打脸楚门似的,又做了一起案子出来。 想像中以楚亓那样外向的性格,必然是一旦谈及就暴跳如雷。 谁知楚亓嘻笑神色不改,转向江吟道: “小江江,你不会又把人家从头到脚连个毛孔都看了个一清二楚吧?我说你们这些女人怎么就不害臊……哦,不……害怕呢?” 龙小凤便想起适才他也对她开过这玩笑。 这个人哪,难不成也敢让江吟那冷美人看他的身子? 就不怕被眼神刀子杀了? 正走神,江吟忽地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想和龙姑娘讨教,不知龙姑娘这次又有何高见。” 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急切,就像是冰山移动时水底的暗涌。 竟是完全无视了楚亓的搭讪。 龙小凤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江吟是在同自己说话。 这么说来,上一次浮尸案里,“她”就同江吟打过交道。 说不定还说了些什么让江吟青眼有加的话,所以江吟这次也点了她的名。 不管如何,能直接介入案情,龙小凤是求之不得。 “不敢当!”龙小凤客客气气地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 死者的死状颇惨。 但震惊了龙小凤的并非他的死状,而是这本册子本身! 现代刑侦靠拍照、数据化等来保存相关案情记录,用的是照相机、摄像机等等设备,所以还原度很高。 而江吟给龙小凤看的册子,亦是不差,几乎可称作手绘版验尸“相册”! 除了无法像摄像机那样动态记录,也没有指纹、验dna等现代手段,江吟这本案情册子里的尸体绘像,就和照相机照下来的效果几乎一样。 正面、侧面,身上的新旧伤口……江吟用她的画笔,最大程度地画出了尸体被发现时的原状。 并且,每处伤口都细致地标出了深浅、画了伤口的形状。 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龙小凤不由地为自己曾经误解古代人作画只求“神似”,不求真实而感到惭愧。 见龙小凤不说话,江吟以为她看出不妥,解释道:“时间仓促,我只画了大概。” 意思是回义庄之后,还会继续完善。 但龙小凤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因为翻看着画册的她……震惊过后,是更大的震惊! 这册子上画的人! 龙小凤抬头:“这个人,我认得!” 她的声音有点抖。 不知道死者是谁的时候,她还能冷静地、甚至是有点冷血地想: 凶犯做越多定然错越多,死者已矣,但如果能因此找出凶犯,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现在,她不但声音发抖,手也有点抖。 正同刘震枫废话的楚亓立时停下了,两人几乎同时发问: “你怎么会认得?” “他是谁?” 只有江吟恍若与己无关似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或许对她来说,尸体就是尸体,至于尸体的身份为何、是什么人,全与她无关。 楚亓发现龙小凤的异状:“小弱鸡你没事吧?” 龙小凤定了定神,道:“我没事。昨天晚上,我在王麻子烧烤摊见过这个人……他们好像叫他……李兄?对,李兄。” 第18章 她竟然不怕 龙小凤一向就很喜欢偷偷听邻座人的讲话,加之凤小龙实在是没话,所以隔壁桌的那些士子的闲聊胡扯,她着实听了不少。 楚亓眼神闪烁:“王麻子烧烤摊么?” 龙小凤点点头道:“依着这线索,应该能很快查出这死者的身份才是。退一步说,就算我没认出他,士子里若有人失踪,必定也会报至官府。” 总而言之,确定死者身份是迟早的事。 而死者身份一旦确定,便会有更多的线索浮出水面。 这个案子突然间便具相起来,不在似有似无的、以“别人的记忆”的形式飘在脑海里。 想起来不坏,但龙小凤却将眉头微皱。 刘震枫则立即道:“我立即派人去查那些士子,哼,我就不信这回抓不住凶手。” 楚亓说:“我去现场再走一遭。” 不是不信任刘震枫和江吟的鉴证工作,只是,亲自走一遭有好无坏。 所幸都是相熟的人,那两人也并未对此表现出不悦。 于是四人兵分三路。 楚亓前往发现尸首的现场,刘震枫回府衙安排人手查死者身份,龙小凤则和江吟则直奔停放尸体的义庄。 虽然已经仔细看过江吟所绘,当李士子赤果果的尸身呈现在眼前,龙小凤仍是忍不住掩口呼道:“这也太惨了。” 不是没见过尸体,但是尸体上被捅了十七八个血洞的,即便是曾为特工的她也很少见到过。 龙小凤还记得这位李士子在王麻子烧烤摊上呼朋唤友的情形,看着是位喜欢事事出头的、热情的家伙。 昨日意气风发,今天却凄惨地成为一具尸体,而且是死得很难看的尸体,冷冰冰地躺在停尸房里。 龙小凤不胜唏嘘。 再看那最大的、位于下体的伤口,亦是惨不忍睹。 查看过后,龙小凤直起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如何?”江吟问道。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明明是问句,却也说得像陈述句。 “看起来像生手干的。”龙小凤道。 江吟平静如水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只听龙小凤又道:“可是致命的又只有胸口这一处。” 她皱起眉:“总觉得有点奇怪。若是生手,极难一刀毙命;若是熟手,不至于要捅这么多刀。” 龙小凤再次附身去看尸体的下体:“这里也挺奇怪,是割了好几刀才割下来的吧。并且从伤口的情况看,是死者死亡后才被割掉的。” 判断伤口是死前还是活着时留下的,在鉴证验尸这行是基础。 但解韵才是正经的法医、龙小凤不是,所以她转身多问了江吟一句:“我说的对吗?” 江吟道:“对。” 这冷美人眼中的热切更盛。 无论是在什么年代,同尸体、同死人打交道的职业,都会让人自然而然地心生畏惧。 而今却有一个女子能以平常心看她,不害怕不好奇不视她为异类。 并且,这女子还能和她一样,迅速地从尸体中看出异状。 怎不叫她情绪波动? 龙小凤没注意她眼神的变化,想了想又问:“你说,有没可能是两个人先后做案?前一个杀人,后一个割鸡?” 龙小凤的猜测不无可能。 如果凶手是个初犯,正常反应是杀人之后赶紧跑,不太可能等到李士子死透之后再割鸡。 能做到这么冷静的,多半是冷血的职业杀手;但如果这样,又解释不了伤口的钝感。 综合考虑之下,龙小凤作出了两人前后犯案的推断。 如果这个推断正确,那么就是有人想刻意地把这案子往“连环案”上靠。 龙小凤想得到江吟的回应,不想江吟道:“推断是捕头和大人们的事,我只负责报呈我所看到的。” 龙小凤一怔。 同是法医的角色,解韵最喜欢的就是在验尸房里猜测推理案件。 龙小凤没少和她打赌谁对谁错。 没想到江吟却是完全不同的作风。 不能说她的做法有错,本来断案查案就不是她的本职。 龙小凤只是觉得唱独角戏略微有点寂寞罢了。 忽然想起之前的那具浮尸,发现没多久的话,应该还在才是,便问:“前两天发现的那浮尸呢?” 江吟简单明了地道:“烧了。” 烧了? 龙小凤一怔。 江吟道:“防疫病。” 龙小凤有点遗憾,不过也能理解。 虽是冬天,但尸体在水里泡了过,容易腐烂繁殖病菌。为了防病的考虑,江吟尽快处理掉也是应该的。 她转念一想,又问:“关于那浮尸,是否能再借江姑娘的册子一观?” 看过江吟的一本册子,龙小凤食髓知味,想必这位仵作娘子的所有绘册都是“手绘相册”。 且以江吟的专业和细心,定然能几乎还原尸体的各项体征。 江吟道:“你随我来。”她的唇线微弯,但又马上绷直。 这一次她的表情变化十分明显,龙小凤看在眼内,不由想,真是难为江吟一个年轻的姑娘整日价与冰冷的尸体为伴了。 龙小凤能理解江吟,全是解韵的关系。 因为职业,解韵一直都没交男朋友。 有好心人安排她去相亲,聊的时候都挺好,可一旦说到她的职业,就没了“然后”。 后来她就索性不相了。 解韵还好还有她这个能说到一起的好朋友。 江吟多半是没有。 她应该很寂寞吧? 她笑起来必定是很美的。 满脑子七七八八的,龙小凤跟着江吟离开验尸房,更往里去,那是江吟的私人住所——抱璞居。 一进门,龙小凤就被抱璞居里十几架从天到地的书架震住了。 书架有一半以上堆满了册子,有新有旧。 江吟从其中一个架子上取了一本,转身递给龙小凤。封面上用娟秀的字写着“去势男尸案之四”。 龙小凤郑重接了过来。 而就在江吟和龙小凤就“尸”论事的同时,盛京府府衙如刘震枫所愿,来了两个报案的士子! 这两人中,高而瘦削的叫许利亨,另一个脸圆圆的较为矮胖,名叫林秩。 两人在衙门的门口正正遇见刘震枫,言道有同窗李晋失了踪。 第19章 报案的人 虽然之前就预计过死者身份会很快揭晓,但是这两个报案者的到来还是出乎了刘震枫的意料。 来得真快! 刘震枫脑子一转,已有计较,故意不告知二人李晋的尸首已被发现,夸张地反问道:“失踪?几时失踪的?” 他喊得声音震天高,眉毛胡子钢针似地竖起,不怒自威地叫人有点害怕。 林秩当即就吓得一颤,许利亨拱手道:“官爷,小生有要事相报,与我同租在华锦里的士子李晋昨夜一夜未归……” 刘震枫怒道:“一夜?只是一夜?他多大的人了,你他什么人啊,他一夜未归你就来报案,要盛京每个一夜未归的男人都要来报失踪,我这府衙还不跟菜市场似的?去去去,快走、快走!” 许利亨满肚子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阵抢白,气道:“官爷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这是无视案情、玩忽职守!我定要面见府衙大人……” 刘震枫想,这哪来的棒槌啊,我这关都没过,还想见得到府衙大人…… 于是冷笑道:“见大人又怎么了,你出门打听打听,我堂堂盛京第一名捕刘震枫怕过谁?” 许利亨气极,身边的林秩却拉住他道:“许兄,勿要误了寻找李兄的大事。” 他转头对刘震枫道:“刘,刘捕头,是这样的,今早我们几位同窗说好了去权太师那里听讲……” 他说的权太师是权愈,乃是大宋最有学问的人,他统领士林,很受士子们尊敬,士子们都以能听他讲经为荣。 因而听权太师讲经是一课难求,得早早地报名、排期,有时候还得托关系走后门…… “……这样重要的课程,李兄竟然没来。小生与许兄弟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时心急,所以才想到来求官爷们帮忙找人。” 这胖子看上去笨拙胆小,说话倒是很有一套,先是抬出权太师,接着又示弱求助,果然刘震枫听了之后面色稍和,道: “没来就没来,我看是眠花宿柳去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披着斯文衣衫的家伙,衣服底下,谁知道是什么货色!” 许利亨急道:“刘捕头此言差矣,李兄绝非品行不端之人!” 刘震枫不理他,转头打量了林秩两眼:“一身酒气的,昨夜没少喝吧?好个‘绝非品行不端’!” 林秩面色微红:“昨……昨天我们的确到王麻子烧烤摊喝了点,可这,这应该算不上‘品行不端’吧?” 刘震枫道:“只是一点?”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口气是无比凶悍。 被刘震枫“恐吓”的林秩缩了缩头,然后伸出胖胖的手比了比:“比一点……还多……多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你不是和他同住吗?没和他一起走?”刘震枫刷地转向许利亨。 “昨夜小生因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了。” “许兄原以为李兄和我们在一起,开始也未在意,直到早上碰面,才知李兄失踪。” “我看是醉倒在半路,不知归家了。” “我们沿着他平时回家的路去找过了,没有发现他。” ………… 刘震枫一会大声一会小声、一松一紧地,看似满满一脸不在乎地打官腔,实际上言语间已将李晋失踪前后的事盘问了个一清二楚。 而此刻的楚亓,则是到了发现李晋尸首的地方。 发现尸首是在天未亮,彼时江吟已经带人到这里勘探过了。 小巷背着街,人迹罕至,因此相当清静。 江吟的记录向来精准,从血液的痕迹上看,尸体没有被转移过,因此,此地便是案发的现场。 楚亓在曾经放置过尸体的位置站定。 那个嘻嘻哈哈的俊美男子不见了,他的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落寞。 这并不是他的习惯而是陆聆涛的习惯。 陆聆涛说站在死者死亡的地方,就能以死者的视角去观察,想像死者死亡之前的情形。 也许,就能了解到死者为何而死。 陆聆涛比他大五岁,算起来是他的师兄。 人很是沉稳,所以他老子把楚门一半以上的事都交给了陆聆涛。 甚至楚门里的潜规则是,楚凌川不在的时候,就由陆聆涛来做决断。 楚亓差不多是在这位异姓兄长的高大阴影中慢慢长大的。 陆聆涛教过楚亓很不少东西,当然是令他受益匪浅;可是也憋了一股气,想要从陆聆涛的阴影里走出来。 陆聆涛这几年都不怎么亲自介入楚门接的案子了。 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一部分的事务已经移交到楚亓之手;至于陆聆涛在做什么,大概也只有老爷子楚凌川清楚。 比如现在,不知又去做什么秘密的事了。 想到陆聆涛,楚亓只觉得心里焦躁得像寒风刮过枯枝呜呜乱响。 他微闭了眼想,死掉的这人,死之前遇过些什么呢? “嘎嘎”,几声乌鸦叫惊动了楚亓,他睁开眼,闻声看去。 这深巷背着街,平日里人迹罕至,巷子更深三丈之外的墙角下,有一摊秽物。 楚亓掩着鼻子过去。 青石的地板上各种脏秽之物层层叠叠,旧的新的十分令人作呕。 可以想见,夜里大醉的人们怕是把这当成了以天为顶的净房。 想拉了去拉一泡,想吐了就去吐一堆。 气味着实难闻。 楚亓皱着眉却没有半分退缩。 那些秽物里有经过烧烤熏制的肉食。 龙小凤说在王麻子烧烤摊遇见过死者,看来这些秽物多半是死者吐的了。 肯定不是吐着吐着被杀的,否则秽物里会有血迹。 所以说,是吐完了还走了三丈、快要走出巷子的时候被杀的? 楚亓在巷子里来回走了两遍,才回到大街上。 街上人来人往,充满了生命力的大好世间就在眼前,楚亓大大地吐出胸中那股浊气,这才感觉好一些了。 身为楚门楚大少,难道不该潇洒浪红尘、花钱如流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么? 楚亓委屈得很。 世人的误会不是一般的大啊!怎么他楚大少偏就撇不下这等与死人打交道的营生? 第20章 碰头 楚亓楚大少正在自伤身世,突然想到江吟那白衣胜雪、娇怯怯的模样,又觉得自己比她已经算强多了。 真不知道一个小姑娘家跑来做仵作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也不怕嫁不出去! 楚亓吹了个口哨,施施然向义庄的方向走去。 他们分手前就约好的,他这会很想听听刘震枫及那俩姑娘对此案的推论。 结果在义庄门口楚亓便同刘震枫遇上了。 “怎么样?”楚亓问。 “有人来报失踪案,我就把人顺便扣下了。”刘震枫毫不在意地和他勾肩搭背。 刘大捕头一脸的自得很欠扁,楚亓挤兑他道:“又欺负人了吧?” “什么话!我堂堂刘大捕头是欺负人的人吗?”刘震枫说,一摸大胡子呵呵地笑了。 不欺负人,那还是刘大捕头么? 问清楚参加昨夜王麻子烧烤摊聚会都有些什么人之后,他突然将脸一翻:“两位是我们盛京府难得的客人,既然难得来一次,就先别走了。” 许利亨和林秩当即色变: “官爷,官爷,我们犯了什么事,你不让我们走?” “你这是仗势欺人!我要上告、我要上告!” 刘震枫嘿嘿地冷笑,也不多话,甩手丢下了两个惶惶不安的士子,一边安排人手去提昨日聚会的士子,并检查他们的居所。 然后才赶来义庄。 两人说笑着进了门。 抱璞居里,江吟对着一条浅绿的丝线发怔,而龙小凤则托腮翻看江吟的案情册子。 见到楚亓和刘震枫进来,江吟将丝线收入掌中,抬头微点。 龙小凤则丢下册子,迎上前道:“查出来死者身份了吗?” 她如此在意死者的身份,是因为发现了什么吗? 楚亓同刘震枫对视了一眼,目光里并不轻松。 他们两个合作过多次,彼此都挺了解,不必多言就知道对方的意思。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听听龙小凤的看法。 这个小姑娘,自从来到盛京就对破案特别感兴趣,之前,也有过一些小推论让他们有拨云见日之感。 “小弱鸡和小江江呆在一起闷了吧,有没有想我?” 明明是要讨论正事的,楚亓偏又无厘头地开场。 然而龙小凤却顺着他的话意,回答了他真正的问题:“不闷的,我刚把去势男尸连环案的案情册子都细细地看了一遍。” 那些册子失忆之前的“她”就看过了;不过却没有留在龙小凤的脑海。 如今再看一遍,江吟半点也没觉得麻烦,反而有些微的欣喜。 纵然性子有点清冷,作品又相当“重口”,但有人真心地去研究了、并因此找出凶犯,对于江吟来说,就是人生价值得到体现。 自然免不了欣喜。 楚亓走到江吟的面前,问道:“小江江,你没被我家小弱鸡烦死吧?” 江吟假装没听到没看到他,走回去整理桌子上被龙小凤翻开的册子。 看来江吟很习惯地把楚亓同学的废话当成了一阵风了。 龙小凤不由觉得有点好笑,只是现在不是笑话楚亓的时候。因为刘震枫开口问道:“二位姑娘可有新发现?” 江吟回答:“龙姑娘和我一起又细细地看了一遍尸体。” 刘震枫说:“愿闻其详。”眼睛却看着龙小凤。 早上从案发现场回来后,他们直接去了“数峰青”。 时间匆忙,江吟还没来得及向他做详细的验尸分析报告。 现下江吟说又看了一遍尸体,应该是能做具体分析了。 而他不看江吟却看龙小凤的缘故,则是想“考”她一下。 龙小凤欣然应“试”:“死者身上致命伤是胸口一刀,可是凶犯却在他身上捅了不少的刀口。 “我想这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为了隐藏那真正致命的一刀,要么是在慌乱之中一阵乱捅……” 江吟一直淡淡的,这时突然补充道:“是因为慌乱。” 顿了顿又说:“隐藏的话,一刀一刀都会很实在;而慌乱刺出的,却或深或浅。” 龙小凤道:“我也倾向于是慌乱,既然江姑娘也这样认为,那么,可能性应该要大一些。另外可知的是,这个人比死者矮一点,动手之时有些迟疑。” 比死者矮?楚亓薄唇一扁,看的却是江吟。 江吟道:“伤口显示,致命那一刀,刀尖是自下往上刺。” 刘震枫问:“那么龙姑娘的推论是?” 龙小凤摇摇头:“我不想因我的判断影响到你们。——不知刘捕头那边如何?” 刘震枫道:“刚才有两个士子过来报死者失踪。他们昨天晚上和死者一起,在王麻子烧烤摊玩乐的共有五人。 “据他们所说,他们今早原是要听权太师讲经的,可李晋却没来,两人心中起疑,所以就来报失踪案。 “我问了下,昨晚上士子共五人,住地分为四处……不,算起来是三处,李晋和许利亨同租,报案的许利亨说他昨晚先回去了,所以李晋是自己离开的王麻子烧烤摊。 “报案的另一个叫林秩,他和郑大铁两人租在隔壁,所以是一同回去的。而另外一位……” 刘震枫的神色有点犹豫。 龙小凤问:“这位是身份有点特殊吗?” 刘震枫道:“很特殊也算不上,因为其他几位都是外地来的,而这位是本盛京人。” 外地人,那就是没有亲友在盛京了,背景简单,自然要怎么查就怎么查;而本地人则得考虑考虑,谁知道他有什么样七牵八扯的关系网。 楚亓就笑道:“是哪一家的公子哥儿?我看看我认识不认识?” 刘震枫看了他一眼:“家住东门,叫柳文卿。” “原来是他啊。”楚亓不置可否地道,“你总不成不敢动他吧?” 龙小凤问:“这位柳公子可是大有来头?” 楚亓道:“并没有,他充其量是权愈的徒孙而已。而权太师桃李满天下,他老子不过是个穷酸的举人,说是权愈门生也颇为勉强了点。” 楚亓对盛京士林的了解没让人失望。 刘震枫道:“我就知道盛京的人头没有你不清楚的。” 第21章 欺负外地人 楚亓嘿嘿地笑,一反常态地没说话更没夸自己。 盛京的这些人头关系,那都是从陆聆涛手底下传下来的,他可不想沾他的光。 刘震枫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你别担心,柳公子那里,等问询完我亲自去柳府解释解释,想来柳府是读书人家,会理解我们的。” 龙小凤顺口问:“那郑大铁呢?” 刘震枫立即回答:“他么?自然也是提过来啊,官府问话,平民配合,这不是应当的嘛!” 楚亓挤兑他道:“你不厚道哦,怎么,怕惹本地人欺负外地人?” 刘震枫张开双臂向他扑过来:“又说我欺负人!来来来,你是本地人,先让我欺负欺负!” 楚亓一脚就踹飞了刘震枫:“病!得治!” 江吟本来正在整理案情册子,这时却又将册子往桌上一放,手脚很轻、也没说话,但人人都感觉得出她的不悦。 楚亓涎着脸道:“小江江,你别不高兴嘛,你知道我最怕你不高兴了……” 江吟冷冷地:“如果不需要我这里做什么了,就请回衙门去商量吧。” 她未必有心逐客,只不过不愿楚亓总调侃她罢了。 龙小凤忙道:“需要需要,阿吟我们需要你!” 生怕她烦了他们,赶紧开启下个议题:“士子口供,我们回衙门再说。对了,我对盛京不熟,不知发现李晋尸体的地方离王麻子烧烤摊远吗?” 既然谈到正事,楚亓亦赶忙收了嘻皮笑脸道:“那巷子离王麻子烧烤摊的有两条街的距离。老刘你刚才说李晋住在哪?” 刘震枫答道:“华锦里。” “华锦里?恩……从王麻子烧烤摊回华锦里,经这条小巷不是最近的路,但却也能回得去。” 楚亓一边说着,江吟回身从架子上取下了一幅卷轴,“唰”地展开,正是盛京的全景地图。 龙小凤神色微动。 她知道江吟抱璞居里藏有盛京府多年来的罪案资料,看来,它不仅仅是罪案资料库,说是藏着本“盛京大全”都不为过。 楚亓上前,将案发巷子和王麻子烧烤摊、华锦里的位置都指了出来。 龙小凤头微侧,却是在找莫园。 楚亓继续道:“这巷子正处盛京的繁华之处,左近有不少的娱乐场所,那,这是红袖招,这是香玉苑,还有碧风池、烟柳居……” 江吟微皱了眉,她平时除了研究尸体,极少迈出义庄大门,听楚亓如数家珍地说到那些“繁华之地”,不由心中冷哼。 “……所以时不时就有人在这巷子里吐啊吐的……” 江吟想到那巷子的脏臭,至今觉得难受。 龙小凤倒是可以理解,她来的那个世界,也总有那么几条小巷子,是醉鬼们用来解决各种醉后状况的。 可是,这李晋怎么会绕路去那里吐呢? “……如果是传说中的艳鬼索命,非得找这么个脏兮兮的巷子下手,那这艳鬼的口味真是够重的了。 “当然也有可能将李晋杀死在这巷子就是为了羞辱他。那么,就得查查李晋有什么仇人了。” 楚亓说完,眉毛轻挑,冷静地看着他的三位同伴: “前几个案子的死者身份未明,除了去势外,我们找不到共同点。如果能排查李晋的人物关系网,说不定凶手就在其中……” 楚亓的意思,是将李晋案做突破口找出真凶,但龙小凤却摇摇头:“未必。” 楚亓薄唇微抿:“小弱鸡有新想法?” 龙小凤道:“是的,我反对你的推论。第一,前几个案子的死者之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之间有关联,说明这并非仇杀,凶犯很有可能只是为了发泄而随意选择杀害的对象。” 楚亓看了刘震枫一眼,然后问:“第二点呢?” 龙小凤知道他俩在考她,便也不藏私:“第二,之前的几个案件,死者身份不易查明;并且凶手杀人之后,都或加以掩埋、或弃之流水地对尸体做了处理。 “这说明凶手很小心,他选择杀人对象是有讲究的,也很擅长隐藏自己。 “但这一次,他竟然一反常态,选了个很容易查知身份的对象,且,杀人之后亦几乎没有将尸体做哪怕是最简单的隐藏。 “凶犯若非脑子抽了,那便是……” 龙小凤停下来没马上往下说。她想让他们说,她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想到一块了。 楚亓很配合地拍起手来:“小弱鸡,你太厉害了!继续说啊~~那便是什么?” 这二货演得太用力,江吟的嘴角微不可知地扯了扯。 “那便是……”龙小凤深吸了一口气,“那便是,做这案子的另有其人!此人听说过之前的几起去势案,因而故意用了相似的杀人手法,以误导我们。” 放在现代,这种叫“模仿做案”。 龙小凤说罢,看看刘震枫和江吟,“二位认为如何?” 江吟淡淡地道:“我说过,做推断不是我的本职。” 刘震枫则举起手:“我同意。” 楚亓赶紧表态:“我也同意!一百个同意!” 呃……龙小凤无语。 江吟道:“凶犯用刀,并不纯熟。” 类似的话,江吟已经说过,但此刻再度提及,无非是要提醒他们。 她虽然总说“推断不是本职”,其实在她的心里,自有她的推断。 龙小凤问刘震枫道:“刘捕头传那几个士子来问话,是在怀疑他们吗?” 她亦用这句话表明了她的推断:如果凶犯是那几位士子中的一人,那就能解释许多疑点。 比如说,即便是绕了路、他也能把李晋引到巷子;又比如,读书人对“杀人”肯定存有不自信。 刘震枫应道:“只是怀疑,所以要提人问话。” 楚亓补充:“还有一个疑点:正常来说若有同伴不见了,肯定是先各处找找的,那两个书呆子倒是马上来报失踪案了。” 这说明他们之中恐怕有人知道李晋不可能自己回来了。 在凶杀案中,凶犯回到凶杀现场察看,或是报案人即为凶犯的,不在少数,所以这两个士子的嫌疑不小。 第22章 老滑头 龙小凤便问:“来报案的两位士子,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从两人中选一个,许利亨的嫌疑要大一点。”刘震枫回答道。 因为许利亨先离开了王麻子烧烤摊,没有人能证明他之后的动向。 林秩却是呆到最后同郑大铁一起走的,他有没有在中途停留,问问郑大铁即可。 楚亓当即道:“那我们还在等什么,回盛京府衙啊!老刘,你问话时,让我和小弱鸡也听听。” 刘震枫呵呵一笑:“如今这案子可是以你楚门为主啊!分明是你们问话,我旁听。” 楚亓又是一脚踹过去:“滑头!” 虽说几人对此案的推论达成共识,但是要令“推论”成为“结论”,还需要大量的证据论证。 就算是出现偏差、甚至完全推翻最早的推论也是可能的。 但无论他们的推论是不是正确,都得将最后同李晋有过接触的士子们找来,问清楚李晋的行为轨迹、以及他的交游圈子等等。 三人同江吟告别。 告别时龙小凤附在江吟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江吟应了。 楚亓道:“小弱鸡,你这样不对哦,怎么能和我抢小江江呢?” 龙小凤瞪他:“女生之间的事,你管得着吗?” 楚亓大笑:“也是,你们怎么说也是能坦然地盯着赤果男尸,眼睛眨都不眨的女魔头啊!全天下,也就唯二了吧?” 龙小凤翻了个白眼。 还好,她穿进的不是宅斗副本,要不然,除了宅斗和男人没别事的世界,可不得憋死她?! 在抱璞居等刘震枫和楚亓时,龙小凤取了昨夜从莫园带出来的浅绿丝线,让江吟帮忙找一找出处。 如果这丝线是有人特地放在她身上,或是“她”收在自己身上,必定是有其特别之处。 特别到能通过它找出它的主人——否则便没有意义。 抱璞居里什么样的资料都有,即便没有,江吟想必也有办法。 她把这交给江吟后,便暂时抛之脑后。 如今她的脑子不如从前好用,她得集中精力先把眼前的李晋案办了。 抱璞居离盛京府衙门有一段距离,龙小凤一边想事,刘震枫和楚亓则在前头讲个不停。 忽见两个捕快匆匆迎面而来,一边跑一边喊:“刘头不好了,刘头不好了!” 刘震枫见两个手下沉不住气的样子,觉得在楚亓和龙小凤面前丢了脸,劈头就骂:“什么不好了!我不是好得很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高捕快支支吾吾地道:“权……权……” 刘震枫一脚虚踢:“全……全什么全?全是废物!” 矮捕快忙道“是权太师……” “什么?!权太师?!”刘震枫跳了起来,“你们怎么不早说!” 高矮二捕快委屈地道:“刘头,你这不是不让我们说话吗?” 刘震枫提脚就跑,忽地想到楚亓和龙小凤就在身后,硬生生收退回两步,再看楚亓和龙小凤时,两人都吃吃地笑着捂住了嘴。 刘震枫一声轻咳。 高矮二捕快道:“那个,刘头,您别急,来的不是权太师,是权太师家的师爷。” “师爷?”刘震枫冷静下来。 他不由恨自己听风就是雨,想来也是,堂堂权太师怎么可能随便就往盛京府的衙门来找他一个小小捕头? 要来,也是同盛京府知府、他刘震枫上司的上司穆羽说话,他刘震枫怕是连正面瞧上权太师一眼都难。 但来的既然是权太师家的师爷,他就没必要这么着急了。 捕头是俗称,其实刘震枫的官职是推官,以他的官职应付一个师爷,够了。 想到这里,刘大捕头又是一声轻咳:“说,他来干嘛的?”一边却瞄了楚亓与龙小凤一眼。 高矮二捕快还没从他们家头儿的几番变脸中回过神,喃喃地道:“那那权家的师爷……” 刘震枫眼一瞪:“大点声,没吃饭吗?” 刘大捕头训示手下,楚亓在一边事不关己地笑。 龙小凤用手肘捅捅他:“楚二货你不是说那个柳公子是太师远房的徒孙么?” 楚亓双手抱肩,薄唇一扁:“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几人三步作两步地往回赶,高矮两捕快一路将府衙里的事缓缓道来。 原来捕快们前脚将柳文卿和郑大铁提到了府里,权太师的师爷谭子期后脚就跟来了,开口便要人。 兄弟们都听刘震枫的,自是不能就这么将人放了;所以一边死活地拦着谭子期,一边急报刘震枫。 “头,这可怎么办啊?” “爷这不是赶来办了吗?”刘震枫觉得这些手下实在是沉不住气。 盛京府府衙里,谭子期已候了一会。 忽然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冲了进来,张开双臂道:“唉呀呀,听说权太师家的谭师爷来了,真是稀客呀。” 谭子期忙作了一揖:“这位就是刘震枫刘大捕头吧?久仰久仰,刘大捕头这盛京第一捕的名号可是天下闻名。” 刘震枫那一抱便被避开了,他尴尬地摸摸头:“一点虚名,哪及谭师爷真才实料。” 谭子期道:“不敢不敢,在下此来是想问问……” 刘震枫截口道:“谭师爷客气了,我们坐下说,来,先喝茶、先喝茶!” 说罢走到厅口,向门外的小厮喝道:“小六子,还不快把上次大人送的龙井给我泡一壶来,这可是权太师府的谭师爷来了……” 谭子期忙道:“别,不用客气,我们办正事要紧。” 刘震枫道:“怎么,喝茶不是正事啊?小六子,还傻着做什么?” 谭子期是聪明人,哪里不知道他的拖延之意。脸一沉道:“刘大捕头,我们好言好语好朋友,莫不要坏了彼此的好关系。” 刘震枫一愣:“我们自然是好朋友,我这不要请您吃好茶么?” 谭子期道:“刘大捕头,我是奉太师之命来问一声,你拿了他门下的弟子是何用意?” 刘震枫道:“冤枉啊谭师爷,我何尝敢拿权太师门下弟子?只不过是两位士子早上来报有同窗失踪,这,这就在我这晕倒了一个不是?” 第23章 宿花眠柳那点事 刘大捕头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那士子身子骨这么弱,我也很困扰啊。只好请他们另几位同窗过来看看,难道有错?” 刘震枫装模作样,自然骗不了谭子期。 谭师爷当即就冷笑道:“刘大捕头,都不是傻子,你现在扣押的可不是一位士子,是四位! “莫说我没有提醒你,这事儿说小了误会一场,说大了,你刘大捕头的赫赫威名,也不及太师伸出的一根手指头。” 说罢,谭子期一震衣袖,向厅口走去。 刘震枫哪里肯放他走,一步踏出挡在门口:“谭师爷,还是坐下来喝喝茶、消消气,都是好朋友,好朋友何苦为难好朋友嘛!” 一座山似的汉子站在门口,不怒自威。 谭子期道:“你当真不怕太师?” 刘震枫笑道:“怕,怎么能不怕?我也没说什么啊,来来来,我们坐下细谈,坐下细谈!” 说着,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架着谭子期坐了下来。 谭子期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的,真真体验了一次“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刘震枫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给谭子期端上了一杯热茶。 他有空在这里陪谭子期喝茶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有人正替他跟那些士子们问着话呢。 此刻的楚亓坐在柳文卿的对面,几句话说得柳公子如沐春风。 “想不到柳某居然能认识楚门楚公子这等人物,当真是三生有幸。” 楚亓薄唇一抿,笑得跟狐狸似的:“哪里哪里,楚公子也是人,也喜欢耍风-流求自在,也喜欢吃王麻子烧烤。” “唉楚公子,我可是听说这王麻子烧烤能火,凭的可是你们楚门的秘制调料,这事是真是假?” 楚亓不置可否:“王麻子说的?他说是,就是吧!” “倒不是王麻子说的,是李晋李兄说的……”柳文卿黯了黯。 他已听说了李晋失踪的事,虽觉得只是失踪盛京府就带他来问话,未必小题大作了些,却也是很配合的就来了。 “……他还是没消息吗?” “李晋失踪,你不着急吗?” “这……这不是才过午么?或许……”柳文卿神秘地笑了笑。 楚亓亦“了然”式地笑道:“柳公子是说,他也曾经这么‘失踪’过?” 他停了停,问道:“听说,你们在去王麻子烧烤摊之前,去的是云香楼?” “云香楼”三字一出来,柳文卿便愣了愣,然后颇不好意思地道:“这个……大家都是年轻人,都是正常男人……” 柳文卿在心里嘀咕了声,有点后悔露了口风,同时也惊异于楚亓竟会知道他们昨夜还去了云香楼的事。 不愧是传说中的楚门啊。 不过云香楼…… 虽说是人不风-流枉少年,但那到底不是清白身家的士子该去的地方。 要是自家老子知道他到那烟花之地混去了,不知道要怎么治他呢! 而站在问询室外旁听的龙小凤,心里也是一格登。 她从头听到尾,半字没落下。 万万没想到楚亓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问话还挺能看人下菜、“因材施教”的。 可怎么说着说,就说到“云香楼”了? 好你个楚亓,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消息源,怎么就知道这些士子还去了云香楼呢? 难道是…… 士们子在王麻子烧烤摊大谈云香楼、小玉香和郑大铁那些“不可描述”的秘密时,龙小凤没有在场,所以不知道。 不过她可以推理。 “凤小龙”带她去王麻子烧烤摊,很明显是要把她交给楚门。 那么王麻子同楚门有莫大关连就是必然的了,作为一个合格的暗哨,肯定是会把所知的一切告诉主家。 当然,她不会知道“王麻子”的真实身份。 实际上“王麻子”也不总是陆聆涛,陆聆涛只不过是时而过去看看摊子、放放假而已。 是放王麻子的假,也是放他自己的假。 有时候,坐在深夜的烧烤摊,听一听那些俗人俗事,能让他感觉到无比的放松。 因为,那才是热乎乎的、人过的日子。 问询室里,楚亓一见柳文卿的神情就笑了:“别告诉我李晋躲在云香楼小玉香的温柔乡里。这玩笑可就开大了。” 柳文卿吓了一跳:“这……我也是随便一说。李兄他……夜不归宿的事偶尔有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许兄和小林这次这么紧张。” 他至今坚信李晋只是失踪而已。 楚亓暗暗点了点头,如果这柳文卿不是凶手,那定是特别能隐藏的家伙。 他又问:“对了,李晋平时和谁有仇吗?” 柳文卿一怔,摇了摇头:“李兄平时为人和善,是最过热心的人,怎么可能有人会同他有仇?……”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李兄,李兄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楚亓不答,问道:“你昨晚从王麻子烧烤摊离开后,是直接回家了吗?” 柳文卿更是起疑:“楚公子请明示,李兄他是否……” 楚亓寒着脸:“回答我的问题。” 柳文卿道:“我……我直接回家没错。” “有谁能证明吗?” 柳文卿迟疑不定地看看楚亓,在楚亓的气势威压之下,勉强说道: “我,我家……家教甚严,昨夜我从王麻子烧烤摊回家时,家父就在门内候着,打,打了我几拐……” 他不死心地又问:“李兄他,到底怎么回事?” 楚亓面带遗憾:“他被人谋害了。” 柳文卿跳了起来:“什么!怎么会!?我们分手时他还好好的!” 忽又醒起刚才楚亓的各种问题,他不会是……被认为是凶手了吧?! 他忙分辩道:“不,不不是我,我昨天一回家就没再出来,直到今天早上去听权太师的讲座,你看,你看,家父打的伤……” 他说着就拉起裤腿,果然好几道的紫痕。 楚亓见他语无伦次的,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你——李晋真的没有仇人吗?” 柳文卿摇头:“没有……大家平时相处极好。要说其他几人,彼此间有时还会争执几句,李兄却是从未有过。” 第24章 那个又欠场上的女人 柳文卿的情绪很低落,楚亓问了几句问不出什么来,便道:“柳公子也疲了,先在这里休息会,等会再走吧。” 追随楚亓离开的背影,柳文卿颓然跌进椅子里。 李晋……怎么会死了呢。 门口突然又有响动,柳文卿抬头一看,一位妙龄少女走了进来。 盈盈进屋的少女身着黄衣,双眸如水、薄唇似叶,端的是俏丽无比。 柳文卿不觉一怔,少女却走到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柳文卿的心呯呯直跳,但见那粉嫩的薄唇微启:“你听说过艳鬼杀人的传说吗?” 艳鬼? 柳文卿心头呯呯直跳,打着战道:“听……听说过艳鬼,可艳鬼……杀人,却是没听过。” 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又说色字头上一把刀。 但是经历了一轮问询的柳文卿无法将这女子说的“艳鬼杀人”仅仅当作一种比喻。 难道李晋是…… 他猛地摇头:“李兄是谦谦君子,虽然偶尔怜香惜玉,但却是洁身自好之人……他不会,他不会被来路不明的艳鬼诱-惑……” 这闯进来的女子,自然是龙小凤了。 见柳文卿发急,她笑了笑说:“你别着急,我随便问问而已。” 柳文卿道:“不,李兄和小玉香的事,我最知道。我……原本以为小玉香对我……” 龙小凤眨巴着眼:这是……那位小玉香和柳文卿也有故事的意思? “可惜是我一厢情愿的误会。”柳文卿苦笑着摇摇头:“不过,她选了李兄也正常,李兄是这么出色的人物……”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我答应过,他们的事我就当作不知道……谁知李兄竟然……” 龙小凤安慰道:“你放心,楚门绝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柳文卿面无人色地坐回椅子,伸袖抹了把眼泪。 龙小凤退出问询室,楚亓候在门边,告诉她说:“柳文卿没说假话,昨夜他进门被柳父打了一顿,声音震天,连隔壁邻居都被吵醒了。” “恩。”龙小凤应了声,并没有说其他的。 相对于这位爱讲话的柳文卿,另一位被传到盛京府府衙的郑大铁却是另一种风格。 与李晋相熟的这四人中,聪明伶俐的是许利亨,胆小怕事的是林秩,而忠厚老实的,那就是郑大铁了:问三句答一句,答的那一句,还是憋了好半天才说出来的。 因着他是这样的性格,楚亓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可比问柳文卿艰难多了。 据郑大铁说,昨晚上他喝得很醉,因为同路,他和林秩结伴回的住所,回到家倒头便睡了。 这一觉睡到大天亮,连权太师的讲课都没去听,捕快们是从他家里将他带出来的。 “……李兄失踪?会不会是宿在别的什么地方了呢?”郑大铁红着脸道,也不知是不是宿醉之后、酒劲未退的原因。 楚亓似笑非笑地问:“也是,我听说他和云香楼的小玉香处得不错?” 郑大铁的脸立时黑了: “我等读的是圣贤书,那些残花败柳,便是听一听也是污了耳朵的。楚公子不要辱及李兄的名声。” 楚亓爆脾气就上来了:“去云香楼怎么就辱及名声了?小玉香怎么了?小玉香爽直可爱,美丽动人,怎么就残花败柳了? “我看她可比你们这些道貎岸然的读圣贤的人干净纯洁得多,等闲的男人还不配见她呢!” 楚亓当头一阵噼里啪啦,说得问询室一里一外的人都愣住了。 郑大铁大有一幅“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感叹,只是面对的是伶牙俐齿的楚亓,他就乌龟似地缩了回去。 龙小凤倒是很赞同楚亓这番话。 以她读史书的经验之谈,古代的这些名女支都不是盖的,现代的女明星没得比。 只不过连着两个人对小玉香和李晋的关系表示了解,这其中会有玄机吗? 待楚亓问完,龙小凤又进去问了郑大铁一个问题。 郑大铁盯着俏丽少女伸出的那根水葱一样白嫩的手指,呆住了。 龙小凤只得再问了一遍:“其实,你是在暗恋小玉香吧?” 郑大铁这才听明白她的问话,立即跳了起来:“什、什么!哪有的事!我等读的是圣贤书……” 龙小凤笑道:“我懂我懂,如果小玉香是良家女子,该有多好,是吧?” 郑大铁红了脸,把头扭向一边,好似听到这名字就污了耳朵,可却暗暗地捏住了拳。 龙小凤假作不知,忽又道:“忘了告诉你,李晋被谋害了。” 郑大铁红红的脸顿时惨白:“什么?!怎么会!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突然醒悟过来:“昨晚?是昨晚吗?” 刚才楚亓详细问过他昨夜的动向,想必就是为此! 郑大铁变得慌乱起来:“你们在怀疑我吗?我,我昨夜醉得不行,怎么可能杀得了人?不然,不然你去问林秩,我们一起走的。” 龙小凤道:“我们这是例行公事,昨晚最后见李晋的人,都要盘问一遍,倒不是针对你。” 郑大铁半晌方憋了一句:“请楚门多多费心,还李兄一个公道!” 龙小凤离开时,听见郑大铁在房间里带着哭腔长吟: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龙小凤知道他吟的是向秀的《思旧赋》,听在耳中也是微觉悲凉。 出门,楚亓双手抱肩倚在门边等她:“很可以嘛小弱鸡。你这是怀疑情杀么?” 龙小凤瞪他:“我随便问问,不行吗?” 楚亓双手一摊,薄唇一扁:“行,很行,相当行!” 结果他转头就把龙小凤的问题拿去问了剩下的两位士子。 龙小凤“偷师”的同时,楚亓也在借鉴她的办法。 几乎在意料之中,林秩和许利亨对小玉香其人,反应相似。 林秩的说法是,他们向来几个人一起行动,即便去云香楼也多半同行。 只有郑大铁是昨天被他们起哄,架着第一次去的。 第25章 地下情? “我说嘛,哪有男人不喜欢小玉香的,大铁虽然老躲着,可别人没注意,他的眼神就飞过去了。” 但凡人说到八卦时总是会兴奋一点,林秩见官胆怯三分,不过楚亓又不是官、还是位知风-月、懂风-情的年轻男子,所以他也就多说了几句。 龙小凤像之前一样,等楚亓问完,方走进来,伸出一根手指头说:“我只问一个问题。” 见一个小女子贸然进屋,林秩如前面几人一样,先是怔了怔。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做了个“请”的动作:“姑娘但问无妨。” 龙小凤闪着八卦星星眼问:“我看出来了,你们都喜欢小玉香。那你知不知道,小玉香最喜欢你们中的谁?” 林秩一怔,双手在大腿上磨蹭了几下: “云香楼的姑娘们能有几分真心?你要问她最喜欢谁,这个想法,是男人都不该有,因为必然是自寻烦恼,不如自欺欺人。” 看来林秩是不知道李晋和小玉香有越过众人的关系了。——柳文卿果然守信地没有告诉其他人。 龙小凤看了看林秩的手,忽地笑了:“但是,你却认为,小玉香最喜欢的人是你。” 林秩自嘲地道:“姑娘说笑了,我,我这么肥,姑娘觉得小玉香有可能最喜欢我吗?” 林秩的脸白白圆圆的,说很肥,也没有,但比起其他几位,的确是体型大了不少。 龙小凤说:“我不是她,我不知道。” 林秩问:“李兄还是没找到吗?” 龙小凤道:“已经找到了。” “真的!”林秩看上去十分欢喜。 “是的,他的尸首被找到了。” “你说他……死了?”林秩欢喜的脸立时僵住,“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 他小停了一下,突然大声地道:“……不,不是我,不是我,他不是我杀的我昨天和大铁一起走的,大铁可以做证!” 龙小凤直视林秩的眼睛,他很着急,但并不躲闪。 五秒过后,龙小凤轻轻地道:“我相信你,因为郑大铁也是这么说的。” 林秩松了口气,叹道:“李兄……怎么会……” 龙小凤道:“谁也不想的。” 她掩上房门,让林秩慢慢消化。 楚亓问:“如何?” “不如何。” “小弱鸡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 “楚二货,在装的人明明是你好吧,你不也觉得不对劲吗?干嘛非要我先说。” “好好好好,我装,我装行了吧!我们先问完再说。” 照例,楚亓问了许利亨对李晋的看法,而得到的答案没有超出预期。 看来李晋确实是个好人。 提及小玉香时,许利亨也是特别从容: “小玉香么,论长相才情真算得上是色艺双绝,而论视气概则是女中豪杰。谁得她青睐,真是三生有幸。” 楚亓斜睨一眼,似乎有点诧异许利亨的用词:“气概?” 许利亨神色里露出几分痴:“她虽是又欠场中的女子,却视金钱如粪土,从未因我等金帛缠头微薄而有半分慢待,你说,这可不是极为难得的?” “她最喜欢你们中的谁,你知道吗?” “我们几个朋友向来都是同去,以小玉香的性格,自然不会也厚此薄彼……” 话音未落,楚亓回头冲着门口道:“等一下,有人要问你一个问题。” 龙小凤满头的黑线。 这横竖都是二的家伙,也真是够爱演的了。 但她很听话地进门,问了许利亨一个问题:“李晋曾经在小玉香那里留宿的事,你知道吗?” 地下情,哪能真那么密不透风。 龙小凤特别好奇除了柳文卿之外,还有谁知道李晋和小玉香的事。 而许利亨见问,脸色微微地变了变,勉强道:“若是真的,这……也不奇怪。” 这是他不知道的意思了? 龙小凤还想再问,楚亓突然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你昨天晚上从王麻子烧烤摊离开之后去了哪?” 许利亨吓了一跳:“我,我直接回去了。” “可有人证?” “这……倒是没有。我到家时已然夜深了,并未遇见谁人。” 龙小凤盯住他的眼睛:“如果我告诉你,你的室友李晋被谋杀了呢?” “什么?!”许利亨愣住,“怎么会?” 虽然报失踪案便被扣留,这让他隐隐有李晋出了大事的预感,可确切地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是被极大地震动了。 “怎么会……怎么会……”许利亨喃喃地道。 龙小凤问:“你再回答我一次,你昨晚上是直接回去了吗?” 许利亨的眼中闪过一阵慌乱:“当然……是的。” “可是你没有人证。” 许利亨肃然道:“我与李兄交好,怎么可能杀他?我问心无愧,有没有人证又如何?” 龙小凤冷冷地道:“别以为你咬死就没事了,我可是办过零口供的案子的。” “零口供”,便是找足证据、直接定罪,有没有嫌疑人的认罪口供,根本不重要。 龙小凤这话一出口,楚亓便瞥了她一眼。 这姑娘居然也办过案子?在南诏办的?他怎么没听说过。 其实龙小凤说是说了,多少还有点心虚的。 因为严格说来,那案子不是她办的,是解韵办的。 但她也是有点功劳的,说是她办的案也不能说全是说谎。 关键是反正解韵也不会介意,所以,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但许利亨却是一幅不受她威胁的模样:“那就请姑娘拿出证据来。” 龙小凤说:“你放心,该有的都会有的。” “那我什么时候能离开盛京府府衙?” 楚亓道:“能让你们离开的时候,自然会请你们离开。” 许利亨一声冷哼:“我们都是要入仕的读书人,你们捕风捉影,肆意拿人,难道就不怕被弹劾吗?” 楚亓笑笑:“读书人,了不起哦!我等你弹,但首先,你得考中!” “你!”许利亨憋红了脸:难不成,他要令他们考都考不成? 楚亓不再多话,拉着龙小凤就走了。 但听得身后许利亨重重地捶了捶桌子。 两人到了前面,正见刘震枫送了谭子期出来。 第26章 我傻了你负责啊 一进盛京府衙的大门,几人就心有灵犀地做了分工:刘震枫挡住谭子期拖时间,楚亓龙小凤问询几个嫌疑人。 这会儿碰上了,彼此一对眼神,便已了然。 楚亓是盛京有名的公子哥,谭子期自然是认得的。 两人既然打了照面,便互相点点头。 “楚公子竟然也在啊?” “谭师爷来得?我来不得?” “岂敢岂敢!今天太师讲经,课上却被刘捕头带走了几位学生,因此太师让我来问问。” 谭子期这话说得不尽不实,颇有点“欲加之罪”的意思。 许利亨和林秩是权愈讲经之前就告的假,柳文卿却是左等右等等不到他们回来,中途退场的。 虽是去带人,刘震枫事先交待了办事的捕快,不得擅闯义理堂,因而柳文卿是自行退场后才被带到盛京府。 而郑大铁呢,压根就没去过义理堂。 何来楚门在权太师课上当堂带走学生之说? 既然谭子期来意不善,楚亓也不给面子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楚门办案,便是皇亲国戚,该问话便问话,谁都讲不了情。” 谭子期道:“便是楚门办案,也没有胡乱抓人的理。” 楚亓眉一挑:“怎么,我话都没问完呢,你就说我胡乱抓人。 “你知道我办的是什么案子吗?如果我办的案子,凶犯就在这几人中呢?胡乱放走了,谁负责? “何况,你是哪只眼睛看到我‘胡乱抓人’了?” 龙小凤一心只在案子本身,原也没注意谭子期如何,没想到两句话两人就杠上了。 刘震枫这老滑头却赶忙地打圆场: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我们也就是请那几位士子来问问,又没说他们是凶犯。一旦问完,自然就请他们回去了。” 哪知楚亓眼一瞪:“谁说要放他们回去了?” 刘震枫忙道:“唉呀我的楚大少,你少说两句嘛。” 一面对谭子期道:“楚大少也是急着破案,谭师爷,我打包票……” 楚亓道:“这案子是我楚门的,你打什么包票?那几位有疑点的,我还会带到楚门继续问。谭师爷闲,我楚门可忙得很,这就不陪了,小弱鸡,我们走!” 楚亓说着就给了谭子期他最潇洒的背影。 刘震枫看看谭子期,无奈地摊手。 龙小凤有点搞不清状况,正愣着,楚亓叫道:“还不走?查案去啊!” “哦。”龙小凤应道,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醒”过来之后,她第一次看到楚亓翻脸的样子,不由很不习惯。所以一路走,一路偷偷地瞄。 楚亓敲敲她的小脑袋:“看什么看?” 龙小凤捂住头:“你这么凶干嘛?” 楚亓道:“都欺负上门了,我不凶还要陪笑脸不成?” 龙小凤不懂:“我都失忆了你还敲我脑袋,再敲我傻了你负责啊?” 楚亓便凑过来:“好啊好啊,我负责,小弱鸡我会为你负责的!” 真是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龙小凤翻了个小白眼。 刘震枫送走谭子期后跟了过来:“楚少,你和一走狗置什么气?” 楚亓笑吟吟地道:“是啊,我和他置什么气?我犯得着吗?” 刘震枫伸出一指头点点他:“你呀。” 楚亓说:“不让他冲着我来,难道让他冲盛京府去?” 谭子期很明显是来找碴的,他主子权愈权太师的人在刑部占了一个方角;向来是很不喜欢非民非官非御的楚门。 盛京府却又同楚门交好。 因而刑部的人平时里就喜欢没事找事地设卡,楚亓早已见怪不怪。 这次刑部的人没来,来了位太师府的师爷,他也是可以理解。 本来,权太师要找什么理由来生事,还不是他说了算? 反正他能说呀。 相较而言,楚亓觉得麻烦的不是谭子期来了,而是谭子期来得这么快。 他一脸不屑地道:“老刘,你也该清查清查你那些手下了。” 刘震枫道:“最新的这起,死者是位士子,肯定得闹大,我们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多久,那一位比旁人先得到点消息,又有什么奇怪的?” 楚亓没打算真和他讨论是不是该肃清队伍。朝里的事交给他老子、再不济交给陆聆涛得了。他么,单纯办案就好了。 于是揭过谭子期这一茬,问道:“外面有消息否?” 李晋死相难看,衣服全无。刘震枫派了捕快在附近找寻找血衣及被割掉的那块肉。 但哪有这么容易? 刘震枫摇摇头:“问的情况怎么样?” 楚亓道:“目前只有柳文卿能排除嫌疑,因为他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刘震枫松了口气,楚亓却笑:“你别以为谭子期是为他一人来的。” 刘震枫说:“知道知道,别小人之心了。” 三人正说着,忽然有捕快来报:“郑大铁说想见龙姑娘,他有话说。” 这倒有意思了。 龙小凤立即说:“我去看看。” 楚亓薄唇一撇:“我家的小弱鸡可不得了了,这么快就迷得年轻士子念念不忘,非卿不可……” 龙小凤啐道:“滚!” 也不想想刚才他自己是怎么对郑大铁的,郑大铁想同他交代就奇怪了。 她没同楚亓废话,一边飞快地走了。 郑大铁见龙小凤没有任何耽搁就来了,有点意外,站起身来相迎,一双手不知道往哪放好。 龙小凤冲他笑了笑,希望能缓解他的紧张感。 可他呆呆看着她的笑,反而不知怎开口。 龙小凤见他不说话,主动问道:“郑大哥有话对我说?” “嗯。”郑大铁低下了头。 龙小凤脑瓜子转了转:“你要和我说……小玉香的事吗?” 如果是小玉香的事,那郑大铁更不愿和楚亓说了。 毕竟两人曾为小玉香其人、其行业,因见解不同而翻过脸。 果然,郑大铁愣了下,支支吾吾地道:“小生要说的,确实,确实与那小……那女子有关。” 龙小凤道:“我猜……肯定不是说你心里中意她的事。” 郑大铁慌忙摇手:“不不,与我不相关。我昨晚才第一次见她……” 第27章 中意他 郑大铁别扭地想起昨晚。 虽是第一次见,可那女子盈盈的笑眼却总是在自己身上打转,好像是对自己特别感兴趣似的。 临走,还悄悄地避开众人对他说:“公子是正经人,云香楼不是公子该来的地方。” 说着诀别的话,那美丽的眼睛里却是浓浓的不舍。 他差不多是落荒而逃。 如果不是……他也许会相信呢? 可惜,又欠场中的女子,怎么能够相信! 他想起离开云香楼半个时辰前不小心听到的那些话…… 龙小凤见郑大铁怔住了,顺着他的话问了句:“你们第一次见面,你对她印象不好吗?” 郑大铁老实答道:“不,印象很好。和我想像中的……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龙小凤笑问。 被一而再地问到小玉香,郑大铁更是急促:“龙姑娘能,能不说她了么?” 龙小凤想,这不是你要说的么,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 肚子里腹诽不停,口中却笑问:“那要说谁?说你的几位同窗?” “恩。”郑大铁仿佛下定了决心,说道,“昨夜上,许兄是先走的。” 龙小凤不动声色:“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郑大铁一惊:“不不,龙姑娘,许兄不是凶手,不是的!” 咦?难道他能为许利亨作证? 龙小凤循循善诱:“你要为他作证?你醉得不能再醉了,怎么还能为别人作证啊?” 郑大铁急了,红了眼说:“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 郑大铁努力地让自己沉下气,理了理思路道:“龙姑娘把我们几位同窗都带来问话,虽说是例行公事,但姑娘却问到了小玉香。 “想必,姑娘不会只问我关于小玉香的事,他们,你一定也问了的。我猜想,姑娘是不是在怀疑李兄是因情杀而死?” 想清楚才开口的郑大铁言语条理清晰,龙小凤有点意外郑大铁看上去木讷其实并不糊涂。 龙小凤道:“你是说,许利亨因为妒恨小玉香中意李晋,所以……” “不不不!不是这样!”郑大铁拼了命的摇手。 “那我就不懂了。” 郑大铁小心翼翼地道:“因为小玉香中意的不是李兄,而是……而是许兄!” “蛤?”龙小凤这回真惊住了。 郑大铁道:“是,是真的,我昨晚上亲耳听见,听见他俩在一起,小,小玉香还约许兄后天晚上见面。” 他突然坚定起来:“试想,如果如姑娘所想是情杀,那应该是李兄妒恨许兄啊!得了美人青睐的许兄,他有什么理由要去杀李兄呢?” 郑大铁知道小玉香与许利亨有情,所以认定许利亨不可能因妒恨而杀李晋。 可,要是他知道小玉香同李晋也有关系的话,还会这样么想、还会说出这事吗? 龙小凤微妙地笑了笑:“想不到郑大哥倒是很正直。” 郑大铁红了脸:“我是怕你们误会许兄,毕竟如果凶手真在我们之中的话,许兄的嫌疑最大。” 龙小凤点点头:“我懂了。你放心,我们不会错抓好人,也不会错放坏人。” 又安慰他道:“凶犯也未必在你们之中。” 虽说他们都推测此案并非“去势男尸连环案”中的一案,但是在案情未明之时,也不能完全排除。 把士子们带来问话,也确实是本着从“近”处先入手的原则。 至少是先要把他们的嫌疑排除了。 郑大铁提供的线索说有用也没多大用,但说没用,又似乎有用。 楚亓听完龙小凤的转述,说道:“看来,我们得去会会这位小玉香了。” 龙小凤说:“好!” 一想到逛青-楼也算是“穿越必做”之一,她就有莫名的兴奋。 不过她这表情落在楚亓眼里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小弱鸡,其实云香楼这种地方嘛,你一个女孩子家家……” “楚二货你不会是因为和那个小玉香关系匪浅怕我知道所以不敢让我去吧!” “当然不是了小弱鸡!”楚亓叫起屈,他还真怕龙小凤误会了,“我认识小玉香那也是因为要熟悉盛京的三教九流……” “啧啧你说这种话是不把我当朋友当伙伴了?”龙小凤瞪大了眼。 “我哪有不把你当朋友当伙伴了?” “你把我当朋友当伙伴那就带上我啊!” 楚亓发觉自己似乎被绕进去了,果然—— 龙小凤笑吟吟地道:“既然是朋友是伙伴,你要去熟悉盛京的三教九流,怎么能少得我呢?” 好罢,她说得太有道理了,楚亓竟无法反驳。 离开盛京府府衙前,龙小凤又跑去问了许利亨一次:“你昨晚上真的直接回去了吗?” 许利亨点头,比上次回答得还要坚定。 龙小凤并不点破,笑了笑便走了。 倒是楚亓缠着她问个不休:“小弱鸡还是认为许利亨嫌疑最大?” 龙小凤说:“他的嫌疑是挺大的。时间上最可疑,现在动机也可疑了起来。” 楚亓说:“要这么说,这几个士子,人人都可疑。” “说得也是。”龙小凤一边饶有兴趣看着盛京街道两边的各种新鲜事物,一边像是漫不经心地又问,“我说楚二货,这小玉香你是认识的,以你对她的了解,她到底中意谁?” 楚亓赶忙说:“我才不在意小玉香中意谁呢,关键是我中意你啊小弱鸡。” 耶?这急着撇清是几个意思? 龙小凤歪头看他,只笑不说话。 楚亓就急了:“好好好,我不说混话了行不?我们还说小玉香,还说小玉香。” 龙小凤不觉好笑。 楚亓好似特别乐意把自己打造成花花公子的形象,可越是如此,他的“花”便越不可信。 那些随口而出的情话像是他的口头禅,跟别人话头话尾加上的“这个”“那个”也差不多。 但是保不齐还是有不少姑娘落入他的情网吧? 他那么好看,又那么好玩,有时候还挺体贴的。 她走了神,楚亓却担心她生气,在她面前使劲地摇摆手:“小弱鸡,你可也是个女的,要这几个士子站在你面前,你最中意谁?” 第28章 天宫真奈美的故事 龙小凤歪着头,露出个“你傻啊”的表情,然后说:“几个人相较,我当然比较中意你啊。” 楚亓像触到火炉似地跳起来:“真的?” 龙小凤踹他:“你就想吧!” 对于小玉香,她倒是有点想法。 “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哦戏剧……不对,话本、话本吧。女主角是一个a……就是跟小玉香差不多职业的人。” 因为要临时想些替换词,所以龙小凤说得有点磕磕巴巴。 她想到香港导演彭浩翔的一部叫《青春梦工场》的电影。 女主是一位叫天宫真奈美的女-优,所以这部片还有另外一个更刺激的、充满了青春期荷尔蒙味道的片名。 因为想同*****里的梦中情-人亲近,几个年轻男子申请了一笔电影基金,并且向天宫真奈美发出邀约,要请她演女主角。 而他们,则分别担任导演、演员等不同演职人员。 没想到天宫真奈美竟然接受了他们的邀请,真的从他们的幻想中来到现实。 故事,就此展开。 每个男子在青春期,都会对异性产生幻想。 当*****的女主,一晃成为自己电影里的清纯女生时,那种反差带来的狂喜狂热,可想而知。 几乎毫无悬念的,男主——电影的导演,爱上了女主角。 意外的是,天宫真奈美回应了他,还含情脉脉地送他小礼物。 年轻人在无上的幸福中度过那个永生难忘的夏天。 但是电影总会拍完,天宫真奈美总得离开。 可就在他鼓起勇气向女神告白,并拿出她送的小礼物、希望她不要走时; 剧情反转。 其他几个年轻人都从兜里拿出了一模一样的……她送的小礼物。 电影在少年们略显尴尬的表情中结束了。 他们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每个少年都曾经做过的绮梦而已。 你以为她只爱你,其实她爱的是作为“演员”的职业。 龙小凤将故事说完,楚亓也露出了略显尴尬的表情。 龙小凤就笑:“你别告诉我小玉香也向你表白过哦~” 楚亓打着哈哈把这话题硬生生地揭了过去。 龙小凤便也不步步紧逼,暗地里又笑了半天。 小玉香会是这个时空的“天宫真奈美”吗?会不会也有童颜巨那啥的? 她很好奇。 结果见到小玉香真人,龙小凤凤惊异那真是个从她所读宋词里走出来的女子。 因为过的是日夜颠倒的生活,他们找上门时,小玉香还在睡,是云香楼的妈妈将她喊起来的。 匆匆整容而至的小玉香,神色中带了三分慵懒,容颜固然引人注目,但那风-流体态,更是不可言说的妩媚。 听说为了昨夜到场的几位士子而来,小玉香唇角微翘,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形:“那几位士子么,倒都是些趣人。” 龙小凤问:“但不知他们‘趣’在何处?” 小玉香用含情的妙目瞥了楚亓一眼。 因着有前面的那茬儿事,楚亓轻咳一声,表示不便回应。 小玉香何等人物,立即敛容,正视龙小凤的眼睛道:“他们有趣在还有一颗赤子之心。” “姑娘看人很准,难怪他们都很喜欢你。” 小玉香浅笑:“请姑娘不要笑话奴家。” “你很敬业,我笑话你干嘛?”龙小凤说得很真诚,有着现代社会灵魂的她,对性工作者并无任何偏见。 于是小玉香再看她时,眼中的疏离便少了些:“姑娘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 “他们都喜欢你,你也都喜欢他们吗?” 小玉香失笑:“姑娘见笑了,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资格说喜欢谁。” 也是,像她这样的老手,无需直白的话语,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觉得自己才是她最喜欢的那一个。 龙小凤又问:“那么,除了李晋外,这几位之中还有谁曾经在你这里留宿?” 小玉香一怔,笑了笑:“这很重要吗?”她似笑非似地瞄了楚亓一眼。 楚亓忙道:“很重要。” 他这么正经的样子太少见了,小玉香不敢再开他玩笑,低头沉思了会儿:“还有许公子。” 这个答案龙小凤并不意外,她甚至大胆地做了个假设:“难不成许利亨昨夜上留宿在玉香楼?” 见龙小凤特地问起许利亨,小玉香秀眉蹙了起来:“难道是许公子出了什么事不成?” 龙小凤摇头:“不,出事的,是李晋。” 小玉香“呼”地站起,盯住楚亓:“怎么?他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争风吃醋,她并不少见,这种事可以很严重也可以很简单。 对于那几位存有“赤子之心”的士子,小玉香在心里是有几分喜欢的,至少他们还将她当成一个女人而非单纯的娼-妓。 她同他们周旋是职业使然,可她真心不愿他们有什么事。 楚亓回答:“李晋死了。” “是么……”小玉香颓然坐了下来,“那真是……可惜了。” 她突又抬眼:“你们,你们不会认为是许公子做的吧?” 楚亓看她的眼神带有怜惜:“没有的事!我们在排除这几个士子的嫌疑。所以才求助于你。” 小玉香沉吟半晌,说道:“许公子昨夜并未在我这里留宿。不过,许公子这个人,喜欢夸夸其谈不假,却真真是位君子;若说他杀人,我断断不相信。” 龙小凤回想许利亨,他但凡觉得受了欺负,便会据理而争,在言语中对小玉香的夸赞也并不只在其美色。 动不动就想告到更上级的作派有时让人觉得不太舒服,但是直来直去的,总比暗地伤人强。 小玉香说他“君子”,倒也有那么点意思。 龙小凤便问:“那在姑娘眼中,李晋是君子吗?” 小玉香怅然道:“他是君子,更是大哥、是兄长。” “林秩呢?” “林公子啊……”小玉香停了停,似乎一时想不起用什么话来形容他。 楚亓道:“他说他太胖了你不可能中意他,我感觉他还算梗直。” “倒也不叫梗直,只不过,是个很知人冷暖的人。还记得有次奴家身体感觉不适,他们一行人同来,只有林公子发现了。” 第29章 华锦里 小玉香没再多说,不过人说想要姐儿动心,“潘驴邓小闲”缺一不可;看来林秩至少占的是“潘驴邓小闲”五字之“小”了。 “所以他胖你也没用异样的眼光看他?”龙小凤想到林秩摩擦着大腿的双手,若非紧张就是在说谎。 小玉香自嘲地笑起来:“呵……来云香楼的,比他更胖的大有人在啊。” 不管是胖是瘦,缺胳膊短腿,歪瓜裂枣,只要有钱,妈妈就会安排她见客,林秩这样的,已经很好。 龙小凤听懂了小玉香话中之意,点头道:“也是。那么柳文卿和郑大铁呢?你对他们的印象如何?” “柳公子么,家教甚严。”小玉香的嘴角浮出笑意,“所以他对我是亲而不昵,但又不似郑公子那般拘紧。” “你觉得他们之间相处如何?” 小玉香看了她一眼,道:“很不错。实不相瞒,见他们的关系这样好,奴家很是羡慕。” 在红粉的江湖,很难有像这几位士子般交心的朋友。 他们这么好,她不想他们任何一个人有损伤,因此回话时小心翼翼,生怕误说了对他们不利的话。 龙小凤和楚亓又问了几句,见再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了。 小玉香送他们到门口,再三交待,若是找出凶手,定请先行相告。 走出那脂粉屋,龙小凤叹了口气:“这位小玉香甚是不容易。” 楚亓亦叹:“小弱鸡你真是好心人,怎么不说她长袖擅舞、推诿功力十足?” 龙小凤对小玉香并无恶感,她甚至无限接近那女子的想法: “她不想得罪任何人,也不想以言语影响我们的判断,所以没一句重话……如果因为她一句话而令他人陷入危机,她在这行也混不下去了吧?” 楚亓说:“该说实话时不说实话,岂非等同与凶手共谋?” “她有权保持沉默,但所言却可能成为呈堂证供。”龙小凤不小心跳出了一句tvb经典台词。 她并不想和楚亓讨论现代法理学中的“沉默权”。 因为在口供至上的古代,谈“沉默权”太复杂:“所以……我理解的。再说,她也不是什么都没说啊。至少我们知道了这些士子的性格。” 楚亓自得地道:“她不说,难道我们看不出来?” 见过的人、接触过的人太多,难怪楚亓有这种自信。 龙小凤“嗤”地一笑:“你倒说说,你看出来什么了?” 楚亓笑:“我看出来你是好心人嘛不是刚说过了?” 龙小凤踹他:“我还看出来小玉香喜欢你呢!” 楚亓恨:“她谁不喜欢?” “柳文卿?” “小弱鸡你又知道了?” “知道也没用,柳文卿在作案时间上已经被排除了。” 除了第一次见的郑大铁,没成为小玉香入幕之宾的估计只有柳文卿,因而小玉香说到他时,坦然轻松带有笑意。 也许也是因为如此,李晋才会只告诉他自己与小玉香的关系。 只有觉得那个人是安全时,才能掏心窝子地说心里话,谁人都一样。 “郑大铁为什么要告诉你他知道许利亨和小玉香的事呢?真的是因为他想为许利亨做证?”楚亓露出玩味的笑。 “不无可能啊。”龙小凤回答。 在进一步的证据出现之前,这案子算是又进了死胡同。 士子们问话完,没有结果就得放人,总不可能一直扣着不放。 除非出现新的证据,可现在,他们要去哪找新证据呢? 楚亓想想,说:“既然出来了,顺道去趟华锦里吧。” 华锦里是李晋和许利亨的住所,如今盛京府门下的捕快们正在那里搜查,也许那里会有新发现。 见到楚亓和龙小凤,捕快们迎上来:“楚少。” 虽然此案已明确归楚门管了,但是盛京府却也没有全部撇清,仍然派了不少力量配合查案。 楚亓同这些捕快们也熟:“陈大哥可有新发现?” 捕快陈华悄声道:“昨晚上李、许二人的房东起夜时看到许利亨回来,时间是寅时刚过。” 楚亓与龙小凤对视一眼,均是心中一寒。 许利亨在说谎! 有了作案时间的许利亨嫌疑又大了一些! 楚亓向陈华点点头道:“二人的居所里有可疑事物么?” 陈华道:“暂时没找到什么可疑的。” 李晋和许利亨租的是华锦里的一处民房。 房东同他们住在同个院子里,但又有相对的隔断。 二人屋子相邻。 李晋的屋子较凌乱,看上去挺符合那种事事出头、有点大大咧咧谁都要照顾到、可又不知道在哪就得罪了人的性格。 而许利亨的就挺普通,不乱,但也算不是特别齐整。 他的书桌上堆了一些书。 令人意外的是,这些书里除了常见的四书五经,还有医书。 在医者被列为“九流”的时代,许利亨这位读圣贤书的士子却对医书产生了兴趣,不免太不务正业了点。 龙小凤将其中一本医书拎起来,翻到其中一页仔细地看了又看。 楚亓凑过来也看了一眼,亦感觉可疑,便道:“回盛京府问问去?” 龙小凤点头:“老刘不会已经把他们放走了吧?” 楚亓一指院子,笑道:“放心,老刘可是个老滑头,他肯定得等我们把这里都搜一遍再说放不放人的事。” “既然如此,不如先去林秩郑大铁住所看看,再一起问。” 除了这医书外,在华锦里的搜查并没有太大的收获,如今就希望能在林秩和郑大铁那里找到转机了。 楚亓表示赞同。 谁知才踏出华锦里,就见适才向刘震枫报信的高捕快奔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楚少不好了……” 楚亓嫌弃地道:“你们刘头白教你了!慢慢说,万事不是有我吗?” 高捕快结结巴巴地道:“大……大……” 没想到他倒听话,叫慢慢说就真“慢慢说”了。 楚亓便道:“大什么大,我看你还小呢!?” 高捕快好容易喘过气“……理寺……” 龙小凤还懞着,楚亓一听就脸色变了:“大理寺?” 大理寺啊,那可真是不速之客了。 第30章 大理寺来人 盛京府作为大宋都城的最高行政机构,负责包括刑事案件在内的首都治安。 发生在盛京管辖区内的一般案件归盛京府受理。但如果是重大案件或是涉及品级官员时则就由大理寺审理。 通常情况下,大理寺并不怎么管盛京府办的非官员案。 而大理寺也并非大宋唯一的高级司法机构,它同刑部、御史台并称“三司”。 要是从职责来分,大抵是大理寺审案,刑部复核,而御史台进行监督。 这三个部门都有审案权,它有权将存疑案子提取重审、或给出重要意见。 电视剧电影常有的“三司会审”就是指这三个部门一起审案。 此外每个部门还有一些独立的、不与其他部门交叉的职能。 以最高长官的品级来算,这三司都比盛京府大。 在三司之间,倒也不能算是谁比谁官更大,就像公检法各成系统,谁也不定就压过谁一样。 横竖三家都争论不下时,还有皇帝来裁定。 皇帝那才是最大。 而楚门却是皇帝直管的。 即便现在的大宋皇帝赵昰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但皇帝年纪再小也是皇帝,没有人能挑战他的权威。 楚门在前代皇帝在位时便是皇帝直属。 加之在南渡后,楚门以强硬的姿态和手腕,为盛京重建、稳定治安贡献了相当的力量。 虽说自三年前起,楚门从老爷子楚凌川开始就实行韬光养晦策略,低调到有时官员们几乎会忘记他们的存在。 但是,如果有人真的忘记楚门的存在,必定是蠢材中的蠢材。 所以楚亓脸色变了的原因,不是因为大理寺的人来了,而是因为大理寺是权愈的势力范围所在。 他们离开盛京府衙前才送走了太师府的一位师爷,这会儿又出动了大理寺? 权愈出动到大理寺,这是想找出凶犯来,还是不想找出凶犯啊? 楚亓的唇角尽是冷笑,大踏步往盛京府府衙走。 之前想先去林秩郑大铁住所瞧瞧,现在却是不能了;大理寺毕竟不是权府师爷,他怕刘震枫挡不住。 龙小凤跟在楚亓身后,一边暗暗推测这其间的利害关系。 来盛京府衙的是大理寺少卿钟山清。 钟山清的品位放在那里,将刘震枫压得死死的,因此,此刻出面的是盛京府的知府大人穆羽。 穆羽此人,说好听了是四平八稳,说难听是圆滑世故,贯彻的原则是两不得罪。 钟山清来过问案子,他不敢怠慢。 因着问完了几位士子的话,依理是既然没有证据就该放人。 但他亦知先将人扣住、没有问完就立即让走——做事的是盛京府上的刘震枫,做决定的可是楚门的楚亓楚大少。 于理于私,穆羽是赞同这么做的。 就他的办案经验,吓一吓这些疑犯大有好处。 一则命案发生在昨夜今晨、时间过去不久,除非是职业杀手,疑犯多半精神恍惚,此时问话往往大有收获。 二则扣住这些人,就可以将他们的住所细细地翻一遍,说不准就能发现些蛛丝马迹来。 不过道理归道理,道理不都在人的嘴上? 大理寺可不也没来管这摊子事的理? 钟山清说的那些话: 什么“此案重大,所以我们大人让下官先行介入,一旦案子提到了大理寺,才不至于两眼一摸黑。” 什么“这些士子春闱过后,说不定就中了举、授了官职,本当由我大理寺来管。” ………… 听着有道理,其实都经不起推敲。 这案子可是移交到楚门负责了,他们大理寺根本就沾不上手。 再者,大理寺要找楚门麻烦,关盛京府什么事啊? 穆羽打定了主意绝不掺和在里头。 因此他假装没看到刘震枫“请神出门”的暗示,一边让人去找楚亓,一边和钟山清东拉西扯地拖时间。 钟山清也不是省油的灯。三说两说,逼着穆羽把那几个士子从问询室里拎了出来。 此刻几人正在府衙里说话。 士子们见面后,彼此对望一眼。 想到昨夜五个人还热热闹闹地吃着王麻子烧烤、聊着八卦,此刻却“遍插茱萸少一人”,都有些凄然。 面对钟山清的问话,士子们则是神态各异。 他们没想到大理寺居然过问了。 许利亨立即投诉他们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柳文卿彬彬有礼,也没叫屈甚至连案子都不想提及的样子。 林秩、郑大铁两人本来就没怎么见过场面,性格也内敛点,有点畏畏缩缩地不敢搭腔。 钟山清来时很急,可奇怪的是,他见着人之后倒不急了,慢悠悠地同几位士子说长问短,倒像是等着楚亓回来似的。 众人各怀心思地说着客套话,楚亓从外头进来了:“哟,这不是钟大人么?好久不见。” 钟山清打了个哈哈,楚亓却不容他说话,打量了士子们几眼说:“钟大人此来,可是要虎口夺食,将这几位士子带走的意思?” 楚亓明知故问,令在场诸人都怔了怔,盛京府衙里一时有点静。 钟山清正要开口,楚亓却啪啦啪啦的没给他机会: “钟山清,你这样有意思吗?你会不知道这案子现在归楚门?如果你非要和楚门抢案子办,那我只好让我们家老爷子和你们鲁大人去捋捋了。” 官大一级吓死人。 遇到搞不定的官就拿自家爹爹说话,楚亓这“专业坑爹”的技能早就传遍了全盛京。 钟山清自然有所耳闻,忍不住就在肚子里骂了一声“纨绔”,面子上却也不得不敷衍: “楚少说笑了,这点事,哪用得着惊动老爷子?我不过就是过来看一看有甚要大理寺帮忙的。” 说着就点着那几个士子道:“你们也是福气了,我听说之前权太师还担心你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特地派了府上的师爷来看望各位……” 几个士子脸露感激和激愤之色:权太师都来过问,那他们肯定是不会有事了吧! 穆羽和刘震枫却是脸黑了黑,钟山清开口维护几个士子,还说他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这意思是说他们是粗人没文化没教养咯? 第31章 全当他放屁 龙小凤在一边冷眼旁观着,但见许利亨望天拱手道:“这真是青天白日,天理昭昭!别以为强权就能欺小……” 柳文卿轻轻地拉了他一下,显然是不想激化矛盾。 郑大铁一直低着头,但却在旁人不注意时偷偷看了龙小凤一眼,一眼过后,马上就闪开去。 呃…… 龙小凤不解其意,忽听林秩喃喃地道:“太师府的师爷来过了?可惜,我们却都没见到。” 声音不大,正巧落在许利亨耳中。 他想钟山清既然知道太师府的师爷来过,说不定他也是由权太师派来的呢? 权太师如此关怀普通士子,果然是为人师长的楷模! 如此更得让太师知道他们所受的苛待,好让大理寺师出有名。 想到这里,许利亨刻意提高音调,回答林秩道:“虽然师爷没能把我们救出去,但是我们却不能失了礼数,我们一会就去向权太师当面道谢吧!” 楚亓讥讽道:“那也得看你见不见得到权太师。” 许利亨道:“权太师德高望重、平易近人,可不像有些人,得意便张狂!” 楚亓嘻嘻笑道:“我便是得意又张狂,你奈我何?” 突地就将脸一沉:“许利亨,我老实告诉你,其他人都可以走,只有你不行!楚爷我有话要问你。” 他突地发难,许利亨一呆之下,说道:“在下早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问,亦是如此。” 楚亓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阴恻恻地问:“是么?” 胳膊上就像被套了个铁环,有点疼,但许利亨犹自十分硬气:“那是自然!” 其他三位见状,纷纷冲上来抱不平。 刘震枫踏前一步,挡在三人面前:“怎么,想造反吗?” 铁塔一样的凶神就在跟前,但士子们可是有三人之数,有了从众之心,自然胆气便足。 几人公然地推推搡搡,谁也不敢让步。 穆羽见在自家的府衙里就要闹起来了,忙道:“哎呀呀,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虽是如此,却也没有让衙役们上前拉人。 眼看越闹越不像话,钟山清暗骂一声盛京府尽是些滑头,喝道:“都给我停下!” 几位士子应声而停,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希望他站出来为他们主持公道。 钟山清很是满意自己的权威得到尊重,说道:“楚门办案,向来公正。你们若问心无愧,有何可担心的?” 他话锋一转,几乎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大理寺不是因为看不过楚门瞎办案才来的吗?怎么又夸起楚门来了? 那之前这位大理寺少卿的种种作派又是几个意思? 钟山清环视了几位士子一圈,续道:“……再说了,还有大理寺、有三司在,绝不容冤假错案的存在!” 钟山清一番装腔作势,楚亓全当他放屁。 揣摩钟山清的思路?他可没那么多闲心,楚爷想到就要做到:“钟大人说得好!许利亨,跟楚爷走吧!” 他向龙小凤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拿人。 龙小凤暗叹一口气,想必过不了多久,她也会成为像楚亓一样的“恶女”角色吧? 冤!她明明是立志做淑女的好吧! 她只能以尽可能的温和道:“许公子莫着急,我们只是问你几个问题而已,问完自然放你走,绝不多留。” 楚门强势,盛京府上下和稀泥,钟山清不明意味,同窗们则无可奈何…… 许利亨知道事情不可逆转了,但他仍是挺直了腰道:“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兄弟们先回,我去去就来。” 说着,先行抬步,向问询室走去。 龙小凤想到小玉香对他的评价,“许公子这个人,虽有些夸夸其谈,但却是位君子”。——不得不承认,见多识广,这位小玉香确有识人之明。 三位士子还想出声劝阻,怎奈山一样的刘震枫又如影随形地挡在前头: “几位暂时无事,先各自散去,或是在门外等等你们的同窗好友,都无妨。但若要妨害公务,就别怪老刘不客气了。” 三位士子只得停步。 见他们终于安分了,楚亓长袖一拂,“哼”了一声。 谁知钟山清却要求道:“楚少审人时,钟某可否旁听一二?” 这人前倨后恭,楚大少非常不喜欢。 那面目如画的男子将眉一挑,冷冷道:“等案子送到你们大理寺时,钟大人再审不迟。” 甩完话,楚亓三步两步赶上龙小凤和许利亨,对自己的威风凛凛,那是相当得意。 龙小凤看在眼中,觉得楚亓有点孩子气的天真。 钟山清那样子,用脚趾头想也知他来者不善,楚亓怼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处。 现在成了目前这种状态,倒是出乎她的预料。 也不知道是楚亓的“坑爹大法”好,还是钟山清另有阴招待后发。 总之,没有想像中即刻就会发生的激烈冲突,竟让她心里有点不安。 问询室到了,龙小凤甩甩头把杂念丢掉,坐到许利亨的对面。 “但不知姑娘想问什么?”相较于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嘴里却说不出什么好话的楚亓,许利亨更愿意同龙小凤说话。 他不懂,警-察问话有时就像教孩子,必须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既然在他这里唱了白脸的是楚亓,那么龙小凤唱的自然是红脸了。 这可半点都不代表龙小凤就好说话。 龙小凤开门见山:“我们刚从华锦里回来,许公子,我想再问一次,你昨夜是从王麻子烧烤摊直接回家的吗?” 许利亨一怔。 他并非蠢笨之人,龙小凤再次问及他的昨夜行踪,他猜想,他二人或许是找到了什么新的证据。 他担心自己说漏嘴,于是模棱两可地道:“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姑娘忘了吗?” 楚亓在边上冷冷地“哼”了一声,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如此狡猾、比力大无穷的粗人还要为祸世间! 龙小凤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道:“你说的是你直接从王麻子烧烤摊回华锦里,可你的房东却说在寅时初见到你进屋。此事你作何解释?” 第32章 存真去伪 龙小凤一出口就给了实锤,许利亨知道多半是瞒不过了,脸色微微发白,语无伦次地道:“我,我……是说……” 他咬咬牙,终于承认道:“不错,我的确没有马上就回去,我说谎了。” 楚亓好看的脸上浮出冷笑,看着特别吓人。许利亨急忙大声地道:“但是,但是我绝对没有杀李兄!” “我们并没有说你就是凶手。我们想听你说实话。” 许利亨道:“我问心无愧,至于去了哪里,我不想说。” 他闭了嘴,一幅不想再提这件事的表情。 龙小凤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一本书:“这本《存真图》是你的?” 许利亨狐疑接过:“这……这本书确是我的所有物,姑娘从我住处将它取来,不知有何用意?” 龙小凤笑笑:“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存真图》乃是宋代杨介的一本医书册子,是古代中医解剖学的里程碑式的著作。 在龙小凤来的时空,这个册子早已失传,但“存真图”却是中国解剖学界绕不过去的响当当的三个字。 中国古代传统认为“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神圣而不容伤害。因此解剖学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停滞不前。 就算是存世之时,也非常小众,因此这本《存真图》并非随处可见的物件。 那么许利亨为什么会有这本书?且从这本书的品相来看,他还细细研究过! 他意欲何为? 龙小凤想听听许利亨的解释。 许利亨果然给了她合理的解释:“我本家有位行医的伯父,我自小就对医学有点兴趣,虽不走这条路,闲时却喜欢看看医书。” 龙小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许利亨:他的神情坦诚而放松,应该没说假话。 然后龙小凤将《存真图》翻到其中一页,摊开来给他看。 那一页画的是心脏,肋骨下,有一颗完整的心脏。 龙小凤用指甲在书上画的肋骨与肋骨间的缝隙里,重重地划了一道。 许利亨盯着那划痕,脸色更是苍白:“不,不是我,请你们相信我!” 显然,他看懂了龙小凤的潜台词: 如果她的指甲是把刀,只要找对心脏的位置,从肋骨的缝隙里一刀斩落…… 所以说,研究透了这本书,“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要做到一刀致命,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龙小凤见差不多了,追问了一句:“许公子还是坚持不肯透露昨晚去了哪吗?” 过了好一会,许利亨惨白的脸稍微恢复了点血色:“我……我先去了云香楼。” 昨晚上离开云香楼时,小玉香同他说了几句体己话,他原本就喝了些酒,借醉说晚上再去寻她。 她笑着应了声“好啊”。 他记挂着她那声娇俏的“好啊”,在王麻子烧烤摊没坐一会儿,便找借口先溜了。 楚亓在一边说:“可小玉香说她昨晚并和你在一起。” 许利亨脸上泛出羞赧的红丝来:“我确实没有和她在一起。” 他心心念念的是她,但是返回云香楼时,进门就被老鸨拦下了,说是小玉香有客人在,晚上没空见他。 许利亨头脑一热,便说他们原本约好的,非让老鸨通传。 老鸨冷笑一声,放下一句话:“那你就等着吧。” 他原非蠢人,也知小玉香是什么身份职业,但心里总是存了一丝的侥幸。 这一等,等的时间可就久了。 到得后来,老鸨见他还不走,便过来指桑骂槐,诸如: “一个穷鬼,岂能高攀得上我家女儿。” “我家女儿笑一笑就是她敬你是个读书人了,竟还敢蹭鼻子上脸!” “你可知今晚刘员外花了一两的黄金才见着我们小玉香!” ………… 如此种种说了许多,最后竟然派龟奴将他赶了出来! 许利亨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脸也越来越红。 难怪他不想说,堂堂一个读书人,遇上这种事也是够糗的了! 不过,既然不交代就会惹嫌疑,那还是交代好了。 毕竟丢面子总比丢命要好。 龙小凤想到他对小玉香不吝夸赞之言——她对小玉香的印象也不坏——于是道:“我们,也去问过小玉香了。她并不知道你昨晚去过。” 许利亨便松了口气:他虽然被挡在门外,但幸好,挡他的人不是她,他没有看错,她果然不是那种人! 龙小凤看在眼中,她没有立场去说他什么,只道:“我们会再走一趟云香楼,向老鸨印证你的话。” 她同楚亓交换了一下眼色,楚亓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许利亨愕然,原想再次被拉进来,就没这么轻易走得出去,没想到,楚亓这就……让他走了? 传说中不是进了官衙没脱两层皮就出不来的吗? 楚亓哈哈大笑:“你以为我是阎王要让你下十八层地狱吗?——你见过这么帅的阎王吗?” 许利亨张口结舌,答不出话。 龙小凤道:“叫你来问话,并不是想把你问出罪,而是希望能排除你有罪。” 许利亨好不容易将心情平复下来,长揖到地:“多谢龙姑娘,多谢楚公子!小子之前以恶意揣测两位,实是羞愧难当!” 龙小凤侧身让开许利亨的一礼。 楚亓却是大咧咧地承了:“你谢得太早了,如果再说谎,那可就别怪楚爷真抓你进去了!” 许利亨直起身,坦然不惧:“如果我再说谎,不用楚少动手,我自己去盛京府大牢里蹲着!” 出门之前,许利亨突然想到点事,停下脚步对龙小凤道:“龙姑娘,我们同窗几个多有走动,我和李兄那里地方大,所以聚会之地常选在华锦里……” 他犹豫了下:“……我的屋比李兄的齐整些,所以吃喝胡闹在他那,休整倒都在我这。” 他捏了捏龙小凤还给他的《存真图》,没再往下说。 龙小凤点点头:“我明白了,如果你有想到什么不对劲的,再来告诉我们可好?” 许利亨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猜到楚门怀疑凶手就在他们几个同窗之中。 可都是推测,而其他几个是他的同窗,他只能点到为止。 第33章 血衣出现 许利亨的话外之意是:如果楚门认为他能从这本书学会杀人之术的话,那么,别人同样有机会。 可到底是谁,他不便去猜,只能等楚门查了。 龙小凤接受了许利亨投桃抱李的好意,将他送出盛京府的府衙。 其余几位士子果真还在等许利亨。见他出来,都很高兴,可想到李晋的死,又都心情沉重。 龙小凤和楚亓的心情也颇为沉重。 问询完毕,案情却没有得到想像中的、绝对性的进展。 “也不能算没进展吧,至少能排除掉许利亨和柳文卿了。”龙小凤安慰道。 刘震枫派人到云香楼复核了许利亨的证词,他确实没说谎。 派去的人还知会到小玉香,告诉她昨夜许利亨来找过她,小玉香发了一会儿怔,并没有多说什么。 龙小凤见楚亓还是意趣阑珊的,笑问:“不如你亲自去和小玉香谈谈?说不准能打听出点啥来?” 她捉狭的表情太明显,楚亓强打精神,认真地道:“小弱鸡,我心里只有你,是真的!” 两人正拐着弯子互相打气,刘震枫闯了进来:“你们还在这里做甚?!好事来了!” 好事? 刘震枫上前一手一个:“别眉来眼去的了,跟我走!” 楚亓打掉他揽向龙小凤的手:“去哪?” 刘震枫瞪:“抱璞居,还能有哪?” 抱璞居?这是……江吟有了新发现的意思? 楚亓笑得像朵花似的:“太好了,又能见到小江江了!” 龙小凤便也觉得说不定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三人急匆匆往抱璞居去。 刘震枫一路上向楚亓龙小凤说了缘由。 原来,竟是发现了李晋的血衣! “裹着李晋的那话儿,被丢在西菜场屠宰场边上,和血啊碎骨碎肉啊的混在一起。”刘震枫啧啧地道。 与前几案不同,李晋的尸首被丢在市中心的歪街僻巷,可没法烧了或深埋。 因为一烧一埋,要么就惹人注意,要么就极费时间。 往屠宰场的垃圾里一丢,还真很容易就被混在污血秽物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不见。 如今被找到,亦是运气了,所以刘震枫说是“好事”。 李晋案因着一直没有见到相关物证,因此几人只能从几位士子的口供找突破,如今血衣出现了,几人的心中都升起一股兴奋。 “没人看见是谁丢的吗血衣吗?”楚亓问。 刘震枫摇头:“屠夫早早宰了猪就走了,垃圾是有专门的人后来收的。只是……” 屠宰场那地方本来就很少人愿意接近,两拨人来去一前一后,留了个空档,因而并无目击者。 龙小凤见刘震枫欲言又止,问道:“只是什么啊刘捕头?” 楚亓抢着回答:“只是西菜场离华锦里不远,一点都不远。” 龙小凤秀眉一蹙:“也就是说许利亨……” 刘震枫道:“我看这人,还是不尽不实!” 楚亓歪头问龙小凤:“先是那本医书上的杀人术,现在又是屠宰场里的血衣……这件件证据都指向他——小弱鸡怎么看?” “除非许利亨的房东陷害他,否则他的作案时间已经排除了呀。”龙小凤说。 若非有房东的证词,许利亨恐怕很难清洗嫌疑。 楚亓叹道:“你说要是他真是凶手也就罢了。如果是有人陷害,这人该得多恨他啊!” 不但恨他,也是恨李晋。 刘震枫亦说:“这难道真是情杀?至于吗?” 说话间,抱璞居到了。 龙小凤说:“不管怎么样,先听听江姑娘的意见吧。” 还未等他们进门,血腥的气味就扑鼻而来。 江吟围着围裙,戴着手套和口罩,正将那沾满了血污的衣物一件一件铺开。 楚亓在门边的格子里拿出几副口罩,分给龙小凤和刘震枫。 他与江吟长期合作,知道在哪里取合用的物件,这点龙小凤并不奇怪。 她奇怪的是,江吟的口罩、手套什么的,特别像现代的制式。 可再一想楚亓房里的玻璃镜,她就释然了:这又不是她课本上的宋代,见到点不可能见到的东西有啥稀奇。 她走了神,而楚亓早已冲到江吟身边:“小江江……” 因为隔着口罩说话,声音闷闷的有些含糊。 楚亓心想自己金玉之声的魅力竟然被这口罩削弱了,不好不好,十二万分的不好!可得用别的法子弥补弥补。 于是眼神儿一飞,媚色无边地问道:“小江江,你看你满头的汗……” 江吟伏下身整理铺在台上的血衣,完全不理会楚亓的套近乎,楚亓的眼神儿便落到了刘震枫身上。 刘震枫倒是很配合地回了他一个媚眼。 楚亓气极,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两个男人的玩笑,完全没影响到两个女人的工作。 龙小凤走到江吟的身边看她将血衣铺平,心中暗自佩服。 江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将血衣上不同的血迹,一一分出层次来。 李晋的外衣上,斑斑点点的颜色较重,而成片浸染的血颜色较浅——两种不同来源的印迹清晰可见,前者是李晋的血,后者则是屠宰场的杀猪血。 内衣、中衣等其他衣服则放在另一个台子上,皱皱巴巴的,破损得厉害。 两个男人也围到血衣边上。 就像江吟习惯于“我只列出事实,推断是大人们的事”一样,刘震枫也很习惯将物证的分析交给她:“这血迹说明了什么?” 江吟回答:“外衣上没有刀痕,这些喷雾状的血迹是李晋的。” “喷雾状?”龙小凤挑到了字眼。 江吟抬头,一双妙目闪现出情绪的波动:“是的。” 如果衣服穿在李晋身上,李晋中刀之后,鲜血肯定会从伤口涌出,顺着衣服流下来,绝对不会是喷雾状的。 要形成喷雾状的血迹,除是举刀刺向对方,鲜血从伤口喷-射而出,再溅到衣服上。 江吟补充道:“他的内衣上满是刀孔,且每个刀孔中都有涌出的血留下的痕迹。” 很明显,李晋中刀时并未穿外衣。 他的外衣被凶手拿在手中,挡住了毙命一刀喷-射出的鲜血! 第34章 脑海里有个声音 几件血衣呈现于前,几人都算是刑侦的熟手,作出相近的判断: 凶手必然是李晋的熟人,唯有熟人,李晋才有脱下外衣交之于彼的可能。 “这不会是小玉香干的吧?”刘震枫忍不住道,“你想啊,半夜三更的,如果小玉香说一声我好冷,要我是李晋,肯定得脱了外套怜香惜玉一番!没想到啊没想到,小玉香竟然就是传说中的艳鬼!” 楚亓啐他:“小玉香可是云香楼的头牌,盛京里排得上号的花魁娘子,她有什么理由去做艳鬼?你这脑洞大上天了。” “楚少你这可不对了,咱办的案子里头,多的是匪夷所思的人,面上光鲜亮丽,谁知道暗地里什么鬼!” “且不论小玉香杀不杀得了李晋,你倒说说看,她有什么必要非杀他不可?” “被缠得受不了啊,一个穷鬼还异想天开……你别忘了,那许利亨不就是被赶出云香楼的?” “我问过了,小玉香昨晚有客。” “楚少啊楚少,不能因为你和小玉香好就偏袒她嘛!” “老刘你给我闭嘴!小江江面前别乱说啊!”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着,江吟和龙小凤却自有天地,将那两货的呱噪当成了背景声。 李晋静静地躺在台子上,赤果的身上盖了白布。 龙小凤想起昨晚上他在王麻子烧烤摊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由唏嘘。 她走上前去,揭开了白布:李晋的尸体被清理得很干净,前胸腹部的伤口一处一处地都看得很清楚。 龙小凤想起在那个世界的解韵。 现代的法医比古代的仵作,有更多的事要做,要解剖、要检验有否不属于死者的血液毛发或其他身体成分、要分析指纹、dha…… 古代的仵作只能依靠表面的伤口、尸体状况等等,就算要验毒,有时都得等尸体化为白骨之时。 而等尸体化为白骨,很多证据都已毁灭。 即便是解剖,也得顾虑“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的世俗观念,冲破重重阻力…… 验尸、解剖、dna……种种现代名词在龙小凤的脑海里转个不停。 那个世界的种种,每一样都好似触手可及。 但她竟然想不起解韵的脸! 是不是在这里呆久了,就会把从前认识的人全部忘记? 不不不……不能这样! 龙小凤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她茫然地看向正同刘震枫斗嘴的楚亓,那张脸,那张好看的脸…… “小寒……”她喃喃地道。 突然,龙小凤眼睛一翻,整个身体摇晃起来。 站在身边的江吟眼疾手快扶住她:“龙姑娘!龙姑娘!” 然后她听见刘震枫的声音、楚亓的声音。 可这些声音里分明还混了别人的声音!—— “小凤,你快醒过来,小凤,你不会忘了我吧。” “都是我的错,我答应过她,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过几天我想带她去趟731基地。” “不行,你不能带她去!求你了,沈医生,别带她去!” “她去那还有一线生机,不去就始终如此了,你想让她在病床上躺一辈子?” “陆聆涛,你怎么说,你怎么能让小凤去那种地方!” ………… 陆!聆!涛! 那些混杂在某个空间里的声音因为这个名字戛然而止。 年轻男子血气方刚的气息扑面而来,将龙小凤从寒冰一样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她听见楚亓惊恐地喊着:“小弱鸡,小弱鸡你没事吧?” 刘震枫在一边说:“可能是因为里面太闷了,龙姑娘娇滴滴的小姑娘,又不像江姑娘早已习惯……” 然后是江吟冷淡中带了关切的声音:“喝点水吧。” 龙小凤勉强睁眼,一杯装了水的白瓷杯送到她的嘴边。 她就着江吟手中喝了一口,但觉胸中的浊气稍有了缓解:“谢谢。” 看看身周,知道他们将她移到了室外,她喘了口气,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有点闷,让你们担心了。” 楚亓停了呼天呛地的大叫,看她的眼神里有深深的担忧。 这是她第二次晕过去了。 虽然没有昨晚晕得那么严重,但看上去是不好治的顽疾。 说不定她的“失忆”也是因此而起。 楚门中最擅医的是他家老爷子楚凌川,可楚凌川那把医术却没传人。 依老爷子的说法,是没遇到能传衣钵的好苗子,不如不传。 衣钵。 楚亓不为人觉察地露出一丝讥笑。 龙小凤又喝了口水,有件事她一定得说。 所以她就说。 “江姑娘,你……能解剖吗?” 她一点都不担心江吟“会不会”,只关心她“能不能”。 江吟飞速地看了刘震枫一眼。 刘震枫道:“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这李晋不是无亲无故之人……”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果然啊。 没有得到亲属同意,擅自解剖是不行的。 龙小凤沉吟着,在考虑如何才能换个方法达到目的。 楚亓小停了一下又嚷嚷开了:“小弱鸡你这么弱,要不我送你回去歇歇?” 他说话的时候背对刘震枫,一边说,一边使劲地同她使眼色。 龙小凤会意,扶额道:“歇倒是不用了,就是一早出来到现在,有点饿。” 楚亓绽开个超级灿烂的笑:“饿还不好说?我也饿!老刘小江江,走走走,我们去庆春楼,我请客!” 刘震枫黑着脸:“什么,你,你居然要请庆春楼!怎么不早说!” 楚亓撇脸讥笑道:“怎么,请不了假?” 龙小凤失忆,楚亓可没失忆,刘震枫刘大捕头在外面各种威风,家里却养了只更威风的母老虎。 要是没报备就不回家吃饭,刘大捕头这几天都别想睡个好觉了……洗衣板必然是要伺候着的。 江吟自也不去,她转身就回抱璞居。 彼时楚亓招呼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只得尴而又尬地收回来,假装在打苍蝇。 龙小凤瞧着他,忽然觉得心情没那么差了。 两人离开盛京府的府衙,楚亓悄悄地和龙小凤说:“小弱鸡真笨,太没规矩了!怎么能在刘大捕头面前提那些逾越的要求!” 第35章 两条线 楚亓这话的意思是…… 龙小凤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说,他不在的时候,就没问题了?” 楚亓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啊。走啦,去庆春楼!” 结果是两人到庆春楼打包了大包小包的吃食,转回抱璞居。 龙小凤打趣楚亓道:“你倒是很知道江吟喜欢吃什么嘛。” 楚亓说:“小弱鸡你可别误会,我这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求于人,当然得先讨好讨好她了。” 龙小凤失笑。 “这么说,你是承认你在讨好她了?”龙小凤面带调侃。 楚亓指了指自己:“我堂堂楚大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讨好,自然就是讨好!” 呃……他认得实在是一点都不迟疑,不愧是脸皮超级厚的楚大少。 所以可想而知,楚大少毫不迟疑地加上了后面一句:“当然,我虽然在讨好她,可最喜欢的还是你呀,小弱鸡!” 两人谈谈说说地再回抱璞居。 江吟似乎不意外他们会折而复返。 或者是已经习惯楚亓的作派?——龙小凤暗自想道。 总之楚亓是相当熟门熟路地将吃食摆好。 他俩自然没有发现,在他们进门之前,江吟把掌中的两条浅绿色的丝线收了起来。 两条浅绿的丝线。 很明显是被从中扯断的、一分为二的丝线。 龙小凤吃饭很快,而江吟则很慢,她慢慢地、优雅地把食物放进嘴里,然后细细地咀嚼。 楚亓就笑龙小凤:“你看人家小江江,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你呀,学着点,别忘了,你可是龙府的大小姐!” 龙小凤对自己这具身躯的“家”几乎一无所知,哼哼唧唧地不想回话。 江吟问:“龙姑娘刚才想说什么?” 古代吃饭讲究“食不语”,江吟是楚亓口中的“闺秀”,自是一向遵守准则。 她现在出声,只不过是看出龙小凤不想谈论龙府的话题罢了。 龙小凤挺感激她冷淡下的细心,说道:“叫我小凤吧,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你叫我龙姑娘龙姑娘的,我很不习惯。” 江吟便道:“小凤。” 龙小凤开心地笑起来:“那你呢?我叫你什么好,总不成和这二货一样叫小江江吧?” 楚亓大声抗议:“我哪里二了?!” “你横竖都是二!” “小弱鸡……” 一丝笑意在江吟眼中漾出,她低下头想了一下:“叫我阿吟吧。” 很诚恳又有点羞涩。 龙小凤亲亲热热地唤了声:“阿吟!”然后就瞪了楚亓一眼:“我警告你啊,你不许学我叫阿吟!” “谁稀罕!我家小江江可是我独一份的!”媚眼如丝又飞过来了。 江吟没理他,再问龙小凤:“你问我解剖的事……” 龙小凤看她筷子正伸向桌上的回锅小炒肉,犹豫了下:“还是等你吃完再说吧。” 在吃饭的时候说恶心的东西,那可得多恶心啊。 江吟却将筷子停了下来:“你说,我先听着,不会吓吐的。” 龙小凤吐吐舌头:也是啊,江吟可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她是位强悍的仵作娘子! 她不再矫情,问道:“你……喝酒喝吐过吗?” 江吟摇头:“我不喝酒。” 楚亓连忙举手:“我喝吐过我喝吐过!” 龙小凤横他一眼:“没问你!” 龙小凤酒量不是很好也不算太差,这辈子曾经喝吐过几次。 醉酒的人,要么就一气喝到底,酒啊肉啊的,就是再醉、甚至到喉咙口,也会死活地憋回肚子里。 要么,就一泻千里地吐,吐到停不住。 往往是除了融进血液的酒精,连胆汁都会吐出来。 龙小凤喝到吐过。 最厉害的那次,她看着地上的一大摊秽物,又笑又哭地对暮声寒说:“天啊,我都不记得吃过这么多东西,怎么会吐得出这么多!这么多!” 暮声寒一边温柔地拍她的后背,一边埋怨:“你还说,再不许你喝这多了!” ………… 龙小凤盯着楚亓的眼神,先是横他时的娇嗔,后来是情绪复杂的痛苦,倒叫楚亓十二分的莫名:“你怎么啦?” 他是楚亓,不是暮声寒。 龙小凤转过头去,这会儿她真不想看到他:“我想知道,昨晚李晋喝吐了没。” 昨夜,士子们在王麻子烧烤摊吃到很晚,李晋随即被杀。 时间这么短,胃里的东西来不及消化。 适才,龙小凤细细地再看了李晋的尸身,他的胃部有点儿鼓鼓的。 于是突发奇想地,她想知道他胃里都有些什么。 楚亓想到那偏僻小巷里的成堆秽物,一阵犯恶心:“小江江还在吃饭呢!” 江吟正将一片小炒肉放入嘴里,连顿一顿都没有,依旧细细地咀嚼了咽下去。 然后才说:“好,我等下试一试。” 楚亓目瞪口呆。 龙小凤问:“不要紧吗?”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她担心江吟有所顾虑。 江吟说:“死者身上已经中了很多刀啦。” 既然中了这么多刀,其中有一刀的刀口大一点,剖开了胃部一点点,当然就不奇怪了。 楚亓喊了声“妙”,笑道:“怎么样小弱鸡,我就说小江江有办法吧!” 切,你几时说她有办法了啊?龙小凤腹诽道。 不过江吟的确有办法,并不将李晋开膛破肚,只用一个小工具探进他的体内,取了些她能够做出判断的东西。 微创啊这是……龙小凤不由地暗自又夸了江吟一句。 江吟的结论是——龙小凤的眼光很准,李晋胃里还有很多未消化的残留物。 李晋没吐? 楚亓想到那离开李晋倒地三丈开外的秽物。 既然李晋没吐、或是吐得不多,那么,那摊恶心东西是谁吐的? 那摊恶心东西是王麻子烧烤摊的货,绝对没错,他仔细地查检过了。 江吟的结论再次证明了凶犯就是光顾王麻子烧烤摊的士子之一! 楚亓有点兴奋起来:这个龙小凤,还真是让人惊喜! 只是,几个士子从作案时间上,已经被排除了一半。 余下的林秩和郑大铁,则互相证明了对方和自己一同回家。 第36章 “照相机人” 如果士子们中有一个是凶手,会是谁呢? “也可能是两个人一起动手的嘛?”龙小凤其实一直就没放弃双人做案的推论。 总归是觉得着这手法太过残忍和复杂,不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能想到并做到的。 江吟没说话,她走到桌边,捧住头。 她这是怎么了?龙小凤走上前察看,楚亓却拦住了:“没事,小江江只是在回忆。” 回忆? 龙小凤不解。楚亓少有地露出凝重之色,再次摇了摇头。 书桌前,江吟沉默了许久,一动不动。 良久过后,她动了起来,利索地铺开一卷纸,取了笔墨,迅速在纸上一点。 浓浓的墨汁在纸中洇出一团的黑色。 然后极快地落笔,一时间,抱璞居里只有她执笔在纸“沙沙”画画的声音,竟然显出一种奇妙的静谧。 又是良久,江吟停笔,将画呈上。 龙小凤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 江吟画的并非什么赏心悦目的景物,而是……那偏僻巷子里醉汉们留下的秽物。 一团一团半消化的食物,用“纤毫毕现”四字来形容也不为过。 之前龙小凤就觉得江吟的案情册子一页一面的都像是相片,然而现在她明白了,江吟是传说中的“照相机人”。 所有见过的图像,她都能自动地存储到大脑中。 其实将信息存储到脑中并不难,因为理论上每个人都能把所见、所听、所感“存”入大脑。 难的是把存储的资料完完整整地调取和再现出来。 画完画的江吟脸色苍白得很,想必这花费了她大量的精力。 楚亓看了画,点点头:“很对。” 江吟的画和他的记忆相符。不过江吟用的是画面,而他记得的是名称。 他问过昨晚几位士子的点的烧烤串串,正是这几样。 这些恶心东西既然不是李晋吐的;那只能是和他最后呆在一起的人吐的! 不过吃烧烤一般来说每个人都会“雨露均沾”,还是没法从中判断是士子中的哪一个啊。 楚亓犯了愁,龙小凤却强忍住不舒服的感觉,细细地将江吟的画看了又看。 她有种直觉,这画着恶心东西的图里,一定藏着玄机,可是一直之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三个人默默地各自思索,而没多久,这沉默就被突然闯入的刘震枫打破了。 “新进展!有新进展!”刘震枫的破锣嗓子简直是震天响。 抱璞居中的三人精神为之一震。 门口,刘大捕头大声嚷嚷地冲了进来:“小玉香不是艳鬼,我去查过了!” “唉……”龙小凤和楚亓齐声长叹,江吟虽然没出声,也难掩失望之色。 他们从来就不认为小玉香是凶手。 刘震枫见他们如此,恨恨道:“你们就不关心小玉香和我说了些什么吗?” 楚亓揽他肩头:“我的亲亲刘大捕头,你能不能别卖关子了?” 刘震枫向来雷厉风行的,同三人分手后,就拐去云香楼查证许利亨的证词。 顺便见了小玉香。 小玉香得知昨夜许利亨进门而不得见,叹了口气:“我这里,着实不是他们这种清白人家的士子该来的地方。” 小玉香-丰色-名远播,为她争风吃醋的大有人在,她竟还能保持一份较为诚挚的初心,龙小凤忍不住便道:“她倒真是好人。” 刘震枫倒是忘了适才他还认为小玉香可能就是凶手,马上赞同说: “就是哇!小玉香还说,她本来就想劝这几个士子不要再花时间精力在云香楼,好好准备明年的春闱——谁知就出了这样的事。” 楚亓微微地露出一丝冷笑:“如果她说的是真心话,那也太不敬业了点。” 刘震枫一怔,“嘿嘿”笑道:“我就知道最了解小玉香的,除了楚少你还能有谁?” 楚亓作势要打,刘大捕头正了正颜色,说:“不过小玉香还说,死去的李晋也同她说过类似的话。” 李晋劝小玉香远离他的同窗? 这是出于无私之心,还是纯粹为了排除异己、独占佳人之意? 突然间,李晋一贯经营的“大哥”的形象,好像不那么高大起来了。 刘震枫转而又问抱璞居的进展。 两相印证、综合推演之后,嫌犯基本被限定在郑大铁和林秩之中。 只究竟是他们中的谁,还有待进一步的查证。 刘震枫恶狠狠地道:“这还不容易,两个都抓回来我盛京府大牢里,严刑伺候着。盛京府的手段,连江洋大盗都能乖乖就范,何况是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 刘震枫说得凶神恶煞,龙小凤却差点笑喷。 看来,刘震枫和她一样,对钟山清对士子们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评价相当介意,所以当成“梗”一说再说。 刘震枫吹起胡子瞪起眼:“怎么,龙姑娘不信?” 龙小凤忙道:“信,我信,我当然信!” 不信的话,万一被刘震枫丢进盛京府大牢严刑伺候,她这身细皮嫩肉可受不了。 刘震枫这才笑了:“这还差不多。” 而龙小凤却闪着眸子说:“只是我觉得……没有必要。” 楚亓大喜:“小弱鸡,你这是有想法了?” 龙小凤的手在江吟画的图上点了点,问了个像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无厘头问题:“你们喜欢吃韭菜吗?” 江吟摇摇头。 那两个男人的眼神当即就变了。 楚亓轻咳两声,刘震枫则大声道:“韭菜不是壮-阳的吗?我老刘用不着啦,不知楚少用不用得着。” 楚亓嗤笑道:“老刘你就别此地无淫三百两了!” 刘震枫和楚亓不分场合的笑闹,江吟看不下去了:“你俩,能不能听小凤说?” 龙小凤说:“就是,有完没完啊!” 楚亓刘震枫赶忙静了,龙小凤这才道:“你们就会往歪处想!要知道,韭菜的作用不只是壮阳哦~” 每个人都多多少少会有点挑食。 有些人特别讨厌吃气味强烈的东西。比如被佛教徒或道教徒列为“荤菜”的葱、蒜、韭菜等,有人是绝对不吃的。 第37章 韭菜岂止能壮阳 昨晚上的王麻子烧烤摊,有位士子点了韭菜,他因此被众人嘲笑不休。 士子们的荤笑话说个没完,自然也落在龙小凤的耳朵里。 如今看来,那串普通的烤韭菜是昨晚的笑料,也可能成为案子的突破口! “我想同郑大铁谈一谈。”龙小凤说,她必须要去验证一下。 楚亓则道:“那我去和林秩谈谈吧,反正同路。” 刘震枫道:“啧啧啧,你们都很厉害,那我没人可谈了?我可以回家睡觉了?” 楚亓抬脚踹刘震枫:“就知道偷懒!” 谁知一向清冷的江吟在边上道:“大人如果实在闲的话,可以和我谈一谈。” 噗……难道是因为此案转了几转之后,柳暗花明曙光在前,江吟居然也说起冷笑话来了? 龙小凤笑得还算矜持,楚亓却是笑得肚子都快疼了。 江吟皱皱眉:“我说要和大人谈一谈,有这么好笑吗?” “没有没有,阿吟,我们走了!”龙小凤笑着,一边把楚亓往抱璞居外面推。 楚亓惨叫:“小江江,我也要和你谈一谈!” 他话没说完,就被龙小凤拽走了。 待二人消失在门口,刘震枫问:“江姑娘要和我谈什么?” 江吟走到李晋的尸身前,垂首不语。 这仵作娘子有什么新发现吗?她挑楚门的人都走了才和他说,相必有些不能为他人言的事。 刘震枫思忖着走过去,戴上江吟递给他的口罩。 戴上口罩的一瞬间,刘震枫的头脑突然一阵发晕,耳边则是江吟慌乱的喊声:“刘捕头!刘捕头!” 刘震枫晕了过去。 他没有看见江吟平静如水的表情,何尝有一点慌乱可言? 她伏下身去,从刘震枫身上摸出盛京府的令牌。 有一个人从抱璞居的重重书架里转了出来,俊秀的脸上有种不明意味的阴郁。 但是当他的目光放到江吟身上,竟然便明朗了起来。 “阿吟。”他唤道。 江吟露出想要得到大人奖赏的、孩子似的笑容,将手上的令牌递上前:“给!” 男子接过令牌,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很快回来。” 江吟应了声“嗯”。 那个叫“暮声寒”也叫“凤小龙”的男子,飘然走出抱璞居,刹时间不见了踪迹。 抱璞居里发生的后续,龙小凤和楚亓自然不会知道。他们离开抱璞居便直奔郑大铁和林秩的住所。 与李晋许利亨不同,郑大铁和林秩的住所条件较为简陋。 玩在一起的人,也不一定家境都相近。 龙小凤和楚亓对视一眼,走向了不同的两扇房门。 ………… 同窗好友横死毙命,确是令人感伤。几位士子在华锦里对着空空的李晋的屋子大哭了一场。 但是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他们不能任李晋就孤单单地躺在盛京府衙的义庄。 几人去了李晋的同乡会馆报丧。那里自会派人去盛京府接洽,也会有人向李晋家乡的亲属传音。 暂时他们做不了更多的事,于是便各自归家。 谁知没过多久,楚门的人便找上门了。 林秩见到门口的楚亓吓了一跳,唯唯喏喏地道:“楚公子大驾光临,可是案情有了进展?” 楚亓道:“可以这么说吧。” 林秩脸有喜色:“那可真是太好了。” 楚亓薄唇一抿,面露讥讽:“你不等我说完再说‘好’吗?” 林秩便变了变脸色:“楚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楚亓将林秩胖胖的身子挤到一边,大剌剌进门:“是什么意思……总不能让我站在门口跟你说吧?” 他反客为主、林秩倒跟在他后头小步走:“楚公子,楚公子!” 林秩的房间整洁得不像男人。 楚亓一屁股在椅子里坐下:“林秩,你可知我今天来是为什么吗?” 林秩似乎有点局促:“在下确实不知。” 楚亓四下张望:“其实吧,我来,是想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林秩呆了呆:“讲故事?” “嗯。”楚亓很认真地说。 这样的楚亓,跟林秩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一样。 人在仕林,多少能听到些朝野秘闻。 大宋朝最神秘的机构,盛京城里最风-流的纨绔。 楚亓其人,在大宋的年轻男女中,即使没见过他的真人,也听过他的大名。 早上在盛京府同楚亓短短接触,他先是眉飞色舞地谈云香楼谈小玉香;之后是面对钟山清时,借老子之势耍狠。 当时林秩暗叹传闻不假。 可现在有着锐利眼神的公子哥儿又是谁? 林秩忽然觉得自己的判断有误,眼前的这位,应该打起十足的精神来应付。 于是,他笑着说:“难不成,是同小玉香有关的故事?” 楚亓说:“算是吧。” 林秩在他对面坐下来:“那么,在下可得洗耳恭听了,毕竟关于小玉香的秘闻,可不是人人都能听得着的,尤其,还是楚公子亲自说的秘闻。” 他一脸的陪小心,好像听楚亓说八卦是特别荣耀的事。 楚亓皱皱眉,他觉着对面的这个胖子很烦人。 但他依然很有职业道德地压下心中不快,开始讲述: “你我都知道,小玉香乃是盛京第一等的花魁娘子,虽比不得何娇娇、朱元贞,却也不是那寻常院落的娼-妇。” 楚亓对盛京府最有名的几位花魁如数家珍,林秩叹道:“除了小玉香,那几位在下却是无缘得见。” 楚亓道:“要有缘,也简单,有钱,自然有缘。” “小玉香因此而可敬可叹。” “对,正因为小玉香有‘花间孟尝’之称,你们这几个没钱的士子,才有一亲芳泽的机会。” 林秩眯了眯眼,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团,眼睛都看不见了。 林秩并不否认与小玉香相熟,但却否认了与小玉香有染:“我等囊中羞涩,得见佳人,同座畅谈已是幸事,并不想叫她为难。” 言下之意,能成为小玉香上座之客已是幸运,再想其他,那是不自量力。 楚亓呵呵一笑:“可是据我所知,李晋却是小玉香的入幕之宾。” 第38章 楚亓演技棒棒哒 听说李晋是小玉香入幕之宾,林秩脸色微微变了,手在大腿上蹭了蹭:“竟有此事?我却不知。” 楚亓笑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比起你们,李晋不亏啊。” 林秩黯然道:“死者已矣,楚公子又何必说这种风凉话?” 楚亓并不理会他的感叹:“你说你不知道李晋与小玉香的私情,可在你们几个同窗间却是有人知道的。” 林秩脸上的肥肉动了动,但最终没说话。 “大家一起认识的小玉香,小玉香对大家一向一视同仁,可偏偏,李晋却背着同窗们与小玉香勾-搭上了。 “不但如此,他自己不干不净,还让小玉香远离大家。这算什么事?监守自盗?贼喊抓贼?” 林秩的手又开始在大腿上磨蹭:“李兄已逝,我想,楚公子能不能不要再以恶意去揣摩他的所为与所思了!” 楚亓摇头:“不,每个人的行为都有轨迹可寻。你的无意之举,可能成为他人的有意为之。林秩,你不想我往下说,难道是因为怕了?” 他好看的脸庞上全是漫不在乎的笑,似乎不是在说一个有关于命案的“故事”,而是在谈风月雅事。 就连挤兑,也像是在开玩笑。 林秩连忙否认:“不不,楚公子这话言重了,在下可承受不起。请继续往下讲便是。” 楚亓冷哼:“楚爷讲还是不讲,难道还要你的允许不成?” “不敢,不敢。”林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赶忙闭嘴。 “李晋贼喊抓贼,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谁知,他的所做所为却落在有心人的眼中。这位有心人心中怨恨不已,偏偏平日又不能露出一丝半毫。 “因为大家一向一起行动,李晋又是带头之人,得罪了他,便是将自己孤立,在这圈子里很难混下去。 “虽然知道不能直接发难,但他心里对李晋的怨恨却越来越多,多到恨不能杀之后快。” 林秩的脸色渐渐地变了:“楚公子,说得太严重了吧。我们这几位同窗里,并无凶残之人。再说了,无非是争风吃醋的事,哪里……哪里要到杀人的程度?” “这大概得问杀人者自己吧。”楚亓薄唇一弯,又笑了,“我也很想知道你们这无非是争风吃醋的小事,为什么最终到了要杀人的程度!” 林秩的手在双腿外侧磨蹭,楚亓的语调亦变得郑重,不像之前那样有几分戏谑: “可无论如何,就在昨晚上,所有的矛盾到了一个爆发的点。先是云香楼,小玉香态度的变化,再是王麻子烧烤摊上,大家的说笑、对李晋的奉承…… “滔天恨意在胸中升起,杀人者决定动手!于是在王麻子烧烤摊聚会后,待大家各自散去,李晋落了单,杀人者悄悄跟上。” 冬日的阳光从窗口照来来,它并没有让楚亓接下来说的话变得温暖一些,“李晋手无缚鸡之力,但杀人者也好不了多少。所以他决定智取。” 楚亓说着站起身,单手撑在墙边,半俯下身子干呕了几声。 “趁着夜黑风高酒足饭饱后,杀人者装醉将李晋引入偏僻小巷。满心的怨毒冲口而出,情绪上头之后,他倚在墙边狂吐不止,一边吐一边指责李晋种种不是。 “李晋是个好人。好人的意思,如果受到指责,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反驳,而是反省,反省自己所做所为是否有欠妥当之处。 “加之他的确与小玉香有私,并确实劝过小玉香减少与士子们的接触——这些事他本就心中有愧,同窗酒后吐真言一阵叫阵,更令他羞愧难当、难以自处。” 说到这里,楚亓突然间一个哆嗦:“杀人者说着说着,一边往巷外走去,就在这时,一阵冷风从巷子口吹进,他不自禁地打个了寒战。” 楚亓模拟案发现场的情形,惟妙惟肖,令人身如其境;林秩咬着牙不说话,全当自己只不过是在“听”故事。 楚亓楚大少从来不害怕演独角戏,他的叙述没有停:“李晋看到同窗在风里哆嗦,想到不能让同窗在酒后吹风,于是脱下外套,为同窗披上。” 楚亓捂住肚子弯下身,右手虚握,那是握刀的手势:“杀人者以外衣为遮掩,悄悄地从怀中摸出藏好的刀。” 虚无中的李晋关心地低下身子、轻拍同窗的后背,力图令他感觉舒服一点。 楚亓捏住手中虚有的刀,似乎有些踌躇:杀还是不杀? 他的眼睛变得通红,而李晋的身子更低了些。 此时不杀,再无机会! 终于,他拉住李晋的外衣,将自己的遮住,刀就在衣物与衣物之间,斜斜向上刺出。 肋骨之间的跳动的心脏,毙命的一刀。 血从李晋的胸口喷射而出,染红了他好心为杀人者披上的外衣。 虚空中的李晋瞪大了眼,他不能相信眼前的这位同窗、在王麻子烧烤摊上还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同窗,竟然给了他致命一击。 李晋的眼神吓坏了杀人者,他势若疯狂地一刀、一刀、又是一刀…… 噗,噗,噗…… 虚空中的李晋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现实中的楚亓,却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他笑了起来,红着眼,提着虚有的刀,呆呆站立。 冬日的风吹进屋子,吹起了桌上的书页。 哗啦啦。 林秩打了个寒战。 他仿佛回到昨夜的那一刻,手里拿着刚杀人的刀,鲜血一滴一滴地滴下地,而他浑身都在发冷。 他想起那个美丽温雅的女子,不悲不亢,春风化雨。 谁人不爱小玉香? 他知道自己机会不大,郑大铁不论,他不及许利亨有才,不及柳文卿有趣,更不及李晋有钱。 他还胖! 可对小玉香的真心,他自认不比任何人差! 凭什么他就不能以真心换真心! 林秩永远都记得那一天,他背了其他人,偷偷去看小玉香。 小玉香说过,她最怕宿醉独醒,房间空落落,心里也空落落的,好似前夜的繁华尽是一场空。 所以那天早上,他去看望她了。 第39章 逛窑子的和尚 那天早上,小玉香娇而无力地倒在床榻,见了林秩很是勉强,但又硬挺着保持最好的仪态。 她前晚是喝了多少酒?他看她的样子便心疼。 不过说了两句话,她便用袖子遮住半面,挥手让他快出去。 小玉香向来对自己有严格的控制,赶他出去,那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不够优美的样子。 他知道她是因为宿醉反胃。 热血冲上头脑,他一个箭步上去,用自己的衣服下摆接住她没忍住吐出的秽物。 她惊愕不已,他却轻轻地拍她的背,为她递上温水。 “我没关系的,本来就是粗人,小玉香却是干干净净的美人儿,怎么能被秽物脏了身?” 他的温柔与耐心,让她从惊愕到微羞,再到感激。 那天,她从箱子里拿了件干净的衣物让他换,她说她也曾经想过做一个能为官人做针线的良家女子。 那天,她看他的眼神是那样不同…… 无非是潘驴邓小闲,他胖又怎么样,他有他们其他人没有的细腻。 她,知道他的好! 唯有她知道他的好! 而他也没有更多的奢求。 直到,直到某天,他发现了她和李晋的秘密。 他没有立场去质问,是她先向他坦白。 “林郎对我的好,我怎会不知。但是李公子也对我从未有过失礼,我……拒绝不了他,再说拒绝他,妈妈会不高兴。” 他懂,他都懂!她要在这圈子生存,就像他要在同窗的圈子里生存。 可是李晋凭什么让小玉香远离他! 就凭他出得起过夜的缠头? 就凭他是他们这一群的头? 他忍不了! 他去问小玉香,他要去问问她,是不是因为李晋出得起钱,她就会听他的,与他断了来往。 小玉香怜悯地看着他:“对不起,但也许李公子说得对。林郎,不止是你,我此后,大概也不会再见李公子了吧。” 他恨得发疯,他根本没听见小玉香后一半的话。 懵懵懂懂走出她的房间,他倚在门板久久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隔壁的房门突然开了。 他知道隔壁住的是云香楼另一个头牌越云姬。 随着房门一开,一声佛号随之而出。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他倒不知,越云姬连和尚客人都接! 如醍醐灌顶般的佛号震醒了他。 林秩侧头一看,一袭红影飘落于前。 他竟然不敢直视。 红衣的和尚,气质矜贵,眉尖却似乎藏了一个冬天的雪;让人望之生敬、敬而远之。 而当他纡尊降贵,便让人有种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的威压感。 “很痛苦吧?”红衣的和尚说,声音清冷,“人生本苦,最苦,是‘求不得’。” 林秩有特别古怪的感觉。 气质清贵的和尚,却在窑子里出现。 说着人生本苦,眸子里却无半点慈悲之意。 “求不得,很痛苦吧?”红衣的和尚说,话音里似有无尽的诱-惑。 “是……很苦。”林秩不觉顺着他的话回答。 举全家族之财力,送他进京赶考,考不考得中,煎熬是苦。 小玉香得见而不得亲近,是苦。 表面上要好的同窗,却在私下夺走自己的心头之爱,更苦。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杀了他,就不苦了。”红衣和尚轻描淡写地,就像是在念一句佛号。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林秩热血沸腾,是,杀了他,就不苦了! 可是…… 和尚淡淡地看他一眼:“你怕了?” 林秩觉得和尚的眸子像对玛瑙,闪着奇异的光,他忍不住说:“不!我不怕!我怕过谁?!” “你怕杀人。你又没杀过人。你杀得了人?” 依旧是淡淡的声音,不知怎么的,林秩却觉得不能令对方看轻自己。 “我不怕!我要,我要杀了他,我一定会杀了他!” “杀人容易,难的是,杀了人还能全身而退。”和尚淡淡的笑容里分明有嘲讽。 林秩憋红了脸:“请赐教!” 杀了李晋!杀了李晋!他这时候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红衣和尚,是上天派来帮助他的吧? 林秩相信这一点,他瞪大满是红丝的眼睛,等待上天的灵音。 红衣和尚一步一步走过来,威压的感觉随之逼近。 他抬起手,轻轻点在林秩胸口。 林秩顿时间觉得心跳停止。 红衣和尚却淡淡地道:“记住这里,回去,好好练。只要一刀,就能杀了他。” 玛瑙一样的眸子就像是定海神珠,林秩移不开眼也移不开步。 红衣和尚退了一步。 林秩捂住胸口,威压感没有了,但是那方位,竟还隐隐地作疼,叫他忘都忘不了。 他摸了摸,茫然问道:“这里么?” 红衣和尚淡淡地道:“我只说一次,你记得住?” 林秩连忙点头。 “这三个月来,盛京出了两三起去势男尸连环案……只要……官府会把这案子归并到连环案中……” 红衣和尚的话就像铬印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林秩的脑海。 结果呢……结果呢…… 他真的杀了李晋! 他杀了李晋,一刀毙命! 然后……然后…… 林秩的眼睛发红—— 楚亓在他的屋子里张牙舞爪,明明都是不存在的事物,他却像真有那回事般地演着。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他就是这样……费劲地剥掉了李晋的衣服,再次举起刀。 他很庆幸自己是个胖子很有力气。 但即便他很有力气,也是坐了久久之后才感觉到自己的力气还在。 他的力气还在,他还要做完余下的事。 可在割李晋那话儿时,他仍在发抖,不是还有力么,为什么就是使不上劲呢? 那时他是怎么撑下去的呢? 红衣和尚的眸子好像在不远处盯着他,好像在说:“就差一步了,就差一步,杀李晋的就是连环杀手,而不是你……” 不错,杀李晋的是连环杀手,怎么会是我?! 林秩冲口而出:“李兄是连环杀手杀的,不是我!” 楚亓从似如疯狂的模仿秀中停下,回头冷冷问道:“你知道去势男尸连环案?” 说错话了? 林秩发红的眼球滞了滞,而那红衣和尚玛瑙似的眼睛仿佛浮现在眼前,安抚着他的不安。 第40章 宿醉是什么滋味 林秩镇定下来:“我听说过……盛京街头的艳鬼传说,听说这几个月艳鬼闹得更凶了。我们士子中多有流传。” 艳鬼传说一直流传不假,但是艳鬼杀人去势,却在官府的保密范围之内。 而更关键的是,他们几位士子虽被叫到盛京府问话,但是始终无人向他们透露过李晋的死状。 换句话说,几位士子只知道李晋被杀了,但是怎么被杀的、死后还被残忍去势,如果不是凶犯本人,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再者,龙小凤问话时,说的是“李晋死了”,林秩却跳起来问“是谁杀了李晋”! 如果他不是凶手,怎么知道李晋是被杀的,而不是意外死亡呢? 楚亓薄唇微弯,并不接话。 林秩有点慌:“不过,楚公子这么一演,我总算知道了李兄是如何,如何亡故的。真是……太遗憾了。” 楚亓冷笑:“遗憾?你杀他的时候就不遗憾?” 林秩急道:“冤枉啊楚公子,我怎么会杀李兄呢?” 楚亓的嘴角依然微翘,可眼神却已如刀。 林秩又道:“楚公子请相信我,我没有杀李兄。再说,我昨晚是和大铁一起回来的,他,他可以做证,我和他一直在一起。” “当真?” 林秩松了一口气:“当然是真的,你去问问大铁便知。” 楚亓的嘴角更翘了:“这你大可放心。” 在楚亓走进林秩住所的后,郑大铁的门板也响了起来。 开门看到是龙小凤,郑大铁的脸立即便红了:“龙、龙姑娘怎么是你!快,快请!” 龙小凤大方进屋。 郑大铁的屋子有点乱,他一边将龙小凤迎进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收屋子:“真,真是不好意思!我,我这里乱得很。” 龙小凤闻到一股酸腐的气味。 龙小凤醉过,她的好朋友解韵也醉过。 解韵曾经醉到躲在屋里不出门,门窗都没开,一闷一整天。 龙小凤去看她时,便是满屋这样的气味。 宿醉的滋味。 郑大铁把窗子打开,放了些新鲜空气进来。 龙小凤点点头以示感谢。 “我来,是想和你确认一件事。”龙小凤阻止了忙着去倒水招待她的郑大铁,开门见山地道。 郑大铁先是一愣,然后毅然决然地道:“姑娘请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龙小凤笑笑,想要他放松点:“没有那么严重。” 郑大铁说:“不,我是真心想要抓到杀李兄的真凶,我想……帮姑娘。” 龙小凤收了笑:“好,那我就先谢过了。——我还是只有一个问题,你昨晚上真的和林秩一起回的家?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郑大铁道:“我的确是和林秩一起回来的。至于途中有没特别的事……”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应该是没有。” “是没有,还是不记得?” 郑大铁眼中露出迷茫之色,又想了一会,确定地说:“没有。是他送我回来的,然后我一觉睡到捕快大人们上门。” 龙小凤知道郑大铁是在向她强调自己没有做案时间,可她不需要他为自己找证据。 因为她几乎没有想过郑大铁是凶手。 她要确定的是,林秩有没有作案时间。——毕竟,林秩一口咬定他和郑大铁是一起回家的。 于是她换了一种问法:“那么,你记得睡觉前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吗?” 郑大铁一呆,他拼命回想了一下,却只记得李晋叫林秩一定要把他安全送到的那一幕…… 这?难道自己醉后行凶了? 不不不…… 他惊慌地道:“李兄真不是我杀的,我和他无怨无仇……” 龙小凤打断了他:“所以说,你昨晚上断片了?” 郑大铁敲敲自己的脑袋:“大概……是的。” 断片的意思,那就是他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当然,也不会知道别人做了些什么。 比如说,林秩是直接送他回家,还是把他留在半途,办完了自己要办的事,再回来同他一起走。 龙小凤再问:“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郑大铁摇摇头:“不……不记得。” 早上起来,发现床边一大摊吐出的秽物,还有点莫名,因为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吐过。 想到就和那些恶心东西睡了一晚上加一早上,他自己都觉得羞愧。 既然郑大铁处于酒后失忆的状态,那他就无法为林铁作不在场证明了。 龙小凤便有点轻松起来:“你记不记得,昨晚我也在王麻子烧烤摊?” 郑大铁一呆:“是……是吗?” 昨晚上,他们一伙人都在打趣他,他着实没有注意到邻桌都有些什么人。 龙小凤点头:“嗯,是的。我记得你点了韭菜!好像只有你吃了?” 她想到昨晚的情形,想再确认一次。 郑大铁脸红通通的:“让龙姑娘见笑了。” 他点了韭菜,可是被嘲笑“萎”了的。 上菜之后,被他们说得都不想吃了,可生性腼腆的他,最终还是被逼着独个儿把那两串韭菜全吃了下去。 林秩还夸张地帮他塞进嘴里,说什么“这么难吃的东西,我是从来不吃的,再说,我也不需要!” 林秩一定不会想到,他最讨厌的、一口未沾的韭菜最终会令他被锁定为疑犯。 龙小凤亦觉侥幸:“我怎么会笑话你,我还得感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郑大铁不明所以,龙小凤已然将手一拱:“多谢郑公子,如果有需要,我还会找你的。现下,就先告辞了!” 郑大铁急道:“龙姑娘!龙姑娘!” 龙小凤一笑:“怎么了?” “不是我,但会是……我们中的谁吗?” 龙小凤眼睛一转:“难道说你猜到了是谁?” 郑大铁喃喃地,似乎不想说。 龙小凤鼓励他道:“郑公子但说无妨——你不是说想帮我么?” 郑大铁道:“可,他是我同窗。” “李公子难道不是你同窗?” 郑大铁哑口无言。 半晌,他说:“我是不和龙姑娘说过,昨晚我得知了小,小玉香与许兄有私。” 龙小凤确实记得,他还说听说他俩私自约见:“我记得。” 第41章 哪怕是一场梦 “其实……回想起来,是小林……小林引我去的。他让我找许兄问事……结,结果……”郑大铁越说越是小声。 龙小凤听明白了。 林秩也知道小玉香与许利亨的私-情,因此才会有意无意地将许利亨拉进楚门的视线范围。 祸水东引,如果成功的话,就能嫁祸给许利亨。 小玉香评价林秩,说他是个“很知人冷暖”的人,换句话说,他的心思细腻,过于常人。 不晓得他为何有这般狠绝的杀人之心,但是,杀心既起,能安排出种种的烟雾弹来遮掩真相,倒真像是林秩做得出来的事。 龙小凤扭头转向隔壁林秩住所的方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楚亓正在隔壁问话,想必有所收获。” 不便透露更多的细节,龙小凤告辞了。 郑大铁要送她出门,却被她拦住:“郑公子留步。我们即刻便要拿林秩归案,你这时和他照面,只会令彼此尴尬。” “可他……到底是我同窗,万一弄错了呢?” “你既念他是同窗,那便为他找个律……找个有能力的讼师。这么做更有意义一些。” 郑大铁一愕,他第一次听说官府的人还会鼓励疑犯找讼师的。 而身为现代人的龙小凤,则很习惯有援助律师来帮嫌疑人做法庭辩护。 “即便是疑犯,也有为自己申诉的权利。”她解释道。 但郑大铁终究没听她的,坚持跟在她身边,同她一起走向门口。 龙小凤摇头。 出门之时,正遇见楚亓押了林秩出来。 林秩一见郑大铁,大喊道:“大铁,大铁救我,我是冤枉的!大铁救我!” 郑大铁向来羞涩木讷,此刻更是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只道:“小林,你放心,楚门不会冤枉人,只是带你去再问问话……” 虽是安慰,到底心虚,林秩急道:“大铁,我们是好兄弟,你快,快去找人救我,快找人救我!” 楚亓拧着他的双臂,冷冷地道:“神仙来也救不了你!” 林秩大声道:“我们读书人岂是好欺负的,你们楚门要找人做替罪……”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楚亓伸出一根手指,点中了他的哑穴。 郑大铁见林秩“荷荷”发声却说不出话来,大惊:“楚公子,你,你不能这样!” 他惶然望向龙小凤:她不是说,即便是疑犯也有为自己申诉的权利吗? 现在又算什么! 龙小凤有点无奈:“放心,只是点了哑穴,不会怎么样的。楚亓有分寸。” 楚亓却不懂他俩在打什么哑谜,他只要把人犯抓回去! 于是当郑大铁不存在般,交代龙小凤道:“小弱鸡,我先把人带回去,你给我守在这里,我找人把这里搜个底朝天!” 既然已经锁定疑犯,勘查的范围便也缩小,不再是大海捞针、而是有的放矢,相信一定能从林秩的住所里找出他涉案的蛛丝马迹。 林秩呜呜地挣扎不休,楚亓道:“你要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你游街,就尽管再大声点!” 林秩怒目而视,可这面目如画的男子却像没看见似的,轻松地吹了个口哨。 楚亓很嚣张,林秩很无奈,他只能放弃反抗,转而对郑大铁,张开嘴。 郑大铁但觉嗓子发紧。 林秩的口型,分明是“权太师”和“大理寺”! 对,自从他们出事,先后有权太师和大理寺的过问! 也许……也许这两个地方,真能救林秩于水火! 明白过来林秩的意思,郑大铁却觉得有点左右为难: 他该去权太师府或是大理寺求救吗? 那两个地方,真的能将林秩救出来吗? 如果林秩明明是真凶却最终脱罪;那死去的李晋又何其冤枉! 眼看楚亓押林秩越走越远,郑大铁是越来越迷茫。 “郑公子,请你相信我,以楚门的能力和信誉,绝不会令无辜者受冤,但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施暴者!” 龙小凤并没有看到林秩在向郑大铁暗示什么。 楚亓让她守在这里,她便往林秩的屋子里张望了下,因此没注意他们的哑语。 待转头,发现郑大铁莫名地紧张,于是出言安慰。 其实,即便她知道林秩让郑大铁去找人,也未必会阻止。 一方面是她说过的“嫌犯也有申诉的权利”,另一方面是因为办案的是楚门。 她信任楚门。 不知为何,虽然到这个世界并没有太久,但她却无端端对楚门生出了亲近之意。 是因为长着暮声寒的脸的楚亓,还是因为那位尚未谋面的这个世界的“陆聆涛”? 她不知道,只是现在,她想好好地在这里生存下去。 哪怕是一场梦。 即便是一场梦,也想让这个梦长长久久,不要轻易醒来,不要变成噩梦。 或许……可能? 郑大铁见那个长相娇俏的女子忽然陷入深思。 小小的贝齿咬住了薄薄的唇,迷茫之色一闪而过,她扬起头,眼中却有了坚毅:“请相信楚门!” 郑大铁低头,默默地想了一会:“我会的。那么,我就不打扰龙姑娘了。” 龙小凤点点头,转回到林秩的住所守着。 楚亓则将林秩押回楚门重地“数峰青”问话。 没有去盛京府,是因为自此案爆发,盛京府便不停有人前来“打扰”。 难保他把林秩带到盛京府关押,又要撞上钟山清之流。 林秩和郑大铁说暗语时,他同龙小凤一样没看到。 但不代表他猜不到。 毕竟,对于盛京、对于整个大宋朝堂的形势,他比龙小凤要了解得多。 权愈和大理寺对此案的过问,让他觉得有些蹊跷。 虽是耍无赖挡了一次,可一想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就有点烦燥。 林秩那胖子,自从离开住所就一言不发,进了“数峰青”的门,更像是装死一样地摊在椅子上。 楚亓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如果把林秩丢进盛京府狱,也用不着什么十大酷刑了,这种只会说的读书人只怕是看到刑具就吓得屁滚尿流。 但在楚门,这却行不通。 因为楚门没有严刑逼供的规矩。 第42章 唐突佳人的事,楚少不做 楚门的创立者楚乐一给楚门立了许多的规矩,这些规矩和其他门阀都不太一样,所以看起来很是特立独行。 有时候楚亓难免困惑,但是他家老爷子却以极为强势的力量,将他那些逆反的苗头压了下去。 “如果有天你成为楚门的门主,就会知道楚门如此行事的理由!” 楚门的门主? 楚亓自嘲地笑了。 外界总以为身为楚凌川的独子,楚门迟早由他继承,可谁又知道,“楚门”之所以叫“楚门”,并不因为门主姓“楚”! 既然门主不一定要姓楚,那他又怎么一定会是下一任的门主? 楚亓苦笑不已。 他的神情放在林秩的眼中就是讥讽。 是啊,名满天下的楚亓楚大少,当然有理由讥讽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士子。 就像李晋仗着自己有点钱、有点人缘,就能往死里打压他一样! 凭什么! 林秩想到小玉香。 只有他才知道,小玉香对他是不同的。 只有小玉香不当他是个“死胖子”! 这真是何其幸运! 而在他起了杀心的时候,就有人送上杀人之法。 这又是何其幸运! 他细细地想过了,嫁祸连环杀手,当真是再好不过的点子。 既然是无头案,便不多一个、不少一个。他做得手脚干净,一般来说很难查到他这里。 如果说有意料之外,就是楚门的接手。 可是楚门接手又如何,他不会有事!——因为有权太师和大理寺在。 他当然不会以为权太师和大理寺会为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士子去怼楚门。 可权太师和大理寺却会为了怼楚门,而来救他这个无权无势的士子! 朝堂的形势,他颇知一二。 当朝太师权愈与淑宁长公主赵晨长期不和。 也是,权太师乃是雍王赵昺的老师,他一向就护着雍王。 雍王是谁,雍王是先帝的嫡子。 而今上赵昰则是沈贵妃所出。 当初先帝和天辰太子赵显北狩未归、宋庭于盛京重建之时,权太师为襁褓中的雍王争取;但淑宁长公主却力主立长不立嫡。 其实三岁和一岁,又有什么差别?! 但终是长公主一派得胜,今上赵昰登上皇位。 而权太师能在这几年依然与之分庭抗理,其手段之厉害,何须多言! 也许是因为权太师的势头不减,长公主心有忌惮,所以一直对楚门极尽拉拢。 只是楚门在楚凌川的带领下,始终不偏不倚,就事论事。 如果说有偏向,那也是因为长公主身后的今上赵昰。 但从外表看来,楚门无疑是更偏向长公主的;而长公主也欣然见到这种“误会”。 如此一来,权太师一派便看楚门种种不顺眼。 林秩不确定为何权太师及身后的大理寺为何要介入此案,但他们的介入,就是他的希望! 所以说……他的运气是真的好的。 他越想越觉得放松,对楚亓的“讥讽”之意更是全未放在心上。 但凡一个人陷入自我膨胀,就会忽略掉许多显而易见的漏洞, 此刻的林秩便是如此。 甚至,当看到有人走进来,在楚亓耳边说了些什么,以至于楚亓眉头微皱时,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秩的笑容带了几分诡异,楚亓心里一个“格登”。 但目前他没有工夫管林秩。 回“数峰青”前,他交代手下去盛京府找刘震枫调配人手,搜查林秩住所。 楚门不是没有专业的搜查人手,但是这案子一开始就是盛京府同楚门联合办案,楚亓便顺势用了他们的人。 本来嘛,最早接触案子的是盛京府,绕过他们,相当于重复作业。 再说楚门和盛京府一向合作良好,有些事没必要将界线划得那么清楚,否则很可能影响到彼此的关系。 因而让刘震枫派人,便是很自然的了。 可他的人却回来禀告说,刘震枫身体不适,盛京府衙的仵作娘子江吟代为传话,表示要等刘捕头好点了才能派人。 楚亓心里便有些恼火。 刘震枫壮得跟头牛似的,几时有过“身体不适”? 这什么烂借口! 但冷静一想,刘震枫完全没有推脱他的理由,所以说,难道是真的“身体不适”? 又或者这是江吟的意思? 楚亓有点坐不住了。 细问交代去盛京府的下属,却只知刘震枫人在江吟的抱璞居,仵作娘子挡在门口,说有她看着刘捕头不会有大碍。 江吟并非主攻医术,但是平常的头疼脑热倒也难不倒她。 可她挡在门口不让人进的作风却异于平常。 楚亓愈打听愈是难受,立时决定去抱璞居看看。 至于林秩—— 虽说是不用酷刑,但是对顽固的疑犯,如果不用些手段,是不可能让他们开口的。 林秩既然不说话,他也不着急。 “你们给我盯着,他要饿了就给吃的,但不能叫他睡着了。等我回来审他!” 不就是磨嘛,楚爷要使起水磨的工夫来,谁又比得上。 他可以去做别的事,林秩却不能;林秩只能盯着空荡荡的房间胡思乱想。 过不了多久,林秩紧绷的神经就会松散下来。 彼时再去突破他的心理防线,事倍功半。 对此很有经验的楚亓丢下一句话,便离开了“数峰青”。 而此刻的抱璞居,江吟一贯沉静的脸上难掩焦躁之色。 暮声寒去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回转。 她将刘震枫放倒之后,又给他下了点药,让他的症状看起来是因疲惫而意外晕倒。 借口都已预先找好,没想到楚门那里突然来人。 调配人手,非刘震枫不可,但是偏偏现下他还不能醒。 以江吟对楚亓的了解,她挡了楚门的人,他一定等不了,不用太久,他一定会出现在抱璞居的门口。 她没有理由挡他,可……她想了想,在书桌前铺开一幅画卷。 楚亓到的时候,正见窗下的那女子低垂了头,在纸上提笔点顿。 院子沉静,面目沉静,那女子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安宁。 于是他的长趋直入便显得十分唐突。 唐突佳人的事,楚亓楚大少是不屑做的,所以他停了下来。 第43章 故京的图 楚亓及时收住往抱璞居里冲的脚步,立在门外,轻轻咳了一声。 江吟歪头看了楚亓一眼,似要说什么,但终是将目光放回纸上,添了一笔。 就在楚亓以为江吟不想开口之时,那女子轻启樱唇,淡淡地说了句: “我这里你门都不敲地闯进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这会倒知道斯文了?” 楚亓一听,浑身都热了起来。 江吟却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更没想到听在楚亓耳中,此话大有歧义;要不是她的语调太平静,真真是在调笑了。 见她全心全意地在纸上描绘,楚亓竟然很不想破坏这幅美人作画图。 可,有些事又不得不问:“小江江,老刘怎么样了?” 江吟作画的素手一顿,“嘶”了一声,方抬头道: “应该是最近压力太大,刚在又在停尸的房间闷着,一口气没上来有点犯晕。我索性给他用了点安眠的药物,让他在内室多睡一会。” 一边说,一边皱起眉,将画笔丢在一边,换了一支笔,沾上清水,在纸面轻刷。 楚亓知道她这是在清洗画错的地方,见她一脸心疼,便也心疼起她,好奇问道:“你在画什么?” 江吟招招手:“过来帮我。” 楚亓如听仙音妙语,连忙进屋走到她身边。 江吟画的是故京图。 楚亓的心脏如受重击。 大宋的故京,就是现在大金的陪都;两年前,楚亓曾经去过那里一次。 那是为了完成作为“成人礼”的一次任务。 他的任务不能为外人所道,但故京景致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 回盛京后依然念念不忘,便时常对刘震枫和江吟絮絮叨叨。 江吟常听他吹牛,但听到眼神发亮却是少有。 楚亓想到抱璞居所藏的盛京地图正是由江吟所绘,便开玩笑说,有机会要带她去故京走走,那她就能将故京图画出来,与盛京作个对比。 他一向都随便说说,江吟当时也没接话。 眼前这幅画已有小成,显然不是临时画的,可见他随便说说,她却没有随便听听。 只是她画作所依全是他口头所述,落在纸上亦不过勾勒出几条道路,几幢楼阁而已。 可就这些,已叫楚亓心潮澎湃了。 江吟唤他:“这是你说过的明月观,我按着道观的制式规程画的,你看对么?” 道观、寺庙,几进几出,什么殿放什么神什么佛,都是有章可循,各个寺观略有不同。 楚亓见她在明月观画了一处亭,确是他提到过的,便道:“小江江出手,哪有不对之理?” 他一边夸,一边眼一溜,看到了画纸上的随云阁。 随云阁……楚亓猛地警醒。 在故京的种种浮现脑海,那些人那事,他没法忘。 更忘不了随云阁,和随云阁所代表的秘密! 虽说不是临时白纸作图,但江吟的画纸上尚有墨迹未干,此刻作画让他撞见并问起,这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楚亓瞬间收了心思,薄唇一弯:“……小江江画得真好,可我知道好,说不出怎么个好法……我去叫醒老刘,让他也参详参详!” 一面说,一面抬脚往内室:“这个老刘,倒会偷懒!看我不把他挖起来……” 江吟心急之下,冲口而出:“楚亓你给我站住!” 楚亓讶然。 江吟只有在真的发急之时,才会叫他“楚亓”,平日里,要么不叫他,要么叫他“楚公子”—— 她在掩饰什么? 楚亓的脚步顿了顿。 如果他真想冲进内室,江吟不可能拦得住;但是他想听一听她的说法。 见他的脚步停下,江吟暗自松了口气:“让刘捕头多睡一会吧。” 楚亓心中有气,他很想问她,是不是把他当傻子了,他会看不出她的反常吗? 可见她急得脸上微微发红的样子,他又觉得不想逼她太过:“睡什么睡,我也失眠啊,你要不要也给我上个药?” 江吟道:“如果你想要,我就给你。” 楚亓阴阳怪气地重复了声:“如果我想要,你就给我?” 江吟只求将时间拖得一时是一时:“楚亓你到底想怎样?” 抱璞居里有种奇妙的气氛。 楚亓竟然哑口无言。 一向口出狂言的楚大少,此刻却说不出话。 他到底想怎样?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样。 他一向就很喜欢逗眼前这个清冷自持的女子。 可想要怎么样? ………… 脑海里突然闪过龙小凤灵活闪动的大眼,楚亓头脑间一阵糊涂。 他想要怎样,也许从前有点清楚,可是最近突然模糊了起来。 可江吟她又想怎样? 他只知道现在她不想他去叫醒刘震枫! 他倒是想知道她这么做,是想怎样! 于是,楚亓哈哈一笑:“我没想怎样啊,只是如果再不让老刘派人,我家小弱鸡可要等急了!” 他再次抬腿。 江吟紧上几步,拉住了他的衣袖:“楚亓!” 她满脸通红,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羞的,因为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楚亓面前失态。 楚亓盯着那只拉住自己衣袖的手,白晰修长,但觉嗓子发紧。 抱璞居里的奇妙气氛刹时间又上升了不少的温度。 楚亓很想擦擦额头的汗,可终究是温柔地问了一声:“怎么了?” 江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我……” 楚亓薄唇一弯,他现在是真想看看,她能说得出什么话来拖延他了。 江吟大急。 楚亓笑呵呵地道:“你千万别说你喜欢我啊,喜欢楚爷我的人可太多了……” 既然她不说,那他说好了! 江吟啐了一口。 但听他继续说道:“要不然,你拉着我袖子干嘛……” 江吟连忙放开。 没等她再多反应,楚亓已然推开内室的房门! 江吟的心如坠入海底,脸色也刷地白了。 若楚亓叫醒刘震枫,她又该如何解释刘震枫不见了的盛京府令牌! 迟疑间,楚亓进了内室,内室中传来楚亓大呼小叫的声音。 江吟咬了咬牙,正想进屋;便在此时,她听到室外一声黄鹂鸟啾啾的叫。 顿时间,江吟浑身都松懈下来。 第44章 竖子翻墙 江吟不再试图进屋,而是重新走到书桌前,拾起了画笔。 那个沉静自持的盛京府仵作娘子回来了,她对那两个打打闹闹走出内室的男子视若无睹。 刘震枫嚷嚷地对江吟道:“唉呀,居然一下睡过头了!江姑娘,你怎么也不叫我!” 江吟一撇头,看见盛京府的令牌好好地在他腰间,她不动声色地道:“睡饱才有力气干活。” 楚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数峰青”和抱璞居里的兵荒马乱、微妙情愫,龙小凤是不晓得的。 与郑大铁话别后,她就等在林秩的居所。 李晋被杀从案发起就一直是楚门和盛京府协作,按理,刘震枫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来搜查。 在等盛京府来人的时间里,龙小凤并不想傻呆着。 于是她将林秩的住所内内外外,细细地搜索了一番。 全案的所有证据链都指向林秩,如果说还缺少什么,一是林秩的认罪口供,二是杀人的凶器。 以林秩细致的性格,应该会好好的处理凶器才是。 就像他将李晋的血衣丢在了屠宰场,就做了两手准备: 不被人发现、默默地同那些污秽深埋地底是最好;万一被发现,则指向的也是许利亨。 所以龙小凤对在林秩家里找到凶器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事实上,她也没有发现凶器。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但刘震枫始终都没有带人出现,楚亓也没有。 她无聊地坐在院子里,抬头望向天空。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个夜晚。 仿佛过了很久似的,其实还不到24小时。 她突然想起那位自称叫“凤小龙”的家伙,这24小时,他都在做什么呢? 林秩家的墙不算高—— 她又想到自己现在的这具身体是有武功的,可叹这一天她都没机会试试,因此上,基本就忘了这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随便跳一跳,就能翻过林秩家的墙去? 龙小凤的目光在林秩家的墙头游离,跃跃欲试。 然后她就看到墙头上坐了一个人,灰扑扑的衣衫,嘴巴略歪,似乎无时不刻在嘲讽他人。 龙小凤立即跳了起来! “凤小龙!”她开心地喊道,“你怎么在这里?” 暮声寒其实在墙头上已经坐了一小会。 没有马上出声,他静静地在那里看小院里的龙小凤。 那个小女子托着腮,薄唇抿得紧紧,像是被什么难住了。 黄昏已深,她的身影慢慢地就要融进黑暗里,但是只要一动起来,就似只翩飞的蝶,又好看、又活泼。 她现在便飞到他的跟前了,满怀惊喜的唤他。 他瞥了她一眼:“我不能在这?” 她仿佛没听出来他的嫌弃,连珠炮似地道: “也不是……你这一天都做啥去了?为什么把我弄到楚门就自己走了?你怎么又翻墙啊?你翻墙工夫怎么好,怎么不上天呢!” 昨晚上,他们就是翻墙出的莫园。 龙小凤想到这就觉得好笑。 而暮声寒居然一下就get到了她的情绪:“还想翻墙吗?我带你啊。” 龙小凤一怔:“所以说你真是来找我的咯?” 暮声寒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有这事吗?我怎么不知道!” 龙小凤开心地笑起来: “别不好意思嘛,你就是来找我的!说吧,什么事?我可是楚门的一分子,楚门你知道吧……呃,好吧,你好像比我还知道呢!” 暮声寒想,这姑娘真够话痨的。 可听她唠叨又觉得好玩,他皱了皱眉问:“你到底走不走?” “凤小龙”说得和真的似的,龙小凤吐吐舌头:“真要带我翻墙?” 暮声寒一听,腰肢一拧——龙小凤忙道:“等等……那个我……” 话虽如此,可真的要和这个不明来历的“凤小龙”走吗? 她又有点犹豫。 龙小凤回头看了看林秩的住所——再说,她还有职责在身呢,怎能随便走开? 暮声寒确有事找她,并且他不是个喽嗦的人。 “走不走?”他再再问了一声,身体向外,那是如果她再不说声“好”,他就转身的意思。 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他不会这么急着喊她吧? 而且,林秩这里,她呆了好久了,应该不会有人来吧? 再过一会儿,刘震枫要还不来,楚亓也该来了吧? 龙小凤的小脑袋瓜子转过好几个念头。 暮声寒却等不及了,拧头向西。 才踏出一步,身后—— “啪!” “哎哟!” “嘶……” 这是怎么了? 他转头一看,墙根底下龙小凤扶腰跳脚,一张小脸全皱了起来,强强忍住没敢大声喊痛,生怕被他笑话—— 说好的身轻如燕、翩若惊鸿呢! 怎么人家耍轻功就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她耍轻功,跳倒是跳得上墙,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墙头在眼睛前面经过,还没等她伸手攀住墙头,身子又像灌铅似的坠了下去。 就差没来个嘴啃泥了! 脚踝还在隐隐地疼,耳边却是暮声寒的声音:“你行不行啊?” 声音有点怪怪的,龙小凤抬头。 朦朦胧胧看去,他并没有嘲笑她,脸上充满关切之意。 靠,她宁可他坦诚地嘲笑她呢! 她实在不敢再试,眼睛溜向大门外:姐不翻墙了,用走的还不行吗? 摸了摸扭到的脚踝,龙小凤正想说点什么,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很是修长的手,骨节明显,还有几处老茧,一望而知,手的主人在这只手上花过很多功夫。 撸多了撸出来的?龙小凤恶趣味地想道,顺从地把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里。 触手冰冷。 她的人却腾云驾雾般地飞到半空! “哇哦~~”先是惊慌,然后很快就镇定下来,龙小凤有点享受这种感觉,欢快地喊出声。 暮声寒拉住她,大手里包的是一只温热柔软的小手,他的心不由热了起来。 适才强忍着没有笑出来的嘲讽,全化作唇角一抹温柔的笑意。 “小心了!”他说,加快了脚步。 “好……啊~啊~呀呀~~喂喂喂~~~喂!” 开始的时候,脚步还有几分错乱,不过很快,龙小凤就习惯了他的节奏。 第45章 再探莫园 暮声寒一边拉龙小凤,一边教她提气的诀窍,同时他并不是莽撞地一味向前赶路,很注意主动去适应她的节奏。 而“她”是有底子的,龙小凤本人又经历过警、军校和沈一白的双重训练,能很快掌握要领也是必然的。 可以想见,别说是轻功,不管其他什么“功”,只要有人点拨一下,龙小凤就能很快地让“她”和自己融合到一起。 不但是和“她”融合,更是和这个莫名来到的世界融合。 冬天傍晚的寒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片片屋瓦在脚底掠过。 龙小凤忽然想起在那个世界里骑摩托和暮声寒海边兜风的日子。 无忧无虑的……唔,也不是无忧无虑——就是她不停地说心事,然后他安静地听…… 可怎么就变了呢?龙小凤有点怔忡。 渐渐地,夜幕彻底降临,他们远离了盛京的中心地带,在城市的边缘落下地来。 手还拉着手,可随着速度的下降,彼此都感觉到对方手心微微的潮热。 龙小凤觉得有点尴尬,暮声寒却是不舍。 然后,龙小凤抽回自己的手,摸了摸刚扭过一下的脚踝:“唉呀,我今天的运动量真是足够了。” 要是带着手机,朋友圈的步数排行肯定第一了! 暮声寒的手陡然一空。 他扫了龙小凤一眼:“这就足够了?” 龙小凤说:“恩……” 话音未落,暮声寒衣袖飘飘,去了三丈远。 龙小凤急道:“喂,等等我啊!”亦跟着发足,顷刻间已追到离暮声寒两步开外的位置。 好快…… 这么快的速度,完全超过了她的预计;而她几乎没有感觉到自己用了什么样的身法! 这么说,自己和“她”在武功上的融合度果然在增强了? 龙小凤暗喜,便想将刚学的提气诀窍再练练。 没想到心有旁骛,速度反而不如之前。 她有点着急。 而暮声寒的背影依然在她两步开外。——看似她跟着他,其实还是他在主动适应她。 龙小凤感激得很,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你猜。” “莫园咯。” 她回答得半点都不迟疑,暮声寒暗暗赞了声,表面上却不置可否。 龙小凤的话痨体质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遇到更话痨的楚亓她就话相对少,但是暮声寒面前,她则成了话痨中的话痨: “毕竟我们是在莫园相遇的嘛,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去莫园,其实我也很想知道…… “所以今天我就去了解了一下,原来我是为盛京这两三个月发生的去势男尸连环案去的。特别是几天前发生的去势浮尸案去的。 “那个‘我’……失忆前的‘我’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来莫园的。可是我发现的到底是‘什么’,我还是想不起来……” 暮声寒的脚步微顿,他没想到龙小凤如此坦白,竹筒倒豆似的什么都说了。 难道她就没想过他同楚门并非同类,她说得太多,反而对破案无益么? 他没有搭话,龙小凤则在后头继续唠叨:“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你倒知道很知道自己话痨啊! 然而龙小凤只是小小的自省了下,话语便如脱缰野马般停都停不住: “如果你不来找我去莫园,我也是会自己再去一次的。我想,旧地重游,即便还记不起前事,我也能再次找到当初来莫园的原因! “对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你不是让我猜么?我就随便猜一猜咯。以上。” 龙小凤说着,一所大园子的围墙出现在眼前——莫园到了。 她的絮絮叨叨终止于最后一问:“那么,你也是为这案子来的莫园吗?” 莫园到了,有些话最好在进园之前说明白;否则一旦进园,连好好说话的地方都未必找得到。 暮声寒暂时静默。 刚认识时,他觉得这小女子很有心机;可后来发现自己是误会了她;但是现在,她一句一句的,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他得想一想再回答她的问题。 她说的有一点没错,他是在查一桩去势男尸案;但是前晚进莫园却是另有原因。 遇上查另一桩去势男尸案的龙小凤,则纯属意外。 “确切的说,我不是为查浮尸案而来莫园。”暮声寒坦白道,“不过我的确很关注这个案子。” “为什么?你又不是官府的人,我不懂。” “你可以理解成有朋友求助于我,希望能拨开此案迷雾。” “所以说你不是因为跟着我、或是想找我才来找我,而是因为在跟进此案,而我恰好在查案,所以才又凑巧遇上的吗?” 龙小凤不知怎的,居然有点点失落。 “不是凑巧,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因为我发现,助你破浮尸案对我想查的事有帮助。” 所以说,他在盛京府或楚门中有内线了?要不然怎会知道到林秩家来找她。 见龙小凤沉默,暮声寒笑笑:“你放心,至少目前我们在同一艘船上。” “如果我要拒绝你,一开始就不会和你走了。你说得对,我们现在目标一致,所以最重要的是互通有无,尽快破案、各取所需。” 龙小凤不是没想过他是哪一方面的人、如果他是楚门和盛京府的对立面怎么办?她现在和他合作,会不会坏事,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他没有太大的恶意。 至于他的信息来源,她不想瞎猜,毕竟“疑邻盗斧”不是什么好事。 暮声寒喜欢她的利索。 而她对他坦诚,他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对她坦诚:“我去查了一下这几天莫园的入园记录,特别是那位‘官人’的身份记录。” “莫园不是公园吗?每天逛园子的人这么多……我懂了,里面有高级会所?不过会所一般都有保密条例,不能随便透露客人身份的。很不好查吧?” 暮声寒说他查了入园记录,他是怎么办到的? 暮声寒一时间没意会到会所是什么鬼,不过转了转脑子,就大致猜出来了: “恩,能逛莫园的,不是高官就是皇戚的家眷,普通人想进园可不容易。” 第46章 你那么能干 莫园是官家园林,并不时时开放。平时自有守园之人,但如果遇上达官贵人进园游玩,警卫规格便会升级。 加强护卫的职责,由五城兵马司承担。 这其间有些需要五城兵马司与盛京府衙门交接报备之处。 暮声寒便是通过江吟,取刘震枫腰牌为信,查了查这几天进园的人。 这事他当然不会跟龙小凤说,而龙小凤亦没问。 既然连莫园都混得进来,暮声寒肯定有他的过人手段;查得到都是什么人在园子里,也不为怪。 可——“她”失忆了记不清,暮声寒又没失忆——“你昨晚上人在莫园,难道会不知道主人家的身份?” 在什么情况下,暮声寒会不清楚那“官人”的身份? 虽说如今的脑力水平只剩下一半,龙小凤的小脑瓜子还是够用的:“我明白了,你是跟那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进的莫园,你扮的是她的小厮,” 想到他扮小厮时的有趣模样,她不觉笑了起来。 暮声寒猜到她在想像什么,不免尴尬,可又觉得她笑起来的模样十分好看,情绪竟是有些慌乱复杂。 他的内心戏一向很多,龙小凤倒没注意,继续道: “……而你却不知道那‘官人’的身份,显然那位美人儿不是那‘官人’的家眷。” “既然她不是家眷,那是什么人?”龙小凤的目光越发地玩味起来:“我猜,她是被那位‘官人’临时叫进莫园取乐的。她是……女支?” 暮声寒眼角微缩,龙小凤的敏锐再次刷新了他对她的认知。 “能进莫园玩乐的非富即贵,在里面召-女支更是了不得的事,她的嘴巴一定得严。所以她不能告诉你那官人的身份。” 暮声寒很好奇这小女子还能推测出什么:“还有呢?你还‘猜’到些什么?” “还有?”龙小凤看了他两眼,竟然有几分锐利。“还有啊……我猜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在那女人的床-上。” 她脑补了下刚“穿”过来的情形,浑身一哆嗦。 暮声寒眉毛一挑,算是默认。 龙小凤指了指自己的小脑袋瓜子:“那么请你告诉我,我在莫园都遭遇了些神马?” 暮声寒道:“你在莫园里查探时撞见优娘,她便将你带进晓月阁。” 发现莫园里有来历不明的女子,优娘竟然没通知警卫,而是私自将她带回自己住所。 优娘当时在想什么呢? 之后的事,就是龙小凤所知了。 不等优娘问清“她”的身份,“官人”突然来到,优娘情急之下,伪装是在s与m的游戏中勒毙“她”。 虽然安排了人处理“她”的尸体,但“官人”依然不放心,不然不会派人尾随杀人灭口。 龙小凤挑中了那个名字:“优娘……真的是……女支?” “你非要我再夸你一次吗?” ——那就是她猜中了,他夸她聪明的意思咯? 这什么人哪,夸个人有这么难么?非要那样隐晦! “可……就算她是女支,想必也不是寻常女支吧?” “因为以她的身份,出得起价钱且请得到她的人并不多。” “你看着也不怎么有钱,是怎么接近她的呢?”龙小凤好奇极了。 暮声寒将嘴一歪,不置可否。 “好好好,我知道你不会说的,你肯定有你的办法。”龙小凤有点泄气,但又忍不住堵他说,“我就是觉得奇怪,你好像和她很熟的样子。” “你这是在吃醋的意思?” 醋!醋你个头啦! 龙小凤撇过头:这人未免想得太多,这不过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她上哪“醋”去? 暮声寒暗笑。 然后那小女子又幽幽地飘来一句:“那你到底查莫园查出什么了?说来说去,尽不说正事!” “啧,我几时说来说去了,明明是你一直在说。” 真是个小心眼儿,龙小凤没好气地道:“好好好,我承认我话痨还不行吗?结果呢,快说啊!” “结果查出来这几天住在园子里的有三家,分别是庆王府的三房,兵部刘侍郎的外室,以及,一位姓黄的大乡绅。” 暮声寒提及的这三大家子听起来都不是好相与的,即便是那位所谓的“乡绅”。 龙小凤问:“那个姓黄的乡绅是什么鬼?” 暮声寒一本正经地答道:“他不是鬼。” 龙小凤以手扶额:“说人话!” 暮声寒一笑:“有些人虽占有大笔财物产业,但碍于身份不合、不便显露真身,于是对外假称产业为某人某人所有。这位姓黄的乡绅,便是如此。” “哦。”龙小凤明白过来,“就是那种有钱但见不得光的,于是找了个替身装样子,自己做幕后老板。” 暮声寒点头。 “那昨天在园子里的是替身、还是本尊?”龙小凤立即问。 暮声寒嘴巴略歪:“你的意思是,要先查这位大乡绅?” “这所谓的乡绅那么神秘,我们当然先啃硬骨头嘛!再说了,其他两家都是明面上的,你那么能干,要查他们还不容易!” 噗……她这是表扬他还是损他呢? 暮声寒差点破功,哼了声:“我能不能干,你试试便知。” 字面上没什么问题,可配上他日爱日未的表情…… 龙小凤猛地想到但凡她和他呆一起,不是被袭胸就是被偷看,要不就拉小手,还被被嘲小山丘! 她的脸顿时“腾”地红了。 果然行走的污段子制造机什么的最讨厌了!龙小凤腹诽道。 暮声寒依然一脸日爱昧:“怎么,信不过我?” 难道还真试你能不能“干”吗?信得过你就奇怪了! 龙小凤翻了个小白眼,一摞袖子:“少废话,翻墙预备备~~~走起!” 暮声寒将嘴一歪,嫌弃地问:“你行吗?” 龙小凤银牙一咬:“行啊,怎能不行?” 默想了一下从两个世界得来的轻功技巧,这一次龙小凤很顺利地翻过莫园的墙头。 得意洋洋地回头,想要讨句夸奖,哪知微风轻拂,暮声寒灰色的影子已从身边闪过,直奔前头去了。 龙小凤恨恨,抬脚跟上。 第47章 杀人者,女支? 莫园里的守备不及昨天森严,应是园内贵人少了的缘故。 暮声寒仔细地研究过莫园,因此龙小凤跟在他后面十分放心,完全不怕遇到巡逻兵之类的。 昨夜的大部分时间都伏在他背上装死,今天终于有时间看一看莫园的景致了。 虽然夜幕降临,所幸月光远近楼阁烛光尚好,倒也没妨碍到龙小凤的视线。 莫园很大,大到园中有湖,湖以“翠微”为名,小桥流水、曲径通幽。 翠微湖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从八卦渠引水挖地蓄水而成。 八卦渠是盛京的排水系统,在城内多有暗渠交通,最后汇入城外大河、最后入海。 八卦渠的水被引到莫园,积水成湖,再从另外的出口排到八卦渠——如此循环,故而翠微湖并非死水一潭。 以现代的眼光来看,翠微湖是个小型水库;平时湖光山色、一派美景;实际上担负着枯水期蓄水,汛期泄洪防灾的作用。 比如现在本是枯水期,翠微湖仍是好水一汪。 古代人对工农一向不重视,所以很少人看到翠微湖作为水库的功能,因此暮声寒见龙小凤在湖边小停驻足,还以为她是被美景吸引。 “翠微湖是前朝皇室所凿,湖里栽了不少稀奇的水生植物,怎么?你倒有研究?” 暮声寒的语调阴阳怪气的,言外之意是别傻站了、做点有意义的事行吗! 正是初冬时节,翠微湖上的植物只余了枯叶几枝,但就这残败的枯枝枯叶,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只不过……还有点蔫蔫的、似乎很受了一番洗礼。 龙小凤心念一转,答非所问地问了一句:“前几天下过大雨吗?” 暮声寒说:“怎么,连几天前连下了几个时辰的泼天大雨都不记得了?”想到龙小凤可能真的“失忆’,他的声音放得温柔了些。 龙小凤又问:“这么说八卦渠涨水了?” 她一而再地问八卦渠的水量,暮声寒要还想不到她的问话与那具去势浮尸有关,那就太过迟钝了。 但她的想法有点大胆,他马上摇头否定:“不可能,这里是莫园。” 莫园是有围墙的,即便是引水出园的那条水渠上头,也一样筑着围墙,那具男尸怎么可能死在莫园、再“翻墙”而出? 龙小凤则不那么认为,她去参观过水库,水库如遇到泄洪,水量极大、水速亦是极快。 没亲眼见过的人未必能想像,在大水里冲走一个人,特别是当山洪中夹杂着各种泥沙和毁坏的植物残枝的时候,并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总之以龙小凤的眼光,那具浮尸从莫园经翠微湖被冲进八卦渠是有可能的。 所以她回答暮声寒:“开闸泄水了吧……如果我没猜错,翠微湖与外面的八卦渠之间,有暗渠相通。” 有暗渠相通,就说明围墙之下另有世界,而围墙之下的世界么——龙小凤看过好多越狱题材的电影,无敌主角们可没少走下水道! 即便是她的特工岁月,也有过几回不走寻常道的经历。 她的脑子在经历了刚“穿”过来后一天一夜的稀里糊涂之后,开始正常地运转起来。 但八卦渠水道四通八达,“她”凭什么认定那浮尸是从莫园出来的呢? 龙小凤扫视着湖中,忽然灵光一闪,目光停在湖中所栽的植物上——暮声寒口中的那些“稀奇的水生植物”。 “你说那些水生植物稀奇,到底有多稀奇?稀奇到……外面没有这品种吗?” “我听说每年三月三的女儿节,确有不少贵女以到莫园欣赏奇花异草为荣……” “那就是了!” 龙小凤在瞬间想明白了关键,“她”想必是发现死者的肺部呛进某种只有莫园才有的稀奇植物,所以认定死者是死在莫园! 但“她”既然发现了这一点,为什么还独自行动呢? 龙小凤的眉头皱了起来。 “胡闹!”她低声说。 “什么意思?” “我说我自己呢!”龙小凤气急败坏地道,她是生气“她”的自以为。 来这里之前,龙小凤将江吟的关于此案的案情册子又细细看了一遍。 她不记得江吟对浮尸肺部异物有相关记录,这说明这是“她”的独家发现。 本来有了新发现,就应该和楚门的小伙伴一起参详,其他的不论,楚门一定有比孤身潜入莫园更好的办法,但“她”为什么要孤身行动呢? 龙小凤想到,楚亓早上曾自责地说过“早知道不和你打赌”的话。 这么说“她”是和楚亓打赌了,为着赌这个气,所以一心想要以一己之力破案,叫楚亓刮目相看。 可莫园岂是能公然进出的所在? “她”虽设法混进莫园,但结果还是免不了出事。 将所有的事从结果往前倒推原因,龙小凤大概弄懂了“她”的行动轨迹和思考方向。 而既然现在这身体里的不再是“她”,龙小凤便不会再以“她”的方式行事了,她要沿着正确的方向、继续推动破案进程! 龙小凤的言下之意,是那浮尸正是命丧翠微湖;而“她”亦是因此而到莫园作进一步的查探。 暮声寒微不可知地笑了笑,提醒她道:“你应该不记得,优娘住的晓月阁就在离翠微湖不远的地方。” 龙小凤当然不记得。 昨夜暮声寒背着“她”的尸体走的,显然不是今晚这条路,因为一路上她连湖的影子都没看到! 不对,他的这句话,大有意味啊? 他这是认为优娘有杀人的嫌疑? 龙小凤推测莫园是案发地点,但却没有把凶犯往优娘身上想。 毕竟杀人还要加上去势这种手段过于凶残,她很难将它和一个女人联系在一起。依她的推测,这命案更像是那位“官人”所为。 那位“官人”喜好s与m的游戏,并且显然是“s”,即施虐方,如果是他杀人抛尸,龙小凤一点都不会感到稀奇。 她倒是忘了这案子流传最广的传闻是“艳鬼索命”。 暮声寒看着她表示反对的表情,歪了歪嘴。 第48章 如果不曾遇见 暮声寒则没有龙小凤的那种“想当然”。 优娘既然能将龙小凤勒毙——若非龙小凤命大,必定香消玉殒——那么,对她来说,杀一个人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 优娘,并非只是个千娇百媚的弱女子! 试想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在众位高官名流之中游刃有余?怎么可能…… 龙小凤认为优娘不是“寻常的女支”,她说中了。 女支-女虽是一种职业,但这个职业的从业者三六九等、各有不同。 而同是第一流的女支-女,有小玉香那种名满盛京的头牌,也有优娘这种不走大众路线,只为某些人服务的行中翘楚。 她们很神秘,不到一定级别的人,根本就接触不到她们。 暮声寒之所以会找上优娘,亦是有人引荐。 总而言之,优娘是这样一个人,而龙小凤又推断那去势浮尸的案发现场就在翠微湖附近。 因而他认为优娘有杀人嫌疑,只是…… 他正沉溺于沉思,那小女子已然问出他心中的疑问:“如果真是优娘犯案,她有什么动机呢?” 若说浮尸案是优娘所犯,则其中有不少疑点让人难以想透。 在李晋案中,林秩并非杀人老手,杀的又是熟人,为免引祸上身,他才将李晋案伪装成连环案中的一环。 而浮尸案,且不论浮尸的身份为何;优娘是她们那行里最顶尖的人,她有什么必要去做这么一出案子? 仇杀吗?情杀?误杀? 将人杀死、剥光衣服再去势,这种并不常见的手法,她是从何得知?从那些往来客人的闲谈中吗? 无论是什么原因,优娘都可以将那浮尸案处理得更低调一点,低调到难以查到她身上。可她为什么非要沾上“连环案”的光呢? 暮声寒问:“你认为呢?” 龙小凤想到放在“她”身上的那条浅绿色宫绦丝线:“我只知道,她在‘我’身上放了一条浅绿色丝线,那官人身上的丝线。” 依着暮声寒的说法,“她”在活着时没能接触到那位官人,那么,必然是优娘将这丝线放到“她”身上了。 想到发现丝线时的场景,龙小凤不由有点脸红。 如今还有一半的丝线在暮声寒那里,不知道他是拿去查案了,还是随手丢了。 暮声寒似笑非笑地道:“我记得这事。” 显然,他也记得那一幕。 龙小凤恨恨:“你有去查吗?” “有。” “有结果吗?” 暮声寒歪歪嘴:“没有结果。” 龙小凤略感失望,但立即鼓劲道:“没事,我让盛京府的仵作娘子帮我查了,她很厉害的,一定会有所收获!” 暮声寒目光闪烁:“是么?” 听龙小凤谈到江吟,暮声寒的语调略有变化。 不过他一向都阴阳怪气,所以龙小凤未作多想,不假思索地道:“那当然了!我们家阿吟是谁啊!她可是大宋一等一的仵作娘子!” 暮声寒道:“你倒看得起她!” “何止看得起她,我就不知道有谁不喜欢她!” 龙小凤言里言外都把江吟当成自己人,暮声寒不知怎的,听着亦觉得开心,只是关于江吟的话题,他并不想说太多: “好了,你杵在这不走,是想欣赏湖景还是想胡咧咧夸人?” 龙小凤本来是想走的,可一想到江吟,她忽然不想走了:“你说,放着大宋一等一的仵作娘子在,我这种三脚猫献什么丑呢?走吧,我们去问问她有没有新进展。” 在李晋案中,她已经体验过江吟和楚亓联手之后的战果——他们能收集到的物证和信息,几乎无所漏洞。 也许是这就是“她”发现他们没发现的细节之后,一意要“打赌”要争胜的原因。 但是,她,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龙小凤,她的本事不是收集信息,而是分析现有信息之间的微妙联系。 收集信息,那是解韵的工作。 解韵啊…… 龙小凤走神了,直到暮声寒的吐槽传入耳中:“那么你这种三脚猫,岂不是完全没有来莫园的必要?” 龙小凤一怔,回答说:“不,当然有必要。因为如果没来莫园,我就不会认识你啊。” 龙小凤的眼睛如天上的星星,笑意盈盈:“不认识你,说不定,我连命都没了。而且你不觉得,我加上你,特别事半功倍吗?” 暮声寒一定掌握着她所不知晓的信息,而她的信息,亦是他的盲点。 如果不曾遇见,他二人就会像两条平行线一样不相交,各查各的。 即便有天殊途同归,也会走上许多冤枉路。 然而他们遇见了,各人掌握的信息碰在一起,碰出一种奇异的化学反应,前路竟是意外地渐有光亮。 龙小凤觉得这样蛮好,暮声寒却不习惯与人太过亲密,“哼”了一声。 龙小凤嘻嘻笑道:“又哼哼,你又不是猪!” 暮声寒无语。 却见那小女子的眼神发亮简直像个小疯子:“话说,你不是知道在哪能找到优娘吗?既然她有可能涉案,不妨让楚门出面……” “严刑逼供?” “不不,楚门不会严刑逼供的!只是兹事体大,由楚门出面,或者比你私下问更合适。优娘……连她的恩客是什么人,都不愿和你说呢。” 暮声寒依旧没说话,他真的太小看这个小女子了。 但是,要将优娘交给楚门吗? 他与优娘接触十天,十天里一无所获,此女的口风之紧,超乎他的预计。 也许楚门真能撬开她的嘴巴。 但…… 龙小凤见他沉默,小意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如果我说错了,你别怪我,我只是想,优娘应该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即便我不说,楚门要找到优娘,也不是难事;既然如此,我做个顺水人情又有何妨?”暮声寒不再矫情。 楚门将优娘找出来确非难事。 更别说楚亓本人的脑子里就装着一个盛京大小权贵的微型资料库。 就算将是那位神秘的黄姓乡绅找出来,也未必要花很长时间。 可暮声寒的爽快,却让龙小凤觉得欠了他什么似的,毕竟这案子很快能查到这份上,“军功章”有他的一半。 第49章 抬尸费你还没给我 “那个……凤大哥,案子有什么新展,我会马上通知你,并且,我不会告诉优娘是你……” “不必了。”暮声寒淡淡地道。 “你……没生气吧?”龙小凤全无底气地问。 “生气?生气能当饭吃吗?”暮声寒毫不客气地抛出他的条件,“我只要一个问话的机会。” “问优娘吗?” “也许不是优娘。” 龙小凤懂了:“那是优娘身后的某人?” “我不知道你们最终会查到什么人身上。但,希望你卖我这个人情。” 暮声寒突然笑了笑:“别忘了,抬尸费你还没给我。” 呃……他居然记得这个梗! 龙小凤暴走,这个挟恩图报的家伙! 她本来就没想赖帐好么!她龙小凤是那种人吗? “成交。”她想了想,又说:“可是,我要你答应,你的要求不能损害楚门的利益。” “我不能保证任何事。”暮声寒好看的脸在月光下冷冷生寒,“我也不能预见任何事。” 任何看似无意的行为都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谁知道? 龙小凤想,这个人不轻易承诺,总比信口开河靠谱。 但是,她又不能做些预防:“那,你要的机会,我会争取;可是你问话的时候不能背着我。” 这是相对两全的做法。暮声寒眼角微缩,同意了:“成交。” 两人达成同识。 虽说不抱太大的希望——因为莫园里人来客往,此刻的晓月阁收拾得干干净净地,静待下一拨客人到来——但为防有变,他们还是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搜检。 果然,人去楼空的晓月阁里未能查出任何可疑之物。 翠微湖地盘又过大了些,以他二人之力,在月色沉沉的夜晚搜湖不太现实。 看来只能等天明后交给楚门来处理了。 既然商定以楚门的名义来处理莫园发生的事,龙小凤便不打算再一次孤身行动。 暮声寒显然不想与楚门走得太近:“你去楚门搬救兵,我就不奉陪了。” 又一次站在莫园之外,又是分别的场景。 昨天还使劲地想甩开龙小凤的暮声寒,今天却有点不干脆地脚步微滞。 龙小凤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灰仆仆的说不出的孤单寂寞。 他,其实真的蛮孤单寂寞的吧? 她忍不住叫道:“凤大哥!” 暮声寒回首:“怎么?” “你要是想找我,就到‘将进酒’来,那里可以替楚门传讯。不过……你住在哪里?如果我要找你的话,该上哪呢?” 暮声寒见她目光灼灼,竟有一丝的心软,但最终还是硬着心肠摇摇头:“你不必找我。最好,也先别向别人提到我。” 龙小凤很是失落。 但很快,便有其他的事冲淡了她的失落感。 就在她与暮声寒再探莫园的两个时辰里,楚门发生了一件事。 钟山清到访“数峰青”! 彼时楚亓人还在抱璞居,接待钟山清的是“数峰青”的管事、楚门门下朱雀分舵的舵主何墨予。 钟山清此来,与白天在盛京府的姿态不同,竟是来势汹汹。 何墨予不敢怠慢,亲自出门相迎:“钟大人到访,‘数峰青’门楣生光!” 钟山清居高临下地道:“楚亓呢?让他来见我!” 何墨予一怔:“少爷他此刻不在‘数峰青’。” 钟山清一边进门,抬头看了看那写有“数峰青”三字的匾,露出不明意味的表情,呵呵地道: “非是我看不起何管事,只不过,吾此来责任重大,只能与楚亓楚大少直接对话。” 何墨予闷声道:“少爷确实不在,还请钟大人上座,我立时派人去寻少爷。” 钟山清白天在盛京府的事,何墨予听跟随在楚亓身边的仆从说了;楚亓办的是去势男尸案、他又直指找的是楚亓,可见他还是为此案而来。 果然,钟山清冷冷地笑了一声:“上座就不必了,我要提林秩到大理寺。你先把人给我带过来,等楚亓到了,我和他说一声。” 何墨予诚惶诚恐:“钟大人莅临,在下岂敢怠慢!如果您不上座让在下奉上一杯好茶,少爷回来,可是要责罚在下的!还请大人体谅!” 何墨予言下之意是“数峰青”的一切都由楚亓做主,楚亓没回来前,他不能放人。 钟山清冷哼一声:“何管事,楚门与我大理寺打交道多时,你们楚门的情况,我还不了解吗?快去把人给我带来,非要我拿尚方宝剑出来么?” 他这句话噎的是何墨予,旁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楚亓虽是楚凌川独子,但在楚门里却不算很说得上话。 何墨予却陪笑道:“这……大人的尚方宝剑,恐怕只有少爷能接,何某着实没有这么大的脸面啊!” 意思再明白不过:钟山清不是说他和楚亓直接对话么?那就和楚亓说去,他何墨予是没资格的! 钟山清被他反噎回来,心中恨恨:这些楚门的人,各个都是油水不进,实在可恶! 他整了整宽袖,袖里露出一截明黄来:“何管事,我皇命在身,你照做便是,如果楚亓真敢拿你的不是,那就是抗命!” 何墨予更为谦卑:“大人言重了!我楚门上下,全仗着皇恩浩荡才有今天,岂敢抗命……可大人与我楚门相熟,我楚门的情况,大人还不了解吗?” 他竟是假装没看到钟山清袖里的那截明黄,十分认真地议起那位飞扬跋扈的二世祖来:“你知道的,我们这位大少爷啊……” 话音刚落—— “我怎么啦!啊!何墨予,你好大的胆子,在我背后说我坏话!你不想活了吗?楚亓这两个字是白写的吗?你明天就把少爷的名字抄一百遍!” 何墨予心中顿时一松:“啊呀,我的少爷,你上次罚我的,我都还没抄完呢!” 说话之间,一位翩翩的紫衣少年从照壁后转了出来,薄薄的嘴唇微翘,眼中却含薄怒;不是楚亓是谁! 楚亓一进门,便直指钟山清:“我道是谁,原来是钟大人哪。今天我俩就这么有缘,你还追到我家里来了?” 第50章 权太师的权术 钟山清微微冷笑:“楚大少说得不错,你我这次怕是要继续有缘下去了!” 正主儿既然到了,他不再拖延,抽出袖中那截明黄。 楚亓马上跪下,何墨予不敢迟疑,亦跟着跪了下来。 钟山清手上是皇帝的手谕,不如圣旨正规,但同样代表了天家的权威。 见两人恭谨,钟山清的脸上便有了傲然之色。 他想起与权太师面圣时,权太师的种种手段。 先是向皇帝道喜,言道皇帝亲自下令海捕的去势男尸案在短短几日内就有了进展。 小皇帝但觉莫名,因为他并未从楚门那里得到此案的最新消息。 尴尬之下,便问细问了几句。 待听说凶犯乃是一名士子,小皇帝大大地吃了一惊。 虽然仍是做出沉心聆听的姿态,但是面色微变,手指亦紧紧地捏住了衣角。 大宋抑武扬文,他平时接触过的文人不少,个个彬彬有礼,便是在朝堂上争得水火不容,那也从未做出有辱斯文的事。 如今竟有名士子犯下如此大案,真是大大颠覆了小皇帝的三观! 他到底不到十岁! 权愈看在眼中,立即跪下,却不说话。 小皇帝轻轻摆了摆手:“此案与卿无关,朕已交给楚门。相信不用多久,楚门便能给朕一个圆满的答复。” 他尽量以平静的语调说话,但声音里的微微颤抖还是曝露了心头强抑的惊惧。 权愈叩首:“皇上!” 小皇帝皱眉道:“怎么,你不满意朕的安排?” 他很清楚,楚门一向以高冷姿态示人,与朝中文武两派都没有过多交往。 武官们倒也罢了,文官一派却时不时有人弹劾楚门凌驾于各衙门之上。 怎么…… 还未等小皇帝再发话,权愈以头呛地,砰砰有声:“臣有罪,请皇上治臣之罪!” “这是凶徒太过残忍,与权卿何干?权卿何罪之有?” 权愈不敢抬头:“臣枉为人师!这士子位列臣义理堂听讲之众,臣却未能以圣人之道去除其心头恶念,这是臣的失职!” “权卿座下听讲之众无数,而各人各有其所思所想,权卿岂能一一顾之?若权卿因此便要领罪,那全天下多少人作奸犯科,都是朕的过错了?” “臣不敢!皇上是天子,天子将事务交付臣子,天下若有不安,乃是臣子的错,是臣子有负皇上重望!” “那么,士子之罪,岂又能归到权卿的头上?分明应该问自己的错,要不然就该问他父母的错,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也!” 权愈道:“然师者授业解惑,终是难辞其咎!” 小皇帝沉吟半晌,他有点困惑:“权卿欲待如何?” “此案重大,臣请三司会审!臣并非信不过楚门,臣正是因为信得过楚门,才请旨将此案放到更瞩目的位置——公告天下,令盛京民众心安!”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臣,还有私心,臣想让天下士子,以此为鉴!” 权愈说罢,一再叩首,一幅小皇帝不答应他就不起来的模样。 小皇帝觉得脑壳痛。 去势男尸案惊世骇俗,他亲自交给楚门,自是十分看重,楚门没有及时来报告案情进展,他其实颇为不快。 楚门号称天子亲管,可要是这种作风姑息下去,岂不是天子要受其挟制? 他记得姐姐说过,身为天子,御下制衡之术之一,便是要挑起双方矛盾,令谁都无法独大。 权愈满满的挑衅感,但又将姿态放到这么低,他忽然就想玩玩了。 “准了,此案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王进,给我拟个手谕。” 王进是皇帝身边的笔墨太监,连忙备笔纸。 权愈诚惶诚恐地低头谢恩,只是谁也没看到他脸上的一丝得意之色。 钟山清脸上的得意之色亦还未褪去,读完皇帝的手谕后,没同还跪在地上的楚亓说什么客套话,而是慢悠悠地将手谕收起。 楚亓却也没多客套,一跃而起。 钟山清道:“皇上的意思,楚大少可明了了?” 楚亓薄唇一扁:“三司会审啊……” 三司里头,倒有两司里权愈安插了不少人;三司会审,那便是相当于权愈将此案拿捏在手上,想方就方、想圆就圆了! 想到太师府先是派了师爷,后来又出动大理寺,无论如何都想将此案拎过去,楚亓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难不成,是要硬生生地借着林秩,翻了李晋案,打脸楚门? 楚亓似笑非笑,而眸子却不及之前灵动——很明显,他在思索对策。 钟山清不想给他思索对策的时间:“如此,我就把林秩提到大理寺,静待明日的三司会审了——都是公事,请楚少不要为难吾等。” 楚亓说:“钟大人这是什么话?” 他的语气不善,一边的何墨予脸都黑了,轻咳了声,那是在提醒楚亓这时没必要和钟山清对着干。 没想到楚亓没反应,钟山清倒是回过脸来: “哟,何管事这是喉咙不太舒服么?是我叨忧太久,见谅见谅。公事一了,吾自当速速归去,也好让何管事去看医生。” 钟山清这话挤兑之意太过明显,何墨予脾气再稳也有三分怒气。可楚亓毕竟还是楚家的少爷,他不愿意越过楚亓发话,便强强忍住。 楚亓却道:“急着看医生的倒像是钟大人啊?那我就不妨碍了,万一病情重了,我楚门负担不起。” 他嘴角一努:“老何,把人带给他!” 何墨予道:“少爷……”他没想到楚亓说都不多说一句就同意交人。 楚亓的话锋突转,钟山清亦觉意外。 但他的目的是带走林秩,就算楚亓有什么后着,林秩在手,他们就占了先机,所以他十分乐见。 楚亓假装没看到钟山清的惊诧,也没看到何墨予拼命给自己使的眼色,催促道:“还不去?” 何墨予并不认为让钟山清带走林秩会有什么好事,但是楚亓再三催促,他亦不能落他面子。 再说这位小爷也并没有他看上那么不靠谱。 也许,楚亓是别有用意呢? 第51章 是棋子,就该守本分 林秩很快被带了上来。 他已经在问询室足足站了一个时辰,脚酸自不必说;而房间里四壁空空,莫说没人和他说话了,连个蚊子都没见着。 在这种环境下,人会变无比烦燥,精神也容易进入溃乱的境地。 所以当他拖着肥胖的身躯走出问询室,心里想着见到楚亓,无论如何都要随便说几句话。 就算是瞎说也罢,至少,他们会把他丢牢里去,他就不用一个人对着空空的墙壁——那真是让人疯狂。 可是……事情的发展方向好像比他想要的更好!! 厅堂里的那位,他白天才见过……那不是大理寺的钟山清钟大人么! 他被抓前的求救起到了作用,大铁果然值得托付! 权太师绝对不会放任楚门对有“士子”身份的人下手,他会成为双方博奕的棋子。 是棋子,只要做好棋子的本分,就能走到最后。 君不见象棋的棋盘上,往往是卒子过河攻将! 林秩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反而浑身发软,膝盖一弯,要不是身边的楚门弟子拉了他一把,几乎要跌下地去。 钟山清瞥了林秩一眼,林秩立刻谄媚地喊道:“大人英明,大人救我,大人我是冤枉的!大人,楚门妄图屈打……” “砰”! 没等林秩说完,楚亓在他屁股踹了一脚。 林秩杀猪般地叫了起来,一边看向钟山清,意思是:大人快看,楚门就是这么折磨我的。 楚亓却是冷冷地道:“你不是说我楚门妄图屈打成招吗?我要不打你,不是说明你在说谎了?” 说罢,又抬起脚,何墨予连忙拉住:“少爷息怒!” 楚亓本来就是借着踹林秩削钟山清的面子,此刻薄唇一撇:“钟大人,你不是要看医生吗?顺带给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也治一治!” 钟山清也不想再呆:“不劳楚少费心,现在人犯是我大理寺的治下了。我们明日公堂会审再见!” 说罢,带上林秩,大摇大摆地离开“数峰青”。 但听得身后楚亓大大地“呸”了一声,他亦不在意,他要的人已然带走,其他口舌之争,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林秩陪着小心,刚想说两句感谢的客套话,钟山清却直接无视了他,吩咐左右道:“此乃凶案重犯,都给我小心看好了!” 左右齐声应“是”。 钟山清袖子一拂,坐进了来时的官轿。 而林秩则被推到后面的刑车中。 血腥、铁锈、污垢等等混杂在一起的难闻气味扑鼻而来,林秩不觉地迟疑了。 在“刑不上大夫”的年代,他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受如此待遇。 但左右的狱卒却等不急他的迟疑感叹,推推搡搡地把他往刑车里塞。 前方的钟山清已然起轿,林秩踉踉跄跄地坐进刑车,闷热的夏夜一丝风都没有,他早就出了一身臭汗。 汗臭味与刑车里的味道很快地融合在一起,再也难分彼此。 林秩抬头看着被刑车框住的夜空,耳边是“咯吱咯吱”的车轮,以及,偶尔碰见的路人的惊诧之声—— 他决定认命,做一个本分的棋子。 “数峰青”里气氛有几分凝重。 外人已经离开,在外人前给足楚亓面子的何墨予此刻正发表不同见解:“少爷问都不问,就便让钟山清带走人犯,太草率了。” 楚亓拎起桌上的茶壶,咕噜噜地喝了几口,眉目间有几分不以为然。 喝完,他放下茶壶,嘻嘻笑道:“不让他带走然后呢——抗旨?” 何墨予道:“钟山清带来的手谕……” “对,皇上手谕只是说要三司会审,可并没有管到具体的事情,比如说,并没有让我们将人犯移交到大理寺。” 大理寺有牢狱,楚门却是没有的,楚门只能暂且关押人犯;但既然能短暂关押,便不是非要立即将人犯送给大理寺。 实在不济,借盛京府的大牢一用,也比放在大理寺狱强。 何墨予的意思便是如此,他之前以为楚亓是不懂利用手谕的漏洞,但楚亓既然如此说,便不是不知了。 他故意让钟山清带走林秩,是为什么呢? 看穿了何墨予心中疑问,楚亓狡黠一笑:“老何,白天的事你也知道了,我不把林秩交到钟山清手上,怎么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呢?” 原来如此。 最早楚亓把林秩带到“数峰青”,本意是想防止大理寺的人再来搔扰,但现在大理寺果真来骚扰了,而且出的是大招。 如果这次再硬碰硬干回去,很难讲他们还会出什么招。 如此,不如先让一步,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何墨予虽是理解了楚亓的这一层用意,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楚亓当作不知道何墨予的小情小绪,他一屁股在太师椅上坐下,再次提起茶壶摇了摇,确实壶里的茶水已被喝完,有点失望。 不过,没茶水再去倒就是了,他现在满怀希望的是看到林秩在大理寺的遭遇: “话说老何,楚门这严刑逼供的规矩定得好无理,你说,论严刑逼供,大理寺的手段好,还是盛京府好呢?” 他的表情严肃至极,就像这真是个要费心去研究的课题。 何墨予说:“只怕大理寺不会对林秩用刑,反而会供为座上之宾。” 楚亓笑了笑:“大理寺如何对他,于我何干?” 何墨予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这可是我们楚门的案子!” 楚亓瞥了他一眼:“楚门的案子是去势男尸连环案,可不是李晋案!” 案子查到这,基本是认定了林秩做了李晋案,至于其他的案子,还都没有太大的眉目。 因此对楚亓楚大少来说,李晋案已经了结,将已经了结的案子交给三司,他们要怎么审爱怎么审,都让他们审去。 而楚大少是很忙的,他关注的点是“连环案”的凶犯! 换句话说,就算权愈以他的手段为林秩脱罪,楚亓也不怎么关心,是非曲直总有公断,一旦真相公诸于世,被打脸的将是权太师自己! 况且盛京府和楚门手里都握有林秩涉案的不少证据,要为林秩脱罪也没这么容易。 第52章 我正经起来吓死你 楚亓这么做确有几分道理,何墨予虽不能完全认同,但是事已至此,他再反对也无用,不如暂且放下心中担忧。 正思忖间,楚亓又问:“老陆到底去了哪?” 何墨予吓了一跳,楚亓明知陆聆涛另有要事这几天不在盛京,故意问起他,显是已经猜中了他在想什么。 “这……” “我老子交待的事嘛,我忘了我问了也白问。”楚亓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委屈。 他本来想噎何墨予——何墨予不信他能把事处理好,定是抱着去找陆聆涛收拾残局的心思——但要真噎了何墨予,没脸的是他自己。 如此,不说也罢。 楚亓有些惆怅,所幸他不是会在惆怅上躺太久的人。 再说,他喜欢的两个小女子居然在他惆怅的时候,齐齐来到“数峰青”,他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惆怅下去呢? 龙小凤是在快到“数峰青”的路口遇见江吟的。 因着不久前才在暮声寒面前狠狠地夸过她,龙小凤这会见到江吟是十二万分地亲热。 那冲上去一把紧紧搂住佳人的架势,直如色中饿鬼。 江吟的身子微微僵了僵。 虽然不是第一次感受到龙小凤的热情,但,这也太热情了一点吧! 江吟肯定想不到,若不是考虑到时代和观念的差异,龙小凤本来还想在她脸上狠狠亲一口的。 皮肤这么清透白晰还素颜的妹子,放在她来的世界,她早就心动不如行动了。 “阿吟我都想你了!”龙小凤带着不为江吟所知的遗憾叹道。 江吟:“……” 虽说无语,不过身体倒是放得柔软了些。 龙小凤敏锐地感觉到江吟微妙的变化,心想,这是不是她差不多要被妹子接受了呢? 然后她才发现江吟的神色有异。 “阿吟,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江吟摇摇头,“你怎么会在这?” 龙小凤一听,心里一“格登”,急问道:“阿吟是从林秩家过来的吗?” 她原本守在林秩家,半途中被暮声寒叫走、再探莫园。 按龙小凤的预计,现在江吟本应同刘震枫在林秩家搜查才是,但江吟现在却出现在“数峰青”,并对她亦在此地感到惊讶—— 一定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刘捕头呢?” 江吟说:“刘捕头没事,我们进去再说。” “好!”龙小凤爽快地道。 两人不再言语,齐步走进“数峰青”。 楚亓从中门迎了上来。 乍见两位风格不同的佳人,一如冰雪、一如热火,楚亓满心欢喜,恨不能左拥右抱。 可要真的左拥左抱下去,他有理由相信,迎接他的将是左拳右腿。 “小江江小弱鸡,好久不见啊!”这二货夸张地表达他的思念之情,“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至少是三个月没见了……” 这人总是不正经! 江吟秀眉蹙起,龙小凤却抬脚便作势踹过去:“横竖都是二的没半点正经!出事了啦!” 楚亓收敛起嘻笑,看了江吟一眼,问道:“你们被大理寺的人拦了?” 别看他总是不正经,可他要万一正经起来没不被吓到的。 江吟就吓了一跳。 龙小凤踹楚亓的脚停在半空中,脑瓜子转了一圈:“所以说,大理寺的人不但去了林秩家,还来了‘数峰青’?” “我家小弱鸡果然聪明!”楚亓吹了个口哨,发现自己这话可能误伤到江吟,忙道,“不是。小江江我……” 龙小凤翻翻白眼:“你可真多废话!我家阿吟岂是会将你欲盖弥彰的蠢话放心上的人。” “好好好,都是我不对行了吧!我蠢行了吧!” 江吟没什么心情同这俩货闹,解释道:“刘捕头还守在林秩家,对方人多势众。” 得到楚亓的指令后,江吟同刘震枫就去了林秩家。 彼时龙小凤已经离开。 两人倒没想多,立即就开展勘察;谁知才开工,大理寺的大批人马就到了,并且阻止他们的进一步行动。 刘震枫从来不是硬碰硬的人,当即退出现场,让江吟快去楚门报信,自己则留下看场子。 江吟对此案十分上心,又担心刘震枫在大理寺面前会吃亏,但她只不过一介仵作娘子,话传到了,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其他的,让能耐更大的人去做吧。 听江吟说罢,楚亓忍不住笑骂一声:“这个刘震枫,我看不是刘捕头,丫的他就是个刘滑头!” 真要比人多,盛京府未必比不上大理寺,但这案子却是皇帝指定由楚门办的,所以让楚门去和大理寺比一比吧。 可以想见,刘震枫刘大捕头这会儿正坐在林秩家对门的茶楼二楼包厢,盯着对面的动静。 说不定等楚亓带人杀过来和大理寺干架,他都还舍不得下楼! 不过这出好戏,刘震枫是等不到了。 “他喜欢在那就在那吧,不喜欢,我就派个人叫他回来。”楚亓轻巧地道,“李晋案,皇上发话了,明天三司会审。” 他简单向二女解释了几句,之后问龙小凤:“你玩忽职守跑哪玩去了?” 龙小凤心中有隐隐的不安感:“那个大理寺的官,真的不打紧吗?” 楚亓说:“我说不打紧就不打紧的。见招拆招,楚门何惧?” 龙小凤还想说什么,江吟道:“如此,我先回去了。” 楚亓忙道:“那小江江我明早一早就去抱璞居。你想吃什么早餐,我带给你啊!” 既然三司会审,便会着楚门、盛京府将物证人证等提呈公堂,这些事够江吟忙大半个晚上,而楚亓明早再去取现成的即可。 楚亓心疼江吟,江吟却对他的讨好不置可否,起身告辞。 龙小凤亦站起身:“阿吟我送你!” 说着便搂住江吟肩膀,亲亲热热地挽着她向外走,惹得楚亓眼红不已,羡慕忌妒恨啊这是! 而要不是心内还有其他要紧事,龙小凤肯定会将撩妹进行到底。只是—— “对了阿吟,我请你帮忙查的那条绿色丝线的来处,有结果了吗?” 江吟微微地顿了顿,没有马上回答。 第53章 “半步多” 龙小凤以为是她给江吟的时间太短了,江吟不及查出,所以尴尬了,忙说:“……没有的话我也不急,你慢慢来。” 江吟缓缓摇头:“你有没想过,查出来那条丝线的来历,会令你失望呢?” 原来是怕她失望啊……妹子好贴心! 龙小凤感激地道:“不会哒,无论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辛苦阿吟了!” “也不辛苦,”江吟取出那丝线,交回到龙小凤手里,“职责之所至罢了。” 龙小凤将绿色的丝线在手指上绕了一圈:“那么……结果?” “没有结果……只不过是条官制的宫绦。虽不是随处可得,但是弄到手也不算什么难事。至少盛京的达官贵人们手边可能都有这么件东西。” 江吟一边说,一边看龙小凤的神色。 但龙小凤确实没有露出哪怕是一点点“失望”的表情,她只是“哦”了一声。 只是“哦”一声就算过去了吗? 江吟有点不懂。可她习惯了呈出物证而不问其他,所以疑问在心里打了个转,她就不再当它是个事了。 反是龙小凤沉溺于自己的思考,过了一会儿,发觉江吟没说话,才又担心自己反应太冷淡、以至唐突了佳人: “谢谢阿吟,你帮我查到的这个,对我的帮助很大!” 江吟觉得龙小凤在说客套话;所以说,她对自己体现出来的亲密,也没有那么亲密了? 这么想着,便淡淡地回答:“我只负责报呈你要我查的事,至于帮不帮得上忙,我从不保证。” 龙小凤一怔,不知她为何又变得疏离起来,可江吟这么说也没什么错,她龙小凤确实只需要她的帮忙。 至于她的帮“忙”,最后是不是白忙、有没有帮助,又有什么要紧的?关键是她真心尽力地帮了她。 江吟有这份心、有这种能力,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龙小凤将江吟送出门去,看着她在夜色里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熟悉—— 对,孤单落寂的……有点点像暮声寒给她的感觉。 一想到“凤小龙”那阴晴不定的脾气,她又觉得堵心…… 果然还是我们家阿吟好啊,心性单一心地纯良! 恋恋不舍地回转“数峰青”,楚亓是翘首以盼:“小弱鸡,你竟真和我抢小江江!” 龙小凤嗤之以鼻:“不行吗?我们各凭真本事嘛!” “你还来真的……上瘾了是吧!”楚亓赏了她一个爆栗,“说吧,你哪去了?” 她用话叉开,想必是不想让江吟知道;而江吟亦是妙人,自觉地退避三舍。 实话说,无论是楚门还是盛京府,都没多少蠢人。 其实楚亓完全是想多了,龙小凤既没有瞒江吟的意思,而江吟急着走,则是急于要见暮声寒。 龙小凤坐下来,拎起刚才楚亓拎过的茶壶。 楚亓抬手想阻止,可终究又停下。 龙小凤晃晃了茶壶,发现里面是空的,转头见楚亓神色怪异:“你干嘛呢?下毒了?” 楚亓嘿嘿地笑:“唉呀,差点就和你‘间接’了!” 龙小凤一愣,明白过来,赶忙抛下茶壶,倏尔已到楚亓面前:“间什么接,没出息!要不要‘直接’一下?” 一抹浅色薄唇在离自己不过几寸的所在,少女的幽香随风而至,花花嘴的楚亓很不自在地直起脖子。 自然,也就离那诱-惑远了。 龙小凤哈哈大笑:“二货,没胆子就别逞强啊!” 她笑得天花乱坠的,楚亓则是恼羞成怒,没有听出那笑声里的一丝苦涩。 对,在她来的世界,有一个叫暮声寒的家伙,她最最喜欢的就是调-戏他了。 那个世界……小寒会想念她吗? ………… “笑什么笑!”楚亓大声道,“有你这样反客为主的大闺女吗?” “有啊,在你面前的这位不就是嘛!” “你这大闺女夜不归宿的还去了哪呢!” “哦!”龙小凤停止了嘻笑,“我去莫园了。” 楚亓瞪大了眼:“又去!你真是不知死活!” “我知道死活,所以先回来了不是?”龙小凤静静地道,一双眼睛忽闪忽闪。虽然说了去莫园,但没供出“凤小龙”。 楚亓知道她有话说:“算你识趣!说吧,你想怎样?” “有一位专为达官贵人服务的女子,叫优娘的。楚二货识得么?” “优娘?”楚亓的脸色微微地变了变。 认识优娘,特别是他心中想到的那位“优娘”可不算什么好事,楚亓犹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半步多’的优娘?” “果然盛京没有楚亓楚大少不知道的地方和人物!”龙小凤狗腿地拍了个马屁,但楚亓的脸色并没有因此变得好一点。 龙小凤从未见他如此,又问:““半步多”……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楚亓半晌憋出一句话:“是个一言难尽的地方。” 传说,““半步多””是通往人、魔、仙界的三叉路口。 是人、是魔、是仙,都不过半步之距。 “半步多”有个规矩,进了“半步多”的人,便是受了“半步多”的保护;只要你不踩出“半步多”的范围,就算你是杀人越货的凶残狂徒,便也无人能奈你何。 只是,这个传说中的地方,真在存在吗? “好霸道的地方!那么那里岂非罪犯的天堂?” ““半步多”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留的。” “那什么人能被“半步多”收留?” “走投无路又有用的人。” 走投无路,便只能依靠“半步多”的护佑,而“有用”,是“半步多”护佑他们的原因。 “可我听说优娘是个女支……” “女支,难道没有用处吗?” 龙小凤被噎住。 楚亓盯着外头的黑夜:“其实“半步多”到底都有些什么人,楚门掌握的资料也不多。” “因为这些人仇家多吗?如果仇人知道他们在哪,“半步多”的纷争就没完没了——所以说,对于彼此都保密为好。可是优娘呢……” 龙小凤实在很难将那个娇艳妩媚的女子同穷凶极恶的凶徒联系起来。 第54章 一个长长的梦 “优娘严格意义上不是‘半步多’收留的人,而是‘半步多’的人。”楚亓解释道。 “半步多”收留的人,和“半步多”的人,听起来一样,其实又不太一样。 “‘半步多’也要和外界接触的,有时候需要与达官贵人交往,有时候要接暗花。” 龙小凤点头:“我懂了,就像楚门有‘将近酒’、有‘数峰青’。” 楚亓将目光从外头的黑暗里拉了回来:“你确定优娘有问题?” 这一刻,他没有任何一点点的轻浮,龙小凤知道厉害,郑而重之地回答道:“是的,我确定。” “好!”楚亓从椅子上跳起来,“这事交给我了。明早,我给你答复。” “我和你一起!”龙小凤感知到其中的危险刺激,颇不想缺席。 楚亓没撒娇也没耍赖,简洁地说:“不行。” 龙小凤失望得很,他看了心软,便多解释了一句:“小弱鸡身体还很弱,今天忙一天了,你回去好好睡,明天万一要打仗呢。” 龙小凤不是无理取闹的莽女子,也明白自己同“她”的融合度不好,“她”会的武艺她用不了,她那个世界的搏击术在这里能有多有用,她也不清楚。 而从楚亓的话意来看,去““半步多””提审优娘,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甚至很危险,危险到有她这个拖油瓶在,很可能功败垂成。 这不是她该去做的。 因着已然夜深,龙小凤没有回眠风岛,在“数峰青”的客房里歇下了。 她一向不择席,可这一晚却睡得极不安稳。 一合眼就是乱梦。 她梦见自己躺在病床上,依靠呼吸机和营养液才能生存下去。 沈一白无微不至地照顾她,除开不便由男人做的,他几乎所有事亲力亲为。 小寒每天都来看她。有时候整天整天地坐在她的床前。 他和她说很多很多的话。 他的声音好听又清脆,他离她也不远,她甚至能感受到耳边他温热的呼吸。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句都听不清。 从前她和他呆在一起,总是她说得多,她说得很多很多,然后他静静地听。 她在梦中着急。 她想这是不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总是有个人说,有个人听。 可她听不清! 是不是当她在说,他其实也没有在听? 他为什么不听? 她为什么要说那么多! 他其实很烦了是么? 如果不是她,他连假装都不会去假装的吧? 所以……后来他不再假装了? 陆聆涛则很少来看她。 每一次他来看她,她都很难过。 难过他那么少来看她,她宁可他不来,他不来,她就不会有期待。 还因为他们会吵架。 他们互相不喜欢,他们为了她吵架。 她不喜欢这样。 可她又能怎么样? 恍惚间,沈一白把她从病床上抱起,他的怀抱很温暖,令她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啊……她不明白的是,沈一白为什么一直是这个模样。 小时候第一次跳进她庭院的沈一白,到她长大后,通过陆聆涛认识的沈医生——对,他的容貌没有丝毫改变。 这是个秘密,她和沈一白之间的秘密。 她问过他原因,可他只是笑笑,他说你不要问。 于是她果然没有再问。 他的怀抱…… 她被他从自己的怀抱里放下,放到另一张病床上。 平时几乎察觉不了机器声突然变得清晰异常。 她感觉自己被放在另一个密闭的空间……医疗车吗? 沈一白要带她去哪?他们离开沈一白诊所了吗? 她不想走。她就喜欢沈一白的病房里,她要小寒每天说她不懂的话,她要每天都期待陆聆涛过来,哪怕那么痛苦…… 她想沉溺在这单纯的安静里。 那个纯白的世界,多么美好……除了躺着,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多想…… 她感觉到沈一白轻抚她的额头。 生有老茧的手,一下一下地抹拭按压,她在他的节奏中,慢慢地将神经松弛下来。 就在昏昏欲睡中,医疗车突然重重地一震! “轰!”“哒哒哒……” 是枪战的声音! 她好像再度处于被一枪爆头的场景! 不要啊…… 惊惧在心里蔓延,仿佛为了配合她的心情,整个医疗车都抖动了起来! 那只为她松弛紧张感的手飞速地将她再度抱在怀里,她感觉自己的身躯被他包住了…… “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沈一白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 ………… 沈一白的声音和触感渐渐远去,龙小凤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是古香古色的床顶与床帐。 外面天色大亮,龙小凤这才知道自己沉沉地睡了一晚。 像死鱼一样躺着盯住帐顶,理了理思路;终是松了一口气:还好,是梦啊…… 她又想到楚亓,不知道他昨夜去“半步多”的情况如何。 她一点都不遗憾没有跟着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每个人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做自己擅长的事——龙小凤喜欢这样的团队。 因为这才是“团队”。 就比如在他们现在的团队里,她龙小凤应该做的是养足精神,同那个勒死“她”的人好好地谈一谈,问一问她为什么非弄死“她”不可。 她做了对的事,这很好。 接下来该是她一展所长的时候了! 龙小凤满血复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 感觉经过昨晚“凤小龙”的一些提点,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度更好了。 否则,有理由相信她那个“鲤鱼打挺”,九成九是要把帐顶掀翻、床板压断的。 她不喜欢有人伺候,正简单地梳洗自己,突然听到有人敲门。 先是“笃笃笃”轻轻的三下,小停了一会,又是稍大声的“笃笃笃”。 龙小凤不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里认识某位非常有礼貌的人,说是仆从又不像…… 她一边思忖,一边走过去拉开房门。 随着房门打开,她的眼睛突然间一花:门口一个男人的模样扑入眼帘,他着一身古朴的玄色长衫,对她露出节制的微笑。 龙小凤的小脸儿唰白,喉咙亦跟着紧了。 第55章 你说得对 与花枝招展的楚亓和过于秀气的“凤小龙”不同,门口这男子的脸坚毅而有棱角,眉间有川字纹,仿佛总有许多事要操心似的。 一双眸子则温和无害,说起话来,声音亦令人如沐春风:“小凤,你起来了啊?好点了吗?” 龙小凤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她不是没有想像过会以什么样的情形与他重逢。 她想过,既然这个世界里有个长着小寒的脸、却叫楚亓的人,会不会有一个叫陆聆涛却长得不是“陆聆涛”的人? 结果她的“想像”都没有实现。 陆聆涛在她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出现,她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看自己,使劲地想撸平没整好的衣摆。 陆聆涛就是陆聆涛,他的脸庞他的微笑他眉间的川字纹…… 如果不是身上那件玄色古装…… 但是,她为什么又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呢? 龙小凤发着呆,陆聆涛轻轻问了问:“还是不舒服?” “啊……”她反应过来,“没,没有。” 脑子里的轰鸣渐渐向后退去,龙小凤提醒自己不在那个世界里了。 陆聆涛眉头的川字纹隐约重了点:“如果精神还可以,那,我们去前厅吧。” 声音极为温和,但却是让人无法反对、无法拒绝。 龙小凤“哦”了声,带早房门,忽然想起楚亓:“楚亓呢?他回来没有?他没事吧?” 想到昨晚上他可能经历凶险,她着急起来。 “他回来了。没事,受了一点伤。”陆聆涛的语气像在说平常事。 当然不会是很平常的事。 楚亓带着楚门的两个高手,暗夜潜入“半步多”拿人。 可“半步多”岂是这么容易潜入的地方? 所幸陆聆涛恰好在“半步多”公干——他查的事亦和优娘有点关系——总之若非他及时出手,双方很可能冲突到彼此带伤、彻底撕破脸的地步。 不过因为这样,他在“半步多”所查的事便被迫停下了。 他有点惊异楚亓也在查优娘。 从“半步多”出来,小问了一下,才知这是龙小凤的意思。 这“失忆”的姑娘,到底透着几分古怪,让他微生警觉;可是现在她乖乖地跟在自己后面的样子,又不似作伪。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与暗暗审视龙小凤的陆聆涛一样,龙小凤也在暗暗地审视他。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身材不比楚亓高,但是即便是在他身后,她也觉得自己矮了好几分。 他走得很稳健。 直到走了好一阵,她才发现他背上背了一柄黑漆漆的刀。 衣黑刀黑,身直刀短,难怪她精神恍惚间没有一下子看到。 陆聆涛的刀叫“眸”。 江湖上有八个字:“眸光所至,一眼成灰”。 那是在夸陆聆涛其人其刀,就像是山林中隐居的高人,平时眼帘微垂,收敛杀气;然当眼皮一抬,眸子中精光四射,无人不畏。 现在“眸”收在黑色的刀鞘里,龙小凤亦无从感受它的威力,她甚至好奇地不停打量。 也许是感觉到后背上灼热的目光,陆聆涛开了口:“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龙小凤摇头,她在想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我,我平时都是怎么喊你的?” 在那个世界,她小时候喊的是“聆涛哥”,大了之后就连名带姓叫“陆聆涛”。 可现在,似乎叫他“聆涛哥”或“陆聆涛”都怪怪的。 陆聆涛眉间的纹路稍稍开解,似乎觉得这是个很有趣、但他又要认真回答才能回答好的问题:“你喊我陆大哥。” “哦。陆大哥。”龙小凤莫名地松了口气。 像要摆脱彼此的疏离,亦是从最初的紧张里恢复过来了,接下来她开启了话痨模式。 “陆大哥不是说要出门一个月吗?怎么就回来了?楚亓几时从‘半步多’回来的,他真的伤得不重吗?他带优娘回来了吗?是不是遇到很多危险……啊对了,为什么是你来喊我不是他?他不会是去大理寺出席三司会审去了吧?还有啊,你突然回来了,难道是因为……” 她一问就是一长串,停都停不下来。 陆聆涛干脆停下脚步,微笑着等她继续往下问。 “……”龙小凤被他的笑吓住了,不敢再问。 陆聆涛微笑着说:“还有呢?” 龙小凤喃喃道:“已经问很多了。”然后她鼓起勇气,仰起脸直视他的眼睛:“可你一个问题都没回答我呢!” 陆聆涛说:“我在听啊,然后一边想想,什么才是你最着急知道的呢?我该先回答你哪个问题好呢?” 说得好有道理,龙小凤立即觉得的确是自己理亏,便默了。 陆聆涛眼中有宠溺的笑,他从前可没发现龙小凤有这么“怕”自己。于是他追问了一句:“那么,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好呢?” “你为什么也在‘半步多’?” 陆聆涛微讶,倒是没想到最后她问了一个他不太想回答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半步多’?” “因为都说你出门公干了短时间内回不来,而你现在却回来了。如果你不是在‘半步多’公干,并且是因为在‘半步多’遇到楚亓、才不得不提前结束你的事——我想不出还会有别的理由。” 陆聆涛想反驳,但他不是个喜欢反驳别人话的人:“你说得对。” “你说得对?”陆聆涛的这句话平淡得很,有点不置可否的意味——听在龙小凤耳里,颇有点小视她的感觉。 可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 龙小凤不愤于此,叭啦叭啦地把她分析都摆出来: “依楚亓的性子,只要他还没伤得动不了身,回来一定会亲自过来把我从床上挖也要挖起来,但是他没这么做却是你来喊我,那便说明他十有八九现在不在‘数峰青’,那么他应该是去大理寺了。 “看来他的伤的确不是很重………… “而你耐着性子等到我差不多起床就来喊我……其实你也很着急啊,是不是?” 她一股脑地把陆聆涛说的没说的、只要是她猜到的,都说了出来。 第56章 非礼勿视的场景 陆聆涛脸上依然带着笑意,眉头的川字纹不易察觉地明显了点,他坦然地道:“是的,我是有点急,但是这事急也没有用。” 杀到女孩子闺房里催她起床到底是很不礼貌的事,她虽然是他妹子一样的人,但是他做不到。 即便现在龙小凤的语气有点逼人,他也做不到顺着她的话逼问下去。 “所以说现在优娘在‘数峰青’楚门的势力范围之内?你到‘半步多’不会就是在查我在莫园遇到的那一位的真实身份吧?” 那晚他急着把龙小凤送回楚门,不方便亦没有精力追踪或逼问暮声寒的来历。 但是,这不代表他什么都不会做。 龙小凤是楚门的客人,也是楚门的亲人,他绝不容许她身边有不安定的因子存在。 可没有证据表示暮声寒是敌对方时,他不想大动阵仗地去查他,省得龙小凤尴尬。 他们既然从莫园出来,那么莫园里一定发生了一些不得了的事。 他送回龙小凤,立即折返莫园。 莫园确实有些不一般,有一处阁楼灯火通明。 他悄悄地过去,却发现阁楼四周潜伏了不少高手。 能进莫园的客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贸然惊动贵人并不理智。 他找了个制高点躲藏起来。夜深沉,他全身着黑,整个人和夜色山林便融在了一起。 他目力极佳,能一眼窥探阁楼动静。 要说遗憾,那就是隔得到底远了些,听不到阁楼里的人在说什么。 莫园是游乐之所、通宵达旦不足为奇,但那间灯火通明的阁楼里并无人作乐。 一位披着鹤氅的人坐在窗前,面前放着书册却久久未翻页。 显然,他没有在看书,他只不过在等人。 随即就有夜行人从四面汇集而来,其中一路人还抬过来两具尸体。 他们中的头儿汇总了信息之后,独自上楼向主人汇报。 主人的脸色阴沉,大概是压制着内心的怒气。 而后阁楼里来了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 女人一进门便盈盈跪下,看似战战兢兢,但很快那位“主人”似乎就被她说服了,两人开始做一些不可描述之事。 非礼勿视,陆聆涛离开了。 但不是离开莫园。 他找到那两具尸体,两人身上的没有刀剑伤痕,而是被人震碎心脉。 使得出这等拳劲的人,他晚上才会过! 莫园里的事变得愈发诡异起来。 他转而去查莫园里的客人——有楚门的背景,要查到相关信息自是方便得多。 ………… 一路说到这里,陆聆涛停下来,深深地看了龙小凤一眼。 龙小凤自然很清楚陆聆涛那一眼的含义,愧道:“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陆聆涛说:“还好是没事,如果你真的出了事,让我们怎么和你父母交代?” 龙小凤怔怔地不说话。 她本来也不该期待陆聆涛……她多想听他说一句“我也很担心你”。 可她说不出口。 陆聆涛见她静默,以为是自己口气太重,便又柔声劝道:“以后别这样了,好么?” 龙小凤点点头。 陆聆涛又说:“还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我问你就说吗?” “你问,我就答。” 龙小凤抬头:“那么那个穿鹤氅的是什么人?” 陆聆涛说:“我只查到他是以城郊乡绅黄志强的身份进莫园的,靠的是庆王府的引荐。” “可庆王府的人不也在莫园里?” “你都知道了?” “不,很多弄不懂的,很多记不起的。” 陆聆涛没对此发表意见,只说:“引荐之人是庆王府的宗子,而当天在庆王府则是他家三房的人。” 这是庆王府里各房并不是关系特别好的意思了? 龙小凤升起这样的念头,不过,现在她还没精力去八卦庆王府的事。 “我听人说那种乡绅有可能是某些贵人掩人耳目的招牌?” “是有可能。我还来不及查到这个层面。” 这种人是有的,多半隐藏很深,否则分分钟都能被查出来,他们的“掩人耳目”岂非掩耳盗铃? 但实际上,不论是楚门还是楚门身后的皇帝,这时没查他们并不代表着永远不会查,而他们一旦要查,哪里可能查不出来? 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只不过给点好处,让这些人在他们的位置上安心做事罢了。 权力的均衡,从来与水清水浊无关。 而陆聆涛之所以暂时没查到黄姓乡绅的底细,则是因为他确实接到楚门老爷子秘令去查另一件要紧之事。 偏巧万巧,这两件事最后居然成了一件事! 他去了“半步多”,遇见楚亓,惊异地发现昨夜小楼里他看到的娇媚女子竟然是楚亓的目标! 陆聆涛和楚亓兵分两路,查的事本来不同,但是发展到现在,他们各自在查的事似乎变成“一件事”。 而这一件事、或说是两件事,甚至是“三件事”、更多的事,都集中在那个叫“优娘”的女人身上! 老爷子要他跟进的事,他不便透露给龙小凤、甚至连楚亓也暂时说不得;但是他有一种直觉,那就是通过优娘,一定能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如此,他才会着急,急着想看看龙小凤想要从优娘那问出什么样的秘密。 想到这里,陆聆涛的脚步便又略微急了一点点。 龙小凤跟在后面说:“……那个什么乡绅来不及查也没关系的,问优娘就知道了。” “她是‘半步多’的人,要她开口可不容易。”陆聆涛给她打预防针,“她又不是我,未必乐意回答你的所有问题。” 是么……可那只是因为我不会问你不愿回答的问题……龙小凤暗暗地道。 但她回答陆聆涛的却是:“不,我问,她一定会答。” 陆聆涛微怔,这姑娘是有什么样的自信能说出这种话来? 将陆聆涛的表情看在目内,龙小凤委屈地想道:我真不是啥也不会的小女孩了! 她不想让陆聆涛发现自己的委屈,快步越过了他。 “不是那里。”陆聆涛忙道。 龙小凤去的方向是“数峰青”的问询室,但是对于优娘这样的人物,自然不能将她安置在那。 第57章 十年 对自己的想当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龙小凤“哦”了一声,问道:“那她在哪?” “跟我来。”陆聆涛说。 他带龙小凤到了位于“数峰青”后院的渡口。 “你把优娘带去眠风岛?”那可是楚门的最中心地带! 陆聆涛一边解缰绳一边解释:“西湖这么大,又不只有眠风一岛。我们去的是风荷岛。” 他没有再叫船夫,而是亲力亲为地拿起船桨,招呼龙小凤道:“上船来吧。” 又一是个初冬的清晨,今天的太阳比昨天升起得早也比较暖和,可龙小凤竟然想,如果身边还是楚亓就好了…… 陆聆涛一下一下地划桨,他觉得龙小凤似乎不太想说话,便也没主动开口。 昨天一天的事,他都从楚亓那里知晓。 楚亓在去大理寺前,的确是死活想去挖龙小凤起床说两句,是他拦住了。 其实这表兄妹俩从来就很随意,他不是不知道,甚至觉得很有趣、他还有点羡慕。 可这次为什么非要拦楚亓呢? 他说不清楚。 总觉得现在眼前的这个小女子有些不同。 到底哪不同,他同样说不上来。 既然如此,便只能推着一切往前了吧。 不说话的陆聆涛让龙小凤越发感觉到威压感,他们再这样静下去,她觉得自己会崩溃。 “那个……陆大哥?” “怎么啦?” “这是我第一次到大宋吗?”她其实在没话找话,赶忙又解释道,“……昨天之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 “不,你十年前来过一次。”不知道是因为想起那个雪团似的小姑娘,还是想起那抹孤寂的青色倩影,陆聆涛的脸上露出温柔而宠溺的笑意。 十年前……龙小凤在心里默默地列了下时间线,然后说:“十年前,那不是金国……” 陆聆涛点头:“正是金国铁蹄南渡之前。”他回想起那段日子发生的事,忽然间魔怔了。 彼时陆聆涛十二三岁,年纪不算大,但在他,却将已经将自己当成了能担当大事的男子汉。 结果呢?还不是在真的“大人”面前出了糗! 他笑得奇怪,龙小凤不由问道:“你在笑什么?” 陆聆涛定了定神:“笑你小时候好玩的事。” 龙小凤觉得很挫败,因为那是“她”的记忆,不是她的。她恨恨道:“然后呢?然后我为什么又回南诏了?” “天下即将大乱,自然要把你一个小姑娘家家送回父母身边。南诏到底天高皇帝远,金国势力一时波及不到。” 而楚门也正要借着这天下大势抢占不败之位。——这话,他没有往下说。 “可惜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她说。 陆聆涛看着龙小凤茫然的神情,憋住了想继续往下问的心情。 看起来她失忆得很严重,再问南诏、问龙府的事,她估计说不上来。 况且目下的事紧急,他不想扰乱她的思路。 在两人略微尴尬的交流中,陆聆涛将小船靠了岸。 龙小凤算是再一次被楚门刷新认识了。 西湖在整个盛京占地极大,她相信至少有小半的湖面及湖中小岛,都在楚门的势力范围之内。 楚门甚至在西湖建立了自己的水寨系统。 这个系统和大宋盛京的水军其中有多少联系,差不多可以赋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想像。 皇帝对楚门的倚重可见一斑。 这也是楚凌川一再放低姿态的原因:便宜既已得了,就不要再卖乖了。 撇开这些不论,风荷岛这样的地方也是谈秘事的绝佳之地。 至少,你想要暗杀或是刺探,都得先趟过西湖水域! 风荷岛非常小,以“岛”称之其实是夸大了,它上面总共也就只有三两处的房屋阁楼而已。 但若以它的重要性来说,往大里说并不夸张。 因为能来此“做客”的,都是楚门看重的重要人物。 此刻的优娘一身素白,端坐于案前。 眉目依然娇艳妩媚,但游走于各色男子间的风尘味却已收了个干干净净。 从窗口看去,一眼可见风荷岛的渡口,一男一女从远处结伴而来。 男的着一身玄服,风度翩翩,正低头和女子说着什么。 女子娇俏可人,仰望男子的姿态里有几分小意。 优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些小儿女情态,她永远都不可能有。 两人越走越近,优娘的脸突然僵住,因为她认出来了——那个小姑娘没死!她竟然没死! 优娘狠狠地咬住银牙,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缩回了身子。 那小女子的身影却依然在脑海里绕。 似乎有一点点的不同…… 那夜的小女子比现在的她多了点……嚣张。对,嚣张,肆意地、笃定的嚣张。 现在她的小意,难道是因为身边的那位男子? 陪在小姑娘边的男子……优娘自然认得陆聆涛。 作为楚门里两位最有名的青年才俊,陆聆涛和楚亓差不多代表了楚门两个截然相反的特质。 楚亓就像在种种传说奇闻里的楚门,明快炫彩;而陆聆涛的沉稳低调,则像楚门在现实里的实际作派。 认识楚亓的人很多,因为他很难不让人记住。 认识陆聆涛的人则少,但是如果陆聆涛想让你记住他,那一定会让你终身难忘! 至少,优娘难以忘记杀神张眼那一瞬的刹气,竟然叫“半步多”里排行十六的李樊生生地吓得退了三步——正是他的偷袭伤到了楚亓。 优娘的心思微乱,房门已被敲响。 先是“笃笃笃”轻轻的三下,小停了一会,又是稍大声的“笃笃笃”。 优娘敛容整装,打开房门:“请进。” 门开处,正是那对说亲近又带着点疏离的男女。 优娘万福:“两位请,优娘久候了。” 龙小凤盯住她的脸——这其实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优娘的正脸——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然后她裂开嘴笑了:“你好啊优娘,我们又见面了!我是龙小凤,楚门的龙小凤。” 果然没猜错,她真的是楚门的人!优娘回之一笑:“龙姑娘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第58章 难道不是你让我带你回来的? 昨夜楚亓带人闯“半步多”,最后陆聆涛把他们一起带回来,优娘并不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龙小凤的主意。 她甚至不知道龙小凤还活着,因此一边寒喧,一边打量这小姑娘,眼光不自觉地往龙小凤的颈上看去。 虽消褪了些,但那道青痕赫然在目:确然是前天夜里的那个姑娘。 如此一来,原来盘算好要怎么说的话,可能得换一换角度了。 顺着优娘的目光,龙小凤往自己的脖颈摸摸,笑道:“放心啦,我不是鬼。大白天不会有鬼出来的!” 若不是陆聆涛在旁边,她说不定还要拉着优娘看自己的影子。 优娘说:“对不起,前夜冒犯,优娘有不得已之处,万幸的是龙姑娘没事。”妙目向陆聆涛瞥了过去:“……否则,优娘此时恐怕要被陆公子剥去三层皮了。” 陆聆涛不置可否:“前事不提,未发生的事,就没必要再去追究了。” 优娘再福:“多谢二位理解。”说罢望着龙小凤道:“有些事,我想同龙姑娘单独谈谈,不知可否?” 因为“死”得太诡异,龙小凤一直难以启齿当时的具体场景,所以楚亓陆聆涛等人便也只知“她”是被勒死的。 因而优娘如此要求便亦是算到了这小姑娘未必会说。 想到那小姑娘轻易地就被自己“请”到晓月阁,优娘觉得,单独同龙小凤说,会比面对陆聆涛这样的人精轻松得多。 陆聆涛转眸看龙小凤,意思很明显:如果龙小凤同意她们“单独谈谈”,他不会反对。 优娘见惯大场面,可就武力来论,几乎等于“零”,龙小凤不会在她手上吃亏。 至于口头上的功夫——优娘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优娘之所以会被他带回楚门,那全是龙小凤的主意。 虽然不知道龙小凤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但陆聆涛很清楚,即便是那夜之前的、未失忆的“她”,也不是轻易会在口头上吃亏的人。 莫园那夜的失手,应该是个意外。 而有他陆聆涛在,绝对不可能让类似的“意外”再发生! 不过,龙小凤的反应,不但出乎优娘的意外,也出乎了陆聆涛的意外。 “优娘此来,不就是要和楚门做交易的吗?”龙小凤薄唇一扁,笑吟吟地道。 她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自信,让陆聆涛和优娘都感到讶异。 优娘说:“实话说,我被陆公子和楚公子带到楚门,至今不知所为何事。——直到见了龙姑娘,才知或许是因为龙姑娘的缘故……” 龙小凤道:“对,你现在在楚门,当然是因为我缘故。可若你觉得我是为了出口气,才请他们将你从‘半步多’带回来,那就大错特错了。” 她笑笑说:“如果真是那样,你刚才也说了,陆大哥会直接剥了你三层皮,何需冒大风险将你带回楚门?” 在“半步多”杀人,和从“半步多”完好无损地把人带回来,那是两个概念。 优娘道:“那么我可以问下龙姑娘,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带回楚门吗?” 龙小凤冷冷地道:“并不是我要带你回楚门的——难道不是你让我把你带回楚门的吗?” 她此话一出,陆聆涛和优娘又都是一惊。 而不等优娘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龙小凤又道:“你让我把你带回来,我做到了,但是你要同楚门谈的交易,我却做不了主。 “所以说……我才不和你单独谈呢!陆大哥,你不能走,因为你才有和她做交易的权利。” 陆聆涛点头:“好,我不走,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他现在也很有兴趣听龙小凤说说看,她为何认定优娘来到楚门这事儿本身就是个局。 优娘则有点慌张:“龙姑娘此言从何而起?……优娘一介柔弱女子,如何敢算计楚门?” 龙小凤摇了摇头:“你是女子,但并不柔弱。” 她从衣袋里取出一条浅绿色的丝线:“我本来就有所怀疑,但是这条丝线,却让我确定了这一点!” 浅绿的丝线在她白玉一样的手掌中,煞是好看。 陆聆涛说:“这丝线看上去并不稀奇,是从何而来?” 龙小凤解释道:“这是那夜在我身上找到的、不属于我的丝线。” 她对优娘道:“优娘应该不知道,那夜被你勒过一回之后,我就有许多事都不太记得清了,包括在我为什么会跟你去了‘晓月阁’。” “当时你正在翠微湖边徘徊,被莫园的守卫发现,又坚持不肯说出身份,所以我就假称你是我带进来的侍女……” “其实你那时便已猜到我的身份了,对么?” “不……我只是看你不像坏人……” “好,我姑且相信你说的是真的。”龙小凤道,“到底我欠了你的人情——若不是你帮我应付了莫园的守卫,局面恐怕难以收场。” 她盯住了优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说不定,我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莫园。” 优娘的脸僵了僵,羞愧地道:“可我到底没能让龙姑娘免于受到伤害。” 陆聆涛在边上插了一句:“你给她下药了吧?否则以你的能力,伤害不了小凤。你虽然从莫园守卫手里救下她,可也不见得安了什么好心。” 优娘面如白纸:“因为当时龙姑娘……脾性比较大,我担心惊扰到附近的贵人,所以只能以非常之法……” 陆聆涛道,“我倒想知道,你是担心她的脾性大惊扰了你所谓的贵人,还是怕她对你不利所以先下手为强?” 优娘道:“我服伺的那位贵人……好色。我不想让那位贵人发现……发现屋里还有龙姑娘。” “因为怕贵人发现小凤,你就干脆杀了她?”陆聆涛冷笑,“这个逻辑我不懂。” 虽然龙小凤现在好好地坐在身边,可陆聆涛依然一阵阵地后怕。 “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承认当时就知道小凤是楚门的人吗?你不但知道小凤是我楚门的人,而且你还知道她是在查去势浮尸案、并且查到你身上。” 第59章 由线而求索 “……依小凤的性格,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你怕她在莫园守卫面前嚷出来。所以把她骗进房间控制她,最终杀人灭口。事情的经过难道不就是如此吗?” 陆聆涛说完了他的推断,冷冷地道:“优娘,在此都是聪明人,你又何必装傻?” 优娘苦笑道:“请你们相信我,我绝无杀龙姑娘之意!一切都是意外!” 她望向龙小凤,希望她能为自己说上两句。 龙小凤将那条浅绿色的丝线在指尖不停地绞来绞去。 她果然替优娘说了好话:“我相信这是意外。因为你杀我,是下下之策。” 她看了陆聆涛一眼,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好像如果不是她在为优娘说话,他就会将优娘立毙刀下似的。 龙小凤说:“其实我能够理解优娘的不得已——毕竟人都有保全自己的本能。 “你给我下药让我不至于在莫园里大嚷,是为了保全自己;下手杀我,同样也是为了保全自己——你不想死、不想落在那位‘官人’手中,只能委屈我了。” 她突然间很低落,所以说,小寒也是不得已吧, 优娘为了保全自己牺牲一面之缘的她,小寒牺牲的是那件身外之物…… 不,不要再想那个世界的事了,这里已经没有小寒,眼前的这个陆聆涛也不是她记忆里的陆聆涛…… 龙小凤强迫自己回到当下,她将那条浅绿的丝线捋直了:“如果不是这条丝线,我也会认为优娘你引我进‘晓月阁’,唯一的目的就是杀人灭口。 “但是这条丝线却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身上。我不由地要想一想,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 “是想将我的死嫁祸给那天在‘晓月阁’里的官人吗?这条丝线我记得是那位‘官人’身上的。 “我曾经想过从这条丝线去查那位‘官人’的身份,所以拜托了盛京府的仵作娘子。” 龙小凤将那条丝线递给陆聆涛,陆聆涛接过来,问道:“江吟怎么说?” “江吟和陆大哥的看法一致,认为这条丝线毫不稀奇,盛京里只要有点身份的人都可能拥有这种丝线打的络子,所以不可能以此作为认证某人的证据。 “于是,这便推翻了我最早的猜测。” 龙小凤想到江吟昨天的神情——其实她真的不必那么抱歉的:“如果这丝线不能找出它的‘主人’,那你为何非要将它放在我的身上呢? “我猜想,你只不过要借由这条丝线告诉楚门,我死得蹊跷,必须得好好地查一查。你怕有人将我毁尸灭迹,甚至安排人把我的尸体送出莫园。” “凤小龙”的身影浮现在脑海,至少能认识这么个人,是挺有趣的;至少能在这个世界顺利地找到安身之所,很幸运。 龙小凤诚心地道:“谢谢你,优娘。” 陆聆涛想起莫园里被处理到的两具男尸——他知道,若非有暮声寒在,龙小凤此刻怕是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 优娘说:“原是我害的你,何胆能受龙姑娘半个谢字?” “如果你当时不让我彻底闭嘴,被那位‘官人’发现,窥知我的身份,那么,你我二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不是么?” 龙小凤笑笑:“所以我相信,你杀我,是不得已。如果有选择,你甚至希望由我亲手把你押到楚门受审,就像现在一样。” “多谢龙姑娘理解。” 也许是知道此地真正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是陆聆涛,优娘小意地对陆聆涛解释道:“我最早只是想将龙姑娘悄悄地藏起来,真真没有杀她之意。 “谁知这时,那位贵人突然来到。我想,与其被那位贵人发现并折磨龙姑娘,不如我来动手,至少,我能保证把信息送出莫园。 “而只要将信息送出莫园,楚门就会采取行动……” 陆聆涛冷笑:“但这些都是以小凤是一具尸体为前提所做的应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小凤真的死了,即便有千万个理由,楚门也绝不会放过你。” “我当然想过。”优娘平静地道。 陆聆涛怒极反笑:“犯罪就该伏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倒想听听你对那去势浮尸案有什么说辞。要知道,即便没有小凤,你也是有人命在身的。” 优娘默然不语,似乎有点抱歉。 龙小凤则道:“我正想说这个呢——想通了丝线的问题之后,我又有件事想不通了。 “我想不通——去势浮尸案若真是你做的,隐藏自己、将我毁尸灭迹才是正常反应吧?你为什么非要引我来查莫园?而既然将我引来,为什么又不赶紧儿地杀了我?” 优娘的嘴角微弯,之前所有的惊慌、忧心全然不见——她知道,眼前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已经接近了事情的本质。 龙小凤知道自己多半猜中,亦是松了口气:“于是我将这事的来龙去脉多想了一想,有了个比较大胆的猜测。 “那就是——你做下去势男尸案的目的,和在我身上放那条丝线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让楚门把你从重重的迷雾中找出来!” 优娘笑了笑,妩媚至极:“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龙小凤说:“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直到昨夜,我又去了一趟莫园……并且听说了一个关于你的传闻。 “据说,优娘你是‘半步多’的人。不好意思,我也是那会儿才知道世上有‘半步多’这样的地方。但既然‘半步多’是那样的地方…… “我所有想不通的,便都想通了。一切,昭然若揭。” 优娘是“半步多”的人,但却正在做一些不利于“半步多”的事。 她要保全自己,就得找一个新的靠山,否则,只要踏错半步,就会消失如烟。 而在盛京能与“半步多”抗衡的,恐怕只有楚门了。 她既然不能主动去接触楚门,那便只能让楚门来找她。 如果楚门不能因为她放的线索而将她找出来,那也不是她可以期许的楚门。 楚门,不负她之重望。 虽然很意外,最终令她得偿所愿的,竟是这样一个小女子。。 第60章 你想要楚门为你做什么? 优娘轻轻叹了一声:“现下我相信,我此刻能在楚门,的确是龙姑娘你的主意。” 说着,她向安静了许久的陆聆涛看去。 到这个时候,陆聆涛已经完全了解了龙小凤最初说的“我问,她就会答”是代表什么意思。 因为,这本是一场交易。 交易,是双方的;单方面的,那叫“索取”、叫“给予”。 优娘是个合格的生意人,她想要得到,必然会有所付出。 既然是交易,当然必须好好谈。 陆聆涛沉吟了下,问优娘道:“你想要楚门为你做什么?做污点证人,免于被追究杀人毁尸弃尸之罪?” 他眉尖的川字纹紧锁:“或者是……离开‘半步多’?” 离开“半步多”!离开那个保护她却也压榨她的地方! 优娘动容:“然而……我所要多少,还是取决于我能给多少,不是么?” 陆聆涛笑了笑说:“自然。” “我知道如今楚门正在查去势男尸连环案。我知道做这案子的是什么人!” “哦?”陆聆涛皱眉。 优娘不知道,就在此时、在另一个公堂之上,亦有人说了几乎同样的一句话! 大理寺公堂。 堂下衙役列队,而堂上却坐了三位高官,分别是大理寺少卿钟山清、刑部侍郎于新和御史中丞王允中。 大理寺主审,因此钟山清居中就座,刑部复核、御史台监督,两位大人左手排位。 因此案是楚门主办,另有楚亓在右就座。 此刻林秩正跪于堂前,略显肥胖的身子,在衙役的环绕之前,竟显得分外渺小。 万事俱备,去势男尸连环案开始了第一轮的审讯,左右衙役齐呼:“威~~武~~~~”与此同时,杀威棍捣地,发出震天般的声响! 林秩原只是跪在地上,这时生生地被这一吓,全身发软,差不多是趴下了。 楚亓薄唇微抿,毫不掩饰从内心发出来的蔑视之意。 只听得堂上惊堂木一拍,钟山清喝问:“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趴在地上的林秩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答:“晚生汀州……林秩。” 公堂上的一切,犹如一场戏。 楚亓像看猴耍似地,看钟山清煞有介事地走过场。 林秩犯案的证据在手,楚亓对此有十足的把握,他倒是想看看,钟山清要如何为他翻案! 冗长的程序按步就班地进行着,案子从李晋案审起。 钟山清先是当堂宣告林秩的罪名,然后便是经手此案的盛京府和楚门一一呈上证供。 呈上证据、并进行讲解的是楚门何墨予——相关的材料来自于盛京府的仵作娘子江吟,却不是楚亓去取的。 对于楚亓的食言,熬了一夜的江吟并未表现出来不快;只在说好的早餐送到门前时,她滞了一滞,细细盘问来人楚亓因何未来。 问之无果,她便也罢了。 回身返回抱璞居,却见暮声寒倚门而立,脸上露出异样神情。 “怎么了?”她问。 暮声寒说:“那姑娘的能量……出乎我的意料。” 江吟有点愤愤,他拍拍她的肩膀,续道:“……都快赶上我家阿吟了。”她才转怒为喜。 楚亓他……被龙小凤差去做什么了呢?虽有好奇,但江吟不是个喜欢纠结于秘密的人,很快她放空了自己,回房补眠。 大理寺那边,自有楚门的人在,何需她操什么心! 不巧得很,材料拿回来后,楚亓也是翻都没翻就丢给何墨予:“小江江做的卷宗绝不会有丝毫纰漏,我才不操这个心呢!” 其实李晋案,楚门手上的直接证据并不算多,依靠的主要是见微知著的合理推演。 当说到那僻巷里呕吐的秽物时,刑部侍郎于新和御史中丞王允中都不自禁地微微皱眉,但到得何墨予有条有理地分析时,又忍不住暗暗点头。 证据呈堂之后,是证人的证词。 碍于身份,许利亨、郑大铁等人并未亲自公堂,但他们的证词全部记录画押,成为认定林秩犯案时间、动机等的重要佐证。 人证物证呈堂完毕,楚亓才从瞌睡状态中“醒”了过来,秀目直视钟山清,就等他出招。 钟山清恍若未见楚亓吓死人的目光,惊堂木一拍:“林柣,你可认罪!” 从升堂开始林秩便俯在地上,连头都没有抬过一下,直到此刻,方将额头在地上磕了又磕。 楚亓站起身,薄唇一扁,大度问道:“如果你有什么要申辩的就快快道来,楚爷还就不怕你不认了!” 王允中当即轻咳道:“楚亓,能给公道的不只有楚门,三司会审就是为了避免有人徇私枉法!你那些江湖上的派头,还是收起来为好。” 楚亓气炸:“王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是给嫌犯一个为自己辩白的机会,怎么,倒成了江湖派头了? “难道依官府的作派,说他是犯人他就是,连话都不给人说?这还不如我们江湖规矩呢!” 王允中被噎住,于新忙打圆场:“楚公子只是急性子了点,并无恶意,两位殊途同归,又何必做那无谓的口舌之争?钟大人,您说是么?” 于新强行把话语权递到了钟山清的面前,无非是不想楚亓再浪费时间精力,反让人有机可乘。 钟山清毫不客气地接了话:“楚亓,你一幅气势汹汹要和林秩对质的架势,难不成,是怕他说出你不想他说的话吗?” 楚亓冷笑一声:“楚爷不怕他说,就怕他不说。” 钟山清道:“楚少,凭心而论,这去势男尸连环案要定罪,楚门手头的证据并不多,且多为间接的证据……” “怎么,你这是要为林秩脱罪吗?” “楚少此话诛心了,钟某不过是说了一句公道话而已。于大人,你倒说说看,我钟山清此言可有不妥?” 他不问王允中问于新,意思十分明显,便是要杠得于新不能护短。 谁不知道,刑部同楚门的关系,那是大大的好啊! 于新只得道:“楚公子,我们便听听钟大人是什么个意思吧。” 第61章 不是要脱罪? 于新言下之意,是叫楚亓别急——不如等钟山清出招,再想想要怎么应招。 刑部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楚亓生生地忍住脾气。 钟山清双手一拱:“昨天官家圣裁,去势男尸连环案由我们三司会审,大理寺便以最快的速度介入……” 楚亓翻了个白眼,大理寺来得的确是快,快得不像他们一贯的官僚作风,只是他登了几次三宝殿,不知抱的什么狼子野心! 但听得钟山清续道:“……提林秩连夜问询,查其住所搜集证据,功夫不负有心人,细查之下,果然有所收获!” 钟山清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于新不由地看了楚亓一眼,他不知道楚门是否还有后手,但是来之前就已打定主意,如若大理寺敢判林秩无罪,他刑部就敢驳回重审。 其他的不好说,帮楚门多争取点时间,还是做得到的。 至于御史台会不会到小皇帝面前去闹事,那就不在他的担心范围之内了。 撒泼打滚,又不是只有权愈会,楚门的老爷子,那也是精通得很! 于新有点走神,恍惚间听得王充中连声叫道:“竟有此事?此事当真?” 出什么事了? 楚亓薄唇紧抿,面色铁青,竟是十二分地郑重:“我要看看你大理寺到底查出来什么样的证据!” 原来,就在刚才,钟山清爆出令公堂之上众人无不震动的一句话——“经大理寺查证,林秩正是去势男尸连环案的凶犯!” 什么? 楚亓疑心自己听错,可堂上诸人都面面相觑,如果是他听错,总不能所有人都听错吧! 钟山清……这是要干嘛? 他上蹿下跳,难道不是为林秩脱罪吗? 楚亓一时间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钟山清竟直接将林秩定了罪! 什么时候大理寺和楚门这么一致起来了? 如果真有这么一致,钟山清之前的种种作派又是为何? 鬼才信他安的是好心! 不不,钟山清说的是“林秩正是去势男尸连环案的凶犯”……这里头,大有意味! 大理寺怎么可能和楚门意见一致?! 钟山清假装没看到楚亓冒火的眼神,相反,他似乎享受起看对手打哑炮的感觉:“楚亓,我大理寺办案自然也是讲证据的!” 他拍了拍手,自有大理寺的衙役呈上证据:一把尖锐的刀,一段一人高的稻草人,一本薄薄的书册。 刀上有血,稻草人胸口位置有被捅的刀痕,而书册是蝇头小楷,上面压着不少的手指印。 钟山清得意地道:“这是从林秩住所墙角挖出来的证据,经我大理寺的仵作鉴定,确是杀李晋的凶器无疑。” 他挑衅似地又加了一句:“当然,楚少若是信不过我大理寺的仵作,大可请盛京府的江吟娘子复查。 “而这稻草人,乃是林秩在杀李晋前用来练手的。所有的罪状、经过,都在这本认罪书上,林秩已然按手印确认过了。” 楚亓抓过那本认罪书,翻了一翻,正是林秩的对于去势男尸案的供述。 王充中幽幽地飘过来插了一刀:“没想到楚门查了许久,都只能从间接证据推断,反倒是大理寺一出马,就取得了关键的证据,真是让人佩服。” 于新见楚亓皱眉看那卷宗,知他无睱分身,再看那跪在堂下的林秩,缩成一团肥肉似的始终不语,缓缓地道: “林秩,你不要紧张,今日我们三司会审,就是要保证公正公平,绝不会偏听偏信一面之辞。若对这案子内情另有要说,你尽可一一道来。” 他这话才是真正诛心,意思是大理寺若是逼供得到林秩的口供,刑部不会坐视不理。 钟山清呵呵一笑:“林秩,还不快谢过于大人关心!我大理寺也放话在这了,你若对这案子内情另有要说,尽可一一道来!” 说着,又瞥了一眼楚亓。 一向嘻嘻哈哈的楚亓依然认真看着卷宗,这位大宋著名的“纨绔”,显示出的却是与传闻不一样的认真。 突然,他哈哈一笑,随手便将那认罪书一撕为二! 钟山清大怒:“楚亓,你欺人太甚!就算是不愤楚门终究比不过我大理寺,亦不必以此泄愤吧?” 王充中和于新亦不料楚亓如此乖张,一个斥道:“楚亓大胆,竟敢当庭撕毁凶犯罪证!你这是藐视公堂!你等着,我要面圣弹劾你!” 一个则和稀泥:“王大人且慢,楚亓此举,必有深意,大家都是为了案子,何须火气这么大?楚亓,你怎么说?” 吵吵杂杂的大人们,战战兢兢的衙役…… 始终垂首的林秩汗如雨下,他不由地想起昨夜那一幕幕。 从狂喜到震惊到心若死灰。 是的,本是狂喜的。 他陪着小心向钟山清道谢,什么肝脑涂地无以为报的话都说了。 然后钟山清阴阴地反问了一声:“你果真要肝脑涂地以报权太师?” 他当时一愣。 肝脑涂地什么的,当然是肺腑之言,他很清楚要得到,必然是要付出相对代价。 虽然想到权愈可能因为他的士子身份而出手,但他没天真到以为就能坐享好处。 只是,没有想到钟山清会将一切说得那么赤果祼! “权太师和钟大人乃天下士子表率,能为两位效力,林秩自当……自当……” 他跪行趴至钟山清脚边,钟山清却厌恶地闪开两步,仿佛被他沾到就是触了霉头。 “如此,乖乖认罪可好?” 林秩傻了! 如果钟山清要他认罪,费了这么大的力量把他从楚门手里弄回来,又有何意义! 他乖乖地在楚门中一句不说,乖乖地跟钟山清回到大理寺,可不是为了换一个部门被判有罪! 然而钟山清的话在他的耳边轰响:“怎么?刚才还说要肝脑涂地呢,难道说的都是假话?” “不,不是,不是……” 钟山清阴冷的声音愈发残忍:“你不要以为你不认罪,我就判不了你的罪。无非是一刀还是无数刀的区别。选择权,可是在你的手里。” 林秩不答。 第62章 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林秩不是个莽撞的人,否则他也做不了李晋案。 将李晋案伪装成连环案之一,就是为了不被轻易地查出来。 现今被查到,全因运气不好…… 可钟山清的意思,他却怎么都听不懂! 他不信钟山清带他回来,只不过是要和楚门抢这个小小功劳! 他到底要他做什么? 他向那位高官爬过去,痛哭流涕:“大人,大人,您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我可以帮你怼楚门,我什么都可以做……求你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钟山清嫌弃地踹开他:“你当我大理寺是什么地方?” “大人……大人……小生愚钝,请大人教教小生!” 林秩抬起头,一张胖脸上横七竖八的污秽条纹,害怕中又有几分的坚定。 如果这是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那么至少他得问问选项都有什么。 林秩情绪的变化,钟山清自是看在目内,他不由地佩服某位挑选棋子的眼光。 可惜了,若非注定是个弃子,这个年轻人值得好好地培养。 钟山清将声音放得尽量柔和一点:“林秩,汀州人,由寡母养大。我听说,你还有一个小你六岁的弟弟?” 林秩头皮发紧:“大人,大人饶命,大人,小子做的事是小子的罪,请不要累及母亲与幼弟!” 钟山清笑了笑:“你想多了,我大宋立国之时,太祖就定下不杀文人的规矩,更何况连坐株连?” 林秩眼睛一亮——前朝确有先例,文人即便是犯下杀人重罪,也只是流放而已,并未处以极刑。 但,果真能如此? 他望向钟山清,有几分期盼,又有几分迷茫。 果然,钟山清敛了笑:“但是你所犯的,可是连环杀人的重罪,不伏法,怕是众愤难平!” 明明是大热的天,林秩的心如坠冰窖,牙齿亦“格格格”地打起架: 李晋临死前的眼神,小玉香温柔的怀抱,寡母的期待幼弟的崇拜…… “为什么?为什么?”林秩问。 钟山清的脸仿佛变了型,林秩看见那高官歪曲的嘴里吐出几个字:“没有为什么,因为你就是!” 脑海里突然掠过一袭红色的影子,还有那双妖异的、拉着他不由自主向深渊走的慑人眼睛! 林秩双手抱头,发出“啊”地一声大叫。 幻觉之中,那双充满诱惑的眼睛仿佛在对他说话: “答应啊,答应下来,你的寡母幼弟便无此后无忧。” “你本来就罪当该死,死而为他们造福有何不可?” “你本就罪当该死,一桩罪和几桩罪又有何差别?” ………… 蛊惑的声音就像从脑子里伸出的一双手,林秩的眼睛放出异光,恍恍惚惚地问道:“我,我该怎么做?” “啪!”一本册子应声抛在林秩面前。 “抄一遍吧。”钟山清好似在很远的地方同他说话,“抄一遍有助于你记起你做过的一切。放心,大理寺不是个喜欢严刑逼供的地方。你不要担心会受什么皮肉之苦。” 林秩死死盯住那册子:“我的寡母幼弟……” “即便你定了罪,也会熬到秋决之时,在此之前,权太师会着人将你寡母幼弟安置好,改名换姓,免于旁人异样目光。你看可好?” 林秩哆嗦磕头。 他捧起那本册子,有如千斤之重,捡了两次才捡起,却禁不住手不停发抖。 颤抖翻开,果见上面写着自己如何练刀法、如何杀李晋——李晋是他杀的不假,但是那册子所记,比他的所做所为,不知道详尽多少倍! 不仅如此,林秩的认罪自陈并未结束。 再往后翻去,赫然写着今年六月,他于盛京城外柳堤杀一人;三天后又于顺济桥下桥洞内杀一人。 再有,今年七月,于盛京城郊农庄处杀一人。 接着是五日前杀一人于八卦沟内,及两日前杀李晋于僻巷。 时间地点细节,面面俱到、无一遗漏。 而除杀李晋是因私怨外,其杀人动机,林秩都自述为“心中自卑有暴虐倾向,所以选择无亲无故的流浪之人,杀了也没有人会为他们出头。” 林秩的认罪书,楚亓一一看完了。 就因为一一看完,才如此生气! 他不信,不信林秩有做下连环杀人案的本事。 他更生气,生气认罪书上的所有细节,都与盛京府、楚门对此案的调查全然吻合! 在没有其他新证据的情况下,林秩的口供会成为定案的关键。因为不可能有人会那么傻地把杀人的重罪揽在自己身上。 所以楚大少很生气。 生气盛京府里权太师一伙肯定安插有人;生气他看不透他们急着用林秩将此案了结的原因。 他撕完了林秩的认罪书还不解气,又狠狠地踩上两脚。 钟山清的脸都黑了。 王充中拂袖而起:“我看此案今天先到这吧,吾要即刻进宫面圣!” 于新没来得及反对,楚亓却已说道:“面圣便面圣,楚爷难道怕了?我们到圣上面前去论个是非黑白便是!” 有宋一朝,皇帝亲自下诏审案子,并不是太过稀奇的事。 既然权愈一伙人敢跑到小皇帝面前去活动,楚亓来个依样画葫芦也不为过。 只是……这么一闹,小皇帝应该的头应该特别疼吧?于新不由地心疼了一下那位不到十岁的少年天子。 王充中和钟山清却是对视了一眼。 一个略有疑问,另一个却是充满自信。 钟山清捡起林秩的认罪书收入袖中,显然是要把这毁损的东西当成证据去哭诉。 楚亓鼻孔朝天,好似半点也不在意。 钟山清怒火中烧:好你个纨绔,这回非叫你吃憋不可! 四位大人要去面圣,林秩则没有资格见天子,左右衙役将他暂时收监。 林秩茫然望着四位大人远去,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大理寺这边的情况,各派别的人都及时地回报了。 消息传到楚门,陆聆涛眉头的川纹紧锁:“楚亓这小子也真是的,何必逞一时之快。” 并没有责怪的语气,倒像是宠溺那暴脾气的幼弟。 第63章 朕脑瓜子疼 听说找到林秩犯案的直接证据,龙小凤跳了起来:“不可能!我昨天查过他的住所,根本没有什么凶器!一定是假的!” 优娘静静。李晋案与她的述求全然无关,她亦不便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林秩担下这前面的案子,却又为何呢? 她的脸色有点发白。 陆聆涛柔声安慰道:“你身上的案子,不是林秩想担就能担的;况且,他们也还不知道你与此案有关。” 昨夜带走优娘,理由是涉案。 但楚门手上的案子不只一宗,他们不说;优娘藏得也深、平时接触的敏感人物又多,“半步多”短时间内无法排查优娘所涉的究竟是哪宗案子。 而楚门办案,既有其霸道处、也有其公道处。让优娘随楚门去,也是卖个人情,这个人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龙小凤说:“他们要林秩担这案子,竟然连证据都帮他补足——除了包庇真凶,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优娘,你仍然不开口吗?” 优娘毅然说道:“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否则,我来楚门做甚?” 陆聆涛道:“在出说真相之前,我们先谈谈你要的是什么吧。” “我要……救一个人,救一个女人。”优娘怔怔地道。 与风荷岛的坦诚相对不同,此刻的御书房几乎要被掀翻了天花板。 王允和与钟山清当头就狠狠地告了楚亓一状。 于新是被楚亓拉住了,否则亦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 于是乎,御书房里差不多是一边倒的状况。 可那两人虽一言不发,却也是一脸不耐烦——小皇帝赵昰果然是感觉脑瓜子又疼了起来。 这种凶案,不是交给楚门交给三司了吗?他们给个结果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来这里闹? 刚听大理寺和御史台说案子破了,小皇帝是很开心的,可看到刑部楚门在一边不说话,他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不说话的从来就比说话的讨厌!装高深吗?让他猜吗?不是只有他才有资格让人揣测君心吗? 赵昰不高兴,可又得装做尊重臣子、不偏不倚的样子问道:“楚爱卿似乎不同意钟爱卿的意见,你可是另有看法?” 皇帝既然发问,楚亓忙行礼答道:“臣以为此案并非皆非林秩所为。” 钟山清立即反驳:“这可奇了怪也,世上竟然有自认有罪的无罪之人?” 林秩为什么突然担下所有罪名? 楚亓一时也想不透:“我怎么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乱认罪!” “臣以人头担保,我大理寺绝无刑讯逼供之举!不信可以验林秩身上是否有伤!” “要逼人说话,可不只有严刑挎打这一条路!” “皇上,于大人这是诛心啊!”钟山清高声喊冤。 赵昰的脑瓜子疼得更厉害了:“于爱卿这是认同楚爱卿了?那你倒说说看,这林秩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于新拜道:“楚门的调查,仅能认定林秩为李晋案的凶手,至于其他案子疑点重重,我大宋律例是‘疑罪从无’……” “于大人,林秩都已认罪,你这‘疑罪从无’之说从何说起?”王允和道,“楚门的确是没调查出来,但楚门没调查出来,就别眼红别人调查出来了!” 楚亓恨道:“皇上,这才真真是诛心之论!楚门只知为皇上效力,是皇上的耳目皇上的刀,和大理寺和御史台,有什么可争的?” “好一个不争,可为什么我大理寺的调查,你就偏偏不信了?只有你楚门的调查才是调查吗?” “我没这样说,但是此案的确内有蹊跷!” “皇上,就因为认为此案内有蹊跷,楚亓就当众撕毁罪证,这蔑视公堂之罪又该如何算?” “一面之辞,不可取信!我不过是要让林秩知道,此等狗屁不通的假货,分分钟就能毁掉,也分分钟就能再造一份证据出来。” ………… 四个人在御书房里各持一辞,赵昰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脑瓜子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终于,他在书案上重重一拍! 争吵着的四人顿时静了下来,齐齐跪下。 赵昰道:“朕明白得很,众卿都是为公为国,意见有分歧,那也是常事,不过朕希望各位就事论事。不要互相攻击。 “不过,楚爱卿,你在大理寺的所做所为,的确造次了。” 御书房里只有小皇帝的声音。 楚亓薄唇一扁,想要申诉,于新暗叫一声“小祖宗”,赶紧抢在前头:“皇上圣明,楚亓,还不向圣上领罪!” 一边使劲向楚亓使眼色。 楚亓颇不情愿,可小皇帝开了口,却也不能不给面子,向赵昰拜道:“是我错了,有负圣上重望!” 他想说“但是”,可那“但是”没说出口,王允和已然道:“皇上刚才说过,要就事论事,那么,我们就一事一论, “臣正式弹劾楚亓蔑视公堂之罪,依律应当杖责……” ——“哟,谁这么大胆,竟然敢蔑视公堂啊?”王允和话音未落,便有一个女声打断了他。 这女子的声音并不悦耳,像是被风刮过的残枝,有种撕裂的感觉。 姐姐! 姐姐来了! 赵昰突然间觉得胸口的沉闷阴暗都散开:有姐姐在,她肯定能帮忙他收拾这乱糟糟的烂摊子。 小皇帝的身体前倾,盯着门口,若不是碍着有外人在,他早就奔过去相迎了! 与赵昰的反应不尽相同,御书房里的四个大男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淑宁长公主赵晨是任何一位朝臣都未必想遇到的角色。 因为她比皇帝还要“喜怒无常”,今年可能帮你,明天就可能落井下石。 偏偏,她对皇帝有拥立之功,皇帝又十分地依赖她。 她可是个女子! 没有哪个男人希望有这么个女子站在自己的前头、站在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所在! 可是……当男人们真正地与她相对,却又会不自觉地觉得,她就该是在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当然,那是她在我一人之下,婉转娇啼! 第64章 楚二货芳名远播 佩环丁铛,淡香扑鼻,四个大男人都垂下眼帘,不敢以目光直视赵晨。 但见那藕粉色的裙裾优雅地拖过面前,直向小皇帝而去。 须臾,撕哑的女声再度响起:“臣,淑宁,参见圣上。” 赵昰压住心中的欣喜,沉声道:“皇姐快快免礼。”一边吩咐左右赐座。 赵晨亦不推辞,优雅地坐在小皇帝下首,带着点天真问:“皇上和几位大人在聊什么呢?” 虽说嗓音撕哑难听,却半点无损淑宁长公主赵晨的妖艳容颜,甚至她更为出众了。 因为那是她抱着今上、在兵乱中奔走逃命时留下的病根子。 因此,与其说是白璧之瑕,倒不如说是她得以倚仗的“军功章”。 只要她一开口,人们便会想起这位曾被先帝夸赞过“声音宛若黄莺出谷”的长公主,是为何坏了嗓子—— 或是怜惜,或是想到皇上对她的依赖,都不免先自矮了三分。 赵晨刚从皇室的疗养胜地金华回到盛京,一到皇城便听说了御书房这里的事,于是急忙地赶了过来。 自古女人不涉国政,但淑宁长公主却是除外。 而被四个大男人吵到脑瓜子痛的小皇帝,也很想听听姐姐的意见,便指了王允和道:“王爱卿向皇姐禀清情况吧。” 得了圣命,王允和马上抑扬顿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王允和身属御史台,御史有随意弹劾而不咎其罪的豁免权,赵昰让他来述说案情,于理不亏。 可在当下的形势下,却隐隐有了倾向性。 钟山清松了口气。 楚亓则是薄唇一扁,暗暗腹诽这些御史们果然都是练出来的,不但能说,声音还真够洪亮,真该让他们去喊号子! 于新呢,生怕楚亓再惹祸,紧紧盯着他,打定了主意绝不让他先说话。 几人的小动作都落在淑宁长公主赵晨的眼中。 她不动声色,喝了一口宫女递上的茉莉香片。 小皇帝以极低的声音问她:“好喝不?庆亲王进上来的。” 赵晨微笑。四个臣子都低头不敢看她,所以她轻轻地竖起一根手指头放在樱唇之上,示意赵昰别忘了皇帝的本职。 赵昰吐吐舌头。 也只有在姐姐面前,他才不用装小大人了,因为姐姐会帮她搞定一切! 果然,王允和说完了,补充道:“……皇上早先钦定由楚门处理此案,但楚门查案多时无所进展,如今大理寺查出来了,楚门却百般刁难。” 王允和说罢,一揖到地:“因此,臣请治楚门蔑视公堂、攻讦同僚之罪!” 赵晨看着王允和,吃吃一笑:“就这些了?——王大人,您老人家是不知道楚亓楚大少的浑名么?” 王允和脑门儿一紧,知道要坏事:长公主言下之意,分明是要把楚亓的言行定位到“风-流纨绔”的作派上去了,那怎么可以! 他忙道:“下官只知,在朝堂之上,就要行朝堂之事。” 可楚亓贼得很,立即委屈地道:“长公主,你说的浑名什么的,楚亓却也不知,楚亓在这朝堂之上,可从来都是正正经经的。” 他们这么一说,小皇帝真好奇怪了:“楚爱卿,你还有浑名?是什么?”他眼珠一转,见于新憋了笑,便问:“于爱卿,朕命你速速道来!” 于新摇头:“王大人说得对,这朝堂之上要行朝堂之事,乡间野闻谈之不雅、谈之不雅。” 因为官最小而做了挺久的背景板的钟山清,见气氛不对,连忙出列:“皇上,若任楚门无理攻讦大理寺,我大宋律法何以令天下服?” 他可不想就这么放过楚亓! 小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虽然他也没想直接放楚亓过关,可他更不喜欢当面被驳。 讲真,他面前的两边大臣及他们背后代表的势力都不简单。 在赵昰弱冠成年、培养起真正的自己的势力以前,赵晨教给他的就是两不得罪、两边和稀泥。 简而言之,帮弱不帮强。 这也是淑宁长公主赵晨及她代表的皇帝给人以“喜怒无常”之感的真正原因。 于是因为近年来,楚门老爷子楚凌川做事低调、且与皇室多有疏离,赵晨担心楚门离心,便多有拉拢照拂。 故而今天,她一开口就是帮楚亓讲话:什么蔑视公堂、攻讦同僚,只不过是楚亓楚二货向来大大咧咧、喜欢耍耍放荡不羁的纨绔作风罢了。 你们和一个著名的二货较真,那不是傻了吗? ——大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 淑宁长公主赵晨的意思,小皇帝当然是明白的。 虽然他不喜欢楚亓的嚣张,但他很清楚,楚门他目前动不得。 他一向就听姐姐的,姐姐既然发了话,那一定有她的道理。 再说御史台那帮御史一向喜欢小题大作,烦人得很;他不喜欢楚亓,可也不怎么喜欢他们。 于是金口一开:“大宋的律法是用来惩奸除恶的,不是给你们用来攻击同僚的。楚爱卿有错在先,罚你抄写宋律一卷,送至大理寺,你可服气?” 楚亓赶忙说:“服气,服气,皇上圣明,楚亓大大的服气!” 赵昰不容钟山清王允和辩解:“这事就这么办了,不要再喽嗦。” 众人皆应了。 王允和义正辞严地道:“楚亓之过可以揭过不提,但是去势男尸案却要请皇上定夺!此案人证物证俱在,实是无可抵赖,臣实不知楚门为何万般阻挠结案!” 啧,这是比谁更大声吗? 楚亓立即道:“臣确是坚持此案仍有疑点,臣请重审林秩!” 他这一出声反驳,那一派哪容他一言堂,立即甩锅: “若依你之意一审再审,那是浪费国家资源,楚门何不用这功夫多去查查别的未结之案?” “御史台不用证据就可以陷人于罪,当然不能体会办案的人怕错捉又怕错放,不得不慎而又慎!” “皇上,楚亓此言,臣不服!难道大理寺办案就不谨慎!” “都是为皇上为天下黎民办事,谁敢说谁不谨慎!无非是既有疑点,就要再查!” ………… 第65章 一碗水,要端平 小皇帝觉得刚刚因姐姐到来而有所好转的脑瓜子疼又患病了。 赵昰其实倾向于尽快结案。 因为这案子他听了就觉得恶心,巴不得就此定案,从此不必再听闻。 然而在心底,却也担心林秩不是真凶,若过一段又有新的去势男尸案冒出来,那不是更隔应、且狠狠自打脸了么。 他偷偷看了姐姐一眼,赵晨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个臣子你一句来、我一句往。 发现赵昰望向自己的目光,她端起茶杯,仿佛手一抖、但是不等茶杯真的倾斜,便急忙扶正了,一滴水都没漏出来。 那是在告诉弟弟,为君之道,一碗水,要端平。 赵昰顺手拿起一本书,往桌上一丢,制止了臣子们的争论: “依我大宋的律法,林秩在最终定刑之前,本就该再接受质询,以免冤假错案。楚爱卿要重审林秩,倒也合乎程序。” 楚亓道:“皇上明鉴。” 王允和道:“若楚门一查再查、一审再审,都查不出审不出来,难道永远不结案吗?” 于新冷冷地道:“王大人忘了,重审翻异,事不过三么?”大宋律法,翻供重审,三次为限,第三次便是定判了。 不过,王允和显然不是是记得,他接着便道: “那么于大人是否也记得大宋律例,凡大理寺审判的案件,大事不过二十五日,中事不过二十日,小事不过十日。 “审刑院复核案件的,大事不过十五日,中事不过十日,小事不过五日。 “我倒想问问楚门,你们这是打算拖多久?五日、十日,还是二十日、四十日?” 王允和咄咄逼人,非要楚亓说个时限,楚亓却只是冷笑。 赵晨同小皇帝低语了一句,赵昰道:“楚爱卿,十五日为限,你看可否?” 楚亓道:“皇上,我之存疑,乃是林秩并非连环案凶手,但并不否认他是李晋案凶手——” “你这还是在怀疑我大理寺逼他认罪了?呵呵,依我看,楚门要证明这一点十分简单,只要林秩还在我大理寺狱中时,狱外仍有人犯案,那就可以证明他不是连环案的凶手了,是也不是!” “钟山清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可以怀疑我大理寺造假,我就不能怀疑楚门了?” “够了!”赵昰一拍书案,众人皆静了下来,不敢再吵,但是无不相对红眼。 赵晨亦站起身施礼:“圣上息怒。” 小皇帝定了定神,问楚亓道:“十五天,够吗?” 十五天,算是很长了,要这么长的时间还查不出来,就不能怪他没给楚门机会翻身。 小皇帝觉得说出个十五天来,是很给楚门面子了。 楚亓却避而不答,跪下道:“楚门办案,自当全心全力,可如若楚门当真找出真凶,该当如何?” 说着,他斜睨了钟山清王允和两眼,那是逼小皇帝表态,如果此案真有猫腻,那就要治某人之罪。 赵昰一怔,他没开口,下意识地望了赵晨一眼,而赵晨乃是笑笑不动声色。 钟山清亦不甘示弱:“臣也想问,如果楚门一再要求拖延,令此案明明能结案,却又悬而未绝,又该如何?” 楚亓立即道:“不如何,大宋律法在上,该罚就罚该贬就贬,便是流放崖山,该楚某承担的负责,楚某自当承担!” 话说到这份上,钟山清不跟着都不成了: “钟某亦会承担应承担的负责。但,楚门如此行事,伤的是我大理寺众的心,臣请圣上下旨,若楚亓无法推翻我大理寺的判决,就要向我大理寺众磕头谢罪!” 赵昰还未发话,赵晨先拍拍了手说:“哟,你俩这是在立军令状的意思?” 她转而盈盈曲膝:“无论是楚门还是大理寺,都惮精力竭、一心为国,臣恭喜圣上有此良臣!” 如此和稀泥,王允和暗暗地翻了个白眼,他可不会轻易就让这“军令状”成了说说就罢的玩艺儿:“那么,皇上是给楚门十五天的期限么?” 赵昰再问楚亓:“楚爱卿,十五天够么?” 楚亓道:“十五天么……” 钟山清担心他还要拖,赶紧道:“楚门里人才济济,十五天肯定能查出你所谓的真凶。” 没想到楚亓冷笑了一声:“如果要查出‘除李晋外,其他案子另有凶犯’这个推断,一天就足够。” 一天?!怎么可能! 在场诸位都被震住了! 想过楚亓可能拖延,想过楚亓可能缩短时间,但万万没想到他说的是一天! 钟山清忽然有点担心。 他担心楚门是否已做了些什么不得了的事,而他被蒙在鼓里不算,还自投罗网地到小皇帝的面前与楚亓做这些无谓的争论。 老奸巨滑的王允和则没这么容易被吓到。 “一天?”他挑出楚亓给的时间,反问道,“这么说,你今天就能把真凶找出来?那可真是幸甚至哉!” 王允和激将的意图不要太明显,钟山清暗自高兴,于新则怕楚亓中招:“我说,这都过去大半天了,要算一天,也是十二个时辰,非是今天啊。” 楚亓倒是干脆利落:“谢谢于大人的好意,但是,说不定一天都不用。” 陆聆涛从“半步多”带回优娘,与本案相关的人和他们背后的人,显然都还不知道,否则就不会在此与他纠缠。 优娘肯定不会轻易地交代,可,他对陆聆涛有信心。 别说一天了,或许就在现在,他们已经达成共识。 楚亓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钟山清还真有点慌:楚门不会是真的掌握了什么证据吧? 他在心里过了一遍这案子的来龙去脉,又确定了下林秩的口供没有漏洞,这才出言表态。 钟山清的考虑是:如果去势男尸连环案真那么好查,盛京府不会这么久都破不了案! 楚门虽然好过盛京府,但是等楚亓真查到什么,林秩早就已经伏法。 退一万步说,就算此案真的被楚门翻了个底朝天,权太师也不会任由他被贬,至多是换个地方,过几年再予以重用。 第66章 大男孩 心思转了几转,钟山清最终安定下来,大度地道: “如果有用得着大理寺的地方,我大理寺出人出力,在所不辞,毕竟都是为了案子。” 赵昰点头道:“众卿果然都是职责所在、尽心耿耿。那么就这么办吧,楚亓,你说一天,或许你真能做到。 “我也不是不信你,但为了更妥帖点,我看就十天吧。十天内,你不但要证明林秩不是连环案的凶手,还要把真凶找出来……” 于新道:“圣上,此案盛京府已经查了一个月,不但没查出来凶手,还又多出来两桩……” 楚亓道:“算起来圣上将此案交给楚门已经五日了,如果没有进展,楚门也没脸在圣上面前说话。” 赵昰很满意他的回答:“楚门的衷心,朕心中有数。不过,现下就事论事,如若你到时还找不出你所谓的‘真凶’,此案就不要再纠缠了。” 不论此事的结果如何,当作一场“制衡术训练”,小皇帝左右不亏。 如果此案真如楚亓所言、顺利破了,当然是好事。 如果楚亓没有找出他所谓的凶犯,他也给足了楚门面子。 是楚门非要任楚亓这浑小子瞎bb、自掌嘴,那他也没办法。 此事既已议定,赵昰挥手让四位臣子下去了。 待他们退出御书房,小皇帝立即腻到姐姐身边:“姐姐,你不是说要到立秋才回来么,怎么,是不是想我了?” 赵晨溺爱地道:“刚才还是威严的皇上呢,一下又变孩子了。” 她从金华别宫匆匆赶回,自有内因,可事关某些秘事,在得到准数前,她暂时不想惊动弟弟。 赵昰便道:“在姐姐前面,朕便是孩子。” 赵晨笑着说:“傻气,等你娶了皇后、生了皇子,难道还能当自己是个孩子?” 赵昰说:“那还早呢!姐姐,我今天这样处理,可以吗?” 男孩仰起头,眼睛里晶莹晶莹的,向姐姐讨着夸赞。 赵晨摸摸他的头,就像他还是三四岁,他们相依为命之时。 “楚亓的浑号到底是什么啊?”赵昰忍不住问。 淑宁长公主优雅端庄地回答道:“‘横竖都是二’咯,你想想,他这亓字怎么写的?” 一边说,一边抓过小皇帝的手,在他的手心中写了个“亓”字。 果然是两横两竖,小皇帝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对皇室的姐弟俩相谈甚欢;风荷岛上的陆聆涛则眉头川字纹紧锁。 他当然估量过优娘要同楚门做什么样的交易,最大的可能是帮她离开“半步多”。 这有点难办。因为优娘是“半步多”用来拉拢高官贵人的棋子,因此她身上背负了许多秘密。 不过,难办不代表不能办。 如果优娘想离开“半步”多,只要她能给的足够,楚门就会将她护下,送她到安全的地方。 楚门,做得到。 但是优娘的要求,却不是最最难办的“离开”。 不,其实也是离开,但不是指她离开“半步多”。 而是……另一个女人? 龙小凤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名字,冲口而出:“默娘……?” 优娘十分惊讶。 那姑娘不甚自信地又问:“我应该……没记错?” 刚在这个世界苏醒过来的一幕幕,就像是刀一样刻在记忆里,包括那一句“你和默娘她们耍去”。 默娘啊……默娘!优娘抬眼,肯定地道:“你没有记错,就是默娘。” 陆聆涛望向龙小凤,等她给一个解释。 龙小凤摇摇头:“我只是听那位‘官人’提过一次默娘的名字。不过想来,默娘应该是那位‘官人’的禁脔吧,而且和优娘的关系很好。” 优娘在服伺那位“官人”的时候犯下重案,引楚门来到莫园,令“官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如果优娘甘冒奇险而要救一个女人,那这个女人会是谁? 必定是她很在意、且在那位“官人”身边的人! “官人”在离开晓月阁时,要优娘去同默娘耍,那么猜到优娘想要救的女人是默娘,便也不奇怪了。 龙小凤一边说,一边观察优娘的神情,轻轻地问:“那位官人,到底是什么人?他很厉害你动不了他吗?你为什么这般恨他?” 如果不恨,怎么会就算被“半步多”报复,也要投奔楚门,让那人就法伏诛? 优娘的眼中透出癫狂:“那位官人……我要,我要将他付诸默娘的痛苦——加倍奉还!” 她的声音冰冷,便是三伏天的热浪都难以融化。 陆聆涛缓缓地道:“你会心想事成的。” 优娘万福再拜:“多谢陆公子。” “那么,你所说的那位官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就是御膳房专司柴火的陈顺治!”优娘说出了那个名字。 陆聆涛和龙小凤听在耳中,都很惊讶,两人几乎同时问出口。 龙小凤:“太监?!” 陆聆涛:“当真?!” 龙小凤脑补了晓月阁里的那番香丰色场景,感觉难以置信。 玩出这么多花样的人,居然,居然是个太监!难怪觉得他憋着嗓子说话,有点怪怪的。 真是天打五雷轰! 可是想想,也不难理解…… 因为有缺陷,才会用工具、用非常之法,才会这么爱鞭个鞑啦、滴点蜡啦之类的……吧? 回想起优娘当时那销云鬼的叫唤声,龙小凤的脸“腾”地就红了。 真不是她满脑子污污的东西,而是,而是这,这实在没法不多想啊! 只是……被打得浑身是伤的优娘,到底是真的享受着那游戏,还是仅仅是为了迎合那人的恶趣味? 大概是后者吧,否则她又怎会恶狠狠地说想要将那痛苦加倍奉还。 龙小凤看了看优娘,但优娘并不想回应她,她回答的是陆聆涛:“当真。” 陆聆涛并不因陈顺治是太监而感到意外。 他早就知道那位在莫园中玩乐、挂名黄氏乡绅的人必有其隐秘身份。 可能是某位高官,某位皇室成员;当然,如果是位大内宦官他也不意外,又不是没有先例。 所以他关注的点不在于陈顺治是太监,而是,怎么会是陈顺治? 第67章 被楚亓的鸟嫌弃了 为什么是陈顺治? 一个他听都没听过的太监,一个管柴火的太监! 所有的大太监,楚门自有其监控系统,但是如果不论大小个个太监都监控,那不现实。——宫里太监可是以千计数的。 陆聆涛想再次确定,于是他多问了一声:“当真?” “当真。”优娘亦明白他的疑惑,肯定地回答:“陈顺治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太监,但他的对食却是叶尚服。” 叶尚服名唤叶依依,专司皇帝的礼器服饰。但更重要的是,她是当年跟着长公主和小皇帝四处奔走的女史之一。 赵昰登位,叶尚服便水涨船高地得了恩宠。 不过赵昰一向都谨小慎微,不容这些旧人张扬跋扈,所以平日叶尚服亦给人宽容无求之感。 谁知暗地里竟结了对食。 楚门虽然神通广大,但还不是后世的锦衣卫。 叶尚服身份敏感又低调,这对食也结得十分隐秘,楚门没有主动去查,自也不清楚。 只是这对食也是大胆,竟跑到宫外摆谱。借着黄氏乡绅之名挥霍享乐不算,成为“半步多”刻意结交之人,便不知里头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交易。 陆聆涛不动声色,优娘知道他已意会。 龙小凤则不解问道:“等等,你们是说这个陈顺治不好动吗?优娘你说他犯案,有何证据?” 陆聆涛说:“没有楚门动不了的人,况且,如果陈顺治真的犯案,叶尚服亦未必保他。” 宫里的女人们都不是简单的货色,叶尚服能让陈顺治帮她管着私产,自然也有挟制他的手段。 如果陈顺治真的犯案,只怕叶尚服撇清还来不及。 至于她的私产,只要她没有涉案,楚门不介意问过皇帝之后,双手奉还。 既然和皇帝共过患难的人,楚门肯定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将她逼得过紧;查与不查,还是在皇帝的一句话。 优娘松了口气:“我找楚门,真是找对了。” 陆聆涛假装没听到她的恭维:“证据呢?” “死在城郊蓝溪村农庄的,是默娘的远房表哥刘文贇。”优娘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方玉牌,“陆公子只需去黄家庄,将这玉牌交给默娘,将她带回楚门,她手中自有证据。” 说来说去,还是想先保证默娘能出火坑。 陆聆涛不太喜欢优娘的态度:“你要知道,楚门不介意帮你的忙,但是并不代表没有你,我们就查不到。” 优娘:“是的,但是有时候,时间也很重要,不是么?” 陆聆涛笑了笑,他突然想,如果优娘遇到的是楚亓,一定会狠狠地怼上一怼,哪怕就是口头上逞个快意。 但是他却拉不下假面:“你该庆幸现在我们不是彼此的敌人。” 优娘静静地说:“我不想做楚门的敌人,也希望永远都不会是楚门的敌人。” 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 直到窗外响起几声的清脆鸟鸣,陆聆涛才转过头去。 他二人言词温和语气轻柔,内里却剑拔弩张,龙小凤只觉得压抑,因此一听到鸟鸣,马上就奔到窗边。 果见一只翠色羽毛的小鸟“啾啾啾”地在窗口停了下来。 龙小凤高兴地喊道:“啊,是楚亓的鸟!” 她学楚亓的样子伸出手去,可那头小鸟却傲娇得很,竟然绕过她,扑楞着翅膀向陆聆涛飞去。 什么啊,竟然被楚亓的鸟嫌弃了……摔! 龙小凤欲哭无泪。 转过头去,那鸟已经停在陆聆涛的掌上。 她忽然想起楚亓像刷子一样的睫毛。 陆聆涛不及楚亓那般赏心悦目,但是他自然就有种让人宁静安稳的气质。 大概是发现龙小凤在看他,陆聆涛报之一笑。 龙小凤脸上一红,一瞥间看到优娘了然似的似笑非笑。 陆聆涛恍若未见她们的小眼神,一边不动声色地取下小鸟翠羽里藏着的薄纸,展开看了一眼,便迅速地收了起来。 风荷岛有现成的鸟食与笔纸,他用碟子盛了鸟食,让鸟儿啄食,一边匆匆提笔,在空白纸上写字。 龙小凤不想优娘有多余的精力关注到陆聆涛,拉着她说话道:“优娘……你一心一意想救默娘,就没想过自己怎么办吗?” 优娘收了笑,神情有点恍惚:“我这样的人,谈不上怎么办。” 她是“半步多”的工具,现在将“半步多”的客人卖了,结局如何,早能预见;即便不是因为此事,也会因为别的事,被推出去死无葬身之地吧。 所以……只要默娘能逃出来就够了;她们半生的积蓄足以令默娘的下半生活得很好。 龙小凤觉得嗓子发涩。 她猜到优娘的想法,可那是唯一的结局吗? 她对优娘有点怜悯之意,但还没圣母到一定要救她的程度,况且优娘的身上,至少还有一条人命! 她又问:“你在莫园杀害的那个人,是什么人?” 优娘从自伤自艾中回过神,回答道: “城外的乞丐窝里有很多这样,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的人。他们没有身份没有亲人,即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她虽然看上去锦衣玉食,难道不是如此? “呵……再说,他也算不上什么好人。我只不过小小地停留了一下,他便向我扑过来。如果他遇到的落单女子不是我而是别的小姑娘,你认为结局会如何?” 优娘笑着,笑容里有几分残忍。 龙小凤默然。 这世上,何曾有绝对的善或绝对的恶? “如果此案顺利找到真凶,楚门会兑现承诺把默娘送到安全的地方,保她无忧。”陆聆涛忽然道,“而你,也得承担应有的罪责。‘半步多’,你恐怕是回不去了。” 优娘“嚯”地站起,她娇艳的双唇颤抖了起来:“陆公子,陆公子……” 陆聆涛这句话代表的含义,是楚门会保护她不受“半步多”的追究! 也许她的余生将在楚门的牢狱里度过,但对她来说,怎么都比那人间地狱强! 优娘缓缓跪下地,哽咽地道:“优娘多谢陆公子再造之恩,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陆聆涛侧身让过她这一礼:“首先,破案是我们交易的前提,其次,楚门要你粉身碎骨何用?” 第68章 迅雷不及掩耳盗铃 优娘身上有命案,或许还不止那浮尸案一件,但她属于自首投案、对破案有贡献,这些能够减轻她的罪责。 而如果楚门想要,从优娘那里当然可以探出其他秘密。 只是楚门若要保证她的安全,必定要同“半步多”做交易,再从优娘身上套取情报,那便不合适了。 所以陆聆涛说,首先得破案,其次楚门不需要优娘其他的报效。 优娘也明白这一点,再拜道:“大恩不言谢,优娘便不再多说了。” 陆聆涛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下,忽而对愣在一边的龙小凤说:“好了,我们走吧,还有许多事要做。” 龙小凤慌忙点头。 她这时才发现楚亓的小鸟已被陆聆涛放飞了。 他传了什么讯息出去? 她不由地有些好奇。 在往“数峰青”的船上,她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离开风荷岛,陆聆涛的脸色就不是太好,一直沉默着没说话。 龙小凤既然问了,他倒也不瞒她:“楚亓立下军令状,十天内必须把去势男尸连环案的真凶找到。” 优娘投至楚门,去势男尸案算起来已是破了——可是如果真如此笃定,陆聆涛又为何眉头紧锁? 龙小凤小心地问:“你认为陈顺治未必是真凶,优娘所言并非是真?” 陆聆涛说:“倒也不是。可人没带到、没审过,就没法定案。——小凤,你认为陈顺治是真凶吗?” 直觉中,这案子里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 所以她只能摇摇头:“你不是说了,人没带到没审过,就还不能定案。” “恩。”陆聆涛手上用劲,将船缓缓靠到岸边,一边说道,“所以说,我就让楚亓把陈顺治带出来审审——如果运气好,他恰好当值的话。” “这么快!”龙小凤吓了一跳,“他直接从宫里拿人,这要紧吗?” “皇上让他办案,就会给他相当的权限。” 淡淡的一句,却代表着楚门的强悍! 陆聆涛继续耐心解释:“再说了,涉及到宫里的人,越快越好,否则宫里关系错综复杂,等他们做好准备再拿人,反而没这么顺利。” 其实,去拿人的若非是楚亓,怕也没这么顺利。 因为谁都知道楚亓是位会犯浑的“纨绔”,他犯浑的时候谁拦谁倒霉;可偏偏他要做的都是公事。 人们只能不满他的方式,却无法指摘他的用心! 而他的方式……那是连淑宁长公主赵晨都要娇笑着道一声“横竖都是二”的,谁又能和他多计较呢? 陆聆涛暗自叹了口气:可惜…… 耳边却是龙小凤清脆的声音:“那默娘那边,你也派人去请了吧?” 他收回神思:“对的。我等下还要去‘半步多’……” 龙小凤马上说:“那么我去找阿吟再对一下案宗。” 陆聆涛点头:“好,等楚亓回来,你们先审着。” 两人约好,便分头行事去了。 楚亓果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进御膳房后厨,拿下了正在当班的陈顺治。 整个御膳房全部懵逼,谁都不知道一向没存在感的陈顺治犯了什么事。 到得叶依依得知消息赶来,却得了楚亓留下的一个“黄”字。 她也不清楚陈顺治到底做了甚宵小之事出动了楚门来查,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待得后来打听到陈顺治与小皇帝钦令要破的去势男尸连环案有关,果然如陆聆涛预计的那样,不但不敢出面保陈顺治,还到楚门示好、陪了不少的小心。 因着她是小皇帝面前的红人,又对本案确实不知情,楚门便卖了个人情,没有再追究下去。 这些都是后话。 其实当楚亓出现御膳房,陈顺治还以为他是冲着前夜莫园里意外死亡的小姑娘来的。 都怪优娘!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小姑娘来玩,要命的是还给玩死了! 当时他让她自行处理,并派了两个人监督。 谁想结果那小姑娘的尸体失踪,他派去的两个打手亦死于非命! 他当晚就问了她。 她信誓旦旦地说处理小姑娘尸体的是“半步多”的人,绝不会出意外。——这反叫他不便提自己派去的那两人了,因为他们的死,很可能是“半步多”的人出的手。 “半步多”的人,多半是容不下他人“监督”的。 对此他也是暗暗后悔自己太过小心了,本不该多此一举。 事情过去两天,无论是“半步多”还是谁人那里,都没有别的动静。 加之淑宁长公主回宫,她向是个吃货,御膳房如临大敌,他被多排了两个班,这事他便以为就此揭过。 谁知楚亓却突然闯进御膳房! 没来得及做任何挣扎,陈顺治就被塞住嘴,五花大绑地丢进轿子,抬出宫去。 消息传到御书房,淑宁长公主赵晨当即向小皇帝跪下:“皇上大喜,看来这案子果真如楚亓最早所说的,一天之内就能破了。” 赵昰亦有点激动:“可恨那小子嚣张的嘴脸让人讨厌!” 赵晨微笑着说:“楚门有一个沉稳得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陆聆涛就已足够,再多一个,怕是皇上更加吃不消。” 赵昰默然,想起那个始终恭谨温和的人,果然还是楚亓这样的好些。 赵晨道:“……相较于此,我更在意为什么权愈非要经由大理寺介入此案,如果真如楚亓所说,林秩乃是被推出来顶罪的,那么,权愈这是想包庇谁呢?” 小皇帝说:“管他想包庇谁呢——姐姐不是说,以静制动,才是王者之道么?再等一等,权太师自然会显露出他的目的。 “姐姐,你别急啊,我们一起看看这出戏岂不正好?” 他的眼睛里闪出一丝的锐利,但立即又消失不见,依旧顽童似地道:“姐姐这么急地赶回宫,我让他们做了水晶冰莲呢,也不知火候够不够……” 赵晨踌躇了下,到底没有再和小皇帝说她提早赶回的原因,笑着应道:“谢谢皇上有心,怕是这么一来,臣又要被御膳房的小子们背地里怨上了。” “他们敢!” ………… 第69章 鞭声再起! 陈顺治被塞在轿子里出了宫,等他从轿子里出来的时候,落入眼帘的是一处院落,一处看上去和在盛京里随处可见的院落一样的“普通院落”。 但怎么可能是普通院落! 他看到门楣上挂的“数群青”匾,脚有点发颤。 接着,他就被推进一间密闭的房间。 那面目如画、神情倨傲的紫衫少年正歪坐在太师椅上等他。 陈顺治强抑住紧张,向前施了一礼:“小的见过楚公子。” 楚亓并没有让陈顺治起身免礼的意思,冷冷地道: “陈顺治,年二十三,兴裕二年入宫,至今已有四年零五个月。现为御膳房九品太监,主要负责管理柴火。 “两年前开始,你以黄氏为假名,在盛京城外置业,人人都道你是位与世无争的富贵闲人,谁知竟是宫里有品位的人物!” 陈顺治拿不准楚亓的目的所在——他问起私产,难道是想对叶尚服下手? 要真是这事,他得杠! 陈顺治慌忙道:“小的惶恐!小的不该起了贪心,在宫外置产业……小的以为……” 楚亓薄唇一扁,他可没有什么耐心同这阉人虚与委蛇,陈顺治也不配他花心神去虚与委蛇! 一想到眼前的这个就是困扰了盛京府许久的去势男尸连环案真凶,楚亓就觉得兴奋异常! 他最喜欢这样的审讯,喜欢把嫌疑的伪装一层一层剥开的快意! 真相,就在眼前! 楚亓的眼中闪出锐利:“陈顺治,你不用小心套我的话,我现在就明确地告诉你,你犯了什么事!” 陈顺治不敢抬头,但是背却僵住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来的路上他已经想清楚,要是那小姑娘的事,反正是优娘做的,他直说便是,楚门如果要拿人,不好意思,请他们去“半步多”罢。 可若不是此事…… 楚亓陡然拔高声调,厉声问道:“刘文贇,你还记得他吗?” 刘文贇? 陈顺治一时想不起这个名字,茫然间偷眼向楚亓看去。 一眼看去,不觉一惊! 面目如画、神情倨傲的紫衫少年,突然间换了一幅可怕的神情。 狂怒、不屑、阴郁、残暴…… 陈顺治觉得楚亓的表情很熟悉,对,熟悉,熟悉到他从他的脸上能看到自己! 仿佛是,他们之前有一面无形的镜子,他在镜子外,楚亓在镜子里。 楚亓狰狞的脸曲扭着:“你不记得刘文贇了吗?那是自然的,你怎么可能记得他,你最多只记得默娘的奸-夫!” 默娘?! 陈顺治震惊了,他猛地想起一个月前的事:“默娘……” 怎么,今天楚门找上自己,竟然是和默娘有关么? 可是…… 陈顺治再也冷静不了! 那张狰狞的脸凑他很近、很近,近到他好像回到了那个风雨之夜。 “是的,默娘,就是默娘,你一向最喜欢的默娘,居然和别的男人勾搭上了!” 楚亓站起身来,浑身充斥着暴虐之气,薄唇轻启,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 “啪!” “啪啪!” “啪啪啪!” 不知何时,楚亓的手中出现了一条皮鞭。 感觉不出花了多大力气,楚亓轻轻地一甩,长鞭就在空气里爆出一连串的声响。 就像是打在人的皮肉上的声响! 那是陈顺治最喜欢听的声音! 在皮鞭声中,年轻男子故意拔高了嗓音,听起来有点妖气: “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你竟敢如此背叛我!不……你不用求我……我不会杀你,你依然是我最喜欢的女人!永远都是我最喜欢的女人!” 明明是冬天,可陈顺治的头上却冒出豆大的汗珠,他长相清秀,若非已是阉人,算得上是女娘们喜欢的样子。 显然,陈顺治对自己的优点很有自信。 宫里的阴暗太多,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女,始终都有人想接近他、甚至威逼他。但他一直毫不动摇。 若非如此,也不会到现在还是个九品太监。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钓到了叶尚服这条大鱼。 但是叶尚服为掩人耳目,不许他们的关系曝光,甚至压制他的升迁。 那都不要紧,因为他到手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而或许是为了弥补他,叶依依对于他在宫外的事便不甚过问。 他在宫里当值时低首伏小、谁都能踩一脚;但一到庄上,就摇身一变成了大老爷,所有人都得俯在脚下! 何其自在畅快! 他在庄上养了一票女娘,偶尔亦召一召优娘那样的上等女支。 默娘是她们中他最喜欢的。长得极好不说,关键是她服伺他时,常常能令他忘记自己是不能人事的人。 谁曾想,那一天他因与人换班,突然回庄,却在默娘房里发现了别的男人! 那可是个真男人! 谁能理解他的心头之恨! 更可恨是默娘跪地求情声明她和那男人清白无瑕。 骗谁呢! “骗谁呢,这小白脸都藏到你屋里了,能清白无瑕到哪?说,他是不是让你爽得很!你们背后在笑我是不是!是不是!” 想到默娘在他身下的婉转娇=喘都不过是假装,而那小白脸却能叫她尝到真男人的滋味。他就要发狂! 怎么可能便宜这对狗男女! 陈顺治的脸上露出了阴恻恻的笑。 几乎同步,楚亓的脸上出现了和陈顺治一样的表情——就像镜子里的另一个他, “你爽了吗?很爽吗?好的很,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的爽!” 楚亓阴阴地说道,突地伸出右手,扯断了陈顺治的腰带! 一阵冷风从胯下吹过。 那时,他就是这样,一件一件地,把那奸=夫的衣服解了个一干二净! 这天杀的小白脸……他身上有他永远不再拥有的东西! 默娘如丧考妣的样子刺激了他。 他动了刀子,卡地一声,干净利落地把小白脸的那话儿给割了下来。 默娘当即就晕了过去。 小白脸大声惨叫,可那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在陈顺治耳中,却宛如天音。 他忽然想起那年的自己,穷得实在是活不下去了,狠狠心走了进宫的路。 第70章 我没有,你也别想有 那一年,在那个闷热的蚕室里,陈顺治咬住毛巾,连叫喊都不能。 可那痛却永远地刻在了心里头。 他不再是个男人了。 他的那话儿被放在深宫的阴暗角落,等着他有一天死了,再拣到一起,得个“全尸”再下葬。 这种苦痛,谁人能懂! 他把默娘捆了起来,几个巴掌打醒她。 他要她看着她的小白脸活活的、活活的痛到死。 他说到做到! 所有看不起他的、所有暗地嘲笑他的,他绝对、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 陈顺治“桀桀桀”地尖着嗓子狂笑起来。 在他对面,楚亓亦如斯地笑,笑得癫狂而残忍。 陈顺治愣住,呆呆地看着楚亓。 他终于从楚亓营造的幻境里回到了现实。 陈顺治的头上冒出更多的汗,冷汗甚至将他前心后背的衣衫都渗湿了。 楚亓整容,回身,拿起桌上一把用布包着的尖刀。 刀上血迹斑斑,刀柄上还有几个血手印。 楚亓笑嘻嘻地问:“还记得这把刀吗?你杀完人怎么这么不小心,凶器都忘了收起来么?” 那天,他在狂怒之下走了出去。 待得再回庄时,默娘施展了十二万分的温柔向他认错;并且告诉他,那小白脸的尸首已经央庄上打手处理掉了。 他向打手确认过后,便那小白脸的事抛之脑后。 本来,他也不是第一次杀人抛尸了。 谁曾想,默娘竟叛他到底!他恨极了,闷声问:“默娘……是默娘……她在哪!我要和她对质!” 楚亓说:“默娘已经被我们带回来楚门。她是此案的重要人证,我不会给你再有伤害到她的机会。” 他的脑海里掠过优娘和默娘紧紧拥抱的画面,两个绝美的女子,为着劫后新生而失声痛苦。 楚亓给的答案,陈顺治并不意外,但一切一定还会有转机: “我要见叶尚服,你们让我见叶尚服!她会为我申冤的!你们若是将我贸然定罪,那就是和叶尚服过不去,你们想过后果吗?” 楚亓无比怜悯地道:“你想让叶尚服救你?你以为她会救一个犯下连环大案的九品太监吗?” 陈顺治一愕:“连环大案?”他的脸刷白。 他在宫里地位不高,在宫外只管享受,并没有关注太多外界的事。 直到楚亓提起,他才想起隐约听说过的那个案子,皇上亲自督办的案子。 楚亓将陈顺治的表情看在眼里,不由有些失望,他阴阴地笑了起来:“怎么,是你做过的案子太多,记不起来了吗?” 如果说犯下去势男尸连环案的人是个太监,那么很容易就能找出杀人者的动机——“我没有,你也别想有”! 陈顺治怎么看都像是这样的人,所以将他捉拿归案,楚亓很是欣喜,认为可以向小皇帝交差了。 但是陈顺治的表情却让他迟疑了。 楚亓强强压住心中的失望,说道:“对了,有个姑娘有个问题想问你。” 陈顺治还未回过神,便见门口鹅黄的衣角一闪,一个妙龄女子走了进来,怀里抱着几卷画轴。 “你!” 乍然见到龙小凤,陈顺治猛地感到一阵冷意:“你……你是人是鬼!” 这小姑娘,他前几天见过! 为了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已死,他特地去摸了她的脉。 可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当时他明明确认过,优娘床上的那个小姑娘已经死了。 身体虽然温热,可呼吸心跳全无,死得不能再死! 而今她却俏生生、活跳跳地出现在面前。 陈顺治觉得自己今天受到的惊吓实在是够了! 死了又活过来的小姑娘甚至向他摆了摆手,认真地道:“我当然是人不是鬼啊,鬼又不会在白天出来,你要不要看看我的影子?” 恩,终于有机会说出这个冷笑话了,龙小凤很满意。 陈顺治忍不住顺着她的话往地板上看。 这是室内,又是白天,虽然光亮得很——真要是能看到她的影子,那才真是见了鬼! 楚亓笑道:“小弱鸡,别调皮了,你看你把人家都吓坏了!” 龙小凤翻了个小白眼:“明明是你吓的,你好意思说我?” “好意思,相当的好意思!” 陈顺治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是真的大活人——她还有工夫和楚亓打情骂俏! 他只是想不通死的人如何会活过来。 其实龙小凤自己也一样想不通。 她还想不通喜欢玩s与m游戏、看着贵气逼人的那位“官人”竟然是个太监呢! 不过,既然这已经是既成的事实,她希望陈顺治像她一样别去纠缠,接受就好。 至于楚亓不分场合地插科打诨,她直接便无视了,转头对陈顺治道:“我就是想问你……” 她将怀里的画卷放到桌上,缓缓展开其中一幅:“……这个人,你认得吗?” 陈顺治一愣:画卷上是个白面书生,五官端正,眉毛微向下垂,眼角下有一道小小旧伤。 他死死盯着画卷,眼中露出恨意。 这正是死在他手下的、默娘的远房表哥刘文贇! 陈顺治根本就不记得他是默娘的什么亲戚、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这个人的长相,却怎么可能忘! 他痛得扭曲的五官,他撕声裂肺的喊叫,都是他的快意! 龙小凤将刘文贇的画像放到一边:“看来,你是认得他了。” 陈顺治咬牙道:“不认得!没见过!” 龙小凤亦不急着戳穿,又展开另一卷画像:“那么,这人你认得吗?” 画卷一点一点展开,这幅画卷画的是个满脸胡茬子的男人,头发亦是乱七八糟向天冲,塌鼻头倒三角眼,隔着画卷都能让人感觉到他身上的汗臭。 陈顺治向来挺爱干净,他当即便皱起眉。 龙小凤同楚亓对视了一眼,依然不死心地问道:“你确认没见过他?” 陈顺治没好气地道:“我怎么可能认识这瘪三!” 龙小凤捏住手中的第三卷画轴,她突然没有足够的勇气让陈顺治认人了。 楚亓见状,将她手中的最后一幅画抢过来,“唰”地一气展开,问道:“那么这个人呢?这可不是瘪三。” 第71章 又是孤案 画卷之中的男子与前二人气质都不相同,他非常、非常普通——脸形普通,眉眼普通,颌下的短须也普通。 那是放在人群里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长相。 所谓的“大众脸”便是这样的一张脸。 所以陈顺治微微地将头侧了侧,使劲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却一无所获。 他花的时间太久,楚亓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起来他是谁没有?” 陈顺治迟疑道:“有点面熟……似乎,似乎在哪里见过!” 楚亓冷笑道:“你当然见过他,他就是你做下的第一个案子!” 陈顺治吓得屁滚尿流:“不,不,我没做,我没做!我真的不认得,我不认得他!” 龙小凤手中的三幅画,正是从江吟那里取来的受害人画像。 他们想过陈顺治会是个难以对付的嫌犯,所以先对他进行连番心理攻势,在他心理脆弱时再突然抛出这三副画。 就算他再强大,凭他们的眼力也能看出端睨。 陈顺治,骗不了他们。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是最糟的一种:刘文贇案可能和李晋案一样,都是看似连环案的孤案。 这代表他们还得一个一个案子去查。 就像大海捞针。 虽说全盘否认,但是陈顺治看到画卷上的三个人时,反应是不同的。 楚亓与龙小凤难掩失望。 这时何默予进来,低声向他们说了几句。 不算好消息——楚亓赶着将陈顺治带回“数峰青”的同时,何默予去查了陈顺治的当值记录。 前两个案子发生的时候,他恰好都在宫内当值;如此,便自然地洗脱了嫌疑。 就算有再多不甘,也能只承认刘文贇案是孤案。 当楚亓告诉陈顺治,刘文贇案他脱不了干系时,陈顺治一边继续狡辩,另一边,目光却在最后那幅画卷上停了一会。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他记不起来,可是如此普通的长相,应该在哪里见过都有可能……吧? 直到那对璧人向屋外走去,他才又反应过来。 这一次,陈顺治一反强硬的口气,痛哭流涕地哀求道: “楚少,楚少,我求你让我见见叶尚服,你知道,叶尚服在皇上面前是说得上话的……只要你让我见见她,楚门有什么难处,叶尚服一定会全力相助……楚少,楚少……” 将绝望的陈顺治抛下,楚亓同龙小凤的心情都有些低落。 所谓的“去势男尸连环案”竟然被一一分拆,化成了几个孤立的案子,他们以为的连环案,竟然只是巧合! 陷入死胡同的案子还会有生天吗? 楚亓立下的军令状,可是十天内把凶犯找出来。 将陈顺治先交差,案情有进展,皇帝大概也不会严苛地怪罪。 但问题是,他们自己的那一关,过不了! 楚亓好一会儿没说话,龙小凤想到陆聆涛之前便觉得他立军令状的事太过草率,他现在这样子,是后悔自己太过冲动了吗? “楚二货,说说话啦!”龙小凤给他鼓劲。 楚亓薄唇一扁:“老陆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没?” 呃……这什么和什么啊!~ 龙小凤有点后悔让他开口说话:“神经啊!他好端端说你坏话干嘛!” 楚亓沮丧地道:“也是,他怎么会说我坏话。他一向就用‘做得比我好’来打我的脸。”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个委屈的、得不到大人疼爱的小男孩。 龙小凤觉得楚亓受刺激之后,脑子都不好了:“那你做得比他好不就行了。” 楚亓说:“小弱鸡,那是你没试过从小就有个人在你面前,你不想和他比。人们也总把你和他比。” 龙小凤侧头,这时候她才看到,他鬓角的发里有一道新疤,想必是昨天去“半步多”找优娘时挂的彩。 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急功,以及现时的沮丧。 因为他不想总是被陆聆涛比下去,可是陆聆涛却总在他需要的时候来“解救”他。 “我懂啊。”龙小凤回答,“‘别人家的孩子’嘛!” “别人家的孩子?” “别人家的孩子,肯定比自家的孩子好。可是,若非打心底里疼自家孩子,又怎么会有‘恨铁不成钢’的纠结?” 对龙小凤来说,解韵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多年如影随形地伴她左右,直到…… 她不想再往下想;而楚亓明显没法理解她对“别人家孩子”的解读。 两人静默下来。 龙小凤带来让陈顺治认人的那三卷画像都出自江吟的手笔。 江吟听说楚亓立了军令状,对他的不稳重嗤之以鼻。转头却让龙小凤将所有关于去势男尸案的卷宗全部抱回了“数峰青”。 其实这么做是有点违规的,龙小凤也不点破,欣然接受了她的好意。 在书房里把所有的卷宗摊开来,龙小凤和楚亓再一次梳理此案的种种细节。 审过刘文贇案之后,她总觉得有一点模模糊糊的什么在脑海里晃。 直觉告诉她,这点模模糊糊的“什么”是在给她提示。 可这“什么”到底是“什么”,却始终没能从模糊的状态中显现出来、清晰出来。 去势男尸案一共有五起,如今后面的三起都找到了凶犯。 留下的最早两案,到底是有关联的,或者仍旧是“巧合”呢? 第一起案件发生于今年八月,死者在盛京城外柳堤被杀,死因是心窝一刀,这干净利落的一刀,倒是很像李晋案中,林秩刺出的那刀。 第二起案件发生在第一起案发后的第三天,案发地是顺济桥的桥洞,死因是脑后一棍。 在审陈顺治前,龙小凤就细细看过案件的卷宗了。 但是实话说,也许是因为觉得死者的眉目里透出来的气息让人难受吧;若非要陈顺治辨认,她并没有仔细地研究过死者的长相。 此刻,两位死者的画像就摆在面前,一个普通、一个邋遢。 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把他们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杀死?——杀死之后,还不给全尸? 脑子里轰隆隆的,一直感觉到的“什么”,似乎就要呼之欲出…… 第72章 你干嘛帮他刮胡子? 龙小凤看过一些历史读物,知道在古代人的观念里,“死无全尸”是多么可怕的事。 就连陈顺治这样的阄人,他们死时,都要把失去的那话儿一并埋葬,以求全尸…… 所以,凶手同死者到底是有什么仇什么恨? 在龙小凤为脑子里的模糊不清头疼时,楚亓并没停下念叨,见她盯着画像看,更是整个身子凑了过来:“小弱鸡,你说这两个人怎么就没人来认尸呢?” 话音未落,龙小凤已然抢过第一起案件的死者画像铺在桌上,一边取过刀片—— 古代没有涂改液之类的东西,画错了要改,一般都是用刀片轻轻把墨迹刮掉、再修改。 楚亓见龙小凤要对画像“下手”,一声惨叫:“小弱鸡,那可是小江江的画!” 眼疾手快,护崽似地抱在怀里。 龙小凤无奈地道:“给我!” 她的表情非常严肃,楚亓怔了怔,终是不舍地将画卷递回给她:“你小心点啊。” 龙小凤没心思同他犯二,毫不客气地取过画卷。 她再次将画卷铺开,看了看画像上的人,而那个人亦好像在看着她一样。 他在期待她发现他的秘密吗? 龙小凤深吸了一口气,伏下身去,在纸上轻刮。 楚亓不情不愿探头一看,忍不住嗤笑道:“不是吧,小弱鸡,你干嘛帮他刮胡子?” 龙小凤不理他,她轻轻的,细心地,把画像上的人的胡子一点一点地刮掉。 终于……大功告成。 龙小凤把画像重新地拿给楚亓看:“有没觉得有点不一样了?” 被刮掉胡子的男人依旧长相挺普通,但也许是因为没胡子的缘故,竟然有一种阴柔的感觉。 楚亓歪着头,扁扁薄唇,他不太懂龙小凤的意思:“好像没什么大差别啊?” 龙小凤说:“你不觉得他和陈顺治的调调有点像吗?” “你不会说他们是兄弟吧?也是,太监不能人事又不是他父母……” “呃……”龙小凤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 “刚才陈顺治不是觉得他眼熟吗?然后我就想,也许他们真的曾经打过照面。而陈顺治是个太监……” “小弱鸡,你不会说陈顺治是在宫里见过……” 楚亓倒抽了一口冷气。 龙小凤知道他明白过来了:“我们此前一直在考虑的是,什么人和死者有深仇大恨,杀了人还要去势;但是,如果我们反过来想一下……” 楚亓喜道:“死者本来就是个太监,而凶犯害怕有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所以又杀了一个人来混淆……” 龙小凤点头:“而凑巧的是,刘文贇案及此后数案虽与此案无关,却一不小心圆了这个‘连环案’的局!” 楚亓觉得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了: “盛京府曾经发过死者的认尸告示,却始终无人揭榜。这是因为,一来,他装了假胡子本来就不好认;二来,他是宫里的人,自然不为外人所知!” 龙小凤说:“这只是我的推测。” 楚亓道:“去验证,就能将推测变成论断。我马上去找李为仁,他是管宫里太监宫女人事的大太监,就算是再旮旯角落里的小太监,他也能找出来!” “而这第二个死者……”龙小凤想到优娘说的那句话—— “城外的乞丐窝里有很多这样,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的人。他们没有身份没有亲人,即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不知道你有没办法去乞丐帮里问问?”她问。 楚门的触角在大宋特别是盛京伸得有多长? 龙小凤不想去想像,因为她知道不管怎么样,都比她想像得要长。 果然,楚亓立即应了:“乞丐窝的事,我让人去办。” 大海捞针难,是因为大海太过广阔,一旦限定海域范围,难度就会急剧降低。 如果能够确定两位死者的身份族群,离案子解决的那天也不太远了。 龙小凤强压住心中的兴奋,说道:“其实我很想知道,林秩杀李晋的那一刀,是谁教他的?” 林秩是个读书人,虽然比较胖、力气比较大、胆子比较肥,但终究是个读书人而已。 一刀毙命,靠的是巧劲而不是力气。 掌握了其中的关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能轻易杀人。 龙小凤不信林秩天生就懂杀人的“关窍”。 教他的人,或许就是杀害第一位受害人的凶手! 因为他们杀人的手法何其相似! 而,找出了这个人,也就能找出权愈那一派千方百计想让林秩一力承担此案的原因! 他们,到底要隐藏什么?! 龙小凤提到林秩,令楚亓改了主意:“我陪你一起去大理寺。” 大理寺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龙小凤还没有正式加入楚门,他担心钟山清那家伙挡人。 至于宫里,何墨予熟,让他去没差。 楚亓安排好事,两人正要出发,陆聆涛竟回来了。 楚亓一见他,眉目间的意气风发顿时收敛,整个人都变得拘紧起来。 龙小凤亦是差不多,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点好笑。 陆聆涛见两人这个样子,皱眉道:“你们笑什么?” 龙小凤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哪有笑,如果我们这就叫‘笑’,那陆大哥你不是整天在笑!” 楚亓瞪她一眼,心想陆聆涛你也敢调-戏。 谁知陆聆涛点点头说:“我本来就整天在笑,难道不是?” 龙小凤以手扶额:“很是很是。” 楚亓薄唇一扁:“走啦,小弱鸡!老陆不爱开玩笑的。” 陆聆涛说:“我找小凤有事,大理寺你自己走一趟。” 龙小凤心里发紧,她不是特别愿意和陆聆涛单独呆着:“那个……什么事,不能我先去完大理寺……” 陆聆涛温和却又坚定地道:“大理寺,小亓去就够了。我这里的确找你有事。” 楚亓道:“我去不够……是吧,小弱鸡?我又不知道你想问林秩什么事。” 陆聆涛说:“那就让她告诉你应该问什么。” 第73章 她不会是被下药了吧? 陆聆涛的声音还是很温和,但是自有一种威严在里头。 楚亓还待再说,龙小凤摆摆手:“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我想问林秩是谁教他的杀人法。” 这个世界的陆聆涛,她不算熟;可那个世界的陆聆涛,她却再清楚不过,当他提出要求,那便不容有人拒绝——就算是拒绝,也会被他无视。 既然拒绝不拒绝都毫无意义,那何苦多事? 再说,陆聆涛的强硬要求,几乎没有不靠谱的时候。 楚亓想来也是很明白陆聆涛的习性,气鼓鼓地道:“军令状我可是立下了,到时候伸头一刀,又不是你受!” 楚亓的抱怨,陆聆涛全盘收下,微笑着说:“军令状又不算什么大事,便是由我来受,也无不可。” 这样的陆聆涛实在让人发不起脾气,楚亓觉得更气了,大踏步往外走,忽地又回头:“小弱鸡,你等我回来吃宵夜,我和你说东大街的包子……” “好好好!”龙小凤瞧着他还想拖戏,连忙赶人。 楚亓这才又是委屈又是不舍地走了。 龙小凤便问陆聆涛什么事。 陆聆涛迟疑了下问:“与你从莫园一起回来的那一位,你能找到他吗?” 原来陆聆涛真正要找的人不是她,而是“凤小龙”。 龙小凤怔住,她觉得凤小龙同陆聆涛之间似乎有着她所不知道的联系。 “我……我不知道怎么找他。”龙小凤低下头,她不想直视他的眼睛,“其实你问我他的下落,不如去问优娘更来得靠谱。” “优娘?” “恩,优娘。”龙小凤强调了声。 她昨夜回到“数峰青”就让楚亓去“半步多”提优娘,但并未提到“凤小龙”,至于再之前,因为对被勒杀的事不想说太多,亦没有多说他。 所以陆聆涛楚亓等人和龙小凤对“凤小龙”其人的了解,信息并不对等,你知道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你也不知道。 比如现在,陆聆涛眉间的川字纹便深了起来。 暮声寒同优娘之间有联系,他早有体察——但优娘是“半步多”的人。 在楚亓龙小凤审陈顺治的同时,他去了“半步多”处理相关事宜。 对方的反应并未超出他的预计,一番博奕之后,同意了优娘脱离“半步多”,留她一命的前提是服用“半步多”的秘药。 令人失忆的秘药。 吃下那种药,前尘往事皆尽忘却,亦能杜绝优娘透露“半步多”的其他信息。 而楚门亦将会在某些地方给予“半步多”一定的方便。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优娘不可能出卖她手中的任何情报。 再说,以优娘的口风和暮声寒的处事,优娘未必知道、暮声寒也未必向优娘说出他的真实身份和现今的下落。 这些事,陆聆涛不想让龙小凤思虑过多,因此不多解释,只道:“如此,我去问优娘试试。” 说是如此,但脚下却没动。 他想到“半步多”的那种秘药,便不由联想到眼前这小女子,她不会是被下药了,所以才“失忆”了吧? 令人忘却往事前尘的秘药……龙府的“那一位”曾经记录在她的小本本上,年少的他看到时半信半疑——谁知世上真有此物。 龙小凤自然不知他的精神已然游走很远,只是直觉上他对此事感到颇为棘手。 咬咬牙道:“陆大哥是否觉得优娘未必开口?毕竟那家伙阴阳怪气、神神秘秘的,说不定他和优娘之间有什么交易,你去问优娘,只是叫她为难。” 陆聆涛收回游走的精神:“总得试一试。” “陆大哥,我,我也许有办法,但是不能保证……” “如果为难就算了,总会有办法。”陆聆涛温和地道。 龙小凤虽是决定了要帮忙找出“凤小龙”,但心底到底有些不安:“能告诉我为什么想找他吗?” 陆聆涛说:“你放心,我不会对他不利的。” 但龙小凤的担心不止于此:“其实我答应过他,等此案到某个阶段,比如说找到真凶时,让他和真凶谈一谈。我不知道他的目的……” 她一边说,一边偷眼看陆聆涛,生怕他怪罪她的擅自允诺。 陆聆涛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奇怪笑容:“没事的,其实我倒想和他合作一番。” 他说的“合作”,是和“凤小龙”一起把真凶找出来,还是别的什么?龙小凤不解。 陆聆涛又说:“走吧,我陪你去找他。” “我自己去吧。”龙小凤说,停了下补充道,“我去下抱璞居,不会有事的。” 陆聆涛明白她不想自己担心,亦不想他的出现以至于暮声寒不现身。 他能理解,因为他同样话说半截。 在她离开前,陆聆涛到底是多问了声:“你见过他动手杀人?印象如何?” 龙小凤怔怔,回想那个月下杀人夜,小心地回答道:“拳劲很大,暗器很好。” 陆聆涛点点头,若有所思。 龙小凤出了“数峰青”,直奔抱璞居。一面走,一面低头思考应该如何同江吟说。 忙乎了一整天,又是黄昏时节,地热还未完全退去,夕阳照在龙小凤身上,框得她一身金黄。 在抱璞居外,她停下脚步。 大树下一位老者正翘脚,身边摆放着便携的茶具。 红泥小火炉,炉上水正沸。 在那个世界,沈一白也喜欢喝茶,他总是随身带着茶具,在任何地方都能烧水泡茶,就着山河美景品茗怡情。 想到这些,龙小凤顿时觉得喉咙里如同火烧。 许是她盯着那茶水久了点,老者热情地招呼道:“来来来,小姑娘,渴了吧?来喝一杯!” 不知道的,光听这话还以为是老头儿要灌小姑娘喝酒呢。 龙小凤挪了过去。 因为有点悚和江吟说那事,她觉得多拖一时是一时。 接过老者递过来的茶水,龙小凤灿然一笑:“谢谢老伯。” 老者吹了吹白胡子:“小丫头太没眼色!我哪老了,哪老了?再说我老,喝了我的茶给我吐出来!” 呃…… 龙小凤真的差点把一口茶喷出去了。 那可真是好茶! 第74章 所以你是诈她的? 龙小凤忙捂住嘴,将将茶在口中啜了啜,方才咽下,赞了声:“真是好茶!老伯差点害我暴殄天物!” 她品茶品得有模有样,夸茶夸得真心真意,老者乐开了怀:“你还懂茶?” “不懂,我只知这茶是好茶,水是好水,泡茶的火候更是不差分厘。” 如果没记错,古代以煎茶、煮茶为主,可这老者泡的却是后世的功夫茶。——虽已习惯这不是历史书上读过的宋代,龙小凤依然觉得惊奇。 老者特别得意地道:“好好好,小丫头还知道这茶好在哪,我老人家原谅你了!” 呃……这会又自称“老人家”了? 龙小凤腹诽着,将茶杯还给他:“谢谢老伯原谅我。” 老者大笑:“有时间,你也泡壶好茶,我们切磋切磋。” 老人家这是想和她斗茶么? 龙小凤知难而退:“老伯太看得起我了,我真不会。我只是蹭别人的茶蹭多了而已。” 老者呵呵一笑:“那好啊,你不会,就让你那个‘别人’……” 别人……别人可没她的运气“穿”得到这里来! 龙小凤并不道破,嘿嘿地敷衍:“我,我找到他就让他来和老伯切磋。” 一边说着,脚步已向抱璞居去:“老伯我有事先走了啊~再见!” 奇怪,喝了老者一杯茶,竟然觉得轻松多了。 临进抱璞居时,她回望了一眼,老者在大树下悠哉悠哉地喝茶,好像她从未出现过一般。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老人家看她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难道是她还是“她”的时候,两个人见过面? 也许吧。 龙小凤把这事先丢脑后,跨进了抱璞居。 抱璞居里,江吟一如往常,在窗前画着什么。 见到龙小凤进门,她的画笔在纸上一顿,然后才提起笔,搁在边上的笔架上:“可是案子破了?” 虽然龙小凤将案件卷宗抱走的时间并没有太久,但是楚门不管有多快,她都不会感到惊奇。 龙小凤调侃道:“阿吟你急什么,楚二货立的军令状是十天,这才过去半天呢!” 江吟粉脸一沉:“同他什么关系!这是我盛京府跟了一个月都没有进展的案子,我关心的是案子的进度。” “是是是!你关心的自然是案子……”龙小凤说。 江吟冷脸道:“小凤,若没有别的事,请回吧,我这里很忙的。” 龙小凤见江吟发了急,忙过去拉住她的手:“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阿吟,你别赶我走!” 江吟这才缓了缓,可她依然猜不透龙小凤的来意。 她生性喜欢直来直往,因此也不多迂回,问道:“那你来干嘛?我可不信你是因为想我。” 呃……毕竟不是搔妹的好时机,龙小凤生生地把“当然是因为想你”几个字咽进肚子。 江吟问:“真有事?说吧。” 龙小凤迟疑了下,方从袖中取出一根丝线,一根绿色的丝线。 江吟一怔,她有点明白龙小凤的来意了。 一般直性的人也不擅于作伪,一丝的慌乱顿时显露在江吟脸上:“这是你上次要我查的丝线。” “对,且这丝线只有一半,是被人从中扯断的。” “是么?” “我要见握有这另一半丝线的人。” 龙小凤的直视令一向清冷的江吟更是慌神:“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龙小凤说:“你知道他在哪,对不对?” 江吟咬住唇将头扭向一边:“我不回答我听不懂的话。” “阿吟,我知道这么做唐突了你,但是我真的有点着急找他。” 江吟抽身回到桌前,去拿放在一边的笔,打算来个以不变应万变。 但指尖还未触及笔杆,龙小凤已夹手夺过:“阿吟你听我说。” 江吟原本就白的脸显得更加苍白。 龙小凤正待解释,冷不防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如果她不供出我,你想怎么办?” 龙小凤心里一松,但见昏暗的屋里走出来一个人:灰扑扑的长衫亦遮掩不了他的风姿——正是化名“凤小龙”的暮声寒。 江吟急道:“你出来干嘛!” 暮声寒还未说话,龙小凤已道:“因为我们约好的。” 约好的?江吟望向暮声寒,暮声寒的眼中露出龙小凤没见过的一丝温柔。 他不让龙小凤来找他,但是关注着去势男尸案的他,其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了解她的动态——她与楚门与盛京府都联系紧密,要关注她,一点都不难。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主动出击,先找到了他。 他向江吟解释道:“我说过有事会去找她。” 他不愿意两个女人冲突,且,他也没有隐瞒自己身份太久的意思,因此便现了真身。 江吟仍有些不情愿,暮声寒无奈安抚道:“龙姑娘此来,应是身有要事,阿吟,你就别生气了。” 啊嘞……我听到了神马! 龙小凤觉得自己的三观被刷新了。 她真的难以想像阴阳怪气的“凤小龙”哄人和清冷的江吟被人哄啊! 这是啥节奏?……我该为楚二货默哀吗? 不等她愣太久,暮声寒连推带挟地将这小姑娘拎进书房。 龙小凤大声抗议:“慢点,慢点!我还要和我家阿吟说话呢!” 话说如此,其实乖乖地跟他进了房。 江吟虽不情愿,却很识趣地离开,“啪”地甩上房门,守在院子里。 龙小凤听到江吟关房门的声音,脸白了白:如果可以的话,她还真不想和“凤小龙”单独呆在一起。 “为什么知道来这里找我?” 天黑得更厉害了,暮声寒点上蜡烛,烛光摇曳,他的影子晃动,让人心乱。 龙小凤定了定心神:“其实我并没有那么确定……” 暮声寒嘴角歪歪地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所以你是诈她的?” 龙小凤吐吐舌头:“一半一半吧。毕竟,对李晋案那么清楚、且知道去林秩家找我的人不算多。——要说你一直在跟踪我,恩,凤大哥没这么无聊的。” 他不会这么无聊,也未必有这个能力。 毕竟,她身边是楚亓、是陆聆涛这些楚门的高手。 所以最可能的是他有内线。 况且,还有那根线…… 第75章 听说你找我有事 龙小凤若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就不可能发现案件中的种种细节。 只不过在性格上,很多事她不愿意去计较而已。 昨晚在莫园,她提到那丝线和江吟之时,他的表情略有变化,那变化一闪即逝,当时她也没放在心里。 但是,在必要时候,她的大脑便自动地提取了有关的信息—— “……而且凤大哥也没真想怎么瞒我,对不对?” “所以说,你也是诈我了?”暮声寒的脸沉了下来。 龙小凤陪笑道:“不算诈吧。我是真有事找你。” 说了半天,还是诈。 只要有百分八十的把握,那就值得一试。 龙小凤庆幸自己赌对。 暮声寒冷冷地道:“真凶找到了?” “还没有。” “那我们有什么可谈的。” 龙小凤生怕这么聊着就把天聊死了,忙道:“可谈~~怎么不可谈——恩,其实不是我要谈,是陆大哥……” 暮声寒有些意外:“陆聆涛?” “是,他说想找你谈一谈。” 龙小凤想从暮声寒的表情看出点什么,可他亦困惑着。 然后,他突地笑笑:“也好,反正我和他迟早有这么一见。” 龙小凤原本想着阴阳怪气的他或许会推脱,没想到竟然这么顺利,她反倒觉得亏欠了他似的: “真凶还没有抓到,但是有了眉目,我们正在查证第一起去势男尸案的死者身份,相信他的身份水落石出之后,就能锁定嫌犯……” 她没说完,因为暮声寒打断了她:“走吧,去见陆聆涛。” 这时候的他浑身都充满了冰冷气场。 龙小凤说:“唉……” “阿吟是我妹子,同父同母的亲妹子。” 啊嘞……他解释这些是什么意思?龙小凤怔了怔。 “以后我们或许有合作的空间,没必要对彼此的身份猜来猜去。”他说。 两人同江吟道别。 江吟有点担心,但终究没说什么。 出了抱璞居,天色已然全暗,大树底下的那位老者已经走了, 龙小凤不由地有点失望。 一路上,她将那案子的进展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遍,但暮声寒始终不置可否。 近“数峰青”时,他才问了一句话:“陆聆涛怎么向你提我的?” “呃……”龙小凤想了想,“没怎么提啊,就问了问你在莫园杀那两个打手的事。怎么了?” 暮声寒没回答,浑身上下的冷意更甚。 龙小凤不敢再说。 到得内堂,陆聆涛先迎了上来:“又见面了,陆某有失远迎。” 陆聆涛一向敦厚有礼,不论遇到什么人,都是温和以对,因此根本看不出他对暮声寒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暮声寒却只将头一点:“听说你找我有事。” 他与陆聆涛是不同的风格,不论遇到什么人,皆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效果倒是挺一致,都是让人难以判断出他们的真实想法。 陆聆涛道:“请到内堂说话。”却又伸出一只手拦住龙小凤:“小凤,你先在外面稍等片刻。” “哦。”龙小凤应道。 也许是把不高兴摆在脸上了,陆聆涛道:“回头再向你解释。” 龙小凤说:“谢谢了哈!我还是很识大体哒!” 若是楚亓在,定然为这话同她怼许久,但陆聆涛却只是抱歉地笑了笑。 暮声寒假装没看见他们的“眉来眼去”,侧身让过陆聆涛,抬步走向内屋。 天色已然全暗,而屋内竟没有点灯! 暮声寒心中警觉,但是此刻却不容他退;因为身后的门“啪”一声被陆聆涛关上了。 陆聆涛没有跟在他身后进门,而他的门面却有一道疾风攻来! 暮声寒头一低想要避过那道疾风,哪知那道疾风掠过脸面,却有一股清茶的气味。 原来,那道疾风竟是一道水柱!暮声寒这一闪,那水柱便往地下泼去。 他心念一动,左躲右闪才免于湿身。 暗中那人的第二招旋即而至。 如果说第一招是对方的试探,那么这第二招,暮声寒就清晰地感觉到了对方劲力的威压! 手、足、身,全在对方笼罩之下,他竟然呼吸凝滞! 出道以来,暮声寒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劲之敌。 可,果然是敌? 黑暗之中,对方戏耍似的卖了个破绽。 暮声寒本能地作出反应,只是,令他稍能喘气的那空隙里,竟然又是一注茶水迎面而来。 暮声寒心中有了准数,他不再闪避却也不还手,只生生地硬挺。 对方的掌风逼到胸口,只要轻轻吐劲,他就会毙命当场,但暮声寒竟然动也不动! 时间就像停住了一般。 暮声寒低头去看他其实看不见的对方的手掌。 他不动,对方亦掌力未吐。 半晌,对方撤回了手掌。 威压突然消失,暮声寒整个人向前冲了一步,方才停下。 又半晌,才将胸口的浊气化解。 对方却已回到桌前,点亮了烛火:“小孩儿颇有几分胆色,你就不怕我真杀了你?” 屋里亮了起来,暮声寒看到一个须发俱白的老人家翘脚坐在堂上,说是“坐”,其实是蹲坐在椅子里,全身都缩成一团。 坐没坐姿的老人家端过桌上的茶水,啜了一口。 暮声寒就算再冷淡,在这位老人家的面前也不怎么敢造次,上前施了一礼:“小子斗胆,请问可是楚老爷子?” 老人家笑道:“看着不像?” 暮声寒说:“不敢。要见我的是您?” 在屋里的这位,自是久未露面的楚门当家、楚凌川楚老爷子。 “不错,要见你的是我。”老人家说,“但我也是可以杀你的。” “前辈若真想杀我,又何必见我?” “不杀你,只因为你也许是故人之后;你若不是故人之后,我便杀了你又怎的!” 楚凌川说的话有点不正经,语调也是温和,可是内里却满满的威胁之意。——楚亓和陆聆涛果然是他教出来的,简直就是他的两个分身! 暮声寒的额头微微见汗,只听那老人家一声长吟: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声音凛冽,不怒自威,暮声寒的身体僵住了。 第76章 他是谁? 见暮声寒还不应声,楚凌川再念: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这一次,老爷子的声音更加严厉,暮声寒不敢再拿腔拿调,立即对道: “练就无双九阴拳驭风飞临瑶池上移星翻云动玉庭敢叫王母改天长!” 楚凌川喝道:“你可知若非聆涛先行说了你的拳路,你决计不能活着出这屋子!” “正是因为与陆兄交过手,而前辈又以茶水试探……” “早知适才就该下重手灭了你!”楚凌川的白胡子都要吹起来了,“小孩子,尾巴翘上天,还想在大宋的地盘上撒野不成!” 暮声寒垂首:“原是小子的不是,小子托大了。” 暮声寒师门绝学独此一家。 他同陆聆涛对过一拳——以拳为武器,如杀人利刃,那便叫“练就无双九阴拳驭风飞临瑶池上移星翻云动玉庭敢叫王母改天长”。 而他在莫园杀两个打手,那一把暗器手法亦不简单,正是“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但在莫园出手,暮声寒用的只是手法。而他师门绝技最神奇之处,在于凝水成冰,杀人无形。 因此楚凌川一再以茶水试他,他却像耍小孩子脾气似的不想“中招”。 非得要楚凌川直白地点名他的身份来历,他才承认。 楚凌川默默地看了暮声寒一眼,这个后生家,有一股不服输的傲气,同他家里的那两个不太相同。 楚老爷子的这一眼令暮声寒像是重回被掌力笼罩的时刻,威压到全身的血都要冷了。 所幸是老爷子没有再多为难他,只道:“果然是石仙门下——但不知你师傅如何称呼?” “石仙”乃是前辈高人,其人其门派也曾叱诧一时,只是世间风云突变,如今知晓的人并不多。 即便是楚门上下,也只有最终成为门主之人,才能真正了解那些湮没在历史尘埃里的秘密。 因此上,当楚凌川听陆聆涛提及世上竟有人用彼拳法时,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他以为只会在传说中存在的拳法,竟然再现了! 这个人,他必须要会一会。 适才以茶水试暮声寒,这后生家却怎么都不肯用绝招;但刻意的避开,其实已经暗示了自己的身份。 同时,亦是隐晦地表达了对楚凌川的不满:你既无诚意,我也不和你客气。 而当楚凌川以礼相待,他也就回之以礼。 暮声寒沉吟了一下,长揖道:“非是小子无礼,师傅名讳实不敢提。” 楚老爷子白花花的胡子又往上飘了:“好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对我也不能提?!” 暮声寒抱歉地道:“对不住了。” 楚凌川无奈:“你关注去势男尸案?” 暮声寒摇摇头:“不,我关注的是本案的第一位死者。” 楚凌川一惊:“他是谁?” ………… 陆聆涛侧身让暮声寒先进屋,可在他进屋之后,自己却没跟进去,反而“啪”地一下甩上房门——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龙小凤懵逼当场。 愣了下冲上前去,还未冲到门边,陆聆涛已伸手去拦她。 脑海里跳出的几个动作很快地被龙小凤运用到现实里:那是她身为特工时学习的擒拿手。 陆聆涛“噫”地一声,手上加劲,手速更快,眨眼间把龙小凤的手腕牢牢扣住。 到底是不如练过内功的练家子,龙小凤恨恨,一边挣扎道:“放开!你想怎么他!你别害他!” 陆聆涛的手就像一副手铐,他制住她,语气却是一贯而之的温和:“小凤你别急,不会害他的。是老爷子想见他。” “老爷子?”龙小凤一愕,自然而然地便停止了挣扎,“楚老爷子和他认识?” 陆聆涛感觉到她的变化,松了手,解释道:“老爷子认为他是友非敌,所以有些话想单独问问他。” 楚凌川虽然看起来平易可亲、甚至有时还有点“为老不尊”,但涉及到重大之事,从未有纰漏。 他突然要见暮声寒,陆聆涛亦不太明白是为什么,更不知道老爷子想从这来历不明的人身上探知什么。 陆聆涛是知轻重的人,不该问的,他也不问。 他对暮声寒有戒心,但谈不上有敌意——如果楚凌川让他们好好相处,他便和他好好相处。 至少,暮声寒不是个拖后腿的人。 但是暮声寒亦绝非是个单纯无欲无求的人! 他不论向他或是向龙小凤都提过要求,而那要求还像是要胁并且没有具体化。 想到这里,陆聆涛又有点不开心。 龙小凤则依然怔怔的:她早知“凤小龙”不一般,但是究竟是怎么样的“不一般”呢? 不过,至少……至少他不是楚门的敌人,那便很好! 两人的心思都在屋门里的那个人,可现今也只能先等着。 然而他们坐下来才喝了一口茶,便被纷沓而至的消息搅乱了思路。 先是楚亓派去乞丐窝查探的线人来报,去势男尸案的第二位死者果然是位无亲无故的流浪者。 因着出了纠纷,被一伙乞丐围殴,乱棍打死后,那伙乞丐便弃尸而逃。其后死者被人剥衣去势的事,他们全然不知。 盛京府贴出认尸公告,自然也没人去认了。 就是这一回,也是线人威逼利诱之下,才让他们说出实情。 然后是何墨予从宫内返回。 他去大太监李为仁那里查了记录,确定死者正是昭阳宫内的低等太监,名唤吴东贵。 吴东贵入宫时间极短,在宫里呆了不到两个月便失踪了。 因为在极不起眼的岗位上任职、时间又短,人头都没有混熟,人们对他印象不深。 甚至,对于他的失踪,主管太监没太当回事—— 新来的太监因不惯宫中生活偷偷出逃、没逃出去被乱棍打杀,或是出蚕室后身体保养不当横死的,并非没有。 吴东贵失踪得莫名,主管太监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报了个横死,没有再追究下去。 谁想,这吴东贵没有横死在宫中,却横死在了宫外! 第77章 如何与为何 关于去势男尸案的第三个消息,是楚亓亲自带回来的,并且,他走进门的时候竟是脸色发白。 他一向自诩风-流倜傥,便是事有不顺时,亦常作欢笑语,因此龙小凤从未见过他失落狼狈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她连忙迎上前,张牙舞爪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楚二货,你失恋了吗?我刚才去见过阿吟了,其实她可关心你了!” 提及江吟也没让楚亓的心情变好一点,他拿开龙小凤飞舞的手,闷声道:“别闹!” “怎么了嘛!” “林秩死了。” “死了?”龙小凤惊讶不已,就连还坐在椅子上的陆聆涛亦站了起来。 林秩死了,便代表着楚亓此去大理寺的目的落了空。他们不可能再从林秩的口中知晓是谁令他做此杀友之事。 “怎么死的?”陆聆涛问。 楚亓一脚踹在桌脚,桌脚立时“咔”地裂了一条缝,几乎直接断裂。陆聆涛伸手轻扶,让桌子暂且保持住平衡。 楚亓稳了稳心神,简洁地道:“自缢。” “大理寺没说法?”陆聆涛问。 “能有说法就奇怪了!”楚亓愤愤不已地答道。 以他的办案经验,自能分辨出林秩是自缢还是被勒死,他说林秩是“自缢”,林秩便一定是自缢了。 但他能分辨林秩是如何死,却无法解析他为何死。 不,应该说,他能解析林秩是为何死,可是拿不到林秩是被逼死的证据—— 钟山清不知用了什么言语让林秩同意就死,他们之间做了什么交易,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了。 所以难怪楚亓很沮丧,沮丧到砸烂了大理寺的公文架。 想来过不多久,大理寺又要上门理论求赔偿了。——楚亓楚大少等着! 楚亓恨适才钟山清没在,否则早打得他满地找牙! 龙小凤安慰道:“林秩杀李晋,大概是鬼迷心窍。我觉着后面两次见到,都是色厉内荏的,不管有没有人逼他,也算是一命抵一命了。” 楚亓道:“小弱鸡你懂什么,他背后如果有人,那就大条了,岂只一命抵一命的事!” 龙小凤说:“我懂啊。你是想抓出他背后的人……” 以楚亓的性格,应该是要借此和大理寺权愈那方争胜一番的,现在落了空,他才会失落吧? “……不过,我看吴东贵案同李晋案太像了……” 楚亓问:“吴东贵案?” “就是第一个案件里的死者,何舵主已经找出了他的身份。 “两位死者都是一刀致命,刀尖的落点和持刀的手法几乎一样。我还是认为林秩不可能无师自通,二者间必有联系。所以,排查吴东贵的人物关系网,就可能找出真凶。” 楚亓抿了薄唇,依然十分不甘心。 陆聆涛亦道:“而找出真凶,自然便能弄清楚权太师那方为何想要速速结案了。” 这里面,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陆聆涛想着,眼睛便向屋内瞄去:那个人似乎也关注着本案,他是否有一些楚门这方不清楚的信息?他或许能对解开这个谜题带来帮助! 楚亓顺着陆聆涛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内屋的室门紧闭。 那是他老子专属的会客室——老头子几时回来了? 楚亓下意识地便神经紧张了起来,然后又看了看龙小凤。 但凡世间儿子见到老子,多半会有点心理阴影。 从小到大,楚亓始终在楚凌川的父亲威严笼罩之下,楚凌川对谁都不凶,可对楚亓却是两般。 印象上,只有龙小凤这小姑娘在时,他调皮捣蛋才没被罚。 可惜龙府楚府相隔太远,两家走亲戚很不容易,来来去去也就几次而已。 但这仅有的几次,便让他记忆深刻。 房门依然紧闭,不过被几道目光牢牢锁定,如果那目光是火,厚厚的门板早就烧成灰烬了吧? 门里头,则是春风和煦的一番景象,“认亲”完毕的楚凌川对暮声寒那是相当亲热,亲热得毫不客气地又问了一遍:“他是谁?” 暮声寒答:“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他只知道那是个身怀秘密,并且与师傅长期保持联系的人。 暮声寒和师傅住在大金与宋边界的一个小镇上。 许多年来的每年秋分,师傅都会收到从南方寄来的一包晒干的桂花。 每次拿到桂花,师傅就会用它制酒。 同时,将去岁制成的桂花酒从土里挖出来,就着月色喝起。 每每此时,师傅脸上便会露出十分寂寥的神情,一句话都不说。 直到酒空兴尽,他才会长叹一声:“又一年了啊!” 今年秋分,桂香未至。 师傅在焦躁不安中熬了一个月,终于对他说:“你该出师了。去,南方,找一个人,一把剑。” 自被师傅收留,这是暮声寒第一次离开小镇。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大到他想要闯一番天地! 然而到了大宋,依着师傅说的同那个人联络,却发现联络点早已被毁。 一时间,线索全断,暮声寒头疼不已。 不幸的万幸是,此时他在江吟那里看到了“那个人”——不,是那具尸体的画像! 幸而不幸的又是,此案是个无头案,连盛京府都感到棘手之至。 师傅和他说过,如果行事不顺,可以求助于楚门。 “楚门与我门下大有渊源,你去,和他们的门主打一架,他就会帮你。” 啊咧,这什么不靠谱的师傅…… 他不是不信师傅的话,但是他的傲气不让他在一遇困难就找人相助。 他去了“半步多”——传说中的三教九流信息交换之所,据说只要你付得起钱,就能找到你想要的。 也是凑巧,在“半步多”他无意中听见优娘与默娘对话,得知第三起去势男尸案的来龙去脉。 他直觉这些案子间会有关联,于是主动找上优娘,要求做一场交易。 用第三起去势男尸案的消息来换他的一次效力。 优娘并非等闲之辈,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助力”虽然心有疑惑,但依然极快地做出决断,同意了这个交易。 不过,她将这场交易的“交货”顺序换了一下。 第78章 你把我当什么! 彼时,优娘已经做好引楚门出手的计划,在发动计划时,有一个背景干净的助力自然如虎添翼。 况且这个助力的武力值和智力值都不错。 她要暮声寒暂时跟在身边做一个“小厮”。 这个男人没让她失望,他很有用。 她比预计更快、更圆满地达到了目的。 至于他们的“交易”……其实她本来是想,等到楚门之后,看楚门的意思再考虑要不要履行承诺的。 这样虽然亏欠了点他,可她也没有真绊了他的脚。 于他来说,还未触及到真相,原本以为的“连环案”便分解开来,最早的判断亦证明是错的。 说一点都不沮丧,那肯定是说谎。 在这种情况下,他更没脸面主动上楚门的门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他认识了龙小凤,而龙小凤就是他与楚门之间的天然结点。 其实,只要还和那小姑娘“互通有无”,与跟楚门“互通有无”何异? 他大可不必如此矫情!只是…… 面前的白胡子老人家陷入沉默,给人的威压不减丝毫。 老人家在想什么? 暮声寒试探地道:“……楚老爷子,我之所知即是如此,师傅要我来,主要是查他的下落及其留下的讯息,任何讯息都可以。” 楚凌川似乎没听到他的话,问道:“那把剑?那是把什么剑?” 暮声寒摇摇头:“师傅没说。” 没说啊……那把剑有多特殊,那位高人非要找它出来?楚凌川陷入沉思。 三双眼睛紧盯的房门终于打开,暮声寒从屋内走了出来。 龙小凤立即迎了上去:“凤大哥,你没事吧!” 她乌溜溜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几转,想要确认他是否有受伤,殷情切切。 然而暮声寒却躲闪了她的目光,淡淡地说了声:“楚老爷子让大家进来。” 他立在门边相候,神情淡漠,实是有种挑衅式的倨傲。 楚亓不自觉地生出警觉:“你是谁?!”他又看看龙小凤,已然猜到暮声寒的身份。 陆聆涛怕楚亓犯浑,忙道:“多谢暮兄弟通传,小亓,我们别让老爷子久等了。”说着,当先进屋。 他的声音不大,龙小凤耳中却如受雷轰: 暮!兄!弟! 好的嘛,好你个“凤小龙”,你个死骗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凤小龙”是假名? 可凭什么你给我一个假名,对陆聆涛却是老老实实的什么都说了?! 我把你当成朋友,把你当成我“穿”过来之后第一个认识的很重要的人,可你把我当什么?! 一心的担忧顿时化作满腔怒火向暮声寒喷射。 不等她发作,楚亓冷不妨将她手臂抓住,往屋里便拖。 经过暮声寒身前的时候,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可那一眼满是笑意—— 竟然不是道歉! 龙小凤很想生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股气一下子泄了。 然后,她的眼睛再一次被彻底洗涮:呃……笑吟吟坐在大位上喝茶的那位老人家…… 实在是太眼熟了。 眼熟到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是老头子先开了口:“现在认出我了吧?” 龙小凤一愕。 在大榕树底下遇见老人家时候,她根本没想过他就是楚凌川,只当是个偶遇的寻常老者,最多两人曾经见过。 楚凌川何等人物,若她有丝毫做伪,都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但她表现十分自然,显然,是真的如陆聆涛所说的“失忆”了,否则不会连他都认不出来。 这让楚凌川颇感头疼。 龙小凤是在大宋失的忆,如果他不能把她完好地“还”回去,怎么有脸见她的父母? 亦没脸去见“那一位”。 可是,按目前她这失忆得不能再失忆的模样,还真是……难。 楚凌川笑着喝茶,其实肚子里却苦得不得了。 龙小凤则是气愤,他那般试探,难道是因为认为她的“失忆”是假? 好的嘛,她做人到底是有多差啊,每个人都要防她? 她气鼓鼓的,楚凌川岂能不知,招招手说:“别生气啦,来尝尝这一泡,比先前那泡好。” 老爷子这么说,她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真是……气死人了,我怎就这么容易吃瘪!龙小凤泄气泄到极点,二话不说上前去端茶便喝。 气死白气,有好茶不喝就傻了! 于是在楚凌川的溺爱眼神和三个青年男子的惊异眼神中,她咕噜嘟噜连干三杯。 之后便站定了,许久说不出话。 楚凌川笑而不语,陆聆涛眼观鼻、鼻观心,楚亓蠢蠢欲动,暮声寒却问:“好喝吗?若是好喝,我也向老爷子讨一杯。” 呸呸呸,如此好茶,岂是你这种恶人有福分享受的! 龙小凤伸手便将茶壶抓在手里:“想得真美!门都没有!” 楚凌川哈哈大笑,白胡子都一飘一飘的。 屋里的气氛顿时一松。 龙小凤抿嘴,楚亓亦抿嘴。 直到楚凌川瞥了他一眼,他才叫了声:“爹。” 楚凌川便收了笑,一指暮声寒道:“这位暮兄弟的师傅,与我乃是故交,这是他第一次来大宋。” 又一指他门下的几位:“小凤和聆涛,你们都已彼此认识,这是犬子楚亓。” 暮声寒一礼:“暮声寒。” 陆聆涛当即还了一礼,楚亓迟疑了下亦是一揖。 而龙小凤的脑子里乱轰轰的…… 暮声寒、暮声寒…… 小寒……是你吗,怎么会是你,分明不是你! 暮声寒和楚亓的脸在她眼前晃啊晃的,明明该是同一个人,可为什么现在却分别在存在于两个人的身上! 她迷茫不已:一个人怎么能分成两个! ……一颗心怎么能分成两半! 一瞬间的全身血液凝滞,龙小凤觉得自己快要像前几次那样,直接晕过去了。 这时候她看到了对面的陆聆涛。 实际上,屋里的人都发现了她的不正常;可只有陆聆涛的神情让她恢复过来。 不,确切的说,是陆聆涛的脸让她恢复过来了: 既然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完整的陆聆涛,那为什么不能有一分为二的暮声寒? 她接受了这个世界的一种设定,那么就要接受所有。 否则,她该如何活下去! 第79章 那个秘密 神志终于清明,龙小凤扭过头说:“我不认识他。” 暮声寒嘴巴一歪:“那么现在认识亦无妨。” “哼。”她才不想理他。 不过他那一贯而之的阴阳怪气倒是让她更快地从迷茫中回到身处的现实。 这个世界的现实。 这个世界的现实是,她很好奇楚凌川为什么特地要找他来、他们在屋里说了半天到底在说什么。 于是她扭头问楚凌川:“老爷子,看在有好茶喝的份上,我就原谅你戏耍我了,现下却是有件棘手的事。” 暮声寒每次与她接触,都是因为去势男尸案,她猜想现在他会在楚门,十有八九也是为了这案子。 但她偏不问他,偏去问楚凌川——哼哼,我不认识你,以前不认识、现在也不认识,以后嘛,看你的表现了! 虽说使起小性子,可见到她恢复过来,众人都松了口气。 楚凌川便问陆聆涛道:“第一起案子的死者身份,查到了吗?” 陆聆涛肃然答道:“查出来了。”他简单地说了何墨予查出来的成果,然后道:“昭阳宫那边……” 他住了口。 昭阳宫是前朝谢太后的宫殿。 先帝北狩并驾崩于金国,谢太后与皇子赵显留滞于金。 今上登位后,便遥敬为谢太后于太皇太后,赵显为恭王,直接灭了金国以两人要挟宋国之心。 如今谢太皇太后与恭王仍在金国住着,虽是地位尴尬,但金国倒也没有太过为难。 谢道清三十八年的皇后和八年的太后生涯,都是在昭阳宫度过的。 此刻的昭阳宫,却是空着的。 吴东贵突然进宫,且进的还是昭阳宫,完了还死在宫外。 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陆聆涛以询问的目光望向楚凌川,楚老爷子道:“昭阳宫那边,我明日亲自去看看。” 昭阳宫不是谁都能踏到的宫中禁地,但是“禁地”二字对楚门的门主来,并不存在。 而这其中可能隐藏的秘密,亦是只有楚门的门主才有资格知道! 楚凌川的目光恍若不经意地扫过眼前的四个年轻人,他们个性不一,却各有长处,也许有一天,当他老去,楚门的一切就要由他们来担当。 陆聆涛和楚亓不用说,本就是楚门下一辈中的翘楚。 龙小凤虽是女子,但是她的身份有几分特殊,能力也不错,如果潜能完全激发,也是不可限量。 暮声寒今天第一次见,但他是故人之后,而那一位“故人”,也是知晓那个秘密的人。 楚凌川并未见过暮声寒的师傅、甚至两人谈不上认识,但是楚凌川却在龙府“那一位”讲述的故事里,对其一派的人物神往已久。 细想起来,这“故人”让暮声寒来宋,肯定不会只是让他来查找吴东贵的下落那么简单。 其中深意,叫他微有兴奋之感。 暮声寒……说不定比他悉心调教的两人还要强。 想到这里,楚凌川心中警觉。 楚亓是他亲生独子,陆聆涛亦形如半子,他在他们身上花的心血有多少,只有他才知道。 从这几年的情况来看,他们二人在大宋的年轻一代中已算得上难逢敌手。可若要他们变成真正能独挡一面的枭雄,在他看来,还差了点什么。 也许,加上眼前的这两个“外人”,他们会成为彼此的突破口! 楚凌川在脑海里勾勒“鲶鱼计划”,那几位年轻人却是不知道他们的楚老爷子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心思竟已转了无数转。 等了一小会,还不见下文。楚亓道:“大理寺那边,死了个人犯,也和案子有关……” 楚凌川吹起胡子瞪起眼:“你还敢提这事?” 楚亓喏喏地道:“是钟山清……” 楚凌川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你想怪钟山清?我问你,他来要人,你怎么就给了?你既然给了,人就脱出你的掌控。现在人出了事,你还想怪谁?” 楚亓窘迫得很,好看的脸涨得通红:“我,我是觉得……” 楚凌川一声冷哼,他这个儿子并非全无是处,可那思前不想后的毛病,欠敲打! 楚老爷子管教儿子向来直接,也没顾及到在场还有“外人”——又或者,他没当他们是“外人”。 暮声寒冷眼旁观,毕竟他没有插嘴的立场。 龙小凤是第一次见老爷子训儿子,她不敢贸然帮腔,只得使眼色安慰楚二货。 陆聆涛则道:“这的确不能全怪小亓,当时钟山清请了皇上的手谕……” 楚凌川打断了他:“你包庇他是害他,钟山清请了手谕又如何?难道就没有办法拒绝?没有办法拖延?他这根本就是脑子里少根筋!” 楚亓涨红的脸又变白了。无端被老子训,他自然气;可被陆聆涛“救”,他却是满腔说不出来的恨。 大理寺正式来提林秩之前,就派过两拨人过问。 很明显,林秩,他们非要不可。 如果权愈请不到旨意,那么,亲眼见到权太师两次相“救”不果的林秩,很可能说出“除非大理寺来问,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话来。 彼时林秩这句话,不管通过御史台或什么部门传到皇帝耳中,结果只会让楚门更被动! 既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让对方自己露出马脚。 谁知…… 龙小凤看着气氛不对,忙道:“楚二……表哥不是真的没考虑,他是,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吧……只是,只是,那条鱼太凶了……” 龙小凤说到后面,声音越变越小,到后来,就像蚊子叫似的。不过楚亓已是很感激她了。 另一件神奇的事是,楚凌川居然也吃这小姑娘的这一套,转头对楚亓道:“瞧瞧,小凤都能考虑得比你多,怎么就不长点心。” 虽然还是训,明显语气和缓多了。 楚亓嘟囔地应了声:“知道了。”龙小凤说的和他的本意一致,没毛病啊,怎么他说就不行,龙小凤说就行了? 他一边腹诽,一边听楚凌川又道:“一切等我去过昭阳宫再说。” 说罢,老爷子挥挥手,示意众人散了。 第80章 第二次握手 陆聆涛要给暮声寒在“数峰青”安排住宿,暮声寒拒绝了,只说自有住所。 楚亓本来对他没什么好感,亦不在意,拉住龙小凤说话。 暮声寒站得远远的,看了他们两眼,就告辞了。 陆聆涛送他到“数峰青”门口,歉然道:“我这弟弟妹妹,肆意惯了,还请暮兄弟不要多心。” 暮声寒一礼:“能肆意,是福分。” 陆聆涛一愕,却见那风姿卓然的男子在昏暗的夜色中笑了笑,似乎适才所言并非意有所指。 龙小凤同楚亓说了几句便各自回房了。 这又是信息爆炸似的一整天,她脑子里乱乱的,简单梳洗过后,坐在走廊的栏杆上边绞干头发,边想事情。 然而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因为吴东贵案之后隐藏的秘密,她根本就摸不到边。 楚老爷子应该心里有点眉目吧——龙小凤猜,她觉得楚老爷子挺神秘又挺有本事,有点像……像沈一白。 对啊,凭什么这个世界有暮声寒有陆聆涛,就不会有沈一白? 她在脑海里将沈一白的脸换上古代人的穿着装扮。 恩,挺像那么回事的。 然后她又在沈一白的脸上添上白胡子,恩恩,再画上几道皱纹…… 噗……太搞笑了! 龙小凤忍不住轻笑出声。 结果边上也有人跟她一起笑了起来。 什么鬼?! 龙小凤蹦起身,但见月色底下有个人,衣服灰朴朴的,可眼神却是明亮之至:不是暮声寒是谁! 暮声寒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笑意,真真是好看极了。 龙小凤扭头向一边,重新在栏杆上坐了下来,她想,哼,我才不认识你。 暮声寒就像很知道她心里的声音似的,说:“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现在想让你也认识我一下,可以吗?” 啊咧……这话语未免太温柔了点,一点都不阴阳怪气。 龙小凤咬着牙,就是不理他。 身后的男人一时间没再说话,两人之间安静极了,空气都凝滞,让人心像火烧,全然不似在冬天。 就在龙小凤快要破功的时候,身的的男人突然发声吟道:“山似诗肩耸,江如酒量宽……” 声音倒是挺好听,可他大半夜念诗这是发什么神经啊? 龙小凤转过身想吐槽,那男人就在她身后三尺之地,眼神依旧亮晶晶:“……云描秋色老,松写暮声寒。” 龙小凤觉得自己的心跳停了几拍:暮声寒……这就是他名字的来由? 暮声寒点点头:“对,六岁那年,师傅把我和妹妹捡回家,彼时情景,正是江边秋色,山河如画,于是世间有了暮声寒。” 龙小凤想说,名字很好听啊,为什么我从未想过问那个“暮声寒”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然后又听见他说:“妹妹在八岁那年被送到宋国,师从一位资深仵作。”他顿了一顿,:“她叫江吟,暮江吟,‘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暮江吟’。” 龙小凤眨了眨眼,她没有想到暮声寒大半夜地跑回来找她,竟是这么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他的名字,他妹妹的名字。 有点感动,却又觉得矫情——她的脸上绽开灿烂笑容,伸出手去:“你好,暮大哥,正式认识一下,我叫龙小凤。” 她很高兴真诚总算换来真诚,她想他们真的是朋友了。 暮声寒看着月色底下那只白生生的、有一点点肉肉的手,再往上看,是她笑意盈盈的弯弯眉眼,一头黑发如瀑布般披在肩头,衬得一张小脸精致可爱。 他站着没动,龙小凤先是不解其意,然后才想起来: “啊,你不知道,我们那……我们南诏那里有些地方是这样的,两个认识的人见面,是用握手来打招呼的。” 见暮声寒还愣着,她将手往前递了递。 暮声寒将手一抬,龙小凤主动地握住了他的。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手与手的接触。 只是上一次是手拉手在屋顶飞奔,而这一次是握手。 在龙小凤看来,握手是一种社交礼节,所以完全没有特别的感觉。 可暮声寒不一样。 对他来说,拉着她在屋顶跑,多少有点不得已而为之,当时也不是全无感觉,但是到底是正事要紧。 可是现在却是毫无缘由地与她双手相握。 小手柔软,大手微寒,如同火与冰的碰撞。暮声寒觉得自己的血液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之后龙小凤松开手:“过来啊,我们说说话,好不好,反正我也睡不着。” 她自说自话地挪了挪,空出身边的位置。 暮声寒迟疑了下,终是拒绝了:“半夜不睡,你当你是女鬼吗?你爱做鬼自做去,我却是不奉陪的。” 什么嘛,怎么才好了一下下,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龙小凤气鼓鼓的。 暮声寒这回没迁就她的小脾气,几个起落翻过墙过,径自去了。 啊咧,真的只是来告诉她他的名字的?龙小凤望着他的背影,颇有几分怅然。 转身回屋,竟是极快地进入梦乡。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另一双眸子也目送了暮声寒的离开。 那是陆聆涛,他一直便如一段朽木般,收敛气息,远远盯着这边的动静。 也是。“数峰青”乃是楚门重地,若没有他的暗许,暮声寒岂能自由来去? 院落再次归于宁静。 可是醒着的、睡着的人们啊,何尝真的得到宁静? 第二天,天一明楚凌川便按计划进了宫。 小皇帝算不上喜欢楚老爷子,也不是特别排斥。 可当楚凌川说要暗查昭阳宫时,他不自觉地便一哆嗦。 据说,那里有鬼。 谢道清还在宫里时,他还极小,对太皇太后的印象并不深。 但是,记忆深处有母妃从昭阳宫里请安回来后,抱住他和姐姐痛哭的一幕。 后来历了先帝北狩之劫。姐姐力排众议将他扶上帝位,在她的主持下,又遥敬谢氏为太皇太后。 渐渐地,他长大了,便知当时母妃在先帝宫中的艰难处境。 谢氏一心是要立皇兄赵显的,所以对几位有子的后妃一律打压。 谁知后来却是这样结局。 第81章 昭阳秘事 赵晨和赵昰姐弟俩私下的关系完全不像君臣,赵晨有时候便会带着怨气和小皇帝说谢氏的坏话。 《第二次握手》是作者君看的第一本言情小说。 看完那本薄薄的的小本子之后,开始自己写小说…… 那年,应该是小学五年级…… 唔,挺美好哒,是吧~~ ~~~~~~~ 来不来起点~~ ————楚门骄探~~~~~ 一股热流在脑海中经过,龙小凤仿佛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她感觉到男子裹挟住她滚到车后,他喊着她的名字,她听到他大叫报警。 呵,我就是警察啊,你报的什么警!小寒果然还是个笨蛋! 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从她的眼中流出,在一片迷茫的红雾之中,她看着他的脸,咧开嘴,笑了起来。 ————————*————————*———————*—————— n市最好的医疗机构并不是大众所知的第一医院,也不是某部队总医院,而是位于郊区的一间私人诊所。 沈一白诊所。 顾名思义,以人名来命名的诊所,它的主人必然就是这个人。 此刻,沈一白诊所唯一的医生——沈一白,凝视着安静地躺在白色病床上的小女子,轻叹了一口气。 十天了,她已经在这里躺了十天。 除开前三天的危险期,身体素质相当好的她,本不应该至今无法苏醒。 偏偏,生命体征一切正常,人却醒不过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沈一白第一次对自己的医术感到怀疑。 回想起那天,陆聆涛抱着浑身是血的她撞门而入,饶是他见惯生死也被吓了一跳。 因为,此次的生死攸关,是她。 接过人直奔手术室,那女子软软的身躯在怀,他竟也跟着手足发软。 在手术室整整三个小时,出来时才知道外面几乎又是一场“血案”: 陆聆涛抱头坐在门口。离他一米远的地方,蜷缩着另一个男子,全身微微发抖,死撑着忍痛不吭一声。 沈一白认得他,常常跟在龙小凤身边的人,他记得她叫他“小寒”。 龙小凤无厘头地想,很好,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这比什么都好! 她弯下腰,轻轻敲了敲车窗。 先礼后兵是必须的,她的脸上甚至带着微笑。 车窗并没有马上打开。 正当她抬起手打算第二次敲窗时,车窗缓缓地降了下来。 龙小凤以职业本能换拳为掌,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然后,她像赤足踩在冰碴子上一样,往后跳了一步,一时间几乎无法站稳。 真是见了鬼了! 从一本正经到三步跳跃的秒变,叫车里的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明朗极了的男子的脸庞,用“帅气”来形容似乎弱了点,总之是让人一见到就挪不开眼的夺目。 龙小凤稳住身型,再次敬礼:“先生你好,请把车先开到这边,你违停了。” 男子视若罔闻,自说自话地露出灿烂的笑:“小凤!” 龙小凤面无表情地道:“对不起,请听从我的指挥,先把车开离公交站。” 男子毫不满期待地看着她。 他很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一道亮光,由远及近,由远及近…… “呯!” 同样是出于职业的本能,龙小凤以身撞开男子。 与此同时,那道亮光带着金属破空的灼热,从她的头颅穿梭而过。 一股热流在脑海中经过,龙小凤仿佛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她感觉到男子裹挟住她滚到车后,他喊着她的名字,她听到他大叫报警。 呵,我就是警察啊,你报的什么警!小寒果然还是个笨蛋! 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从她的眼中流出 n市最好的医疗机构并不是大众所知的第一医院,也不是某部队总医院,而是位于郊区的一间私人诊所。 沈一白诊所。 顾名思义,以人名来命名的诊所,它的主人必然就是这个人。 此刻,沈一白诊所唯一的医生——沈一白,凝视着安静地躺在白色病床上的小女子,轻叹了一口气。 十天了,她已经在这里躺了十天。 除开前三天的危险期,身体素质相当好的她,本不应该至今无法苏醒。 偏偏,生命体征一切正常,人却醒不过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沈一白第一次对自己的医术感到怀疑。 回想起那天,陆聆涛抱着浑身是血的她撞门而入,饶是他见惯生死也被吓了一跳。 因为,此次的生死攸关,是她。 接过人直奔手术室,那女子软软的身躯在怀,他竟也跟着手足发软。 在手术室整整三个小时,出来时才知道外面几乎又是一场“血案”: 陆聆涛抱头坐在门口。离他一米远的地方,蜷缩着另一个男子,全身微微发抖,死撑着忍痛不吭一声。 沈一白认得他,常常跟在龙小凤身边的人, 陆聆涛抬头迎向沈一白,眼神焦急却又一时不敢问询,似乎不问出口,就不会得到失望的答案。 这一抬头,沈一白方看清他嘴角的血,他比“小寒”的状况其实好不了太多。 很显然,这两个人在手术室前狠狠地干了一架。 看见沈一白出现,小寒挣扎着起身,闷声问道:“沈医生,小凤她,她怎么样?” 而不等沈一白开口,陆聆涛就冷冷回道:“她不会有事,她若有事,我就要你陪葬。” “够了。”沈一白不悦的目光掠过二人。 小寒不自觉地躲闪,陆聆涛却道:“如果你救不活她……” 沈一白:“你也要我陪葬?” 陆聆涛:“我就拆了你这诊所。” 沈一白淡淡的回了声:“好啊。” 明明是那么冷淡的回应,却奇怪地令人感到安宁。 陆聆涛俯身拎起小寒,半拖半踢地将他丢了出去,而后,他把自己也丢了出去。 他很清楚,这世上如果连沈一白出手都救不了龙小凤,那么不可能再有谁能救她。 现在的她,最需要的是沈一白的救助,而不是他或他无谓的关心或打扰。 谁想,她一躺就是十天,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一次。 第82章 太坏了! 起点青二十七 人若被无端关进一间屋子,基本会有相似的反应:先是惶惶不安的静谧,之后便会开始鬼哭狼嚎的喧嚣。 几乎没有脚步声,但龙小凤本能地感觉到危机,她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 这时候的她不由得感谢这屋子的条件不错。 有暖盆,那两人玩游戏时又将门窗紧紧关闭,因而虽是冬天,屋里却颇为闷热,她的躯体尚存温热也就不会引来怀疑。 香风袭近,女人轻轻地揭开床帐,在床沿坐下。 似乎没想好要怎么“处理”龙小凤,女人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龙小凤把呼吸放得很慢,慢到几乎难以察觉。 因为身份特殊,她从小就和沈一白学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本事,以避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生的危难。 幸好是这具躯体的身体素质很不错,她得以顺利地进入半龟息的状态。 终于,女人伸出手,在龙小凤的脸上轻轻摩挲了下:“真是可惜了,长得这样标致的小姑娘……” 她叹了口气,怔怔地愣了会,方站起身,走到门边:“过来,帮我把床上的小丫头弄走。” 门外,一个木讷的小厮应道:“是。” 他似乎对怎么“处理”这些出了意外的“小丫头”很是在行,应声之后,便目不斜视地走进屋子。 显然,他对房屋里的各种道具熟视无睹,并且对那位香艳的、只穿着肚兜的女主人也是熟视无睹。 女人不死心地将白花花的身子贴过去,那小厮却像被烫着似的跳到一边:“娘子,请自重!” “咯咯咯……”女人笑了起来。 那笑声并不淫-荡,反倒带了一丝的苦涩。 小厮走到床前,弯腰背起床上的“尸体”。 女人倚在门边,笑吟吟地看他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中,她才收了笑,脸上露出悲切的神情。 ………… 夜黑风高,人行鬼道。 身为“尸体”的龙小凤伏在那小厮的背后,一边将生命体征降低到最低,一边暗暗评估他的武力值,寻思着找个时机打倒他,然后脱身逃跑。 可这不知道是什么鬼地方的地方,每隔数步就有一队巡逻经过,她根本找不到机会发难。 而那小厮身上带着女人给的通行令牌,一路上一人一“尸”通行无阻,没有人挡住他们,也没有人问话,龙小凤根本收集不到有效的信息。 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心里却焦急得很。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小厮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身周亦没有旁人的声音,想来是到了十分偏僻的所在。 “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呢?”那小厮突然说道。 龙小凤第一反应是他在同自己说话,但立即想到自己是具“尸体”,并且她对装死这事特有自信。 所以……他这是在自言自语? 龙小凤不敢应声,继续作死当“尸体”。 那小厮却没放弃试图与她对话:“今天我这可是触了多大的霉头了啊。” 这句话更不像是对别人说的,龙小凤放下心来:这人八成是太过寂寞,又有点害怕,所以才要自己和自己说话。 一路伏在他背后,从他的步态与力量来看,最多是个有点力气的普通年轻男子而已,不足为惧。 就趁这时左右无人,出其不意地打晕他逃跑吧? 龙小凤正打着小算盘,那小厮已然停步,将她放下地来。 接着是铁铲“呛”地插进土的声音。 龙小凤一惊:等等……他这是要把她就地埋了? 冬天的衣服虽然挺厚,但依然感觉到后背贴在地上死硬死硬的。龙小凤强忍不适,心里仍在盘算:挖啊,快挖坑啊,你一挖,我就跑! 可那男人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是怎么了? 龙小凤继续屏住呼吸装死,一边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嗬!这一眯眼,把她吓了一大跳:“一线天”之外,竟是那小厮的脸! 很是清秀的,却又恹恹的好似谁都欠他八百万似的一张脸。 还好龙小凤有过几年的特工经历——即便因脑力受损、能力下降至不到全盛期的五成而退役——多年练就的底子救了她,让她没有出声露馅。 男人显然没发现她的异状,反而和“尸体”商量起来了: “我说啊,你虽然是个小美人,可也是个死美人,不能叫我白白背你一程。现在我要去去晦气,想必你是不会小气不依我的。” “尸体”当然是不会说话的,于是他毫不客气地伸出手。 他的手指修长,冰冰凉的触到她的皮肤,龙小凤觉得他比她还像死人——先是碰到她的下巴,然后是她的脖子…… 妈蛋……他在解她的衣扣! 龙小凤这回是真的淡定不能了,因为他解开一个扣子之后,并没有停手,又解开了一个。 他想干嘛! 龙小凤装不下去了,“嗷”地一声睁大了眼,说时迟那时快,身子往边上一滚,护住胸前怒骂:“不会是要女干尸吧你!死变-态!” 那小厮并没有表现出正常人会有的本能反应。 没有被龙小凤“诈尸”吓到,也没有扑上来杀“尸”灭口。 他退。 在退的同时,右手一扬,一把石子激射而出。 一直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的黑影应声现形,他拔身而起,但听“卟卟卟”数声,那把石子从他脚底掠过,皆打进树丛之中。 不待黑影落下地,那小厮便已逼近。 两人一句废话都不说,立即缠斗在一起。 龙小凤目睹口呆,因为眼前的这一出,简直就是现场直播的武侠电视剧……或者是真人秀? 可,可这两个人分明没有吊威亚也没替身! 傻傻地看了一会,她突然反应过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跑开两步,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去拔那小厮插在一边的铁铲。 虽然不是什么好兵器,好坏也能防防身啊。“卟!” 明明只是轻轻的一拔,龙小凤却在反冲力的作用之下,倒退了一步,铁铲的铲柄差点把她的下巴都磕掉。 穿了个越,力气都变大了? 第83章 我会记得你 楚凌川也不客气。 起点。青二十七 正是夜晚时分,周围并没有灯光,月色也不甚明亮,龙小凤却能把两个人的一招一式看得很清楚。 身体的潜能被充分激发出来,这肯定不是她的功劳。 看来这具躯体的前主是有练过的,并且被现在的所有者、她龙小凤所“继承”。 虽然现在还不太会用,但她龙小凤这么聪明绝顶、绝顶聪明,迟早能用麻溜。 麻烦的是,她没有“继承”前主的记忆。 “我”是谁?“我”是什么身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到底是敌是友? 全然不知。 那两个人依然闷声缠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似乎都不想惊动更多的人。 真要趁这机会跑吗?她有一点犹豫。 就在头微微一抬的刹那,她看见树枝丫里隐隐地有一头兽趴着。 她的心“突”地一跳:什么样的野兽能上树?还是怎么大的野兽! 再定睛一看,那树枝丫里的分明是个人! 那人缩作一团,目不转睛地盯着树底下。 或者是因为那两人酣斗正烈他无法分神,或者是因为龙小凤太没存在感,他似乎完全不在意龙小凤是否准备逃跑。 龙小凤仿佛无意地,挪动了一下位置。 那个人的身形更加明显地显露在她眼前,他手上握着一把刀,身体前倾,那是一个时刻准备偷袭的姿势。 靠,二打一而且是偷袭,这还真够不要脸的! 耳边呼呼风响,她就像坐飞机似地直上云宵…… 妈呀!风呼呼地在耳边吹,龙小凤差点惊叫出声,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铁铲。 这是……轻功? 龙小凤不愧是特工出身,虽是狠吃了一惊,但马上就反应过来,调整身体的方向。 虽说对这具身体的控制还不够自如,但格斗之术殊途同归。 拿不准应付不应付得了树上那人,因此她在出手之前就算好了自保的退路,借着铁铲之力,一击便退! 因为退得太猛,再次被没能精确预计的反冲力震倒,一屁股摔下地。 我去,屁股都要开花了有木有! 龙小凤忍住痛,再看场中: 虽然狼狈得很,但是目的是达到了,她这一抡,将树上之人抡出了藏身之所。 树上的人被龙小凤逼出真身,也顾不得她,那蓄了很久的攻势尽数吐出,向对手招呼过去。 那小厮“哼”地一声,清冷的面目变得狠辣。 但见他将双拳一错,犹如穿花蝴蝶中从敌人的夹击中矮身,也不知怎么往左踏了一步,就转到之前那灰影的背后。 一声闷响,那灰影后心正中一拳。 与此同时,藏在树上的人手执尖刀也到追至他的右侧。 他跟着侧身,又踏了一步,双指压在对方刀刃之上。 “嗡……”藏在树上的那人脸色剧变,手上的刀眼见得是拿不住了。 接着又是“卟卟”地两声,追杀者二人一先一后直挺挺倒下地。 龙小凤刚挣扎着用铁铲撑着站起身,只不过一眨眼,战局已分了胜负。这也……太快了吧? 她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在后面的激斗中,她发现自己根本就看不清那“小厮”的动作。——现代的格斗术很讲实用,但是如果和传说中的武功比起来,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可见之前她之所以能看清,是他未尽全力的缘故。 未尽全力的意思,就是他对今夜的战局有十成的把握;也许,他根本用不着她的相助。 他肯定不会是真的“小厮”,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当“小厮”呢? 龙小凤惊疑之中,男子已抛下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向她走过来。 月光从斑驳的枝丫间透过,照在他脸上,很是清秀,但那清秀的脸上却冷冷的没有表情。 龙小凤的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这是吸血鬼?僵尸?狼人!? 男子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来。 她在看他的同时,他也在看她。 他当然不需要她帮忙。 一开始未尽全力,就是要把空门露出来,引出树上所藏之人,他好一并解决掉。以免那人见势不妙,伺机报信。 事态扩大下去,就不是解决两个人的事了。 可这个小姑娘……真够大胆的,全无把握就敢出手,他虽然不需要她的相助,但却是承了她的好心。 月光之下,小姑娘俏脸发白,原本就嫩得能掐出水的皮肤上,有淡淡的青筋爆起;一双眸子睁得老大,眼神是紧张的却并无惧怕。 不怕么? 也许是刚解决了两个敌人,他忽然心情变好,故意向她脖子以下看了两眼。 龙小凤不觉捏紧了手中的铁铲,颤声道:“你……你别过来!” “啧啧,我真是三生有幸,居然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诈尸!”男人说罢,又看了她两眼,这两眼比刚才那两眼的水平线要更低一点。 不用多想都知道这死变-态的目光不怀好意! 龙小凤改用双手抓住铁铲,护住前胸,只要他再敢上前一步,她手里的铁铲可绝不手软。 哪知那死变-态的一声轻笑:“就凭你那贫乳?!” 神马!居然被鄙视了! 我龙小凤虽然算不上童颜***,可也没有人敢笑话我的胸小好……么? 龙小凤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突然发现那里,那里真的缩水了! 妈蛋,这是穿越的副作用? 不不不,缩水的不只是她的胸,还有她的手,她的身体…… 她怎么忘了这不是她的躯体! 好比呼吸无时不刻不在进行,人们却常常会忘记“呼吸”这个动作本身一样; 人在行动中往往自然而然地驱动躯体,若是没有特地注意,或是因为疼痛等特殊原因,很少会去注意会自己的身体外形的变化。 何况是刚刚穿过来不到一个时辰的龙小凤? 别人穿越最多就是大病一场,装装失忆就开始新生活了。我我我,我这是什么运啊? 龙小凤真的快哭了。 身为曾经的特工,后来的交警,以及联邦最好法医的好朋友,龙小凤不是没见过死人—— 第84章 入宫出宫 小宫女当年入宫,是因为家里穷要少口吃饭的嘴。 可惜再怎么感叹怀才不遇,现在都没意义。 丝线另一端连着的那个男人冷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据我所知,六扇门里只有一个女人有这眼力,恰好她不是你。” 除了六扇门里的那丫头,还有一个地方可能有身怀这种本事的女人。 她是那地方的人吗?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这真是亘古不变的最难回答的问题。 龙小凤被男子击中心中之痛,茫然地顺着他的话尾问:“是啊,我到底是什么人?” “哼。”那男人又发出一声冷笑。 早就料到她不会这么容易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决定把这个赌局继续下去。 小姑娘的武功不算很好也不是太差,他有自信跟在她后面,自然能找出她的出处。 至于之后怎么办——自然是用她的身份和她的“活着”,向那女人换取更大的利益。 男子打定主意,也不着急。出乎意料的是,小姑娘竟是没有先走的意思,反倒是像个跟屁虫似地跟着他。 难道她看破了他的用心,所以不走前面? 好啊,看谁耗得起吧。 穿小厮衣服的男人满满内心戏,龙小凤是不知道的。 她现在满脑子想不通那条浅绿色丝线。 是她这具躯体的原主临死前偷藏的吗? 打得倒是好算盘,可也是够蠢的。 按龙小凤的想法,毁尸灭迹的方式有万万种,谁都无法保证这突兀的绿色丝线会如愿发挥作用。 就算不被意外损毁,也难保“处理”她的人不会发现。 比如说……走在前面的那男人不就发现了? 龙小凤想到两次三番被他解衣扣,脸上火辣辣地红。 男人仍然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他始终在她的三步之外;如果她没跟上,他就会自动地放缓脚步。 他似乎对这个园子颇为熟悉,因为在拐弯的地方,他从不迟疑。 龙小凤甚至猜想,他一定是挑避开巡逻队的路来走,否则他们不会一路上都再没有遇到过巡逻队。 冬夜的风吹在脸上冷嗖嗖的,龙小凤还嫌不够,抬手轻轻拍了拍小脸,想叫自己更清醒点。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直到走到在一棵树前。 男人停下脚步,轻轻跃上树,从树的枝丫间取下事先藏好的油布包。 然后,他当龙小凤不存在似的,三下五除二脱下身上穿的小厮衣服,换上油布包里的士子服。 片刻之间,便摇身一变,变成一位风度翩翩的读书人。 即便穿的衣服灰朴朴的毫不起眼,却不减他的风姿半分。 龙小凤偷眼看去,觉得他还是穿士子服好看些;扮小厮时虽然他已经极力掩盖身上的气息,但只要有心,还是会看出破绽。 男子对她的注视不以为意,反而回身瞪了她一眼。 她有点脸热地撇开头,却听见他说:“过了前面那道围墙,你就别跟着我了。” 不行……你可别丢下我呀!龙小凤抬头:“喂喂,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 那家伙看都没多看她一眼,拂袖前行。 龙小凤道:“喂喂,你别走这么快,等等我呀……” 声音有点大,这里远离园子的中心地带,却也难说不会惊动到别人。 他以目光警示:“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各走各路吧。” 各走各路……如果我知道该走哪条路,能这么跟着你吗?我又不是花痴!……虽然,虽然你是长得挺好看的。 龙小凤扁扁嘴说:“可是,可是我……我路盲啊……” 穿灰衣服的男子望天:这也是理由? 他没想到的是,路盲这个理由能被龙小凤用到极致,且龙小凤还不只有“路盲”这个理由。 “喂喂,天这么黑,你忍心让我一个小姑娘家家走夜路吗?”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倒有胆夜闯莫园。 “喂喂,我什么都被你看过了,你要负责的啊怎么能就走!” ——我是看了,可你有什么?贫乳也算乳? “喂喂,要是我被人杀了,你费那么大劲救我不是白救了吗?” ——谁救你了?! “喂喂,看在你背我这么久的份上,我还没答谢你呢!我们那里抬尸费很贵的!钱,钱你总不会不要吧?” 噗…… 男子忍不住回过身来:“这已经是盛京的东大道,你不至于还路盲吧?” 虽是一路不搭理龙小凤的呱噪,他却也没有真拒绝她一路相随。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盛京的中心地带。 盛京有双纵双横,东西南北四条主干道,中间再穿插各种大小街道,一般来说,只要走到主干道上,就很难再迷路。 龙小凤抓头:“可,可我,我真的不记得路。” 不记得路?我看你是不想让我知道你的来处吧?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既然如此,那就换我试一试吧。只顿了一顿,男子再度抬步。 “喂喂……”龙小凤忙喊道。 他突然觉得被她喊得颇为心烦:“我不叫喂喂。” 龙小凤见他终于回了话,连忙露出最为灿烂的笑来:“所以说嘛,我在问你名字啊,连名字都不知道,我们怎么能算朋友?” 她伸了手去:“正式认识一下,我叫龙小凤,你呢?” 男子目光闪烁:在他的世界里极少见到这般明朗的笑容。 可惜,这明朗灿烂多半是假的。 能在“官人”的眼皮底下装死的小姑娘,想必还有更多本事; 现在又用“明朗灿烂”来刺探和利用别人,这样深沉的心机…… 莫说我没有朋友,就算是要交朋友,也不会是你这种朋友。 一身灰仆仆士子服的男子不置可否地歪歪嘴,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一个来路不明,或说是不肯透露来路,一路耍着心机的小姑娘,能有多真? 她的笑,真比不笑还要更可恨些。 龙小凤浑然不知男子所思所想,她满怀期待地等着。 她想真诚总会换来真诚的,他们又无怨无仇。 况且这个人虽然嘴巴有点臭,其实一直都在提醒她帮她。 第85章 难怪……这么巧 龙小凤一向机灵,只不过,从前楚凌川倒没发现她竟有思维缜密、能从细节处发现线索的优点。 从园子里开始,龙小凤就跟着那男子了。 他虽是一脸嫌弃,可也没真赶她走,反而顺利地把她带出园子,带到城市的主干道上。 她又不是笨蛋,良心也没被狗吃掉,当然知道他在帮她。 所以说……他们是可以做朋友的,毕竟他是她穿越过来后遇见的第一个人,她不想错过这难得的缘分。 退一万步说,不跟着他,她现在真不知道该去哪。 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他看了看那双素白的小手,弄不清她的用意。 龙小凤尴尬地变掌为拳,学着电视里的样子,作了个揖:“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然后她看见他笑了,他笑着歪了歪嘴说:“哦,真是不巧,你叫龙小凤,我恰好叫凤小龙。” 凤小龙? 真是不巧? 不巧你个鬼! 不想说就算了,逗我干啥涅! 龙小凤恨恨,那灰衣男子——恩,暂且就叫他“凤小龙”吧——凤小龙却像完全不知道小姑娘在闹情绪一样,继续径直的往前走了。 龙小凤跺跺脚,无可奈何地跟上。 冬夜风冷,又在午夜,路上半个人都没有。 龙小凤跟在凤小龙身后,眼睛一刻不闲地望着身周的一切。 这些可不是仿古建筑啊! 都说唐砖宋瓦,捡一块回去可得多值钱! 回去? 龙小凤的头陡然间炸裂似的疼——回去? 不,我不回去。 我还要发家致富、推倒高富帅、走向人生巅峰呢! 龙小凤这才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的金手指呢? 天啊,她连这是哪朝哪代都不知道! “那个……”思忖着不知该怎么向凤小龙提问,突然间,一股特别的气味钻进了鼻子。 太熟悉了! 她小时候,肯德鸡出过一种叫孜然烤翅的产品,推广广告里有个剑客死活不想下天山,说怕到中原就吃不着孜然味的烤肉了。 年幼的她被那广告逗得咯咯笑不停,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可惜个产品不久就下线了,只有那个味道,让她一想起就唇齿留香。 “喂,你没闻到么?孜然味儿!我……我饿了,我们去吃烧烤吧!”龙小凤说道。 孜然?凤小龙没回头,脸上微露冷笑。 在他掌握的资料里,孜然是楚门老祖宗楚乐一传下来的秘制香料,平常人都只知道“天山童子鸡”而不知“孜然”。 这个小姑娘随意就说出楚门之秘,她和楚门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么说来,他猜中了? 可她这么一脸无辜地非要光顾王麻子烧烤摊,又是几个意思? 莫非他算计她一路,到底还是要被她算计进去了? 凤小龙的后背微微绷直了。 两人转过街角士子们发出略带猥-琐的笑声,全然没有点斯文人的样子,他们的荤话隔着烟火传来,全落在王麻子耳中。 街的另一角烟雾缭绕,正是王麻子那著名的烧烤摊。 冬天的夜虽然很冷,冷到等闲见不着人,但是这里毕竟是盛京。 两百年前宋国皇室衣冠南渡,迁都于此,两百年的经营造就了江南的一派繁华。 虽是八年前金人铁骑再度蹂躏过,但是这座生命力极强的城市就如打不死的小强,很快恢复元气,再无一丝颓败痕迹。 因而,虽然是冬天,虽然在午夜,城市各个角落里该有的娱乐依然会有。 王麻子的烧烤摊就是这样的存在,不为温饱,只为享乐。 此刻,王麻子将一条腿翘在板凳上,自顾自喝着独属于他的一壶小酒。 他的身前是一个烧烤的铁架炉,串好的各种肉串蔬菜串子摆在一旁,炭火在炉里低调地燃烧。 现在没有客人,不过王麻子并不担心,因为他的烧烤摊虽小,却是盛京独一家,行家吃货里排得上号的。 每天只开张子时至丑时两个时辰,晚归来解乏的人,喝过一场想再来点还魂酒的人,慕名而来的人,偶遇的人…… 夜深人静,对面氤氲,烈酒炙肉激发出来的真性情,当时热诚,过后即忘。 那是几个年轻的士子。 为了准备明年年初的春试,外乡的士子往往早几个月就到盛京备考,与同窗沟通,或是投贴拜访名师。 士子间结伴游玩本是常事,这几个士不知刚从哪个温柔乡里出来,不舍得马上回家,便来到了传说中有名的王麻子烧烤摊续摊。 “鸡肉、羊肉,骨肉相连各来十串。”带头的一位姓李,熟门熟路地点菜。 一位浓眉的士子抢着道:“老李,给我来串韭菜!” 话音未落,便引来一阵嘲笑: “郑大铁,你丫是虚到什么程度了还要吃韭菜这种鬼才要吃的东西?” “小林你不懂,刚才在云香楼,那小玉香近上来时,我们大铁啊……” “啊呸,你别胡说,我就是喜欢吃韭菜碍着你了?” “等等等等,我是不懂,难道我们大铁是……这样了?”那叫小林的胖子抻出食指,做了个萎下地的动作,再度引来同行的一阵哄笑。 对于同伴们的嘻闹,李士子无奈地摇摇头,对王麻子道:“对了,再来头天山童子鸡。” 王麻子眼前一亮,竖起拇指道:“公子果然行家!” 李士子笑道:“天山童子鸡可是楚门秘技之一……” 王麻子道:“禁声,禁声!那楚门可是我等随意可提的地方?” 李士子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懂,我懂。” 李士子同王麻子一边点菜一边扯闲话,那边厢,同伴们还在没完没了地八卦: “大铁哥,你现在吃韭菜,难道巴望着遇到狐仙……恩?恩?恩?” “听说那狐仙美艳异常,绝非凡人可消受也。” “去去,我们大铁天赋异禀,怎么可能是凡人?!” “是喽是喽,大铁我和你说啊,你要真不行呢,别逞强,有兄弟呢,兄弟们帮你,啊,千万别客气!” “哈哈哈……”士子们发出略带猥-琐的笑声,全然没有点斯文人的样子,, 第86章 就这样? 楚凌川没有给小字辈们反对的余地,随即发出几道指示: “暮小兄弟,你远来是客,原本该让你们年轻人好好的亲近几天,交交朋友,但此刻却有些急事,要请暮小兄弟一起帮忙。” 暮声寒道:“老爷子客气了,有什么要暮某做的,暮某当仁不让。” 这一刻,他收起了嘴角的那丝不屑之意,郑而重之。 楚凌川十分满意:“我想请尊师务必尽快来一趟盛京,就说,有旧友相约。如果你门下的传讯方法不方便,楚亓配合帮忙,用楚门的手段。” 楚凌川的这个要求出乎暮声寒的意料,他微一沉吟,方才应下:“我会试着同师傅联系,请老爷子等我消息。” 楚凌川点头,看向龙小凤:“小凤。” 龙小凤踏前一步:“老爷子。” 楚凌川的目光里带有几分宠溺:“小凤你是不是还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呃……龙小凤不自在地点了点头:“是的,我,我……” 楚凌川道:“小凤你即刻启程回南诏一趟吧,回到熟悉的地方、看到父母,应该有助于忆起从前。” 龙小凤小脸刷白:“老爷子我不想回去。”说着,撒娇道:“我不想回去嘛,老爷子别赶我走……” 然而楚凌川不为所动:“为人在世,岂可不知父母!我不是说不让你呆在盛京,但是,你至少要明白自己的来处!并且,不要让你父母为你担心才是!” 他说得很有道理,龙小凤无法辩白自己并不是“失忆”,只是要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亦是全无把握…… 心下有些慌乱,楚亓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然我陪表妹走一趟吧。” 他在楚凌川面前,可不敢叫龙小凤“小弱鸡”;而主动提出要陪龙小凤回南诏,一来是担心她要保护她,二来,也是对楚凌川的一种抗议。 楚凌川的神色有一瞬恍惚,陆聆涛看见了,便道:“不如我陪小凤回去?” 楚凌川想了想,终是摇摇头:“我另有事情让你做。” 转而对龙小凤道:“小凤,见到父母、见到你青姑姑,大可把盛京的见闻告诉他们,也让他们放心,要不他们以为你在我这儿,是怎样的娇纵表小姐呢!” 龙小凤甩甩头:“青姑姑?”她完全不记得这个人。 陆聆涛和暮声寒却几乎同时将头偏了偏,想要听到更多关于龙府“那一位”的讯息。 楚凌川假装没发现两人的异样:“你果然比我老人家记性还差!那可是你没记名的师傅,带了你十年呢!” 龙小凤尴尬得很:“我,我真不记得了。” 楚凌川道:“你青姑姑有些神通,说不定能让你恢复记忆。” 能恢复就见鬼了!龙小凤腹诽道,不过倒是对那位“青姑姑”有了几分期待。 楚凌川分配完,便摆了摆手:“你们各自收拾去吧,三天后出发。该干嘛干嘛去!” 就这样? 几个小辈都有点蒙,面面相觑地对望了几眼。 楚凌川暗自叹了口气。 不久的将来,当真相浮出更多,他们必定要担起应担的责任! 但现在…… (卷一终) 第87章 一路向西 “去势男尸案”最终以分案审结的方式告破。 因为都是外地人,李晋和林秩都暂时停尸在盛京府的义庄,等待他们的亲人前来收尸。 被杀者和杀人者的尸首并排在同一个屋子里,让人感叹世事变幻的吊诡。 许利亨、柳文卿和郑大铁择日去拜祭两位昔日同窗。 在义庄门口,他们遇见了那位令他们每个人都动了心的女子。 彼此一礼,擦肩而过,再没有任何交集。 杀人的不是她,她亦没有任何罪过。 美丽何罪? 有罪的,是人心的阴暗。 只是再见到彼此,都难免想起那些惨烈,那又何必? 到底是不同世界的人,那就从此泾渭分明。 但并非所有不同世界的人都无法融合。 盛京的南城门,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城。 马车上有两位绝色的美人,但此刻的她们却已除下华裳,换上粗衣荆钗。 忘却前尘的优娘静静坐在车厢里,美目中闪着疑惑的光:“你真是我妹妹?” 默娘含泪点头:“当然是啊!姐姐,我们回乡去,好不好?” 优娘仍是迟疑,默娘坐到她身边,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我们说好的,回乡去,种一畦田,养一窝小鸡……” 优娘发着愣,终于将手伸过去,与默娘双手相握。 ………… 抱璞居里,江吟展开了大宋山川舆图,白葱般的手指在纸上轻划,那是向西的路途。 她牵挂的人,早几天已经启程。 而她却只能呆在这里,只能从图上推想他们的位置。 好想有一天也能去往山河大地。 应该有那么一天! ………… 一路向西,龙小凤和楚亓已经马不停蹄走了半个多月。 海拔越来越高,天亦越变越冷,所幸两人都是相当好的旅伴,所以这一路行程颇为开心。 开始时话痨楚亓楚同学还不停地向龙小凤卖弄他的见闻,可后来发现,龙小凤同学失忆是失忆了,但是在江湖上行走的本事没落下半分啊! 本来嘛,从现代化世界穿过来的龙小凤走过的地方,远比楚亓想像得要多得多! 加之曾为特工,野外生存能力那是杠杠的。 再有,临行之前,楚老爷子特地喊她去点拨了些武艺上的关窍,这半个月来,楚亓也陪练了不少。 因此她突飞猛进,越发地将自己当成现在这世界的一分子,再不去想那个世界的事。 然后臭屁的楚亓就悲剧了,再没有什么可以卖弄的,直喊要让龙小凤自己走去,反正她也不需要他。 龙小凤哭笑不得。 两人便是如此,时而斗嘴、时而欢乐地,不一日行进至宋国与南诏交界的黔州地界。 数年前金国犯宋,南诏借机占地,天下渐呈三分之势,黔州正属于三不管的蛮荒地带。 不过对于龙小凤来说,所谓“蛮荒”相当于她那个世界里说的“原生态”,是很多人爱走的旅游路线,所以毫不见怪。 倒是楚亓一进黔州地界,便神秘兮兮地道:“小弱鸡,你知不知黔州有位特别有名的武林高人?” 第88章 天下第一 啊咧……这不废话嘛! 龙小凤当即翻了个小白眼:“我当然不知道了!再说了,有位见多识广、朝野传闻无所不知的堂堂楚大少在身边,我有必要向别人打听吗?” 因着简装轻马,楚亓这一路穿得十分低调,但此刻龙小凤的这一捧,叫他浑身上下都透出拉风的气场: “知道就好!我告诉你啊,黔州有个剑客叫卓一剑,据说是天下第一哦!” 龙小凤侧目道:“你是觉得他浪得虚名?” 楚亓薄唇一扁,嘿嘿地笑道:“我可没这么说。” “切!”龙小凤瞪他,“都‘据说’了,还没这么说。你倒说说看,这卓一剑怎么个‘据说’是‘天下第一’法?” 卓一剑成名于二十年前。 当时的“天下第一”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叫陈生的剑客。 当年陈生与卓一剑约战,不但战败而亡,连惯用的云龙剑都被缴了。 卓一剑一战成名。 但因为陈生的“天下第一”便有人不服气,何况是仅仅打败了陈生、之前名不见经传的卓一剑? 龙小凤便问:“这名头在身,肯定有人不服气。卓一剑既然名不正言不顺,怎么到现在还有人称他‘天下第一’?难道竟没人去挑战他么?” 楚亓笑道:“对!连小弱鸡你都能想到这一点,当然别人也想得到。” 龙小凤更奇怪了:“所以说,他把所有的来挑战的人都打败了吗?” 楚亓摇头:“不是。” 龙小凤奇道:“那怎么回事?” “你猜咯。” “猜你个头啦,快说!”龙小凤抬手给了他一拳,“再卖关子打死你。” “他闭门不接受挑战。” “蛤?这样也行?难道没有人直接打进去?” “奇怪的是……真没有。只知道递过拜贴的人,后来都撤了。” “为什么?” “不知道呢,不过这些都是他打败陈生之后几年的事了,再之后的这些年,大家也不太记得他了。” “那你怎么记得他?” “呃……”楚亓突然被问住了,呆了一下恼羞成怒地道,“我是谁啊,我可是见多识广、朝野传闻无所不知的堂堂楚大少!” 他还不想告诉她,这是他老子楚凌川给的隐藏任务。 “你去见一见卓一剑,找机会让他看到此物。”楚凌川说着,把手上一枚刻成海棠花的红宝石递给了他,“此事机密,切切小心行事。” 如果不是这样,楚亓也不会去查卓一剑的资料。 天下第一?楚亓颇为好奇,这一位卓一剑到底有多厉害?他身上藏着什么秘密吗? 那枚红宝石好好的收在胸前的暗袋,挺一挺胸都能感觉到它的坚硬。 饶是楚大少见多识广,也极少看到雕刻得如何精致的宝石。 而老爷子居然把它交给了他。 他一定不负所望! 楚亓的走神只有一忽儿,龙小凤却已察觉:“楚二货,你在那里偷乐什么?你可别告诉我,你要去试试这种天下第一的卓一剑到底有多厉害啊!” 啧,这主意不错! 楚大少眼睛一亮,双腿一夹马腹,丢下一句话:“切,你家表哥我是这么幼稚的人吗?” ………… 楚亓楚大少是幼稚的人吗? 答案是肯定的。 楚亓楚大少就是那么幼稚的人! 这是第二天早上,龙小凤在客栈里发现楚亓留书后的第一个反应。 不是说没这么幼稚吗?那这留书是什么回事! 龙小凤捏着手头上的信封,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小弱鸡,我向卓一剑下战书了哦!他居然应战了!约在午时三刻的紫山之巅,要来观战哦!说不定,你家表哥我就是下一位‘天下第一’了!” 还天下第一呢!你丫就横竖都是二! 龙小凤看看日头,已是巳初了,也就是早上九点多的光景。 在荒郊野岭里赶了几天路,两人昨晚在黔州府城内安顿下来。 因着好容易有个舒服点的地方休整休整,她不过是偷个小懒起晚了点,楚亓就整出这么个大招来! 龙小凤气坏了,到客栈里问清了路,便直奔紫山而去。 观战……当然要去,万一楚亓打不过人家,她好歹也把他给收拾回来。 紫山在黔州府城外五里之外,可谓偏之又偏,算算时间,应该能在所谓的“决斗”开始前赶到。 最好是不要动手。 卓一剑是前辈高人,你不能欺负他现在年纪大了啊! 真是……有什么必要非要如此?楚亓这二货! 龙小凤一边腹诽一边赶路,到紫山脚下才发现自己的预计有误: 这么高的一座山,光爬上去就得花上个把时辰好不! 高山仰止,龙小凤抬头望了望,几乎不成路的路就在头顶,直直地往上拔,山愈高,路边突兀的乱石越多。 找这么偏僻的地方决斗,也不知道是谁选的。 如果是楚亓选的,绝对是为了要她好找;如果是卓一剑选的,那就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难道是想借着这山先煞煞楚亓的气势?——他也不嫌累! 龙小凤不敢停歇,气喘吁吁地一路向上,终于在过午的时候,赶到了紫山山巅。 转过一个路口,就可以看到几个起落之上,有个由天然巨石形成的平台。 平台上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龙小凤的心“突”地一跳:战斗结束了? 但见那坐着的人在地上一滚,与此同时一甩手,亮光闪过,一柄长剑脱手飞向对手。 站着的那位连头都不曾偏一偏,施展空手入白刃之术,接住长剑,轻轻一带,三尺青锋已反指住了地上的人。 龙小凤看得分明,暗道不好,忙喊道:“楚亓等等!” 手执长剑之人回过头,彼此太阳略斜,阳光正金灿灿打在他脸上。 他露出自认为的最帅气无敌邪魅狂狷动人心魄的笑容,跟着头一甩,乌黑的长发飘飘地在风里荡。 堂堂楚大少,即便穿得再低调也难掩风华绝代啊! 谁知道演得太用劲,一个没注意,被他用剑指住的卓一剑又是往边上一滚,逃出他的剑势笼罩,连滚带爬地从平台上滚了下来。 第89章 太扯了吧 见卓一剑要溜,楚亓急喊:“唉,唉!卓一剑你往哪去!快给我回来!” 脚下生风,急上前两步阻挡卓一剑离开。 只是走得急了,楚大少不免暗叹自己的卓然风姿减了几分,当真可惜可惜。 龙小凤没多理会楚二货的表演,几步迎上:“这位可是卓前辈?” 地上的那位见后有狼前有虎,一股气全然泄了,脸色灰败、颓然坐地。 龙小凤向来尊老爱幼,虽然此刻的卓一剑离她想像中的“前辈高人”的模样有点远,但依旧上前行了一礼:“卓前辈可受伤了?” 卓一剑惨笑道:“前辈?你还叫我前辈?我也配?” 龙小凤一怔,已从高台上跳下的楚亓走到她身边,扑了一刀:“卓先生的武功的确不怎么嘀。” 他虽然“二”一点,却是不怎么说夸大的话。 想过卓一剑是浪得虚名,却没想过他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真真是太过普通的剑客、且还没什么实战经验,这样的家伙,楚亓楚大少分分钟能拿下一打。 卓一剑垂头:“何止不怎么嘀,分明是很武功很烂,楚少侠真是客气了。” 龙小凤与楚亓对视了一眼,小意问道:“那怎么……难不成陈生也……可是别的武林人士……” 她顾着卓一剑尚挂着的脸皮,卓一剑却摇摇头:“陈生可不是我沽名钓誉的老头子!这本是个误会。” 误会? 卓一剑惨笑道:“我何曾击败过那个人!我本来就是个只会三脚猫把式的小人物,连个武林的边都没摸着过!那一天……就在此处,就在此处,我偶然遇见陈生和一位无名绝世高手决斗!” 卓一剑似乎陷入某种癫狂的回忆,山风吹过,唯有他颤抖的声音继续: “他们两败俱伤,无名高手落入山崖,他的剑却留在山上。我一时好奇捡起那把剑,陈生过来同我抢,可惜一时力尽,自己撞上了剑刃…… “当时赶来观战的武林人士看到这幅情形,误认为击败陈生的人是我。天地良心,直到他们说了我才知道,误死在我剑下的人是当时的‘天下第一’陈生。” 乱糟糟的白头发横七竖八粘在他脸上,簪发的如意祥云簪则歪在一边,看上去又是狼狈又是可悲: “武林人士的世界,是谁杀谁,谁就是强者。我还没开口,他们就吓得要命,纷纷向我顶礼膜拜,尊我为新一代‘天下第一’。 “当时的那情形,是骑虎难下,他们怕,我何尝不怕?他们在我面前丑态毕露,我怕我说了实话,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你就这样成了传说中的第一高手?” 卓一剑呵呵地笑起来,“人多可笑,开始是权宜之计,后来我却很享受那‘天下第一’的称号,也不想解释了。 “谁知接下来就不停有武林人士上门,搅得我不得安宁!哈哈,都以为‘天下第一’很风光,我这半世中辗转难安,又有谁人知道我的痛苦! “你们既然知道这个秘密,要杀便杀……死在当年就该死的紫山之巅,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我可以向天下宣布,楚少爷打败了我,你就是最新的‘天下第一’!但……只求你们不要把内情说出去,以全……以全我一世之名!” 卓一剑说到最后,竟然有些哽咽。 “呛啷!”楚亓将卓一剑的剑抛到他面前。 “盛名之下,不过如此!别说我打败你是胜之不武,天下第一不是你说是就是的。就算是真的天下无敌了,要那名头又有何用!” 楚亓并非与世无争之人,但是他要争的,绝非“天下第一”这种虚名。 “你走吧。”楚亓最后道。 龙小凤补充说:“你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的。再说,现在关注你的人应该不多了才是啊!” 都是楚二货多事,不然人家估计早都忘记自己曾经有个名号叫“天下第一”了。 卓一剑踉跄下山,在路的转角,回头一望,脸上带着三分无奈、三分茫然、三分惊恐。 都已经答应他不说出去了,他还惊恐什么呢? 龙小凤嘀咕着,这人也真是多疑,好歹是堂堂楚门的人哪,即便他在三不管地带、远离权力中央,可也得知道楚门吧! 且不说这卓一剑奇奇怪怪的,楚亓也是奇怪得很,他居然发怔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龙小凤捅捅他,揶揄道:“喂,新任天下第一,你在想什么呢?” 楚亓傲然道:“什么天下第一,有我楚亓楚大少这两个字值钱吗?” 胸口袋子里所藏的宝石,在与卓一剑对打之时,他假作无意地取出来在卓一剑面前小晃了一下,但卓一剑却毫无反应。 看来卓一剑并不认得此物;那老头子为何还要将其当成作信物呢?老头子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为什么不说个清楚! 楚亓心里的小怨气又再升了起来。 龙小凤全然不知楚大少的心思,她正在思考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楚二货,卓一剑说的那些,你信吗?” 楚亓瞪她,一双漂亮的眼睛对着她看了又看,然后薄唇一扁:“我饿了。” 啊咧……这家伙闹什么小情绪啊! 还好龙小凤算准了午饭时间他们还在山上,是有备而来,拉了楚亓坐到适才他与卓一剑相斗的高台上。 一边从背上的包袱里取出干粮和水袋递给他:“就知道你!” 山风习习,吹在身上很是舒服。 龙小凤与楚亓对坐着啃干粮,恍惚间,楚亓的发式、衣服全都幻化成现代装的模样—— 她想起那个世界的小寒,他们闲时也喜欢到野外徒步,比赛谁更快,然后在最高最高的地方休整…… 紫山的乱石间,隐隐可见卓一剑惶惶逃去的身影,龙小凤甩甩头,想到楚亓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喂,你不觉得他说的所谓真相有点扯吗?” 以卓一剑的三脚猫把式,真正的高手陈生就算是气息奄奄也能秒了他好吧! “小弱鸡,你这就八对了,准能这么说他呢!”楚亓满嘴塞了干粮,讲起话来含含糊糊的。 第90章 吊卓 呃……楚二货有高见?龙小凤歪头等他的下文。 楚亓咕噜噜直着脖子喝了几口水,嘴里总算清爽了,他咳了咳嗓子,认真无比地说:“他不是‘有点’扯,分明是太扯了好么!” 卓一剑的鬼话,他是不信的,他必须要去搞清楚他家老头子与卓一剑有什么样的秘密交易。 “回黔州府城瞧瞧去。”楚大少说道。 ………… 风景留人步,再加上赖皮的楚亓,两人拖拖拉拉回到黔州府城内已是傍晚。 斜阳之下,青乌乌的城墙只余剪影,金灿灿的镶了边,龙小凤眯眼看去,但觉美好之极。 她一向就觉得傍晚在一天中最美,半明半暗的暧-昧,有无限可能。 “小弱鸡快走,你停下来愣什么?”楚亓煞风景地催道,“我饿了。” 又饿!不是才吃过不久吗?龙小凤道:“你不觉得这很美么?” “可是我饿了啊,我们该吃晚饭了。风景又不能当饭吃!” 龙小凤叹口气:“也是……”有时候,真是拿这二货没辙。 一阵风来,有一张纸片,吹到龙小凤脚边。风低回,那纸片儿也滴溜溜地打转,似在向她诉说什么。 然后是两片,三片…… “谁这么不讲卫生到处丢纸……”楚亓张牙舞爪打苍蝇式地抓了一张起来,突然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是,是冥纸!不会是哪里在驱鬼吧?” 灰黄色的纸上,用淡墨画了几道符,可不是冥纸么。 龙小凤说:“人生自古谁无死,谁家难免有白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话音刚落,忽有几人一组,奔跑着从身边经过,一路跑一路喊: “啊呀呀,听说了么卓府大老爷居然没了……” “不会吧!卓大老爷一向硬朗,是不是搞错了?” “这种事哪能有错,卓府都挂白灯笼了。” “这……难道是真的?那可是天道不公了,卓大老爷一向乐善好施,怎么说没就没了!” “不和你说了,快看看去!” ………… “卓府?”龙小凤大惊,与楚亓对视了一眼,忙手拦住路人问道:“哪个卓府?” 那人被龙小凤拦住,气急败坏地道:“黔州府还有哪个卓府!我要去吊唁,你拦我干嘛!” 说着白了她一眼,急匆匆地跑开,片刻间汇入往某个方向奔走的人流。 “不是吧?难不成真是卓一剑死了?”楚亓扁扁嘴道,“不会是吓死或者羞愧死的吧?” 在紫山之巅,卓一剑败于楚亓之手,彼时虽脸露惊慌,却看不出任何求死之意;难道说,他在下山的路上遇到了仇家? 可是以他为人之谨慎,似乎又不该如此。 龙小凤亦百思不得其解:“要不,我们去看看?” 这事透着古怪,他们不信卓一剑会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自然死亡。 可不信归不信,只有见到卓一剑的尸首,才能确定其死因。 楚亓当即摇头道:“我不去。” 龙小凤先是怔了怔,之后说:“也好,你先去客栈,等我消息好了。” 楚亓昨夜下战书时想必有卓府的人看见,卓一剑决斗回来就死了,难保有人看到楚亓就冲上来讨说法。 他暂时不露面是理智的。 “小弱鸡,没我在你身边,你可得一百二十万个小心啊!”楚亓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这丫根本就是怨念没法去凑热闹吧! 龙小凤一摆手,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知了,你不闯祸才是正经!” ………… 武林中只有一个卓一剑,黔州也只有一个卓府。 跟着人流,龙小凤毫不费力地找对了地方。 卓府虽是曾经的“天下第一”的住所,但房如其人般低调。 黑漆漆的大门旁插着一面招魂的纸幡,门楣上钉着几条麻布。 门前挂着的两盏白纸大灯笼上,扁扁地写着两行黑字:“卓公一剑之丧,享年六十一岁。” 卓一剑近些年在武林中声名不显,加之事出突然,此刻集中到卓府的人,几乎全是黔州的民众,鲜有武林人士。 因而龙小凤显得有些突兀。人人都斜眼瞧她,低声议论这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身背竹伞、英姿飒爽的劲装美貌少女。 龙小凤并不畏惧他人眼光,落落大方走进门。 一位管家模样见她眼生,赶忙迎了上来。 龙小凤抱拳道:“鄯阐龙府龙小凤,因事途经黔州,知悉噩耗,特来致哀。” 她不提楚门,是不想令人知道她与昨夜来下战书的楚亓是一伙的。 这里既然是大宋与南诏的交界,抬出龙府来,应该有利无害。 果然,就如黔州只有一个卓府一样,鄯阐亦只有一个龙府;要说有区别,就是卓府已然式微,鄯阐龙府却还是如日中天。 那管家一听她自报身份,连忙道:“龙姑娘有请!”亲自将龙小凤引到灵堂内。 灵堂内素烛高燃,人一走动,烛光摇曳,素幡飘摇。 一俱黑漆棺椁横陈在厅东侧,棺椁前面摆着围了素白色桌围的灵桌,灵桌上三柱香棍青烟升腾,鼎彝盘盂罗列着各种祭品。 灵桌后半部靠棺立着灵牌,上书“卓公一剑之灵位”。 想到不过半天时间,卓一剑便生死两重天,龙小凤不免些有哀伤之情。 当下以后辈之礼上了香,默默祝祷,愿那欺骗众人半世、自己也难受了半世的老人家,来世不必再背负如此沉重的枷锁。 礼毕,方有心思打量灵堂。 但见纸扎的童男童女、摇钱树、金山银山、牌坊、门楼、宅院等一应俱全,念经诵咒的和尚道士,唢呐笙篁不少半个,而仆从家属各司其职,井井有条、不见慌乱。 见此情形,龙小凤心中微惊。 他们与活生生的卓一剑离开紫山不过前后脚的路程,他这一死,就算卓府再有本事,亦不能像如今这般诸事齐备。 难不成,他应下楚亓之战,当真是一心求死,所以早早备下后事? 怀着疑问,随那管家到家属身前致哀。 卓一剑六十一岁,膝下无子,操办他丧事的,乃是妻子柳氏。这位柳氏不到三十,与卓一剑是老夫少妻。 第91章 卓府有奸~情? 人说,若要俏,带三分孝。 卓一剑的未亡人柳氏原本颇有颜色,此时一身缟素,更显得娇怯万分、我见犹怜。 龙小凤道声:“节哀。” 柳氏回了一礼,想要站起来寒喧,不想跪得太久,腿都软了,一时间身形微晃,龙小凤正想扶她,谁知旁边的管家比她还快:“夫人小心!” 柳氏扶住他的手臂,让开了一点身子,道:“多谢万管家费心。”一边抬眼问道:“这位姑娘是?” 柳氏的这一抬眼,像是在问龙小凤,却又似在问万管家。 万管家不等龙小凤回答,抢着介绍道:“这位是鄯阐龙府的千金。” 柳氏瞧也不瞧他,对龙小凤万福道:“多谢龙姑娘。” 龙小凤道:“都是武林同道……我因事路过此地,不想……但不知是几时的事?”她故意装做不知决斗之事,想要套点儿话。 不想柳氏听了,当即嘤嘤地哭了起来:“龙姑娘是武林中人?我们卓家,不欢迎武林中人。多谢龙姑娘有心……万管家,送客吧!” 说着,依旧跪回蒲团,伸袖抹眼泪,竟是理也不理龙小凤了。 万管家连连致歉,将龙小凤送出门去。 龙小凤故意埋怨道:“卓夫人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我有失礼之处?” 万管家道:“龙姑娘见谅,夫人经此大变,心情抑郁,只因,只因,老爷乃是和人决斗才……”说着抹了把眼泪。 龙小凤惊道:“可我听说,卓老先生从不和人决斗啊?” “唉!”万管家摇了摇头,“此事不要再提,也请龙姑娘守口如瓶!” 龙小凤暗自冷笑,这管家嘴巴这么大,是守口如瓶的料么?口中却不道破:“那是自然了。” 万管家再三道歉,将龙小凤送出府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龙小凤却并不急着回客栈与楚亓相会,而是绕着卓府转了起来。 对犯罪心理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很多凶犯会在犯案之后,回到犯罪现场查探。 龙小凤此举,便是想看一看赶来卓府吊唁的人里,是否有可疑对象。 然而转了大半圈,并未发现“可疑对象”,倒是她自己收获了不少的怀疑眼光。 也是,谁让咱这么耀眼呢!龙小凤无奈之下,学着楚亓的调调自嘲了一番。 正要离开,肚子里“咕”地一响,她摸摸肚皮,才发现前胸贴后背的,确实有点饿了。 四处一望,卓府不远处倒是有间楼房挂着酒旗,不过她惦着楚亓,便打消了就近填饱肚子的念头。 再说现下一时也查不出什么来——她总不成在众目睽睽下闯进人家灵堂要求验尸吧? 说到验尸,龙小凤又想到暮江吟。 若有这么个“照相机”人儿在,只要“咔咔”几下,把画面全拍下来,带回去研究,岂非方便准确得多? 龙小凤一直思绪纷乱,因而并未发现就在那酒楼的窗下,一直有个白色身影远远地注视她的动静。 回到客栈,发现楚亓放了她鸽子。 桌上摆着吃完剩下的饭菜,他自己却人影全无。 照例留了一书:“小弱鸡,我们分头查案,卓府那边你负责,我去看看别的线索。” 龙小凤气炸。 她倒是不担心楚亓的安全,那货二是二了,行走江湖是没问题的。可这神出鬼没的,玩的什么把戏! 将那横竖都是二的家伙先放一边,龙小凤吃罢回房,沉下心闭目养神。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做个合格的夜猫子,先得把体力补充足够。 不能明闯灵堂验尸,那就来暗的呗。 卓府,咱晚上见!龙小凤想着,进入了梦乡。 ………… 更深夜静,凄凄的卓府灵堂中,明烛不灭。 长明灯代表了死者的一缕幽魂,灯若灭、魂必散。 柳氏看似娇弱,骨子里却有股韧劲,见下人都倦了,便打发他们去睡,自己半坐在灵前,一张一张地往铜盆里烧纸钱。 这钱、这火,乃是烧给黑白无常为死者买路的钱,如同长明灯一样,断不得。 从傍晚烧到半夜,盆内的纸灰已堆得老高。 三更过后,万籁寂静,除了纸钱燃起的噼啪之声,几无其他声响。 一个黑影,静静地靠了近来。 柳氏猛然抬头,哪里看得有人?她强抑心中的害怕,颤颤地站起身,问道:“是谁?” 半晌等不到回音,只有冷风吹进,孝帘轻晃,长明灯随之闪烁,映得整个灵堂都明灭不定。 柳氏惊出一身冷汗,颤抖着又问了声:“是谁?” 依然没人回答。 柳氏用手撑在灵桌之上,勉强稳住身躯,低声道:“老爷,老爷,是你么?” 她一路撑着,走到棺材边。 因为还有超度的程序,此刻棺材盖还未盖上,卓一剑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面,面容安祥,如意祥云簪束就的白发依旧齐整。 柳氏稍稍放了心,抹抹眼泪,轻轻地道:“你何时才能带我脱离苦海……” “柳儿,很快,等此间事情一了,咱们……” 是万管家! 不知何时,他已然来到柳氏身后,伸手欲抱。 柳氏转过身来,恰恰避开了他的这一抱,又艳又怨的眼神在他身上一转,方正色道:“仕仁,老爷看着呢,不是说好了,来日方长的么?” 她这一眼、这一言,叫万仕仁骨头都要酥了去:“是。是。我是来替夫人一替的。” 柳氏摇摇头:“不必。我为老爷做这最后一件事,此后走脱,方问心无愧。” 万仕仁冷笑道:“夫人莫要反悔才是。” 柳氏妙目低垂,说道:“现如今,我想悔也悔不得了。仕仁,有点耐心。” “我有的是耐心!但你莫忘了……”又冷笑了几声,见柳氏没有反抗之意,但威严之势未减,倒也不敢太过分。口头上讨了几句便宜,方负手而出。 柳氏坐回灵牌之前,继续一张一张地烧纸钱。 灵堂内,依然只有纸钱燃起的噼啪之声,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她自然没想到,口中骂骂咧咧的万仕仁出灵堂不远,便被不明之物拌倒,狠狠地吃了一嘴泥,磕掉了一颗门牙。 第92章 苍蝇和蛤蟆 作弄万仕仁的人,自然是夜探卓府的龙小凤! 白天她就感觉万仕仁和柳氏神态暧-昧,其中必然有鬼;现下看来果然如此。 不过听了二人的对话,似乎是万仕仁逼迫主母、行那不轨之事,柳氏则有几分无辜。 适才,她已暗暗潜至灵幛之后查验过卓一剑的尸体。 卓一剑的身上无有刀伤,筋骨完好也无中毒迹象,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横死的。 但要说是自然死亡…… 龙小凤见过的死人着实不少,以她的直觉,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她一时又说不上来。 龙小凤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 坑了万仕仁一把后,她没有立即离开,在卓府里逛了起来。 一个人的内心想法不但体现在行事作风上,还会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吝啬的人必不讲求华贵;身为雅士,房中摆件也定无俗物。 卓一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既然不能从活生生的他身上去了解,那么,且从他留下的痕迹去探寻罢。 逛了一圈下来,龙小凤发现,卓府大体上与江湖传言中的卓一剑风格相近,除了低调还是低调,是非常平凡的富家庭院。 如果说,非要挑出点不同的,那就是卓一剑有一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私人空间,卧房、书房、小厨房紧连一块,就似卓府中的小卓府。 不过这与神秘的卓一剑并不违和,也许,他就是需要把自己包裹起来,让人虚实难辨吧。 只是,如果他要保持神秘,为什么这卧房明显是女人住的?难道他的神秘,从不针对柳氏? 潜入房中的龙小凤有点想不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的五感如仪器般灵敏: 枕头虽经复位,可与它在床单上压出的印子却不尽吻合,似是什么人刚刚在这屋中寻物而不得。 龙小凤宁心沉入冥想,完全溶在与房间相同的频率,把自己当作死物,再去感受这房间里不应有的生物。 终于,在寂然的对峙里,她感觉到生的气息。这气息微弱如涟漪,但在她沉静的冥想之地,却如热浪般汹涌! “飒!”龙小凤在凝滞中突然发难,袖中暗弩激射而出、向梁间打去。 离开盛京之前,楚凌川除了点拨她的武艺外,还把自己的私货送了几样给龙小凤。 无他,行走江湖时,多个防身利器百利而无一害。 这袖弩“惊鸿小箭”便是其中之一。 龙小凤在并不想打伤来人,只不过想和对方打个“招呼”,对方倒也很配合地应声落地。 月色斜映在他身上,衣衫灰扑扑的不怎么惹眼,嘴巴歪歪露出的可恶笑容却相当引人注目。 龙小凤心中一百二十万个后悔:什么嘛,早看见她了还故意不出声,早知道是他,就该打准一点! “啧,哪来的宵小之徒,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龙小凤大义凛然低叱道,一时倒忘了,她自己也够鬼鬼祟祟的。 这位梁上的“君子”,自是暮声寒。 楚老爷子不是让他回金国去请他师傅了么,怎么这会儿却在天高皇帝远的黔州出现? 龙小凤想到这家伙向来阴阳怪气的,天知道已经偷偷跟了他们几天,便气得不想理他。 暮声寒收了笑,无比认真地回答:“我鬼鬼祟祟的,的确有事要做。” 耶?这么坦白?龙小凤怀疑地看着他,表示不信。 “实在是,看到一头大苍蝇在这附近瞎转个不停,不将打它打下来,心不安啊。”暮声寒一本正经地说道。 龙小凤怒极反笑:“苍蝇么,我没看见,倒是见到一头变异的大蛤蟆,呱呱呱呱呱叫个没完!” 暮声寒可不是在口舌上吃亏的人,当即“嘶”了声道:“你也听到了?这蛤蟆叫得真是好听!原来女侠有召唤神兽之力,在下佩服佩服!” “你!”龙小凤气煞,“你才是苍蝇,你才是大蛤蟆,你才召唤神兽!” “正是,我正是把神兽召唤过来了。”暮声寒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龙小凤气极反笑:“我最恨你这种讲笑话自己先笑的人了!” 夜深人静,两人就在这卓府的书房里掐了起来。 幸而左近并无人在,加之两人掐是掐了,并没有放大声响;因此并未引来府内之人。 不过掐归掐,暮声寒到底是正经了起来:“你确定我们要在这里掐下去?” 龙小凤翻了个小白眼:“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 暮声寒一笑,并不回答,从窗口一跃而出。 龙小凤无奈地跟在他后面,两人悄悄地出了卓府。 两人一前一后,像是毫无目的、其实却各有目的地走着;仿佛仍是盛京初冬的长街,但实际上却是黔州、是深冬了。 一阵寒风拂过,龙小凤憋不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来得,我来不得?” 靠,又开始阴阳怪气了!龙小凤恨道:“当我没问。” 暮声寒暗笑:“师傅让我来的。” 这么巧?两个老人家都把年轻人往南诏赶?不对…… “你师傅让你来黔州?” 她是回南诏,并不是来黔州,黔州不过是中转休整之处,要不是楚亓莫名其妙跑去向卓一剑下战书,他们最迟明天就会动身离开。 但现在……她无论如何也想弄清楚卓一剑的真实死因,离开怕是要被耽搁了。 龙小凤眨眨眼,一句之后陷入沉默。 暮声寒亦不说话,任由她放空,两人一路拖着长长的身影。 好半天,龙小凤才反应过来太安静了:“你也在查卓一剑?” “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在跟踪你?” 真是够了! 龙小凤气煞:“你说的啊,别再跟着我!” 说罢,快步往前。 暮声寒望着她的背影愈行愈远,竟然真的没有再跟上去。 龙小凤气鼓鼓地一路飞奔,一直奔回客栈。 只在进门前回头一望,倒不是希望暮声寒继续跟着,但不知怎的,看到来路空空时,竟有几分寂寥。 和衣躺下,把今天在卓府的事又过了一遍,但觉不但没有查出什么,反又多了不少疑惑。 第93章 一把能装X的伞 龙小凤睁大眼躺在床上,理了理思路: 万仕仁与柳氏之间有私是没跑了。 但若卓一剑是被他二人合谋害死,万仕仁肯定是为主的那个。 否则,他不会有意透露卓一剑应约与人决斗之事——显然,他想把卓一剑的死因引到决斗那里去。 可真是他下的手吗? 卓一剑身有武功,哪怕是三脚猫的武功,也比完全不会武的万仕仁强,万仕仁聪明的话就不会选择用强。 卓一剑身上无刀剑之伤也印证了这一点。 较为可行的办法是下毒。 可她测不出来卓一剑中了什么毒。 这说明如果卓一剑是中毒而死,那毒也不会是寻常毒药;因为一般的毒药龙小凤是测得出来的。 如果龙小凤的推测是真,卓一剑是被万仕仁毒死,其中亦是疑点丛丛。 万仕仁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管家,他到哪里去弄高明的、等闲人测不出来的毒药?难道他背后还有人? 到卓一剑房中寻物之人就是暮声寒了吗? 还是另有他人? 暮声寒或是另一个谁人,他们在找什么? 龙小凤有点后悔没向暮声寒问仔细——楚亓这横竖都是二的家伙又不知道跑哪去野了。 真真都是不省心的家伙。 她翻了个身,打算天明再去卓府,如果柳氏真是受了万仕仁逼迫,她少不得要主持正义,定不教她新寡受凌。 她龙小凤可是楚门一份子,堂堂的侠女呢! 这一夜,龙小凤睡得不安不稳,直至天微亮才睡着。 等到被窗外震天雷般吹吹打打的响声惊醒,已是天色大亮。 因着到达黔州时天色已晚,又考虑到要便于出入,龙小凤和楚亓就近在离城门不远的官道边找了间客栈住下。 既然是官道边上,自然比较吵杂。 因而此刻虽然吵得很,龙小凤也没怎么放心上,穿好衣服,胡乱抹了把脸。 窗外的声响却突然停了,她好奇地向窗外看去。 这一看,顿时浑身一激灵,全醒了。 她连忙抓过放在床边的竹伞,踏窗而出,与此同时,“唰”地一声撑开伞。 竹伞借风势,送我上云端。 龙小凤俏影飘飘,便如仙女一般从天而降,引得街上路人连声惊叹。有的张了嘴呆看,有的大喊出声,更有甚者,被吓得退了几步,软到在地磕起头来。 这把竹伞,是龙小凤这具原主的常用兵器。 伞面题了一句诗:“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画的则是远山青松。松下却无人抚琴,只此时无声胜有声地露出一幅衣角。 画艺不算出类拔萃,难得是意境幽远。 大宋尚文,在扇面伞面作画的很多;龙小凤的伞看似无甚稀奇,其实却大有玄机。 不但比普通的竹伞要坚固——能把它当作“飞行器”,弥补轻功的不足便是为此——它本身就是便非常好用的武器。 能守能攻,束起时当成剑棍使,撑开又如盾牌一般。 总之,矛盾矛盾,在这把伞这里,不是“敌对”而是“共融”。 这把伞出自龙府“那一位”的手笔。 因为原主对练武向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平时又难遇到什么高手,所以“那一位”给的兵器就以能防身、不被欺负为主要目的。 原主在去莫园时并未带这把伞,这次出发前楚凌川特地交待她要带上,龙小凤才知道还有这么个好用的东西。 虽说是曾经的特工,她的武力值并不是最突出的,她的力量主要是在分析推理上。 但在这有武林有江湖的世界,她很知道一个不小心就会丢命,因此她必须让自己变强、她也能做到这一点。 况且这么好玩的兵器哪找去? 一边赶路,闲时就和楚亓过招玩儿。 将这半个多月所见的古代武术和她所知的现代格斗术融合在一起,现在的龙小凤除了还需要慢慢学会运用内力外,外表上看来,已经很能唬住不知底细的人了。 轻盈地落下地来,龙小凤收了伞,无视身后一片的惊呼赞叹,拔腿便向隔街跑去! 街道上散满了买通沿路鬼魂的引路纸钱,她一路踩着纸钱前进,心里焦急不已。 她的目力甚好,隔着一条街就看到灵幡上的“卓”字。 这是……卓府出殡? 穿白带孝的出殡队伍并不长,但仪制照常,先头是开路的,然后是牵缆持丧棍的孝子,孝子之后是棺木,棺木后跟着坐车轿的女眷和步行的亲友。 队伍本不长,看热闹的人却多。 白色灵幡飘扬,吹打仪仗则突然停了下来,这是出了什么事? 龙小凤心急,谁知这时斜地里杀出一人,拉住了她的手臂。 那只手就像铁圈,她手中竹伞一格,正要与对方动手,然一回眼看清了对方的脸,忙生生地收了势: 眼前的人有一张坚毅的脸,背上背着一把乌沉沉的刀,不是陆聆涛是谁! “陆聆涛!你怎么来了?!”龙小凤心思微乱,陆聆涛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一向都叫他“陆大哥”,此刻却直呼己名;他不知道,这是另一个世界里她喊他的方式,但现在听在耳内,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只是出殡的队伍就在前面,这会儿没有时间在小儿女情态上分心,陆聆涛定定神道:“老爷子不放心你和小亓,小亓人呢?” 他刚刚赶到黔州,就在城门口遇到了卓府出殡。 楚凌川让他去黔州附近的忠州府寻人,但是一无所获。 黔州忠州两府相邻,楚老爷子确有交待,如果他在忠州行事不顺,就经黔州赶去与楚亓龙小凤会和。 如若能在黔州有所斩获最好,若无,则去拜访龙府及“那一位”,亦是应该。 龙小凤觉得陆聆涛的话不尽不实,又想到楚亓亦有几分神神怪怪。心下更是怀疑楚凌川给了他二人她所不知道的任务。 虽然也很好奇,但是现下却不是“挎问”的好时刻。 透过白色灵幡飘动的间隙,她分明看见有两具黑漆漆的棺材头对着头斜斜放置! 是眼花了? 龙小凤挪了个位置再看:是两具棺材,绝对没错! 第94章 棺材撞棺材 陆聆涛顺着龙小凤的目光看去。 他比她到得早,把整个过程都看在眼内,于是解释道:“两家一个出城一个入城,所以碰上了,谁也不相让谁。” 原来,今早出殡的,不只有卓府! 出殡路上碰上了另一队出殡的人,连棺材都几乎撞到一起,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晦气的么? 难怪彼此都情绪激动。 不过,相较于卓府在管家万仕仁带领下扯着对方叫骂,对方只是静静地仵在路中,无言地表达己方的愤怒。 突然,卓府众人安静下来,分列让出一条道。 穿着孝服的柳氏怀抱卓一剑的灵牌,越众款款而出。 她是妇人,自不能扶棺,故此前一直在后方,此刻却走了出来。 万仕仁忙道:“胡人不可,这里交给偶们,贼不能误了脑也吉吃!(夫人不可,这里交给我们,绝不能误了老爷吉时)” 他的门牙掉了两个,所以说话漏风,若不是眼前的情形不合适,要不然实在是惹人发笑。 棺材撞棺材,这事儿也是难得一见了。 陆聆涛的眉头微微皱起,悄声问龙小凤:“你为此而来?” 龙小凤盯着柳氏,简单地道:“对,我在查卓府。” “卓府?卓一剑?”陆聆涛眉尖川字纹更重,他亦知道黔州有个卓一剑,如果这是卓一剑死,而龙小凤又在查他,那真是有趣了。 龙小凤点点头,盯着柳氏,想瞧瞧她想干什么。 柳氏对万仕仁的劝阻视若罔闻,一双妙目在他脸上定了一定,显出主母的威严。 万仕仁不敢再拦,只是将手一招,示意手持长棍孝凳等物的卓府众人紧随其后,切不可让当家主母受了对方欺侮。 柳氏粉脸微沉:“你们都退下!” 随着柳氏的脚步缓缓而近,另外那家的捧灵孝子将灵牌递给边上的仆从,迎上前。 两家的棺材边上,都有各自的亲友下人守护、对彼此怒目相对,此刻因为卓府主母出列、捧灵孝子相迎,众人便都停下吵闹,围到了各自的主子身后。 都穿着送葬孝衣的人们本来就难分谁家是谁家,此刻更是交织在一起——真真是天下同一悲了。 或许是感同身受到对方丧失亲人的悲伤,两位主人的应对倒是和风细雨。 那捧灵的孝子上前便对柳氏作了一个大揖。 他长相俊雅,身上隐隐透着清贵气质,然眼幕低垂、谦恭有礼——卓府众人不由得心生好感,倒觉得适才己方太过冲动了些。 柳氏回了一礼,朱唇轻启:“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孝子同意了,两人各自约束下人等待,走到一边,轻声交谈起来。 两人的声音都不大,但见一个低泣,一个满脸抱歉。 半晌,似是说拢了。 对方的队伍向后退了十丈,柳氏回到队伍中,,交待启程。 “就这么算了?” “他们是送灵回乡的,并非有意冲撞。老爷一世行善,定不怪罪。再耗下去,咱看好的时辰过了可怎么办?予人善心,也是予己方便。起棺。” 万仕仁想要说什么,却被她拦住:“万管家,老爷的遗言,人各有天命,不得迁怒怨恨,你忘了么?” 当家主母既然发话,卓府众人无话可说。一场争纷,各退几步,不过小半时辰,这长长官道便恢复了平静。 龙小凤和陆聆涛混在送葬队伍后凑热闹的闲杂人等之中,一面行,一面述说各自别来情形。 陆聆涛听龙小凤说了卓府发生的种种事情,眉头越锁越紧。 龙小凤说到最后叹道“所以说卓一剑身上应该藏了很不少的秘密,而楚亓就是冲着他来的,对不对?” 说这话时,她认真地瞧着陆聆涛,想要他的回答。 陆聆涛一时不知应如何回答。 龙小凤扭头:“其实你不是不放心他送我回乡才来的,是因为要帮手他才来的,是不是?” 她小委屈的样子叫陆聆涛有些心软:“我不想骗你,老爷子不叫说,他应该不想你介入太深。” 他轻叹道:“其实,老爷子只是给了个指令,对于其中的秘密,我想小亓和我一样,也都是被蒙在鼓里。” 楚凌川隐藏的秘密是什么? 也许是因为太过重大他怕走漏风声,也许他现在做的事就是把这秘密重新捂上。 所以,不能向这些年轻人轻易说透。 龙小凤其实蛮理解。 因为在她来的那个世界,她所属家族的族长就是这样的人。 而她们家族的秘密…… 她只不过是家族里比较边缘的存在,自然是没有资格知道秘密的真相。 就像是……这个世界的“龙小凤”吧。 龙小凤的头突然疼了起来。 果然还是不要思考那些忧国忧民的大事、重大责任好。 她现在只想把卓一剑的死因弄清,因此一条一条地同陆聆涛说疑点: “卓一剑那‘天下第一’的称号已经多年未人提了,他为什么要应战呢?” “他既然应战,难道就不怕自己的秘密泄露?还是说,他有意要将秘密泄露?可泄露秘密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真是万管家杀主谋妻吗?” “还有,在卓府找东西的人,到底是谁?他在找什么?” ………… 她没有一个问题能回答,陆聆涛也不能。 鼓乐吹打中,送葬的队伍越来越短;因为越往郊外走、凑热闹的人自然越来越少。 如此,龙小凤就看到了白幡飘扬里忽隐忽现的柳氏。 她身材曼妙,因为保养得好,比同龄的妇人显得更为年轻,嫁给卓一剑为妻,总感觉是一朵鲜花配老牛。 龙小凤忍不住八卦道:“对了,你说这老夫少妻,年纪差这么多,他们会有真感情吗?” 陆聆涛说:“年纪差得多又怎么样,难道就不能有真感情吗?” 耶?他的回答出乎龙小凤的意料,她不由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却直视前方,似乎也在看柳氏的背影,又道:“不管他们到底有没真感情,我只知道,卓一剑昨天才死,今天就出殡下葬,你不觉得太匆忙了些吗?” 第95章 你竟是这样的…… 龙小凤一呆,她真没想过陆聆涛说的这点。 现代的殡葬管理制度,在小区中停尸不能超过24小时,因此大多是头天亡故,第二天收敛、出殡火化,再择日安葬。 不过这是古代,古代人亡故后,往往要停尸数日,做法事超度。 像卓一剑这么快就到了下葬程序的,的确是太过匆忙。 由此可见,卓一剑之死,肯定没这么简单! 龙小凤想着这些,脚步亦慢了下来。 陆聆涛说:“我们这么跟着去墓地没有意义,不如先回去吧。如果你想再去盘问柳氏,这里也不合适。” “说得也是。”龙小凤道,“一早就出来了,这会也有点饿。我们回城吃点东西,你也休整下,再图下步如何行事吧。” 两人就像其他凑热闹的人一样,默默地从送葬队伍中退了出来。 “楚亓那二货也不知死哪去了唉,要不然我们三驾马车凑一块,好歹也顶上个猪哥亮啊。” 陆聆涛斟酌着回答:“别担心他。他看上去什么都不上心,其实能力很强,他有他的处事方法。” 龙小凤歪头看他,心想,真的假的,你这么夸他,知道他背地里总是不爽你吗? 两人回到黔州城,找了个能看到城门大路的地方,边说边吃边等。 龙小凤但觉恍若隔世。 其实她从小就很少有机会同陆聆涛安安静静坐下来、单独地吃饭聊天。 因为陆聆涛很忙,总是来去匆匆的。 虽然每次见面,他都对她很温柔,他会用哄小孩的口气和她说话;她知道在外头的他未必是这样,也曾因此而满足。 每一次的相见,都像是惊鸿一瞥,叫她回味良久。 真正一直陪着她的人,是暮声寒。 小的时候是这样,长大了开始特训、出任务,回来也是他。 可是…… 龙小凤陷入沉默,陆聆涛忧心地看着她,亦没有多话,只是眉头锁着,间或为她添上茶水。 过午之后,城门口终于有了动静,卓府送葬的队伍拖拖拉拉地从墓地回来了。 陆聆涛说:“你一会就去卓府吧。” 龙小凤一怔:“你不一起去吗?” 陆聆涛笑了笑:“卓府的人、暗地里或许存在在的他们的敌人,都不怎么认识我,我正好做点我的事。” 他笑得光风霁月,但是龙小凤却觉得肯定不是那么回事,紧问了一句:“你要去干嘛?” 陆聆涛笑而不语,只是望向窗外卓府的人们,因为刚从墓地回来,他们差不多人人都是灰头土脸的。 龙小凤狐疑:“才不管你!” 突然她一个激灵想到什么:“你不会是?!”她伸手做了个铲的动作。 陆聆涛见她会意,微笑着点点头,温和极了:“你猜得极是。” 龙小凤见猜想得到证实,顿有三观尽毁的感叹:你竟然是这样的陆聆涛!吐吐舌问道:“那,我们几时会合?” “明早。此地。”陆聆涛简单明了地道。 两人话别。 龙小凤独自向卓府走去,一路上,在是要依礼求见还是破门而入之间纠结了许久,后来终是下定决心,从后门跳了进去。 甫一落地,差点回弹到墙头。 只因墙角边有个人笑吟吟地瞧着她,那神情,仿佛是看到了神兽。 且慢,我为什么要闪他? 龙小凤回过味来,整了整衣衫道:“你什么毛病啊,我到哪你就跟到哪!” “嘶……”他斜眼瞥她,“明明是我先到的。刚想试试召唤神兽的功力有没退步,就见一只呱呱呱呱的大蛤蟆跳进来了。” 龙小凤气道:“你说什么?蛤蟆?你倒给我学学看,蛤蟆是怎么叫的?” 他偏不上当,正想说什么,突然有人声响起,他向龙小凤努努嘴,让她躲到一边去。 她狠狠瞪他一眼,心想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可偏偏来人喊的是:“凤先生,凤先生。” 凤先生?你不是暮声寒吗? 没想到暮声寒这么喜欢用“凤小龙”当假名,龙小凤几乎一口老血喷出。 暮声寒却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那意思是:我就是“凤先生”,您老还是闪吧。 你竟是这样的暮声寒! 龙小凤虽然气煞,无法,却也无比配合地跳上树躲好。 来的是卓府的仆从,一路跑一路急急地道:“凤先生叫我好找!万管家又发作了,胡言乱语的……这这……如何是好?” 万仕仁怎么了?龙小凤眼看着他们远去,想了一想,从墙头跳了出去。 一刻钟后,卓府大门口出现了一位眉清目秀的书生。不用说,这正是女扮男装的龙小凤。 易容改装,特工生涯里学过一点,龙小凤出了卓府后门便去买了一套男子衣衫,三把两把束发换装。 她平时不化妆,此刻却用眉笔胭脂等物,在脸上略作手脚。 聊聊几笔便变了妆容,至少不会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男版龙小凤”。 换完装后,往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英姿飒爽,精神得很。 龙小凤对自己的男装扮相十分满意。 敲门,让门房传报,说是听得小徒凤某在此,为师有找。 门房先是一愣:那位凤先生已算年轻,这先生的师傅怎么看着年纪更小呢? 龙小凤不慌不忙,鼻中很有韵味地一声“哼”,背负双手,抬头望天。 是世外高人,自有倨傲作派,门房怕得罪了他,忙点头哈腰请她入府。 “我那徒儿表现如何?”龙小凤大喇喇地问,仿佛暮声寒真是让她这师傅头疼得不了得的劣徒。 门房道:“凤先生真乃神人是也,万总管中午从老爷的墓地回来的路上发的病,若不是遇到凤先生伸出援手,只怕早已……” “能予人有益,也不枉我教导多年了。”龙小凤叹道,很是后悔没装个山羊胡子,这时要是捻上一捻,可不是仙风道骨的一位高人? 又问:“万总管病情反复,所以我那徒儿放了消息,要我来看看。” “如此,多谢先生了。”将她引至万仕仁房中。 为扮高深,龙小凤不再说话,得意洋洋地想像暮声寒见到自己时,下巴掉下来的模样。 第96章 乖徒儿很配合 龙小凤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因为暮声寒那家伙定力十足,听闻“师傅”到来,并不惊慌。 甚至两人当面对上了,他也没揭穿龙小凤,只将深深的眸子瞧她,眼中藏了三分笑意,嘴巴略歪地暗笑, 龙小凤受不得这蔑视,故意说道:“乖徒儿,怎么才离师门几天,就一点规矩都不讲了?见到师傅,竟不施礼?” “师傅教训过,世上礼教皆是毒物,不必样样遵从,便是您老向徒儿磕几个头,那又如何。这话儿我可字字记得,师傅莫不是老年痴呆症又犯,吃那返老还童的丹药吃过了量,竟忘了这茬?”暮声寒句句如刀。 “你才老年痴呆!你才吃错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总要被他挤兑到抓狂。龙小凤气得几乎喊了起来。 可一瞥间,卓府下人皆面面相觑,似乎觉得这“师徒”二人有点儿戏。 她忙清了清嗓,问道:“万管家现今如何了?” 她进屋时就见万仕仁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只因忙着与暮声寒斗嘴,不及走到床前细看。 现下强强忍住不和暮声寒呕气,便重新做出一幅世外高人悬壶济世的模样。 想是突然看到陌生人,万仕仁更为不安,喉头嗬嗬有声,脸上、手臂上的肌肉均在微微抽搐。 昨天害他掉了两颗门牙,今天他竟变成这样,龙小凤不由有些可怜起他。 她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怎么万仕仁莫名发病,暮声寒就刚好救了他。 再看那家伙似笑非笑的表情,龙小凤心下有了计较,问道:“乖徒儿,且让我考考你,万管家之症是因何而起?” “启禀师傅,万管家这是痰迷心窍之症!”暮声寒依然十分配合,缓缓说道: “……因惊外触,激动肝阳,木火生痰,痰火二者阻蔽肝胆胞络之间,清明之气为邪浊所蒙,心绪纷纭,识神时清时糊,治宜清心涤痰、安魂益志。” 妈呀,这什么东西一大串? 别说龙小凤是现代人,就算是正版古代人也听不懂好吗?! 可她却只能硬着头皮再问:“徒儿果然很有进益,那你是如何处理的?” “方发病时,以半两苏合香丸灌之,万管家总算神志稍清。谁知……这没过多久,他就故态复萌了。徒儿也是很犯愁,正要请师傅示下。” 暮声寒将好大一个皮球直接踢了回来,专要看龙小凤如何应对。 龙小凤长长地“嗯”了一声,脑中却飞速地转动:暮声寒要算计万仕仁,定然也是认为卓一剑之死与他有关。 不知他查到了些什么,不知会不会和破“去势男尸案”一样,与她形成互补……那一次两人合作,她可是大大地尝到了好处。 于是高深一笑道:“如是寻常的痰迷心窍症,用苏合香丸并无错处。但万管家么……” 她突然发足,将万仕仁的屋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又看。 卓府下人不明所以,小意问道:“不知先生在找什么,可要小的帮忙?” 龙小凤不答,抬头看梁上,然后又绕着万仕仁的床转了两圈,半晌方十分为难地道:“我看,万管家这病来得蹊跷。” 下人们一时不敢说话,暮声寒赶忙道:“师傅火眼金睛,也看出来了?” 啧,没白配合过啊,这机灵劲儿! 龙小凤心中暗喜,表面上却瞪了他一眼:“天机不可泄露!” 转身问卓府下人道:“府上主事的是何人?请通报一声,说山人求见。” 下人为难道:“这……我家夫人适才来看过了,但言主仆有分、男女有别,万管家的病,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先生只管放开手去,银钱上的事,好说好说。” 龙小凤眉头微皱:“我门中原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事关系重大,还请通报一声。” 见下人还是为难,低声说道:“府上刚办丧事,怕是有甚冲撞鬼神之处,我担心万管家之病只是一个开端。” 那下人面色煞白,喏喏退走。 床上的万仕仁抽搐更重,喉中“嗬嗬”有声,看上去十分痛苦。 暮声寒拿住他的手,也不知道用什么手法七捏七捏,万仕仁的抽搐稍减,眼睛却睁得老大,突然叫道:“老爷……老爷……” 缺了两颗门牙,这两声“老爷”漏着风十分好笑,可配着此间的气氛,却是诡异多于滑稽。 龙小凤走到床前,问道:“万管家,万管家?” 她以身体挡住旁人的目光,飞快地在床单上虚写了两字:“催眠?” 现代的催眠术能令引导人说出心里的秘密。 只是催眠术对施术的人要求很高,受术之人也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暗示练习,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成功的事。 否则催眠师一个照面就能把人迷走,那也太可怕了点。 她不知道暮声寒用了什么手法,但是现下万仕仁的模样的确很像被施过催眠了,因此便蛮问上一问。 暮声寒不置可否。 他不清楚“催眠”两字在字面之下的含义,但是两人间的默契令他猜到龙小凤在问什么。 于是伸指便点了万仕仁的哑穴,亦在床单上虚写了两字:“你猜。” 噗…… 暮声寒你疯了,你知道害我笑场是什么下场吗?! 龙小凤强强忍住笑,狠狠地瞪了暮声寒一眼。 暮声寒嘴巴歪歪,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 还好卓府下人们还笼罩在“府中有鬼”的恐惧中,倒有大半人翘首以盼当家主母的到来,并未发现这两人的眉来眼去。 半晌,下人报说夫人到了。 二人起身相迎,柳氏却不进屋,只在门帘外施礼:“未亡人柳氏见过两位先生,不知两位先生相唤,可是万管家的病情有难办之处?” 暮声寒瞧了龙小凤一眼,发声道:“夫人见谅,我等贸然相请,实属无奈之举。只因此事关系重大,某师徒二人非与夫人相议不可。” 柳氏道:“我府内都是可靠之人,先生有什么话,请讲。” 暮声寒坚持道:“请夫人屏退左,借一步说话。” 第97章 够啦,龙女侠! 暮声寒见柳氏仍有迟疑,凑上前去,以极低的声音说道:“夫人听过‘索影入棺’么?” 他的声音极低,只柳氏及跟在身边的龙小凤听见。 两人皆是一惊。 乡间传言,尸体入殓时不能有阳光照进棺材;这一是为了死者亡灵不受伤害,二是为了装殓尸体之人考虑。 特别是盖棺材时,如果阳光将人的影子映进棺材,就相当于生人三魂七魄中的一魂被被钉入棺材了。 虽不至于致人死亡,但免不了生些无药可医之怪病。 开解之法,只有开棺将影子放出,这被索影之人才能安好如初。 暮声寒话中之意,便是指想要万仕仁安好,只能开棺重钉。 卓一剑才下葬,就有人提开棺,难怪柳氏受到惊吓。 不但受到惊吓,还由惊转怒,立即叱道:“一派胡言!来人,把这两个江湖术士给我打出去!” 而龙小凤的“惊”,则是因为对暮声寒的佩服。他向柳氏提出开棺,实在大胆! 卓一剑的尸身在未入敛前,暮声寒应该和她一样,悄悄地去察看过了。 如果当时就发现问题,他没有必要在卓一剑下葬之后,企图设法再次开棺。 这说明,卓一剑从入敛到出殡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守在卓府。 故而他知道入殓之时,万仕仁曾经靠近过棺材。 或许他认为万仕仁在彼时对卓一剑的尸身动了什么手脚? 龙小凤念头再一转,否定了这个猜测。 这可是古代啊,最讲究的就是入土为安。哪有下葬完毕后,说开棺就棺的理? 柳氏怎么可能答应! 以暮声寒的精明,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他明知道这一点,还试图劝柳氏开棺,那么目的就只有一个:引蛇出洞,试探柳氏对万仕仁的态度。 如果柳氏与万仕仁有私,她为救其命,怕是非得开棺一试不可。 如果她确是被万仕仁逼迫,肯定会借此机会除掉万仕仁。 如果她明明是被逼迫,却还同意开棺救人,那么就说明万仕仁手中有她的把柄! 无论是哪一种推论,都有利于卓一剑死因的分析。 当真是好计!龙小凤暗暗佩服。 只是当下的情形却是柳氏容不得他们,一声声地呼喝下人,要将二人赶出府去。 卓府下人应声而起,向龙、暮二人围了过来。 龙小凤暗自着急,他二人虽有武艺在身,可总不能和这些下人动手吧? 且就算是真动起手,达不到目的,又有何意义? 思忖中,她装模作样地向梁间看了看,力劝道:“夫人,府里真有古怪。非是某妄论鬼神,忠言逆耳,望夫人三思!” 卓府下人适才就被她吓过一次了,这会儿听她又高深莫测地说了这两句,不由迟疑下脚步。 柳氏却对龙小凤的恐吓置若罔闻,冷笑着道:“我正是未及三思,方才放你这们这等妖人进府!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快打出去!” 下人们见主母发话,就算心中害怕,也不敢一味退缩。 眼看着就要被人这么极没面子地叉出去,龙小凤转回去看暮声寒,想喊他干脆自己走好了。 大不了,先出了这门再回来。 不想正在此时,床上的万仕仁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太阴太毒,在笑声里,还夹杂了一句半句漏着风、不可对人言之语: “好你个节妇,你干的好勾当……” “老爷啊老爷……你死得好惨啊!” ………… 原来暮声寒见势不妙,退到床边,随手解开万仕仁的哑穴,万仕仁果然不负重望地发出了声响。 干得好! 龙小凤立即大叫起来:“呀呀,我说了你们不信,你们看,万管家又发病了!别担心,好叫你们瞧瞧山人的手段!” 她哇啦哇啦一阵乱喊,指天指地,长袖飞舞,手指虚捏剑诀,脚上倒踏七星步,念起了: “太上老君急急如率,令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债主冤家,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由汝自召,敕就等众,急急超生,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她故意念得很大声,生生地把万仕仁的声音盖了过去。 卓府下人本就对龙小凤的鬼话有几分相信,这时看到“仙长”作法,显然正在驱魔,哪里还敢上前? 全都傻在当地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被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缠上。 一直站在帘外的柳氏再也听不下去,“刷”地拉开门帘,走进屋子道:“你们傻在这作甚?快快退出,不要妨碍仙家作法!” 卓府向来御下甚严,要不是她的强压,下人们早就不想呆在屋子里了。 这时听见她的命令,有如听到金科玉律,顷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独自留下的柳氏悄然立在帘边,脸色苍白,却威颜不减。 向来相当配合“师傅”发功的暮声寒,见人都退出去了,便伸手将万仕仁的哑穴再度封上。 龙小凤却还没过瘾,在小小居室内翩翩如飞地转圈,口中犹自念到了“天清清,地灵灵,急奉祖师茅山令,扫除鬼邪万妖精,急奉太上老君令,驱魔斩妖不留情……” 直到柳氏轻轻地道:“够啦,龙女侠!” 龙小凤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还好有乖徒儿把她一把捞起,否则怕是得和万仕仁一样,牺牲掉两颗门牙。 可是我的乖徒儿,你在坏笑什么,你的胳膊肘呢?往哪拐啊? 龙小凤站稳身躯,清了清嗓,柳氏却抢在她发声前,向暮声寒一礼,说道:“龙女侠和这位凤先生是一起的?万管家的病,多亏了先生。” 暮声寒道:“可惜啊,我治了标,却治不了本。” “但不知先生所言何意?如何是治标,如何又是治本?” “夫人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此地左右无人,先生但说无妨。” 等等!你们你一句我一句,文绉绉在说什么? 左右无人,难道我龙小凤不是人? 龙小凤表示很生气,插嘴道:“这不明摆着嘛,万仕仁的病是我乖徒儿整出来的,要救醒他,那是分分钟的事儿。” 第98章 那个人,就是我 柳氏的脸依然苍白,然眼神闪烁,不知想些什么。 龙小凤忽地阴阴地笑起来:“不过依我看,夫人若想摆脱万仕仁,让他继续病着,可比治好他强啊!” 暮声寒笑着摇了摇头。 “我说错了么?”龙小凤气鼓鼓问道。 “大体上对,只有一处不对。” 龙小凤讨厌他那不正眼看人的神气,冷笑道:“你倒说说看,哪里不对?” “万管家若继续这么病着,万一犯病之时的胡言乱语被旁人听了去,那该如何是好?” 他这句话明明是要对柳氏说的,却将眼看着龙小凤。 龙小凤腹诽道:看什么看,是我太好看,还是你天生斜视? 不过她腹诽归腹诽,却不得不承认暮声寒的这句话十分有效。 柳氏听了,身子微颤:“这是我卓府的家事,与两位并不相干,两位为何非要介入我的家事?” 家事? 龙小凤与暮声寒对视了一眼。柳氏轻轻巧巧地把卓一剑之死定为家事,倒真是显得他们有点失礼了。 “卓老先生是武林前辈,我敬重得很……” “所以你就来质问我这未亡人,是不是我伙同奸-夫害死了他?”柳氏挺直了身,全无娇怯之感,咄咄直问。 龙小凤一怔:柳氏这样理直气壮,难道他们真的疑错了她? 暮声寒见她尴尬,接口道:“卓老先生的秘密,我们略知一二。” 龙小凤百忙中腹诽:谁和你是“我们”。 但她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安安静静地,并不扯他后腿。 柳氏亦不语,她倒是想听听这年轻人说得出什么令人惊诧的话来。 “夫人请放心,我们没有把卓老先生的秘密公之于众的意思。” 此刻屋中卓府的下人已经全部退出,只有被封了哑穴的万仕仁躺在床上,发出沉重的喘气声。 暮声寒对他的神志动过手脚,所以他现在同一个活着的白痴无甚差别,完全不用担心他偷听到什么。 固而暮声寒没有多大卖关子:“夫人是否知道,在楚亓递贴的前三天,还有一个人向卓老先生递过战帖?” 蛤? 楚亓之前就有人给卓一剑递过战帖了? 龙小凤十分意外:是谁给卓一剑下的战帖?卓一剑应战了吗? 卓一剑在武林中安静了十几年了,怎么这会儿接连有人找上门来? 她也想知道,柳氏知道这事吗,于是冷眼旁观柳氏的反应。 而暮声寒没有给柳氏太多思量如何回答的机会,他走到她的身前,盯住她的眼睛:“那个人,就是我。” 蛤…… 龙小凤飞速把头扭向他。 什么鬼……暮声寒也向卓一剑挑战过?他又是为什么?他可不像是楚亓那种想到一出是一出的人! 龙小凤的头脑乱糟糟的。 看来,卓一剑身上的坑是越来越大了。 暮声寒则继续逼向柳氏:“当时卓一剑拒绝了我,我并不意外,因为这是他一贯以来的作派。 “可是三天之后,他却应了楚亓之战。夫人,请告诉我,这三天是发生过什么事,因而他改变了主意吗?” 暮声寒平时很少正眼看人,当他正眼看人时,目光里的凌厉足以让人发抖。 柳氏一直都以柔弱面目示人,但只要遇到需要她出头的事,立即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处变不惊、极有主见。 可此时此刻,在暮声寒的目光里,她却不由地心虚了。半晌方硬着头皮说:“府上向由先夫拿主意,先夫想要做什么,从来不用过问我。此事恕我无法解释。” “那么,你总该可以解释为何卓一剑决斗回来就暴毙,卓府又为何要急着葬了他吧?” 暮声寒似乎没看到柳氏楚楚可怜的含泪双眼,忽将嘴向龙小凤歪了歪:“夫人大概很清楚,昨日的楚亓,今天的龙女侠,都是楚门的人。 “楚门是什么地方,夫人难道不知?难道夫人想等楚门大动干戈地来查吗?彼时一铺下去,夫人想说的不想说的,只怕由不得你不说了。” 他语带威胁,将楚门抬了出来,龙小凤心中暗骂一声狡猾。 再看柳氏,她抿了嘴,显然正在权衡其中利弊。 龙小凤虽然有点不爽暮声寒拿楚门当枪,但当下却是需要她火上添油、而非釜底抽柴的时候。 暮声寒唱了白脸,她自然得唱红脸了。 于是转头对柳氏温言道:“夫人别听他胡说八道,我们楚门从不仗势欺人;只就事论事、也不牵连他人。” 柳氏面色稍和,也不知信还是不信。 龙小凤一指床上,悄声问道:“是不是万仕仁干的?我看他对夫人很不尊重。如果夫人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难解之事,但说无妨,我们能帮得上的一定帮您!” 她说的话,她的语气,都透着真诚,柳氏低垂了头,似乎有些动摇。 白脸红脸唱完,能不能奏效,那就得看柳氏的态度了。 暮声寒和龙小凤两双眼睛盯着柳氏,可她却一直没开腔。 在内心狠狠争斗好几番之后,柳氏终于抬起来头来:“实不相瞒两位,先夫死于……金丹。”一丝红晕违和地浮上俏脸。 “金丹?” 在龙小凤的认知范围内,“金丹”是古代阴阳术士们为求长生不死搞出来的东东,一般来说都重金属元素极高,吃了那玩艺不但没法长生,还会丢命。 不过重金属中毒,无论是急性或是慢性的,都有迹可寻,骗不过龙小凤的眼睛。 这“金丹”有这么神奇,竟能杀人于无形? 龙小凤狐疑地又追问了一句:“都是什么成分的丹药?” 柳氏满面通红:“龙女侠,你是个黄花大闺女,还是不要问得过于仔细了。” 柳氏的话羞愧且暧-昧,而暮声寒则忍不住轻咳了声。 龙小凤心里一格登。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跟着脸上升起一抹羞红。 柳氏言下之意……似乎是卓一剑以药物助兴,以至于脱阳力尽而亡。 她不到三十正值狼虎之年,他却是六十有一的垂垂老者……如果是这般情形,柳氏的遮遮掩掩似乎可以理解。 并且,也能解释她查不出来卓一剑有中毒之相。 第99章 变重的棺材板 难道当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谜之尴尬。 之后,柳氏嘤嘤地哭了起来:“我也是悔不当初,就请龙女侠与凤先生不要再深究下去,算是给先夫留些颜面。” 龙、暮二人对视了一眼,无话可说。 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相同的意思:柳氏用话堵住了他们,却依然不尽不实, 卓一剑的死因是否果真如她所说,他们根本没办法确认;而关键是,她也根本没有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 看来,还得另想办法了。 柳氏说完这番话,立即干净利落地唤人送客。 没再过问万仕仁的病情,也没在别人面前揭穿二人的真实身份。 无奈,二人只得跟随下人出府。 一番折腾之下,天色黑鸦鸦地已然不早。树枝间秋风吹过,前面带路的下人忍不住一哆嗦。 龙小凤见状,假作不经意地同他闲聊:“你们先老爷和夫人感情很好啊?” “可不是么。”那下人答道。 过了一会儿,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道:“仙长,我们万管家果然是因为被老爷……诅咒了么?” 耶?这下人有点意思啊! 龙小凤最喜欢这种有八卦精神、并且爱传八卦的人了。 她遮遮掩掩地道:“这个……不好说啊,不过我看万管家对你们夫人似乎真有点那啥……小哥不会是也听说了什么吧?” 暮声寒在一旁听着,只是暗笑。 而那下人明明很八卦,这时却又连连摆手撇清:“我可什么都没说。我……我什么都没听说。” 说着,向四周看了一看,不知是怕有人听到了去主母前嚼舌根;还是怕卓一剑的灵魂就在附近,他说了不合适的话,就会像万仕仁一样,被鬼附上身。 冷风吹过树梢,嗖嗖地响,树影婆娑,隐隐绰绰地有不知名地动物蹿过。 暮声寒幽幽地飘过来一句:“天道昭昭,卓老先生在天有灵,绝对不会容许奸人继续作恶。” 万仕仁突然“中邪”,龙小凤“施法”,那下人都亲历目击,心下对此事已经信了六七成。 此情此景加上暮声寒添油加醋的幽幽一语,又加了一成的相信。 因此虽然没再说什么,身子却忍不住微微抖动,欲言又止。 龙小凤恶作剧心起,突然叫道:“且慢!” 不等下人反应过来,一把拉住阻止他继续往前走,自己则紧上两步。 这是遇到什么了? 下人脸色越发白了。 但见龙小凤对着虚空躬身作了一揖,口中念念有词,不住点头,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他揉了揉眼,对面明明没人啊?!难道是!…… 本就心中惴惴,这时更觉害怕,他的脚就像被钉在地上,跨不出步,倒抖得起劲;喉咙里像被核桃堵住,别说喊了,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暮声寒幽幽劝道:“小哥别怕,我师傅通过天眼,能与鬼神对话,想必是她有所发现。” 明面上是安慰,实际上却比直接吓唬他的效果还要好。 那下人“卟嗵”一声便跪了下来:“老爷万安,老爷万安……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暮声寒道:“小哥,你家老爷看不到你的,你快起来吧,不要行那无意义之事。” 那下人哪里肯听?只伏地不起;暮声寒便也罢了。 龙小凤装神弄鬼了一会儿,对着虚空一揖到地,方才叹着气,转过身来。 看到跪在地上的下人,像是吃了一惊,然后忙将他扶起:“小哥起来吧,你家老爷走了。” 下人身子仍在发抖,听了她这句话,顿时松了口气,颤抖着问:“果真……果真是我家老爷显灵吗?” 有心想要问问老爷都跟这仙家说了些什么,但又不敢问。 所幸这仙家倒是很好说话,立即解释道: “唉,卓老爷子,心中有怨啊!但凡怨气重的都是如此,更糟的是,有的还会迁怒他人。我刚才劝了劝卓老先生,怨有头,债有主,与他人无关。他暂时答应了。” 龙小凤摇了摇头,又大大地叹了口气。 那下人听了,亦深以为然。突然想到一事:“仙长说老爷心中有怨……难怪,难怪了……” “怎么,难道小哥也有察觉?” 龙小凤与暮声寒对视一眼,看来这事要愈变愈有趣了。 那下人战战兢兢地道:“今天我也替老爷抬棺去了。抬棺时,有点怪。 “那棺材啊,重得我,我的脚步是愈变愈沉,莫不是……莫不是……真是老爷的怨气过重所致?” 暮声寒斜眼一瞥:“无缘无故,棺材怎会变重?定是你近些天太累了。” 出声反问,自然是为了再度确认。 那下人果然指天指地发誓,说因为重了不是一点点,他的感觉绝对不会有错。 不但如此,他还和别的抬棺人交流过,说这棺材重得离谱,难道是主母在装敛之时,避开人、临时放进更多的陪葬宝物云云…… 可这也不对啊,因为刚从卓府出发时,明明没有那么重的…… 暮声寒向柳氏提到“索影入棺”,建议开棺放影,只不过是信口胡诌。 但此刻听了那下人的话,竟真有了开棺再验的想法。 也许,柳氏真的避开他的眼线,往卓一剑棺中放了什么呢? 她做得如此隐秘,一定事关重大! 暮声寒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谁知手臂一紧,一只纤纤玉手抓住了他的袖。 “且慢!此事怪哉!定是卓老爷子有所预示!”龙小凤连忙说道。 怕他甩开自己,龙小凤得寸进尺,攀住了他手臂: “咱们去见卓夫人!得想个办法开解了卓老先生这怨恨之气,否则,内宅不安、亲从不宁,大大的不好。乖徒儿,咱们可不能坐视不理!” 个头小小的姑娘,却有不容分说的气魄。暮声寒被她扯住,一时有些恍惚,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与龙小凤配合过几次,虽然嘴上从不夸她,可他对她的推理和奇思妙想却是有几分佩服。 饶是他不怎么管人情世故,凿人坟墓到底算不上很光彩的事。如果龙小凤另有办法,他乐见其成。 他甚至有点期待起来。 第100章 “诈”字诀 期待龙小凤下一步行动的,肯定不包括柳氏。 预料之中,柳氏对他们的去而复返感到十分头大:“两位又有何事?” 龙小凤施了一礼:“厚颜再次打扰夫人,实非得已。” 一丝愠怒之色掠过柳氏雪白的脸,她强强地忍住:“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万管家的病不劳仙长费心。” 龙小凤道:“夫人坚持,我二人本不该有异议。只是适才出府路上,听见府中人对夫人不肯医治万管家之事颇有微词……” 柳氏道:“即便是我府上御下无力,也与女侠无关。” 龙小凤说:“按理说,府上是家务事,我等外人实不相关,但是我与卓老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实不愿意看到他身后不安……” 暮声寒听她说得煞有介事,嘴巴歪歪的,实在是想笑。 “……夫人请等我说完再做决断。夫人是一家主母,自然有办法令下人闭嘴,但是夫人,容在下实话实说,若府上的流言能止,又如何有万管家之事?” “放肆!”柳氏怒极,声音颤抖,“龙女侠,你们是行侠仗义的大侠,就是这样来欺负我一个孤苦无助的未亡人的?” 嘴上依然强硬,可是明显有了动摇。 暮声寒想,这小妞的“诈”字诀用得还真是遛啊。 龙小凤断定柳氏并非是与万仕仁有私,而是因为有把柄在万仕仁手上,因此受制于他。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把柄呢…… 万仕仁在神志迷乱之时喊出的“好你个节妇”,当时柳氏便变了脸色,为阻止他继续乱说,赶忙赶出下人、留下龙小凤与暮声寒。 可见万仕仁的话未必空穴来风。 现下柳氏又是这个反应,看似没影的事又多了几重真。 龙小凤又道:“据我刚才所见所闻,贵府上下对卓老爷幽灵作祟之事颇为相信,也认为解开‘索影入棺’之咒或能解决问题……” 龙小凤说来说去,最后的最后,依然说到了“开棺”上。 柳氏怒及反笑,反唇相讥:“你们是真想挖坟掘墓,把先夫挫骨扬灰方才甘心么?” “夫人息怒,且听我一言。” 刚打了柳氏一棒子的龙小凤赶快塞过一块糖: “我是在为夫人担心,万仕仁既为贵府管家,在这府里恐怕也不是全无根底。如果真有人为了救他,背着夫人开棺放影,那……” 柳氏的脸色白了一白。 不可否认,龙小凤说的不无可能,万仕仁在卓府中确有几个心腹之人,如果他们想要救主,还真可能有所行动。 她到底是个新孀寡妇——况且,至少在目前,她必须要保证卓府的平稳。 也许是难以决断,柳氏许久不说话。 龙小凤劝道:“夫人放心,我们并无恶意。卓老先生的事,是我们唐突。一来心中不安,二来我看这个万仕仁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是诚心想帮夫人解决问题。” 柳氏低头:“开棺之事,万万不可。” 龙小凤忙道:“此事当然不提!”眼角余光处,瞧见暮声寒似笑非笑的眼神。 她气急:我在想办法打开突破口,你呢!吃白食啊……呸! 只是当下却不便发作,还得诚意满满地等待柳氏的回应。 最终,柳氏有了决断:“不怕两位笑话,老爷和我是老夫少妻,可是有些人却万般怀疑我们之间的感情。” 她顿了顿,方继续道:“……有些人,甚至怀疑我不守妇道,与他人有私。我虽心中坦荡,但是禁不住悠悠众口,人言可畏。” 言下之意,是万仕仁捕风捉影,自以为抓到了她的把柄,威逼利诱,想要鸠占鹊巢。 这事早在龙小凤预料之中:“夫人受这小人逼迫,实在是太委屈了!” 柳氏道:“委屈我也就算了,只是先夫……” 一直安静在一边的暮声寒忽道:“卓夫人,你想除掉万仕仁吗?交给我们就可以了。” 如果她不是想除掉万仕仁,怎会对他的“病情”不闻不问? 而万仕仁到了他暮声寒的手上,还不怕问不出实情? 他说得太过直接,以至于柳氏怔了怔,一时不怎么回答。 龙小凤瞪了他一眼,安慰柳氏道:“我这徒儿向来口没遮拦,夫人不要放在心上。不过话虽说得过了点,他的心是好的。” 什么叫“话虽说得过了点,心是好的”?这是夸人的吗?暮声寒嘴巴一歪,冷笑起来。 他可从没什么好心。 只是要用最快捷的方式达到目的而已。 龙小凤却不是这种处事风格,她当然也想达到目的,可前提是不伤害到无辜之人。 譬如目前,如果一个生着病但却是活生生的万仕仁突然失踪,对柳氏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万一就此惹上不必要的官司或强劲的其他势力。这娇滴滴的、刚死了丈夫的小妇人该怎么办呢? 撩妹劲儿一上头,她倒是忘了自己现在的年纪只是柳氏一半多点,且人家也未必需要她的体谅。 龙小凤又劝了几句,柳氏默了会道:“那么,龙女侠可有万全之策?” 龙小凤瞄了暮声寒一眼,笑吟吟地道:“这个容易,让我这徒儿做个法事,就说超度了卓老先生就可以了。” 啊咧……那小姑娘在说啥? 怎么一口大锅毫无声息地就甩过来了? 暮声寒本来似笑非笑地在一边听着,这时那笑意便凝在了嘴边,一时表情有点僵硬。 柳氏冷眼旁观。 她其实对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弄得很懂。 龙小凤是自认楚门中人,暮声寒却没有自报家门,似乎是默认了两人同门同宗。 不过,什么师徒的鬼话,她是不信的。 分明是腻乎乎的小情侣吧,师徒什么的,肯定是两人间的小情-趣! 真好呢……她忽然有点失神。 见暮声寒面色一变,龙小凤乐了,说得更是起劲: “夫人别小看我这徒儿,他学了我不少本事,不但能让卓老爷早日超生,还能让解了万管家‘索影入棺’之咒。 “并且我敢向夫人保证,万管家恢复健康后,绝对不会乱说话,夫人可后顾无忧矣!” 第101章 你行你上 龙小凤吹得天花乱坠,暮声寒是嘴巴连歪。 好的嘛,你行你上啊,拉我干这种辛苦活做甚! 不提暮声寒的腹诽,柳氏却是心动了。 这小姑娘的言下之意她听明白了,万仕仁的“病”是因鬼神而起,那他们就用鬼神解之,封了悠悠之口。 同时,他们还能把万仕仁的嘴也封上。 她还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不用多做。 这办法没毛病。 再说,她若是不答应,暮声寒直接动手拿人,她也拿他没撤。 柳氏终于点了头:“那,就有劳两位了。” 龙小凤用手肘捅捅暮声寒:“乖徒儿,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这甩锅甩得……真是无法无天了!暮声寒特别想好好地整治整治这小姑娘。 但此时此刻,又不能不帮衬。 他像小媳妇似地忍下这口怨气,建议道:“如此,我看卓老先生灵堂中尚有法器未全撤走,正好趁手一用。” 柳氏同意了:“但凭两位所说。” 她让人摆晚饭招待龙小凤和暮声寒,另一面则让人把万仕仁搬到卓一剑的灵堂。 如此一耗,便已夜深了。 柳氏依言只留他二人施为,同其他人等全部退了出去。 卓一剑的灵位摆在厅中,依然素烛高照,青烟袅袅。 灵堂中的纸扎等都已焚化,但素幛仍在,烛、香与幛,把个厅堂弄得影影绰绰、幽深莫测。 虽是装模作样,暮声寒依然似模似样地启请、摄召、放赦、招魂,闹了一回。 龙小凤刮目相看:“看不出,你真有做道士的天分啊!” “不敢,都是师傅您教得好。几时把你那苍蝇功也传两手给徒儿?” 这分明是在说龙小凤在万仕仁房中手捏剑诀,脚踏七星,念咒转圈的事儿了。 龙小凤对他的好感立刻变成恶感:“不如我把撞鬼功传你吧!” “感激不尽!唉……唉哟!”说话间,早被龙小凤狠狠地用肩膀撞了一下,生疼。 龙小凤小瑶鼻子一哼,得意着呢:“学会了没有?小鬼?” “这功不错,立刻见效。鬼劲儿真不小!”被龙小凤撞了下肩膀的暮声寒揉肩感叹。 怎么斗嘴就斗不过他呢!龙小凤气道:“喂!你才是鬼,知道不,小鬼?!”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暮声寒忍不住又笑了。 “笑得和鬼一样!” “你是鬼师,才教得出我这鬼徒啊”暮声寒笑着着笑,突然就不笑了,“不过,对柳氏,你怎么看?” 暮声寒在龙小凤的心目中一直是个阴阳怪气的家伙。 别人笑的时候他严肃,别人认真说话,他倒是奇奇怪怪地笑起来。 譬如现在,说笑着就突然转到正事,龙小凤没他这么刹得住,便很不自在地别扭了会。 完全没有想到这是暮声寒故意让她也尝尝画风突变的滋味。 还好是虽然别扭,也就别扭了一小会。 柳氏的娇怯的模样浮上心头,可说她“娇怯”…… 她从容面对撞棺之人,她铁了心肠不救万仕仁,她为阻止他们继续往下查,不惜借口卓一剑是喧银而死。 不,她肯定不是娇怯的女子。 可要说她是穷凶恶极的,却也不像。 龙小凤沉吟着:“柳氏似乎有很多秘密,她对我们说的最多只有三分之一可信,其他的全是在糊弄人。” “哦?”一丝浅笑浮在暮声寒的唇边,他实在是喜欢听她对案情的分析,因为那往往令人有拨云见雾之感,“比如说?” “比如说,她肯定和别人有私-情且并被万仕仁撞破过。否则,万仕仁不会有恃无恐。 “而若非担心我们深究下去越扯越多,她没必要主动把这事说出来,撇清自己。要知道,越是想要撇清的,往往越接近真相。” 这一点,她已经“诈”过柳氏,基本得到了确认,所以她现在要说的肯定不止于此。 暮声寒看着她闪闪的眼、樱红的唇,那是她调动全身精神在思考的模样,迷人之极。 他真希望她的话多点再多点,便问:“还有呢?” “还有……柳氏的私-情如果连万仕仁都瞒不过,怎么可能瞒得过卓一剑?毕竟他们夫妻住在一起,不离左右。” “可这一切,都不过是你的猜测。” “不仅是猜测,而是经过观察后的推理哦。”龙小凤愤愤地道,他怎么能当她的推理是没有技术含量的瞎猜! 暮声寒感觉好笑,几时他成了捧哏了,可偏偏,他还真享受! “是是,你最有技术含量了,连翻人铺盖的技术都高得很。” “切,那也是你先翻过一遍的。要说别人之前,先反省下自己好么!” 她在用话“诈”他,他满不在乎地承认:“你不也觉得房间奇怪?不翻一翻,怎么会死心?” 啧,夜半入宅行那鬼祟之事,还能说得这么大言不惭的,也没谁了!龙小凤气鼓鼓地。 暮声寒嘴一歪,没忍住,笑了。 在那房间里,她可是给了他一记“惊鸿小箭”,想起月光下她又是惊诧又是恼怒的神情,叫人怎能忍住不笑? 他本不是爱笑的人,可自从遇见她,便觉得只要有她在,无一处不可笑。 “笑咩啊!”龙小凤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都快抓狂了。 暮声寒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手一抬:“等你呢,请继续。” 卓一剑的房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地方。 “设施太齐全了,丫就是个宅男胜地嘛!”龙小凤叹道。 有吃有喝有美人(三次元的),出去干嘛? 她那个世界的宅男就是这样的,窝在家里不出去,多半是在看动漫打游戏,饿了渴了,叫个外卖ok了。 要说不同嘛,宅男的“美人”要么是二次元的,要么就网红主女播;龙小凤怀疑的存在着的那位“古代宅男”,则是有活生生的大美人柳氏在。 “宅男?”暮声寒对这个名词表示有点不懂。 龙小凤解释道:“就是指那种整天躲在房间里,完全不和外人接触的人。” “你不会是说柳氏公然藏了个奸-夫在卓一剑的书房里、还不避讳卓一剑知道吧?” 第102章 主动戴绿帽的人 如果卓一剑对柳氏有奸-夫知情,如果奸-夫就住在书房里,那便只有一种推论:卓一剑纵容了这对情-人,甚或,这局面根本就是他安排的。 暮声寒微微动容,“你凭什么做的判断?” “直觉。” “你的‘直觉’也太过离奇了。给自己的妻子找个情-人,卓一剑可是个男人!哪个男人能这么主动地把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这不合常理。” 龙小凤瞪圆了眼:“请问,卓一剑身上有合乎常理的地方吗?” 她忽然打量了暮声寒两眼:“相较于此,我倒想知道,你觉得这房间奇怪,是奇怪在哪?” 暮声寒面色一沉。 他认为这房间奇怪,其实和龙小凤一样——“靠直觉”。 多年习武,师傅不时对他进行特训,这一切从来不是装个样子而是关乎生死。 他那位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的师傅,美丽皮囊之下的那颗心,比谁都要硬。 也正因如此,他才有如今的果敢与坚韧。 温室里,永远不可能长出耐活的生物。 他的直觉,是那个房间里的煞气。 虽然房屋是依女人的喜好布置,可带着气息却肃然阴冷。 那不是摇摆不定胆怯求生的卓一剑的气息! 所以他翻了翻屋子,还没能看出什么特别之处,龙小凤就从外头进来了。 没想到她的直觉和他的直觉,会这么一致。 “我也只是猜测,所以……”他转向一直被放在灵堂一角的万仕仁,“打算问一问他知道些什么。” 这本来就是他们忽悠柳氏把万仕仁交给他们的目的。 区别是暮声寒想随意用用,用完丢掉,龙小凤却是想既达到目的,又帮上柳氏。 龙小凤知道万仕仁这“病”就出自暮声寒的手笔,刚才“驱鬼”时也见了他的不少本事。 现代的催眠师能用言语或别的手法让受术者进入精神放松、不设防的状态,从而引导受术者释放紧闭的心门,让他说出心中秘密,或是借此治疗精神上的创伤。 不知道暮声寒的手法是不是也这么厉害。 她正迟疑着,暮声寒已然走到万仕仁身边,伏身轻唤:“万管家,万管家。” 随着暮声寒的轻唤,一直都浑浑噩噩的万仕仁喉头里“咯”地一响:“唉……你……你是谁!” 夜深人静,灵幔被风吹起,本就诡异的灵堂里响起万仕仁含糊的声音,更是阴深深的。 暮声寒“嘘”了一声:“悄声,别让人听见。” 万仕仁当即极乖地应道:“这是哪里……我,我在哪……” “你真行!”龙小凤眼睛放光。 她的特工生涯里接受过反催眠术的训练,所以很知道真正有本事的催眠师的厉害。 现下的情况看来,暮声寒的每一步都是有设计的,先把万仕仁精神弄得几近崩溃,然后让他迷失神志。 最后,再用最高尖的催眠术让他说出真话。 固然这里面很大因素是万仕仁自己心中有鬼,但对于一位催眠师来说,能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 她提了个也许不需要她说他就会做的建议:“你要不要试试以卓一剑的身份诈他?” 暮声寒一惊:就这一句话,他知道她是懂行的。 他所习是摄魂术。此术极难,在他师门中属于秘术。 师傅传术时千交待万交待,说道此术不能用于心志坚强之人,否则会害人害己。 即便是对普通人,想要施术成功,也多少得靠点人力、靠点运气。 他接下去的要做的,就是让万仕仁将自己当成“卓一剑”来回话,没想到龙小凤先叫破了。 莫名的,他有点烦燥:“这是我师门秘术,施术时不能受人惊扰,你最好出去。与其无所事事,不如在外头给我护法。” 靠!我哪里无所事事了?我一直都在惮精力竭想办法好不! 不就是跳大神么,难道还怕我看? 龙小凤恨恨不已。 但转念一想,古代人确实特别讲究门派啊什么的。这催眠术可不是人人都能探知其中之秘的,他的“小心眼”也可以理解。 让她“在外护法、免人惊扰”,是很温和的说法了,总比说“这是我师门不传之秘,你不要偷学了去”好。 如此一来她倒真不便坚持了,于是强忍了好奇心,放下“对比古今催眠术”的研究课题,退到门外去。 已过三更,冬夜的夜空中,凸月明亮着。 龙小凤抬头望月。 她有时会莫名其妙地陷入静谧,看微风过,听花开声。 虽然很快就会回复到平时那大大咧咧的模样;但能静下来的这一会儿,却令她对世界有一番新的认识。 不知道陆聆涛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她突然想到。 但她不担心,因为她知道,陆聆涛从来不必有人为他担心。 无论是这个世界的陆聆涛还是那个世界的陆聆涛。 陆聆涛……我们还能看到同一个月亮吗? 龙小凤心里涩涩的。 然后,她看见就在灵堂外面,有位身穿缟素的妇人正偷偷地往里探头。——正是柳氏! 想来,她也对他们会令万仕仁如何施为好奇又担忧吧? 龙小凤心中一动:柳氏现在人在此处,那她房中现在有人没有在? 微微思忖了下,龙小凤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上一次因为暮声寒在,龙小凤没能对卓一剑的书房做更多的检查,就匆匆离开了。 现在,柳氏被牵制在灵堂,这是再次刺探的好机会。 适才她在灵堂外,特地静心听了听,基本听不到里面的声响。 由此可见,暮声寒叫她在外护法,不过是随口一说;他早有计较,不怕被人听到、也不怕被人打搅。 因而她想了想便再次潜进卓一剑的书房。 至于那位她在她想像中存在,但并未得到证实的“第三者”会否在书房里? 没关系啊,在是最好了,正好和他谈一谈。 天不怕地不怕的龙小凤熟门熟路地进入了卓一剑的书房。 房中无人。 第一次到此,龙小凤便发现这屋子迷弥着一股很奇怪的气息。但要说出有什么奇怪,她一时也说不出来,便归结于“直觉”。 第103章 百试不爽的直觉 女人的直觉都是很准的。龙小凤的直觉更是几乎没错过。 “直觉”说起来玄乎,其实并非如此。 直觉是出于对事物的了解而产生的、有预见性的判断。 所谓“直觉”并不是凭空来,它甚至能经过千百次的训练而培养出来。 为什么这东西摆在这才是合理的,那样摆就不行?这和东西主人的生活习惯有极为密切的关系。 简单举例,筷子人们一般放在右手边,但左撇子的筷子必然是放在左边的。 今天李嫂打了小勇一巴掌,她为什么特别生气? 导致她暴躁的可能性有多少种:是小勇打碎了她的玉镯?还是因为李二在外面养了粉头被她发现? ………… 龙小凤就接受过类似的训练。 所以“直觉”其实就是她的“能力”;遇事便放心大胆地用直觉胡乱猜测,十次总有八九次是对的。 她以为这是天赋,早忘记了直觉的来处。 现在,她又要运用“直觉”来将这屋子细细地搜一遍了。 龙小凤再次站到屋中。此番没有暮声寒的干扰。她静静站着,站了许久。 然后她看到了“不合理”。 书房中摆着一张红木雕就的罗汉床,但此时的床上放置茶几小桌。 在龙小凤的理解中,这是个类型日式榻榻米的设置。 白天摆小几,晚上就把橱柜里的铺盖床垫拿出来铺好当床。 现在柳氏还在外面,自然没有铺床,现在罗汉床上摆的是两个蒲团。 与古旧的红木床面不同,蒲团显得很新,应该是刚换过不久。 龙小凤觉得有些碍眼,便走过去将两边的蒲团都拿了起来。 左边的蒲团下有长期在此盘腿打坐、日积月累留下来的印记;而右边的痕迹则浅过左边。 左位是客位,痕迹深过右边的主位;想必客人在盘坐罗汉床上的时间比主人还要多。 在卓一剑与柳氏的关系里,卓一剑为主,柳氏为辅。 在古代较为森严的等级观念里,不该是卓一剑坐左而柳氏坐右。 怎么也不能想像轻飘飘的柔弱少妇能比卓一剑坐出更深的坑来。 那么,如果不是柳氏,会是谁? 龙小凤微微地兴奋起来。 龙小凤知道,证实自己的推论有了一点点的眉目。 她坐到左边的座位上,手撑在床沿,想像曾经坐在这里的那个人。 那个人,坐在这里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呢? 忽然,她的手指触到床板边沿,朝地的那面有两个下凹的浅痕。 龙小凤弯下身,发现那是两个指印,明显是新添的指印,男人的指印。 红木的木质很硬,此人的指印虽浅却清晰,可以想见,留下这个痕迹的人武功不弱。 绝非卓一剑所能! 她又在那指印上拂了拂,感觉那是强忍伤痛时抓出来的痕迹。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此人有如此武功,大好天地随处走,为什么要困在这小小屋子? 难不成他是受制于卓氏夫妇?他为何受制于他们?此刻他人又在何处? 月光透不过纸糊的门窗,这间房子中的人与事,龙小凤一样想不透。 怀着更多的疑惑回到灵堂,暮声寒的“法事”已经做完,正与柳氏说话。 “明天万仕仁醒时,是完全忘记曾对夫人起过邪念的全新的人。也请夫人忘记他之前的所有不恭,如此,对彼此都好。” 柳氏适才躲在门外不敢靠得太近,因此没听清灵堂里的说话声。 直到暮声寒走出灵堂,她才知道龙小凤已然离开,不由得万分后悔没走得近一点。 但事已至此,她也无计可施,听暮声寒如此说,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暮声寒冷笑道:“便是假的,最坏又能到哪去?” 正说着,龙小凤从外头进来了,暮声寒颇为不悦:“说好的护法呢?” 龙小凤尚未从疑惑中回过神,怔怔地望着柳氏。 柳氏被她看得很不自在,问道:“龙女侠这是去哪了?” 龙小凤疑惑不解地道:“卓夫人,你见过的武功最高的人是谁?” 柳氏脸色微白,颤声道:“自然是……自然是先夫。” “你明知道,他的武功并不好。” “先夫的武功,天下第一!”瞬间的失神后,柳氏一口咬定,“虽然先夫时而说他的天下第一是假的,可,可在我心里,他就是第一。” 若非见到那两个指印,龙小凤真会相信她,毕竟她并非武林中人,卓一剑的武功对付普通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龙小凤摇摇头:“夫人……卓老先生,真的是死于金丹之毒?” “龙女侠始终都不相信我么?”柳氏的眼中浮上一层泪意。 龙小凤对别人的眼泪最无抵抗力,一时间不知如何好下问好。 且以柳氏的处事风格,可以想见即便问到房中的异状,她也有话回应。 此间的僵局,怕是还要再持续一阵了。 暮声寒道:“我们信不信,和真相如何无关。” 他的眼睛里放出威压的光芒:“希望夫人运气好,不至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罢拉住龙小凤就想走,柳氏这时反倒急了:“两位就要离开黔州府么?” 龙小凤正要说话,暮声寒截口道:“夫人若有急事,就在街角的土地庵墙上,以白粉划十字相唤。只要我还在黔州府,必来相见。” 暮声寒说罢,拉住没过神来的龙小凤,像她白日里跳进来一样,从卓府后门跳了出去。 龙小凤任他拖着,有人帮她决定方向,真是再好没有的事,她只需跟着就好了。 明月清辉,他的手又大又温暖,包住了她的。开始没觉得,静静地走了一会之后,龙小凤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心潮热了起来,不自觉地就从他的手中挣脱。 他呢,仿佛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依然径直地往前走。 这个场景太熟悉,龙小凤跟在暮声寒后面,不想开口说话。 走了一小段,她又觉得这么两下安静的不是个事儿,当下清了清嗓喊:“喂。” 他停下来回过头,就像初见的那刻;唯一不同的,是这回他眼中有她。 第104章 鏖战到天亮 龙小凤对暮声寒的注意感到不自在,连忙开口问道:“嗯……你刚才对万仕仁施术,成功了?” 暮声寒没有停下脚步,漫不经心地回答:“算是吧。” 龙小凤紧上几步,道:“万仕仁说了些什么?” “并没有更多的信息。”暮声寒回答。 其实,他也很不自在,又必须表现得比她自在,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情绪很不好,脱离了自我掌控的情绪真不好。 还好有她,先把话扯开,打破了这尴尬。 利用万仕仁变得虚弱的心理防线,他得以探知,数日前,万仕仁偶尔夜过卓氏夫妇之房,却听见柳氏与男子对答之声。 彼时卓一剑并不在府中,柳氏是和谁在对话?凑近一听,虽听不切实,却也能听出那二人有私。 他原就对柳氏有逾越主仆的奢望,乍知其私情,便有“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的恶意,将此事密报于卓一剑。 然而家主却阴沉沉地看不出喜怒,只回了一句:“此事我知悉了,你不可向他人扩散。” 他恶毒地想,那道貌岸然的**,就该去浸猪笼。 可是好几天都不见家主采取行动。 又几天,家主破天荒地答应与人决斗。 刚回到家时还一切正常,谁想不到傍晚,那**突然在房中大哭,说是老爷没了。 哼哼,老爷前一刻还好好的,怎么后一刻便没了? 不是你这**伙同奸夫早有杀夫之心又是什么? 怕是老爷前脚去紫山,你后脚就喊人准备丧事,唯恐老爷不死! 又有违常理,力阻众人相劝,决定第二天就将家主草草发丧,一定是怕有人看出你的奸计! 我且先帮你收拾了老爷的丧事,再来治你这**!怕不千依百顺,为所欲为! ………… 暮声寒说到这里,停住了。 龙小凤听了,不免有些失望:的确是他们都已经猜到的了。 不过,她很快地从失落中提起精神:“那也好,至少论证了我们的推理没错!柳氏的私情,卓一剑全然知晓,而卓一剑之死,与柳氏有莫大关联。” 看似毫无进展,其实不然。 因为方向正确才能保证道路不斜,要是连方向都错了,必然离真相越来越远。 “那么你呢,有何发现?”暮声寒问。 龙小凤刚张开小嘴,便传来“咯咯咕~~咯咯咕~~”的叫声。 雄鸡一唱天下白。 不知不觉的,叫晓公鸡都开始活动了。 不远处正是黔州府的城门,他们走到龙小凤投宿的客栈。 暮声寒看着发出“鸡叫”声的龙小凤,嘴巴歪歪又笑了起来。 龙小凤哪里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心头有气,却是强强地忍了、假作不知,将在卓一剑书房里之所见说了出来。 暮声寒听了,一改蔑视万物的态度,沉吟问道:“依你之见,那个人的武功有多高?” “不会弱过你。”龙小凤十分确定。 现在基本上可以确认这个人的存在了,而柳氏之前的遮遮掩掩,肯定与此人有关。 要么,是在保护此人;要么,是受此人要挟。 究竟是哪种,现下还无法判断,只能把事情往前再推一推,然后再来看。 暮声寒陷入了一瞬间的沉思,然后他指指客栈:“粪坑就在眼前,身为苍蝇还不归位?飞了一晚你不嫌累?” 龙小凤明白他是在关心她。 可是妈蛋,关心人为什么非要用这种口吻嘛!你的嘴就不能不这么臭? 她顺了顺气:我才不是你这种人,我可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恩恩,你是关心我,我不气我不气,我要比你有教养! 于是柔声问道:“你呢?你都宿哪呢?” 暮声寒见没将她激跳起来,竟然有几分失落,淡淡地说了声:“我自有我的去处。” 大街上响起沙沙的扫地声,差役在进行城门开前的道路清洁。接着,是擦擦的衣甲摩擦之声,那是守城的兵卒在换岗。 很快地,这一切将陷入黎明前的黑暗,而后红日破雾而出——新的一天来了。 暮声寒又催了一次:“去吧。”他明明可以转头就走,却不知怎的,生出不舍。 龙小凤不肯:“你去哪?是不是我要找你,也得去土地庵墙上画十字?” 他不觉失笑,摇头道:“我有点事要办,办完了,你便该睡醒了,我再来找你如何?”一边说,一边却侧头看向城门。 龙小凤道:“你要出城,是不是?还有一会儿才开城门呢。不如进来,我们喝盏茶,我同你一齐去。” 离城门开,确实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了。 他当然可以施展轻功,跃下城墙,可,真是鬼使神差的,他与她进了房。看她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冷茶递上来。 “这就是你要请我喝的茶?”他忍不住想笑,“真是苍蝇窝里的,也就比猫尿强点。” “喂!”她恼羞成怒,“你这人怎么屎尿屁不离口啊?” 他就是喜欢看她生气时那红扑扑的脸蛋,笑道:“那得看人了。对高雅的人自然说高雅话、做高雅事。对你么……” 一斜眼,龙小凤手一抖,茶壶里的水从壶口激射而出,扑面而来。 暮声寒忙将身一缩,生生地把身子挪了三尺方才避开水箭,怨念道:“嘶……你们楚门的人怎么从上到下都喜欢用茶水泼人呢!” 龙小凤冷笑道:“哪来的跳蚤,再跳啊!再跳啊!” 他笑着说:“苍蝇对跳蚤啊,我们都成爬虫类了这是?” “哼。”龙小凤鼓着腮帮,望向窗外,久久都不回头。 这小姑娘是真生气了?暮声寒失笑,试着挽回:“下次有机会,喝喝我烹的茶。好好学着,那才叫茶。” “……” 你也懂茶? 龙小凤呆了呆,喃喃道,“这还差不多。” 另一个暮声寒也是懂茶的,沈一白要没空的话,就是他给她做“茶仆”,所以她喝得出茶的好坏,却不太会自己动手泡,因为没必要。 小寒…… 为了不叫自己再想着那些有的没的,龙小凤扯七扯八地同暮声寒闲话起来。 第105章 眸光所至,一眼成灰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渐渐天色亮了,两人如约出门。 天色很早,除了他们并肩而行外,再无别人。 “你不问我要去哪么?”暮声寒问。 龙小凤立即配合地问:“你要去哪?” 她表现得太乖巧,倒让他颇为不适。不过他没解释,地方到了,她自然就知道了。 或者,她也想去那个地方呢? 他们一向配合默契。 两人出了城,一路往郊外去。 郊外有座灵柩山,是黔州府民众的安灵墓葬之地。 卓氏的祖坟就在灵柩山的半腰。 卓一剑的墓,很新,很好认,崭新的墓碑上,刻着:“卓公一剑之墓”。 地上还有昨天撒落未及被风吹走的冥纸,花花绿绿的鬼画符,在寒风里飘扬,好似它们也会冷,也会发抖。 可是!这里出过什么状况! 暮声寒飞身上前,目瞪口呆:坟丘顶部凌乱不堪,土石松软,分明是有人拆开墓顶后,重新盖了回去! 因为时间匆促,所以没法盖得很严实。 暮声寒捡起坟边被人丢弃的粗木树枝,一抔一抔地,把坟丘刨了开来。 黑沉沉的棺木依然在穴洞,陪葬之物一件不少,只是,夯实的墓壁上,俨然有个盗洞! 他将棺盖轻轻一搬,轻易地挪开了。 棺中空空如也,哪有卓一剑的尸首! 竟真有人在一夜之间,将卓一剑凿墓盗尸! “碰!”暮声寒一掌拍在卓一剑的棺木上,他恼恨有人占了他的先机。而后,脸色阴沉地转向龙小凤。 小姑娘的表情中有不安却无惊异,她确是个不擅作伪的人。那么,是他自己昏了头? 暮声寒跳下墓洞,他往盗洞里张了张。 龙小凤叫道:“喂,等等……” 好啊,她居然还要拦他! 他恶狠狠地盯着她:“你早知有人要来盗尸,怕我赶来搅了他好事,在卓府中便将我一拖再拖,是也不是?!” 龙小凤羞赧地低下头:“是。”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更是生气:“那个人是陆聆涛,是也不是?” 他提到陆聆涛,龙小凤反倒坦然,迎向他的目光:“是啊!” 她明明猜到,当他听卓府下人说,棺木太重,重得不像卓一剑的体重,就有重新验过之意,却想尽各种办法拖延他的脚步,什么解救万仕仁、到她那里喝盏茶,原来都是有目的的! 想到这里,他恨得直想打她:“好的嘛,果然是亲疏有别。” 龙小凤不知怎么的,也炸了开来:“那是自然啊,我们认识多久,我和陆聆涛认识多久!!我跟你,当然是和他比较熟啊!” 如果是原主,龙小凤自然是和同为“楚门”门下的陆聆涛更亲一些;而暮声寒则是半路冒出来的、似友非敌、有着让人看不透其目的的家伙。 可现在的龙小凤已经不是原来的龙小凤了:从穿到这个世界起算,她认识暮声寒要更早一点。 只是在这个瞬间,她再次迷糊了两个世界的界线。 陆聆涛…… 她当然知道陆聆涛与她兵分二路之后,他要做的事。 眼看着快到了和陆聆涛约好的时间,她也很想知道,陆聆涛现在人在哪,他把卓一剑的尸首弄去哪了,他又有什么发现。 她很想立即离开,但是看到暮声寒气到铁青的脸,到底有点心虚,正想道歉,他却阴阳怪气地道:“你莫不是在暗恋陆聆涛吧?” 心口像是被狠狠地戳了一刀,龙小凤咬牙不理他,回头便走。 “且慢!”对上的是生冷的眼睛,他伸臂拦住了她:“陆聆涛人在哪?”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说着,脚步向边上滑出。 可她每踏一步,他就提前挡在她要去的方位;她向后飘退,他也紧跟其上,绝不离她一尺之外。 龙小凤恨恨,难道真的要和他撕破脸打架吗?他们明明是在合作的朋友! 她干脆停了下来,讥讽道:“原来你才是粘人的、阴魂不散的无头苍蝇!” 他很想回她一句:“那你岂非一坨屎?” 但一想到她提及陆聆涛的语调,便气坏了:他现在只想给她一个教训,让她还敢耍他! 所以他不轻易放她走,他要她怎么走都走不出他的掌握! 龙小凤再三地试图突破,却没有一次成功,她气急败坏地道:“你到底想怎样!” 暮声寒冷笑:“拿你去找陆聆涛换卓一剑的尸体啊!” 话音刚落,背后响起破空之声,声如闷雷,却极为均匀,让人分不清远近。 来者是劲敌! 暮声寒拔地而起,飞至半空,陡然借力转身,一拳轰出! 轰! 两拳相对,两人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来者陆聆涛。 这是他们第二次以拳相对。 站定之后,暮声寒做了个“请”的手势:“胜负未分,我们再来。”。 陆聆涛亦不客气,抽出背上乌沉沉的刀,一手执刀柄,另一手,却扶在刀背。他手指骨节清奇,映在黑色的刀上,显得有些苍白。 暮声寒冷漠的脸微微动容:“眸?” 江湖中人人皆知:眸光所至,一眼成灰。 暮声寒劲敌当前,他更是兴奋。 陆聆涛将刀微抬:“请出兵刃。” 暮声寒不作声,静静地挽起袖子,将斗大的拳头完全露于空气之中。 而后活动了一下手指,格格作响中伴着他的长吟: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练就无双九阴拳驭风飞临瑶池上移星翻云动玉庭敢叫王母改天长!” “只手冻人寒冰掌”与“无双九阴拳”,正是暮声寒师门两大绝技。 陆聆涛微微一笑:“请。” 一瞬间,他的笑容消失了,眉尖拧成川字,整个人沉寂得就像乌沉沉的“眸”。 暮声寒赞声:“好!”首先出招,以示尊重。一记长拳干净利落,直扑陆聆涛门面。 世间之刀本是长物,挥刀指剑,剑轻盈而刀狠绝。陆聆涛却两不相靠,他双手持刀,刀背微侧,人随刀走,暮声寒这当面一击便从身前滑了过去。 这招避得又客气又巧妙,暮声寒又是一声赞:“第二拳来了!” 第106章 暮声寒的中二症 就在两人身体相会的间隙,暮声寒的第二拳挟着一阵冷冷的阴风击向陆聆涛胁下。 比之第一拳的光明正大,这第二拳极尽刁钻。 无他,逼陆聆涛出刀而已。 陆聆涛腰肢下沉,以不可能的角度拧过身,避过了第二拳,然而暮声寒轻飘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第三拳!” 他的第三拳紧紧接着第二拳,根本不让陆聆涛有喘息的机会! 陆聆涛不能再避!持“眸”之手,向左上一推,刀刃翻卷,抹向暮声寒手臂。 眸光所至,一眼成灰。陆聆涛其人其刀,就像是山林中隐居的高人,平时眼帘微垂,收敛杀气;然当眼皮一抬,眸子中精光四射,无人不畏。 龙小凤在一边掠战,见陆聆涛出招,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在那个世界,她挺小的时候,曾亲见过陆聆涛的一场恶战。 那年他将她带出险地,追兵即至。 他把她藏在山洞里,温柔地递给她一块糖,然后转身出去,割断了敌人的喉。 有枪有炮的年代,他却像条毒蛇、用冷兵器时代的方法结果了敌人。 他不知道的是,大胆的她跟在他后面,看到了那惊天动地的一战。 他漫不在乎地清理了血迹,就像刚刚的厮杀不存在一样,眉头微皱,而笑容温暖。 龙小凤幼小的心灵受了一次洗礼。 她明白,这就是“亲疏有别”:当陆聆涛的朋友与敌人,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彼处的陆聆涛与暮声寒,因为“那件事”而不对付;没想到穿越了时空之后的此处此时,他们亦几番对阵。 龙小凤陷入迷茫,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眸光所至,一眼成灰”,陆聆涛的气势逼人,眼见得暮声寒的手臂就要被“眸”卸下—— 龙小凤忍不住担心暮声寒,可是她不能有任何的行动,更不能出手或出声相帮。 因为她很明白,要一个女人来帮忙才能战胜对手,对男人来说,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事! 就在刀刃触及手臂的刹那,暮声寒突然矮身,右脚撑地,左脚扫向陆聆涛双足! 好一个围魏救赵! 陆聆涛一刀落空,身形不曾有停,拔地而起,左手放刀,“飒——”,如闪电般,刀尾击至暮声寒顶心。 暮声寒则一个凤点头,险险让开“眸”的这一眼。 两人身体交错而过,落下地来: “承让。” “承让。” 这一战,谁也没用尽全力,谁也没讨到好处。陆聆涛只用了不到五成的实力,而暮声寒亦没有用他最强的绝招。 毕竟彼此都对对方有欣赏之意,虽有些矛盾和猜疑,但远未到生死相斗的程度。 龙小凤暗自松了口气。 墓地前纸钱纷飞,龙小凤望着那空空的墓穴,不自觉地看了看暮声寒。 虽然楚凌川似乎挺喜欢他,可他到底不是楚门的人。 她不确定他的目标是否同楚门一致,也不确定陆聆涛是否想与他共享情报,因此故意拖延他的行动。 现在,既然已是这样的局面,她可以做甩手掌柜,让陆聆涛来决定下一步要怎么办了。 于是转头问陆聆涛道:“陆大哥,卓一剑的尸身在哪?” 陆聆涛则仿佛刚才的过招不存在,瞬间恢复了那个温和的他:“不是我。” 龙小凤与暮声寒皆一惊:不是他,那是谁? 陆聆涛道:“盗洞确实是我挖的。可惜,好不容易快挖到墓穴之壁了,却听到一墙之隔的墓穴之中有异响。待我疾疾破洞而出,卓一剑的棺材已空。” 他怕惊动他人,也怕坏人坟墓之事堕了楚门声名,所以选择了挖盗洞、从盗洞进入卓一剑之墓。 却不料有人竟然比他手段绝厉,直接破坟盗尸! 待他追出墓洞,但见远处白色的背影在山间忽隐忽现。 那人轻功远在他之上。 别说已然先他几步,就是两人同时出发,他也追之不及。 无法之下,陆聆涛回到卓一剑的墓地、将挖过的坟头稍作遮掩。不多久,龙暮二人便亦到达。 暮声寒斜斜一瞥龙小凤,若非她有意阻扰,现在会是这个样子吗? 龙小凤也是委屈啊,谁让你总是奇里奇怪的,想做什么又不说! 陆聆涛见他俩怔着互不搭理,问道:“暮兄弟为何会在黔州府?” 昨天龙小凤并未向陆聆涛提到暮声寒,所以他并不知道暮声寒人在黔州。 适才出手,一是见他逼龙小凤太紧,要为龙小凤出头,二来,也是同他一样惦着上次在王麻子烧烤摊的一拳没能分出胜负。 暮声寒未及回答,龙小凤已抢着道:“他比我和楚二货到得都早,还向卓一剑下了战书,不过人家不给面子,没应战。” “哦?”陆聆涛眉毛一挑,“暮兄为何挑战卓一剑?” 暮声寒唇带冷笑,斜睨龙小凤了一眼:“楚亓为什么挑战卓一剑?” 龙小凤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他一向贪玩,故意撩撩卓一剑也是可能的。” 陆聆涛眉间川字纹略紧,没说话。 暮声寒呵呵笑道:“我也一向贪玩啊。你知道,我一向住在金宋交界之住,初出江湖特别想要扬名立万,挑战天下第一如果赢了,那我不就能取而代之?” 噗…… 龙小凤不傻,她要真相信暮声寒的中二症宣言就怪了。 她只是有点儿生气,怎么他就不能说点实话呢? 陆聆涛微一沉吟,做起了和事佬:“小凤的确对其中内幕并不知情,请暮兄弟别误会她。” 是这样么?暮声寒嘴巴一撇,死不认错:“我没有误会她的意思,我说的也是真的。” 龙小凤气鼓鼓地,却不是冲着暮声寒:“你们什么都瞒我,有意思吗?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不是。” “你想多了。” 小凤发飙,谁人能挡? 暮声寒与陆聆涛都有点不知所措,几乎同时发声否认。 他们确实不是有意在“瞒”龙小凤,因为就算是他们自己,接到长辈的任务时也是一头雾水。 这些长辈,怎么忽然都设起谜面了呢? 两人对视了一眼。 第107章 你为人,我为剑 陆聆涛先开口:“小凤,那是老爷子的意思,不想让你涉入太深,毕竟,你是南诏人,又是个小姑娘家家。” 他转向暮声寒:“实不相瞒,老爷子派我和楚亓离开盛京,是要将小凤送回家,顺路找几个人——哦,反过来理解也差不多,总之是两件事都要完成。 “我要找的那位在邻府忠州,可惜的是我没找到他。于是就赶到黔州府与他们会合。 “就如老爷子让我在忠州找人一样,楚亓也有任务在身。他的任务正是卓一剑。 “卓一剑曾有‘天下第一’的名号,小亓因为试探而挑战他,是有可能的。他性格如此,小凤并没有骗你。” 他开诚布公,暮声寒亦不好再抬杠:“我也没骗你们,我确有试试那‘天下第一’几斤几两之意,不过对方没有应战。” 龙小凤腹诽道:好的嘛,果然还是中二症啊! 暮声寒似乎知道她肚子里没好话,又看了她一眼,才继续道: “然而三天后,卓一剑却应了楚亓之战,并且突然身死。这三天之中发生过什么,就是我想要弄明白的事。 “至于我为何而来……我为的,是找一把剑,一把消失在紫山的剑。” 龙小凤道:“难道你要找的是陈生的剑?我记得卓一剑说过,他因为拿着陈生的剑,才被误以为是‘天下第一’。” 暮声寒没说话,算是默认。 陆聆涛:“可惜,无论是卓一剑的人还是他的剑都消失了。” 日头渐升,照进空落落的墓穴,看着怪渗人的,龙小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陆聆涛柔声问:“你差不多一日一夜未睡了,累了吧?” 如果放在以前,她就是两天不睡都没什么…… 唉,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龙小凤老实回答:“恩。” 陆聆涛便道:“既然累了,就先回去睡一觉吧。反正这事儿一时半会没头绪。” “我不要。我要和你们,和你们一起。”龙小凤的眼皮沉重,但死硬地撑着。 “果然不是常人的构造。”暮声寒道,“我却是累了。来时路上有一处隐蔽又干爽的空地,我且去歇歇,你们自便。” 说罢,当先就走。 龙小凤想,又来了又来了,就不能坦白点、大方承认你在关心人家么? 陆聆涛微微一笑,搀住有点七倒八歪的龙小凤往山下走。 龙小凤兀自不愿意,迷迷糊糊地道:“陆聆涛,你的大力丸呢?给我一颗啊。” 陆聆涛脸上肌肉突然绷紧,答道:“我再也不吃糖了。” “为什么?”龙小凤勉强打起精神。 陆聆涛曾经是个随身带着糖果,在紧张时嚼一颗的人。 他把糖分她给吃,说那是“大力丸”,吃一颗就能长力气、变超人。 不过那是很遥远的事了,遥远得她把这事丢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可在这异度空间,在她意识模糊时,这记忆又莫名地浮出来。 并且,意识模糊的龙小凤一时间没发现自己混乱了两个世界的陆聆涛,而两个陆聆涛竟然能无缝衔接地接上她的问话。 他笑了笑,眉头却是皱着的:“不吃了就是不吃了,哪有为什么。” 她喃喃地道:“陆聆涛你又骗我……沈叔叔呢,我去问他……”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竟然头一歪,直接睡了下去。 陆聆涛无可奈何,索性将她背起。 暮声寒的脸上露出恹恹之色,他停下脚步:“我看陆兄还是送龙姑娘回客栈吧,我就不打扰了。” 陆聆涛:“暮兄弟要去哪?” “我估计楚老爷子和我师傅一样,有交待但没交待清。但到最后,或者还是殊途同归。如此,我们仍旧先分开走,当合之时,必能汇合。” 陆聆涛同意他的观点:“如此也好。” 两人约了相见的地点暗号,暮声寒展开轻功,一溜烟没了影子。 待暮声寒的身影消失,陆聆涛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龙小凤伏在他背上沉沉睡着,他仰起头,红日在天,好像是一颗沾满了血的糖果。 在厮杀和阴谋中行走,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失去过什么。 他将龙小凤安顿好,转身去了卓府。 龙小凤不是铁人,而他是。 为了完成任务,他可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卓府后门的围墙最近特别热闹。因为陆聆涛不打算正式拜访,也从那里跃了进去。 他轻易地找到龙小凤说的卓一剑卧房。 柳氏不在房中。他把蒲团翻过来看了看,又摸了摸罗汉床的床沿。 并非信不过龙小凤,但,白天与夜晚不同,他与龙小凤不同。 龙小凤凭的是“直觉”,而他更希望看到确凿的证据。 这屋子确实如她所说,如果多一个人生活在里面,完全可以不被发现。 可除了她所找到的那两个痕迹,并无其他证据可为佐证。 换句话说,坐垫的痕迹可能是卓一剑所留——卓一剑演了这么久的“天下第一”,也可能演活一个武功不高的老头子。 而床沿的指印,也可能是忽然到访的卓府客人所留。这几天,到卓府做客的“客人”难道少吗?! 陆聆涛环视房内,这书房以松木为柱,青石铺地,黔州府到处都是这种房屋。 他坐下来,目光所及,是一幅文人画,配画的对联精切地描绘出了画中景:“采菊东篱下,泉落白云间”。 笔墨淡雅,意境幽远。 他盯着画中的采菊人,悠然出尘的样子让人向往;而他却不得不担起肩上的担子,不离不休。 陆聆涛忽然觉得十分疲惫。 正感叹间,忽听得屋外脚步声响起,他飞身上梁。 但见来人素衣裹躯、容颜娇俏,正是卓府的主母柳氏。 许是受了什么惊吓,柳氏脸色白到发青,走进门时跌跌撞撞地,几乎撞上门框。 进门后,她傻傻地在罗汉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又慌里慌张地奔出门去。 陆聆涛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从龙小凤的叙述中,他判断这是个有小聪明而无真智慧的女人,极有可能只是某人的棋子。 他现在要找出来的,就是那持棋之手。 第108章 棺材里头有玄机 应该是为了避人耳目,柳氏从后门出了卓府,直奔街角的土地庵。 她并没有如约地在墙上画十字,而是径直进了庵堂。 庵堂虽小、配套俱全,主殿正**着一尊两人高的大肚弥勒,边殿是憨态可掬的土地公土地婆。 因处于居民区当中,庵中没有专门的庙祝,由各家各户轮流看护、补充香油等等。 陆聆涛紧跟进去,谁知不过前后脚的工夫,庵堂里竟然人影全无! 柳氏去了何处? 眼角余光闪处,但见殿的偏门白色衣角一闪。那身影似极了早上在卓一剑墓前所遇之人。 陆聆涛正要抬步去追,衣袖却被人拉住:“公子救命!” 耳中传来的是柳氏的声音,陆聆涛心头发急,微微运劲将她震开。 柳氏哪里肯放,再度扑上前,一边厉声呼道:“老爷!~老爷显灵!” 如若是个会武的,陆聆涛反而好办,柳氏却是个娇滴滴的小妇人,他不便太过粗暴,再后来柳氏惨叫一声“老爷”,他更是怔了一怔。 两下耽搁,再追出去时,哪还有白衣人的身影? 陆聆涛无法,转回庵堂向柳氏施了一礼:“卓夫人,你好。楚门陆聆涛,奉命查案。” 卓一剑出殡之时,他与龙小凤跟在送葬队伍的最后,因而两人并未有过照面。 柳氏整个人还在微微地抖,道了个万福:“卓府未亡人柳氏,见过陆公子,但不知陆公子所查何事,为何叫住小女子。” 陆聆涛笑了笑:“卓夫人之前已经见过我楚门的龙小凤龙姑娘了,又何必明知故问?” 柳氏娇弱之态瞬间不见,她倔强抬头:“对,我是不明白,你们为何一直揪住先夫之死不放。难道你们非要把害死先夫的罪名安到我头上么?” 陆聆涛眉头紧锁:“不是……” “先夫已然入土为安,你们就不能让他安宁吗?” “入土为安?让他安宁?”面目温和的陆聆涛却说了残忍而狰狞的话,“卓夫人若知道此刻尊夫被人凿墓盗尸,又是作何感想?” “你说……你说什么!”适才还一脸淡定,乍听此语,柳氏身子一晃,几乎倒了下去。 陆聆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加重了语气:“尊夫被人凿墓盗尸,如今踪影全无。” “怎么……怎么会这样……是,是谁干的?” “不知道,这正是我想要查清的。” 柳氏浑身颤抖着,泪水滚滚落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是……” 她突然收声,渐渐愈哭愈是大声,哭声中尽是悲恸与害怕。 陆聆涛递给她一方手帕,静静地等她哭完。 终于,柳氏停止了哭泣。 陆聆涛问:“敢问夫人到此处,可是与人相会?刚才从这里出去的白衣人,到底是何人?” 柳氏摇头:“什么白衣人?我……我来,只是因为,因为龙姑娘和那位,那位凤先生说,他们说,如果有事可以到此相会。” 她竟是一口否认了。 陆聆涛冷笑:“夫人果真有事?” 柳氏怔怔地:“不……我,我只是先来看一看。” 陆聆涛撬不开嘴柳氏的嘴,略显烦燥,他再进一步:“实不相瞒,我在尊夫墓地曾经见过那白衣人。” 柳氏截口道:“没有!我真的没见过什么白衣人!我,我来这里,除了是看看龙姑娘他们在不在之外,也是想祝祷先夫早日转世……” 陆聆涛心中微叹,他知道这个女人是铁了心什么都不会说了:“夫人既然坚持,我也无话可说。但是,希望夫人以后不会后悔今天的隐瞒。” 说罢,告辞而去。 柳氏扶住墙壁,再一次失声痛哭。 陆聆涛听到身后小庙传出的悲凉哭声,不由摇了摇头,类似的事,他不是没遇到过,既然当事人不开口,他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正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当面一人气喘吁吁地扯住了他:“陆……陆……我,我想到了……” 却是灰头土脸、难掩倦色的龙小凤。 “小凤,慢慢说。”陆聆涛皱了皱眉头,算算时间,她应该也就睡了一个半时辰罢,怎么就醒了。 这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 “我……我想到了……咕……”吞下一口口水,龙小凤这才缓了过来,“我想到了,卓,卓府的仆人说,他家老爷的棺材,棺材越抬,越抬越重……然后,那个棺材,和那个棺材……” 棺材撞棺材! 陆聆涛当然记得那并非轻易就能看到的诡异一幕。 现在……龙小凤这是想到什么了吗?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是说?” 龙小凤点点头:“我乱猜的。直觉……” 在卓一剑入敛之前,龙、暮二人都查验过卓之棺木。 昨夜听闻卓府仆从说抬棺材时,感觉特别重,甚至脚步也愈来愈沉。彼此他们想到的是,卓一剑棺中定是放入了令棺材变沉的事物。 这才有了暮声寒欲连夜开棺重验,而龙小凤怕他与陆聆涛碰到一起、刻意拖延之事。 与陆聆涛汇合之后,龙小凤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整个人顿时困得不行,睡了过去。 然而心中有事,老觉得哪里不对劲,因此睡得极不安稳。 也不知发了个什么梦,惊醒过来,突然想到早上再次看到的卓一剑的棺材。 虽说棺材的外部并无有异,可棺内的布置与昨夜所见并不完全相同。 一个激灵,卓府仆人所说的那“愈来愈沉”这四个字无比清晰地从脑海里浮了出来。 “愈来愈沉”的意思,就是后来比开始的时候沉。 龙小凤若是深信鬼神的古人,倒是可能相信冤魂不散、压棺阻行之事。 可她的真身却是来自于现代社会的、受过科技教育的前任特工。 子不语怪力乱神,她心存敬畏,却断断不能如愚男村妇般盲信。当下细细想了一遍,想到了卓一剑出殡路上的这件怪事。 棺材撞棺材,本就稀奇。 就算对方是外乡之人、扶灵经过,总得有人在前探路,以防冲撞。 就算他们真是一时疏忽,“怕什么来什么”了,但两口棺木长得一模一样又是怎么回事! 第109章 人生终点站 两具棺材同时浮现在龙小凤脑海,就像是突然打掉了凝在血管中的血块,血液终于流得顺畅起来了: 长得一模一样的两具棺木,又是如此混乱的局势,若是趁乱一换,想必不会有人注意到吧! 而,两具棺材虽然外表一样,里面的东西却不一样。 所以在那场混乱过后,棺材就变重了! 抬棺的卓府下人并未有这种觉悟,他们只是感觉到棺材变重,至于是什么时候开始变重了,未必能确切知道。 龙小凤想到这,头上急得直冒汗。 陆聆涛不在房中,她转念一想,猜他八成是去了卓府。 靠着她引以为傲的“直觉”赶来,果然在卓府附近遇见陆聆涛。 陆聆涛皱眉听龙小凤说完,脑中飞速地计算:如果她的“直觉”可以相信,那么,是为什么? 棺材换棺材,也就换走了棺中卓一剑的尸体。 对方要卓一剑的尸身做什么? 难道卓一剑的尸体里藏有秘密?或者他的陪葬里有秘密?不会是……暮声寒要找的“剑”吧?! 早上在卓一剑墓地留下的空棺材,里面倒是很齐整,并非胡乱用沙石填满。 那里面放的是什么?难道是另一具尸身? 可无论是什么,它都和卓一剑的尸身一样,不翼而飞了。 卓一剑有违常理地第二天便出殡,而对方恰在此时与他们撞到一起,是约好的吗? 如果是约好的,那么,柳氏必知其中关窍——难道她真有奸-夫,急着杀了卓一剑,又急着处理尸身,以绝后患? 陆聆涛有些头疼:难道绕了半天,还是绕回到柳氏身上。 只可惜…… 他想着便怔住了,龙小凤在他眼前摇摇手:“陆聆涛,你傻了?” 这小姑娘真是越发的喜欢直呼其名了,陆聆涛颇觉无奈,不过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我在考虑怎么才能撬开柳氏的嘴。小凤,你说她知情吗?” “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呸呸呸……”龙小凤忙住口,都是被那阴阳怪气的家伙传染了,开口就是屎尿屁。 想了想说:“我猜她在演戏。你觉得呢?” 陆聆涛表示赞同:“我倾向于你的意见……我们去罢。” “去哪?”龙小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不是说,怎么能两口棺材长得一模一样么?”他笑笑,这姑娘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总能给出一个新的方向。 “一模一样,然后呢?” 龙小凤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要找这么一模一样的棺材固然不太容易,不过若在同一家棺材店找一样的棺材,便没这么难。 “我们去棺材店查查到底是谁买了这两口棺材。若是一个人买的,这事儿自然从头到脚都是那人的主意。 “若是两伙人干的,那,也可以查查另一伙人是谁,对不对?” 陆聆涛微笑道:“很对。我们家小凤最是聪明不过。” 龙小凤得了他这句赞扬,一点也不开心。 为什么你总是用夸小孩的口吻夸我? 宝宝不开心。 她闷闷地应了声:“我们走吧。” 卓府是黔州大户,如果卓府要买棺材,自然要到最好的棺材店。 而黔州最好的棺材店可了不得了,名字居然叫“人生终点站”! “人生终点站”的门面黑漆漆的很肃穆,门边的对联却是描金画龙似的极气派。 龙小凤指指店名儿,又指指对联,大感不靠谱:“这是混搭么?” “混搭?” 陆聆涛听不懂这词,不过瞧那对联,生生地猜出了词义,不觉笑了:“这棺材店倒是和医家杠上了。” 那对联很长,倒也工整。 上联是“华佗再世岂能起死回生,挑一副厚棺,厚葬!”下联是“扁鹊重生未必逢凶化吉,拣几块好材,好走!” 两人对视一笑,抬步向内。 天色近午,棺材店的生意正淡,因此走进去半个人影都无,只有大堂内陈设的一口口棺材,鼻中是各种木材的气味,楠木的、松木的、樟木的,还有桐油漆、黑木漆的味道…… 刚从明亮的街道走进阴森森的地方,龙小凤只一会便适应了,她这辈子最怕蛇,不怕鬼,就算每口棺材里都藏了一个魂魄,她也毫不畏惧。 可是,难道这里只有鬼没有人了吗? 龙小凤高声唤道:“有人吗?店家在吗?” 没有回音。 陆聆涛在木与漆的气味中闻出一丝异样。 他抬手,止住龙小凤继续往前,循味而去。 他的脚步很轻,四周依旧静悄悄的。 突然,前方的陈列架子“格”地一响——在静谧的冬日午后,但见棺材不见人影的堂室之内,着实诡异。 陆聆涛向前踏了一步。 然而不等他看个究竟,身后的龙小凤叫道:“掌柜的在这里!” 他扭头一看,只见她伸出手指,指着某个地方,脸色发青。 他连忙回往撤,跃到她身边。 左手边的两排棺材之后,是店主与客人接洽的桌几。 龙小凤所指正是那里! 椅子上有个人端端正正坐着,若不是浑身血淋淋,若不是眼睛凸凸瞪视前方,若不是脖下的巨大伤口…… 谁又想得到,一个普通的棺材的掌柜竟会如此走到他人生的终点?! 陆聆涛下意识地拉住龙小凤,将她往身后藏。 但是他的身后一样不安全! 只听“格格”之声大作,而后“呯”地一声大响,一口棺材从架子上掉了下来。 随着棺材一齐倒下来的,是个穿着棺材店伙计衣服的人。 一样浑身血淋淋,一样眼睛凸凸,一样的,脖下有巨大伤口。 龙小凤咬住牙,一把将陆聆涛推开,一言不发便往屋后便走。 陆聆涛眉头紧锁,跟随其后。 一般来说,棺材店前半部陈设棺木,后半部做工场,前面的掌柜和伙计已然遭遇不测,后面的工匠们还活着吗? 明亮的院子里,工具、木料堆积。 龙小凤从暗的屋内走到院子里,觉得阳光照在眼里,眼晃得不行。 好容易适应了光亮,一个灰朴朴的身影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投下一条长长的阴影。 暮声寒?! 第110章 会说话的帐簿 龙小凤揉了揉眼睛:暮声寒的脚边,他的一丈远处,均有一具同样血淋淋的尸体! 眼睛凸凸,脖下伤口狰狞的尸体…… 是他干的?! 太阳明晃晃的,龙小凤却浑身都抖了起来。 暮声寒灰朴朴的衣服上,尚沾着血迹。 他听见龙小凤和陆聆涛的声响,转过身来。 那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屋里走出来。 他看懂了龙小凤眼神里的东西,嘴角微微一歪,露出嘲讽的冷笑。 龙小凤心里掠过的惊疑并没有太久,只不过一刹之间,她的思维恢复了清明,出声问道:“你也来了?” 暮声寒说:“你居然没问人是不是我杀的。” 龙小凤有些抱歉,但却不肯承认,插诨打科地道:“你当我傻啊?” 暮声寒恹恹地配合她:“这可不是我说的。” 龙小凤有点尴尬得不知如何接口,所幸陆聆涛解了围:“暮兄有何发现?” 暮声寒垂目,看看脚边的那具尸身:“我到之时,他只余一口气了。说是个戴斗笠白纱的白衣人下的手。” 龙小凤惊道:“又是白衣人!” 陆聆涛眉头皱起:想必在他与柳氏交谈时,此人便先一步行动来到这棺材铺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是敌是友,目的何在? 陆聆涛俯下身,查看了下尸身,说:“又是切断颈部血脉,这是职业杀手的手法。” 暮声寒说:“掌柜的茶几上的两杯茶尚有余温。” 几上有两杯尚温的茶,说明掌柜的之前正在待客。 谁知这“客”却是送佛上西的恶客。 一言不合,杀他满门! “人生终点站”是开了几十年的老铺,口碑既佳,掌柜的人缘亦好。 如今在楚门查卓一剑死因之际,遭此横祸,要说两者没有关系,那真是太巧太巧。 这世上固然“无巧不成书”,但有更多的“巧事”是人为制造出来的。 他们只能猜测,掌柜接待的客人,正是向他买了两口一模一样的棺材的人。 因为发觉楚门就要查过来了,就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难道,线索就要断在这里了吗? 三个人静静地,相对无言。 直到陆聆涛忽然抬起眼:“帐簿。” 龙小凤喜道:“是唉,帐簿!” 人死了不会再活过来说话;但买卖棺材之时,买卖的时间、交易人、银钱出入等等却都是要用笔记录的。 即便对方用的是假名,至少也能从帐簿看出些许端倪。 欣喜的情绪还未传播开,暮声寒已然一声急呼:“糟了!” 三人同时回头望去:放置棺材的前厅火光四射,烟雾腾起! 陆聆涛立即捂住口鼻冲进屋里。 墙边的柜子那块一片火海,纸灰纷飞。 他早该想到,棺材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倒下来,那是因为杀手彼时还未离开,他也想要帐薄! 追兵既至,杀手先是躲在一边,见陆聆涛靠近,便推棺震慑。 待他们被引出房间,就点火毁屋,以绝后患! 他早该想到的……怎么就疏忽了呢? 屋外,龙小凤见陆聆涛冲进火海,着急地也想上前,却被暮声寒拉住了手。 她挣之不脱,气急败坏地道:“放开我!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讲义气么?!” 暮声寒不怒反笑,应声放手:“很好,那你去和他肝胆相照吧!” 龙小凤原本被暮声寒紧紧拉住、不能向前。 谁知他毫无征兆地说放手就放手,龙小凤刹之不及,整个人顿时往前扑,直跳了几步才稳住身躯。 她回头怒道:“你干嘛!” 暮声寒斜睨她,冷笑道:“我这不是成全你们的肝胆相照么?” 龙小凤气到无话可说,拧头望向屋内。 烟气火光,青衫近前,陆聆涛毫发无伤地出来了:“走罢,我看这里马上就会有官府的人来收拾残局。” 他说的对。在此久留,一旦和官府扯上,陆聆涛的楚门身份会令他们麻烦更多。 龙小凤还在与暮声寒呕气,暮声寒也拉不下面子与她和好。 陆聆涛只得做起和事佬,出声邀了暮声寒同行:未必是同路人,但此刻都用得到彼此。 他们在附近的酒楼找了一处靠窗的位。 时已过午,是该找个地方吃饭;此地居高临下,正可俯瞰棺材店前后的街道。 果不其然,街上很快便聚集了各色人等,看热闹的、救火的,再后是一队衙役赶到,呼来喝去…… 陆聆涛闷头吃饭,快而无声;暮声寒却将目光放远,慢而无声。 龙小凤在两个男人的无声中憋得紧,吃一口,四处张望一番。 陆聆涛很快吃毕,也不客气,俯在桌上,抱刀小憩。 线索暂时断了,身边是可以信任的人;而他确实累了。 俯身趴睡,背向外,头面与胸膛向里,这是保持警惕的睡姿,他早已习惯。 只要在外奔波,他就以这种姿势睡觉,且,从来不敢睡熟,随时就能拔身而起。 刀口上行走,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也绝非龙小凤向往的自由肆意。 龙小凤不敢吵陆聆涛,又觉得很无聊,便盯着暮声寒,冷笑了一声。 暮声寒不理她。 龙小凤又大大地“哼”了一声。 暮声寒依旧没说话,慢悠悠地看窗外风景。 龙小凤故意道:“吃饭这么慢,还翘兰花指,你是娘们啊?!” 暮声寒还是不理她。 “哼!”龙小凤大声道:“明明是你先得罪了我,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没想到啊,没想到,有的人,就是小心眼儿,比娘们还娘们,哼哼!” 暮声寒瞥了她一眼。 龙小凤心想:“好嘛,我都先主动和你说话了你还拿架子!” 双手抱肩,大大地“哼”了一声,也把头转向窗外。 暮声寒等了好一会儿,她意然忍住没说话。他略觉寂寞,于是道:“怪了。” 龙小凤憋得难受,心中劝了自己千百句:“姐可是出了名的意志坚强!我得忍……” 她故意不接口,就是要看暮声寒有什么话好说! 果然,暮声寒自顾自继续道:“怪了!刚才明明有一头小猪哼个没完,怎么这回儿不见了?” 第111章 卖棺材的渔人 “你才是猪,你才哼个没完!” 龙小凤立即回嘴,回完嘴了才后悔。 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 龙小凤被自个儿气着了,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 在第三次站起来的一瞥之间,她瞧见街角有个渔夫打扮的男人,簑衣背篓,短褐斗笠。 嗯?斗笠? 龙小凤想起暮声寒提到过,在棺材店里见过一个头戴斗笠的人,于是不免多看了那渔人一眼。 此地并非集市,这渔人的出现很是违和:既卖不了鱼,也买不了物; 若说是走亲戚或偶然路过——他看到棺材店着火时,脸上现出的却是失望的表情。 不但失望,还特地向赶来救火的左邻右舍打听着什么。 难道他是来买棺材的? 不过,看这渔人的模样,就算把全部身家都卖了,也未必能买得了一片“人生终点站”的棺材板儿。 那么,他是来做甚的? 龙小凤再次依从直觉,踏窗而出。 暮声寒毫不迟疑、立即尾随。 陆聆涛从假寐中惊醒,双目一睁,如闪电撕裂阴霾的天空。 不过,他没有跟上前,而是为自己倒上一杯酒,仰头畅饮,眼角余光落在街头街尾的各个角落。 顷刻间,龙小凤已快手快脚拉住那可疑的渔夫问长问短。 暮声寒双手负背,警惕地观察四周。 远、近、中,三人以不同的距离和视角,形成了动静结合的铁三角。 陆聆涛忽然放下酒杯,站了起来,他看见在隔了一条街的东北角,有道白色的身影! 两次错身,都是匆匆的惊鸿一瞥,但他自信不会认错这身形。 陆聆涛未有片刻迟疑,在桌上放了两块碎银充作酒钱,飞身追踪前去。 街上,在龙小凤的逼问下,那渔夫说出了此来的目的:“我……我是来卖……卖棺材的……” 到黔州府最好的棺材店来卖棺材?这可是奇了怪了! 难怪人家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呢。 渔夫郑少林在受了一番惊吓之后,不由地感叹人生福祸难料。 前不久他在深山中发现了一处绝好水源,水清而常年恒温,所产白鱼鲜肥异常。昨天正是算好的收网之日,便一路往山里去。 山依旧层叠,路依旧曲折,他唱着小曲儿浮想联翩。 鱼儿兀自在水中畅游等他捞起,如此好鱼定能卖个好价;待得了钱,定要到城中翠红楼里,再体验一把人间仙境。 一想到五凤姑娘那软软的身子,他的心都要醉了;身子板却是更硬、更有劲了。 谁曾想,竟在山中发现了一具黑漆漆的棺材! 当真是晦气之极! 吓了一大跳的郑少林一脚踢过去,棺材分毫未损,倒把他的脚趾撞得生疼。 他是见多识广之辈,市井繁华、山林江河走得多了,自然认得那是上好的楠木,不是等闲人买得起的。 那么,棺中何人?又是何人弃棺? 虽是穷乡僻岭、几无人烟之处,但青天白日,有何可惧! 郑少林壮着胆子拨开草丛,细细地研究了一番。 第一件喜事,是棺中无尸。至于是不是诈尸走魂,他可管不到。 第二件喜事,是他找到了棺材上“人生终点站”的印记。这说明了棺材的出处,以及,棺材的身价。 向来很懂得赚钱的郑少林有了一个点子:无主的楠木棺材被他发现了,自然就是他的,既然是他的,他要怎么处置都行。卖了它!比打几年的鱼都强! 有道是隔行如隔山。 郑少林算起鱼价铜牙铁齿,楠木棺材值多少钱却心中无底。他当即决定第二天一早便入城,到“人生终点站”去探一探底价。 万万没想到,入了城,已经过一惊一喜的他,再次受到情绪的巨大波动。 先是惊诧与失落:“人生终点站”竟成火海,官府衙役从烧得面目全非的店里,拉出了一具一具焦炭一般的尸体。 这是他人之事,尚可搁置。 但在他犹豫着要去别的棺材铺问问、还是先去找五凤姑娘消消火时,一个穿着天蓝色衣衫的少女,像仙女一样从天而降。 纤纤素指,指的分明就是他:“喂!你鬼鬼祟祟,干的好事!” 郑少林一时傻了。他原以为五凤姑娘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如今才知,他根本就是头井底之蛙,不,比赖蛤蟆还不如! 龙小凤秀眉一挑,刷刷的羽睫闪动,又问了一声:“说,你卖的什么棺材!” 暮声寒袖手掠阵,他不得不承认,龙小凤的直觉很准,运气很好;而最关键的是,她的观察力毫不逊色于他或陆聆涛。 离她其实并不远,但忍不住想要再靠她近一些。 然,目光所及,青衫磊落,黑刀若夜,陆聆涛像只青鸟,往东北角蹿去。 暮声寒跃上屋顶,保证陆、龙二人都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 街上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龙小凤逼问愈紧;陆聆涛在追什么人呢? 另一边,陆聆涛两个起落,逼近白衣人。 不容他再靠近,白衣人已然出手。 陆聆涛眼前一片银光灿烂,他急向左边挪了一步,闪开对方当头一击。 灿烂的银光里,如一滴血在水中漾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直指眉心。 陆聆涛的心扑扑直跳,万不料竟与她在此时、此地重逢。 虽是情绪复杂,应对却无半分凝滞。 他的身子向后倒去,那红色锐器掠过脸庞,刮起冷风。 而后他起身、回正、拔刀,一气呵成,右手持刀柄、左手持刀背,以旋转之势迫近白衣人。 鞭长刀短,离得愈近,他愈是占优。 白衣人手腕一抖,伸展至极致的长鞭回卷,缠向陆聆涛双足。 陆聆涛竟不管长鞭袭击,左手将“眸”一推。 “眸”看起来并不比别的刀更庞大,但却是一柄很重的刀,挟飞身向前的惯性和陆聆涛本身之力,这一击力量之大,足可开山裂石! 白衣人的武功走的是轻灵一路,并不与他硬碰硬,借回鞭之势,生生地从他刀下飘过。 白色的斗篷迎风翩翩,也不见她手腕如何抖动,银色长鞭如蛇般窜上。 第112章 不许没大没小 陆聆涛一路近,白衣人一路远,各施所长,各避其短。 转瞬间,两人已过了数十招。 他亦看清了她的脸。 十年了,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她并非绝色,也没有龙小凤那种逼人的青春;她像一弯月,像一泓水;她分明正与他恶斗,眼眸中却含着笑意。 又是这种眼神……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男孩子,可他分明长大了! 陆聆涛身子一冷,冷如一块冰;再次双手持刀。他的人与“眸”,融为暗黑的一体。 眸光所至,一眼成灰! 白衣人知道厉害,连忙收势,长鞭一甩,已然缠在腰间。 银色的鞭身红色的宝石相映着,就像一条好看的腰带,哪里还是适才的杀人利器? 她俏生生站着,像一弯月,像一泓水:“小朋友,武功精进很多嘛。” 陆聆涛的眉头皱起:“只知逐胜忽忘寒,小立春风夕照间。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二十七,你的‘软红十丈’还是那么厉害。” 白衣人微笑着说:“不许没大没小。你得跟小凤一起叫我姑姑。” 她叫青二十七,长年住在龙府,与龙小凤有半师之谊,和楚门亦是关系匪浅。 楚凌川对“这一位”都要万般尊重,陆聆涛跟龙小凤一起叫她一声“姑姑”,严格算起来,还是她纡尊降贵了。 只不过,陆聆涛从小就是小大人样,自然不肯这么喊她。 不想喊她“姑姑”,不想喊她“前辈”,不想喊她“青娘子”,他就喜欢喊她“二十七”。 “二十七只是个编号而已,并不是我的名字啊。”她提醒过的。 不过他才不管这些,十年前他就这么叫,十年后,他还是要这么叫。 “二十七,我今年二十五了,不是小朋友。” 恩,十年前,在他十五时,他也是这么反对的:“二十七,我今年十五了,不是小朋友。” 她当时明明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模样,凭什么老气横秋的喊他“小朋友”呢! 青二十七对陆聆涛很是无奈,明明是个小朋友,却非要装做大人样。 她撇过头,不远之处,龙小凤与暮声寒提着渔夫郑少林,正向他们奔来。 “我接到你家老爷子的飞鸽传书,说小凤失忆了。”她用的是陈述句。 陆聆涛点头:“是的,老爷子让小亓带她回龙府,想请你想想办法,你怎么……” 青二十七不置可否:“我观察了她两天,的确与从前不太一样。” 她解释了为何明明人到黔州府,却不与他们尽早汇合的原因;却没有解释为何会收到飞鸽传后即刻离开龙府。 那些陈年旧事可能引起的震动,最好能将它压制在爆发的萌芽。 如果不用让他们介入就能平安渡过,那是最好不过。 何况楚凌川还提及了有旧友的后人在盛京现身。 所以她急着赶去盛京,越快越好。 说话之间,龙小凤已奔到陆聆涛身边:“陆聆涛,你没事吧!” 她望着自己的眼神里,有几分疑惑,看来是真不认得了。 陆聆涛眉头皱着:“这是你青二十七姑姑,你都喊她青姑姑的。” 青姑姑? 龙小凤没有原主的记忆,对眼前这女子自然不认识,可不知为何,却天然地对她有种亲近感。 是原主残留的意志么? 龙小凤不想有违原主的意志,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青姑姑。对不起,我有点……” 青二十七道:“我都知道了,没事的,慢慢回忆,或许能够再想起来。” 她这辈子经历过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对发生在龙小凤身上的“失忆”,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惊异。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慢慢地去探索解决就是了。 她不急。将目光转向暮声寒。 暮声寒亦注视着她,见她将目光递到自己身上,施礼道:“在下暮声寒。” “你就是暮声寒。”青二十七依然是陈述的语气,但是眼中却有一丝锐利。 暮声寒将头微微扬起:“不错,我就是暮声寒。” 她就是师傅提到过的青二十七?他不觉有些好奇。 “你师傅是哪一位?”青二十七从楚凌川的飞鸽传书中知道了暮声寒的师承,她好奇的则是,暮声寒这一派到底传到了第几代。 暮声寒抿嘴,想了想道:“师尊的名讳,在下暂不能提。只因,只因师傅有交待,对谁都不要说。” “对我也不能说么?” “对前辈也不能。”暮声寒顿了顿又道,“师傅说,有机会见面,他亲自与前辈解释。” 话说到这里,暮声寒不由多看了青二十七一眼:他也很好奇这位前辈和师傅的关系。 青二十七倒也不纠-缠于此,笑笑说:“也好。” 几人见礼已毕,虽不能马上熟稔,却是都很明白彼此的目标一致,因而也努力地向对方靠近。 龙小凤便问:“青……姑姑,你怎么会在这里?” 早上一路查探过来,青二十七几乎“阴魂不散”地与他们步调一致。 如果陆聆涛没有认错人,那么,她先于陆聆涛盗走卓一剑墓中尸体,后又与柳氏约于土地庵,她都做了些什么、发现了些什么? 青二十七没有马上回答,看了一眼在一边看傻掉的郑少林,问道:“这位又是?” 郑少林颤抖地道:“和我没关系,和我没关系……” 只不过是想贪个小便宜,怎么好像惹上什么不得了的事了呢!郑少林有几分后悔。 龙小凤摊开手,她的手掌中有支簪子,一支男人用的簪子。 簪作如意祥云之状,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常用的款式。 青二十七不解:“这簪子?” 龙小凤道:“这位郑大哥在水边发现了一具楠木棺材,这支簪子就落在棺材边上。” 郑少林忙又道:“不关我事……我,我真的只是路过,我没有盗墓没有……” 话音未落,陆聆涛手起掌落,掌缘在郑少林脖子上一斩,郑少林干净利落地晕了过去。 郑少林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他发现楠木棺材绝对是个意外。 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说,知道得愈少愈好。 第113章 又见肋下刀伤! “这簪子是卓一剑之物?”陆聆涛放倒郑少林之后,问道。 龙小凤点头:“不错,我记得很清楚。看来,这渔夫发现的楠木棺材十有八九是在城门口被换走的棺材。” 只是卓一剑的棺材为何会被抛于水边呢? 若是抬错棺材是意外,那些外乡人丢弃棺材,是因为中途发现弄错了吗? 他们发现棺材错了,于是把棺中的尸体拉出来不知丢到何处泄愤…… 虽然这与龙小凤对他们在城门口与柳氏相遇时节制有礼的印象有差异,但已经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而如果抬错棺材不是意外,那这期间发生的事,就更加有趣了。 几人不约而同想到这里,又是陆聆涛先开口,转头问青二十七道:“埋进卓一剑坟墓的那口棺,里面都有些什么?” 他的问话听起来很正常,青二十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他忽觉背上肌肉一紧,仿佛自己是个透明人似的。 她始终在他一步之前。 他明白她暂时不露面的用意,但是,总是差她一步、追之不及的感觉,实在令人挫败。 “棺材里当然是尸体啊。”她回答。 这回答没毛病,但陆聆涛还是觉得憋屈。 龙小凤看着他看着青二十七的表情,心里陡然掠过一丝酸楚。 回眸间,却又看见暮声寒撇着嘴,似乎正在发笑。 她扭头假装没发现,问道:“是什么样的尸体?” 青二十七从怀中取出一方绢布,绢布上画了个男人的头像。 聊聊几笔,很是传神。那是个国字脸,宽额浓眉的男人,年纪在四十左右,眼神凌厉。 龙小凤拿那绢布看了又看,又问:“这尸体现在何处?” 青二十七道:“画完画像之后,我就将他放回棺材里了。”她又不是盗尸狂,掘墓是不得已,“用”完尸体,自然要让他归位。 龙小凤又问:“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我印象上,给他陪葬的东西还蛮不少的。” 细想起来,被换过的棺材里,陪葬的物件比卓一剑棺材里的多,难怪那些抬棺的仆人会觉得比之前重。 青二十七道:“确实不好判断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却是个被谋杀的人。” 依然是陈述的语句,却令在场的三个人都是一惊! 那男人丧生不超过十日。尸体仍保持着死时的状况。 他骨骼粗大,看得出是练硬功夫的好体质;手掌脚底等处,都有长年练功留下的老茧。 先天条件既好,又勤奋,想必武功不差。 只是武功再好,难敌天外有天。 他的肋下有一处刀伤,薄刀从肋骨中穿入,刺中心脏,一刀毙命。 青二十七说到此处,三个年轻人皆又是一惊。 龙小凤更是一声轻呼。 青二十七问:“怎么?有什么问题?” 陆聆涛眉头深锁:“我们上一个案子的受害人亦是同样死法。” “哦?”青二十七问。 陆聆涛又道:“那案子说来话长,请继续。” 青二十七没有坚持,继续述说。 那男子肋下刀伤被入敛师处理得很好,可见家属很清楚男子的死因。 但是,肋下刀伤未必是致他死亡的真正原因。 “死者表情很奇怪,所以我就验了一下,他体内有毒。应该是先中毒之后再中的刀。 “这也能解释他武功不错却轻易被人所害,以及,尸身十日不腐的原因。” 青二十七始终保持着陈述的语气。 可唯有她自己才知道,当看到诡异的笑纹在死者僵硬的脸上凝结,那一瞬她心中的震动。 多年前的旧事浮上心头,自以为摆脱的梦魇又再重现。 那是中了一种边疆秘药后的药物反应,而这秘药早已随某个神秘教派的消失而消失。 而今她告诉他们的一切,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在说故事而已。 故事后的种种,则被她尽数埋葬。 她扫了几个小字辈一眼,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暮声寒身上多停了一瞬:“我去问过柳氏,但她否认了认识这个人。” 陆聆涛道:“柳氏的话,却也不可尽信。” 龙小凤非常同意陆聆涛的看法:“柳氏岂只是不可尽信,我觉得她最为可疑。” 青二十七点头:“她是很可疑,不过,我觉得她未必是执棋之人。” 执棋之手…… 陆聆涛但觉胸口一热,暗暗觉得他们用了同样的描述,亦令他欣喜。 然而青二十七却没有察觉他微微的异样,继续述说她那一线的事。 从卓一剑的墓地回来,她草绘了墓中男子的图像,前往卓府见柳氏。 柳氏见此画像,陡然色变,但却咬牙否认见过此人。 青二十七没有步步紧逼,而是让柳氏想想再回答,并言明,若想知道画中人的下落,便要以相对应的情报来交换。 相约交换情报的地点正是街角的土地庵。 柳氏左思右想后,如约而至。 只可惜,两个人都在向对方套话,都未透露更多的实质性内容。 两个女人都对第二次会面的结果很不满意。 青二十七前脚刚走,陆聆涛后脚即至,柳氏怕他发现自己与青二十七接触,便扯住了他。 青二十七并未发现陆聆涛后脚进了土地庵的门,她去了“人生终点站”。 这也是她与陆聆涛的第二次擦肩而过。 青二十七到达“人生终点站”时,不但比陆聆涛和龙小凤早,比暮声寒早,也比杀尽店中老小的杀手还要早。 掌柜那杯待客的茶,正是为她而备。 龙小凤问:“掌柜的都说了什么?” “掌柜的说,十天前,有人来店里买了一副最好的楠木棺材,当天便用一辆马车载走了。 “这种上好的楠木棺材,即便是‘人生终点站’也向无存货,架上只此一件。客人走前,好心地提醒了一句,要他们补齐缺货。 “掌柜的本想楠木贵重,往往半年才卖出一副,不可能这么好运气,几日内又能遇到有钱的主顾。不想五天后,果然卓府来定了一副同样的棺材。” 青二十七的声音不大,小字辈听了却如雷贯耳。 再五天后,这两具一模一样的棺材撞到一起,并且错换了彼此。 如果说是凑巧,那也太过凑巧。 第114章 这条路又不是你修的 “等下。” “哎呀。” 一直不怎么作声的暮声寒和时不时就发言的龙小凤同时开了口。 两人对视了一眼,龙小凤说:“你先说,我不和你抢。” 暮声寒不客气地问:“那么,杀人灭口的斗笠人会是谁?是那些外乡人吗?” 龙小凤接着说:“看来柳氏是知情的了?否则怎么她为什么要订一具一模一样的棺材?” 这两个问题他们都无法回答、无法确定。 似乎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正在把看似全无关系的事件织到一起。 可是真要看出这事件的全貌,却总是缺了一点“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陆聆涛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面前出现了两条路。卓一剑尸身的下落,还需着落在那几个外乡人身上。” 暮声寒道:“也许,那几个外地人抛下卓一剑尸身后,已经找上卓府了呢?” 龙小凤:“也可能是柳氏找来这几个外地人,帮她除掉卓一剑啊!” ………… 青二十七静静在边上听这几个年轻人的讨论,他们互相配合,互为补充。 她突然想到自己年轻时,亦有几个肝胆相照的好伙伴;只可惜,现下却只剩下她自己了。 真是……有点孤独呢。 在她忡怔的出神中,三个年轻人已经讨论出了结果。 陆聆涛道:“一会我跟郑少林走,去他发现弃棺的水边看看,或许能发现卓一剑的尸体。” 龙小凤立即说:“那我就去卓府找柳氏。” 她将卓一剑的如意祥云簪在手上旋转着玩儿:“我还蛮期待看到柳氏看到这簪子时的表情。” 还要问一问,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买了那副棺材。 从柳氏的反应,多少能看出她对此事的态度:是真不知情,还是早有预谋。 说去就去,龙小凤道:“回头,还在客栈会面吧?” 青二十七点头应允。 龙小凤忍不住问:“青姑姑下一步打算如何?” 青二十七道:“我适才方威胁过柳氏,她若看到我和你在一起,恐怕更不会开口了,我不方便与你同去。我和小陆一线。” 她话锋一转,毫无先兆地转到陆聆涛身上。 陆聆涛没想到她会主动邀他同行,别扭地道:“我自己去就行了。” 青二十七说:“好啊,那我也自己去呗。” 呃……陆聆涛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龙小凤脸色微黯:“那我去了。”说罢,当头就走。 暮声寒匆匆与青、陆一礼,抬步相随。 “你该干嘛干嘛去,跟着我做甚?”龙小凤翻了个小白眼,她还记得他说她“小猪哼哼”的仇呢。 “这路又不是你修的,就算是你修的,难道只有你能走?怎么就变成我跟着你了?” “那好,别怪我没提醒你,我要去的是卓府,你要还和我同步,就是故意的。” 暮声寒快走两步越过龙小凤,回头笑道:“现在是你跟着我了?” “你耍赖!” “怎么,你做得出就不许人说?你看看,现在是不是我在前你在后?” “暮声寒你给我站住!你轻功好了不起啊,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 两人吵吵闹闹,一路行远。 青二十七微笑着看他们远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年轻真好。” 陆聆涛说:“暮兄弟虽然嘴不饶人,对小凤却是极好的。” 龙小凤去卓府找柳氏,其实有一定风险。 且不论那些身份不明的外地人会不会也去找柳氏的麻烦——如果棺材店惨案真是他们所做,其危险性可见一斑。 柳氏身边还有个武功高强的神秘人,如若龙小凤步步紧逼,此人必不会袖手旁观。 暮声寒坚持同往,正是为了保护龙小凤。 青二十七嗤地一笑:“你对小凤也不错啊。” 陆聆涛说:“我对朋友都不错,我对二十七你也不错的,你没感觉到吗?” 青二十七忍不住又笑了:“小盆友,提醒过你了,不许没大没小。” 于是陆聆涛抗争似的那句话就像打在棉花堆里,半分力量也使不出来。 无奈之下,他伸手将郑少林拍醒:“走吧。” 一路向城外,从繁华到偏僻。 陆聆涛有一句没一句地同郑少林攀谈,打渔的不易、乌江鲢的美味,再到黔州城的风土人情…… 短短的时间,他就和这山野渔夫分外亲热,甚至称兄道弟起来。 青二十七的话很少,她轻盈地走,一边歪头听他们说话。 有时候她的脸上会显出淡淡的笑容,有时候却疏离地不知走神走到哪去了。 陆聆涛在不面对她的时候,就是个能轻易掌控局面的强者。 这个小盆友,其实很不错的。 楚门有这样的后辈,也不枉楚乐一和段舞的一番心血了。 空中隆隆,是云动之声。 变天了,冬天特有的刻骨寒意,正慢慢侵入骨髓。 来到黔州后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扑扑地落在身上。 青二十七取下斗笠递给陆聆涛,示意他戴上。 “谢谢,这点雪无碍的。”陆聆涛抗议道。 她不容他再多话,长臂一伸,径直将斗笠罩到他头上。然后将白色斗篷的帷帽戴了起来。 顿时,她淡漠的脸连头带发全埋在白色之中,继而整个人都湮没在飞雪里。 郑少林原就有斗笠簔衣,见陆聆涛还傻着,拍了拍他肩,低声戏谑:“话本上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兄弟你就受着吧!” 陆聆涛眉头微皱:“不得无理。” 展目前望,青二十七在数丈开外,几与白雪融为一体,身形无半分停顿,应是没有听见郑少林的话。 他放下心来,问道:“还有多远?” “转过那山坳就是,我特地做了记号。” 然而雪愈下愈大,渐渐的路都不清了。 到了山脚,郑少林死活不愿再走: “我家从这条路过去就到了。你们要找那棺材,认我沿路绑的布条就成了。好兄弟,我一早出来,什么事都没做,倒受了一场惊,就让我回去歇歇吧。” 陆聆涛无法,掏出一锭银子为谢,问清郑家所在,以防找不到地方还能再回来问他。 第115章 还记得年少时的誓言吗 安顿好郑少林,两人继续向山里走。 山路曲折,不过每到叉路都有郑少林留下的印记,看来要找到楠木棺材,不会太久。 两人默默前行了一段。 陆聆涛的话并不多,但其实是个挺会和人打交道的人。 只要他愿意,就能主动找话题来拉近彼此距离。 所以静默了一会儿,他就开口了:“二十七,老爷子让我和楚亓来找的,你知道是些什么人吗?” 青二十七一怔,笑了:“我以为你会用小凤的事来开头呢。” 陆聆涛说:“小凤的事老爷子应该在给你信里都说了吧?我觉得要引起你注意的话,用废话是不行的。” 他一向不喜欢浪费口舌,总是直达目的。 青二十七有些讶异:“好吧,那恭喜了,你成功的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笑了起来:“你知道吗,这句话经常是男人对女人说的。” “那么‘长大了我要娶你’,也是男人对女人说的话咯。”陆聆涛转过头,盯住她的眼睛,“你教过我说,男子汉要信守承诺,总不是乱教的吧?” 青二十七没有避开陆聆涛的眼睛,她笑着说:“果然是楚凌川的得意弟子,演技过关啊。” 陆聆涛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说真的。” 和数年前一样,真得不能再真。 即便这几年来他从未去找她,也从未给她捎过话、递过礼物。 可这句话是真的,只要她还没有嫁给别人,他的这句话还作数。 青二十七不自然地望着飘落的雪,说道:“好啦,你说还有多远?” 陆聆涛说:“你还没有回答我。” “楚凌川要你们找的是一个神秘组织的遗部,他们手中掌握了一些前朝的秘密,如果我没猜错,楚凌川应该给了你们信物……” “我不是指这个问题。” “如果是那个问题,我回答过了呀。”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 “我也老了啊,结婚早的都能做婆婆了。” “所以说,我十六岁时讲的话,也不是童言无忌。十六岁,结婚早的都有儿子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要不要这样啊,我是你长辈。” “你如果非要我和小凤一起叫你姑姑,我不介意的。” “可是我介意啊。” 青二十七笑了起来,像是遇到世界上最最好笑的事,好笑得眼泪都要掉了出来:“我很老了,比你想像中老得多,你又何必同一个老妖婆开玩笑?” 她很老了,老到看过的事情太多,老得不愿意再去触碰。 小盆友的执念,让她颇觉意外,不过,慢慢把他拗到他应该的路上去就行了。 她没再说话,当先而走,白色的身影再次融进皑皑白雪。 陆聆涛也没再坚持。 他就喜欢她令他看不懂、又要欺负他是“小盆友”的样子。 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她,白雪纷飞,踩在雪地里“轧轧”声响。 他自认是个好猎手,所以他不急。 “在这里了。”前方的她停了下来。 漆成乌黑的楠木棺材被雪盖住,陆聆涛拨去积雪,把棺材盖揭开,仔细查验棺内。 忽听得青二十七轻声道:“你看。” 修长的手指所指,是被他放置在旁的棺材盖。 不起眼的地方,有几个穿透棺木的小洞。洞既小,又做了很好的隐藏,若非特地查看,根本发现不了。 陆聆涛眉头微皱,急将棺材里的寿衣、被褥等殓葬之物移到一边,再看棺内,在底部也有几个穿透棺木的小洞。 他抬起头,看见她微笑的脸,问道:“呼吸孔?” 青二十七点点头:“我猜是。” “其实……”她沉吟道,“从发现卓一剑的棺材里躺了一具无名男尸起,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卓一剑真的死了吗?” 无论此事背后有什么样的内幕,卓一剑身上藏有某些秘密是肯定的。 如果卓一剑真的死了,从他的尸体去找答案即可,夺尸盗墓,方法多得是,何必用那么违和的“换棺”? 既然强行“换棺”,她只能猜想,对方要的不是死的卓一剑,而是活的卓一剑! 现在,原属于卓一剑的棺材里没有卓一剑的尸体、却有呼吸孔,这便说明她的猜测有六成以上是对的! 真是令人兴奋的发现! 陆聆涛:“卓一剑停灵的夜里,小凤和暮声寒都查过他的尸体,并无异状。如果他诈死的前提成立,恐怕是被用了一种让人呼吸暂时停止的秘药。” 这种秘药的持续时间不太久,棺材板上的小洞,能保证药效过了的卓一剑呼吸到空气。 所以必须将卓一剑草草入葬,并且在半途中偷龙转凤。 很难认为卓府在此事中始终处于被动——毕竟买棺材、下葬、换棺,没有他们的配合是不行的。 主谋会是柳氏吗? 若她是主谋,那就得对她这个人进行重新的评估了。 但若这一切都是卓一剑自导自演,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卓一剑……他在躲什么呢?”青二十七轻轻地道。 躲! 如醍醐灌顶,陆聆涛紧皱的眉头抽动了一下。 对,若非为此,一个人有什么必要让自己消失? 接近真相的兴奋再次袭来,他跟着青二十七的思路往下分析:“此地偏僻之极,他们在此弃下棺材,定是觉得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 “若非郑少林要到深山的山涧中打渔,棺材不会这么容易被发现。 “意外之所以为意外,就是在设计者的意料之外。如果没有那祥云如意簪,单是这楠木棺材,我们未必能断定就是卓一剑的。” 青二十七:“那么问题来了,卓一剑的祥云如意簪掉落在棺外,是意外,还是故意?” 如果是故意,那就是有人不想让卓一剑消失。 可一场大戏都演到这份上了,却在这时掉链子? 陆聆涛道:“利益没谈拢,事过半程反水也是有的。” 小盆友确实聪明,一点即透、不用多费口舌。青二十七老怀甚慰,唇边露出一抹笑意:“这便有意思了。” 事情不断地发生新变化,前景愈发复杂,但也因此有更多的线索。 的确愈来愈是有趣了。 第116章 老婆……婆? 陆聆涛想了想,忽地从怀中取出一枚雕作解语花的红宝石,问道: “还是刚才的问题,如果卓一剑就是小亓要找的人,二十七知晓他身上怀有什么样的秘密吗?” 说着,他将那朵解语花递到青二十七身前。 青二十七伸手接过,相触间指尖微凉,她的神情却如雪山忽崩。 她摩挲了下那朵解语花:“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朵花了。” 陆聆涛静静地,等她继续。 但她很快就平复了情绪,撇头盯住被白雪覆盖的山坡,缓缓说道: “那个秘密组织曾经帮助现在远在金国的太皇太后谢氏。不过,后来却被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 “据我所知,那个组织,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被消灭。也许这一回也是他们主动选择了消失。 “可为什么现在又有人要把他们翻出来呢?我和楚凌川都不得其解。”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里满是困惑。 陆聆涛又问:“所以说……这是你出山的真正原因?” “对。” “那你知道不知道,暮声寒说他师傅要他找一把剑,那是把什么样的剑?” 青二十七摇摇头:“据说暮声寒的师傅让他保密。” “这可不是合作的态度。”陆聆涛说道。 如果换一个语境换一个对象,陆聆涛这话会予人一定的威压感。 可面对青二十七,他的语气便有点气鼓鼓的,倒是小孩子耍赖皮。 青二十七不觉失笑:“小盆友,谁都有秘密的,人家没义务告诉你啊。” 陆聆涛说:“所以你其实都知道,只是不想和我说?” 青二十七道:“不是。我是真不知道。” “知道了就会和我说?” “我可不保证。” “你不是说世界是你们的,更是我们的吗?” “我有说过吗?” “当然说过,我都记得。” “小盆友果然记性比较好,我老人家可忘光光了。” “……” 飞雪渐停,陆聆涛让自己的思絮也停下来:“算了,以后这些事,我帮你记得就好了。” “谢谢哈!” 呃…… 为什么永远都像打在棉花团上,你属棉花的? 陆聆涛暗叹一声,往深山里走去。 一路以来都是荒郊野岭,树少雪白。那队以送葬为名助卓一剑遁走的外乡人为数不少,想要隐匿可不容易。 兼之带着卓一剑、有所谋图,更不会离开黔州太远,想来就在左近。 青二十七一笑,快步跟在陆聆涛身后。 他许久都不说话,这是生气了? 真是爱生气的小盆友! 青二十七便问:“楚凌川将‘雾煞’传给楚亓了吗?” 陆聆涛一怔,回答道:“没有。” “雾煞”是楚门创始人楚乐一的常用软剑,由楚乐一传给他龙凤双胎子女中的儿子楚双路。 龙凤胎中的女儿楚双颜,则未婚先孕,早早离世。 所遗女儿辗转南诏,嫁到鄯阐龙府,即为龙夫人。 而楚双路的这支,又传剑楚凌川。 祖孙三代,持掌楚门数十载。 “雾煞”亦被认作了掌门信物,谁得此剑,谁便为掌门。 “雾煞”既然还在楚凌川手中,说明楚门的下任掌门人选未定。 陆聆涛答了两个字之后,又沉默下去。 青二十七从未有干涉楚门事务之心,这一句,不过是为了逗他说话。 见他又安静了,“嗤”地笑道:“楚乐一还真爱玩,名字里也一二三四地排辈分。难不成以后楚亓有了孩子,也得循例叫‘楚五’么?” 一,双,川,亓,可不是一二三四么。 陆聆涛却也在肚子里暗暗地笑了笑:其实他和同门们私底下也这么取笑过楚亓。 青二十七看出他的情绪变化,说道:“想笑就笑,何必如此紧绷?楚乐一可没这种拘紧的家教吧?” “二十七,你再妄议我楚门师祖,我就要捍卫本门尊严了。” “我还没追究你没大没小呢。” 怎么又绕回来了…… 陆聆涛说:“你并没有多老,我也没有多小,不要一直强调了好么?” 青二十七大笑:“你看,你还说你不小,两句话就急了。” 真是……没法好好说话了! 陆聆涛快步向山顶爬去。 青二十七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陡然一痛。 我真的很老了啊,老到你没法想像。 陆聆涛在山的最高处停下脚步。 她跟上去,与他并肩而立。 冰凌挂枝鸟飞绝。山之后,崖之下,有一汪不结冰的湖。 从黔州府城出来已是午后,冬日天黑得快,当陆聆涛与青二十七到得山中湖边,几乎天色全暗。 退不得,进无处。而山中寒意更浓,渐渐地侵身入骨。 他们决定在湖边树林歇息一晚。 常年在外,陆聆涛早已习惯野外生活,他捡来山中枯枝败叶,燃火取暖。 男人照顾女人天经地义,何况是照顾自己喜欢的女人。 不过她也没闲着。 就在他燃火烘热干粮的同时,她不知去了哪里。 不久后她回转来,手里提了几条白鱼,脸带笑意地道:“我找到郑少林布下的渔网,想来他不会介意我们偷吃他几头鱼。” 陆聆涛不觉舒展眉头,与她相视而笑。 大雪过后,月华渐升,一地的清辉。 陆聆涛是烤鱼的一把好手。 将鱼在火上不停翻动,火候一到立即离火。剥开微焦的鱼皮,内里汁水不干,鱼肉鲜嫩,青二十七直夸好吃。 他看着她被火光映红的脸,亦觉欣慰:“二十七,你若是喜欢的话,我还会别的,改天给你弄。” “不许叫我二十七,没大没小。” “那叫什么?难不成,你真想让我和小凤一起喊你一声‘姑姑’?” “也不用。”她嘻嘻的笑起来,“或者你可以喊我老婆婆。” “老婆……婆?” 火光闪烁,他的眼睛也在闪烁。 青二十七不觉转过脸,不敢和他对视:“是在下输了。你爱怎么怎么吧。” 总算扳回一城,陆聆涛笑了起来。 两人很快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找到令彼此更加舒服的位置。 许是前一天的乏还未解,许是情绪放松、又吃饱了肚子,陆聆涛倦意沉沉,竟背靠树干,抱刀睡了过去。 第117章 琴挑 陆聆涛这一睡,居然睡得极沉。再睁眼时,月升愈高,夜极深了。 明火虽熄,聚灰成堆,烘得身周暖洋洋的。 他懒懒地发了阵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青二十七呢? 便在此时,不远之处传来笛声呜咽,如泣如诉。 陆聆涛不太懂音律,却也听出笛声中有无尽遗憾。 他不由往怀中摸了一摸——那口袋里,曾经始终都放了几颗糖果——可如今空空。 他眉头微微抽动,信步走到湖边。 月华满满,湖色粼粼,人如飞仙,笛作碧玉。 果然,坐于湖边石上的,正是那白衣的女子,仰天横笛,似与明月作答。 陆聆涛有点发痴。 行走江湖多年,他不是没见过美景,不是没有美人投怀送抱。 而此刻哀婉,竟动人至斯! 他静静立于挂满了冰凌的树下,随着笛声,二十余年的人生之路,犹如一道潜河流过心底: 年幼战乱中失怙,幸得师傅相救;师傅看似热心实则无情,他靠自身勤奋崭露头角;师兄弟间有情义也有忌恨;更多的机会出现,可前路惊险未知福祸…… 她的笛音似有魔力,令他深深沉溺。 这些年来,他从未像今晚这般,将深藏起来的情绪肆意放纵。 然而,半晌过后,“铮!铮铮!” 突如其来的琴声隔湖响起,似在向笛音打招呼。 这可恶的琴声,为什么要破坏他听她的笛! 陆聆涛狠狠扭头张望,想找出弹琴之人:湖面空旷,远远似有人影,却又看不真切。 他心内生刺,而青二十七却吹笛相应,向对方表示了欢迎。 古琴鸣奏,重复了青二十七适才吹奏之曲的最后两个小节,那是请她继续,他愿为辅、与伊人相和之意。 笛音呜呜、稍事谦让后,又再扬起。 这一次她的吹奏与刚才截然不同,一改缠绵悱恻为清丽雅致,如雨后初晴,如山中幽兰。 好听依旧,分明已将真实的内心藏起。 不知怎的,陆聆涛听在耳中竟有微喜。 笛音悠悠,一时于高处盘旋,一时又于低处溯迴,可谓游刃有余。 而琴声先只是适时和鸣,突地找到一个空当,直直地切了进去,刹时间反客为主。 笛音渐弱而琴声渐起,陆聆涛的情绪亦是一变,但觉那琴声有些不容分说的霸道,却又带了三分雍容,三分的无奈;令听者不由得为之叹息。 再听下去,琴声极盛极高,似乎要强强把笛音盖过。 笛音虽则极低极细,若有若无,可每个音节都清晰可闻,坚忍不弃。 很明显,笛音与琴声从最早客气的试探、中段的合奏,化作了最后的相斗。 一切的一切,都是由琴声挑起;而笛音随势而行,却也不落于人后。 但,就在笛音渐渐向琴声反攻之时,有长吟之声越湖而来,加入了这场乐音的相斗。 那是一道温润清贵的男人声音,吟的是:“秋阴时晴渐向暝,变一庭凄冷。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这首词很有名,陆聆涛听过,是周邦彦的《关河令》。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又一首描写孤独的文人酸作。 他曾与龙小凤说笑,说到文人多无病呻吟,不是喝花酒就是羁旅愁,要么就着怨妇说青楼。 他没有想到,就这么一首酸作,竟让青二十七的笛音方寸大乱! 月华满满,照得一汪湖闪闪的亮。 青二十七停了乐声,站起身,向湖的那边看去。 那人原本隐在湖边树后,此刻跃到石上,抱琴而立,与她隔湖相对。 湖心月白,雪意未尽。 隔着数丈湖面的,是一袭火红的衫! 单只说红不能形容那种艳,他就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偏偏这火,又那么的孤独! 他孤独地在寒夜中闪烁,天地渺渺,不能减他一分光芒。 白衣的她对着红衣的他,有些讶异,然这讶异一闪而过,她微微地笑了:“我原不知,和尚穿红,竟能穿得如此好看。” 红衣的和尚回之一笑,就如剪烛后的火光跳跃了一下:“和尚法号和尊,有幸与君笛琴相和,快哉快哉!” 和尚气定神闲,却激出了恼他破坏一晚好气氛的陆聆涛。 陆聆涛跳上湖石,站到青二十七身边: “是相和,还是相斗?和尚心不静、气不和,那是犯了‘嗔’戒。你这么好斗,你家的佛祖知道吗?” 青二十七对陆聆涛突然跳出来颇感意外,但是却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而陆聆涛见青二十七对他的冒失并不生气,放下心来。 湖对面的红衣和尚抱着琴,垂首看那湖水,仿佛水中有宝物。 他长叹了一声:“可惜、可惜,一晚的雅事,全被一个俗人破坏了。” 陆聆涛说:“俗人再俗,强过妖人。” 青二十七手微摆,示意他别和对方做口舌之争: “我听说许多年前江湖中有位妙僧,也有那么一晚,他一舟一琴,极尽雅兴。不想那时恰有位神偷在附近,将他的琴声听了去。他嫌弃自己高妙的琴音沾染杀气,一抬手就把琴丢进了水里。”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你莫要告诉我,你也要把琴丢进湖里。” “贫僧不是那种矫情之人。”红衣的和尚说,“不过,既然趁兴而来,此刻尽兴当归。两位,有缘再会。” 和尊已去,红火的身影一闪便隐入黑暗。 他来的奇怪,去得更快。 若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以青二十七的轻功或能稍胜,但隔了一湖,便追之徒劳。 所以她回过头来问陆聆涛:“你认出他了么?” 若非想要更近地看清和尚的脸,陆聆涛何需自认俗人,跳了出来? 陆聆涛很开心她明白自己的用意,却很遗憾地摇摇头:“没有。但总觉得似乎在哪见过。” 青二十七又问:“是远的事,还是近的事?” 陆聆涛眉尖蹙起,认真地想了又想。 虽则月色明亮,到底是夜里,当他跳上湖石时,和尊有意地意地恰好垂下头。 所以他看不清楚和尚的脸。 如果和尚低头是有意避他,那么他们一定曾经见过。 第118章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青二十七继续启发陆聆涛:“他僧袍火红惹眼,如果还是这般装扮,你一定过目不忘。如今你想不起来,说明他作了改装。你上次见他,是僧是俗?” 回忆的阀门不曾打开,陆聆涛想的是别的问题:“为何他吟出的那阙《关河令》会令你失神?” 青二十七的脸微微发白,并不作答。 陆聆涛追问:“你们彼时正在以乐音相斗,你难道就不奇怪,他为什么知道你的软肋?我可不信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这么巧和尚随便吟的一阙词,就能在乐斗中动摇青二十七的意志。 青二十七叹了一口气,这小盆友很是敏锐啊。 她其实可以不回答,但此刻心绪微乱,实是想要找个情绪的出口。 于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因为那阙《关河令》令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一道身着青衫的身影在心间掠过,那个人在她的想像中转过头来,她赫然发现他的面目已然模糊。 只是清雅的气质却始终没变过,他的温柔以对也没变过。 心上的伤口像是再度被拉开,她捏紧了手中的碧玉潇湘短笛,从湖石跃下地。 陆聆涛不依不饶:“是什么样的故人,能和我说说吗?” 青二十七寂寂身影站定,过了一会,她回头告诉他:“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我第一次见他,唱的就是这首歌,这阙词。” 她的表情平静如那天上皎月、月下冰湖。 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人”,竟能让她动容如斯? 陆聆涛说:“你那位‘故人’,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青二十七一怔,她没想到他这么直接。 陆聆涛又说:“没关系。如果你想和我说说他的话,我会听。” 他的名字是“聆涛”,他本就是个很会聆听的人。 青二十七笑:“好啊。” “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他是个很喜欢辛弃疾词作的人。” “你是不是觉得他没有死,要不然那和尚为什么能用《关河令》乱你心?这本是你的私事,知道的人应该不多。” “我也很好奇这个知道我一些私事的究竟是什么人。”青二十七缓缓往他们的“营地”走,“毕竟年深月久,认得从前的我的人,大概都死光了吧。” 陆聆涛:“那很好啊,以后你往前看就好了。” 他说着就加快脚步走到她身前去。 青二十七不觉失笑。 她一边走一边解释道:“我最早所吹奏的那曲子很偏门,除了我自己和几个旧友,我想不出还有谁知道。” 她叹了口气:“并且,我已经许久没有想起那首歌了。” 是因为想遗忘,所以刻意地遗忘吗? 她不知道,但是自从再次来到这里,她从未吹奏此曲,也从未听过还有谁奏过唱过它。 至于今天晚上的“例外”,大概是因为感觉到旧日的一切,她想遗忘的一切,正在再次泛起沉渣吧。 “……那和尚循音而来,之后又懂得用《关河令》来乱我心,定是认得那曲子认得我。他应该是我某位故友的后人吧。” 又是“故友”…… 陆聆涛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纠缠于此了,他说:“和尚既然主动现身,不愁他之后不会再来找你。 “他闻笛而至,相必离得不太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山势陡峭,只有一条路,我想继续往下搜寻,二十七意下如何?” “好啊。天寒地冻,卓一剑和那些外乡人应该也会和我们一样点火取暖吧。”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往湖的那一边而去。 陆聆涛忽然想起龙小凤:“但愿小凤那里,能顺利找到突破口。”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卓府就是柳氏的“庙”。 她只能守在这里,守着家,守着她的人生。 所以当龙小凤与暮声寒找到柳氏时,她正在房中独自呆着。 也许是因为这几天的精神过于紧张了,她总吃不下东西,这会儿更觉得胃森森的疼。 乍见那对璧人,柳氏立时将心防拉起,强忍住身体不适,冷冷地道:“你们武林人士真有礼貌,在我卓府来去自如,从来连门都不敲。” 不必猜想,卓府后门的围墙又被蹂躏了一回。 龙小凤笑道:“卓夫人,我们是不得已。你看,你压根就不想见我们,若我们正儿八经求见,怕是等到天黑都等不到门。” “女侠和凤先生此来还有何事?” 龙小凤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卓夫人,你摊上大事了!” 神神秘秘的模样只叫人讨厌,柳氏没好气地道:“龙女侠和凤先生上门,就是我卓府的大事。还能有什么大事?” 龙小凤瞧了暮声寒一眼,道:“卓夫人,之前的事对不住了。他其实不是我徒弟,他叫暮声寒。隐藏身份实非得已,请夫人不要见怪。” 她突然变得一本正经、彬彬有礼,柳氏无从发怒,不过也高兴不到哪里去:“我不会怪罪不相干的人,两位有事请直说。” 暮声寒说:“我们是来告诉夫人一声,‘人生终点站’被人一把火烧成了灰。” “人生终点站”被人烧了? 柳氏脸色微变,勉强道:“是么?那可是我们黔州府最好的棺材店,真是可惜了。” 龙小凤道:“夫人难道就不想知道是谁放的火吗?” “天干物燥,难免意外,也未必是人为吧?”柳氏像是突然意会到她话中所指,言语也跟着尖锐了起来,“难不成你们认为火是我放的?” 龙小凤道:“堂堂卓府当家主母,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去棺材店放火。但是,如果有缘有故的话,那可说不准了……” 柳氏俏脸一沉:“龙女侠,我自认卓府不曾得罪于你们龙府,也未曾与你龙府争强斗势,更与楚门从未打过交道,你为何几次三番相欺?” 这倒很是柳氏的风格,一说到关键之处就祭起高帽子,就怕压不死你。 龙小凤道:“我们并没欺负夫人的意思,我们是想帮助夫人。” 柳氏道:“我真是看不出来,你们这是在帮我。” 第119章 养成默契容易么 柳氏一点都没有配合的意思,龙小凤不免心中烦燥,一瞥眼间,却见暮声寒努了努嘴,那是提醒她少费口舌,直接祭大杀器。 龙小凤无奈,:“既然如此,我们便请卓夫人帮一个忙。” 她说着,从怀中摸出卓一剑的祥云如意簪,似笑非笑地问道:“请夫人帮忙认认,这是谁的东西?” 咚! 柳氏身形一晃,将手撑在案上,方才稳住身子,一张脸儿白到吓人。 龙小凤将那祥云如意簪伸到柳氏脸前:“这簪儿,夫人眼熟吧?夫人想不想知道我们是从哪里得来的?” 柳氏咬唇,颤声道:“老爷在你们手里?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卓一剑没死?!! 龙小凤与暮声寒对视一眼,又惊又喜:这可是案情的重大突破啊! 暮声寒双手抱臂,冷冷地笑了;卓一剑若没死,这事儿便有趣了许多。 卓一剑没死,之前的种种疑惑就得到了解释。 这是一个诈死之局。 卓一剑身上有何种秘密、以至于不惜放弃卓府的一切、诈死遁逃? 他现在人在何处?陆聆涛和青二十七找到他了吗? 都说殊途同归,分开而行的两组人,几乎在相同的时间里触及到真相的一角。 柳氏是脱口而出;龙小凤却不容她多有思索,紧接着道: “卓夫人,此事事关重大,不知还有多少人知道卓先生未死的事?我担心……有人对他不利。” 她不说自己是否早就知道卓一剑未死,反过来套柳氏的话。 柳氏不傻,怎会不知其意? 她想表现得镇定点,但抓住边案一角的手指,却出卖了她心中的虚弱。 老爷啊老爷,你不是说计划万分周详绝无纰漏的吗? 老爷啊老爷,你说只要我演好悲切遗孀的戏分就好,你可曾想到留我一人面对这些意外,着实力不从心! 老爷啊老爷,你百计避祸,如今还是没避过! 他们会将你如何? 你现在人又在何处?可否安全? 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 柳氏思来想去,竟然一句话都应对不出。 正自僵持间,有人轻轻扣了扣门:“夫人,我将您要的花样儿拿来了。” 这人的声音扭扭捏捏,说不出的古怪。 而在这当口送花样来,更是蹊跷万分! 进柳氏的屋子前,暮声寒随手关上了门,只将窗子开了半扇,这样既能看到外面,若有人来亦可用门稍作阻挡。 门外的人无声无息地靠近,到了门前反而敲门出声询问。 想必是靠近房间才察觉有异,门窗半开,来人无法探知房间内的情况,所以出声试探。 不知何时起养成的默契,龙小凤立即持剑制住柳氏,暮声寒则矮身门后,双手成拳。 龙小凤有凌厉之势,暮声寒则收敛杀气。 有凌厉之势,是为威摄柳氏不令异动;收敛杀气,是担心来者若是高手,被他感知杀意反受其制。 两人相为犄角,不过一瞬。 而柳氏在这一瞬,却也想了许多。 她该怎么办好?她该站在哪一边呢? 见柳氏神色犹豫变幻,龙小凤将手中的祥云如意簪儿晃了了晃,意思明白得很:“要救卓一剑的命,该怎么说,你懂的!” 柳氏果然懂了。 她立即对门外那人说道:“绢儿,我倦了,明……” “天”字未出,暮声寒“呯”地一声,双拳尽出,破门进招! 柳氏其实并不知道,龙、暮二人早已猜到门外来的人并非寻常丫头;所以她用了自以为能瞒过他们的暗语。 因为卓府中并没一个叫绢儿的丫头。 门外的那位,自然不可能是什么“绢儿”。 她是想向外门人示警,却不料龙小凤只是想引她出声说话,至于她要说什么话,根本无所谓。 因为龙小凤知道,此刻的暮声寒需要的,是门外那人的一个分神,只要一瞬的分神,他就将暴起发难! 高手与高手之间的对决,原本就只要一瞬而已! 薄薄的木板门应声而碎,门后的那人生生地往旁挪了半步,险险避开这隔门一拳。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练就无双九阴拳驭风飞临瑶池上移星翻云动玉庭敢叫王母改天长!” “她”还未从避开暮声寒铁拳的侥幸中回过神来,暮声寒手掌一翻,凝水成冰,一闪寒光激身寸而出。 “她”觉得自己心脏下方的地方,好似有只虫钻了进去,痒痒的,痛痛的。 “砰!”后背砸在地上,纵然皮粗肉厚,亦难免生痛。 身着灰衫的俊朗男子俯下身,眉目清秀,目光淡淡,明明没有逼人的神情,但“她”却不寒而栗。 “她”并非初出江湖的雏儿,自然明白,落在有这种气场的人手中,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她”见过的上一个有这种气场的人,是主人。 主人…… 想到“她”那一手拈花微笑,一手切人头颅的主人,“她”有理由相信,比起落在这灰衫人的手中,背叛主人只有更惨没有最惨! 而不背叛主人的唯一办法,“她”一早就知道了。 于是,就在灰衫男子更进一步之前,“她”将尖锐的手指甲掐入手心。 黑色的血液从“她”的掌心慢慢渗出,发散出一种奇怪气味。 暮声寒掩住口鼻,伏身探看,“她”的脸很快被乌青的细纹布满,眼见死得不能再死了。 真是可惜了,他还什么都没问呢。 杀与反杀,在屋外速战速决。 身后是破了个大洞的木门,龙小凤从门洞里跳出屋察看战况。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不觉“哇”地一声轻呼。 适才听到声音,她以为是来者个年纪不大的女人—— 好了,就算是个年纪很大的女人,她也能硬着头皮勉强接受老女人装嫩; 可可可,可现在地上四仰八叉死得不能再死的,居然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不是吧?!” 她想到刚才是这满脸胡茬的男人娇滴滴地在门外说道:“夫人,我将您要的花样儿拿来了”,顿时浑身冷飕飕的。 第120章 我不是教你诈 身后脚步声响,柳氏颤抖地走出门来,直直盯着地上的地人,面无人色,几乎站都站不稳。 龙小凤问:“卓夫人,这不卓府的人吧?” 如果真是卓府下人,哪里用得着如此妆乔! 柳氏不语。 龙小凤又问:“他到底是什么人,是那些外乡人?” 卓府和那些外乡人果然是合作的关系?那些人还有多少人潜伏在左近? 柳氏依然没说话。 暮声寒冷冷道:“卓夫人还不打算开口吗?” 他把龙小凤拉得离那尸体远了一点,道:“你有没有闻到一个怪味。” 龙小凤说:“有啊。” “这是‘寻迹草’的气味,能发散很远、久久不散。这人临时之前放出这气味,应该是在召唤同伴。” 暮声寒这句话看似在对龙小凤说,其实是给柳氏的警告。 龙小凤会意,立即转向柳氏: “卓夫人如果认为这些人比我们更能令你相信的话,那就当我们没来过。人是我们杀的,想必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柳氏咬牙问:“我家老爷到底人在何处?” 龙小凤道:“目前我们没法给夫人答案;但我想请夫人明白一点,我们对夫人没有恶意。 “这些人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夫人之前或许不知,但现在应该心中有数了。 “恐怕……是因为卓老先生从他们魔爪中逃离了,他们才要到卓府找人。 “我想,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以你为饵、以整个卓府为饵,逼卓老先生现身,以取得他们想要的利益。” 她的一言一语,几乎全部击中了柳氏内心;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算不准这小女子到底了解多少内幕。 其实龙小凤的话模棱两可,但以她的口气说出来,听着非常真实。 暮声寒嘴角一歪,脸上露出自己都没发现的笑意:这小姑娘,又开始忽悠了。 从柳氏的神情来看,竟是大部分说中了,正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诈”功不错哟! 暮声寒立即添砖加瓦:“夫人再不做决定就来不及了。我们就两个人,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带着夫人还能全身而退。” 他的话不多,却一语中的。 龙小凤在暗地里给了他一个赞:好徒儿,学得很快嘛! 柳氏低头想了一会,终是做了决定,咬咬牙道:“我和你们走。” 与其相信那些来历不明的人,不如相信龙小凤,毕竟,她的身后是龙府,是楚门。 至少,他们看起来不像坏人。 听到柳氏松口,暮声寒和龙小凤对视一眼,不由松了口气。 他们当然可以直接绑人,但是自愿总归比较好。 柳氏并没有马上就走,她回转到屋里,开始搬椅子。 龙小凤好生奇怪:“夫人还有什么事吗?” 柳氏指着墙上的画道:“这是我最爱的一幅画,我不能落下它。” 那是幅文人野趣图,笔墨淡雅,意境幽远,画中的采菊人神色悠然,凝望着山中飞泉,若有所思。 题诗是:“采菊东篱下,泉落白云间。” 龙小凤对国画没什么研究,但是觉得这图也就还好,看不出有什么非要带走的价值。 或许是她眼拙,这是名家之作? 在看到暮江吟画的人像之前,她不也吐槽过古人画作? 结果呢?生生被打脸啊。 龙小凤这回不敢轻易地口吐厥词,对柳氏道:“我来帮你。” 她轻身跃到案上,取下画递给柳氏。 柳氏连忙将画卷起来,珍而重之地抱在怀中。 暮声寒道:“你先同卓夫人到土地庙中等我,我即刻便来。” 他抬头看看天色,片片雪花从空中飘落下来。 飞雪皑皑,仿佛要遮住天下污秽。 当青二十七不容分说,将斗笠给陆聆涛戴上的同时,龙小凤撑起伞,伞下是单薄的柳氏,以及柳氏怀中的那卷画。 大雪天,大部分的人都躲进屋里避开恶劣天气,看见她们的人不会太多。 就算有人看见,柳氏本来就常去土地庵,由“丫头”相伴,不易引人怀疑。 暮声寒说稍后再走,是要收拾之前的战场,也是在她们身后保驾护航的意思。 离开前,龙小凤回头看了暮声寒一眼,他站在门边,身长玉立,眉目俊朗,灰朴朴的衣衫亦不能减他一分风姿。 望见她回首,暮声寒笑了笑。 这个笑容让龙小凤费解,似乎很熟悉,可又有点陌生。 她不愿深想,为了令自己不胡思乱想,便找话题和柳氏说话:“夫人如此珍视这画儿,是哪位名家的作品吗?” 柳氏原本魂不守舍,听见龙小凤问,一个激灵警醒了些:“倒非名家所作,只不过我特别喜欢罢了。” 龙小凤道:“我看这画儿画得还可以,就是少了点东西。” 柳氏微奇,想不到龙小凤竟知道欣赏画作,便问:“愿闻其详。” 龙小凤扁了扁嘴:“一个人采菊有什么意思?要我说,得两个人,三个人一块儿,带上美酒佳肴,迎风啸、对泉歌,那才叫生活呢。 “画中的男主角明明孤苦伶仃、有苦说不出,却又要故作洒脱、假装纵-情山水,真够矫情的!” 柳氏被她这番宏论噎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可若说她是胡说八道,却也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两个人,三个人一块儿,迎风啸、对泉歌,那才生活…… 她想着,不由得痴了。 “夫人一定也想过这样的生活。” 柳氏黯然摇头:“我不比你,我不可能有这样的生活了。” “卓夫人何必如此丧气?只要卓老先生还活着,一切便还有希望。” 龙小凤的眼睛闪闪亮,纵然猜测柳氏另有情人,她始终相信这老夫少妻之间并非无情。 见柳氏低头垂泪不语,龙小凤又问:“卓老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我的丈夫,不论你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也是我的丈夫。” 这是要把天聊死的意思? 龙小凤并不气馁: “虽然总共在紫山见过他一次,也知道他冒顶‘天下第一’之名……但是,我并不讨厌他。因为至少他勇于承认自己的胆怯和虚弱。” 第121章 佛的背面 龙小凤并不是盲目恭维卓一剑,他固然怕死,但谁人不怕死? 冒顶虚名,不能全怪他;要说起来,更该怪的,是那些武林人士的相当然。 他想结束这一切,他悔恨不已。 他已经受到足够多的惩罚。 至于恭维卓一剑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套柳氏的话,这一点龙小凤同学可不会轻易承认。 柳氏听了,怔怔地道:“老爷……老爷若听到有人这么评价他,定会相当高兴。龙女侠其实知道怎么才能找到老爷吧?” 呃……好的嘛,这柳氏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龙小凤含糊地道:“我的同伴正在找寻卓老先生的下落,以楚门的本事,想必不会太难。如果夫人有什么线索,可否相告在下?” 柳氏摇头:“如果我知道怎么帮龙女侠,早就飞去老爷身边了,哪里还会在这里干耗?” 龙小凤知道要撬开她的嘴并非易事,她不说的,就多半不会说。 于是话锋一转:“夫人既然同意和我们出府,那就表明刚才的那个男人的确是要对夫人、对卓老先生不利了。他是何时来到卓府的,统共有多少人?” 柳氏道:“那男人午后来到府中,自称是老爷的朋友;我,我只好先招待着。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龙小凤叹了口气:“夫人如此不信任我。可曾想过,如果你再这么坚持下去,有可能给卓老先生带来更多麻烦呢?” 说话之间,她们走进土地庵。 天色渐暗,庵中空无一人。土地庵的佛祖依旧善目慈眉,土地公土地婆依旧憨态可掬。 柳氏点上香,低声祝祷。 龙小凤亦双手合什,对胖乎乎的的弥勒行礼。 这是跟沈一白养成的习惯,他总是说,神佛不必尽信,但人必须有所敬畏。 然,背后冷冷地飘来一句:“苍蝇拜再多佛,也不过是只苍蝇。” 耶?他怎么就来了? 龙小凤愤然转身,才要说话。 暮声寒接着道:“既然拜佛不能成神,拜他何用?不如拜自己。”身子一拔,已然跃上神案。 柳氏大惊:“你怎能对佛祖无礼!” 龙小凤:“你跳上神坛,莫不是真想做菩萨吧?可惜啊可惜,佛塑金身,亦改不了内胎是泥的事实!” 暮声寒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何如弥勒笑口常开,肚里撑船?” 在两个女人的目瞪口呆中,他绕到佛的背后,“格”地一声,拉开了一个暗门:“委曲你们在这里躲上一躲。” 龙小凤往里一看,原来弥勒腹中空空,内里竟然大有乾坤! 她的下巴几乎掉了下来:因为佛肚之中,被暮声寒整出来一方干草铺就的歇息之地,其他则水袋、干粮等物,一应俱全。 “你不会是这几天一直躲在这里吧?怎么找的这地?” 暮声寒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你猜。” 龙小凤恨道:“我不猜!” “那进来吧。”他说着,伸出了手。 龙小凤侧身不理他,揽住柳氏的腰跃上香案。 柳氏急道:“难道我们真要躲在这里?” 龙小凤:“条件坚苦,却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有人看到我们进了这土地庵,挖地三尺也找不到我们。 “试想,谁能想到佛祖肚里能撑船,装下我们还绰绰有余呢?” 柳氏看了暮声寒一眼,没说话。 暮声寒冷哼一声:“如果不是要让你们藏得好,我何必费事再赶过来?” 龙小凤道:“你少说两句。” 她拉住暮声寒走到正殿门外,问道:“卓府情况怎么样?你这样跑来,就不怕那边又出问题?” “我做事你就这么不放心?”他的嘴巴歪歪的,看不出是不是真的在抱怨。 龙小凤气道:“管你!” 说罢,回转去正殿里招呼柳氏。 暮声寒笑了笑,返身走进风雪之中。 正殿内,龙小凤扶柳氏弯身进入佛腹。 空间狭小,呆一会儿都让人不甚舒服,而暮声寒居然能呆上这么多天。 龙小凤不由地骂道:“真够变态的,这鬼地方他也呆得住!” 柳氏叹道:“你必须得相信,有些人坚忍得很变态。” 龙小凤听柳氏的这一声叹如有切肤之痛,一下想到了在她推测中存在的那个神秘人:“夫人见过这样的人?” 柳氏不置可否:“忍得常人所不能忍的人,要么手段狠辣,要么心胸宽广,龙女侠,这位暮少侠,你要当心他。” 她的话幽幽的,其间不无挑拨之意。 龙小凤哪里听不出来? “那么夫人遇到的那个人,是手段狠辣?还是心胸宽广?” 一句反问,仿佛无心。 柳氏没回答她,而是反问了一句:“龙女侠认为暮少侠是手段狠辣?还是心胸宽广?” 龙小凤说:“他是手段狠辣还是心胸宽广,都不关我的事。”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有一丝莫名的烦躁。 小寒……你是手段狠辣还是心胸宽广? 可无论手段狠辣还是心胸宽广,都已经不关现在的我的事了。 柳氏见她发怔,将怀中的画卷抱得更紧了些。 两个女人陷入沉默。 飞雪渐停,月华映霜,如此美景,身在佛腹中的她们却无福看到。 佛腹里只有一颗夜明珠发出的微弱的光,以及彼此的呼吸声而已。 光线虚弱,对方的呼吸又十分有节奏。 渐渐地,柳氏的眼皮沉重起来,不一会儿,便挨着草垫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仿佛梦到了卓一剑、又梦到了“他”。 两人依旧在争执,她在一旁死劝不住。 争执中,“他”转身去取墙上的画。 卓一剑突地出剑,“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插进胸前的剑。 “他”的血浸满画卷。 她一个心急,也不想活了,一头撞上墙…… “咚!” 柳氏的头撞在佛腹上,额角生疼。 但人也因此彻底地清醒过来,她一摸怀中画卷犹在,心下稍安。 昏暗的光中,龙小凤微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氏正想搭话,龙小凤却突然睁开眼,将食指放在唇间,示意她不要说话。 柳氏一怔,屏住呼吸。 第122章 你根本就是……大弱鸡 少顷,佛腹之外突然传来扣门声。 “扣扣,扣扣。” 扣门之声虽轻,却无比清晰,清晰到可以诡异来形容。 “扣扣,扣扣。” 两声扣门之后,稍作小停,又响了一声:“扣扣。” 柳氏煞白了脸,不由自主地攀住龙小凤的手臂。 龙小凤却是放下心来,将佛腹的暗门一提,打开了门。 原以为看到的会是陆聆涛,因为那扣门的风格是陆聆涛的习惯。 而若是陆聆涛,也有是他的理由——他可能同青二十七回了黔州,与暮声寒碰过面了,所以才会知道来此地找她们。 龙小凤的直觉向来准,所以做好的是迎接陆聆涛的准备。 哪知扑面而来的,却是剑眉入鬓、薄唇浅笑的一张俊脸。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小弱鸡你想我了没有?!”楚亓夸张地叫道。 他倒是想装得神采飞扬,但是眼中的血丝却出卖了他的疲惫。 龙小凤万万料不到在此时此地见到的竟是楚亓,张了张嘴说:“楚二货!你,你去哪了!” 不知怎的,鼻子里酸酸的。 明明也就分开了两三天,却像是分离了几个世纪。 柳氏不认得楚亓,往佛腹里缩了缩。 柳氏的动作提醒了龙小凤不该继续失态,她从佛腹里跳出来,再问了一句:“楚二货你去哪里了!” 这一问,问得言辞端正,仿佛刚才的一丝悸动都是错觉。 楚亓薄唇一扁:“唉呀呀,小弱鸡,你都不想我,亏得我想你都快要想死了。” 龙小凤说:“想想想,想你个头啦。你这不还没死吗?” 她知道楚亓的毛病,要放任他胡说八道下去,再过两个时辰都说不到正事。 于是赶忙将柳氏从佛腹中请了出来,向两人介绍彼此。 柳氏一听说眼前这位翩翩公子就是之前向卓一剑下战书的楚门中人,脸色立变,下意识地抱紧怀中画卷,看他的眼神中也多了些警戒。 楚亓则咧嘴一笑:“原来是卓夫人,幸会幸会。” 柳氏道:“不敢当,何幸之有?宁可不会!” 柳氏对楚亓有怨恨,在龙小凤的意料之中:毕竟卓一剑之难,看起来正是从楚亓下战书开始的。 不过,现在龙小凤并不这么想。 她附在楚亓耳边,把黔州府城这两天的进展告诉了楚亓。 楚亓凝神听着,忽地对她魅-惑一笑。 龙小凤道:“你干嘛?” 楚亓说:“没有。” 他揉揉耳朵:“痒痒的,麻麻的。好舒服。” 靠,这什么时候了,好端端的想要勾=引谁啊! 她真是服了这横竖都是二的家伙,眼神如刀,片片向他杀去。 楚亓薄唇一扁,呵呵笑起来,几乎两日两夜不眠不休的疲惫一扫而空。 而后他转向柳氏,脸上已然变了一幅神情。 众所周知,楚亓同学要么就不正经,可一旦正经起来,连他自己都会给吓死! 风雪土地庵,外头的风声呜咆,伴着楚亓的声音,听来十分刺耳。 “这两天,我去找了一个人,一个叫于佐的人。” “于佐是谁?”龙小凤问。 “于佐住在邻县,曾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武林人士。” 所以说,楚亓马不停蹄地去了邻县,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这可不是有汽车火车的现代社会,龙小凤知道楚亓简单两句话之后所隐含的艰辛。 那么,他为什么要去拜访那位“小有名气”的武林人士呢? 楚亓薄唇边带着一丝冷笑:“卓一剑把夫人保护得不错,夫人知道有人下战书,却不知道是我。 “所以夫人肯定也不知道这位于佐是谁了。” 殿内的长明灯照在柳氏的脸上,昏黄一片:“我的确不知道于佐是谁。不过依楚少侠的意思,这位于佐也曾挑战过我家老爷?” “对,这位于佐是我所能查到的最后一位挑战卓一剑的、有名有姓的人。还好,他就住在邻县,再远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龙小凤道:“你去问他因何而败吗?” “不错!小弱鸡果然深知我意!”楚亓打了个响指,却向柳氏踏进了一步。 野兽在吃掉到手的猎物之前,总喜欢戏耍一番。 龙小凤了解楚亓的恶趣味,所以在一边掠阵,并不插话。 “大概在十年前,于佐曾经挑战卓一剑。卓一剑依例避而不战。他不死心,连递了三次挑战贴,可后来却不了了之地放弃了。” 楚亓笑吟吟地问柳氏道:“夫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柳氏勉强回答:“我非武林人士,老爷又一向不让我过问这些事,我怎会知道为什么。” “既然不知道,那就由我来告诉你。 “他在黔州呆了十天、下了三次战书——第十天早上醒来,他发现自己的头发被人剪下来放在枕边上。 “试想,如果来人剪的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他的脖子,又当如何?于佐惊恐之下,屁滚尿流地跑了,再不提挑战之事。” 原来如此! 龙小凤想到在柳氏房间里留下的那些痕迹,差不多猜中了其中的奥秘。 她向柳氏看去,柳氏正咬着牙,眼圈也有点儿红。 楚亓继续道:“我特别好奇的是,卓一剑不是不接受挑战的吗?为什么他却接了我的战书? “并且刚才小弱鸡告诉我,我的另一个朋友在我之前就下过战书,可是那一次,卓一剑如常地未做理会。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对待?难道是我楚亓楚大少英明神武、帅气凌人让卓一剑另眼相待了?” 噗…… 这个人,在这种时候还不忘夸一下自己! “……对,我英明神武、帅气凌人,不过卓一剑取向又没问题,他凭什么对我另眼相待?卓一剑看起来也不像会屈服于我我楚门门下的人啊。” 柳氏突兀地道:“会,为什么不会?!” 龙小凤:“如果他顾忌楚门,那就应该直接跪下唱征服啊,怎么反倒应战、和楚门杠上了呢?” “说得好!”楚亓毫不吝啬地给了龙小凤一个大大的赞,“小弱鸡原来也没这么弱,你根本就是……大弱鸡。” 第123章 戏精上身 龙小凤翻了个小白眼,转身向柳氏道:“其实,如果那个来无影去无踪、半夜剪人头发的就是卓老先生,倒是可以理解。 “他不与对手当面决斗,用这种方式让对手知难而退,以全对方脸面,不失为一位有德前辈的作风。” 楚亓道:“是咯,他为什么不暗搓搓地跑进我房间、剪我的头发?这不是简单直接粗暴,我也是会知难而退的。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卓一剑没这个本事!” 楚亓提高了声调:“卓一剑身边有一位高手,而这位高手就躲在卓府做隐身人一做十几年!” 柳氏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或者……或者我不知道。” “你不但知道,并且和他长期生活在一起,对,他一直和你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你们那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屋子里!” “你胡说,你污我清白名声……” “他护你卓府一家平安,你怎能反说他污你清白!” “没有,他没有!是你……” “对,他没有,他对你很好,只不过很可惜他死了!他还死了并且是最近的事。 “他死了所以没办法为卓一剑挡掉挑战者所以卓一剑只能应战,卓一剑甚至想死在我的剑下一了百了所以先准备好了棺材准备好后事。但是死到临头又怕了他不想死所以他才诈死! “那位高手,已经死了!否则他现在就应该出现、为卓府、为卓一剑解困!” “不,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楚亓一边说,柳氏一边疯狂地否认,她害怕地向后退去,直到退到神案、无法再退。 楚亓的句句话在她耳中都如雷轰鸣,她无法回答、她不能乱说话。 然后楚亓一指龙小凤:“这位龙女侠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楚二货你这是戏精上身了是么! 龙小凤腹诽着,好声好气地对柳氏道:“不,我不只有一个问题想问夫人。” 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幅画像:“夫人,这一位就是藏在卓府的高手,对么?” 这是柳氏第二次看到这幅画像。 她瞪大眼看着画上的人,终于,眼泪卟卟地落了下来。 龙小凤道:“请夫人节哀。我们的人私自破墓开棺是对死者不太尊重,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现下,这位高手我们已经让他重回墓穴。过后还会以楚门的名义,为他再做一场法事作为补偿。” 柳氏哭得梨花带雨,但却仍然嘴硬地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龙小凤道:“既然夫人真不认识现在墓中的这位死者,那么我们也不多此一举了,楚二货,我们现在就去把那鸠占鹊巢的尸体再挖出来!” “不……不要!”柳氏脱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我是说,也不必急在一时,交给卓府处理即可。” 龙小凤笑了笑:“这话我不信,夫人的谎也圆不过来。” 她把手中的画像交到柳氏手中,柳氏虚弱地抗拒了一下,才接过来,双手一直在发抖。 “纵然夫人再怎么否认,但是换棺是事实,且如果没有夫人的配合,这个计划无法完成。” 龙小凤的声音不大,她一点一点地去敲柳氏的心门。 “开始的时候,我有点想不透,如果只是为了把卓先生换出来,何必用另一具尸体? “用卓先生的东西作成衣冠冢岂非更合适?有什么理由让这来历不明的人享受本该由卓氏享受的香火供奉? “然后我想到了,想到在你屋子里有过的另一人生活的痕迹。如果墓中的那个人正是这个人,那就全都解释得通了。 “他是你的爱人,也就是万仕仁曾经自以为抓到的你的‘奸-夫’。他被卓先生所承认,所以他当然有资格享受卓氏的香火供奉!” 柳氏抹了抹眼泪:“就算你们说得都对,那又如何?他已经死了,老爷也逃了,因为没有他,老爷拦不住继续有人上门挑战。” 她扯了自以为圆满的理由,楚亓薄唇一扁:“喂,你们有没有太自大?真以为有人还记得卓一剑是什么‘天下第一’吗?” 若非他家老头子让他前来拜访,若非他玩性忽起,他根本就不会向卓一剑下战书好么! 试想天下还有哪个人这么无聊……不,天下除了暮声寒,还有谁像他这样无聊,对“天下第一”的名号不爽、就算是曾经的,也不爽! 这柳氏说话不尽不实,着实可恶! 楚大少爷很不高兴:“小弱鸡你问完了没有?问完了我们去找卓一剑,和这不知好歹的女人没什么可说的。” “楚二货你先闭嘴!”龙小凤沉下俏脸。 楚亓忙捂嘴:“闭嘴,闭嘴!” 柳氏被楚亓威胁了两句,这时真有点害怕被他们抛下,说道: “请两位相信我,我,我是个妇道人家,老爷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实在是,很多事都不明所以。” 佛祖身前,长明灯的烛心爆闪了一下,柳氏的嘴终于被撬开了。 十数天前,一位穿着红色僧衣的和尚拜访了卓府。 和尚风尘仆仆,明明自远路而来,却无疲倦之色。 衣摆轻垂、面容清贵,有种只要往那里一站、便叫人忍不住仰视的气质。 和尚上门,非为化缘;与卓一剑在前厅密谈许久,拂袖而去。 当夜,卓一剑与“他”在房中起了争执。 柳氏向来很乖,守在门外。 他们谈完,卓一剑就离开房间。 “他”一声不吭,紧紧抓住罗汉床的边沿,指力到处,将床沿捏出了手指印。 她小心近前,却不敢发声。 也许是不想她担忧,“他”将她拥入怀中,只是神色仍是郁郁。 “他”对她说,他们遇上了棘手之事,让她万事听卓一剑的,不得有一丝迟疑。 “他”真是多虑了,自有她之始,她便遵从卓一剑的所有指示,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违逆。 “他”似是多余的交待,预示了他最终的结局。 一天之后的夜里,卓一剑带她到城外的一处山神庙,庙中有具上好的楠木棺,棺中有“他”的尸身。 第124章 不就是诈她嘛! 那夜,柳氏抚尸大哭一场,卓一剑亦默默陪着、老泪纵横。 她何曾没想过与他们带上美酒佳肴,迎风啸、对泉歌? 可惜一切终成空。 待她悲恸稍缓,卓一剑说:“也许有天我也会像‘他’一般命丧黄泉,但是你要好好的活下去。这本来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与你无关。” 卓一剑是一家之主,可是平时一直是个和蔼的人,甚至比寻常的一家之主还要和蔼许多。 但此刻的神情,她从未看到过。 老爷的意思是说要为“他”报仇吗? 可是连“他”都不是对手,老爷又怎么有本事? “老爷你别冲动……”柳氏苦劝,“我已经失去了他,我不能再失去老爷!如果老爷有事,我情愿现在就死。” “我未必会死。”卓一剑安慰道,“而你不能死。‘他’在我成为所谓的‘天下第一’之后,守护了我这么多年,你难道不想为他做点事?” 卓一剑要她做的事,就是把“他”葬进他的坟墓,永享他的香火。 而他则诈死遁走,消失人世。 听得似懂非懂,但明白了一点:卓一剑的心思,比所有人的想像中都来得复杂。 卓一剑对柳氏的承诺是,待此事了结,便带她远走避世。 可如今,真的会有那一天么?她有点恍惚了。 龙小凤问:“所以说那个红衣和尚就是主张借乱换棺的带头人?” 看来卓府的噩运,便由这位长着清贵面容的红衣和尚开启;或者可以说是他操控了卓一剑诈死的全局。 柳氏点点头:“他就是那位外乡人中哭灵的‘孝子’。我知道的就这些,老爷说知道越多越是危险。所以很多事都没有细说。”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人亦平静得多了。 她真把所知全都说完了吗? 楚亓看看龙小凤:“小弱鸡,你不是不止一个问题吗?” 柳氏心中一“格登”,没想到已经说到这份上,眼前的这两人还不满足。 但见龙小凤竖起右手食指,说道:“没错,我还有问题。” 她的眼睛深遂如海:“夫人刚才说,卓先生从来不和你探讨下战书的人?” 柳氏不解其意,不过这问题不像陷阱,她点头承认。 “那么夫人也对武林之事从不关心了?” “对。” “那就奇怪了,刚才楚亓说‘卓一剑看起来也不像会屈服于我我楚门门下的人啊’,夫人回答说‘会,为什么不会’。 “既然夫人不知道来下战书的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卓先生对楚门有顾忌之心?” 柳氏道:“这……这是偶尔,偶尔老爷也会说一说的。” 龙小凤问:“我姑且信你。不过我想问下,卓先生对楚门作何评价?” 柳氏看了楚亓一眼:“自然,自然是十分敬畏。” 楚亓抿了抿嘴:“我倒想听听看,你们对楚门是如何敬?如何畏?” 柳氏小心翼翼道:“楚门乃是大宋境内最说得上话的大门派,行侠仗义、主持公道,谁人不敬?” “既然如此之敬,又何来有畏?难道是,你们卓府本是宵小之徒?!” “不不……”柳氏慌忙摇头,“楚门……挟天家之威,我等小民,如何不畏?” 柳氏的百般分辩,听在龙小凤和楚亓的耳中却是破绽百出。 关于卓府畏惧楚门的话题,刚才已经有过一次。 现在再来一次,无非是为了确定。 楚亓挑了柳氏的字眼,重复道:“挟天家之威?” 他与龙小凤不同,他的身上还有楚凌川指派的另外的任务。 楚凌川去昭阳宫走了一遭后,便草草结束了上个案子。 之后,马上把他们几个“赶”出京都。 他可不相信两者无关。 老爷子让他带着的信物,应该与宫中的事有关。 楚门虽是有天子暗卫之称,但行走江湖从不行天子之便利。 更别说在如今的大宋,天家子威也不会给楚门带来什么“便利”。 柳氏说楚门挟天家之威,这是哪来的误会? 只能是从卓一剑那里来的误会! 楚亓有疑问,龙小凤也迅速地get到了他的点,说道:“堂堂的‘天下第一’,居然会怕楚门?怕天家?我以为,这里山高皇帝远,三国都管不着呢!” 柳氏说:“三国都管不着,换句话说,不如说三国都怕。” 她还在嘴硬。 龙小凤道:“我不管卓府到底有多怕楚门,我想列一个时间线,帮忙夫人回忆一下这几天来发生的事。” 她果然排了一个很清晰的时间线: 十天前,红衣和尚造访卓府,与卓一剑密谈。随后,卓一剑与藏身卓府的高手产生争执。 同天,有人去“人生终点站”买了一副棺材。 第二天,藏身卓府的高手被杀,并且被装进那副楠木棺材。 六天前,暮声寒向卓一剑下战书,但卓一剑并未应战。 相反,在同一天,卓府购入一副同样的楠木棺材。 再两天,楚亓挑战卓一剑,卓一剑接下战书,与之决斗。 然后就是卓一剑诈死、换棺…… 依着龙小凤排的时间线一步一步回忆,柳氏的脸色也变幻了数次。 这十天来密集的悲恸惊恐,再一次在心中经验过一遍。 龙小凤清理完线索,突然喝道:“卓一剑这么怕是楚门,是因为那红衣和尚说楚门要来找他的麻烦,是也不是!” 柳氏眼神慌乱,龙小凤却不给她思考反驳的机会: “卓一剑心中有鬼,但对红衣和尚的话将信将疑,而你的爱人却反对,所以他们就杀了反对他们的人,杀了你的爱人。 “卓一剑失去了左膀右臂,这时又接到挑战书他终于怕了他很怕死,所以就同意红衣和尚提出的建议……诈死忽悠楚门! “直到又一个声称是楚门的人上门挑战。他心中起了疑心,想去看看楚门来人到底是什么样,他们要如何地处置他……” 龙小凤放缓了语调:“不,他应该是想保护你吧,宁可自己一死,也要保护你保护卓府的秘密。” 柳氏咬紧牙关,一阵一阵地寒意泛起,但觉得胃中的不适感越发厉害了。 第125章 楚门恶徒 龙小凤假装没看到柳氏的反应,看了楚亓一眼: “……可卓一剑没想到,楚门的人一点都不凶神恶煞,他突然想活下去,他想活下去……但是诈死之计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他又匆匆赶回……” 柳氏脸若金纸,然后她听到那个小女子突然厉声问道:“他把秘密托付给你,就在你抱着的画卷中!” 一阵冷风从土地庵没有紧闭的门里刮进。 柳氏冷叽叽地打了个颤。 龙小凤的推测,几乎全中!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老爷把画卷交给她的表情: “你是我卓家的女人,是我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不论我是否能渡过此劫,你都要保护好自己、保护这幅画。” 那画一直都挂在书房里,但她从未发现它有多特别。 若非那几天卓一剑长长久久地盯着那幅画,一盯就是一天;她连上画提的是什么字都没认真看过。 “这幅画到底有什么重要的,难道重要得过你的命?老爷,我们还是逃吧!天大地大,哪里不能逃?” “不行。”阴沉沉的天气亦比不过卓一剑阴沉沉的脸,“我答应过他……再说,我已经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年,怎么能在最后的关卡一走了之?” “守?老爷,我不懂。” “你用不着懂,你只需记得,这画卷是我卓府的传家之宝,你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这也是……他的嘱托。” “老爷!”柳氏含泪应了下来。 老爷……柳氏的泪唰唰地流,她拼死抱住画卷,就像是要把它揉进自己的身体。 然而她到底是个弱女子,又怎能抢得过两个楚门恶徒?! 不用龙小凤提醒,看柳氏无时无刻不在紧张那画卷的模样,楚亓楚大少动动手指头也能想到那画卷必不简单。 等龙小凤说完,很有耐心的楚大少立即手起掌落,夹手夺过了柳氏怀中的画卷。 柳氏一声惊呼,龙小凤拽住她,阴森森地道:“夫人最好听话,否则这画我们是不会还你的。” 柳氏怔了怔,烛火摇曳中,那小姑娘说着阴森森的话,可是脸上却带着笑意,就像是在安慰她:“别怕,我们对事不对人,对你没恶意。” 柳氏呜咽一声,放弃了挣扎,因为挣扎没有意义。 楚亓楚大少爷二话不说,细细地研究起那幅画卷来。 身在楚门,楚亓检查过的有疑点的画不知何几。 先看画卷的用纸和用墨,主要是查验宣纸中是否有夹缝、墨汁是否有问题、是否有用明矾等物写下隐形字。 然后用楚门密法里的“验真石”在纸面上摩挲数遍,不漏一方一寸。 这种“验真石”能把纸中可能所藏的各种秘密最大限度地照出来。 楚亓认真工作的样子很迷人,而龙小凤对于楚门的密法更是叹为观止。 啊咧……这都比得上现代的红外线扫描了!除了不能用碳14来测画的年代之外,还有什么不可以? “这画有二十年的历史了,画画的人如今在何处?”忙得不亦乐乎的楚亓抬头问道。 呃……原来不用碳14也行啊! 龙小凤再次对古人的智慧五体投地。 柳氏摇头:“我到卓府的时候,这画已经挂在那了。因为老爷喜欢,我便珍视,其他的我不清楚不能乱说,实在是帮不了两位。” 楚亓将画卷再过了了遍,连裱画的框边、衬边和画轴都没有放过。 可惜一无所获,这就是一幅再普通不过和画卷! 楚亓把画卷交给龙小凤,示意她再查看一遍。 龙小凤其实对自己能找出点什么不同来超级没信心。 楚亓都找不出来,她又不是研究古文物的专家,能有什么进益? 她充其量觉得这画画得挺不错的而已。 画中的士子肩背锄头,手中有束刚采的菊花;向往地看着悠远山间的瀑布。 正是“采菊东篱下,泉落白云间”。 如果是在现代,菊花有别的意思,龙小凤还能脑补脑补污一污, 可这画这题词放在古代,没毛病啊! 龙小凤古文一般,初中的时候也读过陶渊明,知道他是古代失意文人的典范。 卓一剑这想要隐居的“天下第一”将画挂在书房、日夜想相对,倒也符合他的某些心态。 ………… 但最终,龙小凤摇摇头:“我无能为力。” 柳氏暗暗地轻了口气,虽然她不明画中秘密,却也不希望有卓府之外的人将它破解。 龙小凤将柳氏的表情看在眼中。 她能怎么办?她也很无奈啊。 不过认真想想也是,如果这画的秘密这么容易就能破解,卓一剑大概也不会将它大喇喇地挂在墙上一挂二十年吧。 龙小凤45度仰角望屋顶。 “咕!” 人生最监介的事莫过于吞口水时受到惊吓,自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龙小凤一边咳嗽一边指梁上;不等楚亓和柳氏往上看,一个灰仆仆的人影就像灰尘似的,轻轻落下地来。 啊咧……这阴阳怪气的家伙在梁上躲了多久?他听了多少去? 楚亓当即薄唇一扁,冷笑道:“哟,暮兄弟和兔子似的,哪里能躲往哪钻。” 暮声寒说:“恩,狡兔三窟嘛!” 这生生的是把天聊死的节奏。 遇上超强冷场机的暮声寒,楚亓宝宝表示不服,摞袖子就要上,龙小凤连忙拉住:“都少说两句废话。暮声寒,卓府没等到人?” 暮声寒点头:“等到这时还没有人来,那我们只能想其他办法了。” 话调冷冰冰的,听起来没什么喜怒,好像刚才那个斗嘴的人不是他。 这两天,柳氏已将卓府的大部分仆从都遣散了,所以卓府现在几乎可以说是个空巢。 “那伙人”中,同柳氏接触的只有已经死去的“绢儿”。 死者死前放出去召唤信息,久久都没得到回音。 也许他是孤身前来,也许他的同伙里发现了暮声寒的监视、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不能从死者身上得到进展,那么…… 暮声寒说着,目光落在柳氏身上。 柳氏感觉那目光比外头的风雪还要冷,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第126章 不要脸的江湖败类 楚亓将那卷画向暮声寒递去:“你要不要看看。” 他可不是什么妄自尊大的妖娥子,多一个人复一遍总归更放心。 至少暮声寒目前是友非敌。 暮声寒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根本没有接过去的意思:“你们都查完了,还要我查什么?” 楚亓好心好意被驴吃了,怒从心上起:“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别想插手此事、别想和我们共享信息。” 虽然觉得轻易地放过亲自检查那画卷的机会,不太像是暮声寒一贯以来的风格,不过龙小凤还是愿意把他往好处想。 见他们又要闹起来,连忙和稀泥:“好了楚亓,他是在说他信任我们、相信我们判断啦……” “小弱鸡你就护着外人,我不管我不管……” “我说他明明是好心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怎么就是护着他了。” “谢谢,我不是狗也不是象,当然吐不出象牙。” 噗…… 龙小凤醉了。 明明是两个大男人,怎么不分场合地像小孩子似的赌气呢! 楚亓的脸加上暮声寒的名字…… 她恍惚了下,想起在另一个世界里,重合了这两个人的另一个完整的人。 小寒,小寒有时候也这样的。 不知道是真的闹腾,还是故意惹她注意,他闹孩子脾气的时候,总是让她哭笑不得,又气又笑。 可惜,她不会再见到他了。 龙小凤将画卷从楚亓手里拿过来,对柳氏道:“这幅画,我先收着。” 柳氏道:“不行,这是老爷交给我的!” “这画在我们手里比在你手里岂非安全得多?”龙小凤道,“外头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用你引出卓老先生呢。” 柳氏幽幽地道:“难道你们不是?” 楚亓道:“喂,你不要把我们楚门当成那些不要脸的江湖败类行不行?” 柳氏抿了嘴没说话,楚亓叫道:“有本事你大胆说出来啊,在肚子里说算什么?” 呃……又来了么? 龙小凤来不及阻止,楚亓已经像打机关枪似的继续道: “那好了,既然不管我们怎么帮你都没法改变你的看法,那我们就不白担这名了,你现在已经被我们控制了,最好能赶快和卓一剑取得联系,不然的话……你懂的!” 恩恩,楚亓楚大少是从来不需要讲理的。 柳氏想不到楚亓话锋一转就变成这样。 眼前的三个人,楚亓已经放下话了,暮声寒阴沉沉的,她估计多说无益,唯一的转机在龙小凤身上。 她看起来比较好说话,又同是女人——于是柳氏将楚楚可怜的目光投向了龙小凤。 龙小凤以手扶额:“夫人,同为女子,自然知道身为女子的难处,有时候真是不得已。 “你放心,我们是在帮你。只要你配合一点,帮我们找到卓老先生,我们是不会为难你的。” 说好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柳氏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深深的坑,而把她推进坑里的是生死不知的卓一剑。 现在她的人在他们手里,画也在他们手里,她能怎么办呢? 如果他们以她的性命来逼迫卓一剑说出画卷的秘密,她该如何自处? 反正“他”已经死了,她也不想独活! 柳氏心意已决:“如果你们见到老爷,能否将画卷归还?” 龙小凤道:“那是自然,你真当楚门是那些不要脸的江湖败类不成?” 得到准信的柳氏放下心来,福了一福:“多谢女侠。” 趁着三人不注意,柳氏一头便往墙上撞去! ………… 与卓府的乱局不同,黔州城外的两人却一片静谧。 皎月普照,峻峭的山路上,陆聆涛与青二十七一黑一白,一前一后地赶路。 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冰湖,就如安在大地上的一面镜子。 翻过一个山头,一座更高的山在眼前出现,而眼前却出现了几个叉路。 青二十七停下来,有些发怔地望着那山。 陆聆涛说:“前面就是紫山,黔州境内的第一高山,当年卓一剑便在此地击败陈生,成为‘天下第一’。” “是么。”青二十七淡淡地道,“我……” “你怎么了?” “我觉得好像以前到过这里。” “不是几年前带小凤回南诏时曾经路过吗?” “没,当时没走这条路。” “那?” “说不定是前世呢?” 青二十七说着笑了起来,陆聆涛觉得她不像在说笑。 “现在往哪去好?” “如果你是卓一剑,你想去哪?” “或许还是曾经打败过陈生的地方吧。”陆聆涛从龙小凤口中得知,卓一剑应楚亓之战,定的决斗地点就是紫山之巅。 青二十七说:“也可能不是啊。难不成他还想在那里再死一次?” 陆聆涛的眉头皱了起来,却没说话。 青二十七一哂,踏步向前。 “等下,你要走哪条路?” “自然是上山,既然不知道他们会走哪条路,那就随便选一条咯。”青二十七漫不在乎地道。 “二十七,欺负小朋友是不对的。” “小朋友还呆着做甚,老人家的话要听啊。” 陆聆涛皱起的眉舒展开来:其实她也觉得既然弃棺的方向指向紫山,那卓一剑很可能目标在彼吧。 不过,她这么对他说话,真是……太可爱。 两人继续往前。 最黑的夜晚已经快过去了,天色蒙蒙地欲亮未亮。 忽然,一道刺目的金色在山的另一边放出光芒,就像是天地突然间睁开紧闭的眼。 “日出了唉!”陆聆涛说,一向沉稳的他,竟孩子似的欢呼。 走在前面的青二十七突然加快了脚步。 她发现什么了?陆聆涛紧跟上去。 天边的太阳升得极快,不一时就有小半个圆冒出头。 青二十七停下脚步。 在山的转角,断崖之处,金色的阳光勾勒出一座嵌在山壁里的破庙。 破庙已经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物了,它几乎和山壁融为一体,若非露出的一段佛首,根本就无法判断那曾经是个庙。 而即便是那佛首,亦长满了泥土与青苔,如果不是事先知晓,很难把它从山壁乱石中找出来。 难道青二十七真的来过这? 第127章 你相信有前世吗 就在陆聆涛以为青二十七要跃到破庙附近察看之时,她却返身回到主山道上,说了声:“走吧。” 她的脸色不太好,陆聆涛小心问道:“去哪?” “上山啊。” “那破庙怎么会在山壁里?” “地壳运动吧。几十年前这里是不是有过地动?” 地表起伏,紫山腾空而起。而在青二十七的记忆中,这里原不过是小小山包,而山下是条大河。 如今看来,山体升起,阻断了河流,堰塞成湖,固而此间地貌她看过去似是而非。 青二十七突然说到地动,陆聆涛一愕,他没有太注意这些事,但她问这个必有其原因吧: “你果然曾经到过这里?真是前世?” “你相信有前世吗?” “不信,不过真有的话,也不会拒绝承认有。”陆聆涛认真地道,“如果真有,你……会不会再一次选你曾经选过的路?” 陆聆涛满怀希望地等青二十七回答,青二十七呢,则是加快脚步,给了他一个更快远去的背影。 “二十七,对小朋友不能说谎的。” 啊咧……陆聆涛会耍无赖,还有别人知道吗? 青二十七无奈回头:“想什么呢,哪来的前世今生啊,你以为编神话故事吗?” 陆聆涛说:“我只不过想知道如果有前世,你的前世里有我吗?我们的结局是什么?” “结局啊。”青二十七若有所思地道,“无非是个死咯,早死晚死而已。” “那谁都会死,这算什么结局?” “对啊,谁都会死,你管什么前世不前世?反正今生也是要死的。” “那你曾经在那庙里做过什么?” “……” 青二十七一时语塞,想了想还是回答他:“取一件信物,刺杀一个人。” “不止吧?” “还有,弄碎了一支玉簪子。”她往山路上走。 乖巧如陆聆涛,很清楚什么时候能追问,什么时候该闭嘴。 所以他沉默,眉尖的川字纹紧锁,始终走在离她一步半的身后。 一路上到紫山之巅,最高之处的平台上空空如也。陆聆涛很失落:“竟然猜错,他们没有来这里。” 青二十七道:“别泄气,又不是单单你蠢。猜错的人不是还有我吗?” “好吧。那我能说,能和二十七一起看一场日出,就不算一无所获吗?” “小盆友,嘴很甜啊。” 她在平台上坐下来,开始欣赏起山河美景,看上去完全忘记了他们此来的目的。 陆聆涛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不远之处。 升到一半的太阳,终于挣脱了黑暗的桎梏,喷雾而出,山与阳光相映照,再美不过。 而有她的背影在这阳光里山色里,更好,更美。 陆聆涛望着青二十七,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这神秘的女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她与楚门之间是因何牵绊?为什么连老爷子都对她尊敬有加? 她说她很老了,但她的容颜并没有她说的那么老。 他知道有些异术能令人保持容颜不老,难道她会那种奇妙功法? 可若说她没这么老,可她的言谈吐字,包括她说的一些事,还真有点心态苍老的意思。 ………… 陆聆涛胡思乱想个不停,眉头越锁越深。 突然,那女子转过头。 见他如此,她伸出手去,直指他眉尖。 他条件反射般闪开她的手,而她没有继续进击。 两根水葱一样的手指,虚点在他眉尖:“小盆友,小小年轻总皱着个眉,该有多累!” 陆聆涛后悔自己闪得太快,错过了她为自己抚平眉尖川纹的机会。 然后他听见她说:“有人来了,我们躲一躲。” 有几个人拉拉喳喳从山下一路往上,他们的身影在山石与枯木间忽隐忽现,最炫眼是一抹火红,眼见过不多时就要上到最顶端。 紫山之巅的高台,一面是山间独径,一面却是悬崖峭壁,有一小半是凌空的。 青二十七说“躲一躲”,其实高台之上,左右不过是枯木与山石,若在丛林茂密的季节或能一躲,放在冬日,除了几块大石之外,实是避无可避。 陆聆涛不假思索拉住青二十七的袖,往崖下一努嘴。 青二十七会意,恍若无意地将衣袖从陆聆涛手中抽离出来。 两人几乎同时跃起,如大鸟般轻飘飘地坠落崖下。 陆聆涛之“眸”一刀斩出,轻松地插进高台之下的崖石,身体悬空,全凭手力握住刀柄,吊于崖下。 青二十七则瞄准了崖间突起,虽是小小的一点空间,她却手脚并用,攀住所能攀住的东西,整个人像粘在崖壁上一般。 看上去都惊险无比,仿佛分分钟就要掉下悬崖。 但两人却是用最适合自己的方式,稳当当地找到了藏身之处。 安放好自己之后再看对方,都觉得好笑不已。 青二十七悄声道:“喂,小朋友,你差不多是一吊腊肉了。” 恩恩,用冬天的太阳慢慢阴干的腊肉最好吃了,放到正月年下,十足的好料。 陆聆涛向她伸出手臂:“腊肉有什么好的,要不我给你咬一口,吃新鲜的?” 青二十七“嗤”地一笑,也是,小盆友在某个位面世界,应该称得上“小鲜肉”了。 可是她并不想和他说太多,那些事本来就没有必要让太多人知道。 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他又不可能亲见,无非多些虚妄笑谈,或者,还因此受到惊吓? 她不说话,陆聆涛便又道:“你说我们刚才这样,是不是叫比翼双飞了?” 青二十七想说,喂,小盆友,到底什么叫双飞你可懂。 不过,这等开火车的话,果然还是不适合说的吧。 于是她摇摇头,示意头顶上的人声已近。 来者有四五人之众,一个粗嗓子道:“卓一剑,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这一路慢吞吞在作妖,我奉劝你一句:最好别耍心机!” 崖下两人对视了一眼,心里一松,知道他们总算没赌错。 而这伙人明明走得比他们早,却落在他们身后的原因,应该是卓一剑有意拖延,故意带错路也是可能的。 第128章 剑与师门 果然,只听得卓一剑答道:“年纪大了,耽误了众位高人的脚程,实在是对不住。” 接着,是小段的沉默,在红衣和尚的指示下,几个手下对高台周边的枯木与山石进行了一番地毯似地搜索。 好在青二十七和陆聆涛选择了崖下这等不太有人想得到的险地藏身,否则一时半会就得被迫现身。 和尊其人的谨慎小心可见一斑,但同时也可见他的不够江湖老道。 几个手下搜完,另一个嗓子较细的报告道:“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和尊点点头。 那细嗓子的又道:“卓大侠,你现在可以说了,剑,在哪里?” 剑! 在哪里! 藏身崖下的青二十七和陆聆涛又飞速地对望了一眼: 这伙人要的居然和暮声寒一样,也是剑! 是什么样的剑,竟然如此重要? 那红衣和尚又是什么人,非要那把剑? 卓一剑说道:“小师傅救卓某于水火,卓某实是感激不尽。” 那粗嗓子大汉喝道:“卓一剑,你是想造-反吗?不想受苦的话,快快老实交待!” 细嗓子的则道:“万事好商量,小洪你不要对卓大侠这么大声说话。” 粗嗓子的吼道:“何必和他废话!实话告诉你吧,你那娇俏动人的小夫人现在可在我们手里!” 卓一剑颤声道:“这事和我夫人无关,你们,你们把我夫人怎么了?” 细嗓子的赶忙说: “我们去请夫人,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想让大侠早日夫妻团聚。我们说好的,我们会助你脱险。 “卓大侠你也明白了,如今卓府祸事的根源,无非就是那把剑。 “卓大侠你说过,那把剑是你意外得来,得之无用。既然如此,让我们来替你分担风险,又何乐而不为呢?还请卓大侠不要再犹豫和拖延了。” 那粗嗓子的踏前一步,露出狰狞面孔。 两人一软一硬,都是为了逼卓一剑就范;做为事主的和尊和尚,却久久不发一言。 寒冬的山风吹来,卓一剑冷叽叽打了个寒颤,他很清楚如果不听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只是事到如今,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思定对策,卓一剑抬头道:“当年,陈生就是在这里,将他的剑亲手交给了我。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这把剑在我手中已经保存了二十年。” 因为赶了一夜的路,卓一剑的头发有点乱,被风吹着扬起,更显得苍老了几分: “……所以,现下即便将这剑转手他人。我也得清楚所托何人、用处何在。要不然,如若在九泉之下相遇,老夫实在没法向他交待啊。 “小师傅,卓某答应过的事绝不反悔,但求小师傅给个明白。” 他的最后一句问话直指和尊,目光亦紧盯着他。 和尊左右两个手下正要出声喝咤,那面容清贵的红衣和尚却是轻轻地摆了摆手。 他没有躲闪卓一剑道的目光,回答道:“此剑乃是和尚师门之物,多年前为陈生所盗。和尚直至不久前才查到它的下落,固而和尚断断不能让它落入他人之手。” 师门?又是师门? 这也太巧了点。 该不会是和暮声寒同个师门吧? 崖下的陆聆涛看了青二十七一眼。 她没有回应他,保持着凝神听崖上谈话的表情。 师门么? 听她唱过那首歌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能记在心上、传予后人的,会是谁呢? 她心中不是没有可能的人选,可是…… 青二十七的心揪了起来。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自己还会为曾经的那个人、那些事难过。 如若真是他的后人,他要一柄剑何用? 他常用的兵刃,明明是双刀! 这剑,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崖上的卓一剑听了和尊的话,又问:“敢问小师傅师从何门?” 和尊到底师从何门?崖上崖下皆有此问。 那红衣的和尚轻轻抚去衣摆上的几点尘土,回答道:“反正不是楚门。” 卓一剑道:“既然小师傅不肯明言,那就算了。我只想问一句实话:应大有,到底是不是你们杀的?” 应大有,就是在卓府中一藏二十年的隐形人。 和尊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细嗓子的下人看了主子一眼,说道:“大师说了要合作,就不会对你的人下手,卓大侠这怀疑从何而来?” 粗嗓子的则大叫:“别喽嗦,快把剑交出来,否则爷爷对你不客气!” 和尊抬手制止了手下,之后双手合什:“是你的人先找到和尚。” “他不同意我和你们合作,然后你就杀了他?” “和尚确有杀他之意。” “你这是否认?” “你一定是在猜想,和尚杀了他,然后栽赃嫁祸楚门。用他的死,来证明和尚最早的说辞。” “难道并非如此?” “自然并非如此。” “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对你之前的说辞深信不疑,我,我竟然相信了这是楚门所为,竟然相信楚门要追究我窝藏他多年的罪责!” 山崖之下,这回是青二十七主动将目光投向陆聆涛。 他的眉头深锁,正仰头凝听上方的对话,身子一动不动地,就是山风也不能捍他分毫。 卓一剑种种奇怪行径的起因,渐渐地显露出来。 高台之上,云雾渺渺,卓一剑的神情亦跟着茫然:“我竟然相信了……直到……真正的楚门的人出现在我面前。” 真正的楚门的人,是指楚亓吧? 楚亓向他下了战书,他以求死之心赴约,但是楚亓的所作所为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想像。 那孩子一点都不凶神恶煞,反而有种可爱的自大。 并且,那孩子只字不提应大有——他猛然警醒和尊之前所说的,或者全是谎话。 也许楚门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那么,红衣和尚一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卓一剑不能完全相信楚亓,对和尊的戒心又高了一成,他想要弄清楚这一切。 于是他没有阻止已经启动的诈死之计。 最终,他从假死状态里“活”过来,而和尊也表明了他之所求:那柄从陈生手中得来的剑。 第129章 这,本是个误会 在离他们数十里地的黔州城内,龙小凤的推理分析几乎全中。 细节或有出入,但是差不多全然把握了来龙与去脉。 卓一剑说到这里,眼睛都红了。 和尊没有马上回答,目光里充满怜悯之色,仿佛是佛看世人的慈悲。 他不说话,他的手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目光有种勾人的力量,卓一剑恍惚间觉得是自己猜错,误会了他;连忙定了定神。 到底是有武功底子的人,很快就稳定下来,恢复了神志清明。 和尊这“迷魂”功法颇为费力,且效力因人而异,他可以有别的方法,就不愿浪费太多内力。 固而小试过后,发现效果不佳,便立即放弃了。 和尊话里话外都别有意味:“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是和尚杀的,就不是和尚杀的。” 他没说出家人不能犯杀戒,所以他不是在打诳语。 换句话说,他是在告诉卓一剑,他这个出家人,是会杀人的。 卓一剑恨道:“不是你,又是谁!大有的武功这么好,岂是随便来个人就能轻易杀了他?” “和尚没杀他,是因为没有必要。和尚说的是真话,楚门,盯上了你。” 和尊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这几句话几乎耗尽他全部的耐心。 他一闭上嘴,浑身的杀气便冒了出来,偏偏他的面容又是毫无烟火味的清贵气质;因而看上去更为妖异。 因妖异而恐怖。 饶是卓一剑年长许多,仍忍不住心中微惧。 他长吸一口气,环视身周,紫山之巅,雪色皑皑,朝阳初上,山河美好。 “卓某这一生有时胆小怕事,有时又胆大妄为,常常摇摆不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卓一剑像是下定了决心,退到高台右角的一块石头边。 为防他使诈,和尊的几个手下半围上来,守住他的后路。 和尊眼幕低垂,手指似无意地抚了抚从背上解下的七弦古琴。 被几人严阵以待的卓一剑却很老实地蹲下身,在石头前挖起土来。 那粗嗓子的看了和尊一眼,得到他的同意之后,以手中的铁锏为工具,和卓一剑一起挖地。 卓一剑并不拒绝他的帮忙,如果地方够大的话,他希望更多几个来帮忙的。 就让这件事快点结束吧! 于是紫山之巅出现了极为奇怪的景象:两个吊在半空,两个在挖地,还有几个在吃瓜。 终于的终于,泥土之下露出了一个长长的剑匣。 那粗嗓子的低吼一声,面有喜色地望向和尊。 和尊依然不动如山。 原来,卓一剑竟然把他从陈生手中得来的剑就藏在当初得剑的地方,一藏二十年! 和尊修的是佛,他了解人的这种执念,甚至他希望能为人开解执念。 从心所愿,就是放开执念! 他将头一歪,让手下之人退后几步,不要妨碍到卓一剑。 与此同时,运起功法,充满悲悯的目光正正投进卓一剑双眸之中。 此刻的卓一剑已经挖出深埋地底的剑匣。 他将它捧在手里,感慨万千: “二十年了……二十多年来我做过无数后悔的事,但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初一时贪心,在这里默认下‘天下第一’的称号。” “就在此地?”和尊清冷的声音响起。 “就在此地……”卓一剑茫然地道。 二十年前的场景仿佛在眼前重现。 陈生的剑,他的慌乱。 还有,还有那位几乎无人知道的第三个人——“无名剑客”! 在卓府一藏二十年的无名剑客,应大有! 世人知道的是卓一剑战胜并杀了陈生,得了“天下第一”之名。 世人不知道的是,战胜并杀了陈生的人是应大有。 更不会有人知道的是,卓一剑收留了重伤的应大有、冒领了他的功,并把他一藏二十年。 这,本是个误会。 和尊盯住卓一剑的眼睛,缓缓问道:“你的武功不如陈生,你怎么能杀他?” 卓一剑茫然地道:“因为,因为他原本就受了重伤啊。他好像被,被别人追杀。” “于是这把剑……” “于是这把剑就到我手里了。真没想到,我还有把它挖出来的一天!” “就是这把剑……”和尊鼓励着。 卓一剑几若疯狂地笑了:“就是这把剑……” 话音刚落,匣坠剑出! 就在所有人凝神听他与和尊对话之时,他悄悄将剑匣打开。 亮光一闪! 和尊及手下未及反应过来,一道鲜血已然激射而出。 卓一剑并未向他们进攻,他向自己进攻! 谁也没有比他离自己更近了。 他回剑在脖子上一抹,谁的动作能比他快? 真好啊,二十年前就该死在这了……犹豫了几番之后,还是死在了这里。 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可惜,可惜了这二十年提心吊胆的岁月,可惜了她和他…… 卓一剑笑着倒在血泊之中。 红影一闪,和尚清贵的脸瞬间趋近,卓一剑手中一空,剑已被和尚夺走。 “不是这把剑!”和尚少见地露出愠怒之色,“陈生的剑呢?” 卓一剑的气息有出无进,但是他无比肯定地说:“这就是……就是陈生的剑……云龙剑。” 和尊喝道:“说谎!不是这把剑!还有一把剑,在哪?” 卓一剑从容地等待生命流逝:“我……都要,要死……死了,骗……骗你作甚……不打,不打诳……语……” 卓一剑一边说一边笑,最后的最后,他的头歪向一边,断了气。 他的脸上还有笑。 他死了,居然死得很安详! 和尊捏住手中的剑,脸上的神情闪烁不停。 那的确是把难得的好剑。 可惜,不是他要的那一把。 手下人不乏识货之人,细嗓子的那位上前讨好地道:“我看这剑十分的好,会不会是……” “噗!”和尊不等他说完话,扬手之间一剑刺出,正中那位的心脏。 细嗓子的一直以和尊的军师自居,不想主子居然毫无先兆地出手。 他低头看插在胸口的那柄利刃,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剑就不是主子要的剑,为什么这不是主子要的剑,他就该死。 第130章 故剑 死的当然不会只是那个多嘴多舌的细嗓子。 杀心既动,和尊没有给其他人更多的机会,片刻间,紫山之巅的高台上便倒了一地尸体。 滚烫的鲜血从剑身上滑下,剑冷血热,竟还冒着丝丝烟气。 和尊将剑掷下地,仿佛多拿那带血的剑一时半刻,都污了他清贵的手。 这些人,本是他买来的帮手,既然没用了,自然就该像垃圾一样丢掉。 和尊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没能完成师傅交待的任务,让他有些沮丧。 卓一剑胆子很小,一直以来都被他牵着鼻子走。 现在选择自杀,恐怕是担心落在他手上生不如死。 师傅要的那把剑,难道真不在卓一剑手上? 那么,那柄剑到底在哪里?! 应大有应该会知道! 应大有! 应大有如今还埋在卓一剑的墓地里! 和尊大袖一拂,背上七弦琴,未尝多瞧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眼,转身跃下高台。 转身的瞬间,身后有劲风突至。 和尊低首,一道银色的虚影向足部缠来。 他双足一蹬,身子向空中拔起,那银色的光芒正正从脚底掠过。 他被银色里夹杂的一抹红刺痛了眼。 “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和尊长吟着回过身,“你师傅是青二十七?” 那白衣的女子将“软红十丈”收回腰间,没有直接回答:“你师傅是谁?” 她的目的只是留下和尊,和尊既然留下,她便不再进击。 和尊知道她的来历,可她却对他疑而不知。 和尊亦不答。 在她现身之后,陆聆涛亦从崖下翻回地面,似一只黑色的鹰。 和尊的瞳孔微缩。 “原来……是你们啊。”他说。 冰湖以乐相斗,是因为被青二十七笛声所吸引,被陆聆涛打断之后,他便败兴而归。 修佛要万物不挂于怀,他相信若有缘法,必当重逢,所以没有当时就问青二十七的身份。 他甚至都没想过这两人是为追踪自己而来。 但如今,他要还猜不到他们的目的,那也就太蠢了。 一路行来,和尊并不想直接曝露身份来历,固而暗入卓府劝说、到“人生终点站”买棺材,以及假扮孝子暗中换过棺材,他都经过一番改装。 如果他面对的不是楚门这几个小子,在重重的烟雾弹打出去之后,他不信有人能将他从迷雾中找出。 实际上他之所以放出各种烟雾,主要就是防着楚门的人。 若非他知道楚门的人与他到达黔州不过是前后脚,他们很可能极快地逼他不得不现身——直接把卓一剑拎出来严刑拷打岂非快得多? 结果,他最不想碰到的,还是碰到了。 甚至他们直接杀出来叫破一切。 为首还是她,令他产生好奇心的她。 和尊心里波涛汹涌,陆聆涛却并不在意他的想法,径直附下身查看卓一剑的尸身。 这一回,卓一剑是真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陆聆涛眉头深锁,捡起了被和尊丢下的剑。 据卓一剑说是陈生的、却又被和尊否定的那把剑。 他转过身看和尊。 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和尊的脸。 陆聆涛眉毛一挑,此景此人,他一下就想起来了:和尊正是扮孝子,换走卓一剑棺材的人! 难怪他觉得他脸熟。 “这不是你要找的那把剑,那么,你要找的,是把什么样的剑?” 陆聆涛语气平和地问道,他相信这也是青二十七想问的,否则,她没有必要突然现身拦住和尊。 卓一剑和她没什么关系,她不见得要声张正义,为他出头报仇。 在种种谜团中,到底谁是正义谁不是,天才晓得。 他不认为她是事事都想管的圣母。 和尊低下头想了一想,他决定说实话:“那把剑,极短,极薄,中间却是镂空的……” 他说得极慢,极慢。 既然他们是冲着卓一剑冲着那把剑来的,他倒是想知道,他们知道这把剑有多少。 虽然是回答陆聆涛的问题,可和尊说话之时,却一直盯着青二十七的脸。 果然,那张脸一点一点地褪去血色,变得比皑皑白雪还要苍白。 “泠!”青二十七终于放下一直以来的自持稳重,颤声问道,“是‘泠’吗?” 陆聆涛从未见过这样的青二十七,他踏前几步,伸手欲扶。 她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忍住心如刀割的痛楚,以尽可能的平静再问和尊: “你告诉我,可是‘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的‘泠’?”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那个人早就死了,他的剑亦随之消失,可为什么他的剑又出现了? 他的剑回来了,他的人会回来吗? 陆聆涛小意地看她的脸色,心想,又是故人吗?故人之剑? 而和尊则想,她果然知道那把剑! 他知道的都未必有她多。 “和尚不知道那把剑叫什么。师傅只向和尚说了剑的样式。 “师傅还说,此剑舞起之时,急风穿过空隙,十分好听。而用它杀人之时,被杀之人几乎感觉不到痛,只会觉得像是被一片纸刮了一下。” 青二十七惨笑起来:“所以说……就是‘泠’啊。” 她微闭了眼,恍惚中,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在虚空里对她露出温柔的微笑。 为什么没有回到更久之前? 为什么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还是要失去。 既然一切都无法更改,就只能往前走。 青二十七收回神思,说道:“小和尚,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要那把剑做什么——又或者,你拿不拿得到那把剑。 “……但那把剑乃是我故人之物。所以我要定它了。” 她声音不大,意思却很坚定:就算你小和尚心存以我之力找到“泠”的心思,那也是白费心思。 “泠”,是她的! 说罢,她面带不满地招呼陆聆涛:“小盆友,呆在那做什么?还不走,难道是想把尸体亲自抬下山?” 这些个尸体,即便是卓一剑的尸体,亦没可能他们去处理。 况且,他们还有更多要处理的事。 第131章 都是你的 陆聆涛听青二十七语含埋怨,竟然心中微爽,目光与和尊相接,两人各自横了对方一眼—— 妖僧! 浊人! 眼见得一黑一白的两人要走,和尊忽问:“你不想知道我师尊是谁吗?” 取剑并不顺利,且有这女子的插手,难度更大。 自从进入中原以来,他都尽可能地隐藏自己;但是,许是因为如此,他办的事没有一件成的。 师尊在临行前嘱咐过他,要小心楚门。 而果真种种不能成事的背后,都有楚门诸子的身影。 难道真的和楚门相克? 和尊不服气,但又有些无奈。 他想,如果将这女子的消息带给师傅,说不定师尊的责罚会轻一点。 师尊会高兴一点吗? 但青二十七显然不想让他高兴,她歪着头浅笑:“小和尚,你有一点误会了,青二十七不是我师傅,我就是青二十七。” 和尊一呆:“你就是?” 青二十七笑了笑:“对,我就是。所以说,如果你这么想让我知道你师尊是谁的话,不如让你师尊自己来找我。” 这是辈份的问题,我可以屈尊,你却不能越礼。 被这件事震惊了的和尊好阵恍惚,待回过神来时,青二十七和陆聆涛已然去得远了。 “二十七知道那和尚的师承?”静默了一会之后,陆聆涛忍不住问。 青二十七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乐意被人打断,于是说话也没什么好口气:“我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师承?” 被抢白之后的陆聆涛有点尴尬:“我以为……” “有什么可以为的?!”青二十七咄咄地道。 陆聆涛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 过了一会儿,大概觉得对小盆友太凶了点,青二十七主动挑起话题:“卓一剑这个人,你怎么看?” 陆聆涛想了想:“有私心,挺胆小。但是如果失去所有支撑,他也会站出来。比如……他的这一死。” 他死了,柳氏就没用了。妖僧的手下再为难她就毫无意义。 所以说他的死是为了救柳氏? 也许不只……吧? 他忍不住问青二十七:“你认为卓一剑说的是真的吗?他认定的陈生的剑,就是他用来杀了自己的那一把吗?” 青二十七说:“你问我,我当然回答‘不是’。毕竟,我非拿到‘泠’不可。” 陆聆涛问:“不知道暮声寒要的剑是不是也是‘泠’——它这么抢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大宝贝?” 暮声寒的师傅,似乎也同她有渊源。他其实是在套她的话。 然而她想也没想就说:“不管它是什么宝贝,谁都别想从我手里抢走。它是我的。” 陆聆涛觉着她陷入了一种顽固的执念:“是你的,都是你的。但首要的,难道不是把它找出来的吗?” 青二十七:“如果卓一剑求死只是为了救柳氏,他死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挖出一把剑来忽悠那小和尚呢?” 卓一剑自杀之前,先交出了那把号称是陈生留下的剑。 陆聆涛:“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他就是想一切归位,二十年前就该死在此地、死于此剑……” “但也可能他想让和尊相信,这就是他所知的陈生的剑。他手中并没有其他的什么陈生的剑。 “又或者,他死只不过是想把剑的线索掐断在自己这里。” “所以二十七认为,通过卓一剑想要保护的柳氏,就能拿到真正的剑?” “如果那个应大有还活着就好了。” 陆聆涛眉头皱起:“可不是么,但现在他死都死了,说这个又有什么用?” 青二十七看了他一眼:“和尊否认人是他杀的,在我看来他没有撒谎的必要;可若人不是他杀的,又是谁?” 她想起应大有的表情,脑海中飘过一个名字。 然后她摇摇头,觉得那说不通,便先放到一边,说道:“走吧,我希望黔州的局面,在小凤和暮声寒的掌控之中。” 从山脚回望紫山,皑皑白雪里,有红色的僧袍忽隐忽现,和尊亦是跟着下了山。 但那又如何? 剑,就那一把,只能属于某一个人。 他们沿来路回城。路过冰湖,路过卓一剑的楠木棺材。 陆聆涛想起紫山之巅的卓一剑尸身。 虽说天寒地冻的,一时半会不会怎样,但卓一剑就算没有“天下第一”的名号,在黔州也是大户人家。 即便是他自己选择了死亡,如此这般死去,到底是令人忍不住为他唏嘘。 青二十七同陆聆涛到达黔州府城内时,还不到中午。 雪化了之后,特别的冷。 曾经的大户人家卓府,如今也是门庭冷清,不复当时。 自卓一剑设下暗遁之计,卓府就开始分批遣散下人。 到得卓一剑入敛出殡下葬,柳氏更是将府里大多数人都放了出去,只余少量下人做收尾的工作。 但是,现在的卓府之冷,却另有原因。 原本卓一剑下葬完,府里的丧事仪仗便全都撤了,但在此时,卓府的大门口重新挂上了白灯笼。 这是……柳氏死了? 想来也只有府中主母亡故,才可能有这阖府皆哀之相。 可柳氏怎么会突然死了? 是他杀,兀或是……因为太过悲伤而殉情自杀? 昨天与龙小凤、暮声寒二人分开,他们便是要找柳氏问询。如今他二人又在何处?柳氏的死,他们知情吗? 青二十七与陆聆涛交换了下目光,达成共识: 他们不是来致哀的,他们是来看看卓府又出了什么事的。 所以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墙头翻了进去。 卓府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在了,就连重起的灵堂,亦只有外面一个木然烧纸钱的婆子;半点都没有卓一剑办葬礼时的热闹敲打。 两人避开那烧纸钱的婆子,无声无息地潜入灵堂。 白幡飘动里,果然立着“卓门柳氏”的牌位,冷风从门口灌入,虽是大白天,整个灵堂让人感觉鬼影丛丛的十分幽森。 陆聆涛拦在青二十七前面,用眼神示意她等等,让他先去探个究竟。 青二十七没拒绝。 陆聆涛在楚门查案已久,她却不特别擅长刑侦,与其和他挤在一起干扰他,不如守在一边为他掠阵。 第132章 我走就是了 陆聆涛走到白幡之后,果见一口棺材陈列于此。 棺材已然盖好,看上去全无异状。 他轻轻地掂了掂棺材盖,发现棺材盖未被钉死。于是手上加劲,试着将棺材盖子往上提。 “嘎……”棺材盖被他挪开了一点点。 与此同时——“嗖嗖嗖!” 不等他探头查看,眼前寒光纷乱,道道白色的暗器自棺材中激射而出! 所幸,陆聆涛并非莽撞之人,虽然徒手开棺,却也没有放松警惕。一察觉到不对,立即将棺材盖一掌推出。 借这一推之力,身体往后平仰,几道寒光从脸庞边掠过。 陆聆涛一眼扫去,但见那暗器细小透明,仍是由水凝就的冰凌。 能发出这种无形暗器的,若说不是暮声寒,还能有谁?! 果然,陆聆涛避过冰凌,再直起身时,一身灰衣的暮声寒已从棺材中翻身而起,接住了被陆聆涛推出的棺材盖。 这棺材盖要是掉到地上,发出巨响、惊动了他们不想惊动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默默对视,不等开口,白幡扬起,现出龙小凤和青二十七的身形来。 原来,龙小凤就躲在灵堂的梁上,只是陆聆涛动作太快,她又不便高声叫喊,未能及时拉住他。 见陆聆涛和暮声寒都没事,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轻声道:“还好还好,暮声寒,你也太不小心了!” 龙小凤在外,暮声寒在内,都是在等待对卓府不利的敌人。 龙小凤一发现是自己人,便自动现身于青二十七眼前。 可是作为暮声寒,竟贸然地向陆聆涛出手! 他不是不能解释是视角不对,所以没能马上发现来者是陆聆涛——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要解释。 甚至,他用似笑非笑的、桀骜的神情告诉对方:我就是故意的,我等着和你的再度交手! 陆聆涛眉头深皱,但却强强压制住心中的怒气。 不管怎么说,暮声寒现在是友非敌,他同他置气于事无补。 如此一来,暮声寒的挑衅便像打在棉花团里一般。 龙小凤见他吃了瘪,莫名地,有点怕他不开心。 没想到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将棺材盖轻轻地放回原处。 不就是装做顾大局么,我也会啊。 龙小凤见他没有当场发作,暂且放下心来。 她在青二十七面前仍旧很不自在,于是自然地便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陆聆涛。 陆聆涛亦正好看了过来。 龙小凤没想到与他目光相接、撞个正着,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暮声寒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越发地冷了下来。 龙小凤浑然不知,悄声问道:“你们那里怎么样?” 陆聆涛同时悄声问:“柳氏怎么死了?” 两人同时问出,不觉一笑,几乎又同时回答了对方: “卓一剑死了。” “柳氏没有死。” 彼此一问又一答,在场几人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陆聆涛:“柳氏诈死,是你们的主意?” “其实也不算是诈死了。”龙小凤回答。 柳氏是真的求死,只不过她一头撞出去,却撞上了楚亓的一对肉拳,没死成而已。 她没有死成,倒是给了龙小凤他们一个灵感。 既然那红衣和尚想通过控制她而逼卓一剑就范,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能通过她,把红衣和尚的人引出来? “绢儿”死了以后,很久都没有人来叨扰卓府,这一点他们也很困惑啊。 再者,就算引不来红衣和尚一伙人,柳氏本来就打算放弃卓府、更名改姓的,不如就此将那计划实行下去—— 他们便是如此这般地说服了柳氏。 如今,柳氏正在楚亓的保护之下;而龙小凤、暮声寒二人则是安排好一切,等敌人上钩。 结果守着株没待着兔,倒是等到了陆聆涛和青二十七。 他们已从柳氏那得知卓一剑之前乃是诈死,而陆聆涛却说“卓一剑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龙小凤草草解释完柳氏的事,一脸迷茫地等着陆聆涛给她解释。 陆聆涛想起宛若轮回般死在紫山之巅的卓一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头:“卓一剑的死……说来话长。” 龙小凤正想问个清楚,暮声寒在一边冷冷地道:“既然说来话长,你哪来的时间精力说这么多废话!” 他这句话几乎可以说是出言不逊了,陆聆涛皱了皱眉,没有马上回答。 龙小凤却是忍不住道:“暮声寒,你有完没完,现在到底是谁的废话最多?” 龙小凤开口闭口都在维护陆聆涛,这叫暮声寒心口微堵。 他冷笑了一声:“你们都是楚门中人,我却不是。是我太多余,既然如此,我走就是了。” 说罢,就在龙小凤目瞪狗呆中,他居然大剌剌地从灵堂的大门口走了出去。 “啊……你,你是什么人?”门口传来烧纸钱的婆子的尖叫声,然后咣当一声倒地,晕了过去。 龙小凤、陆聆涛和青二十七:“……” 靠,这小子突然间耍什么脾气啊? 龙小凤先反应过来,跑出去看那婆子,一边嘟囔着:“有没搞错,把等的人吓走了怎么办?” 青二十七在她后面说:“不会的,不会再有人来了。” 龙小凤怔了怔,不觉收住脚步:“哦。” 和尊布了许久的局,最终没能成功,现下,他找来的帮手可谓全军覆没,而他本人则似乎打算把所有的宝都押在青二十七身上。 所以,柳氏是真死假死、龙小凤他们等不等得到他,其实都毫无意义了。 龙小凤:“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青二十七说:“事情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有可能的。”她想了想,到底没有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 龙小凤则想,是啊,她都能“穿”到这呢,还能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三人去同楚亓柳氏会合。 楚亓将柳氏安排在楚门暗桩那里。 见到三人一同到来,暮声寒却不在其列,楚亓眉眼一飞,轻飘飘地说:“那种不相干的人,早该走了,走多远都不算远。” 龙小凤虽恼暮声寒说走就走,可心中到底有点不是滋味,说道:“别这么说,他这人还是能帮上忙的。” 第133章 破而后立 不愤龙小凤又帮暮声寒说话,楚亓薄唇一扁:“小弱鸡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他有我能干?” 龙小凤翻了个白眼,没有接话,她知道楚亓就是这样的,喜欢逞口舌之快,倒是未必真有恶意。 房中,柳氏倚在床上,十分憔悴。 求死不能,求生欲-望亦不甚强,她就像是一尊木雕,毫无表情地挨时光。 只在几人进屋时,抬起眼扫了一眼,很快地又撇过头去,谁也不理。 青二十七摇了摇头,向几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由她来同柳氏谈。 龙小凤等人默默地退了出去,在门外等候。 好动的楚亓没半分消停,动不动便戳龙小凤一下,动不动又戳龙小凤一下。 龙小凤怒目而视,虚张声势要打,楚亓笑着闪到一边,可没一会儿又故技重施。 陆聆涛抱刀而立,紧锁着眉头,就盯着房门口。 卓一剑的死,对柳氏来说是非常大的打击;她之前就一幅求死的模样,现下听闻丈夫死讯,会不会更不想活了? 诚然每个人都有他必须承担的人生,但是柳氏在这件事里,何其无辜。 况且,她生命中的那两个男人,都不会希望她有事。 青二十七……她能劝得了柳氏吗? 陆聆涛一时间有点怔忡。 龙小凤发现了他的异样,因为她几乎从未看到陆聆涛脸上有过迷茫的神情。 他在想什么? 她打掉楚亓戳她的手,瞪了一眼:“楚二货别闹!” 然后悄问问陆聆涛:“陆聆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陆聆涛收回发散的神经,道:“我在想卓一剑……还有被丢弃在半路的楠木棺材。” …… 还有他和她的一路。 她的浅笑,她的拒绝。 他的小心思,他的…… 房间里,柳氏突然发出一声惨烈的哭泣。 龙小凤等三人不知所措地站到门口,面面相觑。 渐渐地柳氏尖利的哭声变成了嚎啕大哭,哭得没有一点点之前那优雅主妇的气度,哭得门口的三个年轻人有点慌。 然后门“吱呀”地开了,青二十七从门里走了出来。 见三个年轻人杵在那,解释道:“她哭出来反而更好些。” 自从卓府来了不速之客,无论是卓一剑还是应大有,都把许多事向柳氏瞒下。 一方面没有和她说透,另一方面,却又有许多事不得不让她蒙在鼓里也要去做。 柳氏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而今,却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推心置腹地与她交谈;心中的伤痛、憋屈、郁卒,一涌而出。 应大有死了,卓一剑也死了;她曾经所倚仗的依靠在半个月之内全部坍塌。 她现在必须要靠自己站起来。 那女子说得对,活着比死了更需要勇气,她要活着,她要把他们的那一份也好好地活下去! 柳氏淋漓尽致地将眼泪流了个干净。 然后,她站起身,净了脸,将自己整理得清清楚楚地,才走出房门。 门外的几个人,她知道来自于楚门。 在红衣和尚口中十分可怕的“楚门”,在与他们接触过后,她知道他们其实并没有那样可怕。 老爷和“他”,都是被骗了吧。 至少,现在那几个人露出的关心和同情并不假。 柳氏的眼圈依然很红,她出房门前已经擦掉了眼泪,此刻眼中又再泛起水光。 她深深地躬身,道了个万福,以示感谢。 陆聆涛道:“卓夫人,我们已经吩咐人去迎回卓先生的遗体,但有一事,想先问过夫人。” 陆聆涛向来妥贴又细心,由他来与柳氏商量善后,最合适不过。 柳氏低垂了头:“辛苦公子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卓府下人又已散尽,楚门如此道义,小妇人感激不尽。公子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陆聆涛说:“之前‘人生终点站’已经被毁,黔州府城中再无更好的棺材店,所以我想……” 柳氏会意:“就请公子差人将那楠木棺一并取回吧。那本是,本是老爷为自己挑的。我也没什么好忌讳的。” 陆聆涛道:“那我便这么办了。夫人如果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不妨直接告诉我,我一并处理。” 柳氏低头想了想:“几位之能远过于我这无知的乡野小妇人,先夫的身后事,但请几位做主便是。不过……” 她似乎有点累,说了一半便停住了。 几人知道卓府只余下柳氏一人,着实可怜,因此都有帮人帮到底的心思。 龙小凤道:“夫人你快说啊,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帮得上忙的。” 她待人是自内而外地至诚,柳氏听了,心头微热。于是抹了的抹眼角的泪,说道:“小妇人想讨一口热饭吃。” 呃…… 算起来,不只是柳氏,他们几个也许久都没进食了。 他们习惯了早一顿晚一顿的不规律,但柳氏却是晨昏定省很有规律的。 不过,大户人家的女子,就算真饿了也会忍着,以免失了大家气度。 现在柳氏这么说,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她的情绪不坏,二是她把楚门这几位没当外人。 楚亓立即吩咐下去,立即有人将一切都打点好。 几人围着吃饭。 食不言不寝不语,只有偶尔碗勺相碰之声。 柳氏吃着吃着,突然眼框红了,停筷不动。 龙小凤说:“卓夫人,饭菜不合胃口么?”她已经扒下去大半碗饭了,柳氏却才浅浅吃了几口。 固然侠女和贵妇有别,可是柳氏吃得也太少太慢了点。 柳氏歉然道:“这一个月来,许是遇到的事多,我一直便胃口极差,吃不下饭,倒是让姑娘见笑了。” 说罢,一股酸意又涌上喉口,她连忙住了嘴。 龙小凤脱口而出:“你不会是有了吧?” 柳氏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那里平平坦坦的。 龙小凤却道:“不行,得让医生给你看看,说不定真有了呢。最近你遇到的事太多了,是不是月事也乱了所以没注意?” 这小姑娘,别说这是吃饭的桌子,桌边还有两个大男人呢,怎就说上女人家的私事了! 柳氏惊疑不定中,夹杂着羞愧难当。 第134章 另有其人 幸好两个男人都是好人,跳脱如楚亓亦知道不该让女人难堪,眼观鼻、鼻观心地专注于饭菜。 陆聆涛则放下碗筷,直接走了出去。 青二十七轻轻地一咳,提醒龙小凤不宜太过直露。 不过,她倒是很欣赏这小姑娘的敢想敢说。 谜之沉默了一会儿,陆聆涛又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人:“这位是我楚门的刘至中,擅医,夫人如有身体不适,不妨让他为你看看。” 果然是陆聆涛的作派! 柳氏眼中泪意翻涌。 虽然也不怎么相信龙小凤的猜测,但还是顺从地伸出手腕,让刘至中诊脉。 “唰唰唰……”几道目光都集中在刘至中身上,刘医生倍感压力。 所幸是柳氏的脉象十分明显,刘至中用不着费什么难就能确诊了:“夫人确是喜脉,恭喜。” 众人皆喜,龙小凤更是得意洋洋地道:“怎样!怎样!我就说嘛!” 楚亓说:“唉哟不错嘛,小弱鸡你行啊!” 柳氏眼泪哗哗淌下,万不料,不幸之中竟有如此万幸! 她百感交集,撑着柔弱之躯便向几人下跪。 龙小凤哪里能让柳氏跪成,一把扶住:“唉哟,卓夫人,你可是双身子的人!少动点,别伤到你肚子里的宝宝!” 楚亓忍不住道:“小弱鸡你动作比卓夫人还要大呢!” 这对活宝! 青二十七同陆聆涛相视一笑。 屋子里顿时一改沉郁之气。 平复情绪之后,柳氏终是站起身,再次向楚门的几位施了大礼。 “各位于我,如再生父母,如不受我此礼,我一生难安。” 众人见她坚持,便也不拦了,只是都或侧身不受,或同礼以待,算是回了她的这个大礼。 平静下来的柳氏对于自己接下来要说的,显然已将腹稿全都打好。 她整了整衣衫,说道:“我腹中的骨血,是应郎的,几位想必都已猜到。我与老爷……其实只有夫妻之名。 “老爷与应郎之间有许多秘密,我一介愚妇,只能把我之所知的一切尽告诸位。” 柳氏说罢再福。 “十七年前,我被人拐卖自黔州府,老爷偶发善心,将我买进府中。原以为此生就在卓府做个丫环罢了,谁知却在那一日,偶然与应郎碰见。” 柳氏的面目变得温柔无比,仿佛仍是那个十岁出头的无知小姑娘。 彼时应大有二十来岁,在卓府中潜伏已有三年。 被发现行藏,本该立即杀人灭口,但是对着那粉砌般的怯生生的小姑娘,他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便放过了她。 后来又觉得不该如此心软,便在夜半时进入她的房间,意欲斩草除根。 谁知,那怯生生的小姑娘不等他近前,便睁开一双明媚纯净的大眼,悄声问道:“大叔,你是来杀我的吗?” 她静静地躺在那,恍若他要杀她,她便引颈予他。 这是几年来,除了卓一剑之外,唯一和他说话的人。 他依旧是下不去手。 后来,他时不时来看她。 他几乎不说话,而她就像有人对答一样地,自说自话。 渐渐地,他习惯了来她的屋,听她说话。 后来,他偶尔会出声。 再后来……她长大了,出落得水灵灵的,开始有人上门向卓一剑提亲。 来提亲的都是有头有脸的管事,甚至还有黔州府其他大户上门求娶她为妾。 知晓他二人有情的卓一剑将所有的提亲一并回绝,用一种非常的方式,安置了他们三个人的未来。 ………… “……其间种种不必赘述。”柳氏长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那些回忆都是属于她的故事,眼前的这些人未必有耐心听;他们要听的,是“秘密”。 “你就说嘛说嘛,一点都不是‘赘述’!”龙小凤说,眼前闪着热诚的光。 听故事什么的,她可爱了。 但柳氏终究是摇了摇头:那些回忆都是属于她的故事,她实无必要同他们分享。 “应郎和老爷有时同我说一些过去的事。”柳氏忡怅地道,“虽然我居于深宅,却也知道老爷那‘天下第一’的名头。” 说到重点了。 楚亓眉眼一飞,露出不屑的神情,这个“天下第一”实在太弱,根本就是浪得虚名! 陆聆涛却向青二十七看去,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 青二十七呢,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静待着柳氏的下文。 反而是龙小凤道:“我记得卓老先生说过,那是个误会,当时,与陈生相斗的另有其人。” 龙小凤这么一说,楚亓也想起来了:“对,卓一剑说过,和陈生相斗的,是个无名剑客。卓一剑是渔夫得利,被后来的武林人士误认为‘天下第一’!” “嘶……”楚二货脑中灵光一现,立时明白了龙小凤的言下之意,“难不成这所谓的‘无名剑客’,就是应大有?” 所以说,那战胜了陈生的“无名剑客”并非如卓一剑所言“坠入山谷”,而是被他救进卓府、一藏二十年?! 柳氏道:“两位所猜不错。” 不等龙小凤和楚亓为自己的脑洞开对地方雀跃,青二十七忽道:“那么,卓一剑从陈生手中得来的剑,到底属于谁?这剑又在何处?” 应大有的身份并不简单,她知道他是当年“解语轩”留下的暗棋之一。 他本该像很多的同仁那般藏身于人海之中,可是什么让他对陈生动手呢? 唯一的可能,是陈生手中有他必须要拿到手的东西。 这东西……舍“泠”取谁?! 青二十七向来温言和善,可问这问题时,却带了三分凶狠,三分颤抖,三分希冀,还有一点点的怅然。 柳氏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便是歉然:“我不知道……想来,那是老爷与应郎隐藏最深的机密,所以他们不叫我知道。 “……老爷的为人,是有诺必守。相必他既然救下应郎,也就背负下了应郎所背负的一切。” 算起来,卓一剑有私心,既爱名声又怕死,行事中也多有摇摆不定…… 但是无论他怎么选择,他的选择里都没有“背信弃义”一说。 第135章 共生 卓一剑一直都将应大有藏得很好,亦将他们的秘密藏得很好。 应大有则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地,帮卓一剑解决他所解决不了的难题。 其中便包括赶走不断上门挑战的武林人士。 至于其他……应大有做的事,想必不只于此。 卓一剑和应大有就像是共生的一组关系,他们捆绑在一起活了这二十年。 柳氏出了会神。 楚亓道:“关于那把剑,你平时就没看出来点啥?” 龙小凤一扯他:“对孕妇就不能客气点!” 柳氏看向她,想了想,极不确定地道:“说起这个……从前我并没有注意,直到此番出事,我才知道老爷万分看中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画。” 那幅画,而今正在龙小凤的背上。 龙小凤立即取出画,在桌上铺了开去。 “其实我已经想了许久啦,可是,我对书书画画什么的,实在是没有研究……”龙女侠有点露怯地望向她的同仁们。 她就觉得那幅画么,画得很一般、还不如暮江吟而已。 那幅画,她看过,陆聆涛看过,青二十七和楚亓却未看过,他俩会看出点什么来吗? 楚亓和青二十七凑过来观画。 那是幅文人野趣图,笔墨淡雅,意境幽远,画中的采菊人神色悠然,凝望着山中飞泉,若有所思。 题诗是:“采菊东篱下,泉落白云间。” 观完画后,青二十七尚未发言,楚亓楚大少却将薄唇一扁,鄙视道:“这画的还不如我家小江江呢!” 好吧……真是深得我意啊!龙小凤忍不住在心里道。 可是就不能有点建议性的意思吗?摔! 陆聆涛侧头看青二十七,她的眉头微微地皱着,想必亦是对那画一时间摸不着头绪。 他安慰道:“不管怎么说,从这画上找线索总归是没错了。” 青二十七倒也不纠结,淡淡地笑了笑,自嘲道:“可惜我对书书画画,同样也无甚研究。” “那我们就带回去让小江江研究吧!她对书书画画最有研究了!”楚大少爷就像在夸自己那样,毫不吝啬地夸起了暮江吟。 陆聆涛泼他冷水:“如此,我与二十七先回盛京,你还得陪小凤回家呢。” 果然是好大一盆冷水!楚亓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谁知龙小凤冷不丁地道:“我不回去!” 龙小凤本来就对回鄯阐见“父母”心存畏惧。 如果有个借口能不回去,她是求之不得。 只是到底是底气不足,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向青二十七瞄去。 青二十七并未如龙小凤想像中那般反应很大。她笑了笑说:“这事儿我们私下里再谈。” 意思是还有得商量? 龙小凤试探地多说了一句:“我是觉得吧,这事儿说不准会越牵越大……” 青二十七打断她说:“不是说了先不谈这个么。” 楚凌川给她的信中提及过龙小凤除“失忆”外的些许不同,她亲见龙小凤后,亦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要说具体哪里不对……也只能归结于“直觉”二字。 青二十七的态度让所有人都挺意外。 不过她果然没有继续纠结这件事情,也不容他们再有疑问,立即看向柳氏:“剑,应该不会在应大有的棺木中吧?” 柳氏摇头:“我不知道。” 既然卓一剑和应大有将“泠”的事瞒得她严严实实,即便应大有的棺木中真有“泠”,柳氏也不会知道。 只是…… 陆聆涛忽道:“你们放心,灵柩山那里,我适才便派人去守着了,断不会叫那个妖僧有可乘之机。” 他一向细致周到,不用别人提醒,便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楚亓一听,摞袖子就要往外走:“待我去会会那和尚!我倒想看看他是何方妖孳!” 哼,据说那和尚长得人模狗样,这世界上还能有人美过他楚亓楚大少? 龙小凤赶忙跟上:“楚二货你等等我……” 这横竖都是二的家伙,明明是担心属下对付不了和尊那和尚吧,干嘛非要装出这毛躁的样子。 两人你一嘴我一嘴地远去了。 陆聆涛便转向柳氏说道:“算算时间,将卓先生从紫山移下来,应该还要几个时辰……” 柳氏会意,下意识地摸了摸肚皮:“既是如此,小妇人斗胆,先休息一会儿,等先夫遗骸到时,请两位告知小妇人,小妇人要亲迎棺椁。” 懂得惜生,便是好事。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已经不在了,她更应该保重自己,保护到腹中的胎儿。 那是她的希望,必然,也是他们的希望。 告退之前,柳氏停下又道:“老爷在灵枢山备下的墓地,原就是一穴双墓,我想老爷能为应郎做到如此地步,他应该不介意两人生死共穴。” 待柳氏离开,陆聆涛同青二十七道:“这兄弟同穴,倒也是件美事。只是……” 数年后,柳氏说不定也会和他们葬在一起,宛若三人生时。 只是这些话他就不便再说下去了。 青二十七说:“别想这么复杂,这不挺好的,以后柳氏去扫墓就可以将两人一并扫了。” “也是。”陆聆涛说:“说来我也真佩服应大有,他是有多大的韧性才成功地做了一个隐形人。” 青二十七也想不透:“确实。” 陆聆涛又问:“那幅画,二十七真的没有想法吗?” 青二十七摇头:“我并不擅长猜谜。” “是么。”陆聆涛歪了头,温柔地笑,“我以为擅制谜的人,对猜谜亦会有几分心得。” 他的目光灼热,青二十七却没回应。 明明是老成稳重的人哪,怎么一没旁人在,就这么没脸没皮的。 青二十七定定神。 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魅力,陆聆涛这么对她,最多就是年轻人的一时好奇好玩罢了。 她老人家慢慢地引他走上正途就是。 于是淡淡地道:“人老了就是精力不济,我也有些累了,得歇会,有事再叫我。” 说着便走了。 陆聆涛这回倒没拦她,看着她渐行渐远,他的目光也幽远起来。 ………… 第136章 祝君好运 时间过得很快,几个时辰后,卓一剑连尸带棺便送至城外。 因着之前已经为卓一剑办过丧事,且又打定了主意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柳氏的意思,是不再重办了,低调地处理便好。 她是主家,自以她的主意为准;龙小凤等人并无异议。 有楚门出手相帮,将卓一剑尸身归墓的事办得十分顺利。 柳氏为着肚子里孩子的缘故,以极强的意志力控制住了情绪,之后便依着最早与卓一剑之约,悄然离开黔州府城。 卓氏府邸已然暗地里卖出,自有忠仆会处理完收尾,再与柳氏会合。 柳氏拜别之前,龙小凤竖起食指,问了最后的问题:“虽然应大有很成功地在卓府中隐身生活了多年,但是,这个办法真的稳妥吗?” “如果扮成卓府的普通仆从不是更方便吗?” “他‘隐身’这么多年,真的从未有人发现过他吗?这二十年里,难道没有另一个你、另一个万仕仁吗?” 柳氏低头想了很久,回答说: “即便是卓府的仆从也有相应的身份,要应付他人的探寻。与其如此。不如做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至于在这些年里,还有别人发现,发现他的人又去了那,就不是我能回答的了。” “我所知的是,除非不得已,应郎几乎从不离开屋子。他曾经对我说过,希望他的使命能完满结束,那他就能和我快活地四处逍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如今想来,老爷和应郎守了一辈子,都是为了守那把剑。为了等对的人来取剑。或者说守着它,以免它被不对的人抢走。” “我虽不知道你们要的剑在何处,但我想,如果有缘,你们就能找到吧。” “我也不你们是否就是他们在等的取剑之人,不过剑在楚门手中,或许,比在任何人手中都要来得稳妥。” “感谢诸位,并祝诸位好运。” ………… 诺大卓府,从默默无名到盛极一时,再到低调神秘,最终绝迹江湖,怎不叫人有几分唏嘘。 也许,这是世间所有事物的轨迹,兴旺衰微,终有定时。 冬夜的雪纷纷而落,陆聆涛立于栏下,眉头微锁,似乎心事重重。 身后脚步声近,“叭啦叭啦”的来得极快,不用想,除了楚亓楚大少爷还能有谁? “想不到身为正人君子的陆聆涛,却放纵妖僧再而三地掘人坟墓!”楚亓嘿嘿地道。 “不然呢?”陆聆涛一点都没有否认的意思。 楚亓说:“当然是自己挖了,岂不更稳妥?” 他们不是不信柳氏的话,只不过都认为凡事还是由自己人亲自复过一遍比较安心。 毕竟,柳氏本来所知不多,那两个男子瞒住她也是可能的。 但是两人的做法却有所不同。 陆聆涛一直就知道他们“螳螂在前”,和尊“黄雀在后”。 所以他虽然派人守住卓氏祖坟,但又却交代和尊若来,任他入墓寻物。 楚亓则认为既然想再次探墓,自己查就是,何必假手以人?——陆聆涛此举未免不够磊落——故而出言相讥。 没想到陆聆涛对他的挑衅仿佛一点都没放心上:“你说的也是一种办法。” 楚亓此刻的感觉,就如同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团中,那个憋啊。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见陆聆涛的表情微微变了。 陆聆涛之前的表情是淡然。 他似乎完全接受了楚亓的责问——只不过事已至此,那便只能这么办罢了。 这是楚亓最讨厌的一种表情:明明不以为然,嘴上还要说你说的都对。 但是一瞬间,陆聆涛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陆聆涛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温和的、如坐春风的,哪怕真实的他并非如此。 可现在他脸上显出的温柔,却是很少人能看到的一种表情。 即便是楚亓都没怎么看到过。 陆聆涛这是见鬼了?还是说楚亓楚大少见鬼了? 不等楚大少动起他那金贵的脑子,一缕幽幽的笛音从远处飘来。 幽幽的,就像是少女的相思,深闺的怨念。 楚亓扁扁嘴:“谁吹得这么凄惨啊……” 陆聆涛转过头:“噤声,别扰了这笛声。” 这什么和什么嘛! 楚亓对音乐的兴趣不大,就算是听曲,也喜欢听些热闹的,这些咿咿呀呀细声细调的丝竹,楚大少又不是娘们,根本不耐烦听。 不过,楚亓楚大少很快就做出反应,也变了脸色。 因为有一个人的歌声混进了笛音,她唱的是: “独夜无伴守灯下,清风对面吹。 十七八岁未出嫁,见著少年家。 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人子弟。 想要问伊惊歹势,心内弹琵琶。 想要郎君作尪婿,意爱在心里。 等待何时君来采,青春花当开。 听见外面有人来,开门该看觅。 月娘笑阮憨大呆,被风骗不知。” 其实楚大少不太听得懂那女子唱的是什么,因为她的咬字听着像官话……又不太像,感觉带着一种很奇怪的、似是而非的口音。 不过他变了脸色,也不是因为有个女人和着笛音唱了这么一首幽幽的歌;而是因为,唱这首歌的人,是龙小凤。 大大咧咧的龙小凤,他家五音不全的亲亲表妹,什么时候学会唱这种幽幽怨怨的小调了? 说好的做楚门女侠呢! 楚亓楚大少撇了撇嘴,忍不住吐槽说:“小弱鸡这唱的什么鬼,也不唱个好听点的!喂,老陆,你知道她唱的啥意思吗?” 陆聆涛的脸色亦是从温柔到惊讶。 听见楚亓问,他想了一下说:“小凤唱的么……是‘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细听那词,是描写深闺美娇娘,想到白天遇见的少年郎,芳心幽幽无处述,听得房门微动,连忙出门相迎,谁知门外空空的,原来是风吹门动,白叫天上的月儿一阵好笑。 可不就是“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么? “原来小弱鸡真是思春了啊。”楚大少嗤笑道。 陆聆涛充耳未闻。 这首歌,正是青二十七所谓的“故人曲”! 第137章 望春风 依青二十七所言,这世上识得此曲的人应该不多,怎么这不多的人里,会有龙小凤? 青二十七还说,她已经多年没有想起过这首歌、自然不会主动吹奏,可见龙小凤不是从她那里听到。 那龙小凤又是从何处听得? 陆聆涛想不通,楚亓却已动了:“……思春的小弱鸡,这可不得了了。不行,本‘玉人’得去现个真身,看她还思的什么春!” 陆聆涛忙道:“小亓且慢。” 楚亓眉毛一挑:“怎么?” 陆聆涛定了定神,说:“青二十七应该有话想和小凤说,她们是半师半友,我们两个大男人,就别去打扰她们了吧。” 楚亓道:“这不是她俩凑一块阴气太重了,我才要去……” 和陆聆涛呆一起有什么好玩的,他要去糗那头思春鸡! 然而,就像是主动在拒绝他一样,还没等踏出脚步,笛曲与歌声都停下了。 楚亓亦非傻子,他咧咧嘴说:“啊咧……听起来是不怎么欢迎我的样子。” 他夸张打了个哈欠:“算了算了,管她们的,困死了,我睡觉去。” 陆聆涛说:“今天你也辛苦了。” 楚亓翻了个白眼:“有你老陆在,谁敢说辛苦?” 说罢,楚大少打着哈欠,施施然地走了。 陆聆涛望着他走远,却没有动:她们,在说些什么呢? 今晚的雪只下了一会便停了,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白。 雪夜的辉映在两个女子的脸上,望向彼此的眼光里,满满是讶然。 龙小凤也许比“讶然”还要程度更深一点,几乎可以说是“震惊”了。 “青……姑姑你?” 在出声相和之时,龙小凤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唱的歌有什么不对。 在她来的那个世界,《望春风》是一首流传很广的闽南语歌曲,她自然也会唱。 所以听见曲调,她便很自然地唱了出来。 唱完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当下的她,并非身在她来的世界。 《望春风》不是《男儿当自强》那种由古曲改编的歌,作为一首二十世纪初被创作出来的歌曲,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类似于宋的时代? 眼前的那位年长的女子,先于龙小凤安放好了自己的情绪。 她微微地笑起来,深遂的眼里有说不出来意味。 是了然?是欣喜?还是别的什么—— 但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小凤,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龙小凤果然直问:“青姑姑身从何而来?” 青二十七敛容正色道:“和你差不多的地方,不过,想必并不是同一个地方。” 她从楚凌川处得知龙小凤失踪归来后的“异样”。 身为一个过来人,她认为所谓的“失忆”和“性格突变”绝对不可能毫无来由。 当然会有别的原因;而她要做的就是一种一种地排除。 奏起《望春风》,便是试探。 《望春风》的曲调或许有人听过,但是完整地唱出来整首歌差不多只有一个可能:龙小凤来自于某个未来的时空。 就像她自己,也曾经在某个未来的时空呆过。 这算是万千人万千世中,独与你相遇的缘份么? 青二十七不胜唏嘘,她伸出手去:“你好小凤,很高兴遇见你。” 龙小凤盯着那只伸过来的纤纤素手:这是属于未来时空的握手礼。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回握了青二十七:“你好。” 消化青二十七也是一位穿越者,对龙小凤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 来到这个时空之后,便觉得它与古代应该有的风格不尽相同。 且不说楚亓等人时不时冒些近乎于现代的词汇;之前的那个棺材店居然叫什么“人生终点站”,就有够现代风的。 人生终点站……啊咧我还“命运后花园”呢…… 确定了这是个被穿越者改变过一番的古代后,龙小凤并不害怕,反而有种莫名的兴奋:“那,青姑姑还认识如你我一般的人吗?” 还有别的穿越者吗?他们是谁? 青二十七说:“六十年前有几个,而你,是我六十年来所见的第一个。” 六十年前?! 唉嘛!那这位青姑姑可得有多少岁了? 看着不像啊! 龙小凤吓了一跳,却又不敢问。 猜中她在想什么的青二十七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你放心,我没这么老的,又不是妖。” 龙小凤不解。 青二十七笑了一会,停下来说:“我只不过……穿了三次,而已。” 第一次是从某个龙小凤所谓的“现代时空”,穿到古代;然后—— “我很好奇自己的来处,就过去那个时空看了看。”青二十七颇有几分怅忡,“住了一段时间,发现无论如何都没法适应……” 然后就又回来了,可是却没能回到她出发的点,而是到了现在,比离开“当年”过去快六十年的时空。 龙小凤惊讶地张大了嘴:“还能这样的?!” 那是不是说,她也能穿回去她来的世界? 不等她按下这个念头,青二十七说:“别想太多,有误差的,不只我遇到过乌龙。如果掉不到你想去的地方,可怎么办?” 如果告诉这小姑娘,楚门的老祖楚乐一就是掉错时空的产物,这小姑娘会不会又吓一跳? 不过……还是算了,楚门已经在此时此地安家立命,过去往往,不提也罢。 龙小凤却没有想这么多,她飞快地回答:“不,我不想回去。在这挺好的。” 青二十七默然不语。 她不愿意给龙小凤提意见。 虽然都是“穿”,她的“穿”与龙小凤的“穿”不同。 她是肉“穿”,龙小凤是魂“穿”。 见过的事太多,她自然知道,所谓的魂穿与夺舍有时并不是那么彻底。一体双魂也不是没有。 “龙小凤”的这具躯体里,还会不会有她所认识的这十年的龙小凤的意识存在? 如果龙小凤“穿”回去了,那么,这个时空的龙小凤和那个时空的龙小凤要怎么同在? 她不懂。 况且,她也不擅长为他人做决定。 “能告诉我你来的是什么样世界吗?”青二十七又问。 龙小凤说:“公元2248年。” “哦。” 第138章 你既不说,我就不问 见青二十七一脸淡然的样子,龙小凤忍不住不问:“你去过的世界呢?是哪一年,什么样?” “公元纪年的话,比你早一百多年吧。”她说。 “这样,那你如果不回来这里的话,应该和我爷爷差不多了,可以做我姑婆。”龙小凤想让自己轻松点,“不过你回来了,现下,我就自然涨辈份了。” 青二十七笑:“只是姑婆,不是曾祖婆婆么?” 龙小凤说:“到我们那会儿,每个人都能活两百岁,一百多,姑婆而已,到不了曾祖一辈。” “是么?”青二十七太阳穴的青筋一跳,“那,咱国成超级国没有?” 龙小凤:“国?没有国了,一百年前就没有国了,现在只有联邦。” 世界大同,不再有国界之分;但是利益与利益的争夺,不会因为有没有“国”而有所改变。 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境的。 龙小凤突然觉得疲倦。 不但是疲倦,还有那些她想要遗忘的事,似乎正要冲破被她用意志结成的牢笼。 青二十七目不转睛地盯了龙小凤一会:这小姑娘的心里似乎背负着与她年纪并不相附的沉重。 她想,不为这躯体前主十年来的相伴,为着她们可能同存在某几个时空的缘分,也要尽力地保龙小凤周全。 “去歇息吧,一切有我。”她说。 龙小凤怔怔地,忽然间觉得有股暖流经过身体。 也许是深藏在这具身体里的本能作祟,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来处奇异的人,让她感觉到不那么孤独。 龙小凤走上前去抱了抱青二十七:“谢谢你,青姑姑。” 青二十七的身体僵住,她抬起手,摸摸那小姑娘的发: “失忆没什么可怕的,我也曾经失忆过十几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想,就可以过好你自己,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有些事,不想记起就当忘记好了;人不就是因为痛苦才会刻意忘记么?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可以坦然面对了,再重新捡起,那也是件好事。 沉默良久,龙小凤听懂了青二十七没有说出的话,而后低低地问:“有时间和我说你的故事好吗?” 青二十七一愣:“好……好啊。” 雪夜清辉,龙小凤走后,青二十七在栏下多伫立了会。 活了这么久,她几乎能够接受所有的异数,包括另一个穿越者龙小凤。 关于这个小姑娘的过往,她没有探究过深的想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要守护,就算知道对方的难处,也未必帮得上。 “你和小凤刚才在聊什么?”陆聆涛悄然靠近。 青二十七问:“那你和小凤刚才在聊什么?” 龙小凤离开已有一段时间他才来,一来就问起龙小凤,那么两人应该是遇到、并说了些什么。 “哦。”陆聆涛回答,“我问她是不是和小亓一样,觉得我故意放和尊进入卓氏墓穴查探十分不妥。” “她怎么说?” “小凤说,无可无不可。我们自己查,自然是把主动权完全放在手中,绝无遗漏;但放和尊在前,则有机会找到他幕后之人。” 两种做法都无可厚非,因为都得靠点运气。 譬如现在,和尊一无所获,于是他很可能继续潜伏着,做楚门的“黄雀”。 青二十七叹了声:“她真是挺聪明的小姑娘。” 陆聆涛问:“你认为她只是聪明而已吗?” 青二十七道:“不然呢?” 陆聆涛眉头微皱:“她还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或许。”青二十七说着站起身离开,“哦,对了,我答应她了,她暂时不回家,同我们返回盛京。” 陆聆涛大为意外:“这是为何?龙府那……” “现下种种,我心难安。或者,将有大事发生。该当让小凤出来历练历练,龙府那边我来解释吧。” 南诏其实近来也不太平,龙府作为南诏的第一武林世家,又与南诏王室有些关联,连龙氏夫妇都有暂避之意,龙小凤暂时留在大宋,他们反而放心。 至于其他的……什么未来时空,什么穿越之类的,就先不说了。 “这样啊……”陆聆涛跟在她后面,有心想问她的“故人之曲”,但又觉得她既然不提,那必是没有同他说的念头。 谁知,青二十七竟然叹了口气说:“没想到小凤竟然记得我偶尔奏过的歌曲。连我都记不清了呢。” 这是要圆谎的意思? 陆聆涛不信。 这两个女人之间达成了什么共识? 青二十七说的“大事”,会是什么事? 他想了想,说:“你既不说,我就不问了。”但别对我说谎,可以吗? 青二十七仿佛听到了他心里的话:“好,暂时不能告诉你原因。” 他点头,不再说话,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她推开房门:“晚安。” “晚安。”他说。 但这样的夜晚,又有谁能真的安心入睡? 至少,龙小凤睡得极不安稳。 她再次坠入了深深的梦魇,翻来覆去。 这几天所经历的各种人和事物,在她的脑海里翻滚辗转。 卓一剑的败。 柳氏的泪。 卓府的灵幢。 万仕仁的猥琐狰狞。 房中之房的昭然若揭。 “人生终点站”的血肉横尸…… 如此种种,夹杂着被她埋进记忆深处的悲伤瞬间…… ——“原谅我,我是不得已。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寒嘶声裂肺地喊。 他看上去绝望又无奈,可她毅然决然地走开,连头都不回。 ——“乖乖的,哪都别去,不管怎样,我都在。”陆聆涛温和的,或许是虚伪的微笑。 谁真谁假,她不想知道。 如果要骗我,能不能骗得彻底一点? 她想起在“人生终点站”那一刻的心慌。 暮声寒的身影,他身上的血迹,她是多么害怕灭了棺材店满门的就是他…… “人生终点站”…… 那满目的血内横尸在她的梦中一遍一遍再现。 是因为在她的特工生涯里,甚至在更小的时候,曾经见过这样的情形吗? 她在梦魇中摇头,她强迫梦中的自己走出“人生终点站”。 时光回溯,回溯到她与陆聆涛站在店门口的那刻。 她和他看到门口妙联,相视而笑。 她还记得那副联,上联是:“华佗再世岂能起死回生,挑一副厚棺,厚葬!” 下联是“扁鹊重生未必逢凶化吉,拣几块好材,好走!” 对联啊…… 龙小凤陡然间灵光一闪,“啊——”地一声,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身,望向窗外,外头已经亮了。 虽是都在梦魇之中,可这一觉也睡了挺久,精力恢复了不少。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从梦里恍恍惚惚得来的灵感,依然不太清晰。 她知道一定有点不太对劲的地方,但是一时间却说不上来。 下床洗漱一番,整个人清爽了不少。 第139章 不对仗 收拾停当,龙小凤赶快去敲隔壁青二十七的门。 有点意外的是陆聆涛亦在房中,原来他给青二十七带了早餐过来。 见到龙小凤,陆聆涛忙招呼:“早啊小凤,来,一起吃点东西。” “好啊。”龙小凤说,她将微涩的心情压下,随手拿了个包子吃。 青二十七不动声色,待龙小凤吃了半个包子小停的间歇问:“有事想说?” 龙小凤道:“恩。” 陆聆涛端豆浆给她:“你是不是没想好怎么说?吃饱再说。” 龙小凤心里都是涩涩的味道,只能用吞咽来掩饰。 “……我想到那幅画上那两句诗。”她说。 陆聆涛将那句诗念了出来:“我记得,是‘采菊东篱下,泉落白云间’?” 随即他又问:“你的意思是这画的秘密与画无关,但与画中诗有关?” 龙小凤说:“我不确定。只是觉得这两句诗放在一起很违和……” 她转向青二十七,问道:“青姑姑,古代人写诗写联都讲究对仗的对吧?” 龙小凤来自于现代,读过古文,但并不精通;问青二十七,是因为觉得她能理解自己的那种因不精通而来的不确定。 青二十七点头道:“但这两句诗却不对仗……不过,它们本来也不是出自同一首诗。” 虽然不出自同一首诗,但既然是画中诗,且只有两句,正常情况下,都会像对联一样,讲究平仄对仗。 难道这本该有的对仗不对仗,就是那幅画所要隐藏的秘密吗? 龙小凤目光闪闪:“我读的书少,只记得‘采菊东篱下’后一句是‘悠然见南山’,是陶渊明写的。 “可‘泉落白云间’是谁的诗,我就真真不知道了。” 青二十七顺着她的思维往下:“这句诗偏门一些些,是贾岛写的《寄山友长孙栖峤》中的一句。” 诗云:“此时气萧飒,琴院可应关。鹤似君无事,风吹雨遍山。 松生青石上,泉落白云间。有径连高顶,心期相与还。” 青二十七娓娓吟诵。 冷不防楚亓从窗口冒出来:“哟,闲啊,一大早的这么有闲情逸志谈诗说词。” 龙小凤说:“二货,我们说正事呢,什么闲情逸志,少污蔑我!” 楚亓表示不信,伸出根手指头戳龙小凤:“切,还不服气,小弱鸡,我和你说,你装文化人一点都不像……” 青二十七出声制止他的无厘头:“且先收声。” 因着龙小凤指出的方向,似乎亦有什么别样的路模模糊糊在前面。 可那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她茫然望向窗外,能看见极远处的紫山。 楚亓被她呵斥,虽有不服却是听话地闭了嘴。 陆聆涛向他略解释了下龙小凤的疑惑。 楚大少听完,扁了扁嘴低声嘟囔道: “依我看,这就是没文化的人记混了诗,哪来这么多秘密?便是换成‘悠然见南山,松生青石上。’也没毛病嘛……” 青二十七如受重击,失声道:“原来如此!也许正是如此!” 她满脸喜色,夸赞楚大少:“小楚果然不愧是楚门后人!” 楚亓楚大少莫名其妙:“我,我做什么了我?” 陆聆涛问:“二十七想到了什么?” 青二十七笑道:“南山啊!还有……松生石上。我们去卓府。” 见众人都愣着,她解释道:“干将莫邪儿子的故事,你们听过吗?” 龙小凤听过。她上中学的时候,语文课有篇《搜神记》的选篇,说的就是干将莫邪儿子的复仇记。 作为这个故事的演绎,她犹喜鲁迅《故事新篇》里关于眉间尺的那篇。 “我知道。”她说,读书的时候她还背过。 楚亓和陆聆涛忍不住对望了一眼,他俩以习武为主,平时哪有空去接触这些? 楚亓不服气地说:“我也听过,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为父报仇的故事么?只不过干将莫邪的名气大点罢了。” 陆聆涛则道:“愿闻其详。” 青二十七没有再多停留,带头走出房门,一边,念起了《搜神记》所记之原文: ……莫邪子名赤,比后壮,乃问其母曰:“吾父所在?” 母曰:“汝父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杀之。去时嘱我:‘语汝子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 …………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松生青石上”,泉落白云间。 这真的是那副画、那行诗里所隐藏的秘密吗? 楚亓骂骂咧咧地道:“我说这什么人哪,一件事说得这么曲曲折折,不怕把人肠子绕断么?” 楚亓没有去过卓府,陆聆涛却是去过的,他清楚记得卓府房中房内外的景物与设置。 他曾经坐在罗汉床上静思,他不记得门外望见有山。 不等陆聆涛提出疑问,龙小凤接着青二十七话尾,将《搜神记》关于这个故事的文字背了下去: “于是子出户南望,不见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剑……卓一剑的书房正是以松木为柱,青石铺地!” 出门不见有山,但青石上有松柱,或许,柱中亦会有剑! “小弱鸡你还在那背什么书。走啦,别让人抢了先!” 楚大少喊了起来,适才还不情不愿地吐槽武人莫要学酸文人,结果跑得比谁都快。 龙小凤还未喊他等她,身边微风一起,白影闪过,青二十七已然紧跟楚亓去得远了。 这跑得也太快了,这两人属兔子的吗?不对,兔子都没这么快! 龙小凤腹诽着轻叹。 陆聆涛并没有像那两个人那般施展轻功,一溜烟跑个没影: “别急,隔壁无耳。这秘密藏得太深,否则不会二十年无人知晓。况且他俩轻功好,没谁快得过他们。” 陆聆涛做事说话向来妥帖,可龙小凤却心如有针。 她很想说,你如果不喜欢我,就不要对我这么好可不可以。 实际上她说过,在那个世界她说过。 陆聆涛当时回她:“我当然喜欢你啊,怎么能不对你好?” 她恨得牙痒痒,但终于一笑而过。 第140章 他骗我! 你喜欢我,却不是我要的喜欢。 你对我好,但你对谁都那么好。 说到底,我要的和你给的,全然不同。 我能怎么办? 龙小凤黯然,转移了话题道:“几时我的轻功也能这么好?” 陆聆涛说:“你的脑子好用就很足够啦。” “脑子好用也不够啊,何况并没有多好用。”龙小凤恹恹地道。 两人一同出门,脚程不算快,但也不慢。 本以为就如陆聆涛所说,没人快得过青二十七和楚亓,但谁知并非如此。 他俩到达卓府时,青二十七和楚亓以卓一剑书房的门槛为界,一里一外。 青二十七站着,楚亓蹲着。 龙小凤看到这个情形,突然间脸色刷白。 她怎么忘了,卓一剑的书房现在—— 没!有!门! 冷风,直灌入屋,而破碎的门板歪在一边。 门板是在前天“绢儿”来时,被暮声寒一拳轰坏的。 这两天,卓府上下以当家主母柳氏为首,全都各奔东西,自然没有人再来考虑要不要修门板的问题。 楚亓蹲在门后,久久不动。 龙小凤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走向楚亓。 她心中尚有一丝希冀;但马上,这一丝丝的希冀便被眼前的事实击了个粉碎: 面向里屋的门柱上破了一个大洞。 柱洞中空,很显然,洞里曾经有物,而此刻,洞中之物已然不见! 诗画之秘一藏二十年,确非易解。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原来解开这个秘密,只要运气足够好就可以了! 楚亓抬头,嘴角带了微讽的笑: “好一个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练就无双九阴拳驭风飞临瑶池上移星翻云动玉庭敢叫王母改天长!” 龙小凤脑海中如有雷声轰鸣。 楚亓那带着嘲讽的脸,在她眼中变得无比可憎。 曾经就是这张脸,一张一翕地,他说: “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有我的苦衷,你原谅我,你别怪我……别怪我……对不起,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我会弥补……” ………… 龙小凤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体跟着摇晃了几下。 楚亓的俊脸逼近,他担心地伸出手想扶她:“小弱鸡你怎么啦脸色这么差?” 龙小凤歇斯底里的大喊:“别碰我!” 楚亓愣住。他从未见过龙小凤如此疯狂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要怎么办。 陆聆涛和青二十七同时向前一步。 陆聆涛更快一些,于是他几乎同时被拒绝。 “你走开啊!”龙小凤带着哭腔大叫,她伸出手,示意他不许靠近。 随即她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自己:那是青二十七的手。 微凉,却又温柔。 她先是握住她,然后轻轻地将她拖进怀里,轻轻地抚住她的后背轻拍。 “没事的,没事的。”她说。 也许是因为对方是女子,也许是因为这具躯体的原主对她残留了眷恋,也许,是因为知晓对方与自己来自于同样的异界;龙小凤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在龙小凤的成长中,除了解韵,她几乎没有别的同性朋友或亲人;在这一刻,在青二十七的怀中,她竟然感觉到早已遗忘的来自于对母爱的渴求。 龙小凤渐渐地把自己从绝望的情绪里拉回来。 这里不是那里,此时亦非彼时。 既然她已经选择在这里、在此时;那么就不要再将那里、将彼时混在一起。 即便,即便无论在哪里在何时,都会有背叛。 “他骗我!”龙小凤说。 那个时空的她和这个时空的她,用尽了力气说出这三个字: “他!骗!我!” 暮声寒一拳轰破木门,当下就发现了松木门柱里藏着剑。 他要的剑。 许多人都在找的剑。 但,他却没有立即叫破。 不但没叫破,还若无其事地将龙小凤和柳氏送到土地庵。 之后,独自回转卓府取剑。 剑在手,不急走。 此后依旧不动声色地与楚门诸人诱敌查案。 直到找机会找借口与他们翻脸,再扬长而去。 如果他突然就走了,必然会引起楚门诸人的怀疑。 但现在,人人都以为他是因起争执才走的,因而没怎么放在心上。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他早不知身在何处,想追踪都毫无头绪了。 如此心机,着实深远;也难怪龙小凤心寒至此。 楚亓本来就不爽暮声寒,又在意龙小凤的心思,狠狠骂道:“别让我再看到这王八糕子,见一次打一次!” 陆聆涛想得更深一些:“暮声寒为什么非要在我们之前取走剑?” 虽然有点来路不明,可据他们家的老爷子所说,暮声寒师门与楚门颇有渊源,甚至可以说是同路人,何至于就要避开他们私自行事呢? 未免太不厚道了点。 难道说,他知道剑中之秘? 陆聆涛心中一紧,不自觉地看向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虽拿了剑,总归是要交给他师门的。” 楚亓说:“他师门到底是什么鬼?” “他师门,就是我故人。无论如何总得给我一点面子。”青二十七回答道,“况且,我也有一些事要问问清楚。” 应大有所中之边疆奇毒,正是暮声寒师门之秘。 她一直没有说,是因为她觉得下毒之人未必是暮声寒。 暮声寒显然并不知道应大有的存在,否则他不会向卓一剑下战书。 既然暮声寒不知道应大有的存在,怎么可能对他下手? 这说不通。 她之前的想法是,他师门之中另有后人做了这事——据她所知,那个门派里曾有过一次导致灭派的叛乱;如此,便没有什么不可能。 但现在,她对自己的判断有了怀疑。 因为如果暮声寒能耍心机来骗楚门诸人的话,他的所为所言,便未必全部可信了。 他做出什么样的事,都没有什么不可能。 可这可能不可能,她都得先看到人再说。 “我们回盛京吧。”青二十七最后说。 三个年轻人脸色各异,想法也各有不同,不过,想回盛京的心思却是一样的。 去往南诏的行程,在黔州打了个结,指向了来时之路。 (卷二终) 第141章 她,不愿醒 明亮的玻璃房里,龙小凤静静地躺在雪白的床上。 娇俏的小脸因为长期卧床,显得有些浮肿,但是脸模子依然很好看。 全靠营养液生存的她,皮肤越发苍白,细看过去,竟像是透明的一样,几乎能清楚看到皮肤下的青色血管。 能够证明出她还活着的,不过是通过机器检测显示出来的数据。 以及,她偶尔蹙起的眉尖,和那微微颤动的羽睫罢了。 她在病房里已经躺了两个月。 比起沈一白诊所,这个病房更“豪华”。 并不是说这里摆放了多么奢侈的家具物品。 这里的医疗仪器自然是最顶尖的,但是说它“豪华”,还因为它完全复制了龙小凤住过十年的卧室的模样。 床铺、桌椅、书架,除了多出来的为她延命的器械,就连地板的花色,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完全一致。 如果那个屋子还存在的话,复原起来就没这么麻烦。 可惜,她的屋子……她的家,在三年前就毁了,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天知道暮声寒用了多少办法才将这屋子重新地再现出来。 暮声寒一动不动地坐在龙小凤床沿,嘴里喃喃地述说着什么。 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移到这个病房已经又是一个月过去,她依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暮声寒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睛深深地陷进去,薄薄的嘴唇亦干干的,整个人干瘦又阴郁,全然不是从前那活泼明朗的样子。 来这之前,上司与他进行了一次严厉的长谈。 “你动用盟军资源维持这女人的生命,可知我顶住了多大的压力?如果再不能见效,就等着被军事法庭问责吧!” 所谓的“问责”,是委婉的说法。暮声寒当然清楚那代表着什么样的处置,只是…… “我会给他们一个交代,但是,我需要更多的时间。相信我,这女人的价值远比他们所能想像的更大。” 上司久久看着他:“现在不是我相不相信你的问题,而是你要让他们看到成果。” “我明白。” “你好自为之。” 他是上司一手栽培,他明白上司对他相对宽容。 但,这宽容是有限度的。 当这限度过了极限,他不是没见过别人的下场。 “小凤……” 他自己的下场可以不在乎,但是一旦他不得不走到那一步,龙小凤的生命也会走向终点。 “我错了吗?”暮声寒喃喃的声音里,恍惚地传出这么一句来。 不知何时,穿着白大褂的沈一白走进屋里,他静静地站在暮声寒身后,没有言语。 他去过很多不同的位面,目前的这个,在难缠程度上绝对排在前列,以至于他所拥有的很多技能都无法发挥。 甚至,连她的性命,他都手足无措。 “我错了吗?”暮声寒转过头问,他的眼睛红红的。 这个屋子唯有沈一白是能自由出入的。 哪怕现在沈一白的“功能”已经降到很低很低,但是,无论对暮声寒还是对龙小凤来说,沈一白是唯一可以全然信任的人。 “我错了吗?”暮声寒再次问,声音带有哭腔;也只有在沈一白面前,他才会让自己的情绪外放。 现在,他的情绪处于一个近乎崩溃的边缘: “最高尖的治疗仪都用了,为什么她还不醒?” “你是最强的人体医疗师,为什么连你都救不醒她?” “你不是说,只要每天和她多说话,她总会有醒过来的一天吗?” “这一天,是哪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她醒过来?” “我要她醒过来!” “我要她醒过来……哪怕,哪怕让我去下地狱……” ………… 暮声寒抱住头,发出嘶裂的低吼。 病房静静,陪着他的只有仪器的“嘀嘀”声。 龙小凤连眼皮下的眼珠子都未曾动一动。 沈一白面无表情地站着。 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可,如果没有当初,龙小凤就不会有这一劫吗? 谁又能知道呢? 生,本就是她的原罪。 许久,暮声寒抬起头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沈一白摇摇头,几乎没有瑕疵的脸上露出悲悯。 “你有没有想过,小凤不是醒不过来;而是,她不想醒过来?” 醒不过来和不想醒过来,结果相同,但却有本质的区别。 暮声寒像被雷击一般愣住了。 她不想醒…… 她不想醒,因为不想看见他,不想面对这肮脏的世界?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啊…… 暮声寒喃喃地道:“我该怎么办?沈医生,你知道应该怎么办,对不对?你知道的,你……你可是万能的沈一白!” 沈一白笑了笑:“不,我不是万能的,我……无能得很。” 他说着,慢慢退出了病房。 背对房间的他,隐隐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暮声寒绝望极了。 他看向病床上的龙小凤,她依然没有反应,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他的目光从病床背后的书架上一行一行扫过;其实并没有真的在看书架上的书,但是突然,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 那是一本很旧很旧的书了,旧得像是从几个世纪前留下来的一样。 他翻开那本书,书页里是空白的。 那是一本孤本。 他能够依靠记忆复制出书的外皮,却无法复制书的内容。 这真是件无比悲伤的事。 “哒。” 微不可闻的声音从龙小凤病床那边传来,暮声寒丢下那本书扑了过去。 龙小凤依然静静躺着,仿佛刚才发出的声音只是他的错觉。 不,不,不是错觉,他听得清清楚楚,那是,是骨节微动的声响! 她的指头微微地弯曲了一点点。 “你醒着的,你醒着的,你只是不想睁开眼……”暮声寒喃喃说道。 他眼前似乎亮起一道微弱的光。 “既然你不想来见我,那我就去见你吧。”他的脸庞跟着亮了起来,俊美的眸子陡然间有了神采。 他站起身,匆匆地离开病房。 飞速行走带起的风把他放在一边的空白书页翻起。 书的封面上是四个字:《青之遗事录》。 第142章 遇到采花……不,踩点的了 从黔州返回盛京,需要近一个月的时间。 来时是楚亓与龙小凤结伴,去时亦然。 原本应该四人同行的,但是龙小凤却病了。 许是没能适应时空穿越后的气候突变,许是因为心病重重,总之,在离开黔州的第三天起,龙小凤便病势沉沉。 虽然不是什么大病,却也不适合急行军赶路。 但青二十七心急。 她急着赶回盛京去,将她与楚凌川所担心的事态控制住。 论照顾人的细心,陆聆涛自然更好些。 但楚亓不愿意,龙小凤也不愿意。 楚亓巴不得不和陆聆涛一起走,龙小凤呢,和陆聆涛呆一起仍旧觉得别扭。 而陆聆涛对如何结伴无可无不可。 因此,不太愿意的青二十七便只好不太愿意也得愿意了。 至于在同行两天之后,青二十七快马一鞭地抛下陆聆涛,两人实际上是分头回京的,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大路朝天,出盛京时严冬正深,而回盛京的这一路,却是枯枝偶见绿芽,虽然气温仍低,但却也有一分春的气息了。 这日龙小凤身体已然大好,于是弃车乘马,好不快活。 正同楚亓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地赶路,忽地身后“的的”之声大作。 一匹快马从斜地里奔出来,从二人身边掠过,马上之人还回头看了二人数眼。 龙小凤与楚亓秉承来时的低调路线,无论打扮行事都不惹眼。 因担心长相招摇,两人特地做了几分乔妆,扮成一对儿粗通武艺、面目普通的夫妻,楚亓甚至还挂了一把腰刀。 大宋虽是重文抑武,但敢于单身在路上行走的,多少都会学两招防身术,两人如此行路,半点都不出挑。 因此那快马竟然有冲他二人来的意思,便有些蹊跷了。 楚亓嘿嘿地道:“真是的,我已经故意把自己弄得这么平凡了还有人注意到,他们不知道装普通人也是很累的么!” 说着,楚大少仰天长叹:“没想到我楚大少即便蒙尘亦难掩美玉之资啊!” 龙小凤翻了个小白眼:“马上那个……是个男的。” 楚亓一愣:“男的……男的怎么了?男的就不能……啊呸!小弱鸡,你要死了,我,我取向正常得很!” 龙小凤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两人口中说笑,心中却是警觉。 过不多时,又有两骑从后面赶上来,依旧是回头看了二人数眼,方狂奔而去。 龙小凤对江湖的事不太熟悉,但是平时也看过不少武侠小说,这前后几匹马的劲头,着实太像是强盗踩点了。 可两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红的财物啊! 于是问楚亓道:“楚二货,你不会是和什么江湖人结仇了吧?” 楚亓道:“切~~~我是谁啊,我可是楚亓,谁敢和我楚大少结仇?不想活了么?” 他倒是忘了自己如今是乔装打扮,哪能这么容易被认出真实身份。 龙小凤也就随便一问,因为若是来寻仇的,要么就是明下战书,要么就实行暗算,断没有这样事先踩点的。 “还是说,你身上带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宝贝?” “我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还有什么宝贝比得上堂堂楚大少?”楚亓傲然道。 我去……能少臭屁点吗?龙小凤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楚亓又道:“小弱鸡,你别怕,横竖有我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 龙小凤恨恨:“谁怕了,横竖有你?我看你是横竖有二罢呐。” 两人崩紧了神经,哪知又走了十多里,却再无人来骚扰。 这回连楚亓都犯起疑来:“难道我看走眼了,他们真只是因为我帅才回头看的——不应该啊。” 当夜两人在小镇上宿下。 一晚平安无事。 就在两人差不多要忘了昨天的事,牵马出门继续赶路时,同间客栈的二楼窗子吱呀一响开了。 一个五官长得挤在一块的妇人探出头来,似无意地张望了下,目光在楚亓身上停了一停,便缩回去,“啪”地一声关上了窗。 龙小凤好阵好奇:“我说楚二货,她莫不是看上你了吧?” 难不成,这一路跟来的人,不是来踩点,是来采楚亓这朵娇花的? 楚亓没好声气地道:“别乱说话,那是江湖上有名的熊娘子,没哪个男人惹得起。” “熊娘子?他是男的?”龙小凤倒是记得《楚留香传奇》里有那么个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雄娘子,因为长得好看,混进了只有女人的神水宫…… 楚亓吐血:“小弱鸡你满脑子都是什么?她姓熊,虎背熊腰的熊,人如其名,力大无穷……” 啪啦啪啪,楚大少说了一大段关于熊娘子是如何力压群雄的事。 龙小凤吐吐舌:好罢,这不怪她,谁让她家闺蜜解韵同学是个腐女,她完全是被带跑偏了好么。 咳咳。龙小凤忙打断楚亓的唠叨:“你认得出她的身份,那她认得出你不?” 楚亓道:“当然认不出了,你以为我们这夫妻是白扮的?你知道有多少青春玉女等着嫁给楚大少呢,要知道我和你以夫妻名义行走江湖,可不得泪流成河?” 龙小凤败了。 她只能假装没听到楚亓在说什么,继续道:“依你看,她与昨天的那两队人马是一伙吗?” 楚亓薄唇一扁:“熊娘子一向独来独往,是个独脚大盗,断不会和人搭伙。” 龙小凤沉默,这么说来,他们是被不同的人盯上了? 只是为何要盯上他们呢? 见龙小凤不说话,楚亓敲了敲她的小脑袋:“都说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他们想干嘛,我们等着随机应变便是,楚大少难道怕了?” 龙小凤一哂,顺着他意道:“是啦,都听你的。” 楚亓嘿嘿地笑:“叫相公。” “叫你个头!” 两人将盯梢之人抛在脑后,依旧开开心心上路。 行了七里之后,又有几匹马在他们身后跟了许久。 楚亓本不是脾气好的人,这两天来来去去被人窥探,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将长眉一蹙:“还来!没完没了了这是!楚爷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不成?” 第144章 我怕他们抓你做压寨夫人 楚亓见龙小凤遂了他的意,十分开心,笑得眉眼全都舒展开来:“小家伙,你听清没有?再见了!……不,我希望我们不必再见。” 少年咬住下唇,一声不吭,似乎正在考虑要如何继续说服龙小凤和楚亓。 楚亓却不见得有等少年考虑好的耐心,一夹马腹,长笑道:“青山绿水,后会……无期!” 龙小凤回看了少年一眼,奔着楚亓的背影而去。 身后,马蹄“的的”中,夹杂着少年清脆的声音:“我叫阿四,想请你们帮我保一趟镖!” 保镖?……不是劫道吗? 楚亓一扯缰绳,不过他的犹豫只有那么一丢丢,念头一转,立即再次驰马飞奔。 “保镖?有没搞错!堂堂楚大少像是做保镖的人吗?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自称叫“阿四”的少年识趣的没有跟上来,楚亓楚大少却是炸了,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地就是这两句话。 龙小凤点头:“你现在是很像啊。” 楚亓差点吐血,可摸摸粘在嘴边的两撇小胡子,强强把那口血吞回了肚子:“早知道不这么低调了。” 龙小凤啧啧:“后悔就亮出你楚二货的招牌啊,一准有恶虎寨、恶狼山的大哥把你抓去当压寨夫人。” “小弱~~~”楚亓拔高了声调,正想同龙小凤调笑两句,但见前方烟尘又起,那一声拔高的调又降了回去:“……鸡。” 龙小凤也看到了,她捏住手中的竹伞,问道:“是敌人?” 楚亓薄唇一撇:“呵呵哒,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 两人不闪不避地勒马当道,静待对方上前。 前方的那团烟尘里奔出一骑黑马,马上之人黑衣黑袍,却在衣袖处绣了一只猛虎。 不消说,来的是恶虎寨更高层的人。 这人一马当先,其后跟着十数匹同样的黑马黑衣人,皆身怀利器,“呼啦”一声,齐齐挡住龙、楚二人去路。 楚亓回眸:“小弱鸡,你怕不怕?” 龙小凤笑笑:“我怕他们抓你做压寨夫人。”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笑,但听得身后忽哨声起,蹄声杂沓,又有十数骑马匹拦住了他们的后路。 楚门多在盛京行走、为皇帝办的案多,但不代表着出了盛京就没市场,不论走到哪,江湖上都得认“楚门”的金字招牌。 所以楚亓还真少遇到像今天这样前挡后拦的情形。 好吧……他们二人并未显露真实身份,恶虎寨自不必卖楚门的面子;可,他们如此低调,根本就没理由引来这等拦路恶虎吧? 龙小凤想不通,她想把难题交给更熟悉这时空的楚亓,却发现他也是一头懵。 双方对恃了片刻,那恶虎寨的头目出列,作了一揖道:“两位请了,敝人恶虎寨修辰光。” 倒是很有礼貌,只是这礼貌却是在无故拦路的前提之下。 楚亓强按下心头怒气:“怎么,大道朝天,你们恶虎寨非要拦爷的路?刚才的教训还没有接收到么?” 修辰光道:“刚才属下们不懂事,冲撞了兄台,敝人在这替他们道个歉。” 楚亓的脸色并没有好看一些些:“道歉归道歉,而你们依然是要挡爷的路,对么?” 修辰光沉吟了下:“兄台是爽快人,敝人便也不绕圈子的了。不瞒兄台,进京的这一路并非是我恶虎寨一人的道。” 楚亓道:“很对,我算算啊……不但有你恶虎寨,还有牛背山,熊娘子,唔……芜湖帮、绿竹寨……其他还有在暗处没露脸的……” 他漫不在乎地一一点名,龙小凤在一边听着却是心惊,这么多的江湖人,怎么就盯上他们了? 她下意识地前后一张,想找找有无突围的突破口,这一张,却看到了拦住他们后路的马匹中,有一匹马上坐了两人。 那自称“阿四”的少年被控制在马背上,见龙小凤的目光掠过来,又惊又喜地迎上。 龙小凤却飞速地转开目光,仿佛那少年是个与她无关的人。 而楚亓也没停下同修辰光的交涉:“……别告诉我,京畿道上的七帮八寨都来了。真要动起手来,爷倒也不怕你们。” 修辰光并不否认:“兄台是聪明人,既然看出来了,咱就不妨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京畿道上的七帮八寨这几日有要事行道,确实有不方便之处。 “兄台身手极佳,我那些不成器的属下是都领教过了,敝人自是不敢轻视兄台。 “不过,兄台就算有关云长过五关的本事……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我京畿道众好汉却也没这么好欺负。大家互相体谅,还是好朋友。” 京畿道上的七帮八寨说来挺威风的,但说白了就是土匪和贼窝,他们所谓的“有事行道”,便是有案子要做。 他说得比较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白,他是在提醒楚龙二人不要插手他们手上的事,否则就会遭来京畿道七帮八寨的追击。 “嘶……” 楚亓盯着修辰光,露出“你头壳坏掉了吗”的表情,然后转头看了龙小凤一眼,刚想问“你们哪只眼睛看出来我要和你们抢生意”; 龙小凤心念一动,抢着道:“修爷这话我倒是不懂了,大道朝天,这京畿道也是道,既然在道上走,便没有是‘谁的道’的理。 “什么你们的道我们的道,这可都是皇上的道!皇上没说不许人走,管你恶虎寨还是七帮八寨,怕也没这资格不让我们走。” 她话音刚落,便有人大声赞道:“说得好!” 不必回头去看,声音清脆又唯恐天下不乱的,便只有那个叫“阿四”的少年。 楚亓薄唇一扁,深恨之。 他向来都宠龙小凤,不论她说啥、他都会挺她;再说龙小凤有时会无厘头,可关键时刻必有用意。 所以说,挺他家小弱鸡是他楚大少当仁不让的事,这小破孩来抢他风头是几个意思啊? 他不爽那阿四,逮住阿四的恶虎寨帮众又岂会舒心,手起掌落,少年白晰的脸上顿时多了几道指印。 而少年竟不以为意地傲然抬头,嘴角有一抹嘲讽的笑。 第143章 大道朝天……任我劫 楚亓见龙小凤遂了他的意,十分开心,笑得眉眼全都舒展开来:“小家伙,你听清没有?再见了!……不,我希望我们不必再见。” 少年咬住下唇,一声不吭,似乎正在考虑要如何继续说服龙小凤和楚亓。 楚亓却不见得有等少年考虑好的耐心,一夹马腹,长笑道:“青山绿水,后会……无期!” 龙小凤回看了少年一眼,奔着楚亓的背影而去。 身后,马蹄“的的”中,夹杂着少年清脆的声音:“我叫阿四,想请你们帮我保一趟镖!” 保镖?……不是劫道吗? 楚亓一扯缰绳,不过他的犹豫只有那么一丢丢,念头一转,立即再次驰马飞奔。 “保镖?有没搞错!堂堂楚大少像是做保镖的人吗?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自称叫“阿四”的少年识趣的没有跟上来,楚亓楚大少却是炸了,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地就是这两句话。 龙小凤点头:“你现在是很像啊。” 楚亓差点吐血,可摸摸粘在嘴边的两撇小胡子,强强把那口血吞回了肚子:“早知道不这么低调了。” 龙小凤啧啧:“后悔就亮出你楚二货的招牌啊,一准有恶虎寨、恶狼山的大哥把你抓去当压寨夫人。” “小弱~~~”楚亓拔高了声调,正想同龙小凤调笑两句,但见前方烟尘又起,那一声拔高的调又降了回去:“……鸡。” 龙小凤也看到了,她捏住手中的竹伞,问道:“是敌人?” 楚亓薄唇一撇:“呵呵哒,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 两人不闪不避地勒马当道,静待对方上前。 前方的那团烟尘里奔出一骑黑马,马上之人黑衣黑袍,却在衣袖处绣了一只猛虎。 不消说,来的是恶虎寨更高层的人。 这人一马当先,其后跟着十数匹同样的黑马黑衣人,皆身怀利器,“呼啦”一声,齐齐挡住龙、楚二人去路。 楚亓回眸:“小弱鸡,你怕不怕?” 龙小凤笑笑:“我怕他们抓你做压寨夫人。”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笑,但听得身后忽哨声起,蹄声杂沓,又有十数骑马匹拦住了他们的后路。 楚门多在盛京行走、为皇帝办的案多,但不代表着出了盛京就没市场,不论走到哪,江湖上都得认“楚门”的金字招牌。 所以楚亓还真少遇到像今天这样前挡后拦的情形。 好吧……他们二人并未显露真实身份,恶虎寨自不必卖楚门的面子;可,他们如此低调,根本就没理由引来这等拦路恶虎吧? 龙小凤想不通,她想把难题交给更熟悉这时空的楚亓,却发现他也是一头懵。 双方对恃了片刻,那恶虎寨的头目出列,作了一揖道:“两位请了,敝人恶虎寨修辰光。” 倒是很有礼貌,只是这礼貌却是在无故拦路的前提之下。 楚亓强按下心头怒气:“怎么,大道朝天,你们恶虎寨非要拦爷的路?刚才的教训还没有接收到么?” 修辰光道:“刚才属下们不懂事,冲撞了兄台,敝人在这替他们道个歉。” 楚亓的脸色并没有好看一些些:“道歉归道歉,而你们依然是要挡爷的路,对么?” 修辰光沉吟了下:“兄台是爽快人,敝人便也不绕圈子的了。不瞒兄台,进京的这一路并非是我恶虎寨一人的道。” 楚亓道:“很对,我算算啊……不但有你恶虎寨,还有牛背山,熊娘子,唔……芜湖帮、绿竹寨……其他还有在暗处没露脸的……” 他漫不在乎地一一点名,龙小凤在一边听着却是心惊,这么多的江湖人,怎么就盯上他们了? 她下意识地前后一张,想找找有无突围的突破口,这一张,却看到了拦住他们后路的马匹中,有一匹马上坐了两人。 那自称“阿四”的少年被控制在马背上,见龙小凤的目光掠过来,又惊又喜地迎上。 龙小凤却飞速地转开目光,仿佛那少年是个与她无关的人。 而楚亓也没停下同修辰光的交涉:“……别告诉我,京畿道上的七帮八寨都来了。真要动起手来,爷倒也不怕你们。” 修辰光并不否认:“兄台是聪明人,既然看出来了,咱就不妨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京畿道上的七帮八寨这几日有要事行道,确实有不方便之处。 “兄台身手极佳,我那些不成器的属下是都领教过了,敝人自是不敢轻视兄台。 “不过,兄台就算有关云长过五关的本事……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我京畿道众好汉却也没这么好欺负。大家互相体谅,还是好朋友。” 京畿道上的七帮八寨说来挺威风的,但说白了就是土匪和贼窝,他们所谓的“有事行道”,便是有案子要做。 他说得比较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白,他是在提醒楚龙二人不要插手他们手上的事,否则就会遭来京畿道七帮八寨的追击。 “嘶……” 楚亓盯着修辰光,露出“你头壳坏掉了吗”的表情,然后转头看了龙小凤一眼,刚想问“你们哪只眼睛看出来我要和你们抢生意”; 龙小凤心念一动,抢着道:“修爷这话我倒是不懂了,大道朝天,这京畿道也是道,既然在道上走,便没有是‘谁的道’的理。 “什么你们的道我们的道,这可都是皇上的道!皇上没说不许人走,管你恶虎寨还是七帮八寨,怕也没这资格不让我们走。” 她话音刚落,便有人大声赞道:“说得好!” 不必回头去看,声音清脆又唯恐天下不乱的,便只有那个叫“阿四”的少年。 楚亓薄唇一扁,深恨之。 他向来都宠龙小凤,不论她说啥、他都会挺她;再说龙小凤有时会无厘头,可关键时刻必有用意。 所以说,挺他家小弱鸡是他楚大少当仁不让的事,这小破孩来抢他风头是几个意思啊? 他不爽那阿四,逮住阿四的恶虎寨帮众又岂会舒心,手起掌落,少年白晰的脸上顿时多了几道指印。 而少年竟不以为意地傲然抬头,嘴角有一抹嘲讽的笑。 第145章 修爷说得是 少年倨傲的表情落在龙小凤眼中,她心突地一跳,目光下意识地在楚亓与阿四间游走,似乎要从两者间找出什么样的联系—— 两人虽然都是好看的男子,却无半点相似。 可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却浮起那个世界里“小寒”的模样? 龙小凤强压下心头不适,而楚亓已低声斥道:“妇人之见!” 龙小凤不愤地白了他一眼。 楚亓的声音不大也不小,龙小凤的白眼则是全然没掩饰,看起来两人有分歧。 倒春寒的飒飒风中,修辰光的小心思动个不停。 据可靠消息,这对自称“张进”的夫妇是隐居数年的侠士,虽在江湖中名不见经传,却是手下功夫得了,这回为了那支暗花出山,可见势在必得。 而一般来说,越是名声不显的高人,越是深不可测,不由得他不小心对付。 这几日,京畿道的兄弟们几番试探,也算是探出了那男人的底子,确实身手骇人。 如果不是非不得已,修辰光觉得还是不要和他正面相对的好。 一想到这个,他又觉得坑,跟在这对夫妇左近窥探的也不只恶虎寨,怎么就他们被挑中来示威了呢。 想到这里,修辰光有点颓唐。 以京畿道七帮八寨的惯例,谁惹上的事,就谁负责。实在惹不起了,再联合其他人。 再者,恶虎寨在京畿道七帮八寨中是排得上号的,就此认怂,也太没面子了。 所以他不得不独个儿面对这看上去很难搞的夫妇。 而现在,难搞的夫妇二人似乎有了分歧。 这也许是个机会。 修辰光思忖已毕,再看看马背上的阿四,更是放下心来。 有这意外抓到的小子在手,他怕啥?只要不激怒张进夫妇,把自己小命折在这里就好。 刚才威胁已经威胁了,看上去不太管用,他得找别的路子。 看着楚亓似乎有点松动,修辰光向着龙小凤作了个揖:“夫人说得也没错。谁还敢和皇上抢呢?” 他话风一转,笑吟吟地对楚亓道:“要不,就请贤夫妇同我等一起走如何?反正同路嘛,彼此也有个伴,热闹热闹。”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 一来假装不知道张进夫妇的目的,真当是同路人也可,说是“护送”他们直到出京畿道亦可。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带着他们到京畿道七帮八寨的汇合点。 送神他修辰光是没什么本事,但是把大神迎进包围圈里,岂非好计一出? 修辰光这么想着都有点得意了。 更让他得意的是楚亓向龙小凤使了个眼风、制止她再多话,马头一摆,靠近过来,和颜悦色地同自己道:“这样啊,修爷说得也是呢。” 修辰光缓了口气,正要紧上一句,表示一下自己对他的一见如故之情。便见对方右掌缓缓地向胁下而来。 修辰光是恶虎寨的三把手,智谋不算很高,武力却有一些。否则老大也不会在马仔们被楚亓出手教训后,派他过来收尾。 可凭着修辰光在京畿道七帮八寨排前十几的武力值,却对楚亓的那一掌无能为力! 明明是很慢很慢的一掌,慢到所有人都看得清那一掌的轨迹…… “噗!” 那一掌就像它的来势那般低调地,发出闷声一响。 修辰光胁下剧痛,不由地弯下腰来。 座下之马浑身一抖。 借着一这抖之势,修辰光本能地往后退去,谁知对方左掌飘飘、向他的肩头拍来,生生地拦住退路。 楚亓的第一掌已让修辰光吃足了亏,再吃一掌怕是命都没了!修辰光心中骇然,可却避无可避。 修辰光的手下见老大受袭,立即挥拳抽兵器,一哄而上。 是绿林好汉,就不必顾忌是否单打独斗,再说,是敌人无故先动的手,他们肯定不会和他们客气! “唰!” 不等他们冲到近处,一把竹伞展开,隔开了他们的视线,也挡住了他们冲上前的路。 竹伞转动,激起一阵旋风。 伞面画着远山青松,松下无人抚琴,只无声胜有声地露出一幅衣角。 伞上题了一句诗:“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伞下妇人打扮平凡,眼神中却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娇俏,叫人不由一愣。 龙小凤与楚亓向来默契,她当然不会以为楚亓上前是要与修辰光达成共识。 楚亓是谁啊,楚门的楚大少。 他要是轻易就会听别人的话,还是楚亓吗? 所以楚亓一出手,她亦未有半分迟疑,立即动手相助。 被龙小凤吓了一跳的恶虎寨帮众先是一愣,但他们好歹也是打家劫舍一把好手;龙小凤令人惊诧,可毕竟不是香香公主那种战场上让人看呆以至失落武器的美女,因此只一刹间,众人便回过神来,兵刃众拳齐上。 救老大,刻不容缓,自当人人争先。 “停停停停……停手。”修辰光嗑嗑巴巴,大声地说道。 修辰光在恶虎寨中颇有威望,他了出声,帮众们立即刹车:老大平时风风火火,现在这拧成一团的表情,显然是受人挟制了! 投鼠忌器之下,众人不敢轻举妄动。 楚亓的左掌轻飘飘地放在修辰光肩膀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只有修辰光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人说“压力山大”,现在他总算知道什么样的压力叫做如山大! 明明以高超武力制住了自己,却还要一脸没花力气的模样,这这,这什么人哪! 修辰光满肚子的腹诽不敢造次,继续结结巴巴地说:“都都都都……都退到五步外,别别别别……别打扰我我我我和张大侠拉拉拉拉交情。” 每次言语打结,都是受楚亓发力所赐,修辰光想死的心都有了。 而楚亓依然如好兄弟似地揽着修辰光说:“修爷客气了,来,我们兄弟俩再亲近亲近。” “哦,对了。”楚亓突然一指被绑在马上的阿四,“这小子冲撞了我家娘子,先把他带过来,让我家娘子出出气。” 修辰光面如白纸,眼神飘乎不定。 第146章 早春的蚊子 强忍肩上剧痛,修辰光在心中打起小算盘:那叫阿四的小子是龙湖镖局的人,年纪虽小,派头倒大,应该是龙湖镖局中某位主事的子侄随镖局行走历练的。 本来抓住这小子是意外的功劳一件,应该能令恶虎寨多分得一些彩头。 可现如今……怎么眼前的杀神也看上那小子了呢? 修辰光的脑子转得很快,计较着其中的利弊。 其实这小子吧,说重要也没那么重要。 关键是,抓住这小子还没有和大哥说过,而底下的人又都是心腹。 如果把这小子送给这对煞神,他们是不是会就此放走自己? 不管怎么说,还是自己的小命重要……吧? 必须的啊! 修辰光立即做出决定:“这这这,这小子的确不是好东西,别脏了夫人的玉手,来人,给我打!狠狠打!” 他的手下果然都是听话的,手起掌落,阿四上次被打留下的红印未褪去,白净的脸上又叠上了几道指印。 楚亓的嘴角抽了抽:看着都觉得挺痛的,可他怎么觉得相当爽快呢? 他心里爽快,手上力量自然减轻,修辰光松了口气,越发地感觉自己的决定太对了。 于是修辰光眼神闪处,阿四又挨了一巴掌,一边脸高高地肿了起来。 他到底是个孩子,这一回终是露出恨意,对龙小凤也是怒目而视。 龙小凤淡淡地,不以为意。 她当然可以出声制止,可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制止。 也许在她心底,确实很想狠狠地打小寒一巴掌——当初的他,岂非亦是如此明净的少年,谁知几年之后…… 几年之后的小寒……可笑他还想挽回,他难道不知道,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能再回头吗?! 龙小凤甩甩头,让自己不要再想。 她催马向阿四而去,瞥了刚才动手打阿四的两个恶虎寨大汉一眼:“他是我的人,我没开口,你们凭什么动他?” 阿四满脸的喜悦呼之欲出,几乎就要喊出来。 那两个大汉却是一愣,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做才对。 自家的老大还在这妇人的丈夫手里,论理应该继续投鼠忌器;可这妇人看上去不是特别能打,她那柄伞,能做啥? 因此二人犹犹豫豫地拿起兵刃,将动未动。 龙小凤的心情不算太好,看着那两人就烦燥,于是纤手一伸,竹伞如游蛇剑,轻巧地在对方兵刃之上左一搅,右一拨。 虽不及楚亓剑尖点腕那么骇人,但是两个大汉的感觉并不好。 收起来后看上去其貌不扬的竹伞仿佛有种吸力,二人手上的兵刃便好似要被卷走似的,竟然险险拿不住。 二人连忙发力将兵刃往回收,可从竹伞上传过来的劲力却又突然消失了,二人收势不及,连带着座下马匹踏空,趔趄了几步才稳住。 龙小凤露的这手是从楚老爷子那里学来的“黏”字诀,不快、不狠,全靠巧劲;对付高手自然还差点火候,但用来招呼两个小山贼自是不在话下。 见那二人露出空门,龙小凤眼疾手快,将绑住阿四的马带离了包围圈。 缚住阿四双手的绳索与马的缰绳连在一起,因此龙小凤将缰绳一扯,阿四的身子也跟着猛地往前倾。 少年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大声道:“多谢女侠相……央啊……啊……” 少年的身体脱离马背、凌空而起,他那句“相救”的“相”字甚至才发了一半的音。 她不是来救他的吗? 她这是要干嘛? 阿四聪明无比的脑袋瓜子快要转不过来了。 而不等他转过念头,硬邦邦的黄土地便以措不及防之势往扑面而来……不是,是他的脸往下砸、眼看就要着地了。 啊咧……我还要靠脸吃饭呢!真摔下去那还了得!这是有多坑! 阿四不及多想,借着龙小凤扯绳之力,双足在半空中做了个连环踢,总算稳住身形,没让脸着地。 好容易脚触到地,龙小凤却没给少年喘息的余地,立即催马前进,少年踉跄几步,勉强跟上没有摔倒,端的是狼狈无比。 龙小凤的脸上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又扯了下绳,阿四随着她的节奏,往前踉跄了一步,险些踩到自己的脚。 两人一上一下,一骑一行向前路而去,就好像奴隶主带着小奴隶。 经过楚亓时,少年抬眸看了楚亓一眼。 那是极其复杂的一眼,复杂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是感叹?是憎恨?是遗憾?是不屑? 全都是,也全都不是。 楚亓但觉被他瞧的心里闷闷的,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不过楚大少是不会让自己难受太久的。 如果有人给他难受,他要么怼回去;要么就会让别人更难受,别人更难受,他就开心了。 修辰光看到龙小凤拉走阿四,倒是松了口气,看来这对夫妇的目标是那个小孩子,现下既然如愿,应该就没他修辰光什么事了吧? 于是修大爷小心翼翼地道:“大侠,大侠。” “恩?”楚亓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修辰光道:“这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等就,就不妨碍贤夫妇办事了,这就……” 他一边说,一边瞄着前方龙小凤和阿四的背影,心想,你这做丈夫的怎么还不追上去啊。 楚亓则是春风和煦地笑了起来:“不急。” 修辰光一听,想死的心都有了,刚才他有多想留下这对高人,现在就有多想送走大神当隐身人。 果然,楚亓大尾巴狼似地拍了拍了他的肩膀。 这尊大神这次并没有用什么暗劲,可修辰光却吓得更厉害了。 因为大神的话直接压死了他:“修爷也说了,我们同路嘛,同路走,多热闹。修爷请。” 修辰光没等听完楚亓的话,就打了下自己的嘴:为什么要这么嘴欠说什么同路啊! 楚亓似笑非笑地道:“修爷怎么啦?” 修辰光道:“没……没……有蚊子,蚊子!” 楚亓没有追问早春哪来的蚊子,将手一指前方,笑嘻嘻地催道:“修爷请了。” 第147章 你这趟镖,我保了! 虽然都是去同京畿道七帮八寨汇合,但是被修辰光威胁着去骗着去,还是逼着修辰光带路,那可完全是两个概念。 从来只有楚大少当主导,岂有楚大少被牵着走的道理? 楚亓扁起薄唇:前方的一人一骑离得并不远。 龙小凤显然没有抛下他自行离开的意思。 她的速度时快时慢,带得阿四一路跌跌撞撞地。 楚亓的心情越发坏了。 小弱鸡为什么要调-戏那个小破孩?这不科学! 难道堂堂楚大少不比那小破孩更帅更有趣吗? 他突然很想赶快回到盛京,他觉得估计得好好地调-戏下江吟,才能让他的郁卒得到缓解。 想着,他往修辰光肩膀上狠狠拍了一掌,惊呼道:“啊呀,又一头蚊子,还好我手快!” 修辰光一口老血几乎喷了出来。 ………… 龙小凤摇摇摆摆地骑马在前,双手被缚的少年则一脚高一脚低地跟在后面。 终于,阿四忍不住问:“你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啊。”龙小凤没有回头,懒洋洋地回答。 “不想怎样……既然不想怎样,为何折辱于我?” “因为你这趟镖,我保了!” “咕……咳咳咳……”少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大声地咳嗽起来。 龙小凤的心情突然变好。 她就喜欢出其不意地噎小寒一下子。 小寒啊…… 龙小凤勒马停步,等楚亓他们跟上来。 一路进京,二人始终以普通武者夫妇的面目前行,可是在修辰光的嘴里,却成了不世出的隐居高手。 到底是谁把他们当成一场误会卖给了京畿道的七帮八寨? 把他们“卖”了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为了拖延他们进京的脚步? 难道是暮声寒? 龙小凤很不愿意这么推测,但是心底却知道可能性很大。 暮声寒拿走了“泠”,他的私心放在明面上,肯定不想他们和他“抢”。 但,果真如此? 另一方面,此间的事亦颇多蹊跷。 尤其是莫名其妙跑出来的阿四。 恶虎寨逮住阿四,而阿四又求楚亓和龙小凤保镖,由此看来,七帮八寨要劫的应该就是阿四家的镖了。 这阿四家的货有什么稀奇,竟会引得京畿道七帮八寨一哄而上? 阿四从哪里得知他二人有给他做“保镖”的能力?他又是哪来的自信请得动他们为他保镖? 难道说这盗守双方的“阻拦”,都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吗? 楚亓跟上龙小凤的步伐,但并没有同她并肩。 两人交换了下眼神,就默契地各自进行信息收集。 当下的事,既然已经沾上身,那就解决它;亦只有如此,才能尽快找到背后的人。 楚亓继续同修辰光“套近乎”,三句两句将实情套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京畿道七帮八寨这次看上的是龙湖镖局从盛京押出的一支镖。 不,其实他们看中的并不是这支镖本身,而是它的衍生价值——有人通过“半步多”出了暗花,点名要这支镖,出的酬劳十分丰厚。 天下之事,无利而不往。 京畿道七帮八寨全都蠢蠢欲动。 但龙湖镖局是盛京十大镖局之一,在道上亦有点声名,单兵作战未必能如愿拿下暗花。 七帮八寨霸着的地盘是京畿道,一出京畿道,这支镖、或说这暗花便会落入两湖水寨手中。 从眼前经过的肥肉,岂有放过之理? 众头领相商后,做出了两个决定: 一是各家一齐出动,力保将货拦在京畿道的势力范围内,且不容他人染指。 二是既然众人都将这货当作了囊中之物,那就坐地分赃,分好了再动手,免得伤了彼此和气。 楚亓和龙小凤就是他们眼中的“外人”,因此才被一路追踪阻挡。 楚亓听完始末,薄唇一扁,凉凉地笑了起来,笑得修辰光背后发凉。 另一边,龙小凤耍了阿四一阵之后,终是让他重新上马。 她没放开缚绳,将少年紧紧拘在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你们镖局敢接镖,就应该有自信保住镖啊,走到半路临时找外援,这合理吗?” 来到这个异世界,龙小凤遇到的人都比她年纪大,她很久没有像小姐姐一样说话了。 实际上,在她来的世界里,小寒也已经远不是当年的小跟屁虫。 只是她很久以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小寒早就不需要她的保护;他的示弱,不过是为了满足她的虚荣。 眼前的这个少年远离大部队孤身求助,如此胆识,不论他心里打着什么样的的小九九,她都无法小视他。 可这不妨碍她还是会以姐姐的语态问话,对她来说,那是种潜在的习惯。 “合理啊怎么不合理了。”阿四无辜地道,“出盛京时,我们可不知道会被京畿道七帮八寨的人盯上。” 说着,偷偷地狠狠瞪了恶虎寨的帮众好几眼。 还好恶虎寨诸人大多被呱噪的楚亓吸引了目光,而就算有人发现他的敌意,也无法越过龙小凤来找他算帐,否则他的脸上怕是又要多几道指印了。 龙小凤又问:“你这镖要送到哪去?我们还要赶时间回盛京呢。”言下之意,即便答应保镖,也保不了他太久。 阿四道:“女侠放心,在下只求女侠帮忙震摄京畿道七帮八寨即可,过了眼前这一关,镖局的后援便到了,不敢再有劳女侠。” 龙小凤翻了个小白眼。 早该知道这阿四不简单,说话滴水不漏,但…… “你岂知我们不是为劫镖而来?”要知道修辰光可是认定了他们是来分一杯羹的。 “女侠看上去就一脸正气、英明神武,怎么可能是坏人啊。我又不是蠢货,对吧,女侠。” 少年尖尖下巴微扬,谄媚的话说得浑然天成毫无烟火气。 龙小凤不知道该不该笑。 “小小年纪,怎么就出来走镖了?” “家里穷。” 龙小凤:“……” 怎么就摊上这么个随随便便就能把天聊死的家伙? “女侠果然是道上的,要女侠问我保的什么镖,那我可就真不敢答了。”少年眨巴着无辜的眼睛说。 第148章 道上的规矩 镖局保镖,有为雇主保密的义务,所以阿四的话形同废话。 龙小凤觉得自己能被这少年噎死:“我对你们保的是什么还真没兴趣。又或者说,待我劫下镖自然便知,又何必特地问你?” 阿四说:“女侠说笑了。” 龙小凤横了他一眼:“我是说笑的人吗。我刚才可不知道,你们这镖竟是有人出了暗花的,而且出的价还很诱-人。 “这种情况嘛,说明你们保的镖只对特殊的人有意义。否则如果只是普通的金银财宝,直接把镖劫走岂非更简单?何必为了那暗花而劫镖? “出暗花的总不见得出的价比货物本身看得见的价钱还要高吧?” 阿四的脸灰了灰:“女侠放心,我们龙湖镖局给您的价钱,一定不会低于暗花。” “我要双倍。” “好说好说。” “哟。”龙小凤冷笑,“你不是因为家里穷才走镖的吗?怎么这回儿居然能决定出多少钱请我们了?” 阿四支吾道:“是……是总镖头派我出来时,给了个底数。再说了,等会见到负责这趟镖的陈镖头,可以再详谈的嘛。” 他那双无辜的眼睛好像在说:“小姐姐,你别欺负我嘛……”。 在一瞬间,龙小凤很后悔接了这趟还不知道收不收得到酬劳的镖。 她扭过头不想再同阿四说话,阿四看着她的后脑勺,却是春光明媚地笑了起来:她真好,鸭子嘴硬豆腐心肠的好;缠上她,绝对不亏。 行了一刻钟,恶虎寨的帮众们缓下步子,一行人穿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前面是块空地,空地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人站得密密麻麻的,但却并非毫无章法。 确切地说,还十分齐整地分成几个方阵: 黑衣黑裤的是恶虎寨,青布包头的是绿竹寨,宝蓝劲装的是芜湖帮,就连独来独往的熊娘子亦站了一方之地。 每个方阵的人数有多有少,不过却是泾渭分明。 这些人各各守住地盘,围住了一个车队。 想来,这就是他们要劫的龙湖镖局的镖车了。 镖车留下的车辙不深,看着车上不像有沉重的黄白之物。 有几个拿兵刃的人站在车队外围,护住中间的两车行李。他们的打扮不像是镖局的镖师,倒像是一家子远道投亲。 这么看来龙湖镖局这回是“偷镖”了,又或者,是发现被京畿道七帮八寨盯上之后,才偃旗息鼓的—— 镖局走镖大多会亮出名号,在行李车上插镖局的大旗,一路走一路喊、呛声开道,行话叫“亮镖威”。 但如果明知可能遇上强人又打不过对方,则多半会收了旗,暗搓搓地乔装过关,这就是所谓的“偷镖”。 显然,龙湖镖局这次的“偷镖”策略失败了,他们不得不与强人正面相对。 而在镖师们与京畿道七帮八寨强人之间,隔着一圈荆棘条,道上称为“恶虎拦路”。 劫道的强人摆上荆棘条,是警告过路的镖队,若不留下点什么便别想离开。 如果镖师挑开荆棘条,则表明他们拒交买路钱,双方必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火拼一场,才能解决当下之事。 不过作为镖师,一般不会轻易将荆棘条挑开,毕竟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求行路、保货物,没必要一下子就同对方撕破脸。 现在,龙湖镖局镖队与京畿道七帮八寨之间的荆棘条还好好地摆在那,可见双方在僵持中,至少是谈判之意,彼此暂时都不会有异动。 至于谈到什么个程度,谈不谈成得条件——谈成了当然最好,实在谈不成,那就只好走回老路,手底下见真章了。 龙小凤对这些道上的规矩不是特别熟悉,靠猜猜出了个大概。 事不关已,她没怎么上心,倒是很好奇龙湖镖局镖队的人员构成。 龙湖镖局的镖队共有十数人,几个精壮汉子抵住荆棘条的底线,站在最外围,退次是两三个女人、一位老者,并一个穿着绸缎衣衫的富贵少年。 又是少年? 龙小凤下意识地回看了阿四一眼,心想,这龙湖镖局的心真大啊,保个镖就带上两孩子,这是太有恃无恐、还是生怕后续无人,急着赶着让小盆友出来历练? 在古代呆了一阵,龙小凤渐渐习惯古代的孩子早熟,十来岁的孩子,放现代还在父母羽翼下万事不知;可在这时代却往往都要独挡一面了。 不过像阿四这样的,还是太早了点……吧? 他们随恶虎寨众人走进林间空地时,被团团包围的龙湖镖局诸人亦看了过来。 那富态少年一看到阿四,眼睛就像金鱼一样凸了出来,大喊道:“阿四你这个叛徒你还敢回来!” 他叫骂着就想冲上前,所幸边上两位妇人死活拉住,才没让他跨过荆棘条。 其他的镖师没有富态少年反应剧烈,但望向阿四的眼神也是充满戒备。 阿四瞥了众人一眼,嘴唇抿得直直的,秀气的眼睛仿佛罩上一层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说他是来求助的,但他的同伴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到底在做什么? 恍惚间,龙小凤再次想起了小寒。 并非是他们长得有多像,可是她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阵喧哗将龙小凤的思绪拉了回来。 随着他们的到来,围住龙湖镖局车队的众强人纷纷让出一条道。 恶虎寨的三当家在楚亓眼里什么都不是,但是在这些强人眼中里却是个人物。 此刻的楚亓和龙小凤混迹于恶虎寨帮众之中。 他们剥掉两个帮众的衣物,进行了一番改装,龙小凤拿住阿四,而楚亓则将修辰光捏在手心里。 其实,被捏在手心里的又何尝修辰光一人?这批的二三十个帮众全都被楚亓逼着吞了“毒丸”,万万不敢轻举妄动。 一位头包青布的汉子当先迎上来:“修老三,好久不见了!” 有楚亓在身侧,修辰光是如芒在背,可又不能堕了恶虎寨的威风,只得硬着头皮道:“刘兄,这次绿竹寨派你前来,可是小才大用了!” 第149章 坐地分赃 当先同修辰光寒喧的汉子是绿竹寨的二把手刘侃,他被修辰光这么一恭维,高兴地哈哈大笑。 两人聊了两句,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其他主事者也纷纷上前,称兄道弟,很是热闹客气了一番;仿佛他们此来不是为劫镖,而是联络各家的感情来了。 不一会儿,在龙湖镖局的外围便围成了一个新的小圈子。 楚亓冷眼旁观,薄唇微抿,露出一抹冷笑。 他扮得再是低调不过,因而不知者注意不到他,但修辰光却不同。 虽说这尊大神说了要他该怎么就怎么,可大神现在这是不甚满意的意思? 早春的天气,修辰光的汗都要流下来了。 他不敢再和众匪首瞎套近乎,连忙直入主题,清了清嗓子道:“各家兄弟给力啊,这货手到擒来,没费多少工夫吧?恶虎寨没能搭上手,惭愧惭愧!” “哪的话!修老三你不在道上,道上却有你的威风。何必自谦?太假了哟!” “就是就是,这番若非恶虎寨调配有道,岂能让货如此顺利地尽入囊中?” ………… 得,这话题不受修辰光控制地又扯远了。 不但如此,强人们的嗓门越来越大,竟是全然没把龙湖镖局的镖师们放在眼中,仿佛他们只是用来兑换暗花的死物而已。 至少镖师们预想中的谈判……大概在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心中并不存在吧。 林间空地上,龙湖镖局被京畿道七帮八寨的众强人团团围住,而各帮派又各派出三两位相商如何瓜分暗花。 二三十位高高矮矮的强人聚在一起,嗓音都不小,龙小凤颇为好奇在一边听着,终是弄明白了此间事情的始末。 原来京畿道七帮八寨并不是一开始就抱团劫镖,“半步多”刚放出暗花时,几个帮派都想独占。 在将龙湖镖局困在这林子之前,双方便有零星的交手;而各帮派之间更是明争暗斗。 后来,恶虎寨加入进来,才改变了内斗的状况。 恶虎寨在京畿道七帮八寨中是数一数二的大帮派,这次的主要任务是协调和调度各家兄弟的行动,并且保证暗花不落入其他人之手。 在他们主持下,各家暂时和解,并做了分工:有的出手劫道开扒,有的驱赶阻拦过路的“外人”…… 所以,修辰光等虽未在开扒现场动手,却也没人敢抢他们的一份功劳。 各帮各司其职,直至今日坐地分赃。 但也因着有这前因,众人在恶虎寨强压下选择了合作,其实暗地里则各不服气。 果然,众强人乱糟糟胡乱地囔了一会,一个五短身材的人喝道: “这镖咱既然已经到手,众兄弟就等着修三爷大驾光临,好将这暗花分配分配了,我们抚湖帮啊,全听修三爷您的。” 另一个细嗓子的抢着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我海天派也是惟恶虎寨马首是瞻!” 这两人刚才便因如何分赃吵过一番,谁也不让谁,都说自己功劳大,而他们平时便对恶虎寨多有倚仗,因此均想在修辰光面前先占个理。 冷不妨有人阴阳怪气地飘来一句:“呵呵,海天派与抚湖帮的两位说的都是什么废话,要不是怕伤了道上和气,兄弟们聚在这是喝西北风来的吗?” 众人都将目光聚拢过去,见是小丛山的江镇海。 江镇海既然开了口,便是要为自家争利益的,于是一点都不客气地道: “我说句公道话,这暗花是我们小丛山最先得到消息的,无论如何,也该我们先拨个头筹,无论怎么分,我们小丛山都要大头。” 这话一出来,立即被人呛了:“你们小丛山得了消息便要大头,那我们寒山帮为了拦这些兔崽子折了人手、受的重伤难道就是白受的吗?” 更有人喊道:“要算功劳,难道我们海沙帮就少了,你们这个要大头,那个要大头,我海沙帮上千号人就该饿肚子?” 众强人争个不休,最早出头的几个帮派甚至掏出家伙来,眼前一场好好的分赃大会不能和平进行下去了,修辰光忙向一个白面书生使了个眼色。 那白面书生是七帮八寨中除恶虎寨之外的另一个大帮“快活林”的掌事师爷,名叫郑白羽。 得了修辰光示意,郑白羽说道: “个个都要大头,那便成了小头,依我看,功劳多少要算,各寨兄弟们的也都要顾及,你小丛山说得了消息要大头,但你小丛山就三五百号人,怎能和海沙帮千余兄弟拿同样的份儿?关键是大家要公平点,不要伤了道上的义气。” 他既开口,众强人都得给他个面子,均点头称是。 又有人喊道:“如此甚好,修三爷,不如由你们恶虎寨领头,定个规矩吧,我们都服。” 众强人狠闹了一阵之后,修辰光稍微地摆脱了对楚亓的恐惧,将精神集中到如何分赃上来。 事实证明,只要没被楚亓这尊大神以武力胁迫,修辰光修三爷做事还是挺靠谱的。 对众人的追捧,他先是团团打了个四方揖致谢,朗声说道: “多谢各位对恶虎寨的信任,如此我修三就不矫情了,我提个方案,若众位觉得不妥,尽可提出来,我们再商讨。” 众强人皆齐声说好。 修辰光便道:“这次的暗花,共有两千两黄金,大伙儿都已尽知。” 两千两黄金?!可真是大手笔啊! 龙小凤倒抽一口冷气,回头瞧了阿四一眼,低声问道:“所以你打算出四千两黄金请我?” 那亮晶晶的财迷眼透露着她的心声:你到底给不给得起啊,你要给不起,我可立即卖了你。 没四千两,两千两也是好的。那可是黄金,黄澄澄的黄金! 阿四眨巴眨巴无辜的眼睛,似乎没明白她的话。 装傻是吧?还装!你不知道你演技很差么! 龙小凤气得扭头,却见楚亓笑吟吟地跟在修辰光边上,那表情就像在看猴戏。 难得楚大猴子沉住了气看表演,龙小凤觉得自己也不能这么小家子气。 第150章 熊孩子 事关如何分赃,众强人暂时收声,林间空地一时静静,只听得修辰光道: “……这十日来,为了顺利拿下这暗花,大伙儿都没少花力气,不论功劳大小,就是没功劳也有苦劳,既是都有付出,自然也该有所得,否则,以后兄弟们干活哪还有干劲?” 人群爆发出一声声的“说得好”。 修辰光待此起彼伏的叫好停下,方又道:“依我看,这两千两的黄金,咱们先平分为两份,一份用来犒赏辛苦了数日的众兄弟。 “这份是辛苦钱,大家就不要再计较了,按照七帮八寨平均分为十五份,每个寨子得一份。” 众强人先是习惯性叫好,之后纷纷又问:“那另外一千两如何分配?” 修辰光沉吟了下,方才说道:“这余下的一千两的分法么,我想来想去,总算想到个法子,依我看,咱就把这一千两当作采头,给大伙儿练兵用。” 见众强人一脸茫然,他解释道:“我们将这一千两黄金也分成十五份,每寨各派强手守住自己的那一份,接受其他寨兄弟的挑战。 “为显公平,每个守方只接受一次挑战,且与七帮八寨各守一份不同,攻方可随意挑选守方挑战,大家各凭本事,胜者得之。 “毕竟,你争我夺,方显我们七帮八寨的血性与狼性!” 修辰光说完,众强人都将他说的方案细细想了想,大多数人都觉得有理,于是少数不太赞同的也没再多说。 京畿道七帮八寨众强人谈论得热热闹闹,被当作案上鱼肉的龙湖镖局众人都傻了眼:可目下除了自动当背景墙,他们又能如何? 龙小凤在边上听修辰光逞威风,小瑶鼻子一哼,心想,啥血性啥狼性啊,说得可真好听,不就是强盗本性么,什么东西都要用抢才觉得甜。 不过吐槽归吐槽,她却也不得不承认修辰光这法子有点意思。 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实力不一,但大帮派里必然好手多,可以派出去的人也多,虎口夺食不是难事。 而小帮派要守住自己的那一份采头本就吃力,更别谈去抢别人的了。 在这样的规则下,恶虎寨、海沙帮这样的大帮派自然能拿到相对多的采头,而小帮派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可说的。 况且,在这“不公平”的规则之前,人人已先拿到了一部分赏金,算是“雨露均沾”,说吃亏,也没亏到哪里去。 不管怎么说,这个办法虽然谈不上一碗水端平,可总比自己人内讧、撕破了脸围殴强得多。 事不宜迟,大家伙在林子间又劈出一块演武场来。 各帮各寨的大小头目各自商议了许久,才将已方的守关人定了下来。 守关人一定,就可以看出大帮派与小帮派的不同策略了。 小寨子派出的守关者多为最强手,而大帮派则派了能力中上的帮众守关。 无他,最强手要派出去攻关,抢夺更多的利益。 守关者有强有弱,有些则是武力“相克”,最弱的人很容易被选作对手,为了避免守关人被重复,各帮各寨的攻关人。经过一轮的抽签,定下选人的先后次序…… 总之修辰光和郑白羽等人忙乱了好一阵子,才把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各种关系、各种沟沟道道捋顺。 修辰光在恶虎寨里算武功还不错,因此他打算下场去赢个采头,而郑白羽则武力不强,所以就和另一位口碑好、辈份高的海沙派长老一齐做为见证。 准备工作做好,郑白羽喝了一声:“比试开始!第一阵由小丛山的江镇海对抚湖帮的黄大强。” 两个大汉应声出阵。 这两人都是以力量取胜,浑身横肉,如山如塔,一上来,便对撞了下肩膀,以低吼打了个招呼: “哈!” “吼!” 围观众人亦纷纷叫好,声震云天。 然而,就在众强人的叫好声中,偏有一阵刺耳的锣声响起,与此同时,少年尖锐叫了起来:“等一等!” 众人皆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但见龙湖镖局的那个富态公子哥不知何时站到了镖车上,手拿镖局亮镖威的铜锣,一边敲一边大声喊。 见众人都被吸引过来,那富公子把锣敲得更欢了。 龙湖镖局的镖师原本有几个是专门在保护他的,这时惊得脸都白了。 其中一个妇人似乎正在苦苦相劝,而另一个妇人干脆也跳上行李车,想把那富公子拽下来,但那富公子却全不以为意,敲着锣左躲右闪,不肯就范。 在外围的镖师们本就崩着,这时更是紧张之至,全将手中的武器刃口向外,以免强人们冲进圈内。 楚亓薄薄的嘴唇一弯,眼神里闪过兴奋:好玩,这回可就好玩了! 楚大少最近太低调,低调到连性格都要假扮高深,话不能多说、架不能多打,可把他闷坏了。 有这富公子出来搅局,他是求之不得。 龙小凤歪头看了阿四一眼,那少年眉头紧锁,双拳紧握,看上去十分紧张。 她问道:“这熊孩子是什么人?” 阿四回答:“刘镖头婆娘家的远方亲戚,说是个浑世魔王,在家里无法无天,他父亲就把人送到咱镖局里,让带着走趟镖见识见识,别一王八躺井里,看到屁点的亮就以为是天。” 龙小凤目瞪狗呆,这明净少年,说起糙话来竟然这么溜! “那个……”龙小凤咂舌道,“那你又是哪根葱?” 阿四一怔,想是没想到龙小凤突然问起自己,想了想道:“我和他不同,我是自己向总镖头要求出来历练的。” 说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他的身份。 龙小凤说:“你是总镖头的亲戚?”看来这少年完全不是他说的,是因为穷才出来走镖的嘛! 阿四摇了摇头:“不是。”想了想道:“总镖头欠我姐人情,所以不能拒绝我的要求。” 他向那富公子看去,显然,他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于是提醒龙小凤注意那边的动向。 像是为自己没说实话做补偿,他对龙小凤说:“他叫赵日。” 第151章 赵日……天啊 赵日?! 我去……怎么不叫赵日天!龙小凤一口老血几乎喷了出来。 不过她的注意力也如阿四所愿地被吸引过去了。 赵日的突然发难,打断了京畿道七帮八寨的擂台赛,强人们仿佛这才发现,他们其实还没有将龙湖镖局的这趟镖拿下,当然也还没把两千两黄金拿到手。 但是对于京畿道七帮八寨的众强人来说,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他们已然将龙湖镖局的这趟镖连人带货团团围住,他们又没长翅膀,总不能飞了去。 因此那两千两黄金已是囊中之物,以众兄弟的交情,派谁去领赏金都一样。 难的是分赃。 他们现在就是在解决这最难的事。 不过赵日既然出头发声,他们也不介意先过来把这熊孩子打到口服心服。 于是郑白羽高声道:“小兄弟,你别急,我们京畿道七帮八寨众好汉求的是财,你乖乖儿的,叔叔伯伯们断不会伤你性命。” 赵日停了手中的锣,尖着嗓子道:“还没打一场呢,就把我们当成瓮中鳖、囊中物,你们是我们是傻子吗?” 话音刚落,众强人顿时哄笑起来。 镖师们却急得直摇头。 镖局走镖,讲究的是“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 即便最终要和歹人大杀一场,也万万不能强硬叫阵;而是要放低姿态,道一声“骚扰”、说一声“借道”。 先礼后兵,能不打就不打。 因此哪怕被围,哪怕明知强人肆无忌惮地当面坐地分赃,镖师们始终保持着冷静和克制。 何况,他们以静制动,多少有点等众强人争夺财务、互相消减力量,他们好渔翁得利的意思。 赵日如此作为,不但令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且削了众强人的面子,只怕是不能善罢干休了。 龙湖镖局这趟镖主事的镖头是陈胜志,他一听赵日的话,不必看众强人的反应,就知道不好了。 可这位公子爷在镖局里地位超然,加之现在大敌当前,他总不能冲上去送熊孩子两巴掌让他闭嘴。 陈胜志下意识地往人群里的阿四看了一眼,那少年面容沉稳,叫他心下一动:如果这少年没有半途离开,也许不会到如此糟糕的局面。 阿四离开镖队前,曾经同赵日吵过一场。 他坚持亮镖威,赵日却主张偷镖。 这两孩子在这一趟的镖队里都十分特殊。 赵日是身份使然;而阿四则是因为之前有几次遇袭、全靠他的机灵才没有铸成大错——固而小小年纪,镖队诸人倒是对他挺服气。 阿四离开镖队,又出现在恶虎赛的队伍里,镖师们都以为他是不愤于赵日的所作所为,一不做二不休地反水,引强人来劫镖。 陈胜志则不这么认为,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他早就看到阿四身边始终跟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妇人;两人偶有互动,但妇人眼神不善,怎么看也不是同伙。 陈胜志留了个心眼,侧过身、换了个视角再看阿四—— 少年双手被缚,而缚住他的绳索正在那妇人手中! 他是被抓的,他没有背叛龙湖镖局、引来敌人! 陈胜志瞬间松了口气,但是又有些许遗憾:这少年怎么没有逃脱呢?这种情况下,当然是少折损一个是一个啊…… 不提陈胜志有片刻走神,那边厢赵日发了大招:“你们想要小爷的货,总得露上两手叫小爷长长见识,空手套白狼……” 正说到这里—— “咻!”的一声厉响,一只羽箭从赵日的耳边飞过。 他疾将头偏一边,但觉耳朵边嗖嗖的辣,似乎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伤口中汹涌而出。 他到底是个孩子,一时间魂飞魄散,捂住耳朵大声尖叫。 原本就打算制止他的两个妇人眼疾手快把他从镖箱上拽了下来。 但是熊孩子好像被吓坏了,尖叫个不停。 龙湖镖局的镖师们的脸全都黑了。 丢脸,实在太丢脸了。 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总镖头会准许这个熊孩子跟他们出来走镖,他是当出来玩的吗?! 郑白羽见赵日被震摄住了,不慌不忙地道:“怎么样,小兄弟想见识我们京畿道七帮八寨的手段,现在小兄弟见识过了,应该再没有意见了吧?” 赵日脸色煞白,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 陈胜志也不容这熊孩子再说话,连忙上前一步:“兄弟们以走镖为生,此次来骚扰贵方,实属万不得已,失礼之处,还望多多包涵”说完抱拳一揖。 这是镖局走镖的套话,意思是想同对方进行谈判。 京畿道七帮八寨一来就把他们围住,至今没有给他们提谈判的机会;没想到赵日那熊孩子误打误撞的,倒是把众强人给拉到了谈判席上。 郑白羽哈哈一笑:“陈镖头不必客套,我听过你们龙湖镖局的名头,但车过压路,马过踩草,陈镖头不是第一次走镖了,想来也懂得道上的规矩。不想见血光,那就速速留下货物吧。” 陈胜志道:“郑爷海涵,咱走镖是吃朋友饭的,朋友将身家托付了我们,我们总得给朋友个交待。就请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好汉们给个面子,给碗饭吃!” 说罢再三作揖。 郑白羽看陈胜志就像在看傻子似的,阴阳怪气地笑道:“陈镖头的意思,我们不是不懂,但你看,我京畿道七帮八寨的众兄弟都在这里了。 “野兽饿了一冬都要出来打猎,何况是人?陈镖头为难,我们众兄弟也是要吃饭的。一句话,留货,走人。” 陈胜志见对方毫不退让,知道今天的事实难罢休。但龙湖镖局是盛京十大镖局之一,绝无不战而走的道理。 于是他做了最后的尝试:“郑爷,我们龙湖镖局也是一句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好汉们要买路钱,我龙湖镖局虽小,多少有一些路资可奉;可若实在要货,我陈胜志却也不能堕了镖局的威风。” 说罢,他将手中的大刀往地下一插,龙湖镖局的镖师们齐声大吼:“龙行千里!吾威远扬!” 第152章 买路钱,我来出! 这一声“龙行千里!吾威远扬!”,一改众镖师低眉内敛的面貌,人数虽少,气势却足。 京畿道七帮八寨众强人不见得因此生惧,但也暗自道了声“好汉”。 郑羽向修辰光瞥了一眼。 修辰光哈哈一笑:“陈镖头,我敬你是条好汉,不过,你且莫心急,我们京畿道七帮八寨兄弟们的擂台还没打完,待打完了,自当见识见识龙湖镖局的本事!” 眼风一闪,围住龙湖镖局的那圈强人,各各亦拿出兵刃,亦大喊起来。 他们的喊声不如龙湖镖局镖师齐整,但胜在此起彼伏,响亮大声,山林枝丫的鸟雀全被惊得卜楞乱飞、直冲天空。 陈胜志的脸色阴沉。 他好不容易争过来谈判的机会,修辰光三言两语又把话语权夺了过去。 众强人兵刃相向,且所有注意力都在镖队身上,显然现在不是强攻的好时机。 也许应该按照原计划,待众强人为财物缠斗之时,再思突围不迟。 陈胜志的神色变幻都落在修辰光眼中,他自然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修三爷就不信就凭龙湖镖局这一二十号人,能够突破京畿道七帮八寨数百号人的包围圈。 于是将手一拱道:“那就请陈镖头暂且先候着了。” 他的话音刚落,众强人将兵刃半拔出鞘,一时间“铿锵”之声大作。 龙湖镖局众镖师亦紧握了刀柄。 双方张弓满弦地对恃着,虽未扣上羽箭,彼此都是杀意满满。 就在这片肃杀之中,赵日尖锐无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别打……别打,打打杀杀要人命的……你们要的不就是钱嘛,我给你们,全给你们……别杀我,放我走、放我走!” 他像疯子一样反手一拖,将马车上的一口镖箱拖下来,往地上一倒。 “哗”地一声,箱盖打开,箱里的东西落了一地。 镖局走镖,难免会遇到劫道的强人。 如能同强人谈判谈成,即便交点买路钱破财消灾,也算是和平解决两不亏欠,有时候甚至能交成朋友; 如若谈不成、非要打上一架,也是以逃开强人纠缠为第一要务。 最好的结果是不杀人不伤人,保护镖物全身而退。 但这“最好的结果”,常常很难达到。 因为对强人来说,劫镖不成空手而归是十分晦气的事,为了洗掉晦气,他们很可能会不依不饶地追击镖队,甚至赶尽杀绝。 而镖局到底是要在道上行走的,这些强人这次奈何不了你,还有下次。 你这次逃过了,下次再狭路相逢,可未必次次都有这般的好运气了。 因而为了避免眼前的血光之灾,也为了不和这些强人结下深仇,镖师们常常边跑边留下些不值钱的物件,以顾全彼此的脸面。。 可像赵日这样,一见要打起来了,马上把整口镖箱都甩出来的,那真是……难得一见。 不按常理出牌的赵日,叫龙湖镖局的镖师们和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强人们都愣住了,一时间全静下来,只有马鼻呼气声和枝头的鸟叫声。 镖箱落地箱盖打开,几件衣物、以及一个被衣物缠裹住的木盒滚了出来。 赵日眼疾手快抢上前、把木盒抱在怀里,结结巴巴地说: “你们接的,接的那、那暗花不贵啊,不,不就是两千两黄金嘛,小,小爷给,给得起。这买路钱,我来出。” 说着,熊孩子拍了拍木盒,显然,木盒里的东西很值钱,至少是比两千两黄金还要值钱! “……听好了,只要你们放过我,这些都是……”赵日的后半句话被人捂进肚子里,因为龙湖镖局的女镖师冲上去,直接把这熊孩子打晕了。 龙小凤叹了声:“赵日……天啊,我真服了他。” 财不外露,他这是在求着强人绑架他吗?龙小凤转头问阿四:“咱说好的四千两,难道是这位有钱小爷出的?” 她之前推测过这支镖的标的不会太高,但是现在却要重新审视了。 阿四冷笑,也不知是气赵日还是气他自己还是气龙小凤:“他既然要出,我没理由拦着。女侠别忘了,这趟镖,你是接了。” 龙小凤向楚亓努努嘴:“我当家的不是在那里吗?他还没说话,你怕什么?” 似乎听到龙小凤的呼唤,远处的楚亓回眸飞了个眼风,意思是:“小弱鸡,你放心,这交给我啦,你看好那个臭小子就行。” 龙小凤扁扁嘴,不置可否。 此刻京畿道七帮八寨强人们脸上的表情,却变得十分精彩。 他们之前达成共识,那是基于从“半步多”标出的价值两千两黄金的暗花。 可如今,赵日却表示,他要用不止于两千两黄金的买路钱开道求生! 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他们得与龙湖镖局血战一场才能拿到。 龙湖镖局这二十几个人看着不多,且有妇孺老幼,可盛京十大镖局之一不是浪得虚名。 他们虽是困住了对方,可若真要兵刃相向,必定会费一番功夫。 而后者,若是那熊孩子的话作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黄澄澄的黄金拿到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众强人大多数心思都活动起来,有的人看向陈胜志,有些人则看向修辰光。 强大的诱惑在前,修辰光亦难免动摇,但他马上坚定心志,对众强人淡然一笑,望向陈胜志道: “今次到底该怎么干,我看陈镖头他们还需要再商量考虑考虑。不过…… “依我看嘛,无论这利好最后从何而来,咱兄弟们还是依前法分配。众位兄弟意下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 的确如此啊,不管这钱的来路是什么,关键在于如何分赃。 恶虎寨果然是大帮派,高瞻远瞩,一下就切中利害! 众强人依旧留下人手将龙湖镖局人团团围住,余者纷纷退回演武场。 龙湖镖局方面,陈胜志内心酸爽无比—— 因为与京畿道七帮八寨众强人所想像的不同,那装满钱财的木盒并不是他们保的镖银,而是赵日那熊孩子的私藏! 第153章 啸 赵日说买路钱由他来出,他说的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 对,这位刘镖头的二世祖远房亲戚,就是这么的财大气粗! 陈胜志其实也弄不明白,赵日这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为什么要来跟镖队走镖。 就算真他家里长辈快被气疯、逼他出来历练,可……总镖头竟然同意了! 好吧,刘镖头的面子多少有点用…… 不过看这样子,总镖头估计私下也受了不少好处,否则怎么会千叮万嘱,要他们照顾好这熊孩子。 龙湖镖局的这趟镖,镖主是吏部一个小官。 因着留在忠州的女儿快要嫁人了,这小官便取了家传的几件玉器、并几件盛京女娘们盛行的新鲜事物儿作嫁妆,托龙湖镖局先行送去。 说是家传的玉器,放在那小官家里宝贝得不行,但在盛京却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固而龙湖镖局是当普通的镖来接的,派出的镖师能力中上,人数也不是特别多。 出来之前,被塞了两个孩子进镖队说要“历练”,陈胜志虽觉麻烦,但总镖头多说几句好话,他也就接受了。 谁想出盛京没多久就有麻烦找上门:他们竟然被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强人盯上了! 从强人口中,陈胜志得知,有人通过“半步多”放出暗花,指名要他们的货。 可他们保的哪算什么好货! 除非……镖物里有些东西看似平常、却是那吏部小官的朝中政敌想要弄到手的。 不过这个猜测并没有得到证实。 目下的情况就是:他们接下了烫手山芋,丢不开手、也回不了头。 自从发现有人踩点狙截,他就通过龙湖镖局的消息传递系统向总部求助,不过援兵未到的当下,只能自力更生了。 陈胜志思絮微乱,打晕赵日的许三娘过来,向他请示该把熊孩子怎么办。 他沉吟了下,伸手抓住赵日的肩膀,用劲一捏。 赵日吃痛,“哼”地一声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陈胜志胡茬茬的丑脸:“哇!” 熊孩子一声大喊,骂道:“放肆!尔等竟敢如此对吾……对付我!” 果然是富贵人家的熊孩子,说起话来文绉绉又嚣张。 陈胜志冷哼一声:“你真不要命了吗?” 赵日朝他翻了个白眼:“买路钱小爷都帮你们出了,你还有脸和我凶?放手!放开我!我让你放手听到没?!” 说着,还将他那单薄的小身体扭了几扭。 陈胜志恨不能狠狠打这熊孩子一巴掌,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不是和他算帐的好时机。 于是低声道:“财不外露你不知道吗?” 赵日挣不开陈胜志的钳制,气急败坏地道:“我露都露了,你还能怎样,难道杀了我?” 陈胜志气得都想笑了,正想说点什么,忽然演武场那边传来一阵骚动。 出什么事了? 趁着陈胜志扭头,赵日拼尽全力一挣,竟然挣出他的控制,得意洋洋地笑喊道:“哈哈,吵起来了!吵起来了!” 他一脸的兴灾乐祸,好像倒霉的不是差点就丢了小命的他,而是那些不知所谓的弱智强人。 真是熊孩子!陈胜志无奈地在心中怒骂。 演武场那边的确吵起来了。 因为一个始终跟在修辰光身后的人突然站了出来,对赃银如何分配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这个人,当然就是化名“张进”的楚亓楚大少。 他之前没吭声,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强人们都不曾注意到他;这时看他其貌不扬,穿的却又是恶虎寨普通帮众的衣服,于是纷纷把问询的目光投向修辰光,希望他给个解释。 修辰光眼前一黑,知道大事不好了。 刚才带头处置七帮八寨各种事务,大逞了一翻威风,一时间竟把这尊大神给抛到脑后了。 可见太得意是不行的,得意就忘形啊! 等等,且听听大神在说什么?—— “既然现在不是在分配暗花的赏金,而是在分龙湖镖局主动拿出来的买路钱,那自然不能再用分赏金的规矩来分了,咱得改用分买路钱的规矩!” 我去,不都是分钱吗?怎么不一样了?为什么要改? 再说你说改就改?你是哪根葱啊? 你们恶虎寨的到底谁说了算? 你这是在耍我们京畿道七帮八寨众兄弟吗? ………… 京畿道七帮八寨的众强人都炸了,更有不少人将疑惑或愤怒的目光投向修辰光: 分配赃银的规矩是你修辰光提的,现在你恶虎寨不知名的马仔又出来反对你自己。 你恶虎寨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 修辰光脸色惨白惨白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蠢萌蠢萌的修辰光叫楚亓心情大好,他嘿嘿地笑道: “当然,我不是说修当家的办法不好,不过嘛,他的规矩太死板了!君子好财,取之有道,自然是谁强就归谁,你争我夺,才显京畿道七帮八寨的血性与狼性嘛!” 修辰光说过的话,楚大少原瓶晃一晃再还给你! 修辰光觉得早春的蚊子又出现了,还在他的耳边嗡嗡叫、在他眼前乱飞。 他悔恨不已:完了完了,他怎么会提出用武力来决定分配呢?这不是把刀把子给这尊大神递过去了么…… 修辰光还未从眩晕的状态中反应过来,人群中熊娘子突然叫道: “大伙儿别上当!他不是恶虎寨的!他是张进!修三爷,我倒想问问,你带他来这,安的什么心!” 楚亓这一亮相,相当于撕掉了他身上恶虎寨帮服的伪装,熊娘子和他打过照面的,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熊娘子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立即喊破楚亓身份。 熊娘子一喊,所有的人都愣了愣,立时有人想到,对啊,负责把外人赶走、避免被人抢了暗花的,可不就是恶虎寨么! 恶虎寨安的什么心……其心可诛! 一时间群情激奋,嗓门大的江镇海、刘侃等人更是囔囔着要修辰光给个说法: “想不到恶虎寨竟然勾结外人!” “他娘的想独吞,先问问老子的拳头肯不肯!” ………… 众强人纷纷涌来,楚亓一声冷笑,也不见他如何运功吸气,一声长啸惊天而起。 第154章 哪个少年不怀~~春 楚亓纵声长啸,先时如海螺奏响,后来就像是海浪,一层叠过一层,渐渐如雷响轰鸣,十数里外皆闻其声。 附近的鸟儿原已经被众强人的纷扰惊得飞离枝头,这时候竟有半空中的鸟儿不堪楚亓啸声,坠下地来。 京畿道七帮八寨众强人虽然凶狠,但到底是绿林中人,少有武林高手,哪里见过这种阵势? 人人耳鼓刺痛,不知所措,定力不足的甚至头晕脑涨,脚步踉跄,就像酒醉了一般。 修辰光、绿竹寨二把手刘侃等有内力在身的,虽能承受住几分,但楚亓突然发难,亦是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谁也没想到这么个毫不起眼的男子竟有如此功力、竟能行此意外之法! 龙小凤也没想到。 如果是陆聆涛,她就会觉得正常。 陆聆涛像她看过的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一脸正气、一看就觉得很厉害;可是楚亓…… 那可是个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二货。 他当然不弱,可是她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强! 龙小凤没有花太多的精力感叹楚亓的出人意表;她依之前的约定,先用碎布片塞住了阿四和自己的耳朵。 楚亓啸声一起,她“唰”地一声撑开手中竹伞,也送了京畿道七帮八寨众强人一份惊喜! 随着竹伞如大花般展开,一把金刚铁砂从伞尖激射而出,直打入强人身体中,所中之人无不哇哇大叫。 龙小凤情不自禁“哇哦~”了声。 她在联邦的军事博物馆里看过中国古代的火枪仿真品,还玩过一下,那玩艺射出来的就是铁砂。 想不到楚家的老爷子居然把这把竹伞弄成了暗器发射器,效果还和火枪有点类似。 龙小凤爱死这把竹伞了! 当下决定,等有空了,一定好好地把竹伞的潜力全开发出来。 因为当下的她是没空的。 铁砂的作用只是开道,她右手以竹伞推开面前已经七倒八歪的人墙,左手则使劲一提。 她左手的绳索连着阿四的腰,这么一提,阿四顿时从他的马上飞了起来。 “抱紧我!”龙小凤喝道。 阿四机灵地在半空中找着落点,稳稳落到龙小凤的马上,十分听话地揽住了龙小凤的腰。 龙小凤将手中竹伞舞得虎虎生风,时收时展,一会儿当剑使,一会儿当盾使。 人家是与子之矛攻子之盾,她的竹伞却是集二者之长处,不一会儿便杀开一条血路。 耳边依然响彻楚亓的长啸,而尚能拿起武器的强人还在涌过来…… 好久没有这种战斗的感觉了! 龙小凤专心迎敌,同时催动座下之马,向龙湖镖局被困之处杀去。 她心无旁鹜,自是没有发现,坐在她身后抱紧了她的腰肢的少年人,悄悄地涨红了俊脸。 对他来说,就算现在立时被人一刀斩于马下,也是值得。 不提阿四少年怀~春的隐秘心事,随着两人杀出重围,楚亓渐渐收了啸声。 楚大少惊喜地发现,场上的情势比他预计的还好。 在龙小凤动起来的同时,龙湖镖局的镖师们也动起来了。 以十几人为一队常年行走江湖、保镖护人,镖师们自然不是善茬子。 被强人围住时没有轻举妄动,那是因为强人的人数太多,他们想着能不硬拼就不硬拼——可真要动手,强人能倚仗的,恐怕也只是人多势众。 想要留下镖货,就得做好两败俱伤的打算。 这点京畿道七帮八寨也很清楚,所以他们存了留货放人的心思。 双方僵持的局面,却被楚亓和龙小凤二人打乱。 楚亓的啸声,大部分的强人受不了,镖师们则多是有几分内功底子,有的甚至能硬扛,不能硬杠的也速度撕下衣物堵住耳朵,将伤害减少到最低。 去除楚亓长啸的干扰,在长期配合的默契下,龙湖镖局的镖师们立即做出分工。 陈胜志马上将地上的荆棘条挑开——这就是说,他们要与京畿道七帮八寨正式开战了。 背后的熊孩子赵日一声欢呼:“好耶!” 陈胜志不胜其烦,却也只能当做没听到。一把钢刀打头开道,立时将挡路的强人砍翻了两个。 与他站在最外围抵住强人的镖师们依着原来的阵形,把镖车护在正中,拿出长矛单刀与强人相斗。 余者则跳上镖车,有的赶马,有的则牢牢地站在车缘、车顶,提起兵器严阵以待。 镖车被强人不断地冲击着颠簸摇摆,而他们就像是钉子钉在车子上一样,岿然不动。 一直照看赵日的许三娘拿出绳索——没等她动手绑人,赵日尖叫道:“你想干嘛!别绑我,我怕死,不会乱跑的!” 熊孩子说着矮下身子,紧紧拉住捆镖箱的绳子,以免自己被激烈晃动的马车甩出去。 许三娘见他学乖了,交代了声:“那你可得抓紧了!” 她在他身边站定,手提单刀,眼观六路:无论这孩子如何地不讨人喜欢,但终究是个孩子,且又是刘镖头托付的孩子,她少不得要顾他周全。 镖车在陈胜志等人的开道下,开始缓慢前进。 林子间形成了三个战斗圈。 楚亓收了清啸,反手拿住修辰光背心,向上一抛。 数十斤的汉子在他手中恍若无物,他丢得轻松无比,修辰光飞在半空,却是心肝俱裂。 眼见得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修辰光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背心一紧,楚亓热乎乎的掌心再次抓住他,向空中又是一抛。 修辰光吓得屁滚尿流,这次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边在天上飞,一边叫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都停手,都停手啊……” 可惜,他能代表的终究只是恶虎寨,其他山寨的强人都还盯着龙湖镖局的镖车。 毕竟银钱为大,至于会否与恶虎寨交恶,暂时不在他们的考虑中。 因此最终只有恶虎寨的帮众,及与修辰光交好的十数人留下来,围住楚亓侍机救人;其他强人则冲向龙湖镖局的镖车,有的甚至杀到镖车前。 双方各拼全力群殴混战。 第155章 女侠小心! 镖师们武艺虽好,可也挡不住京畿道七帮八寨强人们赶杀完一批又是一批,不久之后便有了折损。 一位老镖师最先中招,半边的肩膀被一把鬼头刀卸了下来,他身子一晃,“啊”地一声闷哼,咬牙忍痛反手一刀,将伤他的强人砍翻马下。 只是这一刀亦用尽他的全身之力,不等喘上口气,又有两个强人提刀杀上前。 老镖师万念俱灰,心想就算死,也要再杀两个强人陪葬,当下全身上下皆不设防,以身为刃,扑了过去。 那明显是舍身取义的身形,叫所有的镖师们都心如刀绞。 许三娘捏住刀柄,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然而她的眼睛方闭上一会,赵日突然大喊:“女侠救命!女侠救命!” 随着这声大喊,她的身边亦空了,许三娘一惊,一抓抓了个空,她忙睁开眼急喊:“小赵!” 但那熊孩子已经不管不顾地从她身边跑开,一边还在继续喊着:“女侠救命”。 女侠? 许三娘眼前一花,但见一位手持竹伞的妇人扑至老镖师身前。 “唰”地一声,那妇人撑开竹伞,并用伞面挡住了三把向她招呼过来的长短兵刃。 同时,将老镖师往伞后一拉,护着他和阿四少年往龙湖镖局镖师们形成的保护圈里退。 许三娘不由咋舌,这妇人的竹伞不知是何种材质制成,竟能刀枪不入! 其实不但是许三娘咋舌,龙小凤一样感觉挺意外,她之前还嫌弃过这竹伞油光光的看着很脆弱。 伞面倒是画得不错,但是那文青气质……她明明是娇俏可人的小萝莉啊有木有! 但在战斗中,这把矫情得不行的竹伞不断地给她惊喜。 刀枪不入什么的……唔……你还能再牛一点吗? 龙小凤有点走神,以至于那一脸富贵相的熊孩子扑上来大喊“女侠救命”时,她竟然被吓了一大跳。 “哦。”她向他点了点头。 这少年的眼睛晶晶亮如星星闪烁,与阿四的含蓄内敛完全不是一个路子。 说到阿四,他那“于万千人中与梦中情~人同进退”的美梦,就这么被赵日一声声如公鸡报晓般的“女侠救命”给打破了。 因为赵日的声音一出现,龙小凤就提起他的身子往龙湖镖局的圈子里冲。 实话说,阿四少年心底也知道这其实同赵日一声吼没啥关系,可他就觉得该怪赵日太煞风景。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宿敌”吧! 那可恨的公子哥居然还有脸涎着脸往前凑! 阿四恨不得冲上去打他! 而赵日呢,却是得意兮兮地同他挤眉弄眼。 真是可气之极! ………… 龙小凤可不知道两个少年莫名其妙地因她而扩大了对彼此的敌意,她将老镖师求回到镖车上,一边放开绑住阿四手腕的绳子。 她还没开口,乖巧的阿四就说道:“谢谢女侠,我来处理李老镖头的伤。” 阿四言下之意是:请女侠大杀四方,包扎伤口这种小事就由我来吧。 恩恩,女侠大杀四方去了,连个马都骑得不三不四的赵日,自然就没法再靠近女侠了! 阿四少年觉得此计甚佳。 龙小凤看看林间战场,原来的三个包围圈已经变成两个。 楚亓戏耍完修辰光,就像一只花蝴蝶似地在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强人间穿来穿去,东打一枪西打一榔地,成功吸引了相当部分的人手。 不过敌多我寡,就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龙湖镖局又有一位青壮镖师中了彩,被救回镖车上。 与此同时,镖队突破重围的速度也更慢了。 龙小凤抿了抿嘴,提伞揉身再上。 陈胜志竭力战了许久,这会儿刚把两个硬茬子放倒,因此对突然冒出来的救星感激至极,颤声叫道:“多谢女侠!女侠小心了!” 龙小凤点头,以伞为剑,挡开敌人的一记攻势,并示意陈胜志先往后退。 陈胜志犹豫了下:他虽然的确需要缓一口气作休整,不过,总不能让龙小凤一位女子顶下打头阵的位置。 这时,车队后方传来阿四少年的声音:“陈叔,用尖刀阵可好?” 陈胜志很意外:他们镖局的镖师们当然演练过不少团队作战的阵形,却不料阿四居然也懂。 用尖刀阵,便是让车队从椭圆形变为长条形,前为刀尖,迅速破开口子,带领全队通过。 这是速战速决,或是“打不过了所以赶快跑”的法子,很适合此时十分混乱的战场。 陈胜志道:“好!就用尖刀阵!” 他一声令下,镖师们迅速地变换阵形。 但他自己仍然守在队前,想要守住刀尖的站位。 龙小凤横了他一眼,她清叱道:“陈镖头辛苦了,请持刀柄!这刀尖,就让我来玩玩!” 说着,身形一晃,冲到最前面,格开了敌人砍过来的两把刀。 陈胜志适才百忙之中观战,知这妇人的身手极佳,比之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刻大敌当前,他要是再矫情反失了对这妇人的尊重,于是道了声“多谢”,退回到镖队。 所谓“持刀柄”,那便是站高位掌控全局,并断后护周全。 陈胜志行至镖队的最后,阿四和许三娘正在为受伤的镖师包扎伤口。 陈胜志心中稍安。 但随即,他就发现有哪里不对了——赵日呢? 目光所及,正见那半大不小的身影竟然趁着所有的人都不注意,跑到了“刀尖”的位置。 陈胜志暗暗叫苦:同样是十来岁的少年,这赵日怎么就不能像阿四那样让人省点心! 下一瞬,陈胜志再次被熊孩子刷新了认识。 当然,被刷新认识的,绝非只有陈胜志一人。 龙小凤也在其列。 就在她提伞向前之时,小男孩尖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不过这次不是“女侠救命”,而是“女侠,我来助你!” 龙小凤的头皮都要炸了——这还真是个熊孩子! 离赵日几步远外,几个强人霍霍举刀相向。 龙湖镖局难啃,他们差不多是以六比一的代价才伤及对方几个人。 如今有个软柿子主动跳出大部队,要是不拣来捏上一捏,岂非堕了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威风? 第156章 被贫穷限制的想像力 眼见龙小凤和赵日冲到镖队的最前面,京畿道七帮八寨诸人都是心中暗喜,不必招呼彼此,几把刀很有默契地砍了过来。 龙小凤冷着俏脸,“唰”地撑开竹伞:来啊,怕的就不是龙女侠! 大伞带起的风刮得地上枯叶飘起。 不……那不是枯叶! 早春的时节,哪来的什么枯叶! 眼尖的海沙派小偻罗李岩石发现,那“枯叶”挺大张,是方的,上面还画着墨字…… 这怎么长得这么像银票? 对,就是他家寨主在城里的碧玉阁丢给老鸨儿、包下余娇娇三个月的恒泰升的百两银票! 在那之前,李岩石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份额的银票呢! 等等…… 现在在眼前飘的,不会真是恒泰升的银票吧? 李岩石忘记了他是干什么来的,追着那“枯叶”,不,是那纸片儿跑,一个没注意,撞到绿竹寨程玉真身上。 程玉真当即伸出腿勾倒李岩石,口中不忘囔囔道:“银票!我的!谁也别想抢我的!” 银票? 真的是银票?! 真的是银票!! 李岩石不甘心吃亏,就势在地上一滚,抱住程玉真的大腿叫道:“贼子,竟敢暗算爷爷,银票是我的!” 他倒忘记了,他和程玉真差不多,也是个贼。 程玉真被李岩石抱住大腿,去抓银票的手终是差了一点。 就差这一点点啊,银票就到了天杀的小丛山何焕天的手里! 程玉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起另一只脚,就往李岩石手上狠狠地踹下去。 李岩石一声惨叫,但他是个硬汉子,岂能令人随意踩踏?抱着程玉真的腿死活不放,一边还拿拳头往程玉真身上招呼。 程玉真眼睛全盯着何焕天手中的银票,冷不妨被李岩石这么一拽,生生地被他拽下地来。 百忙之中,程玉真将手里的刀甩了出去,“噗”地一声,没打到何焕天,却插到快活林的苗甲甲的肩膀上。 苗甲甲本也在抢银票,谁知天降横祸,银票没抢到,手臂差点废了;他的好兄弟苗老二这下火了,提起锤子就向程玉真冲去。 可还没等他杀到仇人面前,“银票,我的银票”——不知道是京畿道七帮八寨哪一帮哪一寨的人,大喊大叫地把他和仇人隔开了。 混乱的人群蜂拥而至,苗老二被卷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仇人被众人就这么从身上踩了过去。 “踩……踩死人了……”苗老二喃喃地道。 可没有人注意到他,强人们都疯了似地,抢着漫天飞舞的纸片。 本来嘛,他们劫道就是为了财,如今天上下起银票雨,难道叫他们不去抢? 这不是没天理吗? ………… 龙小凤愣住了。 果然是贫穷限制了想像力,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局势会变成这样。 突地,耳边又传来赵日“哇啦啦”“女侠救我”的一阵大喊。 熊孩子又出啥妖娥子了? 龙小凤扭头一看,只见赵日那熊孩子不知何时冲到队伍最前面。 两个恶人举着四个拳头正要往赵日身上招呼,而他则急忙下蹲身,双手抱头大喊救命。 龙小凤再无迟疑,收了竹伞,使个“黏”字诀,将二人的拳劲往边上一带。 两个恶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踉跄,下一刻,眼前黑影闪动,两人粗糙的脸被竹伞撑开时刮起的风刮过,竟然凛然生疼。 就在竹伞一带一张之下,龙小凤拉住赵日便往镖队的阵中退。 哪知赵日“哎哟”“哎哟”地喊了起来。 他虽然在龙小凤眼中还是个孩子,可长得还挺壮实的,龙小凤对少年的体重没什么概念,加之他又坠着身子往地下沉,一拉之下,竟然没拉动他。 龙小凤再用力一扯,熊孩子“哎哟”“哎哟”喊得更带劲了,好像在鼓励强人们继续往他身上招呼。 龙小凤无奈,问了声:“你怎么回事?” 赵日支着苦瓜脸,右手抱住脚踝,惨兮兮地道:“女侠,我,我脚伤到了走不动。” 龙小凤用竹伞挡开两个强人的攻击,眼角余光但见又有不少强人向他们涌过来,只得又问:“能坚持一下吗?” 她不知赵日伤得如何,可如果他就这么赖在地上,将强人们打发走,肯定要多费不少力。 龙湖镖局目前正打开一个口子,楚亓一路打一路向镖队汇合过来,这个关键的时刻若任由赵日拖后腿,显然会令大好局势生生地又扭回劣势。 龙小凤无法可想,将后背转向赵日,大声道:“上来吧!” 赵日反倒愣了一愣:“啥?” 龙小凤不耐烦地道:“我背你走!” 赵日没想到龙小凤是这个意思,他脸皮再厚,也不由地迟疑了下。 龙小凤怒道:“我都要背你了你还想怎样?!”竹伞张处,两柄长剑在伞面划过,虽未划破伞面,还是叫龙小凤心疼了下。 赵日咬咬牙,伏到龙小凤背上。 他小心翼翼地,不叫自己压到她的头发。 不等有更多的想法,赵日便觉得自己的身子飞了起来。 龙小凤腾跃回旋,竹伞转动,几个攻过来的强人便被劲风甩了出去。 赵日在她背后大叫:“女侠你好帅!” 龙小凤“哼”地一声,不想搭理这无厘头的熊孩子。 但熊孩子又叫了:“女侠,你既将后背交付予我,我定不负你望!” 龙小凤大声说:“什么不负我望,你少惹麻烦是真!” 赵日小心地扶着她的肩膀,突然腾出一只手,只用单手绕住她的脖颈,一边在她耳边道:“我们是刀尖!一起冲啊!” 龙小凤陡然间脖颈一紧,略为不适,而那熊孩子竟然还在说大话! 龙女侠相当不爽,翻了个白眼:“你不会是想掐死我吧!” 她果真向人最多的地方冲去。 她的身形随攻势起伏变化,背后的赵日亦跟着颠簸得厉害,熊孩子措不及防,“哎哟哎哟”地又叫唤起来。 龙小凤暗笑,心道:“给你个小教训,看你还敢作妖!” 龙女侠想着又是几个漂亮旋身。 这一回,身后的赵日被她甩来甩去,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第157章 做有钱人的感觉真好! 几个起落,背后都再没声响,龙小凤心想,熊孩子既然受到教训,女侠也不能再以大欺小了。 谁知才放稳身形,赵日便发出“哈哈哈”的暴笑! 熊孩子这是疯了? 龙小凤有点后悔自己太好心,这么容易就被他装乖骗过。 还未有下一步的行动,身后的熊孩子越笑越是开心。 这熊孩子!龙小凤一边打架一边暗骂。 与此同时,场中局势有了微妙变化。 强人们依然向他们涌过来,可却又像中了邪似地避开她、避开她的大竹伞。 她的身周就像是罩了一个玻璃罩,隔离了她与敌人。 如果不是那些强人们眼中闪烁的奇异而贪婪的光芒,龙女侠恐怕真以为是自己的武力和魅力打退了敌人。 赵日“哈哈”的大笑声再次传入耳中,这次他不只是笑了,他还大喊道:“来啊,来抢啊,小爷赏你们的!哈哈哈哈!谁抢到就是谁的!” 熊孩子的手里抓了一大把银票,使劲向空中抛去。 风起银票动,众强人的眼睛全都红了,一个两个地全追着银票跑。 最早由李岩石程玉真苗甲甲苗老二演过一次的丑剧,再次上演,并且更多人被卷进来、规模也愈来愈大。 终于弄清发生什么事的龙小凤啐道:“你还真是个有钱的熊孩子!” 她皱了皱眉头,将竹伞舞得虎虎生威,舞成个鼓风器,吹得银票飞得更远更散了。 “哈哈!”龙小凤开心地笑了起来,做有钱人的感觉真真是好的! ………… 被楚亓最后一次抛高时抛到树枝上下不来的修辰光,眼睁睁地看着林间这一场劫镖大会变成了抢银票的闹剧。 龙湖镖局的镖队就在这混乱中,由龙小凤开道、陈胜志断后,楚亓前后左右飘来飘去的护航下,破开京畿道七帮八寨的重重包围。 恶虎寨的三当家不由仰天长叹:“乱了,乱了,跑了,跑了!” 可他能怎么办? 他老人家还挂在树上呢,就算抢银票都没轮着。 甚至,楚亓在远离林间空地前,还不忘回过头来,向修辰光挥了挥手。 “多谢三当家鼎力相助!”大侠朗声说道。 恩恩,好大的一个坑! 修辰光觉得自己这次出门前没有拜拜关帝爷,是此生最大的错误。 龙湖镖局的镖师们十分专业,除了开道的“刀刃”,余者护车的镖师都站在镖车上,任镖车摇晃颠簸,他们都站立如松,岿然不动。 马匹带着镖队一路狂奔,半柱香工夫之后,终是把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强人们丢得人影全无。 赵日已经从龙小凤的后背移到镖车上坐好,得意洋洋地对着阿四,大声地道:“多谢女侠相救,大恩无以为谢,自当以身相许!” 显然,他所谓的“脚受伤”根本就没什么事。 龙小凤哭笑不得,楚亓当即就敲了下熊孩子的小脑袋:“臭小子,我家小……我家娘子也敢调~戏!” 赵日“啊呜”一声抱头,委屈地对龙小凤道:“女侠救命啊!我说的是真话,这位大叔为什么要打我!” 大叔?! 楚大少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又往赵日头上招呼,可是不知怎的,在触到赵日的一瞬,他感觉到那熊孩子身上有种奇怪的凛冽气质。 楚亓改变主意,收回了手。 龙小凤略微有点奇怪,这可不是楚大少的风格。 正思索间,楚大少收回的手又伸了出去,“嘣”地给了好大一个爆栗,赵日立即杀猪般地叫了起来。 阿四少年本来被赵日的显摆激着闷头不语,这时扭过头,清亮的眼睛里有一丝幸灾乐祸。 追兵既远,大小孩子们的一番打闹缓解了镖队长时间紧崩的神经,整个镖队跟着将步子缓了下来。 突然,许三娘“哎哟”一声。 陈胜志本来正想向楚、龙二人寒喧道谢,听得许三娘惊呼,忙问:“三娘何事?” 许三娘急道:“丢了个镖箱。” 陈胜志问:“是哪个?” 许三娘咬咬牙,看看楚、龙二人,没回答。 陈胜志撮唇为哨,龙湖镖局的镖队全都停了下来,他飞速清点了一番,的确是少了一个镖箱。 那个镖箱原本已赵日掀翻在地的那口箱子绑在一起,想是那时便绑绳便松了,固而在其后的逃亡中跌落。 适才的局面太过混乱,竟然没人注意到。 赵日喊道:“不就是个破箱子嘛,丢了就丢了,小爷又不是赔不起!” 阿四站起身,叱道:“闭嘴!你闯的祸还不够吗?” 赵日冷笑:“我闯什么祸了我,你以为你怎么逃出来的,还不是靠的我的银票!我倒是想问问,你既然已经走了,怎么不走远点,还生生地跑了回来? “对了,那什么道的乱七八糟帮派,可不就是你引来的?你还有脸说我?!” 阿四横眉怒目,他不再理会赵日的胡搅蛮缠,转身对陈胜志道:“陈叔,你看怎么办?” 陈胜志对这少年竟是有几分敬畏,沉吟了下道:“好不容易逃开追捕,总不能再回去自投罗网……” 许三娘急道:“可那镖箱里……”她自知失言,连忙收声,下意识又看了楚、龙二人两眼。 楚亓双手抱肩,笑吟吟地,似乎不知道龙湖镖局诸人的眼风来、眼风去。 龙小凤和楚亓是一条战线的,自然也假装在做自己的事,只是不由自主向阿四看去。 阿四少年低声同陈胜志说了几句话后,用眼角余光发现了某人的偷窥,他挺挺胸,让自己显得更伟岸一点,先对许三娘道: “三婶,两位大侠救我们于危难之中,我们怎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先转向楚、龙二人,施了一礼,道:“多谢两位仗义相救。” 然后恭恭敬敬地对陈胜志道:“陈叔,我们接下这镖时,镖主付的是保表面上的镖物的镖金。总镖头定价时,定的也是表现上的镖物的保价。 “可不论这镖金定得是高了还是低了,我们为了这镖算是尽心尽力,还伤了不少人手;想来对方亦无甚可挑剔……” 第158章 夫大于天?夫人大过天! 阿四少年的言外之意,是镖主既然有意隐瞒了镖物的实际价值、进而引来暗花、引来贼人,便就怪不得龙湖镖局失镖了。 他的这番话看似建议,实际上是以已成定论的语气说出来的,更像是对做出这样的决定向其他的镖师解释。 众镖师神色各异,少年说得有理。 虽然身为镖师放弃追回镖物,多少有点心理障碍;但这事儿本身就是托镖的镖主不讲诚信在先,而现在贸然回头,又要面对京畿道七帮八寨数十、上百于己的敌人,的确让人为难。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自动出头,当然再好不过,反正也不用他们这些做手下的负责……吧? 如此一想,镖师们便殷切地望向陈胜志,都不说话了。 龙小凤和楚亓亦没多话,冷眼旁观着。 在这片的静谧中,凉凉地飘来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切,说了半天,不是和我一个意思吗?” 赵日吐槽道:“换个说法,比我多说两句,就更高尚了?” 众镖师皆有些羞愧。 关键时刻,陈胜志做了最后的决定:“别再说了,镖箱不是还有两口吗?我们把余下的送到吧。” 他与阿四交换了下眼神,之后转向楚、龙二人:“两位大义,龙湖镖局铭记于心。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在下……” 不等陈胜志说完,楚亓截口道:“你是不是有个不情之请啊?” 陈胜志一愕,老脸腾地红了,一时间不知咋说好,下意识又看了看阿四。 阿四立即蹦到龙小凤身边:“女侠,女侠你可是接了我的镖的。” 少年清亮的眼睛无辜地盯着龙小凤,一付吃定她的模样。 龙小凤以手扶额:她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要答应他! 难道只是因为他有那么一点点地像小寒吗? 龙小凤把这个念头赶开,轻咳了一声。 她还没说话,少年立即又说:“这事女侠是不是要听您当家的?毕竟夫大于天嘛!” 龙小凤条件反射地道:“谁说的?”身为现代人,说什么“夫大于天”,可是会被打屎的哦!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 阿四少年立即立即又说:“我就知道女侠不是这样的人!答应的事绝对不会反悔。” 好罢,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样? 龙小凤无奈地看向楚亓。楚大少眨眨眼:“在我们家,夫人大过天,我听夫人的。” 好罢,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样! 龙小凤觉得眼下这坑儿越发的大了:他们不是打算尽快回盛京的吗?!现在这是什么事?眼看着要离盛京越来越远了呀! 也不知道暮声寒带着“泠”到盛京了吗…… 龙小凤的眼前仿佛闪过暮声寒嘴巴歪歪、阴阳怪气的笑。 她甩甩头,把暮声寒也赶出脑海:“那你们想怎么办?” 阿四少年大喜过望,却看向陈胜志:“陈叔你看?” 满脸无辜地好似在说:外援我给你找了,怎么办就看你的了! 陈胜志思索了会儿,说道:“不如……我们分开走?” 龙湖镖局众人本来是扮成一大家子在走,但是现在已被京畿道七帮八寨看破行藏,自然是不能照旧了。 楚亓便笑:“陈镖头打算怎么分开走?” 陈胜志还没回答,赵日大叫道:“我要和女侠一起走!” 楚亓皱皱眉头——当然,在场的就没有不皱眉的。 赵日好似没看到皱起的无数个眉头,大言不惭地道:“阿四,你答应给女侠多少保金?我出翻倍,都算我的!” 妈呀,你能不能别炫富了! 阿四少年气得都要炸了,冷哼一声:“不劳你了!我自然会为自己说出的话负责。” 哟,这意思是他也很有钱、说好的四千两黄金他要自己出的意思吗? 阿四给四千两,赵日翻倍那是八千两,两个人加起来,不就是一万两千两?! 龙小凤眼睛亮了:哪来跑出来两个有钱的少爷,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还能浪了! 楚亓看在眼中,恨恨地道:“你当爷看得上你们那点……” 龙小凤拍拍他的肩膀:“江湖中人,不必如此客气,我答应的事,当然不会反悔!” 我不反悔,你这俩熊孩子也别反悔啊! 狮子大开口讨价还价的画风跟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怎么看都不太对,陈胜志一头竖线地建议道:“两位大侠请了,在下还真有个不情之请。” 楚亓说:“好说好说。” 恩恩,夫人大过天,夫人明显对那一万二千两黄金有意,为夫也不能拖后腿啊! 陈胜志嘿嘿一笑:“如此,在下就直说了……阿四同小赵与我们这些大人不同,是家中长辈托付镖局、让他们出门历练的。” 他脸露几分难色:“……因此上,我们这些做叔伯的,怎么也不能再让他们涉险了,所以,想请两位保护两个小朋友安全。 “至于其他,我们是做镖局的,保镖天经地义,我们会分为两队,一队护一箱镖物,待到了目的地,再作汇合。” 他一路说,一路看楚、龙二人的脸色。 楚、龙二人没做什么表示,两个少年却是彼此向对方直瞪眼。 为什么非要和讨厌的人一起走啊?宝宝不开心。 陈胜志生怕有变,正想开口再说点什么,龙小凤笑笑道:“两位小盆友谁也不服谁,陈镖头是不是也和我们一路,方便调停呢?” 陈胜志又是一怔:这女侠好厉害啊,怎么又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呢! 阿四“哼”地一声道:“陈叔别为难,我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 赵日则弯腰摸摸自己的腿:“女侠,女侠,我的腿真的伤得很严重,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医疗费另付。” ………… 看在钱的份上,陈胜志将镖队一分为三的计划最终得以顺利实施。 目送其他两队人马各自保护镖箱离开,大大小小五人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犯了愁:两个大男人,两个小男人,一个女人——这要怎么扮成同路人?怎么扮都不太像啊! 第159章 他还是个孩子啊!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陈胜志小意地建议道: “在下是这么想的,说得不对请两位不要怪罪。在下看起来比张大侠还要年长一些,不如就扮作兄长。阿四与赵日年纪较小为弟……” 他的意思是几人扮成异性兄弟姐妹,不过,这主意立即有人跳出来反对。 熊孩子赵日当即白了阿四少年一眼:“谁和他是兄弟了?我才不和他做兄弟呢!” 阿四撇过脸,不想和他说话:有本事你想个别的法子啊! 虽然他也没那么情愿做女侠的弟弟……他可一点都不想当弟弟! 谁想赵日涎着脸就挨到龙小凤身边:“我,我可以做女侠的剑仆……哦,不,伞仆!女侠女侠,我一刻也不离开你身边,保证尽职尽责完成任务!” 龙小凤以手扶额:你自说自话的,是谁答应了你了吗? 楚亓一把将熊孩子拉开,指着阿四说:“你,来做伞仆……啊呸,小厮。” 如果非要有个小厮左右不离龙小凤,那么阿四总比赵日靠谱点……吧? 赵日表示赞同,飞快地说:“那我不就是少爷了?这个好!女侠姐姐,我同意了!” 他叫得好不甜腻,楚亓一阵恶寒,紧紧捏住拳头,强忍住一拳打下去的欲~望。 终于,楚大少化拳为掌,将赵日扯过来:“你是我弟,她是你嫂,离远点,靠嫂子这么近成何体统!” 楚二货,你这是什么话? 赵日他还是个孩子啊! 龙小凤决定不管这几个莫名其妙的大小男人了,反正想要如何,她都配合便是。 还好楚亓表现出强势的一面,几个人的身份设定就这么定下来了。 陈胜志是管家,阿四少年扮小厮,楚亓和龙小凤仍然是一对夫妻,赵日则是他们的幼弟。 龙小凤拿出改妆的衣服和工具——因着时不时要隐藏行踪,这些她是常备的,她改装的手法不算高尖,但也七七八八过得去。 本来还发愁两个少年的衣物得临时去找,不想陈胜志从行李中取出两套衣衫,正好合用。 看来,为防中途生变,他也是早有准备。 龙小便凤用眉笔颜料等物为两个孩子改妆。 阿四十分配合;只是在她为他遮掩眉目中的清贵之气时,不由自由地盯住她的眼睛。 龙小凤有点不自在,假装没感觉到什么。 这少年,当真有几分怪异;就算古人早熟,应该也不至于早熟成这样……吧? 不省心的还有赵日。 那熊孩子见龙小凤的画笔向自己点来,像是要杀了他似地大叫:“我才不要要在脸上鬼画符呢!我生得这样好!” 龙小凤气得想吐血,画笔一丢,遂了他的意:被人发现就被人发现吧,关她什么事? 勉强料理了赵日,龙小凤忍不住问:“楚二货,你刚才明明想揍赵日,为什么没揍下去?”如果她没看错,楚亓至少有两次想胖揍熊孩子一顿。 “堂堂楚少,岂能与黄口小儿一般见识!” “那之前一次为什么又揍下去了?” “堂堂楚少,肆意风~流,当然是想打就打,爽了再说啊。” 好吧,什么话都是你说的! 龙小凤无奈,她总觉得这其间有点不太对,可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 改装后的楚、龙二人,比之前的“张进夫妻”年轻了不少。 龙小凤在楚亓眉角贴了一道假的旧伤疤,楚亓扁扁薄唇,叹道: “小弱鸡,你身上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我想慢慢发掘,可越是往下挖越就越多惊喜,好似怎么都挖不完似的……” 龙小凤先是眨着眼听他说完,然后默默地转过身去。 楚大少莫名其妙,不是说女生都喜欢听甜言蜜语的吗?难道小弱鸡不喜欢? 呃……她不会不是女人吧? 龙小凤始转身时还能憋住,可一转过身便再也忍不住了,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陈胜志正帮阿四和赵日改装,闻声向楚、龙二人看去,都是一脸懵。 龙小凤伸出手,虚挡他们的眼睛。 当然,这举动毫无意义,就像她不知怎么要和楚亓解释——喂,楚二货,你是看多yy宠文、头脑透逗了吗? 还越挖越是惊喜呢…… 你怎么不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不就是和你一样一分钟跳个七八十下么! 她笑个没完,腰肢微颤。 她不知道这时的她是那么美,美得四个男子看她看到不舍得挪开眼睛。 然后赵日扑过来,甜甜地叫了声:“姐姐,你好好看啊!” 楚亓:“是嫂子。” “嫂子姐姐!”赵日笑得像朵喇叭花。 楚亓伸手想打这明显是花痴了的熊孩子,赵日往龙小凤身后一缩。 龙小凤的笑意未收,心正宽着,拉住楚亓打过来的手,笑道:“干嘛和小盆友一般见识?” 楚亓这才收手。 陈胜志咳了咳:“我们这边也好了……公子,夫人,小公子,我们这就出发吧?” 龙小凤说:“好啊。” 阿四少年默默地背起包袱,将目光投向她,深深的眸子好似一潭深渊。 赵日一个侧身,将阿四的目光挡住,狠狠地道:“你看什么?!” 阿四依旧保持沉默没理他,自觉地走到队伍最前面。 身后,是赵日缠着龙小凤说话,龙小凤回得不多,倒是楚亓常常应话和他斗嘴,几人同行,倒也颇为热闹。 也许是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强人们满足于已经到手的银票和被龙湖镖局遗落下的镖箱,也许是改装分批走的策略奏了效,总之他们在之后的时间里,并未遇到敌人的袭击或窥探。 而又或者是之前受到太多惊吓,两个少年感觉疲惫,一行人的脚步跟着慢下来。 这半天里,几人只赶了不到三十里地,于傍晚在一个小镇里找了间客栈安顿。 两个少年死活都不愿意住同一间房,如此也免了楚亓与龙小凤为假扮夫妻却不同房做解释,由楚亓带着赵日,陈胜志带着阿四,每人一间,龙小凤单独一间。 因着累了,几人早早歇下。 不过,这注定不是个安定的夜晚。 第160章 掌声响起来 三更过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伏到阿四与陈胜志房间的窗下。 屋内,陈胜志的鼾声颇大,阿四少年的呼吸则微不可闻;但无疑,两人都已进入梦乡。 只是这是好梦还是噩梦就不好说了。 窗外的黑影凝视听了一会,确定无碍后,拔刀在窗棂上轻轻一挑,窗的插哨“咔”地应声而开。 他的身材颇为高大,可轻功也是真好,一闪身便从窗子拉开的口子里跃入房中,房内情形映入眼帘: 离窗不远的地上,阿四将几块条凳拼起来,铺上铺盖,做成简易的床。 少年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睡在上面,再怎么样都显得局促。 不过大概是因为累得狠了,又到底是个孩子,也不觉得这么躺着有如何不舒服,一动不动地睡得正沉。 陈胜志则四肢开开,仰天睡在床上连帐子都没拉。 黑影站定,然后开始翻找。 先是将二人放在桌边的包袱细细摸了一遍,接着是陈胜志的丢在床尾的衣物…… 东西会不会是被陈胜志枕在枕下呢? 黑影想着,趋近床头,正思索该如何在不惊动床上之人的情况下动手,陈胜志似是被什么虫子咬到,打着呼翻了个身,很配合地让出了枕头。 黑影大喜过望,急忙将枕下细细搜了一遍。 然而结果仍是让人失望。 “奇怪,东西会在哪呢?”黑影以极低的声音自语道,向阿四看去。 少年团成一团的模样看起来乖巧无比。 黑影立即走过去。 少年睡得很沉。但正因为睡得太沉,压住了被角,黑影无法做更多的搜寻,只能一点一点地,揭起少年的被子。 他的手脚极轻,可随着被子掀起,一股冷风钻入,少年浑身一个哆嗦,发出“哼”地声响。 黑影立即停止动作,右手成爪,虚放在少年喉咙口,若是这少年此刻醒来,少不得要杀人灭口! 或许对他来说,虽与最早的计划不同,但杀死少年,总比惊醒隔壁房的两个杀神强! 时间就如窗外的黑夜般凝滞住了。 少年挪了挪腰肢,没想到这么一挪,整床被子大半掉到地上。少年单薄的身躯显露出来,怀里并未藏有什么事物。 黑影收回右手,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大概是感觉到凉意,少年迷糊着把被子抓回“床”,再次裹紧自己。 他的呼吸平稳下来,全然不知道刚刚同死神擦肩而过。 终于……一无所获的黑影从原路退出屋子。 就在他身子跨出窗子的瞬间,身后的少年拔身而起,“啪”地一声,关上窗户。 与此同时,一直在床上仰天呼呼大睡的陈胜志也跳了起来。 他没有跳向窗边去帮阿四,而是飞快地跃向房门。 “有贼!有贼啊!”陈胜志大喊着拉开门,向隔壁楚亓和赵日的房间冲去! 阿四少年守住窗户,手中是被他拿来当床的条凳,如果那黑影敢破窗而入,他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下子。 少年并没有太大的自信真能对付那黑影,不过,拼死一搏若能为隔壁房的同伴赢得一点时间,那也足够了! 月华满天,从窗格里,阿四少年能清楚看到窗外的黑影。 那黑影没有离开,也没有破窗而入;他的脸逼近窗格,盯着窗里的少年,突然露齿一笑。 阿四少年被黑影亮到会闪光的牙齿吓了一跳,立即,他反应过来,往后退了一步。 “陈叔。”他喃喃地道,“别喊啦,自己人。” 窗外的黑影满意地露出更多的白牙齿,重新推开窗,跳了进来。 他对阿四少年视而不见,眼风也没给一个,径直走向门口,仿佛少年是空气。 阿四少年紧跟两步:“大……大少爷……” 屋外,陈胜志正在拍隔壁的门。 突然看到黑影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他大吃一惊,叫道:“阿……” 少年单薄的身躯从黑影背后冒出来,与此同时,他拍着的门也开了,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等等,一个女子?这不是女侠张夫人吗? 晕,这是怎么回事啊? 陈胜志懵圈了。 又一想,是了是了,人家夫妻情深,自然不想分开,思念丈夫夜半幽会也是合乎人伦之举…… ………… 龙小凤完全没想到陈胜志的脑洞开大了,她笑吟吟地说:“进来说话。” 楚亓推开陈胜志,大咧咧地走进房间。 依旧懵圈的陈胜志还傻站着,阿四连忙一推他,说道:“听少爷的。” 四人进屋,迎接他们的却是熊孩子的惨叫:“大半夜的吵什么吵!干嘛都到我房里,还给不给人睡觉了!” 四人本来各怀心思,此刻却彼此对视了一眼,达成共识:这熊孩子,真够不省心的! 下一秒,熊孩子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楚亓说:“喂喂,你干嘛穿成这样子!太好笑了!” 楚亓的脸都黑了:楚少我明明穿夜行衣也是很帅的好么! 他冲上前,抬手欲打,赵日的笑声卡在喉咙里,“咕”地吞了口口水。 楚亓硬生生收回手:这么熊,想来打也是不可能打聪明的,真打下去,还脏了楚少的手! 楚亓和赵日生着气,不料阿四少年凉凉地问了声:“我也想问,张大侠为何穿着这个样子,潜入我和陈叔的房间?” 楚亓回过身,冷然一笑:若说赵日是熊孩子让人头疼,可这阿四的自作聪明更叫人讨厌。 他想,小弱鸡怎么就被这俩货缠上了呢! 他还没怼回去呢,龙小凤先开了口:“我也想问,龙湖镖局保的到底是什么镖?” 不等阿四回答,她又说:“不要拿什么你们要为镖主保密的话来应付我,按你们所说,你们可是连镖物都可以直接丢下了呢。” 陈胜志道:“那是因为镖主不仁在先,岂能怪我们不义?镖物怎能与人命相较?” 他这句话说得振振有辞,阿四少年挺直了身板,表示十分赞同,而赵日则揉揉稀松的睡眼,好像他们的对话与他无关。 “啪啪啪啪。” 在短暂的静谧中,楚亓的掌声响起来:“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第161章 我所知道的龙湖镖局 一道凌厉的光从楚亓的眼中闪出,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连杀人都戏谑带笑的张进大侠。 而就在他的掌声中,龙小凤手握竹伞走到门边,伸手掩上房门。 除了没心没肺的赵日保持着又蠢又熊的呆滞表情,陈胜志和阿四都感觉到一种危机,这危机来自于楚亓的不安和惊惧:这个男人,他发现了什么?他想干嘛? 其实楚亓一点都没想干嘛,他只是将一些事实缓缓道来: “龙湖镖局创立至今,已有七十年的历史。从第一任总镖头龙湖到现在的第五任总镖头龙锋,都是忠肝义胆之人。 “前朝开禧年间,在大宋北伐金国之前,为了护送一份战事地图,龙湖的独子龙相如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开禧北伐期间,龙湖镖局组成镖队为前线护送军资,折损了不少人手,却没收一分一毫镖银。 “三十年前,第三任总镖头龙勉为保全所保之人,不惜以命换命。 “就是龙锋本人,十年前亦曾独自往北地,在敌我两军之间拼死传送消息……” 楚亓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威严:“就是这样的龙湖镖局,你们现在和我说,镖物怎能与人命相较?你们难道真不知龙湖镖局不算大,却位列盛京十大镖局之一的原因吗?” 不愧是对朝野江湖、官方小道消息无所不知的楚亓楚大少,说起龙湖镖局的过往,自是不在话下。 楚亓的声音不大,但在龙湖镖局三人耳中,却犹如雷震。 对,这才是龙湖镖局,人不多、甚至生意也不多,但却无人小视的龙湖镖局。 半晌,陈胜志低头,惭愧地道:“是我们堕了龙湖镖局的赫赫声名。” 楚亓气笑了,将目光投向一直守在门口的龙小凤。 龙小凤握紧手中的竹伞,笑了笑说:“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奇怪,刚才陈镖头拍门拍得这样响,客栈中竟然无人惊醒?” 简单的一句话,却令众人陷入更深的危机感。 对啊,他们在楼顶的两间屋子里闹,为什么全客栈却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 睡得再沉,亦不当如斯! 再看看一直刻意守在门边的龙小凤,一个猜想立即浮出水面:客栈里进了敌人,而敌人在摸不透他们底细的情况下,先解决了外围的、碍手碍脚的“其他人”! 早春的寒意仍在,陈胜志额头却迸出冷汗,他下意识地看向阿四。 少年的脸冷峻无比,眼神却依旧微微闪烁,心中天人交战,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话。 楚亓冷冷地道:“在大家回房睡觉之前,我已在离我们房间三米之外布下防线。” 这是敌人暂时不能轻举妄动的原因之一。 又是一阵难忍的静谧。 始终睁着一双无知无畏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的赵日像是突然感到害怕了,说道:“我……” 说了一个“我”字后,惊觉大声说话的不妥,连忙放低声音道:“我说……我说我说,我都说。” “不,我不用你说。”龙小凤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阿四少年,“我要他说。” 她甚至笑了起来:“是他求我接的镖,我当然要问他,我也有权问他我们要保的到底是什么。 “否则,我可是会像你们一样,立即翻脸反悔,放心,我一定不会自责。” 阿四少年的脸变得越发的白,他才要开口,陈胜志道:“我来说。” 楚亓冷冷道:“我夫人的话,你没听清吗?让阿四说。” ………… 恶虎寨的三当家修辰光被属下从树上救下来后,就赶忙到最近的关庙给关二爷上了三柱香,也不求财了,保平安就足够。 对啊,本想着虽然遇到“张进夫妇”那两个大魔头,总算是截下了龙湖镖局的镖箱,哦,可惜只劫了一口、丢了四口…… 修辰光觉得有些不甘心。 快活林的掌事师爷郑白羽“唰”地一声,习惯性地展开扇子,一展开才想起来,他的扇子已在午后的战斗中被撕得破烂不堪。 郑白羽尴尬将扇子收起,小意问道:“修三爷,你看这……如何是好?” 修辰光的狼狈比之郑白羽只有更甚,但看到郑白羽同样中招,这心情便好了不少,想了想道:“我们这不是劫下来一口镖箱了嘛,怎么算,也是五分一啊。” 拿着五分一的镖箱去同出暗花的标主谈,应该也能拿个五分一的赏金吧? 算了算了,就算对方要求少付一点,他们京畿道七帮八寨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汉,也不和他计较了。 好在龙湖镖局有个用钱开道的熊孩子,他撒出的银票,也能弥补不少的损失了。 修辰光思索已定,带着郑白羽、江镇海等人,扛上镖箱,去见“半步多”的接头人。 接头的地点是一间郊外野店。 江镇海是京畿道七帮八寨中第一个接手暗花的人,因此这时也冲在前头:“……这店家的掌柜很好说话的,修三爷一见便知。” 时近傍晚,夕阳西斜,江镇海一边说一边推门而入,这夕阳便跟着木门的打开,照进了门里。 都是在江湖上刀尖打滚的汉子,一跨入门槛,江镇海顿时觉得不对:野店里有其他人!有高人! 一股难以言表的煞气迷漫在空气中。 江镇海想退,却已来不及了。 几道人影如鬼魅般地截住了他们的后路。 这几人皆戴头戴斗笠,手握长刀,端地来者不善! 江镇海抽出兵器想杀,修辰光却按住了他的手,沉声道:“各位兄台,在下恶虎寨修三,不知尊上如何称呼?” 他拦住江镇海,又自报家门,那是给对方一个友好的信号:他们是来领酬劳的,又不是来打架的,没必要莫名其妙的杠上。 修三爷没意识到自己自从遭遇过楚亓,胆子便小了三分。 不过他的话倒是很奏效,门内传出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随着这话音,那几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同时向前走了一步。 他们的步伐大小几乎相同,同时向前,便如把修辰光他们往店里逼一样。 第162章 因为你蠢 修辰光长袖一拂,向几人打了个围围四方揖,方带领众人踏入店中。 野店的天井中站着一个戴银面具的男子,夕阳照在他的银面具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让人无法直视。 江镇海要找的,自然不是这个戴银面具的男子。 他要找的人,是接“半步多”暗花时接触到的野店掌柜。 此刻那位掌柜正垂手立于银色面具人的右后方,很显然,面具男才是此间拿主意的人。 修辰光一拱手,向对方介绍了己方人马。 带银面具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没回应、甚至连肢体纹丝未动,就好像站在那里的不是个活人,是个人偶。 倒是那几个戴斗笠的人收队回到门里,各守方位。 这种无声无息的场面看着异常诡异,修辰光心中不免也毛毛的,微不可见地向郑白羽使了个眼色。 郑白羽摇摇新换的扇子,在心中预演了一遍之前想好的说辞,嘴巴一张。 “杀!” 毫无预兆地,银色面具后传出毫无起伏的声音。 “我们是来……” 郑白羽没能说完,“嗖”,一枝黑色羽箭从他的脑袋对穿而过。 江镇海怒吼一声,提刀挡开一箭。 “小心!”修辰光叫道。 然而已经迟了,一个斗笠人滚到江镇海脚边,一刀砍出。 江镇海但觉小腿一空,好像身体的重量减少了不少,而后,他看到了他被砍掉的腿。 一股热血从小腿断却之处喷射而出,江镇海瞪着眼倒了下去,在他的背心,赫然是一枝黑色羽箭。 在众人之中,修辰光武功最高。 但那并没有什么用处——正因为知道他的武功最高,所以有两个斗笠人以及躲在暗处的箭手招呼他。 杀出最后一刀,打伤一名斗笠人的胳膊后,修辰光以刀撑地,死活不让自己倒下地。 修辰光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飞速流逝,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那位张进大侠,他是很怕他,可那位大侠却从未给他带来死亡的感觉。 他只是耍耍他,不是要他的命。 而眼前的这位要的是他的命,并且已经要去了他的命。 “为什么?”修辰光满嘴含着血泡沫,拼尽全力问出三个字。 戴银色面具的男子说:“因为你蠢。” 依然是不带任何语音语调的起伏、更听不出任何情感。 修辰光怒目而视。 “帮小孩逃走的,什么人?” 依然是不带任何语音语调的起伏、更听不出任何情感。 修辰光“呸”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沫。 戴银色面具的人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波澜,将头偏一偏,身边的斗笠人手起刀落,斩下修辰光的头。 修辰光大好的头颅滚到他们带来的镖箱边上,眼睛睁得斗大盯着那镖箱,仿佛还在问:“为什么……为什么啊!” 杀戮对这群人来说太过寻常,野店的掌柜却是双腿发软。 杀戮已止,掌柜支撑了很久的身体终于软倒,“噗”地一声跪下:“属下领罚。” “暗花有变,与你无关。”依然是不带任何语音语调的起伏、更听不出任何情感。 戴银色面具的人正眼都没看那掌柜的。 “半步多”赏罚分明,这次的变数,是上面的问题,与负责发布信息的掌柜无关。 杀七帮八寨的几个蠢货,是因为他们打草惊蛇。 做足了蠢事,竟然还敢前来邀功! 他们以为“半步多”是吃素的吗? “将功补过吧。”戴银色面具的人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走回野店的客房。 经过镖箱时,他一脚踢开那挡路的货:“分了吧。” 镖箱在地上滚了几滚,箱口打开,滚出一堆亮闪闪的黄白之物。 金银财宝本是诱人,可与滚落的人头和断肢混在一起,看上去特别渗人。 金银财宝本是诱人,但对戴银色面具的人眼内,却什么都不是。 他的眼内,现在只有藏身在楼上客房里的那三大二小。 野店掌柜将功补过的成果,就是收拾野客残局,威逼利诱京畿道七帮八寨搜人。 京畿道七帮八寨的本事或者不大,但胜在人多。 虽是如此,也经历了一番地毯式的搜索,终于把目标锁定在这间客栈。 这伙人向来遇神杀神,更何论凡人?客栈的掌柜、两个小厮、和一个厨娘均于睡梦中死于非命。 而当天除了那三大二小,并无其他客人,倒也让他们省了点事。 几个斗笠人料理完他们认为的“闲杂人等”,戴银色面具的人给了个手势,两个斗笠人立即往楼梯上窜。 突然,其中的一个斗笠人闷哼一声,倒栽下来。 与他一同往楼梯窜的同伴连忙扶住他,但见他手臂上被割了道深深的血痕。 再定睛一看,不由骇然: 在通往楼上房间的楼梯口,密密麻麻地,布着细微不可见的金丝渔线! 那渔线极细,不认真看,在黑暗中根本就看不出来……难怪同伴会中招! “哼。”银色面具的人在袖中捏紧了拳头。 原来是他…… 那么另一个人就是她了。 这金丝渔线,是楚门老爷子楚凌川传给独子楚亓的楚门秘技之一。 渔线以五行八卦之法布下,与眠风岛的布局有异曲同工之效,但因为渔线是活动的,所以比之眠风岛更难破解。 不但如此,这金丝渔线坚韧无比,刀枪不入——龙小凤的竹伞就是同一质地。 更可怕的是,渔线的某些部位淬毒,至于哪几根线是淬过毒的,只有布阵的人才清楚。 简而言之,这个金鱼渔网阵挡在他们面前,一来用刀砍砍不动,二来用人肉平障会付出极大代价,因为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不是像刚才那个斗笠人一样只是受伤而已,很可能下一次就是被毒杀的命了。 戴银色面具的人知道厉害,做了个手势,让斗笠人暂时按兵不动。 手下人都已习惯了他的不语,亦是一言不发地肃立在他身周。 他的气息在黑暗中亦等同于零,因此不久这后,上房出现骚~动,陈胜志、阿四等转入赵日房间时,全然未觉有异。 第163章 你的胆子被狗吃了吗? 客栈之内,所有的斗笠人都隐身在暗处,只留银色面具人站在金丝渔网阵前,默默推演。 不会有人看到他面具后皱起眉头的脸。 下属传来的关于这位不知从哪冒出的“张进大侠”的消息,最让人震动的就是他的林间长啸。 至于龙小凤的竹伞,虽是比较奇特的兵器,但她身边一直有用钱开道的赵日,财大气粗的熊孩子光芒万丈,任谁在他的面前那都是晦暗不明,因此竟无人向银色面具人提及。 “原来,他的内力竟是如此精进了么。”银色面具人心道。 既然如此,他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而在二楼客房,直到龙小凤提醒,龙湖镖局等人才知道自己已陷入重围。 但,不论楚亓龙小凤一再要求他们说实话,一大两小却依然保持沉默。 楚大少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被耗尽了:“阿四,你说话。你不是一向胆子大么?怎么,现在你的胆子哪去了?被狗吃了?” 阿四低首,羞赧地道:“好,我说,我说……那位大人保的镖,其实只是一张纸,一张能告倒当朝权太师的纸。” 说着就往怀里掏,可是掏了半天也掏不出什么。 楚亓冷冷地看了阿四一眼,然后转向龙小凤:“夫人,我们走吧。这是个假的龙湖镖局,我看不到任何诚意。” 两人向来同一战线,龙小凤听了,二话不说,转身去开门。 而不等她的手抚上门板,身后陈胜志忙道:“别……大侠,夫人,且,且听我说。” 龙小凤身子没动,转过头道:“我当家的已经很有耐心了。机会,我们不会一给再给。” 陈胜志又看了阿四一眼。 赵日从床上跳起来:“罗罗索索,你们不说,我说!龙湖镖局保的不是物,而是人。” 阿四低声喝道:“赵日!” 熊孩子笑起来亮堂堂的:“你以为不说,他们就猜不到吗?女侠姐姐是好人,她一定会保护我的。” 赵日说着,向龙小凤露出大大的谄媚的笑容:“女侠姐姐,我说过的出双倍,绝对不反悔。因为他们保的,正是我赵日的小命!” 他站在床上,大拇指倒指着自己,一点都没有作为“镖物”应小心谨慎的自觉。 楚亓露出大尾巴狼似的笑:“好,我相信你。” 龙湖镖局保的镖,绝不是阿四所说的“纸”,即便他的身上真有那么一张纸。 如果他们保的真是那张纸,就没法解释阿四为什么明明有机会逃脱、却还是回来了。 龙湖镖局以镖物为重;以大队人马吸引敌人注意、换得镖物平安送达,才是他们可能做的事。 就比如现在,他们兵分几路迷惑敌人,但是最要紧的几位却跟紧了楚亓和龙小凤。 楚亓说相信阿四,倒没说假话。 最先起疑的是龙小凤。 “你不觉得他们放弃得太快了吗?”龙小凤向楚亓抛出问题,“龙湖镖局真是盛京十大镖局之一吗?我怎么看都不太像啊。” 龙女侠看过的武侠小说不在少数,像这么容易就把自己保的镖卖了的,都是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镖局。 并且赵日用钱开道,也太过不把钱当钱了。 再有钱的有钱人在炫富时喜欢撒钱,用钱买命当然也有,但是在还有后路的情况下,就这么急急忙忙撒钱的,肯定不能单纯以“钱太多”来解释。 他们太急了,急着保住自己的小命。 难道他们的命才是这趟镖里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楚亓才会夜半潜进陈胜志和阿四的房间进行刺探。 刺探的结果与他们的猜测暗合—— 夜半家中进贼,在没有把握抓住贼人的情况下,最稳妥的莫过于装睡,以免惊动贼人。 钱财身外之物,怎么能与人命相较? 楚亓在屋中搜寻,有意加重动作弧度,阿四是没有什么经验的清朗少年也就罢了,陈胜志可是个老江湖! 常年行走江湖的镖师,不可能四肢开开、毫无防备地沉睡;他们会合衣而睡,甚至会抱住兵刃,在床边靠靠就算囫囵一觉。 陈胜志的表现太过反常。 更别说楚亓再三再四地靠近他俩近身搜索时,他俩都十分“配合”地“恰好”避开。 如此种种,都说明了他们无比珍惜自己的性命。 这不像是盛京十大镖局之一的龙湖镖局做得出来的事。 现在,阿四他们承认了龙湖镖局真正所保的是赵日,楚亓和龙小凤便也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 至于赵日的真实身份,龙湖镖局要保他去往何处,楚、龙二人遵循道上的规矩,没有多问。 他们这三大两小虽然已经过一轮的改装,不过楚亓龙小凤一点都没放松警惕,这也是楚亓一入夜就先行布下金丝渔网阵的原因。 有金丝渔网阵的护守,别的不说,至少他们能得到安稳的休息。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高质量的片刻休息就能支撑很久。 屋内的人有条件地将彼此的心防放下了一些,屋外的情形却有了变化。 金丝渔网阵用的是极细的天蚕金丝,在黑暗中更是难以看清。 本来担心惊动上房的人,戴银色面具的人在金丝渔网阵前摸黑观察了很久。 但是当那两大二小全都进入赵日房间,特别是龙小凤把门关上后,他便回过身,下了两个命令: “掌灯。” “面粉。” 楼上的人并非初出江湖的雏儿,定然已经发现了楼下有不妥。 没有立即突围,必定是也在探己方的底细。 可惜他们关上房门,声音又压得极低,否则,真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不过,不管他们在说什么,都是他的瓮中之物。 他所顾忌的,是这间客栈虽然简陋,但并非与世隔绝,如果拖到天亮,引起恐慌,此间的事便会变得更加复杂。 面具人下命令的声音依然是不带任何语音语调的起伏、更听不出任何情感。 属下都习惯了不问缘由地绝对服从,但是心里仍是一格登:掌灯我懂,但面粉是什么? 领命的矮个斗笠人迟疑了下:“面粉?” 第164章 我们不一样 “面粉。”面具人的声音依旧没有变化,但是矮个斗笠人却能感觉到面具后他阴森森的目光,他不敢再说什么,立即转身去了厨房。 还好厨房里真有面粉,不然大半夜的,得上哪抢去……矮个斗笠人将一袋面粉捧过来时,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撒。”面具人言简意骇地说。 “……”矮个斗笠人今晚第二次迟疑。 面具人冷哼一声:“蠢!” 如果不是这家伙跟了他不少日子,他还真想把这蠢货一巴掌拍死。 矮个斗笠人全然不知自己在鬼关门里走了一圈,但觉手里一空,整袋的面粉都已被主子夺走。 “呼!” 面具人扯开袋口,将面粉往空中撒去。 雪白的面粉纷纷落下,落在楼梯上、直到楼梯口。 面粉是极轻之物,此刻又无风,面具人却能将面粉均匀地撒在两丈多的范围,这一手功夫着实不简单。 面具人随手抓起客栈桌上的桌布,手上运劲,桌布就像一把大扇子,将落在地上的面粉再度吹离地面。 随着雪白的面粉扬起又落下,整个楼梯一直到赵日的房间门口,原本几乎看不出来的金丝渔网阵因为沾染了面粉,得以显现在众人面前。 在地面上,亦有纷乱的浅浅鞋印显现出来。 戴银色面具的人站定。 他的身子一动不动,但是目光却在沾上面粉的地方来回地看。 整个客栈里,只有烛火发出“啪啦”的微微的声响。 半晌,面具人左手一伸:“刀。” 矮个斗笠人应声递上钢刀,面具人夹手取过,在金丝渔网的一条线上一挑。 “嗖!” “铮!” “笃!” 被面具人挑动的金丝渔网应声而断,但随即,一枝不知藏在何处的短箭亦飞了出来。 若非面具人有防备在先,以刀背格开短箭,否则就可能像郑白羽中的那箭一样,来个对穿也难说。 而这,不过是金丝渔网阵的第一道关。 面具人没有马上第二次挑开金丝渔线,而是小心地再次站定: 沾上面粉的金丝渔线,以及地下的脚印,这些都是楚亓布阵留下的痕迹。 ………… 在面具人小心破阵的同时,屋里人何尝不在考虑着如何破阵。 楼下有人守着,客栈之外亦不容乐观。 客栈正门面街,背后则是一条冷僻后巷。 适才楚亓是从窗外进的陈胜志阿四的房间,彼时,他们未发现敌人已至;而敌人也有意隐藏行径。 但现在,敌人已经不在意隐藏自己,守在外面的数位斗笠人全体现身,一个一个直挺挺地站在后巷之中。 前是狼、后是虎,三个大人带着俩孩子;这个局,要如何破? 陈胜志突然向楚亓和龙小凤行了一礼:“贤夫妻在上,陈某有个不情之情。” 龙小凤让过这一礼,楚亓却斜睨着没闪身。 许是猜到陈胜志想说什么,阿四急得一扯他的肩膀:“陈叔。” 楚亓说:“你是不是想说,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两个孩子?……” 赵日眨眨眼:“谁说是先保住两个孩子,明明是先保住我!我可是出了大价钱请你们做保镖的!” 熊孩子的声音大了起来,阿四阴沉着脸不理他。 陈胜志说:“不,我是说……接镖的是我龙湖镖局,贤夫妇只不过是偶然被牵扯进来。现在看来,点子太硬,我们不能连累……” 龙小凤被气笑了:“所以说我们现在就可以丢下你们,自己走了?” 赵日叫道:“别!女侠别走!女侠别丢下我!” 楚亓的脸快黑成锅底了,他倒是想做甩手掌柜,可是这熊孩子居然能引来“半步多”的暗花、引来楼下的高手…… 他是什么人?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楼下的高人是何人?出暗花的又是何人? 楚大少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 阿四轻咳一声。 少年脸色阴郁之时,也仍然带着明净的气质,他叹了口气,对陈胜志道:“陈叔,张大侠和女侠既然答应保护我们,怎么可能中途变卦? “陈叔一片好意,听在二位大侠耳中,怕是变成激将之法了。” “激将?”楚亓反问。 真正在激将的,正是阿四少年他自个儿吧! 赵日道:“什么激将请将的,反正我是跟紧女侠了,其他我不管。” 阿四怒道:“你能不能靠谱点?” 赵日抱紧他的包袱,反唇相讥:“你倒是靠谱,你想办法让我全身而退啊!我可是出了大价钱的!” 阿四气极。 陈胜志打圆场道:“赵公子休要说这种话,如今我们可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没法独善……” “谁和你们似的是蚂蚱?”熊孩子挑着字眼就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我能和你们一样吗?” 阿四冷笑道:“对,我们不一样,你是金蚂蚱,我们是草编的,你有种,大不了一起没命!” 楼上房间里的争吵之声越来越大,凝神破金丝渔网阵的戴银色面具的人任赵日与阿四一声声的对骂传入耳中,丝毫不为之所动。 两个熊孩子吵得没完没了,陈胜志左劝劝右劝劝,楚亓则只是冷笑。 后来龙小凤赌气道:“你们怎么就这么熊!爱咋就咋吧,我养个神。” 赵日与阿四同时叫道:“女侠!” 楚亓凉凉地飘过一句话:“是男子汉就打一架,逞口舌之快算什么本事!” 龙小凤与陈胜志正欲出言阻止,楚亓挑衅地道:“怎么,不敢吗?” “谁说不敢!”赵日先喊道。 “砰”地一声,似是谁打翻了椅子。 之后是楚亓的声音:“陈镖头,小孩子打架而已,出不了什么大事。” 楼上乒乒乓乓地动响越发地大了,而三个大人都保持了沉默。 戴银色面具的人听耳不闻,又连过两过,突破到倒数第二条金线渔线。 矮个斗笠人望向面具人的眼光中充满了崇拜:果然是老大啊,定力真足,你们想用这种方法来干扰老大破局,那怎么可能嘛~ 正这么想着,屋里的动响却突然停了下来! 第165章 论在古代越狱的好处 楼上的客房里,不知是赵日还是阿四发出短暂而尖锐的“啊”地一声惊叫。 之后,一片静谧。 两个熊孩子分出胜负了? 等候在一楼大堂的众斗笠人都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银色面具人的左手微微一滞。 但也只是微微一滞,他又踏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又过半晌,“铮!”,最后一条金丝渔线也断了! “嗖嗖嗖嗖!”一片银光闪烁,这次金丝渔网阵送出的是万针齐发。 银色面具人早有防备,他拔身而起,那丛银光正正从脚底掠过,而他也踏上了二楼的地板。 身后的楼梯彻底空了出来,地面上落的是羽箭,毒粉,银针……等等。 可以想见,若是众斗笠人贸然闯阵,这一切,都会往他们身上招待! 此刻,众斗笠人亦顾不得后怕,鱼贯上楼,列队于银色面具人之前。 屋里依然静静的毫无声响。 从先时的争斗,到现在的悄然,屋里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着实让人费解。 众斗笠人训练有素,很快地两人一组,分成了几个小组。 一组人站到门边,一组人接应,一组人断后。小小的楼道里便显得颇为拥挤。 如果不是之前的金丝渔网阵骇人,他们原也不会如此小心。 第一组人推了推房门,立即闪到一边。 “吱呀……”木门应声而开。 没有想像中的暗器,也没有踹出来的长腿。 第二组斗笠人对视一眼,背靠着背,各持兵刃冲进房门。 推开房门的第一组斗笠人立即紧跟其后…… 木门一开一合,四个严阵以待的斗笠人傻立当场——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戴银色面具的人察觉到属下的情绪,心知不妙,一把拨开挡在他面前的矮个斗笠人,大步踏入房间。 房间里空无一人。 房间里何止空无一人,房间的墙上,还有个大洞! 戴银色面具的人将手中的刀向那个大洞飞去。 “夺!”刀直直地插入墙壁,抖动不休。 一个斗笠人立即向大洞冲过去。 银色面具人:“追不上了。” 依然是不带任何语音语调的起伏、更听不出任何情感,仿佛楚亓他们没给他带来任何情绪上的影响。 墙壁上的大洞当然不只是一个大洞而已。 大洞后面是隔壁房间,而隔壁房间的对墙上也有个大洞,对墙的大洞后面,自然是隔壁的隔壁;而隔壁的隔壁墙壁上,当然还有洞…… 前有狼后有虎都不好对付,可左右没有啊,左右都是一条街的好街坊。 龙湖镖局的三大两小,硬是在整条街的房屋墙壁上打出一条逃生的空中“地道”! 老鼠会打洞没错,那也不是这么一洞穿街的啊! 而两个孩子“打架”的目的再清楚不过:就在他们乒乒乓乓的同时,三个大人加紧打洞,他们发出的声响不但迷惑了敌人,也掩盖了打洞的声音。 等敌人大队人马过了金丝渔网阵杀进屋,他们早已逃之夭夭,就算这些斗笠人有绝顶轻功,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他们的去处。 至于这条街上混杂着商铺住户,有的洞就打在人家的睡床边上,他们经过时还差点踩到一对狗男女…… 且不论楚亓本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主,这时顾着逃命更不会在乎,不等那对男女出声,一掌出去就将两人一并打晕。 至于那男子会不会因此马上风,楚大少也只能念声阿米豆腐抱歉抱歉了。 龙小凤这时就特别感受到了在古代逃跑的好处。 她是看过美剧《越狱》的,人家米帅炸个水泥墙,得用上建筑师的专业原理,精切布点巧用力…… 那些龙小凤可是一窍不通的,她当然也不指望楚亓或是谁会懂。 可他们不需要啊! 古代建筑,那可是木头结构的,柱子是木头,墙也是木头。 不过就是木头而已嘛,砍木头的工具,他们有! 用砍人的兵器来砍木头,当然有点没节操,可是看在自己小命的份上,节操直接丢地上不捡了也罢。——在这点上,她倒是和楚亓非常一致。 几人一路破洞,直到洞穿整条大街。 最后一个洞的后面,是另一条街,楚亓背着赵日(以防赵日又缠着龙小凤要她背),陈胜志背着阿四,发足狂奔。 小镇子不比大城市,没有城门和守城卫士的阻挡,不久之后,他们就转进了山林。 天蒙蒙亮的时候,几人在一条溪流边停下来。 精神紧崩了大半夜,几人都有点疲倦,尤其是两个少年,在跑出敌人的视线范围之后,他们自也不能继续地被背着走了,一步深一步浅地,把喝奶力气都使出来逃跑了。 阿四还好,铁青着一张脸,明明累得极了也没多吭一声;赵日却是弯腰捂肚子不停叫唤。 “就地休息。”龙小凤简洁地道。 以前的特工生涯,这种夜急行并不少见,她是习惯了,所以语气也像从前那般命令式的。 “遵命!”赵日立即道,麻利地找了个枯草堆,把包袱里能盖的衣物全都拿出来,连着这些衣物,把自己堆成个小山。 阿四亦听话地裹紧自己,靠在树下小眠。 虽然暂时没有敌人的踪迹,但三个大人不敢松懈,约好了轮流休息和站岗。 山林间一时静了下来。 楚亓先站岗。 龙小凤抱着竹伞闭目养神。 在战斗的状态下,她很难真正放松;还好是多年来的训练留下了好底子,只需小小的浅眠,就能最大幅度地恢复精力。 耳边抚过山间的微风,小溪的水涔涔地流动,小鸟飞过树梢,发出清脆的叫声。 龙小凤感觉自己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宁静了。 恍惚间,又回到那个世界,同小寒在一起山间徒步的日子。 可是这日子,怎么就变了呢? 大概被是山间的晨露沾到睫毛,龙小凤的眼睛感觉到有点湿湿的。 “叽啾!叽啾叽啾!” 又来了只鸟? 龙小凤觉得这只鸟叫得很耳熟,于是便将眼皮拉开了一条缝。 天色渐亮,能清楚地看到溪边楚亓修长笔挺的身影。 第166章 形势 明明穿得平凡、脸也经过改妆刻意平凡了,可这么随意地往山石上一站,楚大少依然风姿卓绝、飘然若仙。 当真是个世间难寻的美人啊! 呃……好吧,重点错了。 迷迷登登犯了花痴的龙小凤醒悟过来:重点是楚亓的手上停了一只鸟。 楚亓的鸟。 对啊,此间的事情越发不寻常起来,楚亓没理由依然保持着单线作战。 他们的身后是楚门,放着楚门的神通不利用,他们不是傻了! 但是,楚亓的脸色为什么不太好? 就连放走小鸟时,他的手都在微微地发抖。 楚二货向来强悍,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是嘻嘻哈哈地坦然面对,龙小凤几乎没有见过他这种反应。 出什么事了? 楚亓放走信鸟之后,默然转过身,他的目光在两个少年身上游离,一会儿看看阿四、一会儿看看赵日,那眼神就像要把他俩吞了似的。 是两个孩子的身份查出来了吗?龙小凤好奇地想道。 楚亓接着走到赵日身边,低头看了他很久。 他身后的阿四少年亦睁开眼,望着楚亓若有所思。 龙小凤的胃口被彻底吊起来了:楚亓的鸟到底带了什么信息?此间的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 不知情的龙小凤充满了好奇,而楚亓则只有惊惧。 他想不到,不,任谁都想不到,在他们一路回京的这段日子,盛京的皇城内发生了一件大事。 三月初二之后,众位大臣上奏的折子全部被留中了! 大宋在先帝以前,一直是首辅内阁制,即以首辅为首、组阁处理政务,内阁与皇帝互相配合,维持整个王国的运行。 先帝登基后,有感于首辅权力过大,又兼有谢太后与首辅勾结,以至皇权旁落之事,以数年之功,才将治国大权尽归于已身。 首辅、内阁依然在,不过却已成为皇权的附庸;除此之外,皇帝掌有明面上的紫禁卫、暗地里的楚门。 大宋从此进入了比前代更为中央集权的时代。 也许是改革的力度过大,大宋的朝野上下都经历了一番震荡,不少人甚至认为,先帝北狩亦是罪因在此。 于是,淑宁长公主带着少年皇帝赵昰重组朝廷时,到底该沿袭哪个制度治理朝政,便引起各方势力争论不休。 经过一番博弈,最终定议:沿袭先帝制度,但是因为皇帝还小,在他长成之前,由淑宁长公主赵晨、太师权愈及先帝的堂兄庆王、皇叔赵煜,组成类似“顾命大臣”的格局,三足鼎立,共同辅政直至皇帝成年。 这三方势力亦有几分微妙。 赵晨是女子,还是后~宫的女子,按理是不能干政的;可她又是淑宁长公主,是她亲手把赵昰扶上皇位。 因此实际上赵晨代表的是赵昰本人,她的身后,是绝对的拥皇党。 从这个意义上说,楚门亦在其内。 除了楚门,还有当初在战火中把姐弟俩救回来的武将们。 而权愈代表的则是维持大宋国家机器日常运行的文臣体系;当然,大家心知肚明,权太师曾经多么力挺另一个皇帝候选人赵昺。 赵昰上位之后,雍王赵昺便差不多成了一个透明人。 大臣们只有在祭祀天地祖先、或是举国盛典的场合才会看见他。 平日里雍王府大门紧闭,别说别人了,就连权愈为了避嫌,数年来上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暗地里的传闻,这位雍王比赵昰还要孩子气些,整日价在王府里和小内侍疯玩,从来没有往外跑的意思。 至于庆王府……庆王赵煜就是个两眼迷蒙的富贵王爷,一身的肥肉往那一坐,谁来说话,他都是点头“嗯嗯嗯”,摇头“啊啊啊”。 他似乎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过是用来平衡长公主同太师双方势力的一尊大佛,所以便很安稳地遵守“大佛”本分。 至于日常政务,大多数经由权愈带领文官们预处理后,送至宫中交由少年皇帝决断。 当然少年皇帝身边有淑宁长公主坐阵,如果赵晨提出异议,皇帝便会发回奏章重拟,或是留中以示无声反对。 权愈方当然也有权申斥。 双方拉上庆王赵煜,共议出个结果,最后再盖上少年皇帝的印玺,一件政事便了结了。 如此彼此牵制,大宋朝廷倒也四平八稳地休养生息了好几年。 少年皇帝一天天地长大,并开始学习处理政务。 权愈那方担心少年皇帝的心性被赵晨左右太过,因此请求亲自教导他。 在学问上,谁能越过天下士子之师?赵晨为堵悠悠之口,亦无法拒绝。 因此这一两年朝廷上的局势又再度微妙起来。 少年皇帝手中的印玺从前只是个象征,现在却渐渐有了实质的意义。 可是从三月初二之后,这个有了实质意义的印玺却连一个印都没盖出来过了。 眼看着政务折子越堆越高,权愈急得上火,可每每求见少年皇帝,都被拒绝了。 三天之后,再也等不了的权愈拉上庆王赵煜,也不去宫里求见皇帝了,直接杀到了长公主府。 赵昰的问题如果连赵晨都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那就奇了怪了。 赵晨在府中接待了两人,满口保证赵昰没什么只是闹点孩子脾气,要他们放心。 但权愈和赵煜,一个是聪明摆在脸上,一个是揣着聪明装糊涂,没那么容易糊弄。 “什么叫闹孩子脾气?”权愈面有怒容,一拱手道,“说句难听的话,今上也不小了;就算还小,国事岂能胡闹?” 言下之意,不知轻重、不识大体的少年皇帝,坐在那个位置上终将祸国。 权愈当初在众文臣中得到先帝青眼,就是因为他能将“敢于直言”和“处事圆润”这两个矛盾体结合在一起,说一两句出格的话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 赵煜则眯着眼,脸上的肥肉颤颤地打圆场: “太师言重言重啦,我家那个小孙子也是个皮的,却也没真误过什么大事。退而言之,最近这四海晏然、天下太平,那些折子早一天、迟一天,差不了那一会会。” 第167章 阿昰真是任性! 权愈没给赵煜继续打马虎眼的机会,一个眼刀飞过来:“稚子亦知蚁穴溃堤,难道要听之任之……” 权太师一吊书袋,庆王爷苦得满脸的肥肉都挤成一团了,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赵晨。 赵晨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权太师扬洒洒地说了一大篇,意犹未尽;赵晨趁他咽口水的当口连忙插了起去,哑着嗓子道: “太师所言极是。不过淑宁苦劝过了,皇上亦有些回心转意。这样罢,淑宁即刻便再进宫一回!” 权愈提醒:“春耕夏长,田赋减免令再不颁下,可就迟了。”一幅为国为民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带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离开,回府后立即喊来宫内的内线。 外臣当然不该窥视内宫,但是自古以来,又有几个权臣不曾与宫内暗有联系? 权愈没有胆大到对皇帝事事监控,他也做不到这点;但这不代表他就宫内无人。 除开对权力的争夺,在民生大事上,赵晨姐弟都不会胡来,这次实在是过分了。 权太师对于这次的打探消息没有一点罪恶感。 谁知内线也对少年皇帝此番的“闹脾气”毫无头绪。 在他看来,少年皇帝很正常,哦,也不算很正常,因为比少年皇帝破天荒地比平时更温和了些。 怎么看也不像在“闹脾气”。 权愈再问三月初二之前发生过什么,得到的答案是少年皇帝去庆王府玩了大半天。 庆王府? “那个老狐狸!”权愈想到赵煜老好人的样子就来气。 这老狐狸估计知道得比他多得多,偏装得老眼昏花,要不是现下还用得着他,他早就要联合百官,把这老家伙参出朝廷。 查庆王府比查皇宫要容易得多;因为用钱就能买得到。 权愈当即立断,令手下花了极大的价钱去“半步多”买消息。 有些事,利用江湖人去办更合适。 因为他们不会透露买卖双方的信息;从某种意义上,比动用自己的人去查更安全。 但庆王府里也没有什么大的奇怪的事发生,如果非要说点什么,只有一点引起他注意,那就是庆王府有位管事帮他亲戚的主家找到龙湖镖局、托了个镖。 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龙湖镖局的前任镖头在九年前的皇族衣冠南渡中出过不少力,与一些皇家子弟有交情。 而龙湖镖局虽然列位盛京十大镖局,但其实不大,接的单很少,偏有些人特别想要请他们保镖——大概有点和皇家子弟请过同个镖局、便“于有荣焉”了的意思。 因此,各王府也没少被这人托那人求,只为请到龙湖镖局。 这事放在平时当然不值一提,不过权愈在高度敏感中听闻,少不了多了个心眼,想看看龙湖镖局到底保了什么样的镖。 当然,权太师出手,就没有回头箭,他笃定了无论如何都要龙湖镖局栽个跟头。 而,钱既然已经花在“半步多”,自是熟门熟路地还找“半步多”了。 “半步多”放出的暗花,即源起于此。 不想这暗花才放出去,淑宁长公主竟彻夜来访太师府。 赵晨向来以稳重刚强为人称道,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廷上,大多数人对淑宁长公主都心存敬佩之心。 但此刻,这位怀抱幼弟南渡、并在重建朝廷中立了大功的女子,却是神色憔悴,美目中带着焦虑与担忧。 “夜深来访,实非得已,有扰太师清梦,还请见谅。”赵晨说着万福一礼。 权愈连忙还礼。 他知赵晨此来必不简单,早已摒退左右,问道:“长公主殿下言重了,但凡有用得到权某的,敬请直言。” 赵晨眼圈立即就红了。 一贯强势的女子忽然显出柔弱的模样,权愈难免有我见犹怜之感:“殿下慢慢说。” “阿昰真是任性!” 天底下,恐怕也只有淑宁长公主一个人,敢叫少年皇帝“阿昰”了。 这一声“阿昰”,将权愈身为男人的那点惜香怜玉之心灭了个干干净净:“皇上怎么了?” 赵晨轻轻地咳了咳:“唉,他……他竟是不小心弄丢了印玺。难怪……” 弄丢印玺?! 权愈简直想飙粗话了。 天子印玺都能丢?这天子到底是怎么当的? 权愈暴怒之后反而笑了:“这就是今上不处理政事的原因?长公主大半夜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 赵晨羞愧地垂下头,半晌,哑着嗓子道:“我知,这事不成体统。但是……” 权愈言简意赅:“长公主到我这之前,应该是想好主意了吧?” 赵晨道:“听闻太师府上有位制印高手。” 淑宁长公主垂下的头已经抬起,泪痕犹在,眼神却是锐利。 “你想制假印?”——天子之印,岂能造假? “先过渡这一段,选个黄道吉日启用新印。”赵晨咄咄直视她的政敌。 权愈也是人精,瞬间便明白了赵晨的意思。 制印章的高手哪里找不到?何必非到权愈这来要人? 赵晨姐弟这是知道怕了,所以自动找他坦白。 丢失天子印,犹如失国之重器。这件事传出去,赵昰虽不至于立即皇位不保,但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影响极大。 赵晨这是先亮出己方的劣势,再同他谈条件。 这么说来,赵晨姐弟怕是知晓了他的小动作。 权太师有点愠怒,这也太快了!还好,他的手脚也不慢,该放的手段,已经放了出去。 只要将天子印玺弄到手,何怕不能拿捏赵晨姐弟? 权愈脑中数转,赵晨睁着一双妙目,一动不动地等他回答。 “雍王爷如今已然八岁,还未有良师教导。” 赵晨立即说:“阿昺也是我的弟弟,太师又为天下士子之师,由太师为阿昺选老师,当然再合适不过。” 两人没再多说,彼此交换了个“成交”的眼神,之后淑宁长公主盈盈起身,借着深沉夜色,如她来那般掩人耳目地走了。 谁说的话都不可能真正触及到皇位的变化更替,不过,谁又不是在为那个位置拼搏角力呢? 第168章 夜窥 夜色茫茫,淑宁长公主赵晨坐在马车之中,春天的夜风还有点凉意,一丝一丝地透过竹帘吹进来,叫人精神一振。 她的脸如雕琢的玉像,亦如夜风般清冷。 她是从宫里去的太师府。 想到那孩子战战兢兢的模样,赵晨好阵心塞。 这都什么事啊……可那也是她所能选择的唯一的办法了…… 阿昰怎么就这么任性! 赵晨紧紧地抿住嘴。 她早就料到权愈对赵昺还不死心,不过她一点都不担心。 赵昺虽然年纪小,实际上聪明通透;否则不会如此配合地做一个富贵王爷。 至于他再长大一点会不会有其他心思,赵晨不认为他想就能做得到。 那个曾经也离赵昺很近的天子之位,时间过去越久,就离他越远了。 名不正、言不顺,也没有机会培植自己的势力;就算赵昺利令智昏、甘心被利用,也难成其事。 所以赵晨一点都不担心赵昺,她怕的是传说中已经由金入宋的前太子赵显。 他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在北地能保全自己,定是历练出了过人的本事。 这样一个人若是刻同旧日重臣取得联系,那些老头子和他们的人脉,未必不卖他一个好。 要是此刻朝内乱了……无疑是把刀柄送到赵显手上,任他砍杀。 车轮辘辘声声入耳,淑宁长公主思来想去,吩咐左右道:“去‘数峰青’。” 赵晨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公主,出宫对她来说极为寻常;因此府里特备了不那么显眼的马车。 平常人打死都不会想到,看上去只是普通富贵人家的马车里,坐的却是大宋最尊贵的长公主。 她透过马车的竹帘往外面看去。 大宋没有宵禁,夜半时分的盛京街道,偶尔还能见到晚归的路人。 一股烤肉香味扑鼻而至,马车里的淑宁长公主忽道:“停车。” 街的转角烟雾缭绕,正是那著名的王麻子烧烤摊。 赵晨的马车隐在黑暗中,一只素手轻揭竹帘。 远远地,她看着王麻子熟练地翻动烧烤架上的肉食。 她就吃过两次“天山童子鸡”,那真是人间美味。 不过回到大宋后,她就没再吃过了,不是吃不到,再是不敢再吃。因为一想到这个,也就想起了南渡时的难堪,还有他…… 她突然想到传说中同楚门老祖宗楚乐一交情很深的姑婆,那位以“百合”为号的前代公主——据说她死遁私奔了。 不晓得那位百合公主的江湖生活最终过得如何,应该是很好的吧,至少比宫里的勾心斗角好。 赵晨微微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不会有那样的运气,即使她想走,她心里暗暗想过的那个人,也不可能同她走。 王麻子烤好几串羊肉一只鸡,吆喝着送去给客人。 赵晨放下竹帘,说:“走。” 马车再度动起来,车里的人哑着嗓子补充道:“回府。” 不去“数峰青”了? 车夫只是微不可见地一滞,然后调转车头。 赵晨想:他还没有回来,那就……再等等吧,再等等,或许有转机呢。 马车远去,街道的阴影里走出一个玄衣男人,身如直竹、眉头深锁,背上背着一柄通体漆黑的短刀。 这注定是一个不太安宁的夜。 权愈送走淑宁长公主后,立即召集幕僚,定下随后几步棋。 一是将龙湖镖局的暗花价钱加码,同时,暗示那暗花与皇宫有关。如此一来,自然便会让更多人眼红,这消息也就散布得更广。 二是让府里的制印高手连夜仿制天子印玺。到时候往龙湖镖局所保的镖物往里一混…… 当丢失的天子印玺在镖物出现,由那些江湖人往外一宣扬,其他不论,赵昰“糊涂顽童皇帝”的标签是撕不掉了。 而赵昰不是个称职的皇帝的种子一旦种下,难说几时就能派上用场。 想起来,都是龙湖镖局的人多事,要不然赵晨姐弟没这么轻易地从北地逃回来。 既然要沾上皇室,那就要承担后果。 盛京十大镖局?呵呵,龙湖镖局也该让出一个位置了。 当然,这事还会扯上庆王那个老狐狸,谁让赵昰丢印玺前去了庆王府呢?说不定,偷印玺的人正是庆王府某人! 对了,说不定这真是个链——可不管是不是真的,权愈都会把它坐实了! 权太师对自己这一箭三雕之计相当满意。 散了众幕僚后,权愈毫无睡意,泡上一壶新茶,品味起文人雅好。 “嗒。”窗口的帘布无风自摇。 权愈虽非习武之人,感觉却极为灵敏,立即站起身来。 一抹红色的衣角在帘后忽隐忽现,权愈拱手为礼:“大师。” 面容清贵的红衣和尚并没有走出帘后的意思:“我要你找的人,找到没有?” 权愈后背一紧:“暂无眉目。” 许是要弥补办事不力的失误,权太师紧上一句:“小皇帝丢了天子印玺。” 帘后许久不动。 权愈亦屏住了呼吸,只盯住帘下的那抹红色衣角。 “三日后小朝会,务必请你们的皇帝出声。”红衣和尚说罢,就没有再出声。 权愈一愣,心思一转间,窗口帘布无风自动,帘后的红色衣角已然不见。 权太师紧上一步,走到窗边,但见窗外月朗星稀,太师府里四周静谧,那红衣和尚便如他每次来去那般难寻踪迹。 权愈回身,喝了口茶,润一润有些干燥的嗓子,仔细地琢磨红衣和尚的话。 不会是他猜的那样……吧? 一想到那个可能,权愈忍不住咳嗽,茶水喷了一身。 然而,那位红衣和尚身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权愈本能地觉得必须要相信他。 天明后的大朝会,权愈立即上奏,提议在三日后的小朝会上讨论国祭大礼。 因着前晚红衣和尚的到来,权愈用眼角余光多看了高高坐在皇位上的赵昰几眼。 少年皇帝坐得歪歪的,依然是一幅坐不住、随时想走的模样。 但或许是有点先入为主,权愈觉得这少年皇帝与往日是不同的,可不同在哪,他又说不上来。 第169章 狡兔三窟 权太师是文官之首,他的提议自然得到了文官们的附议。 况且,他的奏章亦无可挑剔。 在南渡后、新朝进入第十年的微妙时节,祭祀在九年前战死的众位英灵,本来就在预计之中,权愈不过是将它提上日程而已。 参与大朝会的官员众多,皇帝不可能一一回复,大多数时候都是专心听政,事后再召集内阁处理具体政务、并作出批示。 而参与小朝会的则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往往要对涉及全国性的大事进行详细商讨。 简而言之,大朝会上皇帝只要说几句场面话就行了;而小朝会皇帝不可只是能听听而已,必须与众臣讨论,最终做出裁决。 若非红衣和尚的提醒,权太师还未必想到,自三月初二以来,少年皇帝就沉默少言,上一次的小朝会他就几乎没怎么说话。 早几年赵昰年纪小,为了藏拙,在小朝会上听得多、说得少;这几年才真正开始对政事提出自己的见解。 忽然又变回惜字如金的模样……下一次小朝会,我一定要让你不得不说话! 权愈念头数转,面上波澜不惊,用眼角余光打量皇座上的少年皇帝。 不晓得有没看错,他竟然从少年皇帝的脸上看到一丝慌乱。 这可真是有趣了。 权愈加重语气,阐述自己的主张;他不担心他的奏请不被通过,如果少年皇帝不通过,他只好带上内阁的几位重臣马上去求见天子了。 想必,少年皇帝不能不见。 甚至他希望赵昰给他这个机会,那么,不必等到小朝会,他就能达到试探的目的了! 老谋深算的权太师退回自己的列位,静待回音。 一阵凝滞与迟疑之后,上方传来少年皇帝尚余青涩的回应:“准。” 权愈达到目的,亦不再紧逼。 诱饵已放出,接下来就看对方的反应了。 “对方”,自是赵晨赵昰姐弟。 赵晨只是长公主不是皇后或太后,赵昰虽然不算正式亲政,可也没有让赵晨一个长公主垂帘听政的道理。 不过,她每次都会在御书房等少年皇帝下朝,给弟弟一些建议。 今次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端坐在御书房翻书的淑宁长公主,此刻明显有些心烦意乱,一本书要么就是久久不动,要么就一下子猛翻几页,动作大得身边的小内侍心惊胆颤,生怕那孤本被长公主撕烂了。 终于等到赵昰下朝。 少年皇帝的脸色很不好,见到赵晨并未像往日那样急急奔上前,而是局促不安地望着长姐,仿佛不知该如何应对。 赵晨起身迎上前,御书房的内侍宫女皆自觉地退了出去。 少年皇帝的嘴唇微抖,战战兢兢地说了小朝会上权愈的提议。 赵晨一路听,一路抿紧了唇。 权愈此举何意? 难道他这么快就起疑?明明已经用天子印玺去麻痹他了,他怎么能? 少年皇帝偷偷地瞄着大宋最尊贵的长公主,突然“卟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头点地,一声不出。 赵晨面若寒霜,连忙俯身将他扶起,他的身子在发抖。 赵晨很想破口大骂“废物”,但终于只是一字一句地说:“皇上,你生病了。” 少年茫然地抬起头,赵晨美丽的容颜迫得极近,而她沙哑的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皇上你生病了,不过,小朝会之前,再病吧。” 少年咬住牙,他觉得他是真的病了,一点都没假装。 赵晨叹了口气,唤进内侍。 还好,少年在有他人在场时,还算镇定,也不枉她专人调~教数年。 淑宁长公主很快离开皇宫。 “去楚门。”她说。 几辆同样的马车同时驶出宫门,往盛京的不同角落去,谁也没法轻易判断出哪辆马车上才是她,当然,每一辆马车也都不是那么好跟踪的。 长公主有狡兔三窟,楚门也有狡兔三窟,少年皇帝,当然也有狡兔三窟。 不是所有的皇帝都会养替身,但是赵晨和赵昰经历过北狩的凶险,南渡之后,便暗暗备下了替身,以备不时之需。 替身往往是在不得已之时启用;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也永远希望不会用到他。 可谁知道,这替身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亮相。 三月初二,当朝天子赵昰私自离宫,离宫之前,亲自放出了替身。 等赵晨得知消息,已经是三月初三的晚间。 真的赵昰不知去向,留下信息说会尽快回宫。 尽快……谁知道是多快。这几天来,赵晨如履薄冰。 她只能相信她唯一的弟弟,她只能等待;只能派出心腹暗卫暗地察探;不敢惊动任何人。 麻烦的问题很多,但最麻烦的是天子印玺。 天子印玺向由赵昰收藏,赵昰本尊失踪,天子印亦无人拿得到,这几天的奏章便暂时压下了。 对此,赵晨一开始并没有那么火急火燎。 一来赵昰也曾有过压了几天奏章的任性时候,二来,赵晨心里希冀着赵昰很快回来,一切的问题便不会是问题。 谁知这几天的奏章特别多,并且有一些奏章上的事是权愈亲自督办,所以权愈两天后就开始追问。 不但是追问,很快地,赵晨得到消息,权愈的暗地里的人动起来了。 如果不给政敌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她怕权愈越查越深,终究会发现真相,所以抛出了“印玺丢失”的喙头误导对方。 权愈若真在天子印玺上下功夫,走走弯路,赵昰或许就回来了。 但是竟然在一夜之间,权愈就放大招,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小朝会……他甚至提出具体的议题,目的就是逼“赵昰”同他面对面地说话! 权愈一定是起了疑心!他不会是猜中真相了吧? 赵晨想到这里,不自禁地发抖。 昨夜她本来就想去楚门商量对策,可心底的一丝侥幸让她过门不入;现在,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 远离盛京五百里之地,楚亓接到了飞鸟传书。 信件以楚门特有的暗语写道,皇帝失踪,让他进京沿途多加注意年岁相当的少年。 第170章 我要是不借呢? 楚门发出的飞鸟传书不会只给楚亓他们,但即便是动用所有楚门能动的力量,在进京沿途找与皇帝年岁相当的少年,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们只能尽可能地缩小范围: 比如,养尊处优的少年天子,肯定不会太亏待自己,他走时就带走了小而值钱的金银器物亦说明这点; 比如,赵昰是个只通粗浅骑射技艺的少年,还是经历过“北狩”的少年,他对自己的人身安全一定很重视,非不得已不会单身一人在江湖上行走;更不会走偏远山道。 是很难,难到即便是楚老爷子亦觉头痛。 幸好,缩小范围加地毯式寻找,都抵不过运气好。 楚亓楚大少,偏偏就遇到了这么个很有钱、还请了镖局保护自己的少年。 这少年,他还姓赵啊!赵日天的赵!昰字头上的日! 楚亓垂头看着赵日,满脑子在回想与少年皇帝见过的聊聊数面。 这性子倒是有点微妙的相像,不过长相么……应该是经过高妙的易容。 楚亓伸出手去,想检查检查赵日的脸上是否有伪装,不过根深蒂固的君臣观念却叫他迟疑了一下。 如果赵日真是任性出走的少年皇帝,他就这样大喇喇动了龙体,熊孩子不会秋后算帐吧? 楚亓楚大少其实也就这么一想,小停了一停,便将魔爪伸向赵日。 正在此时,身后响起清朗的少年的声音:“大侠!” 楚亓收回手,转身看向阿四。 阿四站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大侠,大侠请借一步说话。” 楚亓薄唇微扁,好看的凤眼亦眯了起来:“我要是不借呢?” “呃……”阿四少年被噎住。 楚大少笑吟吟地道:“你就在这里说,万一你借了这一步,却让敌人乘虚而入了呢?” 阿四少年无语。 楚亓走过去,少年才到他肩膀高度,与他说话,得仰视着。 “说吧。”楚亓说。 阿四遥遥地看了“熟睡”的其他三人两眼,低声道:“有件事,想请大侠见谅……” 少年小停了下才继续:“……实不相瞒,请了龙湖镖局保镖的人,其实是我。我才是他们要保护的人。” “蛤?”饶是楚大少也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低了下眉。 楚大少“横竖都是二”的雅号早已上达天听,不过,要说他真是浑到完全不管不顾的人,那不可能。 试想,楚门的下任掌门候选人,怎么可能真是个浑人? 所有的明面上的“放肆”,都在可控之内、在上层所能容忍的范畴之内。 现在,眼前的这个少年,十分有可能就是皇帝本尊,楚亓一时间不敢直视对方。 但,瞬间楚亓就恢复了常态,用挑衅的眼神看着阿四:“你不是说,你是出来历练的吗?” 如果没有记错,当时阿四在述说他与赵日两人的身份是这么说的: 赵日是“刘镖头婆娘家的远方亲戚,说是个浑世魔王,在家里无法无天,他父亲就把人送到咱镖局里,让带着走趟镖见识见识”。 而他自己——“我和他不同,我是自己向总镖头要求出来历练的”“总镖头欠我姐人情,所以不能拒绝我的要求。” 楚亓心想,总镖头欠你姐人情,你姐不会是赵晨吧? 还有,他叫阿“四”,与赵昰的“昰”读音相近…… 不,阿四虽然年纪不大,但沉稳冷静得不像这个年岁的孩子,与他印象中的那个没什么本事却喜欢刷存在感的少年皇帝赵昰一点都不像。 楚大少正在沉思,阿四少年以为自己的话他不信,强调道:“对啊,我是出来历练的,只不过,只不过瞒着姐姐而已。” 这意思是他出了一大笔钱,让龙湖镖局的人陪他耍? 啧,这倒真真像是皇宫里那位少年皇帝能做得出来的蠢事。 不过楚亓不可能尽信阿四的话,一指睡在树洞里的赵日,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说他才是龙湖镖局要保的人?你们,是什么关系?” 阿四少年说:“掩人耳目啊,大家把目标对准他,这样我不是就比较安全了吗?”对楚亓所问的两人关系,却是避而不谈。 楚亓冷冷一笑: “你们的逻辑我不懂。你出来历练,并让龙湖镖局以护送黄大人女儿的嫁妆为掩护,这事被戳穿之后,又拉赵日出来做掩护,你这‘历练’可真是神奇了。” 关键的是,你这一番小小“历练”,就能遭来杀身之祸,你到底是谁?朝中又发生了什么事? 阿四不置可否,淡淡地道:“总之,我实话实说,请大侠和侠女多护着我一点就是了。保镖的酬劳,我绝不会短少两位。其他的,请大侠不要再多问。” 楚亓斜睨阿四,少年清秀的脸上满是倔强傲然,有不容置疑的气势。 他心里“格登”一响,隐隐地有点相信这位阿四少年所说的话。 很明显,在龙湖镖局的镖队中,阿四是说得上话的,很说得上话,以至于常常有镖队负责人陈胜志都要向他请示的感觉。 无论他是谁,他都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他身上自然有种为上为尊的气度。 也许,皇位上的少年天子,一向看起来不靠谱的少年皇帝,事事都要由淑宁长公主操心、随时就能做甩手掌柜的“那一位”;就如楚亓楚大少自己一样,种种皮相之下的他,是一个清冷且透彻明白的人。 一切不过是伪装。 因为如果不这样伪装,他们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所谓的“天之骄子”,其实就是这般的可怜啊! 顾影自怜的楚大少叹了口气:“这样啊,好像我不得不同意呢……”他往前一步,双臂伸展、双手半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阿四想,这应该是成交了吧,于是说了声:“多谢大侠仗义相救。” 楚亓似乎没有同他多说话的意思,依旧自顾自地对着溪涧拔筋。 他现在不能确定这少年是不是皇帝。 就算真是皇帝,楚亓现在也不能承认他已经认出他。 至少在目前,他不能认。 第171章 暗语 楚亓虽然头大如斗,但也想得很清楚: 要阿四或赵日真是私自出京的少年天子,不用楚老爷子下命令,他也得把小(熊)皇(孩)帝(子)立即弄回皇宫去。 可要是小(熊)皇(孩)帝(子)对着他端起皇帝的架子,那他一个做臣子的,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可得多左右为难! 所以说,不管三七二十七,把这俩少年一并带回盛京是最为稳妥的,反正他和龙小凤本来就要回盛京,谁耐烦带着两个熊孩子行走江湖了! 阿四讨了个没趣,回身往刚才休息的地方走。 突然,身后激起一阵微微掌风,少年方有所感,后背已被楚亓狠狠推了一下,顿时脚底踉跄、一个站立不稳,整个人往前扑去…… 这是怎么了? 阿四不及思索,身子已被扶住,入鼻是少女特有的芬芳:扶住他的人,正是龙小凤! “唰!”竹伞展开,挡住了两个人的身躯。 龙小凤拉住少年背心,急往后退。 “卟嗵”“卟嗵”几声响,几只羽箭撞到坚韧的伞面,落下地去。 “带他们往山上走!”楚亓的声音传来,他抽出腰间的“雾煞”软剑,同藏身在溪石后的几个斗笠人缠斗起来。 楚亓龙小凤他们出奇招方从镇中逃离,可他们敌人亦不好对付。 至少,对方人多;何况京畿道七帮八寨的人手目前还在为其所用。 分批搜寻之后,有一队人找到了他们。 没有立时发难,那是为了等银色面具人。 借着山林茂密、溪石峥狞摆好阵形,只等老大前来,便要打楚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远远监视观望许久,一切明明那么平静——站岗的楚亓先是同阿四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之后又旁若无人地伸懒腰。 可下一秒,那煞神便向他们冲了过来! 他们更没想到的是,楚亓在冲过来之前,一掌将阿四推走。 而随着他这“随便”一推,一直在树边抱伞“沉睡”的龙小凤也动了起来! 不但动了起来,还将他们势在必得的羽箭挡了开去! 他们几时通好信息、达成默契的?! 眼前剑光闪烁,几个斗笠人在“雾煞”的威压下,不能前进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龙小凤、陈胜志带着两个少年往山中急退。 山林茂密,羽箭施展不开,而对正与自己人缠斗的楚亓,箭手同样无从下手! “啊!”一个斗笠人发出一声惨叫,捂住眼睛倒了下去,他的血迅速染红了整条溪水;他的人亦顺着水流,飘向下游。 楚亓挽个剑花,骂道:“你们这些衰人,好好的景色都被毁了!” 他嘴上连道可惜,手中软剑却毫不迟疑,每一剑出,都带着“嗡嗡”的抖动声。 那声音就像一条钻入脑海的蛇,叫人心神惧裂,而楚亓的剑招随即密密而至——“雾煞”之意,便是让人有如身陷大雾,在莫名中丧命! 先前,楚亓与京畿道七帮八寨众匪缠斗时,是以威慑对方为主要目的,因此用的都是小手段。 当下情形却与彼时全然不同,对方在拼命;他若不拼,不但自己的性命堪忧,他想要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 因此,他剑剑出手,都是杀招。 数招过后,又有两个斗笠人倒了下去。 但赶过来的斗笠人越来越多,楚亓武功再高,亦难一夫当关,守住整条溪流。 很快,楚亓被三个武功较高的斗笠人紧紧缠住,另有两个斗笠人则伺机淌过溪涧。 朝阳初升,楚亓的眼睛被远处明晃晃的银色光亮闪得眯了起来。 是那个领头的银色面具人来了? 楚亓紧紧抿住薄唇,“雾煞”一收,反手一掷。 “噗”! 藏在袖中的短剑应声飞出,往那两个跨过溪涧的斗笠人脖子上一绕,之后像回旋镖一样,飞回到他手中。 两个斗笠人倒了下去,就在软倒的同时,他们的身子和首首分离开来,满腔热血在半空中狂喷,看上去可怖之极。 可是同时,又有更多的斗笠人强行渡溪,往龙小凤他们逃亡的方向追去。 ………… 利用楚亓为他们争取到的时间,龙小凤和陈胜志一手拉着一个少年往山上逃。 无论是斗笠人还是龙湖镖局的一大两小都不知道,楚亓在“伸懒腰”时,做了一个只有龙小凤才看得懂的手势: 手握成拳,同时大拇指朝下,食指指向前。——这是现代的步兵手语信号,表示“我发现敌人了”。 实际上,楚门有一整套的相关手势。 因为在黔州遇到的事,加之后来发现被人跟踪,楚亓把这套手语信号悄悄地告诉了龙小凤,以备不时之需。 实际上,这套手语信号,前特工龙小凤再熟悉不过。 不过,如果不是青二十七和她说过楚门老祖宗楚乐一也是个穿越者的事,她说不定发现楚亓居然也会这手势的时候,就跳起来了——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楚亓吗?或者,是装成楚亓的小寒? 在这个世界久了,她渐渐忘记了楚亓的脸其实就是小寒的脸;但是,当这套手势在这异界出现,她无法不想起同小寒并肩战斗过的那些日子。 多么奇妙,她又和小寒并肩作战了,虽然现在他们杀敌用的是冷兵器,可互通信息时,用的却还是同样的手语信号! 这……太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到让人怀疑起当下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早晨的阳光从树叶空隙间投下一地斑驳,山林里的鸟被惊得一窝一窝地直冲上天。 龙小凤逼迫自己从幻境中回过神来。 陈胜志和阿四脚程较快,在前面开道;而她在最后断后,同时护着前方三步之遥的赵日。 两个孩子明显不习惯走山路,一脚深一脚浅地怎么也跑不快。突然,赵日“哎哟”一声,摔下去地。 龙小凤忙将少年的身子提起,赵日摸着脚踝,露出痛苦的神色。 昨日在京畿道七帮八寨手中时,他的脚就受过伤,当时他们曾经以为他是撒娇故意假装,后来才知道其实这熊孩子是真的扭到了脚。 这回应该也不假。 第172章 少年基~情 赵日的腿再次扭到,并且看上去比昨天的伤势更重,若不赶快处理,很有可能会留下终身之患。 陈胜志和阿四原本在前,听到赵日呼痛,停下来转身察看。 赵日咬咬牙,说道:“别管我,你们先走!” 他在睡梦中还未全然清醒,就被拉着往山上走,山路崎岖,可这一路走来,这孩子竟是出人意表地一声未吭。 现下,又说出让他们先走的话—— 龙小凤不得不承认,这个熊孩子也许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熊”。 “都什么时候了还发疯!”阿四急道。 一向沉稳的少年语气中带了惶恐之意:“要死你自己死,别拖累我们,快起来,快给我走!” 他回身过来拉赵日,可是赵日攀住身边的灌木,借力拖住身体,阿四拉了两下,竟然拉不动他。 龙小凤眨眨眼,并未插话。 适才溪边楚亓和阿四的对话,她自然听到了。 阿四不是说他才是正主么? 他不是和赵日一向都很不对路么? 既然如此,他把赵日丢下不就好了,还玩什么兄弟情深? 他真这么侠肝义胆吗?就像当初时,他明明可以逃走,最终还是回来了一样? 还有赵日,危急时候叫他们快走别管他,他真是个“熊孩子”吗?或者…… 这两个少年,可真是有意思! 龙小凤决定再观望一会儿。 阿四拉不动赵日,反被他甩开了手。 熊孩子揉揉被他捏疼的手,然后一指右上角的斜坡:“我躲在那里,他们找不到我的。” 几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赵日手指之处,是个隐蔽的山洞。 乍一眼看去,很难发现这山洞的存在,而赵日却在短短的时间里找到最合适的藏身之处,这一分眼力,实是让人刮目相看! 但此刻的龙小凤他们也没有空闲去感慨这些。 阿四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杵着不动,用行为表明了他的态度。 “既然一同出来,就没有丢下谁的理!”陈胜志说着,将身子一矮,将后背对着赵日,说道:“快上来,我背你走!” 赵日没动:“你们去帮我把敌人引开!” 阿四和陈胜志都是一怔。 只听赵日道:“还不快点!你们引开他们,小爷就安全了!我干嘛要和你们一起逃?我可没有九条命!” 陈胜志没想到赵日竟是这般凉薄;亏他还以为他是不想拖累他们!——不过,接下来要如何行事,还是得看阿四的意思,所以他再次向阿四看去。 阿四少年脸上变幻不定,似是拿不定主意。 赵日冷笑道:“好啊,你们留下来,一窝死吧!”说着,一腐一拐地挪动身体向那山洞去。 阿四向前踏了一步想阻止,一直在边上没说话的龙小凤发了声:“阿四,你和陈镖头先走,我来保证小赵的安全。” 赵日原本理都不理他们的,听到龙小凤的话,身子僵了僵,回过头,眼睛中尽是不可置信。 他的眼神……龙小凤心中一恸,快速地道:“别犹豫了,就这么办吧。” 第173章 感动到哭 追兵的声音从山下传来,渐渐地越来近了。 龙小凤没再犹豫,一弯腰将赵日杠上肩膀。 阿四知道不能再拖了,咬咬牙拉拉愣住的陈胜志:“走吧,陈镖头。” 像是要坚定自己的决心,阿四少年大声道:“女侠!你慢一点啊,我跟不上了!” 一路喊,一路拉陈胜志继续往山上走。 龙小凤向他们看去,陈胜志就罢了,阿四少年却不住地回头;她给了他一个安心的手势,往山洞的方向走去。 背上的赵日一反常态地没有闹腾,少年的身躯与她的后背贴得很紧,龙小凤感觉他全身都在在发热。 脖颈上痒痒的,龙小凤摸了一下,发现手上湿湿的。 这是下雨了? 没有啊…… 龙小凤侧头一看,熊孩子的眼圈红红的,脸上还挂着几滴泪,她有点心软,嘴里却轻声骂道:“没出息,这都能吓哭?” 赵日抹了把脸,说:“你哪里看出来我是吓哭的,我明明是……是感动到哭有没有!” “就算是感动到哭也够娘的了。”龙小凤没好气地说。 两人低声说话,龙小凤脚下却没停,三步两步已到山洞边,拨开杂草,里面的空间刚刚好能容下两个人。 龙小凤放下赵日,又拨弄了两下洞口的杂草,将洞口再度掩盖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赵日边上,问道:“你的腿怎么样?” 赵日说:“胀痛胀痛的。” “忍忍先。”龙小凤低声说,用手捂住了赵日的嘴,“他们来了。” 山洞之外,脚步纷沓,大队人马正从山下搜索上来。 “追!” “在那!” “快快快!” ………… 敌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龙小凤感觉到手上有水,热乎乎的,那是……眼泪? 她怎么就没看出来这熊孩子这么爱哭啊?! 少女的气息离得那么近,她似乎不知道她的温暖她的美好就是那么令人感动令人颤动…… 赵日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还好他还知道敌人尚未走远,哭是哭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终于,敌人远去,山林再度宁静下来,只听见受惊的鸟儿偶尔发出的鸣叫。 龙小凤放开没完没了掉眼泪的赵日,不由埋怨了声:“哭包子哭唧唧,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熊孩子抽了抽鼻子:“我当然是男人了啊女侠,男女受授不亲,我知道女侠如此对我是情非得已,我会对女侠负责的!” “嘣!” 龙小凤抬手就是一个爆栗。 她就不该为这熊孩子的眼泪心软,小小年纪就调~戏小姐姐,真长大成人了,那还得了! “嘶……”赵日倒吸一口冷气:“女侠,我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 “你一言九鼎!我还顶你个肺啦顶!”龙小凤说着抓住熊孩子的脚踝,双手一错。 “咔嗒!”她干净利落地帮他正好骨。 “啊……”熊孩子一声尖叫。 他下意识地想要把脚收回来,怎奈龙小凤的手就如钢圈似地,根本就挣不脱。 他又想哭了怎么破! 第174章 我,还不想回家 直到确定将赵日错位的骨头掰正,龙小凤才放开他的脚。熊孩子这才觉得脚是自己的,缩回脚下意识向脚踝摸去。 “轻点。”龙小凤面无表情地说,她从背袱里取出绷带,“我帮你固定一下。” 赵日反应过来:他的脚踝虽然仍是胀得老高,但却不像刚才那般扯裂似地疼了。他惊喜地喊道:“女侠!我,我的脚不痛了。” “废话!”龙小凤翻了个小白眼。 中医正骨效果很好,可正骨的那一瞬间却极痛,医治之时,骨科医生常常会故意引病患说话,然后趁他分神的当口使劲,将脱臼的骨头挪正。 龙小凤和沈一白学过一点儿正骨术,对付赵日这种小伤自然不在话下。 露了这一手后,赵日对龙小凤十分信服,乖乖地安安静静任她施为。 龙小凤捡起地上的树枝,固定好赵日伤脚,快手快脚地包扎起来,最后用绷带在他的腿上打了个蝴蝶结。 “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龙小凤忽然问。 “蛤?”熊孩子睁大了眼,好像不明白龙小凤在说什么。 龙小凤拍拍他包扎好的腿:“外面这么危险,你不想回家吗?” 赵日怔了怔:“女侠去哪我就去哪。” “那我送你回家,你就回家?”龙小凤严肃认真地道。 赵日静默了一下,小小声地说:“我,我还不想回家。” 龙小凤当然也记得这两个小不点的说辞:赵日据说是出来见世面的——可无论是他所谓的“见世面”,还是阿四所说的“历练”,想来都不简单。 否则不会前有京畿道七帮八寨众匪,后有银色面具人一伙的追杀。 龙小凤觉得有必要同熊孩子好好地谈一谈。 于是摇摇头说:“你必须要回家。” 她停了一下补充道:“无论是怎么回事,也不该让你们这些小盆友顶在前面,我要去见见你们家的大人。” “我不是小孩子了。”赵日说。 龙小凤一愣。 似乎曾经有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可那是谁呢?小寒吗?又好似不是小寒。 再说……她自己也怨怨地对陆聆涛说过相同的话…… “管你是不是小孩子,我们都得想办法逃命;不只是你我,还有陈镖头和阿四他们。”龙小凤下了断言。 她想起早上看到的楚亓的鸟。 想来,楚亓已经和楚门取得联系,他们不必也不会再孤身作战了。 “走吧。”龙小凤不等赵日反对,拉着他走出山洞。 几道极亮的光线刺入两人眼睛:迎面而来的,是明晃晃的阳光,还有明晃晃的……刀光。 两柄长刀就在离龙小凤俏脸三寸远的所在,若不是她及时收步,这刀就要划上来了。 饶是如此,她的脸亦是被那刀逼出的寒意刮得隐隐生疼。 几个斗笠人团团围住了山洞口,而那个戴银色面具的人就站在一丈之外。 “两位随我走一趟吧。”他说,声音里不带任何语音语调的起伏、更听不出任何情感。 龙小凤心想:这丫冷冰冰的,不会是个机器人吧! ………… 第175章 不就是一条命嘛! 此刻的陈胜志和阿四已经翻过山头。 陈胜志的武功虽然不错,但阿四则只能说粗通拳脚,他带着阿四走,速度并不很快。 所幸身后的追兵始终与他们保持着忽远忽近的距离。 开始时,他们也不明所已地以为是运气好,但当转过一个山坳,楚亓矫捷的身影犹如从天而降,他们便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楚亓并没有恋战于山脚下的溪涧,而是凭借绝顶轻功一路上山,时不时地冲出去攻击沿山路追击的敌人,拖延时间。 边打边追,直到两刻钟后,总算是追上陈胜志他们。 一眼扫过,心却凉了半截:“怎么只有你俩?” 陈胜志简单地说了原委,楚亓脸色铁青地听完,“哼”地一声,转头就走。 阿四喊道:“你莫忘了要优先保护我!” 楚亓冷冷地道:“你是说了,可我没答应啊!” 去他的谁才是正主,去他的到底是不是离家出走的少年皇帝……什么也比不上龙小凤的安危! 楚亓闷声往回路杀去,一路杀一路心往下沉:为什么还没看到那个领头的戴银色面具的人? 在山脚溪涧边,他就远远看到了他;此人武功相当高,又是领头的,既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理论上应该尽快追到队伍的最前面指挥战斗。 当然,这需要一点时间。 而楚亓一路杀上山时,以延缓敌人的追击速度为目的,一直在队伍的最前面打一枪放一炮,相当于始终走在那人的前面,没看到那人很正常。 可现在他往回路走了许久,一直到敌人队伍的中段,却仍是只见小喽喽,不见那领头人,这便不寻常了。 要么这领头人没有上山,要么,就是在半山停下来了。 目标唾手可得,他没理由不上山;在半路停下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半路上有阻止他往上走的人! 会是龙小凤他们吗?楚亓一身冷汗。 被他抛下的陈胜志和阿四面面相觑,都凉了心。 “阿四,你当初既然走了,就不该再回来。”陈胜志埋怨道。 他行镖多年,从未如此迷惘又憋屈过。 龙湖镖局保的是到底什么镖,他作为这趟镖的负责人竟然也被蒙在鼓里。 亏他一开始的时候还真以为护的是忠州小吏给女儿的陪嫁,他甚至暗地里和别的镖师吐槽过总镖头竟然连这种镖也接。 直到阿四偷偷地递给他总镖头的亲笔信,他才知道自己要保的不是物而是人。 总镖头的信中并未透露阿四的身份;阿四到底是什么人,他并没有比别人多知道一点。 只不过,一起行了这一路,这少年对他帮助良多,难免有些情义,他实不愿意阿四丧命于此。 阿四听到陈胜志的话,顿了顿,丢下一句话:“我孤身走开,就一定安全吗?谁知道敌人在哪?” 陈胜志黯然无语,的确,原本颇为严密的计划、且也平稳走了几日,谁知后来会引来这些刺头? 在银色面具人之后,会否再遇到更难对付的敌人? 他不知道,但,无所谓了,不就是一条命嘛! 第176章 逃不过了 陈胜志定了定心神,安慰阿四说:“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除非我死。” 他长年保镖在刀尖上舔血,早就对自己的命运有心理准备,唯一所求,就是不堕了龙湖镖局的声名! 其实在出盛京的这一路,阿四比他更像这队镖的头头,但那毕竟……仍是个孩子;他有责任保护他。 阿四心中颇感动,嘴上却淡淡地:“谢谢,不过,我看我们,是逃不过了。” 他停下脚步,伸出手指,有数十个壮汉出现在他手所指的地方,正快速地向他们杀来。 前有狼、后有虎;这要怎么逃? 逃不过,索性不逃了。 陈胜志捏住刀,做出拼死一博的姿态;少年却双手伏背,站得直直的,仿佛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不顾一屑。 陈胜志不自觉地想,这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的人? 为什么……小小的身躯,竟有一股叱咤天地的威势,叫人不得不臣服于他! 陈胜志用他的人和他的刀护住阿四少年,静待着前后两方敌人的夹击。 从前路而来的数十个汉子,转瞬间已到近处。 阿四突然道:“陈镖头,你说,他们是一伙人,还是两伙?” 陈胜志怔了怔。 阿四少年返身向来路奔去。 陈胜志反应过来:腹背受敌,难逃一死;反正都是死,何不拉几个垫底的? 既然要拼,当然先拼掉跟踪他们一整夜的斗笠人! 陈胜志纵身冲到少年身前,提刀向斗笠人砍去。 阿四叹了口气。 陈胜志空有莽勇,没有很好的领会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明明是引分属两方的敌人鹬蚌相争,他二人说不定可以渔翁得利、逃出生天。 现在,陈胜志杀过去了,一心求壮烈之举,完全忘记保住自己性命才是首要;阿四少年无奈得很。 难道,真要丧命于这无名山丘? 希望赵日他们安全吧。 他们一起出来的,他不想任何一个人丢命;如果最后丢命的是他,那他大概也只能认命了。 阿四只是粗通拳脚,随身只有一把钢刀,不算神兵利器,但也不是孩子玩具——他挥刀向斗笠人冲去;陈胜志想壮烈一番,他又岂能做缩头乌龟! “嗖!”“嗖!”两个汉子如飞鸟一般蹿到阿四身边。 阿四挥起钢刀,往其中一人身上抡去—— 想抓我,让你先挂个彩! 少年竭尽全力的一抡,却抡了个空;使的力一时收不回来,整个人向前扑去。 眼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越来越近,阿四少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这回不会真的要被毁容了吧……”他想。 坑坑洼洼的地面突然停止向少年清俊的脸靠近。 两个汉子如飞鸟一般掠过阿四身边,向斗笠人杀去;而后到的另一个汉子则伸出手,拉住了少年的身子。 救星来了?! 少年紧崩的神经一松,竟然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林子,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漏下来,他的头一歪,便有阳光刺进眼睛,很不舒服。 耳边突然响起另一个少年的嚷嚷声:“说吧,你们要怎么样才能放了我?要钱吗?小爷给就是了!” 第177章 你们要的人是我 赵日?! 阿四一个哆嗦,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支起身,看清了目下的情景。 就如同他昏迷前的稀松记忆一样,斗笠人和后来的救星们站成对立的双方。 而惊到他的是,斗笠人的那方控制住了龙小凤和赵日。 救星这方的情况,同样让他下巴都要惊掉了,因为楚亓俨然就是他们的头领! 这……这是怎么回事? 阿四少年想起前日,他在京畿道七帮八寨合围前,逃离龙湖镖局的镖队向外求助。 原本的打算是去到最近的大城市武进,从那里花钱再请一个镖局。 可这有没用,其实他心里没底;谁知道武进的镖局是不是同京畿道七帮八寨坑瀣一气,不但帮不了他们,还会把他们交给匪人。 结果还未进城,他就遇见了一个人,那人指点他向随后路过此地的一对侠客夫妇求助。 所以说,他找上楚亓和龙小凤,当然不是偶然,也不是随意。 至于那个指点他的人…… 他在盛京时不常出门,更不可能同江湖人打交道,自然不知道那人是谁。 所幸,病急乱投医竟有好结果,找“张进夫妇”,算是找对了! 至于后来的事,谁也没法预见京畿道七帮八寨之后,还有银色面具人这样厉害的角色出现; 而显然“张进夫妇”也不是“张进夫妇”,那他们是什么人呢…… 会是…… 阿四少年心中隐隐升起一个念头,可惜很快,他的思絮被赵日的一声惨叫打断了。 接着是龙小凤的怒叱:“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其实龙小凤真的不必太过担忧的,以阿四对赵日的了解,能叫得这么大声这么惨,赵日一定什么事都没有。 这世上……或许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了吧! 可是,如果赵日落在对方手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同样没法想像没法预计。 几乎是一瞬间,阿四少年做了一个决定,他高声说道:“你们要的人是我,快放了他!” 一言既出,满场俱惊,无论是敌是友,皆向这少年望过来。 阿四少年此刻心中豪情万丈,再次说道:“难道不是吗?我就在这里,赵日只不过是我放出的烟雾弹。你们抓他又有何用?可笑之极!” 敌人既然知道龙湖镖局保的是人而非物,恐怕,在斗笠人或说银色面具人身后的、那位真正的主事者,已然窥见这一场保镖好戏的真相。 他并不圣父,只是护短;一直以来都护短,他不能让赵日有事,哪怕以命换命! 他的命……本来就是在衣冠南渡中多出来的! 银色面具人没说话,楚亓也没说话。 赵日说话了:“哈哈哈哈,对啊对啊,就是他,他才是真正的你们要的人!快把小爷放了!” 他拼命扭动身躯,抓住他的斗笠人可没有尊老爱幼的心,按住他的手臂使劲一压,熊孩子叫得连天响。 阿四变了脸色,楚亓斜睨少年,缓缓说道:“空口无凭,谁又会相信你?” 这便是要阿四自证身份的意思了。 第178章 你个叛徒 阿四咬住唇,下意识地往怀中摸了摸,似乎胸前的口袋里真装了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陈胜志急叫道:“阿四!不可!” 随着他这一声喊,戴银色面具的人目光掠了过来。 冰冷的眼神,叫人无端地一哆嗦。 赵日叫道:“拿出来啊,你个叛徒,你快拿出来,证明你才是,把我换回去啊,你个狗眼看人低的狗东西!” 银色面具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赵日,又看了看阿四。 阿四少年收回手,目光迎向银色面具人,淡淡地道:“我没什么好证明我自己的。我答应过赵日的长辈要照顾好他,一诺千金,我说到就要做到。哪怕……” 他没有说下去,却以挑衅的眼睛瞪着赵日。 因此所有人几乎都能猜出他的潜台词:哪怕……我很讨厌这熊孩子。 楚亓薄唇微抿,以旁人无法察觉的方式与龙小凤交换着看法: “小弱鸡……你怎么看?” “你说呢?” “阿四可能真是正主。” “或者是他想让别人认为他是正主?” “你是这样认为?” “我不能确定……所以说,再看看?” “好啊……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他们不是冲我来的。” 虽然多少有点埋怨楚亓重点错了,但是龙小凤心里还是暖暖的。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无法确认两个少年哪个是正主。 银色面具人亦然。 他本就多疑,否则昨夜不会因顾忌楚亓他们有后招,非要破了金丝渔网阵再进行下一步行动不可。 现在,楚亓带着楚门的高手赶到,无论是从人数还是从武功上看,他们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凭他对楚门的了解,“投鼠忌器”几乎不存在,“渔死网破”倒有可能。 以赵日和龙小凤为人质,或许能够暂时全身而退;但想用这两人谋取更大的利益,比如说,把两个孩子都弄到手中什么的,那就是妄想了。 他只能同对方在现有的形势下谈条件;比如说,带走赵日和龙小凤。 毕竟,要他们立即交出龙小凤和赵日,楚门也将付出不小的代价。 先搁置当前,之后再各凭本事抓人救人,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交易。 他的目标是龙湖镖局所保的“东西”,或人或物。 但如果赵日不是他要的人呢? 他该如何交差? 现在阿四主动提出与赵日交换——楚门的作风是公平,一个换一个,楚亓应该会接受。 所以说,当下之急就是判定他到底应该带走哪个少年。 阿四说他是正主……会有人如此大公无私、以命换命吗? 当然有,但一定不是他印象中的“正主”会做的事。 他印象中的“正主”会做的事,是像赵日那样将自己从麻烦中摘得干干净净。 不过,陈胜志的反应让人费解。 陈胜志这人向来以武力取胜,没太多弯弯肠子,他应该是知道内幕的人,他不让阿四出头,是几个意思? 银色面具人一时间决断不下。 小停之后,阿四再次开口:“我答应大侠的酬金,一定不会少。” 第179章 你讨厌我,就如我讨厌你 阿四少年向楚亓鞠了个躬:“龙湖镖局的龙总镖头那里有我付的预定金,他会负责同大侠交接,钱货两迄。” 少年深深吸了口气,遥遥地对着龙小凤道:“我也不能再连累女侠了。” 他向楚门的保护圈外走去,一个汉子拦住他,少年向楚亓看去:“不论此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都将一力承担。请大侠成全。” 楚亓眼神一缩,龙小凤将头微微一侧。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只有他们才知晓的信息。 楚亓将手一抬,另一个汉子上前,拦住阿四。 少年阴沉着一张俊脸,环视下下楚门的保护圈。 然后,缓缓地,少年拿起一把匕首。 他把匕首放到自己脖子边,并将目光投向银色面具人: “虽然不知道你们要我,是要活的我还是死的我。不过我想,活的总比死的强,是吧?” 他是在对银色面具人说,也是在对楚亓说。 他没有说“如果你们不干,那我就死给你们看”,可他的动作他的表情都表明了他的态度。 楚亓抿住薄唇,没说什么。 当然,也没有人知道银色面具人面具后是什么样的表情。 在短暂时的静谧中,突然间“哈哈哈……”赵日爆发出一阵狂笑。 “喂,你要不要这么圣人啊!”熊孩子大笑,“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感谢你吗?” “你这不是帮我,你这是害我!我最讨厌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人!” “你也不是为了救我,你只不过是为了让你自己成为完人!” “我才不要受你的恩惠,你给我死一边去!” “喂,喂,你们输了,你们输了,你们都被他骗了!我才是正主,我才是!我宁死也不要受他的恩惠,喂,你们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熊孩子大声狂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你讨厌我,就如我讨厌你。”阿四冷冷地道,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其中蕴含的威势却是惊人,赵日的笑声戛然而止。 少年的声音还在继续:“……不过我决定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所以,权衡轻重缓急,你最好听我的。” 赵日憋得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无声地对恃了一会儿,银色面具人开口说:“成交。” 他从阿四的眼中看到了狠绝,他很清楚这少年的年纪不大,但是说到做到。 他并不在乎这两个少年的死活,但是阿四说对了,活的总比死的强。 人活着,他还有交易的空间;如果人死了,他便只能去榨取一点剩余价值了。 阿四……这少年从一开始抛出赵日当“烟雾弹”,到争着说自己是“正主”。 而他的一举一动,无论是龙湖镖局的陈胜志,还是楚门楚亓,都十分关注,似乎不欲他涉险—— 银色面具人之前就怀疑阿四才是他要的人,现在,又多信了几分。 退一万步来说,无论阿四是不是“正主”,他也是一个肯为“正主”牺牲自己的人。 这种人,不是正主,也必定是正主的左膀右臂。 杀他如断正主一臂,亦不亏本。 第180章 那就听女侠的 得到银色面具人允诺,阿四捏匕首的手微不可见地松了松,他向前一步,拦住他的汉子亦跟着前进一步,没有阻止他前进,却也不就放他离开掌握。 阿四:“你们先放他和女侠过来。” 银色面具人:“不行。” 阿四犯了个错,于谨慎的银色面具人来说,怎么可能先放赵日和龙小凤? 但如果让阿四先过去,他再放人,楚亓那边肯定也不可能同意。 道不同,不相为谋,谁要是轻易相信对方会守诺,那可真就是愚蠢了。 僵持之中,龙小凤清脆的嗓音响起:“你们放了小赵,我留下,陪阿四。” “小……!不行!”楚亓动容,第一个表示反对。 龙小凤留在斗笠人的那方为质,银色面具人才可能先放走赵日;而她与阿四在一起,至少能最大程度地保护阿四的安全。 这是彼此都能接受的最好的办法。 楚亓当然也很清楚。 可是他不乐意,他还不是完全清楚对方的身份与目的,他不想龙小凤去冒险。 龙小凤摇了摇头:“你知道的,不行也得行。”她的目光灼灼,似有深意。 不行也得行……楚亓无法否认龙小凤的话是对的。 如果阿四或赵日只是个普通的有钱人家的少年,或是官员武林人士的后生,楚亓都不会有任何的迟疑;他一定不会容许龙小凤涉险。 然而问题就在于,如果阿四或赵日真是宫里失踪了的“那一位”;他若不能护他周全,就不只是他个人、甚至不是楚门所能承担的了。 如果真是“那一位”出了事……或许大宋朝野都会变天。 就算不至于到变天的程度,“那一位”有些许闪失,楚门就是首当其罪! 数千门徒又如何? 三十年前,不也曾有一个权势滔天的门阀被毁、以至消声匿迹么! 楚亓紧紧地抿住了薄唇,他甚至不能说反对。 他没法反对,自有人提出反对。 阿四:“女侠不必如此。” 赵日:“女侠不走,我也不走!” 龙小凤讶然。 这一个个的,居然都这么讲义气? 不过说到讲义气,龙女侠不遑多让:“你们两个,年纪也不小了,是男子汉就不要婆婆妈妈!” 阿四:“……” 赵日:“……” 是男子汉才不能让女子涉险的好么! 阿四望向楚亓:“大侠,你说句话。” 楚亓耸耸肩,薄唇一扁:“我们家是娘子做主。” 他倒是想做主的,但是龙小凤人在彼方,他要怎么做主? 他看出来了,银色面具人暂时没有取阿四和龙小凤性命的意思,并且,对他们颇为忌惮,说不定,已经猜中了他们的身份。 身为楚门中人,楚亓有自信任何人在动楚门的人之前都要好好的掂量掂量。 哪怕是“半步多”。 这个银色面具人未必是“半步多”的人,但,一定跟“半步多”有关系。 但那又如何? 楚爷不惧。 阿四得到了这样的回答,清秀的眉眼一滞,便也做出决定:“好。那就听女侠的。” 第181章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阿四少年把匕首往脖子一靠,目光扫过众人,在赵日身上多停留了一下,仿佛在说:“别担心,我自有脱身之法。” 赵日气鼓鼓的,大声道:“哼!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和女侠在一起,女侠,你别赶我走!” 可惜没有人管熊孩子的反对。 再说,也没有人能令阿四放下喉咙边的匕首。 此事必如他愿,亦果如他愿。 熊孩子纵然很熊,却也明白那个人是舍身为己,所以,两人交换之时,他毫不在乎别人眼光、像孩子似地哇哇大哭起来。 哦,他本来就是个孩子…… 楚亓带着哭唧唧的赵日离开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还哭!” 赵日瞪他:“我哭怎么了!我又不会少你钱你管我干什么!” “啧。”楚大少说,“希望你不会食言。” 即使知道这熊孩子可能的身份是什么,他也不愿意谄媚讨好。 楚门中人,从来不会也不屑于靠那些不入流的手段。 赵日伤了脚不宜骑马,楚亓让人备了马车,然后与赶过来相助的门人相商营救阿四与龙小凤的方案。 赵日木木地坐在马车中,微闭了眼。 这时候的他,哪有什么“熊孩子”的模样?! 马车走的是山路,但走得异常平稳,可见车夫是个中好手;他不问去向,因为问了也没用。 惊恐奔波,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过了,这次却有些特别。 一开始他也想过问清楚亓的身份,不过目下,他已经没有想法。 因为楚亓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地载着他就走,只有一个可能:楚亓应该知道他是谁,所以不问他的意见,亦要把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谁有这么大的能耐知他身份、保他安全,又不看他的脸色行事? 这天下,他想不出还有第二家。 既然很有可能是“那一家”,那么,阿四也许亦能无损归来……吧? 如果阿四不能安全归来,那他…… “呼……”车帘被拉开了。 思索中的赵日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来人。 敢直接拉开车帘直视他的人,自然是楚亓楚大少。 两人对视良久,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然后,楚亓抬起手,一点一点地抹掉了脸上的伪装,先是胡茬,然后是眉毛…… 经由龙小凤巧手画就的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孔之下,楚亓露出了真面目。 那是一张俊美无双的脸庞,长眉入鬓,薄薄的唇有着别样的性感。 赵日眨了眨眼,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一点点的意外,就像他早就见过楚亓、并且知道楚亓是什么人。 果然是他啊……赵日想道,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既然是楚门,他就没必要多担心阿四了。 因为如果连楚门都无计可施,那么,无论是他还是阿四,便只能认命了。 “我有个故事,你想不想听?”楚亓直视着波澜不惊的少年说。 赵日说:“正常不该说‘我有故事,你有酒吗’么?” 楚亓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 熊孩子就不能忍住不熊吗?! 第182章 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楚亓笑了笑:“我以为你应该先问问,我,是谁。” 赵日:“无论你是谁,对我都无恶意,那我问什么?虽然我不怕你,不过,万一害你恼羞成怒,那多不好?” 真是能气死人的熊孩子! 楚亓压下心头的怒气,问道:“你和阿四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差吧?” 熊孩子不急着问他的身份也好,那他也不必去问他的,否则这一路上还要君君臣臣、上上下下的,可就烦死人了。 赵日眨眨眼:“这关你什么事?” 他显然不想多谈他与阿四的关系,但楚大少可不是会轻易住嘴的人,甚至,楚大少戏精上身之时,比谁的话都要多。 “你们不但关系不差,而且好得很,好到……你们也不是谁谁和谁谁的亲戚,更不是偶然间通过不同的渠道、跟上了龙湖镖局的镖队。” “你们,是一起偷跑出来玩的小伙伴!”楚大少好看的眉目变得凌厉起来。 赵日“哈哈”地笑起来:“你谁啊?!真是奇怪了!莫说我和那什么阿四的关系不怎么嘀,就算是怎么嘀,你管得着吗?” 楚亓神情冷冽,并不为赵日之言所动:“我当然管不着,但是你最好先听我说完。” 这个熊孩子,他似乎到现在都不知自己惹出什么样的祸事! 如果……如果盛京的形势有变,他真能笑得出来吗? “你和阿四,是一起偷跑出来玩的小伙伴。”楚大少再次强调道,“你们的身份很特殊。” 赵日终于静默下来,听他说。 “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偷跑出来,但是我知道你们知道,你们必须隐藏好身份,并且做好万一被人发现的准备。” 马车依然沉稳却极快地奔驰,赵日安静下来,不再刻意制造什么状况来打断楚亓,所以车厢里只有楚大少的声音: “……为了不被人一眼看破,你和阿四做了一个约定,你们假装本来不认识,偶然遇到一起,跟着同一个镖队行镖。” “不但假装不认识,你们还假装彼此都看不顺眼。” “一个是镖队的主心骨,一个是镖队的金主。如果遇上危险,有人找上门,你们两个人也能混淆对方的视线,让人分辨不出谁才是正主。” 赵日静静地,又眨了眨眼。 “蠢材!”楚大少怒骂。 “早上,阿四同我说,要我优先保护他,说你不过是他的幌子。放在别的情境下,我可能会相信。”楚亓悠悠地道,“但那个时刻,敌人近在眼前。” 阿四说这话,乍听起来像是危机迫在眉睫,他不得不说真话,以谋求楚亓的保护。 但如果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他后来又为什么舍命也要换回赵日? 不,更早的以前,那少年明明有很多次的出逃机会,他都放弃了呢? “他在保护你,对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不就是觉得如果我保护他多过于保护你,敌人就会把他当成目标,你就相对安全了嘛!” 楚大少已经不知道该骂还是该笑。 第183章 复盘 “蠢材啊!” 最终,楚大少痛心疾首地骂开了:“那些人发起狠来,管你谁是正主,一刀杀俩,岂非不留后患!他是有多么天真以为此计能行?!我就没见过这么自作聪明的蠢蛋!” “不许你这么说他!”赵日怒目。 好啊,熊孩子有脾气了。 有脾气是好事啊! 楚亓盯着赵日的眼睛,不退分毫: “在龙湖镖局镖队中出主意的人真的是阿四吗?!” “京畿道七帮八寨林间公然分赃,完全无视龙湖镖局的存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出声阻止,从而把他们拉到和镖队的谈判席上。” 当时,赵日说要京畿道七帮八寨“露一手”,还被羽箭几乎射穿耳廓,但却成功地打断了京畿道七帮八寨的分赃大会。 连陈胜志都庆幸熊孩子的“误打误撞”“歪打正着”,可此刻,楚亓楚大少却一言指出赵日层层隐藏下的急中生智。 “之后,你立即打翻镖箱,并且表示你有钱,很有钱!你不是真的傻、不是不知道‘财不外露’,你是用那一匣子的银票,挑起匪人的贪婪和争斗。” “他们起了贪念、他们争斗起来,我们就有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事实上,你完全掌握了匪人的心理。为了制造混乱,你更进一步,四处撒钱。你的确钱很多,这么多的钱,在匪人眼中是钱,在你眼中,却什么都不是。” “你不过是要用钱买命而已。” “还有,在客栈里,前有狼后有虎,你像是无意地说了‘老鼠打洞’这样的闲话,可你的‘闲’话并不‘闲’,如果不是你说了这话,我们想不出穿墙的办法。” “说到这里,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你——高!实在是高!” “经历了如此种种,你还不承认你才是主导龙湖镖局镖队的人吗?!别说什么你是因为得到谁人授意的鬼话,你没有机会,而我绝不相信!” 车厢里一阵凝滞,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四目圆瞪,咄咄相对。 然后赵日眨了眨眼:“大侠,你不觉得你想太多了吗?如果不是你说出来,我还真不知道我这么英明神武高大……” “说真话!”楚亓大声地道,“阿四三番五次为你舍命,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车厢里又是一阵凝滞,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继续四目圆瞪,咄咄相对。 然后赵日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两行眼泪“哗”地淌了下来:“好,我说真话。” 楚亓松了口气。 他方才说的种种细节,都是龙小凤与他商讨时提出的疑点;他之前亦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哪里不对,却无法清晰地说出来。 小弱鸡的“直觉”……当真是有点可怕呢。 当时她还说:“当即立断就能做出最好的决定,取舍之间毫不拖泥带水,赵日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当然更不可能是‘熊孩子’。” 看来,熊孩子总算是要说真话了,楚亓松了口气。 可小弱鸡你在哪? 龙小凤当然是同阿四少年在一块。 第184章 女侠明知故问 几乎是同一时间,龙小凤也问了少年阿四一个问题:“山上分别的时候……你相信赵日让你们先走,是要你们帮忙引开敌人,而不是怕拖累你们吗?” 阿四少年眼睛亮亮的:“女侠说呢?” 龙小凤“呵呵”。 少年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笑了:“女侠明知故问。” 龙小凤翻了个白眼:“你,我是说你们,到底是谁?” 能令楚亓变了脸色的人,会是什么人? 阿四没有马上回答,他轻轻揭开车帘往外看去。 同赵日和楚亓一样,他和龙小凤也在一辆马车中。 正黄昏,天色渐渐暗下来,模糊可见马车周围团团地围着骑马的斗笠人,马车行得飞快,山林鸟雀迅速向后退去…… 他们这是要送他们去哪呢? 阿四少年脸色微沉,放下了车帘。 转头正对龙小凤的目光:她,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你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如此直视我了。 少年想着,心底一片悲哀。 如果我不是现在这模样,也许,你也不会如此直视我吧? 还好我来了。 还好我来了,还好我还有机会,与你对视。 即便你不知道是我,即便我不是“我”,即便我们沉溺在这里永不离开,那又如何? 对,也许,那就是我想做的事。 ………… 少年内心如惊涛骇浪,龙小凤却不明所以,她不懂阿四这是怎么了? 不是一向沉稳镇定,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吗? 我也没欺负你呀,你眼圈红红的是几个意思? 怕把小命丢在这吗?这么怕,为什么要同赵日那熊孩子换? 所以你是后悔了还是后怕了呢? 也不是……这少年不像是害怕也不像是委屈,倒像是……欢喜? 欢喜?什么鬼啊! “咳咳。” 龙女侠清咳了两声,正想说话;阿四抢了先:“我可以告诉女侠我的身份。不过,那是个秘密……啊哟!” 少年清朗的话音未落便打断了。 因为突然之间,整个车厢都晃动起来,阿四一个身形不稳便向龙小凤撞过去。 龙小凤连忙伸手扶住他。 耳边,是马“咴咴”的悲嘶,还有斗笠人的传递消息的低哨。 救兵来了吗? 又或者,是另一伙想要阿四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 龙小凤一手紧紧抓着阿四的胳膊,一手握紧竹伞,低声安慰道:“别怕!” 也许是敌人过于托大,也许是两人的态度一开始就强硬,又或许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他们被斗笠人赶入车厢时,并未被缚,龙小凤的竹伞亦得以始终不曾离身。 阿四眼睛微潮:“是,女侠,我不怕。” 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抓住车厢内的横栏,以免再次因突如而来的晃动撞到龙小凤。 马车外打斗之声更加激烈了。来去呼叱的声音、刀箭相错的阵势,将套车的马惊得人立起来,车厢又是一阵急晃。 龙小凤的身体如磐石般钉在车厢,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车外。 天色已暗,几乎是看不清外面的情况了。她扭头叮嘱阿四道:“等下我们找机会冲出去,你跟紧我。” 外面打起来的两帮人,不知是敌是友。 龙小凤虽然想趁乱跑路,其实心里并不是特别有底。 没想到阿四想都不想就说:“好!”好像就算她让他立即去死,他也眉头皱都不皱就会照办似的。 这倒是给了龙小凤不小的信心:除死无大事,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向车外看去,想要找一个最好的时机。 车外的战斗仍在进行,双方都没有呼喊让他们窥知彼此身份的废话,只是以命相搏。 呛呛的刀剑撞击声,敌我交手时的低呼,刀剑捅入血肉之躯的闷响…… 一声声地,都传入耳中。 车厢里却是异常宁静。 说了“好”之后,阿四一直很安静,安静到龙小凤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 一回头,便对上少年深邃而专注的双眸。 好像啊……真的好像啊…… 龙小凤心中“格登”一响,将那个模糊的念头从脑袋里赶了出去,凝神静听车外动静。 阿四少年紧抿着唇,不声不响。 半晌过去,于他来说,这半晌似地狱亦似天堂,直到龙小凤一扯他胳膊,清叱道:“走!” 随着这声清叱,龙小凤运劲将竹伞向马车车顶刺去! “篷!” 伞尖如剑,刺破了车顶! “嘶!” 伞轴如斧,将车顶生生地撕开裂缝! “唰!” 竹伞撑开,伞面如铁盾,将车顶的裂缝彻底撕裂! 一个大洞在头顶,不见星星只见林。 “抓紧了!”龙小凤揽住少年的腰,把他抛到背上。 她甚至不忘开了句笑话:“还好你是小孩子!” 这小孩身量已经比同龄人高一些,要不是小孩子,龙女侠还真是背不动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阿四少年在她背后委屈地说。 龙小凤一愣,但此时也容不得她多想,双足一蹬,从车顶破洞中跃了出去。 人在车顶,居高临下,场中战况一览无遗。 劫道的是一群蒙住头脸的黑衣人,从目下的情况看,斗笠人的伤亡更为惨重。 但即便如此,仍有几个斗笠人紧紧地护在马车周围。 不,在车的左上方,被黑衣人打开了一个缺口! 龙小凤便是听声辨形,当即立断地发难。 当竹伞承载着两人的重量出现在车顶,斗笠人阵形亦动! 补上缺口! 一定要补上缺口! 龙小凤身形如虎竹伞一摆,向斗笠人涌动的方向作势挥去。 补上缺口! 一定要补上缺口! 龙小凤的竹伞却在夜风中转了方向。 “嗖嗖嗖!” 几支暗箭从伞骨中激~射而出。 龙小凤的人却拔地而起! 她根本就没想要从缺口走! 她走的是上天路,她还要走上天路! 竹伞收,成一把枪,枪尖破空,破开阻力,她直上青云。 竹伞开,如一朵云,云上岁月,我自逍遥,她身随云走。 足点枝,伞为器,她背着阿四少年,在枝头间跳跃。 斗笠人的怒吼悲嚎,她充耳不闻! 黑衣人的示好开路,她不为所动! 都是蒙着面,都是怕人见,谁也不比谁可信! 她谁也不信! ………… 第185章 托病与探病 三月初十,黄历上说,诸事不宜。 但权愈权太师既然如此期待小朝会,肯定不会因黄历上的几个字改变主意。 怎奈黄历之所以为黄历,是经过历代阴阳家推衍而成,自然是有几分道理的。 清早,众臣子准时聚集在议政的昭华殿前,等来却的是太监略带紧张的宣旨:“皇上晨起时身有微恙,今日朝会便请权太师主持,若有不能决断之处,容后再议,另请圣裁。” 皇帝托病不上小朝会? 这什么事啊? 便有臣子悄声问传音的太监,皇帝这到底怎么了,太监笑了笑说:“龙体欠安,想来歇歇就好。” 实话说,南渡以来,小皇帝不是没有过这种临了临了托病不上朝的事。 其实也不是真病,无非就是小孩子起不来床,或是小小闹个脾气,说不来就不来了。——近几年虽然少了,可大臣们大多都领教过。 还好权太师称得上是国之顶梁柱,皇帝来不来,政事上亦几无差错,泱泱大国,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地,好好地在轨道中运行着。 不少臣子甚至暗地里想,你来不来的,根本也不重要好吧!毕竟还是个孩子嘛…… 至于权愈本人,天下文官尽出其门,主持朝会、处理政务什么的,对他来说轻车熟路,可今天,他还真就不想帮那位少年天子擦这个屁股了。 经由红衣和尚提醒,他一力促成了今日的小朝会,就是要擦亮眼,看看那位少年天子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如果皇帝真的有鬼,那他就要把这场小打小闹闹成大大的一场热闹。 别的不说,至少在众位重臣的心中埋下“荒唐皇帝”的深刻印象。 倒不是说他现在就想造反,不过……天下的事,谁又知道呢! 可谁想他做足了功课,那位少年天子居然给他当头一棒,玩起了“病遁”, 这是巧合,还是胆怯了? 绝对不是他想得太多,毕竟皇帝边上还有淑宁长公主赵晨,而赵晨早早就和他打过招呼,可见这姐弟二人对他满满都是戒心。 呵呵,堂堂权太师,怎可能就让这事儿被糊弄过去?一定要逼出皇帝的不对劲之处! 权愈脑子转了转,立即有了新的主意。 于是说道国祭之事非同小可,务必等皇帝痊愈了再亲自定夺;又找几个议题草草地议了几句后,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了。” 散了朝之后,权愈同礼部尚书何天佑叹了声:“自三月初二起,就有不少折子被皇上压下,且三日前的大朝会,我看皇上也是恹恹的模样……” 何天佑知趣地接了口,小心翼翼地道:“该不会是……皇上从那会儿就病了吧?” 如果只是小病,怎么会七天了还这劲头?可要如果是大病,这一瞒七天,再瞒下去,问题就大条了! 权愈摇摇头:“想来不是大事,我们做臣子的恪守本分足矣。” 何天佑道:“下官这不是担心皇上的龙体嘛!” 权愈的眼角余光看到前方不远处正要脚底抹油的庆王赵煜。 老狐狸!刚才一幅昏昏欲睡的模样,现在倒是精神了! 权太师当机立断,三步并作两步赶上赵煜,喊一声:“庆王爷留步!” 何天佑一时没跟上权太师的步伐,落后两步,不过他反应奇快,脚步更快,后发先至地绕到赵煜身前,挡住庆王老仙公的去路。 这前是狼后是虎的,赵煜的老脸都黑了:“权太师何事啊?” 权愈问得直接:“王爷可知皇上的龙体是……怎么了?” 赵煜吹了吹胡子:“我哪知道!” 庆王爷一脸“有事快说有屁快放,家养好狗不挡道”的神情。 “皇上好几天没批折子了,我这做臣子的,可是担心得很啊!王爷到底是皇上的长辈,难道就不担心?” 赵煜的神情变成了“你傻啊”:“小孩子家家,就算是生个小病,养两天就生龙活虎了,有啥好担心的!别挡道,我要去看我家小孙儿了!” 权愈一使眼色,何天佑更直白地道:“庆王爷,不如您领咱们去求见皇上吧?皇上他好歹是您的侄儿,您就不担心吗?去看一看,是咱的心,同时也是安众臣之心啊。” 赵煜从眯着的眼缝里看了看何天佑:哎哟,他要枪你就当枪,这小子是想进内阁想疯了吗? 庆王爷大摇其头:“不去,不去。我忙着呢。再说,他姐姐都不急,我当叔叔的急什么?” 言下之意:你们是外臣,哪就轮着你们急了? 权愈道:“不过是小半时辰的事,不至于打扰到王爷绕膝之乐。” 说着,半揽住赵煜的肩膀:“我听说世孙颇得皇上赏识,王爷要是带着皇上的消息回去,世孙应该很高兴吧?” 庆王爷脸色变了变,也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狠狠地反手一拍权愈后背:“权太师思虑得是啊!皇上是皇帝,更是我侄子,我是该去探一探!” 权愈后心被赵煜这么一拍,心头血都快要喷出来了:这老家伙力气这么大,故意的吧! 脸上却笑笑说:“那就有劳王爷了。” 于是三人转身向宫内而去,一路上遇到吏部尚书、户部尚书、中书侍郎、门下侍郎……众臣子皆表达了拳拳的赤子之心,定要一齐前去探望皇帝陛下。 转瞬间,便集中了一批的重臣。 何天佑跟在权愈身后,心中那个佩服啊…… 依着旧例,外臣是不能进皇帝后~宫的。 不过现在的少年天子尚未娶妻封后,还谈不上有“后~宫”,这规矩就没有被很严格地遵守,权愈亦曾亲至宫内教导皇帝的学业。 话是这么说,若是有个皇家的人带着,自然就更加的名正言顺。 何况这皇家的人,还是议政的三驾马车之一呢! 权太师,果然是权太师! 高!实在是高! 庆王爷同权太师带领众臣浩浩荡荡地在皇帝寝殿外求见,内侍们不敢怠慢,急向内禀报。 半晌,殿内就有了动静,但听得佩环叮铛由远及近,同时隐隐有阵阵香风袭来。 第186章 守宫与闯宫 众臣跟在庆王和权愈身后,一路行到了皇帝寝宫。 虽然群情汹汹,不过到底是外臣,又都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峥峥文臣,自不敢也不便直视殿内女官,便都低垂了头候着。 “众位大人怎么约到一起来了?”嘶哑的女声响起,似是惊讶,又似带了一点微不可闻的紧张。 淑宁长公主赵晨! 众臣原本都低着头,这时却都忍不住将脖子直起一点点,用眼角的余光向赵晨看去。 赵晨美丽的俏脸上脂粉颇重,有几个惯是惜香怜玉的自是看出来了,这肯定是为了掩饰倦容与眼下青影。 赵晨是长公主,出入后~宫很正常,可—— 是何事能令赵晨如此憔悴? 又是何事能令她听闻众臣前来,就急急赶到殿门口? 那架势,像是要阻挡众臣的脚步呢! 皇帝不会真是出了什么事吧? 前来探病的臣子们,有些是权愈安排的,亦有不少确实是临时加入队伍的,但无论是因此而来,此刻都不免在心里打了个格登。 淑宁长公主赵晨站在少年天子的寝宫门口,众臣不敢直视她,她却将这些人一个个地看入眼内。 活了二十几年,都是惊涛里来、骇浪里去,这些人里,哪些是真担忧,哪些是来试探的,她眼中看得明白,心里亦想得清楚。 她站在那里没说话,目光里看不出喜怒。 权愈满面担忧,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赵晨如果不在此地,那才真是奇怪了!而赵晨如果不拦,那今天此来,恐怕也是要无功而返了! 他现在特别想知道寝殿里的情况。 散朝后立即进宫探病,就是要打赵晨姐弟一个措手不及。 是真病,假病?又或者如他暗中猜测的那样,现在呆在寝殿里的、这几天来以皇帝身份出现的人根本不是赵昰本人! 权愈心中暗暗冷笑。 别看赵晨拦在皇帝寝殿门口,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拦的资格。 她是皇姐是长公主不错,可她又没监国更没摄政,不是太后也不是皇后。简而言之,她在这皇宫自由出入凭的是“姐姐”的身份,并不比他们强多少。 她,也是臣。 既然是臣,一个孤臣,如何拦住朝庭的众位重臣? 现在她拦了,权愈没说话,这时候不该他说话;该说话的是领头的庆王赵煜。 这种时候,他可不能让这老狐狸假装没有他的事! 权愈暗地里戳了戳赵煜的后腰。 赵煜老实不客气地回头:“太师戳我干嘛!” 权愈:“……” 众臣:“……” 赵煜老大不耐烦地道:“该说什么,难道我还要太师提醒?” 哼,不就是让人吃瘪脸黑么?谁不会?谁不会! 他没多理会权愈,转头向赵晨露出老狐狸式的微笑:“淑宁啊,皇上今天突然传出身体不适的消息,我等都有些担心,所以就来看看。” 赵晨面色稍缓:“阿昰不过是感染了风寒,歇歇就好,诸位大人多虑了。” 权愈暗哼道:张口阿昰闭口阿昰,不就是昭告天下你与皇帝的亲密关系么。 但听赵煜又道:“我也说没什么大事,可众臣都不放心啊!……不知太医如何说?” 问得好!权愈难得一次觉得赵煜可爱:众臣进宫突然,想必赵晨姐弟还没来及请太医吧? 果然,赵晨脸色一沉:“王爷这是在批评我不会照顾阿昰么?” 赵煜忙说:“没有没有,长公主一向将皇上照顾得极好。得了你的话,我就放心了。那我……” 不等他说出“那我回去了”,权愈赶忙踏上一步:“长公主对皇上尽心尽力,苍天可表!” (所以说,如果那位少年天子不管捅了多大的漏子,你肯定也是全力维护。) “……但众臣之心,亦是赤诚一片!皇上已有数日未批奏折,今日又传出有恙,难免众臣心中挂念。” 赵晨不等权愈说完便叱道:“既然知道皇上身体有恙,便当为皇上考虑,尔等还敢到殿前喧哗,打扰皇上休息!你们这是成心不让皇上好得快了?!” 权愈一步不让:“长主公此言诛心矣,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安康就是万民之福,我等忧心皇上,怎就是成心不让皇上好得快了?” 权愈说得委屈,众臣连连称是,“嗡嗡”声渐渐地大了起来。 独唱也得有伴唱的背景声,权太师对他的伴唱们十分满意,往前踏了一步道:“就请长公主移步,率我等给皇上磕个头,请个安,众人自然便心安了。” 他更凑近一步,以极低的声音对赵晨说,“至于奏折嘛,都迟了这么多天没批,等皇上好利索了再批就是。” 这就是以赵晨所说的“皇帝印玺失踪”为要挟了。 饶是赵晨一向镇定,此刻的眼神亦露出一丝惊慌:“权太师。” ——权太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给我点时间。 ——先让我见见皇帝,其他都好说。 两人在众臣的嗡嗡声里,用眼神作着不为人知的交谈与交易。 对恃了一会儿,寝殿内匆匆走出一位内侍,目光闪烁地看向赵晨。 赵晨皱眉:“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她在急什么?权愈越发地觉得今天这寝殿是非进不可了,于是和颜悦色地问那内侍道:“可是皇上要宣我等觐见?” 那内侍先是看了赵晨一眼,又向众臣看了一眼,方战战兢兢地回答道:“长……长公主,皇上他……” 赵晨脸色刷白,叱道:“皇上是不是又发脾气了?” 那内侍低头,不敢回答。 发脾气?只怕不是发脾气那么简单吧! 权愈心知寝殿内必有蹊跷,使了个眼色,何天佑立即带头叫道:“皇上息怒,皇上保重龙体!” 在他的带动下,众臣的嗡嗡之声渐渐变成了洪流滚滚,更有甚者,干脆跪下来山呼万岁。 连庆王赵煜都沉不住气了:“淑宁,我看,还是我们一起进去看看皇上吧。” 说着,竟然当头一脚,往寝殿里就走。 赵晨急了:“王爷且慢!”伸手拉住了赵煜的衣袖。 第187章 这孩子病得不轻啊! 一边是身后的众臣群情激昂,一边是赵晨的苦苦相求,赵煜停下脚步,提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 “我看这样吧,也不用全都进去,权太师就点几个人做代表吧,千万别惊扰了皇上。” 权愈觉得赵煜今天给他的惊喜不要太多。 适才内侍出来报信,还没有说什么呢,赵晨就定性说“皇上发脾气”。 从前皇帝不是没有因为“发脾气”直接把众臣赶走过,他还真担心这个借口一拿出来,众臣进退两难。 又或是,赵晨死命阻拦,他们这些外臣能不能进到寝殿、看到皇帝还是两说。 还好有赵煜这一开口,免了他不少的麻烦。 因此赵煜说点几个人做代表即可,权愈立即就同意了。 虽然他预计中要大闹一场,总得人多势众;不过退而求其次,亦不是不可以。 反正众臣都还在外头,反正带什么人进去也都是他说了算的。 权愈很快地点好人,对涂再厚的脂粉也掩不住惊慌神色的赵晨道了声“有劳”,一行人跟在赵煜后面,越过赵晨进了殿门。 赵晨似乎愣住了,直到众人都进去了才醒悟过来,向前赶了几步。 她落在最后,比起前面的几个大男人,瘦弱的身形显得孤单又无助。 权愈意气风发地往里走,浮想联翩: 那位红衣和尚的暗示肯定不是空穴来风;而对于皇帝可能失踪,和皇帝有替身之事,他作为大宋重臣,自然是知道的。 如果……如果寝殿里的那一位先沉不住气,直接曝露身为“替身”的身份,岂非就能省了他好大的气力?! ………… 但是,还未步入皇帝寝殿,空气里飘浮的一股淡淡的药味让权愈心中的弦再度绷紧了。 看来赵晨也不是毫无防备的! 他们不是第一次交锋,这个女人的手段之多,男人亦不惶多让。 绝对不可轻敌!权愈如厮告诫自己。 一路走来,殿内并未有那位少年天子“发脾气”的迹象;倒是安静得有些诡异。 这殿里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很快,众臣子便已走到皇帝的寝室门口。 始终落后的赵晨一个箭步冲到前面,再次拦住众臣,道:“就请诸位大人在此问安吧,诸位心意,皇上都了解了,不过皇上需要静养,实不宜有这么多人……” 赵晨话音未落,寝室里突然发出“咚”地一声大响,似是有人跌倒了。 不怕你动,就怕你不动! 权愈心中暗喜,脸上却是惊恐无比,大声喊道:“皇上!皇上……金体可安?” 因为涂了很厚的脂粉,看不出赵晨的脸色有多差,可她的肢体动作却暴露了内心的慌乱。 她出手拉住权愈向内倾斜的身体,颤声道:“皇上好好的,权太师此话何意?” 屋内仍然是诡异的宁静着。 权愈阴冷的目光盯着赵晨不放:“长公主就不担心皇上么?” 赵晨咬牙正想反驳,他们身后的庆王赵煜叹了声:“淑宁,权太师一片冰心,你再拦,就不合适了。” 赵晨一愣,连一向装糊涂的赵煜也不想装了吗? 她有些茫然,拉权愈的手亦不觉松开。 权愈一声冷笑,匆匆向赵煜一拱手,带着几个臣子迈进寝殿。 寝殿内幄帐重重,几个宫人跪在榻前,一言不发,即便是权愈等人进来,他们也未曾抬头。 床上的人安静地躺着。 诡异地安静着。 权愈和众臣竟然被屋内迷弥的天子之气压制着,亦不敢多出一言。 后一步进来的赵晨急切地喊了声“阿昰”,便被赵煜拉住身子。 赵晨一呆,但见赵煜满脸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放出令人震慑的光芒。 他对她摇了摇头。 权愈像是不知道赵煜赵晨在他背后的小动作,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向床里探头看去。 榻上的少年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秀气的脸就像一张白纸似的毫无人色,一贯以来的淘气跋扈,全都被病容所掩盖,竟让人感到几分怜悯。 这孩子,真的病得不轻啊! 权愈也算是看着赵昰长大的;这些年,一年到头,他几乎天天都会见到这位少年天子;他对皇帝的熟悉程度,恐怕只比淑宁长公主赵晨低一点。 所以,亲眼见到皇帝本人的权愈可以确定,榻上的这位,真真是赵昰本尊! 可赵昰这到底是怎么了? 众臣从殿外一直闹到屋内,他都没感觉吗? 他这么诡异地躺着,不会是…… 不,不,赵昰目前还不能有事! 权愈虽信那红衣和尚的话,但如果那红衣和尚所指是皇帝驾崩,那绝对非他所愿! 倒不是说他对赵昰这个君主有多么忠诚,而是……太突然了,他没有做好准备。 且,如果赵昰此时有事,这天下,该会乱成什么样子…… 眼前似乎又闪过红衣和尚鬼魅的身影,权愈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在赵昰鼻下一探。 没有呼吸! 权愈的手僵住了。 他的举动和突然顿住的手,叫身后的众臣心惊胆颤。 跟进来的臣子,都是权愈一系,这时不免想万一赵昰真的是病死了,赵煜赵晨会不会让他们背锅。 又有人想,要真是赵昰不行了,雍王赵昺可是权愈手里的大杀器,所以说这也是……好事? ………… 不过,无论众臣子心中打着什么样的小算盘,在此刻都做出了同样的反应:皇帝榻前刹时间齐刷刷跪倒一片。 更有向来戏多的臣子直接将嘴巴一裂,时刻准备开嚎。 倒是以迷糊著称的赵煜显得十分镇定,他扶住赵晨——她唇上一抹血红胭脂,两片唇瓣微微发抖。 一时间,寝殿内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 权愈虽然没能感觉到赵昰的呼吸,但是理智告诉他,目前这个情况、这个事,不该由他来判断由他来宣布。 他缓缓地收回手, 但,不等他将手收回,少年紧闭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 黑白分明的眼,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灯,明***人,直视着权愈的双目! 噫! 权愈不自觉地吓得退了两步。 第188章 确认过眼神 床上的少年天子突然睁开眼,吓了权愈一跳。 但权太师不愧是权太师,雷鸣电闪中,他的身体已先于头脑做出反应,立即跪了下去。 随着权愈这一跪,寝殿之内的众位臣子皆双膝一软,唰唰唰齐齐跪了一地。 然后他们听见“哈哈哈哈哈哈”,头顶响起少年天子的朗朗笑声。 赵昰就这么坐起身来哈哈大笑,似乎笑到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明明是春天的天气,众臣子却如同身在盛夏,任由一滴又一滴的汗水从额头涌出,滴到地上。 赵晨的眼泪夺眶而出,喃喃低语:“阿昰,阿昰你回来了。” 确认过眼神,你就是对的人。 赵晨可以认定眼前的这位就是她家的亲弟弟! 赵煜亦反应过来,轻轻拍了赵晨的手背,率先俯身行礼:“吾皇康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晨直直的看着赵昰,这才缓缓地跪下地行君臣之礼。 她的阿昰,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和赵晨一样感觉的还有众臣。 最初的冷汗过去后,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在很长的时间里,虽然皇帝是皇帝,可众臣在暗地里仍把赵昰当作孩子看待,可是,怎么这一刻……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 众臣的静寂中,赵昰的笑声亦戛然而止,他盘坐在桌上,笑着说:“权太师,可把你吓坏了吧?” 权愈以头磕地,答道:“皇上万安,此来是臣一人的主意,臣自甘认罚。” 赵昰低头,看着床前的众臣子的脑袋,脸上的表情不知意味。 权愈明里是在请罪认罚,其实却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他忧心皇上身体,只要皇上无恙,就算是肝脑涂地又如何!——果然是个大忠臣! 今天的闯宫是他的主意,与众臣无关,要罚就罚他吧!——好一个敢于承担的百官之首! 我一心为了皇上为了众臣都自甘认罚了——你要是真的罚我,那就是昏君了! 赵昰的嘴角扬起,柔声道:“让太师和众臣担心,是朕的不对,以后不会了。” 皇帝居然和和气气地……认错? 他们是耳朵有问题了吗?还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众臣俯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权愈道:“皇上言重了,皇上金体……” 赵昰打断了他:“朕今天确实有点不舒服,所以任性了点。下不为例,还请大师多多提点。” 权愈接不下去。 他虽然身有太师的名号,可就算平时真的由他提点着皇帝,这话也是万万说不得的。 现今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什么意思? 权愈觉得这个突然“谦虚”了的少年天子,真的……让人心生寒意。 赵昰没有给权愈和众臣更多的时间揣测君心,摆了摆手道:“都起来吧,朕要歇息了。” 说着,少年天子又躺倒在床上,干脆把背面送给了众臣。 权愈咬牙:“臣等告退。” 众臣来时汹汹,去时如潮退,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退至殿门边,但听得榻上的皇帝发了话:“姐姐留下。” 赵晨又惊又喜:“是,皇上。” 权愈的脚步微微一顿,终是没有再说话。 殿内又再传出皇帝的声音:“阿曦伴驾有功,皇叔回去可别再说他了,有空让他多进宫来陪朕玩。” 赵煜忙道:“皇上圣明,臣遵旨。” 权愈一拂袖,头也没回地向殿外走去。 寝殿门口的众臣翘首以待,见权愈等匆匆出来,均向前一步,以目光相询。 权愈依旧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地大踏步往前走;倒是谢完恩后走出来的赵煜哈哈一笑,抖着满脸肥肉说:“皇上金体安康,诸位大人尽可放心了……” 权愈冷哼一声,没管赵煜,径直向宫外走去。 赵煜远远地喊道:“权太师这么急干嘛?慢走、慢走啊,我老人家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脚步了。”话是这么说着,倒也不见真的赶上来。 何天估一路小跑地跟着权愈后面,低声骂道:“庆王爷此番作态,真是令人作呕!” “闭嘴!”权愈喝道。 庆王的兴灾乐祸难道他看不出来,还需要人来提醒吗? 他们是故意的! 他不是要让众臣看看懈惫的、不配为君的皇帝吗? 他们就故意让皇帝装病,故意诱他大阵仗地带众臣进宫! 然后,再让皇帝现身,狠狠地打他一个大耳括子! 不但如此,这个少年天子的表现竟然如此谦逊如此有风度如此让人……遍体生寒! 他怎么这么蠢居然没看出来他们的企图! 看看今天跟在他背后进宫求见皇帝的众臣子,他竟然疏忽了除了赵煜外没有赵晨派系的人! 赵煜这老狐狸! 是了,赵昰说赵煜的孙子赵曦伴驾有功…… 权愈猛地醒起,明明在求见皇帝之后,赵煜是有提过他的孙子回来了…… 回来!权愈突然明白了什么…… 红衣和尚的消息没错,这个皇帝,一定有问题! 至少,在今晨之前的皇帝,一定是有问题的…… 权愈回首向身后高大的紫禁城看去,悔不更早一点向赵煜赵晨赵昰发难。 如果早一点再早一点,也许,事实就能向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呢? ………… 权愈认为是赵煜赵晨赵昰合起来坑他,那可真是错怪赵晨了。 寝殿里,赵晨含泪看着赵昰。 她的弟弟,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这“不一样”应该是好的,但同时又让她觉得有点陌生。 赵昰早已从榻上一跃而起,笑嘻嘻地看着她:“姐姐!” 他这幅顽皮的模样,叫赵晨生不起气来,她咬着牙没有应他。 赵昰向内侍宫女们看了一眼。 能在大内当差的,都不是木头,即便赵昰极少做这种暗示性的命令,他们亦知趣地退了下去。 待众人退下,赵晨忍不住上前摸摸弟弟的头,眼睛里全是宠溺:“你……你几时回来的,你去了哪?你可知我……” 一向强硬的淑宁长公主此刻却柔弱得像个普通女子。 “让姐姐担心了。”赵昰温言道,任她边哭边笑地摸自己的头。 第189章 你来了啊? 赵晨又是生气,又觉心酸无比:“阿昰,你怎么能如此任性!这朝庭里,不知多少人等着你出错!你可知姐姐这些天为你担心受怕……”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对不起,姐姐。”赵昰截住叨叨念的赵晨。 天下无双的淑宁长公主愣住了,她家亲爱的弟弟、至高无上的大宋皇帝居然对她说“对不起”? 她怎么当得起! 赵昰微笑,再次道歉:“姐姐,对不起。” 选择了现在这个身份“做自己”,只是为了方便,没想到居然还捡了个真心对自己的姐姐,赵昰亦不免心生感慨:“姐姐放心吧,我以后不会任性了。姐姐以后就由我来守护了!” 小大人似的宣言让赵晨破涕为笑:“胡说八道什么!” 少年天子端正了神色,郑而重之地道:“不是胡说,姐姐,我说真的。以后,一切都交给我吧。” 赵晨呆了呆,说:“好啊。只要你少捣蛋一点,我就放心了。” 这一趟出远门,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他变得不一样了呢…… 赵昰清秀的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向帷幕之后看去,缓缓说道:“这次真要多亏了楚门,姐姐你说,我该怎么赏他们呢?” 皇帝寝殿的帷幕之后,有一个身穿玄衣的男子,他的全身气息收敛,若非赵昰特地点出,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陆聆涛。”赵晨樱唇微张,无声地叫出那个名字,吃惊不已。 ………… 那一日,龙小凤带阿四少年,正欲借助大黑伞,从高处突围。 突然间,一闪的光亮刺入眼睛。 是那个戴银色面具的人! 戴银色面具的人正被几个黑衣人围攻。 龙小凤在客栈见过银色面具人出手,虽然那时他是在破阵,但是一招一式,狠厉果决,可以想见与人对阵时,也是个狠角色。 但不知为何,此刻远远看去,总觉得他的出招变得绵软无力了些。 是因为被围攻了是因为对手太强? 还是因为有伤在身是因为力所不逮? 不是……龙小凤看出来了,他的招法多变,根本看不出是哪门哪派;或者,他是不想让人看出他是哪门哪派。 破阵之时,他出的招不多,且应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招招中的。 但现在,强手在前,哪里容得下他一招一招考虑一招一招地出? 这些就是他现在看上去不如她印象中厉害的原因……吧? 说起来话长,其实不过是短短的一瞬而已。 龙小凤看了几眼,脑中转了几个念头,脚下微微地顿了一顿,身形并未有太过明显的凝滞。 为主向银色面具人进攻的那个黑衣人“咄”地一声低吼。 此起彼伏的打斗声中,这一声低吼其实并不突出,但听在龙小凤耳中,却犹如雷鸣。 她的脚下一空,连带着背上的阿四向地上坠落。 少年“啊”地惊叫了一声。 可她好像听不到,她转过头去,只觉得那边的光亮真是闪得她的眼睛发涩。 银色面具人倒了下去,出手的那个人跟着侧过身子,她得以看见他的侧脸。 “咄!”玄衣的男子拔出背后黑漆漆的刀,横刺而出。 眸光所至,一眼成灰! 龙小凤的身子在往下坠、她就要坠入尘埃,可她却又觉得自己的人轻飘飘的,好像飞到了云端之上。 陆聆涛,你来了啊! 这一刻她的耳中眼中,都是那个人,她脚下一空,连带着背上的阿四向地上坠落。 地面越来越近,龙小凤就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浑然不觉。 直到背后陡然一空。 阿四少年竟然松开双手,从她的背后掉了下去…… 这变故让龙小凤终于反应过来,她及时撑开竹伞,一把拉住阿四,止住两人向下坠的身体。 “阿四!” “女侠!” 伞下少年目光灼热,龙小凤撇开头:我去,这要是狗血电视剧,该有360度全回旋镜头加无数飞花加闪白特效了。 现实却是两人重重落下地,狼狈不堪地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楚门的人既然到了,到的还是陆聆涛所领的精干下属,那些斗笠人被很快解决掉也是自然的事。 可不知为何,站在一片尸首之中,龙小凤却觉得奇奇怪怪的,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陆聆涛命人守住四周,自己则向他们走过来。 龙小凤抑制着内心的波澜,不知不觉踏前一步相迎。 但,不等她开口说话,那个一向像山一样挺立的男子却俯身跪了下去: “臣,楚门陆聆涛,救驾来迟。” 救……驾? 蛤? 龙小凤张大了嘴,回头向一直在她身后的少年瞪去。 救驾的意思,不就是这少年是皇帝…… 他是皇帝的意思,就是他最大,比赵日还要大……也就是说他才是龙湖镖局的正主、他才是主导一切的人! “唔,起来吧。”少年清朗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似乎有一点点惊讶,但却泰然处之。 身为现代人,龙小凤当然没有见皇帝就要跪的意识,她是真的、真的很吃惊。 她猜错了? 她和楚亓都猜错了?! 呃……这可真够挫败的。 “对不起,一直瞒着龙女侠。”阿四……不对,大宋的少年天子赵昰说。 楚门门人点起了火把,照得四周一片通亮,火把下的少年目光灼热,如天上寒星。 他喊她“龙女侠”…… 他知道她是谁,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一早就知道吗? 他一直瞒着她。 他!一!直!瞒!着!她! 龙小凤晃了一下神。 可瞒她骗她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她不说话,薄薄的唇微弯,带着嘲讽的笑。 赵昰眼里闪出一丝寂灭,他抹掉脸上的伪装,露出本来面目。 依然是清秀的少年的脸庞,却是与“阿四”完全不一样的长相;且,眉宇间自有一种为尊为上的超然气韵。 不过,如此为尊为上的超然气质,口中却说着卑微的道歉的话语: “龙女侠和楚亓是楚门中人,我也是早上才知道。至于很多事没有一开始就坦白,实非得已,请龙女侠见谅。” 第190章 谁说是为了玩 龙小凤对赵昰的道歉并不感冒:“不敢当,你是皇帝,我是p民,君要p民死,p民连皱一皱眉都不是不对的……” “小凤,不得无礼!请皇上恕舍妹不敬之罪!”陆聆涛扬起头,直视赵昰的眼。 他是臣子,本不当直视君主,但在此刻,他却无惧无畏;而他的话也一样,听起来是在劝龙小凤,可语音语调却强硬而不屈:就算你是皇帝,你要敢治她的罪试试! 楚门有此底气,陆聆涛也有此底气;而龙小凤值得楚门、值得他陆聆涛奉上这样的底气! 赵昰亦直视着陆聆涛的眼:这个人一贯如此地……强硬;可现在、在此地,他不怕他、他亦不再觉得他要屈居其下。 因为他,赵昰,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不提赵昰心中所想,两人的目光犹如电流撞击,刺啦刺啦地闪过火花。 然后赵昰露出狗腿般讨好的、充满少年纯真的笑容:“陆爱卿说什么笑话呢,我怎么可能治我救命恩人的罪嘛!” 噗……从未想过陆聆涛竟有被这样称呼的时候,龙小凤被少年突然一句“陆爱卿”破了功。 然后赶紧将俏脸板起,假装看不远处的火把。 赵昰开心地笑了,抬抬手说:“都起来,都起来吧!我们回盛京去。” 陆聆涛沉吟道:“臣无能,没能留下此间活口,楚门自当……” 赵昰不耐烦地道:“能查就查,查不出来……也无所谓。” 两句话一过,又向龙小凤涎着脸说:“龙女侠……龙姑娘,你累不累啊,我有点饿你呢……” 当今的少年天子是个熊孩子,龙小凤当然有所耳闻;要不然在两个少年间做推断时,她和楚亓不会都倾向于选赵日。 不过现在看来,这位阿四少年,赵昰同学,也不见得不熊啊…… 龙小凤对刻意套近乎的赵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你不是要回盛京?” “是,是。回盛京,回盛京。”赵昰连忙道,又转头向陆聆涛。 不等他开口,陆聆涛吹了个唿哨,林子外立即回应般响起“咴咴”的马鸣声。 楚门早有准备,带来都是一等一的好马,赵昰倒也没摆皇帝的架子,二话不说骑上一匹最顺眼的。 一行人趁着夜色,急挥马鞭向盛京赶去。 “楚亓和阿曦已经进京了吗?”赵昰没忘记陪他一起出京的小伙伴,一路上把该问的都向陆聆涛问了个七七八八。 陆聆涛:“是,楚亓和世孙已先行一步。臣能尽快赶到,也是他二人的功劳。” 赵昰瞥了他一眼:“你和楚亓都不错,回盛京后就进宫领赏吧。” 陆聆涛面不改色:“皇上洪福齐天,我等不过是尽忠职守。” 赵昰似笑非笑地道:“赏你,你就乖乖儿地领赏,哪来这么多废话。你看龙姑娘多大方!” 龙小凤再度无语:“扯我身上干嘛?”一夹马腹,跑得贼快。 身后是少年清朗的呼唤:“龙女侠,龙姑娘,龙姐姐……” 因为有那位颇为无厘头的少年天子在,回盛京的夜路虽然辛苦,却不难熬。 而许是因为天子在侧,又或是因为责任重大,加之陆聆涛一向是温和周全,所以他的话不多,有问才见答,大多数都是赵昰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龙小凤说话。 龙小凤拿这熊孩子没办法,他三句才回一句。 最后,终于没忍住,没好气地问:“你真的是皇帝?” “我当然是真的啊。”赵昰瞪圆了眼。 “我可不信这一路上都是你在出主意,你丫哪来的时机向赵日授计。你别告诉我你们有什么暗号,又或是心有灵犀。”这也是她和楚亓一直认为是赵日才是正主的原因。 没想想赵昰想都不想就回答:“没有没有,我可不是抢人功劳的人——当然是他出的主意,我哪有他聪明。” “……”这回轮到龙小凤瞪圆眼了。 赵昰的眼睛亮晶晶,他笑着说:“主意是他出的,他听我的,这不就成了吗?” 龙小凤无言以对。 只不过,前几次都是被噎得无奈闭嘴,这一次却是心服口服的闭嘴。 也许,作为一个君主,会用人比会用计更重要,她记得刘邦那小混混就是以“会用人”著称,所以没什么本事也取了天下。 只是……这少年,她真的看不懂: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盛京?你是皇帝,离开盛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既然千难万难地离开,怎么现在说回就回了? “别告诉我你当初冒险出京就是为了玩,而现在二话不说回京是因为打不过他。” 龙小凤向背后的陆聆涛驽驽嘴。 赵昰一脸“你这就冤枉我了”的表情: “我是出京怎么可能只是为了玩?!我出京当然是为了找你了;既然找到你,当然就要回去了。” 如果可以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他估计已经唱起来了吧! 龙小凤想,你厉害,你随便一句话就能把天聊死,你……天理何在啊!这么小的熊孩子就这么会撩妹……不是,是撩姐,这家长怎么教的?! 谁知赵昰又紧上一句:“我说的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这熊孩子是戏精上瘾了吗?! 有没有人可以把他拉走啊?! 你不走,那我自己走好吗?! 龙小凤在内心狂喊,然后翻了个白眼,一夹马腹,飞驰前行。 赵昰灿烂一笑,扬鞭策马,向龙小凤追去。 陆聆涛紧跟其后,他的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 无论是陆聆涛或是龙小凤,都想不到这位少年天子的来历是有多么不凡:不但他出京的目的是为了找龙小凤,就连“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也是为了找龙小凤。 “他”,在另一个世界有个名字,叫“暮声寒”!——而这个世界里的“暮声寒”是他,长着暮声寒的脸的“楚亓”也是他。 经过多重考虑之后,他在自己所造出的世界里选了赵昰这么个角色来扮演。 因为他要做万万人之上,他要让龙小凤知道,他能将也定会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双手奉上! 第191章 楚门的世界 另外那个时空的几天前。 雪白的病房里,呼吸器突然发出“哔哔”的尖锐叫声。 一道白色身影迅速赶到床前。 病床上的女子一向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异样的潮红,呼吸也变得急促。 沈一白俯身低喊:“小凤,小凤!”饶是他历经风雨见惯生死,此刻亦忍不住动容。 日光射进屋子,将她脸上的细绒毛照得纤微可见,她的睫毛轻轻颤抖。 “小凤,快醒来!快醒来!”沈一白持续地唤她的名字。 然而,龙小凤很快再次沉寂,恢复了冰雕似的模样。 沈一白失望地坐下来。 目光所及之处,是另一张病床;床上却是一名男子,薄唇紧紧抿着,凤眉入鬓:那是三日前主动向他交代了真相的暮声寒。 “你不是说,如果有人能一直和小凤说话,她就能尽快醒来吗?” 于是他每天都在龙小凤身边讲话。 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七弯八绕的故事;那个故事里有她,有他,也有陆聆涛,还有一些其他人。 开初时,他怕龙小凤即使在梦中也排斥他,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换了面目、也改了名字。 然后,故事里出现了另一个人,他将那个人描绘成自己的长相;而她竟然在稍稍的不适感之后,就默认了那个全新的人物并非是他。 故事越说越长,但龙小凤却未如预计般醒来。 他开始心虚害怕,她不会如沈一白说得那样根本就不愿醒来吧? 他只能向沈一白坦白,他想见多识广的沈一白一定能给出一个万全的招数。 可沈一白紧锁着眉头,久久都不说话。 他最早推断龙小凤不肯醒,是因为潜意识里在本能地逃避现实世界;谁知还有另外一层因素。 龙小凤很可能是有了精神逃避之所,所以更加地不愿醒。 现在想要她醒过来,必须是她主动离开那个梦中幻境;如果强行唤醒,她的精神可能会受到沉重的打击,到时醒不醒得来另说,即便醒来,恐怕也会留下无法弥补的心理创伤。 这种结局,无论是他,是暮声寒,或是陆聆涛都不愿见的。 “我去……”暮声寒听完沈一白的诊断后,果断地做出决定,“我去,我去把她带出来,这是我建的梦境,也只有我才能带出来。” 修补梦境的漏洞,让她慢慢地意识到那是个假的世界,然后带她出来,她就会醒过来,一定可以的! 暮声寒信心满满。 沈一白却不是很确定,因为这一切还得看龙小凤的潜意识。 他记得曾经看过一部叫《楚门的世界》的电影。 男主角从出生开始就活在一个假造的世界里。 他生活的空间是一个巨大的摄影棚,他接触的亲人朋友,全都是演员。 他的一生就是一档电视节目。 最后,他终于看破了这假造的世界,电视节目的制作人给了他两个选择: 要么离开、从一无所有开始,去残酷的未知的真实世界;要么留下,继续富足的、完美的镜中岁月。 楚门——trueman 这是一个人的人生选择,每个人在一生之中都会面临类似的选择。 龙小凤会如何选?他不知道。 但是去到自己造出来的梦境里,亲自把龙小凤带出来,却是暮声寒的选择;他无法阻止,因为那也许是救龙小凤唯一的办法。 于是,沈一白帮暮声寒做了全套的生命保全护理。 用脑电波发射器,将暮声寒的意识放入他所谓的“梦境”。 至于怎么接近龙小凤,怎么将龙小凤带出来,那是暮声寒要考虑的,他无能为力。 他能做的,只是保护两个几乎变成植物人的人。 不但是维护他们的生命体征,还要防备这个病房之外的似友似敌的那些人。 暮声寒已向联盟军的高层立下军令状,一个月内解决问题;但如果一个月内他同龙小凤都还醒不来又当如何? 沈一白微闭了眼睛。 他要面对的不只是联盟军的高层,不用刻意地打听,他也能知道失去龙小凤的陆聆涛会做何反应。 陆聆涛一定会动用所有的力量,把被偷偷带走的龙小凤抢回去。 双方如果产生冲突,那么很难说这个病房里的宁静能不能继续维持。 曾经到过那么多的世界、经历过那么多种的生活,唯有此次,让沈一白感到如此束手无措! 也只能等了啊! 不知道暮声寒进入梦之幻境,选择的是什么样的身份,他又要如何靠近龙小凤呢? 沈一白想着,站起身来,走向病床的超大书架。 书架上有一本书比别的书高出一点点,看上去应该是暮声寒之前拿出来翻阅过的。 沈一白抽出那本书。 那是一本很旧很旧的书了,旧得像是从几个世纪前留下来的一样。 书的封面上是几个字:《青之遗事录》。 沈一白翻了翻书页,书页倒有一大半是空白的,有几页则隐隐有墨字显现,仿佛有“青二十七”“楚乐一”“石飞白”之类的像是人名;还有“泠”“冰凌”“不死”“玄”“青”“五湖”等不知何意的字眼。 待要仔细看时,那些墨字却又像和他捉迷藏似的,再度隐藏到书页纸张的纹理中去了。 真是本奇怪的书。 沈一白将那本书放回书架去,但只一瞬,忍不住又拿出来翻了翻。 就像刚才一样,书页大多是空白的,但有几页上有若隐若现的墨字,且这一回出现字的纸页与刚才不同,显现出来的也是另一些字。 沈一白不死心地又试了一次,仍是同样结果,纸页上有字,但字一下子就不见了! 难道这书是本鬼书? 沈一白也不是没进入过修仙的的世界,对此虽感意外却没被吓着。 他甚至想,是不是多翻几次,就能把书里的字字句句拼凑起来,看看这书到底写了些什么。 可那怪书好像听到他心中所想似的,五次之后,无论他再怎么翻书,都看不到书上的墨字了。 看得很开的沈一白最终放弃了尝试。 万事万物必有其因,也必定会有其果;这本书既然出现,就一定有它出现的理由。他沈一白堂堂万年老妖耗得起,他不急。 沈一白坐回龙小凤的床前,相比弄清楚那本书,他更急的是龙小凤什么时候醒。 第192章 皇帝也是会思-春的 皇帝寝殿,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从帷幕后走出,向皇帝赵昰和淑宁长公主赵晨俯身行礼。 “陆聆涛。”赵晨樱唇微张,无声地叫出那个名字,吃惊不已。 “臣在。”陆聆涛保持着谦恭的姿态。 昨夜,他护着这位少年天子连夜赶回京城,还好,在权愈发难之前,将那位一直代替赵昰在京城坐阵的棋子换了出来。 饶是有心理准备,也见过大世面,陆聆涛仍旧是被眼前的两人吓了一跳。 因为太像了! 即便是双胞胎,恐怕也无法像他们那样,连神态、举止都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如果要说有不同,那就是两人眼神中的为上为尊的气质,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以及,一开口就无法掩饰的谈吐和见识。 当然赵昰一直以来是以熊孩子皇帝著称的,可,昨夜与他的几次对答,陆聆涛却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 要么,是赵昰长大了;要么,是赵昰从来就不糊涂。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能掉以轻心。 “楚门的忠心,朕都知道了。陆卿连日辛苦,先退下吧。”赵昰淡淡地道。 为避人耳目,由陆聆涛送赵昰进宫,龙小凤并没有跟来。 他也心疼她赶路辛苦。 他肯定会狠狠地赏她,狠狠地对她好。 但不是马上。 包括对楚门的赏赐也一样,不可能立即就赏赐下去;立即的话,岂非坐实权愈的怀疑? 所以他说“楚门的忠心,朕都知道了,先退下吧”。 做一个为尊为上的人,说难也不难,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 陆聆涛默默地,从他与赵昰进宫的地道,原路退了出去。 赵昰的淡笑凝在唇边。 出盛京回盛京的这一趟冒险,终于告一段落。他也通过这个冒险完成了与这个世界的契合。 这个世界由他所创,而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有些法则他也必须遵从。 比如他要用计才能出京,比如他会依着自己的本性保护忠于他的庆王世孙赵曦。 ………… 赵晨怔怔地看着陆聆涛从地道口消失,轻声地问道:“他从这里来去,合适吗?” 赵昰说:“不从这里,又能从哪里?”总不成大摇大摆地从殿门口走出去吧? 赵晨的俏脸沉了下来:“阿昰,你到底……” 她说不下去。 左右再无闲杂人等,她强撑着的一口气散了,瞬间脸上布满泪痕,精致妆容全都化了,沟壑纵横狼狈不堪。 赵昰笑嘻嘻地摇着赵晨的手撒娇:“姐姐,姐姐你别哭了,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在现代世界,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龙小凤对赵昰来说曾经是“姐姐”的存在,但是渐渐地,他不想她只是“姐姐”了。 所以像现在赵晨这样的,单纯的“姐姐”对他来说已经很遥远。 有个姐姐挺不错的,虽然现在的她哭得像他妹妹。 还好,赵晨并没有哭太久,身为古人的自持让她最大程度地保持了优雅。 “阿昰,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敛容后的赵晨再次问道。 赵昰继续摇她的手:“叫姐姐担心了,姐姐别生气。” 赵晨道:“这不是我担不担心、生不生气的问题。阿昰,你不小了,今时今刻能站在这里,旁人不知道,可我知道你有多难。” 赵昰停下乱动的手,正色道:“不会了,姐姐,以后不会了。” 这句话,刚才他也对权愈及众臣说过,但是这一次说,他的表情不是谦逊而是坚定。 他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他一定会做到。 赵晨呆呆地望着他,她的弟弟,真的不一样了吗? “你为什么私自出京?”她再一次问。 “三月初三是上巳日,我和阿曦溜出去看美女了呀。”赵昰满不在乎地说。 赵晨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半晌,才哑着嗓子咬牙念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皇上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皇帝的寝殿里一时间陷入短暂的安静。 面对姐姐的责问,赵昰笑着点点头:“就是姐姐想的那个意思。” 赵晨几乎不敢相信:“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事。” “谁说是说着玩的了,朕可没说着玩。” 少年天子清朗的声音不大,可淑宁长公主听着却非常刺耳。 上巳日,亦称女儿节。 这一天,全盛京的女儿家们都会出门踏青,与花斗艳。 可是,身为皇帝竟然如坊间的登徒子般出门猎-艳,这可不算是什么好事。 唐朝杜甫《丽人行》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开篇貌似是写上巳日的盛况,但却结诗于两句“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所以它本质上是首讽刺诗,讽刺的是唐玄宗天宝年间,杨氏兄妹因杨贵妃受宠而骄纵荒淫的生活,当然,更重要的是它曲折地讽刺了昏庸的玄宗皇帝和天宝朝自上而下的腐败。 所以赵晨问“皇上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意即,她家亲爱的弟弟不会真是看上了什么姑娘,并且还要像唐玄宗那样,放纵宠妃及家人祸国殃民吧? 而赵昰回答“朕可没说着玩”,是承认了赵晨的猜测,并且,他特地以“朕”自称,更是表达了不可更改的态度。 赵晨静默无语,脸色已沉了下来。 她知道他总要长大;他会娶妻,会封后,会有后-宫佳丽三千。 她想过等那天到来之时,她就能把责任卸下。 可,那不是现在啊! 她的弟弟,今年十一岁。 她的弟弟,几个月前还拉着她的手说,他只要姐姐不想娶妻。 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 为什么? 是因为这次出门遇到的妖~艳~贱~货? 是谁带坏了他?赵曦吗? 赵曦背后是并不真糊涂的庆王赵煜——赵煜这是几个意思? 赵晨虽然一动不动,脑子里瞬间转过数十个念头。 身为人精的赵昰怎么会看不出来赵晨想太多了,于是他打算解释一下:“姐姐你别想太多……” 第193章 龙小凤母仪天下? 赵昰没想到他的解释适得其反,淑宁长公主赵晨立即跪下,她的背挺得很直,眼却低垂,仍然没说话。 赵昰叹了口气,他这位姐姐,看来是真的想多了。 他并没有赶着把她扶起来,而是柔声问道:“姐姐记不记得,我刚登位之时,几位顾命大臣的约定?” 赵晨一怔,赵昰登位时还小,当下的朝廷格局,其实是她与权愈、赵煜三方商讨制定下来的,即由代表三方势力的顾命大臣各立一足,共同辅政直至皇帝成年。 赵昰成年后,则沿袭先帝的执政体制,众人放手,归权于皇帝。 至于到时皇帝有没有本事重新集权,又或者这皇权与臣权到底要如何分配归属……时间还久,他们有的是时间博弈。 可现在,赵昰刚说完他肖想姑娘,就立即提到登位时的权力分配,他是什么意思? 赵晨跪在地上,高速运转的脑子突然间懵了。 然后她听见头顶上响起少年清朗的声音:“姐姐不记得了吗?” 赵晨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当然记得。” “是什么?” “皇上未成年前,由臣等辅政;待皇上长大成人,便还政于皇上。”赵晨终于理顺了思维,却依然有点不敢确信。 而赵昰既然开了头,就没打算将这个话题简单略过:“那么请问姐姐,一个男人,在什么情况下,算长大成人?” 赵晨的眼皮乱跳,因为太过震惊,她已经无法抑制住声音也在颤抖:“娶妻生子,自然便是成人。” 大家不都这么说的吗:娶媳妇了就是大人了。 凭什么普通人能这么干皇帝就不行? 先大婚娶妻,再亲政掌权!这法子真绝了! 是了,赵昰可是她的弟弟,就算再调皮,他也是帝王家的孩子! 帝王家的孩子,还是在乱世中成长起来的、安定天下的为尊为上者,怎么可能是完全没脑子的人?! 别的不说,赵昰出京时带走天子印玺,就说明了这一点。 至少他懂得要把代表天子权力的印玺牢牢抓住,他容不得旁人染指帝王的权力! 赵晨自动忽略了帝王私自出京,本身就是脑子一抽的熊孩子行径,越想越觉得她家宝贝弟弟实在是聪明得不得了。 可心中难免又有点五味杂陈。 除了感慨自家弟弟长大了会想事要娶妻了,赵晨亦不免又想多了些: 她从未贪恋手上的这点权势,她以淑宁长公主身份所掌有的总归要交还到他手里;那她家亲爱的皇帝弟弟急着亲政是为了什么? 难道他在猜忌她? 她可是他的亲姐姐她活着就是为了他她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看着明显又想多了的赵晨纠结的俏脸,赵昰有点想笑。 其实哪有这么多好想的,他不过就是想要抓住那个女人。 皇帝难道就不能思-春吗? 不过他还真没法向赵晨坦陈他是因为思-春才决定娶妻的。 赵昰提出这个想法并非空穴来风。 在赵昰和龙小凤的时空,史书上记载过两个七岁就举行大婚的皇帝,一个是宋以前的北周静帝宇文阐,一个是宋以后的元朝宁宗懿璘质班。 当然这两个小皇帝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们的大婚是实际掌权人夺权的阴谋,而且这两个小皇帝也都是短命鬼,在皇位上没多久就死于非命。 用他们来类比或许很不吉利,不过赵昰本质上是个百无禁忌的人。 只要能取效,怕什么好兆头、坏兆头? 都是虚的,实实在在拿到的利好,才是实的。 退一万步来说,这个世界……呵呵,他有什么可怕的? 见赵晨会过意来,赵昰弯腰将她扶起:“姐姐,你我姐弟二人便如一体,我怎么会猜忌你?” 赵晨原已起身,一听此言,身子又是一软,赵昰措不及防,差点和她一起摔到地上去;两人齐齐扒住身边的红木太师椅才站稳。 他们是大宋最尊贵的一对姐弟,极少如此狼狈,这时不免对视一眼,都觉得好笑不已。 这一笑,姐弟俩间的一丝丝嫌隙和猜疑便揭了过去。 赵晨听懂了赵昰的话中之意:他们姐弟如一体,他不会猜忌她;那么此举,便是冲着权愈和庆王赵煜了。 赵煜目前还是他们的同盟,且庆王世孙赵曦亦为赵昰所信任,少年天子甚至有栽培他的意思;所以赵昰要对付的主要是权愈。 赵晨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半年来,权愈的异动越发地多了。 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权愈的异动和她所知的消息有关;但是权愈这个人,她不能不防。 或许,是该让她的弟弟知道一些事情的时候了。 毕竟赵昰突然提出来的大婚意愿,或许真能把权愈赶到权力边缘。 将敌人打个措手不及,好过于等敌人布局完成,给赵昰的亲政各种添堵。 那么,问题来了。 “但不知皇上看中的是哪家姑娘?需不需要我马上为皇上操持选秀?”赵晨忍不住八卦道。 赵昰温柔地笑了:“这个人嘛,姐姐应该听说过,就是和我一起回京的楚门龙小凤龙姑娘。” 蛤? 楚门龙小凤? 淑宁长公主赵晨表示这个人她其实真没听过;但是送赵昰回京的人里,的确有个妙龄姑娘她是知道的。 可……这画风不对啊。 母仪天下的,必须是名门之后,楚门虽然也是名门,却不是能出皇后的传统意义上的“名门”啊! 楚门,说白是了是皇帝在民间、在江湖上的看门狗。 这出身,无论如何不可能啊……赵晨不知道说啥好了。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了。所以,我娶定她啦!”仿佛看出来赵晨的震惊,赵昰强调道。 赵晨目瞪狗呆;因为她家宝贝弟弟温柔得不像话,他眼睛亮闪闪地,仿佛那个姑娘就在面前。 “可……” 赵昰没等赵晨再说话,倒头把自己埋进被子:“我累了,姐姐你先回去吧,帮我想想怎么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赵晨:“……” 赵晨无奈看着被子底下一拱一拱的赵昰。 第194章 如果还能再见 赵晨对自家弟弟再熟悉不过,这是他耍赖的经典手法,无论如何今天他是不会再听她说了。 弟弟与那位龙姑娘不知在宫外遇到过什么事,这才心心念念的吧! 拖上一段,他头脑发热的劲儿肯定得过去,到时再给他严格遴选真正的名门闺秀好了! 淑宁长公主这样思忖着,静静屈膝一礼,退了出去。 身后,传来少年天子闷在被窝里的声音:“这事先不要告诉别人,要不然,她会逃婚的!” 赵晨:“……” 哭笑不得的淑宁长公主退出皇帝寝殿,折腾了大半天,外面已是艳阳高照,赵晨以手扶额,也不知是遮阳还是问天: 天啊……这什么事啊…… ………… 被赵晨赵昰姐弟念叨了好几句的龙小凤此刻正在“数峰青”呼呼大睡。 她好久没通宵过,实在是困得狠了。 睡梦中,似乎感受到那对姐弟的“挂念”,她抓了抓耳朵,翻了个身,便又陷入沉沉的梦乡。 也不知到底睡了多久,一种经过严格训练所养成的警觉让她从沉睡中惊醒。 有人站在她的床前。 是谁? 龙小凤没有马上睁开眼,而是保持着平稳的、恍若仍在睡梦中的呼吸。 窗外传来鸟叫,一切安宁如斯。 她感觉不到对方对自己有任何的杀意。 是谁呢? 谁会悄悄地潜入她的房间,静静地、不惊动别人地看着她? 龙小凤大概有了答案。 只不过,正因为那个答案,所以她更不愿意“醒”过来。 房间里唯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半柱香过后,站在床前的人开口了:“我知道你醒了。” 龙小凤仍旧闭着眼。 “我来就是想和你解释一下,剑是我师傅要的,我既然领了师命,便要尽力做到。 “骗你拖延你们进京,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如果不原谅,我也无话可说。 “师傅人刚到盛京,我已经把剑交给他了。师傅的意思,我们和你们楚门,是友非敌。剑的事,还会与青前辈再做商讨。 “小凤,我不想因为这些事,影响到……” 龙小凤双目紧闭,双唇微微发抖,她咬着牙不睁眼;而他的声音就是火车在耳畔轰隆隆而过:她不想听。 暮声寒……你搞错了一点:无论有什么理由什么苦衷,你骗了我就是骗了我,根本就不可能洗白! 暮声寒默默地看着床上的小人儿。 他知道自己没用了。 但即便是知道自己已成弃子,他仍然想多看她一眼。 多一眼也是好的。 他多么怀念她初来这个世界的那个晚上,她向他伸出手来,她笑着说:“你好,正式认识一下,我叫龙小凤,你呢?” 如果可以,暮声寒想回到初见的那刻,认真地回答龙小凤:“我是暮声寒,我是暮声寒……之一。” 可惜,当另一个更强大的“暮声寒”降临,他就没机会了。 他的戏分已经没有了。 “再见。”暮声寒伸出手,在虚空中轻抚龙小凤弯弯的眉毛、薄薄的嘴唇。 龙小凤都一动不动地躺着,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抖,可她就是不肯睁眼。 暮声寒无声长叹,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再一眼。 如果还能再见就好了……可是你为什么连与我道别都不愿? 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幸福呀。 在暮声寒跃出窗口的瞬间,龙小凤睁开眼睛向窗口看去。 他的背影一闪即逝,窗外只余一片青空。 龙小凤坐起身来,呆呆地一动不动。 曾经,她以为只要他的一声道歉,她就可以既往不咎,可是后来她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情感有了裂痕就很难还原如初。 她本不该奢求。 再说错了就错了,一声道歉就可以告别过往了吗? 你又当我是什么呢? ………… 不知道坐了多久,龙小凤最终被楚亓的信鸟叫回了魂。 那只鸟儿径直从窗口飞进来,停在她手上。 我到底是在做什么?这里是这里,那里是那里。何苦要将两个不同的世界搅和在一起? 真是可笑…… 龙小凤先是自嘲,接着便真真切切地被楚亓的信鸟逗笑了。 信鸟脚上绑着一封信,信上短短两行字:“小弱鸡醒了没有?醒了的话开个门!” 她要是没醒,还怎么看他的信?! 这横竖都是二的家伙,不会就在门口吧? 龙小凤跳下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边,猛地拉开门。 “唉,唉哟哟!小弱鸡你想害死我啊!” 随着这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楚亓整个人从门口栽了进来。 很显然刚才他就靠在门板上等龙小凤的呼唤。 龙小凤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突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怔怔地。 楚亓夸张的表情来不及收回,僵在脸上,很不自在地抓了抓头: “那个……小弱鸡,我知道我是很帅,不过,不过我们这么熟了,你还看我看到发呆,我真的很不好意思啊……” 龙小凤反应过来,“砰”地再度甩上房门。 门外是楚亓的又一声惨叫:“我的鼻子,我又高又挺的鼻子!小弱鸡你要赔我……” 龙小凤“嗤”地一笑,说道:“等我一会,我要洗漱!” “那你快一点!”楚亓收回了推门的手,薄唇上扬。 房间里传出龙小凤倒水的声音,楚亓可是不知道“安静”为何物的人,隔着门板,与龙小凤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我好饿,你饿不饿啊?” “我好久没去庆春楼了好想念大盘鸡啊!” “我和你说,等下我带你去游江好不好?春暖花开,游舫都出来了,越云姬唱歌可是最最好听了!” “小弱鸡你快点啊……等死我了。” ………… 楚亓十句也得不到龙小凤的一句回应。 最后龙小凤只同他说了一句话:“青姑姑呢?她回盛京了吗?” “青……前辈?”楚亓连珠炮似的废话被噎在喉咙里, 正愣着知如何作答,“咣。”龙小凤打开房门,一张素净清秀的脸出现在面前,冲他灿烂一笑。 第195章 往事并不如烟 并非绝色,眼睛里一丝疲惫,但却硬撑着把最活力的一面展现出来,这样的龙小凤让楚亓呆了一呆。 龙小凤见他呆住,笑了笑,原话奉还:“怎么啦,我太美了,美到你看呆了?” 楚亓回过神,敲了敲她的小脑袋,薄唇微扁:“想我楚大少盛世美颜,还能看谁看到呆?” 龙小凤“切”他:“所以呢?青姑姑回盛京了?” “哦。”楚亓回答,“青前辈回来了,不过现下她不在‘数峰青’,似乎是要去会个旧友。” “旧友?” “对啊。”楚二货脸上愤愤不已,“就是那个暮声寒的师傅!” 暮声寒的师傅?他的师傅来了,他可以交差了,可然后呢? 龙小凤的神色黯淡下来:“是么……” 她怅怅望着暗下来的天色,话说一半没了下文:原来她从早到晚睡了一整天,还真有点饿了呢。 楚亓兀自絮絮叨叨地念:“神神秘秘的,没意思极了……” 龙小凤突然打断他:“不是要去庆春楼,还要去游江吗?” 楚亓楚大少反应极快,立即同意:“走走走!” 在他们没有注意的地方,青二十七和楚凌川看着两人打打闹闹地一路走出“数峰青”。 “前辈真的要去会‘那一位’?”楚凌川在小辈面前是长辈,可在这一位面前却是绝对的小辈,因为他家爷爷、楚门的老祖宗楚乐一与“这一位”是平辈。 同有着二十许人外表、却长了两辈的人说话,着实有些别扭,所以彼此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能避免直接打交道就避免了。 谁想,十余年后的如今,又有一位辈位极高的“前辈”出现了——暮声寒适才带来他师傅石飞白的拜贴,约见旧友青二十七。 回想起来,当初时暮声寒死活都不肯说他师傅是谁,亦是怕彼此尴尬。 石飞白与青二十七是旧友,真要这么算下来,白发苍苍的他反得比暮声寒矮一辈!他总不成叫暮声寒一声“小师叔”吧! 楚凌川想到这里满头黑线,同时也暗叹暮声寒冷淡外面下的周全。 青二十七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说:“你别不自在,我可不想被你叫老了,你别叫我前辈了,直接叫我二十七吧。” 她突然想起另一个叫她“二十七”的人,略为平淡的脸上闪过微不可见的一丝红晕。 还好天色已暗、楚凌川亦没发现,因为他还在纠结。 不过,楚老爷子是洒脱的人,纠结了会便放下了:“好。那么二十七认为石飞白突然现世,有何目的?” 青二十七望着凝成一团的黑暗,目光幽远:“不知道呢,所以要去会一会啊。” 她也很想知道,石飞白从何得知“泠”的存在,他执着于“泠”是为什么。 “泠”啊……她在心中默默地念着。 ………… 午夜的长街,无端端地升起薄雾。 黑色的房屋,青色的石板路,如同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的轻纱;残烛未尽的灯笼在黑暗中湮出一圈一圈的氲黄,给凄清的夜调上些许温暖。 青二十七慢慢地走在这长长的街,一步,一步地,很慢、很慢。 她用双臂将自己环抱,其实不冷,但必须用这种方式,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感觉孤独。 不回头。 走过的路,已然无法回头。 原想就那么停滞,停滞在永远的十七岁。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这十年来,除了看着龙小凤从小姑娘渐渐长成大姑娘,她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心如止水了么? 她原也以为已如此。 哪知道“泠”再度出现了呢?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陆听寒,你在哪里呢?约定的来世,真的会有么? 一步,一步。 民房里偶尔传来婴儿夜啼的声音、厚重的呼噜声、起夜时碰撞到桌椅的声音;有妇人低咛,男子的咒骂。 这一切,与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可是景似人非,这些人,早已不是那些人,除了她,不,也许,还有“他”。 但他和她,都还是他和她么? 一步,一步。 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向前走。 轻纱笼罩的长街,似乎有一团雾悄悄凝聚成一道白影。 这团雾、这道影,由远及近,愈来愈近。 青二十七放松了紧抱自己的双臂,停下脚步。 就像是从雾里破出,那影子突然变作了实体,立于她一丈之外。 白衣振落,尘埃已定。 青二十七冲那个白衣人微微地笑。 作为回应,白衣人半幅银色面具之下的唇,亦勾出一道极为魅惑的弧线。 这不是老人家的、皱巴巴的下巴,皱巴巴的唇。 看来,她的旧友也有相似的境遇,时隔一个甲子而不“老”呢! 彼此都没有说话,青二十七紧上两步,与白衣人并肩而行。 月亮不知何时从云中探头,薄雾消散,清辉漫漫,将那一青一白的两个人,拖曳出长长身影。 “喂,你让你那个不知轻重的小丫头别欺负我的乖徒儿了。我教出个优秀的接班人不容易哪!” “石飞白,你有没有搞错!你那徒儿好的没学你,就学了你的阴阳怪气。明明是我们家小凤被欺负了吧!” 两人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聊起来,可没想到不是寒喧念旧话当年,一开口就是操心下一代的事儿。 两人说完,掌不住都笑了起来。 “小青,你真是一点没变。”石飞白叹道,“刚才乍一看到你,我很是意外,还以为是你孙女呢,心想就是隔代亲也不能长得一模一样吧。” “胡扯,我哪来的孙女!”青二十七拧了他一把,她被那声“小青”感叹得想哭。 这么多年都以“前辈”和“长辈”的身份活着,那种无人可述的孤独感,她真是够了。 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听人叫她一声“小青”? 石飞白,我们有共同的过往,共同的奇遇;有你在,真好…… 在一盏为夜行的路人点燃的灯下,青二十七停下来,伸手去摘他脸上的面具。 ———————— 又是一段很早以前,确切地说是于正文之前先写下的片段。 可以说楚探的故事正是从这个片段发展而来的。 想像数十年后的自己,回想数十年前的自己,其实都和你以为的不一样。 青二十七的前情故事会在楚探完结后全部放出。 虽然我也不知道楚探要写到什么地步,只是觉得写崩了,好想甩手不干, 可是龙小凤和楚亓他们又哭唧唧红着眼求我不要抛弃他们…… 只能勉力而为…… 就算是崩了,你们也假装没发现行不行……行不行嘛!~我知道肯定行的对不对!~~ 嘿嘿嘿…… 第196章 你不给,我就哭给你看 石飞白没有拒绝。 在这个时空十多年,他不曾在外人前露过真容。唯有她,知他的根底;唯有她,能令他放任阴暗情绪游走而从不问为什么。 面具下是一张比女人还要美丽的容貌:长发披肩,柔软地放着淡淡光泽;眉与眼都是细长的,直直飞入鬓角去;鼻子细挺,连唇也是小小两片。 可是青二十七知道,这看似无害而媚态的长相,却能在顷刻间做出最为凌厉的反应。 石飞白,真的是你,我们有十五年没见了吧。 你我都老了一点点呢…… “可是……你不是死了吗?被……”青二十七不忍说出那个名字。 许多年前,他深爱的女人,如他所愿地给了他一刀,而后干净利落地把他拖入竹屋一烧了之。 “暮成雪原是嘴硬心软的人,难道你不知道吗?”石飞白笑了,那么美的容颜,可眼中却凄凉寂灭。 青二十七当然是知道的。 当年,当暮成雪放弃唾手可得的那件圣物,她就明白了: 暮成雪心中的是非与取舍,比任何人都要清晰,所以才会放弃得那样干脆;她再多的野心,也抵不过长情。 如此一个女子,做不到将深爱着她的石飞白打入地狱永不翻身。 青二十七黯然低头:在她和石飞白缺失的长长岁月里,暮成雪和她的解语轩,到底是怎么走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解语轩……解语轩! 青二十七突然一顿。 她和楚凌川实在是多此一问:若非为了暮成雪、为了解语轩,还有什么理由能让石飞白出手! 也许他的计划,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石飞白美眸黯然:“那天……她把我拖入竹屋,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在那时候的数十年之后,也就是现在的十几年前。” 所以说,他也是在时空的扭转中穿越了。 她在这个时空缺失了五十年,而他是四十五年。 他比她早了五年来到这个时空。 不过,在他们处于同一时空的这十年中,她隐居于南绍鄯阐龙府,他在金国潜伏谋划,所以两人竟然不知彼此的存在,更惶论碰面了。 直到几个月之前…… 而与他的被动接受不同,她是主动地选择了在不同的时空穿梭。 她去过的世界,他并没有去过。 他从被深爱的人所“杀”,到得知深爱的人死于这个时空的十几年前之间,只有极短的时间。 可以想像,这对他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冲击。 青二十七抬眼,与石飞白对视:“所以是为了她?” 石飞白的眼睛一眨不眨:“自然是为了她。” 青二十七的眼睛里突然间充满泪水:“可那和‘泠’有什么关系?!” “泠”是陆听寒不离左右的兵器,那年他刺匪首失手、连人带剑坠于深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多年后,随他坠崖的“泠”却再度出现,这代表了什么? 青二十七的嗓子眼生疼。 自从“泠”再度现世,她的心里就升起一种奢望:也许陆听寒会同她或者同石飞白一样,掉到时空曲扭的间隙。 他会不会,也没死? 石飞白摇头:“我也很想知道‘泠’藏着什么秘密。” 青二十七:“是暮成雪留下的信息吗?” 石飞白不会骗她,他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可他却仍旧能够一出手,就拿到。 从楚门收集的情报来看,解语轩留下的棋子从去年开始便频频启动。 这些动起来的棋子,几乎都与“泠”有关。 即便不知道“泠”藏的秘密具体是什么,但这个秘密一定不简单,否则不会被面目模糊的几方争夺。 石飞白眨了眨眼,他是没有刻意瞒她的想法,但是有些事她没问到、他亦不会主动说;毕竟,她与楚门过往甚密,严格说起来,他们的立场并不完全相同。 于是他回答:“我接触过几个解语轩的后人,所能确知的是,今年,不宁静。” 这倒也不是假话,因为确实是因为解语轩的棋子动了起来,才引起楚门注意,进而引得隐居多年的青二十七亦坐不住了。 解语轩覆灭于三十年前,当年的骨干即便还活着,也都垂垂老矣; 而无论是盛京去势案的吴东贵还是黔州的应大有,他们都正当壮年,应该都是还未进入解语轩中枢的小字辈,或者第二代。 可在三十年后,隐隐的一个命令、一种信念,便让他们义无反顾,奉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仔细一想,便不能不佩服暮成雪的控制力和影响力。 可是,暮成雪到底想做什么? 为什么一定是今年? 青二十七不懂。 “你能不能……把‘泠’给我?”她说。 石飞白望着她,好像是看到她脸上长了麻子一样,目不转睛。 青二十七抹抹眼说:“你不给,我就哭给你看。” 她说着,眼睛眨了一眨,便有一串晶莹的泪珠掉下来。 她真的哭了,她从年轻时起就不是爱哭的人;她的泪水让石飞白难以招架。 但最终,他不过是长叹了一声:“放下吧。” 他说“放下吧”,便是没有把“泠”交给她的意思了。 青二十七拭去脸上的泪,咬牙道:“我就是不想放下。” 石飞白用他那双比美人还要美的眼睛在她面上转了两圈:“当初时我可没觉得你这么爱他。那会儿你明明比较爱……” 青二十七又哭了,她哭着打他:“石飞白你不说话不会有人当你哑巴的。” “你没那么爱他,你只不过是不甘心罢了。”石飞白并没有依言闭嘴,“所以,放下吧,放过你自己。” 青二十七撇头:“我自己的事我知道。” 她爱过他,毋庸置疑。——当然她承认,没有他爱她爱得多;可是,他去的时候没与她告别,永远都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这根刺,是她不想拔没错。 因为她不想忘记他。 ———————— 有时候,真想放声一哭,可是我,真的很难哭了…… 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如果心里的悲伤也能少一点就更好。 陆听寒,你怎么可以不告而别,怎么可以轻易与我……天人永隔? 我没法给你更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永不忘记。 第197章 该放下的人是你 “所以说‘泠’能不能给我?”青二十七陷入深深的回忆,但不代表她被石飞白绕晕。 石飞白:“行。” “有‘但是’吧?” “你懂我啊。有的。但是,等我弄清‘泠’的秘密再说。” 石飞白的话中有玄机,青二十七惊喜问道:“你有方向了?” “对,我有方向了。”(也许到时候还得带上你。)他没有把心底的话说出口。 青二十七:“是因为你认为我们立场不同?” “噗……”石飞白想吐血。 “我说错了?”青二十七皱皱眉。 “不是。”石飞白笑了起来,“你从前没这么直白。” 青二十七怔怔地看定他:“人哪,总是会老的嘛。老了之后,便不必像年轻时顾忌那么多了。” 也许只是因为这个时空里,没有需要你小心翼翼去对待的人罢了。 “对于这个时空,我保持中立,但我不想看到战乱;不想看到生灵涂炭。”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坚定无畏,“你我是时空的异类,可我们朋友的后辈却还要在这里生存下去。” 楚乐一是她的朋友,也是他的。 “呵。”石飞白轻蔑地笑起来,“我不在乎生灵,也不在乎什么后辈,我只在乎暮成雪和她想做的事。” “所以说,在搞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之前,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动。” “不然?” “不然的话,我可能会给你设置障碍。” “我这是被你绕进去了吗?” “也许,该放下的人,不是我,而是你。”青二十七直视石飞白那双比女人还要美的眼睛。 她的眼还有哭过的痕迹,而此刻却无哭过的软弱。 石飞白竟然避开了她的直视。 “败给你了。”他说。 “那就先把‘泠’的秘密找出来。”青二十七强调,“一起。” 石飞白久久不语。 青二十七:“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对彼此言说?” 很奇怪,他们认识得虽久,说过的话不算太多,但却一直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石飞白想了想,回答:“你应该想不到……他还活着。” “他?”青二十七秀眉微蹙,双唇微抖。 石飞白眼带怜悯:“就是你想到的那个人。” “是么?”青二十七咬住唇。 石飞白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那女子却笑了:“是有点意外,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这是想让我去见他、去问他吧?” 石飞白:“对不起。” 并非故意拐弯抹角旁敲侧击,他本来没想这么快和她说这些,但是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呢? “好啊,我和你去。”青二十七问,“几时启程?” “喂……”石飞白眨眨眼,他这才到盛京好么,他并没有立即就走的打算啊喂! 青二十七此刻已完全恢复过来:“或者,你先把‘泠’给我,那也可以。” 好的嘛,你赢了! 石飞白无奈。 可谁叫他远来盛京的唯一目的就是见一见她? 如果不是因为有她,他会让暮声寒将“泠”拿到手就立即赶回金国。 青二十七向石飞白摆摆手:“好啦,你远来是客,在盛京玩几天再回吧,我等得起。” 她走出街灯的光晕,走进黑暗里,再也看不见了。 石飞白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又再灯下静静站立了一会,才抬步离开。 离开前,他偏了偏头,脸上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只是他生得太好,那丝诡异的笑因为是他这个人、这张脸,显出了别样的风情。 街角终于归于平静。 之后黑暗里走出一个黑衣的人,黑衣的他身上有一把黑色的刀。 ………… 与这安静的街角完全不同的世界,西湖边上的画舫酒肆里一派热火朝天。 楚亓楚大少带着三分醉意大喊:“我没醉,我还不走!小弱鸡,我们再战三百回合!” 龙小凤束手在旁,笑吟吟地看他表演。 她也小喝了几杯,面颊微见红晕,看上去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女人味。 东西奔忙三个多月,再度见到盛京的繁华,她竟然有十二万分的亲切感;那是人味儿啊,是还在世间的人味儿。 楚亓和龙小凤一个装疯卖傻,一个暖风微醺,一前一后地回了“数峰青”。 不远处的“将进酒”亦如西湖边的其他酒肆般灯火通明。 进门之前,龙小凤受到直觉的召唤,感觉“将进酒”似有人往这边窥探,但真往那边望过去时,却什么都没看见。 也许,对“数峰青”感到好奇的人不在少数吧! 龙小凤一想,这可是楚门的大本营,定然明里暗里都有人把守,她完全没必要操心,于是转身进门,自去歇息不提。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的确有人在远远窥探她和楚亓。——“将进酒”临窗的雅座里,坐着一位灰衣仆仆的士子和一位白衣美貌女子,正是暮声寒、暮江吟兄妹二人。 他们已经在这里对酌了一晚。 因为各怀心思,他们喝得并不比龙小凤和楚亓少。 待那二人在街角出现,两人都直直地将目光投了过去。 楚亓神采飞扬,脚下微浮,从里到外都透出肆意;而龙小凤则慢慢地跟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笑意盈盈却又心不在焉。 进门之前,龙小凤向“将进酒”这边看了一眼。 昏黄的夜灯下,她小小的脸上有些些失意。 暮声寒隐在窗格之后,贪婪地看她,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哥,你真不打算留下吗?”暮江吟本就肤色雪白,此刻更是白得不同寻常。 师父来到盛京,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对由暮声寒替代她留在盛京,彼此心照不宣。 这些年她之所以呆在宋国,与其说是一枚棋,不若说是为学艺。 她自小害羞腼腆,于是师父把她甩到宋国,甩给了大宋最有名的仵作。 之后她出师,在盛京府衙呆了三年,将学到手的技艺付诸实践。 如果不是师父亲自到盛京,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师父放在宋国的棋,总有一天要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谁知道并不是。 真的不是。 —————————— 其实真正放不下的是我吧…… 当初写过的那个青二十七的故事,就是因为不甘与不忘。 因为不甘,所以将那年的心酸写成故事,叫自己放下。 因为不想忘,所以将某个人写在故事里,让他永生。 文字,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发泄和治愈,大概就是它最大的功能了。 第198章 若是烦恼自来 师父说,天下接下去会乱,在纷乱起前,要带她离开是非之地。 原来,我是这么没有用的人吗? 暮江吟感到迷茫。 让她感到迷茫的还有暮声寒。 师父让暮声寒来宋国取“泠”,暮声寒取到了; 师父有意让暮声寒留在宋国做一枚真正的棋,暮声寒没有明说却犹豫了。 他为什么犹豫? 虽然这些年几乎相处的时光极少,但暮江吟自认为对自家哥哥有一定了解。她知道,自家哥哥很在意龙小凤。 留在宋国,能为师父做事,还能与龙小凤多多接触—— 连身为同性的她都不由自主地被那女子所吸引,所以她觉得男子被龙小凤吸引更是正常,包括她家哥哥。 暮江吟有些怔怔。 她本来在想暮声寒同龙小凤的事,莫名地,思絮就飘到楚亓身上去……她既然想着,他们是表兄妹,两人的感情自然……自然旁人比不得。 暮声寒该不会是因为意识到这点所以犹豫……吧? 对面的暮声寒张开嘴,似乎在对她说话。 她走神了,以至暮声寒说了什么她都没听清,下意识地回答:“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暮声寒奇道。 暮江吟更乱:“没,没有什么意思……” 她回答那句话之前的念头是:虽说他们是表兄妹,感情不错;但是她家哥哥亦是很好的;且,她能感觉到楚亓对龙小凤的不确定。 也许正是因为不确定,所以楚亓才会时不时地来惹她……吧? 暮江吟隐隐地有些生气,可又弄不清自己生的这到底是什么气。 又或者是不承认?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力,说道:“不好意思啊哥,我,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暮声寒嘴巴一歪,有心戏谑两句,但终于化作一声长叹,按了按暮江吟的头说:“也没什么,我是说,如果你想留下,我可以劝服师父。” 只有在面对暮江吟时,他才会有这样温柔的神情与语气。 暮江吟刹那间红了脸蛋:“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没,没有什么意思……” 暮声寒:“……” 相同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再来一遍,两人都掌不住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暮声寒正色道:“如果非要走一个留一个,你难道真不想留下?你舍得?” “我留下亦谈不上什么舍不舍得啊。这又不是我的家。” 暮声寒笑了起来:“你何必骗我。” “我哪有!” “或者你想骗自己?” 暮江吟粉脸通红:“哥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我倒是想问了,你为什么要走?难道你不想和她……” 暮声寒捉狭地一歪嘴巴打断了她:“要是阿吟希望我留下来,让楚亓吃点苦头,我很乐意帮你这个忙。” “哥!”暮江吟站了起来。一向冷冰冰的脸上现在却是五彩缤纷十分好看。 然后她又坐下来,怅然地道:“我承认他老是老对我说些疯话,不过,他对谁不那样?我不会自寻烦恼的。” “若是烦恼自来呢?”暮声寒眼睛一眨不眨看她。 “那就解决烦恼咯。”暮江吟纷乱的眼神终于凝定下来,清澈明净,冷淡自持。 暮声寒笑了笑,暮江吟以为他不信,可她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反正那就是她了。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但暮声寒的下一步动作在暮江吟的意料之外。 他站起身挡在她身前,脸侧向窗外的黑暗,低叱道:“阁下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有人夜窥? 丝毫未有察觉不妥的暮江吟不觉身体紧崩,脸上却保持着冷淡的表情。 暮声寒很满意自家妹妹这种山崩于前亦能不动声色的反应。 窗外的人并没有立即跃进屋子;窗外仍旧是与夜色相融的黑暗。 过了一会儿,包间的门口响起敲门声: “笃笃。笃笃。笃笃。” 暮江吟眼睛微缩:不会是……吧? “请进。”她先于暮声寒开口。 暮声寒微讶中,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推开房门走了进来,面带微笑、春风和煦:“打扰了贤兄妹,是我的不是,见谅见谅。” 陆聆涛? 难怪。 暮声寒与他的熟悉程度远不如暮江吟。 毕竟,他们只是交手过几次、言寡情浅;而暮江吟却是盛京府的仵作娘子,在楚亓接手盛京诸案之前,楚门里一直是陆聆涛来和她打交道的。 暮声寒和他不熟,自然也没什么好声气:“既然知道是打扰,还打扰?” 陆聆涛微笑:“因为再不‘打扰’,就怕来不及了。” 暮声寒歪歪嘴:“难不成你‘将进酒’还怕我吃霸王餐?不过你这倒是提醒了我,那我自然不能客气,阿吟,我们走,这帐,陆少替我们付了!” 暮江吟应声而起。 兄妹两人竟是无视陆聆涛的存在,径直走向门口。 陆聆涛眉尖显出深深的川字纹:“我要说的秘密与小凤有关,你也不急吗?” 暮声寒几不可见地脚下一顿,没有停下脚步。 不是不想知道,但是不想受制于他人。 况且,他下午才下定决心与她告别并且也确实与她告别了。 暮江吟却停步:“小凤她怎么了?” 就算不是因为她家哥哥,她也早已将龙小凤当作可以深交的朋友。 所以她问。 可暮声寒不让她问:“走!”他不容她再说话,拽住她便向外走。 暮江吟:“哥你不想听我想听。” 她相信陆聆涛一定有独家内幕,否则不会彻夜来寻; 她能理解暮声寒不想从旁人的口中得知龙小凤的消息,他宁可亲口去问。 但若那是连龙小凤本人都不知道的消息,他去问,肯定得不到有用的回答。 所以他不问的话,她来问好了。 只是暮声寒铁了心不让她问,脸一沉,不怒自威。 论武力她不可能敌得过他,他真要拽她走,她便只能被拽走。 所幸陆聆涛的一句话让暮声寒改变了主意。 不,不是“所幸”,那真不算是个幸运的好消息—— “今上有迎娶小凤、册封她为后之意。这事目前所知只有聊聊几人。” 第199章 太羞耻了 陆聆涛用的是陈述句,暮氏兄妹却齐齐动容。 暮江吟是为这惊天消息本身动容,而暮声寒则是惊异于陆聆涛的消息如此灵通! 陆聆涛笑了笑。 他见过太多的人,自是看出来这对兄妹惊异的点各有不同。 暮江吟的反应尚属正常,可暮声寒…… 他自己自然消息灵通,就算不是因为楚门,也因为有淑宁长公主赵晨——那么暮声寒的消息又来源于何处?! 陆聆涛眉头紧锁。 知道皇帝要娶龙小凤为后的人,目前只有私语相商的皇帝姐弟,以及从赵晨那得到消息的他而已。 难道石飞白师徒的手脚已经伸得如此长、竟能在宫中自由窃取消息了吗? 不,不太可能。 但若非如此,暮声寒是怎么做到的?! 陆聆涛想不通,他只是看出来暮声寒不会给他更多的机会去揣测。 因为言语的小停之后,暮声寒立即拽走暮江吟。 在“将进酒”,他没法用强留下他们;更别说即使是用了强,也未必留得下他们;陆聆涛只能送上最后一句话:“如果贤兄妹想通了,尽可到王麻子烧烤摊上说一声。” 王麻子烧烤摊啊…… 暮声寒眼前仿佛又升起烧烤摊的烟气,烟气后面,是那小女子娇俏好看的脸庞。 那是她第一天来到他的世界。 脑中转了千百回,行动上却没有迟疑;暮声寒果断地拉着自家妹子,离开“将进酒”。 陆聆涛看着空落落的屋内,眉头依然深锁。 静立半晌,他在桌上轻轻一拍,借力跃出窗口。 桌上的酒杯颤抖了一下,突然从中开裂作两半,滚落到地上。 ………… 暮声寒送暮江吟回抱璞居。 已经习惯了暮声寒的独来独往,只是,看着他潜入黑暗的身影,暮江吟不免觉得自家哥哥有些可怜。 转回身来,再看看抱璞居里的一切,又是一声长叹。 要离开了呢。 虽然对暮声寒说“这又不是我的家”,可却也是呆了几年的地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即便是那位本事不大、人却圆滑的刘震枫刘大捕头,处久了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暮江吟点起蜡烛,挑了挑灯花,从书架上取下一幅画,正是《故京图》。 比起之前楚亓看到过的,这幅《故京图》添了许多人物风景,已近封笔尾声。 暮江吟修长的手指在画上虚掠而过。 这幅图并非如楚亓所想、是依他的对故京的描绘而画,更多的是她的童年记忆。 而今,要回去了呢…… 暮江吟坐下来,低垂了眼,眼皮下的双眸不知是喜是悲。 突然,她睁开妙目,警醒地支起五感。 房间里依然静悄悄的,只有灯花爆开的声音。 但空气里却有一丝异样的气味。 酒气。 暮江吟暗暗将藏于书桌边缘的一柄薄薄匕首抓在手里。 她的身姿明明一动不动,但是却没瞒过来人的眼睛。 如果他突然靠近,受她尽力反抗的一刀,然后看她惊慌担心的神情,会不会也蛮酸爽的? 呃……也许他想太多了,她根本不会为他惊慌担心呢? 不过他到底不想惹她不快,于是柔声唤道:“小江江,是我……” 暮江吟松了一口气,却又瞪大了一双眼,手里握着的匕首不知该放不该放。 “仔细伤到你的手。”楚亓从黑暗里现出身形,薄薄的嘴唇微翘,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而狭长的凤眼则向上挑着,亦含了一汪笑意。 暮江吟对楚亓的献~媚毫无反应,冷冷地道:“你半夜跑到我这来发什么酒疯?出去。” “小江江,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楚亓耍赖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没有请你,你不是我的客人。” “我不管我不管,不速之客也是客嘛!”楚大少摇了摇桌上的茶壶,里面没水,“我,我醉了,来讨口水喝……” 他死皮赖脸撒起娇,突然飞快地趋近暮江吟。 暮江吟吓了一跳,咬住唇。 她死也喊不出什么“你别过来”之类的话,因为那没用,且喊这种话就像是欲迎还拒……更加羞耻。 楚亓告她靠得很近,她能闻见他身上的酒味,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有很难闻。 他的眼睛里都是笑意,含着春色的笑意,她明知道他不会对她如何,可就是生生地被他逼红了俏脸。 要打他一巴掌么?暮江吟想着,竟然没有挪开眼睛。 她在看他,看他的脸。 作为男子,他确实生得极好;且没有师父或是哥哥那种阴戾的气质,只是偶尔,很偶尔有那么一丝的脆弱…… 暮江吟全然不知她自己在楚亓的眼中,是怎样充满诱-惑的猎物。 他回到盛京也就两天而已,比龙小凤就早一天。 这两天里,他要做的事太多了。 楚门的,皇家的,庆王府的…… 在回盛京的途中,楚亓从少年天子那得知了自己的由来。 和暮声寒的反应不同,甚至和陆聆涛的反应也不同,他认为这件事……挺好。 毕竟,作为“造物者”的一部分,他能感觉到赵昰对龙小凤的真心和势在必得。 即便外表形态是一个小小少年,情感却确定无疑。 既然他、乃至这整个世界都是“造物者”为向龙小凤示爱而创造,有情人终成眷属什么的,不是最好了吗? 当然,他也不是没私心,竟然还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几个月来的不自在一扫而空,他终于明白自己对龙小凤与对暮江吟的确然不同;之前的情感迷茫应该是“造物者”强加给他的。 他急切地想要见到暮江吟,可他又怕见她,怕见到她,他就会控制不住自己。 万一被拒绝了怎么办? 他可是堂堂楚大少! 只有他拒绝别人好么! 楚亓吞了吞口水,结果他还是来了,借着酒胆来的。 他盯着她的眼,问:“你也喝酒了啊……” 呃……这不是他要说的话! 这真不是他要说的! 楚大少是这么煞风景的人吗?! 暮江吟原本就红仆仆的脸蛋更是涨得通红。 “神经!”她一把推开他。 第200章 恭喜楚国舅 楚亓立即抓住她的手臂:“别走……我,我有话……” 暮江吟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她咬咬牙说:“你不是要喝水?” “哦。”楚亓悻悻放手。 他的手心火热,而她的玉臂冰凉;春衫薄,透过衣料,两人都能感觉到对方肌肤的触感。 心都已乱。 暮江吟勉强去给楚亓倒了水。 两人一人捧着一个杯子,相对无语。 烛火摇曳,偶尔有灯花爆起;两人都觉得,便是如此不说话,也很好,真的很好。 以蜗牛的速度喝完一杯水,楚亓起身:“我走了。” 暮江吟亦起身,淡淡地说:“慢走。” 得了这样的回答,楚亓反而觉得安心这;才是暮江吟;如果他说走、她留他,那真不是她了。 可又觉得有点不甘心。 所以走到门边,他回头告诉她一个惊天秘密:“今上要娶小弱鸡做老婆,我要当国舅爷了!” 恩?暮江吟讶然抬头:他怎么也会知道,不是说是秘密么? 难道这世上的秘密都不值钱了吗? 又或者,他也是陆聆涛所说的“聊聊”几个知情者之一? 她的表情令楚亓困惑,这明显是她已经知道的意思,可她怎么会知道? “你已经知道了?暮声寒说的?”他问。 暮江吟摇头,心下困惑只有更甚:楚亓没有提到陆聆涛,说明他的消息来源不是陆聆涛——他们在搞什么鬼? 在她的专业范围之外,暮江吟并不是特别喜欢想事的人,想不透、就不想,留给想得透的人去伤脑筋。 她说:“那就恭喜楚国舅了。” 楚亓先是一愣,随即朗声大笑:“天啊,小江江,你居然会讲冷笑话了!” 暮江吟皱皱眉:“你不是要走?” 她这明明是很正经的恭喜好么,怎么就成了冷笑话?! 楚亓开心之极:“好啊,那我走了,小江江你也早点睡,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着,也没有依依惜别什么的,楚大少便如来时般翻窗跃墙飘飘然走了。 暮江吟望着他背影,先是微笑,后来这微笑渐渐从脸上褪去。 他特地来告诉她,他要当国舅爷;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说他和龙小凤没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 但那又如何? 她得随师父离开宋国。 他们不是一国的。 所以,说这些有什么用?说什么都没用…… 暮江吟走到窗边,伸手去关窗,把所有的心乱所有的烦恼都关到门外去好了…… 突然,窗棂底下冒出个人头! 暮江吟“啊”地一声尖叫:昏黄的灯光下,楚亓二傻子似地对着她呵呵笑。 “我走了啊!”他说。 这回他真的跳出墙了,她甚至听见他在墙根底下打了个踉跄。 ………… 暮声寒将暮江吟送回抱璞居后,没有马上回住所同石飞白会合,而是沿盛京的街道慢慢地走,脑海中绕来绕去的,竟然一直都是与龙小凤初遇的那个夜晚。 那晚,他一边想要快点摆脱那个跟屁虫似的小女子,一边又想将她的来历逼出来…… 那晚她说:“所以说嘛,我在问你名字啊,连名字都不知道,我们怎么能算朋友?” 她向他伸过手:“正式认识一下,我叫龙小凤,你呢?” 想想真是荒谬,宋国的小皇帝赵昰居然跑到他面前自称“造物者”,说他是被创造出来的、故事里的人物,怎么说怎么做,都要按照“造物者”的意思来! 这怎么可能?但这居然好像是……真的。 暮声寒向黑暗中伸出手,抓向虚空。 夜空的空中空空如也,他的手明明是真实存在的。 可那天…… 赵昰用“预示”的方法来证明自己是“造物者”。 “我们来做个试验吧。”少年递给他一张字条。 本来不想理他,可是鬼使神差的,他竟然接了过来。 “一会儿你将要说的话,我已经写在纸上了。”少年说道。 他脱口而出:“笑话,你这点小江湖小伎俩骗得了愚民,却骗不了我。” 少年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不由自由地打开纸条,只见上面正是写着“笑话,你这点小江湖小伎俩骗得了愚民,却骗不了我”。 怎么可能?! 然而少年立即递过来第二张纸条。 这一次他没接,冷笑道:“你莫告诉我你是妖人,使的是妖术!” 有些读心术能够通过暗示来猜中别人心中所想,但在他的话说出之前,就被一字不差地被记在纸上;这不是魔术,是仙术、是妖术。 赵昰笑着展开手中的纸条,他刚刚说出口的话,再次出现在纸条上。 难道真的是妖?暮声寒不信世上有妖的存在。 可当他暗中凝起水珠,想施展“只手冻手掌”的瞬间,他的手突然变得透明,就像他掌心的冰片那般透明。 再接下去,他的手腕、手臂亦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 暮声寒不寒而栗。 “你想从此消失吗?尽管再向我出手吧!”那少年冷冷说道,恍若上帝。 难道他真是妖? 少年仿佛听见暮声寒心中的声音,纠正道:“我不是妖,我是神,是造物者。” 也不见有他任何动作,暮声寒透明了的手臂渐渐地重新实体化。 在他的震惊中,少年娓娓地说了一些更叫他震惊的话: “你六岁时带着妹妹暮江吟四处流浪,为了不饿死,抢走了一个金国小妹妹的馍馍,结果你没死,你妹妹没死,那个金国小妹妹却饿死了。” “八岁那年你捡了一只小狼狗,你很喜欢它,但你知道,若将小狼狗带回去,师傅一定会逼你亲手杀了它。所以你把它托给一个商人养。谁知两天后,你发现这小狼狗成了那商人的桌上餐,一气之下,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那商人,并且伪装成病死的模样,无人想过要去追究。” “九岁那年,你到江夏……” “够了!”暮声寒喝道。那又是一起无人知晓的命案,他做…… 他不想再听别人说一遍他自己都几乎要忘记的事。 “怎么,你做过的还怕人说吗?”赵昰冷笑。 “我不是好人这件事,不劳你来告诉我。” 第201章 这里不方便 暮声寒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但是当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多年来也无人识破的案子,突然被人说出来时,难免吃惊。 他是怎么知道的?那些事……明明不可能有别人知道。 “所以我是‘造物者’啊。你做的事,都是我编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少年笑得可恶极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 以“神”和“造物者”自居的少年接着居高临下地说了一些暮声寒似懂非懂的话: 比如说,暮声寒只是“造物者”描述中的虚幻人物,是真实世界里的“暮声寒”的分身,而“暮声寒”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分身是楚亓; 他们被创造出来,都是为了照顾同在虚拟世界中的龙小凤。 他的作用是让龙小凤记住“暮声寒”的名字;而楚亓的作用是让她记住“暮声寒”的长相。 少年还说,若非你们办事不利,身为“造物者”的他又何必涉险亲自进入虚拟世界?而既然你们的存在就是为他服务,他来了,你们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又说,他本可以让你们立即消失,但你们是他苦心创出来的人物,他不忍心那样做。再说万一小凤起疑、反而会坏了他的大事,所以他会让你们慢慢远离她而不是突然消失。 他甚至信誓旦旦地要暮声寒放心,因为他会给每个人都设定好完美结局,让大家皆大欢喜。 ………… 暮声寒听到最后,只听出来一个意思,那就是这个所谓的“造物者”要他远离龙小凤。 其实,与其要暮声寒相信自己是由赵昰所创造出来的人物,他更愿意相信那少年身怀妖术。 可细想想,如果赵昰真要灭了他,根本用不着费力地说服他相信自己,他只要调动身为天子的权力,暮声寒本事再高也很难继续在龙小凤身边呆下去。 更何况妖术也罢、“创世之力”也罢,天子皇权也罢,这三样暮声寒目前哪一样都无法与之正面相抗。 所以说,赵昰说谎的可能性不高。 至于少年所谓的完美结局——他是很想相信的,他甚至强逼自己去同龙小凤道别。 可是离她越远越久,他的心就越发郁卒难过。 这又算什么狗屁“完美结局”? 他不信。 他想不明白,既然在这个世界里他所经历过的都真实发生了,那他暮声寒怎么会是个虚拟的存在?! 他不知道同为“分身”的楚亓甘不甘心;反正他暮声寒,不!甘!心! 转过长街的街角,街的尽头烟雾缭绕,正是王麻子烧烤摊,天气回暖,烧烤摊里的生意不错,王麻子正飞快地翻转烧烤架上的食物。 怎么不知不觉走到这来了? 暮声寒停下脚步。 如果“造物者”真的存在,那么他造出陆聆涛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给自己添堵? 那这位“造物者”岂非十分自虐? 暮声寒嘴巴一歪,他想,我现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是出自“造物者”的创造? 如果是,那这位“造物者”就真的太自虐了;如果不是,是不是预示着“造物者”已经无法控制他在想什么? 如果“造物者”已经无法控制他在想什么,那是否也无法控制他做什么了? 或者说——“造物者”能预设好之前的一切,但是当“造物者”本尊来到这个世界、他自己也成为虚构世界的一部分,那么,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就有了异动的机会? 如果“造物者”在虚构的世界里被杀了,这个世界会跟着毁灭吗? 这可真是个悖论。 远处,王麻子在烟雾缭绕里忙碌个不停。 暮声寒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弄清“造物者”创造陆聆涛的目的! 探出“造物者”的底线! 他暮声寒不是提线的木偶,就算灰飞烟灭,那又如何! 且,走一步算一步! 茫茫的夜色中,暮声寒向王麻子烧烤摊的方向踏出一步,左手边的柱子后,忽然传出陆聆涛的声音:“看来,暮兄弟改变主意了。” 暮声寒浑身崩紧。 陆聆涛出声前,他竟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诚然,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在走神,但是无声无息的陆聆涛依然让人心生警觉。 暮声寒越来越想知道“造物者”为什么要创造出陆聆涛这样的……情敌了。 “我本来就没在考虑,谈不上改变主意。”暮声寒冷冷地道。 陆聆涛从黑暗里走出来,黑衣黑刀,看上去不甚真切:“那么,暮兄弟现在有主意了吗?” 暮声寒对他的提问避而不答:“陆兄不妨明说,你的主意是什么?” 陆聆涛笑笑,既然对方喊了“陆兄”,那就说明有谈判的空间了:“暮兄弟借一步说话,这里不方便。” 暮声寒:“陆兄在的地方,哪里都方便。说吧,陆兄想如何?” 陆聆涛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知道对付心眼多的人,越直接越好,于是换了策略道: “那件事,我认为不合适,所以想阻止。想必暮兄弟也是这样认为。”他说的是小皇帝想娶龙小凤当皇后的事。 暮声寒冷哼一声:“我怎么认为无所谓,倒是陆兄,你这可是……”他的嘴角挂上一丝冷笑,刻意放低了声音:“……欺君背主啊。” 陆聆涛沉默,眉头锁得更深。 半晌,他回答:“忠义难两全,小凤到底是我当亲妹妹看的,况且,这确实……不合适。” “所以我问陆兄想如何啊?”暮声寒收了笑,“又或者说,陆兄想我如何?” 陆聆涛:“我想要贤兄妹的帮助。” 暮声寒:“这事和阿吟无关,我不想把她扯进来。” 陆聆涛:“难道你以为不将她扯进来,她就能置身事外?” 暮声寒:“你什么意思?” 陆聆涛不说话,整个人和黑暗融为一体。 实际上暮声寒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了。 不论陆聆涛在谋划些什么;但,既然楚亓和他是“造物者”口中的“分身”,那么,身为他的妹妹、以及心系楚亓的暮江吟绝无置身事外的可能。 第202章 路线出现偏差 果然,陆聆涛接着便道:“暮姑娘与小亓……” “陆兄直说吧,你想如何?”暮声寒打断了他,这会儿他实在不想听到楚亓的名字。 陆聆涛深锁的眉头略略开解:“暮姑娘在盛京府衙门太屈才了。” 暮声寒:“陆聆涛,如果你还继续拐弯抹角,那刚才的约定就此作罢。” 从“陆兄”到“陆聆涛”,暮声寒的不满摆在脸上。 陆聆涛眉头复又皱起,这一次他直截了当:“在圣旨下来之前,送走小凤吧。” 暮声寒似笑非笑地一时没说话。 陆聆涛:“这是最好的办法。也谈不上……欺君背主。” 暮声寒:“楚门神通广大,送走龙姑娘这等区区小事简直举手之劳,何需用到我兄妹二人?” 他可不相信楚门对皇帝的忠心会到放纵小皇帝胡作非为的程度。 对,就是“胡作非为”。 以楚门、或是群臣、以至于宋国人的立场,皇帝娶龙小凤为后,都是匪夷所思的事。 一国之后,必须得是名门闺秀,龙小凤却是楚门中人,是个江湖人;以及,她还是南诏人! 所以淑宁长公主赵晨才会在无可奈何之下,找陆聆涛商量。 她相信陆聆涛,因为当初时,正是陆聆涛将她姐弟二人于重重敌围中,从金国一路送回盛京。 这种信任,有基于对楚门的信任,亦包含了对陆聆涛这个人的、微妙的情感。 陆聆涛应承了赵晨解决这件事,但同时也要赵晨将第一手的消息及时传递给他。 陆聆涛:“不,楚门不方便。或说,尊师徒更方便。” 暮声寒冷笑。 看来陆聆涛想用的并不是他们兄妹,而是师父石飞白! 他是怎么一下就盯上师父的? 暮声寒起了疑心。 陆聆涛立即打消了他的疑心:“我听说尊师即刻就要离开盛京,所以想请他带走小凤。” 楚门的触角在盛京无处不在,他如此解释倒也不突兀。 只是,他得知此事并非经由楚门,而是因为跟踪青二十七,这一节便略过不提了。 暮声寒笑了笑,不知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不得不承认陆聆涛提出的建议不错;他打定了主意要推动此间事件的进展,自然不会反对,只是—— “这就是陆兄要我兄妹做的事?恐怕不只于此吧!” 如果是想请石飞白带走龙小凤,只需向石飞白直言、或是走青二十七的路子,想必更快捷,陆聆涛找到他门上,实是令人费解。 暮声寒的咄咄逼人并没有打算陆聆涛的节奏,他依然不急不躁: “今上既有此意,必然紧盯小凤。小凤虽不是我楚门中人,但也离之不远,因此今上不会用楚门的人盯人;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龙小凤嫁给小皇帝;不论是站在臣子的立场还是站在亲戚的立场,楚门都不会乐见其成;皇帝虽小却不傻,肯定不会把这事交给楚门。 小皇帝又不是离开楚门就没人可用。 宋国的皇帝一向擅于制衡,即便是赵昰年纪不大也继承了这个传统。 除了楚门外,他还有另外的暗势力。 此前助他出京的庆王府世孙赵曦和龙湖镖局,便是冰山一角。 陆聆涛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他一路说,暮声寒一路听,听着听着便听出许多有趣的意味来。 看来,陆聆涛是铁了心要破坏这门婚事了,而且他不想将楚门牵连进来。 跟从石飞白多年,暮声寒当然知道师父对宋国全无好感,甚至隐隐有灭之而后快之意;固而这些年一直与金国皇室暗中往来。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石飞白没有让他兄妹二人过多插手自己的事。 直到这次命他前来宋国取“泠”。 是因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吗?或是因为石飞白不想将兄妹牵扯进他的复仇大计? 暮声寒性子孤高古怪,实则对名利权势淡泊得很,对此能不能参与师父谋划的“大事”无所谓。 取“泠”时尽力而为,无非是因为应承过师父、便要做到。 但人岂能无私心,暮声寒对名利权势淡泊,但却心向自由,为我欲所为的自由。 无论龙小凤最后如何选择,暮声寒都不想被逼放弃。 陆聆涛要破坏这桩“好”事,他正中下怀,于是第三次问:“你需要我兄妹做什么?” 陆聆涛:“我想请暮姑娘帮我写一封信,写一封今上的通关密令。有这封信在,小凤此去当顺利一些。” 暮声寒会意。 他家妹妹过目不忘,能原原本本地记下所见之物,这不限于物件的摆放或书信的内容等等,还包括书写的字体、笔锋的用法。 换言之,暮江吟是个伪造的高手,也许她无法自己动手伪造,但却能“指导”他人将伪作做得以假乱真。 龙小凤始终在赵昰视线范围之内,要悄悄离开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她手中有“密令”在,不说通行无阻了,来去汇报核实就能拖延不少时间。 “至于暮兄弟。”陆聆涛微笑着道,“希望你能帮小凤断后。” “听起来不是太难。”暮声寒说。 听起来不是太难,但做起来就不一定了。 陆聆涛:“如果暮兄弟肯帮这个忙,在下感激不尽;若不能,也请为我保密。就算是为了小凤。” 暮声寒嘴巴一歪,幽幽地道:“为了小凤吗?”恐怕陆聆涛是为了自己吧? 但那又如何?各取所需,他不介意被陆聆涛利用一下。 这个世界是赵昰所造,可身为“造物者”的他却想不到,他可以设定暮声寒、楚亓等人都能很快接受他是“造物者”的事实,但是,他二人接受了之后会要怎么办,却未必全如他所愿。 就像写小说,开初时,作者总会对人物对故事走向做好设计;渐渐地,笔下的人物活起来,有了自己的生命,甚至会自己向前走,走出作者预计不到的情节。 笔下人物的任性,有时候能启发作者的灵感;可因此写崩的也不在少数。 现在,身为棋子的暮声寒便走歪了,没人知道他将把这个故事引导到哪一步。 第203章 偷偷摸摸在屋顶…… 被众人惦记的龙小凤此刻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翻过来、转过去。 许是白天睡得太久,本来喝得有点晕乎乎的她躺是躺下来了,人却清醒得很,怎么都无法入睡。 最后只好跳上房顶数星星,正见楚亓鬼鬼祟祟从“数峰青”门口溜了进来。 耶?他明明是和她一起进的门,怎么现在又从门外进来了?瞧那满脸春色的小模样,龙小凤就算用脚趾头猜都能猜中他去了哪。 年轻……真好啊。 在楚亓之后进门的是青二十七。她不是去“会旧友”了吗?怎么神情有几分落寞呢?是了,一定是忆及过去、感慨万千吧! 龙小凤想喊青二十七,但想想又缩了回来。 她想,其实她俩不熟……虽然,虽然在隐隐之中,她觉得从青二十七身上能破解这个世界的真相。 第三个进门的是陆聆涛。 一看到那个黑衣的男子,龙小凤便不觉将整个人都缩到屋脊之后,只露出眼睛偷偷张望。 又是近一个月未见了,他过得好吗…… 不,他是陆聆涛,应该谈不上过得好不好吧? 无论是现代社会的陆聆涛,还是当下这个楚门的中坚力量陆聆涛,都不是能轻易被捍动的人。 龙小凤收回目光,继续仰天看星星。 如果可以,她不想见他,不想见到他……偏偏这个世界为什么有他,还有小寒呢?! 楚亓的脸仿佛出现在夜空中,薄唇微扁,对她露出无害的笑容。 可叫“暮声寒”的却是另一个人; 将他们重合在一起,她快要忘掉的、那个世界的暮声寒竟然重新在她心里凝聚起来。 这感觉太过清晰,以至于她一直暗暗猜疑却又不敢细想的某种可能性,几次三番地浮现在脑海。 是的,她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个世界不正常,只不过她始终逃避去细想、甚至开始享受这个世界的一切。 她记得从前看过的科幻电影,有的设定就是主角一直活在自己制造的幻觉里不愿醒来。 她不会也是如此吧? 说不定真正的她、“穿越”前的龙小凤本尊现在是在疯人院里……不要啊! 不,不是那样的……龙小凤有点害怕,她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脸,然后忍不住“嘶”地抽了口冷气。 会疼,很疼! 这说明现在的这个“她”是真实的不是虚幻……吗? 就是嘛,是的一定是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是她制造的幻觉,应该不会想要有什么暮声寒什么陆聆涛在她的幻觉里存在;所以肯定现在这个世界是真的,至于之所以有他们存在一定是个巧合,巧合而已。 龙小凤飞快地把隐隐浮起的念头再度狠狠地压回脑海深处。 什么都不要想最好了! 管什么真的假的,现实的虚幻的,她在此地活着,就好好活着吧! 院子传来开门的声音,龙小凤好奇地转头偷窥:咦,怎么是陆聆涛叫开了青二十七的房门? 远远地,她听不见他们的说话,但是两人的肢体动作和表情,却叫她心中发涩。 青二十七没让陆聆涛进屋,他们在屋檐下低语;很像一对情侣。 陆聆涛一向稳重自持,可是在青二十七面前,竟然有点像在……耍赖? 龙小凤眼睛发潮,一定是夜露深重跑进她眼睛里去了! 那个世界里被她选择性忽略的一些事涌上心头。 她不是没有见过陆聆涛不那么强悍的时刻。 那次是怎么回事呢?他好像和别人约了,但是那个“别人”失了约,不知怎么的,她就跑到他面前去;因而看到他脸上一瞬间的……耍赖。 巨大的反差叫她几近崩溃;她不想再记起他的那种表情,因为那不是为她。 于是这件事、这幅表情被她埋藏在记忆里;她甚至不记得那个“别人”是什么人了。 现在陆聆涛脸上出现了同样的表情……心里为什么还是有点疼呢? ………… 龙小凤似乎没有意识到,即便她一直在自我麻醉,可关于这个世界的猜想其实从未离开过她的脑海。 就这么发呆了许久,她才感觉到一股寒意侵体,忍不住浑身一颤,原来真的“更深露重”了,再看向那边时,门口已无陆聆涛和青二十七的人影。 罢了……龙小凤悻悻地跃下房顶,推开自己的房间门。 门才推开,她的寒毛便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她的直觉告诉她:门里有人! 龙小凤的停顿不过一瞬,门里的人出声道:“小凤,是我。” “青……姑姑?” 这都下半夜了,青二十七不是和陆聆涛说着话么,怎么她一个没留意,就跑她房里来了? 龙小凤定定神:“青姑姑找我有事?”话刚问出口,便暗暗无情地吐槽自己:废话,没事青二十七干嘛半夜进自己的房……又不是百合。 青二十七倒是直接:“小凤,你想不想和我暂时离开楚门、离开盛京一段时间?” “好啊,当然好!”龙小凤脱口而出。 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了,青二十七怎么知道她一心想要去个看不到什么暮声寒什么陆聆涛的地方? 离开盛京,不,关键是离开楚门——他们是国之栋梁,总不见得还要跟来吧?! 龙小凤越想越觉得不错:“走走走,明天就走!” 青二十七微微地笑了:“好啊。明天就走。” 蛤?!龙小凤愣住:青二十七是说真的啊?真的要这么快?她以为她随便说说,她就随便应应呢! ………… 春风吹,柳絮飘,盛京外的长堤向来是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的送别之地,阶级或有差别,情感总能共通。 此刻,十里长堤正有几队送别的人;有举杯壮怀者,有泪眼相对者,述不尽的是离别情,舍不下的是相思意。 然而,这满堤的诗情画意却被一匹“的的”飞奔、四处乱撞的红马给撕烂了气氛。 “小江江!小江江!~” 红马上之人一袭华贵紫衣,配上唇红嘴白,远看端的是翩翩佳公子,可近了却是一张气急败坏、表情曲扭的脸:不是楚亓楚大少还能是哪一位? 第204章 主人是个深井冰 楚亓是一大早被刘震枫摇醒的:“楚少楚少!” 彼时楚大少还沉醉在美梦之中,昨夜去寻暮江吟令他心情大好,因此刘震枫的扰人清梦便让他心情特别的不好。 借着半梦半醒一巴掌拍过去,手掌还没触到刘大捕头的皮,刘大捕头就天杀般地叫起来:“楚少你还睡!江姑娘走了!” “什么?”楚亓猛地警醒,一脚踹在刘震枫屁股上,“你胡说什么?” 刘震枫揉着屁股,哭丧着脸说:“江姑娘一早留信给大人了,说……” 他没说完,楚亓便跳起来直奔门口,走出屋子五步后,才想起没有穿外衣,折回来随便披了件衣服就狂奔出门。 一路奔至抱璞居,屋里和平时一样整整齐齐,只是少了那个冷淡自持的白衣女子。 “不是吧你……”楚亓但觉一颗心都被撕裂了,转头便向十里长堤奔。 向杨柳依依的堤岸瞧去,这边是几个士子,那边是官员家眷,哪里有疑似暮江吟的样子?! 极目远眺,正见一辆马车疾弛而去,像是急着避祸,或是避……人? 楚大少薄唇一抿,夹紧马腹,红马“咴”地长嘶发力,顷刻间追上马车。 “兀那恶徒,大胆!”马车的车夫扬鞭来打,楚亓不闪不躲,任鞭子落在背上,径直掀开车帘。 车里有两个女子。 白衣的那位十分绝色,长发未束,乌亮乌亮地披在肩膀,她见到楚亓竟不惊慌,睁大了一双浑圆的眼睛对他怒目而视。 可那不是暮江吟!再美也不是,不是……再美也美不过暮江吟! 另一位则从衣服到相貌都平平又平平,应该是丫鬟,当然更不会是暮江吟。 楚亓失望地放下车帘,一时间忤在那儿不知何去何从。 凶巴巴的车夫又是一记扬鞭:“哪来的登徒子,可知好狗不挡道!?” 楚亓听若未闻,呆呆地冲他一笑。 凄美的一笑,笑愣了车夫,那记鞭子到底没打到楚大少身上。 楚亓失魂落魄地调转马头,让开道路。 他觉得自己来十里长堤真是锈逗了:真是蠢货,她既然决定要走,她既然昨夜没说,当然是不想与他当面告别;这样的她,怎么可能来什么十里长堤? 可若不来这里,他也不知该去哪里找她。 楚大少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暮江吟,他不知道她平时去哪儿,她喜欢做哪儿;他只不过是看见她欢喜、就莫名地想逗她说话……而已。 明明刚刚想多了解一点的,怎么就这样了呢? 你到底在想什么? 昨晚你给我传递的信息,明明不是分别。 小红马转过头看主人,可它家主人根本没有发下一步指令的意思,它正踌躇着是不是要贴心地缓步送主人回家…… “咴~~~咴咴~” 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它家主人狠狠一夹两条大长腿,疼得小红马一蹦三尺高:我去,能不能让我跟个不辣么深井冰的主人?! 楚亓这次的方向是皇城。 他决定要去和小皇帝哭诉:不是答应地了只要他全身而退,就给他一个圆满的吗?! 他说要不你赐个婚吧,小皇帝也答应了。 可怎么一转头,小江江她就不辞而别?说好的什么都是你决定的呢? 你就算不是“造物者”,你也是无所不能的皇帝啊! 楚亓很崩溃;他不知道其实赵昰也好不到哪去。 因为赵昰发现了一个悖论,即: 纵然这个世界是他所造,在一定程度上他想如何设计就如何设计,所以有些设定不是那么严密也无所谓; 但是他无法令时间线加快或放慢。 这个世界的时间,一分、一秒,都有固有的节奏,所以过程无法简略。 就比如,他很想立即把时间线推移到与龙小凤大婚,但那不可能做到;他必须地在这个世界里按部就班,一点一点地达成。 他的想法是先把龙小凤弄成南诏的公主,封掉众臣子的嘴。 结果召来鸿胪寺卿苏庭锋一问,其他且先不论,光是信息往来传递一次就得耗上整整一个月! 加上谈判、南诏那边的册封,然后备嫁、送嫁……没个一年半载的,这事绝对办不下来! 我勒个去…… 按照赵昰的打算,本来嘛,大宋与南诏跨国联姻,对抗虎视耽耽的金国,多好的借口,多好的故事! 可现在这情况,能把他给急死! 在他们来的世界,从龙小凤出事到他坐在她的床边,絮絮叨叨地给昏迷的她讲故事,前后不超过一个月。 而她在这个世界的时间是半年。 所以说,以此换算,他想把这个世界的事了结了,带龙小凤回去,也要相同的时间甚至更长的时间。 可……那个世界如此危险。 虽然他设下屏障、又拜托沈一白守护,但最终能坚持多久,他没有把握。 万一他没能及时地唤醒龙小凤,两人都未能从幻境中醒来那里就被毁灭,那么就如沈一白此前和他说的,他和龙小凤就算肉体能够保全,在精神上只怕也…… 只能尽力而为了!绝不能困在他自己造的世界里! 赵昰强抑住心中的压力,冲鸿胪寺卿苏庭锋发了一通脾气。 这时贴身内侍王进小心翼翼地进来,欲言又止。 不是紧急的事,王进不会这么没眼色打扰他与重臣商议大事,赵昰挥挥手让苏庭锋退下。 他不管苏庭锋到底要用什么法子尽快促成此事,总之交给他、他就得想办法搞定。 这就是做皇帝的优势。 于是乎苏庭锋苦着一张脸从御书房出来,正正与气急败坏的楚亓打了个照面。 好的嘛,快去给那荒唐的小皇帝添堵!楚大少加油,我看好你哟! 楚亓风风火火地往御书房里闯,见了赵昰也不说话,就拿眼睛瞪王进。 在皇帝身边的内侍都是人精,不等赵昰开口,王进往后退了一步;见皇帝没有特别的反应,快速退出御书房,顺带着带走了其他的闲杂人等。 赵昰斜睨楚亓。 仿佛照镜子照出来的另一个自己,赵昰的感觉实是一言难尽。 第205章 他作死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初造出这个幻境,赵昰很害怕“暮声寒”本尊贸然出现在龙小凤面前,会立即被她排斥,所以才造出一个暮声寒,又创出一个楚亓,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换着法子靠近她。 可他没想到龙小凤的适应力竟然那么强,竟然这么快地就适应了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里的人; 适应了暮声寒是暮声寒;楚亓是楚亓。 适应他俩是分别的、独立的两个人,同她原本认识的被留在那个世界里的“暮声寒”没有任何关系。 另一种恐惧感袭击了赵昰。 如果说他构建的世界是一个程序,龙小凤就是这个程序里的病毒,他唯一想要掌控却又掌控不了的就是她。 如果有一天,龙小凤沉溺于此不想醒来,从此就不醒来怎么办? 如果有一天,龙小凤不论是在哪个世界,都把他忘了该怎么办? 不行,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他得加快进度了!不但是救龙小凤,也是救他自己。 赵昰心乱如麻,而楚亓却等不及,他想冲上去抓住小皇帝的衣领大骂,但考虑了下后果,最终一拳砸在桌上。 没用内劲,所以桌子没碎,“砰”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楚亓“嘶”地一声收回拳头:还真他娘的疼! 这法子是笨了点,不过却把神游天外的赵昰拉了回来:“一惊一乍的,你急急忙忙进宫到底什么事?” “小江……江吟为什么离开盛京?”楚亓恨恨地道。 赵昰微怔:龙小凤那边他自是有派暗卫时刻跟随,早上暗卫来报的是暮江吟到“数峰青”找龙小凤;两个姑娘趁着春光好游湖去了。 而今那艘游船还在西湖上飘着呢! 赵昰:“你不会是被人耍了吧?” 楚亓被赵昰堵了个无话可说——他不会被耍了吧? 对吼!一定是的,一定是刘震枫这混蛋骗他! 暮江吟昨晚上还关心他喝了酒温柔地看他,虽然两个人没有说什么,但她这么聪明她一定明白他的心意,她怎么可能不告而别她怎么忍心她怎么舍得? 所以说关心则乱,他竟然没有核实就信了刘大混蛋的谎话! 说不定也不是刘震枫,说不定是她故意和他开玩笑…… 楚大少的脸可疑地潮红了:他怎么就这么蠢,出这么大的糗! “走了!”他说。 赵昰忙问:“你去哪?” 楚亓提腿就想走:“当然是去找我小媳妇啊!” 赵昰觉得别扭极了:长着他的脸的人说要娶别的女人,而他则是个小小少年的模样。 有人说,编故事的人都会在故事里投射下自己的潜意识,楚亓心系江吟不会成为他带回龙小凤的障碍这当然最好不过,但是…… 难道在他的潜意识里,曾经有过去爱别人的想法吗? 不不,他自从认识龙小凤就知道自己非她不可;也曾遇到过不少看上去更好更美的女子,可谁都不如她、不完美还有很多缺点的怪怪的她。 那么,楚亓的心意,应该是他想要周全这个故事的延伸了。 “我和你去。”赵昰说,可脚却像生根了似的不动。 直到说出口,他才想到现在的身份有利有弊,纵然生杀予夺大权在握,却又无法自由自在。 没想到楚亓完全没有“皇帝怎能随意出宫、做臣子要劝诫”的自觉:“要走就走咯,磨蹭什么?!” 好罢……做楚大少真好! 赵昰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坚持做楚亓;如果是楚亓,龙小凤想去哪,他都可以厚着脸皮跟上,谁让他“横竖都是二”嘛! 现在这么想已经太迟了。 但是,也许是骨子里的胆大妄为作祟,赵昰迟疑了下就从善如流,作出了再度出宫的决定。 已经两日没见到龙小凤了,他本就蠢蠢欲动。 他找不到理由宣她立即进宫陪着他、就陪着他——对,即便是想宣她进宫领赏,也得经过一番复杂的程序——这万恶的旧社会! 不过选择这样一个故事背景,倒也不能全怪赵昰。 他是作死了点,究其起因却是在龙小凤身上。 龙小凤很喜欢古代的东西,特别是对宋代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 “如果能穿越到宋朝肯定很好玩!虽然看着国力很弱,可是人民生活得不错,还有好多有趣的人呢!” 那年他们去参观一处位于绍兴的宋朝古墓时,龙小凤如是说。 那座墓中有一具奇特的尸体,在满墓枯骨中独独尸身不腐。 尸体为男性,乍看上去是殡葬者,因为他的手脚都被铁链拷住,脸似乎被什么东西灼伤过,漆黑可怖。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 这具男尸的死亡时间在明代中后期,而此墓的年代则为宋,两者相去有数百年之久。 但除了生命体征消失的时间点外,男尸身上的铁链、穿的衣服都与古墓属于同一时代,即宋代。 于是两者间出现了无法解释的矛盾: 有人猜测男尸并非殡葬者而是盗墓者,但这无法解释铁链的年代问题;若说是后世之人盗墓时中了暗器被困吧,那古墓中又未发现任何盗洞的痕迹。 也有人坚持认为男尸是殡葬者,是元素分析时弄出了乌龙; 此论一出,研究人员立即闹翻了天:你编故事就编吧,凭什么置疑我的能力?!可他们也没法解释一个殡葬者如何在古墓中活上数百年才死透。 绍兴古墓疑云演变到后来被定性于成了非科学、超自然的灵异事件,研究人员们决定暂时搁置,待科学更发达之时再作研究。 龙小凤对这个宋代古墓极感兴趣,看了不少的文献,不过到底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 总之是因为龙小凤喜欢这时代,赵昰才构建出这世界,并希望她喜欢。 她喜欢,她开心,他就喜欢就开心。 赵昰对历史的兴趣没龙小凤那么大,对宋代也是所知聊聊,因此在构建这世界时出现了许多漏洞和不合史实的地方,实属无可奈何。 好在他的世界他作主,就算有什么bug,也是他说了算。 第206章 天生会撩妹 赵昰不介意他所创造的世界深入研究下有很多不合理,他的目的只是让龙小凤对这个世界感兴趣、并感到舒服。 谁知太舒服了,她竟然会沉溺于此…… 想到这里,赵昰一阵发急,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此刻的御书房里空无一人,他让楚亓先出宫去,两人在西湖边约了一个地方见面。 他深深吸了口气,走到书桌边,将书桌一角扳了板。 左三右四、再上七下二之后,御书房屋角的书架露出一个能供一人进出的口子,口子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赵昰以独特的暗号轻轻敲击入口处的陶制器皿。 过不多时,一个小小少年从甬道里蹿了上来。 赵昰拍拍他的肩膀,不假思索地跳进甬道,回身在墙壁上一板。 书架很快地恢复原状,甚至连一丝异响都没发出。 那个与赵昰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走到书桌边,目光投向藏着地道口的书架,脸上露出一股不明意味的阴冷。 接着,他用手指节在桌角轻扣了几下,屋外的王进立即有了反应:“皇上有何吩咐?” “摆驾御花园。”少年说道。 如果赵晨或赵昰在,一定会对这少年感到十二万分的惊异,因为他不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而是表现出一幅为君为上、从容淡定的气度。 赵昰此刻顾不上这些,他急急忙忙地从地道出宫——不是第一次了,他对此驾轻就熟,很快就到了与楚亓约定的地点。 楚大少翘首以待。 少年天子的荒唐他不是第一次领教;在宫中,他出声邀约之后才后悔没有以臣子身份苦劝——若是那样,他早就到西湖边和暮江吟见上面了,哪还用等他这许久! 但腹诽半日的楚亓看到赵昰终于一身便衣地出现,还是强强放下心中的不满,扁了扁薄唇道:“你这样跑出来,真的不要紧吗?” 赵昰翻了个白眼赏他:“你现在再劝,不觉得迟了些吗?” 两人在实质上就是一个人的两面,互怼后各自撇开头,三秒后又回眸看对方。 算了算了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楚亓如斯想道,凤眉一挑:“已经找到她俩船的位置,我们的船也备好了。” 真是太贴心了!赵昰对他的安排表示满意,头一摆,示意楚亓带路。 没礼貌的小屁孩!楚亓在心中默默地哼了一声,给了赵昰一个潇洒的背影:爷这样的才有资格调-戏漂亮姑娘,学着点哈! 说实话,楚亓对赵昰的感觉也很微妙。 本来依楚大少的脾气和一贯以来的风格,不必也不会(或是假装不必不会)对小皇帝屈膝,因为他“横竖都是二”的浑名早已上达天听,他要不如此,要皇帝还是皇帝,那他的麻烦反而大了。 只不过现在,楚亓已经明了赵昰就是他、他就是赵是;除了庆幸外,他还下意识地对自己飞也似地奔向暮江吟而感觉到一丝……愧疚。 啊咧,我不是变心变得太快了,以至于你会产生自我怀疑? 一方面是愧疚,一方面亦隐隐希望这个世界就以他同暮江吟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局。 是啊,如果赵昰和龙小凤终要步入那个世界的正轨,这个世界终将有个结局,那么,他期翼那便是结局。 且不论“造物者”幻化成两个人之后,如何地天人交战,在当下的故事里,显现出来的进程便是两人同舟,并以最快的速度靠近了暮江吟和龙小凤的游船。 那是一艘小小画舫,四面围着轻纱,映出影影绰绰的几道漫妙身姿。 春光正好,赏湖的画舫游船很多;有赵昰在、加之不想唐突佳人,楚亓特地挑了一艘看上去十分普通的船,隐藏在众多的游船中,一点都不起眼。 恩恩,悄悄地靠近,偷看佳人风姿什么的,最是风-流又浪漫了。 赵昰可没有楚亓昨晚那遭温柔韵事,他巴不得马上就看到龙小凤,于是问了句:“这真是龙姑娘她们的船?” “喂,你当我楚门……不是,你当你的楚门是什么废材破烂货吗?”楚亓怒了,薄唇一扁便想开怼。 便在这时,前方的画舫轻纱一揭,窗口露出一张最美不过的脸庞来。 楚亓咽咽口水,把冲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他可不想破坏眼前的这幅佳人戏水图! 事实证明楚大少是想多了,暮江吟只不过揭起帘子,怔怔地看了会水中涟漪,便素手一抬,再度放下帘子。 楚亓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道:“我说吧,我的人怎么可能找错船!” 赵昰“嗯”了声,说:“我们能上到她们的船上吗?” 楚亓给他一个眼刀:“你知不知道这样很造次啊!小江江……江姑娘她们会生气的。” 可转念一想,立即换了口风:“不过给她们个惊喜也不错哦!皇……阿四兄弟,你真是天生的会撩妹嘛!” 楚亓大咧列嘴花花,赵昰则还之以白眼。 他真不知道自己的潜意识里还有个如此不要脸的人格! 不过呢,看楚亓退后一步像是要助跑的样子,赵昰忍住了吐槽:看来楚亓是真要给俩姑娘一个大惊喜了,而他还得靠着他…… 正想着,楚亓已经抓住了他的手:“抓紧了,别吓到吼!” 赵昰还没做好心理建设,下一秒,他整个人便飞到了半空中。 耳边是呼呼风声,脚下是泱泱湖水,别说赵昰了,就连楚亓也没想到,接下去事根本就不算惊喜,说是惊吓还差不多。 楚亓不知道他去十里长堤是去对了。 就在他策马而去之后,被他抛下的那辆马车里,那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掀开了马车后窗的帘子。 马车与楚亓的红马背道而弛,楚亓的身影以双倍的速度远去。 龙小凤拉下脸上的伪装,含泪笑骂:“重色轻友!一心奔着阿吟,连我都认不出来!” 车上的白衣绝色“女子”冷哼一声:“小姑娘就死心吧,要知道他可连我是男是女都没认出来!” 龙小凤一肚子的哀怨被他逗笑了:“石叔叔,谁让你长这么美啊!” 第207章 所以说我现在是在逃婚? “叫石伯伯!”被龙小凤狠狠夸了的石飞白纠正道。 抬眼,冷冷淡淡地瞥了车门帘,以及车门帘外稳稳驾车的车夫——亦做了一番改装的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没回头:“石飞白你就这么想老?” “比小青你只知装小好!”石飞白呵呵地道。 真正的小盆友龙小凤一头竖线:啊咧……这两个千年老妖精是在搞什么鬼,难道不知道真正的小萝莉在此么! 不过,也还好这两位“老夫聊发少年狂”,龙小凤这一路旅途相比去往南诏之时轻松许多。 那晚青二十七问她想不想离开,她想都不想就应了。 青二十七说立即走她还以为是开玩笑,可是青二十七真就赶她去收拾行李。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龙小凤想,而且必定是陆聆涛带来的消息。 时间紧迫,她没有多问,马上回屋收东西。 还好是刚回来没多久,该带的包袱什么的几乎还没怎么解开又要重新包起来。 可收着行李,龙小凤到底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暮江吟来“数峰青”约她游湖,她心知那是“安排”的一部分,没说什么就去了。 她们已经许久没见却感觉好像没有分开过,两人的话并不多但有一句没一句的,好像便说了许多。 从码头登船进了船舱,青二十七正在那等她。 船舷紧贴着岸的地方开了个暗门,她们在底层甲板上转了个弯便回到了岸上,不,确切地说是连接陆地与湖泊的排水地道。 正值春旱,水道里无水,两个人通过都绰绰有余。 龙小凤着实佩服盛京的人工水道系统。 在她来的那个世界的近百年以前,人类急功近利、上建高楼下挖地铁,破坏植被、与海洋争地,三天两头都是海水倒灌、城市内涝的新闻。 比起古代人的远见和智慧,那一代人真是差得远了。 头脑乱糟糟的想七想八,被青二十七拉着在地底绕了几个圈,出来便是停在长堤边的马车。 马车上坐着石飞白,艳若桃李。 之后换装,赶路。 楚亓追过来掀开车帘时,她的后背都是绷直的,可那家伙居然来去匆匆,压根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也不是说非要他多看她一眼,只不过是,想起来有点气气的,还有点……不舍。 想来,来到这个世界,与他呆在一起的时日最久;两人的脾气也最对胃口,不过他自有他所爱,而她…… 有时觉得这样的关系也挺好,彼此熟悉亲密,却又无关风月。 如果不是他的脸偶尔让她出戏就更好了! 等楚亓的身影最终从视野里消失,龙小凤才缩回马车。 石飞白懒洋洋地半歪在座位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她。 龙小凤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她又不是美女,再说在石飞白面前,还有哪个美女敢说自己是美女?! “石叔叔,你看什么?我脸上长花了?” 石飞白依旧懒洋洋地:“我在等。” 龙小凤:“……” 石飞白:“到现在还不问,小姑娘真够沉得住气的,原来你比我们都要老气横秋。” 龙小凤气道:“这不是一直没机会吗?”姑娘我年轻着呢!年轻着呢! 门帘外传来青二十七的声音:“石飞白,你来赶车。” 石飞白扭扭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不要。”好容易享受一把青二十七的服务,他怎么肯轻易舍弃? “你再不过来我就放缰绳了,大家一起撞死拉倒。”青二十七说狠话就像在说天气很好。 石飞白的俏脸都要扭起来了:“我说小青,你要不要这么狠啊!” 青二十七不答,狠狠地一扬鞭,马车颠簸得石飞白都快吐了:“别,别!我信你!我信你说得到做得出便是了,我来赶车!我来赶车!” 龙小凤从未见过一个老帅哥会如此不要脸,忍不住不笑了。 帘起帘又落,风旋风又停,龙小凤的笑容才在嘴角绽开,身边已经换了青二十七。 她的面容伪装过了,但眼中的笑意无法伪装。 龙小凤从未见过青二十七如此欢愉的表情,她不由想,难道他们才是一对? 青二十七收了笑,在龙小凤的小脑瓜上轻轻一敲:“别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 她的眼神跟着正经了起来。 车帘外,石飞白将马车赶得又快又稳。 龙小凤正襟危坐,静等青二十七:“好,我不胡思乱想,我听青姑姑说。” 青二十七单刀直入:“昨晚上陆聆涛过来说,小皇帝打定主意要娶你为妻。” 噗……龙小凤怀疑自己听错! 这什么鬼?!阿四那小鬼! 她倒是记得他的确说过什么“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之类的疯话,可…… 这种话青二十七和陆聆涛肯定不会乱说的,所以……是真的? 青二十七将她之所之娓娓道来: “正式的诏书不会太快下,但是今早赵昰找了鸿胪寺卿苏庭锋秘谈。最大的可能是要先给你加一个尊贵的身份,减少立后的阻力。” 她说到这里小停了下,龙小凤睁大眼认真地听没作任何表示;作为一个老妖婆,青二十七竟然看不出这姑娘是什么意思: “应该会先将你父母从南诏接来,直接在盛京接亲迎亲,比较节约时间。” “这件事我们觉得不合适;且事出紧急,所以不及等你同意,就先做了将你带离盛京的安排。正好,我也确实有事离京,便两件事并做一件事来做了。” 青二十七最后说:“当然,如果你认为此事可行,那么我们便立即调转车头,你安安心心地待嫁,成为一国之后,虽说赵昰年纪不大,但是再过两年……” 龙小凤本来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抬头笑问:“所以说我现在是在逃婚?” “嗯。” 青二十七没跟着笑,反而面露担忧:这小姑娘的反应不同寻常,她笑是笑的,可笑得诡异,笑得比哭还让人不舒服。 “小凤。” “嗯,青姑姑,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青二十七再问。 第208章 龙女侠呢? “真的没事,我怎么可能做童养媳嘛,青姑姑你说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看着明显故作轻松的龙小凤,青二十七不知道说什么好:“既是如此,我们就尽力赶路了。” 她掀开车帘,身后的龙小凤问:“你们帮我逃婚,赵昰不会迁怒你们吗?啊,阿吟,阿吟会不会有事?” 青二十七退回车厢,握住龙小凤微微发抖的手:“放心,陆聆涛有安排。” 陆聆涛有安排吗?龙小凤默然不语。 她向来很有自知之明,她又不是什么绝世大美女,性格多变喜怒无常,女性的魅力更是半点都谈不上。 少年天子怎么就看上她了?这不科学。 就算是救过他,也没必要“以身相许”;再说她都不确定他是否真的需要她的帮忙。 从那位少年天子出现之后,这个世界越发地古怪了。 龙小凤想起少年的样子,竟然心里有些慌慌的。 可恶……她明明想好好地呆在这的,可似乎有人不想让她好好地过。 也许她不能再被动地随波逐流;是时候该做点什么了。 ………… 西湖。 楚亓拉住赵昰,两人就像两头大鸟腾空而起,足尖踏水,几步借力,稳稳地落在暮江吟的船上。 “什么人!”两位持剑的侍女挑帘而出,娇叱道。 赵昰脸色微变,这剧本和他想像的不太一样啊。 楚亓亦觉得不太对劲。 他可从没想过暮江吟居然还会有侍女,而且是会武的侍女,难道说她身份不同寻常,比如说什么小国的逃亡公主之类的? 咳咳,脑洞开大了的楚亓及时收住脚,毫不客气地喊道:“小江江,是我,是我来了!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持剑的侍女们提剑退了一步,却依旧挡在舱门口。 楚亓向来惜香怜玉,便想说两句好话同侍女们借个方便,身后的赵昰却冷冷地道:“让开!” 小小少年自有天子的威严,别说那两个侍女禁不住放下了持剑的手,便是楚亓也是一愣。 不过楚大少反应快得很,马上就满脸堆笑、立图将气氛缓和缓和。 不想赵昰一个眼刀刮过来,楚亓冷叽叽地一缩脖子,再也笑不出来。 他扁了扁薄唇,心想,要不要生人匆近这么夸张啊! 赵昰如同面罩寒霜,推推楚亓,打算如果这二货分身还不动手,他就亲自喊了。 正僵持着,一只纤纤素手掀开门帘,一袭白衣的暮江吟面无表情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楚亓大喜:“小江江你没走,你真的没走!你干嘛吓我?!” 昨夜温柔自持的暮江吟不见了,她现在的眼神就像在看二傻子,当然楚亓现在也的确像二傻子就是了。 不过他的惊喜虽夸张却绝非作伪,到底让她心里暖暖。 赵昰没给他们眉来眼去打花腔的机会,直问暮江吟:“龙女侠呢?” 暮江吟看了赵昰一眼,然后疑惑的眼神看向楚亓。 她是盛京府的仵作娘子,以她的身份,自然是没有面圣的资格,所以理论上她是认不出赵昰的。 而楚亓自然也不便挑破赵昰身份。 他暗暗地腹诽熊孩子多事:谁要你跟着来了,这明明该是我同小江江的私人空间——但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介绍道:“这是小凤之前救过的龙湖镖局的阿四,他想再次向小凤致谢。” 赵昰私自出宫之事,只有极小范围内的人知道,就连权愈明知其中有鬼也因拿不到实证不得不假作不知;楚门更是三缄其口。 不过,要瞒住一件事,最好七分真三分假,龙湖镖局那边已经煞有其事地登门道谢了,楚亓说赵昰想再次道谢亦属正常。 暮江吟清冷的目光投向赵昰,不闪不避。 她当然知道这少年的真实身份,她不爱理会俗事并不代表她是傻子,直接喊破赵昰身份的事她不可能做。 赵昰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再问:“龙女侠呢?” 暮江吟同楚亓杵在船头已有一会儿,按理,龙小凤早该出声,但直到现在,船舱内仍是一片寂静。 果然,暮江吟露出费解的神情:“我同她在暖春坞就分开了。——你们怎么会……” 赵昰没听完她说的话,径直冲进船舱:里面果然空荡荡的,哪有龙小凤的身影?! 这不对劲! 他的暗卫一直盯着暮江吟的船,如果龙小凤中途离开,暗卫一定会向他报告;暗卫毫无所知、龙小凤又消失不见,这本不该发生的事竟然发生了! 这艘船,还有这艘船上的人都是有预谋的! 他们有预谋地把龙小凤藏起来了! 赵昰脸色沉了下来。 楚亓和暮江吟跟着进了船舱,正正看到小小少年显露出来的杀气。 “小凤人呢?”赵昰怒极反笑。 他竟称呼龙小凤为“小凤”! 楚亓和暮江吟对视了一眼,楚亓也就罢了,暮江吟却觉得无比怪异。 她向来是不喽嗦也不多管闲事,所以虽觉怪异,却懒得多问多说:她已经回答过了的,也没理由让她再说第二次。 楚亓深知她的脾气,又一心护着她,忙出声问道:“小凤没和你说她要去哪吗?” 言下之意,暮江吟也未必知道龙小凤的去向,赵昰不能怪罪她,同时也是在提醒暮江吟不要同赵昰起冲突。 而实际上,他心底又何尝不起疑:先是暮江吟的离别信,然后是二女的结伴行,再之后是龙小凤莫名离场。——这两个小女人一定背着他在谋划什么事。 可恨他竟然直入圈套。 圈套? 他楚亓纵然艳名满盛京,可怜身上却没有一点半点是那两个小女人想要谋划算计的,恩,他楚大少还巴不得被她们谋划算计呢! 所以说,如果这是个圈套,她俩要套的是谁? 难道是赵昰? 一想到龙小凤和暮江吟可能联手算计赵昰,楚亓陡然出了一身冷汗: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赵昰在楚门的手上出事。 于是转头对赵昰道:“不如我们先上岸再说?说不定我们在瞎担心,小凤她已经回、回楚门了呢!” 第209章 帝王之威 在船上总归是有点让人感觉不太安全,加之无论是楚门的人手还是皇帝的暗卫,都是在岸上更容易调配。 楚亓的这个建议很靠谱;赵昰没说话,但显然在考虑他的建议。 船上一时静谧。 从表面上看楚大少挺镇定,实则后背冷汗直淌。 他其实很怀疑龙小凤会不会在楚门,因为另一个念头忽如其来地闯进了他的脑海:龙小凤不会是逃婚去了吧?! 可皇帝想要娶她的事还在秘而不宣的阶段,她应该不知道才对。 因为以楚亓对她和对皇帝的了解,皇帝不可能现在就告诉她这事的,因为皇帝肯定也清楚,她一旦得知自己要变成“皇后”,不逃才怪…… 那么有可能是谁告诉她这事了吗? 楚亓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投向暮江吟:她是暮声寒的妹妹,而暮声寒则是…… 楚大少紧紧抿住薄薄的嘴唇,生怕自己的心思被赵昰窥见:……不会是暮声寒向龙小凤透露了消息,他们兄妹二人合谋助龙小凤逃走吧?! 楚亓强忍住发飙的欲-望,在心里狂骂暮声寒: 他这么做是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这么做会把自己妹妹推入万般危险的境地了吗? 难道……他想对抗赵昰、对抗“造物者”?! 他怎么能? 他…… 难怪我这么讨厌他! 意识到暮声寒可能未必如他一般对“造物者”言听计从、极快地放弃龙小凤,楚亓很不是滋味:他以为他想他就能做到吗? 再说小江江……对的,他就是讨厌他,不想承认暮江吟和他一样姓暮,所以一直仍然叫她“小江江”、“江姑娘”。 可这是什么事啊! 但愿龙小凤已经回了楚门,并没有什么逃走不逃走的事吧!楚大少暗中祈祷。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无限地接近了事实的真相,只是漏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不过在当下的这一刻,他没有更多的余力去发现隐藏着的真正的策划者,现下他只想先把赵昰安抚好、弄回宫,然后再想想这摊子破事要怎么破局。 楚亓脑子里绕了很多弯弯,实际上也就是同赵昰大眼瞪小眼了一会会。 然后赵昰点点头,瞥了边上的暮江吟一眼,道:“去‘将进酒’,我请客,暮姑娘一同来吧。” 什么?不回宫还要去“将进酒”还要让暮江吟一起?楚亓急了。但不等他开口,暮江吟立即拒绝:“不了,盛京府昨夜又收了一具死尸,我出来时刚处理到一半。” 有些化验要稍稍停尸之后再继续,她中途出来,倒也不是偷懒。 专业上的事,赵昰肯定不懂,她也没解释的意思,楚亓赶忙帮她解释:“有些尸体得放一放,而且时间得卡得很准,我看,改天再请江姑娘?” 他既然提了请求,便没敢再多说什么“将进酒”也别去了的话。 赵昰似笑非笑:“好啊,下次暮姑娘一定要赏脸哦~” 楚亓见他没勉强暮江吟,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担心;这个熊孩子的风格,他是领教过的,那是相当难缠;现下突然变得那么爽快,着实可疑。 因着“将进酒”就在西湖边上,赵昰提议直接坐他们原来的船过去,暮江吟既然不去、就还留在她的船上,自行回盛京府衙。 楚亓巴不得快点让暮江吟脱离“魔爪”,连连称是。 更难得赵昰主动与暮江吟告别,不再提其他;楚亓这才稍稍放心。 不过到底是望着佳人远去的碧帆远影,作了一番西子捧心离人状。 赵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找暮江吟算帐,岂用急在一时一刻? 因着各怀心事,两人一路几乎没有对谈。 行船不多时,便靠岸在了“将进酒”。 二人还未下船,“将进酒”中的雅座便已备下。 虽是大人物来临,倒也没刻意清场,不过跑堂侍女、乃至雅座周围的食客,都在不经意间多了许多。 这其中有楚门中人,亦有天子暗卫,将“将进酒”围成了铁桶一般。 赵昰一进门,便见一名黑衣人跪在门边静候。 他只瞥了此人一眼,口中嚷嚷好酒好菜都给我摆上来,一副标准食客、中二少年的模样,竟是当那黑衣人完全不存在似的。 “将进酒”是楚门的地盘,楚亓自是安排得好好的;而赵昰不问那黑衣人,他亦视那黑衣人如空物,只说些盛京近日的趣事给赵昰听,逗得少年天子嘿嘿地笑。 少顷大小菜色都端上桌,端的是色香味俱全。 楚亓将每盘菜都拨了些出来——眼前的这位小盆友到底是皇帝,他虽没发话,楚亓却不敢造次,自动亲身试菜。 不想才拨了两道菜,赵昰道:“别那么麻烦了,在这里谁敢害我?你吗?” 楚亓薄唇一扁:“别自作多情了,是我自己想吃,不想沾到你口水!分食,分食你懂吗?” 天底下也只有楚亓敢这般同皇帝说话了吧?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一动不动,汗水渐渐湿了后背。 天子之怒,谁能抵挡? 如果赵昰一进门就冲他发火,训斥他办事不利、居然被暮江吟那种小伎俩骗过、让龙小凤在眼皮底下失踪,那还好一点; 现在赵昰一句不提,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意思可就明显得很了:你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人,我连冲你发火的机会都没必要给你。 相较于沉默的黑衣人,那边厢却是热闹得很。 赵昰正抱怨楚亓没给他上“梨花趁”。 “梨花趁”是“将进酒”最有名的酒。酒名出自白居易的《杭州春望》:“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楚亓哪敢让赵昰放开喝酒,变着法子劝阻,甚至抬出了楚门秘酿“风荷吟”,说道下次再请他喝,这回就算了云云。 ………… 黑衣人从未觉得时光如此难熬,难熬到如同正身受凌迟之刑。 直到雅座门外忽有脚步声靠近。 “哒哒,哒哒哒”当两短三长的扣门声响起,黑衣人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第210章 难道要我踢你屁股? 被打扰的赵昰和楚亓停下了说笑。 楚亓看了赵昰一眼:少年天子正夹了一口菜,放入口中细嚼。 看来是准了,楚亓于是应道:“进来吧。” 赵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继续地嚼嘴里的东西,好像楚亓的话、进来的人,都是空气,与他全然无关。 走进“将进酒”雅座的是另一个黑衣人。 跪在门边的那位是他的上司,平时他在那位的手下不敢有一丝不敬;可现在坐在这个屋子里吃喝的少年,才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 固而他不敢向上司多看一眼,一进门就向前两步跪下,以头抢地,一言不发。 楚亓腹诽:阴阳怪气的小皇帝带出来的人也是阴阳怪气的,有什么不能直说么,还用得着摆这么大的架子。 赵昰慢慢咽下口中的那根菜:“有屁不快点放,难道还要我踢你的屁股吗?” 他对这黑衣人带来的消息有所预感。 事实上他心急如焚,只不过作为一个喜怒无常的少年天子,他知道的心急绝不可能被看到。 黑衣人浑身一抖,抬起头,不敢看赵昰,却是向楚亓那边偏了偏头。 楚亓气笑了:“你是猪吗?我还在这里,自然就是你说什么我都能听了,这还要教?” 他是真的气,这小皇帝手下都什么人哪!比我们楚门差远了好吗? 大众总以为的天子暗卫就是楚门,其实大错特错。 天子另有暗卫,且与楚门是全然隔绝的两个系统,很多楚门的人比如楚亓,甚至只是在传说中知道皇帝还有这么个护卫队。 直到前次送皇帝归京,这支暗卫才渐渐地从暗地现了身。 他们以后会否更强势地占领楚门的领域不得而知,楚亓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造物者”的到来,所以皇室的权力配置有了变化,他能确定的就是楚门最好、楚门最强。 听到楚亓语气不善,那黑衣人忙道:“飞鹰来报,已经找到龙姑娘去向,但是点子厉害,若是打草惊蛇,恐怕他们会隐藏更深、难寻踪迹,所以小的们只敢远远跟随。” 说着,吞了口口水:“求主子示下,是跟是截,小的们拼死……” “戴维恩。”少年天子开口打断了他。 后进门的黑衣人一愣,皇帝喊的不是他的名字——也对,皇帝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名字? 门边跪着的那位立即匍匐跪行,趴在桌边:“臣在。” 皇帝开口了!皇帝叫他了!这说明他做得没错!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戴维恩这才真正将高悬的心中大石放了下来: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 赵昰居高临下盯着两个大好人头,一时没说话。 楚亓受不了这诡异的安静,问道:“龙姑娘现在何处?” 后进来的黑衣人忙道:“离盛京五十里之外的杨柳渡。” 不,不是吧……龙小凤真的跑了?楚大少心中升起极为不妙的预感,见赵昰没说话,又问:“‘他们’……有几个人,‘他们’是谁?” 黑衣人答:“与龙姑娘在一起的有两人,一男一女,男的穿白衣,长得、长得特别漂亮,女的……” “啥?!”楚亓跳了起来,“你说什么?!男的?” 楚大少立即想起了十里长堤被他拦住的那辆马车和马车上的三个人,顿时捶胸顿足、悔不当初:不会是……吧? 不不不,不会是的,不会是的! 楚亓万万都不想承认自己在眼皮底下放走了他们,可…… 心存侥幸的楚大少想起了什么:“你们说他们现在人在杨柳渡?” 黑衣人气气的:“不错。”楚门了不起啊?楚门就能看不起我们天子暗卫? 楚亓转头看向赵昰,我就是看不起你们怎么了? 赵昰撇撇嘴,不置可否。 两人的相貌全不相同,但表情却有谜之相似。 那两个大好人头都在等着赵昰的回话,赵昰最终却只说了两个字:“回宫。” 蛤?楚大少一瞪赵昰:这就回宫了?那你巴巴跑出来作甚?耍楚爷玩儿呢? 赵昰向他挤挤眼。 好吧,楚大少默默地吞下了想要说的话:我就知道这熊孩子必有后招! 楚亓乖乖地闭嘴,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如果带走龙小凤的是青二十七和暮声寒的师傅石飞白,那么,龙小凤的“出逃”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难道龙小凤并非在逃婚而是别有目的? 据他所知,石飞白来自金国,他来大宋,是为了见青二十七,昨夜二人也确实见上面了;而石飞白是要回金国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听说暮江吟要离开就立即相信的原因;他其实知道石飞白走时定然会带走暮江吟。 只是没想到,石飞白没有带走暮江吟,却带走了龙小凤。 不不,也许他在十里长堤遇到的并不是他们呢? 为什么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楚大少感觉特别崩溃。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龙小凤肯定是自愿离开而非被那两人胁迫。 为什么这一行三人会在杨柳渡被发现呢? 就算他在十里长堤在眼皮底下放走了他们,从那时起算,他进宫,和小皇帝出宫,游湖——这大半天的时间都是由暮江吟甘冒奇险、配合他们省出来的。 按理,他们至少在百里以外了,怎么会是这区区五十里? 且,石飞白不是要回金国吗?杨柳渡在盛京的东南方向,与金国是反向而行;难道他们要玩迂回甩敌的把戏?又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是要去金国? 更关键的是,龙小凤是和他从黔州由西向东走了两次的,她的功夫他知道,更别说另外两个千年老妖精了。 以这三人的本事,若是真心想甩开敌人,敌人岂能这么容易找到他们? 就凭天子暗卫? 就凭从他们在船上与暮江吟分别到在“将进酒”吃半顿饭的时间? 这不应该啊?! 楚亓百思不得其解,正神游天外,赵昰推了推他:“护驾!回宫!” “拉拉扯扯做甚!”楚大少努力撑大了凤眼,瞪得圆圆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他才不怕这熊孩子呢,哼! 第211章 论如何优雅地拔鸡毛 离盛京五十里之外的杨柳渡。 石飞白正埋怨青二十七:“你可真是疼你这小徒弟!”但他生得那样好,埋怨也想是在娇嗔。 青二十七望着自远处跑来的龙小凤,说:“是啊,我不疼她,谁疼她?” “切~”石飞白说,“说得好像她无父无母没朋友一样。” 青二十七叹了口气:“是因为像吧。” 像当年的她,处于迷茫之中,想要找到“自我”。 所以龙小凤说想往东南,她就往东南;反正金国什么的,也不是非去不可…… 石飞白媚眼如丝,懒洋洋地说:“其实小青是不想这么快去到金国吧?因为你害怕见到……” “石飞白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青二十七气急败坏,如果不是龙小凤蹦蹦跳跳地近前来,她真的会为老不尊地打石飞白个四仰八叉。 然而,龙小凤蹦蹦跳跳地近前来,手上还提着一只打来的山鸡:“青姑姑,石叔叔,饿了吧!来尝尝我的手艺!” 结果是石飞白看不下去龙小凤笨手笨脚拔鸡毛的模样,抢过去三下两下处理干净,再用泥封了山鸡,整个儿埋在土里,然后在上面生起火。 龙小凤忍不住赞叹:“石叔叔你太贤惠了!连拔个鸡毛都辣么优雅!” 石飞白伸手挡住:“别哈,拔个鸡毛算什么?一会让你看看石叔叔的本事。” 青二十七坐在火堆边看石飞白吹牛,微微地笑。 实际上石飞白没吹牛,因为他做的烧鸡确实美味。 三人说说笑笑地,待时间到了便移开火堆,从土里将鸡挖出来。 敲掉封泥,顿时有一股奇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别说石飞白和龙小凤两个跳脱的了,就连一向端(表)庄(情)淑(木)女(讷)、对吃食兴趣缺缺的青二十七都没忍不住多撕了一条鸡腿肉。 结果三个人都吃得一手一嘴的油,打着饱嗝意犹未尽。 龙小凤说:“石叔叔你这手艺就该去盛京摆摊,怕不把王麻子烧烤摊的生意抢光。”对对,就该抢光王麻子的生意,让陆聆涛无处遁形! 石飞白瞥她一眼:“我没人没本钱,你出钱你打下手?” 龙小凤:“我没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如你给我发工资?” 石飞白哈哈一笑:“你连鸡毛都不会拔,我请你吃白食吗?” 龙小凤狗腿地呈上水袋,倒水让石飞白洗手:“我不会,石叔叔教啊,我肯定不吃白食的。” 石飞白笑而不语,享受着龙小凤的殷勤,将油渍渍的手洗得干干净净:“要学吗?我先教你如何优雅地拔鸡毛吧?” 蛤? 龙小凤眼一眨,只见石飞白修长白晰的手心里,有几颗晶莹的水珠;再一眨眼,但见那水珠变成了冰珠。 “唰唰唰!” “啊啊啊!” 石飞白手心里的冰珠激-射而出,在空中划出几道白线。 白线飞跃的尽头,三个黑衣人惊呼现身。 而就在白线指引之下,青二十七“软红十丈”已至:那三个黑衣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束手就擒,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只知逐胜忽忘寒,小立春风夕照间。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 龙小凤对敌人的到来不是毫无知觉,但是,这两位老妖精的出手……也太快了吧! 石飞白得意地笑开,眉目舒展,漂亮得耀眼之极:“如何?够优雅吧?” 龙小凤张大了嘴,半晌应道:“这鸡毛拔的是真优雅。” 恩恩,一定要抱紧这两条大毛腿,任是前途一地鸡毛也不怕了! 龙小凤默默竖起大拇指。 青二十七没怎么为难那几个黑衣人:无非是将他们绑起来,当着他们的面抹掉“逃亡”的痕迹,然后扬长而去罢了。 至于他们的上峰要如何惩戒,那就不是她需要考虑的事了。 夜露深重,三人再度上路。 他们的目的地绍兴,并不是金国。 甩掉天子暗卫,他们没改变目的地的方向,但比之早前,多做了一些迷惑敌人的假相,现下天子暗卫还想找到他们,便没这么容易了。 “小凤。”青二十七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非要去绍兴?” 龙小凤道:“以前,唔,我是说,‘穿’之前,我曾经去过绍兴,那边有一个古墓,古墓藏着一个未解之谜。 “我想去弄弄清楚,说不定哪天‘穿’回去了,我就靠着这秘密一跃成为高尖考古科研人员,白吃白喝舒舒服服一辈子呢!” 龙小凤的眼睛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说得比什么都真。 “你笃定穿得回去?” “人总得有梦想嘛,万一实现了呢?” 青二十七转过头看她,也不知信了没信。 马车飞弛,她们二人赶车,而石飞白大懒鬼大美人当然是在车厢里享受。 接着就飘出来一句:“小青,你小徒弟在说谎,绍兴我们不去了。” 龙小凤一头竖线,有石飞白这样的不靠谱师傅,难怪教得出暮声寒那样阴阳怪气的徒弟! 青二十七狠狠一甩马鞭,马车上下颠簸中混杂着石飞白的尖叫:“小青,你是不是人啊?我替你问出心中所想你还这样折磨我!” 青二十七用继续狠狠甩鞭回应了他,直到他大喊求饶:“小青你真狠,我不说话行了吧,我不说话行了吧……” 病娇体石飞白总算消停了,青二十七沉默驾车。 过了一会,龙小凤问:“那青姑姑呢?为何我一提议到绍兴,你想都不想就同意了?”(并且直到现在才问我原因。) 两个老妖精带她走的时候,并没说他们要去哪,想做什么。 青二十七也只提了句“有事要办”,以至于龙小凤一度以为她要办的事,就是带她逃婚。 后来她自然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了,他俩确有要事,目的地是金国,带上她,是顺手。 虽然最早的目的地是金国,但青二十七和石飞白到底是顺着龙小凤的意思,二话不说先去了绍兴。 第212章 盗墓者的诅咒 为什么他们同意去绍兴?青二十七的回答是:“因为我年少之时,亦曾到过绍兴,并且在那有段难忘的经历。” 龙小凤问:“那是什么样的经历?” 青二十七悠悠道:“也和一个古墓的秘密有关。” “咚!”龙小凤一个没坐稳,头磕到车门框,好阵疼。 她揉揉脑袋:“不会那么巧吧?” 青二十七笑笑:“你说呢?” 龙小凤陡然升起一股寒意,不会真的吧?竟然有那么巧吗? 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巧事”还算少吗? 她不信天下有那么多的巧事,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青二十七:“我不知道。也许……” 心中有个模糊的猜想,但无法证实。 穿越,本就是个大bug;有这最最不讲逻辑的前提在,还有什么可讲逻辑的? 龙小凤从未像现在这般好奇青二十七的穿越经历:“那个……青姑姑去过的古墓,有什么秘密?” 秘密啊…… 青二十七想起那从地底传出声音:“咣——卡,咣——卡”,似乎是什么人拖着脚链在深深的墓道中走来走去。 那声音至今还时而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她斟酌着说:“据说是一个盗墓者的诅咒。” “诅咒?” “据说有一个盗墓贼被生生地封在帝陵里。墓道被封上之前,他发誓说‘山宫一闭无开日,未死此身不令出’。 “后来,每一代修帝陵的人,都会梦见他在帝陵里披头散发、拖着脚链走来走去。有不少人因此疯了。” “就是你家青姑姑,当年若不是我及时出现,她早就走火入魔而死了!”车厢内石飞白不忘见缝插针大呼着邀功。 青二十七这回倒没训他,微笑点头:“谢谢你哈,如果你闭嘴我就更感谢你了。” 石飞白乖乖地缩回去:“困死了,谁要管你!” 他们的对话,龙小凤充耳不闻,她的精神全在那古墓、盗墓者、铁链、诅咒几个词上。 不会真的这么巧吧?这,这什么事呢! 她忍不住再问:“那个盗墓贼,是什么人有定论吗?” “此人姓朱,脸有成片黑斑,人称‘朱漆脸’。” “啊!” 原来……真的是巧了! 龙小凤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那个猜测又近了一步。 青二十七没有追问下去,有些事太过惊世骇俗,能不说,就不说吧。 她驾起马车彻夜狂奔,至天明后方停下歇息;如此昼伏夜出,不一日赶至绍兴。 大宋南渡以后的几代皇帝,都将帝陵建在绍兴,帝陵周围,有柏子庄和奉先禁军世代守护。 青二十七和石飞白上次来到帝陵,从绝对时间算是六十余年前的事,以相对时间算,也有十余年了。 不过帝陵的建制都有一定的规格和传统,除了多了几个皇帝的陵墓外,其他倒无太多的变化。 只不过多愁善感的青二十七到底是悲春伤秋,感叹了一番时光如流。 龙小凤扁嘴:“那啥,青姑姑,现在帝陵还好好的呢你就感慨了,要知道他们日后的命运,那才真是惊着你呢!” “是有点惊着了。”青二十七说。 她虽然也曾去现代走过一回,却总是适应不了,几乎就是个隐居在城市里的宅女,平时在家里除了翻书也没别的事做,史书,自然是看过一些。 石飞白则一脸兴奋、一脸期待:“听起来宋朝那几个老老小小的皇帝死后命运很惨啊?到底有多惨?快说来让石叔叔高兴一下!” “也没有多惨啦!”龙小凤有点受不了这位长辈,不过她对宋朝也谈不上有什么多余的情感,“也就是被挖了个底朝天,然后么,其中一个皇帝的头骨被做成法器,又当成酒杯……” “噗……”石飞白赞了声,“这个好!这个好!不过当夜壶岂非更好?” 他本来就不是宋国人,并且还一心想灭个宋来玩一玩,听了这事儿,不笑开怀才怪。 青二十七则没说话。 龙小凤以为青二十七不作表示,是不喜欢他们将这惨事当成八卦逸闻来说,毕竟,青二十七与他们不同,算得上是宋人。 不想青二十七叹的却是:“是的么?那么我记错了,我记得的,并没有惨成这样。” 龙小凤先是一怔,之后便想通了: 她和青二十七的穿越是两个系统,也即她们很可能在时空的交错中去到了相似却不尽相同的平行世界,因此,她们所知的所谓“历史”有偏差也不奇怪。 总之这虽然是皇帝的事但终究是“别人的事”,不重要。 重要的是古墓、盗墓者、铁链和诅咒。 依着青二十七的记忆,找到那个古墓不难。 那座墓并非主墓,而是边缘陪葬的嫔妃墓,因为比较偏远,林深草密,因此才在后世的盗墓浩劫中幸免。 如今这墓静悄悄地藏在山林之中,并不知晓有不速之客即将来临。 ………… 杨柳渡,三个黑衣人磕头如剁蒜。 上头人交代,追踪那三人的事,交由手持天子密令的楚门楚亓楚大少负责。 天子暗卫既然还要听楚门的? 好不容易开始走向明面的天子暗卫感觉十分崩溃。 谁都不想一辈子锦衣夜行,可是这少年天子才表露出要提拔暗卫的意思,突然间又空降个楚亓、让他们和楚门混在一起是什么鬼? 本以为少年天子渐渐长成、他们总有出头之日,这样看来,小皇帝根本就还是不靠谱少年啊! 黑衣人腹诽是腹诽,半点不敢表露,乖乖低头听训;一边暗自打量楚亓身边那个身量不高的蒙面小子:我去,这楚大少花名在外,办差还带小厮?! 且不论天子暗卫在肚子里做了什么样的猥琐猜测,楚亓楚大少此刻才是真正的郁闷至死。 知道熊孩子不省心,可是不知道会这么不省心! 赵昰同学,你就不能不一时一出么?你会害死我的啊! 赵昰一边说回宫一边向他挤眼时,楚亓还以为这少年天子有什么好主意呢!谁知竟是这么个主意! 第213章 熊孩子又搞事了 楚亓本以为赵昰会行使“造物者”生杀大权,直接将龙小凤缩地百尺弄回盛京;再不济像个皇帝似地派他或是别的什么先想龙小凤劝回来再说其他。 所以少年天子命令他守在皇宫墙下等消息,他都已经做好当少年天子追妻秘使的准备了—— 离京出差前不能与暮江吟道别虽然挺遗憾的,不过,相信这次出差不会特别久,他们很快就能小别胜新婚。 毕竟龙小凤他们走得这么慢;走得这么慢又这么容易被发现,也许是因为龙小凤走着走着就后悔了,她会回来如少年天子所愿。 不行,把这事解决之后,一定要赵昰出手赐婚!他楚大少怎么说也是“造物者”的分身,不风风光光大婚那可是堕了赵昰的面子,如此两全其美的事,赵昰应该会乐见其成才是。 ………… 楚亓正在肖想暮江吟,露出花痴般的傻笑,忽然一个灰扑扑的少年从皇城根儿走过来,对他说了声:“走吧。” 楚亓下意识应了声:“好!走咯~” 他站的位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站的,那少年近前来只能是因为有赵昰的吩咐。 办正事了!而且要办得漂漂亮亮的! 楚大少想着,突然一个警醒: 等等,这声音好熟! 这个人……也很熟! 饶是楚大少见多风雨,也忍不住一蹦三尺高:“等等,要去哪?!”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天上的星星:“自然是去找小凤。” 楚亓瞪大了眼:“你确定?” “确定啊。”少年平静地说,面上显出一丝的不耐烦,“怎么,我都敢做了,你还怕什么?” 楚亓闭嘴。 熊孩子! 楚大少再胆大妄为,也知道皇帝私自离宫是件很严重的事;上次赵昰偷跑成功,那真是狗屎运到了。 关键是他上次坑的是庆王府,庆王府神通广大脑袋还大;这回想坑的是他,楚大少掂掂自己的脑袋:他又不是大头鬼! 楚亓目光闪烁,他知道这不是个事:“这样好吗?” 赵昰:“有什么不好的?我都安排好了。”他的安排包括做了改装,如今他又是京畿道上的阿四少年了。 “这是你安排好就能好的事?明天的早朝呢?你不会就想让我一个人带你出京吧?” “还有我的暗卫嘛不是。”赵昰的不耐烦更明显了,“走不走?” 楚亓想,就凭你的暗卫?那能挡什么事? 赵昰一眼看破他的想法:“我是‘造物者’我还是皇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是再磨蹭,我立即喊人说你楚亓图谋不轨,楚门么,呵呵哒。” 熊孩子的威胁其实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阴森森,但是楚亓知道他真的做得到;不由得冷叽叽地打了个寒颤。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楚大少认命了。 于是一大一小趁着夜色出了盛京。 离京之前,楚亓启动了楚门的紧急通道,虽然不能具体说自己办的到底什么差,但是,至少能保证安全无忧。 至于皇城之内赵昰的“安排”,他也只能相信他了吧。 他突然有点好奇传说中的帝王替身,真有那么像? ………… 龙小凤一行三人赶到宋帝陵的属地时已近傍晚。 柏子林外深草中,有一块断碑。 如果不是青二十七下马躬身,大概没有人会发现它的存在。 看着那个青衫落寞的背影,龙小凤忍不住问石飞白:“那不会是青姑姑的谁的墓吧?” 石飞白敲敲她的头,媚眼一瞥:“小姑娘你有没有想太多?” 龙小凤“哦”了一声,石飞白连珠炮似地甩话过来:“这是帝陵,里面埋的能是她的谁?她又不是流落民间的公主,哪来有什么皇亲国戚?” “那她是谁?”龙小凤问。她是真好奇青二十七的过往。 “她啊……”石飞白意味深长地说,“是个特别闷骚的怪人。” 这个评价……真叫龙小凤无力反驳了。 许久,青二十七才从草丛里走出来,龙小凤迎上去问:“青姑姑,这是什么碑?” “大观圣作之碑。”青二十七说。 龙小凤这会儿真恨不能有度娘在手,这几个字她都听懂了,可怎么合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意思呢? 幸好青二十七立即解释了: “大观圣作之碑就是宋徽宗大观二年留下的碑,俗称御碑,奸臣蔡京题的,所以靖康之后就被毁得七七八八了。多年前我曾经路过这里,没想到它还在。” 它还在,而人世变迁不知几何,怎不叫人心生感叹! 此后三人在绍兴周边转悠,青二十七时不时就流露出怅然之色,甚至有一两回疑似掉了眼泪。 原来绍兴果然是青二十七的旧地,她来,并不只是因为龙小凤。 “青姑姑,有空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龙小凤说。 青二十七笑:“你不是已经说过了,而我也已经答应了吗?” “哦,是么。”龙小凤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是青二十七的旧地,却不是她的。 因为她到过的地方,是一座钢筋水泥造成的博物馆;在博物馆的第一层,阴冷的展室里放着那个被青二十七称之为“朱漆脸”的黑面男尸。 负二层则是那个古墓的墓室展示,一半是现代复原,一半则保留着古墓被开启考查时的原貌。 所以说,那个博物馆现在她的脚下。 青二十七说的所谓“诅咒”,她一点都不信。 如果诅咒有用的话,何不求个现世报?还要等什么生生世世的果报——就算此誓应愿,朱漆脸也看不到了。 朱漆脸啊……那个在地底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呢? 那具与年代不符的死尸身上又藏着什么秘密? 以及,从青二十七和石飞白偶尔的言谈中,她多次听到“解语轩”。 她知道,这两个老妖精的潜世已久,此番重新入世,或多或少都是有那个传说中的组织。 她还知道,“解语轩”多少可算是楚门的前身…… 听说,那个组织是一个女人当家。 一个长袖擅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又是如何湮灭在历史的长河? ………… 第214章 她高兴就好 许多谜团在心中混作一团乱麻,龙小凤有种直觉,这一团乱麻并非是不同的断线搅在一起,而是由一条完整的线缠成一团。 终有一天,她能把这个团解开,理成一条清晰的线! 夜风习习,龙小凤离开三人野宿之地,信步而行。 这是他们来到此地的第二天晚上;她没有说走,那两个老妖精便纵容,她不解释,他们便不问。 龙小凤想,她在这个时空其实不坏,总是有这个那个人冒出来陪伴她、理解她;生活也是相当有趣。 当然,如果没有那几个烦人心的男人在就更好了! 明月照在断桥残橼,本该凄凄惨惨戚戚,不过因为春深草长,倒是别有一番野趣;再加上抱膝而坐的龙小凤,便是活脱脱一幅古典美人图了。 也不知坐了多久,身后的草丛忽然无风自动,然后又莫名地停歇下来。 风吹起龙小凤的裙裾,她从石头上跳下来站定,直直地站了半分钟。 这半分钟里,除了风吹草丛依旧,没有其他的动响。 龙小凤暗叹一声,向前迈出一步。 “龙女侠!”背后的声音终于响起。 龙小凤站定,但没有转身。 “龙女侠别走!”身后少年的声音清朗而热切。 龙小凤依然不动。 “龙女侠我有话想对你说!” 龙小凤抬步。 “龙姐姐,我来是想谢谢你。” 龙小凤向前一步,很慢但是坚决,少年紧跟上一步,却无胆挡她去路。 他一路喊,她一路行;两人亦步亦趋,在他们十步远的地方,则是一个面目如画的男子默默跟随。 终于,少年的叫喊简化作最简单的“小凤”二字。 龙小凤停下脚步。 这就对了,她等的就是他放下面具的此刻。 龙小凤转回身。月光之下,阿四少年的脸苍白无比,不是喜不是忧,也不是怕不是惊。 “你来了啊?”龙小凤说。 “对,我来了。”赵昰回答。 龙小凤:“你来做什么?” 赵昰:“难道不是你让我来的?” 她让他来,所以放慢了脚步、暴露了行踪,却又在半路耍掉尾巴。 她就是要他跟过来,还要考他究竟在哪才能找到她。 这里是算不上她和他的旧地,但是她和他在此地却也有些旧事。如果他如她所想是另一个“他”,就一定会猜到她此行的目的地。 他那么聪明,如果是他,就一定会来。 这是一个试验。 是她验证一些事的试验。 结果他来了。旧地重逢,跨越了不明的时空。 她说不清是希望他来或是不希望。 四目相对片刻,龙小凤先撇过头闪躲他的目光:“你真行啊,神通广大。” 赵昰:“对不起。不过我是皇帝嘛,皇帝总该有点特权的。” 龙小凤:“是皇帝不皇帝的事吗?” 赵昰:“因为做皇帝能为所欲为啊。” 龙小凤嗤笑:“自大的毛病改不了哈。” 赵昰:“跟我回去好不好?” 龙小凤摇头:“我疯了才回去做你的童养媳。” 赵昰失笑:“这是童养媳不童养媳的事吗?” 龙小凤:“有差别吗?” 都是问都不问她,就列出几个选项让她选;她不要选,他列的选项里没有她要的生活。 赵昰:“小凤我……” 龙小凤:“没得商量,我不会改主意的。” 赵昰急了:“小凤,你听我说……” 龙小凤大笑:“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赵昰:“无论我做过什么事,无论或对或错,但有一点,我,我是真的……” “嘘……”龙小凤伸出手指,挡住了少年的唇和他即将说出口的话。 “别,有些话不能乱说的。因为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就会自毁。”她说,她的笑容有些颠狂,“我知道你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这也是沈一白反复提醒他的:她的意志力太过强大,如果你强迫她做她不愿做的事,那就会真的毁了她。 可他不甘心,不甘心啊! “那我撤销旨意不行吗?只要你不走,又或者,你要去哪里,我都跟着你。”少年几乎是在哀告了,“求你。” 龙小凤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不想这么多。” 赵昰喜:“那么,你总会有想通的一天?” 龙小凤再次摇头:“我不知道,你总得让我把我要做的事做完再说。” “好啊好啊!我等你,我永远都等你!虽然,虽然我希望你快一点点,就快一点点!” 龙小凤没说话,越过他身边,一抬头便看到十步以外的楚亓。 她脚步微滞,忽地回头问赵昰道:“所以说,这一切都是我的潜意识对吗?是我用潜意识造出的幻境?” 所以这里有她看不清到底有多少面的暮声寒,有令她始终无法释然的陆聆涛;她是主角当然所向披靡,当然走到哪里都有人帮助有人保护…… 还有……有青二十七、有石飞白,还有什么楚乐一楚门之类的。 赵昰愕然。 原来她是这样认为的呢。 龙小凤笑了起来,笑颜甜美如花:“再见。阿四。” 这一次,她把赵昰抛在身后,又越过楚亓。 擦身而过的瞬间,她樱唇微张,无声地赞叹:“你,很,好”。 楚亓是好的,他很好,他是她潜意识里“他”另一个可能的方向,对于龙小凤来说,那真是一个最好、最好的结果。 楚亓薄唇一扁,他想如一直以来那样笑骂一声“小弱鸡”,但终于缩了回去。 龙小凤俏生生的背影消失在黑漆漆的林间,他知道,她这一走,他们再难找到她了。 夜风吹过,前方的少年呆立不动。 楚亓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还未开口,赵昰说:“走吧。” 楚亓:“你不再试试吗?” 赵昰惨然一笑:“试?怎么试?有试的必要吗?随她去吧,她高兴就好。” 楚亓从未见过如此心灰意冷的赵昰,他没有再多话,默默地陪他前行。 谁知道这么一走,就走了一整夜。 走过山走过水,走过黑暗走过凌晨,走到朝阳升起。 楚亓有功夫在身,如此一夜都感辛苦,那少年却不知疲倦似的一步不停。 第215章 熊孩子很善变 一路上,楚亓几次试图劝赵昰休息,可那少年不理不顾,楚亓便只能一路跟着照看。 看着那瘦弱的小小身形,楚大少有感同身受的伤心难受与不知所措。 也许让这少年发泄一下也好,他想。 终于,一座小城镇在朝阳照耀下出现在眼前。 少年的脚步慢了下来,突然间身子一晃。 楚亓抢上一步扶住赵昰:少年的脸苍白如同一张纸,眼睛微张微闭,明显身已力竭;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一把推开楚亓,想要继续往前走。 楚亓觉得他长这么大都没这晚叹的气多,道了声:“得罪。”手起掌落,在赵昰后颈轻轻一斩。 少年的身体应声软倒。 楚亓将他扛上肩,找了家客栈安置。自己则守在一边,寸步不离。 他有点可怜这少年。 虽然是“分身”,也在之前的叙述中感知到赵昰对龙小凤苦恋的心情,可他到底是个生造出来的人物,并不完全了解两人的过往。 是什么样的过往令龙小凤铁了心拒绝呢? 楚亓想,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很严重的事吧,否则龙小凤不会如此。 因为她不是那种事事记仇的性格,但是如果真踩到她的痛处,便会一直放心上。 楚亓为赵昰遗憾,同时又觉得庆幸,庆幸自己小心翼翼递出的试探的枝条有了回应。 不知道暮江吟现在在做什么? 楚亓想着那张看似冷冰冰、其实却带三分情的俏脸,闭目小憩。 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靠在床边,屋内呼吸平静,任窗外尘世自喧闹。 这一觉睡到近傍晚。 赵昰一动,楚亓立即就感觉到了:“睡得可好?” 赵昰坐起身来,看了楚亓一眼:“我饿了。” 楚亓感觉赵昰的这一眼说不出的叫人难受,但是说饿又带着烟火气,一时也没往心里去。 喊人做了热乎乎的面条端进屋,楚亓没跟赵昰多客气,坐在他边上呼噜噜地吃起面:楚爷还要干活呢,不吃饱怎么干活! 赵昰吃得很斯文,一条一条地夹起面条,一口一口地咀嚼咽下。 小镇小客栈,做的面汤却很是不错,两人吃面的风格不同,但都吃了个一干二净碗底朝天。 楚亓先吃完,盯着赵昰吃完最后一根面条放下面碗。 “叫暗卫备车马,回盛京。”少年平静地道。 楚亓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熊孩子头脑发热,非对龙小凤穷追不舍不回盛京,那麻烦可就大了:楚大少再本事,也担不起带着少年天子长时间漂流在外的责任。 然而他高兴也就一会儿,赵昰随即下了第二个命令:“传联的密令,无论明路暗路,全力追缉龙小凤,一找到人,不管用什么办法,绑都要绑回盛京。” 楚亓怀疑自己听错:他昨天不是还说任她去吗? “我说……” “怎么,还要朕说第二遍么?楚爱卿。”少年天子原本清朗明快的声音变得阴郁,就像是同样的身体里换了个芯。 赵昰搬出天子之威,楚亓不敢再说,在心中暗自腹诽了一声:善变的熊孩子! 他走到窗边做个手势,几个身着普通民众服装的天子暗卫立即从暗处走了出来。 赵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不是什么好茶,但他并不在意。 他有种感觉,这个世界里的某些东西正在脱离他的掌握,至少龙小凤在青二十七的帮助下远走高飞,这肯定不是他编得出来的故事。 他编的故事,明明是他与龙小凤大婚,然后他带她从幻境中醒来! 青二十七……这到底是什么人?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似乎在哪里听过见过青二十七,可是,是哪里呢? 少年将茶杯重重放下。 不管这个意外是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都要把主动权抓回手里! ………… 当盛京被在龙小凤等三人远远抛在身后,龙小凤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高大巍峨的城楼。 在绍兴与赵昰见过一面后,三人便开始了彻夜奔行。 这一次,三人使出了反追踪的真本事,没有露半点行迹,并且相当大胆地返身取道盛京。 过盛京经建康,不日便可到与金国相相临的边界泗州,此去千里,如鸟脱樊笼,回是不回,对龙小凤等三人来说都无所谓了。 “泗州么,我记得是金宋在这里拉锯了不少时日,各有输赢。”龙小凤对宋史多少有点了解。 其实看过金庸的武侠小说“射雕三部曲”的龙小凤倒是蛮想走去郭大侠夫妇驻守的襄阳看看的。 那也是宋金、乃至宋元对恃的城池,只是时空异动中,金国未灭,自然也就没有蒙古元朝了。 不过从襄阳去到他们真正的目的地故京开封要绕不少的路,龙小凤蠢蠢欲动但最终放弃了。 “来日方长,把三国走透透不是难事,不必急在一时。”龙小凤如斯安慰自己。 这条由宋入金的路线是青二十七所定,十数年前她走过一次,虽是在绝对时间里过了一甲子、宋庭二次南渡,但是路径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 五日之后,三人已到建康。 三人连着数日急行军,几乎没什么休息,极有默契地提议停留休整。 建康是大宋的五大城池之一,十分繁华,人所谓“大隐隐于市”,越是繁华、人越多的地方,就越容易隐藏自己。 所以除了日常改装之外,三人在此地没有特地避人耳目,该吃吃、该喝喝。 石飞白甚至特地找了建康最大的酒楼回味楼饮酒作乐,还不忘打开包厢临街的窗子,似乎单看那人来人往就给能给他带来不小的乐趣。 青二十七没阻止石飞白的任性之举,挟菜喝酒,自由自在。 龙小凤虽说一直心不在焉,但倒也很捧场地埋头吃饭。 反是石飞白又开始不甘寂寞,瞥了一眼那沉闷的小女子道:“小姑娘有心事?” 龙小凤摇头:“哪有。” 石飞白嗤笑道:“你这么说的话,我家的宝贝徒儿可就得伤心了。” 龙小凤一怔,这是石飞白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暮声寒。 第216章 霸王餐 两个老妖精要去金国,他们身上多半带着暮声寒弄来的“泠”,此去的目的也和“泠”有关。 可为何暮声寒任务完成却没有跟着回金国?又或者他在宋国接了新的任务? 还有暮江吟,是要长居在盛京了么? 这些问题龙小凤不是没在心中默念过,但终于还是刻意地不让自己多想,她甚至告诉自己,那两个老妖精必有安排,她没必要越俎代疱。 于是对石飞白的调笑故作镇定地回答:“石叔叔可教不出那么脆弱的徒儿。” 暮声寒会伤心脆弱?龙小凤想像不能,因为他是个在哪都能依自己意志过活的人。 石飞白笑:“哟,夸我哪,然后转移话题?” 龙小凤不想提暮声寒,她放下筷子老老实实地说:“算不上转移话题,但我现在确实不想说他。我们不说他,好吗?如果再提他的话……” 如果再提他的话……就算我是后辈,也一样会翻脸的哦! 石飞白仿佛对她的请求和“威胁”听而未闻,转向青二十七撒娇道:“小青啊小青,瞧瞧你这小徒弟,枉我一片好心被当驴肝肺了。” 青二十七白了他一眼:“是你自找的,关我家小凤什么事。自取其辱。” 石飞白怒了:“好啊,青二十七,合着你们师徒俩是非要和我作对是吧?” 他说着就一拍桌子,桌子上的盆盆碟碟随着桌子的震动“格格”作响,靠近桌沿的一个小碗经不住折腾,滴溜溜打了个转,“咣”地掉下地去,碎了。 门外立即响起一个声音:“客官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回味楼是建康最大的酒楼,论服务水平那是杠杠的,客人在包厢吃酒,就算不欲有人旁伺,亦会安排人员在包厢外等候随时召唤。 现今这说话的,就是负责这个包厢的随伺小厮,而回答他问话的是更大声的乒乒乓乓。 怎么,打起来了? 小厮赶快向楼下打了个暗号,然后掀开门帘,不请而入。 回味楼接待过大人物不在少数,为了防止意外,楼里养了一批好手。 想打架想闹事?咱回味楼没有在怕的! 不过堂堂回味楼做生意一向讲究先礼后兵的君子之风,小厮虽当机立断唤人手,进门时还是弯腰低头的相当本分。 有话好好话,还是好朋友。 才一进门,便见中年妇人拉着小媳妇往外便走,口中念念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 而那个白胡子食客则是吹胡子瞪眼地还在甩桌子,一边骂道:“这等货色,也来现眼!” 那回味楼的小厮算是见惯世面,这三个人一上酒楼,他就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小媳妇显然是个待人包养的准外室女,中年妇人则是拉皮条的。那老头有心猎艳,又要显摆,这才在回味楼摆下席面,相看那小媳妇。 现今听了他们的对话,看来他是猜中啦!小厮心中颇为得意。 目下的状况,只要拉住金主即可,那两个女子当不得事不管也罢,于是弯腰对那老头道:“这位客官请了,有何要求尽可吩咐小的,本店金字招牌,定然让您满意。” 白胡子老头气鼓鼓的:“你们这什么破菜,难吃死了,全部给我拿去喂猪!” 小厮道:“这些菜不合您的胃口,真是抱歉了。”他向桌子上瞄去:桌上的六七样菜吃得挺干净,不太像是难吃的样子啊? 小厮的脑子里掠过从前遇到的那些往菜里放苍蝇的食客:这不会也是个吃霸王餐的吧? 他向后略退了一步,几个五大三粗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晃悠来晃悠去,眼睛里闪着不善的光。 打手们亮出獠牙,白胡子老头却恍若未觉,依旧骂骂咧咧地;对小厮明示暗示要结帐的话更是充耳未闻。 小厮的耐心已被耗尽,双手一抬,几个打手冲进包厢。 小厮冷笑:“敢吃霸王餐,我先让你尝尝我们回味楼小霸王的滋味!” 白胡子老头很配合地做出害怕的表情:“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 小厮:“怕了吗?怕了就……” 话音未落,白胡子老头突然踏上窗台,一跃而下! 不是吧?吃个霸王餐还能吃出人命?! 又或者,是窗遁? 你想得美! 回味楼的小厮冷笑更甚,双手又是一招:“上!”回味楼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这时候的他万万想不到,他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 随着白胡子老头消失在窗口,两个打手也冲到窗边:楼下一片惊呼,但,果不其然,楼下的兄弟们挡住了从天而降的老头,双方立即当街缠斗起来。 老头看似不怎么中用,实际上身形非常灵活,摸爬滚打,口中叫骂,几个好手都奈何不了他;只能以人墙战术围作一团,以防他逃走。 渐渐地,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整条街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小厮看了一会儿武戏,便觉得腻了。 不就是抓两个吃霸王餐的嘛,对堂堂回味楼来说,对付这种人简直不要太熟练!他在回味楼这几年,更精彩的都看过。 小厮摇了摇头:还是把桌子赶快收收比较实在,那才是他该干的活,并不会因为抓住个吃霸王餐的,他的活就变少。 将几个未碎的碟子叠起,小厮的眼珠突然缩了缩:桌子上放着黄澄澄的一块东西? 这啥玩艺啊?小厮难以制止心中的激动,不可置信地将那块黄澄澄的东西拿在手里掂了掂,不轻;又放在嘴里一咬,嗷,牙快崩了! 金子? 所以说这是真的金子? 所以说楼下在打什么? 小厮倒也厚道,没把金子装进自己口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窗口,一边摇摆双臂挥舞金子,一边大喊:“别打了别打了,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使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楼下的众打手停手。 出乌龙了? 回味楼不愧大店作派,立时派出一个掌柜,率众打手向老头连赔笑脸道歉。 那老头站直了身子,拍拍长衫,呵呵笑道:“好说,好说!” 第217章 脸上笑嘻嘻,心里MMP 白胡子老头儿毫发无伤地站起身,一脸享受,仿佛今天来此的目的就是让回味楼给他说好话道歉。 回味楼众人此刻都是脸上笑嘻嘻,心里mmp:这老头有病啊,不是吃霸王餐的跑什么跑! “切~”围观的人群则是失望地发出嘘声,这根本都还没怎么打起来嘛,怎么就结束了! 不过瘾,实在不过瘾! 不过吃瓜群众们很快就收回了这个判定。 因为此间之事,还远远未完! 众人只不过将眼一眨,那老头儿突然从人群中消失了! 天,这是大白天见鬼了? 他们还未想明白白胡子老头是怎么白日飞天、踪影全无的,突然间,对老头动过手的打手们一个一个“嗷嗷”大叫地蹲下地、抱住了小腿。 有几个甚至站都站不稳,直接狠狠地摔下地。 疼,好疼! 他们的小腿就像是被人用扫堂腿横扫过,骨裂似的疼! 可没有人看到那老头出手……不是,出脚! 那老头是怎么做到的? 众打手想哭哭不出来;围观者们则陷入了异样的兴奋中: “哗~” “高人!” “什么高人啊,分明是神仙!要不然怎么会一眨眼就不见了!” “就是啊,你们没听过么,佛祖有三千法相,专门点醒世人,这分明就是在惩戒回味楼店大欺客,狗眼看人低!” “甚是有理,甚是有理!你们看,这些打手不就是因为冒犯了仙人,才不由自主跪地求仙人恕罪的吗?” “阿米豆腐!所以做人要多积阴德、少做坏事啊!” ………… 一顿似是而非的霸王餐,给回味楼留下了街头巷尾流传许久的谈资。 八卦的民众们并不知道在不远处的高楼楼顶,有两双眼睛静静地观察着街角发生的这一切。 “没有天子暗卫,也没有楚门的人。”龙小凤说。 从回味楼出来,她和青二十七立即找到至高点,俯视整个街区,以石飞白为中心的任何异动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这就奇怪了。”青二十七眉头微皱。 石飞白在闹市区搞出来的这出霸王餐大戏十分惹人注意,几乎把建康小半个城的人都惊动了。 如果周围有暗中追寻他们的天子暗卫或楚门中人,不可能没有反应。 不只是现在,这种怪异的静谧已经持续几天了。 不对劲! 从绍兴刚出来的两天,龙小凤等三人还能时不时发现天子暗卫的踪迹,他们虽不惧,但不喜麻烦,所以能避就避。 可再接下来的三四天,这些暗地里追踪他们的人突然间就失却了踪迹。 这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他们藏得太好?不应该啊! 不信邪的石飞白转头就上演了一出霸王餐大戏,但是,预料中会出现的人依旧没有出现。 这就有问题了。 是什么原因让天子暗卫或楚门停止了行动? 凭龙小凤对赵昰的了解,他就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因此他们离开绍兴时一刻不停,就是为了打个时间差,在赵昰自怨自艾的时间里,能走多远是多远。 那么,现在是赵昰发生了什么事吗? 龙小凤紧紧地抿住唇,不出一声。 青二十七问道:“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那句话,到现在还有效。” 她指的是之前说过的那一句:“当然,如果你认为此事可行,那么我们便立即调转车头,你安安心心地待嫁,成为一国之后”。 龙小凤摇头,勉强说道:“青姑姑开什么玩笑嘛,我说了不做童养媳的!” 青二十七劝道:“不要把话说满,也许你该想一想,或者去打听打听再做决定。” 不想她越劝,龙小凤就越是坚定:“不必了,我意已决。再说他不会有事的。” 因为他是少年天子赵昰,手握生杀大权;他还是伪军军团的密探暮声寒,潜伏在她身边六、七年未曾暴露。 而这里,是她潜意识的世界;无论她多么不愿意承认,她都不希望他是因她而出事。 “他不会有事的。”龙小凤强调道,迎向从屋顶飞奔而来的白胡子老头,“石叔叔回来了!” 她的脸上充满笑容,仿佛仍陷在刚才石飞白演出的那出喜剧当中。 ………… 赵昰有事吗?当然有事的。 追击龙小凤等三人的命令在他清醒过来后即时发出。 龙小凤对他还是很了解的:他根本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 挫败会有一时,但马上他就能缓过来。 现在他已经不需要任何伪装。 对,伪装,他在龙小凤身边的时候,除了一颗真心是真的之外,常常戴着面具。——呵,也许龙小凤骂得对,她说“什么叫‘除了一颗真心是真的外’?既然戴着面具,又谈何真心?” 可是面具戴久了,他自己都有点分辨不出哪一面才是真正的自己。 譬如这个世界里的“暮声寒”、“楚亓”、“赵昰”……甚至还有其他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人物——哪个都是他,哪个也不全是他。 亲身来追、以真情打动龙小凤这一招已经失败,现在他需要用强势的权力来达到目的。 龙小凤,他不许她脱离他的掌握。 一路疾驰回盛京,不过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楚亓护送赵昰回宫。 当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从宫门口进去;毕竟赵昰是私自出宫的,自然也得悄悄回去。 赵昰本不愿楚亓知道他如何进出,故而三日前出宫,便是让楚亓在另一段宫墙外等候。 但是这一次,也许是因为有同路之谊,他没有拒绝楚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好意。 联通宫内外的地道口,就在皇城边缘地带,一座偏殿后门外的三层阁楼,楼名景云,长久关闭,平时几无人踏足。 此刻的景云阁安安静静地,就像往常一样。 楚亓忍不住吐槽:“据我所知,这偏殿在几年前闹鬼,被淑宁长公主下令封了。没想到,这闹鬼的偏殿和偏殿外的阁楼里竟然藏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赵昰不置可否,放慢了脚步。 这熊孩子不会是改变主意不想回宫了吧? 第218章 太静了 见赵昰一幅不想和他说话的样子,楚亓薄唇一扁,心中暗暗担忧:不行,死活也不能让这熊孩子在宫外瞎混了! 不提楚大少打定了主意扛也要把熊孩子扛回宫去,赵昰显然有所发现,因为他不但放慢脚步,而且干脆停了下来。 这一下,连楚亓也觉得不对了:“怎么?”他立即将赵昰护在身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正是午后时分,春日的太阳也有了一些辣意,更显得这宫城外的偏僻处越发安静。 “太静了。”赵昰说。 是太静了。 按照正常的情况,在他靠近景云阁时,驻守等候在楼里的太监小福子就应该打开阁楼二层的窗户、向赵昰示意一切安好。 小福子是专门服务于天子替身的特别小组中的一员,这个特别小组和天子替身常年藏在深宫的某个宫殿;他们训练替身如何更像那位真正的少年天子。 从某个时间点起,这个特别小组的成员开始被不定期地换血,有些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失踪,有些则在真假天子两处当差而不自知。 换言之,特别小组里的人往往并不认识、有的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们眼中的“少年天子”始终都只有一个。 因为只有令那位替身适当地像天子一样生活,才能令破绽更少。 毕竟样貌和肢体动作能够模仿,人的气质却难。 可以说,除了上朝和面对朝臣之外,那位替身与赵昰的起居生活习惯几乎无异。 而替身常住的宫殿只与赵昰的寝宫及御书房两处相通;与外界隔离。 景云阁则是除去几个宫门之外、唯一的出宫通道,小福子就是守楼的人。 现在,守楼的人没有做出他应有的反应,赵昰自然便起了疑心。 楚亓道:“你先回楚门,再看看情况如何?” 两人回盛京之后就直奔景云阁,可现下情况既然有异,楚亓的意思是先保证赵昰的安全,再谈其他。 赵昰摇摇头:“我们进楼。” 楚亓平时看着大大咧咧,其实越是危急便越是小心,劝道: “你不要急,我先送你去楚门,之后我马上过来勘察。要不我一边干活一边还要照顾你,我又没三头六臂,你想累死我啊?” 说罢,薄唇一扁,露出个鄙视不已的夸张表情:你虽然有几个笨得要死的所谓暗卫护在身边,可真正会干活的还不是楚大少我? 赵昰则自有主意:“我说进就进,难不成还要你的允许?”许是感受到楚亓的违逆之意,少年的声音略高。 熊孩子!楚大少腹诽道。 可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若是这熊孩子当场大喊叫起来,惊动了心怀不轨之人……他总不成把这小子打晕带回去…… 不,如果这附近真有人心怀不轨,应该早就动手了才是!哪里还能等着他们在这里拖拖拉拉。 楚大少对自己的功夫还是略有自信的,他能确定附近除了戴维恩等几个一路随伺的天子暗卫外,再无其他高手。 如果要对赵昰动手,最好的办法是引他进楼,甚至更进一步,在地道里张网。 现在赵昰坚持要以身涉险,是几个意思? 楚亓急道:“你如果非要进的话,我先进去,你叫你那几个白痴暗卫过来殿后,楚爷辛苦一路,可不能让那几个白痴抢了风头!” 赵昰知道他是好心。 这个分身,可比另一个靠谱多了。 他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已经感知不到“暮声寒”的存在;那一个分身,到底是如他所愿地“隐退”了,还是逃脱了他的意识控制,没有经验的他亦无法判断。 他瞥了楚亓一眼,忍着不耐烦解释道: “楚亓你少说话,相信我。要么就什么事都没,要么事情就非常大条,不会是在楼里或是地道里伏击我那么简单,所以这楼我一定得进去看看,好验证我心里的一个想法。” 说到底,他还是要进景云阁。 楚亓并非莽汉,赵昰这么一提点,立即反应过来。想到赵昰所指的那个可能,不由心中一寒。 “好,我们进楼!”想清楚了的楚亓非常干脆,不管怎么样,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他还指望赵昰给他赐婚呢! 楚大少望了望天,凤眼微眯,那个清冷的女子在他心中却像是暖阳,真是奇怪的感觉。 事已至此,赵昰也无意对自己的那些暗卫心生不满心存防备,吩咐戴维恩道:“你也进来吧。其他人在外面守着。” 戴维恩万不料少年天子竟然一改一路之冷淡,惊喜万分:“是!皇……公子。” 噗……楚大少几乎把白眼翻上天:这白痴暗卫! 赵昰也很想笑,因为这是现代狗血宫廷剧里、皇帝微服私访的台词标配;不过眼下这情形,要他真笑了,恐怕戴维恩连自杀的心都有。 于是冷冷地道:“走吧。” 景云阁的门上着锁,但这难不倒武林高手,戴维恩有点犯浑但单论武力绝非善茬,赶在前头伸手将门锁一拧,以黄铜铸就的门锁“喀啦”一声应声而断。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而门内,亦是一样的无声无息。 戴维恩继续打头,一步一步地往阁楼里走。 突然,头顶传来“啾啾”两声,一只受惊的小鸟扑楞着双翅挣扎飞起。 “卟卟”一团热乎乎的东西从天而降,戴维恩生怕身后的赵昰受袭,生生地用后背一挡! 楚亓嘿嘿笑道:“真是忠臣,你该赏他一件御制锦袍补偿补偿。”阁楼里毫无别响,藏身于此的鸟儿都因三人进屋而惊飞,可见这景云阁是空了,他爱说什么尽可以放心说。 赵昰何尝不知楚亓是在插科打诨缓解紧张气氛,并不搭理,径直走向阁楼中心摆放的一尊木摆件。 戴维恩却当了真,背后那团鸟粪依然热乎乎的,暖得他前心后背都是忠心义胆,于是立即跪下表忠心:“臣本分之事,不为求赏,只求皇上平安。” 第219章 朕就是朕,不是其他人 得,和这货真是没话说了。 楚大少觉得他哪称得上什么“横竖都是二”啊,有戴维恩这货在,他不敢掠美。 赵昰则无视那俩默默比谁更“二”的二货,搬弄起阁楼中心的木摆件。 这摆件乍一看是一座木雕的假山,但是仔细一看,就能看到假山之上雕有数十人物,或烹茶或读书,或担担或舀水,形态各异,惟妙惟肖;端的是一件精品中的精品。 不过,在赵昰等人的眼中,见过的精品又何只这一件? 这假山,也不只是木雕精品! 赵昰毫不怜惜地伸出手去,将木雕假山上一个对月吟诗的小娘子捏住,使劲往左掰。 他的力气不如练家子如楚亓戴维恩,但是扳动机关却是绰绰有余,可是这一次,他扳过几次的机关却毫无反应。 难道事情真如他所想?少年的脸色发白。 楚亓见状,问道:“暗门在哪?” 赵昰怔了怔,会过意来,一指阁楼木梯:“那下面。” 机关的目的在于制动暗门和掩人耳目,然而门还是那道门,不会改变。 楚亓走过去,在赵昰所指的地方敲了敲。 “笃笃”,而非“空空”。 “空空”就是墙之后是空空,“笃笃”则代表墙之后是实心。 墙之后是实心的意思是:原有的地道已被堵上。 楚亓回头看赵昰,少年天子的脸有些苍白,双目微闭,似乎正在思量什么。 但他的迷茫不过一息时间,一息之后,赵昰睁开眼,眼中精光四射。 “让外面的人都进来。”少年天子发出命令。 戴维恩一愣。 不明其意并不代表他不会遵从,被楚大少鄙视为“白痴”的天子暗卫小头领戴维恩立即把他的人马拉了进来。 正午过后,阳光的直射使得景云阁内有点闷热,而少年天子身上发出的戾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十数位黑衣人黑扑扑跪了一地,少年天子望着十数个黑漆漆的人头,道:“都抬起头来。” 天子之颜,岂容直视。 可天子之令,又岂能违背? 黑衣人齐刷刷抬头,但皆眼眸微垂,没人敢直视赵昰。 赵昰道:“你们睁开眼睛看清楚,然后告诉我,我是谁?” 少年天子此言何意? 众黑衣人皆额头冒汗,不但没有依言抬眼,反而更深地低下头。 赵昰叹了口气:“怎么,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少年天子发威,众黑衣人不敢回答,戴维恩挺身道:“皇上有令,小的们万死不辞;但天子之颜,实不敢……” 赵昰打断了他:“那么,都抬起头,看清楚朕!”语气之中,天子之威更盛。 这一次,众黑衣人没有违逆,都小心翼翼地抬眼——依然不敢直视,只用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位长相清秀的少年。 在他们进门之时,赵昰脱去了“阿四”的伪装,所以他们看到的正是少年天子的真颜。 赵昰的目光缓缓从每个黑衣人的脸上掠过,每个人都感受到来自于少年天子的看重,不由得热血沸腾:皇帝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让他们做! 果然,赵昰指了指自己的脸:“记住朕,朕是你们唯一的主子,大宋唯一的天子!朕的地位无人能取代,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要记住,朕,就是朕,不是其他人!” 说罢,少年天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放在手里轻轻一握。 “皇上!”戴维恩惊恐不已地望向赵昰。 楚亓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不论熊孩子做出什么事,楚大少都不觉惊奇了。 赵昰白晰的掌心出现了一道血痕,看上去颇为惊心。 他漫不在乎地看着那道血痕笑了笑。 然后他向众黑衣人走去:先是戴维恩,然后是下一个、再下一个;他在每个黑衣人的头顶都轻轻一抚。 少年天子掌心的热度加上淡淡的血腥气加诸于顶,就像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咒语,令众黑衣人在热血沸腾之余,更多了十二万分的忠心耿耿。 诚然,他们本来就是必将为天子贡献一切的群体,但现下,他们亲触天子血液、得天子耳提面命,自然更加不同! 对天子的忠心从一个虚无飘渺的誓言,变成了活生生的具象的意愿! 景云阁里依然静悄悄,但是其间充斥的熊熊斗志,又岂与适才空荡荡的阁楼相同! 楚亓扁了扁薄唇,腹诽道:真会玩啊这熊孩子…… 赵昰在众黑衣人中间绕了一圈,回到阁楼中心,然后发出了一个命令:“走罢,去看看盛京发生了什么大事。” 众黑衣人跪行退出景云阁。 在他们退出景云阁的瞬间,便如同使了隐身法似的,立时消散如烟。 赵昰的身边依然只留下楚亓,就像他们一直以来表面上的样子。 两人步出景云阁,赵昰提腿就往盛京的东大街。 楚亓跟在他后面问:“你确定不和我回楚门?” 赵昰:“你认为我应该去楚门?” “楚门自古以来都忠于皇室。”楚亓面无表情地道。 赵昰停步,笑看楚亓:“我只想确认你是不是站在我这边。” 楚亓:“那倒是的,我还等你给我赐婚呢。” 赵昰:“那不就结了?” 楚亓:“你为何不肯信任楚门?” 赵昰:“除了我自己,我不信任何人。” 楚亓:“包括我?” 赵昰:“你就是我。” 楚亓默然。 他不是不明白赵昰的担忧,只是出身楚门的他,并不希望已经把自己当成天子一条狗的楚门真的被当成一条狗那样看待。 而且是一条不忠的狗。 说话之间,两人已来到盛京东大街最热闹的地区。 “贴皇榜了、贴皇榜了!”身边的民众突然涌动,一齐向同个方向挤去,挤得楚亓的身子一歪。 他连忙稳住身形,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赵昰,以免他被人群冲撞。 少年天子的嘴角显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楚亓忍不住问:“喂,你没事吧?” 赵昰冷笑道:“我怎么会没事,我当然有事!” 楚亓:“不管有没有事,去见见老爷子吧。”你别的人不相信,总不可能连楚凌川也不信吧? 第220章 勾~搭~上~了 楚亓没想到赵昰对他的建议丝毫不为所动,笑了笑道:“我说不去就是不去。再说既然有热闹瞧,当然是先去看热闹了。” 他推开楚亓,随着人流向前走去。 楚亓暗骂一声“熊孩子”,无可奈何地跟上。 因为他同样需要确定一些事;因为他就是赵昰,而赵昰就是他;——“造物者”给了楚大少这样的设定,所以他多少能感知到一些赵昰心底的想法。 所谓的“皇榜”,是公布国家大事的公告,由礼部拟定,皇帝盖章,再发布天下。 因为古代人识字者甚少,所以在皇榜张贴处,一般都会安排有人专门读榜,好让予众人知晓皇榜的内容。 东大街闹市区就是盛京城内皇榜发布之处,自然也有读榜之人。 赵昰和楚亓还未靠近,就听见一个公鸭嗓子字正腔圆地念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朕登基以来,休养生息……” 读榜之人声音阴柔,楚亓一听就知是个太监,一个由礼部誊写过的告示,竟然专门派出宫里的太监来读,可见其内容之重要。 楚亓自然不用等那太监一字一字念完,扫了一眼,便将皇榜的内容尽入眼内。 果然是很重要的政令,一是减免一年的农业税,二是于三月后举行祭祀大礼,祭奠南渡死伤将士并大赦天下。 楚亓下意识地回看了赵昰一眼,那少年天子依然面带冷笑。 熊孩子居然还笑得出来,这是没心没肺还是胸有成竹? 楚亓虽然腹诽,终究还是问了声:“走吧?” 这一回,少年天子从善如流,点了点头:“好。” 他们挤出拥挤的人群,身后是读榜太监尖细的声音:“……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下,就没什么需要再确定的了。 皇榜之上的两件大事,都是赵昰两次私自离宫的间隙,权愈一派力主促成的事。 如果赵昰没有第二次离宫,这政令本该在三天前的小朝会先由重臣拟定,再放到两天前的大朝会完善,众臣与皇帝达成一致,再由礼部拟诏,最后公告天下。 按时间线来看,今天张皇榜是按步就班。 然而问题是,赵昰从几天前就私自离开盛京,那么,这朝会是如何召开?这政令是如何颁出的? 那诏书上的皇帝玉玺,又是谁盖上的?! 显然,现在的皇宫里还有一个皇帝! 那个皇帝“代替”赵昰做了这些本该赵昰亲自去做的事! 这就是赵昰所说的“要么就什么事都没,要么事情就非常大条,不会是在楼里或是地道里伏击我那么简单”。 在宫外的人是赵昰,无法自证的是赵昰,宫里的“那一位”和他背后的人当然不急。 因为不急不躁就是赢。 他们不但不急,还悠哉悠哉地不做任何事。 所以在景云阁内外,都没有人伏击赵昰一行。 他们只是用封掉地道来告诉赵昰此路不通。 从景云阁出来,同样没有人追击赵昰。 他们用一张皇榜来彰示他们居高临下的蔑视。 当然不会是因为赵昰和楚亓都做过改装、他们不认识所以不知道两人回京。 就像是猫捉老鼠里的那只猫,冷眼旁观老鼠垂死挣扎就是它最大的乐趣。 事已至此,楚亓彻底明白了赵昰为何拒绝去楚门。他的意思很明显:宫里的那位和他身后的人既然能做到这一点,可见楚门要么也被蒙蔽,要么就是同伙。 “不会的,我楚门最不愿就是天下乱、百姓祸,所以才甘心……”甘心做皇帝用来平衡几方势力的棋子。 “……绝对不可能。何况有我在。”楚大少在楚门之中是说得上话的,他不信有他力证赵昰才是真正的皇帝会没人听他。 赵昰摇摇头:“你不要太过自信。” 楚亓气炸:“喂,你什么意思?” 赵昰:“我需要想一想下一步怎么办。”他的习惯是将事情最坏的可能性列出来,再去思索对策。 楚门的情况未明,他不想贸然前去;而对方既然没有立即对他痛下杀手,必定也有后招, 如此僵持下去,局势只会越来越不利,不如他动一动,让对方也不得不跟着动,没准就能看到机会! 赵昰决意剑走偏锋。对楚亓道:“以其去楚门,不如去先去看看你的小媳妇。” “对啊!”楚亓原本歪了头不理他,这时高兴起来,“好啊,我们去找小江江!” 有了她的肯定,至少能令赵昰多信任他一些。 他就不懂,明明都是同一个人的不同表相,赵昰怎么就怪里怪气的鬼点子一出又一出、还憋着不说! 整就个装x的熊孩子! 说走就走,带着几分的期待与几分忐忑,楚亓带着赵昰去了抱璞居,可迎接他们的是紧闭的大门。 楚亓抓狂:“不是吧,我家小江江这个点怎么会出门?” 赵昰没说话,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楚亓瞪他一眼,抬手敲门,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门内毫无反应。 难道赵昰是料定连暮江吟出了变故,才催他前来? 不,不会的……就在楚大少耐不住性子想要破门而入的当口,身后响起洪雷般的喊声:“兀那何方宵小,鬼鬼祟祟在那干什么勾当!” 我勒个去! 楚大少几乎要骂粗口,转过身来,便见刘震枫刘大捕头一手插腰一手指着他站在背后,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个大茶壶! “没听见爷问话?你是聋子还是哑巴了?”见对方不回话,刘震枫再次喝道。 楚亓薄唇一扁,这才想起来自己改过装、难怪刘震枫不认识。大踏步走过去,伸手就去揽刘大捕头的肩膀。 刘震枫虽然喜欢和人勾肩搭背,但仅限于他去勾别人、搭别人;如此这般眼睛一眨就被“勾~搭”上的还真是少见。 正想显个真功夫甩肩摔对方个四仰八叉,对方的眸子已然对了上来:“老刘,是我!楚亓。” “……”刘震枫一口口水呛到喉咙口,立时咳了起来。 楚亓不等刘震枫缓过来,半揽半拽地将他拖到街角。 第221章 汤姆和杰瑞 被袭了肩的刘大捕头好容易缓过来:“楚、楚、楚……” 楚亓没好气地道:“是我!”放开了刘震枫。 刘震枫瞄瞄跟过来的赵昰,揣测着那看似普通的少年是谁。 楚亓将刘大捕头的脸扭过去:“我家小江江呢?” “蛤?”刘震枫被震惊了,忘了打量赵昰,问道,“江姑娘不是走了吗?” 楚亓一怔,再次抓住刘震枫的肩膀,几乎将他的扭断肩膀:“什么她走了?” 暮江吟走了?不是的…… 她不是在故意耍他的吗? 他们明明在西湖上还会过面!那时的她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盛京的迹象! 他是因为接了小皇帝的任务走得急才不及同她道别,她怎么会突然就走了?! ………… 如果到这份上,楚亓还不明白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那他就不叫楚亓了。 但到底是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声:“老刘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她走了?她走去哪了?这几天她都没去衙门吗?” 刘震枫肩膀痛得脸都拧成一块了:“我不是给你报信了吗?谁知道连你都留不住……” 楚亓简直要抓狂,他咬牙切齿地问刘震枫:“从那天你给我报信之后,你还见过她吗?” 刘震枫道:“我要见过她,还来这干嘛?还不是想着她会不会回转、要不要帮忙!这没良心的小丫头,留封信就人影全无,真不是东西! “还有楚少,我去‘将进酒’找你几次都找不到人,都说你不知去哪了,你好歹给留个话啊,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刘大捕头絮絮叨叨说着“被抛弃”的不平,楚亓充耳不闻,失魂落魄地发怔: 她真的走了……那她为什么又出现在西湖?她掩护龙小凤离开,并不代表她自己要留下……可叹他竟然问都没问清楚就跟赵昰东奔西走! 现在龙小凤不见了,暮江吟也不见了,接下去呢?还会有什么不见吗? 楚亓的目光茫然地越过刘震枫,投射到赵昰身上。 赵昰毫不可见地撇了撇头。 楚亓会意,定定神对刘震枫道:“老刘,没和你说清楚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有我的苦衷。” 他说得诚恳,刘震枫是聪明人,立即明白楚亓是有秘密任务在身,不便多说。于是道:“楚少放心,你说的我都明白,不过你懂我的,我就是那颗心哟……” 楚亓薄唇一扁:“老刘你能不能别恶心人了?” 虽是被骂,刘震枫却很是享受,因为这是他们之间最舒服的相处方式:“好好好,楚少说得都对!” 楚亓道:“小江江的事,就交给我吧。”强压下心中的郁卒,挤眉弄眼道:“迟早请你喝上一杯喜酒!” 刘震枫又惊又喜,嘴都合不拢了:“那我可就等着楚少的好消息了!” 楚亓狠狠点头。 又同刘震枫扯了几句,好说歹说地劝走。 待刘震枫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楚亓脸上的笑意亦消失无踪。 “你早就猜到了?”他问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少年天子。 赵昰默认:“所以你明白我们的处境了?” 如果将少年天子以假代真是个局,那么这个局从龙小凤出走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因为龙小凤出走,所以赵昰私自离京。 真天子出宫,才需要替身守宫。 最终,出了宫的再回不来,守宫的那个假的就成了真的。 暮江吟在这个局里起多大的作用尚未可知,不过,她协助龙小凤离京这事没跑。 而现在,她本人亦失踪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还是被迫? 一大团的谜团升起,叫人看不清真相。 唯一能确定的是:有个阴谋张开了袋口,就等着他们往里钻。 楚亓并非容易气馁之人,短暂的颓败之后便恢复了斗志:“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么?呵呵,未免欺人太甚!想玩?楚大少奉陪到底!” “猫和老鼠?”赵昰亦冷笑,他对这个比喻十分不屑,“我来的世界里有一部很有名的动画片就叫做《猫和老鼠》。在那部片里,有一只叫汤姆的猫和一只杰瑞的老鼠。”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楚大少有点听不懂:动画片是什么鬼?汤姆和杰瑞的名字又那么怪! “在那部片里,汤姆一直在追、杰瑞一直在逃。可是汤姆始终都抓不到杰瑞,反而一直被杰瑞捉弄。而更可笑的是,人们并不同情汤姆,在他们眼中,汤姆才是活该的、被嘲笑的那一方。” 少年天子唇角的冷笑绽放开来,竟然变成了开怀的灿烂笑容:“所以没事的,楚亓,当猫也不一定就能赢。” 楚亓怔怔的,虽然不是很懂,但是却认同了他。 赵昰:“那我们还等什么?进抱璞居看看。说不定你小媳妇给你留下信息了呢?” 不管楚亓承不承认,无论从哪方面说,赵昰都是他的绝对主宰。 赵昰是皇帝是“造物者”,而他则变为赵昰掌控下的一个偶,一个实际操作者。 楚亓打开抱璞居紧闭的门窗,散去密闭几日的浊气,然后开始检查。 抱璞居仍然保持着佳人在时的整洁,一桌一椅,一书一笔,宛如当初。 不一样的只是主人不在家。 他对抱璞居很熟悉,甚至比对暮江吟本人还要熟悉。 暮江吟对他来说有种奇异的吸引,但她冷冷的气质又令他难以靠近。 他来抱璞居找她,又不敢直视她唐突她,于是便将目光都留在抱璞居一桌一椅,一书一笔,因为那上面沾染的都是她的气息。 可是细细地察过两遍,抱璞居并未多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而显然暮江吟也不可能在某本书里夹带字条,因为抱璞居里的书和卷宗何止千百之数,真要从里面找,如同大海捞针。 楚亓能做的只是将与龙小凤有关的去势男尸命案卷宗取出,再三确认无异。 终于,楚亓站在暮江吟常年所用的桌子前发呆。 “走吧。”赵昰说。 他突然想到在那个世界,他站在昏迷不醒的龙小凤的病床前,也是如此无助。 第222章 都是精分 在与龙小凤的情感纠葛中,赵昰始终处于弱热的一方,所以他可怜楚亓就是可怜他自己。 只是小凤啊……你到底在哪?! 我要你回来! 不谈赵昰心中五味杂陈,楚亓静静地站了会,突然走到书架前,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画作,在桌上摊开。 赵昰走过去,只见那画作画的是楼宇园林大街小巷,三教九流人来人往,笔力有疏有密,画法有白描有写意,端的是洋洋洒洒一幅巨制。 这个故事最早由他开始,他自然知道那是暮江吟所画的《故京图》,类似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减缩版。 “可有发现?”赵昰问道。 楚亓摇头。这幅《故京图》已经画完,角落处盖了暮江吟的小章。 “她既然亲自回乡,就不必再以此解乡愁了吧。”楚亓道。 他将画卷起,决意带走。 她不用它解乡愁,那便让他解相思吧。 赵昰想说暮江吟未必回金国了,但想了想没说出口。 其实楚亓自己也无法全然说服自己暮江吟是回了金国,不过在当下,他的身边有一个被甩在宫外的少年天子。 暮江吟的下落和送真天子回宫,两者相较,他不得不做出决择。 另外,他还有种直觉,这两件事可能最终会汇为同一条线一并解决。现在只能暂且将暮江吟搁下。 楚亓叹了口气,问赵昰道:“接下去呢?” “接下去?”赵昰眯起眼,“你找了你的小媳妇,那我也去找找我的好基友吧。” 好基友?什么意思?楚亓微怔,然后想到一个人,另一个张牙舞爪的熊孩子:“赵日?” 赵昰嘿嘿一笑,很想告诉楚亓“赵日天”是什么梗。但终究是板着脸维持了少年天子的权威:“自然是他。” 赵曦是庆王赵煜的长房嫡长孙,自小便被定为承爵人选,但是这其中却有点曲折。 赵曦之父、赵煜之子即当时的庆王世子在南渡中遇难,而赵煜亦差点丧命,为防庆王府败落,临时将世子之位交给了嫡次子赵晟; 彼时约定,赵煜百年后由赵晟承爵,条件是再下一代时要将爵位还给赵曦。 没想到,南渡之后,赵煜一点一点好起来,再次强势地执掌了庆王府的实权。赵晟的位置便变得尴尬起来。 因此暗地里不乏有庆王府长房二房离心的传闻,只是庆王赵煜做人一向揣着明白装糊涂,表面上倒是一团和气,谁也挑不出错。 但谁要当赵煜这狐狸是个万事不问的老糊涂,那就是真傻子了。 世孙赵曦同赵昰年纪相仿,早几年,赵煜便将宝贝赵曦送到宫中做了少年天子的伴读。 赵曦也争气,很快与赵昰混熟,两个名分上是君臣与叔侄,情分上却是赵昰口中的“好基友”。 当然,连“熊孩子”的名声也如并蒂莲般传遍了朝廷内外…… 前事不论,两人出了抱璞居,赵昰径直向盛京的南面而去。 楚亓不免问了声:“庆王府在西边。” 赵昰道:“我们不去庆王府。”见楚亓不解,解释道:“去庆王府别庄。” 自从上回陪他私自离京,赵曦便被罚到别庄思过,如果按他第二次离宫之前的说法,现在应该还没放出来。 楚亓无话。 他是不懂赵昰找赵曦有什么意义。 一个毫无实权的、还被关了禁闭的庆王世孙能使上什么用? 在京畿道,他是见识过赵曦的狡猾没错,可现在是赵昰要抢回自己正主地位又不是玩,凭那点小聪明根本不够看的好吗? 依他看,找赵曦还不如找庆王赵煜呢。 罢了罢了,两个都是熊孩子,且看他们要怎么玩吧;他的职责是保护赵昰的安全,所以不论他想怎么玩,堂堂楚大少也真的只能奉陪到底了。 楚亓看着少年的背影,心里憋得很,他觉得赵昰就是个精分,要不然,怎么会一下子很大人,一下子又特熊呢! 不但那少年是个精分,他自己都要精分了。 精分的楚大少长长地叹了口气,跟上了精分的少年天子。 一路上,赵昰走一段停一停,张望一翻,似乎在看什么标记似的。 楚亓对去找赵曦本有些不以为然,不过赵昰这么一折腾,结果如何不好说,至少这两个熊孩子之间应该是有几分革命情谊。 如此磨磨蹭蹭地,到城南已是傍晚时分,赵昰转了个弯在一段高墙下停了下来。 楚亓吐血:“莫园?” 兜兜转转地,到了故事最开初的地方。 赵昰:“庆王府是莫园的长期客户,这个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那也不能就以“庆王府别庄”称之吧? 且在莫园被关禁闭,这待遇也太可以了!楚亓薄唇一扁:“你那什么?鸡友还鸭友的,这是关禁闭还是放大假?” 所以说,赵昰来找赵曦并非病急乱投医了?说不准找赵曦是幌子,找庆王赵煜才是真的? 楚大少正思忖着,少年天子命令道:“带我翻墙进去。” 楚亓表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你确定要?” 赵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呢?怎么,你想抗旨?” 呃,好吧。楚亓心想,会在这当口开玩笑的皇帝,和想翻墙的皇帝相比较,还真说不上来哪个更不靠谱。 于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很配合地道:“臣,遵旨。” 他说干就干,提起赵昰一个拧身,如其所愿地翻墙而过,四足落地,发出两声轻响: “啪哒”,“啪哒”。 随即,一道劲风迎面而来,楚亓急闪,腰肢扭成麻花,一个明晃晃的枪头从脸上贴皮而过,冷冷生寒。 如果是楚亓自己自然不惧,可现在还有个赵昰! 楚亓不能避,若他避,对手必然冲赵昰去。 于是不等对方招式使老,飞起一脚直踹长枪枪身,一手将赵昰挡在身后, “何方宵小!” “我找赵曦!” 身前身后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楚亓充耳不闻,腰间“雾煞”软剑已出,发出“嗡嗡”的声响,叫人仿佛身上也跟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第223章 少年天子的谜之自负 持长之枪人被楚亓一招震住,呆了一呆。 楚亓哪会放过这好机会,长臂如猿一挺,“雾煞”剑如灵蛇般缠上对方枪身。 随着剑身的颤抖,对方的长枪也跟着抖了起来。 “放手!”楚亓低吼。 持枪人骇然。 一股强大而诡异的力量使得他整个人都在抖!他心里知道,再不放手的话,恐怕一条手都要废了。 就在这欲放未放之时,通过“雾煞”传过来的力量突然间消失无影,持枪人措手不及,“腾腾”退了两步,更将长枪打横,不敢再贸然出击。 将对手逼退两步之后,楚亓没有退,而是向前踏出一步。 看起来还是一大一小两个人随意地站着,但其实却是形成了一个最为简单的防守阵法。 背后就是两人跳进来的高墙,楚亓一拉赵昰道:“走!” 楚亓的打算是从哪进来就从哪出去,谁知赵昰竟死死拽住他的手臂不肯:“不行,我要见赵曦。” 逃离的时机一闪即逝,就在赵昰多问了这么一句话的当口,另两支长枪从斜地里插出,高处人影绰绰,有人跃上高墙,封住了两人的去路。 既然已经不能轻易全身而退,楚亓干脆缓了下来,冷笑道:“五城兵马司的人几时这么机灵了?” 莫园内住着被“关禁闭”的庆王世孙赵曦,五城兵马司增派人马守卫相当正常。 可问题是他们来得太快了,快得不合常理,快得好像是有人吩咐他们在这里等着瓮中捉鳖一般。 一则五城兵马司能派出的人马有限,就算是赵曦在莫园,五城兵马司也不可能在园内处处都安排有人看守,护莫园如箍铁桶。 二来楚亓他们的落脚处是莫园相对偏僻的所在——简而言之,他们来得太快, 联想到赵昰这一路的所作所为,楚亓恨不能自己掌嘴:“你通知你那个鸡鸭友了?” 赵昰一口承认:“恩。” 楚亓没想到赵昰竟然直接把自己的底一股全交给赵曦了,简直气到想笑:赵曦还不知是敌是友,赵昰就敢直接露了行藏,这心大得……让人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正常的做法难道不是静悄悄地来,试探试探赵曦的想法,再行下一步吗? 熊孩子的头脑一热……好吧他是皇帝,还是换种说法比较好:这位少年天子的谜之自负(好像这说法也没更好),其结果就是让他们陷入当下的境地: 如果赵曦有心帮忙,应该静悄悄地自行前来;可他却通知五城兵马司在墙下截人。 赵昰这位“鸡鸭友”的立场,可想而之。 算了,随他去吧!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楚大少将“雾煞”软剑收回腰间,伸出两根手指挪开快戳到脸上的枪头:“我们是庆王世孙邀来的客人,你们竟用打打杀杀招待?” 第一个向他们进攻的那位,正是这队五城兵马司人马的小头目,他冷笑了一声: “客人?世孙说道,他得知有人要进莫园行不轨之事——我开始还不信,没想到真有人翻墙而入。我倒想请教,哪家的客人是翻墙进门的?” 赵昰道:“我们是不是客人,你说的不算,叫赵曦过来,让他说。” 经过改装后的他衣着普通、相貌平凡,但一开口就免不了为尊为上的口吻。 小头目斜睨了他一眼:“就凭你们也配见世孙?” 赵昰道:“怎么?他不敢来见?”说着,向前踏了半步。 楚亓自不能让他涉脸,右手放低,搭在腰间“雾煞”的剑柄之上。 他的“雾煞”刚才只出了一招,便让那小头目心有余悸。这时见他似乎又要出剑,忙一摆头,五把明晃晃的枪头立即指了过来。 下一刻发生的事,完全出乎这位五城兵马司的小头目的意料,因为那衣着普通、相貌平凡的少年突然尖叫起来。 少年的声音穿透云宵,连傍晚回窝的乌鸦都被惊得冲天四散:“赵曦,你出来!我是阿四!阿~四~来~了~” 因为靠得太近,楚亓觉得自己耳鼓膜都要被震穿了。 这熊孩子,越发的好玩了啊! 精分的楚大少眨了眨眼,趁赵昰换气的当口,问:“你确定要如此?” 赵昰点点头,不是很明白楚亓的意思。 “那好吧,如你所愿便是。”楚亓笑了笑,二话不说撕下袖口布条,塞住赵昰耳朵。 瞬间,世间的声音都被隔离在外,赵昰突然想起在京畿道上发生的一幕。 原来楚亓是这个意思啊!少年亦笑了起来。 接着他看到楚大少抿直了薄薄的唇,然后又将嘴张成“o”字型,一张一合地组合起来,喊的分明是:“阿~四~来~了~赵~曦~你~在~哪~~~~” 身边五城兵马司众士兵,出其不意,立时有了反应:那小头目将枪往地上一插,捂住耳朵;一个兵士面色苍白咬住唇;另一个则连手上的钢刀都抓不住,掉下地来。 赵昰好整以暇地冲楚大少翘起大拇指。 楚亓以丹田之气发出的长啸响彻整个莫园,他想,这回赵日那熊孩子可不能再装死了吧! 果然,半盏茶的时间不到,突然有另外一个尖锐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楚亓的啸声绵长,而这尖锐的声音却如同短哨;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是一根长木头被砍成了短短的一截一截,零乱无续。 两人以声相搏,拼的是内力;楚亓的目的是把赵曦人弄出来,可不是为了与对方两败俱伤。 对方既然展露实力,他不想硬拼,啸声渐柔,而那尖锐之声知趣地没有步步紧逼。 在发声长啸之前,楚亓问赵昰“你确定如此”,那是在提醒,若他想在莫园把事情闹得很大,那么便会大得难以收拾。 赵曦是庆王府的世孙,身边必定有高手,那几个高手绝不是五城兵马司的士兵可比拟的;引来赵曦也就是引来赵曦身边的高手,想要脱身,那就真的几乎不可能了。 赵昰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于是,楚亓便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如他所愿。 第224章 我不认识你 对方既然识趣,楚亓便不再坚持,长袖一甩,收了啸声。 但愿熊孩子能行使身为“造物者”的金手指吧,楚大少只能这样指望了。 如若不能,他也已经在他的贼船上,想下,恐怕不容易。 那么就往前冲吧。 随着楚亓收了啸声,那与之针锋相对的尖锐之声亦停了下来,林间暂时安静,双方大眼瞪小眼,都在静待来人。 果然,没多久,一个少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吵死了,我才不去呢!快放开我!我说不去就不去!” 是赵曦!他来了! 赵昰脸上绽开笑容,然而很快这笑容又收了回去。 因为踏着夕阳余光走过来的,除了赵曦之外,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子。 十五六岁,在现代世界依然是孩子,但是在古代却算是成年了,比起十二岁的赵曦,处于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阶段。 赵昰认得与赵曦一同前来的是庆王世子赵晟的长子赵明。 赵明一向以精明能干著称,口碑比熊孩子赵曦好得多;偏偏他老子是世子,他却不是世孙,可谓是这偌大的庆王府里最最尴尬的人! 虽说现在庆王府是赵煜强势掌权,但老王爷总有老去的一天;而赵曦则还未长成,其间的变数尚未可知。 庆王府长房二房的微妙关系亦因此暗潮涌动。 要赵昰来评判,庆王府乱局的起因是赵煜自己先乱了长幼之序;现在该当由他自食其果。 不过对于赵昰来说这倒不是坏事,因为相当于是给了他拿捏庆王府的机会。 赵煜想要保他中意的赵曦,就得仰仗赵昰这位少年天子。 所以赵昰对赵曦不错,固有两人脾气相对的因素,同时还有深层次下制衡庆王府的目的。 在五城兵马司出手之时,赵昰自然也同楚亓一样感觉到事情有不对;但他毕竟对赵曦比较了解,所以还存有一丝侥幸。 可此刻,赵明却与赵曦却一同出现了。——赵昰的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有些事,他的估计怕是有了偏差。 一愣之后,少年脸上现出了普通人与老友相会应有的欢欣:“小子阿四,见过世孙。” 楚亓默然不语,他体会到了熊孩子不小心之外的小心——赵昰自称“阿四”,而不是别人。 “阿四”的真实身份是众人严防死守的秘密,而于赵曦来说则如同暗语。 知道“阿四”就是少年天子赵昰的人没几个,但赵曦和龙湖镖局里一个叫“阿四”的少年私自出京、闯了不大不小的祸,在庆王府则是人尽皆知。 昏晦的夕阳下,少年阿四的欣喜中带着卑微向赵曦赵明行礼。 赵明“恩”了一声,打量了赵昰两眼:“你就是阿四?” 谁知赵曦却板着个不情不愿的脸,看都没看赵昰,对赵明嚷嚷道:“哥你无聊我不无聊啊,你干嘛非让我过来嘛!我还要看书呢!” 看书?赵明暗中翻了个白眼:这熊孩子看的怕不是春那个宫图吧? 赵明一向就看不上赵曦,论才干论处世,他哪点不如赵曦强?就凭着怀念长子的那点执念封住了他们二房的路——赵煜真是老糊涂了! 不怕,来日方长,有朝一日…… 赵明掩下眼中的阴郁,对赵曦道:“阿曦,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特地来找你,一定是有事相求,你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好吧?” 对啊,快点和这什么阿四一起,再去惹个什么事出来,惹得越大越好,让大家都看看庆王世孙的能耐! 赵明转向赵昰和楚亓:“两位见谅,我这位兄弟午后刚被王爷训了一顿,这会正闹孩子脾气,与二位无关。” 赵曦道:“哥,你能不能不要自说自话?” 他像是刚刚才发现墙角下有人似的,嫌弃地道:“你谁啊,我不认识你。莫园是随便人都能来的地方吗?左右,还不给我快快轰出去!” 赵昰急道:“世孙……” 五城兵马司众兵士这会儿才从楚亓的啸声震撼中缓过劲来,听到赵曦下令,立即以枪杆挡住了试图往前冲的赵昰:“还不快滚!” 楚亓自不能让他们伤着赵昰,但因着有跟随赵明赵曦而来的高手在傍,不想轻易露了真实的身手,并不出剑,而是拾起地上的断枝,立身回护。 赵明心中冷笑:看来赵曦这熊孩子也知道避嫌不肯认狐朋狗友啊!那我就再加一把火吧,于是道:“且慢动手。” 赵昰配合地喊道:“大公子英明,大公子求求你劝劝世孙,我们,我们真的有事相求!” 赵明扮起为熊孩子擦屁股的温和兄长来似模似样,对赵曦温言道:“阿曦,即使你不认他们,难道就不想听听他们想说什么吗?” 赵曦满眼不耐烦:“有什么好听的,不就是来敲诈的吗?前几天就来过一拨了,被爷爷赶出去了你不知道?” 赵明一怔:“有这事?”如果赵曦说的是真的,那他此刻劝合,那可就显得蠢了。 赵曦小大人似的冷笑了一声:“哥你前天又没来在莫园,不知道很正常嘛。” 赵明恨恨,知道熊孩子这是暗讽他的消息不灵通了。——可这还不是因为赵煜将赵曦护得如心肝宝贝,什么人都插不下手去?! 所以想让赵曦势败,只能让他自己出错! 正思忖,赵曦又说了声:“你们要是这么想留下的话,那就留下吧。明天送盛京府去!对对对!开个公堂!我可还没见过三司会审呢!好玩好玩!哥,你明天陪我去不陪我去不嘛!” 熊孩子眼睛晶晶亮,仿佛又回到了京畿道上大把撒钱的欢乐时光。 赵昰大急:“世孙饶命,阿四当初不知世孙身份,多有冲撞,还请世孙……” 赵曦继续当他们空气,拍了拍衣衫,拉住赵明道:“哥,走啦,我和你说哈,晚上我请了挽月楼的翠浓……” 他一边拉走赵明,一边想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转头对身边跟随的高手道:“成叔,这两个人就交给你了。明天我要去盛京府开堂听审,可别让他们跑了!” 第225章 被关起来了 赵曦说罢,无视在五城兵马司长枪下挣扎的赵昰,扬长而去。 昏暗中,传来他渐远的调笑声:“哥你这么一板一眼干嘛呢,人家翠浓可是以琴舞双绝著称的,你就不……” 被赵曦唤作“成叔”的庆王府高手向前踏了一步,面无表情地道:“将他们关到泻玉阁。” 不会来真的吧? 楚亓的手扶到腰间,只等时机,便要出手。 五城兵马司的人不足为患,而那位庆王府的高手虽然有几分本事,但他以命相搏,送出赵昰虽然会费点劲,可也不是不能。 哪知少年却抓住了他的手臂,以颤抖的声音道:“张大哥,这可怎么办,我们真的不是来敲诈的,我不能上公堂,不能啊……” 说这句话的当口,他在楚亓的手臂内侧写了一个字:“留”。 到这份上了,赵昰还不想走?楚大少简直崩溃。 见他愣住,赵昰又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臂,使了个眼色。 我去……我的手臂不是肉长的?你那样捏我不会疼么? 楚亓恨极;但是天子之令又不能不遵从,无奈下沉声说道: “阿四你别急,要见官就见官嘛,天理昭昭,就算是庆王世孙,也不能为所欲为。我们没有在怕的!” 于是,在五城兵马司的目瞪口呆中,刚刚还一脸凶相的恶徒突然变成了兔子,乖乖地跟在成叔后面走了。 也罢也罢,这是庆王府的事,他们五城兵马司要维护的是莫园的安全,至于其他,他们还真管不了;要万一踩到庆王府的尾巴,那才是惹事上身。 泻玉阁名字好听,其实却是莫园里最简陋的下人房,几个屋子自成小院。 成叔找了间空屋子,将二人丢进去,锁上门,他的人便没了踪迹。 楚亓走到门边,推了推门:唔,不是什么铜墙铁壁,想走随时可以,只要门外没有高手伺候…… 赵昰则上前,哭天呛地的叫嚷了一会。 楚大少以手扶额,“横竖都是二”的外号真的不适合他,明明还有这么多人可以给! 许是感知到楚亓的腹诽,赵昰停了叫喊,同楚亓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刻。 “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真的太搞笑了,无论是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他们都几乎没有过这种经历。 笑着笑着,赵昰突然心酸起来,其实他是有过的,但那是年纪极小的时候,他受训之时;以及,龙小凤出事之后,他近乎于自虐的自我受缚。 龙小凤,你现在是不是在去金国的路上? 自从来到自己创造的世界,赵昰就发现有些事脱离了他的控制。 就像他可从没想过把龙小凤弄到自己的视线之外去。 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还有那什么金国。 赵昰在造这个世界时,只是随便地设定了这么个国,可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其实是很模糊的; 亲身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发现存在即真理,那些在他脑海中属于模糊的地方,不随他意志地存在着。 当他以局外人、造物者身份存在时,他能够编故事、作各种各样的设定;可现在,他成为故事里的一份子,他还来不及“编故事”,就被卷入了故事的洪流。 现在的他,有一点身不由己的感觉。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故事最终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了。 少年出神得太久,以至于楚亓连问了他两个问题,他都没有反应。 楚大少忍不得,拍了拍他的脑袋:“喂,你听到我说没有?” 虽然面对的是造物者和少年天子,但楚亓内心深处,依然将他归为“熊孩子”的一类,被惹急了,也一样拿对付熊孩子的方法对他。 反正都精分嘛,精分到底得了! 赵昰反手打他肩膀:“放肆!”然后揉揉被敲的脑袋壳:“你说什么?” “我说……”楚亓扁了扁薄唇,“你那些白痴暗卫都是死人吗,到现在还不出现?你不会真想去盛京府公堂吧?我堂堂楚大少可丢不起那个人!” 赵昰淡淡地道:“他们被我派去做别的事了。” “有什么事比得上保住你的安全?你活腻了吗?” “那不是有你楚大少在身边嘛,我放一百二十个心。” “……”不知道是被夸了还是被坑了的楚大少无言以对。 少年却闭了嘴,从门缝里看外面的清辉满地:但愿戴维恩他们能不负所望吧,那是他最大的奢求了。 楚亓忍不住吐槽:“神神怪怪的,不只你,还有那个赵日,他到底搞什么怪?” “你没听出来吗?”少年幽幽地道。 楚亓一怔,回想了一下赵曦的话。 其实适才赵曦在他们面前说的话并不多,乍一听也是东一榔西一榔的毫无逻辑随心所欲,但仔细一想,又似乎意有所指。 他说“不认识”他们,但是那种别扭之色,却分明在告诉他们也告诉别人,他不是认识他们,他是有苦衷不能认他们。 再有,他又说来敲诈的人“前几天就来了一拨”,这倒是极为明显了,有人曾以“阿四”的名义与他接触过。 这个人是谁,昭然若揭;而赵曦所谓的“赶出去”又有几分的真假,却不可知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赵曦肯把这事婉转相告,代表着他信任现在找上门来的“阿四”才是真正的少年天子。 楚亓忍不住不好奇问道:“喂,你怎么做到的?” 赵昰道:“这是我和他的小秘密了。” 楚亓一想,赵昰既然能传信给到莫园里的赵曦,那么赵曦信他,又有什么奇怪的,倒是他多此一问了。 只是赵曦既然信他,为什么又招来五城兵马司呢? “因为赵明跟得他太紧。”赵昰显然很清楚亓脑袋里在想什么,先行说了出来,“当然,也因为他是赵煜的亲孙子。” 楚亓表示了解:老狐狸的亲孙子,当然是头小狐狸;纵然同赵昰有过私自出京的经历,也算是共同遇过险的生死之交,可毕竟,小狐狸还得考量整个庆王府的利益。 第226章 三菜一汤,生意跑光 楚亓向来喜欢事情干净清爽、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所以想到庆王府和皇室的乱局就头疼,斜睨了赵昰一眼道: “瞧瞧你这些下属,一个个的没什么本事还不够忠心,你做人可真是不怎么嘀啊。” 赵昰不置可否地撇开头去,不想同他多说话。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谁也不理谁。 又过一阵,门外突然传来一串细微的脚步声,楚亓耳力较好,率先听见,他走到门边,竟然闻到一股饭菜香扑鼻而来。 这不会是田螺姑娘来送饭了吧?楚亓这才感觉到肚子有饿,两人从中午过后就未再进食,他都饿了,赵昰应该更是难熬。 果然,他立刻就听到少年肚子里“咕咕”的声响。 楚大少这辈子还真没这么狼狈过,薄唇一扁,想埋怨赵昰几句,不过到底是忍下了,向门外看去。 但见一个小侍从提着食篮走进院子,而刚才一直没看到人影的成叔突然从角落里显了出来。 看到成叔现身,楚亓心中哀叹一声,坐倒在地:原来是送饭给成叔的,倒叫人白欢喜一场。 谁知才刚坐下一会,门外响起小侍从的声音:“我们世孙说了,明儿上公堂,你要们是没力气吵架就不好玩了,这些饭菜没毒,吃死了不算他的。” 说罢,大概是知道成叔就在门口没什么可思虑的,竟是打开房门走了进来,将一盆饭,三碟菜并一碗汤在桌上摆好,之后走到门边等候。 “三菜一汤,生意跑光~”楚亓没脸没皮地上前,抓起了碗碟。 赵昰皱了皱眉。 楚亓问:“不能吃?” 赵昰摇摇头:“吃吧,没必要这时害我们。” 但楚亓终归是小心地检查了一遍,又亲身试过,才让赵昰动筷。 看来赵曦还是有点良心的嘛,楚亓心满意足地吃了个饱。 赵昰一向吃得慢,就算是楚亓在一边虎视眈眈也没让他加快进度。 楚亓用身子挡住门口的小侍从,暗问道:你确定不跑? 如果改变主意,现在明显是个机会:虽说成叔隐在院外,不过现下有这个小侍从…… 楚亓瞄了站门口的那个人影,那小侍从的身形体量与赵昰颇为相似,若是以他李代桃僵,走出这个院子并不难。 而少了他这“累赘”,楚大少想离开是分分钟的事。 赵昰停下筷子,轻轻摆了摆,否决了楚亓的建议:这小侍从来得太巧,就像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太像是一个局。 楚亓扁了扁薄唇,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不过,身为楚门大少,实在是不愿这么被关了,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把熊孩子“劝”出去的话,没什么不好啊。 没想到赵昰一口就堵掉了他的路。 楚大少郁闷得快疯掉,“呼”地站起身,开始在屋子里绕圈圈。 终于赵昰吃完了饭,那小侍从进门将桌上的餐具收进食篮,退出门去,“咔啦”一声将门上了锁。 原以为一切将就此归入平静,然而门外突然发出“咚”地一声巨响,那小侍从一头栽倒在地。 楚亓与赵昰对视一眼:发生什么事了? 门锁“咔咔”响动,有人正在开锁。门内的两个人都没动,齐齐望着门口,不是不好奇,不过不想表现得太好奇。 很快,门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和月光一同进了屋,正是庆王府的大公子赵明。 赵明的眼中闪过一股“怒其不争”的失望:给你们创造这么好的机会都不知道利用,熊孩子认识的人果然都是蠢货! 本来不想自己出面的赵明恨得牙痒痒,脸上却是温和不过:“两位受惊了!” 赵昰像是才从无上的惊喜中回过神,赶上去行了个礼:“见过大公子!”慌乱地道:“大公子怎么来了……” 赵明道:“你们是阿曦的朋友,我来看看应该的。”说着亦看了楚亓一眼。 楚亓微一点头,并不说话,保持着自进莫园就保持着的高冷风格。 赵明知这位寡言者的武功强过“阿四”且唯其命是从,也不以为意,对赵昰道:“你们不要怪阿曦,他有他的苦衷,之前的事……他毕竟是庆王世孙,还请理解。” 赵昰唯唯喏喏:“不,不怪他,是我逾越了。” 他与赵曦之前约好,对不同人有不同的口径:知道此事的真正起因是赵昰私自出京的,只有赵晨及楚门几个极高层的人, 而对庆王府不相干的人、以及其他皇室之人的说法,则是赵曦在三月三花朝节认识了狐朋狗友阿四,两个熊孩子跟随龙湖镖局出镖玩了一把浪迹江湖; 因着还有“半步多”的暗花有前,一些神通广大的人肯定不会漏过这信息,所以他们亦将天子玉玺曾经失踪的事认了下来,对那些人的说法,就是赵昰在花朝节与赵曦游玩时弄丢了玉玺;赵曦为将功补过,才出京找玉玺。 虽说最终找回了天子玉玺,但玉玺是在他手里丢的,知情不报私自出京,所以也要受罚,这才被圈在莫园,不令外出。 赵明所认知的,就是这最后一种说法。 也因此,他才起意要加以利用。 天子玉玺不是找回来了吗?宫里以庆王府的名义、庆王府本身都对龙湖镖局及这位阿四少年有所赏赐。 事已既此本应两清,可现在阿四少年竟然再度找上门;这里头会有什么玄机?赵明想想都觉得兴奋,要是熊孩子和他的熊朋友再度凑到一起,天知道会搞出什么鸡飞狗跳的事来! 不想赵曦居然也聪明了一会,见他在旁就死都不认……早知如此,他就不多事了,可谁又想得到…… 再说了,他来这里监视赵曦,是他老子赵晟的意思,他总不能不听吧? 现在熊孩子要避嫌,那么只能由他来推动推动了。 心内转了好几个念头的赵明见赵昰似乎被他吓到了,连忙安抚道: “不不,你们是有过生死情谊的,不该因身份地位而生分。说来也怪我不好,若不是我在旁边,阿曦也不必如此。” 第227章 我是你孙子 赵明后面这句话出自本心,说得是情真意切,赵昰眨了眨眼,一脸感激,显然是信了:“大公子真是好人……” 赵明抬手:“不必客气。其实我是很疼我这个弟弟的,只不过……”说着显出怅然之色,潜台词是“身在大家族关系复杂、真心真意无人知”的苦闷。 赵昰忍着作呕的不适,暗骂了一句mmp,说道:“终有一天世孙一定会明白大公子的心意!” 两人虚情假意了几句,终于进入正题。 赵明指了指倒在门口的小侍从,道:“我看这侍从与你的身形相似,不若就与他换了衣衫,我带你去找阿曦。” 赵昰吓了一跳:“这……这不好吧?” 赵明道:“我想过了,这是万全之策。一会你便假扮这侍从,在成叔面前晃一晃、迷惑下他。” 生怕二人不肯,又解释道:“成叔什么都好,就是太死板,只会死死地听命令。他不知道阿曦其实并不是真想把你关起来;走的时候索性瞒过他,省得节外生枝。” 他循循善诱,见赵昰还有迟疑,又道:“出了这泻玉阁,我会送你去见阿曦,只是,我就不便出面了,省得你们说话拘紧。” 赵昰先是一喜,然后又很不好意思地看了赵明一眼,接着又下意识地看向楚亓。 赵明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内,心知熊孩子已然意动,为了让他下定决心,再加一个筹码: “至于这位兄弟,你不用担心。等下你就躲在院子里,待阿四顺利出去,我找借口调开成叔,你便趁此机会离开。这位兄弟身手不错,想来不是难事。” 赵昰大喜,一鞠到底:“那就多谢大公子了!” 三人既说定,赵昰走过去,将小侍从的衣衫扒了下来。 赵明见自己的计策已经奏效一半,颇为得意:就让熊孩子的祸闯得更大一些吧! 赵明没想到的是,庆王府不是个筛子,庆王赵煜也不是老糊涂他是老狐狸;莫园发生的一切,几乎是同步报给了他。 赵曦所谓的“前几天就有人来敲诈过了”,旁人不知,赵煜却是知道的,那是少年天子悄悄召赵曦入宫了一次。 两个孩子感情好,赵煜求之不得;但是为避嫌、不让赵曦年纪小小就出大风头惹来非议,所以少年天子是私底下召见,他便也很配合地没声张。 赵曦欢天喜地地进了宫,回来时却显得心事重重,臭小子自以为掩饰得不错,其实哪里逃得过他历经沧桑的那双老眼。 只是不论怎么旁敲侧击,那臭小子都不肯透露一二。 赵煜都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欣慰:毕竟,和皇帝有共同的小秘密,有时是幸,有时是祸。 如今,突然又有一个自称“阿四”的少年找上门来。 这少年所来为何? 关于赵曦出京之事,赵煜这里的信息,也只是到“天子玉玺”为止,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和赵明一样,就是天子玉玺又怎么了。 当初到龙湖镖局登门道谢时,并未见到这位阿四;龙湖镖局方面信誓旦旦由他们善后绝对没问题。 难道这少年没有拿到应有的补偿,所以要上门求见赵曦,以求其利? 赵煜坐不住了,接到消息就急匆匆地赶往莫园。 就在赵明进入泻玉阁,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劝服赵昰与赵曦取得联系的几乎同时,他家爷爷、正经的庆王爷赵煜已然到达莫园。 赵曦小小年纪却学着大人的模样花天酒地,一边观赏挽月楼名~妓翠浓带来的热舞,左右两边则是温香暖玉,虽还不至于做出什么真刀真枪的事,但也“姐姐妹妹”地乱嚷着动手动脚、惹得那些女人咯咯浪~笑不停。 所以当赵煜走进房来,赵曦的狼狈可想而知。 众妓慌乱无比地站起身,战战兢兢地不敢言语,天知道她们也曾被赵煜叫进府献艺过,如今祖孙同堂于前,实在是太尴尬了有没有! 赵煜看这眼前乱相,喝了声:“还不快滚!” 众妓如释众负,应声而“滚”。 赵煜坐下来,赵曦立即狗腿地倒上一杯酒奉上:“爷爷请了。” 赵煜是又好气又好笑:“出息了哈!” 赵曦笑:“那,那,我不是您的亲孙子嘛!” 赵煜“啪”地打掉了赵曦手中的酒:“我是你孙子,行不?” 赵曦:“那肯定不行啊!我还没娶老婆呢,连儿子都没,哪来的孙子!” 赵煜气炸,作势要打,赵曦涎着脸:“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赵煜是真的气,可是看到赵曦那与早逝长子一个模子出来的神形俱备的脸,突然间便泄了气:“你自己说,到底瞒着我什么事。” “没有啊……我哪敢有事瞒着爷爷嘛!”赵曦继续撒娇攻势,他知道他家这位狐狸老祖宗就吃这套。 实在不是故意瞒,而是说不得。 论公,赵昰是皇帝,皇帝不让说的事,他要贸然说出去,别说他的小脑袋了,他爷爷的老脑袋都成了大麻烦。 论私,赵昰是他好兄弟;好兄弟,他肯定得为他两肋插刀。 以君子死知己的悲壮陪赵昰偷偷出京,好兄弟对他也是坦诚无欺,告诉他是想去同心仪的女子来次不同寻常的“邂逅”。 当然最早他对赵昰看一上个大他好几岁的“老太婆”理解不能,可是接触过后,便觉得龙小凤魅力无法挡。 有道是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赵昰是皇帝当然想做啥就做啥,赵曦绝对不会拖后腿也拖不了后腿。 两个“熊孩子”唱双簧玩得倒好,累得为他们担心的人提心吊胆,也累得谋划阴谋的人白出了一身力。 终于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此生最为刺激的一段日子,安稳地各回各家了。 不过少年天子私自出京,留替身坐阵朝中的事,不用特地交代,赵曦也知道不能说、不可说。 生在帝王皇亲家的孩子就没有简单的,朝中的形势赵曦多少了解;如果这事儿传出去,一定会引起权太师为首的朝臣非议。 第228章 老狐狸和小狐狸 赵昰原本的口碑就不算好,一直以来文武百官大都是认“三驾马车”,以及为官的自律,才将大宋的朝政国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一旦他们发现少年天子昏庸无道,各种负面累积起来,说不准赵昰的皇位什么时候就被一根稻草压倒了。 他是赵昰的好兄弟……不是,是赵昰的好侄儿,自然不能令这样的事发生。 几天前,“赵昰”暗中召他进宫一聚,他高高兴兴地去了;谁知,少年天子却告诉他一件惊世骇闻。 “我的替身偷偷跑出宫去了。” 赵曦当下就白了脸:“我去……这都行!” “赵昰”显然心情不太好,沉闷地道:“哼,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跑出去能干嘛?在宫里好吃好喝,真是活腻了!” 说是这么说,“赵昰”要真不挂怀就不会向他提起了。 赵曦其实蛮理解的:一则那替身对赵昰来说就像是另一个自己,“走丢”自己了总不可能还会为此高兴吧? 二则,一个在皇城里以天子替身活着的人,虽然被关在一定的范围内,但是对皇宫大内的了解程度绝对比旁人高,要是被人利用,那可就不得了。 赵曦对“忠君”二字十分拎得清。 “赵昰”的抱怨,他听听便罢,权当陪天子解闷了,倒也没想回来告诉他家爷爷赵煜。 因着天子有替身是皇室绝密,有专人处理,轮不着他庆王府的人来横插一脚。 他了解赵昰,若不是他还算嘴巴严,还当什么“鸡友”啊,早被那看似糊涂、实则冷面冷心的少年天子一脚踢开了。 今日接到阿四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信息,赵曦便极为意外,第一反应是:宫里的那位不会又头脑发热要出门找媳妇了吧? 他未对阿四的身份起疑,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天子替身”不该知道他们好兄弟之间传递消息的秘密渠道。 避而不见,确实也是因为赵明在旁。 赵明被他叔父——庆王世子赵晟派来莫园“陪”他,其实两人都心照不宣,那哪是什么“陪”,就是监视罢了。 赵昰再一次私自出宫,他现在不方便见他,自然得找个办法让他知晓。 所以赵曦才会让五城兵马司的人出去“抓贼”:赵昰出门肯定不是光棍司令,一定会带上高手,他不担心少年天子被区区五城兵马司的人抓。 嚷嚷地要抓他,那是变相地告诉他换个时间来。 谁知道赵昰居然当众就喊起来,不但是他自己喊起来,连身边的楚亓也喊了。 看来赵昰是有急事非立即见他不可。 而有楚亓在少年天子身边,倒是叫赵曦有几分意外。 到底是什么事呢? 真到见了赵昰,赵曦更加疑惑。 因为赵昰的态度过于谦卑了。 即便是以“阿四”的身份与自己交往,赵昰从来都傲气十足,哪里是这番小心讨好的模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来的这位……不会是假的吧? 赵曦这才品出宫里那位那天叫他进宫的真实目的,合着就是给他打预防针来着! 可若这少年是传说中的替身,楚亓总不会是替身吧? 毕竟,楚大少长啸时的那把嗓子不是人人都有,赵曦听过一次之后就难以忘怀。 一时无法决断,赵曦干脆出言要将二人留下;若是二人怕了要离开,他就让人跟紧了,悄问过宫里那位再定夺;若是二人依旧铁了心要留下,那这事就……大有蹊跷了。 结果二人竟然真的坚持不走。 赵曦不死心地将“关押”二人的防线故意弄得很薄弱,甚至对赵明的小动作也睁只眼闭只眼——凭心而论,他还是希望这二人“知难而退”,这样反而不麻烦。 可谁想还没有个定论,他家亲爷爷、庆王爷赵煜便驾到了。 赵煜不比赵明,可没这么好糊弄,一向自诩聪明过人的赵曦亦不免发起愁了。 一边大喊“孙子哪敢欺瞒爷爷”,一边躲闪赵曦似真似假的拳脚,一边在心里盘算要怎么办好;在地板上这一滚,便滚了许久。 直到赵明走进阁楼。 恩?赵明怎么走进来了?而且不是自己走进来的,是带着阿四少年走进来的! 阁楼里的画面定格在赵曦抱住赵煜大腿求饶的瞬间。 之后庆王爷脸不红心不跳地抽回腿坐了下来,庆王世孙心不跳脸不红地跪地,两个人似极了普通的正在见礼中的祖孙俩。 戏精啊这是!赵明暗骂一声,却不敢露在脸上,规规矩矩施礼道:“见过王爷。” 赵昰跟在赵明身后,赵明施礼完,见赵昰站着不动,刚要喝叱,赵曦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揽住赵昰的肩膀,欢欣叫道:“阿四!” 赵明目瞪口呆,这熊孩子傍晚不是还死都不承认他认识阿四么,现在演的又是哪一出? 赵曦翻了个赵明看不见的白眼,心道:蠢货!你这就不懂了吧,万一眼前的“阿四”是正主儿,真让他跪下去,还不把咱家爷爷的寿元都给跪折煞了? 本来就有所怀疑,现在赵昰不但没跑,还自动上门,这也太过于胸有成竹了;赵曦觉得自己还是小心为妙。 在不确定的时候,一是装糊涂,二则万事留余地谁都不得罪,向来就是庆王府安身立命的传统。 于是他拉住赵昰亲热地道:“阿四快来,快来见见我爷爷!” 赵煜玩味地打量被赵明带进来的小小少年,然后看向赵明,等他的解释。 赵明皱皱眉,看着那亲热抱在一块的两个熊孩子,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赵昰被赵曦一把抱住,立即意会到赵曦这举动之下的深意。 这真正的小破孩年纪虽小,却是忠心又油滑,聪明却不冷静;要是别人的话,他要多个心眼防备,不过赵曦嘛…… 自从进了莫园,赵昰一直在明里暗里向赵曦表达一个意思,就是他有事要做,谁都不要挡他的道,也挡不了他的道。 他不需要赵曦做什么,他只需要赵曦不多说不多做。 一切他自己来就行。 第229章 求大公子救我! 赵昰自内而外的自信,果然影响了赵曦;赵曦看似处处与他作对,其实是事事都没下狠手,一切的决定权仍然在赵昰手里。 这么乖的孩子,他怎能不疼? 赵昰拍拍赵曦的肩膀,示意他了解了他的好意,转向赵曦微微一躬身:“见过庆王爷。” 见了堂堂庆王爷,竟然没跪地行大礼;这小子够大胆。 老狐狸赵煜迷着一双似醒似睡的眼,揣测了下赵曦那臭小子从赵明手里把少年“抢”过来的用意。 阿四?和赵曦一起找回天子玉玺的少年?龙湖镖局编了一遍滴水不漏的故事,赵曦对萍水相逢的这位“好友”也是赞赏有加。 可是老狐狸赵煜却从中嗅出不一样的味道。可惜,无论怎么逼问赵曦,这臭小子都不肯说。 阁楼内的气氛一时静静。 “捡”了大“便宜”的赵明当然不肯让功劳眼睁睁又被赵曦抢去,短暂失神后,连忙向赵曦道: “王爷,今天这位阿四找到莫园,阿曦将他安置在泻玉阁请成叔保护。 “孙子心想阿四兄弟既是阿曦好友,而我是阿曦的兄长,理应与之交结并善待于他,所以刚才前去泻玉阁探望。 “谁知阿四却道有要事非见王爷一面不可。孙子原想先和阿曦通个气再来寻王爷……” 赵明觉得自己超会讲话,既避免了当面撕破赵曦两面三刀的丑恶嘴脸,全了兄友弟恭之义,却又叫赵煜不得不多想一层: 知交好友找上门,熊孩子居然花天酒地不当回事,还得他这做兄长的去交结善待!谁是谁非,自有论断。 末了,赵明躬身道:“阿四我人已带到,还请王爷示下。” 而回想他带“阿四”瞒过成叔离开泻玉阁的路上,少年对他说的话,赵明心中热血沸腾。 月色下,少年的脸苍白无比:“实不相瞒大公子,我到莫园是因为想要告诉世孙,之前找到的天子玉玺是假的!” 什么?赵曦号称找回来的天子玉玺是假的?赵明吓了一跳:“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阿四被他的激烈反应吓着了,战战兢兢地道:“那玉玺……是,是假的。” 阿四的惶惶不安不似作伪,赵明的心思飞快地转了几转:如果阿四所言不虚,当日送回的天子玉玺是假的,那么,赵曦岂不是……欺君? 这欺君之罪一下来,赵曦那世孙之位…… 赵明原本晦暗的眼神亮了一亮:对啊,何不借这事将那熊孩子拉下马?! 他倒不是没想考虑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整个庆王府会否因赵曦而获罪,但想即使之前的玉玺是假,那也是赵曦造的孽,如今真玉玺被他献上,庆王府自是无功无过;而赵曦,那就…… 赵明愈想愈该是如此,面上却是一片厉色:“休要胡说,天子玉玺阿曦已然恭送回宫,岂有假的?尔等也受过天子赏赐,如今却故作惊人之语,是何居心!” 明面上表示不信,其实却在置疑阿四或是未能从龙湖镖局那分得赏赐、心中不愤才告发玉玺有假,进而套这少年的话。 心中打定主意,不管少年说的是真是假,都要赵曦脱层皮! 赵昰似乎急着要赵明相信:“我,我没有居心,我们也是被骗的,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赵明道:“你要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赵昰面无人色:“我……我没法证明。” 赵明:“大胆!无凭无据,岂非捏造中伤?你不要命了吗?” 赵昰更是慌乱:“因为,因为我找……”似乎惊觉自己说漏了,补救道:“……因为我早先就有疑惑。” 对于赵曦找回天子玉玺的经历,赵明有所耳闻,据说是少年天子在花朝节上,被京畿道七帮八派的宵小盗去玉玺。赵曦担下寻找玉玺的任务,同龙湖镖局的人出京。 因着天子失印之事实在重大,之中辛秘不为外人所道,就连龙湖镖局受赏也寻了别的由头,所以赵明也不是特别了解具体细节。 只知结果是找回了天子玉玺,赵曦不但无过而且有功。盗玺之人,在与龙湖镖局的对恃、以及通过“半步多”招揽的义士多重搜寻下,已经在寻得玉玺之时伏诛。 如今少年天子赵昰已派人剿匪,要还京畿道上的清明,还将这功绩分了一分给赵曦,仿佛赵曦出京是代他巡游民间似的。 赵明强强忍住心中不爽,暗道阿四说的那个“早……先”怕不是“找到”吧? 于是放低了声音道:“阿四,你若是信得过我,有什么话跟我也是一样的。阿曦他年纪小,有些事可能不能特别周全,我可以帮你们拿个主意。” 少年听了他的这句保证,似是陷入了两难。 赵明耐心地等着。 半响,少年似是下定了决心,对赵明一揖到地:“求大公子救我!求大公子救我!” 赵明忙扶住:“阿四你言重了,什么救不救的,有什么事不能解决呢?”看这少年无助的样子,怕是赵曦傍晚时的表现寒了他的心吧。 于是又道:“你慢慢说,即使阿曦帮不了你,别怕,有我帮你。” 鱼儿上钩了!赵昰擦了擦眼角,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不是说世孙不好,只是……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连认都不认我。” 他的神情满是颓败怅然,赵明越发温和相劝,终是劝得少年承认的确寻得了真的天子玉玺。 但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赵昰都不松口玉玺现在何处,声称要面见赵煜或是更高层的人才能说。 “非是我信不过大公子,滋事体大,便是对世孙,我也断断不说的。”少年说完,就开启了装死模式,一句都不多说了。 赵明无法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不再逼问赵昰。两人你来我往地谈判了数回,赵昰终于同意随赵明去寻庆王世子赵晟,向赵晟禀明一切。 谁知才行至半路,便听说庆王赵煜大驾光临莫园。赵明看了看身边的少年,顿时整张脸都纠了起来。 第230章 出自赵家真传的演技 赵明平时难得亲近赵煜,爷爷来了,他人在莫园却不赶去拜见,一个不孝的帽子盖下来,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再者赵昰最早是声称想见赵煜的,赵明好说歹说才骗那少年庆王难得一见,不妨先见世子赵晟再说;现下赵煜来了,他一时找不到什么好理由不让赵昰跟随。 万一赵昰起疑,白费了前先的大力拉拢。 但是就这么为人作嫁,他又不甘心。 正纠结着,赵昰轻声道:“大公子的好意,阿四不会忘记的。该怎么说怎么做,阿四心里明白。” ………… 座上的赵煜继续用半昏半睡的眯眯眼打量阿四,而赵曦则亲亲热热地拉住阿四的手臂。 阿四要怎么报答他的好意?赵明非常想知道。毕竟,阿四进这门没多久,就被赵曦抱了个满怀,他们可是有过生死之交的。 赵昰半躬着身,等着赵煜的回应。 然而赵煜就像是睡着了似的,许久没说话。 赵曦说道:“爷爷爷爷,你再装睡,我可和阿四玩去了哈!” 赵昰报之冷淡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世孙,其实我今天来此,只是想见见旧日好友而已,如今得偿所愿,已无遗憾。” 说着向赵煜又是一礼:“小子无礼,请王爷恕罪!” 接着回身向赵明行了一礼:“我骗大公子说是想见王爷,是我不对;大公子大人有大量,还请原谅小子,对不住。” 这么一番作态,愣了赵煜赵曦,赵明却是暗喜:这小子行啊,看来是真被赵曦伤得狠了,这临阵倒戈的一番话正与他之前所说遥相响应,都在批判赵曦那没良心的熊孩子。 赵明忙道:“哪里的话!我本就是要带你先见阿曦的,哪有什么对不对得住。” 赵明将赵昰对赵曦的疏离看在眼内,暗暗高兴:看来,他是能把赵昰这棋子牢牢抓在手中了! 见座上的赵煜依然不置可否,忙拍了个马屁:“……再说王爷向来亲民,今晚被你见着,那是大福气了。” 赵煜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这些小孩子家家真是烦人,都滚吧,老子要睡觉了!” 说罢,大踏步走下座位,向屏风后走去。 赵曦跟上两步,像是这才想起赵昰似的,顿了一顿,交代道:“哥你先帮我招待下阿四,我,我先伺候爷爷安歇!” 说着对赵昰歉然道:“阿四对不住,夜了,你也累了,要不我明天再找你吧?” 赵昰冷淡地道:“不劳世孙,我天亮就离开莫园。” 赵曦为难道:“这……” 屏风里传来赵煜的怒吼:“阿曦你这臭小子还在磨蹭啥?” 赵曦剁剁脚:“阿四对不起,还有哥,拜托你了!”说罢飞也似的去了,脚步声远,阁楼里顿时只剩下赵明赵昰二人。 赵明道:“走吧,先去我那儿。” 赵昰黯然道:“我先前竟对大公子的话存有疑惑,我真傻……” 赵明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没啥的,不是还有我嘛。” 之前他告诉少年,赵煜对赵曦有非同寻常的溺爱,如果他想把真假天子玉玺的事禀告赵煜,那么就要做好赵煜为了保住赵曦,掩盖此事、甚至杀人灭口的准备。 赵昰果然把这句话听进去了,并且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回报了赵明对他的“好意”。 空落落的阁楼大厅,赵昰迷茫地看向赵明:“可是大公子……接下去我该怎么办好呢?” ………… 阁楼大厅的屏风之后,是一排专供贵人们休息的上房。 最东边的房间,赵曦正狗腿地替赵煜脱靴子。 刚才还昏昏欲睡的庆王赵煜,此刻却眼露精光,看着孙子顶心的发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赵曦乖巧地赵煜的靴子放到一边,手还没离开靴子,头顶就传来一声暴喝:“你还不说实话!” 赵曦吓得手一抖,靴子掉下地去。 赵煜冷笑道:“臭小子,你这身的演技是出自我赵家真传,可骗得过别人,难道骗得过你爷爷么?” 刚才一路走来,赵曦也算了一路。 这阿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依然无法做出真切的判断。 刚才在言语间,他有意无意地试探过赵煜今日朝堂上有否异常发生,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过,无论来到莫园的“阿四”是少年天子本人还是“替身”,赵曦都自认没做错。 如若是真的少年天子到来,以赵昰其人的强势,一定是所有事都要尽在掌握,自进莫园以来,赵昰的一举一动看似无厘头,但却透着不寻常的意味。 所以赵曦不阻挡。赵昰要留在莫园就留在莫园,要跟赵明走就跟赵明走, 如若这来的是“替身”,赵曦看不懂他想做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所做所为都是在给自己挖坑,他既然这么想进坑活埋了自己,那他不填把土就算好的了。 赵曦遵从庆王府的优良传统,以不动制万动。 只是想要糊弄过狐狸老祖宗赵曦,委实难度大了一点。 赵曦想了一路之后的结论,是说一半留一半,于是挠挠头说:“那……那不是那个玉玺嘛……” “玉玺?!”赵煜立即睁大了眯眯眼,“玉玺怎么了?” “其实吧,我在外的时候,曾经想过如果真的找不到玉玺怎么办,就请高人做了个假的,万一……”赵曦信口开河。 他此时还不知道,他满口胡扯竟然同赵昰的口径谜之统一了! 此事过后,无论是他还是赵昰,都忍不住笑骂了一声“mmp”,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好基友? 赵曦提天子玉玺的意图很简单:他私自出京回京,号称是为那天子玉玺,因而现在只有扯玉玺才会令赵煜信服。 而虽然“真假玉玺”同“真假天子”有一定差距,但“真假”成了关键词,接下来的事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比对选择。 果然,赵煜立即就相信了,原本懒散的身体变得紧绷,低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天子玉玺都敢造假?” 第231章 天子之玺 面对赵煜的质问,赵曦嘴一咧,随时准备发动哭闹攻势,可怜兮兮地道: “那,那万一真找不到,我回不来怎么办啊?爷爷,你不知道我在外面有多想家,我一想到不能再孝敬您老人家我这里啊……” 赵煜:“赵曦,你够了哈!” 赵曦赶忙见好就收:“爷爷放心,那玉玺能以假乱真,绝对漏馅不了。” 见赵曦还在卖乖,赵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喝道:“说重点!” 赵曦老老实实地垂手站立,说道:“我今天原本是不想见阿四的,这点爷爷应该也看出来了。 “当初我和阿四说好,以后再也不联系了,毕竟我们身份相差太多,他心在江湖,我人在朝堂,如果成为彼此牵绊,容易被人利用。不若将这少年情谊永存于心,留个念想。” 赵曦这番话实实在在、诚诚恳恳,赵煜暗暗点头,心道这孩子的心思倒也根骨清奇,不是蠢材,抬了抬眼皮道:“然后赵明横杠一脚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抢不过他。” 刚才老实一小会的赵曦立即上演了变脸,谄媚地道:“爷爷英明,果然瞒不住你!” 赵煜:“说人话!” 赵煜这才将自己的考虑娓娓道来:“阿四违约前来,我思来想去,除了真假玉玺有疑之外,别无可能。但……要他真告诉我那先前送进宫里的玉玺是假的,那我该如何自处?爷爷你又该如何自处啊?” 赵曦说完就闭了嘴。 赵煜从眼睛缝里瞧自家的好孙子:赵曦这一招“祸水东引”,把麻烦往外推、从而保全自己的做法,实是像极了他。只是…… 过了好一会儿,赵煜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赵曦的额头,叹道:“那毕竟是你的哥哥和叔叔!你这臭小子啊!” 赵曦揉揉额头:“爷爷,孙子是想,哥哥和叔叔未必会做这样的事,毕竟他们也是庆王府的一员。” 经此一事,也可以试探这二人的心思,到底是否阳奉阴违、怀有二心;如果他们不顾庆王府的利益而出了头,那么赵煜就该尽早替赵曦想想对策了。 “……再说了,即便他们说玉玺是假的,那玉玺就会是假的吗?”赵曦这句话透着阴恻恻的调调,全然不是一个十二岁孩子该有的样子。 他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 撇开赵明会不会给庆王府、给他们祖孙二人拖后腿不提,阿四即便将真的天子玉玺献上又如何? 天子玉玺如同天子权威,岂容有假?就是曾经有假都不行! 宫里的人绝对不会认这个错。 换言之,若阿四所言是真,他们也会将错就错;而如此“多事”的阿四,肯定难逃一死。 而赵明甚至赵晟…… 赵曦面无表情地继续道:“皇上信我,当初送玉玺回宫,也是皇上亲自验过的。就算哥哥和叔叔真打算做些什么,庆王府又岂有蠢人? “他们不会一口咬定玉玺是假,只会把一切都推到阿四身上,最多领个‘被人蒙蔽’之罪罢了,究其根本,那也是一片忠君的赤子之心、其诚可表啊!” 赵煜静静听赵曦说完,久久不回答,依旧从眯眯眼缝里瞧他这孙子。 赵曦等了半天没等来回应,正想使出撒娇大法;赵煜一声大喊:“赵曦,你出息了哈!” 赵曦被吓得一愣,赵煜一脚踹了过去:“还愣着干嘛!伺候你亲爷爷睡觉啊!臭小子!” 赵曦这才展颜,屁颠屁颠地凑上去。 窗外的月光投射进来,赵曦想,真假玉玺是他胡扯的,“阿四”来找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呢?真的会闹“真假天子”吗? 皇帝叔叔好基友,我要如何才能帮到你? 而,“阿四”选择了赵明,就相当于选择了赵明背后的赵晟,他家那对亲亲的叔叔和堂兄会怎么做呢? 他们时时刻刻都想将他踢出继承人的宝座,他又不傻,难道就什么都不会做吗? 想斗法,那就各出真功夫吧! ………… 赵曦此刻还没想到,他以天子玉玺说事堵住了庆王赵煜的疑惑;而他的好基友赵昰对赵明也用了差不多的说辞。 并且,赵明如赵曦内心深处之所愿,将“阿四”带到了他亲爹庆王世子赵晟的面前。 庆王世子赵晟与他老子赵煜及儿子赵明都不太一样,许是因为在行伍中打过滚、还真刀真枪地在衣冠南渡中打过金人,因此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粗犷。 听了赵明的禀告,赵晟没有多废话,打量了赵昰两眼,突然一拍桌子:“大胆!无凭无据,竟敢口出妄言!” 赵昰仿佛是被吓傻了,愣愣地说不出说话:“我,我……” 赵明一直都在扮演着温和亲切的大公子角色,急将赵昰一扯:“阿四你别怕,刚才你同我说的话同我爹说也是一样的,不一定非王爷不可。” 来见赵晟的路上,赵明便对赵昰一番地耳提面命了: “父亲是个面冷心热的汉子,你只管有啥说啥。不必像对着王爷那般小心翼翼。” “你也刚也看到了,王爷当阿曦命根子一般。别说现下他由阿曦伺候着安歇了,今晚肯定不会再见你;其实……就算他再见你一次,比刚才的情况也不见得好到哪去。找我爹想办法,胜过你如无头苍蝇般乱闯。” 末了又加上一句:“难道,事已至此,你还信不过我赵明?” 赵明话里话外的意思很直白:王爷和世子虽然不一样;但是王爷既然指望不上,有世子也是好的。 赵曦不是见到你就跑,就是一心利用你,如此凉薄,你跟他有甚好处! ………… 赵昰似乎在赵明的言语暗示下缓解了紧张,也没马上说话,缓缓在怀中掏了许多,才掏出一物呈上:“世子老爷请过目。” 赵明的嘴角抽了抽,原以为赵昰掏了半天掏的是天子玉玺本尊,结果他掏出来的却是一张纸! 但随着那张纸的展开,赵明就再也笑不出来:那张纸上方方正正地盖着个红色印章,正是“天子之玺”! 第232章 小僧与老僧 赵明一时愣住,赵晟却一把将赵昰手上的纸张抢过。 “天子之玺”,是“天子之玺”没错! 哎嘛,这事有意思了! 以庆王世子的身份,赵晟其实未能亲见过几次圣旨,不过,正因为那是莫大荣耀,圣旨上的“天子之玺”印长什么样,他倒是记得颇为清楚。 少年带来的这张纸上,真是“天子之玺”盖下的印记? 不,不可能。“阿四”虽然帮了赵曦一些忙,但他手上绝对不该有“天子之玺”印—— 赵曦虽然时不时犯浑,但身在皇族就有身为皇族的自觉,天子玉玺是从京畿道七帮八派手中夺回,玉玺到手后生怕节外生枝,立即封印送回盛京。 所有接触过玉玺的人也经过了一番清洗,确保这印章不被歹人利用。 那可是天子玉玺,无有官身、无有功勋者,连看一看都是罪! 那么阿四这张纸和纸上的“天子之玺”又是从何而来? 赵晟感觉到他家宝贝儿子给他找了个烫手的山芋。 条件反射之下,将那纸倒扣在桌上,对赵昰冷笑了一声:“就凭这张纸,你就敢指认宫中玉玺有假?” 赵昰委曲地嘟噜了声:“当然,当然不只是这张纸……”一边说,一边偷眼看赵明。 “住嘴!还敢胡说!”赵晟怒道,“你可知,若不是你与我侄儿有旧,与我儿有缘,此时已被我立毙刀下!” 赵昰浑身一抖,只听得头顶一声炸雷:“滚!” 赵明道:“爹……” 赵晟“哼”地一声,抓起桌上的镇纸就丢了过去。 赵昰下意识一闪,却也被劲风带到,脚趾头好阵疼痛。 赵明低声道:“阿四,你先跟门口的宝德走,我一会去找你。” 赵昰向赵晟一拱手告辞。赵晟并不理会,但却也没阻止赵明替赵昰做安排。 赵昰快步退出房外,门口果然有个小仆等候,他道了声“有劳”便跟着走了。 门内传来赵晟赵明说话声:“阿明,你这是昏了头么?” “爹爹请息怒,我是这么想的……”离房间渐远,那俩爷子的声音亦终不可闻了。 赵昰脸上现出一丝冷笑:这剧本要怎么写,且看且珍惜吧! 来路之上,他已同赵明说清,真的天子玉玺他已藏好。为防万一、也为自保,暂时不会拿出来,他想先让贵人们鉴定他手中的这印章是真的之后,再谈其他。 如果贵人们连这印是真是假都不敢认,他还瞎操的什么心?就让那宫中的假货继续横行吧,他平民一介,自然是小命要紧。 对于赵昰的说辞,赵明深以为然:能求得封赏最好,见势不妙便溜,那就是一个小人物的眼界了。 而赵明要怎么同他老子解释、父子俩又要如何利用此事,赵昰是不担心的;在赵明安置的屋子里,他安心地躺下来,伸了个懒腰。 莫园果然是莫园,不说别的,专注享受绝无虚言;自出宫之后就没正经睡过好床的赵昰顿觉睡意绵绵,一下就进入了梦乡。 只是累得某个人在屋檐上倒挂金钟大半宿,守护着他不敢丝毫有失。 楚亓是真不敢走开,谁知道赵昰孤身落入赵晟赵明父子手里安不安全,要万一出个事,他哪里担当得起! 偏偏天子暗卫莫名消失,赵昰又死活不让他去找楚门。 这少年天子葫芦里卖的到底什么药?楚大少表示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他不禁想,如果小弱鸡在的话,大概能猜中一些……吧? 此夜深沉,有如赵煜赵昰般睡得稳如磐石的;亦有如楚亓般焦急无眠者。 权太师府中,权愈在大半夜被急报吵醒,一根藏着密函的竹管经由特别的渠道送到他手里。 权愈看完管中密函,立即将薄纸在烛火上烧尽,稍一思索,走向府中特设的佛堂。 “夜半打搅大师,实非得已,但有一件急事,得叫大师知晓。”权愈不敢进门,在门外低声道。 佛堂里红衣一闪,那有着一双妖异眸子的和尚站到门边。 权愈立即将那密函的内容一一说明。罢了问道:“此事就是如此,大师有何示下?” 和尊:“太师不是心中有数吗?” 权愈道:“权某是有点想法不错,但如果大师反对,自然作罢。” 和尊淡淡地道:“那就做吧。” 权愈道:“是。”忍不住紧上一句:“大师放心,必定……如你所愿。” 门后静静,和尊大概已经回到了佛堂的深处,权愈隔门一礼,恭恭敬敬地倒退两步,之后才转身快步离去。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红衣和尚握紧了拳,他想要掩住情绪,但却焦躁难安,终于一拳击在案桌之角。 红木的桌角闷声而断,他的手被木屑划伤,一滴一滴的血都落入尘埃。 月光斜照进佛堂,佛祖金面愈发柔和,目光低垂,仿佛怜悯这凡间俗子。 “那就做吧。”这个指令很快地一层一层传出去。 自然,也传到了楚门。 传消息的人将消息传到陆聆涛处时,陆聆涛处正有客人。 来人开始还有迟疑,陆聆涛微皱了下眉:“说吧,无妨。” 来人偷眼看陆聆涛屋内的客人,客人背对着门,腰背已然偻弯,应是位瘦弱老者。 除了楚凌川,他从未见过陆聆涛对另一个老人如此恭谨。 诚然,陆聆涛对所有的老人家都客气、礼让,但绝非“恭谨”。 楚凌川在数日之前,再度云游玩起了失踪;而这位老人家则是两日前到达楚门,被陆聆涛待之以上宾之礼。 此人是谁? 送消息的人像楚门其他人一样,对他一无所知;因为他只与陆聆涛一人接触。 将心中的疑问压下,送消息的人很快完成任务离开了。 身在楚门,自是很明白有些事能问、有些事不能问、甚至想都不能多想。 送消息的人走了,陆聆涛就像是没有听到那个消息一样,同那老者继续着之前的谈话:“前辈再和我说说她的事吧,我还没有听够呢!” 老者闻之一顿。 窗外月光射入屋子,将窗格的影子投在他的僧袍之上。 第233章 长公主府 老僧已经老极,老得皱纹都要把眼睛嘴巴给埋在了纹路里,可他坐在那里,自然就带着肃杀凌然之气,那是多年杀戮留下的痕迹。 他默默地看着陆聆涛,因为提起“她”,陆聆涛脸上竟显出难得的温柔来。 “她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老僧终是怅然一叹,“她现在什么样子?” 陆聆涛的眉尖舒展开来:“不急,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我也……想她了。” 老僧的表情复杂难言。 ………… 这一夜,盛京的几个角落里并不平静,事主赵昰则是睡了个饱眠,一觉睡到大天亮。 许是因为用得着他,赵明没怠慢他,不但安排了个小厮伺候他起居饮食,甚至还准备了一套衣服让他换洗,连头发都让小厮帮他梳得齐齐整整。 衣服干净合身,料子也好,绝非仆从所穿;赵昰生来富贵,又知赵晟赵明父子今日必有所行动,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接着,赵明就来找他了:“阿四,昨晚睡得可好?” 赵昰神清气爽地道:“很好,多谢大公子。”接着小心翼翼地问:“昨晚世子爷可有……” 赵明朗朗一笑:“我早和你说过,我爹是个面冷心慈的血性汉子,此事事关朝廷体统,他岂能袖手旁观。” 又打量赵昰两眼,道:“阿四,你这么一打扮起来,也是个不输我那弟弟的翩翩少年郎了。这么走出去,方不堕我庆王府的脸面。” 说着拉起少年:“跟我走,带你去个地方。” 赵明没说要去哪,赵昰便也不问,一言不发地跟上,赵明有点意外,心中又极受用:看来这少年已经彻底倒向他这边了。 昨晚上,赵晟找出摹搨的圣旨,比对了赵昰带来的“天子之玺”印,竟然丝丝入扣;至少他们父子鉴定不出有假。 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赵明与父亲商量了大半宿,结论是他们父子介入此事,只好不坏。 赵晟连夜同某些人讨了点主意,这才决定将赵昰推出去。 想起昨夜赵晟夸他会抓时机的模样,赵明看赵昰是越看越顺眼,于是显了个摆: “我要带你去的那地方,你修八辈子的福也未必赶得上踏进去一脚,到时可别吓尿了裤子哟。” 赵昰忐忑不安地道:“是……是啥地方?” 赵明一笑:“到了你就知道。我一路上先和你说说见人的礼仪,可别到时候给我丢人。还有啊,到时人问啥你就答啥,就按你说给我的那些说,不必说假话。” 直接带赵昰和玉玺的消息去面圣是不可能的,直接交到皇帝手上,相当于打皇帝的脸,皇帝不可能承认他之前失而复得的天子玉玺是假的。 所以,必须找到第三方做个见证,让皇帝无可辩驳。 在朝堂上能起作用的三驾马车,一是淑宁长公主赵晨,一是庆王赵煜,一是太师府权愈。而能主持公道的便在这三者之中。 赵明一边温言安抚赵昰,一边暗自腹诽:若非赵煜这老糊涂为了赵曦不肯出头,他们父子何至于舍近求远! 赵昰假装受教地不停点头,肚子里却满是讥笑:赵明要带他去的地方,必是他想要去的地方! 行前他已交代楚亓待命,无论他要被带去何方,都不要轻举妄动;因为一个在暗处的楚亓,才是他最能用得着的棋子。 “放心吧,我死不了。”少年天子眯起了眼,“好戏,这才刚刚开场。” 楚亓不寒而栗。 马车辘辘,载着赵明赵昰行走在盛京的官道。 一路上赵明喋喋不休地向赵昰卖弄他的见识与风度,但却对他们将要去的地方闭口不谈,大概是想到地方了,再吓这少年一大跳。 赵昰假作惶惶,偶有走神,亦被赵明当成了见大人物之前的惊惧。他心中暗笑,却全然忘了,他一个庆王府的大公子无权无职、无名无份,见到大人物也不过遥遥一眼而已。 行了小半时辰,马车终于在一处高门前停了下来。 为示尊重,赵明亲自下车,递上了名贴。对方看了他一眼,看到名贴上的落款,方才接过来,丢下一声:“等着罢。” 赵明递上的名贴,乃是他老子庆王世子赵晟的。因着他老子的名号搬出来,那门房都要迟疑一下,若是他自己的名贴,绝对是连大门都进不了。 不是没有些微郁闷的,赵明一边下决心终有一天要任谁也小看不了他,一边转回身,正见赵昰小心翼翼地撑开车帘一角,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 顿时,赵明心中那一点点的郁闷飞到了九宵云外,换之以洋洋自得:那不还有个更土的土包子么! 赵明回到马车上来,装作漠不经心地样子问了声:“吓到了?别怕,一切有我呢!你跟着我就没事了。” 赵昰死死盯着牌匾上的“长公主府”四个大字,愣了好一会儿才叹道:“我的天啊!” 赵明笑道:“阿四,你这辈子也没想过会踏足长公主府吧?” 赵昰结结巴巴地问:“我,我们等下能见到淑、淑宁长、长公主?” 淑宁长公主赵晨于大宋来说,几乎是个神话般的存在,别说拜见了,就是远远看一眼她的仪仗,都能叫凡夫俗子疯狂。 要近距离见到赵明本来也颇为紧张,但见赵昰战战兢兢的模样,自然就变得底气十足了起来。 其实,赵明不太明白赵晟为啥不让他去找权太师,而是来找赵晨。 赵晨和赵昰姐弟不是感情很好吗? 赵煜都能为了赵曦而掩盖掉赵明的存在,同理可证,赵晨难道就不会包庇赵昰丢了天子玉玺吗? 要知道天子玉玺“丢失”的那段时间,赵晨本是秘而不宣的;若非被权太师窥知一二真相,怕是要一瞒到底了。 赵明的脑筋有限,想不透其中的关窍;赵昰却是心里如明镜似的:长姐爱弟,爱之深责之切,不论突然冒出来的“真玉玺”是真是假,赵晨是一定要过问的;并且她绝不愿意别人来过问此事。 况且,那件事,本身就不是玉玺的事。 第234章 姐姐救我! 那件事,本身就不是玉玺的事。 这赵昰姐弟知道,亲历此事的人知道,但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对他们来说,玉玺要由“阿四”送到赵晨面前,才有了借题发挥的意义;若是经由权愈的手,赵晨必定一口咬死不承认玉玺是假。 无他,先保住少年天子的权威再说。 这就是他们姐弟之间的相处之道: 关起门来,姐姐怎么欺负弟弟、弟弟怎么撒泼撒娇都没事;可要是外人来欺负他们试试!他们姐弟俩可都是能为了对方拼上一条命的! 赵昰想到这里,突然间心就钻心地疼:曾几何时,他同龙小凤也是如此亲密,如此肝胆相照。 但是小凤……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骗了你。 赵昰的眸子闪过一丝寂灭:小凤,你可知我的不得已我的内疚我的后悔? 赵昰一时的沉默,赵明误以为他是震惊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拍拍他的肩膀道:“长公主姑姑最是明理,你一会儿照直说,不要怕。” 赵昰笑了笑,赵明一直念叨着让他“不要怕”,其实在害怕的人是赵明自己,他不过是通过安慰少年来安慰自己罢了。 这等蠢人能活到现在已然不易,还想肖想其他就可笑了,活该被他利用。 赵昰眯了眯眼,心想,还好他们父子背后的人不算蠢,要不然,他想见赵晨少不得还要花点气力。 赵昰的笑容在赵明眼中有点诡异,无端地便背脊一凉,还好正在此时,长公主府里匆匆走出一名内侍;他慌忙下车相迎,便暂时将赵昰的笑丢到了脑后。 长公主府的会客偏厅内,赵晨面无表情地坐着,侍女默默捧上她喜欢的香茗,亦未能令她有半分动容。 赵明? 淑宁长公主赵晨对庆王府的这个尴尬人有所耳闻,算起来,这也是她的侄子之一。 但庆王府的世孙是赵曦,赵曦因与赵昰年纪相仿、两人玩得不错,所以平日里,赵晨其实就只认这一个侄儿,其他拉拉杂杂的旁支,喊她一声“皇姑姑”她都膈应。 今天赵明是以赵晟的名义递的贴子,原本,即使是赵晟的贴子过来,赵晨也能找个托辞避见,可,那名贴里却附了一张印有“天子之玺”印章的纸! 当初赵昰出京回京始终将天子玉玺带在身边,那是担心有“人”乱用玉玺错了他的意;而这失玺之事,则被赵晨推出去搪塞权愈的疑心病。 不管权愈信是没信,在赵晨看来,那事儿随着少年天子的归来划一句号了。 原以为,这事儿就会这么了结,她家亲爱的弟弟虽说想要娶一个江湖女子为妻,但初衷是为了尽快亲政; 且这女子有楚门和南诏世家的背景,不是纯然白身;再则,要给这女子一个更为体面的身份,也不是不能—— 事实上,一切已经依着越昰的意思在办了。 可现在冒出来的“天子之玺”印又是何故?难道,她家那有时不靠谱的弟弟在外头瞎盖印了? 不太可能!这事也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赵晨立即明白,这庆王府的来人,她是不得不见了。 她倒是很想问问,庆王府几时变成了世子能越过王爷来见她的、没规矩的地方!哦不,庆王世子还没来,来的是他那个不知所谓的儿子赵明! 难不成,真以为赵明在她这儿吃了挂落,赵煜赵晟就能以一句“小孩子背着大人乱来”来打发她么?! 他们未免太小看她淑宁长公主赵晨了! 赵晨坐着没动,脑子里却将各种关系理了一遍,推演了各种可能性。可惜,此刻的她,打死也算不到她将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局面。 片刻之后,一高一矮两个少年的身形在窗口一掠而过。 赵晨盯着窗纸上映出来的后面那年纪较小的少年的影子,突然间心脏跳漏了一拍:这是谁?! 来者自然是赵明和赵昰。他们跟在长公主府的引路内侍后边,一路行进长公主府深处。 都道一入侯门深似海,说的不只是门第深严,也是实打实的距离远。 赵明倒是有心继续“安慰”赵昰,不过看着那内侍的架势,一肚子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半声不敢吱。 好容易磕磕碰碰地到了偏厅,赵明的脚都快软了。只听得那内侍禀告道:“主子,庆王府的大公子已带到。” 小停之后,一个清脆的女声道:“进来吧。” 赵明先是一怔,他知道赵晨的声音沙哑,这回应之人肯定不是淑宁长公主本尊,接着就骂自己蠢,赵晨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屈尊唤他进门! 不说别的,这长公府里的侍女姐姐都要比他有头有脸。 赵明谨小慎微地,不忘用眼风提醒赵昰不可失礼,又整了整衣衫,方踏入偏厅。 他不敢抬头,鼻中闻的是阵阵檀香,低垂的眼只能看到前面带路的侍女姐姐的裙角。 不过十步之路,于赵明来说,却是如历艰难险阻,他只能胆颤心惊地跟随侍女姐姐的步伐,恍若不知身在何处。 十步之后,前头引路的侍女停下脚步。 侍女走得并不快,停下脚步也不算突然,可不知怎么回事,赵明就觉得这侍女姐姐在前方是猛然住脚的,以至于他一个刹不住,差点冲撞到了她的身子。 幸好他跟在赵晟身边,多少练过点拳脚,顺着这一冲之势,跪了下来:“侄儿赵明,见,见过长公主姑姑。” 赵明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眼角余光处,只看到前方三尺之地的珠帘下摆,珠帘由一颗一颗浑圆的珠子串成,端的是富贵无比,帘后是隐隐绰绰几个女人的裙角。 珠帘后的人没有回音,赵明紧张得冷汗直冒,却不知他认为的度日如年其实时间极短。 不过他倒是倒是没忘身后的“阿四”,没听见少年跟着跪下的声音,赵明急坏了:这人可是他带来的,失了规矩不要紧,万一坏了事呢?! 没等赵明用眼角余光暗示赵昰,他的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大喊:“姐姐,姐姐救我!” 第235章 鸠占鹊巢 姐姐? 赵明直接懵住。 不等他反应过来,珠帘的下摆一甩,一个身着百花穿蝶裙子的女子从帘内急步而出,哑着嗓子道:“你……你……” 珠帘不断晃动,晃得赵明眼都晕了。 身后的少年踏前一步,清清楚楚地道:“姐姐,是我,是阿昰啊!” 赵明不觉抬起头来,但见跟在他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日已经变了相貌! 这是……皇帝? 他不是赵曦,见少年天子的次数并不多,但是每年元日,宗室子弟们都是要面圣贺岁的,如今不过三四月,离正月才过去不久,要说他认不出这就是皇帝,那就是他瞎了。 可是皇帝怎么会……?这什么事啊…… 赵明简单的脑子实在转不过来了,刚才他只是紧张,现在则是受到极大的惊吓,以至于一口气上不来,竟然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淑宁长公主赵晨对晕倒的赵明恍若未见,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是她家弟弟的模样。 在他进门之前,从他的身形、走路的姿势,她就感觉到熟悉。 而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这少年抹去了脸上的伪装,喊出“姐姐救我”。 现今,面对她的直视,少年不闪不避,回望的目光里有欣喜有焦急,唯独没有害怕与不安。 如果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时刻,赵晨会毫不犹豫地将少年拥入怀中,笑骂他的任性胡闹。 但是此时此刻,少年天子正在小朝会面见群臣;那么,眼前这个和她弟弟一模一样的少年,又是何人? 赵晨美好的唇在微微颤抖,接着她下了一个命令:“全都退下。” 长公主府中没有吃闲饭的属下,众位侍女侍从皆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不忘带走昏迷的赵明。 片刻间,偏厅里只剩下对恃的赵晨赵昰姐弟。 “姐姐!” “小允子!” 两人同时喊道,又同时闭嘴。 赵晨狐疑地看着赵昰。她出其不意地喊出天子替身的名字,就是想从中看出端倪,但眼前的少年却毫不因乍然被叫破真名而惊慌。 这与她印象上的天子替身小允子完全不同。 他们姐弟二人养了几年的天子替身,且不只养了小允子一个。 因为赵昰还是个少年,身体相貌都在持续变化中,他们只能以更相像的人换掉渐渐与赵昰变得不一样了的旧替身。 如今的天子替身“小允子”受训了一年多,在前段赵昰私自出宫时,行使了身为“替身”的职责。 他是众多天子替身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真正接受任务,从暗地里走到众人之前的。 其实赵晨对小允子不是特别满意。 因为这孩子若是像木偶一般不用说话时,与赵昰的相似程度极高、比他之前的任何一任天子替身都要高。 可若是要他说话,或是单独面对像权愈这样的权臣时,却很容易露怯。 也许天子之威得之于命,凡人很难模仿,可小允子的模仿,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因此在那段时间里,赵晨一直崩着一根弦,等闲不让他单独见人,以免被人看破。 幸好熬过那几天,赵昰回来了,赵晨心中的大石才放下。 她宁可永远都用不着天子替身的出场,因为那代表着她家弟弟一直很安全—— 她虽然出声喊“小允子”作试探,可若说眼前这人就是天子替身小允子,她也不确信。 天子替身出逃,作为淑宁长公主,她不应该不知道。 不会是赵昰,也不该会是小允子,他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赵晨又惊又惧地审视眼前的少年:她从未想过除了小允子外,还有另一个从长相到气质与她的阿昰完全一样的人。 赵昰知道自家姐姐内心戏无比多,这也不怪她,她如果不那么小心,没有凡事多想一想,他们姐弟也活不到今天。 看来,说服赵晨还需要点耐心啊。赵昰想道。 这个局要从何开场、以何落幕,在他心中早有计较,可真的能顺利吗? 只能希望一步都不差罢! 赵昰咧开嘴笑了笑,明确地回答赵晨:“姐姐,我不是小允子,我是阿昰。” 赵晨:“如果你是阿昰,那宫里的又是谁?” 赵昰:“我是阿昰,宫里的自然就是小允子。” 赵晨:“笑话。” 赵昰:“姐姐,你若不是心有疑惑,刚才就把我立毙刀下,以绝后患了。不是么?” 赵晨哑然,这少年竟然一下切中了她的心思。 赵昰回宫之后便勤勤勉勉,一心为日后亲政未雨绸缪,她心中不是不喜的。 如果出宫一次能令赵昰真正长大,那他想干嘛就干嘛去吧;而如果令他长大的那个人是龙小凤,那么,就算她有多大的不情愿,也会看在弟弟的面上一力促成。 她真希望赵昰从此做一个明君,他的调皮捣蛋只在她面前,他们还是好姐弟。 赵晨目光闪烁,她知道这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眼前这个人以及刚才在屋子里的人都灭了口、永绝后患。 不管他有什么说辞,都不能让一点的风声传出这个屋子,宫里的那个就是她的弟弟,没有什么真的假的。 但,万一…… 那可是她的弟弟,她唯一的亲弟弟啊! 眼前的这个少年,实在是……实在是太像了! 不单是长得像体态像气质像,而且她有一种本能地想要亲近他的直觉。 这种直觉使得她心中浮起一个念头:阿昰不会又偷偷溜出宫了吧?面前的他,只是调皮的弟弟与姐姐的又一个玩笑。 赵昰猜到赵晨的想法,摇了摇头:“不是姐姐想的那样。我又私自出宫了没错,但是现在宫里的那个,是鸠占鹊巢!” 赵晨静静站立,这是她最不想猜中的事态走向! 眼前这一个给她亲近的感觉没错,但宫里的那个,又何尝不与她亲近? 她回想这几天与宫里少年天子的接触,亦察觉不出有任何的不妥;就在昨天,宫里的那位还拉着她不无担忧地述说心事。 她提过想先见见龙小凤,却是被他阻止了,说是要尊重那女子,不欲她有任何的不自在。 第236章 真假玉玺 赵昰不愿赵晨见龙小凤,自有他的道理: “姐姐,其实我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没告诉她,我很担心她会生气。但是有些路总得先铺好。即便是她最后拒绝我,封赏她及她的双亲,也是我必须要做的,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救我了的命。” 她家弟弟调皮又自傲,何尝有过这么卑微的时刻?赵晨心中不是滋味,道了声:“几时还说你不要娶妻只要姐姐,现在呢……” 少年天子讪讪地笑,摇着她的手臂撒娇:“姐姐一定也会找到可意的人,到时候,才真的是顾不上我了!” 可意的人吗?她的脸上一热,没有接话。 那小机灵鬼一下看出不对劲儿,将她整个肩膀都晃起来,逼问她那人是谁;末了又信誓旦旦一定会将她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妥妥贴贴,他要她一辈子都幸福。 她的弟弟啊,就是这么调皮又贴心。 这么好这么亲的弟弟,怎么会是鸠占鹊巢? 想到这里,赵晨冷笑了一声:“小允子,不要闹了!伏法吧,我给你一个全尸,权当感谢你之前帮过我们姐弟的忙。” 为了保密,曾经的天子替身们都将一辈子生活在宫中,至于他们能活多久,全靠造化;而若真是意图“鸠占鹊巢”者,自然死不足惜;赵晨允诺给全尸,已是万分优待。 赵昰眼圈都红了:“姐姐,我不知道宫里的那个是怎么哄你的,但我真的是阿昰!我真的是!你相信我!” 赵晨纠结无比,如果她只是一个政治人物,自然杀伐果绝不在话下,否则当年仅仅是一个妙龄少女的她不可能辅助赵昰走到如今。 可她还是个姐姐,这令她无法立下决断:万一错了呢?岂不是要悔恨终生? 终于,淑宁长公主艰难地吐出四个字:“我要证据。” 赵昰松了一口气,这或许是个好的开始,但也许会更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锦袋,捏了捏,锦袋,方方正正的那块东西还好好地装着。 他将那东西从锦袋取出,显示给赵晨看:那是一方绞龙纽碧玉印! 赵晨的眼神从疑惑亦变为震惊,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可心中仍存侥幸,希望这只不过是个外观与天子玉玺相似的印—— 但随即,赵昰将印章的拓面朝向她,那上面分明是“天子之玺”四个阴刻篆字! 赵晟赵明父子想都没有想到过,他们逼问了半天“天子玉玺”下落何方,少年“阿四”竟将这宝贝堂而皇之地藏在身上! 不过,他们的目的是引发朝政动荡,这不知真假的天子玉玺由他们奉予众位重臣、乃至天子本人,远不如推出“阿四”、由这少年背祸为妙;因此未对赵昰拷问搜身。 他们父子想不到的是,他们引发的根本不是“真假玉玺”事件,而是比“真假玉玺”更要命的“真假天子”! 自称“阿四”的少年,抬出“真假玉玺”,只不过是要借他们的手、把自己送到赵晨面前,搏一个回宫对质而已! 赵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疑似“天子玉玺”的印,那张印有印章的纸,还被她抓在手里。 “天子之玺”! 至少以她的肉眼所见,她无法分辨出这与宫中的那个天子玉玺有何差别,但是…… 赵昰将玉玺递上,呈到赵晨眼前,想让她看得更清楚一点: “姐姐,很小的时候你就交代过我,天子玉玺不能丢。因为它代表着天子权威,玉玺在如天子在,天子在则玉玺在,绝对不能落到旁人之手,我一直记得,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第一次私自出盛京,赵昰便随身带着玉玺,以至于那几天的折子没法批。 而第二次私自出盛京,赵昰自然也是将玉玺随身携带。 可这段时间的折子,宫里的少年天子却如常批阅,不但如此,他还发出了不少重要的政令,政令公文之上赫然就有“天子之玺”。 既然真的玉玺在他手里,宫里那个当然是假的,假人执假印,却能岿然不动,赵昰不认为凭天子替身一己之力能做到如此。 这个局都有谁卷入其中?他又能相信谁? 赵昰自嘲地笑了笑,虽然不怕什么,但他不得不承认这被背叛的滋味很酸爽。 少年的话在赵晨的耳边回响,本来有倾向的天平,向另一边歪了过去。 “玉玺在如天子在,天子在则玉玺在”,她的确这么说过;眼前的少年敢拿着不知真假的玉玺、有恃无恐地说出这样的话:他凭什么? 赵晨这么想着,不觉问出口:“你凭什么说你手上的就是天子玉玺?天子玉玺好好地在宫里,你不要以为仿了一个……” “八岁那年,我闹脾气摔了玉玺,磕了一个小角。姐姐为了替我掩饰,请了天下第一巧手匠程潜,修旧如旧。姐姐,你仔细看看这玉玺。” 赵昰打断赵晨,淡淡地说道,将手中的玉玺更递前一寸。 赵晨不由自主地将玉玺接了过来。 入手温润,实是一方好玉!赵晨将玉玺对光一照,脸色亦随之变幻: 在“天子之玺”的“天”字角,有极细微的一道痕; 这道痕经过程潜的巧手修补,本来就不明显,加之在数年间,被赵昰握在手中盖过无数折子,多年的摩挲便如给玉玺包过浆一般,曾经的裂痕几乎湮灭在岁月的痕迹里。 若非事先知晓、又有意寻找,根本就看不出来。 天子玉玺的这段“往事”,是大宋天子姐弟间秘而不宣的秘密。 因此,当赵昰拿出她所要的“证据”,赵晨整个人都乱了: 如果这少年手上的天子玉玺是真的,那么宫里的玉玺就是假的了。 但事情不会止于“真假玉玺”——因为赵昰从不令玉玺离身。面前的少年手执真玉玺自称“阿昰”,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宫里的那个…… 一向精明聪慧的淑宁长公主此刻竟然没了主意。 “姐姐带我进宫吧。”赵昰轻声道,“玉玺是真是假,阿昰是真是假,我和他,当面说。” 第237章 分身见分身 “姐姐带我进宫吧。”赵昰说。 赵晨抬眼,少年的眸子坚定,对她审视的目光不闪不躲;不知为何,面对少年的目光,她的乱糟糟的心竟然平静下来。 没错,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以其杵在这无法判断,不如让两个人摆在一起细辨区别,不信她认不出相依为命多年的亲弟弟! 赵晨扫了赵昰一眼,她没有同他多讲一句话;唤道:“来人。” 赵昰望着紧紧捏住天子玉玺的姐姐的背影,高深莫测地笑了。 ………… 此刻,盛京一处不起眼的小酒馆,楚亓楚大少正颓废无比地喝着闷酒。 他觉得自己无用之极。 赵昰不让他跟,也不让他回楚门;他现在是有主没得护、有家不能回。 因为相信“造物者”的存在,他对赵昰颇有信心,他相信那少年的每一步棋都有用意,恨只恨赵昰没说透、他便也领会不透; 但他最憋屈的是,无论他怎么说,赵昰都不肯信任楚门,就好像楚门在过去几十年的付出都成了一场笑话! 还有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龙小凤和暮江吟。 龙小凤一场逃婚不知逃去何方,她可知道她这么一逃,会令天下大局都因之而变吗? 不过若她的来历真如“造物者”所言,与这个世界无关,她应该不会在意什么天下、什么大局吧? 那她会在意赵昰吗? 楚亓发现他对龙小凤了解缺缺,他能够确定的是赵昰很在意她;他甚至可以断定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虽然他想不透。 而暮江吟…… 想到那个清冷美丽的女子,楚亓的心比黄连都要苦,只能借酒消愁,提起酒壶便往嘴里倒。 “咳咳咳……”堂堂酒量豪气的楚大少竟然被一口劣酒呛得狂咳一气。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他悄悄按了按胸前的兜,那里藏着从抱璞居里拿出来的《故京图》。 软软的宣纸有他的体温,他忍不住想像那就是她,她就在他的怀抱…… 她! 楚亓的眼陡然一亮。 赵昰与他分别前说的话,突然间浮出脑海:“暮姑娘心中有你,她不会不告而别的,她失踪一定是不得已。” 当时他瞪了熊孩子一眼:“你这不废话么!” 赵昰意味深长地一笑:“暮姑娘不傻,我觉得,她应该在哪里给你留了信息。你不妨去找一找,应该能帮到你自己也能帮到我。” 是是是,你们都不傻,傻的是我! 楚大少“霍”地站起身,叫道:“小二结帐!” 他对暮江吟亦是了解缺缺,但近几次见她,她都在画《故京图》! 回想当时他从架子独独取下的《故京图》,并非偶尔;而是因为觉得它摆放得不是很顺眼;没有暮江吟日常摆得那么顺眼。 暮江吟是个一板一眼、极重细节之人,什么东西放哪里,都有自己的考量,而且非常不喜欢别人乱动她的东西。 《故京图》!好一个《故京图》! 可恨他竟然白白为她心动却没能即刻体会到她的心意!楚亓心中狂跳不已,他得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研究研究! 就在楚亓离开桌子的同时,一阵几无声息的微风向他身后“吹”来。 楚亓后背的肌肉陡然间崩紧:那是习武养成的直接,是对于另一个躯体靠近的警示! 不过,他进门之前扫过店内一眼,当时并未发现有可疑人物;而此刻也感觉不到对方的攻击之意……也许只是个恰好亦起身要结帐的酒客……吧? 楚亓的肌肉放松下来,谁知突然间肩膀上便多了一只手:“张兄慢走,既然这么巧遇上了,就连兄弟的酒钱一起结了吧!” 那没有攻击之意的酒客竟然在他有所防备的情况下,轻轻搭住了他的肩膀! 楚亓一脸懵,想要挪肩卸力闪开来人已是晚了,头微偏,正见对方一双阴阳怪气的细长眼睛。 我去…… 在未来大舅子面前,除了吃瘪还能怎么办?即使是楚大少也很无奈啊好不好! 楚亓薄唇一扁,给了个“听你的都听你的”的无辜眼神,丢了一小块银子给跟过来的小二,与暮声寒勾肩搭背,“亲密”无比地走了出去。 走到小酒馆门口,两人很有默契地各自分开,一前一后地往避人耳目的地方去。 “小江江呢?你把她藏哪去了?!”楚亓憋了一路,终是找到时机问出口。 暮声寒神色一黯,摇了摇头:“我没藏她,她失踪了。” “失踪?”楚亓几乎吼了起来,“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失踪?!你莫不是骗我吧!” 无厘头地,楚大少想,莫不是你不想将她嫁我,才…… 真是荒唐了,楚亓扁扁嘴,告诫自己再不要有这些奇怪念头。 不想暮声寒却是猜中了他心中所想:“你与阿吟的事,我都已知晓。” 如果换一个场合,楚亓或许会为他与暮江吟能否得到暮声寒点头而紧张,现如今,暮江吟人都不见了,谈这有何意义? “你家亲妹妹人都不见了,你还有空和我在这里闲扯?” 暮声寒道:“她不会有危险。” 楚亓绷住的脸顿时松了,暮声寒这么说,显然之前是在骗他了。 暮声寒见楚亓脸色前后变化,知他是真心担忧暮江吟,看他时便没有之前那么不顺眼了:“想来,这是你我知道那个秘密之后的第一次碰面。” 那个秘密?楚亓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暮声寒说的是哪个秘密。 他逼人的凤目扫过暮声寒的脸。 之前他就有感觉,同为分身的暮声寒似乎要走出“造物者”为他们设计的路;他又是惊讶,又有点暗暗地佩服;而现下,他来与他攀交情又是几个意思? 楚亓扁了扁薄唇,问道:“小凤出逃,你也有份?” 龙小凤是在暮江吟的帮助下离开天子暗卫的监视眼线,又由青二十七及暮氏兄妹之师石飞白在一起,暮声寒绝无一无所知的可能。 暮声寒眉峰一挑:“难道你认为小凤应该做皇后?皇帝还是个小孩子,这不是让她去做童养媳么?” 第238章 一分为三 赵昰是个孩子?笑话! “他不是孩子,他是……”楚亓苦涩地道,“他是你我。” 暮声寒:“我不知道他怎么给你洗的脑,又或许,你是有退路,然而我没有。我不能……” 他突然说不下去。 楚亓心中五味杂陈:“难道不能换一个方法吗?这么一走了之的话,多难收场。” “换一个方法?换什么方法?让‘他’利用皇权,生米煮成熟饭吗?”暮声寒不知该夸楚亓纯真还是愚蠢。 “也许,他们可以好好谈一谈。”楚亓想到那个善变的熊孩子,不觉有些心虚。 暮声寒冷笑:“谈不谈,都是一个结果。小凤不会同意;而那个人不会放手。” 楚亓一怔,暮声寒竟是全部猜中。 没等楚亓再说什么,暮声寒换了话题:“这几天你和‘他’在一起?” 楚亓:“嗯。他现在有麻烦。” 暮声寒:“怎么回事?” 暮声寒一向都游离在尘世之外的模样,楚亓想,身为“造物者”的另一个分身,暮声寒也该知晓赵昰面临的境况,于是便说了这几日的事。 暮声寒问得很细,但对于赵昰并未发表意见,只问:“小凤她……还好吗?” 楚亓回想那晚见到的龙小凤,与赵昰绝决之后,谈不上有多伤心,她的确是铁心要离开他:“她挺好的……吧。” 赵昰先是答应放她走,后来又改了主意,令天子暗卫及各级府衙拦人,不过以青二十七及石飞白的神通,不至于走不脱;再说目下这情况—— 虽说很憋屈,但楚亓不得不承认赵昰被鸠占鹊巢的事实,宫里那个假货连伪政令都发了,当然没忘记将绝大部分的权力收归手中。 包括天子暗卫。 除了始终贴身相护的戴维恩小队,其他的天子暗卫在一日之间被调走撤换,追击龙小凤等三人的天子密令便不作数了。 通往金国的各个城镇守卫亦如是。 “……现在不像之前查得严,应该再没人挡她的去路了。”楚亓说。 暮声寒道:“便是天子令还在又如何?毕竟阿吟做的通关路引可以假乱真、保他们一路通行无阻。” 所以不管之前还是之后,龙小凤他们最多只是被暗暗盯梢,在明面上就没有被阻拦过。 楚亓“哦”了一声。 之前,他还去探了探楚门方面的动作,发现楚门也放弃了追踪那三人——这一点,他倒是不以为意,因为楚门一开始就对追踪龙小凤这差事阳奉阴违。 连她逃走都是楚门暗搓搓相助的,楚门怎可能真出力捉她回来? 楚亓在意的是:他家老爷子又出门去了。 去势男尸案中楚凌川去了一趟宫中,回来之后,便有如临大敌的紧张感;楚亓一度以为自家老子要一改甩手掌柜的作风,谁知转个身,又不知去哪了。 就算老爷子有许多秘密的事要做,可这么神出鬼没的,也太不像一门之主了! 还有眼前这个暮声寒…… 楚亓:“暮声寒,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到底怎么想?” 这是他们在知道“那个秘密”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他知道暮声寒有不同想法,但拿不准他要走到什么程度。 暮声寒不回答;楚亓叹了一口气,又问:“你妹妹,她到底人在哪?” 暮声寒嘴巴歪歪的:“就不告诉你。” 楚亓气极,提拳欲打,但终于收回手。暮声寒的眸子阴冷:“你真想为他卖命?蠢货!” 楚亓:“你什么意思?” 暮声寒:“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 楚亓:“你疯了吗?他就是你、就是我,他没命了,难道你我还能存在于这个世界?” 暮声寒:“我宁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也不愿由他摆布命运!小凤,我绝不会拱手相让!” 楚亓:“……” 二人对恃着,彼此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暮声寒先开了口:“我此来寻你,不过因为你我源出一脉,总得给你提个醒。要变天了,你就算不站在我这边,可也别做蠢事。” 楚亓抿住薄唇,他突然发现,他和赵昰要面对的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局,敌人也许比他们想像得还要强大。 暮声寒拍了拍楚亓的肩膀:“听我的,除了‘他’……其他人都不会有事。熬过这一关,你和阿吟便能得偿所愿。” 楚亓甩开暮声寒,他自然听懂了他的威胁与利诱。 这个人顶着“造物者”的本名;他自己长着“造物者”的本相;而那位不畏前行、前途未卜的少年天子,则是“造物者”的全部本心。 难道他、他和他,真的要一分为三地各行一路吗? 暮声寒见楚亓迟疑,知道他的话已令他动摇。至于最终楚亓会怎么做,那就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了。 既然多说无益,暮声寒就没再开口,抬步离开。 身后传来楚亓的声音:“暮声寒,你是在同谁合作?” 暮声寒的脚步一顿,他没回头,很快消失在楚亓的视线里。 楚大少狠狠地踢了踢地板,一个没收住劲,脚趾头被自己折磨得疼痛不已,他啐了一口大地,骂骂咧咧几声,然后蹲下来抱住了头。 这什么事啊…… 背叛赵昰吗?他与暮声寒不同,他没有必要同赵昰对着干。 但是不和赵昰对着干,就相当于同暮声寒对着干;同暮声寒对着干,就相当于令暮江吟为难。 这几乎是一个死局,他委实决断不下。 突然他跳起来,从怀中取出那幅《故京图》,找到平整些的地面将它铺开。 既然无法与暮声寒达成共识,那就继续之前他在做的事吧! 完成后的《故京图》被裁成方方正正的一幅,笔划工整,楼阁层层叠叠,人物栩栩如生,该繁时繁,该简时简,端的是绝妙画作。 楚亓细细看去,忽然“咦”地一怔,发现这画有些不对。 他在两三年前出任务到过金国,回来同暮江吟描绘过一二,他一直都以为暮江吟是依着他的描绘才画的这《故京图》。 那时候他真是天真啊:一个城,怎么可能由一张嘴描绘完全? 第239章 对质 后来楚亓才明白,暮江吟所绘的《故京图》并不全然是根据他的描绘。 特别是听说她小时曾在金国生活之后,他便知道这《故京图》大多还是根据她的童年记忆所绘。 故而这图里的建筑新旧交叉。有楚亓向她描绘过的“新建筑”,也有矗立多年的“老建筑”。 还有一些在现实里已经消失、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中的楼阁,也被她固执地画进《故京图》。 指间拂过画上的那些已然不存在的建筑,楚亓心难平静,恨不能带她重走一遍故京,与她共绘新图;又想,真是难得她竟然能将童年记忆中的东西全都画出来。 这瞬间,有个念头蓦地掠过脑海,他想要抓住那是什么,可那念头就像是一只傲娇的猫,向他伸出爪子,撩一下跑一步,又回身来撩一下,如此循环往复。 到底是什么呢? 楚大少敲敲脑袋,好像这么敲一敲,脑瓜子就能变得灵光一点似的。 对于楚亓来说,暮江吟是个奇妙的存在。 他与她的接触多在工作中,所以他最迷她的是她细心严谨的模样,进而,就想要了解工作之外的她,一点一点地更多地去了解她。 当然,这目前还任重而道远。 工作中的女人很迷人,有能力的女人更迷人。 突然,耳边似乎响起适才暮声寒说过的话——“毕竟,阿吟做的通关路引可以假乱真”。 以假乱真…… 对!暮江吟强大的工作能力之一,就是能把她看过的一切事物从脑海中“提炼”出来——龙小凤称之为“照相机人”的一种能力! 真少年天子赵昰带着真天子玉玺去讨回他的公道;宫里的天子替身,用假货玉玺在臣子奏折上盖下“天子之玺”大印。 那“天子之玺”印极真,乍见到皇榜上的印章,若非真玺在手,即便是赵昰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他们还疑惑过宫里那假货竟能在短短时间内找到制伪高手。 而今一想,若是暮声寒站在假天子那边,有暮江吟这“照相机人”在,何愁造不出假? 可是小江江,你刻意让我见到这《故京图》,到底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 在楚亓愁眉不展的同时,淑宁长公主赵晨带着少年“阿四”步入皇城。 赵晨一路冷着脸,其实颇为紧张;反倒是赵昰平静如一面波澜不兴的湖水,礼貌从容不见卑微。 赵晨偷眼打量少年,内心纠结不已。 算算时辰,小朝会已经结束,依往常的习惯,少年天子此时应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赵晨要见自家弟弟自来不需太多礼节,简单通报一声便进去了。 少年天子批阅奏折一向不喜有人在旁,所以除了笔墨太监王进以及必要的端茶递水的两个宫女之外,并无他人;御书房里安安静静的。 见皇姐到来,少年天子欣喜万分,将笔丢下,笑脸相迎:“姐姐来了!” 赵晨心中一喜:这是她家弟弟没错!只有她家弟弟,才会有这么孩气的笑脸! 可是……站在她半步之后的“他”呢?“他”给她的亲近感呢?! 迟疑之中,少年天子已然冲到她面前,摇着她的胳膊撒娇:“姐姐怎么来了!” 赵晨打量少年天子,刚下了朝,他没戴天子冠,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怎么看都是她那清爽又调皮的弟弟。 如果没有身后的那人…… 赵晨不觉拂开少年的手,半蹲下身行礼:“臣淑宁,参见皇上!” 少年天子忙弯身扶起:“姐姐你怎么了?”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投向赵晨身后的少年。 在赵晨的命令之下,进宫的一路之上赵昰始终没有抬头,旁人见是淑宁长公主带进来的少年,也都不敢多看更不敢问;故而竟然无人发现这清秀少年与少年天子长着同样的一张脸。 而此刻,赵晨、王进与御书房里唯二的宫女都低着头,唯有赵昰本尊看到了那个假货眼里闪着挑衅的光: “你来了啊?” “我来了。” “我等你很久了!” “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这话该我问你。” “呵呵。” “呵呵。” 两个少年用目光交锋,杀了个你死我活。 似乎都不想把这事闹得太大,他们都没有直接地向对方叫喊。 而赵晨见礼一毕,马上令王进和宫女退出御书房:她就不信两个人摆在面前对质,她会认不出哪个才是她的亲弟弟! “阿昰,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赵晨指着“阿四”问“赵昰”。 少年天子似乎到现在才看到皇姐带进来的少年一样,仔细看了一眼:“姐、姐……这,这不是小允子吗?” 赵昰一声冷笑:“假货!还敢装乔!” 赵晨冷冷看着两人。 小允子不理赵昰,只对赵晨说话:“姐姐这是何意?”语带怀疑、还含了三分的惊慌:“小允子怎么跑出来了?姐姐带他来这里是为什么?” 赵昰:“别装了,六天之前,我放你出来,命你代我在宫中坐阵几天;怎么,坐这几天皇帝的宝座,你坐热了舍不得离开了吗?真是笑话!” 不等他说完,对方亦是冷然一笑:“放肆!”转过身对赵晨无辜笑道:“姐姐你带这人来是与我开玩笑么?姐姐,我不是说了,我以后再不会溜出宫了,你不必试我呀!” 被无视了的赵昰也转向赵晨:“姐姐,我不想和他喽嗦,证据说话吧。” 赵晨的目光在两个少年间游离,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 宫里的这个,在几日前向她表示要做个合格天子,将出宫的密道封了、守密道的太监也撤了回来。 当时她是很开心的。可若这举动是为了阻止宫外的这个回宫,那实在心机可怕。 而宫外的这个,说真的,她直觉上与他有亲近感,同时又有些隐隐的惧怕:因为他更像是她想要他成为的样子,一个胸有成竹的天子。 倒不是说她想要掌控自家的天子弟弟、成为真正的权臣,而是他突然间“长大”,令她不惯且不适。 第240章 替身 即便自家的天子弟弟提出要立龙小凤为后之时,就已经表明了他对“长大”的渴望,可除了刚回宫的那两天,之后的几天里,不知道是否因为他刻意收敛,赵晨再未感觉到自家弟弟向她显露出天子之威。 直到今天,在长公主府,少年抹去伪装的一刹那,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便一直与之相随。 难道,宫里真的曾经有过前后两个人?! 见赵晨不说话,赵昰再道:“证据说话,小允子,你的假玉玺呢?拿出来遛遛呗!” 一幅有恃无恐的样子,算是回击了刚才对方挑衅的目光。 他身上的玉玺已经交给赵晨,因为留在他身边不如留在赵晨那有效,况且,就算他想从赵晨收回来也不可能。 赵晨静静地看着身穿皇帝常服的少年,缓缓地道:“将天子玉玺拿出来吧。” 小允子一时没动,他那与少年天子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了同赵昰一模一样的神情:有恃无恐。 就在一年以前,他还是盛京街头的一个小混混。突然有一天,他被人一棍子敲昏,醒来时,便看到富丽堂皇的帐顶。 他的人生从此翻天,从泥泞到天堂。 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教训,坐该如此坐,站该如此站;吃饭睡觉,写字弯腰;看人说话,笑容泪痕……每个细节都被细细地扣过。 开始他以为这是个戏班,后来以为他到了杀手组织;直到有一天,他被带到一个他几辈子都想像不出有一天他会走到的地方:紫金殿、皇帝的宝座。 他看到了穿着龙袍的另一个“他”;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在装扮的是什么人! 天啊,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像的两个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训练越来越严格,却难不倒他。 他知道自己的表演让那些大人物非常满意,他几乎就是另一个少年天子! 终于有一天,他们让他试着穿上龙袍,学习朝庭上的知识。 他只是一个木偶一个替身,他不需要学习如何施政,只需要学习如何用种种反应让对方相信他是真的。 他偶尔被放出自己的小院子,真刀真枪地面对不知情的人。 他做得很好,对方完全不知道对面的那位是个假货;而他,亦感受到被人仰视的奇妙感觉。 原来,这就是当皇帝的感觉啊!这感觉……不坏。 有次他被安排去见一位权臣做“实景演练”;归来小院、脱下龙袍之前,他在镜子里看了自己好一会儿。 经过一年的训练,他的举手投足都和少年天子一横一样、几可乱真。 他在镜子前摆出少年天子的姿势,假装自己真的是。 然而一瞥间,却从镜子里看到了淑宁长公主赵晨的脸! 美丽的长公主神色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慌忙转身跪下,冷汗一滴一滴地落下地,后背也全然湿透。 赵晨用沙哑的嗓子命令他抬头,而后,用世上最美的手指托住他的脸,凝视了许久。 淑宁长公主没再开口,只是在离去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么美的眼睛,可眼神那么可怕,可怕得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那天夜里他几度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被子。 他不傻,他明白淑宁长公主为何有那种杀人的眼神。 因为他演得太好了,他太像那个真正的少年天子,像到如果没有特地表露身份,连长主公都认不出来! 做得很好当然好,但太逼真,那就不好了。 如果无人能够分辨出他与那位少年天子,赵晨赵昰能容得下他、容得下另一个“少年天子”的存在? 过犹不及,他可以“像”,但绝对不能“是”。如此,才能让那对姐弟认为他没有威胁。 从那天之后,他开始有意地露出破绽;他演得还是很像,可总有那么一点不太像的地方,比如说多了些小动作,还有一些多余的小眼神。 果然,赵晨再也没用那种眼神看过他。 后来他就有了从秘密小院走到人前的那几天,真真切切地做了几天少年天子。 自然,没有用尽模仿的真功力。 自然,再次骗过了赵晨。 他本以为这一次之后,他的使命就结束了,要么隐姓埋名一辈子,要么替天子去死;谁想,第二次任务这么快来到。 当他站在御书房、看着少年天子消失在地道口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一丝不甘;少年天子任性自大、罔顾国家罔顾身份,想玩就玩想跑就跑,这个人不配为天子。 “他不配,谁配?”这念头像毒蛇般缠绕在他的心;可他不能给出心底深处的答案。 谁想得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呢? 就在他第二次扮演少年天子的当晚,有个人从密道偷偷进宫,找到了他。 那个人居然知道他是个冒牌货! 他以为是自己的表演有漏洞,因为在少年天子离开前,特地交代他要像一点、要瞒过赵晨,所以这几天他并未藏拙。 那个人看出他的局促不安,春风和煦地笑了起来:“别害怕,不是你演得不好。我知道你是替身,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真的那个,现在人在宫外。” 他吓坏了。 少年天子私自离京极为秘密,为了防止有人发现“替身小允子”失踪,甚至还假装给他布置了一个“面壁”的任务。 对外说是让在屋子里关一关,让他思考得失,在少年天子开口之前,谁都不许见。 当然,屋子里那不见天日的,是一名天子暗卫而已。 因为安排妥当,至今都无人发现他已然偷龙转凤,真天子则暗渡陈仓出宫去也。 “不要怕。”那个人再次说道,然后抛出了一个诱饵,“你来当真的天子,怎么样?” 什么?! 他没想到对方竟一眼窥破他曾有过的妄想,一时间慌乱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笑意暖暖,可眼风如刀:“难道你想一辈子当替身?” 不想啊,当然不想!可是……他的浑身都在发抖,思索着应该如何应对。 第241章 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对方到底想干嘛?天子替身小允子陷入沉思。 他拿不定对方是说真的或说这是皇帝和长公主姐弟给他的一个“考验”,正想诚惶诚恐地表忠心,对面那位不速之客没有给天子替身说话分辩的机会,一句一句堵死了他的路: “你以为你当替身的下场是什么?无非是一个死。要么被灭口死,要么替皇帝死。” “总归是一个死,何不博一把死前风光?” “做一段真正的皇帝,我能保你活得更久一点。” “不要担心宫外的那一个。他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你就是真的。” “就算他回来,有我在,真的也只能是你。” “不,从此以后,你就是真的大宋天子!” “你对我来说有用,所以短期内我不会杀你;说不定到最后我都不会杀你。谁又知道呢?” “当然如果你拒绝我的话,对不住了,你立即就得死,死贫道不如死道友嘛。毕竟我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才来到这里与你交易。” 那个人说着,伸手抚了抚紧皱的眉头,仿佛遇到了极大的难事:“当然,我还是希望你同我合作。你好我好大家好,又何乐而不为呢?”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小允子万万都想不到一个以温和周全著称、富有侠名的人,竟会说出如此冰冷的话语。 当然,他说的话依然周全,周全到他没法拒绝。 因为拒绝就是死。 反正都要死,不如多享受一阵! 天子替身瞬间站好了队:“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那个人眉头舒展开来:“很好,我就喜欢同你这样的聪明人做交易。” ………… 我该怎么做? 那个人把将会发生的事预先做了种种推演,他只要依着那个人说的,一步一步来就行了。 “将天子玉玺拿出来吧。”淑宁长公主赵晨的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 他迟疑了一下,从书桌上取过玉玺,踌躇地伸出手去递给赵晨。 不等赵晨接过玉玺,他突然喊道:“姐姐,姐姐,是我错了,我,我真的丢了玉玺,这,这是我找人伪造的。”说着便把玉玺塞到赵晨手中。 赵晨愣住,这个发展不在她的预料之内,谁想到宫里的这位会完全不辩解就直接承认? 赵昰警醒地盯着小允子:不按常理出牌,说明对手之后必然要发大招。 他的对手仍然在试图说服赵晨:“姐姐,我错了,我不该贪玩弄丢玉玺,更不该用假的来骗你……” 说着,他一指赵昰:“……小允子,你好大的胆子,我说玉玺怎么会莫名不见了,原来你竟是你偷走的!怎么?你还妄想鸠占鹊巢么?!” 赵昰冷笑,不与他废话,只道:“玉玺在如天子在。”说罢看向赵晨,再不分一丝目光给那假货。 两个少年的目光都集中过来,两个玉玺都在她的手中;淑宁长公主赵晨从未感到时间如此难熬。 别的事,熬过去就能出头;可是这真假天子,她实在不知如何决断! 她轻轻用手摩挲刚刚到手的另一块玉玺,入手滑腻,却没有那多年前的裂痕。 天子玉玺真假已分,可少年天子的真假呢?! 良久,赵晨抬起头来,先看看穿皇帝常服的少年,再看看穿便装的少年;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家的弟弟,是真正的大宋天子;他虽然调皮捣蛋不靠谱,可该他站出来的时候便是勇于担当的小小男子汉! 如果当真丢了玉玺,他肯定会向她坦白、和她商量要怎么办,他绝对绝对不会将丢失玉玺这么重要的事瞒她这么久! 赵晨抬起了握着假玉玺的手,指向穿皇帝常服的少年:“你不是我弟弟!” 小允子嘴角微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赵晨“豁”站起身,厉声道:“来人啊……”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王进的声音:“奴才见过权太师……权太师且慢,权太师且让我先行禀报……” 权愈来了?! 这个时候权愈为什么会突然过来? 赵晨冷汗迸出。 这个时候一定不能让权愈看到御书房里有两个少年天子!一定不能让权愈知道她家弟弟利用替身私自出宫! 在两个少年对质之前,赵晨屏退了左右,现在御书房内无人可唤,她只能靠自己了! 淑宁长公主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御书房的虚掩的大门边,伸手挡住大门。 “让开!”权愈在门外喝道。 王进蹲地抱住了他的腿:“太师止步太师止步,皇上与长公主正在密谈……嗷……” “噗”地一声,王进似乎被权愈踢倒在地,接着御书房的门“咣咣”地晃,赵晨感到来自于门后的强大力量。 她用身体抵住门,犹觉吃力;纵然权势滔天,在比力气的时候,女人毕竟是女人。 “权愈放肆!”她知道对方来势汹汹,假借天子权力喝止未必有用,但此刻,除了如此之外,她又能怎么办? 阿昰,阿昰你快出声啊,你的话比姐姐管用! 赵晨在心中狂呼,而在她的身后,则是发出“咚”地一声大响! “我打死你这假货!” “砰!”回应他的是一记重拳。 赵晨百忙之中回过头。 世界突然像是变得无声,眼前的一切震得她连房门都忘记抵住: 御书房的地板上,两个少年像无赖一样扭打成一团。 两个少年,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亦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适才穿在其中一个少年身上的皇帝常服被丢在一边,仿佛无奈看着两个熊孩子缠斗的“大人”。 而真正的“大人”赵晨此刻的心情,远远不是“无奈”。 御书房的大门被外面的人推开,不出意外,来的不仅仅是权愈,也不仅仅只有权愈所掌的文官体系下属,还有赵晨赵昰姐弟一方的武将体系首领人物之一、镇远将军铁英朗。 他们进来之后,亦如赵晨一般石化当场:哎嘛!这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又转向赵晨,想要询问详情。 明明已快入夏,淑宁长公主赵晨却遍体生寒。 这是个局! 第242章 难辨 就在赵晨奔向御书房大门的当口,身着皇帝常服的少年将外面的衣服一脱,冲上去对着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就是一拳。 赵昰措不及防,下意识地反手还了一拳。 两个人就此扭打在地。 赵昰知道对方一定有后招,但他不知道对方在送他去见赵晨之前,就把后招一步一步地埋好了。 宫里的那假货,皇帝常服之下,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服,今早在庆王府、赵明为他准备的衣服。 刚见假货时并不觉得,现在才发现,假货没有戴常戴的天子冠,发式亦梳得和他一模一样! 这太明显是个局了! 无视走进御书房、惊呆了的众臣,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年没有停止拳脚相向。 一个绞住另一个的腿阻止他爬起身,另一个则拳头一拳又一拳毫不客气地砸落,两个少年都鼻青脸肿、形神狼狈。 熊孩子! 众大臣在震惊之余,脑海中全都冒出这三个字。 “够了!”权愈阴沉着一张脸,忍不住喝道。 严格算来是僭越,可竟然没有人觉得他不该出声。 可那俩熊孩子好像没听到他的话,虽然没有再向彼此动手,可谁也不松手,两人紧紧交缠在一起,都憋红了脸。 镇远将军铁英朗看了赵晨一眼,赵晨脸色煞白。 铁英朗暗叹一口气,他一向都敬重信服坚强且强悍的长公主,但此事关系着少年天子的真假—— 于天下来说,那少年是天子;而对于赵晨来说,则是唯一的亲弟弟。所谓关心则乱,也难怪她失了分寸。 一瞥间,见到权愈义正言辞的脸,站在他身后的狗腿文臣们却都颇有兴灾乐祸之意。 这可要怎么办? 在地上扭打的两个少年犹自掐住对方要害,时而东风压倒西风,时而西风压倒东风。 铁英朗硬着头皮出声:“臣斗胆,请二位听我号令,同时住手可好?” “砰!”一个少年用拳头回答了他。 “尔敢!”另一个少年不甘示弱地还之一记闷掌。 两人竟毫不将铁英朗放在眼里,这倒确是少年天子的脾气。 终于,赵晨沙哑的声音响起:“你们都住手!” 两个少年闻言,都止住了挥向对方的拳头。 赵晨怒道:“起来再说,难道连姐姐的话都不听了吗?” 话音刚落,便有其中一个少年放开了另一个;正当赵晨觉得这么听话的这个应该就是她家亲弟弟时,另一个却情真意切地喊了声:“姐姐,姐姐你信我!” 两个少年狼狈地爬起身,各各向对方狠狠一瞪,又几乎同时转向赵晨:“姐姐!” 御书房里的众人全部看傻。 这两个少年,无论是从长相、身材、声音、体态、神情,根本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有所差别的,不过是这个的眼肿了,那个的嘴角歪了…… 赵晨冷冷地看着两人,说道:“我十八岁生辰之时,皇上和我说……” “姐姐等我长大了……”一个少年说;然而另一个少年的声音跟了上来:“……定不叫你如此辛苦。” 不等这个少年说完,那个少年已经推了他一把:“滚!你这假货!” 这个少年不甘示弱地推回来:“你才是假货!” 赵晨脸色更白,如若连他们姐弟私语都无法辨出少年天子的真假,那么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果然,在场的每个人都试了试,竭力回想与少年天子单独相处之时发生的事,或问政事、或出文题,铁英朗甚至向两人讨教了几招…… 两个少年所表现出来都全无破绽! 权愈恭敬地向赵晨施礼:“长公主怎么看?” 赵晨的讥讽一笑:“权太师不是早有主意吗?” 权愈越发客气:“长公主,铁将军,不如我们请两位……咳咳,先在御书房小歇,我等先行告退?” 赵晨银牙都要咬碎。 若到现在,赵晨还不能想到这个局的真相,那她就不是赵晨了! 这个局,不是要让她分辨出宫里的少年和她带进宫的少年,哪个是真天子哪个是假,不是要她搞不清楚她家弟弟到底有没有私自出宫。 而是要坐实少年天子私自离宫的污名——否则假的那个又何必换装? 不但要坐实少年天子私自离宫之事,还要让让赵晨、乃至其他人,分不出哪个才是私自出宫又回来的少年天子! 一个私自出宫的天子,一个德行有亏的天子,两个分不出真假的少年天子——还有比这种乱局更刺激更没法交代吗? 是她大意了! 赵晨望向殷殷切切盯住自己的两个少年,心道:阿昰,你也大意了吗? 权愈的建议得到了在座重臣的同意,即便是唯赵晨马首是瞻的铁英朗也提不出反对的意见。 他们无法现场分辨出真假少年天子,只能避开两个少年、商议对策。 两个人再相像,也是两个人;一来隔离一阵,各个击破,或能找到破绽;二来,他们也许能找到别的分辨之法。 双方博奕之下,令王进叫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心腹内侍,将两个少年分别安置在御书房的东西两侧。 说是“请”,实则无异于“软禁”。 两个少年先是嚷嚷不停,骂骂咧咧,但在权愈明为谢罪暗是威胁,以及赵晨的安抚之下,终是安静下来。 大队人马退出御书房。 赵晨离去前,满是担忧地看了看两个少年。 两个少年俱起身,可怜兮兮地喊着:“姐姐。” 赵晨心一横,甩门而出。 两个少年立即将头各自一扭,谁也不睬谁。 直到门口声音渐远,两人才转回头,大眼瞪小眼,无声地说起了旁人听不懂的话。 “你为什么要假扮我?” “你不也假扮了我?” “我假扮了你,是要夺你的位;你假扮我,又是为什么?” “嫌你蠢,嫌你装不像,帮帮你咯。” “如果你真想不想当这皇帝,回来干嘛?” “真龙之意,岂是你这种阿猫阿狗所能窥探?” “你记住,我才是天子。” “是么?呵呵。” 两个少年的嘴角都弯了起来,眼神却是阴恻恻的,如同鬼魅。 第243章 不久是多久 在御书房边的揽秀楼里,众臣面色凝重。 将真假天子暂时软禁,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实非得已。 他们有等少年天子秋后算帐的觉悟,可终归是觉得很冤。 这什么事啊!帮你擦屁股还落得个悲凉下场。 于是乎,揽秀楼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赵晨的脸色一直就没恢复过来:“各位大人先回去吧。我派人在这看着,时间一久,假的自会露出马脚……” 众人面面相觑,权愈亦挥了挥手道:“我的意思,也是请众位大人先回。” 他说着,脸一板,明明是个文臣,露出的杀气却不弱于武将出身的铁英朗。 在场的都是他同赵晨的心腹,自是明白此刻先离开是最好的选择,自然,身为重臣,亦很清楚此间的事只能先烂在肚子里,待主子们做出决断再论其他。 不过片刻间,揽秀楼间便只余了赵晨同权愈。 权愈这才冷笑道:“长公主适才说‘时间一久假的自会露出马脚’,我倒是想请问长公主,这‘时间一久’,是多久?” 赵晨抿了抿嘴,道:“不会太久。” 权愈道:“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长公主莫要忘了,前日圣上公告天下免除今年农税之时,亦定下了亲耕的日子。” 自古以来,皇帝都有举行“藉田礼”的习惯,即皇帝到先农坛祭祀先农,接着亲自下到观耕台前的亲耕地里,做示范性耕耘,以勉励天下农民、促进生产。 往年藉田礼都在仲春时节,但今年天相有异,春播不顺,为了加紧夏收鼓励夏种、祈求第二季的播种能有大丰收,日前有臣子建议再次进行天子亲耕。 这个建议得到了众臣的赞同及皇帝的首肯,祭祀前的准备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可以想见,若此时皇帝掉了链子,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赵晨的心沉到谷底,她还是小看了这个局! 如今细思,这个局从赵昰私自离宫之时就开始了:真天子离宫、假天子就位;其间以天子的名义公告天下,亲耕、免税、国祭;而后真天子回宫,闹出真假天子案…… 一环套着一环——她知道接下去还有更大的坑等着他们姐弟二人,甚至,她能预见到权愈的下一步。 衣冠南渡、迁都盛京之初,权愈就一直想推赵昺上位;这十年来,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思:一方竭力保皇,一方则盯紧挑刺。 若非双方虽然拥立之心相异,以天下平安为先的心倒是趋同;加之赵晨赵昰姐弟一直小心翼翼,有小过而无大失,这才相安无事了这些年。 现下的这个局明显针对赵昰。 有人说,想要找到阴谋的幕后,最简单的方面是倒推,也就是说:谁最终受益,谁的嫌疑就越大。 权愈真能做到这点吗? 赵晨有些恍惚:天子有替身,权愈可能会知道;可他又怎么算得准赵昰再次私自出宫的日子?还有,天子替身居然演技爆棚、竟连她都骗过! 她深深地后悔自己在第一次发觉小允子与阿昰太过相似的时候,没能痛下杀手。 到底是谁叫唆了小允子?! “长公主,藉田礼在三天之后。”见赵晨久久不说话,权愈提醒道。 赵晨回过神来。 权愈的意思是在三天之内,就要分辨出真假少年天子。 赵晨一凛,这是权愈交的底,她亦只能应:“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权愈:“那么唯今之计,只能先向百官放出圣上染病的消息,若三日之后,还不能分辨真假,臣请让雍王暂代监国之职……” 赵晨气得浑身发抖:权愈,终是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却是怎么都无法冷静! 这时间,揽秀楼外突然响起王进的公鸭嗓:“庆王爷到。” 赵煜来了?赵晨心中五味杂陈。 少年“阿四”是由庆王府大公子赵明带进宫的,庆王赵煜知道不知道内情?他进宫意欲何为? 心乱如麻中,庆王赵煜踏进了门,身后还跟了个少年。 赵晨不觉起身:赵煜身后的是庆王世孙赵曦! 赵煜带赵曦过来,那说明他并非全然不知情了? 赵曦同赵昰一向关系很好,又曾一同出宫厮混,也许能分得出真假天子! 赵晨提起精神相迎。 赵明带赵昰去长公主府,自然瞒不过赵煜赵曦。 赵澈赵明父子终是背弃赵煜赵曦耍阴谋,这让庆王赵煜非常不满,亦下定决心要让赵澈赵明死了夺走赵曦世孙之位的心。 谁知赵明久久不回府,长公主赵晨则径直进了宫。 赵煜忧心真假玉玺将给大宋皇室带来震动,而心知肚明的赵曦更是担心赵昰的安危,磨着自家爷爷带他入宫面圣。 两人原是到御书房求见皇帝,结果皇帝的心腹太监王进却引他们去了揽秀楼,一脸为难地解释说长公主和权愈在那儿,自会向他道明发生何事。 赵煜心知有异但没表现出来,赵曦则知必是东窗事发了,忐忑不已。 待进了揽秀楼,见赵晨权愈的焦急模样,一向老神在在的赵煜亦受了感染,急道:“发生什么事了?” 天子玉玺的真假,当然重大;可还不足于令三驾马车中的两驾如此愁眉不展! 不想赵晨竟是越过了他,直奔赵曦:“阿曦你来得正好!” 赵曦假作糊涂,心底却一片哀鸿:完了完了,事情不妙!心底仅存的一丝侥幸全部散尽,他小大人似地向赵晨行了礼:“皇姑姑尽管吩咐,阿曦万死不辞。” 他心中拿定主意,不论发生何事,都要站在赵昰这一边。 赵晨向赵煜赵曦说了目前所面临的困境,爷孙俩都大惊失色。 赵煜一听就明白了赵晨与权愈的打算,作为千年老狐狸,他自是不会立即表态,拍着赵曦的肩膀道:“阿曦与皇上一向亲近,最好是能帮得上忙。” 还语重心长地道了句:“大宋,乱不得啊!” 似是偏向赵晨赵昰姐弟,实则啥也没说。 赵晨咬了咬牙道:“我想请楚门的楚老爷子进宫。” 第244章 博奕 大宋在天子可以忽略不计的情况下,已经安稳运行了近十年,赵煜说“大宋乱不得”的意思,不过是“即使换皇帝也不要太血腥”而已。 在座都是聪明人,以赵煜的作派,两不相帮已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赵晨提出要让楚门介入,权愈和赵煜都是心中一凛,这是她要请外援了。 权愈似是认真了考虑一番后回答:“也好。” 楚门一向中立,赵晨想要他们站在她那一边,也要有这个本事。 再者,楚门的人才和手段都不少,赵晨让楚门插手,亦无可厚非。 如若连楚门都查不出来真假,就看赵晨还有什么话说! 再说……权愈微微一笑,问赵煜道:“庆王爷以为如何?” 赵煜则眼观鼻、鼻观心,眯着双眼,没说话。 没反对就是赞同了。 赵晨传令出去。 掌控大宋朝廷的三驾马车在揽秀楼里安安静静地各据一角,竟是连面子上的闲聊都免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只有初夏的蝉声,三人端杯喝茶的些微声响而已。 过了一会,赵曦从御书房回来了。 赵晨立即迎上,而另两位亦是直了直身体。 赵曦的无功而返摆在脸上,叫人失望。赵晨犹不死心地问:“如何?” 赵曦一拜:“阿曦有辱使命,皇姑姑罚我吧!” 赵晨神色黯然:“那怎么能怪你。”她与赵昰姐弟多年都不能分辨,让赵曦去认,也只不过是抱了一线希望,没有真的指望他。 赵曦缩回赵煜身边。祖孙俩打了个眼神,然而赵煜也未能从赵曦那得到更多的信息。 三驾马车继续无声地对恃。 在三个大人都没注意的间隙,赵曦眼睛微缩,暗暗地吐了一口大气。 赵曦同赵昰是好基友,两人有一些“做坏事”时特定的交流方法,他怎么会认不出赵昰? 赵昰给他的暗示是:不要轻举妄动,一切有我。 这么说,他一直以来的做法都没错了? 赵曦虽然接收到了赵昰传递的信息,但却百思不得其解:赵昰到底想做什么呢? 明明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皇位上,爱干嘛干嘛,为什么非要放任那假货搅乱宫廷? 以天子的思维来考虑,难道赵昰是有意打草惊蛇,目的是要打出朝廷里不顺从于他的“蛇”吗? 可打草惊蛇的办法有万万种,万一把他自己折进去了怎么办? 赵曦很为赵昰忧心却又手足无措。 因为他很清楚,以其说是他认出了赵昰,不如说是赵昰有意让他认出自己。 如果赵昰下一次不给他任何暗示,他未必能再次认出他: 两个少年身上的伤并不重,一旦痊愈,就无从分辨;况且,只要赵昰想,就能永远让两个少年真假难分,让他的话不被那三驾马车取信。 他能做的就是帮助赵昰。 虽然他一早就做了这个决定,可依赵昰所言什么都不做,到底又有些心虚。 可不这么办又能怎么办呢? 赵昰的强悍和跳脱,他领会最深;他相信赵昰把控着目前的局面,那么,听他的,以不动制万动就是站好队。 另外,即使不以朋友情来考虑,以庆王府的利益来考虑,也是维持现状为佳。 万一真给雍王赵昺上位,必定对朝廷内外进行一番清洗,庆王府不一定在清洗之列,但也未必变得更好。 更别说,众所周知他与赵昰关系好;如果皇位上的人换了——即使庆王府不倒,可庆王世孙之位……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不行,一定要同爷爷吹吹风,让他也暗搓搓站到赵昰这一边。 不提赵曦心中的小算盘啪啪啪地打个不停,过了小半时辰,楚门来人了。 来的自然不是楚凌川。 楚凌川数日前就已离开盛京。 近几年,这位老爷子时不时就做甩手掌柜,美其名曰是多给小字辈历练的机会,实际上就是越老越懒。 所幸楚门就像是大宋朝廷,没了最大仙的那位,也能凭借规章与惯行很好地运行。 何况楚老爷子暗暗属意的两位继位候选人——楚亓和陆聆涛都已是能独挡一面、响当当的人物。 故而无论是朝廷还是楚门都习惯了楚凌川老顽童式的作派。 代替楚凌川进宫的是陆聆涛。 赵晨见是陆聆涛来,暗自松了口气:“陆公子!” 陆聆涛将头一点,毫不失礼地见过揽秀楼的众位重臣。 听完真假少年天子之疑,陆聆涛的眉头紧紧锁作一团:“楚门中有位辩谎的高手。可惜不凑巧前日出任务,如今已远在赣州,我即刻命人将他唤回。” 赵晨喜道:“那敢情好!” 权愈却问:“此日赶回盛京需要几日?” 赵煜又是另一种反应:“辨谎?这是什么技能?顶不顶事啊?” 只有赵曦眉头几不可见地挑了挑。 陆聆涛有条不紊地一一回话:“四日之内就能赶回,其人辩谎之技曾屡破大案,顶事确是顶事,不过……” 他沉吟了一下道:“不过,可能会令皇上受点委屈。” 赵晨道:“只要分出真假、拨乱反正,一点点的委屈有什么受不得!” 陆聆涛一礼,并不接话。 权愈道:“四日,那是赶不上藉田礼了。我看……” 赵晨怒极:“权太师就这么想要换个人当皇帝?!不过是藉田礼,阿昰便是不去,也不代表什么!” 权愈针锋相对:“长公主多虑了,权某从未想过帝位易主。只不过那藉田礼关系苍生,有皇室为天下表率,必能鼓舞民众。 “我提议雍王暂替监国,亦不过是预防最坏的结果。我倒是想请问长公主和庆王爷,如若始终分不出这两个少年谁才是真天子,这朝廷要怎么办才好?” 赵晨:“你还说你没想过帝位易主!权愈我告诉你,有我在的一天,你休想让赵昺夺了阿昰的皇位!” “两位都少说一句吧!”赵煜睁开了眯眯的眼,“分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哪有这么容易!可真真假假总有破绽,这个办法不行,就换一种;终有一天能分得出来。” 第245章 纠结 赵晨面色稍和,赵煜却又道:“藉田礼没个皇家的人示范亦是不成体统,权太师早做打算也没错。为防有变,先对外称皇上有恙罢。 “只是若由雍王一人代替皇上,怕是会引起朝野动荡,不如就以雍王为首,选年龄相近的八名宗室子弟同往可好?” 他这一番话娓娓道来,各打五十大板,充分贯彻了庆王府一向以来的中庸传统,公平又合情合理,还暗搓搓给他家亲孙子谋了个脸面。 无论是赵晨还是权愈都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地骂了一句,真是个老狐狸!!同时,眼风飘向躲在赵煜身后的赵曦。 赵曦假装没听懂,全程低头假装好孩子。 楚门没有直接参政议政的权力,所以陆聆涛也保持了沉默。 腹诽归腹诽,赵晨和权愈都不得不承认赵煜说的法子确实不错。 于是三驾马车暂且放下猜忌之心,排出参加藉田礼的众位宗室子弟的名单;并安排接下来对外的说辞,以及权力的暂时分配等等。 他们在屋内商议之时,陆聆涛和赵曦便到边上的茶房候着。 两人并没有什么话可讲,对视了两眼,很奇怪地,都对彼此本能地生出一丝戒心。 等了许久,三驾马车终于安排好一切事务,这才散了。 两位真假少年天子则被带至寝殿,一并软禁起来;这几日对外宣称皇帝偶染微恙,实则由赵晨为主,陆聆涛为辅,查证真相。 赵晨站在揽秀楼上,看着赵煜赵曦祖孙及权愈远去的身影,抓住窗棂才能止住身体的颤抖。 陆聆涛递上一杯热茶:“殿下莫着急,总会有办法。” 赵晨接过,看到陆聆涛深稳的眸子,略微平静了些:“阿昰,真是任性!” 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赵昰为何会莫名地私自出宫,现下这个情况,真正的阿昰应该很焦急地要她辩认出他吧? 小允子……她一想到那个假货此刻在肚子里偷笑,恨不能将他抽筋扒皮。 又是担心又是愤恨,又是气自己白白同弟弟相依为命了这些年,竟是也不能分出真假! 她告诉权愈赵煜,总有一天能分出来,赵煜也说这种方法不行换那种,陆聆涛亦要让楚门奇人来帮忙……可是,可是万一呢? 淑宁长公主从未如此担心焦躁。 衣冠南渡、拥立赵昰之路走得艰险无比;但是因为有明确的目标,所以再难他姐弟二人也能迎难而上;如今却是上不上下不下的…… “陆公子,你说……怎么办好?”她几乎带上哭腔,“阿昰要怎么办好?!” 陆聆涛缓缓地道:“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 赵晨飒然一惊,向来温和稳重的陆聆涛,此刻却带上了杀伐之色。 他缓缓抬起手来,干净利落地做了个手刀的动作,低声道:“二取一,就看长公主决断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既然是无法分辨的两个人,那么杀一留一,总有五成机会;留下的是真的固然最好,若运气不好,便将错就错,快刀斩乱麻,总好过朝局混乱。 赵晨因那杯热茶恢复了一点血色的俏脸又再变白。 这个方法,她不是没想过,如若她狠得下心,在长公主府中就已经下手!可,可那怎么能! 陆聆涛见她犹豫,又道:“既然如此,便只能等了。只是,在下有一言或许逆耳却不得不说——怕只怕,长公主最终还是要做非大家所愿的选择。” 赵晨冷笑:“只是非‘我’一人所愿而已,不知有多少人就等着这一天!” 如果不得不有这一天,留下的是真天子还好,若是误杀了真天子,那可就亲者痛、仇者快了! 而无论如何,留下的都必须是“真天子”!否则,权愈很可能以“皇室血统不容混淆”为由,率领文臣们将赵昺推上帝位。 所以若是任真假难辩的情形继续下去,拖越久就对赵晨姐弟越是不利。 就算一切顺利回到正轨,“真假天子”造成的影响亦非一时能消退。 陆聆涛的眉头蹙着,似乎很为赵晨担忧,安慰道:“长公主放心。” 赵晨道:“楚门一向是纯臣,忠于皇帝,我很明白。”言下之意,楚门不偏不倚,谁是皇帝就忠于谁,可现在的问题却是,赵昰的皇位万一不稳呢? 陆聆涛依然恭恭敬敬地:“楚门从来匡扶正统。” 赵晨心中一喜,正统,现今,赵昰就是正统,只是…… 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老爷子不知去了哪儿,平日里不觉得,遇上事才发现,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没有老爷子在,总归让人好生不安。” 陆聆涛抬了抬眼:“老爷在与不在,楚门都以匡扶正统为己任。” 赵晨剪水秋波在他眉尖停留许久,道:“希望那位辩谎的高手尽快赶回盛京。” 陆聆涛应下,轻声又问:“对于三日后的藉田礼,长公主可有安排?” 赵晨垂下眼眸:“适才已经定下名单,不过,学规矩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成的,只求到时那几个孩子不出丑即可,若说要做得好到什么程度,我也不指望他们能好过阿昰去。” “长公主说得是。”陆聆涛看向赵晨,恭敬地答道。 赵晨端茶:“这几天我在宫里看着阿昰,就不送陆公子了。” 陆聆涛低声道:“长公主有何差遣,尽可来找我。” 那位大宋国最尊贵的女子“恩”了一声,依然愁眉不展。 盛京的另一个角落,同样愁眉不展的还有楚亓楚大少。 宫里面是三驾马车齐驱,有分岐可也有商量,他就孤伶伶的一个的,着实不知该如何了。 赵昰叫他呆在宫外等天子暗卫戴维恩等人归来,可是他怎么坐得住! 转头去了云香楼。 正是下午时分,云香楼还没开始做生意,楼里静悄悄的。 不过正值非常时刻,楚亓多揣了颗小心,没走正门,从窗户口翻身进了云香楼双姝之一越云姬的房间。 云香楼双姝中的另一人,正是去年身涉去势男尸案的小玉香。 第246章 你口味这么重! 因着去势男尸案之一缘起于士子们的争风吃醋,此案过后,小玉香艳名更盛,可她却也心灰意冷、变得懒于应付恩客,渐渐传出傲慢矜持的风评来。 此消彼长,这半年来原本与之并驾齐驱的越云姬便压过了小玉香一头。 不过小玉香竟不以为意,一心想要选个合意的人从良脱藉,此乃别话不提。 外人所不知道的是,越云姬不只是盛京十大青楼之一云香楼的双姝之一,她还是楚门的一个暗哨。 并且,她不只是楚门暗哨,还与楚亓的关系匪浅。 不过他俩“关系匪浅”,并非那种匪浅的“关系”,而是,越云姬在某种意义上唯楚亓马首是瞻。 她能为楚亓做任何事,因为她的命是他给的,她全家的仇是他帮忙报的;如果可以,她愿以万死还他恩义。 几乎无人知晓她与楚亓是这种关系。 赵昰说楚门不安全——如果楚门真的很不安全的话,越云姬这里应该是相对安全的。 所以暂时无处可去的楚亓才会找到云香楼。 楚亓从窗口跳进来时,越云姬正披着半肩的黑发慢慢梳理,为晚上的盛宴做准备。 楚亓仍作“张进”打扮,论理越云姬至少该迟疑一下,但一看到他,她便将梳子一抛,欢欢喜喜跳过去拉住他的胳膊道:“楚少!楚少你回来了!” 明艳娇俏,见之动人,与小玉香的大方温顺是完全不同的路子。 楚亓的伪装能骗过不少人,可是能如此方式跳进她屋子的,除了他就没有其他人了。所以越云姬想都不想就认出他。 楚亓心情不佳,嫌弃地推开她道:“不要动手动脚!” 越云姬对楚亓的冷淡不以为意,转身抓了把檀香加进香炉,之后倒了杯茶端给他。 楚亓一饮而尽,毫不废话:“最近楚门有无奇怪的事发生?” 越云姬亦一改之前的浮夸作派,敛容道:“一切如常,除了陆爷那边似乎对皇室多了关注。不过,陆爷那边原本就与内庭走得近……” 楚亓点点头。 同为楚门一把手的继位候选人,他与陆聆涛各有侧重。他手上有官员外臣的信息网,而陆聆涛则从几年前就开始走勋贵宗室的路子。 两者有交叉,不过基本上是两个圈子。 越云姬见楚亓闷闷的,便撒娇问道:“楚少不是另有任务?这是交了差,才有空到我这么?” 楚亓扁了扁嘴,他倒是很想告诉她那差事了结了,可,那天杀的差事根本就无穷无尽! 越云姬很知道他想要听什么,继续道:“盛京这些日子来不少异乡人,不少还是会家子。装得倒和我们宋人一样,可哪瞒得过我这双火眼金睛。” 说着,伸出两只白葱似的手指,指着自己的一双杏眼。 楚亓知她是想逗自己开心,很配合地凤眼一瞥:“你是孙猴子么?还火眼金睛呢!” 越云姬笑道:“是啊是啊,我就是逃不出你手掌心的孙猴子!” 楚亓抽抽鼻子道:“怪道你都点上檀香了,原来是皈依了佛门,但不知佛门是如何感化你这红粉骷髅的?” 越云姬本是开玩笑,此刻脸上却一滞。 楚亓:“不是吧?难道佛门不收你?” 越云姬道:“我说实话你可别笑话我,晚上有个和尚要来我这。” “噗……”楚亓含着的一口水喷了出来,“越云姬,你口味这么重!” 越云姬讪讪地道:“并没有什么,他不过来坐坐,又不做什么。”她阅尽千帆的脸上居然闪出一丝神往。 楚亓薄唇微扁,佯怒道:“在越云姬的眼中,居然还有人帅过我楚大少?” 越云姬道:“那可不一样。我喜欢同楚少说话,可那和尚,也就看看养眼而已。” 摆摆手又道:“不说他了,也是外地来的,去年来过一次,哦,就是隔壁闹士子吃醋命案的那段时间;我原以为……” 楚亓灵光一闪:“去年来过?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越云姬的眼睛都在闪闪发亮:“一个清贵得很的……” “红衣和尚么?”楚亓嘿嘿地笑了。 越云姬一惊:“楚少识得这和尚?” 楚亓道:“我只是想,哪来有这么多清贵的红衣和尚!” 他同和尊并未打过照面,不过是在黔州柳氏口中、复盘卓一剑之死时,听说了这么一个身穿红衣的和尚。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红衣和尚,却又和他们时不时地走在一条道上,不由得楚亓不多想一想。 林秩犯下杀人去势案,是为了将吴东贵案伪装成连环案,从而掩盖吴东贵的身份;在黔州,双方则是为了藏有不为人知之秘的“泠”而争斗。 而无论是吴东贵还是“泠”,都与二十年前消亡的神秘组织解语轩有关。 这红衣和尚怕也是同解语轩的秘密有解不开的联系了。 可恨的是他家老爷子将此事瞒得太严实,小字辈里竟是无人窥见真相。 更可恨的是,他家老爷子再次地做了甩手掌柜! 楚亓陷入沉思,直到越云姬推了推他,才回过神:“你说什么?” 越云姬道:“我没说什么啊,楚少你怎么呆住了,这和尚有问题么?” 楚亓灿烂地笑了起来:“当然有问题啊,问题大大的有!” 无巧不成书。 真实的世界也许没有太多的“巧”事,可对于一个编出来的世界,再怎么“巧”都有可能。 楚亓在心中问候下了前途未卜的“造物者”赵昰:熊孩子,你还放了哪些暗线,都给我现形吧!再藏着掖着,你的小命就快没啦! 越云姬却是紧张得很:“我,我不会给楚少惹麻烦吧?” “怎么会!”楚亓笑道,“越云姬可是我楚大少的福将!” 越云姬娇娇俏俏地一抱拳:“小将听令!” 楚亓道:“我要在你这过夜。” “蛤?”越云姬愕然,一丝可疑的红晕掠过脸庞。 不过她一来不傻,二来了解楚亓,很快就会过意来:“楚少想会会那和尚?” 楚亓笑:“不愧是云香楼的头牌,我们越云姬最是聪明不过了。” 第247章 和尚又来逛窑子了! 得了楚亓称赞的越云姬却不见喜色,幽幽怨怨地道:“我倒宁可不聪明,人家不是说,男人最怕女人太聪明吗?” 楚亓说:“我不嫌弃你啊,我最怕女人蠢了!” 两人又说笑几句,越云姬唤了晚餐进屋,让楚亓悄悄在屋里用了。 夜色渐渐降临,黑暗笼罩着这看似繁华安稳却是暗潮汹涌的大宋都城。 之后,随着一盏一盏的灯由远及近亮起,沉寂不过一会的盛京又再暄闹起来,云香楼里更是热闹非凡。 避开前院的灯火辉煌,在飘荡的香粉腻味里,有一个身穿红衣的和尚出现在云香楼的后门。 越云姬扒在窗口看着,虽知楚亓要对付这红衣和尚,她仍是忍不住感叹其人之卓然风姿。但觉那璀璨灯火、暗香浮动,都不及这和尚一片衣角。 身后飘来一声冷哼,待回头看时,早已不见了楚亓人影。 这是她的地盘,可她上上下下地张望,竟然看不出楚亓躲在哪。 当然,越云姬也没把精神花在这上面的意思,没找着人就不找呗,省得一会那红衣和尚到了,她下意识地寻找他的踪迹,露了馅可就丢人了。 虽是这么自嘲地想了一想,实际上越云姬是位相当合格的头牌和暗哨,无论待人接物还是刺探情报都很有一手,否则早就被人一锅端了。 那位红衣和尚上次来时,在她的屋里呆了一晚不错,可两人是真没干别的,不过是她弹琴、他听琴而已。 越云姬阅人无数,什么样的奇怪人没见过?那红衣和尚肯安静听她弹琴,也不知是谁是谁的风景、谁更赏心悦目一点。 后来隔壁小玉香身边发生了士子争风的杀人案,她也没多想。 若不是这红衣和尚再次登门,她几乎忘了曾经接待过这么个客人。 不过既然楚亓有意提起,她也不得不多想一步,将两件事联系起来:那杀人的林秩,莫不是和这和尚有关吧? 思及于此,越云姬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中有事,面上却是不显;开门将那红衣和尚迎进来。 她没有亲昵的举动,离了他一尺有余,仿佛碰到他的衣角都是种亵渎。 屋内早就点上的檀香和进退有度的绝色女子,叫和尊郁卒的心情稍有缓解。 宫里静悄悄的,没有如愿传出宫乱的消息,一直在等待的他还在等待着。 从黔州回来后的这段日子,他一直住在权愈的太师府。 一面通过权愈刺探大宋朝廷内外,一面则暗暗结交江湖上的人物。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事态变得与他最早的想像不太一样了。 前日,他得到消息,他的师尊——金国大慈恩寺玄一法师竟然到了盛京! 更令他吃惊的是,师尊没有主动联络他;而是悄悄去了楚门的“数峰青”! 师尊什么时候和楚门扯了上关系? 他们有何交情又有何交易? 盛京失手,楚门最终还是找出了吴东贵;在黔州又没能将“泠”弄到,他知道自己令师尊十分不满; 但是他将消息往回传、并且信誓旦旦会拿回“泠”时,师尊并未表露过要亲自到宋国来处理这事的意思。 是什么令师尊改变了“等闲不入宋”的决定? 师尊不再信任他了吗? 想到近十年的师徒情在这个当口显出隔阂,和尊便有些颓败。 越云姬奉上清茶,坐到瑶琴前,娇笑着问:“大师今天想听什么曲?” 和尊心不在焉:“都好。” 越云姬抿嘴一笑:“那我可就瞎弹了,反正大师色即是空,心不染尘。我呢,也不过是个红粉骷髅。” 话是这么说,越云姬素手抚琴,手下流淌出的却是一曲《平沙落雁》。 《平沙落雁》描绘的是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之景,恬静优美,意境典雅;乃是借鸿鸪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越云姬的琴声,正正击中了和尊的心思, 他清冷的目光投射在越云姬身上,似乎在看她,可眸子里又空灵得没有她。 一时间,思絮便飘远了去。 他想起了远在金国的谢太后,以及他自己的金国岁月。 几乎没人知道,大宋朝廷玩弄“真假天子”的把戏早有传统。 在被金国掳走时,谢太后带在身边的那个“赵显”,根本就不是赵显。 真的赵显在两年之后,成了大慈恩寺玄一法师座下的关门弟子,法名“和尊”,与被金国朝廷御赐出家的“赵显”,正是同门师兄弟。 在金国的这些年,他一直同谢太后和“赵显”都保持着距离,甚至隐隐有敌对之意。 暗地里,却瞒过师尊,接收了谢太后的部分暗势力;为此还在众人面前含锋藏拙,扮演徒有其表的佛门凶煞。 他此番到大宋,是玄一的命令,也是谢太后的意思。 这两位让人弄不清是敌对或是同盟关系的老人家,为何对他做出了同样的指示? 和尊百思不得其解。 他离开金国之前,谢太后已然病重。 那日他避人耳目去看望她,她拍拍他的手,送他十六个字:“戊戌立夏,雨落成刀,莫忘吾言,前路昭昭。” 乍听之下,他没懂。 “听闻大和尚要去宋国游历,哀家病势绵延,或许再难相见的机会了。这十六个字,请大和尚记住。” 希望,这会成为你的机会。 谢太后没有说出口的话,而他意会。 临走,他回身看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妇人,她表情狰狞,嗬嗬地怪笑两声,从嗓子底冒出一个名字:“暮成雪……” 暮成雪?当时他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 他启程返宋。 没多久,就听闻谢太后薨了的消息。 金国人认为的“赵显”,依然在大慈恩寺里修佛经;而他,和尊大和尚却已经到大宋半年多了。 这半年多来,他一边在为师尊办事,一边则慢慢启用谢太后留下的旧人。 他才知道,师尊要他办的事,也与那个叫“暮成雪”的女人和她的“解语轩”有千丝万络的关系。 “戊戌立夏,雨落成刀,莫忘吾言,前路昭昭”这十六个字代表的含义,亦豁然开朗。 第248章 一句诗 “戊戌立夏,雨落成刀,莫忘吾言,前路昭昭”。将这些字分拆再组合,不难看出“暮成雪”和“解语轩”隐于其中。 “暮成雪”! “解语轩”! 谢太后和玄一与那个女人、那个组织一定都有联系! 但谢太后和玄一的目的一致吗?和尊猜想答案是否定的;可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两者皆得! 越云姬的《平沙落雁》已经弹到了鸿雁回环顾盼、空际盘旋的小节;和尊整了整红色僧袍的皱褶。 据谢太后所说,那十六个字的字诀是二十年前留下的。 二十年前啊,那不是谢太后绞杀解语轩以至它灰飞烟灭的那一年吗? “戊戌立夏,雨落成刀,莫忘吾言,前路昭昭”——戊戌就是今年,立夏就在三日之后。暮成雪不会无的放矢,她一定有所行动! 谢太后念出这十六个字时的表情惧怕又愤恨,难道她心底也相信死了二十年的暮成雪能够跨过二十年的时间,令解语轩死灰复燃吗? 她要他破坏这一切,并且利用她死对头创造的机会,夺回他应有的一切。 他还什么都没做呢,盛京皇城里的那些人,就自动跳进坑里了。 应该说,从去年谢太后悄悄向淑宁长公主赵晨传递消息,说赵显入宋,暗示他们祖孙不和开始,大宋的平稳了近十年的局面就被打破了。 就像一潭池水被春风吹皱涟漪;表面的和平再也盖不住暗涌。 真是有趣! 他真能如谢太后所愿、顺利做到吗? 琴声清越,那是在模拟雁群息声斜掠,绕洲三匝的情景,和尊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奇异的红色; 他仿佛看到自己也成了高飞的鸿雁;他要落在浩浩江畔,让那里的雁群也知晓谁才是它们的首领; 他要令这苍茫大地,都在他治下归於和谐恬静! 和尊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没发现有个人从暗处走出,径直坐到他面前。 如果多出来的这个人要对他不利,轻而易举! 越云姬亦没料到楚亓竟然堂而皇之地坐到和尊面前,不由地手一抖,琴声嘎然而止! 和尊从幻境里惊醒,又被突然冒出来的眼前人吓了一跳,狼狈地往旁边一闪,哪里还有那清冷矜贵的仪态。 楚亓扁了扁嘴,然后唇线一弯:“你好啊小和尚。” 和尊勉强稳了稳情绪,眼睛半闭,心下却仍忍不住骇然。 楚亓笑吟吟地道:“你师傅教你噬魂术的时候,难道没告诉你,遇到比你厉害的人时,噬魂术是会反噬的吗?” 和尊不答。 他自然知道噬魂术只能对心志不定者有效;所以在强者面前,他从不存侥幸之心;可刚才,他连楚亓的存在都没察觉,又怎么会对他施术? 楚亓得意地道:“不好意思,你这个噬魂术我也略知一二,我可是楚门的人!” 楚门的人么?和尊抬眼看了看他,依旧不说话。 噬魂术是师门秘术之一,他不信楚亓也会。 但世上奇术多有相近之处,玄一告诉过他,楚门的祖师母、楚乐一之妻段舞亦有一术与噬魂术类似,不过没有噬魂术那么凶猛,是用来治疗心理创伤的。 楚亓想必就是用了那种方法吧? 薰香,抚琴,恐怕都是施术的辅助手段,加之他本来就处于焦虑的状态之下——楚亓是否窥知他心中所想? 和尊额上渗出细细的冷汗。 楚亓扁扁嘴:“怎么吓成这个样子?我要杀你早杀了!”他偏不说破和尊的担忧,插科打浑地胡扯。 如果是龙小凤在场,她一定会惊异于楚亓的行为,因为在她来的世界,那叫做“催眠术”。 用特殊方面诱使受术者进入深层睡眠,然后再引诱他在无意识中说出心理话。 所谓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和尊本身学过噬魂术这种心理术,在某种意义上,比常人更容易中招。 在他似梦非梦中,反复地念了几遍“戊戌立夏,雨落成刀,莫忘吾言,前路昭昭”。 这是什么意思? 戊戌立夏,是三日之后,三日后会发生什么大事吗? 楚亓疑惑不已,人却大咧咧地坐到和尊对面,而越云姬已经贴心地退出门外。 和尊整了整火红的僧衣,他终是镇定下来,恢复了清冷矜贵的模样:“楚门的人?阁下是楚亓?” 识得段舞的手段,又能令越云姬俯首听令,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在楚门中定然地位不低;他肯定不是陆聆涛,那么就十之八九是楚亓了。 楚亓一笑,卸去了脸上的伪装。 装了两个超级帅哥的屋子顿时蓬荜增辉。 和尊:“楚少想要什么?”楚亓既然没借机杀他,又对他露出本来面目,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他有所求。 楚亓笑吟吟的,没马上回答,而是斟了一杯茶,低头啜了一口,就在和尊因为受到怠慢而有些不满的当下突然开口:“你为什么要杀吴东贵?” 和尊不自觉地一怔。 他想了好几个楚亓可能问他的问题,比如关乎楚门,比如关乎皇帝,比如关乎解语轩暮成雪…… 可是楚亓竟然提到一个他想要刻意忘记的人! 吴东贵! 好久远的名字……但! 他没法忘记那个清晨,那个没根的男人看他的眼神:无畏、蔑视、坚持! 去年九月初八,他潜入宫中,正好看到吴东贵与小宫女的祭拜。 至于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进宫,自是因为谢太后告诉他的那十六个字。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很想知道。 吴东贵似乎是能帮他找到真相的线索。 谁知道吴东贵竟然如此硬气、咬死不认! 心怀慈悲的他给他了吴东贵一个痛快。 以此案始,伪装出一系列的“连环案”,最终又被楚门一一破解。 和尊眼神闪烁,以吴东贵的年纪,解语轩覆灭时不过十来岁,他却能做到如此;还有那位黔州应大有,亦是宁死不肯透露一丝一毫。 解语轩,暮成雪,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就算不存于世,仍有如斯的影响力! 第249章 一幢楼 和尊走神了,以至于没有听到楚亓又问了一句:“别告诉我,你不记得那太监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和尊的肋骨处虚虚划过。 吴东贵死于心窝处的一刀;林秩亦然。 楚亓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笑容,整个人变得刀般锐利。 “吴东贵是你杀的,你不是职业杀手,所以收尾做得不好。”楚亓冷冷地道。 “于是你杀了一个流浪的乞丐,想让人以为吴东贵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不过这两起案子成了悬案,没有人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直到另两起去势男尸案发生,重新勾起了人们对前两面案子的记忆。你想要掩盖前两个案子,就只能坐实去势男尸案是同个案犯犯下的连环杀人案。” 楚亓又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然后环视了下屋子,继续道:“你就是在这里,用你的噬魂术教会了林秩怎么杀人吧?” “唔……林秩是比你更不专业的杀人者,但是他的杀人现场却煞有介事,想必,你一直悄悄跟在他身后,帮他收拾首尾,是也不是?” 楚亓的眼神咄咄逼人,直视和尊。 从结果倒推,他自信自己的推论没错,否则乍听到吴东贵的名字,和尊不会是那样表情。 然而,收拾好情绪的红衣和尚却顾左右而言他,云淡风轻地道:“阿弥陀佛,越云姬的人和屋子,我都付过帐了。楚施主若也想约会佳人,下回请早。” 噗……这和尚有点意思,竟然避而不谈直接赶客! 楚亓失笑,站起身来:“走就走,楚大少从来不是死皮赖脸的人。” 他是无意中从越云姬口中得知和尊今晚会来,这才留下来问案。既然案已问完,他也没有继续滞留的意思。 你要问他为何不将和尊捉拿归案? 一来,他没有证据;二来,他没有人手;三来,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 换言之,现在就算将和尊下到大牢、甚至依律处死他都没有任何意义;不若放他在外面,将他当成饵,或者能顺藤摸瓜,找出眼下迷局的真相。 和尊没想到楚亓回应得这么爽快,整了整僧袍,刚想说“送客”,楚亓转头问道:“应大有呢?也是你杀的吗?” 如果他没记错,应大有的心口也有这么一道致命刀伤;所不同者,是应大有死前表情诡异,像是先中了什么迷药。——和尊不也有迷人心神的“噬魂术”?! 和尊摇了摇头,不再理他。 楚亓知道他在黔州就否认过一次了,此刻察言观色,知他没有说谎,便不再提。 只是走了一步,突地又停下脚步,回身坐到和尊面前。 这二货还有完没完了?和尊愠怒,大袖盖住了他的双手和他紧握的刀,如果楚亓再喽嗦,他不介意以刀相向。 楚亓眼神灼灼,毫无杀意,他问:“你是从金国来的?” 和尊虽然没说自己的来历,可是他的举手投足,都表明曾经在金国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和尊捏住了藏在袖中的双刀。 楚亓非常松弛地重新坐下,说道:“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这人在搞什么鬼?他的语气急迫却又诚恳,和尊放开袖中藏刀。 但见那凤目薄唇的美貌男子从怀中取出一卷画,在桌面上铺了开来。 “大都?”和尊不觉问出口。 楚亓薄唇微扁:“果然问对人了。” 大宋的“故京”,正是如今大金的“大都”。 和尊在金国呆过很长的时间,甚至可能是在金国长大,那么他就有可能知道故京的过去与现在,也就是说,如果暮江吟这幅《故京图》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应该找得出来。 楚亓不由地充满期待:“来嘛来嘛,给我说说看,这画得怎么样?” 和尊起了兴趣,先是大略一看,再细细品味。 看着看着,他脸上现出又是赞叹又是不解的神情。 楚亓催促道:“说嘛说嘛,说来听听,到底怎么样?” 和尊觉得和楚亓这粗人在一起论画简直是对牛弹琴,但是又忍不住好奇:“这是哪位高人的手笔?” 高人?和尊这是在夸暮江吟画得好了?楚亓顿时与有荣焉,卖了个关子道:“你先评,评完了我就告诉你。” 和尊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画上的几处地方,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是十年前的建筑了,这位高人离开大都有段时日了?是宋人?” 楚大少喜不自胜,毫不吝惜地夸道:“小和尚厉害!” 小和尚?不论在金国还是宋国,人人都要尊称他一声“大师”好么!和尊吐血,要不是想到眼前的人是楚门的候选继承人、以后恐怕还用得着他,早就翻脸了。 强强压下心中的恼火,和尊草草地指向一个地方:“可这幢楼,既不是从前的,也不是现在的……” 楚亓顺着和尊所指看过去,但见那是雕栏玉柱的一幢高楼,倒也算得上气势辉煌,但在密密麻麻的故京楼宇中,便显得很不那么突出。若非和尊特地指出,很难会注意到。 和尊似乎是思考了一下,又道:“这里原来是雁塔寺,佛门之地想要迁走并不容易,这楼应该也不是半年就能建成的……” “啊!” 不等他说完,楚亓突然大叫一声抓起那幢图,凑到眼前细看,就像是要把眼珠子都贴到图上去似的。 这二货又怎么了? 楚亓却已嚷嚷着叫人:“越云姬,你快进来,把你这最亮的灯都给我点起来!” 越云姬应声而至。她什么也没问,静静地挑了挑灯芯,烛火陡然一亮,屋内三人的影子摇曳着,透出几分诡异。 越云姬挑亮灯火之后正要退出,楚亓却抓住她的手:“别走,你过来,帮我看看这是谁!” 他的手,在发抖! 越云姬心中一颤,侧头看楚亓,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楚亓,惊慌、担忧,心碎,就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 她反握住他的手,让它们稳定下来,温柔地说:“我在。” 第250章 偶遇 见楚亓失色,和尊亦觉惊讶,只是他没有立场探问,于是保持了沉默。 楚亓拉住越云姬,指着《故京图》里的那幢楼,一再地道:“看得出来吗?看得出来这是谁吗?” 在那幢不存于世的楼房的第三层的窗口,一个女子正探出头向外张望。 一幅不算太大的图,建筑、人物错落有致、不知凡几,若非楚亓特地指出,越云姬根本不会注意到那楼上还有个人,要认出这简单勾勒出的是什么人更是谈何容易! 越云姬凝视看去,却是认不出来:“这是……?” 楚亓急道:“你看她戴的是口罩,是口罩啊!” 口罩?越云姬不解,再次细看那图。 只见图上的那女子蒙着面,但她用以蒙面的并不是女子惯用的面纱,似乎是很贴脸轮廓的一块布——那就是“口罩”? 楚亓气越云姬不懂:“这是小江江,是小江江啊!” 楚亓口中的小江江就是盛京府的仵作娘子江吟,这个越云姬倒是知道的,她倒抽了一口冷气道:“这是江姑娘?” 暮江吟怎么会出现在这图上? 楚亓喃喃地道:“是啊,她怎么会把自己画在这图上呢?”这就是她要传递给他的信息吗?! 楚亓抓住了头,有个模糊的影子在前眼,可恨他就是看不清! 越云姬小心地近前,正想说点什么,楚亓却推开她,从他下午跳进来的窗口又跳了出去。 夜色渐深,楚亓闷头走在盛京的大道上,手里还抓着《故京图》画卷。 暮江吟,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有人喊住他:“张大侠,张大侠!” 张大侠? 楚亓一怔,在这个世界上,喊他“张大侠”的可不多,况且这声音还有点耳熟。 他甩了甩头,让自己游走的精神集中起来,停步回头一看,正见个中年汉子在向他招手。 “张大侠不记得我了吗?”中年男人说。 楚亓薄唇一扁,笑了起来,无害的样子与适才独行时的冰冷判若两人:“陈镖头,别来无恙啊?” 站在他身后的这位,正是龙湖镖局的陈胜志。 自从护送赵曦回盛京之后,两人便没再见过面。 表面上是交情不深,没有频繁往来的必要。 实则楚门与龙湖镖局都是天子势力,楚门在明,龙湖镖局在暗,非不得已,还是少有交集,以备不时之需最好。 比如现在,陈胜志在盛京的夜半街头叫住楚亓,就一定不会只是“偶遇”。 虽说不是偶遇,陈胜志还是做出了“偶遇”的样子,揽住楚亓,招呼他去喝一杯;而楚亓也很配合地嚷嚷着不醉无归。 陈胜志以唯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的交流方式,很快地向楚亓交了底:庆王世孙赵曦要见你,很急。 楚亓脑海中立即浮出赵曦那日天日地、鼻孔朝天的熊孩子形象。 他再不待见他,却也无法不去见他。 赵曦不惜动用龙湖镖局的线、而非用庆王府的力量找到他,说明那熊孩子没那么信任庆王府。 庆王府的乱局他是知道的,赵曦这么小心,一定有他的道理。楚亓直觉眼下的盛京怕是不太平静。 两人到较偏的地方换了夜行衣,展开轻功于暗夜中奔行。 夜风习习,陈胜志将楚亓一路引向城外,西湖西南的天门山。 庆王府依山而建,在山顶则有一座天门阁,俯视盛京全景;也是平时少人到达的所在,赵曦便约楚亓在此处见面。 借着夜色,楚亓和陈胜志悄无声息登上天门山,庆王府的暗卫大概被赵曦调走了不少,一路并未惊动任何人。 到了地方,陈胜志自觉地守在天门阁外,楚亓则孤身入阁。 天门阁里静悄悄地,楚亓正想着赵曦那熊孩子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身后一阵风吹至,楚大少本能地一闪,少年的身子从他身侧擦过,向地上跌去。 楚亓忙伸手一捞,拉住少年的手臂,将他拉近身来。 赵曦满心欢欣地想要给楚亓一个熊抱,不想却差点吃了个大大的狗啃泥,又恼又羞,一张小脸尴尬地涨得通红。 楚亓道:“熊孩子就是熊孩子,你做事就不能稳重点?” 赵曦是他送回盛京的,两人其实颇为亲近,所以楚亓虽是在骂,可骂中带着点自己都没发现的宠溺。 赵曦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好久没被你骂了,居然还有点想念。” 楚大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敢情这孩子真是皮痒了!口中却道:“啧,世孙大人不要乱讲话,说得我好像经常骂你一样!” 赵曦嘿嘿地笑:“楚大哥说笑了!” 楚亓不想和他废话,薄唇一扁:“说吧,急冲冲找我来什么事?” 赵曦收了笑,言简意赅地道: “皇帝叔叔在宫里有危险,他的替身在假装他;他也在假装他替身;没人分得清他们,可是三天后的藉田礼又不得不举行。 为了让大家安心,拖延真假案被更多人发现的时间,我爷爷他们让我和另外七名宗室子弟,包括雍王,代皇帝叔叔举行藉田礼;先混过眼前这一关。 “我明天就要去社稷坛和我的堂兄弟们练习藉田礼的礼仪了。我有点担心皇帝叔叔。” 刚刚还被楚亓吐槽不够稳重的赵曦,稳重起来叫楚亓刮目相看,连“皇帝叔叔”这么好笑的称谓都忽略了。 他立即抓住了赵曦话中的重点: 宫里有个天子替身在等着赵昰他知道,可“他的替身在假装他;他也在假装他替身”是什么意思? 至于雍王可能借着此事到众臣民之前露脸亮相,楚亓倒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果赵昰帝位稳当,赵昺再怎么上窜下跳也不过是小丑而已。 若赵昰帝位不稳,楚门是谁在上位就拥戴谁的“纯臣”,他做为楚门的一分子,于公自己是得跟着楚门的大方向。 只不过是现在的他有私心,他想要赵昰没事;而赵昰没事,就没赵昺什么事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想做什么?!”楚亓发现他同赵昰不在同一个脑回路上。 第251章 选择 赵曦对楚亓的反应有些失望:“我也不懂皇帝叔叔在想什么,让大家分清他俩谁真谁假明明没那么难!我原想楚大哥能明白他的想法……” 楚亓摇摇头:不论赵昰的目的是什么,以身涉险都是昏招。 白白他竟然信赵昰说他能独自进宫就能彻底解决这事的说辞! “他现在人在哪?” “两人都被软禁在寝殿,我担心皇姑姑不得不二选一;而到了那一刻,他再怎么分辨都没人信他怎么办?!”赵曦说着便红了眼。 虽是叔侄,因为年岁相近,赵昰和赵曦玩在一起时,差不多是以平辈的兄弟之情在交往的。 因而赵曦此刻红了的眼圈情真意切,未掺一丝假,甚至连庆王府的利益都没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 楚亓叹了口气,摸摸少年的头:“我说……” 赵曦使劲地点头:“你说!” 楚亓扁了扁薄薄的双唇:“你不能叫我楚大哥,应该叫我楚大叔。” 噗……赵曦一巴掌拍开楚亓的手,破涕为笑:“你现在说这些有的没的合适吗?” 楚大少一本正经的道:“什么叫有的没的,辈分乱不得。” 赵曦“切”地一声。 楚亓道:“你放心,我这就进宫去盯着他,不会让人误伤到他的。” 赵曦喜道:“恩!我就知道找楚大……” 看到楚亓的白眼,生生地把嘴边的“哥”缩了回来,老老实实地道:“我就知道找楚大叔找对人了。” 心中却是腹诽:怎就有人喜欢当老头子! 楚亓可不知道这熊孩子心里的小九九,“嗯”了一声,望向天门阁外。 天门阁是盛京最高的所在,他往窗外这么一望,盛京全景尽在眼底。 时节已经入夏,不甘寂寞的盛京人就像从冬眠中苏醒般,开始了长达数月的享乐生涯。 此刻的盛京几乎是个不夜城,点点灯光把盛京的街道轮廓都勾勒出来;就连皇城里也灯光璀璨。 当然,为了安全起见,并非每宫殿上都会挂灯,但便是如此,亦让人不得不感叹盛京的繁华。 楚亓看着那夜景,不知怎的,觉得有些不安。可想来想去,却没个头绪。 他不由得想念龙小凤,如果是小弱鸡在,她那个聪明的小脑袋瓜子应该能看得出点什么吧? 可是现在,龙小凤和那两位老人家应该远在去金国的路上,他就是想破头,她也不会跑出来帮他想办法。 楚亓灰心丧气,却又不得不提起精神。 即便赵曦没来找他,他亦对赵昰的安全难以安心;赵曦的求助,相当于让他下定了决心。 临走前赵曦道:“楚大叔帮我告诉皇帝叔叔,雍王那儿我会看着,绝对不会让他有搅局的机会!” 楚亓点点头,同候在天门阁外的陈胜志打了个招呼,告辞而去。 事关皇家秘事,陈胜志只是一个传音人,有些事不便让他知晓;而陈胜志也是个合格的传音人,啥都没多问,默默地同楚亓一同下了天门山。 “虽不知世孙要楚少做什么,不过,楚少一定要小心为上啊。有什么龙湖镖局帮得上忙的,尽管吩咐。”陈胜志道。 楚亓感激地拍拍他的肩膀:“会的。” 楚大少彼时没有预见到,想帮他忙的人还不少;特别是某人跑过来表示要帮助他时,他差点掉了下巴:“暮声寒,你搞什么?” 如今是非常时期,楚亓又是敏感人物,自不能大咧咧光明正大进宫;于是他选择了一条相对容易的路子偷偷进宫。 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条道上遇见暮声寒。 暮声寒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是来帮你的,你难道没看出来吗?”语气嫌弃得就差没直接骂他是猪了。 楚亓:“确实没看出来,实在是太不明显了。” 暮声寒冷笑道:“要不我大叫几声,你看够不够明显?” 楚亓忙道:“你别乱来!”他相信暮声寒真干得出这种事。 暮声寒嘴巴歪歪:“那还等什么?走吧。” 楚亓忍不住吐槽道:“没想到你这么善变!” 暮声寒:“对,我就是善变。”见楚亓无法放下戒心,耐着性子解释道:“如果赵昰死了,我和你、乃至这个世界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楚亓一愕。 暮声寒冷冷地道:“我不会按他设计好的路子走,可也不能让他死。他死了,我怎么办?小凤怎么办?” 这句话成功说服了楚亓。 就算他没被说服又能怎么办?难道任暮声寒喊来禁军,将他来个一锅端? 楚大少很无奈。 趁夜潜行,两人有惊无险地进入大内的皇帝寝殿,顺利得让楚亓感觉自己这运气有点逆天了。 不过一想赵昰那小子绝对不会让自己真把小命丢在这,也就释然了。 寝殿里静悄悄的,真假天子两个少年在相邻的两个房间里歇下,而且居然都睡得很沉,反是值夜的宫女和内侍战战兢兢,眼都不敢多眨。 这种状态底下,楚亓亦无法判断谁是真谁是假,对暮声寒道:“老子困了,要睡一会,你自便哈!” 也不管暮声寒作何反应,靠在墙根之下便开始闭目养神。 这些天他都是食无心寝不安的,而接下去显然有场硬仗要打,他必须抓紧时间恢复精力。 暮声寒默然不语,亦坐了下来,抬头望盛京初夏之夜的星空。 楚亓……真是个妙人。 他开始时其实不是很拿得稳自己的选择是错是对,只想着既然选了,就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后来,却不得不如此。 难道他真的选错了吗? 他想起刚才对楚亓说的话:如果现在把无论真假的两个少年都杀了,会是什么结果?是否就一了百了? 不,不行……即便结局是灰飞烟灭,他都得再见她一面才甘心就死。 还有暮江吟,他不能就这么放着她不管。 暮声寒胡思乱想地,居然没过多久也靠着墙睡了过去。 待睁开眼时,天已微亮。转头一看,楚亓已经不见人影。 他不由得有些懊恼,原本应该对楚亓提起十二万分注意的,没想到反而因为他在身边松懈了精神。 第252章 两个包子 暮声寒冷着脸,一动不动,就像是长在院子里的树:不远处的天子寝室依然十分安静,那里应该没有什么变动;只要盯住这两个少年,就不怕楚亓跑掉。 楚亓当然没跑,实际上半刻钟后他就出现了,一口咬住个包子,手一扬,白花花的另一个包子向暮声寒迎面而来。 暮声寒伸手接过,无语地歪歪嘴。 “宫里我熟,两个包子手到擒来。”楚大少得意洋洋地道。 暮声寒看看手里的包子,还未说话,楚亓鄙夷地道:“偷来的,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虽是一幅分分钟就吵起来的模样,实际上楚亓的动作和声音都很小,不足以惊动寝殿内外明里暗里的人。 暮声寒不理他,慢悠悠地咬了一口包子,不愧是御膳房的手艺,味道着实不错。 楚亓微不可闻地“哼”了声。 不一会儿,寝殿里的两个少年都起身了。楚亓同暮声寒站在树枝顶,居高临下地观察两个少年。 楚亓一双凤眼移来移去,目光在两个少年间游离;暮声寒则依然如隐身般存在,不作声,亦不轻易一动。 为了避免混乱,从昨日起两个少年就穿上了不同的衣服,如今是一着玄黑,一着明黄,皆是天子的服色。 除了衣服颜色不同,两人的一举一动仍如前般难以分辨真假。 此事太过重大,赵晨赵煜做主封锁了消息,直接将昨日在御书房宫女和内侍调到寝殿伺候;另外将一直在训练天子替身的那部分人调了过来。 一则是要他们将功恕罪、全力护主,毕竟他们本来就是专职训练天子替身的,不用解释过多,且能力也强; 二则,这些人同天子替身小允子最为熟悉;赵晨他们认不出谁是赵昰,或许这些人能认出哪个是小允子—— 可惜,赵晨的希望是落了空;因为两个少年一同演起了瞒天过海的大戏,无论是赵昰或是小允子,谁都认不出谁是谁。 暮声寒望着特别“忙”的楚亓,不由地想,这二货真能超越众人,把真的少年天子给认出来吗? 答案是肯定的。 虽然暮声寒早有心理准备,却也没想到楚亓很快就选定了目标。 他是怎么做到的? 楚亓没有向暮声寒解释的意思,他扁了扁嘴,对暮声寒道:“我要和小皇帝单独说两句,你掩护我。” 他的嘴角努向身着明黄色衣服的那位,显然是认准了他。 暮声寒没说话,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向一边。 楚亓暗骂,小弱鸡说得没错,这厮果然是特别的阴阳怪气。 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楚大少也没奈何,既然不指望暮声寒帮手,他漏他气就阿米豆腐了。 楚大少正想亲自手,身边却是灰影一闪,暮声寒如同鬼魅似地跳下枝头。 “什么人!”正在清扫小径的小内侍率先喊出声,被真假天子搞得有些神经衰落的众宫女众内侍等全都应声向那方向看运。 然而那灰影一闪而过,小内侍揉揉眼睛,又不敢承认是自己花了眼,对向他看过来的众人道:“大概是猫……” 一个心直口快的小宫女说:“胡说,宫里哪来有猫!” 可不是猫,会是什么?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做无谓的猜测,低了头各干各: 于他们来说,真假天子一天没有分辨出来,他们就能多活一天;而一旦辩出真假,他们这些人就会被灭口;毕竟,死人才不会将秘密说出去。 身在皇宫,他们早有觉悟;只是,如若能多活几天,谁又不愿? 趁众人分神的一瞬间,楚亓翻进了赵昰的房间。 少年乍见到楚亓,虽吃惊却并不意外,指着他,虚点几下,摇摇头,仿佛在说:“你啊你啊,你怎么就不听话?” 楚大少“哼”地一声,在其他人发现之前,无声无息地跃到梁上。 赵昰知道楚亓此刻出现在宫里,唯一的目的就是暗中保护自己,他解不解释都无所谓。 可经过一个孤独的漫漫长夜之后,赵昰忽然很想和人说点什么。 他将伺候的人全都赶出屋子,站在窗边,向监视者表明了并没有想要逃走的态度,然后悄声与梁上的楚亓交谈。 他的声音很低;开闭嘴唇幅度很小,若非特地观察他的动作,很难发现他在说话。 “不是让你在宫外等着么?” “你就这么想找死?” “我死不了的。” “那你想让谁死?” “……” “别敷衍我,你又不是神经病。”神经病才故意找个替身、还有意不让别人分辨出来;是猪都知道那是险地,可能万劫不复。 “我在等。”赵昰幽幽地道。 “等什么?!有什么好等的?” “等一个机会……”赵昰说。 话音刚落,对面的窗被推开了,身着玄黑色衣服、与他一模一样的少年出现在窗口,甚至对他扬了扬眉,连挑衅的表情都与他不差分毫。 赵昰还了一个杀人的眼神,正想关窗眼不见为净,突然,寝殿外响起“呛呛”地几声刀剑相撞的声响。 “护驾!” “有刺客!” “快快护驾!” ………… 明里暗里的皇宫侍卫突然间全冒了出来,乱糟糟地你一句我一句瞎喊。 楚亓捏住腰间的“雾煞”剑柄,忍不住吐槽:赵昰这创的什么世界?皇宫都要成菜地了,随便人都能进来摘大白菜—— 没等他闪过第二个念头,便被一道晶莹的亮光刺痛了眼,随即是如尖刀破空的锐利声响!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楚亓不假思索,“嗡”地一声,“雾煞”出手。 软软的剑身与暮声寒的掌上寒冰正面相对,“雾煞”本有弹性,加之楚亓使的是“柔”字诀,强强将那块尖锐的冰片弹了开去。 饶是如此,楚亓的手仍被震得有些微微发麻。 嘛嘛批,给暮声寒设定这么高的功力干啥?楚亓薄唇一扁,剑端平,护在赵昰身前。 看似简单的一个架势,却是防住了上下左右前后六路,暮声寒想要再攻,那便没这么容易了。 第253章 杀了他好吗 接下暮声寒的掌上冰,楚亓的手仍然有些发麻。他有点不懂,暮声寒这是想干什么? 百忙之中瞥了赵昰一眼,那熊孩子的脸上居然带着莫名的兴奋。 我去……这熊孩子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么?楚大少想吐血。 而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的暮声寒显然这次依然没打算按常理出牌,向赵昰一击不中的他,突然身如子弹,迅疾无比地向站在另一个窗子边的玄衣少年杀去! 原来,他攻击楚亓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目的另有其人! “练就无双九阴拳驭风飞临瑶池上移星翻云动玉庭敢叫王母改天长”! 暮声寒的拳头冲着天子替身脸面而去,眼见就要一拳轰碎那玄黑色衣衫少年的头骨,冷不丁,斜地里劲风突扬,另一个拳头陡然出现,正对他的腰眼! 暮声寒“嘿”地闷声一喝,在千钧一发的当口,硬生生调转拳头,迎敌而上。 “轰!” “碰!” 拳头对拳头。 两人各退一步。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对上,他们依然旗鼓相当。 当下的差异,是暮声寒仍旧一个人,而陆聆涛却带了一拨人! 禁军侍卫并非草包,之前疏忽不代表会一直疏忽,他们立即补上缺口,瞬间,皇帝的寝殿之内满是高手。 有大内侍卫,也有楚门中人。 “以我为质!”赵昰忽然低声道。 楚亓怀疑自己听错,赵昰已大叫起来:“陆爱卿快快救驾!楚,楚亓他要杀我!” 懵了的楚大少没有最懵只有更懵,凤目一张,眼中尽是不解与愤怒。 赶来的高手们将穿着玄黑色衣服的少年护住,而另一拨人则将暮声寒围在中央。 陆聆涛眉头紧锁,转头问楚亓道:“小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亓见到他,不知是喜是忧,可没等他开口回应,那边的玄衣少年大喊道: “楚爱卿,你做得好,你快杀了那假货,我向楚老爷子保你,保你做楚门的下一任继承人!” 心烦意乱的楚亓横了他一眼:“别逗了,你才是货真价实的假货!”一边腹诽赵昰:都是你这熊孩子,难道真要任这假货颠倒黑白吗? 赵昰仿佛听见了他的腹诽,低低地又道:“那就尽量留在宫里。” 这句话楚亓倒是听明白了:是真是假,必须要在宫里有个明辨,否则赵昰就自然变成了畏罪潜逃的天子替身,这辈子是别想翻身了。 楚亓捏了捏“雾煞”的剑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悲壮之感,连赵昰在他不知不觉中扒住了他左臂都没发现。 所以他当然就更不会知道,在别人眼中,他们的姿势还真有点像楚亓挟持了赵昰。 赵昰再次低低地道:“以我为质。” 那一边,被围围困住的暮声寒手掌一翻,一把寒冰激射而出。 “峥峥峥峥”众侍卫各出兵刃抵挡,暮声寒的只手冻人寒冰掌多半落了空,然而他并不气馁,揉拳再战。 楚亓一眼便看出了场中形势: 围着暮声寒的人数太多,以至于他的功夫施展不开;不过,若是想孤身逃走,暮声寒未必不能做到,如今左右受制,只怕是因为不想抛下赵昰和楚亓。 混乱中,陆聆涛的声音再次响起:“小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指同侍卫们缠斗着的暮声寒,声音大了几分:“你怎么和这种人混在一起!他这是要弑君啊!” 随着这声“弑君”,众侍卫人人争先进攻,暮声寒更是吃紧。 楚亓则是愕然。 陆聆涛……楚亓忍不住多看了那个年长他几岁的男子几眼:他不曾听他分辩,怎么一下子就将他归到“弑君”的那一挂去了?! 眼望着黑鸦鸦的侍卫,以及面目深沉又带着怀疑、痛惜种种复杂情绪的陆聆涛,楚亓灵光一闪,突然间想通了赵昰的用意。 赵昰一直不让他回楚门求助,难道就是防着陆聆涛吗? 他和暮声寒,已经被当成闯宫的刺客,便是被“宁错一百,不放一人”地格杀,亦不是没有可能;所以赵昰才一心以身为质。 而在这个可能性里,陆聆涛显然是关键人物,并且,看来陆聆涛已经正在将事态往那个方向引。 他是宁可错杀,也不听他的解释吗? 他对他,到底是有什么误会? 他真的想他死吗?为什么? 不,不会的,陆聆涛不是这种人,陆聆涛一定有他的用意! 楚亓浑浑噩噩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耳边传来暮声寒的闷哼,他在众人的围攻中左支右挡,肩膀着了一下重的;但即便如此,他也没向楚亓求助的意思。 楚亓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漩涡,他知道自己无法再逃避! “都住手!不然我就杀了他!”楚亓绷直薄唇,说出了他想都未想过自己会说出的话。 这句话以内家真力送出,准确无误地送到所有人的耳中。 世界就像是凝固了,每个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向楚亓看去。 楚亓的剑,正正架在黄衣少年的脖子上;楚亓的脸色冰冷无比,哪里是那个传说中“横竖都是二”的纨绔公子? “都放下武器!”楚亓又道。 他环视众人,暮声寒正被两位剑手逼在墙角,一时无法脱身。 楚亓将剑更往赵昰脖子上靠了靠,赵昰很配合地倒抽一口冷气:“别,别杀我,我什么都依你,什么都依你。我,我封你做大将军!” 楚亓无视他的呱躁,道:“我再说一遍,放下武器,否则……!” 没等楚亓有什么动作,赵昰已然杀猪般地大叫:“呜啊啊啊……别杀我别……” “你杀啊!快动手!不要让我看不起!”陆聆涛冷冷地道。 楚亓心中苦涩,口中却道:“你别以为我不敢!” 陆聆涛冷笑:“你敢,你当然敢!” 他一指被众人护在中心的玄衣少年:“你们本来不就是打算杀了这一个,好让另一个自然成为‘真’天子么?” 他再一指被楚亓挟持的黄衣少年:“他既然是‘真’天子,你们就是功臣了,想要什么得不到?!可惜,你们的计划注定要落空了。” 第254章 颠倒 陆聆涛轻蔑地笑起来:“你们现在算什么?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拥立失败,又想借着这个保命?我明白告诉你,休想! “你以为我会在乎你杀不杀这一个吗?不,我不在乎。你杀了这一个,我们还有一个;就和你此前所想的一样,二选其一,余下的那个,只能是真天子。 “我们还要谢谢你,若非你帮忙,我们又怎么能辨出真假天子来?所以你想杀他么?请便!” 陆聆涛这段话可谓大逆不道,在场的人,无论是楚亓暮声寒,或是众位侍卫死士,乃至事主赵昰小允子,都愣了神。 楚亓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在他听来,陆聆涛的话更是字字句句诛心。 陆聆涛的逻辑成立的基石,是暮声寒对小允子的那一击。 事态变化得太快,之前楚亓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思考暮声寒的目的何在。 可现在,陆聆涛的话犹如打开魔盒的机关,让暮声寒的所有行迹都变得可疑了。 他找到楚亓,他坚持和楚亓一起入宫,甚至,他们入宫这一路的顺利;暮声寒引开内侍给他机会与赵昰说话,却又莫名被发现,被陆聆涛等逼回寝殿…… 都像是有人在一步一步地放水,一步一步地将他引进一个他至今想不明白的局中。 可这个局,怎么会与陆聆涛扯上关系呢? 陆聆涛的眉头紧眉,脸上一贯以之的温和,仿佛是诱惑似地道:“你不是要杀他么?又不敢动了吗?” 楚亓捏住“雾煞”软剑的手微微发抖,陆聆涛喝道:“杀他啊!杀了他别怂!” 一时间无人敢插嘴,直到凝滞的空气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女声: “住手!” 众人不约而同往寝殿的入口望去,正是淑宁长公主赵晨到了! 赵晨绝美的脸上显出焦急万分:“谁也不许乱动!” 陆聆涛上前一步:“殿下……” 赵昰舒了一口气,喊道:“姐姐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我……我害怕!” 天子替身也不甘示弱:“姐姐来了就好,姐姐来了就好!” 赵晨没有理两个少年,看向陆聆涛,眼神复杂:“谁都能将错就错,只有我不能。” 赵昰于天下是天子,于她却是亲人,她不能容许陆聆涛从未放弃“二取一”的企图。 陆聆涛长叹一声,转向楚亓道:“楚亓,你有什么要求,有话好说。” 楚亓看了赵昰一眼,道:“老陆,我认得出真假天子,这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 天子替身大叫:“胡说八道!陆爱卿,我什么样,别人分不清,难道你还分不清吗?”暗指是陆聆涛将他从京畿道带回盛京,陆聆涛理应挺他。 赵昰则道:“姐姐,你信我!我才是阿昰,我是阿昰啊!”他走的则是情感路线,力图打动赵晨。 被陆聆涛惊世之语震住的现场再度陷入混乱。 “都闭嘴!”赵晨哑着嗓子道,“楚门的辩谎高手不日即到,彼时自能分出真假!” 楚亓薄唇一扁,问陆聆涛:“于一修?” 陆聆涛回答:“对,正是于一修。” 楚亓默然,如果是于一修的话,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概率能测得出谁在说谎。 这么说来他贸然进宫,倒真是多此一举了? 都怪赵昰这熊孩子!什么事都放心里,玩儿孤军奋斗的“运筹帷幄”,也难怪赵曦和他都为他担心! 只是事已至此,没有硬要分出谁是谁非的必要;楚亓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想看到皇上安全!” 陆聆涛温和地笑了:“那么,都是误会了?” 他的手一摆,围住暮声寒的侍卫全都撤开兵器,让出一条道。暮声寒岂是迟钝之人,立即踏出包围圈,向楚亓走去。 等下,阿喂!我们不是一国的,谁让你过来了?! 楚大少脸迅速变黑,但是他变脸的速度不及暮声寒的身法快,不过一眨眼,暮声寒已走到他们身边,甚至将嘴巴一歪,阴阳怪气地笑了笑。 楚亓简直想拿剑捅人。 此刻他的剑当然已经从赵昰的脖子上放下来了。 赵昰捏捏楚亓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既然都是误会,总有办法解开误会。横竖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朕有的是耐心等!” 等,还是“等”?楚亓觉得这熊孩子很是不可信,但是看到赵昰竖起的三根手指,便泄了气。 又是三位一体?我去……干脆说“一气化三清”得了,不更高大上一些? 不论楚亓如何地不情愿,赵晨如何地心存疑惑,陆聆涛如何地态度未明,暮声寒如何地敌我不分; 接下去的一天一夜里,两位少年保持了昨天开始的状态:分别住在不同的屋子里,接受赵晨等人的各种突发考验。 所不同的,只是陆聆涛增派了人手;而赵昰的这边,多了楚亓与暮声寒的护卫。 赵晨亲自守在寝殿没离开,昨夜她辗转难眠,硬是用脂粉压下了黑眼圈。 陆聆涛如春风化雨:“真假天子难辨,殿下虽是忧心,可也得保重身体啊!” 赵晨怔怔地,不知怎的,他待她的方式没变,她却觉得很不舒服。 陆聆涛见赵晨不回答,问道:“殿下不高兴我刚才逾越?” 赵晨一双妙目在陆聆涛身上转了转,有些不满他的明知故问。 陆聆涛又问:“殿下可知和楚亓在一起的那男子是何人?” 不等赵晨回答,他径直说了下去:“他叫暮声寒,来自金国。我们曾经在黔州打过交道。” 他在说暮声寒的名字,乃至说暮声寒来自于金国时,赵晨都不置可否,直到他说到“黔州”二字,她的眉尖微微一动。 陆聆涛何等人物,一下知道自己抓住了重点:“当时,我和楚亓奉老爷子之命,在黔州一带寻人,而这一位也是奉师命到的黔州,据他所说,他要找的,是一把剑。” 陆聆涛说到这里,小停了一下,赵晨虽未催促,但她的眼神却透露出一丝不安。 楚凌川让这些年轻人出京找的是什么,或许她比他们还要清楚! 第255章 你想做下一任门主吗? 二十年前,有人在大宋埋下“定时炸弹”,只等时机一到便鼗引爆,彼时宋国将陷入何等境地,实未可知。 对于这个“定时炸弹”,楚凌川同赵晨的意见一致,那就是在炸弹起爆之前先进行排雷。 不过,为了保密,楚老爷子在交代任务时,并未向那些小字辈说清真相。 楚门寻人,赵晨知晓;可从金国来的暮声寒,他寻的剑又是什么? 陆聆涛小意观察赵晨的表情,继续道。“……但后来,我们却发现,我们要找的人和暮声寒要找的剑,其实大有关联。” 一向沉稳淡定的淑宁长公主赵晨终于变了脸色。 去年,远在金国的谢太后,不但告诉她赵显归宋的消息,还告诉她一则皇室秘闻。 那个组织的首领、那位屈死的绝代佳人,在告别人世前立下一个诅咒,宋国,过不了她死后二十年的这个槛。 而今年,正是第二十年了——她必须要采取行动,保住大宋,保住弟弟的皇位! 谢太后传过来的消息说是“秘闻”,但赵晨相信,那就是事实,因为,当初灭了解语轩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太后本尊! 至于谢太后为什么同时告诉她这个“秘闻”和赵显归宋的消息,她当初时有点不明白,甚至怀疑他们祖孙不合,但后来就明白了。 因为过不多时,谢太后便辞世于金国;可以想见,她留下来的人,都交给了赵显;所以,她告诉赵晨姐弟赵显来了,以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示威。 赵晨在收到谢太后传来的信息后,便向楚凌川求助;楚门家底深厚,也许对二十多年前的事亦了解一二。 楚老爷子果然不负她的重望,开始试图将解语轩当年埋下的棋子重新起出,这才有了陆聆涛和楚亓等的黔州寻人—— “当时,我和楚亓奉老爷子之命,在黔州一带寻人,而这一位也是奉师命到的黔州,据他所说,他要找的,是一把剑。” “……但后来,我们却发现我们要找的人和暮声寒要找的剑,其实大有关联。” 陆聆涛的话在耳畔不停回旋,它们在赵晨脑海中绕了几圈之后,却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她不禁追问:“那把剑呢?找到没有?” “找到了,可以说,是楚门找到了那柄剑的藏身之处;可是,暮声寒却背着我们的人,带走了那把剑,现在,那把剑应该在他师傅石飞白手中。” 他说着,叹了口气:“据我所知,老爷子最后出现在楚门‘数峰青’时,似乎正要去见那石飞白。” 去见石飞白的人其实是青二十七,楚凌川不过是知情者,这些便没必要多说了。 他没说完,但这未尽的话语,却赵晨越听心越往下沉。 她听懂了陆聆涛的话,至少包含有几个意思: 一是暮声寒取走了与解语轩的秘密息息相关的剑;二是来自于金国的石飞白暮声寒师徒,与楚门显然不是同心同力的。 而现在,楚亓竟然和暮声寒走到一起,这就有几分不同寻常了。 这是为什么呢?赵晨思忖着,忽然之间,在皇帝寝殿现身之前听到的那玄衣少年的话从脑海中浮了出来: “楚爱卿,你做得好,你快杀了那假货,我向楚老爷子保你,保你做楚门的下一任继承人!” 不会是……吧?!赵晨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 虽然楚凌川依然硬朗,楚门下一代门主之争并不明显,但是,谁不知道下一代门主必然是陆聆涛与楚亓其中之一? 如果楚亓自觉以正常程序不是陆聆涛的对手,伙同暮声寒以“真假天子案”搅乱朝政,甚至将宋国搅个翻天,以便将楚门握在手中…… 也许是猜到赵晨想到了什么,陆聆涛不再多说,起身告辞。 在他转身的当口,赵晨忽然喊住他:“陆公子……” 陆聆涛微笑:“怎么?” 赵晨想问,你是不是也很想做楚门下一任门主;可是想了想终是没问出口,想来,那也是必然的吧。 于是她摇摇头,只道了声:“保重。” 陆聆涛微微一笑:“殿下放心。” 四对相对,赵晨闪了开去,没有再说什么。 她守在寝殿里,她要真假少年天子都在她的眼皮底下。 天子告病的这一天,权愈行使了文臣首领的职权,安抚众臣,并让众臣接受了藉田礼由八位宗室子弟代替少年天子的决定。 庆王赵煜则在社稷坛盯着八位宗室子弟学习藉田礼的礼仪。 两位都差人到天子寝殿探了两三次。 三驾马车各司其职,似乎平静地等待着,像平时一样操持着大宋这艘巨轮;实际上却是波涛暗涌,他们等待的或许并不是平稳,而是变天。 这些复杂的朝中形势,身为楚门的一员,楚亓如何不懂? 相较于对门的熊孩子作派,赵昰沉静得像一个真正的天子,不动声色,甚至拿了一本闲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虽非太监,却有深深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之感的楚大少着实是急了:“我说,你这完全不是之前那(熊)样子的样子,万一真被认成假货怎么办?” 要知道,对门那位可是又叫喊,一会嫌饭不好吃一会嫌太无聊的,活脱脱就是大众认知中的熊皇帝本尊。 若非知道他的底细,楚亓都要怀疑自己的判断了:对门那个,不会才是真的小皇帝吧? 赵昰不为所动,笑了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我在等。” 楚亓气坏:“等你个头!” 这种一脸神秘高深的模样,最讨人厌了好么! 不过如此一想,他的另一个分身暮声寒倒也是有这种气质的。 楚大少有些泄气;被他暗中腹诽的暮声寒则像尊泥人似地守在门口,仿佛曾经向对门那个假货要打要杀、然后又厚颜无耻跑回他们阵营的事不存在。 楚亓更气,在房间里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没一刻消停。 赵昰望着性格炯异的两个分身,眼睛透亮;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自己! 第256章 回京 原来我是如此矛盾、如此不可理喻,如此毛燥,又如此深怀赤子之心的人么? 小凤,你是否一早就看清我? 赵昰一边从楚亓和暮声寒身上反醒着自己,一边心不在焉地翻书,往往一整个时辰都没翻上一页。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天色从亮至暗,又从暗至亮,又是一天过去了。 虽有赵昰的安抚,楚亓和暮声寒都未放松警惕;两人很自觉地轮值,确保已方的人员安全。 赵昰毫不在意,但也无意做多解释,照样好吃好睡。 到了第二天午后,皇帝寝殿外突然传来阵阵不寻常的声响,赵昰方整整衣衫,从懒洋洋的状态里走了出来。 楚亓亦一个警醒:“喂,难道你等的终于来了?” 赵昰清秀的脸上绽出最是灿烂的笑容:“是的,我等的终于来了。” 等待,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又像是薛定谔的猫,等了这么久,等到的到底是失望或是希望,都不如等待本身来得绝望。 现在,总算是盼到头了,他想要的答案,马上就将揭晓。 楚亓跟在赵昰身后,暮声寒没有迈步,不过身体僵直了一丢丢。 随即,他们便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 龙小凤!是龙小凤! 龙小凤风尘仆仆,娇俏的脸上颇见疲态,唯有一双眸子明亮依旧。 她一出现在寝殿门口,首先跳起来大叫的是楚亓楚大少:“小弱鸡!小弱鸡!这儿!这儿!”他使劲地摇手,生怕她看不到他。 龙小凤笑了起来,身子却一动不动。 楚亓向她走了两步便停下:落后龙小凤半步之外的,正是春风和煦微笑着的陆聆涛。 我去……哪哪都有你! 虽然明知陆聆涛既然从赵晨那里担下了辨认真假天子之的重任,在寝殿出现再正常不过,但到底如梗在喉,十分不爽。 龙小凤迅速瞄了一眼殿内的情形。 就这么小小一耽搁,寝殿内响起了另一个声音:“龙女侠!”随即,一个玄衣少年飞似地奔上前。 眼看他就要扑到龙小凤身上,陆聆涛踏出一步,挡在龙小凤身前:“小心了!” 出手的不只有陆聆涛,不待玄衣少年收脚,楚亓已拎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拖住:“走开,你这假货!” 玄衣少年挣扎着逃脱楚亓魔掌,倒也没继续往上扑,只是用灼灼的目光望向龙小凤:“龙女侠,你总算来了!你……瘦了!” 龙小凤抿抿嘴,看了那边那个穿明黄色衣衫的少年一眼。 两个少年,都长着“阿四”的脸。 扑上来的这一个热情又真诚,似极了京畿道上的那个阿四少年;那一个不声不响,眼神倔强,有着少年天子发神经时显现出来的阴郁。 对于其他人来说,两个少年不但长相一模一样,甚至神态动作也都一模一样;加之两人有意地向对方靠近,因此就连亲近如赵晨都难以分辨; 但,龙小凤却并非“其他人”。 她知道他的全部底细她知道来自于哪里,他们有共同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她分出真假。 何况,他、他、他,三个他都在那。 而他、他、他,三个他都在用幽深而晦涩的目光看着她。 “你来了啊!”他们在说,“我等你很久了。” “我很怕你不来。”他们在说,“你终于来了。” “你还是在意我的对不对?”他们在说,“否则你又为什么要来?” ………… 龙小凤心中一涩。 天子暗卫小头目戴维恩找到她的时候,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同意动身回京。 建康的那一次“霸王餐”,他们试出朝中政局的蹊跷,当时龙小凤嘴硬坚持不理,但是很快,戴维恩便出现在她面前。 离开少年天子,戴维恩是很不情愿的,但是既然赵昰将这等重任交给了他,他便只能领命。 “你告诉龙女侠,就说我有危险。也许此生再不得见,望她保重。”赵昰说这话时,表情平静得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帮我把这交给她。” “有危险” “再不得见” “望她保重” 这三句话都没能令龙小凤动摇,直到她拆开截维恩呈上的信封。 信封里,是一只千纸鹤。 龙小凤的心颤了一颤,有股暖流从全身流过。 他们每一次出任务回到家,暮声寒都会折一只千纸鹤,放进玻璃盒里。 “我希望盒子里的千纸鹤一直增加,又希望盒子里的千纸鹤不要增加。”他说。 千纸鹤增加,就说明他们的任务始终成功不曾失败;但千纸鹤不再增加的另一个可能,是他们再也不必出生入死。 龙小凤的头剧痛。 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想要尖叫,可是尖叫却卡在喉咙,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的手指僵硬,僵硬得几乎动都动不了。 在恍惚之间,她仿佛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一张绝世好看的脸凑她很近……沈叔叔! 沈叔叔正忧心地低头看她,她一歪头,好像看到床边的呼吸机! 我在哪?这里到底是哪? 她浑身颤抖,不,是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整个世界就像是电流不稳的电视屏幕,滋啦啦地闪烁不停。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当口,一只温柔的手握住了她。 “小凤,小凤!醒来!” “小凤,小凤!醒来!” 青二十七的声音同沈一白的声音仿佛是混合的双声道,在她耳边低语。 醒来吗?醒来吗? 我在梦里吗? 这梦能醒吗? 这梦该醒吗? 龙小凤茫然地望向青二十七:“青姑姑……” 青姑姑……她应该不只是在这个世界里见过她才是!可是在哪呢?她在哪里见过她、听过她?她是怎么来到她的潜意识世界? ………… “求龙女侠随我回京!” 脚边的汉子五大三粗,对自己连连磕头,他是谁啊? 哦,他是天子暗卫,是少年天子派来的人,他是戴维恩。 龙小凤猛地甩了甩头,终于平静下来。 身周的世界亦随着她的平静,重新稳定下来,初夏的风吹过,有暖薰的感觉。 第257章 故事里的事 脚边的汉子五大三粗,对自己连连磕头:“求龙女侠随我回京!我家主子,真的需要女侠!” 龙小凤定定神,行动快于脑子地回答:“好。” 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嘴快了,但当青二十七向她确认时,她竟然不想更改这个不经脑袋的决定。 青二十七叹了口气,她没有劝阻龙小凤的意思。 “听从本心吧。”她说。 要劝说的反而是石飞白;结果石飞白没有想像中那么难劝。他眨了眨那双妩媚的眼睛,说:“这样啊,那就回吧!” 顺利得简直不像话。 直至回到盛京,青二十七同龙小凤才明白石飞白如此爽快的原因。 在孤身进宫之前,赵昰已做好安排,戴维恩等既然能找到龙小凤,自然也能将她带入宫来。 谁知刚行至半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太监拦住了他们去路:“三位请留步。” 他们这一路十分隐秘,这太监来得突兀,戴维恩等暗卫当即便想下重手,那太监却看着青二十七道了一句:“有位先生让我传话,言道故友玄一相请,望女侠成全。” 青二十七刹时刷白了脸庞,石飞白含笑不语,显是早有预料。 “你不是说他在金国?” “他是个活人,又不是死物。” “之前为什么不先说?” “我怕你知道越早心越乱。” “难道我现在就不心乱?” “没事,有我嘛。” 电光石火间,青二十七与石飞白用眼神进行了一番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的对话。 龙小凤自然不懂:“玄一是谁?” 青二十七不语,石飞白亦是罕见的没说话。 戴维恩则是催促道:“龙女侠,主子那边……” 一边是龙小凤要去救赵昰,一边是故人的邀约;青二十七犹豫了下:“还是先陪小凤吧?” 石飞白笑笑,一点都不客气地道:“小青啊小青,你这叫什么,近乡情怯么?” 青二十七哑然。 他们去金国,本就是为了见玄一;现下玄一却到了大宋,并且竟然在大宋的皇宫里约见他们,这其间会有什么样的猫腻,应是呼之欲出了。 龙小凤体贴地道:“青姑姑不必顾虑我,先忙你的事要紧。” 这是她的潜意识世界,除了她自己之外,没人能奈何得了她。 换句话说,她挂不挂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不挂,就留下在这世界;挂了,也许就回到现实世界。 不论是什么结果,她都能接受;或者,她内心深处希望此事能令她不用选择。 不用选择,是什么就什么;便不必纠结。 “不过,青姑姑别忘了答应过我,要给我说你的故事。”龙小凤摆了认真脸,“玄一也是故事中的人吗?” “……”青二十七想了一想,回答:“是的。玄一是故事里的人。又或者,他的故事是我的故事的一部分;而我的故事是你的故事的一部分呢?” 听来很绕的一句话,龙小凤竟然听懂,她笑了笑道:“早有预感。” 故事里的事,说是也是,说不是就不是。 龙小凤与青二十七四目相对,她想,这是她臆想出来的人吧,她把这个女子臆想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时间空间如同凝滞,石飞白轻咳一声正想说话,不想突然冒出来的另一个声音抢了先:“小凤,二十七!石前辈!” 声音的主人,正是一身黑衣的陆聆涛。 年轻人彬彬有礼,向三人抱了抱拳,解释道:“宫中有事,楚门入驻增防,因而几位一到,我便知晓了。迎得迟了一步,切莫见怪。” 虽是向三个人解释,可他的目光直勾勾地冲着青二十七,好像在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我等你很久了! 他的眼神太直接,石飞白冷眼旁观尽是冷笑。 龙小凤却心中发涩,她不愿深想,问道:“宫中的事……果然很麻烦么?” 陆聆涛眉头紧锁:“是有点麻烦。我刚从皇上寝宫过来。”言下之意,宫中的“麻烦”正在皇帝寝宫。 龙小凤不免有些焦急:“那我们走吧!” 戴维恩奉命寻她,只说赵昰有危险,至于是什么危险,因赵晨封锁了信息,戴维恩尚未知晓,何况是她? 实际上,就算戴维恩猜到了赵昰所面临的困境,可没有亲见,他出不敢乱说。 陆聆涛不动,看了青二十七一眼。 青二十七在瞬间下定了决心:“小凤你跟小陆先去,我把我的事处理完,即刻便去寻你。” 放龙小凤独自前去,她多少有点不放心;但有陆聆涛在,龙小凤至少不会有生命之虞。没来得及同龙小凤说的话,总归还有机会再说。 石飞白对青二十七的决定没有意见。 看着陆聆涛和龙小凤远去的背影,他问:“小青啊小青,你这是打算先去收拾完旧情,才好迎接新生活吗?” 青二十七纹风不动:“石飞白,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远处,陆聆涛与龙小凤拐过宫角,消失不见了。 青二十七怅然不已:“我们也走吧?”她问始终候在边上的太监:“去哪?” “昭阳宫。两位请了!”那太监恭敬地道,走在他们半步之前带路。 而往皇帝寝殿去的路上,龙小凤则借机询问陆聆涛宫内的情况:“你说的‘麻烦’到底怎么回事?阿四是不是被……?” 她本想说“被篡位”,但到底没忘了自己所处的时代不容她随意评论皇权更替,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陆聆涛眉头紧锁:“虽不是,也不远。” “怎么说?”龙小凤问。在她的推测中,若非赵昰大权别落,他一定会对他们三人进行持续的追击。 “出现了天子替身,两人真假不分。”陆聆涛简洁地道,“楚亓他……” “楚亓?他怎么了?”龙小凤一惊。 她很清楚,在她的潜意识世界里,赵昰、楚亓、暮声寒很可能是同一个存在,否则无法解释赵昰的性情,楚亓的颜和暮声寒的名字。 陆聆涛的眸子闪过一丝阴郁,答道:“小亓卷进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和暮声寒走到一起,并且指认了真皇帝。” 第258章 无法 陆聆涛一边说,一边审视龙小凤的反应。 她会怎么想?她会站在哪一边? 他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他希望尽量不伤害到她…… 龙小凤陷在自己的世界,没发现陆聆涛的异常,反倒站在他的角度思索: 对于陆聆涛来说,楚亓和暮声寒走到一起,的确很不可思议吧?至于楚亓指认谁才是真的皇帝——“楚亓指认的那位应该是真的,我相信他。” “可淑宁长公主不肯信。”陆聆涛揉揉眉心,“她似乎知道暮声寒是从金国来的。” “那就麻烦了啊。”龙小凤道,她是局外人无国界差别,赵晨可是实打实的宋国长公主。 “目前两个人都被拘在寝殿,一人一个屋子呆着。楚门有位辩谎能手,我已说服淑宁长公主先按兵不动,拖延几天。原计划由皇帝主持藉田礼则先让八位宗室弟子代领职权。” 陆聆涛用最简洁的话这几天的风云变幻,他自信自己说的基本是事实,龙小凤一定会相信他。 龙小凤也如他所愿深信不疑。 又或者,龙小凤根本无所谓陆聆涛说的是不是事实,她在意的是赵昰“活着”;她在意是是自己在逃避了很久之后,终于想问赵昰一个清楚明白。 所以,当赵昰一言不发,用那种被抛弃的小兽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主人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龙小凤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点点心软。 小寒……是你吗?小寒,你到底在想什么?小寒,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然而,不等她有更多的动作,身边的陆聆涛跨出一步,同时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先来先过长公主。” 龙小凤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但见一位绝色女子缓缓走来,步态优雅,只是眉目间难掩倦色;而且很奇怪地,仿佛看自己的目光……不太友善。 这就是传说中的淑宁长公主赵晨吗?龙小凤随着陆聆涛行礼,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 龙小凤当然没有马上意识到,那位高高在上的淑宁长公主对她的好奇,一点都不比她对她的好奇少。 “你就是龙小凤?”与那绝世容貌不甚相符的沙哑嗓音在龙小凤头顶响起。 赵晨看着面前低首的女子,她自然感觉得到来自于在场其他五位男子的紧张情绪:他们都在担心她会为难这个小女子。 赵晨突然有点不服气,这小姑娘看上去普通得很,凭什么叫他们如此挂意? 龙小凤抬头,不卑不亢地答道:“回长公主殿下,我就是龙小凤。” 赵晨却没有再看她,而是转向陆聆涛;虽不言语,不悦之意却明白地摆在脸上。 陆聆涛:“请殿下恕陆某擅带龙姑娘进宫之罪。” 赵晨笑了笑:“陆公子言重了,陆公子从来不无的放矢。” 他们打着机锋,一边的玄衣少年早喊了出来:“谢谢陆爱卿将龙女侠带来见朕!姐姐,龙女侠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等他说完,赵晨一个横眼打断他:“闭嘴!” 玄衣少年一点不怕,上前拉住赵晨的衣袖摇了又摇:“姐姐……”就差没暗示龙小凤是他选定的正宫娘娘,求姐姐大人放过她了。 赵晨忽地眼睛潮热,心里软绵绵的,可这个撒娇的少年,真是她亲爱的弟弟吗? 另一个由楚亓和暮声寒守护的黄衣少年,却是冷静得不像话: “陆聆涛,谢谢你把小凤带来。毕竟,我们曾经相处过很长的时间,如果连她都辨不出谁真谁假,那么什么辨谎高手不辨谎高手都毫无意义。” 众人都当他说的是两人在京畿道上相识、他甚至因此要娶她为妻;而他他他和她却知道,他们的相处,何止是京畿道上的那几天。 楚亓当即双手双脚表示赞同:“不错不错,小弱鸡你快告诉他们,这个才是真的皇帝!” 暮声寒则依旧不动声色地站在廊下,仿佛这闹翻了天的真假天子案与他无关。 可天才知道他心底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没有想到,本已远远离开的龙小凤竟然会以身涉险,回到盛京,来到宫中!难道在她的心目中,赵昰这个“造物者”如此重要吗?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的种种纠结种种作态种种行动,岂非全是个笑话? 暮声寒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赵昰,那朗朗少年犹如一潭深渊,不急不躁,唯有看向龙小凤的眼神饱含深情。 暮声寒心中一动:难道,赵昰不惜陷己于险地的目的,就在于此? 试探龙小凤的真心,她会不会回来,她在不在意他……也许,还有别的目的。 无限接近真相的暮声寒再也无法淡定:如果他的所做所为都在赵昰的算计之中,那么,接下去他要怎么办,认怂吗? 其实暮声寒倒是错怪了赵昰。 很久以前,赵昰就感应不到暮声寒这个分身的存在了;不过赵昰就是有将不利化为有利的本事。 譬如现在,依然是不利的境况,甚至有急转直下之势—— 将众人反应看在眼内,尤其是楚亓直接要龙小凤指认他身边的才是皇帝,淑宁长公主赵晨冷笑了一声,问道:“龙姑娘也要和楚亓站在同一战线,一口咬定这位就是皇上吗?” 从言语到神态,无不带有威胁之意;于是乎寝殿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住了,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龙小凤一人身上。 她会怎么说? 无论是玄衣少年的那一方,还是黄衣少年的一方;乃至面带不善的赵晨,乃至并不真正关心谁才是真天子的陆聆涛;都揣着紧张。 唯一不同的,或许只有赵昰了;因为他相信,龙小凤一定会有惊人之举。 果然,龙小凤摇了摇头。 玄衣少年狂喜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龙小凤没接他的话,。 赵晨颇为意外,没想到龙小凤竟然没有如她预计地无条件支持楚亓。她指指玄衣少年:“那么,你认为这才是真的皇上吗?”! 龙小凤依旧摇头:“不,我无法认定哪一位才是真正的皇上。” 第259章 证据说话 龙小凤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对陆聆涛带她前来有所期待的赵晨更是俏脸一寒:“龙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龙小凤毫无惧色:“回殿下的话,单凭眼前的这两位,我无法辩定谁真谁假。” 她如此撇清,在场众人有喜有忧有不解;唯有赵昰一人,仍一如始终地用别带意味的目光看着她。 小凤,这才是我的小凤,不偏听偏信的小凤,他在心中默念四个字:“证,据,说,话。” 像是听到他心中的话,龙小凤竟然开口,亦一字一顿地道:“证,据,说,话。” 证据说话,这是解韵常挂在嘴边的话;但此刻,她感觉自己并非在复述记忆中的解韵的话; 这句话被她很自然说出口,仿佛就是她自己所思所想;以至于一个晃神间,她以为自己解韵附体了。 如果是解韵的话,她会怎么做呢? “证词固然重要,但人心善变,人会因为利益而说谎。不会说谎的是物证,实打实的物证。不会说话的尸体却能告诉我们很多事。” “雁过留痕,只要有所动作,必定留下痕迹;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被嫌犯刻意掩盖的痕迹找出来。” 她似乎真的化身为解韵,一言一辞都如此真实。 龙小凤眼前一花,眼前的众人在她的意识里搅成漩涡,周围的气场跟着曲扭。 这是她短时间内第二次有此感受。 这是怎么了?!她变成解韵了吗? 龙小凤甩了甩头,将震荡不安的感觉赶出脑海,冲口而出的却是:“暮江吟何在?我要阿吟的帮手!” 如果这个世界里有另一个“解韵”,那只能是暮江吟,而不是她自己! 龙小凤隐隐地有了解决真假天子案的主意,可是脑海中的锢桎却告诉她,这些必须得暮江吟来才行。 她没想到的是,“暮江吟”这三个字出口,在场的几位表情微妙。 赵晨等听闻过暮江吟这盛京府第一仵作娘子的名号,对于龙小凤想让她来帮忙并不感到奇怪,其他几位就有些微妙了。 楚亓反应最大,但他没有如龙小凤预计中那般大喊大叫,而是面露苦涩,欲言又止,愣了一下才道:“小江江她……失踪了。” “失踪?”龙小凤讶然。她向暮声寒看去,暮声寒本就阴阳怪气的脸上更是表情难看。 见她望过来,暮声寒无声地笑了笑,道:“阿吟她好得很。” 他的说辞与之前不同,楚亓冲上去便想打人:“好你个暮声寒!你骗我,她,她在哪!” 暮声寒退开一步,道:“我不知道她在哪,不过,她不是失踪。”她不是失踪,只不过是在皇宫的某处,帮助假的少年天子假造玉玺,模仿笔迹而已。 陆聆涛答应过他,只要将真假天子迷局拖得久一些,那么一切就将如他们兄妹所愿。 楚亓生生地收住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怀中藏着暮江吟留给他的《故京图》,她留图予他,暮声寒是不知道的; 她绕过暮声寒留了信息,也许她的失踪与暮声寒有关,也不是说她的“失踪”未必是情愿; 《故京图》他想了很久都参不透,说不定龙小凤想得通;可要怎么才能避开这些闲杂人等与龙小凤细细参详呢? ………… 未等众人做出下一步的反应,一位侍卫匆匆走进寝殿,在陆聆涛耳边低语数句。 一向波澜不惊、如坐春风的陆聆涛变了脸色。 赵晨眉尖微动,正想开口相询,陆聆涛抢着道: “小凤,我看这样吧,我立即发动楚门的力量寻找暮姑娘;在这之间,你可以做必要的问询;证据固然重要,证词无论真假,对破案亦有一定益处,不是么?” 很明显他不欲深陷真假天子案的诸人分享他最新到手的情报。 龙小凤从善如流地对赵晨施了一礼:“望长公主殿下恩准。” 赵晨思忖片刻,终在陆聆涛暗示下点了点头:“希望陆公子带你来没错。” 龙小凤:“我一定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赵晨不置可否,提起裙裾向寝殿的偏殿走去,陆聆涛跟随其后,离去忍不住看了龙小凤一眼。 龙小凤强行抹去心中的那股淡淡涩味,毫不犹豫地向楚亓走去。 玄衣少年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郁,他甚至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陆聆涛远去的身影。 除死无大事,他只愿如此一搏若是失败了,陆聆涛能守诺给他个痛快;而不是被凌迟受尽折磨而死。 楚亓则是喜迎龙小凤:“小弱鸡,小弱鸡你可还好!” 龙小凤点头:“我还好。” 赵昰的目光变得愈加灼热,可他并未主动搭话,楚亓亦不便说什么,径直将龙小凤拖进赵昰的屋子。 赵昰跟着进屋,暮声寒却守在门边。 玄衣少年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紧握拳头,连指甲都快掐进肉里。 自从来到皇帝寝殿,龙小凤便故意不理会赵昰,进屋之后也未假颜色,只同楚亓说话:“阿吟到底怎么回事?” 楚亓看了门口的暮声寒一眼,那灰衣男子动都不动,但是腰背却微不可见地僵直了一点点,可见,看似漫不经心的他,正竖直了耳朵听屋里的动静。 楚亓实在看不上暮声寒那矫情的调调,可这当口也实在无力吐槽,简单地向龙小凤说了暮江吟失踪前后的事。 犹豫了下,从怀中取出《故京图》:“小弱鸡,你来参详一下,看看小江江的这幅《故京图》里有什么玄机。” 他虽顾忌暮声寒不够“自己人”,但是赵昰龙小凤皆在,谅他翻不出天去。 龙小凤将《故京图》在桌面平铺开。 一直没说话的赵昰凑了过来;暮声寒也忍不住转身遥望。 这不是龙小凤第一次看到《故京图》,但却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这幅图。 实话说,龙小凤的古代文化修养十分一般,单让她看这图,她是万万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但楚亓指出画中有暮江吟本尊之后,却将她的思路打开了。 第260章 坐标 暮江吟为什么要把自己画在《故京图》中? 那个清冷的女子绝非自恋到喜欢将自己暗搓搓画到画作中的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借此有所暗示。 她想暗示什么? 她在失踪前留下《故京图》,而若非楚亓对她非常熟悉,恐怕根本发现不了这幅画。 也就是说,她是故意留下破绽,让熟悉她的人发现《故京图》的! 龙小凤将画挂到墙上,狠狠地看了两眼画中的暮江吟。 画中的暮江吟在一幢不存在的高楼上;现实中的暮江吟又在哪呢? 以整体的目光再次审视《故京图》,龙小凤不觉叹了一声:“古代的城市规划好相似,每座城都是这么方方正正的。” 龙小凤的历史不怎么行,只不过对宋朝有点兴趣、曾经了解了一番,但是远远没到精通宋史的程度。 在她有限的关于宋代的知识里,她知道盛京的城市规划几乎是按照北宋都城,也即面前的这幅《故京图》再建的。 以皇帝的龙座为中轴,所有建筑几乎都有一定的定制,什么地方建什么宫,六部的府衙也是各有安放之地。 不过当故京不再是一国的都城之后,几经毁损变迁,建筑群也不再工整。 脑中灵光一闪,龙小凤伸出纤纤细手,指住《故京图》里的暮江吟:“如果这幅图,画的是盛京,阿吟所在的坐标,投映在什么地方?” 坐标?那是什么?楚亓不明所以。 始终一言不发的赵昰却从架子上拿下一卷画铺在桌上:正是盛京的地图! 他手脚不停,提笔在盛京地图的纵横边沿画下等长的墨点;接着,又提笔向《故京图》。 楚亓眼见赵昰要破坏心爱之人的画作,“唉”地一声大叫,龙小凤却拉住他,摇了摇头:“画重要?还是人重要?” 楚亓薄唇绷成一条直线,委曲至极,却也明白龙小凤说得有理,不情不愿地任由赵昰施为,不再多发一言。 赵昰不闻不问,快手快脚地在两幅图上分别画出纵横的xy坐标。 龙小凤眼睛微微潮热,这是现代社会才有的几何数学手法,赵昰用行动证明了他自己! 看着赵昰将《故京图》与盛京地图一一比对,楚亓忽然想起在天门山看到的盛京夜景—— 难怪他当时就有模糊的不安的感觉!因为故京与盛京,何其相似!他看到的盛京夜景,也与《故京图》何其相似! 而暮江吟所在的那幅高楼…… 赵昰执笔,将一点墨,点在了盛京的地图上! 那是…… 楚亓整个人都跟着颤抖起来。 龙小凤的声音响起:“阿吟失踪,最重要的就是告诉我们,她人在哪里;所以我猜,《故京图》中的她,很可能是就在暗示她现在所处的方位。” 她用不存在的楼,提醒他们她的存在,又用她的存在,提醒他们她的所在。 “不过,这是我的推测而已,是否猜对,还未可知……这是哪里?”龙小凤小心问道。楚亓的脸色很不好看,这或许不是个让人舒心的地方。 赵昰露出微微冷笑:“这是慎刑司。” 话音刚落,始终守在门口的暮声寒动了,他如一道旋风冲进屋子,紧紧抓住赵昰双臂:“你说什么?!” 他看盛京地图一眼,又看赵昰一眼,眼眼都像是要剜出肉来。 实际上赵昰也觉得自己的肉都快被暮声寒剜出来了;可痛归痛,却是冷冷回瞪暮声寒,傲然不屈。 意识到暮江吟可能面临的困境,楚亓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我去救她!” 龙小凤死死拉住不让他走:“楚亓你冷静一点!” 慎刑司,乃是处置宫内犯错宫人的所在,其刑罚之严酷令人闻风丧胆;此等宫中重地,自是守卫森严,岂是容易进出的所在?! 楚亓若真的去了,未必救得出暮江吟,恐怕连自己都要折在里头! 楚亓但觉浑身血冷:“小弱鸡你放手,你别逼我!” 他这一迟疑,身边灰影一闪,暮声寒已飘然出屋。 楚亓更急:“龙小凤!” 龙小凤已经不是拉他了,她用全身之力抱住他。拦不住暮声寒,至少也得拦住楚亓。 “楚亓你冷静一点!”她几乎吼了起来。 楚亓知道她的好意,可此时此刻,谁也比不上暮江吟!他狠心运起内劲将龙小凤弹开。 龙小凤“哎哟”一声,打了个踉跄。 横地里伸出一双手,扶住了她;龙小凤下意识地避开那双还是少年模样的手。 然而不等她生出更多的情绪,门口处,暮声寒一步一步地退了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屋内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跟随一步一步退入屋子暮声寒的,还有面若寒霜的淑宁长公主赵晨,以及……严阵以待的黑衣甲卫。 赵昰阴沉的脸突然放松,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显然,他对目下的进展有所预料。 暮声寒怒吼:“陆聆涛呢?我要见他!” 赵晨不答,将手一招,窗口、门口,可见之处,密密麻麻全是黑衣甲卫,高处,更有弓箭手持强弩指住了屋内的人。 可以想见,只要赵晨一声令下,屋内的所有人,都将成为满身窟窿的刺猬。 赵晨望定龙小凤:“龙姑娘,我相信陆公子带你来此,必有用意,你一定能分辩真假。所以,就不要再故意拖延了。” 原来,她竟然认为龙小凤想找暮江吟纯粹是要拖延时间。 至于龙小凤为何要拖延时间,此刻的赵晨根本不想知道;她只要结果。 龙小凤:“找到暮姑娘,事半功倍;没有暮姑娘帮忙,我没有绝对的把握。” 赵晨:“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即刻开始!” 她到底不是鲁莽之人,小停又道:“陆公子答应过全力去找暮江吟……我也……” “阿吟就是陆聆涛藏起来的,你叫我怎么信他!”暮声寒怒道。 屋内众人皆讶然,心中却各有所想。 赵晨是不信,楚亓是心痛暮声寒直到此时才说真话,龙小凤是意外,赵昰则是惊异暮声寒竟然为了自家妹妹反水。 第261章 生乱 陆聆涛要是知道这个进展,不知道是什么表情?赵昰不由幸灾乐祸地想道,正想开口,龙小凤率先打破屋内的安静: “长公主殿下如果想要我尽快动手,那就尽快找到暮姑娘。据我们推测,她现在人应该在慎刑司。” 赵晨:“怎么可能?” 龙小凤:“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在那里,但是只要‘可能’,还请长公主派人走一趟,和长公主一些,我不想问原因,只要结果,我只想暮姑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两个女人直视着对方,没有谁肯退缩。 终于,赵晨道:“如你所愿,不过,你最好先惦量惦量让我失望的下场!” 龙小凤飞快地回答:“一言为定!” 楚亓:“请殿下准我前往慎刑司!” 暮声寒:“我去!” 赵晨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尚未回答,龙小凤拱手道:“请殿下成全!” “请姐姐成全!”始终安安静静的赵昰也开了口。 赵晨微一迟疑,道:“让楚亓去吧。” 楚亓至少是楚门中人、是宋人;她可万万不愿让一个来历不明的金人在大宋的皇宫里乱走。 并且,楚亓是有几分本事的……虽不知前因如何,但如若他真能带回暮江吟,对此间之事有所推进,那终归是件好事。 赵晨既然发话,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暮声寒自是不服气,却也知在当下这情况,他根本没得选择。 楚亓走之前,看了龙小凤、赵昰等一眼,此去是凶是吉,无人能预料;向来嘴硬的楚大少也忍不住有些唏嘘,生怕这就是他们彼此相见的最后一眼。 不等楚亓的身影完全消失,龙小凤便开始了行动:“请殿下容我在此殿中自由行走之便利;另外,我还需要一些称手的工具。” 赵晨亦不废话,爽快地指了两名内侍听凭龙小凤使唤。她深知用人不疑的真谛,给了人手之后,正要转身离开,赵昰却突然问道:“姐姐,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晨一顿,背部僵直,好一阵才缓过来:“等你证明你就是我的阿昰,再来问我不迟!” 说罢,领着黑衣甲卫退了出去。 宫内自然出事了,而且出的是大事。 谁也没想到,一年迎不了几次圣驾的社稷坛竟然受到攻击! 适才陆聆涛接到的线报,说的正是此事。 楚门的反应极快,但禁卫军的报告也就慢了半拍而已:“有不明来历的武林人士进攻社稷坛,庆王爷正带领禁军抵抗!” 乍听此报,赵晨面色如霜,但她到底是经过南渡宫乱的淑宁长公主,尚能勉强掩饰住心中的慌乱,问道:“如今战况如何?” 陆聆涛似是看出她的脆弱,安抚道:“庆王爷身经百战,对方不过江湖宵小,何足挂齿。” 他虽如此安慰,赵晨又怎能安心? 她知道有不少人盯着赵昰的皇位,胆大妄为地围攻社稷坛,不一定能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是无异于挑衅皇权! 这到底是谁的手笔呢!? 陆聆涛见赵晨不说话,又道:“陆某不才,斗胆请殿下听在下一言。” 赵晨在心理上本就有些依赖他,此刻更是如此:“陆公子何必与我客气?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陆聆涛的眉头紧皱:“社稷坛那边,就由陆某去探个虚实。” 赵晨不愿他离开,但又想不出理由来阻止,而陆聆涛却一息不停地说了下去: “……陆某实是放心不下殿下这边,毕竟,殿下和皇上都在此地。所以,陆某请殿下调黑衣甲卫前来防卫,以防万一。 “其次,殿下守在寝殿,一定要让小凤尽快辨出真假,我相信她可以的,也请殿下相信她!否则夜长梦多……我怕社稷坛被围攻,只是开始。” 说着,他抬起眼看赵晨,目光灼灼,是关心、亦是决意。 赵晨竟然无法抗拒,她很清楚陆聆涛言语之下的真意: 如果有人借真假天子案起事,非要废了赵昰怎么办?权愈不就巴不得真假天子案拖下去、直到无法在世人面前遮掩赵昰的妄为,从而将雍王赵昺推上皇位么? 更别说在她心中,还担心着另一位皇位争夺者——赵显。 况且,陆聆涛的建议十分周全,真真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就这么办吧。”赵晨道。 陆聆涛拜别。 赵晨追出一步:“陆公子……” 陆聆涛回首微微一笑:“殿下保重,等我的好消息!” 赵晨点点头。 她目送他远去,自然不可能看到背对着她的他,脸上露出阴冷而诡异的笑容。 ………… 但愿,龙小凤真可以分辨出两个少年的真假吧! 赵晨坐在寝殿偏厅,龙小凤的任何一步动作都会立即上报到她这里。 用人不疑让其放胆去做,不等于她会完全放任,毕竟失去控制权是不可想像的—— “龙姑娘要了一些面粉和两把细刷子。” “龙姑娘要求把皇上常看的书和天子印都拿过来。” “龙姑娘要去御书房。” “龙姑娘说……想去天子替身住过的地方。” 赵晨一怔,天子替身住过的地方十分隐秘,本不该为外人所知,但是……“我相信她可以的,也请殿下相信她”,陆聆涛的话仿佛仍在耳畔,她想了想道:“让她去。” 如果阿昰还继续想娶龙小凤,那么,宫内就没有将来的一国之后不能去的地方;如果阿昰改变了主意,那么杀了她以绝后患就好。 淑宁长公主赵晨可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可,那小姑娘,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被赵晨暗中揣摩的小姑娘、龙小凤本尊,却没有行走在生死边缘的自觉。 她只是奇怪自己做起解韵顺手的事时,竟然也挺顺手。 将长相形态完全一致的两个人分辨出来,在古代或许是个难事;可是对从现代来的、并且十分了解现代刑侦手法的龙小凤来说,那基本就不是个事。 两个人,在长相上、在形态上可以通过模仿,无限靠近对方;但是,只要他们不是克隆人,就一定是不一样的两个人。 第262章 有痕 长相、形态相似到分不清两个人是可能存在的;但只要不是克隆人,他们的dna,他们的指纹就不可能一样。 古代会有克隆人吗?答案是否定的。 既然没有克隆人,那就好办了。 查不了dna,查指纹却不是难事! 龙小凤想到的主意,就是将两个少年的指纹提取出来进行比对,到时谁真谁假便昭然若揭。 难的是在皇宫这种地方,要么人员混杂,指纹重叠混乱交织在一起;要么就是勤快的宫女内侍天天擦拭、难以找到有效指纹, 因而龙小凤才会第一时间想请暮江吟来做帮手。 有一位“照相机人”、胆大心细的仵作娘子在旁,效率肯定是不一般的。 没有暮江吟,她喊了暮声寒过来。 不过多时,两人的面前便摆了一大堆从她指定的地方搬来的各种物件。 龙小凤一手拿面粉袋,一手拿刷子,对暮声寒道:“万物皆有痕,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让痕迹显现。” 暮声寒歪了歪嘴,任他再聪明,也弄不明白龙小凤的用意。 他猜龙小凤之所以让他来帮忙,是想问他一些话。 他很高兴,可是又很苦涩。 龙小凤,你会原谅我吗? 出乎暮声寒的意料,龙小凤竟然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她只是指挥他,先把极细的面粉洒在这样那样的物件上,然后再用刷子轻轻地刷。 刚开始他不明所以,后来便发现了其中的奥妙:在这奇怪的操作下,有些人们平时不会注意到的痕迹显露出来了。 之前,龙小凤已经让两个少年将印了十个手指的指纹印; “如果能在这些物体上找到相同的指纹,哪怕一个半个都好,就能推导出他们的身份。”龙小凤向暮声寒轻声地解释道,脸上却未见欣喜。 如此简陋的勘探工具,她确实体会不到喜从何来。 如果有透明胶纸,就可以把指纹从物件上提取下来,一一比对,何至于趴在那些物件上一个个地看。 如果暮江吟在,那也不是个问题;她的照相机眼咔嚓咔嚓几下,分类归类比对,那是分分钟的事。 龙小凤一把心酸一头汗,饶是练家子,亦觉得腰背有点受不了。 暮声寒在这个当口忍不住问:“为什么不问我?” 她心中相必有千万个疑问,可是她不问;他反倒心中空落落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因为没必要问。”龙小凤回答。 为什么私自取走“泠”? 知不知道“泠”的秘密? 为什么在宫里、为什么和楚亓走在一起? 暮江吟的下落他是否真的不知道? 他怒问陆聆涛在哪又代表了什么? ………… 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在她心中有了猜测,她不愿意深想的猜测。 她很害怕自己猜对;所以宁可不要知道答案。 暮声寒沉寂下来,不再尝试与她沟通。 她说得对,她没有问的必要;因为那些事他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而最糟糕的后果,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唯一的不甘唯一的错,是把暮江吟卷了进来。 暮声寒微闭了眼,他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一心想着同陆聆涛合作,让赵昰狠狠摔个跟头;却忘了陆聆涛是狼、是虎,与虎谋皮,岂能全身而退? 他竟然会相信陆聆涛的说辞,以为暮江吟真在宫中被尊敬礼待! 陆聆涛胆敢将暮江吟囚禁,可见所图非凡。 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龙小凤令人掌起了最亮的灯。 从接下任务开始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时辰过去,她一直在屋子里进行指纹的比对。 在现代经侦中属于最平常的手法,古人却是未必理解;赵晨听完内侍的禀报后,有点拿不准龙小凤究竟要怎么办。 不过,在龙小凤动手不久之后,她的精神就已经不在此处了, 一路接一路的探子回报,都是社稷坛与乱党僵持的消息。 社稷坛在禁城五里之外,并不在盛京的中心区域,数亩参天大树将其团团围住,庄严肃穆;平时有禁军守卫,但人数自不如皇宫的多。 而除非祭祀,皇室与百官平时皆不踏足社稷坛,因此这地方说重要也重要,不过与盛京和皇城相较,可谓之荒凉。 如果是皇帝亲往社稷坛行藉田礼,禁军自当倾巢而出、全力相护;但这一回,去的却是宗室子弟,这两天还仅仅是在练习礼仪,护卫的规格自然就没那么高。 不过即便如此,也是有大半禁军被调去增援。 只不过一切都被控制在宫内,加之赵晨等有意封锁信息,这场动乱虽然发生了有一段时间,并没在更大范围内传播开来。 赵晨最早当这些“武林人士”是乌合之众,虽听了陆聆涛的意见,调黑衣甲卫入宫,但其实并没有很放在心上, 直到半天过去,那些“乌合之众”依然没有败退的迹象,赵晨这才有些微着急了。 且不论来的是否硬茬,竟然在内有庆王赵煜坐阵,外有她派去的增援内外夹击下,都没能摆平,而且一拖就拖了半天; 再有,陆聆涛一去许久,也终没有消息送回;一向沉稳的赵晨也难免焦躁起来。 心乱如麻之下,更加急于事情有所进展;赵晨等不及了,“呼”地一声站起,摆驾走到龙小凤捣鼓东西的屋子前。 “开门!”淑宁长公主哑着嗓子道,浑身的低气压让身边的宫女内侍都禁不住地哆嗦。 然而未等他们有所动作,屋子的门却先开了。 开门的是暮声寒,而在赵晨的目光所及之处,那个面带倦色的小女人抬起头来,一边捶腰,一边对遥遥笑道:“长公主殿下来得真是刚刚好,我这里完事了!” 虽是面带倦色,但眼中有光,还贼亮贼亮的,反倒让原本想找人出气的赵晨歇了主意,忍下心中的焦躁,尽可能和颜悦色地问:“这么说,我马上能看到我要的结果了?” 龙小凤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如果有阿吟在,一个半时辰之前,就能有结果了。” 第263章 对不起,谢谢你 楚亓去了这么久,还没将暮江吟带回来,龙小凤有些担心,便以言语刺探赵晨。 可惜刺探无果,因为赵晨也在纳闷:楚亓竟如陆聆涛般,一去便没了回音。 之前是心系龙小凤这边的进展有所忽略,而今龙小凤一提,她便觉得这两人的一去不返都有些不对劲。 心中虽然是慌乱,脸色却是一寒:“如果你不肯说结果,那也就别想见楚亓和暮江吟了。” 龙小凤对她的威胁并不在意,但的确不想再拖下去,爽快地道:“那么,烦请两位少年过来吧。” 她的身后摆着一列从各处搬来的物件,物件上还有不少的白色粉末;看起来奇怪极了。 一见此景,穿玄色衣衫的那位露出不解神情,而穿明黄色衣衫的少年却了然地微笑。 龙小凤见人都到齐,伸出十个手指,开始向他们解释人体指纹的存在: “每个人的指纹都是不一样的,而每个人接触过的物件上,都会留下指纹;长相和动作神态会骗人,指纹不会。” 实际上,在定契约时要按指印才算作数的时空,用比对指纹的方法来分辨真假,说破了就不怪。 人们不是不知道人有指纹,只是没想过利用它来破案,而指纹的提取和比对,也有一定的难度而已。 龙小凤拿起两张各印有十个红彤彤手指印的纸:“这是两位少年留下的指印,我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从我身后的这些物件上找相同的指纹。” 赵晨的手心微微汗湿:“结果如何?” 龙小凤的目光掠过两个少年,玄衣少年的嘴唇绷直,在她看过来的时候,硬生生地挤出笑容:“龙女侠快说吧,我已经等不及了!” 与陆聆涛交易时,他还领了一个任务,就是延迟真假天子案破案的时间;在这点上,帮陆聆涛就是帮他自己; 只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想,龙小凤的到来,陆聆涛有预见到吗?他真能再帮他多拖多久? 而明黄色衣服的少年,则在与龙小凤目光接触时,下意识地闪了开去。 少女明亮的眼睛就像是要穿透他的灵魂,叫他的整个身心都跟着颤抖起来。 两个少年都无法从容面对,赵晨看在眼内纠结不已,再次催促龙小凤:“结果如何?” 龙小凤一指其中一列物件:“这些物件,是从御书房及寝殿等曾经呆过的各处地方寻来的,我也到实地去勘察过,发现上面都有两位少年留下的指纹。” 她说着,将手中纸凑近几个那些物体上被她用面粉令之显现的指纹,赵晨示意内侍过去看看。 只是天色已暗,指纹又精细,那内侍也只能草草一看,便向赵晨点头交差。 赵晨亦知此事不易,心乱如麻之下,只想快点知道龙小凤的辨别结果,道:“算了,我信得过你,龙姑娘,你直接说吧。” 她美丽的眼中闪出锐利之色,大有结果一出来,就将假天子立毙当下的意思。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龙小凤却并不急,继续向众人解释:“假天子已经代真天子行使皇权有一段时间,所以在这些物件上,两人的指纹都找得到再正常不过。但是……” 她转向放在角落里的另一些物件,那些东西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宫中用具,比适才的御制之品差了好几个档次: “……反推可知,天子替身呆过的地方、用过的物件,则肯定不会有真皇帝留下的痕迹!” 赵晨一喜:龙小凤说得没错,只有假天子被带出来的份,而无真天子屈尊纡贵的理! 别说是赵昰了,便是她自己也最多在数月前踏足过一次而已。 谁真谁假,结果呼之欲出,所有的人都在龙小凤将说未说的当口,竖起耳朵,僵住了身体。 龙小凤笑了笑,这笑容全然不是她一向的明朗,带了一点点不明的意味,甚至有些……残忍。 她的手指先是指向玄衣少年,然后,又将手指移向黄衣少年,定在他的脸上。 空气凝滞中,龙小凤朱唇轻启:“那上面,只有他的指纹!” 她的笑容绽放开来,像是一朵娇艳的有毒的花,她欣赏着每个人的不同表情: 赵晨松了一口气, 暮声寒一脸震惊, 玄衣少年惊喜万分, 还有……那双可恨的、了然的、瞬间就含了一汪泪的眼睛…… 他竟然一点都不惊讶也不生气,他只是望着她,含泪微笑;他张开嘴,无声地道:“对不起,谢谢你。” 龙小凤眼睛一眨,两行泪从脸上滑落下来。 让背叛者也尝尝被背叛的滋味!她以为这小小的报复理应让她快意,可是面对这样的小寒,她竟然一点都感觉不到开心。 不提龙小凤等心中的波澜起伏,真假天子案就此尘埃落定,众人都有点不真实感。 一时间上上下下均迟疑不动,直到玄衣少年清叱声响起:“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还不快快把这假货给我杀了!” 众黑衣甲卫皆向赵晨看去,得到首肯后,几名黑衣甲卫刀剑齐出,向前突击。 然不等他们靠近,“卟卟卟”,几个人但觉双膝一软,齐齐应声倒地。 就在这瞬间,暮声寒不假思索抓起桌上的围棋子,一把撒出,打中了几名黑衣甲卫的膝盖。 另一手则拎起一把椅子挡在黄衣少年之前。 身长玉立面目如画的男子,有意地不掩盖浑身的杀气腾腾。 他的身法极快,出手又狠又准,众人这才知道他之前始终在藏拙。担心赵晨被误伤,另几位黑衣甲卫连忙护着她向屋外退去。 寝殿内的场面一片混乱。 赵晨急喊:“皇上小心!……你们还不快快救驾!” 玄衣少年到底没见过这种生死相斗的场面,有点慌;而黑衣甲卫显然也还没有将他当成第一顺位保护对象的自觉—— 正想趁乱跑到赵晨的那边,却不料袖子一紧,一双纤纤素手扯住了他,接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架在脖子上。 “谁都别动!全部退出寝殿”龙小凤喊道,“否则……我可是会手抖的!” 第264章 闯宫 龙小凤的手还没发抖,玄衣少年双腿已经开始发抖了: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龙小凤感觉到身后来自于暮声寒和赵昰的灼灼目光,但没有回头。 与她正面相对的,是错愕不已的淑宁长公主赵晨。 赵晨本已退到寝殿院中,见此突变惊骇无比,万不料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意料。 赵晨脑海中一片混乱。 她不敢相信龙小凤竟然挟持皇帝!她竟然敢!阿昰疯了吗?这就是他想要娶的正宫娘娘?! 僵持中,一颗华丽的烟弹突然从皇宫的西北方升起! 艳丽的烟火照亮了半个夜空,皇帝寝殿里的每个人都似披上了五彩斑斓的外衣。 赵晨的脸色无比苍白,她喃喃念道:“有人……闯宫……” 她的声音被烟火硝盖了过去,但不必她强调,人人都知道这大宋皇宫出了大事。 隔着天子替身小允子和暮声寒,龙小凤和赵昰的目光终于碰在一起。 龙小凤:“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气我怨我恨我?”你知道我陷害你,为什么不争辩?! 赵昰:“我为什么要气你怨你恨你?你做什么都对,何必问为什么?……你予我的,于我都是甘露。”我曾经做错,再做什么都无法偿还无法弥补,所以……你开心就好。 龙小凤:“你疯了吗?你就不怕弄死自己?”这世界,掌有生死大权的可不是我们! 赵昰:“你来了,我就不会死。”我要的只是你来,你不来,我即便活着,又与死何异? 龙小凤:“如果我没有来呢?” 赵昰:“可是你来了。你来了,我害怕你不会来,然而你来了!” 龙小凤:“我来不是要帮你!无论如何,你的皇帝是做不成了。” 赵昰:“谁说我要做皇帝?都以为我要夺回皇位、都以为我证明我是真的皇帝;可是那算什么?我不在乎!” 龙小凤:“皇位不要,命也不要了么?!” 赵昰:“我只想赌一赌,赌你的心,赌你会来。你不来,我就死;你来了,我死也甘。” 龙小凤:“……” 赵昰:“你来了,你再不情愿也来了!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小凤,你为何还不肯面对,不肯承认你心里有我?!” 龙小凤:“……” 赵昰:“前尘已往,以后,就让我赎罪,我用我的一辈子来改正我的错,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龙小凤握刀的手颤抖起来,跟着,身周的一切都跟着抖动不稳,就像是要被撕裂一般。 赵昰,不,是小寒的脸在她眼前晃,小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我们……回去吧?这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回去我们的世界。” 回去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哪?这不是我们的世界,又是哪里的世界? 我在哪里,你在哪? 如果不是我们的世界,为什么有你你你,为什么有陆聆涛? ………… “小凤,小凤。我们回去吧,别再沉溺在这虚幻。”他耐心地,慢慢地引导她。 他的声音明明不大,可是一声一声的在她耳中,就像是天空惊雷。 “轰!”天空真的响起惊雷。 这已经不是烟弹的声音,而是炮声! 赵晨望向仍被龙小凤挟持着的“少年天子”,少年面无人色,眼中全是恐惧,一点都没有身为皇帝的风范,反倒是那“假天子”,虽然亦是情绪波动,但绝非因惧失色。 赵晨的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咬咬牙向寝殿外走去。 不是不担忧皇帝,但她相信龙小凤做不出弑君的举动,她挟持皇帝,叫他们“退出去”中,恐怕只是为了保住“假天子”和暮声寒那一小一大两个男人。 所以,当下最麻烦的不是龙小凤他们,而是令皇宫禁军升起示警烟火的敌人! 如果不能搞定乱党,即便是龙小凤放了“少年天子”又有何用,他们姐弟也会死在乱党手中! 赵晨狠心没有再回头。 她倒要看看,是何人竟有此胆前来闯宫! 她倒要看看,这闯宫之人到底是要做什么?! 然而,才走到一半,便有两名浑身是血的黑衣甲卫从殿外冲进,跪倒在地:“殿下,殿下不好了,金吾卫……反了!” 赵晨双唇颤抖。 金吾卫,禁军,黑衣甲卫是皇宫的三重防卫, 金吾卫禁军属明卫,黑衣甲卫属于暗卫。如今禁军被调走一大半去支援社稷坛,黑衣甲卫被调入皇帝寝宫护驾,皇宫大半的地方,都掌握在金吾卫手中。 可以想见,若金吾卫真反了,他们姐弟会落入怎样的境地! 这一夜的大宋皇宫,注定是个不眠的血腥之夜。 离皇帝寝殿最近的勤政殿外,火把通明。 火龙照耀下,以一位面貌清贵的男子最为瞩目。 他身穿火红战袍,头顶金冠,若非手里的双刀和脸上的几抹血痕,端的是举世无双的一位贵公子。 如果龙小凤等人在场,便会认出,他正是那金国来的妖异和尚;只不过,法号和尊的他,此番却有一头乌黑的发,已全然不是和尚的模样。 高举前太子赵显的大旗,声讨那不配做皇帝的熊孩子和助纣为虐的淑宁长公主赵晨;以谢太后留给他的金吾卫为内应,以来自“半步多”的亡命之徒为前锋,和尊在极短地时间里便地突破到了勤政殿。 身后,是层层叠叠倒下的不服者的尸首,己方亦有不少伤亡。 一开始,和尊仍有几分纠结与不忍,然而随着流的血越来越多,死的人越来越多;他反倒平静下来。 成大业者,又怎能不流血! 他知道今夜若能拿下赵晨赵昰姐弟就是成功;至于面子上要怎么才能说过去,权愈自会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文人嘛,花花肠子花花笔,最擅长就是粉饰;实权在手,又何愁不能圆了史? 和尊提刀继续向前冲。 忽地,一名黑衣甲卫自空中一刀斩下! 这一刀来得突兀,和尊一个晃神,早有护卫扑上挡在身前。 热乎乎的血喷洒而出,和尊不为所动,借此良机,反手一刀! 半空中飞起偷袭者的大好头颅。 第265章 谁是正统 火光在刀光里摇曳。 最忠诚的黑衣甲卫已将皇帝寝殿外围护得如铁桶一般;被黑衣甲卫簇拥着的淑宁长公主静待那红袍男子率军走近。 在此之前,赵晨已经传出天子令,调驻守在城郊的羽林军进京护驾;他们只要守住寝殿、守住少年天子,最快天明,最晚后日,就能等来羽林军的救援。 这是最最难熬的一夜。 而面对那红袍男子,亦是赵晨最最难熬的境地。 年少时,正是这天生自带傲然贵气的兄长,占去了父皇和谢太后、乃至全皇宫、全部朝臣的宠爱;她和弟弟,永远是那个不受宠的妃子生下的不受宠的皇女皇子。 衣冠南渡虽是九死一生,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家阿昰是遭了大罪犹能幸存的天选之子。 她知道大不敬,却隐隐庆幸衣冠南渡给他们姐弟带来的机会。只是在午夜梦回,偶尔会想起那位远在金国的前太子皇兄。 随着岁月渐远,她的警惕心更多地放在雍王赵昺身上,谁知道从去年起,这位早就该死的皇兄,竟然再度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里! 赵晨觉得喉咙干极了,久久地,才无声地吐出两个:“赵!显!” 仿佛听见她的无声叫唤,赵显扬起头,脸上犹带血痕,可他微笑的模样几乎是完美的:“皇妹别来无恙?” 赵晨已然收起恍惚,叱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左右听令,谁能毙此狂徒,先赏黄金万两;叛乱平定之后,封侯荫子,不在话下!” 她轻蔑地望了望敌方的阵营:“同样,如果有人弃暗投明,不但可以免罪,且与功臣同赏!” 竟是无视赵显,且开口就定性其“叛贼”身份;同时给出足够的诱惑——须知她与赵昰两位一体,她说出的话,代表着天子之言,那是必定会兑现的。 这番鼓舞人心的话一说出来,众位黑衣甲卫握紧手中的兵器,有人立时蠢蠢欲动,有人则盯紧了赵显,显是静待时机。 赵显的笑意更深,他的这位皇妹果然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人,没让他失望! 发动宫变之前的短暂犹豫和迷惘已被他抛至脑后,现在,他君心似铁!对手越强,才越显他的能力,才越能让追随者信服! 赵显朗声道:“没想到一别多年,皇妹竟然不认我这位当年你唤过无数次的太子哥哥了! “不过,皇妹不认我,总得认得此物吧!” 他伸出手,摊开掌心。 红袍男子的手修长苍白,火把照耀之下竟有几分诡异。 他的掌心,是一方通红的小印。 赵晨脸色发白。 旁人可说认不得此物,但她却不可能不认得;朝中的老臣,亦不可能不认得! 因为,那是先帝的私印! 先帝北狩,自是将私印带到金国;先帝崩于金国,金国将其所有物件,全部交给了谢太后及赵显。 换言之,这枚私印足以证明赵显的身份! 事实上赵显也是凭着此印,取信权愈并调动谢太后留在宋国的人,如今又发起宫变—— 就算你是又如何?世间岂有你想翻天就翻天的好事!赵晨冷笑一声,并不回答赵显的问话,喝道:“我不与你废话,战吧!” 沙哑的声音极为难听,但在忠诚的黑衣甲卫们耳中,却犹如天音。 赵晨转身回殿,她相信她的黑衣甲卫必然能护卫她们姐弟! 然,不等她迈步,对方阵营发出震天之吼:“拨乱反正!匡扶正统!” “拨乱反正!匡扶正统!” “拨乱反正!匡扶正统!” 一声,又一声!声声不绝! 赵晨怒极停步。 仿佛是在等着这一刻,在她脚步停下的瞬间,对方阵营的吼声亦停了下来。 赵晨猛然转回身,发出一阵狂笑。 她笑了许久才停下来,而后纤纤素手直指敌营:“笑话,莫说尔等乱臣贼子是假借前太子之名、行叛乱之事;便是真的赵显来了,谁敢说皇上不是正统!” 火光之中,她美丽的眼睛越发通红:“皇上是先帝的儿子,登位乃是众望所归,数年来勤勉于政,大宋的安稳有目共睹! “我倒是想问问远在金国的谢太后和前太子,他们又为大宋做了什么?!难道就因为他们曾经地位尊贵?! “可要说地位尊贵,谁又能比执政十年的今上更尊贵?!今上不正统,谁才正统?!” 赵晨以弱质女流之身,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撇开一些明知是在投机的亡命之徒,以及打心底愿为赵显效命的旧臣;许多只是听令而行的金吾卫不由得有些动摇。 寝殿前的对恃,再次陷入寂静的僵局。 不过,这次的寂静实在太短,赵显待赵晨说完,便也笑了:“好一个勤勉于政的皇帝!好一个正统的皇帝!” 与赵晨不同,他的声音如金如玉,就像是能从耳鼓直透进人心一般;无论立场无何,人人都觉得这男子说出来的话比别人可信。 “我也想知道,一个不足十岁的幼儿是如何勤政如何治国的?!我还想知道,一个十二岁的小子,竟能为了偷偷出宫耍玩,让替身行使皇帝之权……” “胡说八道!现在的反臣都是如此异想天之族吗?”赵晨打断了赵显,她的心中震惊不已,面子上却不能露出丝毫慌乱。 赵显笑了起来,这个笑容比之前更具诱惑力:“既然如此,那就请你的皇上出来,让他自己表现表现他到底有多正统!” 赵晨立即回答:“皇上岂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想见就见!要见可以,把这为首的脑袋割下来,提头来见!” 赵显不怒不急:“难道你正统的皇帝,要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女人身后吗?” 他的眼睛微缩,光芒四射:“还是说,你根本分不清你那正统的皇帝和天子替身谁真谁假?!” 赵晨如坠冰窑。 很显然,赵显此番闯宫,提前做好的准备远比她想像的足。 他既然能把这些关键点说出,自然亦准备了相应的、能扳倒他们姐弟的后招! 第266章 吾皇万岁 赵显略带讥讽的话,成功地让赵晨乱了阵脚。 赵晨当然不知道他在这期间用了嗜魂之术,她深埋于心底的不安与恐惧被彻底地挖了出来。 赵显全都说到点子上了。 她现在根本无法喊出赵昰来证明什么! 因为她的弟弟,现在正在龙小凤的手上! 不,这太不对劲! 不等赵晨将心中的疑惑仔细梳理,赵显又问了一声:“你所谓的正统,现在在那里?!” 他的话音刚落,“拨乱反正!匡扶正统!”的声音再起。 这一番言语的交锋之后,赵晨便处于下风了;因而那“拨乱反正!匡扶正统!”之声比之前要更加的理直气壮。 赵晨眼前一黑,她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远比她最初预计更糟糕的局面;而对于这个局面,她几乎可以说是失去了掌控力。 夜风吹拂,火光摇曳,一名黑衣甲卫近前来,低声说了一个更加不利的消息:“殿下,又有一队人马夜入宫墙,敌我不分!” 赵晨咬牙,低声道:“守住寝殿,静待天明。” 唯今之计也只有依着定好的计划,等等羽林军的救援了。至少,她在武将系统经营多年,他们的忠诚是不必怀疑的。 时间,他们姐弟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就在赵晨如斯安慰自己的时候,寝殿内却传出一阵骚乱声! 赵晨心中一紧:阿昰!阿昰不会有事吧…… 一向稳重的淑宁长公主此刻竟然双腿发软,强强扶住身边黑衣甲卫的肩膀,稳住身形,向寝殿内的方向望去。 她的视线被殿门之后的照壁所挡,但很快,一队内侍倒退着从照壁后绕了出来。 被众内侍围在中心的玄衣少年看上去有点憔悴,可眼神却是明亮的。 他快步走到赵晨身边,所到之处,众人皆跪下行礼,就连在墙头持弩的黑衣甲卫亦屈了屈身。 赵晨双目含泪,缓缓跪下身:“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下地下,众人齐声大喊! 因为憋了一股气,声势比适才的“拨乱反正!匡扶正统!”还要壮大! 寝殿前的僵局,因玄衣少年的到来瞬间扭转了局势,脸色不好的人变成了赵显。 这同他与他们约定好的不一样! 是哪里出了纰漏?! 赵显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而远处传来的声响让他的不安增强了。 因为身怀内力,他的耳力比普通的士兵好,他能听见由远及近的喊声。 那喊声,喊的是:“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喊声,渐渐地亦传入功夫高强的黑衣甲卫耳中,他立即转告赵晨赵昰姐弟:“启禀皇上,启禀殿下,应是援兵到了!” 玄衣少年早将赵晨扶起,姐弟俩的手紧紧相握,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 赵晨眼中的泪滚落脸颊:“皇上怎么出来了,这里……危险!” 玄衣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喊了一声:“姐姐,我,我以后真的再也不任性了,再也不任性了!” ………… 这一夜的大宋皇宫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城郊社稷坛的战斗,并没有赵晨收到的消息中那样血腥难攻,傍晚之后,那群乌合之众便散得七七八八,留下的是一些不如何醒目的刀剑棍棒。 八名宗室少年被安置在一处偏殿之中; 他们都是被挑选出来养尊处优又性格温顺的公子哥,谁人见过打打杀杀的阵仗?因而无不听话地安静呆着,生怕惹怒了保护他们的庆王爷赵煜。 唯二不同的,也就只有赵曦和赵昺了。 前者身为赵煜的亲孙子,又曾在江湖上走过一遭,出于对自家亲爷爷的信任和臭皮哄哄的自信,赵曦真没将攻击社稷坛的宵小放在心上,他担心的是宫里的皇帝叔叔赵昰。 而赵昺则端坐在屋角,脸上摆着一幅“我不想理你、你也别来理我”的冷峻模样——正如他在大宋皇室中的存在:孤僻隐忍。 这些年,他拼了命地降低存在感;偶尔有传闻,亦都是荒唐事为多。 如此伏小示弱,无非是为了保住小命,以及,等待时机。 譬如今天这样的时机! 天色渐暗,庆王爷赵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窗口,随即将赵昺喊了出去。 赵昺这一去,便没有回来。 余下的宗室少年这才感觉到了慌乱:赵昺不会有事吧?宫里不会有事吧?他们自己的小命,不会有事吧?! 有人开始不停地在屋内走来走去,有人想冲出门却被护卫挡下,有人开始哭,有人对着窗外大喊—— 一刻钟后,再也难以忍受的赵曦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 门口的护卫尽职阻拦,赵曦将眼一瞪:“滚!” 那护卫一个哆嗦,下意识让了开去。 身后,是其他宗室少年的惨叫;亦有人想跟随赵曦出门,但却没有成功。 赵曦没理会那些同屋人,他虽是跋扈,却也知道,若非赵煜有交代,那些护卫就算有三个脑袋也不敢放他出来。 他们既然放他出来,那就是经过赵煜准许,不,赵煜应该是等着他主动走出屋子。 所以,当赵煜看到自家亲孙子如己所愿地出现时,是颇高兴的。 这个孙子,敢闯敢拼有急智,只要有意识地加以历练,必将大放华彩! 老狐狸迷起老花眼,满意地笑看自家孙子;可赵曦却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爷爷,现在你可以说了吧,到底怎么回事?” 从真假玉玺开始,赵煜的各种反应就特别奇怪,他安排下的种种事情,都透着阴谋的气息,赵曦有过猜测但不确信,所以他才特地请求楚亓务必确保赵昰的安全。 直到昨日,社稷坛莫名受到攻击,禁军被调了大半过来增援;此前赵昺又莫名离开,他去了哪去干什么?! 赵煜迷着的眼睛更是弯了起来,他知道,赵曦心中的猜测已经无限接近了事情的真相。 是时候与他好好谈谈关于未来的事了,赵煜清清了嗓子,唤道:“阿曦啊……” 不等他将语重心长的一番话说出口,赵曦大喊道:“你别说了!我不会听的!” 第267章 前路昭昭 有些话如果只在心里想一想,没人可以因之论罪;可一旦说出口,就可因言论罪。 说与不说,差别大了去了。 赵曦伸手捂住双耳,耍赖似地大喊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赵煜的眼神冷了下来:“阿曦!”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富贵王爷,衣冠南渡中枪林血雨经过;平安朝里养晦韬光平安过;他是一只潜伏的猛兽,最擅长的就是找准时机、一击即中! 赵曦打了个哆嗦,不知不觉放下捂耳朵的手。 无法无天是他,懂得察言观色也是他。他自是明白,爷爷这是动了真怒。 庆王赵煜的雷霆之怒,有谁能承受? 然而少年在本能的短暂胆怯后,便露出了无比倔强的神情,双手紧握成拳,双嘴亦抿成一条直线。 祖孙俩你瞪我、我瞪你地对恃了良久。 最终还是赵曦败下阵来,委屈地红了眼:“爷爷,皇上是不是有危险?我要去救他!” 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萌乎乎的,若放在平时,这番撒娇的作派一出来,赵煜十有八九是要投降的。 可惜,现在不是平时,庆王府所要面对的也不是小事。 赵煜的心只柔软了那么一刹那,随即,便又硬了起来:“这不是该你操心的事!再说,皇上没……” 赵曦:“凭什么赵昺能去我不能去!爷爷不就是想当渔……” “闭嘴!”被反将了一军的赵煜喝道,“我是宠你宠过头了!” 有些话如果只在心里想一想,没人可以因之论罪;可一旦说出口,就可因言论罪。 说与不说,差别大了去了。 他嫌赵显赵昰相斗不够热闹,怂恿赵昺加入混战之事,怎么能随便说出来呢?! 知道自己多半猜中真相的赵曦挨近自家爷爷,毫不气馁地继续央求,但却将声音放得极低: “爷爷,你就让我去吧让我去吧……我做先锋,表明我们的态度,爷爷您再大笔一挥定乾坤,这样不是更好?否则去得晚的话,容易被人垢病……” 赵煜久久地看着自家孙子,少年的五官生动,每寸肌肤每块肌肉都像在说话;儿辈的是指不上了,可这孙子,真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他慈爱的目光定得太久,就在赵曦以为自己的温情攻势要奏效的时候,赵煜摸了摸他的头:“乖,听话,好好呆着!” 说罢,直接将赵曦推开,大踏步走了出去。 赵曦懵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外已然传来落锁的声音。 他急了,冲上前去拉了拉房门,房门果然从外头被锁上了。但听得门外赵煜道:“世孙在屋里休息,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打扰’他!” 赵曦大喊:“爷爷,爷爷你别把我关起来啊!我听话,听话还不行吗?” 赵煜道:“行。” 赵曦大喜:“真的?!” 赵煜:“你听话当然行,想出去,没门儿!” 赵曦暴跳如雷:“老狐狸!你骗我!你竟然骗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老狐狸!” 少年的咒骂中夹杂着“啪啪啪”的打门声,赵煜不为所动。 不但不为所动,还像在听什么美妙音乐似的,愉快地笑了起来。 孙子啊,你要知道,爷爷想做的的确是“渔人”,但却不是救驾求功的“渔人”! 救驾求功,一次就够了;我想做的是,为你打出一片江山! 他的脸上的笑容更盛,更加像头老狐狸了;他眯起眼想,不知那相争的鹬和蚌,如今是个什么情景? ………… 这一夜的大宋皇宫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相较于皇帝寝殿前的血腥,社稷坛的诡谲,大宋皇宫里,有个地方显得特别宁静。 昭阳宫。 先太后谢道清度过三十八年皇后和八年太后生涯的昭阳宫。 自从先帝北狩,谢太后及恭王赵显被拘金国,昭阳宫一直挺空的,只有一些受罚的宫女内侍在打理,说是“打理”,其实不过日常清洁而已。 吴东贵案之后,淑宁长公主赵晨劝皇帝干脆封宫,这昭阳宫便真的彻底凉了。 从前盛极一时的宫殿,最终成了除了鬼怪传说外什么都不剩的荒芜之地。 在其他宫殿打打杀杀的同时,却有一盏角灯由远及的地来到了平时人迹罕至的昭阳宫。 灯火昏暗,影影绰绰间,可见提灯的是位太监,太监身后则是一青一白两个人。 “昭阳宫啊……”白衣的石飞白叹。 “昭阳宫怎么了?”青衣的青二十七问。 她与石飞白不同,这些年几乎过着隐居的生活。 因为几乎是直接跳跃到了数十年后的时空,所以也没想过去找寻旧友——除了无法忽略的楚门——在她的思维里,她的老友都已故去了。 那种孤独感深入骨髓,所以她选择了逃避;不去想老友,就不必承受老友已故、世间唯剩她一人的痛苦。 石飞白则不然,可以说他是把替暮成雪报仇当成了自己的生存目标,自然对暮成雪和解语轩的旧事进行过一番调查; 只不过暮成雪在陨灭之前,为防谢道清赶尽杀绝,将解语轩的残存势力很好地隐藏起来了;她隐藏得太好,以至于石飞白也很难查到有用的信息。 “昭阳宫曾经是谢道清的宫,那贼妇与暮成雪要好时,两人常在昭阳宫里约见。”石飞白幽幽地道。 前方的太监放下角灯,不等他去推宫门,宫门便从里自动地开了。 “看来,真有人在等我们呢。”石飞白笑道。 那太监低伏身子:“两位请!” 一青一白的两个人并无半点迟疑,踏足入宫。 就在他们踏入宫门之后,那弯着腰的掌灯太监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昏黄的灯照在他脸上,七窍皆血,令人望之生怖。 昭阳宫的廊道上点了数盏灯,灯火并不明亮,在夏风里摇曳着十分诡异。 青二十七难得开了个石飞白听不懂的玩笑: “我曾经去过的那时空,有一出戏的开头就是这样的,黑暗里只有一盏摇摇曳曳的角灯在前引路,配着咿咿呀呀的音效,特别吓人。” 第268章 老而不死是为贼 青二十七说到那部剧令人印象深刻的神开头,言语中带着怅然;“……我隔壁家的孩子每回看这剧,都要躲在被窝里,再悄悄地探出头来,又怕看,又想看。” “又怕看,又想看啊。”石飞白想挤兑说,这不就是你目下的心态么。可想了想,还是压下调侃,问了个无趣的问题:“那是部什么剧?”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走到了昭阳宫的正殿前,青二十七笑了笑回答说:“演鬼神妖精的剧咯~” “那部剧,叫《聊斋》。”正殿里,传出一个苍老的男声,语调平静,却隐隐有被压制的激动。 这是……青二十七像是被《聊斋》里的鬼神妖精使了定身法般,浑身僵直,动也不能动。 石飞白立即挡在她身前,朗朗笑道:“看来,真有鬼神妖精!” 昭阳宫的正殿之中,端坐着一位黑衣的老僧,长眉慈目,瘦骨伶仃。 他盯住殿门口,那个青色的人影被石飞白的身体挡住,看不真切;他没有立即地站起来迎上前,而是如她那般僵直了身体。 又怕看,又想看;又想看,又怕看。 两人的过往,细想来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她现在样貌如何?他想立即见到,可低头时,目光却落在自己枯树般的手背上。 他早从陆聆涛的口中得知她青春如昔;甚至挡在面前的石飞白亦没老多少;看来,真真切切感受到身体衰败的,唯有他自己吧? 被石飞白挡住的青二十七本能地将自己藏得更深。 算起来,他今年该有九十高龄了;放她去过的那时空,九十岁算不得什么,更兀论社会发展到龙小凤所处的阶段,人可以活到两百岁; 但是在目下的这时空里,九十岁的老人,近乎于妖。 他仍是那个一心想要活着的人哪! 青二十七不能忘记,他不但是一心想要活着,而且是一心想要“不死”。 永生,本是人类执着地追求着的愿望。 他还那样执着吗? 突如其来的泪意翻滚,青二十七推了推石飞白。 石飞白回头,满是担忧地看着她,那是在问:你确定你没事吗? 青二十七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不再躲藏。 当那女子从石飞白的身后走出来,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玄一依然忍不住心悸。 她比他们分开之时成熟了些;因为经过了年岁的积淀,反而显得更有韵味。 而他却老了,彻底的老了。 他知道,当年其实到了最后,自己不再是她爱的人;可是现如今,白发红颜的讽刺,更让他觉得她已是他追赶不上的对象了。 “毕再遇。”青二十七叫出了玄一和尚的俗家名字,“好久不见……看来你我真是必然再遇的有缘人。” 她微笑着;那一步一旦跨出,心底的胆怯便被抛之脑后。她勇敢地望着那老僧,从他满脸的皱纹中寻找当年那个人的风采。 她想,这六十年的岁月,石飞白花了二十年来过,她则花了十来年,唯有他,是实打实地活了六十年。 六十年过去,楚乐一和段舞夫妻早已亡故,他们的子孙已传到第四代。 处处留坑的暮成雪也不过多活了三十年。 唯有他一个人,品尝了苍老衰落的全过程;相较他曾经近在咫尺的“永生”机会,这已经不只是讽刺,更可以说是种惩罚了。 她突然有点可怜他。 乍听那已经有几十年没被唤过的本名,玄一几乎不能自己,他颤声唤道:“小糖。” 青二十七笑了,应了一声:“恩,我在。”那也是她多少年都没被唤过的名字。 两人对视许久,百感交集难以言表,但终于放松下来,只剩了久别重逢的一点温暖。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石飞白忍不住“咳咳”两声:“你俩看够了没有啊?当我不存在吗?” 仿佛就是在等他这一句话停止无谓的感慨,青二十七立即连珠炮似地问: “你在金国住了五六十年,为什么突然回到大宋?” “离那会儿刚刚好是一个甲子的时间……这叫我不得不多想,因为我不信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泠’是不是与此有关,否则你又为何要派人找它?” “对了,‘泠’本来就是你留给陆听寒的,也许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它的秘密。只不过暮成雪将‘泠’藏得太好,以至于你只能顺势而为、借助楚门之力找到它?” “你还想干什么?你不是早就放弃了?!” “即便你得到,又能如何?你能忍受披着这皮囊……永生?” 她一句比一句刻薄毒辣,玄一的脸色也跟着越来越难看,他的喉底甚至发出了低低的嘶吼。 青二十七的眼神灼灼,这些问题在她心里绕了很久,她等他的回答也等了太久。 应该是因为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玄一枯瘦的身体颤抖起来,长长的白眉不停抖动。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可是谁的心都不平静。 没想到自己真的被当作“不存在”的石飞白,却在这个当口本能感觉到不对,他拉住青二十七往后一步,喝道:“着!” 一把冰凝的薄片如同天女散花,直奔玄一身周的黑暗而去。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他是暮声寒的师傅,这一把远比暮声寒的出手来得凌厉。 黑暗中隐藏的那人应声而出,但他反应极快,整个人在瞬间缩小了一圈,往玄一身后一躲,以老和尚肉身为盾,成功躲过了这一拨攻击。 不等石飞白再出手,一把明晃晃的刀架到了玄一老和尚的脖子上。 ………… 这一夜的大宋皇宫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相较于皇帝寝殿前的血腥,社稷坛的诡谲,昭阳宫里的变幻,此刻的龙小凤和赵昰、暮声寒却在皇宫地底的隧道中穿行。 放走天子替身小允子的决定,是赵昰做的:“放了他吧,没有他做人质,我也能安全将你们带出宫去,此后海阔天空,再不回来此地。” ———————— 我知道最近的章节有点急,可能会看得有点懵圈…… 其实青二十七是有自己的“本传”的,小凤的故事发生在那之后的第六十年。 这个故事本以为会写得长的,结果写着写着就这样了…… 对不起……我……写得很疲…… 不过,还是会尽我所能把我最初的设定都写出来……虽然设定太复杂,而我写得很不咋样…… (羞愧的作者君拜上!!) 第269章 我不是赵昰 如此轻易地放走天子替身,那之前为何要费尽心思地维持真假天子“难以分辨”的状态? 龙小凤同赵昰再三确认:“你确定要放了他吗?他从这个屋子走出去之后,就是名正言顺的赵昰,你再也当不成皇帝了。” 赵昰:“那又如何?你已经在这里,这皇帝又有什么可当的?” 我们本来就不属于这个虚幻的世界,我来到这个世界、我选择当皇帝只是为了接近你;为了拥有强权得到你; 既然你已经不顾一切回到我身边,我马上就能带你回到我们的世界,这虚幻的皇帝身份于我何用? 可笑这个世界里的人,竟然以为我在乎!为此他们竟不惜和我争个头破血流! 他们怎么可能理解:我和他们的出发点本来就不同,我和他们本来就不站在同一个高度上—— 小凤,你懂吗?我辛辛苦苦设了这个“真假天子”的苦肉计,只不过是为了你。 小凤,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回来!哪怕身陷阿鼻地狱! 他的笑容坦然无邪,龙小凤恍若看到当年的小寒。 在这瞬间,他所有没说出来、没有说透的话,她都听懂了,一直以来的排斥之心亦被一丝温情所取代。 她对这个时空眷恋不多,自然不会纠结于赵昰的身份变化。既然他说不想当皇帝,那不当便是。 倒是天子替身不敢相信这些人竟然说放人就放人,即便龙小凤已经解除了对他的控制,他仍是不敢多动一根手指、多说一句。 穿明黄色衣服的少年笑了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别害怕,你今后就是赵昰,就是真皇帝了,不会再有人和你争。” 玄衣少年迟疑:“那你……” “你是赵昰,我当然就不是了。”他对龙小凤一笑,“你还叫我‘阿四’,好不好?” 龙小凤点点头,没反对。 阿四少年松了口气,转向扯着嘴角、阴郁极了的暮声寒道:“抱歉,是我对不起你。” 暮声寒别过头,移开视线不理他,起身拎起玄衣少年丢出屋子,然后“咣”地关上房门,把门里门外隔成两个世界。 门外的宫乱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而门内的种种,才揭开冰山一角。 龙小凤抿抿嘴:“我倒是想知道,你如何带我们‘安全离宫’。” “真假天子”案前后宫内的情形,现今的她倒也知道一点;据她所知,为了阻止真天子回宫,假天子命人封掉了通往宫外的秘道。 现在,整个大宋皇宫都乱了,如果她没猜错,乱党肯定把出入宫的通道全部封了。 这么个被包得像铁桶似的地方,阿四要怎么把他们带出去? 少年扬起脸,握住了龙小凤的手。 龙小凤本能地一缩,但也许是少年的外表叫人迷惑,她只是一缩,便任他握住。 “小凤。”他说,“你现在明白了吗?你明白自己所在的世界了吗?” 少年的眼神同语言都具有极强的蛊惑力,龙小凤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自问:你明白了吗?你真的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潜意识。 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有些是现实里就存在的,另一些则光怪陆离、与现实无关。 可无论是否在现实中存在,无论这梦里都有什么,梦就是潜意识,是人所见所闻、所思所闻在潜意识里的映照。 这才有“庄周梦蝶”的迷惘:到底是庄周变成了蝶,还是蝶变成了庄周?到底做梦的人是庄周还是蝶? “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是我说的一个故事。”阿四少年继续道。 你? 龙小凤猛地警醒:怎么会是你?! 身周的世界再次出现了电流流过的闪烁,白色的病房,银灰的仪器,沈一白的呼唤声……像被撕扯成一条条,与眼前的一切全搅在一起…… 她狠狠地甩头想让自己清醒,可是头一偏,恍惚看到与她并排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 男子平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般;不不,他不是睡着了,他也装着呼吸器…… 他有长长的剑眉,眼睛是长长的凤目,嘴唇薄薄的,弯出好看的弧形;似乎在昏迷中都开心得想笑。 “楚二货?”龙小凤痛苦地喊道。不不,那不是楚亓,那是小寒!! 她的脑袋好像快要炸了! 她真的明白了吗? 她其实一点都不明白! 就在她就要混乱到崩溃之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小弱鸡!小弱鸡你怎么了!” 因为痛苦而闭上的眼再度睁开,入眼的却是楚亓。 真的是楚亓! 龙小凤努力不去想病床上那张与楚亓同样的脸,强迫自己活到目下的“现实”。 楚亓欢快地道:“小弱鸡,你看,你看,小江江她没事!小江江她没事!” 那个世界不存在的暮江吟成功地把混乱中的龙小凤拖了回来。 她定定神。 在她思维混乱的一刻钟里,四周的环境变了一个样;他们已经不再在皇帝寝殿,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长长隧道。 隧道的墙壁上有夜明珠照明,虽然算不上很亮,但足以照亮前路。 龙小凤看看阿四,少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如果这本是个虚幻的世界,而他或她又是这个世界主人,理论上,他们可以依自己的想法去改造它。 就像人在梦境里也能瞬间跨越时空移动一样,从地面上的皇帝寝殿来到地底秘道,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这个梦啊,她真不知道会带她去到何方、又将以什么样的方式结局! 没等她继续想下去,暮江吟上前,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拥抱。 只是一点点的触碰,却已是暮江吟所能表达的最大的亲近了。 龙小凤心里有些感动,伸出双臂将暮江吟整个人拥进怀中:“阿吟,阿吟你没事就好了!” 那清冷的女子身体微僵,可很快就放软了身子,反手搂住龙小凤,轻轻地拍她的肩:“我没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第270章 永生 这些天,暮江吟过得并不好,在西湖掩护龙小凤离京后,连暮声寒的面都没有再见过,就被带入宫中软禁起来。 若非找到非回抱璞居一趟的借口,留下《故京图》为线索,又有龙小凤破解谜题,恐怕她还得继续被关在慎刑司,成为人质。 两个女子相拥在一起,三个男子却都默默地各怀心思。 阿四想让龙小凤明白这个世界他们终究要离开,但又不愿意龙小凤现在就离开潜意识的世界。 因为,他还有些事想告诉她。 那些事,用“讲故事”的方式来提醒她;或者会比较不刺激她……吧? 良久,龙小凤放开暮江吟,说道:“走吧。” 她做过不少半截子的梦,很明了一个梦做到一半没有结局的难受;如果这是个梦,如果这个梦一定要醒来,那么至少要让它有结局。 她是龙小凤,她是龙女侠,她是来自于异世界杀伐果绝的前特工,她有什么不能面对! 她的情绪感染了所有人,即便不知道前路是什么,但是,往前走总是对的;因为后退亦无路! 阿四灿烂地笑了:“我们走吧!”说罢,大步踏向前。 龙小凤紧随其后;接着是楚亓携暮江吟;暮声寒落在最后,迟疑了一下,终是跟了上去。 一行人沿着地底隧道快步前行。 行了一刻钟,或许是因为太过沉默了让人憋闷,龙小凤吸了口气想说话;正巧阿四亦张开嘴想说些什么。 两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对视一眼,有些尴尬。 龙小凤:“你先说吧。” 她其实想问问他,这条隧道通向何方。别人不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 她以为她意思意思地客气一下,他就会让她先问,谁知他大喇喇地道:“那我就先问了。” 隧道本是相对封闭,但此刻,却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丝阴风;夜明珠的发出的光并不明亮,好处是不会熄灭,可在此情此景之下,龙小凤却觉得那夜明珠发出的光像烛火被吹着了似的,摇曳不停,诡异不已。 阿四,他想问什么? 身后的楚亓暮江吟离了两三米,两人正在情浓时,虽未说话,心里满满都是对方,根本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暮声寒离得就更远了。 阿四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凤,你信人能永生吗?” 永生? 龙小凤想了一下。 自古以来人类就在追求永生,所以古代人炼丹修仙;神话故事里有仙草神果;又或者吃上一口唐僧肉,就可以长生不死肉身永寿。 在现代社会,出于对人体和自然的了解更多,知晓人体本身生长衰退、老化尽废的过程,对于“永生”的想像和追求,反倒没有古代那么天马行空、敢想敢做了。 不敢提“永生”,但是却一直在研究延缓死亡的方法。 当然也有人设想过“永生”的可能:比如用人造人做人的“肉身”,而将人脑的思维数据化,变人脑为“电脑”; 但人脑的精细程度,是不论多大计算功能的电脑都比不上的;所以人工智能一直在发展,可是利用人工智能来实现人类“永生”,仍然遥不可及。 龙小凤想,果然还是古代好,相信自己相信的;在现代世界,一切都物化、数据化了,连人的情感也能用各种数据来标注,着实是无趣得很。 可就算是真能“永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难道不是因为有对“死亡”的恐惧,才会对“活着”特别珍惜吗? 难道不是因为知道终究会失去,才知道当下的可贵吗? 龙小凤的思絮不知不觉就飘远了。 见龙小凤魔怔,阿四忽然悠悠地叹了口气:“小凤,你还记不记得绍兴的那具古尸?” “朱漆脸?”龙小凤不明白阿四为什么突然提起那座古墓。 阿四:“有时我想,那个古尸,说不定就是个‘永生’试验的半成品,所以在地底多活了几百年。” 因为多活了几百年,所以同样的古墓里,有不同年代的物件。 龙小凤一怔:“怎么可能?” 适才那阴风阵阵的感觉又再浮现,龙小凤走在地底隧道,突然遍体生寒。 如果阿四说的是真的,朱漆脸大概就是在这样的地底,脚戴镣铐,几百年不生不灭地在狭小的空间走来走去。 不知前路,不知结局。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也许在那样的境地,所谓“永生”,不但不是福,更是无尽的折磨吧! 仿佛触动了心底的禁锢,龙小凤茫然抬头。 阿四,楚亓,暮声寒,在眼前晃,一会儿粘合成一个人,一会儿又分散…… 幻觉之中暮江吟换上了现代的法医制服……龙小凤这才发现记忆中的解韵已经样貌模糊…… 解韵长什么样子的?她想啊想啊,想不出来。 突然间,穿法医制服的又变成了她自己!! ………… 潜意识形成的世界一阵又一阵地波动,龙小凤越来越不懂自己是谁了! 眩晕之中,少年的手与她相握。那双手不算很大很有力,但足以令在她混乱中安定下来。 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已经身处一个暗室之中。 暗室的四面均是不平的山石,看上去像是从山腹中挖出来的洞。 暗室的门是敞开的,楚亓当即就想跳出去看看;阿四却道:“别去!” 楚亓一怔,却应声止步,指着门外道:“这怎么回事?” 阿四并不解释,淡淡地说道:“再等一等,就能等到我等的人了。” 楚亓暴跳如雷:“又是等?你能不能少卖点关子?” 暮声寒也走到门边看了一眼,不过却没像楚亓那样着急地质问。 暮江吟则不看也不问,一切如常般安安静静。 龙小凤心知阿四带他们到此,包括他一路过来讲的话,都不可能是无的放矢;想到结局大概不远,她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于是出声劝楚亓道:“楚二货,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好?” 依着楚亓的本性,自然是“不好”;可此刻的龙小凤显得弱小又柔软,他只能说“好”:“小弱鸡……你真是够弱的!” 众人陷入了安静的黑暗,静静地等待那不知何来、又不知何去的前路。 第271章 皮一下很开心 昭阳殿。 玄一老和尚身后的那把刀、那个人,终于慢慢显形。 一把溶于黑暗的黑刀,一身溶于黑暗的黑衣, 眸之所至,一眼成灰! 陆聆涛以玄一为盾,现出真身! 石飞白朗朗一笑:“小青啊小青,你怎么就这么倒霉,尽遇孳缘呢?” 青二十七:“你皮一下很开心啊?” 石飞白“嘶”地一声:“喂,你居然一点都不心疼不意外吗?现在可是陆聆涛拿着刀架在毕再遇的脖子上呢!” 青二十七:“我为什么要心疼为什么要意外?” 她的声音她的表情是真的平静,仿佛对于陆聆涛在此地、行此事,全然早有预料。 陆聆涛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意外?” 他为了此时此刻,忍了很多年、做了很多事;如果他的所做所为,换来她的一句“不意外”,即便最后成功,于他来说亦是种挫败。 青二十七笑了笑回答:“大概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吧。” 我有自知之明,从不奢望不属于我的东西;你我曾经有过的那些暧-昧,就算没有因为你心存算计而变得讽刺;我也不会往心里去。 因为有部电影告诉过我,如果你不想被拒绝,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拒绝别人。 我……最害怕的是“失去”,我就是害怕有一天,我们之间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陆聆涛的心陡然间感觉到一丝刺痛,他不想承认,如果她对他的情绪,有她和玄一相见时的辗转复杂——哪怕只有十分之一——他也会好受一些。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他就可以抛下无谓无聊的情感因素,放手去做他的事了! 如斯想着,手下一紧,“眸”靠近玄一的喉咙,划出一道血痕,陆聆涛温和地道:“既然这么有自知之明,那你一定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他想要的,自然是“泠”。 “你想得美!”石飞白耻笑,他的右手低垂,大袖之中藏了一个酒葫芦,随时就能凝水成冰。 陆聆涛似是看出他的企图,眉头皱起:“二十七,他不在乎玄一的命,你也不在乎吗?” “我不知道。”青二十七笑了笑,“可是你既然走到这一步,不该将每一步变数都想好吗?” 陆聆涛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只道:“把‘泠’给我!” 青二十七:“我说过,那是我的。” 陆聆涛温柔地看着她:“是你的就是你的,我只不过是借用,用过之后,自当奉还。” 石飞白吐槽道:“你们有没搞错,‘泠’还在我手上呢?!” 可是没有人理他。 “你要‘泠’何用?”青二十七冷冷地道。 陆聆涛:“二十七,你不是一直受困于记忆吗?相信我,别再问了;问越多,就越会深陷泥潭。” 青二十七:“那么你呢?在泥潭里干脆不起身了?” 陆聆涛:“……”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看似冷淡,其实最是犀利。 “我来告诉你‘泠’的秘密吧。”被挟持的玄一忽然道,“小糖,你可还记得当年那只白玉短簪?” 白玉短簪?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并不是一根发簪,而是一把钥匙。 一把打开秘密之匣的钥匙。 青二十七当然记得:“难道说……?” 难道说“泠”也同白玉短簪一样,是一把钥匙? 如果它是一把钥匙,那么又将打开什么秘密? 陆聆涛打断了她的话也打断她的思维,再次请求:“二十七,我答应你,‘泠’我一定会还给你。但现在,请把它借我一用!” 青二十七:“如果我不借呢?” 陆聆涛手上的刀一紧,他的刀锋在玄一的脖子上,又划出了一道血痕:“唉呀,玄一大师,真是对不住了,我刚才手抖了!” 玄一“哼”地一声,并不呼痛:“陆聆涛,你真的不了解她,说实话,更能打动她,我的命,又算……嘶……什……么……” 说话间,陆聆涛微笑着,在玄一的脖子上划出第三道血痕。 石飞白无奈地道:“小盆友,我再强调一次,‘泠’在我手上,也许老和尚能动摇这女人;可是对我来说,你越折磨他我越开心!毕竟我和他大仇没有,小恨不少。” 陆聆涛眉头紧锁,似乎在分辨石飞白的话是真是假。 时间空间一时凝滞。 良久,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地道:“如果用玄一的命威胁不了你们,那么,龙小凤和暮氏兄妹的命呢?” 石飞白与青二十七神色微变。 这微微的变色,令陆聆涛笃定自己拿到了这两个千年老妖精的软肋: “今晚的大宋皇宫很不对劲,你们应该都知晓了。”他的声音一向春风和煦,现如今明明讲着残忍的话,也依然听来温和。 “龙小凤、楚亓、暮氏兄妹,都被我用计困在了皇帝寝宫。那里都是我的人,我能困住他们,也能保住他们。 “几位都是一世枭雄,想必很清楚,既然我能设这么大个局搅乱皇宫,困住几个人更是不在话下。” 传递信息的烟火在夜空中升起,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他叹了口气,话中似有隐喻:“二十七,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欢看烟火?其实烟火有什么好的?再灿烂不过一瞬间,怎如长明灯长明不灭啊。” 青二十七:“你真的非要‘泠’不可吗?为了它,你竟然连小凤都拿来做筹码?!” 陆聆涛:“我也不想的。可是你不答应将‘泠’借我,我没有其他办法……” 青二十七心中一颤,看了玄一一眼: 那个人也是如此,就算是他的决定,亦非要别人来先说,别人先说,就是不是他的责任了。 玄一和陆聆涛,才是真师徒吧!她莫名地想道,转头向石飞白:“给我。” 石飞白瞪大了他那双比女人还漂亮的眼:“你疯了?” 青二十七:“算了,你我活了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事,难道不该比别人更看透一些吗? “再说,又有什么比我们在乎的人更重要?如果不是为了我们在乎的人,今晚我们又怎么会在此地?” 第272章 而今识尽愁滋味 石飞白默然,他不得不认同青二十七字面字底的意思。 如果不是因为龙小凤想回来,他们根本不会来到大宋皇宫。 如果不来大宋皇宫,他们不会遇见玄一。 既然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点遇见了玄一,以及遭遇陆聆涛的威胁,那么,有理由相信,这一环扣着一环的,全是天意。 天意不可违,那他就如青二十七所愿,推一把吧。 虽然想通,可到底有几分不愤,从袖中取出“泠”,向陆聆涛激射而去。 “泠泠泠……”风穿过剑身的细长隙缝,发出好听的声音。 陆聆涛踏出一步,正要接剑,与此同时,昭阳殿里闪耀一片银光,银光里有一道血红划过,好似要划破天际。 “只知逐胜忽忘寒,小立春风夕照间。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 “软红十丈……”玄一喃喃地道,他已经有近六十年没有见过“软红十丈”了,怎不叫他心生感慨! “软红十丈”就像是条灵蛇,尾巴一甩,搭上“泠”的剑柄,鞭身卷处,已将“泠”包在了银色里。 陆聆涛扑了个空,玄一趁此良机,就地一滚,脱离了他的控制,进入石飞白和青二十七武力所及的“领地”。 青二十七将“泠”收回,忍不住红了眼圈。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年轻时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却道好个秋! 陆聆涛还待猱身夺剑,石飞白一把冰凌散出,他急急拔身而起,那把冰凌从脚底掠过,“丁丁当当”地落在地上、嵌在柱中,亮晶晶的很是诡异。 陆聆涛轻飘飘地回落到地面。 身落地,人持刀;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和刀合为一体,浑身都散发着死亡的冰冷气息。 石飞白轻笑一声:“再来。” 青二十七却拉住他:“别打了。” 石飞白瞪她:“干嘛?!” 青二十七:“算了。再说我说话算话。” 她捏着手中的“泠”,平平地向陆聆涛递出去。 陆聆涛一怔,反而没有勇气立即接过。 青二十七笑了笑,将“泠”又往前递了一尺:你既然要,就拿去吧。 活这么久经太多事,我早已看透:谁种的果谁受,我之所求,不过是让在乎的人活着。 陆聆涛咬咬牙,几乎是从青二十七手中“夺”过了“泠”,然后暴退数步。 青二十七轻轻地道:“希望你不会后悔。因为那不是幸,而是恶。” 陆聆涛转身的脚步一顿,但终于下定决心,扳动柱上暗藏的突起,“嘎嘎”数声,地面凭空升起铁栏,将青二十七等三人与他隔在两边。 殿门口,也同时有铁栏升起。 两面夹击,这昭阳殿立时成了一个铁牢笼。 就像没勇气接过青二十七手中的“泠”一样,陆聆涛也没勇气回头。 只是当身后传来青二十七的声音,他再无法立即抽身而走! “解语轩、暮成雪,与你是什么关系?” 解语轩!暮成雪! 这六个字由她的嘴说出,在场的三个男子都神情变幻。 石飞白和玄一似回到了那个血腥之夜。他们以命相搏,只为那株能逆天命的植株。 而陆聆涛的眉头锁得更深,他不回答,他想,这还不是回答的时候。 青二十七不给他逃避的机会:“你就是解语轩留下的一枚棋吧?楚凌川不是没有怀疑过你;但你或许想不到,他收留你的原因,正是因为你可能是!” 陆聆涛的嘴抿得直直的,一语不发。 他的确是解语轩留下的棋子——更确切地说,解语轩的棋子是他的恩人。 恩人只是解语轩的一个小卒,却也是救年幼的他于水火的人。 他守着恩人的秘密和对恩人的承诺,拜到楚门门下。 解语轩、暮成雪,是大宋秘闻里不能诉之于口的机密,大宋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来湮灭解语轩,而楚门则是取而代之的豪门。 在恩人的口中,豪门势力的交替不可能和风细雨,谁知道楚门在其中扮演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 可惜在楚门多年,他始终都没查到关于解语轩覆灭的信息。 在他以为终其一身都要有负于恩人时,突然出现了吴东贵案。 他知道,自己等了很久的真相就要现身了! 于是,他顺势而为,做了不少事……直到今晚。 ………… 他的沉默并未让青二十七停止诘问。 这女子外表沉稳少言,内心实则不然,如果遇上她想说话的时候,说出的话锋利如刀、咄咄逼人,适才对玄一如此,现在她也有千言万语想要问陆聆涛: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为什么要引我们到昭阳宫?又为什么开口就要‘泠’?” “我只能猜测,此时此地此物,都是有关联的。” “昭阳宫是暮成雪曾经频繁出入的地方,而今年是戊戌年……” 青二十七突地转移了提问的目标,“毕再遇,如果我没有记错,离那年,正是一甲子多一些,你今日到此,也不偶然吧?” 那棵能予人“永生”植株只能在黑暗中生长,六十年方长成一朵;当年他们曾经毁去一株;现在种种的迹象表面,暮成雪很可能在那之后,又暗中养了一株。 玄一和暮成雪六十年前就曾为此争斗;玄一熬了六十年,六十年未踏入大宋,而今又来到此地,实在不由得青二十七不做此联想。 玄一的喉头“格格”微响,默认了。 他来此当然不是偶然,与陆聆涛也是合作的关系,赌的是以命换剑。 他对于“永生”的追求从未曾放弃;哪怕付出过很多,也见识过永生之苦;他还是想试一试! 不曾想,最后陆聆涛却将他推出去,隔绝了他再次见到那逆天之物的可能。 石飞白轻抚住青二十七的肩头安慰道:“小青,缓缓。” 他同青二十七开玩笑,说这一老一少是她的“孳缘”;可见她强忍着心里的难过,将这些过于“冷静”的言语说出口,他又很是心疼。 小青啊小青,你何必如此清醒?糊涂点儿不好吗? 第273章 别玩了,出来吧! 青二十七将话说到这份上,陆聆涛哪里还明白:她并非真的受到了他的威胁,她早已知悉一切,她是心甘情愿将“泠”借他一用! 可是为什么? 她明明猜透了他的算计,为什么还要“成全”他呢? 陆聆涛第一次感觉到慌乱,他一向自持的全局在握,在她面前,就像小孩子自以为能骗过大人般可笑。 他转头,目光穿过铁栏,落在那女子身上。 她伸出手指,在虚空中微抚,仿佛要抚平他紧锁的眉头。 “小盆友,别老是皱眉头。”她笑着说。 陆聆涛不敢再看她,因为再看她,他一定会做出辜负恩人的事。 他能做的只是告诉她那四句诗,然后毅然离开: “戊戌立夏,雨落成刀,莫忘吾言,前路昭昭”! 聪明如她,一定能勘破这四句诗的真义;同时,他也算是回答了她的那些质问了吧。 陆聆涛想着,快步离开昭阳殿。 身着黑衣的他,幽灵般在昭阳宫中行走;很快便到了昭阳宫小花园的假山之处。 去年吴东贵就是在这里遇到故人之女,暮成雪布下的绵延数十年的暗棋,正是从此拉开启用的序幕。 他顾不上感慨,抬头望了望夜空。 原本还算晴朗的夜空此刻阴云密布,他甚至感觉到几滴夜雨落在脸上。 是时候了! 陆聆涛果断地走入假山深处,看似随意地左转右转,假山随之移步换景;他在一块山石上左三右一,再上二下四地按了几下。 半响,山石“格格”地动了。 在几堆巨石中,露出一块浑圆的白玉石门。陆聆涛在石门上摸了一会,才摸到一个细长的菱形小孔。 他知道那就是“锁眼”了,深吸一口气,右手执“泠”,小心翼翼地插进那小孔。 “格啦”一声,“门锁”应声而开。他运起内力推了推门,本以为会多费些周章的,没想到那白玉石门如愿地开了。 门后是长长的甬道,不知通向何处。 陆聆涛将石门移回原位虚掩,走进甬道。 他摸着石壁身前走,转过一个弯之后,甬道内便有夜明珠照明,可以勉强看清前路了。 这种环境,倒是十分合乎传说中的那逆天植株的生长环境。 陆聆涛如斯想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依然不急不燥地、很沉稳。 他不急,他不能急,其实,纵然想过千万回,他还是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那天地间的禁忌之物。 又是一个路口,陆聆涛立定身子。 一直以来的顺畅被中止了,眼前出现意外:几条横七竖八、看似凌乱的丝线结成网,封住了他的去路。 金丝渔网阵! 他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幽深的眸子投射到远处的黑暗中。那里没有夜明珠的照明,看不出前方有什么在等待。 只是这金丝渔网阵…… 金丝渔线阵是楚凌川传给楚亓的楚门秘技之一;陆聆涛受楚凌川指点良多,自然也懂得一些。 这金丝渔网阵为什么会在此地出现呢?是楚门前辈曾经到此所布下的疑阵,还是楚亓本人来了这里?! 陆聆涛站在阵前,一时决断不下。 甬道里似有阴风吹过,他手中的“泠”亦随之而响。 陆聆涛额头渗出几滴冷汗:时间不多了,如果再顾虑这顾虑那,怕是要错失良机! 他收起“泠”,将常用的“眸”取出。 在渔网阵前略一思索,便在金丝渔网的一条线上一挑。 “嗖!” “铮!” “笃!” 被他挑动的金丝渔网应声而断,但随即,一枝不知藏在何处的短箭亦飞了出来。 陆聆涛双手执“眸”,刀背弹开短箭,飞了出去,斜斜插在墙壁之上。 他再次站定,试着又对准第二条线斩落,接着是第三条…… 连着避开三次金丝渔网阵的暗器攻击后,陆聆涛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金丝渔网阵之后的黑暗依然很安静,他却不再试图破阵了。 他喊了一声:“楚亓,我知道你在那里,别玩了,出来吧!” 对面的黑暗凝滞了良久,方有一点微光出现,那微弱的光线下,正是楚亓如画般的俊颜。 只是那一向没心没肺的脸上,此刻却同陆聆涛一样皱紧了眉头。 两人一黑一白,站立在金丝渔网阵的两端。 “是你吗?”楚亓问,言语中带着几分痛苦,“真的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我羡慕过也妒嫉过的一直当成目标追赶的你。 陆聆涛的眉头反倒舒解开来,事已至此,他没什么可隐瞒没什么可否认的了:“如果你问的是今晚的宫乱之局,是的,就是我。” 楚亓眼睛微缩。 即便已经猜到,但听到他亲口承认,其中的差别,仍是让他觉得很难过:“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时候开始,你有了异心?什么时候开始,你启动了计划? 陆聆涛:“你既然能用金丝渔网阵来试探我,难道不是很清楚了吗?” 京畿道上,楚亓他们曾经遇到过追杀,为了抵挡追杀他们的银色面具人,楚亓在客栈布下金丝渔网阵。 金丝渔网阵与楚门重地眠风岛的八卦阵有异曲同工之效,若非受过楚凌川点拨,是不可能破解的。 彼时,那银色面具人虽多花了一点时间,仍是破了阵。 楚亓不敢说当时他就有过怀疑,只不过那深埋于心底的困惑,到底被接踵而至的乱局压了下去; 直至银色面具人“丧命”于陆聆涛的剿杀,他才把这一点点的猜疑丢到脑后。 其实龙小凤曾与他闲话过那银色面具人,说觉得后来的银色面具人变得弱了很多,他还笑话她,说她自己才是真的“弱”. 可是刚才,陆聆涛不假思索地就破了阵,这相当于把他自欺欺人的“信任”,毫无尊严地踩到脚下: 金丝渔网阵,岂是这么容易能破的! 陆聆涛能很快破解金丝渔网阵的前三道关卡,那全是因为他曾经遇到过同样的一个阵;今天的阵于他来说,不过是“复习”而已, 而陆聆涛之所以看穿这是个试探,也是因此。 第274章 为什么 回想起来,陆聆涛竟然能在诺大的京畿道上这么快找到楚亓龙小凤和赵昰赵曦,本身就很值得怀疑。 更别说银色面具人开始时牛皮轰轰,最后却被他立毙刀下——怎么看都像杀人灭口。 楚亓不觉涩涩问道:“可你这是为了什么?” 可我这是为了什么? 陆聆涛亦在问自己;他笑了笑,回答道:“这不是很明显吗?我是为了夺权——实话说,我最早真以为小皇帝出京是因为丢了玉玺。” 小皇帝丢了玉玺,权愈想借此作文章弹劾小皇帝,为日后将小皇帝拉下马做足舆论。 权太师的手段,他深以为然;决定推上一把,与权太师结个善缘。 毕竟楚门不是他唯一的选择,特别是如果有一天楚老爷子仍然偏心地传位于独子楚亓的话,他陆聆涛岂能屈之于下? 可他也不可能公然反出楚门,于是戴上银色面具,隐藏了身份。 随着对京畿道事件的不断深入,他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小皇帝丢了玉玺的事,而是宫里丢了小皇帝的事! 于是,他立即做出相应策略调整:先是现出真身,再让人假扮银色面具人,在救驾之时,当着龙小凤和小皇帝的面杀了他,一来摘出自己,二来求功,在小皇帝面前留下好印象。 如果小皇帝能为他开金口——楚门自诩“天子纯臣”——楚老爷子在选接班人时多半不能罔顾天子意见。 只不过,他打的一手好算盘,却抵不过大宋皇宫里的奇事一件接着一件。 陆聆涛说到这里,满脸尽是嘲讽:“我万万没想到,小皇帝为私自出宫玩耍,竟然还弄出了天子替身这么匪夷所思的事!” 楚亓只觉背后一阵一阵地发凉。 楚门接案,每当有大案终结,都是由他来问口供,他会代入嫌疑人,想像自己处于同样情形下的心境,复盘案子始末与起因。 他对此驾轻就熟,甚至颇为享受。 可是面对陆聆涛,他全然失去了审问者的心理优势,只能怔怔地听陆聆涛说,陆聆涛成了那个复盘的人。 陆聆涛的声音回荡在甬道中,越发地阴深恐怖:“……如此荒唐的皇帝,怎有资格掌国?!我不由想,权愈或许是对的。” 他的野心和格局随之变大。 送少年天子回京之后,托淑宁长公主的福,他第一时间得知了少年天子想娶龙小凤为后的消息。 宫乱之局,正是以此为开端。 暗地里联络各种在野势力,明面上则做了一件最为关键的事:将消息透露给龙小凤,并怂恿她逃婚。 只要龙小凤离开盛京,已经私自出宫过一次、又安然回来的少年天子,十有八九会重蹈覆辙。 侥幸过一次的人,往往会认为自己的运气好得异于常人,何况这位少年天子本就是出了名的熊孩子。 一切都如他所料,赵昰被诱出京,同时留下天子替身,给了假货鸠占鹊巢的机会。 他立即进宫同天子替身接触,并顺利地拿下他,与之结盟。 宫外,则借口要请暮江吟帮龙小凤等造通关密令,在西湖一下船,他就“请”走了她。 开始时暮江吟对自家哥哥与陆聆涛的交易并不十分清楚,待发现事有蹊跷,以她一己之力难以阻止,这才在《故京图》暗藏玄机,引楚亓破局。 陆聆涛对暮声寒的说辞,是让暮江吟在宫内帮假皇帝伪装文书; 其实他留下暮江吟的主要目的,是以她为质,一来避免暮声寒临阵倒戈;二来,可以把她变成挟制楚亓的一把利器。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前奏。 他对天子替身所言,“真的那位回不来了,你就是真的皇帝”什么的,自然不是真话;他会保证赵昰回到皇宫与天子替身对质,将“真假天子”案闹大,闹得越大越好。 乱中取胜,才能夺取最大利益! 他从权愈身上得来灵感,却比权愈做得更彻底! 权愈在赵昺花了近十年的工夫,想要拱赵昺上位;陆聆涛的计划是利用权愈的野心,以合作为借口,借着权愈这把好刀,先把赵昰拉下马。 至于权愈想硬拱上位的赵昺,莫说他和那小孩不熟,就算是熟,也不可能越过权愈去! 所以权愈是刀,赵昺也是刀,都是为他开路的。 大戏开场,一个又一个意外将这出戏越推越精彩。 先是玄一和赵显的到来;接着,庆王赵煜一路亦透出合作的想法。 大宋的皇宫,彻底乱套了! 不再并驾齐驱的三驾马车,各自向不同的方向使力,怕是最后的结局是“三马分尸”,大宋四分五裂。 他决定把这潭脏水搅得更浑。 统合分析了各方势力的目标和行为之后,他以四两拨千斤之巧力,长袖善舞,一一满足他们的愿望,并作出他站在他们那一边的假象。 先是,夸大社稷坛被围的严重程度,说服赵晨分禁军支援;调黑衣甲卫在皇帝寝殿附近护驾。 失去了禁军和黑衣甲卫双重保护的皇宫宫门,是史上最容易攻破的时刻。 何况,闯宫的赵显,带着的还是“半步多”的精锐,以及谢太后留下的金吾卫! 等到这两赵斗到一定程度,便通知权愈赵昺去收拾“残局”;实际上,是让乱了的大宋皇宫更乱罢了! “现在的大宋皇宫,如我所愿地乱了。”陆聆涛笑了起来,“赵昺、赵昰、赵显,三人对峙,小亓,你押谁会赢?” 楚亓捏紧了拳头:“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做?” 大宋的皇帝,总归得在姓赵的手里,他将皇宫搅乱成这样,也不可能自己当皇帝啊! “我么?”陆聆涛轻飘飘地道,“当然是看谁快胜出了,再跳出去支持他。从龙之功,功不可没,这主意不错吧?” 楚亓哑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真的看清过陆聆涛。 在他身后的黑暗里,阿四突然发声:“真没想到,堂堂陆聆涛,竟是这样颠倒是非的势利小人!” 说着,仿佛生怕龙小凤不知道他是在说给她听一样,特地看了龙小凤一眼。 第275章 痛苦与痛快 楚亓身后亮起了灯,龙小凤、阿四走在前,暮声寒、暮江吟兄妹在后,齐齐现身。 陆聆涛眉头皱起,他有点意外这些人竟然破了他的局,齐聚于此。 是哪里出了纰漏吗? “真没想到,堂堂陆聆涛,竟是这样颠倒是非的势利小人!”——阿四少年的话叫龙小凤心中一动,慌慌地,隐约体会到阿四少年放任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的真实目的。 再看陆聆涛时,便百感交集,忽然觉得面对他也没有那么难了。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她缓缓地抬起头,伸出一根指头:“你做了这么多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同样的问题楚亓已经问过一次,她却执意再问一遍。 陆聆涛一怔,不知怎么的,他做这么多事,从未有过退缩犹豫,可此刻面对龙小凤,却禁不住心虚:“为什么,我不是说了,为了夺权。” “为了夺权吗?”龙小凤目光闪闪,“可是我看不出来你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好处。” 赵昺有权愈;赵昰有赵晨;赵显和陆聆涛有过节,且不论他先算计了他们——这些人都是人精,一时间或许不查,事态稳定之后,肯定会解过味来——就算他事先就站对了队,这三方势力也未必真能认他的“从龙之功”。 “……又或者,你想从的龙,并非这三赵,而是另有其人?”龙小凤眨眨眼,“比如说……赵煜?赵曦?” 阿四少年几乎要为她鼓掌了! 可龙小凤随即摇了摇头:“不对,你做的这些事,怎么都不像是为了‘从龙之功’。因为无论谁是最后的赢家,都会忌讳你这个搅乱宫廷的幕后推手。不治你的罪已是万幸,你难道还想邀功不成?” 听她说到这里,陆聆涛都想为她鼓掌了。 阿四少年冷笑着看向陆聆涛,心想,你大概没想到,饶你奸似鬼,也瞒不过小凤吧! 龙小凤像是没看到他们之间的暗斗,抿了抿嘴继续说出她的推论:“所以,我想来想去,你搅乱大宋宫廷的目的,应该就是搅乱大宋宫廷本身吧?” 陆聆涛微笑着,并不接话。 龙小凤:“搅乱大宋宫廷,是为了达到另外的目的。否则,你现在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方不方便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陆聆涛的眉头皱了起来。 龙小凤叹道:“如果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可不可以告诉我,应大有是不是你杀的?” 应大有,就是守护“泠”二十几年的解语轩暗棋。 他死于胁下刀伤,始于吴东贵的去势男尸案,正是因为同样的伤口,被伪装成连环案。 龙小凤楚亓他们曾怀疑过杀人者是和尊,也曾怀疑过暮声寒。 因为这两个人敌我难分,是本案中面目最为模糊、行事又不够明朗的人。 但和尊直接否认了;出于某种直觉,以及似有似无的试探,龙小凤认为他的话是可信的。 应大有临死之前,面露诡异神情,青二十七断定是石飞白一派的某种秘术奇毒所致,但青二十七问过石飞白,他并未传法于暮声寒,于是暮声寒的嫌疑也被去除大半。 现在,龙小凤又将陆聆涛列入嫌疑圈…… “你为什么认为会是我?”陆聆涛问。 龙小凤:“因为我们对外并未公开去势男尸案几名死者的细节。” 陆聆涛笑了,春风和煦:“小凤,你比我想像中聪明了太多。” 大众只知去势男尸案的特点是男子被除衫去势;以薄刀刺入肋骨间隙,一刀致命这样的细节,非是对此案有一定了解的人,绝对不会知道。 这个细节存在于去势男尸案中的第一案、即吴东贵案,与最后一案、即林秩案中, 但是在几个错综复杂的看似为连环案的案子中,也正是这两个案子,被楚凌川制止往下深查。 换句话说,在楚亓与和尊在越云姬处相遇、并推定他为嫌犯前,这两个案子算是悬案。 “悬案”的意思,即真凶在逃。 也许是因为还没从上个案子的阴影中脱出,也许就是为了嫁祸;他下意识地用了这种不算很常见的杀人手法。 将锅甩到一个未知的人身上,最好不过。 见他默认,龙小凤又问:“为什么要杀他?” 陆聆涛收了笑,这个问题与他不想回答的前一个问题,其实是同个问题。 他不想让她卷入到这事里。 他奉楚凌川之命去忠州找“某个人”,楚凌川想必没料到,他对于解语轩的了解远比他想像的多; 但是他没想到的却是,他搬出了为解语轩为暮成雪报仇的事,却没人因此对他另眼相待。 即便用了重刑用了精神控制术,他也没能从应大有口中得到想要的信息。 他自然是有挫败感的,接着便十分佩服暮成雪的御下之术。 那些暗棋领了一个任务,就为这个任务奉献终身,毫不动摇;这绝非普通人能做到! 他沉默得太久,龙小凤等着他,可却有人等不得了:“因为应大有拒绝了他,没有把‘泠’给他喽~” 话音未落,暮氏兄妹已又惊又喜地喊了出来:“师傅!” 陆聆涛的背僵直,捏紧手中的“眸”。 早知道那铁栏筑成的牢笼困不住他们太久,却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脱困。 楚亓扁了扁薄唇,想到那也是暮江吟的师傅,不情不愿地行了礼喊“前辈”。 龙小凤涩涩地看了看青二十七,她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地拨开外壳,就要触到最深的内里。 可是她真的要走到最后吗? 青二十七:“小凤,你想一想,你再想一想。” 你再想一想,你做好准备揭开被你自己刻意藏起来的真相了吗?你做好准备不再自欺欺人了吗? 龙小凤垂下眼帘,半晌,忽然转向久久未说话的阿四少年:“阿四,请你告诉我,我们又为什么要在这里?” 阿四少年眼皮一跳。 她是如此聪慧,一下就点到了关键之处。 不管她对这个世界有没有留恋,阿四都不该带她在地底隧道里乱撞。 如果她想回到现实世界,他可以帮助她一起“醒来”;如果她想继续呆在潜意识的世界,他就该如他允诺的,带她“安全离宫”,远走高飞。 如果说他们在皇宫地底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接楚亓和暮江吟,那么,与两人会合之后,他就该用“造物者”之力,瞬移离开。 可如今他们依然在地底,并且遇到了别有目的的陆聆涛。 龙小凤不信这是偶然,阿四,一定有他的用意。 她突地抬臂,纤纤素手指向陆聆涛:“你带我来这里,只不过为了告诉我,他是个大骗子,对不对?” 她俏丽的小脸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是骗了我,你难道不是?你明明可以直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来让我‘自己体会’,让我把这痛苦一遍过后再来一遍?!” “嘶啦嘶啦……”身周的世界又出现了电流的撕裂感,龙小凤觉得自己的心被扯成一条又一条。 曾经有过的一切,被她刻意封存的记忆,就像四处乱蹿的老鼠,想从阴暗的地方跑向光亮。 阿四的脸有些扭曲:“对不起……可是,可是,若非如此,你又怎么会信?” 你的心理如此强大,从来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你可知,为了让你忘记,他做过什么样的事?我也曾是帮凶,可是现在我反悔了,无论最终如何,我们都不能替你决定不是么? 龙小凤无声地笑起来:“是的,我不信,我谁也不信了……”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回到那个她一直在逃避的世界! 如果无论躲到哪里都是痛苦,那何不来个痛快的?! “青姑姑,我准备好了。”她说,“请你告诉我,一切。” 青二十七点点头,她平缓的嗓音令人安心:“这件事,大概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 传说中,滇南生有一种神奇的植株,食之能使人长生;此果六十年长成,一生在黑暗中生长,不能见光,需在长成的瞬间摘取,方才有效…… 长生么?龙小凤突然想起之前同阿四的交谈。现下回想,阿四说起这话题绝非偶然,他是在暗示她,他要她自己想起。 深深的冷意从心底生出,她甚至浑身都发起抖来。 楚亓握住她的手,那暖意令她有勇气继续问下去:“所以说,今天这所有的事,都和那个传说有关吗?” 青二十七的眼神变得悠远,不等她继续说,陆聆涛突然抢过话题:“没错。今天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和那个传说有关。” 他贴着甬道的壁站立,一边是青二十七石飞白,一边是龙小凤楚亓暮氏兄妹。 楚亓已经将金丝渔网阵收起;甬道里的光线不是很足,但足以看见陆聆涛的狰狞: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对于三十年前的解语轩如何覆灭,暮成雪留下我恩公这样的棋子到底是要做什么——这个谜题我和恩公参了许久的都没有参透, “谁知从去年开始,暮成雪的留下的预示一点一点地从不同的地方、通过不同的人显现出来……原来,她真的早有安排! “前一段时间,我得知解语轩覆灭之时,暮成雪曾经留下过一句诗:‘戊戌立夏,雨落成刀,莫忘吾言,前路昭昭!’” “这句话并不难理解,无非是戊戌立夏昭阳宫,人间再现解语轩!!” 陆聆涛深吸一口气,难掩兴奋。 龙小凤环视了下身周的环境,问道:“戊戌立夏,便是今日了;我们所在的地方,就是昭阳宫?难道传说中那株异植,就将在这地道的某处迎来六十年一次的成熟?” 陆聆涛的嗓子有些发紧:“我不知道那个传说到底靠不靠谱,我只知道,无论有没有那株异植存在,暮成雪都会如约在今日将所有的棋子一并取出,一雪前耻!” “所以,我要做的事就是助她计划成功!我就是她的棋子,虽然她根本不会知道我的存在!” “是谢道清杀了她,是贼宋负了她,那就让谢道清、让贼宋付出代价!” “我们的头顶的大宋皇宫如今正有一场好戏,无论是赵昰、赵昺、赵显、赵曦……管他最后谁赢,必定元气大伤。 “呵呵呵,可他们不会知道,抢到皇位不是结束,而是天下大乱的开始! “真是便宜了谢道清,她死得早了几个月,否则,我可真想亲眼看到她的表情!” 他突地抬手,指向石飞白:“学会了吗?这才叫做复仇!你那种小打小闹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石飞白冷笑:“你倒是高尚!你若是真高尚,就不该在此觊觎……” 如果陆聆涛真有他说的那么高尚,此刻应该在地宫之上指挥战斗、享受成果,而不是处心积虑“借”走“泠”,以求得到那株异植。 如果他真的那么高尚,就当令那异植永远再不见天日;因为人间本就不应该有它的存在;而这也是暮成雪的本意! 说到底,还是“永生”于人类的诱惑实在太大太大,几乎没有人能抵档罢了! ………… 种种的下文石飞白没有说完,因为手中一把冰凌已经等待太久,只要对方一有失神,便将激射而出!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陆聆涛却早有防备,眼角甫见冰凌折射的白光,他的身子就矮了下去。 “轰!” 他所处的地面陡然下沉,现出一个大洞,只一瞬间,他的人便一跃而下隐入洞中。 “噗噗噗噗……”石飞白的冰凌全部打在壁上。 他咒骂了一声,身边青影一闪,青二十七已飘至洞前,不假思索跳了下去。 “这笨蛋小青!”石飞白喃喃地道。 多年以前,青二十七也曾这么跳进一个洞里,只是,这一次的结局会有不同吗? 石飞白就这么一个迟疑,站得离陆聆涛很近的龙小凤已经跟在青二十七后面,飞身跳进洞中。 第276章 虚拟与虚无 昭阳宫地底隧道的复杂,超乎在场诸人的意料。 随着陆聆涛、青二十七和龙小凤相续跃下第二层地洞,离得最近的楚亓亦往前飞蹿,可马上就被阿四拉住:“下面地方不够再进一个人了。” 楚大少翻了个白眼,停下脚步。 他可不是因为阿四说啥他就信啥;而是,他明了且认同阿四少年的言语之外的意思:让他们三个人去解决吧,这个事,旁人无法插足。 在场都是聪明人,要么就是石飞白这样的知情人,他们围在洞口四周静静等待,没有人再试图下洞。 如同阿四所说的,洞中之洞并不深,空间也不大,但是不至于再多装一个人。 但无论是龙小凤或是青二十七、陆聆涛,的确都不希望有更多的人介入。 这洞中之洞,除了有头顶洞口传来的微光,可以说是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龙小凤过了一阵子还无法适应。 微风阵阵,带着女子特有的气息靠近,龙小凤知道那是青二十七。 她伸出手去与她双手相握,很意外,青二十七的手极凉极凉。 一直以来,青二十七都以淡然的面目示人,龙小凤从不晓得她的“青姑姑”也会有这样慌乱的时刻。 不过她想想就想通了:没有人能由始至终都坚硬如铁;情绪从不起伏的,绝对不是“人”。 又想,青二十七此刻情绪不稳,是因为她们马上就要看到传说中的不死异植了吗? 不死啊……不死不灭,那是种什么感觉? 这个念头一从心底升起,龙小凤便觉得森森的冷,脑海里似乎有什么在炸开,身周世界的虚幻感越发地明显了。 “嚓。”那是打火石摩擦起火的声音。 漆黑的地底突然多了光亮,可这光亮带来的并非温暖,而是更深的冰冷。 火折在陆聆涛的手中变亮,龙小凤在朦胧中看见地底上生出的那朵花。 冰凌般的花瓣,透明的花蕊中包住一团阴影,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光芒。 “那就是……吗?”龙小凤小声地问。 青二十七不答。 而陆聆涛的脸上却显出贪婪之色。 那可是能让人永生不死的圣物啊,就在他唾手可及之处! 他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如果拥有它,他就能永生,他将站在世界之巅,谁也奈何不了他! 他向那冰凌般的花伸出手去……眼见就要将那朵异株撷下! 一道夹杂着血色的银光在暗室中漾起。 软红十丈! 陆聆涛十分熟悉青二十七的出招,她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狠辣不留情面,全然不似平淡性子的她。 但他没躲。 他拼着后背受袭的锥心之痛,将那朵冰凌般的花采了下来。 冰凌般的花,花瓣有如同丝绸般质感,美得不像真物,倒似朵纱制的绢花。 陆聆涛痴迷地望着那花,花中的阴影就是果实了吧?长了一甲子才长成的果实,真是奇妙…… 他没有感觉到来自于后背的疼痛。 不是因为这异植的存在让他精神麻痹,而是,青二十七在“软红十丈”就要伤到他的瞬间收了力。 锋利的鞭尾红宝石连他的衣物都没划破。 陆聆涛突然觉得很难过,也许他不应该骗她利用她。 他转过身,手中捧着那朵冰凌般的花;青二十七就这么怔怔地看着那朵花,脸上露出不明意味的表情。 “你真的想要长生吗?”她问。 陆聆涛笑得春风化雨:“谁人不想?” 我不想……突如其来的念头在龙小凤的脑海叫嚣。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龙小凤骇然。 世人遇到“实现长生”的可能,至少都会心动一下下,或者思考一下下。 可她却是“想”都没有“想”,这念头就从脑海里生了出来,她甚至是本能地抗拒“长生不死”的想法。 就好像……这是经过她深思熟虑后,最终得出的、深藏于潜意识里的答案。 龙小凤甩甩头,很慌。 青二十七与陆聆涛的对话却一句一句地传入耳。 “我也曾经离‘长生’很近。”青二十七叹。 “结果呢?你现在是‘长生’之身吗?你一直都没有变。”陆聆涛的眼神变得有些不一样。 青二十七摇头:“当然不是。但我认识这样的人。” “那个人……在哪里?” “我只知道她不想活了。她一直试图用各种方法来杀死自己。” “你说笑了。” “你应该知道我并非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那是你的认为,毕竟你不是她。” “求得‘长生’真的这么重要吗?” “在这之前,我觉得不重要,我想拿到它,只是想用它来引起更大的混乱而已。”陆聆涛笑了起来,“可是现在,我忽然想……如果……” 如果他成为那个永生的人,他就可以一展抱负。 他会成为世界之王! 青二十七目带怜悯地摇了摇头。 陆聆涛:“你不信吗?你肯定不曾比我更近地靠近过它,否则你不会放弃……” 青二十七:“如果你想要用这传说中的异植作诱饵,来搅乱宋国、引起天下之乱,那正是暮成雪的本意,我替她……谢谢你,谢谢你的好意和行动力。” 陆聆涛:“有‘但是’吧?” 青二十七:“当然有‘但是’——但是,诱饵就是诱饵,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 陆聆涛脸色剧变,他原本就捧着那冰凌般的花,此刻更将双手收得更紧,生怕青二十七或是龙小凤出手与他抢夺。 龙小凤一句话都没有,她感觉自己在一个旋涡之中;她就要被卷入深海,没有人可以救她…… 她看到陆聆涛变得疯狂,他嘶声大喊,他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她费了很大的劲,才隐约听到青二十七在说什么: “你手上的那朵花是假的。暮成雪用一个虚幻的传说,骗你们前仆后继为她报仇。很不巧,你也是其中一个上当者。”那个遗世独立的女子,受尽了“长生”的苦,她根本不会再容许有别人为此前赴后继! 陆聆涛和龙小凤都怔了怔——原来是假的啊!原来是假的吗? 龙小凤茫然极了,她死死盯住那朵冰凌般的花和花中阴影——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它! 她见过它!她不但见过而且还…… 她的口舌快过她的脑子,冲口而出: “青姑姑没有骗你,你手中的花是假的。真的异植,一生一花……见光即死,如若不能在它枯萎之前弃花取果,那么这株异植也就废了!” 从陆聆涛划亮火折开始,他手中的花一直到现在仍在盛开,毫不见衰败之色——这唯一的解释就是花是假的! 龙小凤笑得惨烈。 青二十七担忧地望着她。 而陆聆涛嘶吼着“你骗我!你们骗我!” 他疯般地撕开那朵冰凌般的花;他把花瓣扯下来,把花里的阴影扒出来,把那黑色的果实般的东西往嘴里就塞…… “噶嘣!” 他难以置信地吐出一口鲜血和断牙。 他的雍容优雅全都不见,像个求而不得的疯子。 “你们胡说,你们胡说……”他喃喃地道,不死心地想要把那硬硬的东西吞下去。 可那东西十分坚硬,他梗着脖子也吞不下去,那个硬东西卡在了喉咙。他伏下身去抠喉咙,喉中发出难听的声音。 他不再雍容不再沉稳,他到底还是不是陆聆涛! 龙小凤捂住耳朵遮住眼晴,她不想听到,不想看到。 她不想看到他的狼狈。 也许她早就看过他的狼狈! 是不是离开这个世界就不会再见到她不想见的丑恶? 不是的,不是的,逃到哪里都没用;她就是从那个世界逃过来的不也是一样?! 都是宿命而已……都是命啊……我逃不开的命! 是命!是我不得不面对的命运!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不想见的我知道我所逃避的…… 一幕幕的往事如过电影般在脑海里闪过。 她以为她只是龙小凤吗? 她以为她只是一个退役的特工吗? 不是的,不是的…… 她远远不只是这样…… 可为什么会这样?! 龙小凤放声尖叫,尖叫声回荡在半封闭的地洞,又反过来传进她的耳朵! 如果能醒来就好了! 原来躲在梦境里比面对现实还要难受。 因为现实你还能去努力,而梦境却无能为力你不知道未知的力量会带你去何方! ………… “醒醒!小凤你醒醒!” 好温柔的声音…… 龙小凤一头冷汗,突然间睁开眼睛。 头顶,是白色的天花板。 还有沈一白焦急的脸。 我……醒了? “你醒了。”沈一白微笑着,仿佛她真的只是睡了一觉。 龙小凤合上眼,一颗泪挂在眼角。 “抱抱我。”她说。 沈一白宠溺地满足她;他的怀抱结实又温暖。 “沈一白,我醒了,我真的醒了。”她哽咽着说,“这真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啊。” 沈一白松开她,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龙小凤笑了起来,一切被她主动封存和被别人封存的记忆尽悉浮现于脑海。 “我不是龙小凤,我是暮成雪,对不对?”她问。 沈一白担忧地看着她,不回答。 龙小凤:“别担心,我是真的想起来了。” 不同于梦中的世界,这一次她又没有死,因为她死不了。 在她还有能力控制全局的时候,她曾经杀过自己很多次,也让别人杀过自己很多次。 可就是杀不死。 那株存在在玄幻中的异植,给了她人世间最大的幸福,同时也给了她无尽的痛苦。 她一直活着,而身边的人却一直死去。 她经历了十几二十次的人生,渐渐地忘记了许多事。 她忘记自己曾经是暮成雪,也忘记自己曾经是解韵……她做过特工,也做过教书匠;她做过女皇,当然也做过普通人, 十几二十次的人生以后,她哪里还会记得每一世的事? 不用十几二十次,十年二十年,那逝去的一切,就渐磨渐平。 所有她以为永生难忘的爱与痛,无不进了时间的绞肉机,化为齑粉。 有时候她希望自己像那具在地底的行尸走肉,远离人群,反而不必忍受唯有她才能理解的孤独。 可是时间在不停地往前走,世界开始渐渐往她不能理解的方向去走。 终于到了这一世。 科技发展到研究玄学的程度。 她才知道原来她不是“唯一”。 她成为样本“之一”。 某些集团希望从她身上找到基因变异的原因,甚至,希望提取因子,制成令人类寿命无限延长的灵药。 或者不能制药,也能通过研究她,让人类接近于“不死”。 她原来是王者,现在却成了试验品。 陆聆涛代表的利益集团,是她此刻的“拥有者”;暮声寒则来自于另一个联邦。 为了更好地利用和保护“样本”,陆聆涛他们抹去了她的记忆,让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特别。 她不自知,别人就更不会知道。她被隐藏在几百个真伪夹杂的“样本”中,被监视、被研究。 可是纰漏还是出现了,暮声寒从这几百个人中间,将她“挑”了出来,并开始接近她。 暮声寒当然隐藏得很好,隐藏到陆聆涛也查不出他的真实目的。 但,无论哪个利益集团都算漏了一点:人是有感情的。 暮声寒决意带她离开。 可惜失败了。 他们宁可杀了她,也不会让他带走她。 她被一枪爆头。 陆聆涛悔恨不已。 在那一刻,他才知晓,原来他已不能当她是个“样本”而已。 她昏睡不醒。 暮声寒只能借助他身后的力量把她抢走。 他讲故事给她,可这个故事是在她的脑海中起作用的,因此也被她的潜意识改造,变得似是而非。 他着急了,他要亲自去将她唤醒。 龙小凤将眼睛挪到隔壁的病床:她醒了,他应该也快醒了吧? 可是明白过来一切的她,已经不想再同他们有任何的纠葛。 “带我走。可以吗?”她问沈一白。 她看着他的脸,她认识他很多年了;他一点没变,正如她一点都没变。 他们是同类人吧!唯有他能真正理解她,唯有他能救她。 沈一白优雅地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露出最完美的微笑:“当然可以。” 她将手交在他的掌中,放下心来。 第277章 活下去! 数天之后,从两大集团夹击中逃脱的龙小凤与沈一白去了滇南。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非想去一趟不可,明明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来处。 沈一白什么都没说便跟着她走。 群山峻岭,埋过她这么多年来的很多朋友。 “沈一白。”她问,“你走过这么多地方,经历过这么多人,你为什么还能这样……微笑?” 沈一白:“大概我和你还是有点区别吧。” 他身上带着一个叫“九转灵珠”的宝物,能助他在各种时间空间穿梭,不像龙小凤长长久久,怎么也脱不出地球这个范围。 龙小凤瞪他:“哪里有什么区别?别告诉我男人和女人就是你我之间的区别。” 沈一白哈哈大笑。 也许是因为他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吧,有了念想,漫长的日子就不再难熬。 龙小凤默然。 她喃喃地,虚虚地道:“其实,我心里也有念想的。” 她摸了摸怀中的一本册子。 ……只是那念想,终于是没抵过时间的搓磨。 “这点我不如你。”她承认。 沈一白:“哪里需要想得这么严重,你有这样的念头,就是痛苦之源了。” 他一指山下的流水:“像那流水一路向东,得过且过随波逐流,每一刻都够认真、不悔不愧,也许这日子就能好过一些。” 龙小凤怅然。 她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么多年,始终都参不透,过得痛苦又迷茫也是活该。 她在河边静坐了三天三夜想心事。 沈一白没有打扰她,只是每天三餐送过来,等她吃完又默默收走。 第三天夜里,天狼吃了月亮,大地陷入短暂的漆黑,龙小凤长哭不已。 直到天上的明月再度现出真身,她才停住眼泪。 她回头对沈一白笑道:“我的那个梦,你说,最后会是怎么结局?” 沈一白指指心口:“我在等你告诉我。” 龙小凤眼中含着眼泪,像之前大哭那样大笑: “龙小凤肯定会是变成天下第一女侠的!” “楚门就交给楚二货吧,当然了,这个不靠谱的得有阿吟管着才靠谱!” “暮声寒……我觉得他会做和尚!哈哈哈,谁让他总阴阳怪气的!” “听陆聆涛的意思,好像老爷子被他关起来了;那就只好委屈他,把牢里的老爷子换出来,然后把牢底坐穿吧~” “阿四大概会浪迹天涯吧,反正他也不想做皇帝了。至于皇帝之位——赵日这么可爱,当然给他做了。他和阿四又要好!” ………… 她一个一个地清点过去,沈一白便微笑着倾听。 最后她停下来,不再说了;他才问她说:“那你的青姑姑呢?” 龙小凤讪讪地笑:“反正会幸福的,我喜欢的人都会幸福的!” 她跑了开去。 沈一白跟在她后面,不紧不慢。 他也希望她幸福;如果不能得到凡人所认为的“幸福”,那么至少能听从本心,肆意地过活。 龙小凤一路奔上高山之巅;月华满满,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明:既然这是命,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地,活下去吧! 她拿出藏在怀中的册子,认真地道:“小青,你也是啊!” 封面上有几个字:《青之遗事录》。 2018.09.30 ———— 我知道这次的故事不够好也不够完整,我很羞愧,可是,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感谢来看书的你们,感谢我亲爱的书友们。 特别感谢?yvonneyu!!同时也觉得特别对不住你!因为确实没写好! 我爱你!~~么么哒!~ 接下去会有青27的故事奉上。 第1章 故事的起始 故事要从大宋开禧元年十月初六那一天说起。 青二十七想,她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 因为在这一天,她正式成为武林第一盟——“汗青盟”的笔录人。 “汗青盟”是江湖中专门记录和编写武林史的组织,盟主的代号是“夜”。 “夜”创立汗青盟的终极目标,就是要为当代武林修一部史,这部史,他取名为《汗青谱》。 除了收集武林故老的传奇,汗青盟还定期发行江湖简报,这份名为《武林快报》的简报,会报导近期江湖大事件,一些重要的江湖通告也经由《武林快报》发布。 而在《汗青谱》和《武林快报》外,汗青盟还编有一份《汗青录》,专记江湖隐秘和各路情报。 《汗青录》不公开发行,由汗青盟中的护盟使者所掌握,待价而沽,先到者得。 汗青盟里一共有八十个像青二十七这样的笔录人。男四十人,以“玄”字排号,女四十人,以“青”字排号。 编号永远固定,人也永远只有这么多。 笔录人升迁为护盟使者,或是退出汗青盟,才能回复本名或由盟主赐名,而他们的编号,会立即被新人顶上。 很多人问过青二十七她为什么叫“青二十七”这么奇怪的名字? 青二十七,严格来说并不是个名字,它只是一个编号。 她的编号是二十七,所以她叫“青二十七”。 在“青二十七”们之上的护盟使者,大部分从原先笔录人中提拔上来的杰出者,也有一些是盟主四处寻觅的人才。 他们负责与汗青盟外人士的接洽,负责将种种信息汇聚成史,也负责对“青二十七”们这些笔录人的监管。 也许还有更多秘密的事要他们做。 但青二十七的师傅和姐姐——青十六——并未向青二十七透露。 青二十七五岁来到汗青盟,七岁起正式接受汗青盟的特训,十岁后便由青十六教导。 青十六一直是她最敬重的人。 她照顾青二十七,教会青二十七许多事。 青二十七最喜欢听她说她记录过的武林故事,并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像青十六那样,深入地去了解一个人,或是某个事件的真相。并且像她那样优雅、干练。 青十六……再过两年,她就会升迁为护盟者了吧。 初做笔录人,也许只能在《武林快报》上留影,但所有的历史不正是由正在进行中的事件组成的么? 记录正在进行中的历史,这本身就让人怦然心动。 大宋开禧元年十月初六,青二十七正式成为笔录人,从此之后,她将和她的同仁一样,奔走在武林的各个角落,记录武林中的各色人等、各色事件。 她的第一个任务,在十天后的十月十五,黄天荡,记录陆听寒与杨石之战。 —————— 青姑姑的故事,发生于龙小凤故事的60年前,可以说是《楚门骄探》的基石。 如果没有青姑姑的故事,就不会有《楚门骄探》。 不过,这到底是另一个故事了。 请自取品尝。 永远爱你们的作者君敬上! 第2章 初遇陆听寒 对于自己初为笔录人的第一个任务是见证陆听寒与杨石之战,青二十七很是惊喜。 她不过一介小小笔录人,而他们却是新一代的武林骄子,这种反差令她有微微的兴奋。 同日受命为笔录人的青三十笑她,说她可能会有奇遇,说不定能与他们中的一人成就鸳侣。 毕竟,他们那么优秀;而世上有有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没有期待吗?不,青二十七当然期待奇遇,但她不期待情感的奇遇。 在汗青盟时,她常见青十六在月下独酌发呆。 她猜青十六曾有过情感上的奇遇,否则不会如此孤寂。 所以说……如情感上的奇遇只能带来无尽烦苦,不遇也罢。 开禧元年十月十五,青二十七来到黄天荡。 名将韩世忠曾在此重击金兵,给大宋带来三十余年的平安。 也许是沾染了太多血腥怨气,多年后的今日,这里依然一片肃杀,只有长江水缓缓而流,仿佛不知秦汉已过。 青二十七在江边唯一的一间客栈住下。 那一夜,她辗转难眠,闭上眼,杨石的白玉双剑和陆听寒的潇湘清笛便在眼前晃动。 杨石是“临安四少”之一。他不是“四少”里武功最高的,但却是最有名的一个。 “四少”均出自名家,他更是其中翘楚: 他的姑母是当朝杨皇后,一门显赫。兼之年少多金,出手大方,无论是官场还是武林,人人均让他三分。 陆听寒则神秘得多。 出道五年来,他总是在某些时候突然出现,然后在沉寂很长一段时间后,莫明其妙地从某处冒出来。 他到底来自何方,销声匿迹时去了何处,即便是汗青盟也难寻其踪。 这样的两个人,他们将如何分出胜负? 实在抵不住心中的热望,青二十七披衣起身走到门外,扑面而来的冷洌让她忽然间平静下来: 不知何时,客栈中庭已铺了一层细雪,月光明亮的在地上框出一个方型。 月色映雪光,满地是清辉。什么杨石什么陆听寒,似乎全被这一片的白抹了去。 她走到雪地里,就像还在汗青盟的那些失眠夜,以右脚为轴,一圈又一圈地打转,轻声哼起自己喜欢的歌曲: “秋阴时晴向暝。变一庭凄冷。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词牌虽是周邦彦《关河令》,调子却不是。 从小,脑海深处就有一段曲调,好听,却不知所出。自会认字起,青二十七就喜欢把自己喜欢各种词牌的词套进那曲调,换着词儿吟唱。 她正陶醉在自己的世界,忽然,寂寂的空气里传来一声轻笑。 她吓了一大跳,满脸通红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暗处有个淡淡的灰色人影,在夜里看来有种说不出的孤单。 她既没有舞蹈天分,唱歌也是差强人意,向来只敢趁着夜深人静自娱自乐的原因——不料此刻一时忘形竟被人看见——她想找个地洞往下钻,低了头匆匆想要回屋。 “很好听。为什么不再唱一会?” 分明是讽刺,哪里是赞扬?青二十七不想理他,仍往楼上走。 他一双眸子在黑暗里闪闪发光:“你是汗青盟的人?” 此时的惊讶远不及刚才的惊心:她身着青色衣裙,随身带着篆笔小笺,并不难认。 “是又如何?”她反问。 他不答。 青二十七觉得他似乎仍在那里发笑,不由得有些生气,憋着不说话,只在暗中张大了眼。 影影绰绰见这人头戴纶巾,腰悬美玉,一幅贵族公子的打扮,难道是杨石不成? 这种静谧让青二十七觉得有点紧张,他分明仍在看自己,可她却看不清他。 迷雾一样的感觉笼罩着青二十七。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那让她觉得自己很蠢;她更不习惯被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盯着看,小停了一下便抽身要走。 他却又开了口:“我没有取笑姑娘的意思。” “哦。”青二十七不想搭话,仍然想走。 “姑娘留步,一起再看看雪如何?” 他的语气里依然有三分笑意,且话说半截,让人猜不透真意。 青二十七憋不住了,直问:“你到底在笑什么?” “呵。”他笑得有点坏,“没有。刚才以为姑娘在喊我呢。” 青二十七一愣,反应过来:“你是陆听寒?” “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原来是那词里嵌了他的名字,她咏而歌之,歌而舞之,倒似……别有含义了。 呃……她不觉红了脸,心中升起羞愤之意:就算你是是陆听寒,也不用这么自以为是吧? 你站在那里笑个不停作甚?我到底是有多好笑? 她不是个自来熟的人,虽有心骂他,脸皮却薄,生生地将话收了回去。两人之间顿时陷入冷场。 “玄九呢?” 这些年来,一直是玄九在记录陆听寒的行踪。他明显是在没话找话的笑容里,有一点点的暖意。 见不青二十七答,又问:“你是青多少来着?” 玄九曾经这样写道: “他就像闪电,只在乌云密布的天气里闪现。但你永远都不会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常常是一段沉寂过后,他便带着强光,撕裂阴霾。” 在青二十七的想像中,他是一个带着几分冷峻的剑客,她真的不知道,他笑起来竟是这样的千变万化。 “嗯?”他又问了一声。 “青二十七。”她勉强回答。 他真像闪电么?青二十七觉得他更像一场大雾,很模糊,只有走得很近时,才能看得清。 想着,鼓起勇气追根究底:“你为什么会挑战杨石?” “哦。”他想了一下,“大概是为战而战吧。” “为战而战?你不像。” 他微微一笑:“是么。” “我看过你的部分卷宗。” 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以诛杀“云南五蛊”一举成名,三个月后,又以一式“水龙吟”在武陵将山岳派掌门刘承枫击败—— 类似的事还有不少,他所选择的都是一些身有劣迹的高手;杨石显然不在此列。 第3章 陆杨之战,一次失败的任务 陆听寒一向都挑身有劣迹的高手作为对手,这次为什么要一改惯例,选择名声还不错的杨石呢? 声望挺高、出身富贵的杨石又为什么会应战呢? 青二十七实在是不懂。 不懂,当然就要问;陆听寒不想回应,她就追问。 可陆听寒的回答依然不置可否:“是么?我不如你的记性好,常常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事。” 青二十七哑然。 她没有别的长处,但记性好倒是真的。无论是什么文字或图像,她看过一次便能清楚记住。 但奇怪的是,她又是个常常丢三落四的人。 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两种特质会同时存在自己身上。 也许,她本身具有选择性记忆的能力,只选取自己需要的那部分记忆。 “明天你同杨石对战以后,无论结果如何,都告诉我原因,可以吗?”青二十七假装听不懂陆听寒的敷衍。 其实她并不擅长与人交流,只不过既然是汗青盟的笔录人,再难也要勉力为之。 虽然这样向他邀约了,却没有半分自信他会应承;她寄希望于明日之战能看出些端倪。 没想到他笑了笑,爽快地说:“好啊。” 第二天清晨,细雪再次扬起,一点一点的雪压住了黑色枯枝,湿湿的泥地被渐渐盖住,天地间就像换了件白衣,整个色彩都变得清明起来。 陆听寒横笛面江。 仍然是一袭灰衫,微见孤寂的昨日早已远去,今天的他,飘逸出尘。 未束起的头发,微微飘着的绛紫色衣带,真像从老庄时代走来的人物。 青二十七谨守汗青盟笔录人的身份,身处不引人注目的暗处,和他一齐等待,心中却忍不住感慨: 他真是个好看的男子,眸如点漆,鼻似悬胆,嘴唇的弧线很温柔,他的面容……汗青盟里,没有哪个男人比他更俊朗。 可是,除了他的面容,她并不能了解他更多。 他是雾,连笛声也听不出曲调,它像面前的长江水,貌似平静,激流暗涌。 他在想什么呢?青二十七好奇一个人为什么能够这样,面子上的松驰和底子里的紧张合二为一。 雪依然在飘着,一驾马车缓缓驶近。 这马车色作白玉,一点杂质不见,却又以金缕绣窗,显出一种俗得让人惊叹的富贵气来。 笛声忽止,陆听寒脸上露出淡淡然的笑容:“你来了?” 马车帘子低垂,帘中人语调也是缓缓的,仿佛一说快了,就失了气度:“我来了。但不知这一战,陆兄要以哪首辛词作结?” 陆听寒咧嘴一笑。 他是以“辛词迷”著称的剑客,每次战斗后,都会在拼杀之地留下一厥辛词。 “就用《阮郎归》吧。”他朗声念道,“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什么什么,难道他们竟是“故人”不成?青二十七心起疑惑。 帘中人剑出。一道白影趋近,陆听寒上半身未动,陡然间后退了三尺。 杨石轻飘飘落地,他穿着白袍,剑艄也是白的,看上去就像一片巨大的雪花。 两人没有再说话,立时斗在一起。 他们出招如流云飘渺,青二十七笔下也如神龙游走。 “杨石的剑不快,一招一式清晰已极,但每一剑刺出,都有一种回旋之力,清风变了方向,雪花也要随着他舞。 “而陆听寒却像是一片随风的落叶,杨石的剑到哪,他的人就到哪。两人一灰一白,衣带飘飞,不似武斗,倒像起舞弄清影。 “乍看上去,陆听寒被杨石的剑迫得到处躲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形势悄悄变化。不再是陆随杨剑跑,而是杨剑不由自主地跟着陆的身形走。而此时,陆听寒还未动用任何兵器。”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渐渐斗到马车边。 几道蓝芒突然从马车里疾射而出,直扑陆听寒!而此时的陆听寒,正正飘向那个方向,就仿佛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送一样! “小心!”青二十七不及细想,笔墨一弃,袖中白绫翻卷而出。她就在马车边!她能救陆听寒! 蓝幽幽的光淹没在白色的柔云里。与此同时,青二十七也感到了来自腰后的一阵剧痛。 一声巨大的金铁交响之后,一个人接住了她软软软软往后倒去的身躯,但他却无法阻止她沉入一个黑甜黑甜的梦靥之中。 在意识消失之前,青二十七分明看到,白色的马车里跃出一条黑色的人影! ………… 不知道过了多久,青二十七被腰背的剧痛疼醒了。 迷糊中,她感觉自己是在马车上。路不甚平,摇晃着,扯着腰背后更是撕裂般的疼。 这样的情形,她似乎曾经有过。 又是那首歌……好听的,幽幽的……唱的似乎是:“午夜无伴守灯下,春风对面吹……” 猛然间,青二十七好像看到个妇人惊恐万状的脸! 一个激灵,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杨石的白色马车里。 而当她看清驾车的人是谁,那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青八! 为什么青八会在这里? 明明是因为青八生了病,才临时民她顶替前来记录杨石战。 可如今青八又出现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听寒和杨石呢? 为什么她们会在杨石的马车里? 青二十七张开口却发不出声,这才知道腰后的那记重击确实很严重。 青八神情冷冷的,带着一丝嘲讽的笑。 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青二十七一脸懵,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而今的这个结果她必须有所承担:她出师未捷身先死,她,没有完成任务。 果然,一见到被青八带回来的她,青十六脸色不佳,张口便斥:“青二十七,你忘记了身为笔录人的第一条和第二条规则了吗?” “二十七时刻不敢忘!” “好,那你来告诉我,都是什么?” “真实,和公正。” “不论你觉得谁应该赢,你所能做的,就是真实地记录当时的情景。我们没有资格介入任何一个事件,事件必须以它本身的态势向前发展。这就是历史,这就是记录历史的人,你要记住,你不是主角,永远都不是主角。” “那么,有人破坏比试的规则,有人施暗算,有人有危险,也必须还原其本原状态么?”面对自己最为敬重的青十六,青二十七忍不住又问。 “是的。汗青盟容不得一点假话,也容不得你对事情做任何改变。你能想像,因自己看似不经意的举动而改变整个历史吗?” “况且,当我们记录,记录的不只是这个武林的历史,这记录还代表着汗青盟的信誉。 “这世上总有人想要知道另一些人的秘密。汗青盟提供这种可能性。 “买家既然来到汗青盟,就希望得到真实的情报。但如果他们发现花了重金,买回去的却是虚假。那么还会有人找我们,汗青盟还能生存下去吗?” 说到底,这个世界本无秘密。只要你有足够的金钱,或是任何被认为可以交换的东西,就能知道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青二十七腹诽着,她第一次对汗青盟的规则感到疑惑。 “这次若不是青八为你遮掩,你恐怕要和青三十一样了。”青十六仿佛看透了她心里的话,半是感叹半是警告地道。 原来,这次的任伤,其实是确定青二十七她们这些初生牛犊是否能成为合格笔录人的一场测试。 青八是青二十七的主考官,她所谓的“生病”一说,只是托辞。 青三十,与青二十七同日受命的姐妹,则没完成任务。 她不但没完成任务,还编出一套谎话企图蒙混过关,已经被逐出本门。 多年受训一朝如烟,不过短短半月,她便前功尽弃。听到这,青二十七背脊都凉了。 可,她的任务不也是失败了吗?她怎么就没事?! 青十六给她拿来卷宗,那是青八帮她写的: “开禧元年十月十六,陆听寒、杨石战于黄天荡,两人激斗百招,不分胜负。 “其时雪花纷飞,两人却突然罢手,相对大笑,有惺惺相惜之意。陆留一劂辛词曰:‘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 怎么!没有蓝芒,更没有黑影么?青二十七着急了,可青十六却不动声色地合上册子。 “十六姐,不是这样的,我分明看到……”她将自己所见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但听完青二十七的话,青十六仍旧不动声色: “二十七,青二十七相信你不会说假话。但如果不这样写的话,人家就会知道你贸然出手了不是么?那样你的麻烦便永无止境。 “再说,这个记录并没有改变这一战的本质,他们最后的确是没有输赢,各走各路。” 可是那个黑影是什么人,他的结局如何?陆听寒和杨石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青八又为何要为她掩饰呢? 青十六眉头微皱,淡定地看着青二十七:“二十七,你要明白,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希望你先要学会保全自己。” 青二十七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青十六要这样说? 她说的与平时教她的并不相同! 在具体的事件上,那些看起来很有道理的规则,似乎全部有了回缳的余地。 她的坚持,是否太可笑? 青十六姐似乎不忍,安慰青二十七道: “青八的记录会以《武林快报》的形式出现。你所知道的那些事,就先搁着吧,若有机会,再录入‘汗青录’。你知道,有些事,青二十七们不能全部公之于众。” 青二十七注意到,青十六说的是“若有机会”,也就是说,这件事更加可能的是永不提起,这亦令她大惑不解。 “无论如何,你还是应该谢谢青八姐,她救的不但是你,也是你笔录人的身份。”青十六没有做更多的解释。 青二十七把种种疑惑吞了下来,不敢再问。 ………… 四个月以后,青二十七的伤痊愈。 她接下来的任务,是跟随龙湖镖局走一趟镖。 每年,汗青盟都会选择一些有潜质但暂时没有成名的人做些简要记录。 如果五年后,这个人还未能在江湖中上位,那么,这个人在汗青盟的记录就会被束之高阁。 江湖的龙争虎斗,有起有伏,谁知道最后谁将如何? “你怎么知道,三年五年后,龙相如不会成为一代名侠?你要记住,你所做的事并非无关紧要,当他有所成就,你今日的记录就会非常值钱。”青十六对青二十七说。 其实她的意思青二十七很清楚,她希望青二十七在武林的底层多些历炼,不要过于冲动。 可青二十七横竖看不出龙相如有什么上位的机会。 他爱好文辞的父亲龙湖给他取了一个标准的文人名字,可惜的是,身为武夫的龙相如却不解风情,不但如此,他在武学上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青二十七这么说龙相如其实有点不厚道,因为他是个好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青二十七是笔录人,他的人生记录要由青二十七来写,总之,他对她特别恭敬,行镖过程中,也很照顾她。 有时候,他手下的镖师喜欢拿青二十七和他来起哄,他就会和他们急。 一次两次,青二十七觉得他着急的样子锉锉的,忍不住就笑,愣是把他窘得说不出话。 如果不是在开禧二年二月二十二这天发生的事,她想,她不会如此深刻地记住龙相如这个人。 开禧二年二月初七,龙湖镖局接了一趟镖,四川宣抚副使吴曦有一份寿礼要送给当朝“师王”韩侂胄。 韩侂胄权倾一朝,他的寿宴必然风光无限,众镖师都为能目睹当朝高官而兴奋异常,青二十七却提不起什么兴趣。 三月十八,武林大会将在建康举行。 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将在那时选出,汗青盟的同门大部分都已赶往各大门派作先期准备,而她却要跟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镖局少主去护镖! 第4章 每个人都有秘密 当朝权贵又怎么样?在青二十七眼中不过如浮云,她最想知道的是武林中的快意恩仇。 可是既然接了任务,自无半途而废之理。 青二十七有再多的不甘心,也只能按兵不动、尽忠尽责。 开禧二年二月二十二,一大早天空便阴沉沉的,蜷在路边的那个混身是血的男子仿佛预示了这一天的不寻常。 龙相如不顾其他人的反对,让镖队停了下来。 而今回想,青二十七当初应该是有预感这男子来得奇怪的,因为他虽然看上去又虚弱又肮脏,但黑乎乎的脸庞却掩盖不了眼睛的明亮。 这样的眸子与陆听寒不同,陆听寒的眼神会变,有时候温和有时候凌厉,而他,却始终带着点狡黠。 可是青十六的吩咐阻碍了她产生更多的想法:让事件向它本原的方向发展吧,她无权介入。 这个男子叫自称姓楚。——这就是青二十七与六十年后大宋第一门阀楚门的老祖宗楚乐一的第一次见面。 别看他后来成了一方霸主,当初的他……演技颇有一套。 当时他道是被仇家追杀至此,奋而一搏方将杀手摆脱。 龙相如要看他伤势,却被拒绝了,他说只需一身干净衣服,其他的,自己能解决。 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于是龙相如拿了自己的衣服来给他。 一切如常,除了林立看到楚乐一时的神情。 在镖队里呆了这几天,青二十七发现林立和其他镖师有所不同。 他是他们之中武功最高的一个,平日里总是穿着一身很干净的衣服,干净得不像是个常年在外行镖的人。 其他镖师都习惯了席地而坐,可他从来不,他似乎不容许自己身上掉落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灰尘。 青二十七对他的好奇远甚于龙相如。 但每次青二十七试图问起他,龙相如却很快的把话题转向别处。 他是什么人?为什么龙相如避而不谈? 此刻,林立看着楚乐一的神情是极端的厌恶,恐怕终其一生也想像不出有这么脏的人吧;甚至,也许他觉得龙相如把衣服给楚乐一穿,也是令人厌恶的行径之一。 因此,当楚乐一打了个踉跄,身子一歪,带着满身血污冲他扑来,他不由自主地一掌推了出去。 不过林立的这一掌被龙相如拦了下来。 龙相如知道林立的功夫很好,他觉得林立犯不着因为这点小事动武。 于是,楚乐一几乎是和林立撞了个满怀。 结果他俩只好一起去换衣服,接着楚乐一便拱手作别。 本以为会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但却没有。这小小的插曲叫青二十七非常失落。 在楚乐一渐渐远去的背影里,龙相如和林立忽然相视而笑。 青二十七心头突地一跳,立即决定去找楚乐一。 他们穿过的这个森林很密,要走出去没这么容易,她想应该还来得及追上他。 为什么会想去找他呢?青二十七至今也想不明白,她的任务是龙相如,楚乐一与她有什么相干? 可是就在那一念间,龙相如和林立的笑容让她不寒而栗。 她隐约意识到,龙相如并非只是她眼中的龙相如,这个镖队所押的镖,也没有她想像中的那么简单。 她确信追上楚乐一,一定于自己的任务有益。 一场大雾正在漫卷森林,世界变得模模糊糊,青二十七本能地觉得那些因雪化而变得生冷的枝干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游走。 “追上楚乐一!”她只能撇开其他,用这唯一的念头来驱赶不安。 所幸,多年特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追踪,追上他并非难事。 而被她赶上的楚乐一显然有点意外。 不过,他向来信奉“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被赶上也就不急了,笑吟吟地说了一长串: “小妞儿,你追我干嘛?你不知道追楚爷我的人有如七星捧月八步赶蟾没一个成功么? “不过看在你眉清目秀文质彬彬、性格温柔可亲温文尔雅的份上,如果再说两句甜言蜜语,我说不定会改变主意,那你可就是一击而中、万里选一了!” 青二十七打量了他几眼,她发现这男人洗干净了以后,其实还挺好看的,笑起来嘴角轻轻一歪,让人乐也不是,不乐也不是。 可就是……乱用成语,不知所谓! 她真想罗嗦回去,可惜她同不熟的人向来不愿多说话,于是直奔主题:“恕我直言,敢问尊驾从林立身上拿走了什么?” 楚乐一一听便沉下脸,只是眼神中依然带着点挑衅式的坏笑: “你血口喷人、实在是太侮辱人了!” “你们汗青盟没教过你察言观色、观一知百吗?楚爷我乃顶天立地的堂堂英雄峥峥好汉,人又帅得惊天动地鬼哭狼嚎,岂会施那妙手空空之技?!开玩笑!” 青二十七笑笑,把他的碎碎念全当作耳边风: “尊驾想必跟了我们好几天了。 “吴曦身为四川宣抚副使,他向与韩侂胄交厚,他的升官发财更要靠韩侂胄提拔,如果寿礼有失,龙湖镖局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送给韩侂胄的寿礼名义上是装在镖车上,镖师们却似乎没有非常地放在心上,平时看镖车看得并不紧。” 听青二十七这么一说,楚乐一的眼睛里闪烁出狡黠的光: “这么说镖车上肯定空空如也如也空空,我要是从那下手想必空手而回回天乏术了?” 青二十七:“林立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每天都要换一身衣服,可他身上,却有一样东西一直都没换过:他的腰带。” “所以那腰带暗藏机关暗设玄机?于是我就故意弄脏林立的衣服,用了个李代桃僵瓜田李下之计,偷龙转凤将那腰带移花接木?” 楚乐一嘿嘿一笑:“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你貌似其蠢如猪,想像力倒真是不一般的天马行空行云流水哩!” 青二十七:“林立换衣前后的腰带看上去一模一样,尊驾是不是真的换走了,我也不知道。这才想请尊驾给个明白。 “我武功未必强过尊驾,但尊驾也未必躲得过我的追踪。等我放出讯息请来援手……” 楚乐一似乎被青二十七吓到,忙不迭道:“好好好,我认了,正所谓最毒妇人心,最狠青廿七!算你狠!……” 他竖起食指,似乎还要说什么,但不等话说完,忽将指间一物往地下一甩,顿时烟雾四起,声音早已飘在数丈之外:“东西在此楚爷当仁不让,你有本事强者为胜我就双手奉上……” 其实青二十七并不喜欢逞能,也不喜欢夸口,可楚乐一甩出来的这玩艺儿真的对她无效。 所以,当楚乐一发现青二十七仍然出现在他身后一丈的时候,眼睛瞪了有三倍大: “真是阴魂不散怨念不解?小妞,我明人不做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就算过门也只能做我的第三房小妾,何必苦苦相逼,逼我上梁山你就高兴了?” 青二十七忍着心头火,以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尊驾尽请放心,我很清楚,我俩不合适。” “甚好,甚好!那么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们江湖儿女……” “彼此都不是傻子,尊驾何苦如此作态?”青二十七不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 楚乐一似乎还想与她斗口,但一转念,又放弃了:“好罢,老实和你说,镖银于我于如浮云,我是对’劫’本身乐不可支乐此不疲,另外,加点好奇罢了。” 他爽快地将林立的腰带拿出。 那一瞬间,龙相如和林立的笑又浮在青二十七眼前,这真的就是吴曦的贺礼么? 青二十七也很好奇,但又难以抑制心中的恐惧。 腰带是布制的,但却有点份量,细细摸去,似乎中间有些硬物。 楚乐一拿出小刀来想要割开它,但又忽然迟疑: “喂,青二十七还是青七十二,如果我为这东西驾鹤西去一命呜呼,拜托啦,你可千万要找个荫及子孙的风水宝地,我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得遇如意郎君夫唱妇随百子千孙……” 晕!这人实在是太能扯了,而且还这么乌鸦嘴! “喂!……” 不等青二十七说他,楚乐一自己先把嘴给捂上了,喃喃地道: 阿弥陀佛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楚爷说错话了,楚爷大好青年,还没有娶妻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还要多活几年呢……” 这人怎么专在紧张的时候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太欠扁了! 青二十七正想着,不由歪头看他:他的脸上又再浮上狡狯的笑,眼神却严肃: “据楚爷我目测,这腰带和林立腰上的确确实实一模一样一时无俩,不过样子可以仿得惟妙惟肖似是而非,楚爷目测本事就算天下第一唯我独尊,也看不出它的重量啊!” 说着,那条腰带就飞了出去,他手里的小刀也飞了出去。 这是青二十七觉得他挺欠扁的原因之二:喜欢出其不意、故弄玄虚。 “夺!”小刀将腰带订在三丈外的树干上,之后燃起一股青烟。 就如条件反射般,青二十七和他均向后狂退:原来腰带里面竟藏着火弹,一遇外力重击便会爆炸。 楚乐一嘿然道:“妈妈的,楚爷我如雷贯耳一世名、风流倜傥无价身,差点被那俩王八蛋害死。” 青二十七无言,如果她没追过来,楚乐一会注意到腰带中有问题吗? 应该会的。 她觉得自己很聪明,其实这世界上比她聪明的人多得要命。 可是,如果她没有一时好心追过来,就会被人要了命——从这个意义上说,其实是楚乐一救了她一命。 因为就在青二十七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龙湖镖局的镖队遭受到灭顶之灾。 青二十七离队时和龙相如打了声招呼。 镖队里都是男人,青二十七是唯一的女子,自然会有一些不方便的时候,之前也有过几次稍微离开,因此他们并不以为意。 返回的路依然阴阴沉沉。 青二十七不喜欢这春末的森林,树芽未发,那些黑乎乎的枝干,就像是向人压过来,憋闷得紧。 她急急地往回赶,想赶快离开这个林子,更想快点完成这个任务,或者,她还能赶上下月十八建康的那场热闹。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青二十七心中一凛,放慢了脚步。 “嘘!”一个人影身边掠过。 楚乐一! 他跟着她干嘛? 青二十七刚要张口,却被他的神情吓住:他一直都是笑嘻嘻的,可这时却眉头紧锁,脸色微微发白。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黑沉沉的林子里,血腥味越来越浓。青二十七不由自主地跟在他后面,这一刻他让她稍感安稳。 隐隐地,前方有些什么声音。两人循声而去。 林间空地上,有二十一个人:十八个死人,三个活人;而镖车却已经不见了。 三个人中倒有两个青二十七是认识的:龙相如和林立。 他们,居然持刀相斗! 龙相如头发篷乱,他显然不是林立的对手,手中钢刀已然乱了章法;林立目光无神,仿佛望着虚空。 突然,铁剑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 “东西在哪里?”第三人道。 他这一开口,青二十七才发现,适才一直有个嗡嗡的声音就是由他发出来的。 这人穿着宝蓝的长袍,脸色白得像张纸。 不,他的脸就像是一张打了五个孔的白纸,就连说话的时候,都只是将嘴角勉强地动一动,想是蒙了一层面具。 龙相如在林立的停顿下有了喘息的机会,他吐出一口血,将钢刀捏捏紧,凄然笑道:“少废话,上吧!” 蓝衣人垂下眼帘,喃喃地念着什么,随着这声音的起落,林立的剑已没入龙相如前胸。 龙相如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剑,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东西在哪里?”蓝衣人的嘴角又动了动。 这时候青二十七听见楚乐一说:“攻蓝衣!” 青二十七不理,白绫出手。 迎着林立的方向,一股浓烈的血腥扑面而来,她不由一阵作呕,只慢了半拍,林立已撤手放剑、反身来抓她白绫。 第5章 人生第一场酒局 林立的一双巨掌截住青二十七白绫上下左右可能的去向。 她手腕一抖,轻溜溜避开他的这一抓,蹂身再上。 如楚乐一的提醒,她当然知道攻蓝衣人是根本,但在这种情形下,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林立对龙相如再下杀手。 她力虽薄,或者能让龙相如少受点伤害。 楚乐一似乎看出青二十七的意图,叹了口气。 林立手掌一被青二十七白绫缠上,楚乐一腰间软剑“雾煞”已出,白花花的剑光闪动。 青二十七只不过将眼一眨,林立的一只手便掉在了尘土里,鲜血从他的断臂中狂射而出。 奇怪的是,林立虽然失了一手,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目光仍然呆呆的,似乎一点都不感觉疼痛。 龙相如突然发出一声狂吼,疯了似的冲向蓝衣人。 他身上还插着林立的铁剑,浑身的血污,犹如恶鬼袭身。 蓝衣人怵然向后飘了三尺,口中念念有词,林立大呼一声,居然反身抓龙相如背心。 青二十七急了,白绫再舞,一卷龙相如,一卷林立,想要拉住两人去势。 楚乐一吼道:“白痴!”他终于不再管青二十七举动,雾煞一晃,指向蓝衣人。 随着青二十七白绫拉扯,林立猛然倒地,一动也不动。而龙相如却没停下。 蓝衣人冷笑一声,一面避开雾煞,随着身势,竟是以身为器,整个人向龙相如撞去。 青二十七不及多想,借着扯开龙相如之力,迎向蓝衣人的身体。 一时间,四人在空中换了个位,外围是楚乐一接住龙相如被青二十七用白绫抛来的身躯,内里是青二十七与蓝衣人双双相撞。 痛!但蓝衣人也被青二十七撞离了轨道。身体相触的瞬间,他喃喃道:“拼命么?” 相持许久,明白自己终难以一敌二,蓝衣人飘然而去。 去前,白纸样的脸上,如电的目光从似以白纸裁出的眼洞里射出,先是瞧了瞧楚乐一,而后转过头来瞧了瞧青二十七,似乎在说“今日之事,还都着落在你们两人身上。” “……”随着蓝衣人退去,楚乐一轻轻说了声什么。 细问之下,他却不愿多言,只说他曾听说有个被称之为“魔境”的地方,从那来的巫师人人都会养鬼,他们驱赶鬼魂做事,被他们控制的人,叫做“血偶”。 恐怕林立就是一个血偶呢? 也许……他的神情,根本就不像个正常人! 难道他真的是个被驱赶的没有自己魂灵的躯壳?! 更为离奇的是,当青二十七和楚乐一请人来清理镖师们的遗体时,却发现他的尸身不翼而飞—— 但这些都是后话,在蓝衣人退去之后,青二十七眼睁睁地看着龙相如成为一个不可能被人驱赶的鬼魂。 临死前,他告诉青二十七,他们所押运的东西真的在一根腰带里,但是,不是在林立的腰带里,而是在镖队马夫阿三的腰带里。 阿三,那么不起眼的阿三,但却是除了龙相如之外,唯一承载这个秘密的人。 谁会想得到,那么重要的东西竟是在一个普通车夫的腰带里呢? 他甚至未能做任何反抗就被杀死,但最重要的东西却终于保住。 “青姑娘,请你帮忙将它送到韩太师府上。我身死事小,镖局的声誉却不能毁在我手里。 “我是个武夫,像你这样的读书人总叫我望尘莫及,可我是武人,武人也有武人的习性……” 时至今日,这番话青二十七仍然字字句句记得。 有的人,也许他武功不高、文才不佳,他永远也没法出人头地,但是,他们也一样有他们的原则,他们的风骨。 也许他不可能为人称道,记住他的只有他的亲人,但是,谁也无法否认他们曾经活生生地高傲地活在这个世上。 青二十七很是黯然,楚乐一却恨铁不成钢地大骂: “其蠢如猪!不对!猪都比你聪慧有加!怎么用的都是最笨的办法?你那两条白带子飘来荡去软软绵绵其力不逮,伤得了人吗?” “伤得了。”青二十七也知道她笨,可那是她自己选的,“但是杀不了人。” “疯子。”他说。 对,青二十七是半疯的。她给自己定的规矩就是不杀人。 她不晓得自己的这种理念来自于何处,然它根深蒂固。 如果一定要杀人,就让她一同丧命。 因而她用只伤人不杀人的兵刃,如果非要杀人,她就用同归于尽的杀人方法。 她相信大部分人都只想杀人而不想被杀,当他们发现自己可能被杀,就会退却,于是她也得到自保。 不过,也许这只是因为身为初出道的笔录人,青二十七确实还未真的遇到什么凶险。 “还有,你和龙相如关系有这么亲密无间需要和他相敬如宾吗?他又不是你的意中人,也不是你的好兄弟,你还为他拼命三郎生死相随?” “他对我挺好的。” “我对你也挺好的,你也为我鞠躬尽瘁马革裹尸吗!” “我不知道。”青二十七很低落。 这世上真的有鬼吗?真的有人会控制鬼吗?这个问题犹如天问。 传出信息,送走龙湖镖局诸人的尸骨以后,青二十七着实狠狠吐了一场,一整天都吃不下饭。 楚乐一没有离开,他说他还是很想知道吴曦送了什么东西给韩侂胄;青二十七觉得他是太无聊了,非得找件事来做来打发时光才甘心。 “所以说你这人的人生注定寡淡无趣郁闷至死,难道你从来不想来点刺刺激激轰轰烈烈的?有些事你现在不做就一辈子都不会做了,这不虚度人生醉生梦死吗?” “你来‘借’镖,真是仅仅是因为好奇,没有其他的想法?” 青二十七已经渐渐习惯他的罗嗦,但是说真的,她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有时间,干嘛不去行侠仗义,非得来劫镖玩儿? “喂,青二十七,你这人真是唯女子与小儿难养孺子不可教也!能让楚爷我当朋友的人也不太多,我把你当朋友,你却疑神疑鬼杯弓蛇影。 “我和你说,你要再怀疑朋友,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再说了,难道你不好奇?” 没错,青二十七也好奇,非常好奇。 龙相如告诉他们,林立是吴曦的手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东西由龙相如保管,这东西到底是什么,镖队里便只有林立一个人知道。 但从前日的情形来看,林立已经完全被巫师控制,成了一个“血偶”。 他什么时候变成血偶,他们不得而知。唯一能肯定的只是,某个神秘组织对这东西有兴趣。 阿三的腰带也是布制的,但布质、重量都很正常,这里面一定不会藏什么金银珠宝,它到底值钱在哪呢? “我看是十有八九百发百中是张藏宝图!哈哈……如何,要真是藏宝图我们就二一添作五,坐地分帐怎么样?你也不用做什么笔录人,我也不用四处飘泊,潇潇洒洒走一回……” 他看上去简直像要唱起来了。 青二十七嫌弃之极:“你想黑吃黑?” “啧啧!什么黑吃黑!我是那种人吗?你太小看我了!做人要贫贱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这叫劫富济贫,楚子曰……” 天,他又来了!青二十七忙打断他:“韩家本来就富可敌国,若非宝贝奇货可居,韩侂胄压根就不可能提得起兴趣。” “废话!要不然我好奇什么!” 话虽如此,青二十七还是不太想做这样的事。 再过五天就是韩侂胄的生辰,离临安还有三天的路程,她只希望这段时间快些过去。 因为她实在受不了一闭上眼,就想起那些血淋淋的尸体。 他们几乎全部都是被斩成两半的,有些人的脸完全曲扭,有的人却根本来不及反应,还留着宛若平常的神情;他们的血渗入黑色的泥土,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腥腻味…… 她不能再想下去,也许酒精会有点儿用吧! 在汗青盟,总见青十六斟酒独酌,她说,酒能让人忘记许多的苦恼,即使失态,也可以当成醉后无常。 不过她不让青二十七沾酒,在她看来,借酒消愁纵然有效,终是无奈之举。 半夜,青二十七偷偷起身到客栈的柜台里拿酒。 她想试试酒的滋味,可大着胆子含了一口在嘴里,却没什么感觉。 这怎么回事啊?书上不是都形容喝酒是“入口如刀”的嘛! 急急咽下,只觉一股热辣辣的感觉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她顿时被呛得咳了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她气血上冲:楚乐一居然就在客栈的角落里喝酒! 他看到青二十七手里的酒壶,大笑道:“哟!我老眼昏花眼花缭乱的看错了吗!这不是汗青盟温柔娴淑文雅秀气的青二十七吗?” 他的笑是简直是往死里坏了,青二十七气得要命,偏偏又被那酒气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仍这么笑着,忽然就过来揽住了她的肩膀:“来来来,过来干一杯,一个人喝酒,你居然不嫌闷!我跟你说……” “啊。”青二十七终于能出声了,却觉得脑袋里有些飘飘浮浮的,不由自主地就和他碰了碰杯。 后来青二十七问他,是不是喝酒的女人看上去都很恐怖,他说,不会,只是想不到一个淑女也会喝酒:“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开始欣赏你的,真的!” 不过在当时,青二十七可没觉得很开心,只有那种小偷小摸被人发现了的紧张。 但喝着喝着也就放开了,渐渐的,她觉得周围的一切仿佛往后退去,它们离她越来越远,而她的意识却无比清晰,她甚至记得他们一共喝了二十三杯酒。 趁着醉意,楚乐一又将那腰带拿了出来:“不如,我们……” “好啊。”青二十七说。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但是马上又肯定了他也肯定了自己,“只要我们保守秘密,再原物送到,那有什么不可以。” 腰带由一整块布缝成,一面朝外,与普通腰带无异;而另一面,却是一份地图,金国兵力分布图:地形、兵种、人数,密密麻麻、清清楚楚。 青二十七的酒意顿时醒了七分。 近几年,金国疲于应付北边渐渐兴起的蒙古,宋金两国边境反倒平安了不少;但此时吴曦进上军事图,那就只有一个意思。 楚乐一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一种令青二十七感觉非常陌生的神情:“吴曦是主战派?” 两人的酒局终结于沉默。 ………… 原以为劫镖的蓝衣人必不善罢干休,但奇怪的是,一直到临安,也没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 临安。 想到临安的时候,你会想到些什么? 青二十七想到的是两首诗。 “水光潋滟睛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还有“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而楚乐一想到的,却是美酒和美人。 “借问美酒何处有,牧童遥指解语轩,美人如花隔云端,解语轩里随处见。” 青二十七知道解语轩,是因为它的主人暮成雪。 武林中传说,她有种神秘的力量:祈福,得到她祈福的人都能心想事成。 三年前,幽幽谷的女主人刘玉华因夫妻反目来找她,她为刘玉华施咒祈福,不出半月,两个原本大打出手、几乎离异的夫妇便和好如前。 又有振远镖局因失镖要赔付一大笔银子,眼看着镖局众人就将流离失所,所幸镖师陈峥去求了暮成雪,果然在十日内莫名地发了一笔横财,度过难关。 凡此种种,皆让暮成雪担上了一层迷幻色彩。人们到解语轩来,纵然见不着、求不了她,也必能在这里解除烦忧。 听青二十七娓娓道来,楚乐一瞪大了眼:“楚爷这次看走眼了……你虽然所知甚微但还不致贻笑大方!我就说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楚爷我这么聪明绝顶智慧无双的人,怎么会有蠢朋友?” 第6章 解语轩中暮成雪 楚乐一的夸奖实在太夸张了,而且以其说他在夸青二十七,不如说他在自夸。 而对于这人的自吹自擂,青二十七向来鄙视之:“这世上难道只有你行?我好歹也是汗青盟的人!” 楚乐一气鼓鼓的:“我说青二十七你这人怎么这样!给你个楼梯,你还顺势往上爬了!那好,楚爷现在悉听尊便,看你这马首如何是瞻!领!路!” 青二十七白了他一眼,正想去问路人甲,却被他逮了回来:“还以为你不傻,原来你真的傻!放着楚爷我这‘临安通’你视若无睹如视空物,还去问谁啊?” 他是“临安通”么?青二十七不知道,她只晓得他师承天山一派,数年来游历山川,管遍闲事。 汗青盟的同仁倒也有想过记他事迹来着,可每一次都是跟了两天之后,就被他跑没了影。这么说来,青二十七能和他这么共行几日,倒也不易—— 或者是因为他并不是她的任务吧! “哼,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先暗中刺探,到时写几个闲笔,正可补充盟中所缺的此人资料。”她这么打算着,不由得意洋洋起来。 解语轩便在西湖边上,由四座水阁组成,做“回”字形格局,一面临街,三面临水。 与其他酒楼不同,解语轩没有门窗,四体通透,只垂着轻纱,远远看去,便如浮在水上的一座仙宫。 四座水阁中间的水面上却停着一座画舫,上面有歌女弹唱助兴,吴侬软语,一派水乡秀色。 青二十七和楚乐一拣了个临湖的位置坐下。 其时春光明媚,照得西湖水闪闪发亮,远处的苏堤白堤柳芽初发,望之如一抹淡青的痕迹,极目远眺,甚为空旷,只有湖上几艘画舫,星星点点,给西湖的素静抹上一点色彩。 青二十七正醉于美景中,一个女侍早已过来,在桌上放了一副注碗,两副盘盏,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只,俱是光芒闪闪的银器。 青二十七自七岁开始特训,哪曾见过这种精致奢华的排场,顿时有点傻眼。 楚乐一拣起一块梅花糕就往嘴里放,一边嘿嘿笑道: “怎么样,这些,这些,都没见过吧?这真是孤陋寡闻目光短浅……瞪什么瞪!我有说错吗? “我说你也稳重成熟点,再这么少见多怪井底之蛙,楚爷的脸都给你丢到九霄云外了。还好遇上的是楚爷我,不然还不让人笑话死?” 不等青二十七反应过来,他一口气说了下去:“所以为了感谢我,这一顿你一定要请客!就这么定了!楚爷我真是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啊!” 说话间,又点了几样青二十七叫都叫不出来的小菜,叫了一壶酒。 青二十七早习惯他的作派,懒得搭理。只仔细瞧那酒,这酒色作浅白,不太透明,与前日在小馆子里喝的不太一样,不由迟疑。 楚乐一道:“这个也没喝过?白居那个当然就易的《杭州春望》,你总听说过吧?”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青二十七不由有些欣喜,“这就是有名的‘梨花春’?” 楚乐一笑吟吟地道:“不错不错,不愧是汗青盟的新秀,我楚乐一的朋友,果然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你尝尝这酒,甜甜的,酸酸的,有营养,味道好,我说啊,你难得到城里一趟,今个儿可要一醉方休不醉无归,过了这村可没那店了……” 呸,还想骗她,谁不知道这“梨花春”入口虽易,后劲却足,若是一时贪杯,难免醉倒被他取笑。 青二十七正要反驳,忽听得邻桌一个男子一声大呼:“瞧,那不是公主的画舫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水阁的人几乎全奔了过来,人人都将头颈老长,想要一睹公主风采。 青二十七也忙转头向湖中,见那湖中果有一结彩画舫缓缓驶近。 只是让她心头大震的,并非什么公主,而是杨石! 画舫上不见有公主身影,倒是杨石与另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站在船头。 青二十七立时就想冲过去问他个明白,楚乐一忙将她双手按住,似笑非笑地道: “临安城里最最万众瞩目的才子佳人金装大戏就要上场,别怪楚爷没提醒你,稍安勿躁非礼勿言,如果让你搅了局,千千万万的临安百姓唯你是问罪不可恕!” 青二十七心中着急:他到底在胡扯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杨石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那天到底发生了吗?那个黑影是谁?她的第一个任务,她那失败的任务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幕后? 那公子哥儿忽地将扇子丢在画舫与解语轩之间的水面上,腾身而来。 他这一拧身,端的是姿态优雅,就在此时,杨石右手轻动,似乎用什么暗器将水面上的扇子一弹,扇子立时向旁边移了三尺。 那公子哥儿原本算准了中途借力的地点,被杨石这横一插手,眼看着就要落入水里。 不过他终非等闲之辈,双腿在空中连环踢出,仍是准准地想要借力折扇。 但在此时,杨石的身子也动了,他翻身跃起,对着那公子哥儿一掌拍出。 那公子哥儿哪料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只好腾出手来接招,两人手掌在空中这么一碰,局势突变。 那公子哥儿再也找不回着力点,直直向水里坠去,而杨石却借了这轻轻一掌之力,飞身上了解语轩。 当那公子哥儿腾身而起时,围观者均报以高声喝彩,可形势随即又一变再变。 众人的声音也是忽起忽落,一人叫好声未落,另一人的惊呼声又起,喜忧交替,哭笑难分,到后来那公子哥落水,人人却都只剩了一种表情:想笑又不敢笑。 这一片寂然中,画舫里传出了一阵格格笑声。 这声音便像夏天里嚼上一块冰似的那么清脆;又如高山顶峰皑皑白雪一般干净。 只是那人儿却一直便藏在画舫的帷帐中,怎么也不肯露出脸儿来。 那公子哥儿极为狼狈地游回画舫,侍从皆手忙脚乱上来帮手,他却神色自若地摆摆手,长声笑吟道:“弄潮儿向潮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青二十七忍笑:此人全身都湿透了,还“手把红旗旗不湿”呢! 只听得帐中那清脆的声音似乎也忍着笑,却一本正经地问道:“好词呀,当真好词,你记得真多,这是谁写的?” 那公子哥儿答道:“是潘阆。他共有《酒泉子》十首,全是讲临安名胜的呢!” 那声音道:“这么多啊,那好,咱回去你一首一首写给我。” 忽又记起杨石:“啊呀臭石头,你既赢了屎壳郎,可要帮我到解语轩求回灵符哦!我们先回了,你回头再给我。” 青二十七看了杨石一眼,他仍是白衣白剑,身形潇洒,虽然受了冷遇,神色却如平常,说起话来也依然是不紧不慢:“是,天天你等我好消息。” 待公主画舫又渐渐远去,杨石方才登上解语轩的祝诵阁,那里,正是人们求签祈福之地。 转回来,只见楚乐一大喇喇地狂嚼狂喝,似乎刚才的闹剧与他无关: “喂,青某某,早让你要气沉丹田闲情逸致了,这么无聊的热闹,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去凑啊?你是楚爷我带来的,楚爷我面子上挂不住的。 “啧啧!临安的男人们眼睛长哪去了?!出其东门,有女刁蛮。有女刁蛮啊奈公主又何?公主犹如男人婆兮可谓之扑朔迷离雌雄难辨……” 这位百合公主,这位大宋的天之娇女,正是“临安四少”之一的白天天,而那公子哥儿,则是被白天天叫作“屎壳郎”的史珂琅。 据说,临安城里本来只有“三少”,公主百合硬是要横插一脚,坐上了这第四“少”的交椅;平里爱穿一身男装,四处游荡,仗着皇上和皇后宠爱无法无天。 别说是韩君和、杨石、史珂琅这“三少”自己,便是他们身居高位的老子来到面前,她也向来不当一回事。 “好在是皇帝女儿不愁嫁,奇货可居,否则就算给我十套大宅子我都不要,加万顷良田再加海底捞月奇珍异宝,我才会稍微考虑考虑……” “不是吧,楚乐一!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罗嗦的男人!麻烦你少说两句,不会死的!”青二十七的耳根快被楚乐一唠出老茧来了。 楚乐一发现她的失态,正待说些什么,一个侍女突然过来,在楚乐一耳边说了一句话。楚乐一点点头,忽然问青二十七:“君想不想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无论在什么时候,解语轩的东面都会停着一叶扁舟。想见暮成雪吗?先问过好好吧! 好好算不得美人,看上去也不够大方,连笑起来都总是抿着嘴儿,如果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好,可要是你惹着了她,她也不会给你好脸色。 当然,通常人们并不愿意触犯她,因为谁都知道,只有坐上了好好的船,才能见得着暮成雪;何况,又有谁忍心对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恶言相向呢? 可是这个定律对楚乐一来说似乎无效。 在好好的船上,青二十七悄悄地问他,为什么好好总是要抿着嘴笑呢? 暮成雪是不是也和好好一样? 她说,这样的女子,看上去很容易亲近,但实际上却很少有人能走进她们心里。 青二十七说这些的时候,好好正站在船头俯身撑槁,一抹阳光洒在她身上,明明是暖色调,可她却从这暖暖的色彩里看见一丝悲伤—— 西湖太美,那种美使人显得太过黯淡,好像在它面前,人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大约是嫌船上太静,楚乐一回答青二十七的话时,特地放开了声音:“你想太多了!要楚爷我牙齿生得像她那样歪瓜裂枣东倒西歪,我也只能笑不露齿了!” 青二十七瞪了他一眼,生怕好好被他一气,就甩下他们不管。可好好却回过头来,仍旧抿着嘴笑了笑。 楚乐一又说:“你的嘴形也差强人意血盆大口,我一会就找暮成雪借个针线,帮你缝小一点!” 好好又笑笑:“那么就有劳楚少侠了。” 楚少侠!青二十七差点儿笑翻。可是楚乐一的话更好笑:“唉,你好奇怪!我说你怎么就从来都不生气啊?!” 敢情他就是想逗好好生气啊!明明奇怪的是你好不好!青二十七腹诽道,要是她,以她现在与他的熟悉程度,早就回敬过去了。 可好好偏偏只是吃吃地笑着:“因为我知道楚少侠是故意要气我的嘛,如果我生气了,不是就让你得逞了嘛!” 她的每句话结尾,总会带着一个轻声的语气词,听起来软绵绵的。 说话间,小船已驶到一片荷丛中。 此时刚过立春,新叶未长败叶仍在,“留得枯荷听雨声”,败叶丛里是一座叫做“风荷”的水阁。 青二十七原想,远离了陆地,即便是在荷花盛开的夏季,想来这里也仍是寂寂的吧,可是她错了。 因为她忽略了暮成雪,那个笑起来能够令天地为之一亮的女子。 青二十七平常看人的时候,都喜欢从眼睛看起,可是看暮成雪的第一眼,却竟是被她的双唇吸引。 暮成雪的肤色极白,衬得唇色娇艳欲滴,便似含了一枚红果一般,青二十七暗自想,若她是男人,想必也会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她正呆呆看着,那诱人的双唇忽启:“楚乐一,你还知道时日呀!”说着,一双美目向青二十七瞥来:“这位又是哪家的姑娘?” 青二十七终是没有她的道行深,忍不住将脸一红。 楚乐一道:“没办法,谁让楚某这么优秀!我都已经用上我的成名绝技‘水云十八绕’了还摆脱不了她!唉,人真是生而烦恼啊,男人若太过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也真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 “你!”青二十七翻了翻白眼,她真是没见过这么臭美的人! 第7章 韩府寿宴 见楚乐一又耍嘴皮,暮成雪哈哈一笑,柔荑搭在青二十七肩上,一点也不像两人初次见面:“唉,你说这人的脸皮到底是怎么长的,都赶得上临安城的城墙了!” 楚乐一一本正经地道:“我说的可句句是实,不信你问这位青二十七,一路上我拒绝了多少妙龄女子的好意!我冲破重重情障来到这里,你说我容易吗!只不过耽搁了这一下……” 暮成雪忍笑道:“我不和你扯皮!东西呢?拿来!否则就得兑现你的承诺,在我这解语轩干三个月苦力!” 数月前,暮成雪托楚乐一回天山带件东西,但是他却一路将闲事管着过来,比预计整整迟了一个月才到临安。 楚乐一道:“暮成雪,你太过分了吧!你可是鼎鼎有名的解语轩主人,居然连怀疑朋友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江湖上谁不知道,楚某向来说话算话言出必行答应了的事……” 暮成雪看了看日色,微微笑道:“我看今儿又快过了,别忘了,迟一天你就得多端半个月盘子!” 楚乐一忙将剩下的话吞进肚里,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个玉瓶。 暮成雪伸出纤纤素手接了过来,笑道:“我就说嘛,不威胁下,你还不知要罗嗦到哪年哪月。” 楚乐一这家伙!居然什么都没和她说! 也许是因为当下的氛围太过放松,青二十七直接大叫起来:“这是什么?难道是天山圣药雪莲子?没想到你居然还私藏圣药!快给我瞧瞧!” 雪莲子乃天山奇药,难得一见,青二十七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可楚乐一干嘛笑得这么贼啊! “这不是雪莲子。就算给你看了,你也不知所云!不如趁早知难而退吧土包子!” “你又不是我,你咋知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不信你闻!”楚乐一倒大方,从暮成雪手中抢过玉瓶,开了瓶盖放青二十七鼻子底下。 “啊嚏!”这是什么东西啊!一股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青二十七顿时打了个喷嚏。这味道有点像胡椒,但又比胡椒更香、更奇特。 “这叫孜然。”暮成雪想要为青二十七解围,但是青二十七却更糊涂了。孜然,那是什么东西?她让他不远千里的带这东西干嘛? “真是对牛弹琴!愚不可及!呆头呆脑!我说青二十七,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楚爷说话做事都是响当当的说一不二啊?” 楚乐一将瓶子还给暮成雪。两个人都一副强忍着笑,打死不说的神情,真叫人气坏。 青二十七喜欢当时的气氛,可是这种气氛却是被她打坏的。因为她问了一件不该问的事。 她问无所不知的暮成雪,“血偶”真的是被巫师控制的灵魂么?这种邪恶的法术,该是如何炼成? 暮成雪一怔,笑道:“这有何难。这种法术,我也会呀。” 然而只一瞬后,她就收敛了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娇态:“世上有许多事是没法解释的,比如鬼神,信则有,不信则无。法术也一样,关键不在于有无,而在于如何使用。” 她的这句话,说了就如没说一样。 水阁里忽然寂静下来,只有冷冷的风吹动桌上的书页时发出的哗啦啦的声音。 ………… 从解语轩出来,转日青二十七和楚乐一就去韩府献上了军事图。 出于礼貌和感谢,韩侂胄邀请他们出席他的寿宴。 在见到韩侂胄之前,青二十七对他的印象都来自于传说。 市井中一直流传着他当年拥立圣上和前几年打压赵汝愚、朱熹等人时的种种劣迹。 在那些流言里,他是一个不学无术、工于权术、独断专行、左右朝政的人。 可真的见到他,青二十七却对这样的流言有些疑惑。他力主北伐真的只是为了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么? 如果不是,那他出乎常理的热忱又来自何处?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的兴趣似乎只是如何获得更多的权势。 所有这些,都将出现在日后史记官的笔下。 但他的心里想着什么,就是站在他面前的青二十七都难以猜透,在很多年以后,人们又从何记录呢? 其实,青二十七的疑惑也是很多人共同的疑惑。正因了这种疑惑,寿宴上一直存在着两三种不同声音。 韩侂胄的寿宴摆了上百桌,青二十七和楚乐一被安排在中席上。 与他们同桌的大多都是一些小官吏,北伐的传言让他们惶惶不安,谁不想太平地过日子,再图升迁呢? 在积弱的大宋,这样的官吏有太多太多。楚乐一听了一会便听不下去,拉着青二十七到下席的一张桌子坐下。 在这里的官吏等级更低,说起话来也毫无顾忌。尤其理想的是离主桌虽远,却恰好能看到整个厅子的状况。 面对着青二十七坐的是位满面胡茬的男子,从言语中得知他叫许俊,从两淮地区来。 两淮正是宋金对峙的前线,听说这段日子,不断有小股宋军袭金。 “嘿,你们知道不,就上个月的事,西和州守将刘昌还把鞑子约出来边境上头,他奶奶的一刀砍了,跟切西瓜似的,真他妈过瘾!” 许俊说着,刚拿起酒碗要喝,忽然大厅一阵吵杂之声,来了几个行色匆匆的人。 许俊一见大喜,酒碗也丢下了,三步两步奔过去,一把搂住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道:“老彭!你怎的也来了!”。 那汉子显得有些疲惫,但却掩不住眉目间的兴奋,他示意许俊先回座。到内堂去拜见了韩侂胄后,果然回转过来。 这男子叫彭法,是东路招抚使郭倪帐中法曹,还未等他没坐安稳,许俊便捶了他两下:“老彭,你不去打鞑子,却来这做甚?想做大官忙巴结啊?” 彭法笑道:“这不正是打了鞑子来么!” 一言甫出,满桌皆愣。许俊问道:“真有此事?果真……打起来了?” 彭法笑而不言,用筷子沾着酒,在桌上写了“泗州”二字。 许俊更是惊奇:“打回来了?泗州是边境重镇,鞑子向来把守得和个水桶似的,这……取胜不易啊!” 彭法故意卖个关子,低声道:“可不是么!前日郭倪将军着陈孝庆、毕再遇两将军取泗州,自以为抢占先机,谁知还未定计,就捉到了一个细作,审问之下才知我军要进攻的消息早被金狗探得……” 是的……这是青二十七第一次听到“毕再遇”这三个字。 那时候的他,远非后来那个厌生却又怕死的垂垂老者。 酒桌之上,几个汉子仍旧兴致勃勃地谈着当日的那场大战。 金人得知宋将进攻的消息,立即作防御准备,将泗州榷场关闭,并堵塞城门。 他们迅速的反应令宋军中顿时阵脚微乱,有人甚至提出放弃攻城;但毕再遇仍然坚持。 那个清晨,毕再遇将八十七名死士召到帐前。 没有太多的煽动性语言,他只是缓步走过每个人身前。 这些人,都是他一个一个地从边境流民中挑选出来,留在身边。 他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历过生离死别,每一个人都誓死效命于他。 可有时候,他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让他们随自己征战沙场是错是对。 “敌人已经知道我们出兵的消息。如果这一战已然不可避免,失了先机,只会带来更大的溃败。自古兵以奇胜,你们愿不愿再信我一次?” 没有人用语言回答他,八十七死士用目光说出了他们的决定。 这种生死与共的默契,当时青二十七并不能理解,直到不久以后她见到毕再遇和他的死士,方才了解,他们愿意为他死战,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值得。 攻势提前一天发动。金兵原以为有备无患,但终于还是措手不及。 毕再遇调动兵力,分兵在西城下河道上陈列旗帜,罗列舟楫,做出要攻打西城的样子。 但其实他早先就孤身来探过地型,带领死士走山路从东城南角突入泗州,将金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毕再遇身骑他心爱的战马“黑虎”,一马当先,直达城门之下。 “黑虎”扬蹄人立,毕再遇便借着它一跃之力,飞身冲天,待得力劲消退,将落未落之时,手中双刀在城墙上一点,再次腾身,便如神仙驾云,扑上城头。 可怜城头守将哪见过这等功夫,连弓也来不及拉,便被毕再遇一刀砍落城下。 “那日我也在城下,但见毕将军单个儿在城头厮杀,一对双刀使得风云变色,也不知到底砍了多少胳膊、多少脑袋。金兵肝胆俱裂,哪还敢抵抗?纷纷从北门败走,西城便这么破了!” 虽是亲身历过,彭法仍说得喜不自胜,青二十七和楚乐一在旁听着也觉热血沸腾, 青二十七性子恬淡也就罢了,楚乐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阵哇哇乱叫,端起酒杯,与桌上众人干了一圈,也不知是因为听说宋军胜利了在高兴,还是因为自己想喝酒。 彭法继续道:“这时候西城仍在顽抗,毕将军又带众死士转攻西城。” 攻取西城的过程更加传奇,它仿佛是专为毕再遇立威而建立的一座城池。 在城下,毕再遇高悬帅旗,出声劝降: “大宋毕将军在此!大宋毕将军在此!你们都是中原遗民,还不快快投降!” 他的这句话以内家功力送出,相隔虽远,却一字一句非常清晰,西城守军听在耳中,不免心思活动。 高宗南渡之后,他们便留在这兵家必争之地,既有陷身敌统区的无奈,又要为时有发生的大小战事提心吊胆,早已对这种生活厌倦。 此时见了毕再遇神威,心下佩服已极,但得一人欲降,顿时全军瓦解,纷纷出降。 彭法说到这里,一桌的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子,方从那场战事里回过神来。 许俊叹道:“毕将军如此本事,那招抚使的位置本该他坐才是!” 彭法摇头道:“若毕将军是那贪恋功名之人,断不会在战场上舍命拼杀。” 他偷偷一指上座的韩侂胄,悄声道:“给他送送礼,拍一拍,岂非升得更快?” 这一战之后,招抚使郭倪赶到泗州,慰劳得胜的宋军,要授予毕再遇刺史头衔。 毕再遇却坚辞不受:“国家河南八十有一州,今只不过打下了泗州的两城,就要做到刺史,那么之后挥军中原,将军又该赏我什么呢?” 许俊一拍桌子,叹道:“若我大宋再多几个毕再遇,何愁中原不复!” 话音刚落,同桌一名书生却冷笑了一声:“我看却未必!” 对于是否出兵金国,朝中一直便有着激烈的争论。 史弥远向来主和,宫中杨后为报当年韩侂胄反对她立后之仇,也与韩针锋相对,这两人内外勾结,是为一派。 而即便是主战派,也有着韩党与非韩党之分。 那发异声的书生叫刘适,便是主战派中的非韩党。 只听得他冷冷地道:“韩太师只为争一己之功,贸然出击,只怕是凶多吉少。再加上他任人唯亲,连辛将军都被他弃而不用,如何能成大事?” 他说的是辛弃疾将军,那个青二十七非常佩服的人。 前年,他曾入朝上奏历年探查得来的金朝情况,也曾与韩侂胄商讨北伐之事。 但不久之后,却被安置到了远离前线的镇江,不久又知江西隆兴府,去年十月,他遭到弹劾,不得已解职回到铅山。 那里有他最爱呆的地方:瓢泉。 青二十七听说这眼泉是他发现的,因形状如瓢,就取孔夫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之意为名。 只是瓢泉虽好,郁怀满抱。他在瓢泉所作的词句,多半出离悲愤。 刘适说到此事,许俊原已挥起的拳头总算恨恨放下,但口中犹自念道:“金人现在疲于应付蒙古,不趁此机会北伐,更待何时?” 青二十七一向只问武林事,听说北伐,便只有一雪靖康之耻的概念,哪知其中还有如斯复杂的事情,一时间听得呆了。 第8章 公主的贺礼 见青二十七呆住,楚乐一推推她,埋怨道:“想什么呢!呆子!快陪我喝酒!” “哎,你说此时北伐,到底是该不该?”青二十七不理楚乐一的无厘头,喃喃问道。 “青二十七,你几时变得这么忧国忧民难道还想做个侠之大者?你做你的笔录人,我做我的逍遥客,微如草芥也!他战与不战,又与我们有何关!半毛钱关系没有!” 楚乐一发现青二十七在瞪他,吐了吐舌头,说道: “要说真心话,谁爱打仗谁自个打去,不关楚爷我的事,也不关百姓的事! “百姓只要有好日子过就行,各人自扫门前雪,管他谁是皇帝爷……况且,这北伐,我看啊……” “你就喜欢喝酒呗!”青二十七有点恼他,其实他经常蹦出的一些名词她都不是很懂,只是本来不爱多问,加之习惯了就更没想到要一问究竟,便随他去了。 楚乐一一笑,仰脖喝了一大口酒。 说话间,厅口一阵乱哄哄的。 有大人物要来了? 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中,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子蹦蹦跳跳跑上前厅,对着韩侂胄便是一揖:“韩太师,我给你祝寿来了,还带来了父皇的礼物哦。” 声音清脆,就算是一本正经的说话,也似乎带着三分笑意。 席间顿时一片轻微的骚动:“那是皇上的百合公主!” “‘临安四少’白天天!” “她带来了礼物,会是什么东西?” “你看她身后那个,可不是史家的公子史珂琅?” “我瞧她还是和韩公子相配些!” “嘿!不是还有杨公子待选嘛!” 对于白天天,青二十七有着十二分的好奇,忍不住半站起身张望,目光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将她看个清楚。 冷不防边上楚乐一“卟”地一声,嘴里没来得及咽下的那口酒全喷了出来: “又是她,没见过她以前,居然还有人传闻她是如何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还让楚爷我期待了一下子,可这真人……楚爷横看竖看上看下看,这也叫美人?什么眼光!” 有这么夸张么?青二十七倒没觉得。 这女子确实算不得绝色,单眼皮、薄嘴唇,鼻梁很挺,分着看时不见得好,但五官合在一起却让人觉得舒服,最难得是眉宇间的那一股英气,自与平常女子不同。 韩侂胄回了一礼:“谢主龙恩!” 白天天笑道:“太师不用拘泥君臣之礼啦!”说着将手一拍,只听得丝竹声响,厅子外涌进来一队人,面着脂粉,妖里妖气的。 青二十七听说宫庭常将市井优伶唤到内庭饮宴助兴取乐,却是从未见过。此时见着他们,不免有些孩儿心性,跟着人们围了上去。 只见其中一个伶人先得上台去,团团做了个四方揖:“今逢韩太师寿辰,晚生献丑,口占一绝祝寿。” 他清了清嗓,吟唱道:“堂上一段老朽木……”此句一出,人人变色。 青二十七偷偷看了看韩侂胄,只见他身边的韩君和脸色一沉似要阻止,韩侂胄却神色如常,示意他无需妄动,静等下文。 那伶人果然话锋一转:“江山社稷顶梁柱……”此两句虽不甚通,但转承之间,亦有几分文思构巧,场面顿时松懈下来。 那伶人接着又念:“淫浸风雨千秋载……”之后便装腔作势,仿佛苦思求句。 人们都知这是祝寿辞,想来结尾无甚新意,正想要各自散去,哪知这伶人想了良久,却只蹦出两字:“太湿(师)!” 这一语双关的两个字一出,全场哄然大笑。 韩侂胄也微微一笑,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他仿佛知道此番公主前来并无善意。 公主仍杨后亲生,她与杨后养子、也就是日后很可能被立为太子的赵曮关系自来很好。 而赵曮的老师正是史弥远,就在不久之前,赵曮还上书皇上,说他妄开战端,危害社稷。在他的眼里,这些人全是绊脚石; 公主一介女流,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她既爱玩乐,他也就大度地随她胡闹。 但,这会不会是史弥远向他发起另一轮攻击的先兆呢? 韩侂胄看了史珂琅一眼,他正笑吟吟地和白天天低声谈笑。同样是“四少”,自己的儿子君和却很沉稳,这点,他很放心,不过那杨石…… 且不言韩侂胄杂念纷至沓来,不多时后,那吟诗的伶人便被两个丑角赶下场去。 两个丑角演的是武戏,一个打的是中规中矩的“太祖拳”,另一个却尽是耍无赖的打法,忽而滚地乱爬,忽而往对方裤裆便钻,极尽丑态。 众人笑得前俯后仰,歌舞升平中,全然不知战争正一步步地迫近。 忽然间,又有一人上台大声喝止了这两个丑角,而先前那伶人也悄然上台。 韩侂胄知道公主的把戏立时就要现形,忙收了心神。 那人先一指那做歪诗的文人,介绍道:“此樊迟也。” 又问:“迟,谁与你取名?” 樊迟回答说是孔子,那人拜道“是圣门高第。” 又说那武人乃樊哙,问其名何来,樊哙回答说是高祖刘邦命名,那人再拜道“真汉家之名将也!” 那第三人也不等他问,径直道:“罢罢罢,我知你要问甚了!小的樊恼,樊恼自取也!” “烦恼自取”? 这言一出,大家皆知这是百合公主是在公然嘲笑韩侂胄力主北伐之举了。 韩侂胄冷冷一笑:“公主,你这是何意?” 白天天格格笑道:“没有没有,太师可别多心啊……” 韩侂胄道:“不瞒公主说,吾已奏请圣上削去秦桧王爵,改谥‘谬丑’。” 白天天拍手笑道:“我就知道太师是个好人!” 韩侂胄冷然道:“公主于国事不甚了解,日后让小儿君和慢慢说与公主听,但挥师北伐势不可免。吾明日即当上书,劝圣上下诏。” 白天天道:“我就是不明白了,为什么一定要打仗,现在我们不是挺好的嘛!一打起来,这么多年的休养生息岂不是又全部白搭?” 她生在帝王之家,对民间艰辛所知有限,但平时听哥哥、以及史、杨等人说得多了,一知半解地也能说上两句。 眼看两人就要说僵,韩君和忙上前道:“公主所言有理,但……” 一语未了,却见白天天怔怔的,她的目光早已越过了他。 这女子一下就忘了当朝太师,忘了满座宾朋,忘了国家大事,忘了三少痴缠。 更稀奇的是,她那一张粉脸居然很少见的红了,她红着脸,人儿却如轻燕般掠前,对着走进宴厅的那人大声道:“陆听寒,你可还记得我?我是白天天!” 不见行走江湖时的飘逸,陆听寒今天一身书生打扮,长袍窄袖,长发束起,甚至连目光中的逼人气魄也收敛了。 所幸嘴角那微微的笑容仍是陆听寒式的。 否则乍一看,便似寿宴上一抓一大把的普通英俊书生一般。 青二十七一直都弄不明白陆听寒的笑,因为他的笑容总是模模糊糊,他那不置可否的笑里,似乎藏着些什么让人说不上来的东西。 与他相熟以后青二十七问他,这笑意中到底有什么;他的回答却仍只是笑笑。 “掩饰吧。”他说。 他想掩饰些什么呢?也许每一次需要掩饰的都不同。但在韩侂胄的寿宴上,几乎人人都可以看出,他想掩饰的是白天天的热情。 略微侧身让过白天天热切的目光,陆听寒像任何一个谦卑的下属:“是,公主。” 可惜的是,白天天的热情并非他单方面能够掩饰。 那女子依然不依不饶:“陆听寒,你已经消失五年了!你可知这五年来我每天都很想你!” 五年前正是陆听寒在江湖中暂露头角之时,难道他出身官宦? 五年,五年前的白天天应该只是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吧! 青二十七不由轻笑:十岁的女孩知道些什么,怎么会对陆听寒着起迷来? 陆听寒微微一笑:“禀公主,陆某这五年一直追随辛大人左右。此行乃是为太师祝寿而来。” 不等白天天回话,他向韩侂胄一礼道:“辛大人命在下前来,奉上贺寿薄礼,望太师笑纳。” 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幅卷轴呈上,韩君和接过,回了一礼。 韩侂胄点点头:“吾记得你,你是嘉泰二年的榜眼,但后来不等选调便离开。” 陆听寒道:“太师好记性。” 韩侂胄道:“稼轩之事青二十七已尽知,必当择机为他申诉。” 陆听寒道:“多谢太师好意。实不相瞒,辛大人身体已大不如前,恐怕再难出仕。今呈词一首为礼,但求太师领会辛老一番苦心。” 韩侂胄皱皱眉头,取过卷轴。随着那卷轴缓缓展开,陆听寒朗声诵道: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此词沉郁悲怆,青二十七听着,不由得痴了,想那辛弃疾,多少的年少雄心就淹灭在四十三年的岁月中,廉颇虽老斗志不减,却又陷于复杂政局无法一展抱负——收复中原是宋人心愿,但只凭几个人的力量又怎能功成? 韩侂胄低首不语,似在思考什么。 陆听寒又道:“太师立志北伐,其心可佩。如若严修战守之策,驯练雄兵,广集粮草,任用贤良,待金人与蒙古拼得两败俱伤之后再出师灭金……” 韩侂胄一凛:“北伐势不可免,你休来动我军心!” 陆听寒叹道:“太师!” 韩侂胄将手一挥,制止了他:“不用再说,吾心意已决,此番进军,定要我大宋直捣金都,收复幽云十六州!” 陆听寒还想说什么,冷不防史珂琅跳了出来:“这是韩太师寿宴,谈国事未免太煞风景。” 他向韩侂胄行了一礼:“晚生不才,想和这位陆兄切磋切磋武功,也可为太师寿宴助兴。” 一面说着,却一面拿眼瞥白天天,显是因白天天对陆听寒青眼有加,才出言挑衅。 陆听寒一怔,史珂琅将折扇一展,晃了两下。 楚乐一不知何时也挤上前来,在青二十七耳边嘀咕了一声:“啧啧,装腔作势装模作样装疯卖傻装聋作哑!大冷天的摇什么扇子,难道说想冻死蚊子?” 青二十七充耳不闻,但拿眼瞧白天天,这女子正充满期待地看着陆听寒。 白天天的眼神明显刺激了史珂琅,他“刷”地一声,将折扇并成一根短棍,直向陆听寒胸口点去。 陆听寒侧身稍退,让过这一戳。 史珂琅叫道:“好身法,再试试这招!” 嘴里念叨,手上也没停,竟是粘着陆听寒的身形,折扇横打,突然展开,劲力已罩住陆听寒上三路,左手食指却点他腰间,形成环击之势。 他这招颇见功底,陆听寒不敢轻视,整个身子向后倒去,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手中潇湘清笛同时出手,挡住了史珂琅随身而来的扇子。 史珂琅一击不中,却也不着急,仍是黏着陆听寒的身形继续出招。 这两人都是短兵器,全靠手法变换,近身肉搏,然招式却是一清二楚,片刻间已交手数十招。 青二十七发现史珂琅不但认穴极准,轻功也很好。 陆听寒快,他也快;陆听寒慢,他也跟着慢。他像个甩不掉的影子,沉着却不失潇洒;而陆听寒却是刚柔并济,在斯文的攻守中带着几分蛮劲。 越看下去,青二十七就越疑惑:“史珂琅明明比杨石的功夫好,为什么前日他却要故意落水呢?” 楚乐一笑道:“他最擅长的就是‘黏’字诀,只要能博那男人婆一笑,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如果陆听寒再不出剑,恐怕讨不了好去。” 第9章 真相不止于此 青二十七对楚乐一的武功和眼光都颇为信服,闻言一惊。 向场中看去,果见史珂琅攻得更紧,几招急攻之后,断喝了声“着!”双手交叉,就像个笼子一样困住了陆听寒左腕右笛。 陆听寒忙将身子一沉,竟是脱不得身。 白天天一声轻呼,似要叫停。 但此时局势又变:陆听寒右手放空玉笛,转瞬已交至左手,反打史珂琅手臂,趁他一闪之际,已然脱出掌握。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随着一声长吟,陆听寒玉笛连挥,在空气中划出几道银光,便如星光般变幻莫测。 楚乐一低声道:“早该生气嘛,装什么斯文,你看,这一招是试招,接下来就难说了。” 史珂琅也脸色沉重,用了个守势,折扇回身护住胸前大穴。 两人对恃,很静,仿佛谁都不会再进攻,又仿佛他们之间的战争随时可能开始。 在这静谧中,一个身影飞至两人中间,连连作揖: “两位武艺高超,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小弟在此代家父谢过好意!接下来还是请各位欣赏歌舞吧!” 此人正是韩君和。 史珂琅还欲动手,韩君和连忙作揖,动作虽然幅度不大,翩翩大袖却轻巧巧地拦住了史珂琅所有可能进攻的路数,口中更是客气得很:“史世兄,请上座。” 史珂琅不好再说什么,愤愤回座。 陆听寒也收了玉笛。 白天天松了口气,又将小手一拍。 那三个戏子重新上台,如变戏法似的,搭起一个火炉,并抬上了一些竹签和几盆肉,更有几头只鸽子大小的童子鸡。 最后上台的那人捋起袖子,利落地处理起食材来:猪羊肉割作片,用竹签串起;童子鸡也用竹签撑开,刷上油和蜂蜜,居然就在火上翻烤起来。 白天天笑道:“太师,我刚和你闹着玩儿呢!现在的这个厨子,才是父皇的寿礼!” 皇帝居然给韩侂胄送了个会烤肉的厨子?这寿礼算得上别出心裁了!在场众人皆好奇不已。 而那厨子一边烤肉,白天天一边便向众人解释了他的由来。 原来,这厨子在御膳厨房呆了三年,一直没能通过御厨考试。 直到在前两天的御厨考试中,他呈上的菜令龙颜大悦,方才一跃而入三甲。 白天天道:“现在他做的这道菜,就是当时他做给父皇吃的。” 肉味渐香,这厨子从怀中拿出一物,往烤得半熟的肉上撒去。 青二十七差别没把眼珠子掉出来:那是楚乐一的玉瓶! 她忙回头一看,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呸!故弄玄虚的小人!青二十七不由腹诽道。 又听白天天道:“张御厨,给大伙说说,这是什么东西来着?” 张御厨道:“是,禀公主,这是源自天山的孜然烤肉。所谓孜然,其实就是‘安息茴香’,原来产自安息,后来才传到天山一带。 “用孜然烤牛羊肉,可以祛腥解腻,并能令其肉质更加鲜美芳香,又有醒脑通脉、降火平肝,祛寒除湿、理气开胃、祛风止痛的作用。 “皇上长期以来胃寒疼痛、食欲不振,小的千方百计才求得秘方,再配上童子鸡,做了这道孜然烤童子鸡,不但风味独特,而且温中益气,犹利进补。 “今上尝后大为赞叹,特赐名‘天山童子鸡’。现已列入御膳名方了。” 这一番话说来,人人都暗自点头。 唯楚乐一暗笑:“这姓张的没别的好,记性倒不错,暮成雪说一遍他就全记得了。人各有志,人各有技啊!” 暮成雪?青二十七有些明白了。 所谓的神力,不过就是人力。 暮成雪用她自己的能力所及,帮一些人解决了难题。 但出于某些原因,她隐瞒了过程,这才让解语轩、让暮成雪成了很神秘的字眼。 而这种神秘感之所以存在,却是与人们心中的欲念分不开的。 有求必应、为所欲为,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希望有这样省力的人生。 只是真实的人生,往往艰难。 不一会儿,肉烤好了,很香。但青二十七却没有工夫品尝,因为她看到陆听寒正悄然退去。 她立即跟了上去。 她有几个问题想问他。 她以为他能将事情的真相据实以告,谁知自己却因此陷入更深的谜团。 倒不是陆听寒拒绝告诉她真相,而是她忽然发现那件事已经超乎了她的想像和能力所至。 在那个初雪的十月,陆听寒背负着辛弃疾的命令从金国赶回大宋,但辛竟被弹劾再次解职,他只好又从镇江赶向铅山。在这个过程中,他挑战杨石。 “挑战他,是为了他背后的那个人。我在金国刺探军情,此人一直如影随形跟着我。我开始当他只是金国的细作,但细查后,却意外发现他与杨家关系密切。” 在金国时,他们曾有几次交手。这人不但阻碍陆听寒获取军情,还对他下了杀手。 “他不是我的对手,但他既有杀我之心,便会抓住一切杀我的机会。 “他和杨石接头,我就直接找杨石、引出他。他在暗我在明,我不信他不会抓住这个好机会和杨石夹击我。” 于是,陆杨之战,其实是陆听寒与那神秘人的战斗,两个人目标一致,却骗了汗青盟的人。 “连累了你,真是对不起。”陆听寒说。 明明是他救了自己,却还要道歉,青二十七真是尴尬极了,忙道:“应该我说对不起。若非我贸然出手,也不会被那人逃脱。” “不,他那致命一击本是冲着我来,若非有你一挡,我未必能敌得过他和杨石联手。” 青二十七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要杀你,杨石就肯相助。那么杨石是否有通敌之嫌?既然最终没能杀得了你,杨石想必另有一番说辞吧?” 他继续解释:“杨石当然不会承认认识这个人,我也没有证据。” 甚至,杨石意识到合击不中之后,还上前助陆听寒退敌。 几招过后,此人匆匆退走,从此未再露面。 这么一来,陆听寒的调查反倒无法继续了。 果然,是青二十七道行太浅,凡事只看到表面。 见那小女子满脸歉意,陆听寒安慰道: “杨石和他身后的杨后都是主和派,在金国收买眼线很正常。而我身后的辛老在他们看来是主战一派,剪除异己亦不足为奇。 “再说此人,像他这样的人,金宋两国都有很多。金国亦会在大宋收买内线。算起来,我也是细作。大家各为其主,各自拼命,却也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他的话语中带着点悲凉,停了停他又问:“之后你们汗青盟的人便来了。怎么样,养了挺久的伤吧?” 青二十七点点头,依然有什么如梗在喉。然他要去建康武林大会,而她要回汗青盟复命,于是两人便分了手。 后来有一次,青二十七和楚乐一谈及此事。 他忽道:“你不觉得你们青八有点问题么?陆杨约战幕后惊见神秘蓝芒,这不是更轰动江湖?让你们《武林快报》影响力大涨的事她为什么不做?” 是的,是青八! 作为一个资深的笔录人,青八应该能比楚乐一、比青二十七更了解这一点,她为什么不? 她为什么偏偏要压下这节外生枝? “除非青八在为杨石掩饰。站在杨石的角度,他一定不愿意这意外曝光,因为无论是他使诈以多胜少,还是他杨家与金国细作有联系。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不错。如果这个黑影将会推动日后的某件事,汗青盟怎能将他从案底抹去? 如果陆杨约战真的是无关紧要的一次例行记录,有没有黑影对他们各自的人生看起来都不会有什么影响,汗青盟更加没有必要隐瞒那黑影。 “也许,青八姐是不想让江湖的事与政局扯上……” “她不说、不让大家知道,江湖就能和政局脱节一刀两断各自撇清么?可能么?哼哼,我这才知道,你们汗青盟真是妄自尊大瞒上欺下瞒天过海……” “不不不!”青二十七知道他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她不能够令自己相信,“你当我们汗青盟是什么地方?青八姐这样记录,也不见得有失公正与真实。” “可是不完整哪!青二十七,你还不明白吗?同一件事,完整与不完整差别很大。就比如说一个人被迫吃狗屎,如果你只说,啊,有一个人在吃狗屎!这本身也没错,他是在吃狗屎。但是,这是真相吗?” 楚乐一这比喻打得粗俗,却说得不错。 不单是记录事实记录历史的笔录人,就是普通的人看同一件事,也会根据自己的利弊而对信息有所取舍,这才会发生一种事千种情的情况。 对青八来说,即使她不知道这事的真相,也应该把看到的事情完整的记下来,她只写一部分的事,而把另一部分抹掉,这本身就是对真相的误导。 在这芜杂的世界,什么才是压倒性的意见呢? 是权力。 在某种意义上,笔录人有这种权力,说他们想说的,不说他们不想说的。 当时日久远,人们的记忆渐淡,笔录人的记录看起来就越来越趋近于“真实”。 青二十七兀自要辩解:“她是为了我……”可是这个理由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她可能以后会以此为把柄要你做一些你不愿做的事。”楚乐一说。 她有这么重要吗?青二十七没这个自信。 青十六比她重要多了。青八想以她来要胁青十六吗? 可对青十六来说,她又有这么重要吗? 青二十七仍然没这个自信。 可她不想给青十六带来任何麻烦。 她过问青十六,能不能把那段记录改回来,她愿意受任何处罚,即使是像青三十一样,被逐出门。 但青十六却依然摇头:“二十七,此事久矣,已无须再提。再说,很多事并不是说出来就能解脱,也许你说出来,反而害了更多的人。 “所以,我们只能暗暗地查知真相。可是最后也不一定能把真相公之于众,或者你只能将它藏于心底——二十七,说与不说,是个很大的问题。” 这一日是开禧二年三月初四,青二十七从青十六手中接到秘令,她的下一个任务,是跟随陆听寒参加武林大会,他的举动,要即时追踪汇报。 “十六姐,你听说过‘血偶’吗?这些炼血偶、操纵他人的巫师,是否属于某个神秘组织?” “血偶?”青十六的眼神闪动,虽然只有一瞬,却被青二十七看出来,可她断然否认:“江湖上有这样的人,但却没有这样专门的组织!” 难道那组织神秘到连青十六也不知道? 青二十七还想说什么,青十六用几近严厉的口吻对青二十七说:“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到出道到现在,可没办成什么好事!” 青二十七不觉愧疚地低下头。 然眼之余光一瞥,却见青十六不太对劲:和她相处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这种神情,那是一种惧怕而又复杂的表情。 青二十七想不通,却知无论问青十六什么,她都不会回答了。 她想青十六一定经历过一些很奇特的事情,否则她不会对一切事物都采取过分谨慎、甚至是退让的态度。 青十六守口如瓶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青二十七无法理解。 她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生活的深渊,她在那个路口上呆立着,不知何去何从。 这种忽然而来的忧伤常常莫名地袭击着她,她甚至说不清楚这忧伤所为何来。 悻悻回程,欲与楚乐一道别,不料恰好听到溪边的一阵哭泣声。 那声音一点也不好听,光听这哭声,一定想像不出这声音笑起来时会是那样的清脆——溪边正是白天天和楚乐一。 他们怎么凑到一起了?青二十七一阵迟疑,两人的对话一句一句传入耳中。 听起来,他们的相处不但不融洽,还有点……诡异。 第10章 奇遇 也许是因为在夜里,楚乐一的声音显得特别大声特别刺耳: “大姐,你能不能别半夜三更在这里鬼哭狼嚎啊?楚爷我活了二十好几,从来没听过哪个人比你哭得更难听了! “你再哭!再哭下去,天上地上十八层地狱的小鬼都要被你哭出来了,到时候看求不求楚爷我救你……” 白天天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贼子!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了?……为什么他要避开我!我……我难道真这有这么讨人厌?我……我……” 听她话中之意,必是受了什么打击;想她出身非凡,从未受过冷遇,落差之下,难怪梨花带雨。 “哇!”楚乐一鼓了鼓掌,“恭喜恭喜!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终于认识到自己的缺点了,你今年不过十五六岁,要改还不算太迟,改了我包你嫁得一个好人家……” 白天天压根就没理会楚乐一在说什么,兀自嚎啕大哭,七八道泪痕在白嫩嫩的脸上横行,眼睛本来就只有弯弯一道,这时一哭,更是分不出眼白眼黑: “你给我闭嘴!我爱怎么哭就怎么哭!关你这臭小子屁事!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啦……” “谁说不关楚爷的事!死丫头片子,楚爷好心劝你安慰你,你就这么狗咬吕洞宾的?你不知道扰人清静是不道德的吗?” “什么道德不道德!你这死贼子!哇……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啦……” “真真死丫头片子!楚爷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是不想活了?” 白天天就着袖子抹抹眼泪,哭道:“对!我是不要活了……” 楚乐一再没二话,抬腿往白天天屁股上就是一脚。 “哗啦啦!” 水花四溅中伴随着白天天的惨叫:“救命啊!救命啊!”月光下,只见一个小脑袋在水里时起时浮,煞是好看。 白天天挣扎半天,终于爬到岸边,也顾不上喘气,张口就骂:“你好狠!推女人下水!你是不是男人啊?!” 楚乐一双手环胸,笑吟吟地道: “还说我不是男人,你才不是女人吧!你不是想死吗?楚爷我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送你一程。看,天底下哪还有比我楚乐一更男人的男人啊?” 妈呀,这可不得了!听了一会墙角的青二十七赶紧从暗处跑了出来,和楚乐一两人一起,七手八脚把白天天弄上岸。 堂堂的大宋百合公主狼狈不已地抓住青二十七的手,任她帮自己用干布擦拭。 当然,无缘无故把别人一脚踹下溪的必然结果就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何况楚乐一这一脚踹的是个女人,更何况这个女人不是别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大宋公主、骄傲女孩白天天。 楚乐一即使不用为她的人生负责,也得为她的愤怒和病情负责。 因此,当楚乐一发现白天天浑身发颤、连打喷嚏的时候,顿时暗暗叫苦:“惨了!谁不知道楚爷天不怕地不怕,一怕女人哭、二怕女人病。” 女人哭他可以用脚踹,可遇上女人病了,他总不成再踹一脚吧? 白天天银牙一咬,:“你这天山臭小子!我早晚把你扒了皮,火烤加料,做一道御制天山童子鸡,一口吃光光!!” 说到这里,喘得不行,却还不觉解气,顺手拔出青二十七头上的玉簪就向楚乐一刺去:“你去死吧!天山童子鸡!” 楚乐一想都不想就用手一挡:“谋杀亲夫啦……” 然后他就看见白天天瞪着眼软了下去。 青二十七忙扶住白天天,叫道:“你疯了?没见她站不住了!” 楚乐一黑着脸嘀咕: “你没看见她要杀我吗?不就是想改嫁换人嘛!何至于置我于死地!她想换夫,我还想换妻呢,娶这么一个河东狮吼简直就是为民除害我为天下苍生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 嘴虽硬,手却狠狠地往白天天人中掐了下去。 白天天“啊”地一声幽幽转醒,张口欲骂。 楚乐一赶了个早:“这死女人,我是你官人,连我你都要杀,还有没王法,有没天理啊?” 白天天气得以钗代剑,伸手又刺:“我嫁你?!天山童子鸡……” 楚乐一忙叫道:“‘你嫁我天山童子鸡’?青二十七,你听,她承认嫁我了哦!你是人证,人证!!这个玉钗是物证!” 天山童子鸡?这个外号相当不错嘛! 不过百忙之中,青二十七也来不及笑楚乐一,忙着当和事佬:“好好好,你就少说两句,人家就算是真夫妻的,也没一言不合就吵架……” “慢!她都把我刺死了,最多只是我前妻而已……” 白天天这回彻底晕了过去。 这事的直接后果是楚乐一不得不弥补他的过失:帮白天天找陆听寒。 “如果你不帮我找到他,那我就让四十个人,每十个人分一个城门,排一排在站临安四个城门那从早到晚地喊天山童子鸡楚乐一是个只会欺负女人的混帐东西!” 这事说来荒谬,但刁蛮公主的作风和权力,没有人怀疑她有什么不敢做,有什么不能做的. 楚乐一只好妥协。 青二十七没有太多的时间,只能与他们分手,先行去寻陆听寒。 而楚乐一则带白天天先去找大夫。 反正大家都知道,陆听寒一定会去建康的武林大会,到时在那里会合即可。 ………… 开禧二年三月初五,当青二十七找到陆听寒时,发现他竟然和好好在一起。 每天傍晚,陆听寒都要抽空练剑半个时辰,哪怕再紧张,他也不会落下功课。 这个傍晚霞光万丈,每个人的身上都洒满金光,但当他出剑的时候,这满天的霞光也似乎暗淡,天地间便只遗了一团白影,和白影中夹杂的几点寒星。 陆听寒的剑叫“泠”,极短,极薄,中间却是镂空的,舞起之时,急风穿过空隙,会发出泠泠之声,犹如琴音。 “泠”也因此得名。 据说“泠”杀人之时,被杀之人几乎感觉不到痛,只会觉得像是被一片纸刮了一下,生命便在这轻轻一触间消逝。 不过,他的短笛已经少有人敌。 “泠”更多的时候被藏于袖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陆听寒舞至半酣,好好笑道:“陆公子,且喝一口好酒助兴。” 她将手中一壶酒向他掷去,陆听寒顺手一捞接住喝了一口,却又向青二十七藏身之处抛来:“是哪一位朋友?” 青二十七不敢怠慢,先以云袖柔劲将那酒壶来势一缓,方才敢用手去接。 “是你。”陆听寒微微一笑,忽将身子微晃,竟是换了一套路数。 青二十七仰头喝酒,但觉那酒中带着些许荷香,清洌无比,忍不住赞声:“好酒!” 陆听寒一边练剑,一边笑道:“这是暮成雪的私酿,不好的话,岂不砸了自己招牌?” 青二十七一笑,细细回味,果觉唇齿有香,弥久不散。 而陆听寒的身形渐渐大开大合,便如酒醉一般。 她心念一动,吟道: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随着这词,陆听寒亦神情为之一换,仿佛真是醉鬼一个。 舞至后半节,便似不是一人自舞,竟是模拟了一棵“松树”出来。 步型看似全乱,但中轴却始终不变,全按着八卦走。 到了末了,忽地和着青二十七的声音,大喝一声:“去!”陡然收势,干净利落。 飘飞的白衣静止,他微笑着向青二十七走来,那么温柔的神色,真是赏心悦目。 青二十七胡乱地想着,口中却问他道,练剑怎会不怕人看。 他笑笑:“剑招是死,对战是活。就如词牌是死,却要能填出不同风格的词来一样。你唱的那首歌……曲子不变,可套了不同的词,也有不同的感觉,不是么?” 他说的是与她的初遇。 青二十七点头:“不错,同是《西江月》,可以是松边醉倒般颠狂,也可如明月别枝般清新。你的剑法也是如斯,招式貌似固定,但节奏却因敌人不同而变化莫测。” 陆听寒笑:“和你说话,一点都不费劲。” 是吗?青二十七报之以微笑。 他与她谈笑风生,为什么眉间却有忧色? 他在想什么?他在此地有要事么? 他看起来很神秘。 他的神秘在开禧二年三月初五那天夜里得到了极致的发挥。 虽然已到春天,但天气依然很冷,地底下似乎有股寒气,冷不防地就从地缝里钻出来,让人无处躲藏。 在客栈睡到中夜,青二十七被一阵冷风惊醒:她觉得有人正在靠近自己。 多年来的特训让青二十七学会了几乎能随时随地睡去,也能随时随地醒来。 她翻了个身,假装睡着,全身肌肉却放松,等着来人的那一指点穴。 青十六教过她移宫换穴的秘技,她学的时日不长,但却足以对付好好的这一点。 好好有什么事要瞒着她、非得封她穴道呢? 之前青二十七曾问过好好,她为何会和陆听寒在一起。 好好说是暮成雪所遣:“陆公子有事请我们姑娘帮忙呢!” 她微笑着,一幅不想深谈的表情。 青二十七深知其意,但却忍不住问:“他也有需要人帮忙的时候?” 一句话出口,又觉得自己未免过于相信他,想要说两句回寰的话,好好却捂着嘴笑了:“谁说他不要人帮哪!前儿才被那位百合公主缠得头疼呢!” 她说着,瞧了青二十七一眼。 不知为甚,这一眼,让青二十七心中一动。 “他欺负白天天了?哈哈。我只晓得公主后来蛮受伤的……” “可不是呢!陆公子是不喜欢和人罗嗦的,特别是,特别是,缠着他的女人,从来也没给过好脸色。”好好笑着说,微微叹了口气。 这时青二十七已知晓,陆听寒早年和史、杨两位同为太子伺读,正是那时与公主有过交集。 谁知公主居然小小年纪便将他记得这样的牢,竟在多年重逢之后,一意地随他而来。 陆听寒自在宫中,便从未对白天天有过一丝奉承,此刻脱离宦海,更是板脸以对。 想那白天天平时得宠惯了,哪受得了这种冷落? 她跑开了去,哭哭啼啼时莫名地受了楚乐一那一脚,回头想想还是不甘心,再要寻陆听寒却没这么容易了。 好好道:“陆公子也恁狠心,那个公主虽有些个小脾气,可现今这世道,像她这么一条筋儿喜欢一个人的女孩儿也难找撒。” 依然是微微地笑,似有一些惆怅。青二十七似乎从她的话里听出点什么,但又不愿多想。 ………… 待好好慢慢退出房门,青二十七急起身,悄悄跟着。 原以为她要去找陆听寒,哪知她走到中庭,轻轻一跃,飞身上了客栈顶楼。 这是一间野店,方圆数里渺无人烟,此时已近子夜,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冷清清的似乎连虫子都睡着了,只青二十七和好好两个活物如幽灵般活动。 好好点燃一支烛火置于胸前,摇曳的烛光从下往上照见她的面容,竟是阴森森的说不出的诡异。她将那烛火上下左右有规则地移动着,似在召唤什么人。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青二十七听见远处有异物趋近的声响,乍听起像风声,但却分明又不是。 她刚想探头去看个究竟,冷不妨肩头被人轻轻一拍。 是陆听寒! 他神色严肃,示意她回房。 青二十七一怔,不知他什么意思。 “姑娘明日请回罢。”他露出很为难的表情,“我这厢有些重要的事,未必参与武林大会,你就如斯复命吧。” 被拒绝的青二十七一个头两个大。 不晓得她的汗青盟同门是否都会遇到类似的的问题,青二十七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自打出道以来就没遇到一件顺心的事: 先是莫明其妙地受伤,接下来是记录对象被杀留下一团谜,现在更好,干脆要把她赶走! 第11章 不放弃 也许是于心不忍,陆听寒向青二十七解释了一句:“这是我的私事,不适合不相干的人介入,你们汗青盟更是如此。” 青二十七努力地想说服他:“我不介入事件,只跟随你左右,眼看手不动,行吗?” “不行。” “以朋友的身份也不行吗?” 陆听寒摇摇头。 “那么,我在这里等你三天,直到你办完事安全归来,可以吗?” 陆听寒看着她好一会儿,似乎有些动摇,但最终还是拒绝。 那一夜注定无眠。 他与青二十七秉烛谈词,从前朝的柳三变到当朝的陈同甫,他说其实他是个读书人,在十四岁前从未想过走刀尖舔血的道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青二十七心不在焉地问。 她还记挂着好好,记挂着她召唤的人,她听见夜行人来去时衣物发出的磨擦声,恨不能有透视眼能穿过紧闭的窗户看看状况。 陆听寒忽然黯淡下来:“人生变数太多,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你不会知道你要遇到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你会和这个人发生什么样的关系。 “也许只因一眼,你就会爱上一个人,也许只因一句话,你便恨上一个人几年几十年。谁知道?” “是啊,谁知道?”青二十七顺着他的话念了一句。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甚至,她压根儿没有去想,自己会和眼前的这个人发生什么样的关系,她只想知道现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告诉她。 大概是因为没有等到要等的人,第二日,陆听寒和好好仍然滞留。 野店就在官道边,前后十数里均无驿站,连绵数十里独此一店。 它就像是一串链子上的坠子,是平淡里的一点惊喜,人们总是赶路赶到心焦时,为这“路转溪头忽见”的野店庆幸。 只是,所有的停留最多也不过一晚,来来去去的南北客在这里休养生息,便又去向下一个驿站,绝不眷恋。 开禧二年三月初六那天午后,陆听寒坐在野店门口的青石上吹笛,长发披肩,白衣委地。 烂漫山花在薄雾中渐次开放,仿佛再过一会儿,它们就会随着笛声开到他的衣角,开满他的身躯,开到荼縻花事了。 他是如此忘我,以至山脚那阵马蹄声趋近,他仍然熟视无睹,似乎那急促的马蹄不过是伴奏的鼓点。 来者三人。当头一人个头不高,眉目间却显得精明,正是前几日到韩府贺寿的彭法,另一个却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不是许俊是谁? 还有一人,却是青二十七。 当然,此时的“青二十七”,并非身为汗青盟笔录人的“青二十七”,而是一个满脸胡茬、不苟言笑的男人。 既然陆听寒不愿意她跟随左右,她再坚持跟着他也无用。 她既得不到想要的,他也无法做他应该做的事,所以她天透早便与他们辞行。 但,知难而退并非汗青盟笔录人的风格。 每年的大年初三,汗青盟都会举行一次大会,每个人在会上说说自己一年来的事迹与收获。 八十个笔录人,十名护盟者,每个人都必须发言。 汗青盟盟主、最高史官“夜”很信奉“总结”。他总是说,唯有总结,才能进步。 由于刚刚升为笔录人,资历太浅,青二十七在人生的第一次盟会上仅为旁听。 同门带来的心得各有其精彩。不过,给她最深印象的,还是夜。 没有人见过夜的真面目。因为他永远隐身在汗青盟的深处,即使盟会,他也始终藏在屏风后。 他的深藏不露,更加渲染了他的权威性。 无论是在汗青盟还是在武林中,都流传着他的许多传奇。 几乎所有的武林人士都有一个期待,那就是由夜来完结自己的记录,由他来为自己的人生盖棺定论。 每年的盟会,夜都会在听完同门的诉职后,再从中提取一些实用的笔录手法和技巧。 “想要取得对方的信任,首要的一点就是,你不能对他一无所知。在出发之前,你必须做好必要的案头工作。” “记住,任何时候都要学习,哪怕一天花一刻钟的时间,看书,或是听听同门的意见。” “在直接的方式不奏效时,你得学会迂回。” “前几天,我听了一个故事,觉得挺有意思。一个小孩子要把重物搬到桌上,但用尽办法都搬不上去。于是他对父亲说:‘我已经尽力了。’父亲回答说,‘你错了,你并没有尽力,因为,你还没有请我帮忙。’ “所以,请记住,你在做任务时,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有我们整个团队做后盾。当你发现有些难关单凭自己无法度过,一定要及时汇报,由我们负责的护盟人统一调配,借助我们整个团队的力量来完成任务。” ………… 在此以前,青二十七一直以为身为笔录人,只需要有真实记录的诚意和过硬的文字功底就够了,但是这几个月来的不顺,让她开始反思自己直捅捅的思维方式。 于是,在陆听寒事件中,青二十七及时和负责本区的护盟者通报,并得到了一个有效的信息:彭法和许俊正在遍寻陆听寒而不遇。 青二十七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他们,并达成了协议:她帮他们找到陆听寒,他们替她隐瞒身份,接近陆听寒。 她,去而复返! 三月暮春,三位不速之客在野外孤店飞身下马。 许俊还不等站稳,便要上前招呼陆听寒,彭法忙将他一把拉住。 许俊莫明其妙,虽不解其意,倒也不敢造次。 彭法肃立一旁,静待陆听寒一曲终了,方才抱拳道:“陆公子,小的这厢有礼了。” 陆听寒见他谦逊有礼,便回了一礼,眼中尽是疑问。 彭法哈哈一笑:“人人都知道,陆公子前日在韩府寿宴慷慨陈词、轻松击退史珂琅。但我却知道,陆公子来头不小,乃是放翁的子侄、半袖的门人。” 此话一出,陆听寒一惊,青二十七也觉得诧异。 原来他一会身居庙堂、一会人在江湖,再加上行踪不定,又从不说自己的门派,难怪少人知其底细。 ——半袖门并非以武功授徒为系,所有门人,均因某种原因为门主收留,彼此间互为照应,因而只要门主愿意,什么人都可能是半袖门人。 至于他的武功,则在江湖中无迹可考,或为家传绝学。 即便此次他现身韩府,恐怕依然没多少人会将陆游后辈陆翰林和半袖门人陆听寒这两个身份连在一起。 彭法知悉,必有其过人的消息来源。 陆听寒道:“不错,诚如你所言,我正是放翁子侄、半袖门人。听寒乃是某少年时为自己所取的别号,行走江湖时便用作名字。但不知阁下是?” 彭法既知根底,他也无意再瞒。 许俊在一边憋了半天,终于等到可以说话的时候,抢着道:“这位是是东路招抚使郭倪帐中法曹彭法。我许俊不成材,江浙草莽都叫一声‘蛮豹’的便是。这位兄弟是……” 他本是憨直人,不擅扯谎,一下便卡了壳。 还好彭法接过话头:“这位盛余然盛兄弟也是位热血之人,正欲投奔毕将军报效国家,正好我二人也要前往两淮,于是便结伴同行。” 青二十七暗道一声惭愧,向陆听寒一抱拳。 他回礼,一双星眸却将青二十七一阵打量。 青二十七生怕有甚破绽让他看出,背上的肌肤都绷得紧紧的。 所幸好好一声柔语解开僵局:“你们四个大男人,可是打算在外头寒暄到天黑?” 厨房有米有菜有肉,好好备下一桌酒菜,盈盈巧笑伺立一旁。 彭法笑道:“有美相伴,陆公子真是好福气。” 好好一张脸儿顿时红了起来:“婢子不美,婢子能见着各位英雄,那才是好福气呢!” 说罢,随便找了个理由闪避了,像是在害羞,实际上却是不愿打扰陆听寒与人谈事。 同为女人,青二十七也不由得为她的得体与淡然感到温馨,心想若是谁娶了她,的确好福气。 且说这间野店,最古怪之处莫过于这里既无掌柜,也无店小二,客人们到此,都是自己动手。 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人来添满食物,换洗被褥。 更为古怪的是,做这等好事的人却并不贪名,每次都是暗中来去,加之南北过客停留时间不久,竟是无人知道行善之人到底是谁。 当日这店中只有青二十七、陆听寒及彭法许俊等几人。 彭法二人听得此店有如此奇妙,亦是不住感叹。 许俊当即拍案而起:“待我老许闯荡够了,也来开这一间店,叫这来来往往的人,都吃得上我蛮豹的一顿热饭!” 陆听寒点头道:“士为知己者死。真壮士,即便只有一饭之恩,亦当涌泉相报。” 彭法却笑道:“怕只怕那万贯的家财,还够不上你三夜豪饮!” 许俊老脸一红,挠了挠头皮:“说正事,说正事!” 彭法一笑,果然严肃了起来:“青二十七等为何来寻公子,公子应是心中有数的了。” 陆听寒不动声色:“陆某一介白衣游侠,虽出身官宦,向与官场无涉,实在不知彭法曹所为何来。” 许俊道:“陆公子,咱找你和官老子官儿子没关系,你功夫好,咱一起和毕将军打金狗去撒!” 陆听寒冷冷道:“两军对阵,与个人功夫有甚关系? “身处战场,就算功夫再好,能挡得了一轮两轮箭阵,又怎能顶住连绵不绝、万矢齐发?陷于敌方,纵然能保己无恙,又怎能抛下兄弟、单身逃亡? “在战争之中,一个沉稳扎实的统帅,或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兵卒,都比一个孤胆英雄来得有用。” 彭法道:“所以我们才需要团结一致,齐心杀贼!” “你凭什么认为一定能说动我,和你,和你的毕将军一起杀敌?” 他的眉尖微蹙,青二十七觉得,他在谈到毕再遇的时候有点儿奇怪。 他既以辛弃疾马首是瞻,当然是主战一派,无论如何不应该排斥毕再遇。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青二十七猜不透。 彭法一怔,试探道:“听公子口气,似乎对毕将军有些误会。” 陆听寒微笑:“我不认识他,只不过一向不太喜欢那些被神化了的人物罢了。” 彭法道:“毕将军不是神,他是个你会不由自主地听信于他,把他当做兄弟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的眼中忽然生出光亮来,仿佛毕再遇就在眼前,他不见得就会与你勾肩搭背,豪爽喝酒,但从他的举手投足中,你知道,那是个能和你肝胆相照的人。 “陆公子,现在你所看到的彭某人顶着个什么法曹的破名,可曾想到,三年前彭某不过是一介流民?” 宋金对峙,最苦的并非双方的君主,亦非职业军人,而是处于边界的百姓。 此时金国在北方受尽蒙古侵扰,早已失去锐气,在边界与大宋的战争都是小打小闹,虽不时来袭,但都是烧杀抢掠,把人口财物席卷一空,一遇反击便又弃城而走。 在这些边界战事中,宋军在名义上收复了城池,但实际上收回的只是那空荡荡的破城和流离失所的百姓。 “时间久了以后,我们练成了无人能及的速度:一听说金兵要来,我们收拾收拾,半刻之内便能举家逃亡。” 彭法的脸上露出凄然的笑容:“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永远都不能体会到那种不安定的心情……你的命,全靠着一双脚了。” 然而,最让人心寒的不是金兵,而是流民的同类:另一拨的流民。 即便是劳苦人家,也会留着保命的细软,只有流民才会知道,流民身上带着多少财物;也只有流民才知道,身上带着这些东西,到底有多危险。 开始时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同乡,流民中精壮的汉子们组织起来,形成了十个人二十个人的小队。 只是谁也没想到,本是为自卫而存在的流民队伍最终变了味。 第12章 战神传说 由宋金边界流民组成的流民队伍最终变了味,因为他们发现,去抢劫别的流民身上的财物不失为发财的一个最佳途径。 于是,打家劫舍渐渐成了他们的主业,而一个个的小队也慢慢地越变越大,俨然一个小型军队。 但你不去抢别人又能怎么办呢? 没有钱,乡里乡亲的老幼依靠什么活下去? 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最狠的狼才能活下去。 “世事就是这样可笑,原本同是受金祸所害的大宋子民,最终却为了生存而内讧。” 彭法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许俊猛地捶桌子,仿佛只有花尽浑身力气,才能将心中的愤怒稍稍减轻。 陆听寒低头喝了杯酒,忽将剑眉一挑:“三年前的两淮边界,势力最大的两派流民军,一是刘长腿的草鞋军,一是杨巨源的红叶军。” 彭法一笑:“陆公子果然对边关的事非常熟悉。在下当时正是杨大哥手下。” 他说着,将袖子挽起,露出手臂,只见那青筋暴露的皮肤上刺着一片艳丽红叶,实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青二十七看着那片红叶,心里忍不住砰砰直跳,几乎要喊出声来:在她肩上,也有这样的一片叶子,模样儿分毫不差,只颜色不同,她的叶子,是青色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难道她和眼前这个叫彭法的人有什么关联么? 青二十七就像在忽然之间掉进一个冰窖子,一阵哆嗦:从她记事起,就在“汗青盟”中,此前记忆,竟然全无所踪。 汗青盟需要每一个笔录人的身世清清白白、无牵无挂,唯有如此,才能丢开武林中的层层关系网,才能保证笔录人的记录不偏不倚。 因而同门大都是孤儿出身,由汗青盟自小抚养、层层鳞选。 他们的有效记忆,是从汗青盟开始的,也必将以汗青盟为终。 每一个离开汗青盟的人,都会“忘掉”曾经身为笔录人的事,如果他仍然还“记着”,等待他的将是灭顶之灾;而一旦被人戡破从前身份,也会惹来麻烦无数。 所以,据青二十七所知,汗青盟成立十五年来,离开的人都选择了从这个世界永远隐匿。 但是,同门们虽不再提,却也多半都能记起父母是何方人士,自己又是如何成为孤儿。 除了她。 开禧二年三月初六那天下午,云层渐渐盖住了天空。彭法和陆听寒的谈话的内容也渐渐沉重。 青二十七却走神了。 她一直就记不起来五岁前的自己,也记不得父母的样子。 以前,她从不认为缺失一段记忆会怎么样。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即使是无父无母,也一样前进着,这完全没关系。 也许她的父母死于惨祸,也许父母狠心将她抛弃——她宁可什么都不记得。 她不愿意再陷入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她甚至有点庆幸自己的真实记忆就是从汗青盟开始的。 但,当她看到另一个人身上有着与自己相似的印记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背上升起:她怎么可以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 如果她的父母还在她是不小心走失,他们该多么担心? 她的慌乱没有边际,直到撞上陆听寒的目光。 但,他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青二十七收回泛散的神经,继续听彭法述说往事。 那一年,金将完颜岗骚扰宋境,杨巨源照例率领红叶军护送乡民避祸。 可金军一战即走,却让杨巨源和他的兄弟有了想头。 “金兵退走,必然带着抢掠来的大批财物。杨大哥与我们商议,抄小路赶到金兵返回的必经之路设伏,既发一笔横财,又报金狗侵扰之仇。” 伏击的地点选在好来川,一百二十条好汉手执长枪,静静地等在丛林中。 金兵此来似乎只为“打抽丰”,人数亦不过百余人,来去匆匆,就像是打了一场围猎,断然想不到会被流民军偷袭。 “杨大哥当时与刘长腿号称南弓北枪,他那把红漆大弓不但箭无虚发,也是上阵的一把利器。” 空气凝滞,气氛紧绷,杨巨源忽然从灌木中立起,挽弓搭箭。弓如满月,箭似飞梭,随着敌将一声惨叫,红叶军呼声四起,冲向金人队中。 许俊双拳紧握,忍不住道:“我听人说过,那一战是涟水之战的前兆!” 彭法点点头:“不错。但其中曲折,却不似外界说得那样顺利。” 金人的反应很奇怪,红叶军只不过将手里的刀枪一举,那些人稍事抵抗,便丢了兵器,连连讨饶,几乎是溃不成军、一击即降。 在多年争战后,彭法说要是现在的他,一定会有疑心,但在当时,谁也没想那么多,大家都为打败金兵、抢得财物而兴奋不已。 “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刘长腿也看上了我们看上的东西。” 草鞋军的到来让红叶军既惊又怒。 虽然同为流民军,但草鞋军多在金境活动,红叶军的势力却在宋境。 而麻烦的问题是,红叶军从宋境开始追击金兵,可设伏的好来川却偏偏是在金境。 “如果两军火拼,必然两败俱伤。要我们吐出吃进嘴里的肥肉,那是不可能的事;刘长腿也不可能就这么把我们放走。” 两军做了一个妥协:将财物三七分开,由杨巨源和刘长腿出面比武,如果杨巨源胜,则红叶军得七,反之亦然。 两军在好来川围成一圈,喊声震天。 杨巨源执弓,平常的远程武器却被他用来近距离攻击,变成了手上的奇兵利器。 刘长腿使枪,枪本是马上兵器之王,但刘长腿凭借那双顾名思义的长腿,使来竟也利落。 杨巨源打慢,红漆大弓在他手中,分明是一根弯曲的长棍,抡起来虎虎生风,棍棍见力。 刘长腿打快,烂银长枪在他手中,分刺出点点幻影,如水瓶乍泻,如梨花落枝。 忽然,杨巨源双手急转,弓上的弦绞住了长枪,他一手拉住弓身,翻身从刘长腿头上掠过,落在刘长腿身后,如此一来,刘长腿便被困在红漆大弓里,左右动弹不得。 刘长腿也不简单,仰天一声大喝,将那长枪往地下一插,整个枪尖没入土中,借着这一插之势,扎个猛子回身,双脚顶在枪上借了一把力,双掌却推向弓身,竟是要把那弓硬生生撑开。 杨巨源忽地身子一矮,踢向刘长腿双腿,刘长腿竟不闪避,双手拿着弓一扳,反手用敲击杨巨源头顶。 两人正自僵持不下,忽听得一个声音道:“用弓的改用脚,长腿的却变长手,有趣啊有趣。”他在说“有趣”,但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笑意。 陆听寒忽然冷冷道:“说到主角了,是毕再遇吧?” 彭法道:“不错,正是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毕将军,那时他的名声可没这么大。” 杨巨源和刘长腿斗得满头大汗,哪有功夫分辨是什么人在冷言冷语,更想不到毕再遇声到人到,“铮”地一声,将那弓弦拉断。 杨巨源和刘长腿收势不住,顿时跌坐在地。两人心中都是惊疑不定: 这人来得太快,手法又太过简单,他居然能如此轻巧地拉断那百折不断的金刚弦,他居然只在这一瞬间,便破了他们的僵局。 虽然没有与他交手,但他们都知道,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也打不过眼前的这个人。 毕再遇脸色阴沉,说道:“你们兀自相斗,就没有听见金兵的马蹄声正在逼近么?” 许俊插了一句:“金兵这是佯败诱敌之计?” 彭法道:“不错。杨大哥和刘长腿拼斗之时,大队金兵正在发往好来川的路上。他们原本的目标是草鞋军,故意放了消息出去,没想到我们红叶军横插一脚,让他们犹豫了一下。” 就在金兵犹豫未决的时候,被敏感的毕再遇军探得消息。 毕再遇立时派兵狙击金人,而自己却孤身前来阻止杨刘争斗。 那天,所有的人都处于毕再遇的目光威压之下。“你们在这里窝里反,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杀个回马枪,吐吐我们大宋子民的怨气!” 那天,毕再遇的三百士兵和杨刘二人的两百流民军齐心作战,一举攻下了金境的涟水,将它一把火烧个精光。 那天,对草鞋军和红叶军来说,都是如此难忘。 他们不再觉得自己是没人理没人要的被金国追捕被宋人敝视的流民,取而代之的,是身为大宋子民、身为职业军人的骄傲。 而这一切,他们归功于毕再遇的出现。 虽然,涟水之战的结局并不美好:也许是被金国随后的备战之举吓破了胆,也许是为了掩护北伐计划,宋廷下令要将杨巨源和刘长腿的脑袋送至金国。 毕再遇预先得知消息,紧急通报,但终于只有杨巨源逃往蜀地,刘长腿则被朝庭牺牲,枭首境上。 而毕再遇自己,也因此被调职,直到朝廷下定决心北伐,才又回到前线。 毕再遇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青二十七为彭法言语中的他怦然心动。 她甚至因此忘了陆听寒才是自己的任务对象,她要刺探的是陆听寒的行踪和秘密。 她真希望,彭法的讲述不要停止。 “毕将军遣我来请陆公子,那是他知道陆公子也有一腔热血、一身抱负,对金人的了解更是几乎无人能及。他需要陆公子这样的伙伴。” 彭法这一番诚心诚意的话,陆听寒却似乎并不领情,他用惯有的不置可否的笑容回答了彭法:“毕将军客气了,两淮边境有他在就够了,有没有陆某根本就无所谓。” 许俊早对毕再遇心生仰慕,此时忍不住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老许自不量力都还要上前线呢,陆公子和我们一起撒!” 彭法忽地冷然一笑:“陆公子不欲与毕将军合作,难不成是怕有‘瑜亮之争’?还是因为不愤辛大人遭遇,誓不为北伐出力?” 请将不成,他就用上了激将法。 不过,他没能激出陆听寒,却激出了青二十七。 从再见到陆听寒到现在,青二十七始终没说过一句话,此时却坐不住了: “彭大哥未免太小看陆公子了。如果陆公子不是铁心杀贼,怎么会在天下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双重身份?他想必自有苦衷。”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放慢语速。 虽曾花过三个月的时间学男人说话,还是不如人意,她不由暗暗羡慕青十六,青十六学什么像什么,在汗青盟无出其右。 陆听寒正色道:“我没有苦衷,每个人对于北伐的想法都会有所不同,应该去做的事也不尽相同。 “挥师北上,两淮固然是主战场,其他地方的情况就可以忽略不计么?当然,我对毕将军口气不善,是我气度不如人。” 虽说陆听寒此言有点像反话,彭法仍是一喜:“我明白了,毕将军心力全在两淮一带,而陆公子想到却更多。” 他站起身来,连连作揖:“在下错怪陆公子了,还请公子见谅!” 陆听寒回礼,忽笑道:“你们真是本事,今早山间雾起,能找到路的人可不简单。”一边说着,一边向青二十七瞥来。 青二十七心里突地一跳:他认出她了么?她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他的这一句话让她回想起早上的蹊跷雾气。 就像是地下升起一把火蒸发了地表的水汽,白茫茫的山岚阻隔了官道,两米开外的事物就看不太清楚了。 她和彭法许俊犹如在雾中游泳,只能凭着她的记忆摸索前行,直到转过山脚,天地才在瞬间清明。 彭法也听出他语带玄机:“公子在这里,难道是要处理什么麻烦事?在下不才,愿与公子分忧。” 夜色缓缓袭来,冷嗖嗖的气氛笼罩在身周,隐隐地,外面似有一些唏唏嗦嗦的声响。 陆听寒脸色微变:“来了……”话音未落,便被门外马匹的凄利长嘶打断。 青二十七飞身出门欲探究竟,哪知白影一闪,陆听寒竟抢先一步,挡在前面。 第13章 废人谷 青二十七在忙乱中穿过陆听寒的身体匆匆看去,顿时被眼前一幕吓住:一条大蛇正缠着她的坐骑! 那蛇有丈余长,浑身鳞片金光闪闪,正蠕动身体在马身上游走,一眼看去,就似给马披挂了一身金色绶带一样,只是这“绶带”带来的不是荣誉,而是死神的召唤。 可怜她的马被勒得难受,又被缰绳所限无法逃跑,只好拼命跳跃甩动身躯,试图摆脱大蛇纠缠。 青二十七又害怕又着急,正想出手,才踏出一步,已被陆听寒拉住手臂:“没用的!” 青二十七一呆,只见她的坐骑猛地冲天人立,一双无助的眼盲目地向她望过来,一面发出最后的悲鸣。 它是要她救它吗? 陆听寒,你怎能抓得我这么紧? 青二十七眼睁睁看着马儿庞大的身躯坠落尘土却无能为力,不觉向后退了一步,但觉脚下滑腻。 往下一看,这一惊更是几乎要灵魂出窍: 片刻之间,他们已被千千万万的蛇包围,有的白底黑斑,有的满身乌黑,有的绿中泛紫。大的三尺多长,但更多的是只有尺半的小蛇。 花花绿绿的蛇在地上游来游去,渐渐趋近,而大大小小的蛇还在不停地从草丛里、从树林里冒出来。 陆听寒低声道:“别动。” 他的声音有一种令人安宁的力量,让青二十七不由自主地按他说的去做。 屏住气,尽量保持不动,可却禁不住冷汗大滴大滴地从脑门滑落,心也砰砰地跳得很厉害。 “别怕,再坚持一会蛇群就会过去的。” 蛇群从他们身边游过,有几条甚至就碾过他们的鞋面,慢慢地,蛇群形成了很有规则的一个圆圈,将野店围在中间。 它们仍在游走,仍在吐信,队形却丝毫不乱。 陆听寒对青二十七微微一笑,以示安慰,这才放开她的手臂。 好好已将彭、许二人劝阻在室内,此时缓缓上前,轻声道:“是五蛊司的蛇郎君。” 陆听寒忽然问青二十七:“你说过的,会做到吧?” 青二十七一怔,不明所以。 “你不介入事件,现在起你看到的一切,不一定要成为你们汗青盟的记录。” 原来,他早知道的。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废人谷’。蛇郎君是给我们引路的人。好好召唤的,就是他。” “‘废人谷’是什么地方,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你答应过我,跟着就好了,不要问太多。” “可是……” “他们在山间制造那场浓雾,本来就是不想有人靠近这里的秘密,谁知道你竟然不曲不挠地又回来了。” 既然回来,便无法再出去。否则他才没耐心听彭法讲那个又臭又长的故事。 “为什么非要回来呢?” “我……好奇。” “我以为你是以朋友的身份回来的。”他微笑着看好,温柔而真诚。 青二十七有点不好意思,还好脸上有伪装,不至让他看出她在脸红:“我……是不是很死皮赖脸啊?” “是我太好心。”他不怀好意地笑了。 青二十七忽然有点想念楚乐一。他和白天天怎么样了呢? 他们会像她和陆听寒一样,变成好朋友吗? 他们会不会和她一样,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陆听寒同意了青二十七的跟随,而彭法和许俊,则被劝服留在野店。 青二十七问过彭法,他为何会在臂上刺红叶。 “我们红叶军,人人臂上都刺着这么一片红叶,这是我们的标志!” 也就是说,如果青二十七肩上的青叶真的与某个臂刺红叶的人有关,那么,红叶军中生生死死分分散散几百号人都有可能与她的身世有关,她该从谁找起呢? 这个回答真是叫人沮丧不已。 好好没有问“青二十七”的真实身份。在她看陆听寒的目光里,有一种笃定和信任。而这种笃定这种信任,青二十七亦从陆听寒看自己的目光中看见。 青二十七不清楚他给予她的笃定和信任来自于何处,她时常对自己都感到怀疑。 野店之外,有个壮实的汉子,他站在蛇群之中泰然自若,想来就是好好口中的“蛇郎君”了。他指着青二十七问陆听寒:“此乃何人是也?” 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身,右手垂地,那条金蛇顺势游上他的身子,转瞬已从手臂盘至脖颈,倏地吐出信子,咝咝作响。 陆听寒说:“朋友。” 蛇郎君盯住陆听寒,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之后道:“走吧。” 夜色暗淡,只有蛇郎君身上的金蛇发着光亮在前面指路。 他不停地向前走、向前走,穿过稠密的灌木,穿过浅浅的溪流,穿过无尽的黑夜,穿过青二十七无穷的疑惑。 就这样闷声不响地走了一个时辰,蛇郎君在一处断谷止步。 说它是“断谷”,那是因为那条路真正地就是在忽然间干脆利落地没有了。 此前的密林,此前的溪流,仿佛不曾存在:他们在一座山的半腰,再走一步就是夜色下的墨绿山谷,不甚深,但,路就是没有了。 不但前路无去,蛇郎君也在一个转身间不见,似是人间蒸发。 青二十七猜这前后四面应有一些屏障巧妙地阻挡了视线,否则轻功再好,一个人也不可能凭空消失。 好好不容青二十七多有观察,从怀里拿出两条黑布来,道:“委屈两位了。” 青二十七跟着陆听寒,将眼睛蒙上。刹间的黑暗叫人如同飘浮半空,她不由有些心慌。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的冰冷,那是陆听寒的手。 她触到他因练剑横笛而形成的厚茧。 在很久以后的一天,青二十七在忽然间会意到这一瞬的安宁与踏实,这才明白,当时的温柔已成刻骨。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蛇郎君的声音又冒了出来,青二十七等三人跟着他“向左十六步”、“右拐”、“跃二十三步”的话音行走。 一路行来,都有暗香浮动,那是春天的气息。 青二十七一边想,这怎么会叫“废人谷”呢? 它的名字应该与“春光”有关,即便是俗气地叫成“百花谷”,也比“废人谷”要好。 解开黑布,眼前的一切证实了她的猜想。 这的确是一个“春谷”,也许是因为地热,这里比别处温暖,花儿也开得早、开得多、开得艳。即便是在夜里,一样有花儿开放。 青二十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见醉人的花香。 “是夜来香。”陆听寒含笑看她。 夜风轻轻吹动他的衣角,笑容温柔、仪态优雅,她不由在心中想,这个人应该有很多女子倾心以待吧? 他几乎是完美的。 谷中一丛丛的花之中,隐藏着一间间房屋。 每一间房屋的门槛上,都挂着一盏灯。 星星点点的灯火将废人谷照亮,却使天上的星辰失去了颜色。 青二十七和陆听寒被安排在一个房间内休息。好好交待了几句,竟自去了。 房间只两张床和必需的用品,清爽干净。虽说男女有别,但青二十七和陆听寒皆江湖儿女,倒也不觉拘紧。 忙了一天,青二十七也有些累了。 临睡前,她小心将假胡子取下,抹去脸上伪装,不意从镜中看见陆听寒嘴角微微翘起,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待她回看过去,他却又迅速地转过身,和衣睡下。 是很好笑吧?她亦笑起来。 也许是因为有陆听寒在旁,令她安心,她很快就睡着了。 昏昏睡至中夜,陆听寒却忽然坐起,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豆大的汗粒。 青二十七立即惊醒。 陆听寒一向镇定雍容,她何尝见过他此情此景,一时慌乱得说不出话。只能默默过去坐在他床沿,伸衣袖为他拭去汗水。 她希望这样能令他好受一些。 他闭着眼,按住了她的手。 “做恶梦了?”她小心地问。 他摇头不语,过了一会,方道:“龙湖镖局血案……” 青二十七的心,突地像是往什么虚空的地方沉去,那是她此生难忘的恐怖记忆! 他看着她,似乎有些担心,但还是继续问道:“可否告诉我当时情形?” 青二十七稍定心神,略微说了当天之事。 陆听寒一路听,神色也一点一点黯淡:“难道真是他们……” 青二十七不懂:“什么真的是他们?” 陆听寒的表情里,分明有愤恨和恐惧:“十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温暖的春夜,川中剑阁有一户人家满门被屠。”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老老小小四十一条人命,每位死者的脸上都带着奇异的兴奋,似乎受到什么召唤。他们还来不及感觉疼痛,就已经身首异处。汹涌的血水渗入地下,腥腻之气经月不散……” 随着他的述说,那血淋淋的肉体、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又再重现记忆。 青二十七想吐。 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将一股绵厚内力缓缓输送过来,一边轻声道:“别怕,会过去的。你看,我这十多年,不也这么过来了。” 与其说是在安慰她,不如说他是在安慰自己。 可他的话还是让青二十七吃了一惊:“是……是你的家?是……是他们干的?” “不错,那是我的家事。若非有人事先将我送走,我也是当年惨案中的一介冤鬼。至于,到底是不是他们干的,那正是我此来想要探究的答案。” “这种赶尽杀绝,不留活口的杀人手法,十三年来第一次重现。你是汗青盟的人,应该知道,此前并无相关记录。” 不但十三年间无此记录,就连陆家惨案也是没有记录的。 通读武林史是汗青盟笔录人受训的功课之一,青二十七当然读过相当多的卷宗。 仔细一想,确实疑点丛丛:以龙家小小镖局之血案都能传遍江湖,为何陆家之事却不见记载? 要知陆家虽非武林大族,但在川中武林世家本纪中,也有数处被提及,可是它的灭亡竟比一粒尘土飞起还要被人轻视,无人在意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或者,是曾被记录,但被人“毁尸灭迹”了。 如果真是这样——深深的恐惧感突袭了青二十七:汗青盟里所藏的那些历史卷宗,到底隐藏了多少真相? 这个神秘的杀人组织,是从哪里来的? 楚乐一似乎知道,青十六似乎也知道。但他们却一句也不肯多透露。 这个组织,到底关系重大到什么程度? 如果灭陆家满门和灭龙湖镖局的都是它,为什么它会在十多年沉寂之后重现江湖?这十多年之间,经历了何等变数? “青姑娘?”陆听寒将青二十七游走的思路牵了回来,“若非你硬要回转,我真不愿你卷入此事。废人谷,不是个能轻易来去的地方。” “你是为了寻求真相才到废人谷的?废人谷,就是那个神秘组织??” “我不知道。”陆听寒摇摇头,他之所以在这里,是暮成雪引荐。 之前,“废人谷”的名字他从未听过。 其实别说是他,青二十七也没听过,汗青盟也未见记载。 想来,不是新成立,便是由哪个组织“改装”而成,但无论它从何而来,都是一股不为外人所道的暗力量。 暮成雪的原话是:“你随好好去废人谷,也许能找到答案。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许报仇。即使十三年前的血案与废人谷有关,但是动手的人,已经不可能存在这世上。——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只不过让他们给你个明白。” 陆听寒微闭了眼:“暮成雪让我来此,其中必有深意。或者,她其实知道真相,只是不愿意亲自对我讲。” 青二十七不觉歪头看了他一眼,却问了另外的问题:“你会听暮姑娘的话吗?” 他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会。因为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报仇。况且,为死人活着,太累。” 他静下来,俊朗的面容沉浸在黑夜里,看不清表情。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来?他在追寻什么呢? 青二十七不明白。 第14章 遇五毒 第二天一早,青二十七很早就在废人谷里遛弯。 虽是“做客”到处乱蹿不太合适,但是熟悉地形、知己知彼总没错。 果然才遛了没多远,便遇到了几个谷中奇人;第一个就是一个叫尼杰客的异邦人。 初见尼杰客,青二十七以为他刚刚从煤堆里打了个滚出来:他也太黑了吧! 不是说他穿黑衣,而是他的皮肤。 他浑身上下全部是黑黝黝的,发出油亮的光泽,那不是晒黑的,分明是天生的肤色。而高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更说明了他异邦人的身份。 尼杰客似乎早已习惯旁人这种一惊一乍的神情,嘿嘿一笑,一排牙齿在他黑色皮肤的映衬下,犹显白亮:“泥者样看窝,窝会海少嘀。(你这样看着我,我会害臊的)” 他说话带着不知来自何地的腔调,听起来非常费力。 青二十七歉然一笑:“对不住,在下失礼了。” 尼杰客搔搔头:“没关席,窝多喜惯了。(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他站在一丛灌木中向青二十七招招手:“过乃看看窝嘀包贝。(过来看看我的宝贝)” 青二十七不由走近前去,他摊开炭似的手掌,一个黑乎乎脏兮兮的东西立时失了控制向她面上扑来! 青二十七忍不住“呀”地尖叫,本能地去挡,那东西“呱”地一声,直跃入灌木丛中去了,竟是一头赖蛤蟆! 青二十七这厢惊魂未定,尼杰客却哈哈大笑起来: “愿来是个骨酿家!窝这早真理害,怎莫试多不会霜啊!(原来是个姑娘家!我这招真厉害,怎么试都不会爽啊)” 青二十七气极。 她可是堂堂汗青盟笔录人,竟被这古灵精怪的番人戏耍! 他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不由怒道:“是‘屡试不爽’!真个司马懿破八卦阵——不懂装懂!” “哦,是‘你是不爽’。那什么叫‘死蚂蚁破拔罐症’啊?(哦,是‘屡试不爽’,那什么叫‘司马懿破八卦阵’啊)” 青二十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法发作,只好耐着性子解释一遍。 她一边说他一边点头,也不知道是真的听懂了,还是再一次地“司马懿破八卦阵——不懂装懂”。 听完了,他说了一句青二十七听不懂的话:“瘦骨狗!” “瘦骨狗?你!你骂我是狗?你才是小狗呢!” “啊呀不是不是!”尼杰客发了急,只是皮肤实在太黑,脸涨得再红也看不出来: “者是窝们那里的话,就是多好嘀骨酿的意思。(这是我们那里的话,就是多好的姑娘的意思)” 他的语气诚恳,青二十七仍有些将信将疑:“瘦骨狗?好姑娘?” “椰丝椰丝!” “椰丝?” “久死‘没错’的意思。(就是‘没错’的意思)” 青二十七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忽然路的尽头摇摇摆摆走出一个妖冶妇人。 华丽的鹅黄衫裙罩不住曼妙身姿,金黄缎子抹胸半遮半隐透出诱人韵味,她脸上化着浓妆,远远地便能闻见一股脂粉香气。 青二十七还没忘了自己“盛余然”的身份,跟尼杰客使了个眼色。 尼杰客笑道:“拿是窝们谷里的第一霉人,鞋霉人。(那是我们谷里的第一美人,蝎美人)” 那妇人早接过话头:“你个死蛤蟆!闭上你那净说怪话的臭嘴!” 水腰一扭,向青二十七贴了过来,香气袭人:“哟,这是好好那妞儿带来的妙人儿吧?” 青二十七哪见过这种“被调-戏”的阵仗,还好尼杰客横插一脚,拦住了那妇人软绵绵的身子: “霉人,泥稀饭嘀是泥人,久不要喝窝们男人惨祸了!(美人,你喜欢的是女人,就不要和我们男人掺和了)” 那妇人杏眼倒瞪:“老娘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你妈的管得着么?闪开,我正要和这位兄弟亲热亲热!” 说话间,一只瘦如枯木的手已向青二十七伸过来。 那手上刺着一只蝎子,两只蝎钳正占了她食指拇指,蝎身却在手背上屈着,蝎尾倒竖,正是蓄势待发的姿势。 此时这只蝎子张了蝎钳,似要钳住青二十七的手掌,青二十七不敢轻敌,顺着她来的方向微让,避过蝎钳直攻,拂手点她合谷穴,待她回防的当口收手抱拳: “早闻蝎美人艳冠群芳,今日一见,原来传闻都是假的。” 一边说,一边暗道惭愧。 这废人谷隐逸江湖几乎无人知晓,她去哪里“早闻”蝎美人“艳冠群芳”! 但又想但凡女子没有不爱人夸的,便是无耻一番,想也无妨了。 蝎美人被青二十七这招守势挡得极不过瘾,待要再攻,听她这么一说,不觉问道:“怎么说传闻都是假的?” “这个……以不才之见,美人比传闻中所说的美多了,什么艳冠群芳,这个词怎么能形容美人的美,你简直是国色天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笑倾城,二笑倾谷,三笑……” “啊呀,没有啦没有啦,我姿色是有一点的。以前有人说我和李师师长得很像。李师师我是不敢比啦,严蕊的话,我自认还是比得上的。” 严蕊是本朝名妓,几年前,因朱熹诬其与太守唐仲友有私情而下狱,虽受严刑挎打却宁死不屈,朱熹的后任岳霖有感于她的气节,放了她。 出狱时,她口占一首《卜算子》曰: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此事、此词皆甚广,就连尼杰客也听过,连声说道:“介个窝知,介个窝知!是霉女,还是有借气的女子。(这个我知,这个我知。是美女,还是有节气的女子)” 他赞的是严蕊,蝎美人却当是赞她,不由脸露娇羞:“啊,真是的,虽然说平时夸我的人很多,可是你这么当面夸,我们又这么熟了,真是……” 尼杰客忍不住快笑出声,忙假装咳嗽掩饰。 蝎美人犹自美美的:“死番子,你平时要多说几句人话,我也不会和你……” 尼杰客忽然止住笑容,小声呼道:“敢死的来了。快走,快走。” 青二十七不解其意,蝎美人则与尼杰客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前后腾身,几个起落已跃在数丛花后。 蝎美人远远道:“招魂司的人要来了。鬼神之事难信其无,你快快闪避,惹着他们不是好玩的。” 寂寂花丛,刹时只余青二十七一人。适才的嘻笑嗔骂,似乎从未存在。 他们所说的“招魂司”是什么呢?他们又为何要闻之而走? 忽闻得幽幽铃响,丝丝缕缕,飘飘荡荡,不知从何而来。 青二十七想起蝎美人的警告,隐身花丛之中。 随着铃音渐进,声响之中多了一个很有节奏的“砰、砰”声。她好奇地透过花与花的间隙,屏气偷看:谷中道路赫然多了一队黑黑的东西! 再定睛一看,顿时七窍走了五窍:那摇摇晃晃地走来的,竟然是一行尸体! 这些尸体用草绳连成一串,皆披着宽大的黑色尸布,没有衣袖,看上去很臃肿,头戴高筒毡帽,额上压着的符咒直垂到脸上,上身僵直,一步步有节奏地往前跳动。 那“砰砰”之声便是他们的脚步声。 在这些披着黑色尸布的尸体前,是个形如枯槁、面色蜡黄的道人。 他一手摇着摄魂铃,一手提着破旧灯笼,铃声铛铛直响,灯笼却是灭的,在风里轻轻晃动,端的是诡异无比。 青二十七目瞪口呆,任这行尸体从眼前过去。 那道人沿路洒的符咒落到她头发上,她只能忍住恐惧动也不动;只觉额头的汗一滴滴冒出,沿脸颊滑到下巴。 好容易尸体走远,她才回过神来:原来尼杰克说的“敢死”,乃是“赶尸”的意思,遇上了便是触霉头,难怪他们要溜之大吉。 正思量间,一个人影又极快地从斜路上一闪而过。 青二十七顿起狐疑:这背影竟如此熟悉,似在哪里见过!! 她对自己认人的本事向有自信,也顾不得那人影到底真是“人”影,还是招魂司带来的“鬼”影,追踪而去。 不料的是这人轻松也甚为了得,七拐八弯,分花拂柳,不久便寻不见踪迹。而青二十七跟随着他,渐渐到了谷中深处。 她不觉踌躇了:前方隔着一汪小小溪流,浓密青草从水里长到陆上,就在这密草之中,有一座石屋。 前进,是未知的福祸;转身,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回来路。 但终究,还是好奇心再次取胜。 越近石屋,越是闻得一股虫豸的腥冷气味。 青二十七小心翼翼走上前,发觉那石屋并未上锁,便就着大开的门口一张。 这一张,又是一惊,心脏也险险要跳了出来: 门里十分简陋,不过桌椅床而已,可就在正中地上,分明是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引他们到废人谷的蛇郎君! 青二十七见过的死人也不少,但蛇郎君的死状仍让她魂飞天外: 他的脸,就像是被人以双手扭绞,完全变形;嘴巴张得很大,几乎能装下一个拳头——如果不是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她几乎难以认出这就是沉默神秘的蛇郎君! 这还不算,他的左胸血肉模糊,却又空空如也,竟是被人一爪之下,抓去了心脏! 青二十七在极度的恐惧中转身狂奔。 这个废人谷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有怪人,有鬼魂,有死人! 她不能再多停留,她要离开,离开,离开! 慌乱之中,她与一人撞个满怀。 一掠中,看到的是个俊美男子的脸。 这脸实在比美女还要美,足以让人一瞥惊艳。 但他出现得太不凑巧,青二十七只急着回居所,哪顾得上他到底是美在何处,也管不着他是谷中人,还是和她一样是谷外客,匆匆一揖,落荒而逃。 回到居所之中,陆听寒却不在。 他去哪了? 在这个时候青二十七真想马上就看到他,可是他去哪了呢? 在床沿坐下,她稍稍运气调息,将心情平复。 然后开始回想今早出门后遇到的这一连串怪人怪事:蛇蝎蛤蟆,五毒见其三,还有两毒不知是什么人…… 招魂司真的能驾驭尸体么…… 龙相如是不是他们驱鬼所杀…… 这谷主是什么样的人…… 蛇郎君……蛇郎君血未干透必是刚遭毒手…… 那人影是谁…… 乱七八糟的东西充满青二十七的脑袋,她已经无法静心分析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也不知混乱了多久,谷中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钟声!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两短三长的钟声似极了之前她所遇见的赶尸人的摄魂铃。 她刚想出门看个究竟,好好已急匆匆而来,面色惊慌,如临大敌:“快随我去三味斋,主人鸣钟相召!” “陆听寒怎么办?他不知……” “陆公子已先行去了,们走吧。” 从昨夜到今晨,青二十七看到的人一直不多,可一路上,却有不少像她和好好这样急匆匆的人。 他们就似平空降临,从这样那样的屋子里角落里涌了出来,慢慢汇集到谷中央的三味斋。 三味斋并不气派,绿竹幽兰,暗香浮动,说是聚事堂,看起来却像修道之地。只正门上两幅长联端地是气势非常: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练就无双九阴拳驭风飞临瑶池上移星翻云动玉庭敢叫王母改天长” 说气势非常,倒也不是因为此联写得好,而是这么长的一串下来,又无法断句,势必一口气念完,如果没有气沉丹田,必定上气不接下气,好喘也。 “除非有大事发生,聚仙钟只在各分舵年聚时鸣响。” 好好说着,满怀忧虑:“现在还不是年聚的时候……这钟声……是代表着封谷。难道真有大事?” 连总是微笑着的好好都蹙起眉尖,看来此事定然非同小可。 第15章 蛇郎君之死 青二十七预感到废人谷的钟声响起是为蛇郎君之死,但她又不敢冒然说出。 因为她怕自己一说口就会惹祸上身,于是闷闷地随着好好走进三味斋。 三味斋的每个窗口都站立着一个头蒙黑布的人。 青二十七不免又是一惊,立时想起了今早所遇的赶尸人。 仔细一看,果然是那些蒙尸布的尸体。 只不知他们排在这里有何用处,难道是为了威慑来到这里的人们? 除了门窗之处的四具尸体,内屋还有三具立在一旁,乍看之下还会让人误认是侍者,然看真确了,便有一股子凉气直冲上头顶。 屋正中是一块屏风,屏风上画的是太公垂钓图,左右两边,各有五个座位,左边单单坐着那赶尸的道人,右边则有尼杰客,蝎美人,及另一个瘦骨伶形的书生。 尼杰客见青二十七,遥遥打个招呼,却也不便过来。 人们陆续赶到。这排座看来颇为讲究次序,因为明明还空着六个座位,余下的人却都站在廊下,没人敢坐椅。 站在廊下的想都是普通谷民有男男女女三四十人,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独眼歪嘴,真应了“废人”之名。 好好将青二十七引至下首座位,陆听寒早已在那坐下,见青二十七来,微微一笑,示意她坐到他身边。 就在他边上坐着一位公子哥儿—— 肤色黝黑,面貌算不得英俊,但透着的诚恳和质朴却让人感觉十分舒服——竟是韓侂胄的公子,“临安四少”之一韩君和! 韩君和不在临安,跑到废人谷来做甚? 他又是在谁的引荐之下到来? 仍是慕成雪么? 青二十七满怀狐疑。 韩君和只匆匆与青二十七一礼,便不再搭理她,似乎心事重重,根本没心情同她结交。 佩环声响,只见屏风里人影纷纷,似是备了座位。 过了须臾,里屋里袅袅走出一队美貌娇娘,分站屏风两侧,手上皆端着一铜盆清水,不知作何用处。 屏风里转出一位红衣少女,一位白衣少女,从装束可知,这二人等级要比那队伺女来得高。 红衣娇美、腰上配了一柄青铜古剑;白衣清秀、身后背了一根雪白拂尘,可谓各有其韵,气质也远在众女之上。 两位少女先向在座施了一礼,齐声道:“孤山界鱼,碧水无波。聚仙钟响,众仙齐聚。石仙座下添香/拂尘见过众仙友。” 她们这两句话说得蹊跷: 何为孤山,如何界鱼,碧水怎会无波? 当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双方答礼已毕,尼杰客立时跳出: “田象笑牛,石仙哪去了?弄者劳子并缝当着叫人好不纳闷。在总舵时克从木有者鬼居!(添香小妞,石仙哪去了?弄这劳子屏风挡着叫人好不纳闷。在总舵时可从没有这规矩)” 那红衣少女添香道:“尊使说笑了。” 转向青二十七与陆听寒福了一福:“石仙向不见外客,还请见谅。” 白衣少女拂尘却不言语,只将拂尘一拂,面露不悦之色。 添香又道:“今晨风大,将各位匆匆请来,想必未尝梳洗,石仙命婢子们为各位洗尘。” 示意众伺女将铜盘递到各人面前,续道:“请洗手”。 这举动让每个人都不免一怔:今晨风大云云,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拿了一盆水过来让大家洗手,她们这是什么意思? 蝎美人最沉不住气,妖妖娆娆地说道: “哟,添香小妹子,你准备得还真周全。可是姐姐我呀这张脸天生丽质,从来不洗的,我劝你以后也别一早起床就洗脸,脸上的油脂其实才是最好的护肤品呀。”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忍不住偷笑,添香反一下怔住,回不出话来。 拂尘面色冰冷,又将手中拂尘一拂,喝道:“呔,这是石仙的吩咐,尔等敢不尊从?” 蝎美人正待反唇相讥,身边那瘦书生忙拉住她,作眼色叫她不可造次。 可是他拦了一个拦不住第二个。 尼杰客早冷笑道:“泥是什么动席,和窝们大服小教?高素泥,田象笑牛浆花磕七,窝们不委难,泥者样的,憋想吓我! “(你是什么东西,和我们大呼小叫?告诉你,添香小妞讲话客气,我们不为难,你这样的,别想吓我!)你爷爷我是吓大的!” 一个人学外族语言,学得最快的一定是骂人话,尼杰客其他话说得没个准音,这最后一句“你爷爷我是吓大的”却是字正腔圆的官话。 反差之下,不少人居然笑出声来。 拂尘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怒道:“尼杰客,你反了么?” 尼杰客哈哈一笑,忽将一个皮袋往拂尘面上掷去,拂尘大惊,手中拂尘刚要来格,那皮袋却又飞了回去。 原来皮袋上连着绳子,尼杰客不过吓她一吓罢了。 拂尘粉脸刷白。 要知尼杰客这袋子非同凡物,里面乃是他所养的一十八只赖蛤蟆。 旁人不知袋中何物还不不如何,拂尘是知道尼杰客底细的,心想这一十八只赖蛤蟆要真的从袋中一跃而出,即便能一举毙之,自己拂尘上必也沾满污物。 她常穿白衣,极爱干净,尼杰客这么一吓,那真是“百试都不会爽”,怎不叫她花容失色。 添香轻将拂尘拉回,说道: “添香拂尘不过奉命行事,尊使又何必为难我们小婢子。其实,莫说众仙尊客心中起疑,小婢子们也不明白石仙意欲何为。” 她这两句话落落大方,尼杰客也是心花怒放,正想说两句好话,蝎美人格格笑道: “哟,死番子,你倒是很知趣嘛,人家一笑,你骨头都酥了啊?还真的是惜香怜玉啊?” 添香听了这话,也有些愠怒,咬唇似要反击,想想却又强强忍住。 正要开言,左首座上那道人率先将手伸入水盆中。 添香点颌相谢:“多谢厉道人。” 韩君和站起身来,朗声道:“韩某远来是客,自当服从主人家的规矩。” 缓缓将手放入盆中。他的手骨节颇大,有棱有角,似是练硬功练出来的。 厉、韩二人一带头,旁人不好再说什么,陆续将手浸到盆里。 只是人人都感到奇怪,甚至有三分的惊惧,不知此举究竟为何。 不一会儿,在座的尽数洗了一番手。 拂尘在一旁仔细查看,双眉越锁越紧,无奈下,向屏风里的人低语数句。 转身道:“请厉道人、三位毒尊者及好好留下,石仙有事请教。其余人等各回住所。” 添香接着说道:“三位贵客远道而来,我们招待不周,本就过意不去,但现在谷中有事,恐怕还要委屈各位。非常时期,既不可离开,也不可随处乱走。” 青二十七和陆听寒与韩君和在路口分别,她很想问韩君和为什么来,可陆听寒不问,她也不好问。 毕竟她认得他,他在却不认识改装后的她,也没理由回答她。 待左右无人之时,她告诉陆听寒她所知道的一切,请他拿主意。 陆听寒微一沉吟道:“我们回三味斋去!” 于是两人回到三味斋。 掩身其中一窗下,旁边就是一具立着的尸体。大概是恐惧感也会产生疲劳,此番青二十七竟然已经不太怕他,公然在他身边蹲下,往里张望。 三味斋里情形不太对劲。屋内的众人已经说到蛇郎君之死。 “蛇郎君死于胸口之爪,杀他的人必然手有血污,就算是经过清洗,浸在研墨的‘显形水’中,也会露出马脚,不过适才看来,竟是无人手有血迹。”说话是的拂尘。 那瘦骨伶形的书生人称“多足书生”,大名就叫吴工,他显然心中不悦:“石仙这么故弄玄虚,是什么意思?有话却不当面说,将青二十七们当成白痴么?” 不高兴的人又何止是他,蝎美人娇笑道:“石仙向来做事都不问人的嘛。书生又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依我说呢……” 厉道人忽道:“今日我进谷之时,发现花丛中藏有一人。当时我以为是谷中的兄弟姐妹,但如今一想,却也可疑。” 尼杰客道:“泥斯说,那个人……窝植刀!他斯好好带来嘀。(你是说,那个人……我知道,他是好好带来的)” 好好道:“那是我们小姐的朋友……” “哟,你们小姐的朋友,可不一定就是我们的朋友。我看呀,这人真有点可疑。好好的大姑娘家,装什么男人。她身上的女人味儿,我可是一闻便闻出来了。” 蝎美人此话一出,青二十七的头上又冒起冷汗:她说得不错,女人要装着男人,也许能将言行举止装得很像,但身上的女人气息,却是怎么也盖不掉的。 青二十七当即决定以后再也不扮男人了。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一种威压之气。 开始她以为是陆听寒,可转头一看,他正专注于三味斋的情况,根本没注意到自己。 那么这种威压感来自何方? 似是一个人的目光注视,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再一感觉,仿佛这威压来自于那些僵尸。——她不是不怕了么,这僵尸怎么会给她如此不适的威压感? 然此时三味斋内正说到紧要关头,青二十七一时也想不了这么多,只能任他去。 只听得好好柔声道:“我们小姐信任的人,自然就是值得信任的人。美人又何必瞎怀疑?” 添香道:“不错,若是慕姑娘信任的人,断没有与我们为敌的理。我们还是想想,谁与蛇郎君有仇,或是说谷中到底有谁会如斯功力令他一招毙命?” 蝎美人道:“啧啧,那头死蛇阴阳怪气,平时也不爱和人打交道,要我说,谁都可能和他没仇,也谁都可能和他有仇。” 屏风中忽然有人说话:“聚仙钟鸣响,众仙中只有蛇郎君未到,你们三毒不见蛇郎君,为何不起疑心?是否你们早知蛇郎君身涉险境?” 这声音慢慢的,悠悠的,应是石仙,但不知为何依然躲于屏风之中。 蝎美人、尼杰客、吴工同时气得跳起来。 蝎美人道:“那死蛇与别人有仇也不会与我们有仇,难不成我们还会杀他不成?” 尼杰客道:“他奶奶的熊!泥说窝们可义,泥还可义呢!拼死酒捞戴个婆面举,紧舔由一朝桑躲在并缝里,甚么衣食啊!泥的架子达,窝们还趴你不成! (你说我们可疑,你还可疑呢!平时就老戴个破面具,今天又一早上躲在屏风里,什么意思啊!你的架子大,我们还怕你不成)” 吴工更不打话,突然出手。几乎在他出手同时,陆听寒破窗而入,向他背心抓去——但终是距离远了,不及阻止。 但听得“嗤啦”一声,丝绸屏风应声而裂,吴工的鬼头刀早将屏风里的人逼出原身。 而陆听寒虽未抓到吴工,但激起的拳风已令吴工心中一惊! 添香、拂尘皆面色苍白,她们知道五蛊向和石仙貌合神离,但石仙的地位终究高些,料不到吴工竟会撕破脸面,贸然出手。 屏风里的人身着绿衣,虽戴着恐怖阴森的桃木面具,但身材娇小,毕是女子无疑。 吴工冷笑道:“品茗,你好大胆,竟然冒充石仙来骗青二十七们!说!石飞白究竟在哪?” 那女子品茗取下面具,慌忙跪地:“品茗不敢,品茗也是尊从石仙命令。石仙……” 她原本的声音十分娇俏,适才学石仙的声音却惟妙惟肖,连五蛊也未见疑。 尼杰客哇哇大叫:“奇死窝了,奇死窝了。对著泥者小酿们龚龚今今的!亏大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对着你这小娘们恭恭敬敬的!亏大了!)” 蝎美人不忘酸他:“哼,向娘儿们献殷勤,你不是正中下怀吗?” 吴工道:“石飞白遁走,难道说,蛇郎君正是他所杀?反倒在这里故步疑阵?” 添香、拂尘、品茗均俏脸刷白:他的这个猜想实在太过大逆不道,但却给四毒提了一个醒。 尼杰客立即大骂道:“酒斯酒斯!他妈的,害想仙海窝们。(就是就是!他妈的,还想陷害我们)太不厚道了!” 第16章 疑云重重 添香道:“各位尊使请息怒。石仙正着众姐妹暗地彻查,这才离开三味斋。” 吴工冷笑道:“只怕是贼喊捉贼吧?” 拂尘道:“吴工!就凭你直呼石仙名讳,石仙就能治你之罪!” 蝎美人格格笑道:“小拂尘,你直呼书生名讳,我们也可以去到石仙面前评理哟。” 拂尘一甩拂尘,银丝根根飘起,竟是暗灌真气;尼杰克大叫:“来得耗~”架势摆开,两边眼看就要动手。 好好急道:“你们先别动手……” 陆听寒见她着急,示之以安慰目光,插嘴道: “你们连蛇郎君死于何时,又是如何死亡都不知道,在这里争论有用么?还是说,你们心里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只是要找这么个借口来互斗?” 吴工早先被他手抓背心,本就心怀不满,这时再忍不住:“陆听寒,我们废人谷里的事,你一个外人管得着吗?” 陆听寒道:“贵谷中的事,外人当然管不着。但是谷外的人若是能帮得上忙,也省了你们谷中人毫无头绪地互相猜疑。” 好好问道:“陆公子可是有线索?” “我没有线索,但是我的同伴有。”陆听寒指指青二十七,“这位就是我的同伴。她女伴男装没错,但绝无歹心,而且,她应该是第一个发现蛇郎君暴死的人。” 他话音一落,顿时嘘声一片。 青二十七扯去假须,头巾,露出女儿面目,以显无私。 他们皆看着青二十七,表情各各阴晴不定,似乎各怀鬼胎。 青二十七缓缓道出今早所见,然后道: “在下心中一直疑惑着在蛇郎君居所前后出没的这两个人到底是谁?他们会不会就是凶手呢?因此适才也将三味斋中众人的身型认真看了一遍,没有发现此二人。 “但不知,刚才谷中人等皆尽到齐了么?是否有人没来?” 添香沉吟道:“谷中所收留的都是被仇家或被官府追击的亡命之徒,进出谷一定是要登记的。 “除了这三十七个被尘世遗弃的人,谷中便都是自己人。石仙座下有青二十七添香等六姐妹和十二女侍。 “这半年轮到五蛊司与石仙轮值宋地,五位尊者本常驻谷中,只盘丝尊者两月前被肖仙召回。韩公子前日应约而到,好好昨夜引陆、余两位来到,厉道人今晨到谷。 “凡此谷中共六十四人,除石仙、研墨、剪烛、抱衾及两位女侍在谷中巡查外,余者包括三十七废人在内,都在三味斋。” 添香这一番计算清清楚楚,人人心里皆不由叹服。 只是如果她所算不错,难道是青二十七看错了? 三味斋里一时静下来。 吴工呼道:“不用想了!定是此人说谎,蛇郎君一定为她所杀!” 手中鬼头刀已指向青二十七。 他的猜测也是谷中众人的疑心:与添香的话相比,青二十七说的本来就很难让人相信,而且,没有人证明她说的是真的。 尼杰尼、蝎美人对青二十七颇有好感,虽有怀疑,并不落井下石,可也没法帮她说话。 厉道人道:“我看不是这位姑娘干的,她没这功力。” “其实有嫌疑的不止是我遇到的那两人,还有刚才三味斋中的人。” 青二十七心中感激,又再道出了心中疑问:“适才拂尘检查众人手掌,还漏了一个人,一个断臂的人。” 那个断臂的人,只伸出了一只手,而另一只臂却藏在袖中。 要在平时,青二十七当然不会认为他有何异常,但在这非常时期,任何假设都有可能: 如果,他的另一手臂并未断,而只是因为做了什么事,而刻意藏在袖中呢? 疑问依然很多,包括刚才品茗所说:众人齐聚三味斋,三毒不见蛇郎君,为何不起疑心? 韩君和为什么突然出现? 厉道人是否控制什么神秘力量?——这样的疑问,却是青二十七万万不能问出口的。 “我们还是去蛇郎君死亡现场看看吧。”陆听寒说。 添香说道:“好,石仙应该也在那里。品茗,你去带那位独臂兄弟来,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叫做郑弋。” 品茗道:“不错,他于三日前由蛇郎君带入谷中。” 石仙究竟何许人也? 他在谷中应是地位最高的,可四毒、厉道人却不见得十分卖他的账,这其中有什么内情么? 肖仙又是谁? 他与石仙的关系如何? 去蛇郎君居所的路上,青二十七一直在想这些问题。 但她想要见到的石仙却不在那里。 守着蛇郎君尸身的是一位黑衣女子,名唤研墨。 据她说,石仙只在此地呆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好好问道:“可有检查出什么来?” 研墨道:“蛇尊者之死离现在不超过一个时辰,也就是说,他死于聚仙钟鸣响前的半个时辰之内。各位请看,他死前似看到什么恐怖的景像,因此脸庞曲拧,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她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盖在蛇郎君脸上的白布。 蛇郎君那张已然辨不出面目的脸坦露在众人眼前。 蝎美人惊道:“喝,还真是认不出来了。这条臭蛇……” 她一下噎住,蛇郎君虽与她无甚深交,但也共事几年,见他如此惨死,不由心有戚戚。尼杰客等大多与她一同感觉,只都将话缩了回去。 研墨接着道:“他的身体、指缝里都没有毒素,不是被毒死的。直接死因应该还是胸前这一抓。——心脏恐已被捏碎,不见完整之型。” 她说着,看了三毒一眼。 尼杰客回瞪她一眼:“看参么看,笨来酒不苛能斯窝们!(看什么看,本来就不可能是我们)” 研墨不理会他,继续说:“最奇怪的是,蛇郎君的金蛇竟然不见。” 三毒相视不语:但凡养毒之人,必会饲养所谓“圣物”,即毒中之毒。 如尼杰克皮袋中的蛤蟆,吴工葫芦中的黑蜈蚣,蝎美人的蝎子倒未随身带,但她的蝎尾针、蝎长甲均是蝎毒炼制,对毒蝎之看管也极为严密。 而蛇郎君的圣物金蛇却不在主人身边。 它是因受惊吓遁走,还是别有缘由? 吴工阴森森地冒出一句:“难道是……反噬?” 这一回,就连沉稳的厉道人也忍不住惊呼:“反噬?!” 青二十七也曾听说“反噬”其词,毒物一般只会攻击敌人,不会伤害主人,但如若受惊或有其他原因,就可能反过来攻击主人。 主人平时饲养毒物,亲密无间,一旦反受其害,结局只有更加悲惨。 研墨听了,从怀中取出一双白手套,再次细细检查蛇郎君尸身。 她的手套织工细密,污垢水份皆沾染不上,显非凡物。 陆听寒道:“金蛇乃是毒物,他身上既然无毒,自然不是死于蛇口。——可惜只有蛇郎君知道如何召唤……” 好好忽道:“是报应!” 忽拉拉一阵风起,吹过众人惊疑的脸,每个人似乎都感觉到暮春里突如其来的寒意。 好好脸色苍白:“蛇是要冬眠的,在这个季节,它们还没有醒……一定是蛇郎君随意召唤它们……结果……就遭了天谴!” 她的这个猜测太过玄乎,几乎没有人信。 蝎美人盯紧了研墨的手套,怔怔说道:“你们说,如果有人戴上她的手套,再这么一抓……手上咋会有啥血水?” 研墨道:“我这手套出自飞梭门,天下仅此一双。” 厉道人道:“到底是不是仅此一双,谁人能知。” 他的目光望向青二十七和陆听寒:“我想,有人说谎。” 吴工也会过意来,他始终牢记刚才陆听寒的那一抓: “你第一个出现在现场,那时候,咱们的陆公子又在哪?恐怕是两人在一起吧。一个望风,一个动手,你们配合得可真是天衣无缝。” 青二十七一呆,不错,除了曾经偶遇的那个俊美男子,的确没人证明她当时孤身一人,没和谁走在一起。 可当时的陆听寒又在哪呢?她不知道。 “很好。”陆听寒不动声色,“那么我为什么要杀蛇郎君?” “因为……”拂尘想要说什么,但立即被添香的眼神制止。 陆听寒仿佛没看到她们的眉来眼去:“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总得说清楚早上的那段时间我在做什么。而你们……” 他环视众人一遍,续道:“你们这些最有能力杀蛇郎君的人,我看也该告诉大家,当时,你们又在做甚。我先说吧,清晨练剑是我的习惯,这点好好很清楚。” 好好道:“不错,因此早上那段时间,我像往常一样,来看陆公子练剑。” 陆听寒道:“我的同伴起得比我还早,她在见到蛇郎君之前的事,二毒可为佐证。但不知你们与她同伴分手后,又去哪里、做了些什么。” 尼、蝎二人道:“我俩一向一碰到便吵,沿路所遇之人不少,抱衾也在其中,一问便知。” 厉道人:“他死时我刚到谷,没有作案时间。” 吴工踌躇:“我起得迟。——的确无人证明我在房内。” “如果这么查的话,查到明天天亮也查不出来。” 青二十七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能说有能力杀蛇郎君的人就在我们之中呢?你们对谷中的所有人等都了解得很透彻么?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是凶手呢?或者,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藏匿了其他杀手呢?” 他们都看着青二十七,眼神奇怪。 好好说:“姑娘,入得废人谷的,都是经过调查过的人,或是如姑娘这般,有人作保的人。 “添香他们之所以确定余者无人能下此杀手,并非随口所说。刚才铜盆洗手,与其说是观手,不如说是观人。 “当然大奸大恶之人往往行凶不露痕迹。但自他们出三味斋,亦是进入了重重监管。一有异动,必有反应。” 添香道:“姑娘所说的那断臂之人郑弋,入谷时也经过检查,此臂一定是断了的。 “他的可疑之处不在断臂,而在于他的脸。他初来不久,我见他不过一次。其人平凡无比,长了一脸大麻子。 “姑娘适才一言提醒,我想,这脸大麻子可不正是掩盖了他本来面目?所以才又让品茗前去查看。” “嗯。”陆听寒又道,“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蛇郎君伺蛇日久,如果他出了意外,众蛇似也不该静悄悄的。——难道说,谷中还有一位知道如何伺蛇的人?” 蝎美人道:“或者呢,是那头臭蛇熟悉的人……就好比我们吧,臭蛇不会刻意防备,也不会引动众蛇来攻击我们……” 尼杰客对着门框便是一拳:“他奶奶的,者人斯就斯喽,害斯的没有妻说!(这人死就死了,还死得没有其所!)他妈的!他妈的!爷不锁句花再斯!(也不说句话再死)” 他这句话说得相当的不通,但在这当口,谁有心思去管他说的通还是不通。 厉道人道:“如此说来,石仙如果靠近这里,众蛇也不会阻挠。” 吴工道:“哼。果然向我们下手了么?” 他双眼一翻,瞥过添香拂尘研墨三人。 三女不由得稍稍靠拢,面生警觉。 蝎美人娇笑道:“哟,三位小妹子别怕。我们老吴啊,最是面恶心善,尤其是对小姑娘们,那个是温柔哦。比那个死黑鬼强多了。” 拂尘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向来冷冰冰的声音里也带了一丝惊惧。 蝎美人道:“小拂尘,我又没说是谁干的,你好好的紧张啥?我只是觉得这臭蛇死得奇里奇怪的,研墨小姑娘,你的验尸功夫当然过硬,可是呢,要抹掉点什么,好像也很容易耶?” 研墨咬了咬唇道:“这么说,你是不信我了!” 尼杰客叫道:“酒斯!窝们酒斯心不锅泥!施藓从来酒喝窝们不豪,窝们不心他嘀乃!(就是!我们就是信过你!石仙从来就和我们不好,我们不信他的人)” 研墨道:“如果你们信不过我,那就请重新验尸。” 拂尘急道:“不行,你验尸的权威怎能容这些人肆意挑战?!” 第17章 比女人还美的石飞白 研墨是石仙座下专事验尸的婢女,拂尘自不愿有人轻慢于她;但吴工可不怎么想,他立即跳出来道:“怎么,你们不敢重验,难道是做贼心虚了?” 添香向来持重,沉吟道:“尊使所言不无道理。但这事婢子们做不得主,是不是等石仙归来,大家共同参详?” 吴工冷笑:“怕是他回来,什么都不用说了!” 尼杰客道:“酒斯酒斯!(就是就是)” 蝎美人却道:“不好吧?如果咱这么干了,那不是也和这几个妮子似的,只说一家话,人家可也要说我们以大欺小,以强欺弱?” 厉道人冒出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话:“这位姑娘,你适才说早上遇到的两个人,都不曾在三味斋中见到,老道敢问一句,你可曾见到他们的脸?” 青二十七据实以告:“前一个,我似乎见过他的背影,但不确定。另一个我与他打了个照面,一瞥间记得他长得颇为俊美。怎么?” 厉道人环视众人,阴阴一笑:“姑娘有所不知。石仙大名飞白,号兰陵。” 兰陵?青二十七脑中灵光一现:“你是说我见到的那个人就是石仙?” 厉道人瞧了青二十七一眼,似有赞赏之意:“我猜是。” 尼杰客问:“泥们锁的傻?窝听不东!(你们说的啥?我听不懂!)” 陆听寒道:“兰陵王入阵曲!兰陵王因为生得过于柔美,每逢出战都会戴上面具,用以威慑敌人。 “而石仙也常以面具示人。既号兰陵,又戴着面具,他必然长相不差。也就是说,今早青姑娘遇见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他!” 这下连蝎美人也怀疑起来了: “难道真是他?他平时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个时候却偏巧在蛇居,又偏巧摘了面具,一定有问题。——这人也真奇怪,长得俊有错么,还要遮遮掩掩的,什么意思嘛。” 吴工第三次将矛头对准了石仙:“哼,石仙一系的,向来就看咱五蛊司不顺眼。五年前……” 拂尘喝道:“吴工!”她秀眉倒竖,煞气暗藏。 而添香这次没有制止,三人再次隐隐成阵。 陆听寒心知谷中这两派积怨颇深,此时不过借题发挥,想要斗个你死我活。 暮成雪对他谈及废人谷之时,曾有言到,谷中之人对日后北伐或有奇用。 因了这层关系,他认定石飞白绝非主动挑衅之人,而废人谷万一内乱必定元气大伤,要重新凝聚谈何容易,或者谷中众人就此撤离中原也不一定——这未免代价太大。 于是说道:“我听说兰陵入阵乃是兰陵王所创之阵法,只要人数是三的倍数即可成阵,阵法变幻莫测,一旦入阵,见血方止。 “而五蛊司五毒各怀绝技,也并非只靠毒功取胜。试想兰陵入阵和五蛊司相斗,谁赢谁输尚不可知。 “如果……陆某还能让你们稍稍有些信任,让我去看看蛇郎君的尸体。” 尼杰客大叫:“心不郭!大大嘀心不郭!窝不认湿泥!泥斯啥么乃?(信不过!大大的信不过!我不认识你!你是什么人)” 好好道:“等石仙归来,你们不信添香她们;不等石仙归来,添香她们也不好交待。我瞧让陆公子来正好,他是谷外人士,却又知道谷中一二。两不相帮,正处中立之地。” 蝎美人附合:“陆公子又有名,长得又好,想来不会讹我们哦?这三个小妮子说话一会真一会假,不知道小鸡肚肠里都还有哪些石仙教出来的坏水……” 拂尘咬牙又要说话。 研墨与添香交换了一下眼神,缓缓说道: “就请陆公子费神了。重新验尸所需时间不少,容我等在这段时间去寻得石仙到来。另外,重新验尸之事,一会石仙面前请多帮忙担待,否则小妮子们难逃责罚。” 吴工道:“哼,叫他来也好。就当面对对!以为五蛊司好欺负么?” 厉道人也众人都同意,便也不再反对。 拂尘退出蛇居,研墨取下手套递予陆听寒。 蛇郎君居室空落落的,一切如常,看样子,他是刚起床穿好衣鞋。 攻击他的人是怎么进来的呢? 洞开的大门没有受损,想必是他开了门,让凶手进来。 这就是说,凶手是他非常熟悉的人,这也可以说得通为何他死状可怖:当最熟悉的人向自己下毒手,这种惊恐难以形容。 陆听寒解开蛇郎君身上的衣服——青二十七、添香、蝎美人皆转过脸去。 只研墨虽是女子,平时做惯了验明死因的事,并不回避。 过了一会,忽听得研墨“啊”地一声轻呼,随即吴工怒叫:“果然是石飞白!老蛇!你!”竟是接不下去了。 青二十七转回身,陆听寒早将蛇郎君身子盖好,只露出尾椎上的一道淡淡的青紫色痕迹。 他用手指轻掰蛇郎君肌肤,顿时显出一条细缝来。 这细缝极隐秘,便是研墨也没发现。 厉道人念道:“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蝎美人道:“好一个只手冻人寒冰掌!” 添香脸色惨白:“不可能!” 尼杰客叫道:“民民斯者秧,那里不科能?斯他妹锉!(明明是这样,哪里不可能?是他没错)” 好好不语,陆听寒露出了惯有的似是而非的微笑。 只手冻人寒冰掌是石飞白的绝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水滴在瞬间冻结,顿成手中利器,起手无痕,夺命无迹,端地厉害无比。 废人谷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青二十七搞不懂,但是,如果真的想秘密杀人,不可能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要么,是有人嫁祸,要么,是他自信狂妄到不屑掩饰。 石飞白的状况属于哪一种? 就在这紧张的气氛中,一个凄厉的女声从远处传来,似见到什么鬼魅,又似是一种呼唤的暗号。 研墨低呼道:“拂尘!是拂尘的声音!” 这由远及近的叫声太过刺耳,众人不由得陆续出了屋子,寻声而去。 才到蛇居道口,早有个白晃晃的影子飞奔而来——不是拂尘是谁! 只见她原本整理得服服帖帖的头发四散开了,目光呆滞,直愣愣地横冲直撞,不知要冲向何处。 添香伸手去拉她,她竟似不认识她,甩起拂尘便向添香头上击去。 幸好边上还有研墨,她一见不对,也不及变招,扑上去便抱住了拂尘身子,腰一拧,两人滚作一起倒在地上。 拂尘兀自一边疯了似的狂叫一边挣扎。 添香也没了办法,什么招式武功,此时全是白搭,她只能用最不斯文的手法,和研墨一起把拂尘按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喊她的名字:“拂尘!拂尘!” 陆听寒见她们狼狈,走上前去,轻揉拂尘左手神门穴。过了一会,拂尘终安静下来。 “尸变!”拂尘微颤的唇间吐出这两个字。 厉道人一怔:“你说什么?” “尸变!你带来的僵尸杀了……杀了……杀了品茗!” 拂尘说完,再也忍不住恐惧,“哇”地哭了出来! 时近中午,天上忽然下起细雨来,稀稀沥沥的,没入草丛便没了踪影。 而众人也似失了声,只听见拂尘的低泣。过了半晌,厉道人方问道:“你在何处见到僵尸?” 拂尘抬起脸,眼中还尽是惊惧:“紫绡林……紫绡林……品茗……品茗就挂在树上……舌头……舌头那么长……长……” 蝎美人道:“这么说,你也没看到什么僵尸了?品茗也不见得是什么狗屁僵尸杀的了?却将老娘吓走半命!” 拂尘道:“不……一个黑影……直板板地跳走……” 尼杰客叫道:“糙伸抹,肥三微载看看!(吵什么,回三味斋看看)” 他是要数僵尸?青二十七想着,蝎美人早附和:“这粗人今天不错啊,又说了一句细话!” 众人才要抬步,却发现一个穿着白色斗蓬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立在众人三丈之外。 他身形潇洒修长,白色的斗蓬上印着飞鹤的暗纹,袖子与裙下摆都极宽,飘然有出尘之感;但脸上却戴着一张格格不入的鬼面具,石飞白的桃木面具。 拂尘见到那白衣人,不觉高声道:“石仙……石仙……他们杀……杀了品茗……” 添香道:“这……” 研墨抢过话头:“石仙,婢子等……” 尼杰客也等不及,大剌剌地走上前,一点也没有要搭理石飞白的意思。 石飞白倒也不拦,微微侧身让过。 在场之人都有些愕然。 想是石飞白平日任意任为,未曾让过什么人的缘故。 此时众人都急于回到三味斋,也顾不上这些,蝎美人、吴工、厉道人、好好、青二十七、陆听寒,添香研墨扶着拂尘鱼贯而出。 尼杰客、蝎美人、吴工顺利走过石飞白身边,到厉道人,队伍突然停止。 石飞白以迅雷之势突袭厉道人! 白色斗蓬如浮云般飘起又落下,在一眨眼之中,厉道人已被那片云罩住! 厉道人一向以尸阵扬名,单论武功本就不及石飞白,何况是遭遇突然发难! 石飞白一击即中,径直用斗蓬裹了厉道人便走,露出风衣下原本穿着的青色长衫。 事发突然,众人一怔之后,尼杰客先喊了出来:“泥卜斯石飞白!(你不是石飞白)” 不用他说,所有的人都明白了。 那青衫男子闷声道:“到三味斋。” 拂尘站直了身躯,脸上露出一贯的冷冷的笑,说道:“石仙已在三味斋主持大局。请诸位速速回归。” 三毒惊疑不定,但苦于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一行人乖乖地回到三味斋。 三味斋中依然是当初他们离开时的模样,只不过多了位年轻的男子。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长在女人身上可称绝妙,但如果长在男人的身上,就叫妖异了。 可对于容貌能与高长恭比肩、同号兰陵的石飞白,来说,他的“妖异”又何止于那一双手? 一袭华丽白袍在身,他正半卧在三味斋正中的榻上,仔细赏玩自己那白暂的双手; 长发披肩,柔软地放着淡淡光泽;眉与眼都是细长的,直直飞入鬓角去;鼻子细挺,连唇也是小小两片。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男子,他的美便是女人也要惊艳。 看到众人进屋,他方抬起眼来,瞟了一眼,这一瞟极尽媚态,却让青二十七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心想,这男人也漂亮得太过头了。 他的眼睛瞟到那青衫男子身上,娇媚神气却变了,变作一股赞赏与感叹,竟是鞋也不及穿,光着脚便走下榻来。 尼杰客等早不耐烦,几乎同时发难: “你他奶奶的在搞毛!” “石仙这番作为是什么意思呀?” “勾结外敌,你意欲而为?!” 石飞白一笑,那笑也是百媚丛生的,他回过身,轻轻拍了两下手掌。 青二十七这才看见,适才一直没有现身的韩君和此时站在厅子一角。 随着掌声,几个女子押着四个黑衣人出现。其中一个女子穿身绿色衣裙,一脸稚气,不是品茗是谁! 可见她的遇袭也是假的。 石飞白派遣拂尘与那青衫男子作的一场戏,不过是为了出其不意,擒拿厉道人。 他们无意花费太多的力气与之纠缠。 若在三味斋发难,厉道人尚可发动尸阵,而若在蛇郎屋中发难,其余三毒必会卷入战局。 一阵冷风吹进三味斋,可大家觉得阴冷并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那些黑衣人:那黑衣并非普通黑衣,而是裹尸布! 这是厉道人带入谷中的尸首! 只是他带入谷中明明有七尸,为何现在只余五尸? 厉道人被青衫男子控制,身体四肢无法动弹,可是喉头发出“咯咯”怪响。 好好惊道:“他要发动尸阵!” 石飞白道:“哼,他想发动尸阵,那也得有命能发动!” 幸好他说起话来并不“女气”,否则那就太……伪娘了。青二十七腹诽道。 而沉不气的尼杰客早大嚷起来:“介到嘀咋会死!介到嘀咋会死!(这到底咋回事)” 第18章 你的名字 仿佛不知道众人在着急,石飞白又开始赏玩自己的双手,它们白晰,不见一点暇疵,他一向很满意。 他也很满意自己那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的语调: “今天早晨,我到过蛇居。但却是被谷中一位兄弟引去的。这位兄弟一向担负着秘密任务,我以为他有要事要说。 “可是他引我去蛇居,不过是为了让我看一具血淋淋的尸首。我想他这么做,无非是要嫁祸于我,所以我已经把他杀了。” 石飞白坦陈已然杀灭诱他之人。 这种毫不掩饰的坦白令在场诸人面面相觑。 吴工冷笑道:“杀人灭口,干净利落一向是你的风格。” 石飞白微笑道:“煽风点火,借刀杀人。岂非也一向是你的风格?” 吴工语结,哼道:“蛤蟆毒蝎,我们五毒还是不是共进共退?” 尼杰客、蝎美人齐声道:“那是自然!” 石飞白笑道:“很好,好一个共进共退!你们两个为人不坏,只是蠢了一些;可不要被人利用了啊。” 尼杰客大怒,蝎美人却似乎对石飞白颇有忌惮,紧紧拉住他,使了个眼色。 好笑的是,尼杰客居然没有跳起来。青二十七忍不住想要笑,又怕引起注意,强强压下。 就在这时候,“报!”厅口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众人寻声望去,却是个黄衣女子,手上拎着一条软软的金色长鞭——不,哪是什么长鞭!是蛇郎君的金蛇! 这回尼杰客再忍不住,大喊:“泥撒劳色也究酸了,他嘀色也不方锅!泥!泥!(你杀了老蛇也就算了,他的蛇也不放过!你!你!)” 蝎美人花容失色,要知养毒之人与毒物之间,一向有着不为外人所道的微妙情感,蛇郎君其人及毒物一日皆亡,怎不叫人动容? 吴工道:“石飞白这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了!” 好好眼见一场分裂之争又要再起,不由脸色刷白。 陆听寒看在眼里,轻声安慰:“别急。蛇郎君之死疑点重重,石飞白必是有所发现……” 见好好仍然担心,又道:“听你家小姐对石飞白的描述,他不是滥杀之人。” 他的声音很低但坚定,不但是好好,便是青二十七,也从他的话语中感到一些安心。 青衫人的头歪了一歪,似是听见。 石飞白又拍了拍手,里间又押出一个人。 三味斋顿时一片惊讶之声。 那人面色憔悴,眼露凶光,不是蛇郎君是谁! 就在大家看清他的一瞬,吴工夺门而走。 他快,石飞白更快! 葱白的手指翻动,一道白光闪过,吴工的左腿突然软了下来:原来石飞白早在掌中运内劲以水凝冰,暗器伺机而发。 局势如此轻易被控制,吴工无奈长叹:“罢了罢了!” 尼杰客又嚷:“介到嘀咋会死!介到嘀咋会死!(这到底咋回事)” 不只是他,谁都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石飞白道:“你们运气不好,不小心遇见了他。”微笑着向青衫人一指。 吴工面如死灰,问道:“他?他是谁?!” 青衫人哈哈一笑,将鬼面具取了下来,说道:“我是毕再遇。” 毕再遇? 青二十七的头脑之中“轰”地一声巨响! 毕再遇!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威猛汉子,声若洪钟,目如铜铃,须发皆张——如此壮汉,方当得城墙底下那大喝:“我乃大宋毕将军是也。” 可是他不是。他这么站着,不怒而威,还有点,有点苍老的感觉。 倒也不是他老成什么样子了,只是,他给人的感觉太过沧桑,他的忧郁长在眼中,鬓角甚至夹杂了一丝白发。 他是毕再遇。 也许是青二十七的注视太久太专注,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无论此后的毕再遇在青二十七心目中如何,但彼时的那一眼,叫她永远都难以忘记。 很久以后她听到一首歌,那首歌唱道: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可惜,歌里的故事与她的故事,完全不在一个调上。 她只记得当下的那一眼,令她感觉几乎无法呼吸。她满脑子搜索他的传说,想要将它们和眼前的人重合起来。 可是她记不起他人传说中的他,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任何他的故事她都想不起来。 原来,他就是他,在他面前,你只会感觉到他这个人的存在,而不是他传奇故事的存在。 他转回去,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有人轻轻碰了青二十七一下,一怔,却是陆听寒。 他摇摇头,有点黯然,这神情把青二十七拉回现实。 有时候,疑问的破解非常容易,容易得令人不敢相信。 如果要问为什么,可能真的只有石飞白的那句话,“运气好”。 对于蛇郎君之“死”的所有疑问一下子全部解开: 为什么他“死”了,他的蛇却安然若素?——因为他根本没有死。 为什么“死”的人面露惊讶?——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死。 ………… 事情的起因,是废人谷上属某教派的内部斗争。 因其又有五毒又有湘西赶尸之术,青二十七估摸他们的教派总部应在南诏大理一带,废人谷不过是此教派在中原地区的延伸。 且,是刚刚伸过来的触角,否则汗青盟不会无视。 从他们的言语中,青二十七大概知道,他们教中有两大势力,分别是石仙石飞白,及另一位名唤“肖仙”者所掌。 五蛊司相对独立,不与任何一方势力过于靠近;厉道人则不知是属于何种体系中人。 总而言之,厉道人、蛇郎君,吴工因为对石飞白不满,一起策划了这起事件,意图挑起五毒与石飞白的最后决裂。 此事与肖仙是否有关,厉道人等是不是他排除异己的前头兵,这都不得而知。 但,以石飞白之威望和武功,要扳倒他谈何容易。 要知道,石飞白能与肖仙分庭抗理,自然有其安身立命之技,他们一无把握能直接杀他。 二来无缘无故杀他或纯以武力逼退,只会使教内同情,从而令他们自己走上绝路。 除非,让石飞白成为“恶人”,有不得不杀或不得不退的理由。 于是他们定下蛇郎君假死之计,以蛇郎君之死逼反五蛊司余人,并激起教内风浪。 计谋既定,厉道人便带着七尸进谷。 当然,这些尸体并非真的“尸体”,而是厉道人的心腹手下,惯以尸阵吓人杀敌。 一进谷,厉道人就派遣其中一人去蛇居。 说是让他去找蛇郎君,其实是要他做蛇郎君的替身——确切的说,是替死鬼——出手的人正是蛇郎君自己。 蛇居房门大开,屋内无打斗痕迹也正因为如此。 那人死得意外且痛苦,他的脸庞曲扭,令人不忍睹视,正好掩盖了与蛇郎君长相不全相似的缺陷。 然后蛇郎君穿上他的尸衣,隐藏尸衣人之中。 而自然不会有人想到去检查“僵尸”是否手带血腥。 至于蛇郎君的身份,他不介意永远做隐身人,做隐身人,对他来说,能做更多的事。 另一路是郑弋。 因为他之前和石飞白有过绝密情报的交流。石飞白被他引到蛇居被青二十七看见。 他原本要亲自指证石飞白,可惜石飞白处事狠辣,直接让他没有说话的机会—— 这个机会最终被青二十七拿到手中,让他们暗自欣喜了一会儿。 青二十七回想石飞白当时那惊慌的神情,不由心中暗暗假设:这个人果然狠辣吗? 还是用“狠辣”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 吴工负责挑拨离间。 煽风点火,借刀杀人本是他所擅长。 计划本来天衣无缝,可惜运气不好。 毕再遇。 毕再遇是要来和韩君和见面的。 和废人谷一样,朝中局势也是剑拔弩张。几股势力,都广布眼线,专抓对方小辫子。 青二十七不知道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密约,那属于军国大事。 她所看到的结果就是,毕韩二人微服私会于废人谷。 因为废人谷正处于京师与两淮前线的中点,石飞白是他们的中人。 进入废人谷前,毕再遇碰到厉道人一行,为解心中疑惑,也为了掩人耳目,悄没声息地混入尸阵。 于是一切豁然而解。 他与石飞白配合,轻而易举地剿灭了一次意图扳倒石飞白的叛乱。 青二十七这才知道,方才伏身窗下,感觉到的威压,正是来自于他。 即便他藏身尸阵,也难以掩盖他的气息——不,是难以阻止她对他气息的接收。 这是种说不清的感应,真是奇怪。 在收拾残局的间隙,毕再遇突然转头问青二十七:“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青二十七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他是在问谁,她甚至转头看了看四周。 他又问了一声,眼神炯炯,令她不能直视。 她喃喃道:“在下,在下汗青盟青二十七……” “我是问,”他加强了语气,“你叫什名字。不是问你的编号。” 青二十七呆住。 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是青二十七,她自己也一直都这么认为。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名字。 她从来没有想过“青二十七”之外,自己应该有一个名字。 在他的目光底下,她突然觉得心里痒痒的,想要深深的叹口气,却什么都做不了。 很久以后,她与他相熟,说到此刻的感觉,他笑了一下,回答说:“因为我是用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在看你。” 然后他又看了她一眼。 她当即脸红,再次感受到那种酥麻。 是,就像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真名一样,在他之前,也没有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 她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而不是以“青”为编号的人; 她是个女人,是个应该有着自己独特情怀的小女子。 这些,就是与他初识时,他所告诉她的事。 有的事会因为运气很好而很快解决,有的事,却注定要在很久的时间里成为悬案。 废人谷确实有做买凶杀人的生意,灭人满门对他们来说不在话下。 就如汗青盟记录武林中事一样,他们也会记下属于他们的“杀人谱”,或说“杀人帐薄”。那里面,陆家血案与龙氏家变都没记录。 也就是说,如果从暮成雪那里传递来的信任是有效的,陆听寒只能相信,这两起案子都不是废人谷做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做的? 陆听寒很失望,可是他很快调整过来:“国事当前,家事,就暂且退后吧。” 他的运气真的不好。 但他说到做到,当下决定不去建康,而是转道铅山去会辛弃疾。 临走前他与青二十七说“谢谢”。 青二十七很讶异:“我没给你添麻烦便好,陆公子谢从何来?” 他从怀里抽出一卷《武林快报》,上面有青二十七写的龙氏家变。 他正是从中看出了当年血案的线索。 青二十七觉得受之有愧,那是她的职责,他实在没有必要谢她;况且此番追寻依旧无果。 还想说些谦逊的话,他却径直地说着:“战争一触即发,我对北伐毫无信心,但既对辛老有所承诺,便当全力而为。”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此战过后,陪我往川中寻访故里,如何?” 青二十七一呆。 然不等她回答,他飞快说道:“那么我当你答应了。” “等战事了结……” “青姑娘,就这么说定了!望彼此不负此约!” 他笑着,依然模模糊糊的笑容,语气中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和毕再遇,他却止于寒暄。 人和人之间可能就是这样,彼此都是很出色的人,终极目标一致,也不见得心里存在什么疙瘩,但不一定会“惺惺相惜”“一见如故”。 纵然毕再遇明显有心结交,陆听寒依然未对毕再遇有“惺惺相惜”的表示。 陆听寒……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国恨他也要管,家仇他也要管。 而且无论是什么,他都一幅拒绝联合的态度,他自己一个人……管得过来吗? 青二十七在一边默默地看他们寒暄,一边为着认识毕再遇而心悸;一边又忍不住为陆听寒担心。 那时候的她,完全不能预见这种纠结的心情,会跟随着她很久很久,久到……几乎是一生。 第19章 楚乐一多了个“儿子” 好好要回杭州复命,与陆听寒话别时,分明有些不舍。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珠花,那是用整颗红色宝石雕成的一朵西府海棠,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精细无比: “这世间受我家小姐恩惠之人无数,公子将此物放于身边,或于危难时有用。 “至于解语轩,我家小姐交待,只要公子有需要,可以随时开口。” 陆听寒也不推辞,接过那珠花,赞道:“好一朵解语花!替我谢谢你家小姐了。” 好好嗯了一声,脸上微红:“公子保重。” 青二十七不由暗笑自己想太多。 爱慕陆听寒的人想必不少,别说风华绝代的慕成雪与他关系匪浅,天之娇女白天天对他自小思慕,便是好好这乖巧温柔的丫头,她也及不上半分。 所谓少女怀~春便是如此吧,明明知道未必是那么回事,总喜欢幻想那些对你示好的男人正倾心于你,幻想多了,也会以为自己对对方动情。 说到底,其实只是对“动情”本身动了情! 那么,什么样才是真的动情呢? 应该是猝不及防的,或者是细水长流的吧? 青二十七乱七八糟地胡想着,目光游离到韩君和身上,他始终沉默寡言。 这个人,是她遇到的表现最冷漠的男子,虽然他有谦谦君子之风,虽然他有礼贤下士之举,但他总给她一种对谁都不曾真正挂怀的感觉。 毕再遇则正好相反。每一个与他相对的人,都会感觉到他对自己的重视。 甚至他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他重视你超过重视其他人。 那天,毕再遇带走了许俊和彭法。 临走前他对青二十七说:“你有没有想过,不一定要为汗青盟服务?” 见她愕然,又继续说:“我怕你知道越多,就越是失望。——可是,回去,与从未来过,是不同的。你不去碰一碰,也不会死心。” 不可否认,自从见到他以来,他的每一句话都令青二十七震动。 它们是他的触角,为她拨开一块不一样的天空。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相信他,即使他过早地把颓败教给了她。 “你有没有想过记录下你自己想要记录的东西?不为汗青盟,不以‘笔录人’的身份。”他说。 是么,有一天我也能为自己写点什么吗?青二十七不由有些恍惚。 不过在当下,她没法想太多“以后”,因为武林大会就要开始了,被被急调到建康帮忙。 正好,可以再见到楚乐一和白天天。 建康武林大会的日程被公布在离城门不远的公告版上。 虽然早已知道日程,青二十七还是忍不住凑上去再瞧瞧,生怕有什么变动她不知道。 毕竟,这是她出道以来第一次参加如此的武林盛会。 武林大会,聚贤集英,最高端的武林人士都将到场,怎不令人心向往之? 突然间,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角。 青二十七低头一瞧,见是个有点儿脏兮兮的小男孩,吸着鼻涕,脸上还有几道黑黑的尘土印,头发剃得光光。 若非他穿的是普通小孩衣服,怕要让人误以为是个小和尚了。 原以为这小孩是认错了人,谁知他张口就问:“你是不是名字很长很长的青二十七阿姨呀?” “咦?你是谁啊?”青二十七一愣,她不记得自己有认识八岁上下的男孩儿。 直觉上来,他灵动的眼神倒是让她想起初见楚乐一时。 这两人的眼睛一样样的……狡黠。 “我叫小果。阿姨阿姨,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哦!我爸爸要我守在这,专门拦穿你这样衣服的阿姨。 “他说了,看上去傻不愣愣、像没见过世面一样到处乱瞧的那个,就是青二十七阿姨你了!” “看上去傻不愣愣、像没见过世面一样到处乱瞧”! 青二十七差点没气背过去,这什么人啊,给她这句评语! 也许看青二十七眉毛倒竖,一副要发飙的样子,小果连忙大叫: “阿姨,阿姨你别生气,是我爸爸这么说的,我第一次见阿姨,怎么会知道阿姨是什么样的嘛!当然是我爸爸怎么说,我就怎么说了!” 青二十七一听有理,心想也不能和小孩子一般计较,便问:“你爸爸是谁?” 小果嘻嘻一笑:“我爸爸就是我爸爸!” 青二十七迅速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这孩子是七岁上下,他父亲至少二十五岁,会这么形容她,必然与她相熟,而她的熟人不多,实在是不多。 “你爸爸不会是楚乐一吧?” “啊?阿姨,你不是挺聪明的吗?为什么我爸爸说你很笨啊?看来我爸爸才是个笨爸爸!” 晕!虽然猜中,但……楚乐一,居然有个儿子,这么大的儿子?! 青二十七目瞪口呆。 小果虽然看上去不是很靠谱,不过倒是很快地将她带去与楚乐一和白天天会合。 青二十七还没来得及同他们“小别胜新婚”地叙旧,就又被辣了一次眼睛。 因为……连她堂堂的江湖儿女都难以接受楚乐一有个儿子,何况是大宋公主白天天? 白天天认定了楚乐一始乱终弃,不认亲生儿子,一直就没给他好脸色。 若不是为了找寻陆听寒,以她高雅的身份、高傲的性格、高端的品味,怎么会与楚乐一这种恶劣小贼为伍? 而楚乐一呢,则快被小果和白天天联手逼疯了。 小果一见到他就喊爸爸,白天天是一听到就劈头盖脸训他。 于是这三人的日常就是—— 楚乐一张牙舞爪想杀人:“你再叫我一声爸爸试试!” 小果立马向白天天身后一躲,放声大哭,“白姑姑救我,我爸爸不认我还欺负我!我是没人要的小孩!大家都欺负我!还还还叫我小和尚!……” “你还乱说!你你你……” “我还以为找到爸爸,就不会有人欺负我了!可是……哇……最欺负人的就是爸爸你!……” 被一大一小绕着玩追逃游戏的白天天一声大吼,双手叉腰: “天山童子鸡!你这当朝陈世美!我原以为你只是个会踹女人下水的混小子。没想到还抛妻弃子、始乱终弃!你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如果不是怕小果以后抬不起头来,我就……” “你就叫四十个士兵到四个城门外排一排嘛!大小姐、小姑奶奶!你已经说过八百遍了!能不能换一种方法折磨我!” ………… 场面一片混乱,青二十七暗笑,想来这种情形定非仅此一次。 不过也许是因为有她在,白天天这一次的反应更为激烈,“刷”地一声,半截利剑出鞘。 剑名寒光,江湖兵器谱中无名,但在大内却是数一数二的。 白天天好不容易从父亲处求来,怎奈一路都没有用上的机会,此时正有试剑之意。 小果忙替楚乐一讨饶:“白姑姑别生气,我爸爸是一时糊涂……” 白天天更气:“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好的儿子,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老子!……” 一阵混乱中,楚乐一几欲昏厥。 还好,又闹了一阵,白天天就气呼呼地将小果带走了。 楚乐一拉青二十七到附近的小酒馆。 两人都还没从适才的嬉闹中回过神来,青二十七更是忍不住想笑,心想小果那孩子小光头一个,难怪人家叫他“小和尚”。 可这楚乐一的儿子到底是从何而来? 楚乐一委屈死了:“我怎么知道!”然后甩锅白天天:“……自从碰到这位尊贵的恶婆娘,我的运气就坏得天花乱坠天马行空。” 小果就像在布告牌前拉住青二十七的衣角一样,某一天突然冒出来拉了拉楚乐一的衣角喊“爸爸! “那……他到底是不是你儿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青二十七小姐!” 楚乐一快吐血了:“你可是君子荡荡小人戚戚,你可是舍你取谁最了解我的人,你可是汗青盟的笔录人!你和那位尊贵的恶婆娘不一样! “回去查查你们汗青谱,我楚乐一几时和女人纠缠不清胡绞蛮缠了?我看到那些跟我屁股后面的婆娘,向来是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我要真的未婚生子,始乱终弃,枉称天山童子鸡!” “好吧,我相信你。”青二十七憋着笑,说道,“这小孩莫名其妙缠着你,必有所图。” 楚乐一丰富的表情僵住了:“你好无趣哦,不能让我多发几句牢骚再说正事吗?” 敢情多了这儿子,他虽是一脸苦相,其实心里正乐在其中呢! 而奇怪的就在于,明知这儿子来者不善,但偏偏小果未尝露出马脚。 或者……青二十七的心突地一跳,挑眉看楚乐一的眼睛,他却好像没事似的,依旧长吁短叹着抱怨白天天和小果是如何联合起来整得他鸡飞狗跳。 他……有事瞒着她。一瞬间,青二十七这样想道。 他未必真不知道小果所为何来,但一则不惧,二则好奇——他在放长线钓大鱼。 那么,他到底瞒了她什么事? 青二十七倒不介意他谨言慎行。 有些事兹事体大,即便是朋友也不便直言,出身汗青盟,这点顾大局的意识她还是有的。 但,那是什么事呢? 难道也与战事有关? 青二十七一直都不明白楚乐一为什么想劫吴曦的镖。 如果,他嘻嘻哈哈的外面下,也是陆听寒那一颗忧国忧民的心,这一切,就不难解释了。 吴曦? 四川宣抚使? 大宋西线要地? “喂!发什么呆啊!傻了?”楚乐一在青二十七面前挥舞着双手。 青二十七一笑:“没有啊。我得回去了。晚上再来找你们。” 她到汗青盟在建康的临时驻地报到。 出于对陆听寒的承诺,她未与青十六说废人谷诸事,只是和她说,陆听寒在往建康的途中,路遇许俊彭法,终决定去往铅山见辛老,联络前线事宜。 青十六“哦”了一声。 青二十七原以为她会更详细地问下去,可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没再说什么。 “十六姐。”青二十七唤——自小她就有点儿怕青十六,所以有心解释解释,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青十六笑了笑:“二十七好像长大一点了。” “啊?” “不是会喝酒了吗?” 青二十七一愣,有点儿不好意思:“我……” 青十六过来拉了她的手:“走,陪十六姐喝一杯去。” 青二十七简直受宠若惊。 两人去了建康最有名的杏望楼。 青十六拷问青二十七目下的武林形势,青二十七有点紧张,但她也是有做足功课的,严格说来并不怵,只不过需要组织一下语言。 开武林大会必然有其目的。或者商议武林大事,或者选举武林盟主。 当今武林,已非少林全真的天下,可谓一盘散沙。 林林总总的门派多如牛毛,但谁也不能以绝对的优势凌驾于谁之上。 总的来说,比较大的势力可以此歌诀来小做概括: “一盟二阀三公子,四院五湖七剑派。” 一盟,自然是指“汗青盟”。 二阀,乃是陆听寒所出之“半袖”,及以之齐名的“清镜”。 “半袖”、“清镜”,都是其门阀之主的号,两人一女一男,均以世外高人自居。 但,也有传说他们其实与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二阀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们掌握着武林的公审与狱牢“无垠锁”。 武林事,武林结。 在武林中的武林人,并不能为所欲为、任意杀伐,如有人作奸犯科,均要受到“无珢锁”的惩罚;若你受到不公待遇,亦可到“无垠锁”提出申诉。 不错,“无垠锁”正是关押武林败类的牢狱。 但凡有犯事的武林人士,一向由“半袖”“清镜”两门阀组织公审,判断案情,作出惩罚。 多年来,这两门阀追捕的武林败类不在少数。 而这二门阀也因此更受敬畏。 “无垠锁”是关押武林败类的牢狱。 三公子,自然是指“临安三少”。 白天天虽自封为第四少,但在武林中并不被承认,皇家人也不许她真如此胡闹;说到底,只不过是她在自嗨罢了。 第20章 盟主之争 在大宋,武林与政局前无仅有的连在了一起,重文抑武的社会,让武林很讽刺地在某种程度上依附着仕林。 “一盟二阀三公子,四院五湖七剑派。”中的“四院”,即指考亭书院,象山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 这四大书院对大宋影响深远,不但文人荟萃,也藏了许多高手在内。 五湖,则是指洞庭、太湖、彭蠡、洪泽、镜湖。 七剑派,是武夷桃源剑派、建康秦淮剑派、潮州岭南剑派、琼州南海剑派、江陵青萍剑派、静江石林剑派、泸州醉仙剑派。 在这几大势力中,“半袖”、“清镜”属于顾问级别,汗青盟游离于外,“三公子”代表着他们个人及其家族的政治势力,几乎不插足武林盟主的选举。 因而历代盟主都出自“四院五湖七剑派”,基本上两年一轮,别无旁落。 在本任武林盟主任职的两年中,每派,包括“一盟二阀三公子”,都要派出代表,呆在主事的门派中,帮助盟主处理武林中的各种纷争。 三月十八,武林大会。将有新一任盟主选出。 本届的盟主,乃是建康秦淮剑派第二代大弟子乔木林。 而新盟主的侯选人则以考亭书院陆青竹、彭蠡三当家梅羽、潮州岭南剑派翘楚凌可畏三人呼声最高。 各路武林人士散落在建康的角落里议论纷纷。 论资历,那是陆青竹最老资格;论能力,谁也不能小看梅羽是女人;论口碑,凌可畏果然是后生可畏。 但谁才会是最终的新一任盟主,还得看各大门派的议定。 杏望楼。 青二十七为青十六斟上酒。 耳朵里充斥着酒楼人声、中间包含着对武林盟主花归谁家各式各样的猜想。 青十六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她手握酒杯望向窗外。 秦淮河在窗下缓缓流过。 一叶轻舟从远处顺流而行。 “十六姐一点也不关心谁会当盟主。”青二十七在心里迅速下了这个结论。 她自己呢,不是不关心谁会当盟主,而是心里一直有别的疑惑。 终于,她忍不住试探地说道:“陆听寒不来武林大会,不晓得是否代表着‘半袖门’的其他人也不会来。” 还是从她的任务说起吧,这是个容易挑起的话题。青二十七想。 “你怎么看?”青十六斜睨。 “会象征性地派个人来,但其实并不重视吧。”青二十七小心翼翼地道。 青十六与她碰了下杯,继续引她说出自己的观点:“怎么说?” “陆听寒是‘半袖门’的重要人物。他本来要来,但现在不来了。——他不来的原因,不为私事,也不为他‘半袖门’的事……” 青二十七一边说一边看着青十六的脸色。 看她没有制止的意思,便又大着胆子往下说:“是为了战事……战事当前,区区武林,又算得了什么?” 她不敢对青十六坦白,自在废人谷见过毕再遇后,她对战事的担扰已开始逐渐取代了对武林大会的期待。 “不过,一定也会有人以战事作为竞争筹码吧!”她继续说,“战或不战,朝中不也一直吵着么?” 青十六笑了:“那么依你看,那三个最有可能做盟主的人,谁会做盟主?” 青二十七脱口而出:“谁也做不了……”忙又收声:“一定……一定会很乱吧?” 青十六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你真该问问陆听寒,他们半袖门支持谁当盟主。” 青二十七一愣:“他又不关心,他的心思全在前线。” 青十六正色道:“这也是一种意见。莫忘了,那是你的职责。” 青二十七来不及羞愧,她径直说了下去: “明知道那是场好热闹,但也要认真地去纪录和分析各方的意见,这才是汗青盟的作用。你才出道,不会让你做太难的事。 “你趁此机会,多多接触武林中人。要知道,消息来源于人脉。” 她顿了一顿:“你就拿战事做文章,分析下你这两天接触到的人物吧。” 青十六的话犹如醍醐灌顶,让青二十七对武林形势有了全新的认识。 原来,与朝廷一样,武林诸门诸派对是战是和也有一定的倾向。 三个热门的盟主候选人恰恰代表了三种倾向,考亭书院陆青竹主战,彭蠡三当家梅羽主和,而潮州岭南剑派翘楚凌可畏则代表了可战可和的模糊态度。 以这三家为中心,不少门派自动聚合,除此以外,还有一些不抱团但对战事不置可否的小帮派。 唯有二门阀依旧莫测高深,仿佛置身事外。 走访两三天下来,青二十七对熙熙攘攘的武林人士产生了免疫力,不复当初的盲目兴奋。 最高兴的事,已经变成了每天晚上与楚乐一白天天小果的见面会。 他们的吵吵吵闹闹,于她是种亲近与放松。 自与楚乐一同行,白天天就换上女装,不再做假小子打扮,平时楚乐一也以“小白”呼之,以此隐藏身份。 一行三人住在秦淮河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客栈里。 不过,就算是再不起眼,遇上了武林大会这样的盛事,一样挤满了武林人士。 此刻已过了晚饭时间,楚乐一向来主张省钱过日子,因而并未像大多数自诩风流潇洒的江湖人那般,去找歌栈酒肆寻欢作乐。 “有酒有菜!这不就行了!干嘛花那些钱——不过如果小白你想请客,我也不反对另谋高就正所谓人往高处走,花钱也不妨如此这般。哈哈哈哈……” 白天天给他个白眼:“这一路都是我请你的,怎么不换你请我两次!” “这个……”楚乐一打了个哈哈,“这个嘛,考虑到你身份异乎寻常瓜田李下,要低调、低调……” 于是这几晚,他们都在客栈的大堂点两样小菜下酒,酒菜简陋,胜在清静,但再清静,身周也还是有几桌客人。 楚乐一边喝酒吃菜,边拿着当天的《武林快报》指指点点。 前面几页,用相对内敛的篇幅介绍了三位武林盟主候选人;奇特的是,用更多的笔墨介绍了临安三公子。 他们的家世、他们的事迹;甚至还有一位笔录人对他们的印象评价。这在《武林快报》中是很少见的情形。 青八对杨石的评论很刺眼,几乎可以用“盛赞”来形容。 不过,此人每次出场,都极尽华丽之势,但凡他做的事,一定会有完美结局,若不能预见好的后续,他断然不会去做。 如此一来,在他身上发生的,必然都是好事,他的形象正面到无以复加,倒也不枉那些溢美之辞。 史珂琅的部分,华美辞藻并不多,却实实在在地叙述了前一段发生的武林大事中,他所起的作用。—— 他做的事,往往是暗中进行,选择在这时曝光,无疑给人“哇,原来他是埋头做实事”的惊叹,效果相当好。 实话说,若不是看这些,青二十七也不知道,看似纨绔子弟的史珂琅在武林中着实下了不少工夫。 韩君和则在《武林快报》表明了主战的立场,从他的态度上来看,并不把武林大会太多的放于眼内。 这几年来,他一直随伺其父,广交门客,倒似个“孟尝君”的角色。 但凡有人求助上门,他多不拒绝。 即使有些本有嫌隙之人,他也一视同仁对待,这么一来,许多关系便变得微妙,不免让人对他爱恨交夹:既需要他,又怨他帮自己敌人。 凭心而论,《武林快报》对这三位贵公子的评述,非常准确地把握了他们的性格。 “这什么玩艺嘛!把三个花花公子弄得凤毛麟角鸡占凤头,盟主又不是在他们三个人中选!” 楚乐一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有人向他们这一桌偷偷眼望。 “啊?你是说,《武林快报》这种版面安排是暗示臭石头、屎克郎他们中有一个会、会做武林盟主?” 白天天一听兴奋极了,“好啊好啊!到时候叫他们让我来做盟主!看他们敢不让!” 白天天居然把武林盟主当成私相授予的玩艺?楚乐一当即翻了个白眼。 “这女人疯了!”他断言。 “你说什么?!”白天天做柳眉倒竖状。 青二十七忙一扯她:“轻声,这地方人多耳杂……” 白天天吐了吐舌头。 却不防本已挨在她边上昏昏睡着的小果抬起头来,含含糊糊、睡眼稀松地道: “白姑姑威武!白姑姑天下第一!白姑姑做盟主谁与争锋!” 白天天嗤地笑了,摸了摸他的小光头,说道:“小鬼头,就知道你嘴甜。睡吧!” 楚乐一翻了个白眼:“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真是蛇鼠一窝近墨者黑。” 这话无异于认了白天天是妻,小果是儿。 青二十七忍不住笑了。 白天天却要不依。 青二十七急忙努努嘴,示意她小心说话。 说来奇怪,也许是命中有缘。以白天天的公主性子,是谁也不当回事的,偏偏对青二十七却颇有不同。 青二十七其实不过大她一两岁,她竟是一心当青二十七是姐姐,但凡什么事,总不会违逆青二十七。 “从小到大,就我年纪最小,宫里的姐姐们都出嫁了,没人和我玩。不对,就算是她们没出嫁,也一点都不好玩! “还是你最好了!童子鸡如果欺负青我,你一定会说他!” “再说,我看……陆听寒对你挺好的。姐姐你就教教我,怎么讨他的欢心吧!哈哈哈!” 呃……这是什么和什么嘛!青二十七不知说啥好了。 “你脸红了哦!”白天天哈哈大笑。 她竟拿陆听寒来开玩笑。 后来青二十七才知道,开禧二年三月初十那晚的事,并不是白天天心意转变的开始。 开禧二年三月初十那晚。水烟氤氲。整个秦淮河像笼在水雾的罩子里。 船上的,酒楼上的烛火无不一团一团地,模糊着与黑暗的界限。 依依呀呀的丝竹声不断传来,瘫软得让人有点腻歪。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总算知道,这是种什么情境了。” “哇,你这不是关西大汉拍红牙板吗?”楚乐一就喜欢和白天天抬杠。 他这用的是柳三变和苏胡子的典。 原来,苏轼为人、作词向来豪放,而柳永却以慢词、描写缠绵悱恻为长。 有一次,苏东坡问一个善歌的人:“吾词何如柳七?” 那人回答:“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需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楚乐一说白天天是关西大汉拍红牙板,分明是在讽刺白天天明明不解风情,却又要假装柔美。 白天天罕有地没有搭腔,先是呆呆地,突然奔到窗口,向四下瞧去。 青二十七心觉有异,细心一听,远远有男子唱道: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这诗本是李太白之古体,但他歌中却丝毫没有江南水色之柔媚,反带出苍凉的韵致。 一曲未了,白天天突然越窗而出。 “喂!”青二十七正要追去。楚乐一一把抓住她:“这没良心的会情郎去了,萧史弄玉嫦娥奔月,你凑什么热闹?” 白天天会情郎去了? 青二十七一愣。她的情郎不是陆听寒吗? 她紧盯楚乐一,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落漠来,可他却双手交叉在脑后,摆了个舒适的姿势,往墙上一靠。 “欲知前事何如,且听我慢慢分解!”楚乐一捉狭地笑了,“不过你要请我吃一顿好的。” 青二十七满口答应,两人笑闹一阵,楚乐一这才说了前因后果—— 所有能引起白天天注意的人,必然有着桀骜气质。 从小到大,白天天身边的,无不循规蹈矩。 别看陆听寒现在对她恭恭敬敬,可从前,他却是最不当她是公主的一个。 他越是对她冷冷,她就越爱对他撒娇。 常年长于深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已然知道如何去讨人欢心。 第21章 (烂)桃花朵朵开 青二十七有理由相信,若不是白天天当时太小,若不是陆听寒在她身边的时日太短,白天天有足够的办法让陆听寒注意到她。 可惜最终白天天选择的并不是陆听寒。 这大概就是童年仰慕与少女思慕的区别了。 但,她的“最终”会是那个唱着苍凉离歌的男子吗? 一切,是从某一天,小果突然冒出来拉了拉了楚乐一的衣角,叫了声“爸爸”开始的。 当时这小男孩一手拉住楚乐一衣角,一手指着街的另一边,大喊着“爸爸救我!” 毫无疑问,那里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赶过来。 而小果面临的问题,正是楚乐一最怕的事。 “嗟那贼父贼子!你儿子欠我们不多不少,纹银三十两!有道是子债父偿!你休想溜走!” 欠钱……什么玩艺! “欠钱!钱!颜!颜!颜……他不是我儿子!就算他是我儿子,我也没钱还!” 楚乐一横了小果一眼:“自己欠的钱让他自己还!别赖我!”拔住被小果拉着的衣角往怀里拽。 可小果死不放手。 一大一小,就像拔萝卜似的你来我往,僵持不下。 “爸爸爸爸,你不要不认我啊!我我我我我我…我再不敢了!我以后一定都赌赢,绝不赌输!” 敢情这天山童子鸡的“儿子”还是个赌徒!——楚乐一分明感觉到白天天在边上那凌厉的杀气。 他有心一巴掌把小果打翻在地,但是,这估计会被人说以大欺小以强凌弱吧? 把衣角划断呢? 买新衣服是要钱的! 也甭指望那女人会帮着缝缝补补! 再说堂堂楚爷怎么能穿破衣服…… 一个转念之间,小果早已变招,抱住他的腿哇哇大哭起来: “爸爸啊!我知道我错了!你千万别不认我!我定改!以后赢了钱、讨了钱,都全给你!再饿也不敢自己去买零嘴了!” 追债的倒是好暇以待,可四面八方的路人甲乙丙丁却全都围了上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唉,这什么爹啊!小孩子哭这么惨!” “就是。这小孩瘦成这样,还不是怪爹妈不好!” “咦?这个爹不像话,怎么那个妈也一声不吭!” 白天天当然不会一声不吭。 她的无名业火已经升起,波及范围几乎达到三丈以外—— “天!山!童!子!鸡!” 楚乐一被她一吼之下,打了个激灵。 ………… “这就叫急中生智啊哈哈哈!”楚乐一大笑了三声。 “你倒是生了什么智?” “爸爸拎着我‘噌’地一下就飞了上天,从房顶上跑了啊!爸爸爸爸你真厉害!” 晕!这小果真是说睡就睡,说醒就醒。 “那是当然!你爸爸我……”突然发觉说错了话,忙把下半截吃进肚子。 说错话的楚乐一抓头挠耳,小果却对青二十七眨眨眼,顽皮地笑了。 “那你白姑姑呢?她就留在街上?”青二十七问道。 据说,就在白天天不知所措地面对着那些逼债的恶棍和说闲话的路人时,一把断剑从路边酒肆的窗口飞出,落在那群恶棍面前。 剑锋入地两寸,犹自颤微微地抖动。 “那个剑是坏人头头的!”小果抢着说,“他们就吓得跑掉了!” 白天天想要道谢,那人却从酒肆的另一面窗口飞身而去,只留给她一个高大俊朗的背影,和那首苍凉离歌。 这些天,楚乐一和白天天所甩不掉的,就是小果和这个诡秘男人。 青二十七和楚乐一都觉得此事不那么简单,但却无法阻止白天天每次一听到那男人的声音,就急忙赶去。 虽然,每次都扑空。 每次。 她也喊过,她说我要当面谢谢你,别无他意。 可是他只留她惆怅夜空下。 楚乐一提醒过她,过于刻意的开始,必不会有自然完美的结局。 “谁说我对他有意思了!街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白天天瞪他,“我只是想道谢!人家男子汉大丈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不像你!” 楚乐一冷笑:“是啊,男子汉大丈夫,追求女人还这么藏头缩尾!” 白天天道:“哪个说他在追求我了?人家是做好事不留名,哪像你!小鸡肚肠的小男人!” 楚乐一气道:“吃苦头的时候不要找街哭!” 白天天道:“我干嘛要找你哭!” 楚乐一瞧了瞧她,突然很正经地说:“你真想来我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白天天一呆,竟说不出话来。半晌道:“你不要这么正经好不好?我很不习惯耶!” “好吧!”楚乐一随手打了小果的小光头一下,“小鬼!大人讲儿童不宜的话,你在那里偷听什么?” 小果本来又在装睡,这时不得不“醒”来,嘻嘻笑道:“白姑姑,你还是嫁给爸爸吧!我觉得我爸爸最好了!” 话音刚落,小光头上又吃了白天天一记暴栗:“你就记得你爸爸!那你妈妈怎么办?” 很对。 莫明其妙冒出来叫别人爸爸的小果,一谈及他妈妈,就闪烁其辞,还常常以哭解围,搞得楚乐一和白天天拿他没办法。 白天天背地里也逼问过楚乐一,而楚乐一当然只是叫屈。 小果到底是从何而来? 开禧二年三月初十晚,面对三个大人的眼神,小果有点招架不住了。 古灵精怪的眼睛四处乱溜,突地向青二十七身后一指:“我妈妈是谁,你们问她吧!” 不知何时,一位美貌少女出现在他们面前。 有一种男人明艳若妖如石兰陵,也有一种女子弱柳扶风如眼前这位。 不,应该这么说,她有如石兰陵般明艳若妖的面容,可气质却是弱柳扶风地让人心疼。 她身穿粉色纱裙,举手抬足间,袖口绣的一朵红梅若隐若现。 这颜色的衣衫极挑人,大多数人穿都会很俗气,然而穿在她身上,却是衬得原本有些病容的脸色变得好了,令她在飘然风致中凭添娇艳。 “我见犹怜”——青二十七相信大部分人见到那女子的第一眼,都会和她一样,心里浮现出这四个字。 可青二十七料不到。楚乐一竟然好像很害怕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你好……久不见啊!小沁。”楚乐一少见的语无伦次,“真……不巧!” 他在桌底下踢了踢青二十七,一边道:“青二十七,你刚才说什么?那个重要人物非要晚上见我?可这……你看……” “你骗人!”还不等青二十七反应过来要不要替他圆谎,小果和白天天齐声拆穿了他。 楚乐一双手握拳、指甲都快掐进肉里,简直想打死这两个吃里扒外的: “我怎么可能骗你们啊!真的!你们刚才上茅房的时候,青二十七悄悄和我说的!” 呃……青二十七分明看到小果和白天天的脸上布满了无言以对的乌云。 其实,他们看青二十七应该也如是。 可是那个叫小沁的女子什么话也没说。 她直视楚乐一,一汪眼泪在美目中,半晌,用袖子掩住樱桃小口,咳了咳。 “天山童子鸡!” 爱打抱不平的白天天出马了,先是轻轻地推了推他,发现他不但不领会,还横了一眼回来,立马气打不一处来:“好啊!你又欺负女人!” 她径直抢到白衣女子身边,大声说道:“妹子,有什么话你和我说,我一定帮你出头!” 那女子轻咳了一声,福了一福:“谢谢姑娘。小女子姓梅,单字一个‘沁’。我看姑娘大概比算还小,倒是应该我叫你一声妹子呢。” 白天天哪依:“我看妹子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是我叫你妹子吧!” 梅沁微笑道:“我虽不会武功,却比妹子你在江湖上多混了些时日……” “妹子!” “妹子……” “你俩认姐认妹认个没完,是不是想一个做大一个做小啊?”楚乐一不耐烦了。 梅沁面上潮红,白天天却大叫起来:“天山童子鸡!” 楚乐一浑身一震:“小白,你嗓门这么大是在河东狮吼吗?狮子大开口可是嫁不出去的哟! “又要拔剑?你武功烂得没天没地,也不怕辱没这把好剑……哇!……谋杀亲夫啦!救命啊!” 一边说,一边从窗口跳了出去。 白天天恼羞成怒,大喊:“天山童子鸡!”跟着跳窗。 青二十七暗叹一口气,最近怎么大家都流行跳窗啊,无法可想,只好拎起小果,也往窗跳。 看到大家都跳到了街上,楚乐一嘻嘻笑了:“我就知道,咱最有默契了!” 白天天翻了翻白眼,正待说话。 突然梅沁从他们跳出的窗口探出头来:“楚公子快走!……” 街角狂风突起,白花花的什么东西随风卷至。 白天天伸手接住。 手上,是一枚白梅花瓣。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就在他们三丈外的地方,那白色衣裙的女子幽幽念道。 她与梅沁眉目间有三分似,虽不及梅沁的纤弱柔美,也是个美人无疑。 几乎在同时,他们的背面,“得龙……”有人扫了一下琵琶弦。 显然,彭蠡二当家“铁琵琶”易天行也到了。 前有梅羽后有易天行。 要从这两人的夹击中逃走可没这么容易。 “都是你啦!”白天天忍不住低声埋怨楚乐一。 “白姑姑不要怪爸爸。” 小果飞快飞快说:“要怪就怪我妈妈管教不严,爸爸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如果惹的是又明理又漂亮的白姑姑也就算了,可是偏偏惹的是个看起来没本事其实本事最最最大的梅二小姐……” 边说边预防似的往白天天身边躲。 这小果约摸就是为了添乱才存在的。 楚乐一露出“若不是大敌当前,我非杀了你这个小混蛋不可”的表情, 看着楚乐一的狼狈相,青二十七忍不住笑了。 他把眼睛撑得老大:“你还笑!笑笑笑!你笑什么?你朋友遇糗唉!……你居然幸灾乐祸我真是祸不单行啊天地良心!” “没有。”青二十七咬咬唇,强强忍笑,“我只是想起来,和你刚认识时,你说我就算跟你也只能是第三房小妾——原来第一房是小果的娘,第二房是梅沁……哈哈哈哈哈……” 楚乐一不怒反笑:“你如果能帮我搞定这个女人,我让你做正室!” 梅沁? 青二十七开着楚乐一的玩笑,心中警惕。 梅沁是“五湖”第一美人,据说裙臣无数,虽不会武功,却有无尽能量。 未见她真人以前,青二十七总以为她应该如暮成雪那样风情万种,却不料是这样纤弱的一个女子。 她的样子和传闻中的事迹相去愈远,就愈是让人觉得可怖,因为你无法想像,以其微弱之力,如何做成那种种大事。 楚乐一惹谁不好,惹上这个女子! 且不说她对不对他采取什么行动,只要情敌们出手,楚乐一恐怕就吃不了兜着走。 此刻,那女子翩翩下楼,走到梅羽身边。 顿时之间,梅羽那仅有的三分姿色被她全然压过。 可是她却似乎很依赖梅羽的样子,怯怯的叫了声:“姐姐。” 梅羽拉住她手,说道:“你放心,今晚我定让这轻薄子付出代价。” 话音刚落,铁琵琶应景地“得龙”了一响。 梅沁显得很着急,叫道:“易二哥!”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那是易天行将要出手的预警。 梅沁急道:“姐姐!” 她望望梅羽,又望望易天行,不知所措的样子让青二十七觉得奇怪:梅沁此番前来,难道不是向楚乐一兴师问罪的吗? 白天天憋不住了,说道: “喂,你们是来帮梅二姑娘出头的吧?梅二姑娘,你是不是想嫁天山童子鸡啊?但是据我所知,他还有一个大房,就是这个小孩的娘,你确定要做二房吗?” 呃……她居然这么直白。 青二十七偷偷看了一眼楚乐一,发现他正在擦额头上的汗。 梅羽怒道:“既然有家有室,为何还要对小沁……” 梅沁苍白的脸越发苍白:“姐姐!咳咳……咳……” 她呼吸突然紧张,急促地咳起来,病态的潮红涌上头,好像内脏也要被她咳出来。 第22章 你。会。后。悔。的。 梅沁咳了一会儿,方停下来劝梅羽道:“姐姐……楚大哥……并……咳咳……并没有错……是我……是我不好……” 见她一幅娇弱无比的模样,白天天怒气冲天地转身直盯楚乐一:“你到底把人家梅二姑娘怎么了?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人家还要为你说话!” “得龙……”易天行再拨弦,冷冷道:“他没有怎么样,只是……” 梅羽连忙喝止:“老二!”厉声道:“彭蠡湖七寨人马十停已至八停,楚乐一,你今天跑不了了!” 楚乐一满脸苦笑:“所以我没打算跑啊!你看,楚爷不是主动下楼来迎接你们了吗?” 在这片刻之间,空荡荡的街道悄然挤满了人。青二十七等四人就是彭蠡湖的瓮中之鳖。 白天天小嘴儿一扁,问道:“小果,你妈妈怎么也不把天山童子鸡管紧一点?” 不管谁提他的妈,小果百试不爽的绝技就是大哭:“我也不知道啊,我妈妈,我妈妈她……哇……白姑姑……” 白天天道:“怎么了怎么了?你妈妈怎么了?你妈妈是不是没有像梅家妹子这么凶的家里人啊?要不然,他还能在这外头瞎混!哼!” 小果往白天天怀里就扑:“我妈妈……哇……白姑姑你最好了!你比我妈妈还好……” 包围圈在缩小,小果和白天天一问一答,一哭一闹,那是在引开他们注意力。 在这间隙,青二十七悄悄取笑楚乐一:“她若是为情而来,你跟他们走便是了,那位美人不会伤害你的。” 楚乐一气道:“你就眼睁睁看我被逼婚?” “你不会和她说清楚?” “清楚得了我还用得着这么狼狈?” “非逃不可?” “非逃不可。” “她也不错啊……” “你!你!” “把她骗过来当人质怎么样?” “后患无穷。” “先解燃眉之急吧!” 如果是感情之事,外人插手只会越来越糟,青二十七确信这点,所以才鼓动楚乐一借梅沁脱身,让他们有单独相处说清的时间和空间。 但她想不到的是,楚乐一压根都不用“骗”。 梅沁,她自己把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阻止了彭蠡湖的人马,说要和楚乐一谈谈。 就在靠近楚乐一的时候,突然自己绊倒,趁势拿住了楚乐一的手,将他的手臂绕在自己脖子上,低声道:“以我为质,我助你脱身!” 眼神清亮,楚楚动人。 而梅二小姐出马,又有何事不能成?! 一刻钟后,青二十七楚乐一等一行五人将彭蠡湖人马抛下,在近郊的秦淮河边停住。 一脱离追兵,梅沁就将楚乐一叫到一边说话。 白天天生气楚乐一瞒了他们太多事,气鼓鼓地逼问小果他妈妈隐情,可小果却死活也不说,两人闹了个鸡飞狗跳。 青二十七不想说话,冷眼看远处的梅沁与楚乐一。 此地离繁华甚远,只有几盏夜渔的灯火映在水面,幽幽地晃动。 梅沁站于水边,朦胧暧昧的粉色衣裙在夜风里微微吹动。 真是仙子般的人物。 青二十七暗叹着,若她是男人,定然更容易爱恋这样的女子。 暮成雪纵然美艳无双,但却太过逼人,你会觉得她没有什么需要你操心的,你为她的风度倾倒,她却不给你疼惜她的机会; 梅沁则正好有这种让人疼惜的气质,不但让人疼惜,而且聪慧,你没想到的她想到了,还能让所有的人都觉得是你想到的。 这样的女子,楚乐一干嘛不要? 还有,楚乐一和她之间也是有秘密的吧?青二十七猜想。 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偏偏他们声音极小,什么也听不见。 只见两人一个娴静一个急躁,一会儿靠近些,一会儿离远些。 又过了一会,两人似乎言尽于彼,楚乐一抛下梅沁,向青二十七他们这边走来。 梅沁用非常失望,又带着担心的口气叫了声:“楚公子!” 楚乐一步履微停,却不回头:“小沁,你放过我吧!” 梅沁说道:“不是不放过你,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但是,姐姐他们……咳咳……姐姐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咳咳……他们都觉得你对我不起……” “确实是我对不起你!”楚乐一依然没回头,更快地向青二十七他们的方向奔来。 梅沁的脸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她的艳红得有些病态的唇一张一翕,那是在说—— “你。会。后。悔。的。” 青二十七陡然间感觉背脊一凉。 这娇弱的女子,那一瞬间透出的竟是怨毒。 “唉,楚爷我早和你们说过了,女人就像牛皮糖,要甩掉得用个千方百计狡计百出还不定马到成功……你们这两个死丫头,总以为我在吹牛皮!” 白天天急问:“说下嘛说下嘛!这个梅沁到底和你咋回事?” 三个人满怀期待地看着楚乐一,连小果也不例外。 “你们很那个啊!”楚乐一无可奈何。 “哼!明明很得意嘛!装什么装!”白天天最看不起他这点了。 “有什么好得意的……”楚乐一说道,“就有一天我帮她赶走了一个登徒子——哪,就像你那个藏头露尾的唱歌男人一样……” “喂!好好的扯我身上干嘛!”白天天作势要打。 “小白,我这是提醒你呢!男人对女人总是有屡试不爽的几招。英雄救美,那是最基本的。只不过,是谁在算计谁的区别。” 谁在算计谁?楚乐一的意思是,在这一次的风花雪月里,他是被算计的那个? 小果抢着说:“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她就请我到梅家做她座上宾,当然想必更想我做她裙底臣啊!” 楚乐一叹了口气:“其实她也算国色天香温柔娴淑了。江湖中很多青年才俊迷她迷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 “我和她接触了一小段时间,觉得她能让那些人神魂颠倒,确实有她的过人之处。” “可是她喜欢的却是你。”青二十七取笑他,“唉,我们楚爷魅力无限呀。” “她可没说喜欢我。”楚乐一瞥了瞥白天天。那小女子正瞪着他。 楚乐一叹了声,语气前所未有的诚恳: “你不用瞪我。真的,她从来没说过喜欢我。都是她的那些人在说,她姐姐啊、刚才她那个易二哥啊,甚至是她的贴身丫头。 “总而言之,我在彭蠡湖呆了半个月,全彭蠡湖都在说她喜欢我……” “那她就是喜欢你又不好意思说,所以才让人家来说给你呗!女孩子嘛,总是比较害羞。”白天天说着,又“哼”了声。 楚乐一说:“感情者,两相情愿私相授予,何苦借旁人悠悠之口?” 青二十七心中隐隐不安,迟疑道:“她……她是在暗示你先表白吧?” “的未见得对她青眼有加,表什么白?如果她真有此意,直接与我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或对她刮目相看。可惜可惜,心机深重,重过几重穷山恶水山清水秀啊!” 青二十七默然。 白天天笑道:“是啊是啊,你这牛皮哄哄的,最好是女人缠着你不放,你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是也不是!小果的妈妈……唉?小果?” 这才发现说睡就睡、说醒就醒的小果趴在她臂上睡着了。 楚乐一看了小果一眼,突然对青二十七说道:“青二十七,你过来,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青二十七依言过去,一口应下。 接下来的两天,在楚乐一的坚持下,他们仨不再住客栈,而是租了间民宅住下。 依楚乐一的话来说,就是: “住一天客栈一个房间要花一钱银子,两个房间就是两钱。我们至少要住到武林大会结束,也就是还有七天的时间,还得在房费上花个一两四,而我们租这民宅,十天只要一两。 “出门在外,能省还是省一点吧!除非你同意我和你们娘儿俩住同一间,那就……” 白天天懒得理他,她这次出门,带的金银不少,楚乐一吃她花她,一点没脸红,还时时地帮着她算怎么花才省钱,好像她的钱就是他的一样。 她虽觉得她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花完了自然有办法再弄,楚乐一慷他人之慨、省他人之钱的做法实在没什么必要。 但她从来没有真正的过过这种民间生活,正感到十分新奇而又快乐,倒也没有太多异议。 青二十七能够理解白天天闯荡江湖的兴头,但是不太理解楚乐一的。 有热闹看固然好,不过,在显然有很大的麻烦在前方等着的情况下,如果是她,估计早就主动闪避了,他却偏偏要往上挨,似乎唯恐天下不乱。 好吧,恐怕楚乐一和白天天都是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他们自己爱惹事,还尖酸刻薄地揶揄青二十七: “唉,你们汗青盟才是真正的唯恐天下不乱好不好!天下都太平了,你们那《武林快报》还有谁看啊?天下都太平了,谁还买你们汗青盟的情报啊?” 于是,身为汗青盟笔录人的青二十七,被迫小小地利用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前去彭蠡驻地,以访谒武林新盟主候选人梅羽的名义。 真实的目的,是为了楚乐一。 “是有几个女人对我不错,不过我也知道。我不是什么陆听寒,也不是什么京城三少、天涯歌者,虽然不丑可也算不上风流倜傥,基本上不可能有什么一见钟情的事。 “梅沁见过的优秀男人比我见过的美女都要多,我对她算不得好,他们彭蠡湖找我麻烦是我咎由自取,她为什么继续对我示好? “我想不通这点。还有很多想不通。但我不能直接和她接触,你去,她必然和你说些什么。” 这人老在说自己的事时扯到别人身上,旁敲侧击地述说他对青二十七和白天天种种事情的了然于心,且…… “你不觉得自己太阴谋论了吗?你其实挺有女人缘的。” 楚乐一嘿嘿笑道:“这就不劳你多嘴多舌多思多虑了。楚爷的能耐几多几斤几两,自己还掂量得一清二楚。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次你一定要为我两肋插刀、万死不辞!” “有这么严重吗?怎么看都像故弄玄虚!” “故弄玄虚也罢,真有其事也罢。青二十七,我这回可就指望着你了。” “来龙去脉你说得不清不楚,我也没那么大本事。楚乐一,我要你一句话,是因为兹事体大,所以你不能和我说个明白吗?” 楚乐一点点头:“就算是吧……女人者,如小人,难养也!细屑量小,嘴碎目短,不可托付大事也……” 楚乐一说话向来欠揍,青二十七知道再不直接点,他只会越绕越远,打断他道:“你如果说我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不是更能打动我吗?” “我又不是陆听寒,他才要关心你的安全,他才要打动你。” “干嘛老说到他身上?我和他是朋友。” “奸那个~夫淫那个妇对外都宣称是普通朋友啊!” “喂!” “好了好了。”楚乐一笑着说,“你和他是挺暧昧的嘛,楚爷我又不傻。” “楚乐一,我和你说真的。喜欢他的女人有很多,一来我不想淌混水、二来我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你不要乱猜我和他会不会发展到什么样的关系。” “你不用这么紧张吧……我随便说说。你瞧你自己,一幅把自己裹紧紧的,生怕别人侵犯到你的样子……你以为你是斗鸡啊!” 还说我……青二十七心里想,你何尝又不是这样? 遇见陆听寒,遇见毕再遇的时候,她就想过,楚乐一和白天天多半也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江湖是个有趣的地方,而他们都还年轻,没事也喜欢生些事出来,何况这本是多事之时。 人总要在千疮百孔后才能明白,平安是福,无事是福。 相较于初涉江湖的青二十七和白天天,楚乐一显然对如何在江湖中兴风作浪驾轻就熟。 当然,他会把一切都说得云淡风清。 第23章 都是楚公子身边的女人!? 从梅沁的事开始,青二十七和白天天都意识到,楚乐一虽然喜欢嘻笑逗乐、胡说八道,但是却很不爱说自己的事; 如果有一天他与你说了他的心事,便说明你在他的心目中,绝对有着不一般的地位。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少说,因为往往不知应从何说起,也不欲对方为自己太过担心。 在某个层面上,青二十七和他确实有相似的地方。于他,是梅沁是小果;于青二十七,则是…… 开禧二年三月十一午后,青二十七同师兄玄九一齐去了彭蠡湖驻地。 青二十七自己去彭蠡的地盘显然不合适,于是转而寻求玄九帮助——正巧,他负责彭蠡方面的记录。 玄九是长期跟进陆听寒的笔录人,而青二十七的第一次任务里有陆听寒。 因而在去黄天荡之前,青二十七有找他做过功课。 虽然与陆听寒接触过后,青二十七发现玄九触及的陆听寒并非她认识的陆听寒。 玄九的记录最多只是事,而非陆听寒其人;换句话说,玄九对陆听寒的了解,说不定还不如她多。 不过,听他说说陆听寒的事,倒也颇为受益。 有时候青二十七会想,像陆听寒这种在不同人面前始终呈现着同一种温和微笑的人,他的面具到底有多厚? 面具后的他又是怎样的呢? “你未免想太多!”她及时制止了自己纷飞的思绪。 人在江湖,又有几个人不是戴着面具,不欲让人轻易看透! 楚乐一不戴着面具吗? 暮成雪不戴着面具吗? 青十六不戴着面具吗? 还有……还有……毕再遇不戴着面具吗? 恐怕只有她自己,才道行浅得连面具都不知道怎么戴吧! 不想了不想了…… 总之,青二十七很诚恳地跑去向玄九表达了要跟着他学习的意思。既有前例,玄九也不疑有他,便带着她去了。 身为武林里翘指可数的“五湖”之一,彭蠡水寨的排场极大,此番又有一位武林盟主侯选人、一位五湖第一美人出行,便租了建康城内一家大宅子作为驻地。 庭院深深深几许。 梅家二姝与易天行出迎。见到青二十七,易天行立时一幅想动手的模样,梅沁急将他衣角一拉。 彼此都不是陌生人,玄九看着梅沁,眼中却放出异样的光来:“梅二小姐近日身体可好?今日叨扰,扰了二小姐清静,玄九心下不安。” 梅沁今日换了一身素白纱裙,袖角依旧是若隐若现地绣了一朵梅花; 珠钗、耳钉、项链、戒指,用的是全套珍珠,个个浑圆,大小如一,淡淡的光晕将她笼罩,既飘逸却又雍容。 只见佳人盈盈一福,轻声道:“玄九哥言重了。姐姐的事,还需玄九哥多多美言,我关心姐姐……” 玄九听她这样言道,不由有些失望的神色。 但那女子却没往下说,妙目流转,脸红了一红,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梅羽笑道:“小沁平时少见客,几个人有玄九爷的金面啊!对了,这位是?” 她向青二十七一指,一点也不客气地用了鄙夷的眼光。 玄九面色稍霁,匆匆介绍了青二十七。 易天行冷冷道:“前夜一面之缘,原来是汗青盟的人。但不知怎么和那种卑鄙小人混在一起?” 玄九一怔,一双鹰眼向青二十七射来。 青二十七心中暗暗叫苦,强自镇定地解释道:“易二爷好,在下前日只是在执行任务,就如今日,也是执行任务而已。” 易天行还待再说,梅沁道:“二哥,今天的主角,可是玄九哥和姐姐呢!” 说罢,以袖掩口,轻轻一咳,向青二十七看来:“青二十七姑娘是汗青盟的人,他们职责所在,必无私心。” 于是主宾坐定,玄九开始问梅羽各种问题,而梅羽则对如果她当选武林盟主将会采取的振兴武林的种种宏图构想做了一番详尽的阐述。 青二十七呢,在一边研墨铺纸埋头速记。 彭蠡湖余人也没闲着。 梅羽没空理青二十七,易天行却一直翻白眼瞪青二十七。 梅沁更忙,一会儿对着玄九露出崇拜的眼神,一会儿制止易天行对青二十七的敌意,倒也不忘时不时瞧上青二十七一眼。 那眼神,十分的复杂令人玩味。 终于,正事罢了。 梅沁缓缓起身,说道:“玄九哥,再品一壶茶吧!这是我芊园梅花蕊中积下的雪烹的茶,你上次说好,我又积了一坛子,一会请玄九哥带回去……” 顿了一顿,向青二十七道:“青二十七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果然来了!青二十七心里说道,头皮有点儿发麻。 逼他们有所反应是她今天来此的目的,可是梅沁这个病美人,青二十七对她总有说出不出来的惧意。 她会控诉楚乐一的劣迹么? 还是要她带她去找他? 或者都不是? 面对佳人真诚的表情和旁边众人的目光,青二十七以一副无从拒绝的表情跟在她后面,来到宅院池边。 一路无言。 梅沁在池边站定,背影曼妙,无怪倾倒众生。 彼此沉默了一会,梅沁方才转身,微微笑道:“青二十七姑娘,你在想什么?” “哦。”青二十七应了一声,心想不是你找我来的吗? 有事就说,问我想什么有何意义? 面上却打了个哈哈:“王淇有诗云‘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比之前日之会,二小姐今日可真是粉装褪却荼蘼雪,百花开后自天成呢!”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梅沁随着青二十七轻声吟哦,忽然转而一笑,百媚丛生:“都是楚公子身边的女人,何必用话来恭维我。你放心,我必然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噗…… 这女人在试探自己! 还“都是楚公子身边的女人”! 青二十七差点被口水噎着! “那个,我和楚乐一……” “姑娘不好奇我和楚公子的事么?” 这真像楚乐一当初问青二十七对龙湖镖局所保之镖好不好奇的口气。 是啊,青二十七好奇,她很好奇。 她的好奇心一点不比楚乐一少。 他们都猜中了。 只是因为楚乐一既然不想说,青二十七就不想从旁人的口中来听说他的事。 她宁可直接去问他! 梅沁问是问了,却没有要青二十七回答的意思,她径直说着:“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管他信不信,我,当真是……” 她轻咳了一声,凑近青二十七,用细若无声、娇媚无比的嗓音道: “我梅沁在此起誓,他若负我,我定让他孤苦一生无人怜。……你知道么,从来没有人逃得过我的诅咒。” 青二十七陡然间打个寒颤,梅沁却傲然撤离到三尺之外,一双妙目看了青二十七好一会儿。 青二十七有心对她说我不是你情敌,你若真爱他,不如直接向他表白好了…… 可这话又要从何说起! 青二十七的脸皮,还真没那么厚。 正思前想后,那佳人忽地语重心长地道:“青二十七姑娘,你是汗青盟着力培养的人物,断不能因为楚乐一而自毁长城啊!” 青二十七眨眨眼,这女人想做什么? 她变得也太快了吧! 只听梅沁又续道:“……楚乐一盗走的碧玺,虽不值钱,却是我梅家的祖传之物。青二十七姑娘既与楚乐一交好,就请帮忙带个话,只要他完璧归赵,我梅家,以及彭蠡水寨绝不追究。” 便在此时,池边树丛一响。 梅沁十分机灵地收声,以轻咳缓解了下气氛,方问:“那边是谁?” 易天行和玄九应声走了出来,很显然,梅沁这几句话就是说给他们听的。 青二十七忍不住狠毒地想,梅沁这把人当傻子的作派,难怪楚乐一不喜欢。 回来路上,玄九问青二十七,和楚乐一交往,到底是哪门子的任务。 青二十七忙说青十六让她多多历练,和武林人士多接触,所以就认识了楚乐一,也不是只盯着他云云,总算搪塞过去。 然他与青二十七分开时却冷然道:“梅家碧玺失窃之事若真,可不是件小事。你既然搭上这条线,就去打听打听楚乐一的说辞。” “哦。”青二十七应道。 他又不放心地说:“楚乐一为人狡猾,这又是鸡鸣狗盗屑小之事,他断不会立刻承认。你得旁敲侧击,从言语中多加推论。” “哦。”青二十七又应。 玄九看着青二十七摇摇头,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气。 梅家碧玺是传说中梅家三宝“碧玉美人春秋印”中的二宝。 “美人”自然是指梅沁,而“碧玉”和“春秋印”均指梅家碧玺。 它是一方由奇石刻成的印章,阳光下色泽碧绿,灯光下转为橙红。 此印为从春秋时梅家先人所制,代代相传,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梅沁说楚乐一盗走了她家家传的千年碧玺。 青二十七相信楚乐一的为人,他不可能盗宝。 但梅沁为什么要陷害他呢? 这事儿,好像有点超出他们的计划。 ………… “她居然诅咒我!”从梅家出来,青二十七依约与楚乐一他们相会在住所附近的小酒馆。 将梅沁的话给楚乐一听,他马上跳了起来,“她诅咒我!他-妈-的我楚乐一活了二十几年没人敢诅咒我!” 白天天道:“你活该啊!是我,我也诅咒你!” 楚乐一气极:“你有她这么花痴吗?” 白天天吃吃笑道:“我没有我没有!小果,你妈妈有没有?” 小果眨巴眨巴眼:“那个……有哦有哦,不然怎么会有我?” 绝倒! 三个大人顿时忤在当地无言以对。 半晌,青二十七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拿出一枝白玉短簪道:“这个给你,梅沁说你既然取走了它,就不必还了。就算真要送还,也得你亲手还她,借我的手,她是不干的。” 楚乐一接过那簪子,似乎没放在心上,顺手放进怀中:“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青二十七便笑:“这书袋倒得真新奇!我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几人说说闲话,夹菜吃酒,倒也自在。 酒过三巡,小果突然捂住肚子,弯下腰来,哇哇乱叫:“啊怎么回事,肚子突然好痛!好痛啊!白姑姑……”可怜巴巴地看向白天天。 白天天哼道:“我刚就告诉你别贪吃番瓜了!你瞧,果然吃多了吧!活该你坏肚子!” 小果苦着脸,道:“好痛!好痛!白姑姑救我!爸爸救我!” 竟然一屁股坐到地下,打起滚来。 楚乐一道:“小屁孩,你也太丢我的脸了。男子汉大丈夫,要不甘示弱、不动声色,怎能如此不堪一击、不学无术、不可救药?” 白天天急道:“天山童子鸡,你不能少说两句,他到底是个孩子!”说罢想去扶小果。 没想小果却小脸煞白,抱住了楚乐一的腿,强忍道:“是!爸爸教训得很是!” 楚乐一将他一把提起,放在椅子上。 青二十七倒了一杯温水,让他慢慢喝。 小果勉强抿口水,一张小脸却皱成一团,不一会儿,又捂住了肚子:“爸爸,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楚乐一道:“你说嘛!” “我……我想拉屎……” 楚乐一忙往边上闪:“你可别拉我身上!” 小果煞白的脸出现一丝赧红:“我……我不敢自己去茅房……” 其时已经入夜,月明星稀,乌鹊绕枝,不时地叫上三两声,确有几分阴郁。 然而楚乐一却正色道:“臭小子,你要知道,这可是你练胆量的机会。 “孔子曰,三十而立,但是楚子说,小子敢半夜自己去拉屎而立!你只要过了这一关,不愁天下无知己,不愁天下无人不识君,不愁……” “好了好了!”小果哭丧着脸,“我听爸爸的……去就去!” 古灵精怪的小家伙捂住肚子,一步一步向门口挪去。 白天天面露不忍:“我陪你去罢!” “不用不用!”小果连忙说道。 第24章 白玉短簪 被楚乐一训了一番,小果像是生出十二分的勇气,捂住肚子、半蹲着往门外挪,一边道:“我……我听爸爸的……十岁而立,十岁而立……” 楚乐一突将桌子一拍:“臭小子!你装得真好!你真是十岁而立!算我小看了你!” 小果双腿紧紧夹着,似乎正在忍着满肚的稀便,不解道:“爸爸,我真的要去拉屎,没有要装啊!” 青二十七跃向他,拦住了他的退路。 白天天却急冲出一步,怕青二十七真的伤到他:“小果,你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了。” 楚乐一冷笑着,从怀中取出了一支白玉短簪,冷笑道: “我不得不承认,你这妙手空空之技很高明。我确实一点都没感觉你动了手脚。以你的手法,假以时日,必将日新月异、一日甩我等千里、成名成家指日可待……” 小果仍然满脸疑惑:“爸爸,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小果。”青二十七扫了一眼白天天,见她神色间颇为不忍,便尽量说得轻巧而直接,“你中计了。你刚才暗中换走的白玉簪是假的。我们做了记号。” 小果小脸一白。就在刚才的推搡中,他从楚乐一怀中取走了白玉短簪,并顺手放了一支假的回去。 不直接盗走,而是以假换之,当然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楚乐一迟些发现,他好乘机脱身。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从楚乐一身上盗走的那支白玉短簪也真不到哪里去。 那是楚乐一托暮成雪做的仿品。 青二十七故意将这仿品在小果面前晃,假说是楚乐一托她还给梅沁,而梅沁不接受、原物退回,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小果果真上当。 但这孩子倒也利索,被抓了现行就直认不讳,不知道从身上的哪掏出适才偷走的假白玉短簪,往地下一丢,说道: “我早该想到,楚叔叔既然不惜得罪彭蠡湖,辛苦盗出此物,岂有藏匿几月后又起送还之心的道理。” 又转向白天天和青二十七:“白姑姑,青姑姑,请不要怪我。各为其主,天经地义。” 他小小的脸上全不见调皮捣蛋的样子,换以高深莫测的神情: “你们设局,我认栽了。是我心急,虽知梅二小姐若见白玉短簪,断无拒绝收回的理,但为以防万一,竟不及等暗线将消息核实就下手。” 他叹了一口气,续道:“毕竟,我跟着楚叔叔这些天,翻遍里外行李,始终不见此物。 “今晚见它现身,不由担心,若不趁此良机,楚叔叔转眼间又将它藏得太深,怕是永远都找不到了……” 白天天又是气,又是伤心:“这不值钱的破烂货有什么天大秘密值得你为它来骗我们?枉费我对你这么好!” 白天天并不知道,她的这一问,突然提醒了小果:今晚之事,楚乐一纯粹是想试他是否为簪、为梅家而来。 至于白玉短簪内中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楚乐一还不知道! 而以楚乐一的性格,是盗之趣远甚宝之价,这白玉簪最终还不还梅家,都在一念之间。 那么,他还是有机会把白玉短簪弄到手的! 小果想透了这一点后,朗声说道:“我受彭蠡湖梅家所托,本就是为取回梅家宝物而来。” 他眉宇间从些微的慌乱到这最后的淡定,用的时间并不多,真难为他这么小的年纪就有如此七窍玲珑心! 青二十七想着,不觉问出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姑姑叫我陈和尚即可。” 陈和尚?! 难怪一开始他就说别人叫他小和尚。 他的八分假里,也有两分真要他们去猜。 然后他小大人似的一昂头:“如今落在你们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楚乐一嘿嘿笑道:“好不容易有这么个乖儿子,我怎么舍得杀你!” 陈和尚反倒被吓着,身子一缩:“你快快给我个痛快!别想用下三滥的招数来折腾小爷!” “小个破爷!你现在倒自称小爷了!”白天天随手给他一个暴栗,“我要不好好折腾你,我就不叫白天天!” 陈和尚抱住小光头,叹了口气:“白姑姑,如果你真是我妈妈就好了!” “嘣!”小光头上又吃了一记暴栗。 虽是给了他一点小教训,可如何处置这小鬼却着实让人犯愁。 是扣住他,等他背后的大人来谈判;或者放了他,跟在他后面,找到他背后的大人呢? 其实这两个问题都不是问题。 一则以陈和尚之狡黠,怕是两者都不容易;二则以陈和尚之精明,若说是他自己设局入局,背后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人”,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而青二十七还没有机会与楚乐一说梅沁污蔑他盗了梅家碧玺的事。 碧玺。 为什么梅家失的明明是玉簪,却要对外宣称丢了碧玺呢? 青二十七望向楚乐一,想起他与自己定此计划的情形。 他是怎么开的场?“我扪心自问,走南闯北走东到西,行侠仗义行云流水、义薄云天感天动地,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啊!” 青二十七没听完就翻个小白眼给他。 这个人,恐怕是明明得罪了人都不会知道吧! ………… 时光回转,倒溯到楚乐一与梅沁认识的前几天、青二十七与他相识的前一个半月。 年初,他受暮成雪之托,从天山带回安息茴香,也就是那张御厨的烤肉法宝——孜然。 途经襄阳时,在客栈墙角发现了彭蠡湖梅家的暗记。 “我向来是博闻广记、所识甚多。尤其对这种暗号标记,那是过目不望、望之知意,他们做得虽然隐秘,可是在楚爷面前,那是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襄阳向是洞庭湖做大,彭蠡跑到人家地盘做什么? 楚乐一上了心。一路跟踪,不想却发现彭蠡湖的人在围攻一名杀手。 “哇哈哈哇哈哈!楚爷我就喜欢探听这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杀手、暗人,这些人在我的资料库里未必输你们汗青盟!” 确实,比如说在龙家惨事里出现的血偶和他之后可能的所谓“魔境”,是汗青盟的盲点,他却了解一二。 他没能救活这人,但却觉得事有蹊跷。 因为彭蠡湖杀人不够,还抢去了杀手手中的一支白玉短簪。 再查下去,楚乐一发现这白玉短簪并非那杀手所有,也是那杀手从另一个杀手的手中抢来。 恐怕,这名杀手的任务就是杀人夺簪,并将白玉短簪送至某地。 没想到的是,将白玉短簪送到之后,他自己也被杀了,簪同时被夺。 楚乐一由此做了个大胆的推测: “我猜想白玉短簪的主人送出白玉短簪的同时也买了一整批的亡命之徒。这些杀手分布在白玉短簪的出发之地和目的地之间。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任务是从某人手里夺走白玉簪,再送到某处,却不知自己的这一段路乃是亡命之途,他自己也是别人的任务,以杀人为始,以被杀为终。 “这种传递的方法,能保证白玉短簪在每个人的手中都不会太久,并且除了最后一站的人,根本就不会知道这白玉簪将被送往何处。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当然,白玉短簪的主人也将躲在重重屏障后,面目模糊;可以想见,最后一站的杀手,根本就不会知道白玉短簪的出发地,也不会知道真正的委托人是谁。 青二十七表示怀疑,与其多一个人过手多一份险,不如找一个忠心的人直接将白玉短簪传递更简单直接。 除非,这送出的人与接收的人之间尚无中间人能令其直接到达。 或者所要经过的路线太长,他确实找不到这样一个人来传递。 可是,还有点不对的地方。 那就是若中途有变,后患无穷,比如说,后一站的人杀不了前一站的人怎么办? 还有,另外一种像楚乐一这样的“意外”。 “如此看似严密却又有明显漏洞的传递方式,好奇怪。”青二十七说道。 难道无论意外会不会发生,对委托人来说都是有利的吗? 既然都有利,那就不会输。 可,将白玉短簪安全送到于他何利?不安全送到,又有何益? 相必两者是不同的吧! 青二十七一时想不透,楚乐一亦是如此。 这个谜成功勾引了楚乐一的好奇心,他想弄明白此人把简单的事故意弄得复杂,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惜目前仍是无解。他所能知道的,是白玉簪现下在彭蠡湖梅家的手中。 而他撞都撞上了,岂有不探个究竟的理?他既然是个“意外”,何不将这“意外”意外得更彻底些? 青二十七总算是明白了:“所以你说你从恶少手里救下梅沁,其实,设局的人是你吧?你故意去接近梅沁的!” 楚乐一笑而不语。 “难怪!”白天天说。 难怪白天天受困被人救的事他反应这么大! 真真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事的翻版! “那你还说得好像梅沁在用美人计一样!明明是你在用美男计啊!” 楚乐一道:“梅沁如果这么容易听人摆布,还是她么?我们是在博奕好不好!她也在不断试探我,要不是我英明神武明查秋毫,结局就不是这结局了!” 可惜的是,楚乐一费尽心机从梅家盗出白玉短簪,却未能解开其中谜团。 如今的真白玉短簪在暮成雪手中,他相信以暮成雪之力,必能决定这难题,而他却带着仿品,静等有人找上门。 “我被这事拖泥带水拖了快一个月才到杭州。在这一路上,遇见的稀奇古怪、千奇百怪、奇形怪状的人有你!你!” “我哪里稀奇古怪!” “我哪里奇形怪状!!” 青二十七和白天天一齐叫起来。 楚乐一翻了个白眼:“难不成要我夸你们花容月貌举世无双!” 然后就是小果,不,陈和尚。 这段时间楚乐一大摇大摆行走江湖,是想引出与白玉簪有关的各方力量,他始终认为,不仅仅是彭蠡湖卷入了白玉簪之事。 不过,偏偏巧的是,目前为止找上他的,还是只有他最不想面对的彭蠡湖。 如果陈和尚真的只是彭蠡湖请来的帮手的话。 “唉,你们不知道要摆脱梅沁那个娇滴滴、病秧秧的千金大小姐有多难啊!” “你可真敢死,你就不怕彭蠡湖对你杀无赦?” “杀无赦也得保证白玉簪到手不是?” 诚然,狡猾的楚乐一也不是那么容易着别人道的。 “我哪里狡猾了!我是多实诚的一个人!我多脚踏实地啊!心地纯良,有出天山童子鸡者乎!”楚乐一听到青二十七对他的评价,连连高声反对。 好吧。总而言之,青二十七就被他当成替身和传声筒,以及引出陈和尚的诱饵,去了一趟彭蠡湖梅家。 其实此番与梅沁接触,青二十七感觉她对楚乐一确有男女之间的情意。 很明显地,她希望将主动权牢牢抓在手。 这样的方式,楚乐一未必能接受,而她明知他不接受,却也未必想改变。 问题是,他们现在要拿陈和尚怎么办? 他们都不信他只是“帮手”。 那么,他会是送出白玉短簪的委托人,还是彭蠡湖的下家? 事情,再次突如其来地超出了他们的预计。 就在他们押着陈和尚回住所打算细审时,却意外发现他们的住所乱成一团。 不仅东西被翻得到处都是,还有不少江湖人士大驾光临: 彭蠡湖的人、太湖的人、秦淮剑派的人、江陵青萍剑派的人、岳麓书院的人、史珂琅、玄九——“一盟二阀三公子,四院五湖七剑派。” 除了“半袖”“清镜”二门阀,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不少,堪称小武林大会。 史珂琅一见到白天天,就扑了过来,白天天却瞪他一眼,甩也不甩他。 楚乐一撇撇嘴:“我这租来的小小破屋子,今日却引来这多大人物。真是荣幸荣幸!有道是飞龙在天、潜龙勿用,见龙在田,就怕我这浅水湾,承不住诸位大龙啊!” 第25章 愈吻愈伤心 乍见到这么多江湖人物围住了屋子,楚乐一不是不紧张的。 他们应该不是为白玉短簪而来,那毕竟是隐秘之事,知者聊聊。 那他们所为何来? 楚乐一想不起来自己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要劳动这么多人。 青二十七却是心中一动:梅家碧玺!难道这些人是彭蠡湖以“取回碧玺”为由召集起来的? 双方的对恃中,一直装乖的陈和尚突兀地大叫起来: “梅二小姐救命!救命啊!小子幸不辱命!你要我查的事我查到了!他们正要将我严刑逼供、杀人灭口呢!” 白天天没想到陈和尚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大怒道:“臭小果你太过分了!?” 白天天一向对陈和尚很好,他强强不让自己看她,生怕一旦与她四目相对,他就做不了自己的事。转向楚乐一道: “楚乐一,你若问心无愧,就把你床铺掀起,让大家看看,从内往外数第三块床板,从床头下二尺八的木头里,藏了什么!” 少年话音刚落,立时有几个江湖人扑到床边。 楚乐一脸色大变。 青二十七紧紧拉住白天天,她知道,床板里藏的肯定是梅家碧玺,不会再有其他。 从陈和尚的出现开始,这个口袋就已经张开,而他们竟不知身在局中。 布局的人心思细密,伏线千里。 若陈和尚没得手,这机关就将启动。 不,更大可能的是,无论陈和尚能不能得手,这机关都会启动。 他们明明要的是白玉短簪,为何却要陷楚乐一于偷盗梅家宝物的骂名之中? 或者,这是两码事,其中并不关联? 将梅家碧玺从床板下的暗格取出后,事主梅家姐妹站了出来,痛心疾首控诉楚乐一。 梅羽用沉静冰冷的声音述说楚乐一如何为盗取碧玺接近梅沁,到手之后便对梅沁始乱终弃。 夹有梅沁柔弱地说她并不怪楚乐一,是她自作多情;她所不愤的,是他不应该盗梅家宝物。 于是众人群起而攻之,大骂楚乐一卑鄙无耻。 白天天不知所措地左看看右看看。 玄九几次三番示意青二十七站回他身边。 众人的吵吵闹闹中,楚乐一突然变得安静,他也不争辩,拉过屋里的椅子大剌剌坐下,仿佛周遭的纷杂与他无关。 等他们骂得差不多,他问道:“你们商量好要怎么处置我了吗?” 易天行道:“像你这种小人挑断手足筋在无垠锁关一辈子也不足惜!” “你倒是很恨我。这就是传说中的由妒生恨吧!” 楚乐一不理会易天行的脸一阵发青,转问梅沁道,“小沁,你觉得呢?” 梅沁道:“楚公子,我……我没法阻止。我原想,你只要把碧玺还回,就一切归零……” 玄九沉声道:“梅二小姐未免心肠太软!这么说,倒是我报信报得不对了?” 梅羽道:“玄九爷说哪里话!你来得正是时候!若不是下午要商议武林大会的事,怎么聚得起在座各位好朋友一齐来揭开这伪君子的真面目!彭蠡湖感激不尽!” 原来,这些人是梅氏姐妹以商议武林大会的名义召集在一起,而玄九“恰巧”来报楚乐一的行径;于是众人就一起过来帮彭蠡湖抓贼了。 楚乐一冷笑,他不理这些人,执着地抓着梅沁问:“小沁,你觉得呢?” 青二十七有点佩服他的冷静。 不错,在这个局里,其他人都是帮腔的,唯有梅沁能决定他的去留。 而申辩,显然没有任何用处。 梅沁脸色苍白,缓缓说道:“各位听我一言。如今我梅家碧玺无有分毫损失,我以为,这事可以就此罢了……” 话音刚落,在场诸人又是一片骂声。 梅沁向着众人福了三福,继续道:“各位好意,梅沁心领。可这本是梅家家事,也是梅沁私事。 “说来,有点儿不知羞,我起过誓,给自己和楚公子三次机会。如果彼此无缘,就当割袍断义,他的死活,与我再无瓜葛。这是第二次。求大家成全。” 说罢,目光炯炯,看向楚乐一。 楚乐一似乎并不意外:“小沁,我偷没偷你家的宝贝,你我心知。实话说,你家的宝贝我偷来干嘛?” 梅沁道:“我不知道。也许你有你的用途。我刚才说了,既然完璧归赵,就不再计较。可是,你偷去的……” 她突然脸红,没再往下说。可人人都听出来了,她是说,楚乐一,你偷去的还有她的心呢! 那也是梅家的宝贝! 楚乐一道:“小沁,我谢谢你的好意。我一早就与你说过,我当你是个大美女朋友,再无其他。” 梅沁泪光盈盈:“可我也说过,我等着你回心转意的一天。我一直以为,那天……” 梅羽道:“小沁,还和这卑鄙小人废话什么!” 梅沁再福:“请各位成全梅沁。且让楚公子等离开。” 众人再为梅沁不平,但见佳人那娇弱却又坚持的模样,均叹了声,让出一条道来。 说到底这也是梅沁的私事,事主都不追究了,他们又能如何? 在离开是非之地数里之外的所在,忍了大半天的楚乐一终于爆发,对着夜空狠狠地咒骂了一刻钟才停歇。 青二十七和白天天都不敢多说话,静静等他发泄完。 “你们为什么要要相信我?”楚乐一从气极败坏中回过神来,突然带着一股冷意问道,“你们也没了解我多少。” 青二十七一怔。 白天天却差点哭出来:“你好没良心!你是我们的朋友,无论你做过什么,我们都站在你这边啊!要不然,刚才那个狗屁玄九一直叫青姐姐留下来,还有屎壳郎也叫我不要和你混,我们可都没理会……” “实际上你并不相信我,是吗?”楚乐一冷冷地道。 “你!青姐姐!你看这个人!他说的什么话!”白天天的伶牙俐齿突然间都消失不见,看看青二十七,又看看楚乐一。 “相信又怎么样不相信又怎么样?你又没做错事!世界上又不能保证所有的男欢女爱都是两相情愿。 “她喜欢你,你一定要喜欢她吗?你不喜欢她,那就叫玩弄感情始乱终弃吗? “换句话来说,你如果怕她伤心,还与她纠缠,但心里却对她半点喜欢也无,那不更是欺骗她,更是伤害她吗?” 青二十七很少说这么长的话,这连珠炮一出来,把他俩都震住了。 “再说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给她过希望。这世道,由爱生恨的事情多着呢。他们梅家的碧玺失踪,她就说是你偷的,凭什么?这是赤裸裸的陷害! “一个人要报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算不是她干的,我看也是她那个凶神恶煞的姐姐干的! “换作是我,若谁欺负了我的姐妹,管谁对谁错,我一定会想出比这倍儿毒辣的计来,先让那个狠心短命的臭男人下十八层地狱方解我心头之恨!敢欺负我的姐妹,我……” 青二十七说得兴起,滔滔不绝简直停不下来,楚乐一和白天天就这么傻傻地听她说,直到她觉得有点不对劲,终于自己闭嘴。 “唉!”楚乐一吐了吐舌头,“我就知道,闷葫芦一发威比啥都可怕。还好我没惹你……” 白天天小心翼翼地问:“青姐姐真的会那么做吗?让那谁谁谁的下十八层地狱?” “啊?”青二十七逞完了口舌之快,却不料她竟当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 “你问太多了,人家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这人连说狠话都不会,有本事去陷害人么?” “好吧。”青二十七汗颜道:“这么一想,梅羽还真有可能做这事……” 白天天小瑶鼻一哼:“天山童子鸡,你以后能不能检点些,别遇着个姑娘就施媚功,迟早有你苦头吃。” “我哪有施媚功!”楚乐一急了。 “对呀,都是人家姑娘向你施媚功,是吧!”白天天哈哈笑着,“臭美!” 青二十七心里突然暖暖的:真好,至少他们仨还是贴着心的。 虽然前程茫茫,此刻他们都深深地感觉到有朋友在身边的幸福。 而以今天的事看来,碧玺风波还真有点像梅沁招惹楚乐一故意搞出来的。 至于白玉短簪,他们深信彭蠡湖乃至更多的人会找上门。 “三次机会……哇咧……她以为她是诸葛亮还七擒孟获哦!” “我看梅沁对你真是又爱又恨,今天如果不是她出面,你还真可能给关到无垠锁去。你当真和她没什么?” 楚乐一老脸一红:“如果真要说有什么,我确实有件事不太对得起她。” 他说得支支吾吾,简单来说无非酒后乱性,一时高兴亲了她一口。楚乐一这人做事,真的全都是经典的狗血桥段。 可令人意外的是梅沁竟然回吻了他! “其实在现……其实在我们那儿,民风豪放,男男女女唱唱歌、喝喝酒,亲一亲抱一抱也不代表要山盟海誓从一而终的……” 白天天眼睛瞪得无比大:“喂,那你太过分了!你不知道什么叫持斧断臂吗?” 她说的是五代时王凝妻李氏只因被亡夫之外的男子拉了一下手臂,便以斧自断其臂的故事。 也许是觉得这话重了,忙又缩回:“总之这真的是你不对!” 楚乐一也有点尴尬。 青二十七看他那样子,反倒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什么表情!她如果不想你怎么她,大可以一把你推开!她不推开你,那叫半推半就、正中下怀、借花献佛……” 不一小心,也学了楚乐一的乱用成语。 青二十七的声音越来越大,大概说得也很牵强,终于小酒馆的角落有人忍不住偷偷笑了一声。 不等青二十七反应过来,白天天早喊了回去:“你笑什么!青二十七姐姐说话,轮得着你出声吗?” 他们三个人好不容易摆脱彭蠡湖一干人等,不免有些忘形,也没注意那人是何时进来,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去了他们多少话。 昏暗的灯光中,那人抬起头,极为放肆地直视白天天,带着嘲讽的一丝笑容:“好利爽的漂亮姑娘,就是凶悍了点。” 这声音,好熟。 青二十七应该在哪里听过,可恨此时酒精冲得她头脑发晕,半点也想不起来。 白天天一呆:“你敢调-戏本姑娘!” 青二十七和楚乐一互相交换了下眼色,两人都提起精神,生怕白天天吃了亏。 那人却把青二十七和楚乐一当作空气,依然死死盯着白天天:“能得我调-戏的姑娘却也不多。” 白天天从未被人这么盯过,浑身不自在,“刷”地抽出寒光剑,指住了那人,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的,剑身竟微微发颤。 那人伸出两指,挟住剑尖往边上挪了两寸,冷冷笑道:“我好心前来示警,你倒如此对我?” 说着,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突然趋近,已将白天天持剑的手握住,几乎和她脸贴着脸。 青二十七正想出手,楚乐一拉了她一把:青二十七知道那是“看好戏”的意思。 这人武功不弱,单打独斗,青二十七与楚乐一都不会怕他,但此时他出其不意控制了白天天,那另当别论。 那人在白天天红一阵白一阵的脸上轻轻一吻,放开了她。 “梅沁放过你的天山童子鸡,梅羽和易天行却未必,据我所知,他们已联合太湖、鉴湖的人搜索过来,离此不过五里。你们要么快逃,要么就设法彻底解决此事吧!” 那人朗声笑着,身形一晃,已从窗口窜出。远远地,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是他!”青二十七和楚乐一齐声道。 转眼看白天天,这女子傻在当地,喃喃地道:“是他……是他……” 当初在街上初遇,白天天并未看清他的长相,而之后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算起来,这是白天天第一次与他正面相对。 而这第一次正在相对,他就…… 白天天忽然对着青二十七一笑:“青姐姐,你说,他是不是一直跟着我……我们?” 不祥的预感。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青二十七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毕再遇。 第26章 楚乐一摊上大事了 青二十七心中莫名的不安,很快就被证明并非杞人忧天:楚乐一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开禧二年三月十二,离武林大会召开还有六天。这一天的《武林快报》上,楚乐一的大名占据了很大篇幅。 出手是的玄九,详细无比地写了楚乐一是如何盗取梅家玉玺,欺骗梅沁真心……一夜之间,楚乐一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他在江湖中认识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这名声一臭,不乏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青二十七想他真是何苦来,为着不相干的人和事,得罪梅沁,以至生出这些是非。 楚乐一却笑着说,反正也没想过做大侠,事情越复杂不是越有趣么,在死以前,多看看江河山川与人间百态有什么不好的。 他不明白的是,梅沁干嘛非把他名声搞臭,如果这就是她爱他的方式,也未免异于常人、匪夷所思了些。 至于白玉短簪的秘密,他则是非杠上不可了:“我希望来找我的人多点再多点!多多益善,只有彭蠡湖太百无聊奈了!” 因为越是有不同方面的人找上门来,越有可能从中瞧出端倪——“我们那有句名言: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 青二十七为着那长篇累牍记录楚乐一“恶行”的文字去找过玄九。 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 被玄九训了一顿倒是真的:什么楚乐一与梅家之事人证物证俱在无可辩驳,什么不要不分黑白越权循私…… 她原想找青十六再想想办法,帮楚乐一正个名什么的;却怎么都找不到青十六的人,只得灰头土脸回来,结果被楚乐一好阵笑话,笑她真真是“杞人忧天”了: “我这种花边消息,无非是给人家茶余饭后增加点谈资,没有新料,长久不了的。 “等有新的八卦,大众自然会把注意力转移到新的八卦上,早忘了楚爷是不是出过糗。就算有人记得我的事,我也不过是被笑一笑罢了,楚爷没有在怕的!” 唉,可是仅仅是这样吗? 楚乐一不放心上,那是他豁达,换个人陷于污言秽语中,说不定一头撞死都有可能! 如果这有人为此而死,那玄九刻意夸大的一面之辞岂非就是杀人利器? 青二十七再一次感到疑惑。 这在旁人是笑谈,在记录者是工作,在当局者可能是一生。 楚乐一发现青二十七又绕进自己的圈子发呆,敲了下她的头道: “我看,你还是别呆汗青盟了,你分明半点也不相信,《武林公报》也好,《汗青谱》也罢,所有的记录,你都在怀疑其真伪。” 她果真都不信吗?借他的话,青二十七不由地问了问自己的内心:确实……有这样的倾向。 她看过的那些记录和她真正接触到的那些人,不但无法百分百重合,甚至南辕北辙。 汗青盟最重视的不是“真相”么?可落到纸上的“真相”却与事实相差如此之远! 她困惑不已。 不久以后,青二十七将这困惑同毕再遇说。 他笑笑:“这很正常,就连你亲眼所见的都未必是真相。何况是通过别人的眼睛、别人的文字所呈现出的所谓‘事实’?” 这句话轻轻点醒了青二十七什么,可要真正体会,那是更久以后的事了。 而在与楚乐一交谈的当下,青二十七是很迷惘的。 “楚半仙我给你算算命,嗯,我看你嘴巴歪歪、眉毛略粗,双眼在无所谓的迷惘中显出那么一点点的固执,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的潜意识在抗拒这一行,可惜生不逢时,阴差阳错,偏巧又从事了你本能抗拒的职业。这真是时也运也命也…… “……等等,别把头扭开,让我看看,嗯,眉头微锁,印堂有些发紫,这是少有的衰人相,就以我楚半仙半生行吟、山水无间的阅历,真少看到你这么倒霉的人,刚出道就老受打击。哈哈,哈哈哈哈。” 楚乐一的没心没肺真让人生气,青二十七怒极反笑:“我咧还印堂发黑呢我!” 学着的他语气与他斗嘴,她飞速运转的脑子却未曾停下:她,真的是生不逢时吗? 如果她是“生不逢时”,那她到底生在何时,她为什么会成为汗青盟的笔录人? 青二十七甩了甩头。 自记事以来,她就身在汗青盟了。最早是由一些普通的仆从照顾他们这些“后备笔录人”的。 是的,汗青盟里养着不少小苗苗,这些孩子要经过层层筛选,才能正式接受笔录人的训练;而要成为真正的记录人,则还要通过最终的出师考验。 不甚出色,表现中中的青二十七,从来都是凭着运气惊险过关。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受了青十六的特别照拂才有今天。 如果没有青十六,她可能早就被“退货”了。 可是,没有记忆的她,到底是从何而来? 臂上青叶,会否与她的身世有关? 她怎么会全部都忘记?! “有没有想过,记录下你自己想要记录的东西?不为汗青盟。”毕再遇的话似又在耳边响起。 青二十七再度甩甩头,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虚无的事。还是先帮楚乐一把他的大麻烦给解决了吧! 让她担心的不止楚乐一,还有白天天——在武林大会召开前的几天里,意外以非常密集的方式接踵而至。 开禧二年三月十二日,青二十七到汗青盟驻地报到并铩羽而归,重新与楚乐一相聚后,却发现他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原地打转。 白天天不见了! 除了一个小乞丐送来了她的寒光剑和一个口信外,她的房间行李干净整齐,没有被胁迫挣扎的痕迹。 那个口信是:“明日午时,钟山开善,以簪换人,两不相失。” 开善寺在钟山东南麓,乃梁武帝萧衍为安葬名僧宝志的遗骨所建。 名寺藏深山,贼人易躲匿,事情不妙。 他们都认为是那人连日来若即若离跟随的神秘歌者诱走了白天天,不由万分后悔没有把利害关系给白天天分析清楚。 可是有用么? 一定没有用。 白天天恐怕比谁都知道自己身份的特殊,以及此去的风险;她既然毫不畏惧地随他而去,就没人能拦得住她。 还有白玉短簪,他们还没有想通其间秘密,怎么能轻易以簪换人? 就算他们要以簪换人,手中的白玉短簪也是假的仿品,如果被那人看破,会否对白天天更加不利? 一时间,两人都有点慌乱。 庆幸的是,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时,暮成雪适时地出现了。本来,武林大会怎么少得了暮成雪这等风华绝代的人物? 她一来就显示出巨大的能量,将查来的消息告诉两人:“刘海死以前杀的是渤海派的陈列,陈列杀了飞鸿道的张大,张大杀了五卅组的李静……” 刘海就是楚乐一遇见的那个杀手,她由此入手,动用人脉查到了白玉短簪传递之线,也是这一系列杀戮之线的源头:“你们猜,这白玉短簪来自何处?” 她整了整藕色大袖罗衫,随云髻上的翡翠步摇轻晃,在她华丽娇艳的容颜下,阴沉沉的天空仿佛也变得不那么压抑了。 “你就别故弄玄虚云里雾里山里水里卖关子了,知道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绝非等闲……” “嗤……”暮成雪一笑,百媚丛生,“你乱用成语的毛病还是没改么!” 楚乐一道:“不敢当!你调人胃口的毛病亦死性不改!” 暮成雪敛了笑,说道:“不和你玩了。这白玉短簪,是从金国官家送出的,可是要送到何处,线索已经断在你手里了。” 彭蠡湖乃是江湖大帮派,与之前单干的杀手暗人不同,白玉短簪确实很可能就是最后一站。 而如果它是从金国送出,用这样每站换人的方法,倒也情有可原。 因为金宋边境检查甚严,细作各自渗透,想要以一人之力送达白玉短簪,风险很大。 楚乐一脸色大变,半晌道:“金国!金宋两国交战在即,金国此时送此秘件到宋域,定与战事有关!……这白玉短簪,想来是传递某种信息用的!” 他抽了口冷气,续道:“我明白了……‘曦叛’的意思就是……吴曦要叛变!这白玉短簪,必是金国用来与吴曦联络所用的信物!” 青二十七同暮成雪交换了下眼神,都露出不解的神色:涉及军国大事,一向如闲运云野鹤般的楚乐一为什么能说得这么肯定?他的内幕消息从何而来? 楚乐一却似乎陷入了疯魔,喃喃地道:“吴曦不是才进献了军事图给韩侂胄么,这说明他是支持北伐的。你说他怎么可能骑墙又接受金国招降?不,不可能……可是……” “你我都有过疑惑,为何白玉短簪的传递要经过如此多的关卡,一波三折曲径通幽,徒增不安定因素。 “你也曾说,这样的布局,反倒像女人柔肠百转千结,似要保密又怕别人不知道白费一番心思……” 虽然楚乐一少有说正经事的时候,可是他说“正经事”时若是这般疯魔,还不如不说呢! 暮成雪忍不住打断他,葱葱玉指一伸,指了指青二十七:“青二十七,还是你来说吧。我实在懒得听这人啰里八嗦……” 楚乐一的意思,青二十七大概做了个猜测:金国此番作为,想是为搅乱大宋政局。 如果白玉短簪是金国诱降吴曦的信物这个前提成立的话,那么,顺利送达亦算任务完成;如若中途有变,这个秘密必被曝光: “为上者,最恨就是下属有叛心。流言一起,就算吴曦没有叛心,也要花很大的精神去解释。” 暮成雪闻弦而知雅意:“可金国为什么偏偏要找他做突破口?除了他拥兵一方值得策反外,难道不是因为他本来就暗含反叛之心?” 八十年前的绍兴年间,吴氏家族因有吴玠、吴璘、吴挺等抗金名将,而成为川陕第一望族,在声名显赫的同时,自然也受到皇室的猜忌。 吴曦便在这样的猜忌中长大,长大后又被调离四川。 如果不是韩侂胄力主吴曦返蜀继承父职,他可能现在依然还在以几乎是人质的身份四处任职。 在这长期被压制排挤的过程中,难保吴曦完全没有异心。 青二十七点点头:“如此一来二去,政局定然晃动。宋庭不能完全信任吴曦,吴曦也心中叫冤,说不定,还就此逼反了他。这么看来,白玉短簪送得不顺利,反倒金国得利更甚了。” 那何不就用反间计放出流言即可? “吴曦不傻。一方枭雄,岂能让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楚乐一说道,“以吴曦的能力,查知是否反间计并不难,若知金国出反间计,他怎可能归顺?” 金国这是在赌,他们也不是有十足把握吴曦能安然受降,但吴曦和他手里的川陕重地他们势在必得。 他们所赌的,是要用哪一种方式才能得到,直接招降,或是‘被动’逼反。 在两者之间,又倾向于后者。 反正,消息走漏,他们也可以一推了之。 他们与走漏消息的人没有任何联系,本已如此严密的传递还出了错,那只能是意外,谁也不能保证意外发生。 如此境地下,他们还有和吴曦继续谈判乃至合作的可能。 如果赤祼祼地用反间计,那么万一事情败露,吴曦真的反了也未必会和他们联合,如此一来,他们有何利可图? 青二十七一边分析,一边忽有所悟:这并非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样简单的买卖,有时候,迂回退让,是为了更进一步。 介入事件的各方都在博奕,谁都没有十足把握,谁都在互相试探,追求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可楚乐一一口咬定吴曦必有反心,这是为什么? 青二十七把事情引回原点,苦苦地思索一个问题:如果吴曦有反心,何苦将军事图送至韩府?如果只是为了假装表明态度,就要把利刃拱手送至他的敌对方,那也心太大了! 第27章 影湖救人 青二十七慢慢地回想自龙湖镖局被袭开始到现在发生的事,突然灵光一现: 楚乐一既然一早认为吴曦必反,自然会盯上一切与吴曦相关的事和物,如此,又岂能不查查吴曦送给韩侂胄的贺礼到底是什么?! 可他却做出一番毫不知情的模样—— 这是为什么? 青二十七有点气,饶她对他掏心掏肺,他却没几句真话! 和他,她也不客气了,直接问道:“楚乐一,你劫龙湖镖局,并非无意,也不是为了好玩吧?” 楚乐一被她的质问问得一愣,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喃喃地道:“这个嘛……” 青二十七没放过他,瞪眼与他对视。 楚乐一先是躲了躲她的目光,发现躲不过了,叹了口气,神神秘秘地说:“别人我不说给他听的。这是秘密。” 他的神情一向带着狡黠,有点真假难辨。 暮成雪换了个姿势,以手支腮,美目斜斜一瞥,连冷笑都妩媚无端:“你倒是说啊,你会有秘密?鬼才信。” 楚乐一却收了戏谑,正色道:“信不信由你。我问你们,你们知道《推~背~图》吧?” 相传唐太宗时,李淳风某天夜观天象,得知武氏将于不久后夺权之大事,不由一时兴起,继续往下推算。 这一算竟推算到唐以后2000多年的治乱兴替,直到袁天罡推他的背,说道:“天机不可再泄,还是回去休息吧!” 这李淳风因此写下《推~背~图》一书,只是书中语言隐晦,后人各有不同理解,也做了各种推论解读。 本朝太~祖曾诏禁《推~背~图》,但民间多有藏本,禁不胜禁;就算没看过,也绝没有不知道的。 楚乐一认定“吴曦必反”难道是对《推~背~图》的推演? 见青二十七兀自出神,楚乐一从背后推了她一把:“不是李淳风的《推~背~图》,是我楚乐一的楚氏《推~背~图》。” 据楚乐一言道,数年前,他在某地遇见一位老夫子,这位老夫子手中有一本类似《推~背~图》的古书。 那古书不知道何年何代何人所写,书上的文字与汉字完全不同。 那位老夫子穷尽一生之力,才翻译出一些字句,竟与诸朝诸代发生过的事丝丝吻合,在那书上就有“曦叛”二字。 楚乐一还说,他自与老夫子分别,殚精竭虑推测这二字涵义而不得其所,现在竟然眼看着就要被印证了! 他说着便夸张地感叹起来: “那位老夫子啊,那可真是仙风道骨,大袖飘飘,真乃神人是也。别后数载,我依然对他心向往之、恨不能……” “喂!你编的吧?”暮成雪打断他。 “要我发毒誓么?”楚乐一委屈得很。 “毒誓是不必了。”暮成雪盈盈地道,“所谓预言,我一向是不信的。我认定利益权衡,就如你从前说过,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所以你说吴曦可能有异心,我信。” “那个,其实我也是听人说的……”楚乐一讪讪道,一脸不想拾人牙慧的样子。 “为大宋着想,白玉短簪这事,我们该让它终止于此了。”暮成雪把话题收回,突然现出幽远的笑容。 青二十七忍不住腹诽:干嘛要强调“为大宋着想”?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难不成……暮成雪还要为金国着想? 不想楚乐一却笑着接下了暮成雪的话: “若真为大宋着想,就该让它大白于天下!让吴曦反心早现,让大宋有个防备;总比宋金战到一半时他突然倒打一耙、反戈相向,大宋措手不及、猝不及防的好。” 很明显,楚乐一和暮成雪的观点并不相同。 暮成雪不置可否地回答道:“那这得看吴曦是不是真有反心。” 她笑了笑:“毕竟,你所有假设是建立在他有反心的基础上。如果这假设不成立,我们连白玉短簪是否与他有关都不能确定。 “如果他当真忠心不二,何惧流言?就算有流言,更应该誓死报国、以证清白嘛!” 楚乐一看着青二十七说,“我有一个想法。青二十七,你不如就让这暗地流传的白玉短簪显山露水,咱们来个加强版的引蛇出洞。” “你是说……” 他是说,让青二十七在《武林快报》上披露此事,并把各种可能性都分析分析。 青二十七有点糊涂,太多的信息在她脑中乱成一团。 她直觉这样做似乎不太合适,但又说不出反驳的理由;因为她的观点与楚乐一基本一致,可…… “你不过在犹豫要不要成为这事件的推动者吧?”暮成雪似笑非笑地丢了个眼神过来。 青二十七一怔。 作为一个笔录者,该置身事外还是推动事件一直是她的疑惑。 这份优柔竟被暮成雪一语穿透! 暮成雪见青二十七不回答,又道:“算了,这话题撇一撇,我们先考虑如何让百合公主平安回来吧。” 是啊,挟持白天天的人要求以簪换人,他们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呢! 但青二十七有种奇怪的直觉,她觉得那男子不会真的伤害到白天天。 虽说他的身份扑朔迷离。 身份扑朔迷离的,还有陈和尚那鬼灵精怪的小子……青二十七莫名地想:这两个身份扑朔迷离的人,不会是一伙的吧? 如同灵光一现,青二十七立即回答自己:难说! 这两个人几乎是同个时间段出现在楚乐一和白天天的身周,且,他们的目标一致,都是白玉短簪! 两个看似不相干的人, 陈和尚在梅沁面前,做卧底、帮设局,俨然赏金猎人的模样。 那男子则在陈和尚被青二十七们识破之后,又出来引-诱白天天。 而其间,两人也有相错出现过。 如果他俩是一伙的,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深? 梅家介入白玉短簪之事,又有多深? 白玉短簪啊白玉短簪,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而此时,那藏谜的白玉短簪正在青二十七手中: 簪子本身倒不见奇,由一整块白玉雕琢成祥云的样式,如果真要说有什么特别,就是它的柄并非光滑的,而是有一些突起。 这些突起无规律可言,倒像是怕头发太滑顺、簪不住,所以才刻意打磨出来的。 青二十七心里乱成一团,想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此时,好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姐,人找到了,在城西影湖。婢子们已布下眼线,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只等小姐示下。” 暮成雪人在这儿,不代表着她没有更多的动作,解语轩的探子早就全都放了出去。 “走罢。”暮成雪道,三人当即前往影湖。 影湖是建康城外人们踏青最爱去的地方,特别是春日里,更有不少文人雅士、有情男女相携游湖。 湖中小岛众多,有各式各样的桥连着小岛与小岛。 水道曲折,间以杨柳依依,渔船点点映在湖面,影影绰绰,重重叠叠;又有近山如髻,远山似烟,移步换景,自然之工,竟赘余之笔。 如此美景青二十七却无睱多赏,毕竟,白天天的安危更为重要。 时近傍晚,陆上游人渐少,泛湖赏月赏灯之舟却多了起来。 暮成雪一指湖中:“看,他们在那里。”她所指之指是一艘小舟,混在众多游湖之舟中并无半点稀奇。 连舟中隐隐响起的盈盈笑语,都与边上其他游船一样。 之前暮成雪的人就从水陆两道、不远不近地跟着影湖中的小舟,特别低调。 待暮成雪本尊驾到,却是将排场摆了起来;不但换了一艘大画舫,且舫上丝竹声响,长袖起舞,美酒美人要有尽有,透着一股富贵的气度。 “暮成雪啊暮成雪,不枉我楚乐一这么欣赏你!最喜欢和有钱人交朋友了!你那到哪都不忘享受的调调真是让人心向往之、心艳羡之啊! “喂,那个青二十七,你能不能不要愁眉苦脸的了?我和你打包票白天天不会有事的,哪有劫匪带着人质来这浪……来这卿卿我我的?” 青二十七担心的,不是白天天此时有事,而是怕她…… “青二十七姑娘是怕这位百合公主芳心错付呢。”暮成雪换了一身暗青石色的窄袖齐胸襦裙,艳光逼人,却又显得利落。 “你们听……那人在唱什么?”青二十七不理会楚乐一的胡闹,示意他们细听。 隔着湖水,飘来男子的歌声: “官柳动春条,秦淮生暮潮。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 隔岸开朱箔,临风弄紫箫。谁怜远游子,心旆正摇摇。” 他唱的是贺铸的《秦淮夜泊》,歌声苍凉而悠悠,似乎是思乡到了骨头里,即便美人如玉在前,也无法遣怀解忧。 青二十七陷在这种情绪里,却见暮成雪身体突然紧绷:“好好,你让朵儿骨儿枝儿盯紧左三右二前二三艘渔船!” 话音刚落,一艘渔船向他们的画舫斜斜撞来,船头的花千蕊一声清叱:“兀那渔夫!你怎么开船的?瞎了眼吗?” 暮成雪颇觉意外,轻声道:“难不成,盯上你们家百合公主的还不止我们?” 楚乐一笑道:“说不准是奔着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楚爷,或者千娇百媚美貌无双的暮成雪来的呢?” 暮成雪白了他一眼:“你想太多。”将好好唤过,低声交待了几句。 楚乐一确实想太多。 在花千蕊及后来跟上的花千叶与那渔夫的理论中,不远处的湖面格局有变。 被拦住在此局之外的,也不只是他们这艘画舫。 从舫中望去,可知五六只船已将小舟逼到更远更深的河湾,众岛树丛掩盖,已不能见其中情形。青二十七有点着急,望向暮成雪,她以一笑回之。 楚乐一道:“青某某你真够沉不住气狗急跳墙小家子气的,解语轩主人是何等人物,自然是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他简直又像要唱起来的样子。 暮成雪吃吃笑道:“好了好了,别恭维我了,晚上会做噩梦的……” 说话间,画舫前叽叽喳喳与渔夫吵架的女人又多了几个。 趁她们和挡路的船家吵得高兴,暮成雪将青二十七和楚乐一拉住,悄没声息地出了船舱。 青二十七这才发现,他们的画舫不知何时已驶到离岸只有丈余远的地方了。 暮成雪当先一跃上岸,青二十七与楚乐一紧随其后,三人从陆路掩过去,靠近已然驶近一个小岛的、藏有白天天的小舟。 远处依然有丝竹之声,衬得小舟中格外安静。 嗖!嗖!嗖!一片急响,渔船中飞出几道带有倒钩的飞索,勾住小舟船舷。 原本顺水移动的小舟顿时被迫停下。 为首的渔船中则缓缓走出几人,当先一位着苍黄色长衫,左手“啪”地一展扇子,装模作样地扇了扇。 “史珂琅?”青二十七与楚乐一相视一眼:这人怎么掺和进来了? 只见史珂琅折扇一合,向身边随从做出示意,一名随从立即朗声叫道:“敝上临安史珂琅,特请阁下到府一叙!” 他这一开口,青二十七等均觉意外:史珂琅竟不是为白天天而来,是为那劫持白天天的男子而来! 他怎么会认识这来历不明的神秘人物?他偿约见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真是……实在太奇怪了。 三人很默契地不作声,静观其变。 舟中人哈哈一笑:“史家公子你是哑巴了吗?有这样请人么?” 史珂琅依旧不回答,他的随从继续道:“阁下何必托大,敝上亦曾三请五请,以礼相待。怎奈阁下总是不给面子。敝上只好出此下策。” 舟中人道:“史家公子,我倒想问问,你有什么本事请得到我?” 那随从正要说话,史珂琅却以折扇一拦,说道:“我能给你余火的的,比那人开出的条件,只有更优,不会更劣。我有诚意,就看你接不接招。” 这是青二十七所未曾见过的史珂琅,傲慢而自信。 舟中人余火道:“你今天打扰了我,你以为还有与我谈的资格么?” 史珂琅道:“有没有资格,得看我们彼此间价码几何。我最后一次保证,过了这个村,就未必有那个店了。” 第28章 一场交易 史珂琅说着,将手一挥,随从抬出两个大箱子放在船头。 史珂琅缓缓道:“这是给阁下的见面礼。” 随着他的话音,箱盖被打开了,灯火之下,犹为耀眼:箱中竟是满满地装着黄金! 青二十七等远远看着,暮成雪还好,青二十七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而楚乐一则是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可被史珂琅唤作“余火”的舟中人却冷笑不语。 史珂琅继续道:“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难不成尊上认为,一个妇人的能量,足以一手遮天么?” 余火大笑:“无论如何,你此时如此‘请’我,那是……” 随着他“休”“想”二字,舟中突然蓝芒爆射,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诡异的弧线,亦是嗖嗖急响,那钩住小舟的飞索尽数断开! 青二十七的身子不禁一晃! 没想到青二十七的反应这么大,楚乐一与暮成雪一同回头看她。 楚乐一道:“这么胆小?这都……” 暮成雪瞪了他一眼,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青二十七甩甩头,想让自己变得清醒一点。 她怎么会不记得这蓝芒? 这蓝芒,以及来自背后的重重一掌,令她躺了两个月、思过了两个月。 难道这余火,就是令她首次任务宣告失败的人?就是联合杨石偷袭陆听寒的人? “我在想……也许他是金国人。” 如果他是金国人,又处心积虑地想得到白玉短簪,那么,白玉短簪的秘密,就真有可能真与两国战事有关。 也许真如楚乐一所预言,吴曦正在考虑反宋之事! 兹事体大,暮成雪和楚乐一亦陷入了短暂的思维凝滞。 而史珂琅与那余火却已缠斗起来。 攻的自然是余火。 只见他腾身而起,待近史珂琅之船,突然双手一挥,衣袖倒卷至臂上,露出青筋暴起的肌肉。 另有不知何时套上的黑色护甲,十指成爪,去势凌厉,宛如拿了十支短剑,眨眼间欺到史珂琅面前,双爪各取一路,直取对方前胸。 史珂琅知道厉害,立时折扇一展,呼呼有声,以内家上乘功夫格挡对方双爪,左袖一卷疾窜出去,以“水袖功”反击敌人。 这一招攻守兼顾,颇有大家高手的风度。 楚乐一悄声道:“看吧,这姓史的一直在装傻。隐藏实力,必有更大图谋。” 暮成雪微微笑道:“临安三少,岂有弱者?” 说话间,余火的利甲已和史珂琅的折扇以快打快,化作一团黑气、一道白光交合在一起。 又是几招过后,两人似有默契般同时撤手。 史珂琅气定神闲地将折扇摇了两摇,笑道:“阁下好手段!但不知在下这几下粗浅功夫,可还入得阁下法眼?” 史珂琅说得客气,事实上会家子都看得出余火实是输了他半招。 论实力,余火最多与杨石相当,比之毕再遇乃至韩君和、石飞白等均有所不如。 回想当时,他亦是携杨石、两人联手方能有把握暗算陆听寒。 但其之所长,却也不在武功,而在“暗处”二字。 余火哼了一声,道:“今日我另有要事,改日定将登门拜访。” 史珂琅“刷”地收了折扇,笑道:“好,无需我多言,阁下想必知道在何处找到我。” 他使了个眼色,随从正要将两箱黄金送上。 余火道:“哼,你也不必装模作样,你我之间,原不为此小利。” 史珂琅从从善如流地笑道:“好,这小彩头我就先替阁下保管,待阁下方便之时,再差人送上!”说着一拱手,回了船舱。 他的随从吹了声口哨,四下顿时有人回应。 片刻之间,拦阻外人的、拦截小舟的十几条渔船走了个干干净净。 余火站在船头静等渔船走光,方才对着船舱里道:“你想必有问题要问我,你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船帘一揭,一个渔婆打扮的人走了出来,竹笠蓑衣,若非青二十七他们明知她是白天天,一时还真认不出来。 难怪史珂琅及随从都未曾注意到余火身边的这个人,否则不会在她的面前做不利于大宋的密谋。 然而,不等白天天有任何问话,楚乐一突然大声道: “白天天你这个蠢货不要听这个口蜜腹剑的人渣甜言蜜语被卖了还帮数钱他是金国人青二十七认得他!” 暮成雪摇头,轻声道:“你未免太冲动,我的人还没全布好呢!” 楚乐一亦轻声道:“暮成雪你先不要出面。今天我们死不了,你是我们的后着和后盾不要轻易卷进来。” 说完扯住青二十七,喝道:“青二十七你的白布条呢?!” 青二十七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此刻不知怎的竟是无条件地相信他,不假思维白绫出手,卷住小舟桅杆。 楚乐一更不打话,左手拉住青二十七,右手拿住白绫,一个借力,两人就近飘落在舟尾。 余火不料他们来得这样快,显然吃了一惊。 他反应也快,猿臂一伸,便拿下白天天左右双手,牢牢将她抓在身前。 这才转身望向青二十七,目光闪烁,意味深长:“原来那次是你!” 青二十七长相不算突出,很难令人一见深刻,汗青盟的笔录人出任务又全都一色的青衫玄衣、且避在角落里,当时他从背后给了她一掌,连她的脸都未必看清,惶论在距彼半年之后。 能认出她,无非是因他不知青二十七等人就在左近偷窥,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独门暗器;而偏偏楚乐一又把青二十七叫出来,青二十七不得以白绫出手—— 他们可是交过手的! 余火一下就想起来了:青二十七就是陆杨之战中立在一边的汗青盟笔录人。 虽然意外,他倒也不畏惧承认。 青二十七当然更不会否认:“不错,正是我。半年不见,阁下武功凌厉如旧。如果当日阁下用这爪法,我还哪里有命在?我真该谢阁下爪下留情了。” 余火冷笑道:“对付你,还用不到我这宝贝。我倒是好奇,陆听寒与你是什么关系?他为护你,竟然甘心受我好大一爪。” 青二十七心神震憾。 陆听寒!他受了伤!他竟对她一字未提!这叫她如何过意得去! 不提青二十七心乱如麻,听到余火的话,白天天喊了出来:“什么!你什么时候打伤陆听寒了?” 楚乐一在一边凉凉地道:“没想到这位陆听寒陆公子,还真是侠义心肠,四处施恩不求回报哪!” 余火横目,将白天天抓得更紧:“想不到公主亦处处留芳呢!” 摆不脱他牢一样的手,白天天紧紧咬着下唇,一道血印出现在苍白的唇上: “我的事,你管不着!你……你是金国人。你和史珂琅有什么阴谋?你……你为什么接近我?你有什么目的?你……好卑鄙!” 余火放肆地逼视她的双眸,说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白天天觉得鼻子一酸,两道清泪从白晰的脸上滑落。 她闭上眼,泪水不住地涌出来:“假话!你告诉我假话吧!你告诉我是假话,我,我就知道什么是真的了……我……我不想听那些残忍的话……哪怕,哪怕……” “好。” 余火笑了:“我接近你,是因为你很特别。自我从北而来,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像你这样,从不扭捏造作,从不自恃高贵。 “你笑的时候很好看,生气的时候很好看,害怕的时候很好看,就连现在……哭泣的时候,也很好看……” 他突然停顿,白天天勉强睁开泪眼,朦胧地看出去。 他真的是在说假话吗? 可是他的假话说得那样真,真得比世界上任何一句真话都真。 “于是,我爱上你了,我的公主。” 他继续道:“我从前不相信一见钟情,但遇见你以后,就相信了。原来,很多事不是不存在,是因为你没遇到。我的目的就是让你也爱上我。——我的公主,这些假话,你还满意么?” 说着,他缓缓放开了白天天。 楚乐一急道:“小白你别听他扯!他是要拿你换白玉短簪!” 白天天伸手抹了抹眼泪,骄傲地道:“你们放心,我自有分寸。” 余火盯着她,仿佛青二十七他们都不存在,他说: “假话说完了。我要说真话了。 “你是我敌国的公主,我在考虑利用你做更多的事。你说我把你带回大金,威胁一下你的皇爸爸……’ 白天天突地一笑,唇上的血丝绽开。 似被她的神情吓到,余火顿了一顿:“如何?” “你尽管把我带回金国。我父皇已答应你们金国的求婚,要将我嫁过去。你现在带我走,你们的皇帝会奖赏你的护送之功!” 青二十七与楚乐一均大惊:竟有这样的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她从不曾说过?? 白天天看着青二十七和楚乐一,凄然一笑:“寿宴后父皇便做下的决定。不然,你们以为父皇能放我出京城?” 大战传闻甚嚣尘上、如箭在弦,送她远嫁,无非是做出求和假相麻痹对方吧? 上意难测,而她的一生,怕是就此毁掉。 所谓的宠爱,在国与权之前,那样渺小。 这是交易。 是她父亲许她的,和亲之前的最后一次放纵。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救过我,你亲过我……你陪了我一整天,我很高兴……你是在为梅沁出气吗?为什么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天山童子鸡对她做过的?” 余火一怔,一时无语。 见他不答,白天天狠狠咬了咬唇,说道:“果然……你也是梅沁的裙下之臣!” 听到她酸溜溜的话,余火反而放松下来,他微笑道:“我不是。这只是我和她之间的交易。她是在报复。她以为她的楚乐一爱的是你。” 楚乐一道:“我不是她的!” 余火依旧不理他,直视着白天天的眼睛:“你还想听什么呢?” 白天天笑了笑:“她真狭隘。她永远不会理解,情人易得,无话不说、在最难过时能借肩膀靠着一哭的朋友却难得!” 余火喃喃道:“情人易得?情人易得?” 白天天高傲地绽出最美的笑容:“不错。我就要远嫁你们金国。如果你在金国的地位够高、够重要,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她也在报复。 她不是柔弱的人,更不是愚蠢的人。 她的心软,只为她在乎的人。 她亦有她的锋利。 但不知道为什么,余火的眼神却变得悠远起来:“我真是……期待着那天呢……”然这悠远也只一瞬,他再次抓紧白天天的手。 白天天不再挣扎:“你和史珂琅有什么阴谋?我要听真话。” 青二十七补充说:“小白你应该问他,他和杨石、史珂琅分别有什么阴谋?” 余火叹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白天天道:“因为你不敢伤害我,伤害我,你就是叛国罪。而我呢,可从来就不怕什么。” 余火道:“是,你真是。可我说的,你也未必信!” 他不等回答,径自往下说:“我是金国人不错,我与杨石或史珂琅的交易,其实是同一场交易,交易的一方是我,另一方可以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是战是和,你们宋国国内吵得不可开交,皇帝也拿不定主意。我们金国何尝不是如此?不过与你们皇帝倾向于战不同,我们皇上倾向于和。否则也不会提出和亲。 “至于你的父皇同意和亲,是真心想和,还是缓兵之计,我朝上下亦认为也未可知。于是,我们需要联合你们的主和派。” “所以你找上杨石和史珂琅?” “我找了杨石,史家公子么,你们不是看到了,是他找我的,我还在考虑。” 末了余火冷笑:“杨石广有盛名,又有宫中杨后为援——史珂琅,嘿嘿,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他的目光扫过青二十七等三人:“你们这些所谓的主战派有几个真的上过战场?你们知道战场怎么回事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滋味,嘿嘿,岂是你们坐而论道的士大夫所能了解的!” 第29章 怀念永远的金大侠!爱你! 余火一改阴郁之色,义愤填膺地一番话说出来,竟让在场众人都愣了愣。 须臾,“啪!啪!啪!”楚乐一连击了三掌: “很好很好、好得很,真是冠冕堂皇、可惜张冠李戴。是战是和,朝堂上自有抉择,里通外国以求政治资本为个人为家族谋利却是无耻之极!我也很好奇,你的价码是什么?” 余火傲然道:“这个嘛,你们不妨静观其变。” “好,我再请问,你这一心求和的主子,为何要送白玉短簪给吴曦?不要告诉我,这也是你们求和的小礼物。我大宋的史公子一出手就两箱黄金,你这小礼物,也太寒酸上不得抬面又小家子气了!” 余火“哼”了一声,否认白玉短簪与吴曦有关:“江湖事、江湖决,这与军政大事有什么相关?你的想像力过于丰富了,我来这里和吴曦没有任何关系。” 楚乐一道:“是不是有关,你和你主子心里明白!你先把小白放回来!” 他真的要以簪易人?青二十七颇为意外。 楚乐一猜中青二十七在想什么,说道:“白玉短簪的秘密我既知晓,留在身边已无意义。” “哦。”转念一想,青二十七已明白了什么,不再反对,暮成雪也没提出异议。 于是……虽然中间出了点小意外,仍是以簪易人,换回了白天天。 成功换回白天天之后,青二十七对楚乐一说:“我现在有几分相信你的话了。吴曦就算不反,他也是金国送出白玉短簪的目的地。” “怎么?”楚乐一笑了。 “天底下叫吴曦的人何其多,余火怎能一下就认定你说的是哪个吴曦呢?”青二十七道。 楚乐一点点她的脑袋,叹道:“我就知道你懂我!” 正因余火在楚乐一的言语试探下露了馅,他们的感觉才不至于那么憋屈。 他们再次梳理来龙去脉以及在这件事前后出现的似敌非友的人们: 白玉短簪曲折地由金入宋,并在最后到达彭蠡湖之手。 余火长期在宋金边界与相关门派联络交往。 现在又与白玉短簪扯上了联系。 他在其中所处的位置是什么? 是仅仅“帮助”彭蠡湖取回白玉短簪,还是他就是最后的站点,然后由他或者他背后的人将带着白玉短簪及簪中所藏的秘密去见吴曦? ………… 这些都尚是谜题,有待查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余火的每个举动都无益于宋、有利于金。 因此,青二十七他们半点也不相信金国会真的与大宋交好求和。 如果毕再遇或是陆听寒在场,一向会向他们分析当下的两国形势: 就在这个时段,面对大宋不时的扰边试探,金国皇帝完颜璟以仆散揆建行台于汴梁,征集诸路兵马。 这说明金国也进入了备战状态。 如果大宋不宣战,金国就不会主动进攻;但如果大宋宣战,金国的铁蹄也不是好相与的。 两国在战局上各有布署,而暗地里对大宋官僚与武林的渗透,无不表达出同样的意思。 后来楚乐一将两国的用心归纳为“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此刻的青二十七虽不能全然了解宋金形势,但她也下了个决定。 她对楚乐一道:“吴曦之事,也许你是对的,惜在我们手中并无实据;再者,此时抛出他必反的论调,与时局无益。我想,他的事,我们就先静观其变吧。 “可是杨史二人背地里的那些小动作也太龌龊了……我要揭发他们!” 楚乐一用少有的担忧的目光看着她:“你确定?你想清楚后果了么?” “能有什么后果!”青二十七说,“我说的是事实,又不是编造!” 她理直气壮的样子,无论是楚乐一还是暮成雪都暗自摇头;不过他们都没有阻止她:对于好友的决定,支持就对了! 可惜的是,不用太久,青二十七就尝到了后果。 与楚乐一、白天天、乃至暮成雪等人分开后,她彻夜未眠,奋笔疾书。 从出道时那失败的任务说起,到对朝野、武林对待宋金两国可能交战的态度……她都细细地作了梳理和分析。 余火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在杨石与余火联手击杀陆听寒的案子里,可以解释作他们怕陆知道他们之间的联系而杀之灭口;可昨晚的事却说明他们之间的交易,远非普通的情报交换那么简单。 史珂琅不惜用重金收买余火;而余火离开时也并不是一个人。 就在青二十七等人与他的僵持中,彭蠡湖的人悄然迫近,青二十七等人原本还想求得人簪两全,最终却不得不交出白玉短簪,才得以全身而退。 由此可见,余火与彭蠡湖关系匪浅。 而彭蠡及梅家支持者众多,太湖、秦淮剑派、江陵青萍剑派、岳麓书院等均在其列。 这几个主要帮派大都在金宋两国交界线上,他们不希望战事发生,力主维持现状。 毕竟,战事一起,他们多年经营就会毁于一旦。 不难猜到,为了在宋金两国的夹缝中争取利益,他们与两国官府都有一些秘密协议。 不过,在抑武崇文的大宋,他们与大宋官府的关系,未必比身为金国密探的余火密切。 换言之,余火的意见在他们决策的走向中能起到相当作用。 杨史二人因此与余火接触,以求得到这些帮派的襄助,壮大家门。 但若说他们会为门派、家族之私叛国,倒也未必。 只不过是,为了维持两国间暧昧的稳定状态,官府与江湖都在彼此利用。 青二十七不能忍的,是杨史二人操纵武林、以此助力两人父亲朝争。 当时的青二十七并没有意识到,所有她自以为看透的“真相”,早就以潜规则的形式存在着,只不过没人去说破而已。 她单纯地以为,武林大派应以匡扶正义、精忠报国为己任,怎能听任金国势力的渗入,与金国人交从甚密! 她也深知,这一杆下去,必然打击一片,很多江湖人士将因此声名狼藉,江湖格局也可能因此有变。 可以想见的冲击,令她在惴惴之余带着兴奋。 笔录人的名字被人为隐去,但是他们的作为却将流传千古。 青十六,乃至青八、玄九等汗青盟中排得上号的笔录人,无不有独家爆料、影响深远的事迹。 出道以来她受尽打击,曾有的那一点点雄心都被她隐藏在貌似淡泊的外表之下。 她觉得无奈,其实并不甘心。 她也想要一个前程! 开禧二年三月十三日那天清晨,青二十七将写好的惶惶万言呈上《武林快报》的主事者蔡明奕。 他是之前的玄三十五,在取得护盟者地位的同时,也取回了自己的名字。 走出汗青盟驻地,青二十七抬头看了看天边的鱼肚白,昨日的阴霾已然散去,一抹浅彤预示着太阳即将喷雾而出。 她长长地吐了口浊气,不知不觉又走到楚乐一白天天的住所。 天这么早,客栈外就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外边一人月白长袍、一脸朴实,那是与富贵不藏的杨石和假作纨绔的史珂琅完全不同的另一位临安公子:韩君和。 青二十七心里一紧。 白天天从客栈走出,面无表情地踏上马车。 青二十七跟上一步,又停住:马车在她面前缓缓而过。 青二十七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好,直直站着;她眼睁睁地看白天天轻轻揭开车窗;任由那女子哀哀地看着自己,一滴泪也没流。 马车渐渐去远,青二十七亦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眼泪被风干。 她怎么会想到,这一次与白天天分别,再次相见时,她俩都经过了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事全非,唯友情永存。 楚乐一等白天天的马车走远才出现。 他说此生最恨离别,如若有天青二十七与他分开,他也绝对不送。 这算不算一语成谶呢? 他得知青二十七已将手记呈上,又露出那种她所不能了解的高深莫测的神情:“青二十七啊,你知道么,我……” 他欲言又止。她亦体贴地道:“等时机成熟时,再告诉我吧。你不是没有准备好么?” “你这人真是……”他很想打她一拳,最终却把这拳砸到墙上,“和我一样矫情!明明可以简单一点,为什么我们就都简单不起来?” 青二十七看着他收回拳手吹了吹,幽幽地道:“或许,是怕说出口会伤害彼此吧。” “不。青二十七,我和你,是绝对不会互相伤害的两个人……我……是个怪物,为了一件怪事才来到这怪地方……” “怪物哦?”青二十七笑了,“你不是怪侠么?” 楚乐一哈哈地笑:“我明明是坐不更姓行不改名的天山童子鸡!” 正说着,街上突然热闹起来,有人喊着:“啊呀啊呀!新鲜事新鲜事!” “什么新鲜事?武林盟主决选不是还几天?” “是不是那几家先火拼了?” “不是吧!”…… “快去快去啊!杨石和史珂琅都宣布要竞选武林盟主!” “不是吧!”青二十七和楚乐一异口同声地叫出来。 然而,这消息绝假不了。因为街上的人已迅速聚集起来,并分成两队往不同的地方去。 “杨石在雪柳庄史珂琅在藕香榭分别召集武林人士了!” “呀!这临安二少怎么掐起来了!” “韩君和会不会也来凑个热闹,那就三个台脚了!” “你说他们谁的胜算大一些?” “原来那三个候选人咋办哪?” “是啊是啊,这两位也不比那三位差!” “他们官府家的不是从未参选过盟主之位么?” “这么大的事,清镜半袖两门阀会不会出面?” “你支持谁?”…… 众人纷纷的言语钻入耳中,青二十七和楚乐一同时地悟了,异口同声地道:“那交易!” “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楚爷一生知己舍你青二十七属谁啊?!”楚乐一叹道。 他们之前的推论被证实了: 杨石和史珂琅接近余火的目的,是借用他手中所握的人脉——并不只是为两人的家族收买人心,招募盟友——他们的目标更直接,是夺得武林盟主之位! 先登上武林盟主之位,再图掌握武林,影响对宋金战局! 杨家史家都主和,因此对余火来说,他与谁的交易都差不多,所以他说“我与杨石或史珂琅的交易,其实是同一场交易,交易的一方是我,另一方可以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那么,他最后选择的是谁呢? “我要回去一趟。”青二十七回过神后,立即道。 杨史二人那里,自然会有长期跟进的同仁,她不急,她想将自己的手记加上这结尾。 毕竟,青二十七所有的文都是分析和推论而非定论。 有推演、有结局,才算完美。 “你去吧。我去藕香榭凑个热闹!”楚乐一很赞同。 两人分手,各自转身。 楚乐一突然叫住青二十七:“喂!” 他的神情怪怪的,青二十七问:“嗯?” “……”他欲言又止,“我真的是千年老妖!” 她强笑道:“那你岂非不死之身?” 他回之一笑:“啊……不要不要!活太久就没意思了!我打算玩够了就死!” 这才像青二十七认识的楚乐一,然而下一瞬,他不像那个楚乐一了:“青二十七你千万要保重啊!万一我们走散了,记得还在这个地方碰头!” “嗯!”青二十七重重点头。 被他的情绪感染,不安的预感袭上心头。 她回了汗青盟在建康的驻地。 同仁们都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穿反了衣服,或是头发乱了。 而后,她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万众瞩目”。 她从未如此引人注目,不由脸上现出潮红。 蔡明奕急冲冲地走出来,冲她喊道:“你来!” “哦。”青二十七蛮紧张,是那手记出错还是闯祸?瞬间头皮发紧,手心生汗。 蔡明奕很不满青二十七那温吞吞的样子,几乎是用喊的:“你还在那磨蹭什么!盟主要见你!还不快点!” —————— 永远怀念金庸…… 我的偶像,写文的启蒙者…… 当初写青二十七的故事,也是学他,想把历史同武侠结合在一起…… 对我来说这个故事写得好不好已在其次,关键在于,它就是我的初心,我愿初心不悔,初心不变! 永远爱他,爱他笔下的人物和故事…… 梁金古,羽庸龙;天堂论剑,不亦快意! 第30章 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夜”要见自己? 青二十七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立马刷白了。 夜并不常召见属下,像青二十七这样的小角色,更是鲜有与他面对面。 无怪适才众人的眼光,是惊疑也是艳羡。 无论是福是祸,那必然是件大事。 青二十七咬牙告诉自己要镇定。 内室中,夜像每年一次的盟会一样,隐身于屏风后向青二十七问话。 他的声音磁性,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很少见人,他是否以另外的身份存于世间? 他绝世独立,他有没有朋友爱人? 青二十七显然还没有从被盟主召见的慌乱中回过神来,心猿意马地想着有的没的。 夜又问了一句什么,青二十七定了定心,才听明白他问的是楚乐一。 咦?为什么是楚乐一? 夜难道不是想问她如何得知杨史二人与余火的交易?毕竟两人争夺武林盟主之位才是当前最重大的事, 虽然惊讶,青二十七还是老老实实地向夜说了这些天与楚乐一的林林总总。 “楚乐一在我们的记录中从来都不详尽。我不知道他为何认定吴曦与金国人的白玉短簪有关, “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可能他手里握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情报。据我所知,这个人虽然名气不算大,但交游广阔,对江湖暗人的了解颇深。” 青二十七将自己的疑惑说与夜听,实是盼能得他解惑,亦有暗示他派人追查吴曦的意思。 然而夜对此没有更多表示:“你曾写过龙氏家变。在那组手记里,你着力于神秘杀手,未曾说到吴曦之贺礼是什么。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青二十七头皮又紧了,当时她确实没有在手记里体现阿三腰带里所藏的军事图。 那是因为,她和楚乐一是偷偷看的,这事儿,怎么可能说出来…… 但是夜看上去全都知道了…… 青二十七百般不情愿地回答道:“据韩太师所言……是宋金边界军事图。” 屏风之后,夜的声音冷冰冰的:“楚乐一一口咬定吴曦要反,却又劫走吴曦进献的军事图,你想过为什么吗?” 他问得奇怪,青二十七感觉背脊一股冷气直窜上来。 而屏风后的声音依然没有温度:“楚乐一一边散布封疆大吏的谣言,一边劫走于宋有利的两国边界军事图……恐怕,他才是真正的金国奸细吧?” 青二十七呆住,刹那间,楚乐一所有闪烁其辞的表情全部涌上心头。 夜说的,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她从来就只站在“楚乐一是好人,是她最好朋友”的角度想问题。 “青二十七,所幸有你,才得以有机会揭露这个阴险小人。我没有想到,这一批新的笔录人中,你竟会是最早脱颖而出的一个。” 夜赞扬的话对青二十七来说却如五雷轰顶:这里一定有什么不对,是什么不对呢? 她想不出来,她为什么这么愚钝! 夜的推论不无道理,甚至能在相当程度上解释楚乐一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但是从感情上她不能接受! 那么,是因为从感情上考虑,她才不能接受楚乐一是奸细;若是理智地推理,她就能推出他是奸细了吗? 青二十七再一次反问自己。 然后非常肯定地回答自己:不,不是的,楚乐一绝对不会是奸细! 一定有什么不对。 “你的最大优点与最大缺点都在于能敏锐地依靠直觉。直觉,会让你发现细微,可也让你无法站在高点。 “如果你能突破这个瓶颈,就真的出息了。你必须思考,为何你出道以来,所有手记都是在提出问题而未能最终解决问题。” “楚乐一玩弄感情、盗取梅家宝物,这样的人,你不要再对他存有幻想,你和他不一样。” ………… 夜的语言充满了诱-惑。 不,这一定有什么不对。 这个世间如此复杂,她始终在管中窥豹,她收集线索与碎片,却难以将他们拼成全景。 她一抬头,屏风后的那个人,她看不见。 楚乐一这个人,她却很了解。 他绝不是玩弄感情、盗取梅家宝物的人! 青二十七突然间心思清明: 先陷其不义,再污其所为,最后从声名和肉体上毁灭,这种手法何其熟悉。 对,在废人谷,那些背叛者对付石飞白就是这么干的。 石飞白所幸有毕再遇,楚乐一的处境显然更为窘迫。 她该怎么办? 站在一边的蔡明奕甩了一份刚发行的《武林快报》给她。 还处于惶惶中的青二十七匆匆扫了一眼,冷汗涔涔:那上面没有她的手记,更没有对杨史二人的分析。 只有楚乐一。 他们,竟借她之名,将夜适才的推断洋洋洒洒放在了头版之上。 此举无异于将楚乐一往死地里推,此后,他不但是人人喊打,更是人人得而诛之。 蔡明奕道:“我们汗青盟有你这样的后起之秀,盟主十分欣慰,早上就吩咐下来,将对你着意培养。你还不快谢谢盟主。” 青二十七嗓子生涩,怎么也说不出“谢”字。 屏风后的人却似乎不以为意,柔声说道:“望你再接再厉。之前你与楚乐一走得太近,屑小之心难测,近日要特别小心,莫不要着了他的道儿。” 关怀的话语像往常一样令人如沐春风,可青二十七觉得更冷。 这算不算是警告? 如果她听话,那她就是接下去汗青盟着力培养的新秀,如果她不听话,等待她的,一定不会只是“被放弃”! 她该怎么办? 往前一步是前程似锦,盟内的提拔和江湖声名指日可待;只要她让楚乐一成为金国奸细,不,楚乐一就是金国奸细,她不过说出事实! 呵,这个交易,看起来真是划算啊! 但不知夜非要把“金国奸细”的屎盆子扣在楚乐一身上,到底是为什么? 青二十七望向屏风,依旧温吞吞地道:“多谢盟主关心!属下一定不负盟主所望!” 她决定依凭直觉而行。楚乐一说过,她和他绝对不可能互相伤害;他不会害她,她又怎么能害他! 她一定能弄清的,她脑子虽然笨一点,但再想一想,一定能想出“为什么”的。 可惜……她不但脑子笨,武功也很差。 一走出汗青盟驻地,就有人制住了她。 她甚至没难看清是谁,便再次坠入那仿佛一生都无法逃脱的黑甜梦境。 良久之后,她才在硌人的柴火堆上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牢房里, 这一关,日升夜落就是一天多。 呆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她五内俱焚,外界的风云突变,怕亦如是。 被关在牢房的一天多中,她久久不动地想了很多事。 是谁要抓她呢?抓她为了什么呢? 她没有与夜冲突,外表看来她仍然是乖巧顺从的青二十七,再者就算夜看出她的异心、想要处置她,根本不会放她出门。 那么就未必是汗青盟了。 仇家吗?可是她没有仇家。 她的身份是汗青盟的笔录人,一般江湖人不会得罪他们这个族群。 难道梅沁?不,若是梅沁,应该会更和软绵毒的方法。 是因为谁怕她继续闯祸而故意将她关起来吗? 难道是青十六? 不,若是青十六,只要她一句话,青二十七就会乖乖听话,她无需如此作为。 思来想去,出道以来,青二十七无非与楚乐一相交最深,唯有与他相关的事,才可能威胁到某些人。 呆呆地想了很久,才发现一直没动弹的身体有点发麻。 她将身体挪了个姿势…… 咦?她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枝假白玉短簪不见了! 那是她向楚乐一要来收藏做纪念的……除了她之外,还有谁会对这玩艺儿这么执着?——大概只有化名“小果”的陈和尚了吧! 脑海中灵光一闪,青二十七不由跳起来,狠狠地拍打门窗,大声叫唤: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臭小果!陈和尚!你这卑鄙无耻的小骗子!快给我滚出来!” 可她的声音就像被海绵吸收,放出去却弹不回来。 她干脆不再出声,牢房中死寂一片,就好像她已经被活活气死了似的。 她相信他如果听到,一会出来。 不就是比耐性嘛,谁怕谁! 果然,过了一会,门边出现一个小小影子。 从门隙看去,陈和尚还是剃着小光头,但衣物光鲜,已非当初的小乞丐模样。 “青姑姑,对不住。”他低声说道。 “你和余火是一伙的,是不是?你也是金国人,是不是?” “青姑姑,你那么聪明,自然是都猜得着的。” “我真是够笨的才会上你恶当!”青二十七气急败坏,“你是为了对付楚乐一才抓我的,是么?楚乐一到底哪里惹到你们!白玉短簪不是已经给你们了么?” 陈和尚叹了口气:“青姑姑,你不笨。你只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别人对你好,你就倾心以待。” 青二十七冷笑:“不用恭维我。” “这不是恭维,是提醒。” 他顿了一顿,“两国相斗,必然有些损伤。楚乐一,我们拿不准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只好让他不论知道什么都没法说出口,或者,即使他说出来也没人信他。” 青二十七怒道:“用这些小人的手段你不觉得卑鄙么?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陈和尚摇摇头:“青姑姑,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不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纵然心中有愧,为大事功成,该抛就抛。” 与“小果”截然不同的完颜陈和尚,令青二十七绝望。 如果她有预知之能,就该释然。 十年后,陈和尚,完颜陈和尚,也叫完颜彝、完颜良佐的他,与堂兄完颜斜烈成为金国双子星,在金与蒙古的战事中大放异彩,立下赫赫战功。 又十余年,金国覆灭于蒙古,他在三峰山之战被俘,蒙古人砍断他手足,割他嘴直至耳朵,他尤宁死不降。 连蒙军主将都为他祝祷:“好男子,他日再生,当令我得之。” 像完颜陈和尚这种名列千古的人物,哪里会在国家大义前裹足于私人情谊。 他们,终究是不同世界的人。 这些都是她后来才知道的时,当时青二十七只是反复地问他,他们要拿楚乐一怎么办,他们会杀了楚乐一么。 完颜陈和尚沉吟了一会说:“不好说。杀不杀他的决定权不在我们手中。” 这么说,他们并不直接杀楚乐一,必是设局陷害他,借他人之手毁之杀之。 青二十七松了口气,暂时留得命在,总比一刀被杀好,至少有机会反转。 但愿……但愿楚乐一能熬过这件事…… 对了,如果她能证明设这个局的是金国人,楚乐一便不就蒙冤得洗了?! 完颜陈和尚注意到她表情变化,说道:“你别高兴太早。这世上,比死难受的事多了去了。” 青二十七不理会:“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 他看了看天色:“后天吧,后天就可以了。” 青二十七不再同完颜陈和尚说话,她想,夜为什么要认为楚乐一是金国奸细呢?是他真的这样认为么? 以余火与陈和尚等人的步步设计下,楚乐一的确成了人人口中的“反复小人”。 她与他相厚,才知他根底,但别人并不这样,这两日来她听到的、对他的恶毒咒骂难道少吗? 可是夜是汗青盟的盟主,他有这么容易被蒙蔽吗?! 青二十七陡然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夜是在陷害楚乐一呢?! 假设夜陷害楚乐一,是不是代表着他才是真正的金国奸细? 既然他才是金国奸细,那么汗青盟又算什么? 汗青盟将在宋金的战局中获得什么?武林霸主?政治地位? 难道她一向认为最中立的汗青盟,才是为一己之利偏向最厉害的一方么? 她想到之前《武林快报》大肆宣传称颂临安三公子。 这是否表明汗青盟高层对目前的风云变幻早有预见,所以无视了原本的三位盟主候选人? 更有甚者,正是他们推动了盟主候选人的易张,并打算从中获利? 第31章 阿扁遇刺了解一下 直觉自己很接近事实真相的青二十七寒毛都竖了起来,头很痛……心更灰到极点。 夜暮刚降,月已近圆,微风轻拂,小院幽静,如若这不是牢房多好!如若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该多好! 她不想再往下想,可又不能不往下想! 她再回想《武林快报》对杨石和史珂琅都是极尽夸赞,韩君和篇幅的虽然较少,但不代表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总体来讲,三少武功家势都旗鼓相当,最终谁成为武林盟主都不令人意外。 他们必定各展神通,或许,争取余火及身后诸派就是关键点。 而要争取余火,显然不是一两箱黄金就能解决的问题。 处理掉楚乐一才是余火最想要的“好处”。 他们会如何处理楚乐一? 《武林快报》已经将他逼入绝境了,他们要怎么落井下石、让他雪上加霜? 青二十七想不出来,焦急中又有点庆幸,还好武林有“无垠锁”这样的地方,有半袖清镜这样专事公平审判的门阀。 如此,他们才不能直接将楚乐一或其他的知情人灭口了事。 因为凡有人告或明显冤案,半袖清镜即不会旁观,必将理出是非曲直。 正是他们保证了武林的清净而不至陷入无穷无尽的仇杀。 ——其实,她真的很幼稚。 开禧二年三月十五日,终于有人将青二十七放了出来。 离开牢房,青二十七发现自己在建康城郊的一座破庙。之前把守在此地的人、给她送饭的人,都已不见踪迹。 她依约去找楚乐一。 又是一个清晨,又是朝阳无限好,又是楚乐一白天天住过的客栈门前,人们照常往来喧哗,而青二十七的心情却与前天不同。 果然,人是不会同时踏入一条河流的。 她当然没有等到楚乐一。 不是他食言,是他来不了。 在街边站了许久,青二十七才想到应该找最新的《武林快报》来看一看,那一定有她想了解的一切。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行大字标在上头:“史珂琅遇袭受伤”;下面一行稍小:“战和之争岂能杀戮以解”。 青二十七扫了一眼,双手发抖,好不容易才定住神,细细读文。 史珂琅在宣布参选武林盟主之后,就开始到各门各派拜票,宣扬他的主张: 他批评贸然出战,认为在蒙古霸权逐渐兴起之时,宋与金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双方不宜相斗,而应保持现有平稳。 甚至应求同存异,并借蒙古压境之势,让宋与金恢复相对平等的地位,而非目前以币帛求和的状态。 这个观点一出,舆论哗然。 主战派就不用说了,连主和派也有不少人感到惊异。 主和派一贯认为攘外必先安内,或以为应静待蒙古与金两败俱伤再谋有他,谁也不曾想过,竟然有人提出与金联合! 一时间,史珂琅把自己放在了风口浪尖,有人大骂他叛国背义,也有人赞他目光远大,有人向他扔鞋、扔砖,也有人为他申辩。 不管怎样,街头巷尾已无人不知晓他的大名,以至于后来到了他到哪里、哪里就如平地起旋风的地步。 史珂琅表现出罕见的风度,他荣辱不惊,耐心而又细心地解释他的主张。 有一次有人丢了他一身臭鸡蛋,他也只是笑笑,并不生气,倒将那扔鸡蛋的人愧在当地。 渐渐地,人们开始思考他的主张,不少人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现在的宋金蒙古,就像是鹬、蚌和渔夫相争,只不过看谁是鹬、谁是蚌、谁是渔夫,谁最后得利。 因而以其两强相争,不如三足鼎立。 远交近攻,那是在宋的实力足够的情况下才可能成功。 况且,史珂琅亦表示出若金先开战,他亦必带领武林众豪侠一战到底、死而后已的决心。 史珂琅树立起这种形象所用的时间,其实远不止抛出观点后的两天,它更多地依靠着他之前的经营、并在后续几天形成更大影响。 开禧二年三月十四日晚间,史珂琅正在印月台召集中间人士座谈,进一步阐释主张,立图拉拢这些人。 就在谈论正烈之时,突然有蒙面人冲到他面前,丢了一把刀子而不只是鸡蛋或鞋。 那刀去势凌厉,不过最可怕的不是刀,而是随后而至的一柄软剑。 那剑灵如蛇、快如电,银花点点、颤抖向前,史家公子来不及做出反应,肩胛骨被对穿而过。 血顺着刺客拔出的剑飞溅,史珂琅却犹自强笑。 刺客武功既高,身法也是奇快,在场数十人竟无人拦得住他。 待得刺客遁走,有人发现在印月台的一根柱子上有这么几个字:“乱臣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亦有人认出那软剑唤作“雾煞”,乃是日前因梅家盗宝之事闹得沸沸洋洋的楚乐一所有。 更有人说道,楚乐一在前两日史珂琅首次发声的藕香榭出现过,必非偶然…… 楚乐一…… 青二十七浑身都在发抖:完颜陈和尚一伙捉住她,就是为了要挟楚乐一,叫他去刺史珂琅一剑吗? 若非如此,根本无法解释! 那么,他们在临安三公子中最终选的是谁?是杨石吗? 因为决定站在杨石的这边,所以要制史珂琅于死地?并且是让楚乐一去完成这个局? 为什么非楚乐一不可呢? 不对,不是这样。 青二十七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是个更阴险的谋略,可惜的是她的笨脑子直到后来才被毕再遇点醒。 “你记住,谁从中得到最大的利益,谁就是始作俑者。”他玩味的表情令她着迷,“从结果往回推,一切昭然若揭。” 这件事显然极速地发酵了武林对史珂琅的认同,他在保住一条命的同时,获得了巨大的声名;而逼楚乐一出手,是让楚乐一自绝于武林。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此举都会令楚乐一至少在“无垠锁”里呆个一、二十年,不能再误他和余火的事。 空口无凭,青二十七又无法自证是史珂琅伙同余火、陈和尚控制她,以威胁楚乐一。 毕再遇说史珂琅背后一定有高人为他设下这一计。 在他年轻时游历的一个远方国家里,曾有人用这苦肉计赢得了很多中立者的支持。 “是西域的国家么?几时带我瞧瞧去!”青二十七很好奇。 他想了一想说:“那个国家,已经被灭了。” “哦。”青二十七失望极了,“说不定史珂琅的谋士也知道那个国家的事哦!” 他看着她,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 此事的破绽在于,《武林快报》在这以前把楚乐一推定为疑似金国奸细,而史珂琅一派却将他定性为过激的主战派。 这之中的矛盾之处,是否说明汗青盟与史珂琅属于政见不同的两派人马? 否则,这陷害栽赃的手法完全可以更完满些,将楚乐一被钉在金国奸细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汗青盟的所作所为也能更解释得通。 可要说他们是两派人马,并不相干,那之前《武林快报》为史珂琅摇旗呐喊又算什么? “史珂琅可不只有一箱金子啊!”毕再遇一幅耐心快被青二十七这小白痴耗尽的样子。 “黄澄澄的金子有些人不愿接受,但它可以买到的东西却远远超出你的预料。比如说,它也可以买到好名声,也可以买到好点子。” 好点子?他是说……史珂琅是花钱买计? 有人教了史珂琅这一招苦肉计,却不料史珂琅选中的“刺客”是楚乐一。 设计者与执行人之间脱了节,才会出现纰漏,令楚乐一的面目变得模糊起来。 这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青二十七种种的不解都是在与毕再遇相伴的那些日子里拨云见日,当时当刻她可没这么高的觉悟。 况且,夜为何要跟楚乐一过不去,在她心中依然是个死结。 青二十七放下当天的《武林快报》,思量着楚乐一既然从现场逃离,就应该到约好的地方等她、或是想办法向她报个平安才是。 这两点他都莫能做到,那一定是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冷汗,从背后渗出。 怎么才能找到楚乐一?这是青二十七目前最重要的事。 若说到找人,不会有别的组织比汗青盟更快,但是夜对楚乐一并无善意。 她不确定使用汗青盟的消息网会有什么后果。 她甚至担心汗青盟的某些人就躲在她身后,企图利用她来找到楚乐一。 她不寒而栗,她想青十六骂得真对:你出道以来,可没办成什么好事。 青十六……或许应该先去找她商量商量。 青二十七恨自己凡事都想依赖青十六。可如果不依赖她的帮忙,她能做些什么? 青二十七静下心来——她不能去找青十六,如果青十六也站在夜的那边,她不是害了楚乐一吗? 让一切从本原开始吧!她暗自握拳,鼓励自己。 楚乐一一切麻烦的起源都来自于那支神秘的白玉短簪,偏偏白玉短簪又是个无解之谜。 事到如今,仍无迹象表明有事情核心之外的人知晓白玉短簪的存在。 也就是说知道白玉短簪其事的,是余火陈和尚彭蠡湖楚乐一青二十七白天天,还有看过青二十七手记的蔡明奕和夜,以及,暮成雪。 暮成雪! 青二十七脑中灵光一闪,她怎么能忘了神通广大的暮成雪! 正是神通广大的她用反推法,查出白玉短簪来自于金国。 楚乐一……会不会就躲在暮成雪那儿?! 青二十七突然松了口气,楚乐一不是说过,暮成雪是他们的后手和后盾么! 她愈想愈觉应是如此,便不如一开始时那样心急如焚了。 暂且将楚乐一的下落放下,她第二个想到的是彭蠡湖。 梅家姐妹对白玉短簪之事到底介入有多深呢? 梅沁陷害楚乐一盗宝,是因爱生恨么? 如果她…… “青二十七姑娘,你怎么在这?” 晕!说曹操曹操到!梅沁的声音突如其来地响起。 原来青二十七低头思索,不知不觉早从那客栈离开,走到了印月台。 听到梅沁的声音,她才慌张地抬头四望。 印月台是一座水边之亭,亭影映波,云淡风清,梅沁俏立亭边,一袭浅梨木色的裙子,衣袂飘飘,袖间隐隐绣着一枝白梅。 青二十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柱后歪歪斜斜地刻着几个字:“乱臣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这是楚乐一的字!” 楚乐一的字无比难看,平时没什么机会看到,但只要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那种要把弯曲的线条强强扭直的别扭感觉。 “是啊……”梅沁宛如透明的手指在刻痕上轻轻抚过,“他为什么会写这几个字?” 青二十七一怔,冲口问道:“他刺史珂琅一剑,梅二小姐事先知道么?” 梅沁头一歪,这是青二十七第一次看到她有慌乱和愠怒的表情。 这表情,让青二十七明白了点什么:呵,女人啊…… 她又问第二个问题:“那么,你知道白玉短簪将会被送往何处么?” 梅沁回避了青二十七的问题,反问道:“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青二十七小心看她的神色,说道:“我知道你对楚乐一确实有真心。你想折腾折腾他,却还不至想置他于死地。” 梅沁轻轻咳嗽,脸上又再绽出有些病态的潮红:“自以为是,蛇鼠一窝!” 青二十七笑:“你用成语,可比楚乐一要精准多了。” 梅沁哼了一声:“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 梅沁的眼光中闪过一瞬不信。 “你不信也没用,我确实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我被你的好朋友陈和尚捉了,他们以我为质,逼他向史珂琅出手。……难道,这个事,你也不知道?” 梅沁横了青二十七一眼:“陈和尚不算我朋友。倒是你,还真楚乐一的好朋友!” 青二十七惭愧。 那女子坦陈道:“白玉短簪,我们彭蠡湖只负责交给某人。至于它的出处,行规是收钱办事,不问来历。怎么?它来历蹊跷?” 第32章 好奇害死猫 这么说,白玉短簪之事,彭蠡湖也不过是中转。 余火陈和尚,怕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帮忙”抢回白玉短簪的。 青二十七脑中飞转,考虑着应该告诉梅沁多少她掌握的信息。 梅沁是何等人物,见青二十七迟疑,更进一步追问:“白玉短簪和余火他们有关?……我说他们几时变得如此热心!……白玉短簪是从金国而来?” 她声音冷冰冰的:“楚乐一知道它是从金国而来所以才要盗走?” 梅沁果然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梅二小姐,她的推断八九不离十,只是阴谋论太过,不免把偶然发生的事也看作设计。 青二十七表示叹服,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是。这事,我们也是前几天才知晓。他之前,确实只是好奇。” 梅沁道:“这可真是‘好奇害死猫’!” “什么?”青二十七听不懂。 “他说的,你没听过?” 梅沁竟然有丝丝的窃喜,耐心向青二十七解释道,这是楚乐一教她的一句外番俗语,源自一个传说。 传说里猫有九条命,本没有那么容易死。不想却因对一个土堆起了好奇心,最终丧命。—— 那土堆里有条毒蛇,猫儿一扒开,蛇就爬出来将它咬死了。 所以那地方就有了“好奇害死猫”这么一句谚语。 青二十七开始明白为什么她会爱上楚乐一,忍不住问:“梅二小姐是聪明人,应该不会不知道楚乐一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为何非要做一些他不会高兴的事?” 梅沁道:“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就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好罢,这句话的语气真是熟悉,十有八九又是楚乐一的名言)楚乐一嘛,对他太好是不行的。” “人不犯贱枉少年嘛!”青二十七说,这也是楚乐一“名言”。 青二十七与梅沁对视一眼,不由都觉得用楚乐一的各种名言对答很好笑,对彼此的印象亦有所改观,彼此间的距离仿佛没那么远了。 然而梅沁却突然又冷了下来:“主要是,我绝不会为他而改变自己。” 青二十七一怔。 她对青二十七诡异地笑了:“做我情敌是很倒霉的。” 青二十七吐吐舌:“幸好我不是。” 虽然她已经够倒霉的了,但这事不在其列。 青二十七和楚乐一不止一次互相嘲笑,照理说她和他的感情实在不错,可这种感情从未有过男女之间的哪怕一丝暧-昧。 换句话说,青二十七当他是她姐妹,他当青二十七是他兄弟。 唉,楚乐一,你现在何处呢? 她的思絮跑偏了,以至于梅沁说“我且相信你。”时,还愣了一下才回答:“我也相信你不会真的想要他死。” 她定定神,赶快绕回正题: “你陷他盗你家宝物,一方面是要掩盖白玉短簪之事,二来,也是想让情敌们觉得他劣迹斑斑、自动散退吧?但是你有没想过,这可能被别人所利用,陷他于更为危险的境地呢?” 梅沁叹了口气:“我已经看到了后果。我以为这事儿小打小闹便过,不会有太多人记得。可惜,这潭水,真深。” “梅二小姐……” “你可以和他一样叫我小沁。” “是,小沁。方便告诉,为什么你们会听从余火的意见,扶主和的杨石或是史珂琅上位吗?原本你姐姐才是炙手可热的候选人,不是么?” “姐姐……没有十足的把握上位。况且,他们许我们的好处,比起姐姐自己去争盟主之位,我们不亏。”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卖了金国与杨或史家的一个好,自然是一箭双雕。 况且,以杨史之力去推延可能的又是他们所不愿的战事,显然更有效。 “可是他们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楚乐一推出去当牺牲品,却非你所愿。” “为什么非是他不可?我只能猜,他触动到了他们的什么利益。”梅沁眼波流转,悄声细语:“我告诉了你很多事,你不打算有所回报么?” 青二十七:“你应该猜到了,要我说给你听,不过是确认一下而已吧?” 梅沁:“那我猜对了?” 青二十七:“能告诉我白玉短簪要送到谁手中么?” 梅沁:“不能。” 青二十七:“是四川宣抚副使吴曦么?” 梅沁眉一皱:“不是。你们怀疑白玉短簪与战局有关?” “小沁,你们愿和不愿战,甚至因此与金国有所联系,这些我都理解,相信大多数人也能理解。但是,如果万一楚乐一所疑为真,我想,你也不愿彭蠡湖成千古罪人吧?” 梅沁轻轻咳了一声。 青二十七继续道:“并且,你也不能眼睁睁看楚乐一被逼到绝路吧?” 梅沁似乎斟酌了下才回答道: “你们的猜测到底真假几何不得而知。你希望我去销碧玺的案,可以。其他的,维持现状最好,如果战事真起,我彭蠡湖自不得不奋力助战。” 青二十七:“我明白。所以,我也只是提个醒。希望你能用你的办法,让他们别对楚乐一下手太狠。” 梅沁道:“莫忘了,你前日在《武林快报》上的大作,亦给了他狠狠一刀!” 是的,那也是个死局。 青二十七其实很怕夜,她无法想像忤逆他的意思会有什么后果。 她真希望夜是真的以为楚乐一是金国奸细才如此作为,而非其他的原因。 否则她将信仰倒塌、难以自处。 她想,她该去找夜好好谈谈,问个明白,让自己心安。 她同梅沁道别。 梅沁问:“你去哪?” 青二十七:“回汗青盟,看看能为他做什么。” 梅沁高深莫测地笑了:“我觉得吧,你还是和我去找一下清镜门的刘亦方比较好。” 刘亦方是清镜门常驻武林大会的负责人,专门处理各种告诉,武林人士若有什么要申辩的,必到他处报备。 青二十七一怔,这才解过味来。这女子,比她高明太多。 离开印月台前,梅沁又再回头看了一眼那根写着楚乐一丑字的柱子,若有所思。 她为何这么在意这柱子? ………… 经过杏望楼,青二十七悄悄给青十六留了一个她们之间才看得懂的讯息。不知为何,她有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危机感,直觉里有种变数正等着她。 其实,当下觉得的“说不出所以然”,心里有什么样的预感,都不是空穴来风,都是有原因的。 人的一生都会有这样的时刻,在心底你知道事态很可能向自己担心的方向发展,只是在当下,在事情还未真正发生时,总存着一丝侥幸。 可惜,事实是你越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 清镜门人平时并不出来行走,而是专等有人上门找。这与半袖门人常在江湖中办案有所不同。清镜门像武林衙门,而半袖门则是武林六扇门。 当然,陆听寒是异数。 因而在青二十七的印象中,清镜门的人大多像眼前这刘亦方一样,脸板板,身正正,好像是贴着“正义”二字的偶人。 应该从哪里开始说呢?青二十七看着他,心有畏惧。出道半年来的不顺,让她开始有点害怕与陌生人接触,老觉得自己会做错什么。 “楚乐一不是金国奸细,也不是反战的强硬派,他刺史珂琅那剑,是因为金国人挟持了我,他不得以而为之。他是被陷害的,是我的错……” 青二十七语无伦次地说着,包括见到史珂琅与余火交易,余火可能还与其他门派有紧密联系的事。 刘亦方并没有什么震惊的表情:“伤人,即便是被迫伤人,也要受一定惩罚,这点,你可明白?史珂琅胸部重伤,这是事实。至于金国人与一些门派有联系的事,这倒也说明不了什么。” 青二十七急道:“怎么说明不了!他们如果想操控武林盟主的选举呢!?” 刘亦方:“你以为我大宋武林是被金人置于手中、想圆就圆想方就方的面团?” 为什么青二十七觉得这么明显的疑问他却毫不在意? 青二十七当时不知道,金人固然能在武林盟主的选举中兴风作浪,但最终左右局势、起决定作用的并非他们,而是大宋武林各门派之间、长期以来的互相牵制、互相影响。 她是什么时候才明白眼内看到的远不是决定性的因素?她什么时候才学会跳出那些细枝末节去想问题? 是的,你们没猜错。是毕再遇教会了青二十七这些。 他们在之后的岁月里,常常对青二十七不解的事进行复盘。她在他的指点之下,一点点地长进,一点点地找到自己的光亮。 可也是在很长的时间里,她在毕再遇面前很自卑……觉得自己真是很蠢! ………… 刘亦方的声音仍在耳边响:“……相反的,我倒是想提醒你,楚乐一真值得你信任么?你可是汗青盟的人。” “这事儿,暮成雪也知道。身为解语轩的主人,总不像我人微言轻,你们不妨向她求证!”青二十七更是着急,忙将暮成雪抬了出来。 “哦。”刘亦方表情严肃,不置可否。 “至少楚乐一不会是小人……梅二姑娘,你……你说是吧!” 青二十七转而向梅沁求助。那女子一直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听青二十七问起,她轻轻一咳:“青二十七姑娘,我早说过了,楚公子与我的恩怨,三次之内,可以勾销。” 什么!青二十七睁大眼看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楚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我并不比你清楚。”她缓缓地道,“或许,他有他的用意吧。” 刘亦方道:“哼,他的用意?梅二小姐真是好肚量,他盗你梅家碧玺,如何也是别有苦衷!” 青二十七:“他没有盗碧玺!梅二姑娘,你说句话啊!” 梅沁露出为难的表情:“对不起。对于他,我……我什么也无法说。” 青二十七睁大了眼:梅沁为什么出而反尔?她不是要和她来澄清楚乐一盗宝之事吗?! 她这才知道自己有多蠢! 而刘亦方对梅沁微笑着,柔声安慰道:“梅二姑娘又何苦为此小人枉费心神。” 梅沁摇摇头,不再说话。 只听得刘亦方又道:“青二十七,你也不应受奸人蛊惑才是。” 青二十七急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楚乐一真的不是!……” “那么,”那四方板脸上的嘴巴拉开,说出一个让青二十七无比震惊的名字,“敢问你还记得林立这个人么?” 林立! 青二十七怎么会不记得!在龙家惨事里,那个被变成血偶的人!他…… “他……他已被施术变为血偶,死于非命久矣!” “你错了。他并没有死。”刘亦方冷笑起来,习惯了僵硬的脸就像在抽搐,“他大命不死,指证楚乐一正是陷他于半死不活之地的人!” 那些渗入泥土,经久不散的血腥,那具莫名其妙不见的尸体…… 她早该知道这是个伏线千里的局,她不小心踏入局中却不明所以,她看不透,更不可能左右。 可是布局的人是谁他的目的为何?肯定不仅仅是为了把楚乐一踩入尘土吧?! 青二十七面无人色地抬头,看着那张板脸上的嘴一张一翕,刘亦方的声音像从远处飘来: “我看,你们汗青盟也应该好好管教一下你了。难道你以为,夜大人和蔡明奕是信口雌黄之人么?” 他知道是夜和蔡明奕以青二十七的名义写的那篇手记!青二十七心下有了这样的判断。 她怎么会以为清镜就会绝对超然呢?! 她真够傻的。 “我能见见林立么?”青二十七要求道,“我和他都是当时龙家惨事的见证人,也算得旧友,请让我会会他!” 刘亦方冷笑道:“他现在是在我们清镜门的保护之下,鉴于你还被楚乐一所惑,我看你还是不方便与他见面。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你更脱不开与此事的关系。” 青二十七这才明白楚乐一在舆论中已经陷入如此糟糕的境地。 —————— 连作者君本尊都忍不住吐槽了:这只蠢青!~~~ 第33章 永恒黑暗 人言何止可畏,人言简直能够杀人。 说楚乐一的好一句无人信,说他的坏却能一句衍生出一百句。 这其他人都死无对证却被对方一口咬死的局,青二十七束手无措。 很久以后,有个朋友吐槽她,说她遇到事的第一刻钟总是头脑发热,很急很慌张。这个毛病,青二十七始终没能改掉。 下一刻,青二十七能想到的依然是暮成雪,她唯一能借助只有暮成雪的力量了……吧? 她下定决心,不再争执。 走出清镜门驻所,日光耀眼,青二十七紧捏着拳头,生怕自己忍不住会冲向梅沁。 可那冰雪的女子却微笑道:“你很想打我,是不是?” 青二十七咬牙:“为什么?” 梅沁的笑变得很冷很残忍:“他能在事先写下那行字,必然已经安排下后手。我最恨他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举动。他越是要显示自己的聪明,我越是不高兴。” 她轻轻叹了口气:“楚乐一,如果你乖乖的,我一定会对你好,比对任何人都好,可你为什么总这么不听话呢?” 青二十七怔怔地看着她,想起那夜在水边,她的的唇艳红而病态。她一字一字地说,你,会,后,悔,的。 然后,她笑着,好像是在对空气说: “你想去找暮成雪,对不对?可是没用。过两天你一定会听说一个消息,楚乐一被半袖门追捕。你放心,我那么喜欢他,我不会让他死。” 青二十七说不出话来。 只听那女子续道:“当然,我也不确定你有没有机会听说这消息。” 她转过身,青二十七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她们走在偏僻的巷。 这巷,已然到了尽头。 巷的尽头,是一个全身黑衣黑色斗篷黑色面罩的高大男子。 夜? 这是青二十七第几次看到夜?屈指可数。 他在巷的尽头,杀气满身。 梅沁福了一福,端庄有礼:“夜大人。” 夜将手一挥:“你我之间的协议可以继续。” 梅沁笑笑,又是一福,缓缓退去,只余青二十七和夜。 日光耀眼,青二十七如坠深渊。她若不悔改,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不听话,不相信你。”青二十七说得很简单,亦很绝望。 “你不打算改?” 青二十七倔强抬头:“楚乐一真的不是金国奸细。他也没有偷梅家宝物。” “执迷不悟!楚乐一到底给你下了什么咒语?”夜苦口婆心,“林立的存在,还不能令你回头?” “敢问是谁把林立从死尸堆里救出来?” “他主动找到汗青盟,对你当时举动赞不绝口。你好好表现,上进空间很大。” 青二十七惶惶,深知他所说不错。他再次递过来好意,她接过来,从此是他心腹;她拒绝,会是比青三十更惨的结局。 青二十七很害怕。 他很满意她的害怕,将声音放得更柔:“你是青十六带出来的,我不会亏待你。” 青二十七闭上眼,她是个胆小的人。小时候练武,烈马向她冲来,她只会紧紧闭眼祈求它不踩到自己,然后被及时拉开她的青十六狂批。 青二十七不敢告诉青十六,其实她曾经无数次想像自己就这样被马蹄乱踏而死,或者被乱刀砍死。 现在她有种想像成真的预感。 可这次她不想就这么等死,就算是她死,也要为楚乐一争取! “既然林立认为我做得对,也承认了我是龙家惨事目击者之一,他为什么不见我?这没道理!给我时间,我找证据给你! “楚乐一不是那种人!楚乐一不是卑鄙小人!什么骗财骗色、里通外国,那不是楚乐一!不是……” 夜显然不耐烦她了,他提起掌。 青二十七本能地双手抱头,根本放弃抵抗。 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抵抗,汗青盟内每个反叛者泄密者,向由夜亲自处置。 他们的命都是他给的,不过是把命还给他。 在他的掌力下,青二十七避无可避,灵魂像被打碎了一样,残余的生之光丝丝外散。 “好叫你知道,道理,什么是道理,我就是道理!”若非已然决定结束她的生命,他不会说出这些狂妄暴戾的言语。 之后,他的第二掌印下:“这世界上,只有我能够决定前进或后退。你没资格讨价还价。” 青二十七说不出话她想说事实真的不是这样的但她说不出来!她好像就快死了…… 恍惚间,毕再遇好像又在对她说:“有没有想过,记录下你自己想要记录的东西?不为汗青盟?” 是的。她还有很多事想要做。她还有很多经历没有过。她想写下这五色斑斓的世间万相…… 她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她的人生还没有绽放…… 掌力的威压突减。 熟悉的身影闪现。 青十六……青十六是你么? 青二十七的眼前发黑。 青十六扶住她,用身体挡住夜。 男人发怒了,全部掌力都转向青十六。 青十六将头一昂,直面着他。 迷糊间,青二十七发现青十六的坚韧中透着傲娇。 不知道为什么,临死的瞬间,全不相干的念头从心间闪过:青十六,很好看啊,她的温和、她的干练、她的出尘、她那不着意的媚态—— 是因为她从小跟着青十六长大所以没感觉么,她分明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绝不输暮成雪与梅沁。 夜像被使了定身法:“你认为我不会杀你吗?” 青十六傲然不动:“你如果真想杀我,十余年前我就活不了。如若现今你当真改变主意,我也不怨你。我,反而要谢谢你给我解脱!” 夜一掌忍住,问道:“这些年,你除了让我留下她之外,再没求过我别的。为什么?” 青二十七的心一紧。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 青十六叹了口气,温柔地道:“你知道,我自有我的理由。” “是为了他?” “即便是为了他,又何尝不是为了你……” 青十六的声音飘远。 青二十七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34章 再遇 头很沉。不知道有多少次,青二十七陷在类似的梦厣,不肯醒来。 有许多碎片,分散在脑海中的不同地方,她不知应如何将它们拼起;更无法预计,她完成拼图后会个什么样的情形,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有人说话。 “好久……不见。” “……” “为何将她送到我身边?” “……” “前尘往事,我已当作不存在;未来之事,我也不复多想。你带她来,或许会毁了她,毁了我,也毁了你自己。” “……” 说话的是毕再遇! 而与他对答的又是何人? 青二十七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嗡嗡的声音在响。 是谁要她呆在毕再遇身边? 为什么? 她从来都不重要,为什么他们说得好像她很重要似的? 她不重要。她什么也不要知道。 她只是青二十七。青二十七是小小笔录人。 不,现在不会是了。 楚乐一,楚乐一你安全了吗? 我真傻。为你丢了饭碗,以后连每个月的月钱都没有了。我不能再请你吃饭喝酒了,你要对我负责。 所以楚乐一,你一定要安全。 一会儿,又是白天天满是血的脸,她很悲伤: “姐姐,我什么都知道。我一早就都知道。我的命就像我无数的公主姐姐,公主姑姑,公主姑婆,公主祖奶奶……” 无表情的脸。余火的脸。 他冷笑着,他那莫名的高傲。 他怎么能这样对白天天? 我恨你伤害她! 你尽管去搞你的军国大事阴谋阳谋!你撩拨白天天做什么…… 一会儿,又是梅沁那看似无公害的柔弱的笑。 她的轻咳,她的狠毒…… 梅沁! 青二十七手掌连劈! 我为什么不学杀人术?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陈和尚的小脸冒了出来,那样的少年老成:“青姑姑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各为其主,我也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有人按住了青二十七的身子,将她搂在怀中。 一双带茧的手抚摸她的脸,好温柔。 好像又听见那首歌了……软软的,酥酥的,好似少女怀春…… “独夜无伴守灯下清风对面吹……” 是这样的吗? 青二十七终于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 等她再度醒来,只觉浑身酸疼,五脏六腑都像失去了运转的动力。 头顶是一方帐顶,四周静悄悄的。 青二十七一时有些糊涂,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过了好久,僵硬的脑子才转起来,她想起了夜,想起了青十六,想起了那模模糊糊的对答。 而那予她慰藉、令她安宁的抚触依然清晰地留存在感知里。 又是很久,她才想到要叫人来,可是又不知道应该叫谁。 试着发了发声,恩,至少她还能说话,这是不是应该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呢? 可是无论帐里还是帐外都没有人回应她。 天色渐渐暗下来,饶她再是心如止水也有点耐不住性子,她再次大喊:“有人吗?!” 帐门一揭,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带着点凝滞的感觉。 青二十七突地一滞,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一张有点儿憔悴的脸出现在青二十七的上方,发现她醒了,他喜色浮上眉梢:“你醒了?” 这是青二十七第二次见到毕再遇。 而她依然是……依然是很紧张。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触额是厚厚的老茧。 真的……真的是你啊。 她想要对他笑一笑,可恨从头到脚都不很听使唤,脸更是持续僵硬。 倒是他笑了起来:“别担心,你的小命还在。” “这……这是哪里?” “泗州。” “泗州?” 青二十七立即想起第一次听说毕再遇的大名,是在韩侂胄的寿宴上,彭法带来的那个故事里。 那时候,她为他英勇和智计而赞叹,未曾想到有一天会与他这样近在咫尺。 “你内伤有点严重,还要将息一段时间。”他说,“这是前线,你呆在我这,怕不怕?” “现在是什么时候?” “三月十九。” 三月十九? 青二十七吃了一惊,原来她这一昏迷,无日无夜无天无地,她自己毫无知觉,竟然已经过去了四天整整。 他简单地说了她最关心的事: 史珂琅在票选中战胜原来的三个候选人,也战胜了杨石,成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 楚乐一依然没有消息。 “他,她没有和暮成雪在一起?”青二十七急了,牵动脏腑,脸不由曲扭起来。 “暂时没有。” “我……我要去找他!” “你着急也没用。不先养好自己,怎么有力气去找他?” 青二十七怔怔望着他:“是十六姐送我到这里的吗?” “是暮成雪。” 他们认识?! 可暮成雪何不直接接纳青二十七在解语轩?她们才是朋友! 看出她的疑问,毕再遇说:“她暂时不适合收留你。” 为什么呢? 青二十七想到梅沁说道楚乐一必有后手。他是与暮成雪有约有局么? 他没向她透露过任何相关的信息。 他们……是嫌她笨,嫌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么? 青二十七恨恨又黯然:即便她是蠢了点,可总归应该让她知道他们是安全的,怎能让她为他们提心吊胆! 毕再遇笑了起来:“你又在自怨自艾了。” 青二十七被他瞧中心事,期期艾艾地道“那是青十六送我到暮成雪手中、暮成雪再将我转送到这的么?” “不清楚。” “那楚乐一安全吗?” 他收了笑:“暂时不清楚!” “暂时暂时暂时!不清楚不清楚!你……你怎么老是暂时……不能给我……给我个准数么?” “世事瞬间万变,我实在无法给你任何保证。”他的眸子又闪现出疲惫。 是啊,纵然担心又如何? 以青二十七现在的情况,帮不上任何忙;等她伤好,且不说那时能不能帮忙,彼时之境,怕早已不是现今这个样子。 与其如此,不如快快将伤养好,再谈其他。 青二十七不知不觉就被他说服了,说:“我才不怕!” 她是在回答他前一个问题,“这是前线,你呆在我这,怕不怕?” 第35章 恢复 青二十七反射弧足长的回答令毕再遇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有点儿……宠溺的感觉。 青二十七不明白自己是哪里逗笑了他,将头撇开: “千军万马中,于我更安全吧?想杀我的人、不想再见到我的人,大概想不到我直接脱离武林,到大宋毕将军的大军中杀敌去了。” 毕再遇从日前的武林大会带走了数十豪杰,如今这些人都在他帐下,将为北伐战场效力。 听见青二十七这样说,他温和地笑了:“对。可是千军万马中,也不是全然没有危险。记住了,你不要离我太远,也不要离我太近。” 那么要我距离你多少,才是合适的呢?青二十七怔怔地想。 “史珂琅上位,怕是预示着朝中风向终会转向他们。”毕再遇转身点上灯,“你不要想太多了,还是那句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一灯如豆,他的影子映在帐子上,显得十分高大。可是影子再大,也改变不了他瘦削疲惫的事实。 青二十七躺了几天,身体才算勉强恢复。 开禧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这天值得纪念,不只是因为这天她终于可以下床走出大帐,还因为她有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在此后的日子里,绝大部分的人都还是习惯性地叫她“青姑娘”或者“小青”,但青二十七依然很高兴有个似乎专属于她与毕再遇的名字。 只有他这么叫她,而她也只愿意他这么叫她。这是她与他之间的秘密,其他人都被排除在外。 当时的青二十七并不知道,两个人间的秘密,在某种时刻是甜蜜;而翻过来之后,它的另一面却是更加深刻的痛苦。 这种痛苦既无人可知、也不可对人言,只能由自己慢慢咀嚼,就算再难以下咽,也得尽力吞入腹中,谁也帮不了她。 开禧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是个大晴天。 本与毕再遇说好,他巡军早操回来后,带她去泗州城西的阴陵山转转,一吐卧床数日之闷气,但她竟兴奋得等不到他来。一早便穿戴好出了门。 醉墨碧纱犹锁,春衫白纻新裁。 床边放着他给她准备的衣衫,是以墨绿暗纹压边的浅碧色曲裾深衣,剪裁合身、色彩清丽。 青二十七自小在汗青盟长大,穿的都是制式相同的窄袖短襦,颜色也是很暗的黛青色,何曾穿过这样的衣服? 她不由浑身不自在,又有些暗暗的欢喜:她终究是个爱漂亮的小女子。 这些天毕再遇为了照顾青二十七,特地从泗州请了一位姓刘的大嫂,生活起居、吃饭喝药,全由刘氏细心照料。 他每天都会抽空来看看她,虽来去时间不长,她知实是给他带了不少麻烦,因为从刘嫂口中所知,她之所需,他全部过问,包括今天这身衣服,也是他挑的。 刘嫂帮她穿戴时,少不得眼神言语暧昧:“毕将军对姑娘真是上心,瞧这颜色多衬你。姑娘这腰身儿,啧啧,真是多一点太多,少一点太少,正正好!” 自青二十七到毕再遇军中,他的部属便对青二十七的身份大加怀疑。 但凡他到青二十七的帐中,往往有人以各种借口求见,似乎想找机会看看青二十七是什么样的人,而刘嫂更是旁敲侧击了无数次。 青二十七曾建议他就说他们是兄妹好了。他却回了一句:“什么兄妹不兄妹。你是我朋友,就这样。” 朋友。 嗯,她喜欢这样的说法。明知若有别的期待是奢求太过,但他不愿和她以兄妹相称,她很高兴。 不过,与其说是朋友,不若说是半师半友。 这七、八天中,青二十七一直躺着,但是她的头脑和内息却没有停下来。 夜既然对她下手,汗青盟是绝对回不去了;甚至对中原武林,她也心生畏惧,世间虽大,竟无她的容身之处。 青二十七挺庆幸暮成雪把她送到军中,送到毕再遇这里。 无能为力,就远远离开、不要理会。 她几乎开始想像下半生就随着毕再遇的大军,杀去金国杀去蒙古,永远不要回到那她已无法立足的地方。 毕再遇看穿了青二十七的逃避。 几天前的三月二十二日,青二十七内外伤的养复皆有起色,毕再遇来她帐中深谈时,问及她对以后有何想法。 她一时无言以对。他倒也不相逼,说一切等她养好伤再说。 青二十七不觉有气:“你就这么不愿意我呆在这?” “这到底是军营啊!”他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总不成老混在男人堆里。” 他说的是实情,然而那表情却很让青二十七受伤。 她真是不想去想以后,他不明白么? 她想有个人能告诉她该往哪走她就往哪走,他不明白么? 女人天生就是一种不喜欢选择的生物。 于是青二十七赌气道:“你就把我当男人吧!我也把自己当男人,不就没这问题了!” 毕再遇笑:“把你当男人,那以后你是要嫁呢?还是要娶呢?” “干嘛非要嫁娶!我自己可以过得很好!” “你要不嫁娶,我过得可不会好。”他的目光很奇怪,对了,那是他第一次看青二十七的那种目光,他称之为“男人看女人的目光”。 青二十七心中一颤,突然惊觉自己实不该有如此反应,便回答道:“你过得好不好关我啥事,那是我的事。” 他又笑:“倔女人。” 青二十七不理他,转头向床里。 半晌静默,听见他道:“那,有备无患。你的功夫千万别落下,无论你要走什么路,总得有防身之技。 “下回可不能逆来顺受了。谁打你,你一定要打回去。就算结局都是一个死字,那也要让对方受点小伤,那才够本!” 青二十七转回头看他。 他用的是告诫的口气,很严肃。 青二十七自小习惯被命令的口吻。就算是楚乐一之事,明明腹诽无数,也未当面反抗。 她知他的教训是为她好,自然更是顺从地接受。 “你既然离开汗青盟,原来用的武器不宜再用了。无论你以后要走什么路,都不适宜。”毕再遇又说,“这对你也是种保护。” 是的。“青二十七”本来就是个编号而已,当青二十七这个人消失,“青二十七”将会是另外的一个人。 别人退隐江湖是隐姓埋名,她退隐江湖,却是名字永存。 她将以另外的身份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可即便她退出汗青盟,不再做“青二十七”,汗青盟和夜会放过她吗? 为了保护自己,“青二十七”的“退隐”就应该更彻底,彻底到人们不会马上把她和过去的那个“青二十七”联系起来。 她需要改头换面,以全新面貌现于世间。 可是她应该怎么办好呢? 毕再遇应该是替她想好办法了吧?不然何必在她面前提这事! 青二十七干脆放弃思考,虚心求教:“那我怎么办?” “你武功一向不怎么样。”他说。 青二十七羞愧得很。 “不过基础还好。”他继续说,“属于对自己要求不多,到一定程度就不愿苛求更高的类型。人所谓之瓶颈。你那不叫瓶颈,你那就是鹤颈瓶!脖子又长又细!” 青二十七很自觉地把脖子往被里一缩。 “缩有用吗?缩了脖子就会又短又粗了?” 青二十七很气,被子一掀,就想起身回骂,全忘了还不能行动自如,身子才微抬,就忍不住“哎哟”一声倒了回去。 毕再遇又笑了,坏笑。 然后告诉青二十七,他有一个练气的法子,能够把散泛的内息以新的方法凝聚,最适合半路出家、或是内息经络乱过的人。 他说他有亲身试验过,好用,要她放心。 他亲身试验过,那是什么时候? 这是他危难之时的救命之法。 他的危难之时,发生过什么事? 青二十七不由思维又飘了,他身上有她太多不能了解也无法探寻的地方。 过了两天,他给青二十七带来一根软鞭: “你以后就用这软鞭吧。和你从前的武器异曲同工,你可以把招式化在其中。 “你的朋友楚乐一用的‘雾煞’,也是软兵器。你熟悉他,一定也熟悉他的一些招式,不妨也试着化用。稍微改动,至少在明面上可以掩人耳目了。 “这软鞭是临时找来的,以后我托朋友给你造一条好的。” 青二十七心中感激,暗下决心不能有负他的期望。 于是后几日,不是依他的法门练气,就是冥想如何改造鞭上的招式。同时努力进行康复训练,渐渐能从床上坐起,又渐渐能下地小行两步。 ………… 开禧二年三月二十七日,青二十七将自己的思维从回忆中扯回来,走出帐门。 一出帐门,她便被清晨的阳光刺着了眼。 好久没有看到阳光,没有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了! 将胸中浊气吐出,深深的吸了口新鲜的,脏腑间仍有隐痛,她知道自己的内伤还没好全,不由有点丧气。 再看看四周,竟有微微的失望: 这是兵营,出乎意料,并无一顶一顶的军帐绵延出去的壮观景象,聊聊数十而已,远处则有洪亮的兵士操练的声音传来。 她不由地想,他的兵并不多啊…… 其实此时毕再遇不过是位武节郎,在宋武将官阶中不高。 他是因一月前的泗州之战一战成名,才被看作两淮前线上最能倚仗的中坚力量,但是所统率的兵力确实有限。 不过青二十七很快就知道她错了,大错特错。 她顺着操练的口号声找去,绕过几顶军帐,眼前一片开阔:操练场上分为几个方阵,每块方阵前都有两人为首主持,军人们各执兵器操练,整齐划一、虎虎生威。 他们或许在不久之前还是独闯江湖、各自为战的草莽,不过短短时间,却已成为大宋军中军纪最严、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这一切,自然是要归功于毕再遇。 操练场的中心,搭着三尺高台,毕再遇就在那儿,阳光像给他镶上金边,显得特别高大。他……无愧于战神之称。 突然,毕再遇将手中旗帜一指,场中军人们顿时动起来。 “这是在排演阵形。”青二十七身边有人说。 好熟悉的声音!青二十七一转头,喜道:“彭大哥!” 不错,那正是她的旧识彭法! 她早该想到,在毕再遇的军中会遇到他! 还有那“蛮豹”许俊……他们如今都是毕再遇军中的顶梁柱了吧! 彭法也挺高兴:“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也不是很久呀!”青二十七笑着说,眼睛却还看着操场里的动静。 “这是偃月阵。”彭法解释道,“你在低处,怕是看不太清楚。在高处就能看出,现在毕将军是让儿郎们排成弯月形。若在战场上,毕将军的位是在这,这个月牙内凹的底部指挥作战。” 他怕青二十七听不懂,便用平时所用长棍在沙地上画了起来: “你看,这月轮的部分很厚实,战时以此抵挡敌军。这月牙内凹处看似薄弱,但奇兵都伏在此处。咱毕将军强将手下无弱兵,用这阵形野战最好不过。” 青二十七点点头,明白了。 青龙偃月刀,那可是关老爷的利器;此刀一出,何愁敌军不退? 眼光所过之处,忽见操练场边上有些军士推着小板车,车上似乎是盔甲,问道:“那是什么?” 彭法道:“那是毕将军的宝贝!” “宝贝?” “哈哈!”他爽朗地笑起来,“是儿郎们的新衣服!” 原来,大宋向来穿的是重甲,毕再遇军乃是骑兵,常要野战,穿着重甲甚感笨重。 于是毕再遇亲自画出图样,特地着人改造了一批长不过膝,披不过肘的轻甲,头盔重量减轻了;马甲也换成皮制的。 “儿郎们轻装上阵,省力杀敌,这可能帮上不少大忙啊!”彭法赞叹着,对毕再遇的佩服之情溢于言表。 青二十七被他情绪感染,也觉得豪气干云天:“我也要和毕将军讨一套来,穿着上战场杀敌去!” 第36章 她很喜欢 听了青二十七的豪言壮语,彭法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摇头道: “不好不好!你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能和我们一样打打杀杀!还是乖乖呆在后方。要有个闪失,别说毕将军了,洒家都过意不去,心疼啊!” “彭大哥小看我们女子,我可不依!” 彭法仿着青二十七的口气,用娇滴滴的神情憋住嗓子道:“啊哟,人家可不依!” “呃!”青二十七跺脚,这人,怎么这样! ………… 谈谈说说,早操终于结束。 毕再遇从高台下来,走向他们。 彭法与他交手一拍,道:“将军,轻甲送到,这就分发下去吧?” 毕再遇点头,示意他看着办就好。转向青二十七道:“怎么就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帐里等我么?” 青二十七脸红了,说:“都躺了快十天了,闷得慌。” 他一笑:“来,我陪你四处走走!” 青二十七跟上,分明感觉到身后有无数的目光逼上来。他不理,与她并肩同行。 同时打了个呼哨,一匹浑身油亮的黑马长嘶一声,应声而至。 “黑虎!”青二十七惊喜叫道。 他笑:“看来我家的这小子比我还有名啊!” 哪有的事。青二十七心里想着,摸了摸黑虎的身子。它扭了扭身,竟不拒她。 “这小子喜欢你。”他说。 “那我岂不是很荣幸?”青二十七满心欢喜,想像在泗州之战里,他身跨黑虎,一骑登城、双马杀贼的身姿。 她将脸贴上黑虎,它头一歪,仿佛父亲遇上了调皮的小女儿,十分无奈。 毕再遇翻身跨上黑虎,将她身子一提,让她侧坐在他身后:“抓紧了。” 她终是不敢环他的腰,只用手紧紧抓他铠甲,倒把自己累着。 还好驻地离阴陵山不远;不一会,便从平地进入了山道。 毕再遇跳下马,将青二十七扶下地,任黑虎自去吃草,两人在山野中无目的地漫步。 山间的空气极好,青二十七深深地吸气,满腔都是清新土味,令她感觉世间美好不外如此。 两人缓缓上山。 毕再遇的脚程比青二十七稍快一步,在前面突然说了一句什么话。青二十七没听清,追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啊。”毕再遇站定,回头,微笑着道,“你今天很好看。” “我……”青二十七呆住,迅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扮:浅碧裙幅轻摇摆,一双青髻绾青丝,真的……好看么? 都没人说过她好看……他这是在夸她,还是纯粹在逗她开心? “发呆做甚?怎么老改不了自怨自艾的老毛病。”他笑了,“我不是告诉过你,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同么?你就是你,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有你的思想、你的美丽……” “你还说……”青二十七接着他的话,“我应该有自己的名字,而不只是一个编号。” “对。” “可是我真的没名字……”青二十七黯然,想到自己五岁前完全空白的记忆。 如果她有父母,他们肯定会给她取个名字! 也许是个很文雅的名字,或者,怕她不好养活,给了个阿猫阿狗的小名儿?青二十七不知道。 她甚至连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这些都不清楚。 “谁说你没名字。”毕再遇似乎没发现青二十七的走神,他望向不知名的所在,目光变得深远,像是被甩入一场灰暗迷雾。 那是青二十七不能理解的一种眼神。 “你叫小糖……”他喃喃地道,“小糖……” “小糖哦!”她高兴极了,“那我岂不是要变成小果的姐姐……” 突然想起小果不叫小果,是叫陈和尚,顿感灰心,于是便没有发现他的叹息。 这个名字,她很喜欢。 小糖,小糖,说它俗气也罢,她不在乎。 小糖,那是含之于口的丝丝愉悦,她总以为自己是涩的,离甜甚远,原来,也可以有这样的唇齿余香。 “阴陵山,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典故么?”毕再遇收回神,与青二十七聊天。 山径迂回,幽静迷人,她还真不知道这么美的地方有什么样的典故。 “此山为楚霸王失道处。当年楚霸王垓下被围、四面楚歌,别虞姬、夜突围,到此迷路,向田里的农夫问路……” 田里的农夫骗他说应该往左边走。 楚霸王听信了,没想到却陷入泥沼,被汉军追到,他返身杀敌,突围到东城,这时身边的百余人只剩下二十八人,而追兵却有数千人。 “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青二十七,非战之罪也。’” 青二十七缓缓背出《史记》中的相关记载,不胜嘘唏。 后来楚霸王果然回身杀了几个汉将,一路逃到乌江,乌江亭长劝他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 楚霸王却大笑着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于是把乌骓马托付给乌江亭长,转身步行继续杀敌,直至力尽,方自刎而死。 如此英雄,即便末路,也未肯气势稍弱。 只是这强撑的一口气,到底成了历史中的一朵尘埃。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毕再遇念起前朝词人李清照的诗。 青二十七忍不住问:“勇于承认失败,忍耐失败,等待时机东山再起,其实比做只在意一时胜负的鲁莽勇夫要难得多……如果是你,你会过江东么?” “我,不正在江东么?”毕再遇的声音带着三分疲惫。 他自己在战场上勇猛如斯,所骑黑虎亦似乌骓通体如黑缎。青二十七不知道他是就事论事,还是语带双关。 然而他在此地对那个传说中的楚霸王惺惺相惜,相必夹杂了许多复杂情绪。 青二十七不希望看到这个疲惫且带着无奈的毕再遇,于是想将话题引开:“这里既为楚霸王失道处,那虞姬墓想来不远。” “嗯。”毕再遇应了一声,却未接话。 青二十七也无话。 都说阴陵山万丈高,雀鸟难行,其实行走山里,林间鸟鸣阵阵不时传来,可见传闻非真。 就快入夏了,习习的凉风带着一丝热气,与暮春的寒意已然不同,所有的迷茫与伤害似乎都已经过去。 如果不能走进他,那么陪着他也是好的。 青二十七渐渐把自己的心放平静、放到山林中。 默默并行了好一阵,他开口了: “我听说你们汗青盟要接受记忆力特训,也就是说,对于听过的话,见过的文字、图案,都要有极强的复制能力。即便不能一字不差,却也要八九不离十。你这本事练得怎么样?” “嗯。还成。”青二十七看着他,满怀狐疑。 “那么,”他眉一挑,“你还记得吴曦送给韩侂胄的军事图么?” 青二十七一怔,她怎么会不记得? 马夫阿三腰带中的军事图。 成为“血偶”、又在失踪多日后突然出现反咬楚乐一一口的林立。 悲惨死去的龙湖镖局诸人。 陷入泥土中经久不散的血腥。 那是青二十七的第二次任务,那时她刚认识楚乐一,那天她第一次喝烈酒。 那是后面种种事情的开端。 可那仿佛已经是久远到上一世的事了。 他为什么对她所有的经历都了然于胸?是暮成雪告诉他的么? 他们原来是这样好的关系,怎么却也从未听暮成雪说过? 他要这军事图,是为了迎接迫在眉睫的战争么? 以他目前的官阶和所处的位置,只能听命于上司镇江都统司的武锋军统制陈孝庆,其实并无知晓全局的必要。 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心思,青二十七从不能看透。 “记得多少?绘得出来么?”青二十七又走神了,直到他再次追问。 他急急的期待的目光叫她欢喜又慌张。青二十七欢喜自己不是全然无用的,慌张自己终于会让他失望。 “尽量……” “试试吧。我相信你。” 时已久远,要将淹没在记忆海洋里的、并且是她看不太懂的图像复制出来,并非易事。 所以青二十七花了三天的时间,才能画出个大概。 至于能给毕再遇多少帮助,她真说不上来,只不要帮倒忙就好。 毕再遇看着复制出来的图,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久久不语。 青二十七倒上一杯茶水递给他,他勉强一笑:“谢谢。” “不要说谢谢,那是外人才要说的话。我与你是朋友,不分彼此,不必见外。” “嗯。”他答应了。 “这图,有什么问题么?” “嗯。”他眉头紧锁,点了点金国布阵的西线。 青二十七歪头看去,却看不太懂。 “你随我来。” 毕再遇带青二十七去他的军帐。 这几天他军中的兄弟逐渐习惯了青二十七的存在。 她与他不遮不掩的坦荡让所有的流言终止。 他们不再私下议论青二十七是不是他金屋藏娇的女人。而青二十七也努力地让自己走到他们中间去。 因为性格向来有些内向,她暂时还做不到和他们打成一片,不过,在彭法许俊的帮助下,她亦渐渐地让自己开朗的那面展现出来。 大帐的帐门对面正中挂着大幅的两淮前线地图,而中央则是一个沙盘。毕再遇平时就是在这时同战友们分析战局,决定战术。 他此番却没有把目光投入这两处,而是径直地走到案前,在成堆的卷轴中抽出其中一卷,一边展开一边叫青二十七:“你来。” 青二十七凑过去,只听他又道:“来看看,找得出其中差别么?” 这张军事图比青二十七凭印象硬记硬绘出来的那张得可专业多了。她凝神看去,立刻发现:“这里……不一样……” 在西线川陕战场上,金国军队的布局显然与青二十七复制的那幅军事图不同。 从这张图上来看,金国在川陕战场部署的兵力不过四万,却分散在陈仓、成纪、临潭、盐川、来远等五地近千里的战线上。 “吴曦所帅之川陕宋军素称精锐,有十万之数。你说是你画的那图里,以十万对十万正常,还是这张图里,以四万对十万正常?” 川陕军在绍兴、隆兴年间曾经多次重创金军,而川陕其地也一向被朝廷视为北伐的最佳基地,吴曦所送军事图是以十万对十万,这是看不出任何问题的部署。 而四万与十万,根本就不成比例。如果战事真起,西线金军不过是起牵制作用。 一旦川陕宋军全力北进,四万金军似乎远非其敌,若一击即溃,大宋进军长安、直下潼关,截断京湖金军后路,那金国危矣!金国人凭什么这般托大? 唯一的解释,就是金国对川陕战场有胜券在握的自信。 “你看到的这张图,是陆听寒所绘。”毕再遇解释道,看青二十七一脸惊奇,又道,“他虽然有傲气、有傲骨,似乎也不怎么喜欢我。不过遇到军国大事,却是当即立断、绝不藏私。这是他前几天托人送到的。辛老……” 青二十七一惊:“辛老怎么了?” 毕再遇叹了口气:“辛老病重,陆听寒回铅山,就是为了陪侍辛老的最后日子。” 青二十七有点黯然。 北伐在即,一代将星却即将陨落,这岂非整个大宋之悲? 她又想到陆听寒,辛弃疾是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位长辈,不晓得他能不能安然度过这痛失亲人的关口。 陆听寒在金国的关系网经营了数年,这份军事图自然可信度极高。 问题在于以吴曦身为一方霸主的力量,刺探出金国的军事部署也不难。 这两幅不尽相同的军事图代表着什么? 青二十七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37章 军旅 陆听寒或吴曦都有可能被金人故布迷阵的伎俩骗过;但是,如果,如果有人故意给出了错误的军事图,那么,这其间的阴谋便呼之欲出了。 青二十七绝对信任陆听寒,他能把这军事图在战前送至毕再遇处,就有必然的把握。 而吴曦……如果吴曦呈给韩侂胄的军事图是故意造假,那么他其目的便昭然若揭: 他要掩盖金国并未大军压川陕之境的事实,给宋廷一个错觉,即川陕有他在,就能牵制住金国的很大一部分军队。 此消彼长,这些只出现在吴曦军事图上的仅以虚幻数字存在的部队,将不会在川陕而是两淮战场厮杀。 不难想像,宋廷对他的“放心”,很可能带来最终的全线溃败。 与此同时,吴曦自己的实力则将得到最大程度的保存,此后不论他是留在大宋、叛向金国,或是干脆独立,都将成为真正的割据一方、拥兵自重的霸主。 如果这是真的,那楚乐一“吴曦必反”的预言将被印证。 青二十七冷汗涔涔,望向毕再遇。 毕再遇不说话,他的拳头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砸着,他是在想对策么? 青二十七并不知道,在这之后的四月初五,暮成雪的解语轩发布了吴曦必反的消息。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的耳朵,飞快地传遍了大宋南北。 然而奇怪的是,尽管传得沸反盈天,韩侂胄却犹如石佛坐殿,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出动官方力量,狠狠地警告了暮成雪一番。 韩侂胄这是用人不疑么? 可惜的是,他的用人不疑并非好事,因为他用的人,实实在在都是些很值得怀疑的人,比如毕再遇上司的上司、宋东线最高军事长官京洛招抚使郭倪就是其中典型。 据说此人自比诸葛亮,而且还有史珂琅那种大冷天摇扇子的毛病。 不过他可比史珂琅高调得多,直接就在扇子上提了两句诗:“三顾频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智比诸葛、忠过孔明。 几个月后,这位当代诸葛亮在北伐战场上屡战屡败,被金国人打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只能终日叫一些清客到家里,一边说一边哭,哪里还有当初的半分豪气? 有次彭法也在场,当即送了他个“带汁诸葛亮”的响亮外号流芳百世。 此是后话。 在当下,郭倪还是毕再遇上司的上司,并借着毕再遇的军功,风光无限着。 开禧二年四月初一,毕再遇接到郭倪的命令,三天后,率领四百八十名骑兵,从泗州直取徐州。 毕再遇想让青二十七留在泗州,青二十七不愿意。 “乖,听话,在泗州好好呆着哪都别去。”毕再遇劝道。 青二十七说起理由来头头是道: “你不能抛下我。泗州是两淮前线,战略重地,你争我抢的,也不见得很安全。 “说句难听的,你离开了泗州,万一后脚金军就来攻下泗州了,你连退都没地方退,我又能去哪里找你?暮成雪把我送到你这来,可不是让你把我弄丢的!” 他无可奈何地道:“平时笨嘴笨舌,和我顶嘴倒是伶牙俐齿!” 不过他倒是承认青二十七的乌鸦嘴并非全无可能。 毕竟长年呆在前线,当然很清楚在边境的几个城市,一向就是宋军与金军你来我往,你占我赶地彼此拉锯。 青二十七见他有松动的意思,干脆撒娇道:“我好歹也练过武,这些天又苦练鞭法,怎么说也比一般士兵强,不会拖你后腿的!” “胡扯!莫说你伤还没好,就算是好了,光论战斗力,我看还未必及得上许俊。” “可比彭大哥强……嘛!再说我练了这么久,你总得让我去实战实战,看看成效呀!” “唉。”他叹了口气。 她知道就快吹响胜利的号角了:“反正这仗我打定了!” 他愁眉苦脸的:“真拿你没办法……” “答应了?” “快脱衣服!” “啊?!”青二十七一惊,什么意思! “难不成你要穿这样上战场?”毕再遇哈哈地笑起来。 青二十七脸一红,低头看了看自己。 今天穿的是前天他带她逛泗州时买的湖蓝色半臂对襟襦裙。 前线小地方,做工无法与苏杭相比,但她独喜欢裙幅上绣的那几只蝴蝶,走动之间翩翩欲飞,较之前日那身浅碧色曲裾深衣,更显小女子气息。 不由想到那天,原是她绞尽脑汁却苦于绘不出图,他约她出去走走:“别以为是浪费时间,先将脑子放空,才能填进更多的东西。” 青二十七气苦:“我好笨哦!” 他摇摇头:“你又自怨自艾了,我说你行你就行。” 是么?你这么相信我做甚?青二十七腹诽着,却终是和他出门了。 那天毕再遇带青二十七去的是泗州北面的赤山。 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 那山土石皆红,故称赤山。 时值入夏,绿草茵茵野花渐开,流水潺潺风吹林间,到了傍晚时下起细雨,红土与绿草相映,半空隐隐有彩虹出现,实在太美。 “你应该更放松一些,不要总是将自己绷得太紧。” 类似的话楚乐一也曾说过,然而毕再遇并不止于此,他向对面的山挪挪嘴,鼓励青二十七道:“对着山谷喊喊试试!” 青二十七放不开,很是扭捏。 “像我这样……”他说着大叫起来:“小~~糖~~~” 他没有用内力,然而那声音仍然穿透云空。 青二十七深深地吸了口气,学着他大喊:“毕~~再~~~~遇~~~~” 喊了一声,又是一声,渐渐的,心里的门像是被打开,她又大喊道: “楚乐一!你好吗?你还活着吗?” “白天天~你要勇敢啊!~白天天你千万别认命!~~” “暮成雪~~告诉青二十七~你在想什么~~” “十六姐~~对不起!~~~” 终于,精疲力尽。回头,看见他意味深长的笑容。 真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 开禧二年四月初四,毕再遇率部从泗州杀向徐州。 连着好几天的雨,地上变得泥泞极了,行军路上时不时便要打个滑。 还好毕再遇打的是速战速决的主意,四百八十骑,全部自带五天干粮轻装上阵,如若是辎重车辆随军前进,恐怕早就深陷泥沼,光把这些车拉出泥坑就得花不少时间。 天色渐暗,毕再遇命令休整。只要再一天,就将到达徐州外围,将士们需要必要的休息,养精蓄锐。 一堆堆篝火在营地燃起,将士们脱下白天被雨水淋湿的军袍,一边烘烤,一边说笑着互相打气。 毕再遇在火的那边看着青二十七问:“怎么样?早告诉你别和我们出来了吧!” 青二十七咬牙道:“你再这样看不起,我真生气了!” 这是她一辈子难得的经历,虽然有点狼狈,却也不曾有半分退缩与后悔。 他的笑容在忽闪的火光后分外迷人:“还有力气生气,看来晚上就该让你守夜去!” “守夜就守夜,也是应该的!”青二十七说着站起来,打算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毕再遇却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继续烤火: “好了好了,哪有让女人给男人守夜的理!你再烤会,可别伤风了,烤好了就早点休息,我看看兄弟们去!” 虽然还没有正式宣战,但是两淮边界的宋金双方的战斗规模已经悄然提高。 东线宋军的第一战略目标是攻克重镇宿州,宿州是打通齐鲁的战略要地,向来是宋金双方争夺的焦点。 就在上个月,宋军将宿州外围的灵壁、虹县、蕲县打了下来,其中马军司统制田俊迈攻占的蕲县离宿州不过几十里路。 而金军也不是吃素的,仆散揆派出精骑三千增援宿州,并且击退了田俊迈的一次夜袭。 郭倪随之派遣他的弟弟、池州副都统制郭倬和主管军马行司公事李汝翼率了五万兵增援田俊迈,彼此间僵持不下已有数日。 激烈的宿州之战让毕再遇军跃跃欲试。好男儿既上战场,要的就是杀敌拼命,为国为家,都让人热血沸腾。 在他们这堆火的周围,围着的有许俊、彭法等将士,他们谈及宿州,都觉得宋军势在必得,只是不该耗了这么久。 “我当年那些忠义军兄弟,听说都去宿州帮忙了!唉!倒比我这进了正规军的,更早早快!”彭法道。 “老彭,你老说我性子急,我看啊,你比我更急!不就是杀鞑子嘛!哪里分什么先后快慢,哼!说到杀鞑子,谁能比咱毕家军强!我老许一刀下去,包叫鞑子人头落地满地乱滚!”说话的是许俊。 “哈哈!老许啊老许,你把自己说得凶神恶煞,莫要吓坏了青姑娘哟!” 青二十七推了彭法一把:“哪这么容易被吓着!你们这些臭男人,怎么老这么看不起女人啊!从上到下都这样!” 许俊搔搔头发:“那个……也不是看不起,男人保护女人天经地义,这点才是咱毕家军从上到下都有嘀一条心!” 彭法大笑:“是啊是啊,男人保护女人,老许你就负责保护小青吧!” 许俊那老大粗突然红了下脸,青二十七瞪了瞪彭法,叉开话题:“彭大哥,我前儿听吴老七叫李汝翼李草鞋,那是什么典?莫不是他也是当年草鞋军的人物?” 彭法摇头:“那倒不是。说到这个李草鞋……” 原来李汝翼其人以贪著称,连营中最穷的士兵也不放过,为了敛财,他要求士兵们每天都得交一双草鞋,这浑名就是这么来的。 许俊亦叹道:“他奶奶的,一听就知是个只知吃银子不会打仗的烂货!若是咱毕将军领兵,宿州早拿下了,还能磨这许久?” 正谈说间,忽听得那边有人喧哗,他们对视一眼,都站起来张望。 不一会儿,只见毕再遇手上拎着一个浑身泥血混杂的人回来。一到亮处,彭法惊叫起来:“陈奇!”抢上前去扶住。 那陈奇腿已发软,对着彭法大哭:“老彭误我!老彭误我!” 陈奇是彭法当年红叶军故知,他未与彭法一起到毕再遇军中,但杀敌之心不输彭法,更在彭法怂恿之下,组织了大批红叶军旧部主动去增援宿州军。 彭法听他如此说,不由更惊,问道:“怎么回事?是宿州之战有失么?” 陈奇望着他,一口气上不来,说不出话。 青二十七连忙递上水袋,毕再遇接过,给陈奇灌了几口水。 在火边,陈奇终于平静了些,然而他带来的消息,却令人无法平静。 事情发生在昨天白天。 昨天,宋军发动了对宿州的总攻。 在数量上,宋军占着绝对的优势,也做足了大战的准备。战斗的号角一起,但见宿州城外,巢楼旗语翻飞,战地军旗遍野。 最前一排是盾手弓箭手,随之是十几架撞车,再后是一座座云梯,一发发石弹从将士们头上呼啸而过,狠狠砸入城墙。 而金军的箭矢先是如雨,后来渐渐弱了,想是有点抵不住攻势。 趁此良机,宋军将云梯架起,忠义军人人当先,以手持盾,冲在前头,纷纷爬上城头与金国守军肉搏。 一时间嘶吼声、兵器碰撞声、擂鼓助阵声响彻云霄,眼见得几处城墙上都打开缺口,胜利就在眼前时,意外的事发生了! “他们……他们竟然从……从城下向我们射箭!”陈奇说着,嚎啕大哭。 他们……他们自然是大宋的正规军。 原本金军斗志早失,差点就要投降了,却为这样的举动兔死狐悲。 于是在忠义军的心灰与金军的困兽斗中,宿州城再次没能攻下。 陈奇在混乱中逃脱,慌不择路向宋境而来,不意遇到毕再遇军。 听他述说完,众人面面相觑,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与愤恨。 这是什么事啊?嫉妒、争功,竟然会让人无国无家、无君无父、无兄无弟! 当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这个时段,宿州的战事急转直下,宋军从绝对的优势,被逆转为溃败之军。 第38章 我不会爱上你的 短短两天,宿州的战事急转直下,宋军从绝对的优势,被逆转为溃败之军。 就在昨天夜里,金兵偷袭宋军运粮大队,直接烧掉了粮草。 而在此前,那个草鞋将军李汝翼更是匪夷所思地把军队驻地放在了一块低洼平地上。 他的理由十分好笑,竟说那里地势平坦光洁,省得将士们还要出力拔草,而如此“体恤下属”的举动,是暴雨一来,水淹七军。 到得今天天明,帐中积了数尺的水,众将士原本就粮草不济饿着肚子,再加上泡了一夜的水,金国骑兵一到,顿时溃不成军,急急向蕲县退走。 这些消息更详细的细节在开禧二年四月初一下半夜时,经由斥候传到了毕再遇军中。 在向蕲县撤退的途中,宋军受到了金国援军的突袭。 又饿又湿又累的宋军哪里是士气正高的金国骑兵的对手,一场激战下,宋军损兵过半,狼狈地躲入蕲县中。 金军则打蛇随棍上,围了蕲县,亦尝上了瓮中捉鳖的滋味。 那斥候来报之时,青二十七正好起夜。 自决定要出战起,她便束胸短打,与普通士卒无异。 明知她是女子,且同毕再遇与朋友相称,战友们对她都很客气,特别彭法许俊,更是小意照顾。 因此平时虽是住在同一帐中,他们总是特地清出一块大些、干净些的地方让她睡。 看到毕再遇的帐中还有灯光,青二十七走上前去。 毕再遇显得有点烦躁,即使见到是她,也无丝毫放松:“你还不睡,到这里做甚?” 青二十七说道:“我睡了,又醒了。倒是你怎么还不睡?你是主将,不睡明天哪有精神指挥战事?全军近五百人,可都着落在你身上。” 毕再遇看着她,叹了口气。方把刚得知的消息徐徐说予她知。 青二十七的第一反应是:“那徐州咱还去不去了?” “你怎么看?” “恐怕去不了。”青二十七分析道,“按这架势,我们得去救那个李草鞋和郭不亮的弟弟。” “郭不亮?” “姓郭的假诸葛亮啊!他以为自称诸葛,就真的走到哪都能亮啊!” 毕再遇失笑,莫名地感觉到心情不再那样沉重: “你猜得不对,以郭不亮的作风嘛,我看他会直接让我撤兵。 “郭倬打仗的本事不济,逃跑的本事向来一流!我十二万分相信,他那队人马一定逃得回来,只不过肯定是要折损不少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这些伤兵了……他们肯定会被郭倬放弃!因为在郭倬眼中,要救他们,就得用精兵和金军硬拼,是不划算的买卖,不如退回边境,保存实力,再图其他。” 青二十七但觉心中憋屈:“那不是很……” 毕再遇:“很窝囊?” 青二十七气鼓鼓地点头。 毕再遇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也觉得窝囊吧?” 青二十七又点点头:“很窝囊……也很凉薄。” “是。凉薄。上行下效,如若不凉薄,也不会做出射杀忠义军的混帐事!”毕再遇的面容变得坚毅,“所以我绝对不会就此退缩。好歹去打几个金兵够本!干!” “呃……”明知道有些不合时宜,青二十七还是忍不住道,“第一次听你说粗话唉!” 毕再遇哈哈地笑了:“我本来就是粗人嘛!” 青二十七想:你哪里是粗人了,你明明……那么精致又细心…… 毕再遇显然被她逗得开了怀,两人又说了几句,他劝她早点回去:“快回去睡吧!明儿一早我们向灵壁进发!” “嗯!”青二十七大声应道。 他看着她的小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青二十七瞪了他两眼,才退出帐门,脸上犹自热热的。 帐边,黑虎正在甩尾巴,她不由走过去抱住它的身子,摸了摸它的油亮的鬃毛。 黑虎摆摆头,斜睨了她一眼,好像在笑话她没有上过战场。 好吧,也有可能是烦她吵醒了它。 青二十七想着,深深吸了一口雨后的冷湿空气。 ………… 毕再遇没有低估郭倬和李汝翼逃跑的本事,但是却没能想到,他们的脱离是以非常卑鄙的手段达成的。 开禧二年四月初四早上,蕲县依然被围得似桶的,眼看又是一场不知要耗多久的持久战。 这时金将突然抛出了一个诱饵:如果交出马军司统制田俊迈,就让郭、李二军全师而退。 说到田俊迈,这个人也算是员勇将,不过金人恨他,恐怕是因为他去年夏天时使了一个诈,骗得金国撤了河南宣抚司。 当时宋军正为今年之北伐造势,不断扰边试探。金国原有戒备,亦相应增兵。 不想田俊迈引诱虹县人苏贵到处游说、贿赂河南金国将臣,说宋国增加边防军是为了防盗,与犯北无关。 结果是金国上下都相信了这谣言,撤下河南宣抚司和西线新置的弓箭手。 到得今年兵端已起、情势严峻,才想起去年田俊迈的所作所为,皆认为实在可恶。 以另一位朝廷命官来换取自己的命,这事到底荒唐了些。 金人原是与李汝翼谈,还没谈拢,却被池州帅司提辖余永宁听见,告诉了郭倬,而郭倬竟然同意,假传田俊迈前来议事,直接喊绑。 田俊迈也是勇猛,挣扎着脱身、自己扼自己喉咙想要自杀,终于双拳不敌四手,在李汝翼的默许下,被郭倬亲手送给了金人。 金人颇守信,得到田俊迈后,便在城门外让开条道,让郭、李二人走了。 当然,没忘了追击宋军殿后部队,杀得宋军只剩一半不到。 开禧二年四月初五午后,毕再遇军到达虹县的时候,碰到了郭倬、李汝翼的溃军。 败兵之哀,满目疮痍,不得不说,这些数以千计、少胳臂断腿的人,在视觉上就给了青二十七莫大的冲击。 也许一天之后,他们毕家军也会有许多类似的伤员吧? 青二十七远远看着黑虎上的毕再遇。他一路前行,不曾回头,背影微弓却坚定。 又行数里是凤凰山,他们遇见了一队兵甲齐整的兵士,原来是毕再遇的上司镇江都统制陈孝庆所帅的另一拨军队。 毕再遇翻身下马,前去与陈孝庆说了几句话。而后两军交错,陈孝庆坚持撤退,毕再遇亦坚持前行。 青二十七听毕再遇身边的近卫说,当时毕再遇苦劝陈孝庆不要撤军: “攻宿州虽然失败了,但胜负乃兵家常事,怎么能轻易示弱,堕了大宋军威国威!我宁死灵壁北门外,也不死南门外!” 然如毕再遇这般不怕死的人到底不多,他们只能孤军前行。 在到达灵壁之前,毕再遇停下召集众人训话:“郭、李军溃,金狗必然追击而至。吾决定迎头痛击,吐一口恶气,也为友军殿后。尔等可害怕?” 四百八十士齐声喊:“不怕!不怕!”声震寰宇。 青二十七本是不喜多话亦不外露之人,这时也忍不住与他们一齐喊出声:“不怕!不怕!” 他又道:“那么,儿郎们随我毕再遇杀金狗去吧!” 众将士又齐声道:“杀金狗!杀金狗!” 士气既振,毕再遇立刻分拨派兵,挑了二十名敢死之士守灵壁北门,而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将士迎击金兵而去。 他留青二十七于二十名敢死之士中。是 因为有他在前冲阵,后方会比较安全吗? 青二十七不愿意躲在后面。但她知道,战斗当前,军令如山,她不能和他如平时那样讨价还价。 可他四百余人要对战五千金兵追兵,他要怎么全身而退呢?她有点慌张。 见她担心,毕再遇还之以安慰目光。 青二十七心念一动,上前道:“将军,不如学张飞的疑兵之计!” 毕再遇先是一愣,之后一笑:“好,就听你的!” 他果然命部分将士在马尾后系上树枝,来回奔跑,扬起尘土,令敌不知来者几何,自己却拎起双刀,率冲锋军冲在最前。 毕再遇在两淮前线,向有军神之名,这一番冲杀,金兵心惊胆战,大呼“毕将军来也”,全军遁逃。 天渐渐暗去,青二十七在灵壁北门等得心焦。 许俊与青二十七一起守城,许是看出她的焦虑,他说了很多毕再遇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有毕再遇在,她尽可放心。 青二十七惶惶点头,心想,这次是这次,那次是那次,战场上岂有无敌之神,以一敌十,到底是难。 又过一阵,城外烟尘突起,得得蹄声中,只见黑虎上一人,铁甲裳尽赤,不知染的是敌人的血还是他的血:正是毕再遇! 青二十七心一阵发紧,迎上前去。 毕再遇跃下马,随手脱了上战场时所戴的铁兜鍪,露出因战斗而显得亢奋的脸,对青二十七一笑,身子却是晃了一晃。 青二十七忙将他扶住。 彭法随后率众赶到,大叫:“兄弟们!咱们赢了这一战!” 众军欢呼。 这一场战斗凶险无比,金兵不但在数量上十倍于宋,更有一位功夫不弱的领头之将。 毕再遇以双刀对此双简将,恶战许久,方将对方斩至马下。 又趁胜追击,直杀过河,将金军逼退了三十里后才鸣金收兵。 退入灵壁后,他不忘先安抚宋军伤兵伤将,忙了很久才回到帐中。 青二十七亦等他许久。他见到她,微微一笑。 青二十七生气地想:他怎么总是这样,不知顾念自己! 她低头帮他取下臂上胡乱包着的布条,重新包扎、处理伤口,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战场上的拼杀,她还没有习惯。看着他被刀剑划开的地方,她才知什么叫“皮开肉绽”。 只轻轻一碰,深红的血便又涌出。 她有点不知所措的心疼。 他突然说:“多年前,我妻子也跟我上过一次战场,到底是比你大几岁的年纪,她很镇定。” 青二十七一愣。 对啊,以他的年纪,怎么可能没有妻子。 心里原本有个洞,只是被什么勉强盖住,现在却突然被扯去遮挡。 他为什么在这个当口提起他妻子?他怎么能? 青二十七本该对他说:“你真残忍。” 然而说出口的却是:“你放心,我不会爱上你的。” 毕再遇一愣,似乎没有料到一向柔和顺从的她竟这样直接地戳破他话中隐藏的含义。 接着便下意识地回避她咄咄的目光,说道:“我知道。先告诉你,无非是为我自己的良心。” 青二十七眨眨眼,想将眼中含着的泪收回身体,一边笑道:“你应该迟点说的,让我陷到一半的时候再说。” 他的目光突然迎上来:“这对你不好。……你可以认为我自私,我确实是良心上过意不去。” 好狂妄的男人! 青二十七直视着他,嘴裂得更开了:“开什么玩笑,都说我没这么容易爱上一个人了。你别那么狂妄好不好?” 真像……毕再遇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盯着她,久久没说话。 青二十七告诉自己不能退缩,死撑着回瞪过去,甚至眼睛眨都不眨。 对视了一会儿,毕再遇自嘲地笑笑:“你很好,像你这么好的小姑娘,得到什么样的幸福都不为过。” 幸福?纵然我得到天底下所有的幸福,也不会和你有关。这不是你当下要告诉我的事吗?!青二十七咬住了唇。 而毕再遇所想的,大概和她所想的并不是一件事,因为他接着道:“……所以,我会尽我所能,不让你的手沾上杀人的血腥。” 什么意思? 青二十七一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不杀人,是她的底线;她知道这个观念足于让她成为武人的异端。 在时人的观念里,对待异端就该以杀止杀,那才是正道!也才能匡扶正道! 而被称为杀神和战神的毕再遇竟然与她一样?! 怎么会?! 毕再遇见青二十七愣住,深不可测地笑了,有些凄凉的意味: “我从前也认为杀人有罪,不论杀的是什么人。可是……有一天,当我不得不杀人,杀戮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第39章 射雕英雄传了解一下 青二十七看着毕再遇无奈的笑容、他鬓角边的星星白发……心乱如麻: 他其实年纪并没有“老”到应该长白发。 他有什么样的过去? 他为什么要这样的保护她? ………… 她有千万的问题想问,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恨自己在他面前总是失语。 “我断不让你陷入如此境地。”毕再遇最后说,仿佛是立下誓言。 青二十七很想告诉他,她有什么样的人生,由她自己来把握,他既不可能为她铺好一切,她亦不需要任何人来为自己铺陈…… 但是终于只是无力一笑。 有些话自己知道便好,没有必要宣之于口。 今天她所说的一切,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致了。 毕再遇见青二十七不说话,叉开说别的话题:“今晚之后,金兵必知我军中实力并不如他们所知之强,因而明日撤军是为必然。你有什么想法么?” 他总是问,你有什么想法么,你怎么看;他总是说,试试吧,我相信你。 青二十七在心里叹了口气,想了想道:“我说出来你可别笑。” 他真的笑了:“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会笑话你?你那样出色那样勇敢,没有任何人会笑话你。” 青二十七有点恨他:如果拒绝,为什么不更狠心一点? 她强行让自己顺着他的思维,把头脑拐了个弯: “你说,如果还是用疑兵之计……比如说,不收营帐,在营中遍插旗帜,弄几头羊来,绑住后腿,把前腿放在鼓上。 “羊一挣扎就会踢鼓,鼓声不断,金兵就会以为我们还在,就不敢进攻,拖得几时是几时……” 毕再遇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你……你怎么想到这法子的?” “我……”青二十七喃喃地道,“说好不笑我么?” 毕再遇收了笑:“绝不是笑话你。我是真的好奇你怎么想的。” 青二十七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讪讪地道: “我……我有时候会做莫名其妙的梦。比如说,我曾梦见一个方盒子,盒子里有小人会演戏。这个故事就是方盒子里的小人演的。” 毕再遇听了,一时间没说话,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解又惊讶的事。 他怔怔看着青二十七,看得她心里发毛。 她不自在地道:“如果你觉得很好笑,还是笑一下好了。这种眼神很可怕啊!” 他低垂眼帘,半晌道:“以后你再做类似的梦,无论多匪夷所思,都说给我听,好不好?” 说她梦给他的听?青二十七觉得这要求有点过,但是答应了。 反正,梦是她的;说还是不是,还不是她自己说了算?他总不能跑进她的脑海来盗梦。 那晚,青二十七和毕再遇并排而卧。 很久,她都在半睡半醒的状态。 他的身子黑漆漆的在边上。 她有种感觉:他并未睡着。 他在想什么呢?他从她说过那个梦开始,就变得更加奇奇怪怪。难道那个梦有什么不对吗? 渐渐入睡的过程中,青二十七感觉毕再遇将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轻轻地摩挲。 他的手冰冷,他的动作缓慢而充满暧昧,他好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活着的气息。 青二十七浑身绷紧,告诉自己不能醒来,因为如果此时醒来,一切都会变了。 她仿佛听到他的一声叹息。 ………… 开禧二年四月初七,毕再遇军顺利撤回泗州,论功第一,毕再遇自武节郎连升二十三级,升为武功大夫,而这只是他官阶连级跳的开始。 同日,大宋皇帝正式下诏伐金,史称“开禧北伐”,对金战争全面铺开。 第二日的四月初八,韩侂胄派官兵到解语轩,带回暮成雪问话。 两个时辰后,暮成雪被放回,她立即对外宣布收回对吴曦必反的预言,同时解语轩停业一个月。 这件事似乎代表着大宋官方对吴曦的信任依旧,但事实上却造成了流言甚嚣尘上的截然相反的效果。 以及,武林、官场、文人等各方面对解语轩的无限同情。 在这段时间中,汗青盟亦分外活跃。 有关新任武林盟主史珂琅的花边消息,连续占据《武林快报》之头版,甚至有人爆料,说史珂琅外则串通金国,内则贿买选票。 当然也有人为他辩解,列举他为武林所谋的种种福利。 奇妙的是,不论好话坏话,《武林快报》对史珂琅的各式传言一律造登不误。 只不过有道是好事无人知,坏事传千里,汗青盟看似公平的作法,亦给史珂琅带来了无限麻烦。 远离武林远离京城,这些事发生了有几日之后,青二十七才渐渐听说。 开禧二年四月初六,毕再遇军从灵壁撤离,用的当然不是青二十七提出的那个羊腿疑兵计。 毕再遇说她的计好是好,但更适合野战而非当前的城堡战。 那天天一明,毕再遇就让友军拔营先行,自己殿后。 待友军约摸离城三十里远时,毕再遇下令焚毁空城灵壁。 离灵壁城十里之外,青二十七不禁回头看,远方的滚滚浓烟直上云霄,迷茫了来路。 两国交战,边境上不知有几许空城,又有几多民众逃难、兵士损伤! 毕再遇驱马到她身边,问道:“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停这一晚,不昨晚上烧了城就走么?” 青二十七想了一想,道:“疑兵之计啊。夜里一把火,那不是给敌人点灯照路么,不像现在,浓烟滚滚,想追都难。” 毕再遇赞许道:“不错。而且他们昨天败了一场,如果我们跑得快,反倒像是心虚。打仗,撤退比进攻难多了。” 何止是打仗呢!青二十七想着,不再说话,拍马向大部队追去。 四月初七晚上,大军休整,彭法许俊等在毕家军中主持了一场堪称盛大的犒军晚宴。 大战当前谁能保,得尽欢时樽莫空。 将士们彻夜联欢,把酒当歌。无数人但求今日一醉,不复望其他。 很意外的,许俊来向青二十七告白。 一介粗鲁豪爽的汉子,战场上抛尽热血亦不会皱一皱眉头,此刻却像个做了坏事被发现的大孩子,在她面前支支吾吾。 自然是要拒绝的。 然而有一瞬间,青二十七走神走得很远,想起了死在自己面前的龙相如。 一个半月,她的世界天翻地覆。 如果不是身在开战前夕的特殊时节,她的人生是否会有所不同? 至少,会平稳得多吧? 说不定,她虽笨也能慢慢长进,而不像现在,还有很多事没学会,就被抛进惊涛骇浪之中。 她突然很想念楚乐一。 楚乐一,唉,楚乐一你到底去了哪? 最后许俊说道,其实他也知道配不上她,不过,反正是说不定明天就死的人,总得把心里话说出来才成,不然不是白到世上一趟。 青二十七同他道歉,她说对不起,是我配不上你的坦荡。 是啊,反正是说不定明天就死的人,她又是为了什么? 与许俊分手后,青二十七在营地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走到毕再遇帐外。 他一向不胜酒力,早早就离开聚会,也好让兵士们更放松地庆祝。 可她走来这里又是想做什么? 青二十七自嘲一哂,刚想离开,却听得帐中有人声。 女人的声音。 那是她从小到大最熟悉的一个声音。 然而毕再遇的声音亦响了起来:“梓儿。” 梓儿。 青二十七如被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她是真的不知道,原来青十六的闺名叫做“梓儿”。 “是我。”青十六应道。 “我喝多了。”毕再遇说。 “你喝醉时原比清醒时可爱些。”声音娇嗔,亦是青二十七未见过的青十六。 “我已经许久没有喝醉。上一次,是在十年前,那时候,她还在……” “你还在怨我?” “我怪我自己害死了她!” “你喝醉了。你最是鄙视自怨自艾的人。” “过来。”他说。其后是衣衫摩擦的声音,青二十七想他抱住了她。 许久,她问:“我送她来,你欢喜么?” 青二十七头皮发紧。 “我!送!她!来!”,这四个字在头脑中炸开。 “我送她来”……既是她送我来,你何必否认? 何必骗我是暮成雪送我前来? 你是不想让我知道你与她原本认识,不,原本熟识么? 为什么? 还有你,十六姐,你又为什么非送我到他身边来不可?! 又很久的沉默之后,毕再遇说:“梓儿,我心已死。我的心如我的人,十数年前,早已死了。” 青十六:“你骗人。” “是,我骗人,我原以为,我能轻易地骗人,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我唯一能骗到的人,是我自己。” “好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个。”她说,“她怎么样?” “她的伤基本复元了,只要再假以时日……”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是个好姑娘。” “我问的也不是她好不好。她,她当然是很好的……你何必逃避我的问题?你明明……” “我说过,前尘往事,我不想再提。” “哼。”她冷笑,“你俩都一样,倒是我成了多此一举的人。可是你,你与他又不一样,他是真的不想回去;而你明明是逃避,你分明想回去又怕回去。” “他最近如何?” “你不去触动他的利益,他自然不会再来为难你。不过……”她迟疑。 “怎么?” “我有点担心。他是我拿不稳的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最近的动静弄得太大。太早站队,并非好事。” “你倒是在为他说话。”她又冷笑,“不对,你压根就相当于在帮他办事,你可是大宋的战神、毕再遇毕将军!” “你何苦如此气我?” “你还没回答,我送她来,你欢喜么?” “我……”他没有往下说。 她嗤嗤地笑:“你这伪君子!” 突然她挣扎起来。 突然她又不再挣扎。 帐中响起器物碰撞的声响。 青二十七转头飞奔离开毕再遇的大帐。 初夏的风在她耳边烈烈而过。 她从来没有这样,头脑间全是空白,脚下不停歇地走,一直走一直走,她想走到毫无知觉走到自己累死。 这是一场幻觉之旅。 她幻想自己成为一个不是她的人,她想要到一个没有人知道她没有人意识到她的地方。 她说话,或者她不说话。 她不需要有要注意到她,因为她自己都不想看到自己。 ………… 不知走了多久,青二十七清醒过来。 这是赤山。黑鸦鸦的赤山。 全无一人的赤山。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想忍却忍不住忍不住! 她对着山谷大声哭泣,山林的鸟被她惊着,一飞冲天。 她蹲下来,无法喘气。 他不是不能接受另一段感情,只是不接受她而已。 而已。 而已…… 她枯坐着掉眼泪,眼前是全然的黑暗。 她想了很久,她要想,因为她只能想! 想想想,她想一切她想的东西。泛滥成灾的想。 直到眼泪流干,她终于想明白了。 亦有了决定。 她决定什么也不做。 不做什么是不是怯弱呢? 她摇摇头:不是这样,撤离也许更需要勇气! 现在她唯一的想法是快点将伤养好、把鞭练好。 她想离开军中。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在普通军士间足以自保,然而想要孤身远行却未必够用。 可她必须离开! ………… 第二天,青二十七避着毕再遇走。 可惜的是天不遂人愿,她一出帐就遇见了他。 她的眼睛还肿着,对他勉强一笑,将头低下,匆匆想离开。 毕再遇好像没看见她肿着的眼睛一般,与她打招呼:“早啊。” “嗯。”青二十七应道,“早。” 一切如常。如此甚好。 毕再遇没有与青二十七提昨晚青十六来过的事。 是他不想提,还是青十六不想提? 又或者,根本就是她是在做梦那并非真实? 青二十七无从分辨,自然也不想提。 她只想要从他身边逃开。 然后他淡淡地说道,不久以后,他将率领儿郎们再次出战。这次不同以往,乃是全军而出,全力北伐,要青二十七再次考虑是否回到后方。 第40章 老朋友来了 原来,毕再遇也在考虑让她离开啊! 青二十七忍不住心酸地想笑,这个男人,总能一下子猜到她的真实想法。 那么残忍却又那么……让人难以割舍。 可是她必须割舍。 只是没了汗青盟笔录人的身份,她该在中原如何立足呢? 青二十七心里乱糟糟的,却假装冷静地回答:“好啊,我走,不过我总得有地方去,你这么神通广大,不如就由你给我安排个地吧?” 她以为她自己装得很像,却不知她的眼她的话语中尽是怨气。 毕再遇陡然感到心虚又心疼。 他对她,确实早有安排:“暮成雪近期内应该会来找我一次,你可以她回临安,她正需要人手。” 青二十七不觉抬头:“暮成雪?”她说是让他安排,可他果然早早对他做了安排,她又觉得很难受。 毕再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温和的:“是的,暮成雪。” 青二十七赌气问道:“我要是不去呢?” 毕再遇:“你不想去,也可以。以你的能力和心性,不混江湖也能活得很好。不过,小糖,你想过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吗?” 小糖。如今听来很刺耳。 他的话还是让她一愣。 你想过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吗? 真的……没有。 她是汗青盟的笔录人,这是一早就既定的事。 在被夜追杀,与汗青盟势同决裂,不得不遁入毕再遇军中时,她一度以为自己会与他,与他的军队共存亡。 至于其后之事,北伐是胜是负,再之后又该如何,这些她都从未想过。 所以此生要如何度过,她亦从未想过。 她只是随波逐流地活着,等待生活将她送到它想送她去到的地方去。 青二十七呆呆地看着毕再遇,嘴唇崩成一条直线。 毕再遇知道,她被说服了。 五天后的四月十二,暮成雪如约而至。 她轻装简行,着青衫小帽,收敛了艳色,反带上三分俏皮。 这女人,纵然想要收藏,也难掩光芒。 和她一起来的,是陆听寒。 青二十七很意外,与暮成雪同来的人是陆听寒。 她以为暮成雪会把楚乐一带来,她总以为过了这么些日子,楚乐一应该重现江湖,像从前那样罗里八索地搅乱一池春水。 可是为什么是陆听寒呢? 他们到的时候,青二十七在营外的树林里练习鞭法,而毕再遇则在校场练兵。 比之最早的那条长鞭,如今她练着的这软鞭上加了些许重量。 毕再遇说已经着人帮她打造新的称手长鞭,现在这鞭的重量也要随之增加到不差分毫,以后用那打好的常用兵刃时方能顺手。 软鞭比之青二十七惯用的白绫,实是硬朗凌厉得多。 撇开要掩饰身份的原因不谈,青二十七觉得这也是对自己个性的一种改变与塑造。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像过去,总是软绵绵地,什么事都不出头、什么事都想后退。 先从外部开始,强迫自己做些改变吧! 也许是知道离别在即,近来她练得特别狠。 运气、腾身,将软鞭一甩,鞭身如灵蛇抖动,鞭尾掠过之处,带起好大一片树皮。 她摇摇头,还是不能很自如地控制,什么时候才能练好呢! 突觉有人从后靠近,她也不回头,软鞭一卷,卷住枝头,人借着惯性一飞冲天,眼角余光却见到马背上的那两个熟人。 一惊,显些松手直坠下来,在空中连翻了两个筋斗方才落地。 陆听寒喊:“小心!”飞身下马来扶少女。 暮成雪却笑吟吟地在马上道:“陆听寒,你真是关心则乱。她要是这样就摔半死,那也不能成事了。” 暮成雪这是在说什么呢! 青二十七脸上红了红,又愣了愣。 她第一反应就想问暮成雪知道不知道楚乐一的下落。只是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开口。 暮成雪倒是很明白她,笑了笑道: “小青,对不起,我还没查到楚乐一藏在哪。不过,以他的小机灵劲儿,到哪都不至于很吃亏,即使是梅沁出手。” 不愧是解语轩主人,一眼就能猜中人心。 之后暮成雪说:“我先去找毕再遇那家伙!明知我要来,也没列队欢迎,真是,白升了这么多级官儿,连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一会他的大帐见哦!” 说罢飘然而去,分明是特地留了空间给青二十七与陆听寒。 青二十七的朋友不算多,见到陆听寒,还是很开心的。 一个月不见,陆听寒变得消瘦,俊朗的脸上有些疲惫、有些憔悴。 他看着青二十七,目光依然那么温柔,她的心情却已不同。 “我与暮成雪是朋友,别无其他。”他解释道。 青二十七笑了,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他何必向她解释? “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她与他同时问对方,不禁相视一笑。 青二十七:“嗯,我还好,打了几仗以后,觉得自己心胸放宽了许多。生与死,进与退,不似从前那样全无底气。你呢?” “我也还好。生与死,进与退,不似从前那样执着不放。”他细细看她眉眼,像是要从她的脸上找出不同来,又像是在担忧着什么。 青二十七一笑,一边引他向毕再遇的大帐走去,一边与他各自说起别来的情形。 她说她是如何成了阵前女将,他说辛老终埋骨青山。 青二十七真是喜欢与陆听寒呆在一起的感觉,平静而温暖。 可是,她知道他无法令她真正放开自己。 之前她逃避着假装不懂,现在全懂了,心里却再装不下他。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们一路聊到了毕再遇的大帐,一边等,一边说了不少话,亦有不少时候静默无言。 直到帐外人声响起,毕再遇与暮成雪并肩走进来。 他瘦长稳重,她明艳无双;他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宠溺,她的笑容里带着难得娇憨;他不是叱咤风云血战前线的将军,她也不是翻云覆雨指点武林的女尊。 这情形何其熟悉,又何其叫人心痛如绞! 青二十七站着,紧紧捏住双拳藏到身后,她怕,怕自己的情绪太露。 陆听寒握住了她的手,拉她到他身边。他的手是那样的温柔与稳定,可她的心,为什么这么凉、这么凉? 毕再遇有一点意外,然而很快静水无波地道:“陆兄弟,好久不见!” 陆听寒道:“毕将军,我们没这么亲,直呼某陆听寒即可。” 毕再遇一怔。 暮成雪对陆听寒笑道:“唉,火药味好浓,不会是前线的火弹不够用,等着你赶工吧?” 陆听寒冷冷一笑:“我没这本事。”他向不与毕再遇亲厚,亦从未掩饰对他的敌意。然后他又说:“是来看望青姑娘的,看完就走。” 青二十七的脸微红,他很直接,反叫她有些难堪。 毕再遇盯住青二十七的脸。 青二十七依然看不透他不知所谓的表情,然而却不想与他对视,撇开头去问暮成雪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暮姑娘,听说你最近需要帮手?” 暮成雪一笑,立即切入正题,说起了武林大会后,特别是宋向金宣战后,武林与官场等出现的一切微妙变化。 开禧北伐既已全面铺开,大宋上下弥漫着北上伐金、收复旧地的狂热情绪。 始作俑者及强力推动者韩侂胄自然风光无限,一时无俩。 他的手脚遍布朝廷内外,前线后防,所有异见者全部被排斥在决策层的中心。 在这种情势之下,新上任的武林盟主史珂琅便显得有点尴尬了。 战事当前,不断地有人去向他请愿,要求他组织江湖人士前去参战,可这却与他主和不主战的一贯主张相悖;另一方面,汗青盟的《武林快报》又三天两头登他的负面消息;总之,于公众形象和私德口碑上,他都成了武林史上最为里外不是人的盟主。 甚至,有一股要他提前下台的暗流正在蔓延。 不过武林盟主提前结束任期,此无先例,才不至有人直接逼他退位。 暮成雪说到这里,微笑着停下来喝了口茶水。她本不是急躁的人,一番话缓缓道来,给了听者足够的时间思考。 “史珂琅……”青二十七对这人没什么好感,此时此刻,更觉此人多余,“他如果不顺应形势,做一番事业,这武林盟主要来何用?” 暮成雪瞟了青二十七一眼,笑道:“小青居然是热心又热血的人呢!” 她是在讽刺她吗?青二十七有点儿不舒服,欲言又止。 可暮成雪仿佛没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刺,问道:“小青,你说要‘顺应形势’,但你可知当下的‘形势’如何?” 暮成雪将茶放下,轻轻的,稳稳的: “目前的形势,是韩侂胄贸然北伐。一来并无胜算,二来朝中与民间的舆论都被强压,强压之下,反弹之时力量更强。但是,万一北伐真的成功呢?北伐如果成功,之前的一切非议和猜疑,都将不复存在,所以……” 她转向毕再遇,问道,“所以我来问你,以你之见,大宋胜算几何?” 毕再遇道:“陆兄弟何见?” 陆听寒答:“我奔波国事,仅为辛老一人尔。” 毕再遇道:“这么说你对北伐并无信心。” 陆听寒答:“狗叫皇裔、金果佐酒,由窦尚书、屈膝执政。你说呢?” 陆听寒说的是民间广为流传的有关于韩侂胄的两个故事。 “屈膝执政,由窦侍郎”说的是同知枢密院事许及之,传说他为了巴结韩侂胄,无所不至。 有次韩侂胄生日,官员们为韩侂胄祝寿,时任吏部尚书的许及之因故迟到,大门已经关闭,他想也没想,就从狗洞里爬了进去。 又因为当上尚书后有两年间没升官,就去向韩侂胄哭诉求官,说着说着,不顾尊严,膝盖一弯,便跪了下去。 于是人们便送了他“屈膝执政”和“由窦侍郎”两个外号。 而“狗叫皇裔”说的则是时任临安知府的赵从善。 赵从善乃是位失势皇裔,一心谄媚求官。 韩侂胄的另一次生日时,百官争献奇珍异宝。 赵从善亦不落人后,但表面上却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某愿献几许果子佐酒。” 结果礼品盒打开,里面是用金子做成的葡萄架,上面缀了一百颗硕大的珍珠。 又有一次,韩侂胄与几位闲客在南园饮酒,高兴处赞叹其,感叹说:“哎呀,这可真是一派农家风光,可惜就是少了点鸡鸣狗吠的乡村之乐!” 不一会儿,草木间果然有了狗叫声。 韩侂胄和众闲客一看,竟然是赵从善在学狗叫! 这就是“金果佐酒”、“狗叫皇裔”的由来。 韩侂胄为官如此,可以想见如今北伐前线上的官儿们尽是些什么人物! 青二十七想到这两个传说,不由失笑:“韩太师还真是爱开生日宴。” 她突然想到白天天,上个月的韩侂胄生日宴,那小姑娘还爱恋着陆听寒呢! 人世变迁,与其说是命运,却也不过一念之间。 而想到渺茫的战事和肮脏的人事,分别长年征战于前线与情报系统的毕再遇和陆听寒都表达出悲观的意思,对此暮成雪并不意外: “所以……你们都认为北伐不会赢。毕再遇,那你呆在这里做什么无用功?” 青二十七一怔,这是她七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毕再遇用质问的语气。 毕再遇:“君子之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暮成雪哼了一声:“伪君子。” 青二十七又一怔。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有人说毕再遇“伪君子”。 毕再遇并不理会暮成雪,反是转头向不怎么搭理他的陆听寒:“陆兄弟,你奔波国事,仅为辛老;我也不过是一诺以告某人在天之灵。” 暮成雪见他如此,嗤地一笑,斜睨着,像是埋怨,却又娇俏无比:“小家子气,就不能被说说么。” 她又问青二十七:“小青怎么看?” 青二十七打起精神应对:“北伐必败,你们明明心知,何苦大绕弯子?” 暮成雪收了笑,赞了声:“好,还是小青够爽快!” 第41章 离开你 暮成雪又道:“……北伐必败,大多数人其实心中有数,为什么汗青盟要跳出来支持主战派、去搞臭主和的史珂琅?” 她妙目看着青二十七,微笑着鼓励她说下去。 青二十七的脑子飞速转动: 汗青盟既然要跳出来支持主战派,为什么之前又向史珂琅支点子,教他以非常之法上位取得盟主之位? 既然帮他上了位,又为何在事后要去搞臭史珂琅? 一闪念间,她提出一种可能:“如果现在楚乐一出现,指证是史珂琅指使他去刺自己一剑,那史珂琅真的就遗臭万年了。” 暮成雪嫣然一笑: “楚乐一岂是这么容易就范的?不过你说对了,汗青盟给史珂琅支的这个苦肉计,是个捷径,也是个陷井。本来呢,他们是想一条龙服务,由汗青盟安排人出手。 “不过史珂琅也不是笨蛋,他选择了自己找人,而且找的还是绝对不可能和汗青盟合作的楚乐一。” 青二十七接过暮成雪的话:“……同时,楚乐一又是余火要处理的人。楚乐一不出手便罢,只要出手,便会成为武林公敌。所以,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青二十七现下终于是看出来了:笑奤如花的暮成雪压根就没担心过楚乐一,楚乐一的甘愿入局,怕也不只为她; 所以,印月台上的那行字,他一定要亲手来写! 汗青盟的局,他要转为己用! 他自己的命,要用他自己的命来保! “乱臣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他现在很可能在汗青盟的手中,不过,汗青盟应该暂时不会要他的命,因为他们还需要他—— 如果有合适的价码,在合适的时机,汗青盟就会成为一个将现任武林盟主直掀下马的惊世骇俗的存在! 跳出汗青盟笔录人的身份和思维,身在局外看去,汗青盟的种种作为变得异常可疑。 合适的时机? 什么才是合适的时机?是宋对金正式宣战的现在吗? 如果宋迟迟不对金宣战,那汗青盟对武林盟主史珂琅的连绵攻击,怕是也要推后吧? 如果到现在战事依然未起,那汗青盟辛辛苦苦伏下的线,便无法拉起,想要借此掀起的风浪也会消于无形。 时机。 时机是等来的,时机也是可以创造的。 青二十七回想大战前接触到的那些武林门派、还有金国人,无不在左右摇摆、骑墙观风。 他们在等待着朝廷的决策,有倾向,但做的大都是紧跟决策的后手准备,而非直接主动地去促和或促战。 换言之,他们有私心,可也很本份,不越权。 但汗青盟不是这样。 汗青盟在把史珂琅拖下水的那刻起,不,甚至是更早,就做了很多小动作。 这与其“不介入事件”的宗旨和一贯中立的态度实在不相符。 汗青盟为什么要促成战争呢? 夜找回了林立。 夜先前欲置楚乐一于死地。 吴曦有反心。吴曦的军事图。 金国的白玉簪。 余火与杨史的交易…… 无比多的信息在青二十七脑中混乱着。 抬头,依然是暮成雪鼓励的微笑:“小青,你明明有结论,为什么却总是逃避着不说?你以为假装看不到,那些肮脏龌龊就不会存在吗?” 青二十七无言以对。 她确实是个习惯于逃避的人,这种本能的反应其实是因为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处理,所以选择了最安全的模式:缄默。 可是这深藏于内心的怯弱,像那个为显示自己不爱钱、听到别人说“钱”字就去洗耳朵的人一样,在外人看来,就是矫情。 陆听寒见青二十七为难,对暮成雪道:“心知便好,你何必逼她说出来?伤口本已够痛,撕裂示人岂不痛哉?” 青二十七忍不住想:陆听寒,你真好,可你知道我是个没有伤口的人吗?你的体贴,何尝不是让我继续自欺欺人、遮掩着痛处暗伤却越积越多? 我不能这样。 青二十七抬头,对陆听寒一笑:“谢谢你这样担心我,但是,我总该学着承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出她的推论:“汗青盟,说不定与吴曦有勾结。” 吴曦要变得更有价值,必须挑起战争。 吴曦有私心,故送假军事图,林立必是汗青盟与吴曦之间的联络人。 金国想要拉拢吴曦,故送白玉簪,如果此事曝光,吴曦会先行被宋廷怀疑。 再者宋廷顾忌川陕一线有失,别说吴曦可能兵权被夺,北伐计划亦可能流产。 所以比之金国,汗青盟和吴曦更不愿见到楚乐一有乱讲话的一天。 战事既起,楚乐一反而变得安全,他不会破坏他们促成战争的绊脚石,反倒成了绊倒主和派中立派的硬石头。 如果一切顺利,事后吴曦必将大力扶持汗青盟。 要知道汗青盟起于江湖,而江湖在官府看来始终都属不入流的底层;而多年来汗青盟也一直因为它的江湖背景,见弱于世家—— 临安三少、四大书院和半袖清镜两门阀,这个与官府隐隐有联系的系统,是它不怎么能打入的铁桶。 如果汗青盟能借吴曦势起,那它的事业将更上一层楼,成为横跨两界的庞然怪物。 一句话,汗青盟的目的就是利用开禧北伐这个大事件,实现利益最大化。 即便吴曦不能功成,汗青盟也可以因为把史珂琅拖入污水的功劳,或者直接把吴曦卖了,在韩侂胄那卖一个好,铺开前路。 绕了一大圈,做了无数事,只不过为了成就汗青盟的霸业。 只是其间加入了各方面的势力和反应,比如金国,比如彭蠡湖,比如史珂琅;所以才变得扑朔迷离。 唯一无法解释的,是以汗青盟的见识,不可能不知道北伐胜算无多。 如果北伐失败,那韩侂胄就无可依托;吴曦也可能在北伐中无法取得理想的地位。 在那样的境地下,汗青盟该怎么办? 它还能独善其身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吗? 这一把豪赌,未免太不计后果。 青二十七说完,暮成雪笑着对毕再遇道:“不错不错,调教得不错。” 毕再遇道:“她原本就很出色。” 青二十七不喜欢他们把自己当成无知的孩子,既然说开,就更不示弱,对毕再遇恭敬一礼:“不全之处,还请毕将军指教。” 毕再遇不意青二十七客气至此,反而一愣。 暮成雪扫了青二十七一眼,笑道:“脸真嫩,你最应该向他学的,分明是‘脸皮厚’!” 暮成雪言语中与毕再遇刻意的亲昵让青二十七很不舒服。 暮成雪是看出了什么,所以故意在刺激她吗?青二十七不明白。 然而暮成雪的话,倒是让她反思自己与毕再遇的这二十多天相处。 她跟着他在战场上东奔西走了一趟,好像除了伤了一场心之外,实在乏善可陈。 如此想来,真是灰心。 然还来不及自怨自艾,暮成雪的一句话如闪电划过: “我要和汗青盟斗!我要成立一份新报纸,让武林舆论不止有《武林快报》一个出处。我要把汗青盟辛苦设局造下的势,拿过来用!小青,你过来帮我的忙。我需要你!” 呃!暮成雪好大的野心! 青二十七很震惊! 这代表着世界上将有另一个类似汗青盟的组织兴起! 这是……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暮成雪傲然道:“如果有另一个‘汗青盟’,那么,楚乐一就不会说话没人信了。汗青盟败坏他的名声,我们就把他的名声吹好了。 “不只是楚乐一,所有人都一样。不再像个泥人,汗青盟想把他捏成什么样就什么样,想反抗都没法,有冤都没处诉! “我不一定都要和汗青盟对着干,但一定要比它更成功、更权威!” 暮成雪最后说:“他们不是要记录历史吗?我,暮成雪,却是要创造历史!” 她的话语极鼓舞人,但也很……大逆不道。 青二十七不知道暮成雪接下来将怎么做,但能感觉到她之前的所作所为,恐怕都是在为这个决定作准备。 包括创立解语轩本身、包括她所发布的吴曦必反的消息。 青二十七一时有点发蒙,恍惚间向毕再遇看去。 他也正看向她。 青二十七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让她答应暮成雪的邀约。 好吧。他既铁了心让她离开他,离开这里,那她便顺他的心意好了! 反正她也不想再呆在他身边,不愿天天都带着心结看见他! 那么,这到底是因为你看透了我想要离开你的心情,才帮我安排好去处;还是为了暮成雪、怕我不肯离开,才安排下种种让我自动离去?! 青二十七无法分辨;再说分辨又有何意义? 她必须离开他,最好,永不再遇。 可她去解语轩,又能做些什么呢? 暮成雪说要做另一个“汗青盟”,显然,怕也是想要她继续做“笔录人”。 可她是个失败的笔录人,一无是处,暮成雪又能指望她什么呢? 暮成雪目光锐利:“小青,你不要总是怀疑自己的能力,我并不是因为你曾经是汗青盟的人才找你的。想从汗青盟挖人,我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我找你,是因为你,因为你就是我要的那个人,你足以胜任我要你帮我做的事。” 她笑得明媚之极,让人怦然心动:“当然,我喜欢你,也是其中的一个因素。” 暮成雪说到这份上了,青二十七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她不再说话,算是同意了。 暮成雪又向毕再遇道:“毕再遇,点子是你出的。老娘做到今天这个程度,你还不亲自来帮忙吗?还要继续呆在这没前途的地方吗?” 毕再遇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你做得比我更好,我很放心。” 暮成雪格格地笑了。在她娇艳的笑容下,仿佛一切都变成了尘土。 第二天清晨,天降小雨,陆听寒与青二十七道别。 他真的是特意来探望她的,因为他立即要动身往蜀地,盯紧吴曦。 吴曦如有异动,他便会有所反应。 露水从枝叶间滴落,两人并肩而立,一齐看太阳缓缓而起,间或说两句话,绝大多数的时间彼此沉默。 离别的时间拖再久,也还是得离别。 “我很后悔。”离别前陆听寒说,“我很后悔不曾陪在你身边。如果,如果我在,你或许不至如此痛苦。”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 况且,即便有这种“如果”,他们的结局会有不同么?青二十七不能保证。 她觉得自己沉闷且无趣。所以,她很不明白陆听寒。 他是把她认为另外的一个人了么? 她很想知道陆听寒想像中的她,与现实中的“青二十七”差别到底有多大。 如果他们呆的时间再久一些,他会不会就视她泯然众人? 然而她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垂目道:“你不会。” “是啊,我不会。”陆听寒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果我那样做,你会离我更远。” 与其说希望他始终呆在自己身边,青二十七更希望陆听寒如像现实中的那样,陪着他最敬爱的师长、亦是她敬佩的辛老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 这个世界上,不只有“爱情”两个字。 青二十七心里涩涩的,是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为此深陷泥潭? 她突然豁然开朗。 而下一刻,陆听寒做了一件让她无比意外的事。 他的手舒展、伸臂,将猝不及防的她拥入怀里,低下头靠在她的发。 他抱她抱得那样紧,她听见他的心跳,很想就此大哭一场。 良久,陆听寒放开青二十七,却又用手蒙住她的眼,不让她瞧见自己。 “莫要忘了,你答应过陪我回蜀地一探。”话音是强抑的平静,一如他长期情绪控制保持的温文外表,“我先去,请你,心情平复的那刻,来找我。” 微风自身边而过,他离开了。 他离开了。 她也要离开了。 昨天由午至夜的一席谈,青二十七渐渐知道接下去她和暮成雪将要面对的事。 暮成雪从毕再遇那里听取了很多意见,有些想法,新到连汗青盟也未尝做过。 至于真的实施起来是否能顺利如愿,没有人会知道。 第42章 临安!临安! 在昏暗的灯光下,青二十七看到暮成雪的眼睛闪闪发光,她为未知的一切而兴奋。 她真是个与青二十七完全不同的人,她不安份,她想要尝试所有没尝过的事,并且解决所有障碍。 在暮成雪的情绪感染下,青二十七亦有了些微想法。 青二十七很想追随暮成雪的脚步,去试试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看看自己有多少的能量。 她记起第一次见到毕再遇,他说“回去,与从未来过,是不同的”。 她想他是对的,任何人的经验都不能代替她自己的经历。 那么,让她离开,让她前行,哪怕最终的结局是永恒的颓败。 开禧二年四月十三,青二十七和暮成雪离开毕再遇的大帐,向临安进发。 中午,两人在路边小店打尖。 江南的雨季,地上满是泥泞。往后方而行,人烟渐稠,其实再过几里就可到城镇,去更好的馆子。 可暮成雪偏偏在这城外不惹眼的小摊前停下,玉指一伸:“咱就在这里吃饭吧!” 暮成雪不是一向排场很大么,楚乐一还说过,最爱她到哪都是有钱人的作派,咋这次看的都不像? 青二十七不由多了个心眼:难不成暮成雪是怕进了城,敌人会找上门? 依她在汗青盟看过的无数卷宗,人多眼杂,正好做案,多少打斗暗算,都发生在客栈里。 暮成雪拿起茶壶倒水,对青二十七熟视无睹地冲洗起碗筷来,手法熟练,半点都不像一派宗主、千金小姐。 但这个细节,便能看出暮成雪到底是个细致且讲究的人。 见青二十七还愣着,暮成雪忽地一笑:“小青,你不要想太多。目前我的敌人还不太多。而且如果他们要找我下手,这里可比城里合适得多。” 呃……我在她面前是透明人吗?青二十七腹诽道,口中却问:“我是很奇怪,你为什么非在这里打尖不可呢?” “老娘喜欢!”暮成雪停手,看着她道:“总是做有钱人,也挺无聊的呀。我说小青,你老这么小心翼翼干嘛?我们接下去要共事了,难道我还会吃了你?” 青二十七笑笑,她不是怕暮成雪吃了她,只不过,她和暮成雪,还没有熟到同楚乐一白天天那些言笑无忌的程度。 暮成雪把碗筷递过来:“你来。” 青二十七默默接过。 暮成雪一边净手一边问:“小青可知解语轩为何要停业一个月?” 青二十七沉吟了下,道:“等待时机。等局势更加明朗一些。” “好得很。”暮成雪笑了,“看来你已经渐渐习惯比较直接地和我交谈了。” 青二十七继续腹诽:请珍惜我和你不熟的时候,因为我直接起来吓死你! “看,又把话放肚子里了。”暮成雪说。 青二十七把洗好的筷子递给她:“我不定很能帮得上你的忙。” 暮成雪是个爽快直接的人——她直接就提了要求: “小青,我要你帮我作情报分析。也许你自己没有发现,你看问题一针见血。只是不太自信。你的无数设问,都可以指向一个结论,可惜你常常不愿说出口。” 她夹了筷小菜放入口中,绿的菜叶,红的唇,如此美艳,青二十七看见一个善于知人识人用人的暮成雪。 她似乎比青二十七自己还要了解青二十七。 “当然,我也说过,确实不是非你不可,你得相信,世上有种东西叫缘份。”暮成雪慢慢嚼着,示意青二十七也开动,“有机会咱也去喝喝小酒吧?像和楚乐一一样?” 但青二十七知道她和楚乐一并不一样。 楚乐一与她的相识相熟是自然而然的,暮成雪却像位天外来客,突然间把她拉到身边;很莫名,莫名到青二十七有种难言的不适感。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青二十七与暮成雪的关系一直如此,她们就像是相爱相杀的双生体,明明感情很好,却又有点隔阂。 填饱肚子,暮成雪站起身来付帐走人。 青二十七跟在她后面,不由得笑起来。 暮成雪问:“怎么?” “你是大人物,我以为这番打尖总得有点插曲。要么你要被攻击,要么呢,这是你手下的一个据点。怎么还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啊?” 暮成雪失笑,打了青二十七一拳:“唉!江湖哪里有凶险到连个安生饭都吃不成的?” 江湖的凶险确实不见得连个安生饭都吃不成,但前提在于她们还没有身在风口浪尖上。 如果放在一个月之后,是否会有人在某些地方安插暗桩、谋害她们,那还真是未可知的事。 一个月后,将有一份新的报纸出现,与汗青盟的《武林快报》抗衡,这是目前青二十七与暮成雪,以及暮成雪召集来的另一些人在谋划的事。 汗青盟成立十五年,《武林快报》刊行十年,这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人悍动过它的地位。 不是没有人尝试过,但,没有人成功过。 这可以归结于它出现得最早、是属于想别人而不能想的新鲜事务,但显然与夜的强硬作风也脱不开干系。 换言之,夜领导下的汗青盟一开始就强势主导了武林舆论的方向,无数武林人士借着《武林快报》一举成名,更多人借着汗青盟收集的情报做成功了他们想做的事。 而一有对手出现,夜都能迅速灭其于微时。 在没有成功先例的情况下,暮成雪从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解语轩能超越汗青盟?—— “凭我暮成雪,凭解语轩在宣布真正的目标之前,就已做足五年的准备!” 五年间,没有任何人知道,解语轩有一天会站在汗青盟的对立面;不,应该说,没有人任何人知道,解语轩是为了站在汗青盟的对立面而建立的。 解语轩是什么? 解语轩首先是个连锁酒楼。 在这五年间,解语轩在大宋境内的各大城市都开了分店,甚至在金国也有一处分店。 莺歌燕舞,谁人不爱;人这种动物,就算是在无比艰苦的环境中都不会忘记找乐子,谓之“苦中作乐”,何况是在“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大宋? 所以,你应该想到,解语轩有钱,相当有钱。 解语轩其二是个情报收集点。 如此舒适有品味的地方,人们总喜欢到这里谈谈事、玩玩风雅,再加之网点密布,情报自然源源不断。 不过,解语轩与汗青盟的不同在于,它不卖。 不卖,就不会引起汗青盟的注意,不会让汗青盟视其为对手;不卖,就等于在暗中收集了无数人的把柄,可以任何它需要的时候,倒打一靶,一招致胜! 其三,解语轩是个帮人解决的问题的地方。 只要找到解语轩,找到暮成雪,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可是事情得到解决的前提是什么呢?好的,下次暮成雪需要你的时候,你也必须帮她做点事。 当然,你做的事和你自己身份、地位,是不会有任何关系的。 也就是说,实际上你不知道为你解决问题的是什么人,有时候甚至不知道你的出手是为谁解决了问题。 一句话:解语轩是个中介,千头万绪、千丝万缕集于一处,由暮成雪巧手投梭、织成一张强大的办事网络。 你难以想像,这张网络中都网罗了些什么人。 在这些绝对的实力面前,暮成雪本人的美艳无双和她交游广阔的本事,都只能算是小伎俩了。 另外的一点在于,汗青盟在解语轩发布吴曦消息的当时,才突然惊觉它可能是个对自己不利的存在。 因为以此为契机,停业中的解语轩在暗中不断地传递出一些消息,无论是武林逸事,还是政局内幕,这些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出解语轩,同时又不断地得到印证。 很显然,解语轩正在成为汗青盟之外的另一个热门消息发布点。 所有的一切呼之欲出,只差一个结点。 为了这个结点的出现,其他的谋划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唯有一个很重大却又很无所谓的问题暂时停滞。 那就是:这个将与《武林快报》对薄江湖的新报纸,它应该叫什么名字? “叫《江湖时报》吧!”即将在新成立的报纸中负责与世家方面沟通的花千朵道。 “不好不好。这和《武林快报》太像了,拾人牙慧!再想!再想再想!” 暮成雪今日在解语轩的议事厅、自己的居所“风荷居”里召集了几位最核心的人士,不为别的,光为新报纸想名字来了。 这是青二十七第二次来到暮成雪的风荷居。 时不过一个半月,那半湖的残荷已然凋去,换之嫩绿的芽叶。 想来再过一个半月,必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好景色。 时光如斯而去,生老病死,不由人意。 青二十七与暮成雪是在开禧二年四月十七日回到解语轩临安总店。 不及多做休整,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去。 在同行的两天中,暮成雪与青二十七详细解说了新报纸将设下的几个堂口以及这些堂口将要从事的任务。 这几个堂口以五色为名。 首先是管理类似汗青盟笔录人的部门,唤赤衣堂,专司情报采集;其次是集合类似汗青盟护盟者的部门,唤青衣堂,这个堂口,暮成雪说日后要青二十七负责。 “你和青字有缘,这可是为你设的哦!”暮成雪长睫闪动、盈盈笑语,“我看你以后就改名叫唐青衣好了。以后外出就自称青衣堂的唐青衣。嘻嘻……顺口吧?” 嗯,是很顺口。 “青二十七”从此变身为江湖上的唐青衣。 可是真实的青二十七,又是何人呢? 青衣堂的主要功能,是把赤衣堂收集来的情报,做去粗取精、由表及里的分析处理,这与《武林快报》只刊事件而绝少评论有所不同。 在青二十七和暮成雪的讨论中,她们还打算放开一个口子,让解语轩外部的人也能在她们这里发声。 另外与《武林快报》的不同是,她们不再强调顺从事件的发生,而是将主动介入。 前些日子的惨痛经历,不能说把青二十七从小接受的观念完全改变,但那个缺口既然打开,便应该尝试另外的可能性。 再说,汗青盟何尝不曾主动介入、甚至是暗地操作事件的走向? 她们打算让这个过程变得光明正大,而不像汗青盟那样全部放到桌底操作。 赤衣青衣乃是明面上最重要的两个部门,其他还有黄衣堂、白衣堂、黑衣堂,亦各有职权。 如花千朵,便是黑衣堂的骨干,黑衣堂专事联通各方,上至朝廷官府,下至世家江湖,各个方面的联络点都在这个堂口交错。 这是暮成雪无比看中的部门,也是她真正起家的基业,因而由她自己亲自负责。 “那……叫《解语时评》呢?”好好问。 好好还是那样温柔,并且一贯地温柔而有主见。 青二十七不由想到陆听寒,算起来,好好才是他的佳配吧? 好好负责的是黄衣堂。 黄衣堂是个很妙的所在,因为它的业务共有两个方面: 一是新报纸的发行,这要与印书局合作; 二则是新报纸的发售,这点倒不难,解语轩的各分店肯定是主销处,以后再谋其他酒楼与商铺的生意; 三则是,新报纸与《武林快报》将有有另外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它会刊出介绍好玩好吃的地方的所在,比如解语轩新出了什么菜,新来了什么姑娘,都可以在上面看到。 当然了,这业务以后开拓出来,一样可以有其他酒楼与商铺的加入。 总而言之,黄衣堂的活儿与解语轩本身联系甚大,所以让好好这个解语轩的半个管家来做,很是合适。 “《解语时评》?”暮成雪习惯性地换了个姿势,今日的她面对的都是下属和熟人,不免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这时慵懒地半倚在几边,就像晒足太阳的小猫。 “不错。还把解语轩给套进去了。解语轩出品……不过,能再响亮点么?”她还是觉得不够满意。 第43章 定下 “叫《朝思暮想》好了!” 如果说暮成雪是晒足太阳的小猫,那说话这人就是睡了三天三夜之后还在犯困的大懒猫! 说话时,他正半躺在暮成雪的短榻上,白衣依旧,长发依旧,他爱恋自己的一双手依旧。迎着阳光,那手指葱一样的白晰,毫无暇疵;不认识他的人无法想像那双漂亮的手也就是那双只要一翻就能要人命的手: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石飞白,你搞什么鬼?什么叫朝思暮想?”暮成雪俏眉倒竖,像在生气,又不像。 实话说,青二十七觉得这两个人的气质实在很像、很像:妩媚入骨,凌厉入骨。 石飞白在此出现,着实令青二十七意外。 之前暮成雪只说“你会见到一个老朋友哦”,青二十七还以为会是她从汗青盟挖过来的什么人。 也许青二十七不应该意外,因为暮成雪让陆听寒去找江湖上无人听闻的废人谷,这本来就代表着他们的关系匪浅。 石飞白会是暮成雪口中那位“白衣堂的负责人”么? 大概不是。因为暮成雪说白衣堂专事秘事,独立于其他各堂口,她目前还不想让这个堂口的曝光。 本来,所谓秘事,自然是桌底下的事,阴招暗算,亦可以想见,什么人来从事这口的事,当然不能有太多人知道。 “朝思者,朝报也;暮想者,你所办之报也。多妙呀!”自己的果子早就吃完了,石飞白示意好好将暮成雪面前的那盘拿过来,拈起一颗,放进他那比女人还要漂亮的嘴里。 朝报,乃是朝廷发行的报纸,上面录入的是大宋皇帝日常动态和官员升降任免,由门下省的给事中负责领导,而真正办事的乃是都进奏院。 朝报经重重审查发出以后,允许民间传抄和复制,有些店铺便在官府默许下公开发售。 朝报发的都是官府的官方消息,所谓朝廷之“朝思”,而“暮想”则可解释为解语轩暮成雪发布的武林方面的官方消息,确实挺妙。 青二十七正暗中赞叹石飞白的奇思妙想,不料一根葱葱玉指直指门面,有人点名问道:“小青,你怎么说?” 青二十七一定神。嗯,是暮成雪的指头,不是石飞白的指头。 “你的神儿又飞去哪了?”暮成雪道。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被她引过来。 青二十七不觉又紧张了,手心里湿湿的。 “那个……就叫《新闻》如何?”青二十七说。 她停了停,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新闻’者,大宋民众以此来称呼官方朝报外的私报纸,说的可都是背后故事、小道消息,传出方往往是要员,消息虽是小道,但又基本是真的,只是因为传出人的要员身份不方便透露,故隐而号之曰‘新闻’。 “这与我们的宗旨很符合。我们要做的,就是背后的故事,但是又是权威的消息。 “再者,所谓的新闻,就是最新听到的事,甚至是正在发生的事。咱不也定下来,将来要每两天一报,求新求快么?再者……顺口啊……” 顺口啊! 可以想见,大宋各大城市里,说起咱这份报纸,就会问: “今天有啥新闻没有?” “卖《新闻》了卖《新闻》了!” “《新闻》给我来一份!” “来来来,你给我读读这《新闻》说的都是啥?” “话说今天的《新闻》,那可是奇事多多,且听我慢慢道来……” 暮成雪大笑,花枝招展。 青二十七又犯了一说顺口就停不下来的老毛病: “然后……赤衣堂的兄弟姐妹们,也应该有个职业名称。汗青盟叫笔录人,也相当的不响亮。我认为,叫做‘记者’好不好?记者也,记录下新闻的人。简洁好听,又一语中的。” 他们都静了。 其实说到后面,青二十七自己亦有点类似神圣的情绪,似乎这真的是个值得献身的行业。 “新闻”,“记者”,这两个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的词,更像是早已潜伏在她的身体里,只等着某一天某一刻,被某个时机触碰,自然而然被挖出来。 楚乐一曾经说过“你的潜意识在抗拒这一行,可惜生不逢时,偏巧又做了这一行。这真是时也运也命也!” 被夜追杀、宣告青二十七与汗青盟再无瓜葛后,她曾经很迷茫,不知前路何从。 不过她确实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走到这条老路上来。 这职业,难道真的是她的命? 看着暮成雪的笑容,青二十七不禁想到,这女子花了五年时间做准备,并且把真实的目的藏得这么好,难道也是天意冥冥中神之手在安排? 暮成雪走这条路,是因为她自己的突发奇想,还是完全是毕再遇的主意?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他们俩并肩走在一起的影像。 青二十七不能判断,他们之间是谁主导着谁,谁依赖着谁。 心又开始隐隐作疼。 青二十七知道那是她自己在作践自己。他与任何人的什么事,又关她何事?她既无能为力,亦无心争取,何必在乎他与谁谁谁如何? 可是人世间最让人恨的,是你什么都明白,却都做不到;是你可以用很多话去劝服同样境地的人,却永远劝不服自己。 开禧二年四月十六,青二十七在很忙的间隙再次想起毕再遇。然后迅速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他;或许,你应该再忙一点。 而在开禧二年四月十七日,青二十七与暮成雪约见临安三少之一的韩君和。 见韩君和,当然是为了与韩侂胄交涉。当朝太师自不可能与江湖人士直接接触,因而韩君和向来是他掌握武林动态的中转。 去以前,暮成雪告诫青二十七,不要在韩府提吴曦的事。 “吴曦是韩侂胄极为信任的人,我上次已经试过了,多说什么都没用,反而会坏事。”暮成雪说的是上次被韩侂胄带回审问的事。 青二十七提议那军事图可为吴曦欲反之证。何不先行提醒。 暮成雪高深地笑了:“吴曦那有陆听寒盯着,你就放心吧。在无实据以前,纵有再多的不利指向他,韩侂胄也不会相信。” 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小青,你真的有这么爱大宋吗?” “嗯?”青二十七一阵疑惑,难道爱大宋是不对的吗? “你应该站得更高一点。大宋,不过也就是大宋而已。” 暮成雪这句话什么意思? 如果要说青二十七有多少爱大宋的理由,真是没有。 从小汗青盟给输入的思维是绝对服从夜的命令,他就是国就是家。 为了他为了汗青盟,应该遇神杀神、遇魔杀魔;大宋与她何干? 然而,身为宋人爱大宋,难道是个错误的思想吗? 青二十七不明白。 暮成雪道:“很简单,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其实自己不是宋人,甚至你的父母都是宋人所杀,你该怎么办?” 青二十七一呆。 对于无父无母的她来说,这个假设不无可能。如果真是那样,她将陷入怎样的深渊? 青二十七想,她宁可不要知道,就当自己永远是无父无母的好了。 暮成雪继续道: “所以小青啊,你不要当自己是哪个国家的人。不妨将自己当成个体,所有的人都为你服务,你自己就是国就是家。 “在你想要成就的一切面前,所有的人、所有的势力都是你可以拿过来用的东西。唯此,你才能成为最终的那个强者。” 这更像是暮成雪自己的宣言,这宣言与夜的所作所为何其相似。 青二十七不禁要想,也许暮成雪正是因为看到了世界上有另一个她的存在,才想到要把这另一个“她”也变成自己。 所以,暮成雪才会向夜、向汗青盟挑战,她要把这另一个存在灭了,证明自己能做到更强更好。 说完这段话,暮成雪习惯性地整整罗衫,正襟危坐,陷入深思。 “她不仅仅是个美人,更像个王者。”青二十七想着,顺她目光而去,正视前方。 她们坐在暮成雪的“雪轿”之中。 “雪轿”不是轿,是马车,由花千骨与花千瓣所驾。 车很大,很舒服,四面由白纱所罩,坐车的人身在其中恍若仙境;车外的人看进来,车中人的身姿亦影影绰绰亦似仙子。 她们正驶在去韩府别院、韩君和的“品松山庄”路上。 山庄路远,此时“雪轿”两边都是青青水稻,田野清香,随风而至。 青二十七发了一阵呆。 暮成雪忽地转头一笑,百媚丛生:“你又不是我。坐这么直,不累吗?” 呃……确实……确实有点累呢。 暮成雪又道:“我会找你,是因为你这人没什么野心,没心眼到甚至于有点儿蠢。所以我和你呆着挺放松的。” 什么话……虽然暮成雪已经不是第一个说青二十七蠢的人了,但是青二十七却没来由地特别生气。 “即便你知道我在对别人耍阴谋,也不要生气,好不好?”暮成雪的表情认真到有点可怕了,“还有,即便你发现我在利用你,也不要生气,好不好?” 她太坦白,坦白得青二十七不知如何应对的同时又有些些感动,于是回答:“不要伤害我在乎的人,就可以。” “哦。”暮成雪嫣然一笑:“那你在乎的人不要太多才好。不然我很为难呢!” 青二十七瞪她。 暮成雪挨住青二十七,竟然撒起娇来:“好嘛,不是说好不生气吗?怎么一下就生气。我最喜欢你不怎么生气了。” 青二十七真是无可奈何。 只听暮成雪又轻轻地道:“我估摸着你的人生理想就是归隐山林。不过呢,又难免有点不甘心。所以呢,我们一起吧,等你证明过你自己之后,你的心就安定了。” 这女人,到底是个什么妖? 青二十七自己不甚明白的心理,又被她一语道破。 濛濛细雨中,白色的雪轿缓缓行进,路边的稻田有半人之高,村舍相呼应,芊蔚何青青,好一幅江南烟雨、好一幕诗情画意! 突然间,几道黑索从两边的郁郁葱葱中暴射而出! 索上有钩,钩上倒刺,瞬间拉住雪轿。 花千骨与花千瓣清叱一声,飞身而起,一人一边扑向稻田中隐藏的弩手。 青二十七与暮成雪对视一笑:某些人的出场,还真是了无创意,次次相同。 不过青天白日的拉住别人的马车比之上次大半夜拉人小船相比,实在太没必要,真不知他是作如何想。 然而她们嘲笑得太早了些。 弩手射出倒索拉住马车,在他们身后五丈,两三排黑压压弓手突然从连绵的稻田中人立而起! 拉弓!放箭!箭雨夹着细雨,向雪轿而来! 驾车的两匹马长声惨嘶,瞬间成了两团刺猬! 花千骨花千瓣再腾身,长剑飞舞,一边挥拨来箭,身法些些凝滞,但依然向前! 青二十七不由佩服暮成雪调~教有方。 按常理,她二人应该退回护主,为主人挡箭,可她们却深知决胜之道:要想箭不射,先杀射箭人。 但她们不退,箭亦不退,弩手目的达到,早已放松倒钩索,换之以弩箭同弓手配合,一轮又一轮地放箭,竟无半分停息。 青二十七想出手,暮成雪却将她一拉,冷笑道:“等等。” 密密麻麻的羽箭射到雪轿的白纱上,就像一拳打进棉花,无处着力,甚至轻轻一弹,软软地跌倒在地上。 跌落的羽箭就这样随着时间的过去,渐渐堆高。 青二十七这才知道,雪轿不只是马车,白纱不只为装饰。 就在此时,箭群中响起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 一支金色的箭! 一支含着凌厉内劲的箭! 一支后发先至的箭! 金光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绝美的弧线,直指雪轿。 不用互相提醒,青二十七与暮成雪分开。就在这一闪身,那金色的箭夹着劲风穿透了雪轿的白纱!刮得她们脸上生疼! 有一个黑色的人,从众人间纵身一拔,以居高临下之势,搭箭、拉弓! 第44章 软红十丈 黑衣人身如轻絮,箭挟风雷,一箭、又一箭、再一箭,连珠八箭,万丈金光,箭箭都向暮成雪! 他的目标是暮成雪,暮成雪何尝不是在等他! 第一枝金箭直飞门面,暮成雪便如视无物,直待金光距离喉头分寸之间,她才头轻轻一摆,避了过去。 然后她螓首微点、再点、又点,柔腰微转、再转、又转。 她双脚没有移动半分,身子却如韧性极强的弹簧,又像是随风轻摆的柳树,向着任何方位转折,堪堪避开了对方这连珠八箭。 与此同时,青二十七亦在箭雨中飞身向那黑衣人! 要想箭不射,先杀射箭人。 金箭既然招呼着暮成雪,青二十七自然就不用去招呼箭。 腰间软鞭出手,泛起一片银光、一道血痕! 临别时才知,毕再遇请来为她做兵刃的高人就在临安。 他将所需的尺寸、重量等数据都用飞鸽传书传至那人手中。 青二十七一到临安,便依毕再遇所示前去拜访。 不过这位高人脾气与人不同,并不愿与青二十七相见,只将造好的兵刃置于某地让她自取。 不能当面答谢,青二十七实感遗憾,可也不敢唐突,只能在心中记下,期待有报答他的一天。 这软鞭有个雅号,名唤“软红十丈”,在银丝中绞了一小股红线,坚韧异常,鞭尾则是一颗锐利的红色金刚石。 取意于杨万里的小诗:“只知逐胜忽忘寒,小立春风夕照间。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 既是夕照里的一抹红,又是繁华尘世的晴后雪。 是高人,方有此立意。 青二十七很喜欢。 软红十丈,自然很长。 鞭尾划过一道华丽红光,卷向黑衣人的腿。 黑衣人的第八箭刚出,正是力将竭未竭之时,他显然是没预计到青二十七来得这样快,亦没料到她的武器来得更快,百忙中双足在空中踢出连环腿,方才勉强避过。 此时花千骨花千瓣已经把第一排的弩手制服,向最近的弓手杀去。 暮成雪突然发出一声闷哼! 某人就在她躲避金箭时,以移形换影之术逼近,一拳轰出! 拳含九阴风,重若千万两! 暮成雪只得素手相格,两人力量相撞,各自退了一步,地上却陷出两个浅坑来。 青二十七从未见过暮成雪出手,传说中的暮成雪也很少出手。谁知她娇怯怯的身体里既然藏着如斯力量! 那个人又是毫无花巧地一拳轰出! 青二十七不假思索,软红十丈指后,人亦向后翻去。 银瓶乍破水浆迸,红色的金钢石破开他拳风形成的圆形气场,然胸口却也被他真气所侵,顿时喉头有腥。 黑衣人目光如电、向青二十七看来。 自决定藏身解语轩,青二十七就一直以斗笠遮首、蒙面示人。 加之她行走江湖时日方浅,现下武器换了、武技已刻意隐藏,理论上,认得出她就是汗青盟“青二十七”的人不会太多。 可那黑衣人看着她的目光却突然一涩,像是认出她似的,连带着第三次出拳缓了一缓。 暮成雪瞧见空隙,一指按出。 她的这一指中包含着至高的内家罡气,一经点中,立生弹震作用,对手功力愈深,受伤就会愈重。 黑衣人知道厉害,急将身体一偏,让过暮成雪这一指,拳头却顺势向她胁下打去。 破空之声响起,金箭再至!连绵而至! 青二十七手一抖,软红十丈卷起,如圈圈套圈圈,将那些金箭挡开。 只听得身后暮成雪又是一声闷哼。 黑衣人的拳头就在暮成雪脸前三寸,而暮成雪的指亦在他胸前三寸。 两人对峙,谁也讨不到对方丝毫便宜。 半晌,黑衣人发出一声轻啸,弓手弩手应声退去。 他收回拳。 冷冷地看了暮成雪和青二十七一眼,居然就这样转身走了。 他居然就这么走了! 花千骨与花千瓣赶上前来,她们很逮了几个弓弩手。然而暮成雪稳了稳神,说:“放他们走吧。” 花千骨不语,花千瓣却道:“小姐,还是抓起来审审吧!” “不用审了,我知道他们是谁。”暮成雪道,“走吧,他们来警告一下我而已。哼,老娘岂是这么容易被威胁的?” 这些人是谁? 青二十七跟上暮成雪的脚步,心中疑惑,那个人的眼神,她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暮成雪翩翩地在前面走着,念道: “练就无双九阴拳驭风飞临瑶池上移星翻云动玉庭敢叫王母改天长。他是石飞白的死对头,肖留白。” “肖留白?!”青二十七一惊,“他就是肖仙?” 她当然不会忘记废人谷三味斋前的长联: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练就无双九阴拳驭风飞临瑶池上移星翻云动玉庭敢叫王母改天长”! 暮成雪的意思是……这上联说的是石飞白,下联说的自然是他们曾经提到过的“肖仙”,想要扳倒石仙石兰陵石飞白的肖留白? 他二人共掌教务,却恨不能将对方推倒,独领大权。 青二十七有点意外。 不是意外在这遇见肖留白,而是意外肖留白与石飞白的差距这么大! 石飞白是讲究外表讲究享受的人,而这个人却很低调地穿了一身靛青布衣。 石飞白何时何地都带着如沐春风的妩媚,而这个人则浑身上下都带着冰雪冷意。 如果要说他们有什么一样的地方……有的:他们都戴面具。 石飞白常戴桃木鬼面具,而这个人呢,戴着的面具是银的。 银色的半边面具下,只露出下巴和嘴。 石飞白是因为生得太好看才戴着面具。 这个人,难道是因为生得太丑才戴面具? “没人见过他真面目。你就不用白花脑筋了。人们认他,不靠他的脸,而是靠他的拳,他的气息。”暮成雪继续说,“死气活样的濒死之气。” 肖留白既然是石飞白的死对头,那自然是石飞白要帮谁,他就要帮这谁人的对头。 作为韩家的政敌、韩君和的情敌,史珂琅把这人收入麾下,就成了很自然的事。 “你和人动手怎么老是这么笨?跑来跑去的。两头兼顾的结果就是哪都顾不上。”暮成雪这番话楚乐一也说过,青二十七这坏毛病,真是改不了。 “人呢,要懂得取舍。你不知放弃,以后难免吃苦头。”暮成雪下了个定论。她说话的语气和毕再遇真像。 “不过,你是为了救我帮我,这点我很感激。”暮成雪温柔地微笑着,这微笑这温柔又是陆听寒式的。 青二十七看着暮成雪,莫名其妙地就想起那三个在她人生里狠狠地各摆了一道的男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青二十七撇撇嘴,向前赶了好几步,想把那几个人赶出脑海。 暮成雪紧在她后面埋怨道:“喂,你不是说好不随便生我气的吗?怎么又生气了?” 青二十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哪有生气!” 暮成雪娇艳一笑:“那人家怕你生气嘛!” 呃……还是快换话题吧!青二十七假装不知道暮成雪在撒娇,问道: “这次史珂琅怎么没亲自现身呢?那些箭手看着像是军人。他这是在示威,让你若想倒向韩家也要三思后行么?” 暮成雪嘴角勾出一丝轻蔑:“我只怕他找错方法。” 在谈正事的时候,她才会收起那小儿女的娇憨情态,恢复那坚定决断的气势。 “是啊,不撕破脸,大家都是可以坐下来谈的。他着的什么急?”青二十七说着,心念一动,感觉怪怪的。 按理说,史珂琅不是这样的人才对。 青二十七看了暮成雪一眼,暮成雪嗤地笑了,竖起葱葱的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这里,可是京城、是官场哦!” 京城里、官场上的史珂琅,就是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子弟。 说话间,前方马蹄的的,有队人马急急驶近,当前一人不是韩君和又是谁? 此处离他的品松山庄七里,还不在他势力范围之内,想必是适才的一场击杀惊动了他。 雪轿被撕裂,青二十七和暮成雪被迫步行向前,有点狼狈;偏偏暮成雪风姿绰约,生生地把一番狼狈变成了闲情逸致。 她坦然迎向韩君和,头微扬着笑道:“君和,你家的松树很不好品呢!” 韩君和歉然道:“偶有大雪压松枝,请君且看雪化时。” 暮成雪冷冷的:“我是来帮你扫雪的,现在却不得不担心雪化之时的污泥,会不会溅到我的身上。” 韩君和道:“如果真污了你,我也干净不了。所以,请放心。不过,扫雪如果扫得彻底,又怎么会有泥污衣衫的情况出现呢?” 暮成雪嘻嘻一笑:“君和你就是调皮。上次的小礼物,你家老头子还满意否?” 两人打了几句机锋,暂且将眼前揭过;但可以想见,今天的事,必定是他们日后博弈的筹码之一。 韩君和没有直接回答暮成雪,而是向青二十七看来。 青二十七认得他,而他认不得青二十七。不过,那不全是她戴着面纱的缘故。 他们总共只见过三面: 第一次是在韩侂胄的寿宴中,其时宾客满座,青二十七根本没引起他的注意——此前送吴曦军事图之时,青二十七与楚乐一亦是以龙湖镖局送镖的身份送去,接触到的最多是二管家这一级别的人,和老爷少爷是无缘相见的; 第二次是在废人谷,其时青二十七一直贴着胡子扮男人; 第三次是他送白天天回京的清晨,不过那时青二十七更像个看热闹的路人,一个照面而已。 决定换身份以后,青二十七庆幸很自己从前的声名不显,否则将会有更多的麻烦等着她。 既然韩君和没认出青二十七,暮成雪自然也没有向他透露内情、或是解释什么的必要,只简单地介绍:“这是我家的唐青衣。” 两人像初次见面的人一样各自一礼,全了面子的礼貌;一行数人向品松山庄而去。 品松山庄庄如其名,庄内有很多松树。 松树四季常青,却总带着肃杀清冷之姿。暮成雪的到来,无疑是给这清冷带来的一丝艳色。 她安稳坐下,浅笑地拿起茶盏抿了口茶水:“君和,你这里也太冷清了,这么素。某位贵人可是爱热闹的。” 她所指的某位贵人,说的自然是百合公主白天天。青二十七知道暮成雪是替自己问的,不觉张大耳朵。 而韩君和只是笑了笑:“公主已然许嫁,现在战事未明,在下也不便妄自评论了。” 哼!这个人。临安的这三位大少,全都是不爽快的人!青二十七在心中大骂。 只听得暮成雪又道:“这位公主啊……真是胆大妄为,心意难猜……” 韩君和显然不欲再谈,说道:“说到胆大妄为,心意难猜,怕无人能领暮姑娘的先吧?” 暮成雪眨眨眼:“哪的事。我的心意很好猜。我是生意人,谈的都是生意的事。我的心意唯有一样:赚大钱,成事业。” 韩君和沉吟道:“暮姑娘上次说的事,家父考虑了一下,还是想不出有非合作的理由。” 江湖?武林? 对于当朝太师韩侂胄来说,有点像鸡肋,不吃也罢,但真不吃,又好像有点……可惜。 暮成雪是捏住了韩侂胄的心理才来的,自然不会把韩君和的场面话当真: “史家公子,如今可是武林盟主呢!听说杨家公子也想过争一争,只不过没争到而已。 “一件事物有很多人眼红,必然有其价值所在。君和,这个道理我相信你懂。况且我说的,可不只是江湖,不只是武林。” 在汗青盟的《武林快报》之前,朝报是唯一公开发售的报纸。 朝报的读者早就不只是官员,只要会识几个大字的,都喜欢看;不识字的,也喜欢听人讲。 自从有了《武林快报》,其受欢迎程度是朝报不可同日而语,它的影响,朝廷官府也不是视而不见。 只不过是没将它放在心上而已。 第45章 谈个大生意 只要汗青盟只要《武林快报》没有策动谋反,在绝大多数官场之人看来,武林啊、江湖啊,能成什么事呢? 韩家父子也同这绝大部分的官场中人一样,并不是很在意武林的闹腾,所以在和武林人士套近乎上,韩君和确实不如杨石和史珂琅那样主动。 现在暮成雪也想分武林舆论界的一份羹,并向韩府寻求合作;出于惯性,他们并不热衷。 纵然她许了无数好处,甚至包括解语轩的三成干股,可是,韩府,似乎也不少这点钱。 是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依她所说,全面介入武林呢? “江湖永远是个不稳定因素。”暮成雪道,“别的不谈,四大书院,你们就不担心?” 她这话说到了韩家的痛处。 几年前,韩侂胄与赵汝愚共扶今上登基。 然而赵汝愚于今上登基后半月升枢密使,再一个月后升为右丞相。 同时左相留正被罢,于是赵汝愚就成了唯一的丞相。 可武人出身的韩侂胄却没有这么好的回报,不但如此,赵汝愚还以韩侂胄是外戚之由,强烈要求把他排除在执政中枢外。 两人由此结仇。 不过,韩侂胄并不好相与。 他的外戚身份没有让他受多久的束缚。 他是一代名臣韩琦的曾孙,母亲是太后的妹妹,妻子是太后的侄女,侄女是当时的皇后。 更重要的是,今上对他的信任无以复加。 于是他利用言官和自己自由出入宫门传达圣旨的权力,很快东风压倒西风,打掉了赵汝愚一党。 赵汝愚一倒,他手下的大批文人也跟着倒霉。 当年在他的大力提携下,章颖、黄裳、彭龟年、徐谊、叶适等学问大家基本控制了朝廷言路。 甚至朱熹还做了今上侍讲——赵汝愚不但想在一时控制朝政,还想把他这个集团的思想植入今上的脑中,以便世世代代、徒子徒孙都不愁仕途——如今却一并被贬,他们的理论学说也被列为邪门歪道。 不过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些人都是吃文化饭的,门徒众多,分散在野,相当部分就存身于四大书院中。 他们在朝堂失势,看似一败涂地,可在乡野间、武林间、市井间,早早打下的言论基础在慢慢发酵,渐渐形成一股暗流,威胁着韩侂胄的执政基础。 韩侂胄主持发起北伐,这些人便通过各种渠道唱反调,韩侂胄寿宴上青二十七和楚乐一就听过很不少。 而《武林快报》也是阵地之一,谁让它的发行量最大、人们最爱看? “不过,最近《武林快报》倒是站对了位置。”韩君和笑道。 “他们的屁股今天挪这,明天挪那。你倒放心?”暮成雪冷笑,低头喝了一口茶。 青二十七一直没言语。 她本不擅长言语。如今看着暮成雪把她们分析过的条条纲纲化作一把把刀子甩去过,不由得相当快意,又有些艳羡:她怎就没这本事呢? “树挪死,人挪活。是人都难免会挪。”韩君和道。 “我说过。我谈的是生意。生意嘛,是要讲诚信的。而汗青盟的诚信是钱。他可以帮完史家公子就立刻又踩他,因为谁出钱,他就帮谁,说到底,他帮的是钱,不是人。 “我不一样,因为我不缺钱。我要的是官方授权,我想请太师准许由我解语轩来独家发布北伐的消息! “这对太师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前线战事,朝报不方便发;官方不说话,难道让《武林快报》报道些小道小消息、左右逢源以乱军心么?” 韩君和:“依暮姑娘所言,韩府只要默许,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大大的赚上一笔。听起来确实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是对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向来不怎么相信。” 暮成雪眨眨眼,楚楚可怜、无比动人: “我和你一样,不做亏本买卖,也不做无本的买卖。这事要成了对我来说自然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因为我要借太师的权势,我要借大事件吸引眼球。我要官方承认的身份,与汗青盟《武林快报》江湖出身不同的官方背景!” “君和,这事儿要成了,韩府就不用担心四大书院的人成天在背后嚼舌根、泼污水了。言论的阵地,可是要保住的哟。 “你需要的,是一把刀,而不是盾。我恰恰就是一把好刀。” 韩君和:“就怕这把刀,被人刀柄倒置,反倒割伤自己。” “难道铸刀不是为了先杀敌么?再说了,你的敌人,目前也是我的敌人。”暮成雪说着,爆燥地道:“老娘今天很不爽!” 呃……青二十七还真有点受不了暮成雪老是突然冒出来自称“老娘”。 韩君和失笑,问道:“今天伏击你们的人,是他的人?”他,自然是史珂琅。 暮成雪:“你们打交道这么多年,总该知道十全弩手是他的法宝。” “另两个倒是看着面生,知道是什么人吗?” “废人谷的人。肖仙肖留白,‘金箭’许自空。肖留白派人在废人谷和石飞白打架的时候你不也在场?”暮成雪依然愤愤,“我看接下去他们也安分不了。” 废人谷从不知名的地方而来,怕是之后不再会甘于无名了。 “所有人,都想借北伐做文章啊!”韩君和朴实的黑脸上现出诡异微笑,“家父的这个决定,是多少人期待着的?” “四大书院想必期待败局吧?其实他们也算厉害。”暮成雪说完,也停了嘴。 以舆情言论为矛,是最好的攻手。攻的就是韩家一向不怎么样的声名和他武人的身份。他越怕人说,越心虚,就越容易同意与解语轩合作。 暮成雪停下,青二十七接口,谈起了《新闻》关于为北伐造势的策划案。 在这个方案里,包括了最快最新的战报,前线战士的特写,亦有战时阶段分析。 分析的,自然是韩太师如何惮心竭力全为国家着想的点点滴滴。 还有,还有韩夫人及小姐发动朝廷女眷为北伐将士义卖闺中绣品的活动。 “嗯?”韩君和挑中重点,眉头一皱,“义卖?这如何说?” 青二十七解释道: “从前女眷助战,都是做鞋做袜送予前线战士,固然鼓舞士气,但是达不到实打实的效果,不若拍卖她们亲手所绣之品,一样鼓舞士气,还可就此筹募资金,买粮买物,直接送到前线,性价比更高。 “当然,如果韩夫人韩小姐能说动皇后牵头,那益处更多。” 几年前韩皇后病逝,为续后之事,韩家投过现今杨后的反对票,杨后一系因此一直与韩家不和。 与助战北伐这种难以拒绝的理由修复关系,或说是拉她下水,不失为好办法。 当然,借这件大宋从未有过的事搞点轰动的效果,提升《新闻》之声名,才是青二十七与暮成雪真实的目的。 大宋民风开化,以文治国,才女遍地,而无文才的女子也难免有争胜求名之心。 近至京都临安、远至建康府江宁府,早有好事的子弟给各府的小姐们排了一个榜,谁的容颜娇艳?谁的风姿绰约?谁的气度不凡?谁的才华难掩? 他们用投票来评定美人们的分值,以此为乐。 这事儿抬不上明面,但实际上闺秀与纨绔们都很在意。 在黑市里,甚至还有人专事博彩,博的是这些闺秀的排名情况、嫁得好坏。 当然,嫁出去之后的闺秀便自然下榜。 解语轩要主办这绣品竞拍,必然会影响闺秀榜的排名。 想那些闺秀平时就暗争长短,定不能放过如此大出风头的机会。 而大宋民风再开化,女眷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平时偶有诗作一两首传出,都会被坊间竞相收藏;这回来个绣品拍卖,想来不少人都会想借此一窥闺秀、暗近香泽,就算看不到、亲不得,那借物遐想,也是好的。 在铁血战事中加了一点儿暧昧的香艳味道,说出去的名声又好。这确实很可能成为个席卷全大宋的热点。 “这事儿的前期后勤,自有我解语轩一手包办。”暮成雪加了一句,“韩府在解语轩的三成干股,我永远不会收回到自己手里。你们的影响力,始终有效。” 这代表着,就算有一天韩氏亦有下野的命运,他还可以像如今的四大书院一样,有一方为自己说话的舆论舞台。 占据了这个舞台,就可能有东山再起的时刻。 毕竟大宋也是个官员要名声的时代,前朝之王安石出山前,可不也积了很多声名,人虽称之矫情,但到底当时是成功的。 当然,前提是韩侂胄没死透。 算起来是名利双收的买卖。 关键是韩侂胄还有足够的自信继续在大宋朝堂长袖善舞。 而暮成雪及解语轩所掌握的人脉资源也是一块大肥肉。 如果她不找韩家合作,而是转向他的敌对方——史珂琅的警告,不就是不让他们走太近吗? 韩家的拒绝,就是给了史家机会。 韩君和的沉默,让她们明白这事已经办成了八分,于是起身告辞,静待下文。 韩君和体贴地备下马车送她们回去。 马车往来路前行,走到她们遇袭的地方,但见残车羽箭,早被人收拾干净。只有藏过弓弩手的稻田无法隐藏被践踏过的痕迹。 暮成雪对青二十七提起她们去品松山庄之前,她与韩君和打的机锋:“我送韩家的小礼物,是把余火卖了。” “卖了?卖得好!他本来就是金国奸细!而且他还欺骗白天天的感情!”青二十七想来就生气。可是…… 暮成雪表情却是讪讪的:“卖了的意思……就是用了非常手段。” “非常手段?” “说了不生气?” “说呀。” “我利用了一下你家百合公主。所以……” “什么?所以她呢?” “所以她被禁足了。” 欺骗利用白天天诱捕余火,白天天眼睁睁地看自己心爱的人被逮走。 他的眼神悲凉且自嘲。本以为虽然有政治国界之分,但情感好歹是真的。 可是又怎么样呢,他被押走前说道你一次我一次从此互不相欠…… 那种决绝,青二十七能想像。 白天天委曲又无法解释的无奈与伤心,她也能想像。 但不这样又如何? 青二十七黯然道:“让她早点死心也好,两国交战,他们到底不可能。就算不交战,她也是要配金国王子的,怎么也不可能。” 情之为物,本来不随人心意。 “可是伤了她的心啊。本来可以不这样痛苦,让情感慢慢淡掉好受些。” 暮成雪陈述了这个事实,语态中毫无感情。 她说得对,而青二十七却好奇,暮成雪,她的感情归属又在何方?毕再遇?陆听寒?石飞白?还是青二十七不认识的谁人? 青二十七摇摇头,不想再提。 忽然想到一事:“喂,废人谷那出戏是演给韩君和看的吗?你也埋太深了吧?” 暮成雪微笑:“没有啊。不是演的。肖留白和石飞白争权是真的。韩君和看到的一切,也都是真的。不过很凑巧地,那相当于是在他心里埋了一个钉子。” 这个钉子就是让韩君和相信,暮成雪是双方都在拉拢的,而如果她被某一方拉拢,和另一方就是基本敌对的。有肖留白和石飞白的敌对为证。 当然,埋线是必须的。 就在两天前的四月十五日,临安城西江陵青萍剑派驻地突然闯进了一个疯子。 这疯子目光呆滞,进门就挥剑乱砍,砍得青萍剑派好几个弟子手脚全断。好不容易将这疯子制服,究其来历,方知是琼州南海剑派的人物。 无缘无故被杀上门来,青萍剑派自然不会善罢干休,直接将此人押到了清镜门,要求清镜门秉公处理。 而此人也甚奇怪,昏迷了两天两夜后醒来,却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于是半袖门只好出动门人追查此事。 在解语轩真正的大动作之前,像这样的小动作还有不少。譬如,好好考虑了很久,决定将京城里一家尤记印书局买了下来。 第46章 闯宫与逃宫 解语轩的动作不断,青二十七亦做了一些准备:譬如,她去找了当初与她一起受训,被早早被汗青盟剔出门的青三十。 青三十虽有缺点,但好歹也受过相关训练,比完全未接触过这行的素人强。 当然,她也有帮助旧友的一点小私心了。 开禧二年四月十七日,细雨依然飘着,青二十七坐在暮成雪的马车上看出去,雾蒙蒙、雨蒙蒙,很好看。然而这一切的平静,都不过是假相罢了。 暮成雪突然问青二十七:“晚上……我要进一趟宫。你想不想随我去?” 来找韩君和,那是因为要解说《新闻》的策划案才带上她。 宫里……青二十七的猜想没有错,暮成雪的触角无处不在,哪怕是宫里。 可是宫里,暮成雪实是没有叫她陪着的必要。 她问青二十七随不随她去,唯一的原因只会是白天天,她想弥补一下青二十七,安排她们偷偷见上一面。 青二十七不傻,当然不会拒绝。 雨下了一整个白天,到晚间倒是停了,然空气依然微闷,想是还在酝酿着另一场雨。暮成雪与青二十七穿上宫女的服装,趁着夜色来到了宫墙边。 此时的宫门早已关闭,她们不可能从宫门光明正大地进宫。 甚至从理论上说,宫门已落匙,她们连宫门都不可能进。 不过所谓规矩都是人定下的,人既然能定规矩,自然也能破规矩。 暮成雪今晚要见的人有足够的权势,可以让偏宫的一处小角门悄悄开启,让她们进宫。 在黑暗幽静而又充满警觉的紫禁城里,一位太监点灯在前方引路,灯火温温的晕黄,像是引灵灯,让人想起这样那样的宫廷秘闻。 他没有多说话,她们亦不多话,时不时地与一队禁卫兵,或是另三两个太监宫女交错而过。 冲天楼、日介亭、绎已堂,御书阁、凝香堂、整暇堂,青二十七一路行,一路记方向。 这是大宋的皇城,国家的心脏。 城有三门,南称丽正,北为和宁,东曰东华。 方始南渡时,官家尚以汴京之制侈而不可为训,较为简易,然偏安日久,宫室不断增建、修葺,早已超过了当初汴京的规格。 如果将皇城当作四方形,皇帝陛下是在皇城的西南部分上朝办公,举行大典, 在皇城的东南,则是东宫的位置; 后宫及两处御苑则在皇城的北部; 南北之间,有长一百八十楹的锦胭廊为界,分开了正朝区、东宫与后宫。 她们要去的地方,正是后~宫。 因而是从和宁门附近进的偏门进去。 行不多久,意外而又不意外地,遇见了那位在御厨大赛上夺得头筹,如今正得圣眷的张御厨。 他之所以也在这个夜里行走在宫里,乃是因为文杏馆的沈婕妤想要一碗嫩鸡蛋羹做宵夜。 这位沈婕妤新近得宠,本是悍妇一枚,又是红人,更加嚣张得不得了,前晚就因为宵夜送来时凉了一些些,发了好大的脾气,险些把送宵夜的小太监脚儿打断。 因此今晚张御厨亲自带人送宵夜,也算是为前日的闪失补过。 遇见青二十七和暮成雪的时候,张御厨正着急着一时找不到人回御膳房取沈婕妤点名要的胡酱。 张御厨向为她们领路的那位公公借宫女,帮忙端鸡蛋羹去文杏馆给沈婕妤,好让他身边原带着的宫女火速回御膳房取胡酱。 端鸡蛋羹而已,又有张御厨在,只要少说话、不出错,总比和张御厨在这里纠缠着惹人注意好。 领路的公公想了一想,又看暮成雪一脸安然,对青二十七很放心的样子,便暗示了一声借完要赶快还人,才不情不愿地将青二十七“借”给了张御厨。 青二十七与张御厨没有任何交谈,两人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地走着。 张御厨将青二十七带到文杏馆。 文杏馆在后苑小西湖边上,花径幽幽,美景怡然,皇帝陛下自然不会亏待自己喜爱的妃子。 不过文杏馆最好的地方,不是因为它美,而是因为它离位于小西湖湖心岛的清赏堂最近。 清赏堂,正是百合公主白天天被禁足的宫室。 青二十七并非不知深入内宫乃是件很危险的事,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轻身而进、全身而退,然而,她无法驱散去看望白天天这似乎有点愚蠢的念头。 去见白天天,当然不会对她的境地有任何改善,但是在她脆弱与难过之时,青二十七真的很想去陪陪她,哪怕只有一会儿。 潜意识的另一个想法是:她蠢,但暮成雪不蠢,暮成雪既然默许甚至是怂恿她入宫一趟,那么必然有她闯宫的必要。 今晚穿的“宫女服”是特制的,一面是宫女服,一面却是全黑的夜行衣,只要将衣服反穿,就能瞬间换装。 青二十七向张御厨道过谢,换装完毕,悄没声息地掩到小西湖边的灌木丛。 通向清赏堂的唯一通道是一座石梁桥。引桥与宫径相连,灌木丛沿着路直到湖边。 石桥很长,桥下有梁,每一丈便有三根桥柱支撑。 两队侍卫轮班在桥上巡逻,无一刻放松。 想要对付胆大妄为、心意难猜的百合公主,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想来也花了一番心思。 要过桥,当然不可能从桥上过,只能走桥下的“道”。 在这个过程中,最难的莫过于避开侍卫的眼神,从湖边的灌木丛下到桥底。 青二十七深吸一口气,等待着侍卫交班的那一刻。 在暮成雪与青二十七的计算中,只有这一刻的些微松懈与不注意,才能令青二十七安然过桥。 今天十七,月亮还圆着,但却藏在厚厚的云层中不见脸儿,正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哦,不是杀人夜……青二十七暗道,因为她是来探望人的,不是来杀人的。 她最多……只是来杀鸟而已。 脚步声响,交班的侍卫来了。 青二十七手心扣住一枚石子,正待依计划打向湖边树上的鸟窝。 不料清赏堂那边突地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众侍卫一阵小乱,不由自主地向那方向看去。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就在这一瞬间,青二十七从灌木丛往湖里跳,手在桥边一搭,已隐身到石桥下的石墩之间,手脚并用扳住石头,伏在桥底,像壁虎那样缓缓向桥的那头爬去。 她的精神集中在不被发现上,并没有听到几块石板之隔的桥上,从清赏堂跑出来的宫女忽匆匆地和侍卫们说了些什么。 只听到侍卫们脚步急了起来,几人留守石桥,另一些却向清赏堂而去。 有什么事发生吗? 青二十七心里想着,很好,这是个机会。一边加快爬行动作。 突如其来的混乱确实帮了她一个大忙,让她得以顺利过桥。 一过桥,她就变身为“宫女”,堂而皇之地向清赏堂走去。 清赏堂是个很冷清的地方,然而这冷清的地方,却被白天天时不时地闹出的动静,让变成了皇宫里的极热闹处。 青二十七行到一半,正遇见从清赏堂退回来的侍卫,她忙闪到路边,低头相让。 只听其中一个侍卫低声报怨道:“大半夜这不耍人么?” 另一个则叫他噤声,却禁不住又有人低声抱怨。 这队人渐渐远去,青二十七站住,运气凝神听那远远传来的声音,不由觉得好笑。 想来是白天天假装有人行刺,生生把这些侍卫喊去耍了一番又赶走了。 这等胡闹,倒很有她一贯的作风。 清赏堂就在眼前,小院落,因是公主所居,侍卫都在外围守卫。 此时院门紧闭,里面的灯火也已熄了。 青二十七换上夜行衣,借软红十丈之力,翻墙而过,又卷住屋檐,飞身上了二楼。 依暮成雪所给的信息,那正是白天天的寝宫。 房间富丽堂皇,唯一与别的姑娘家闺房不同的地方是,桌边立着剑架,想必平时放的是白天天从她父亲那里弄来的寒光剑。 不过奇怪的是,此时剑架上的剑却不见了。 房中一张木眠床,床上帐帷低垂,床上躺着一个人。 可能是因为刚刚才闹过一场的缘故,床上的人的呼吸不甚均匀。 青二十七走上前,刚想唤白天天,不防身后暗风袭至,她不假思索反扣来人脉门,交手一招,是只女人的手! 她不及回头,低声道:“小白是我!” 不想打个照面,却是张宫女的脸。而这宫女陡然被青二十七拿住,竟然没有大声呼救,只是满脸惊恐地看她。 青二十七心中一动,挑开垂下的白色床帏。 白晃晃的剑光闪动,她腰肢一倒,侧身让开,另一手百忙中拈住了剑身,再次道:“小白是我!” 定睛一看,床上那女子穿红色宫服,长发披肩,苍白的小脸上带着三分青涩的稚气,明显是实战经验不足,被青二十七拈住剑身后,正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办好。 她不是白天天! 那白天天又去了哪里? 床里床外的两个女子都没有叫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 青二十七的脑子瞬间转了又转,明白了一件事,不由得一千万分的后悔! 白天天逃走了! 事情有这么巧,就在她潜进来看望白天天的这一天,也是白天天定下逃走大计的这一天! 自被禁足清赏堂,白天天就玩足了猫捉老鼠的挑逗游戏:不断地调戏侍卫,不断地找他们麻烦,直到他们无可奈何又疲惫。 青二十七一千万分地后悔,在桥底下时,她为什么没有认真地听听桥上的声音,或是偷眼一看桥上的人! 她怎么就没想到,白天天会假扮成报信的宫女,在那个时刻偷偷走脱?! 她们竟然这样擦身而过! 白天天!唉!这是大内啊! 青二十七心中暗怨,可忘了自己也是那妄想在大内自由行走的人。 “我是你们公主的朋友。”青二十七飞快地说,“我是青二十七。你们如果是她心腹,想必听她提过。” 二女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有点疑惑。 疑惑个屁啊! 青二十七忍不住心中暗骂,说道:“天山童子鸡你们知道吗?” 二女点点头。 嗯,好得很,她们终于开始相信她了。因为天山童子鸡这个浑号目前还没有流传到他们这私密的小团体之外。 简单问了两个宫女几句,青二十七知道白天天将从皇城西城墙的方向逃走。 那里靠凤凰山脉,又是御酒库、御药院、御马院的所在,本来就不算皇宫重地,守卫也没这么严格。 只是,她要如何才能穿越从小西湖到西皇城之间的后妃居所呢? 她想了一想,道:“我去引开侍卫,助你们公主走脱。” 又向偷袭她的宫女道:“你去告诉侍卫,就说你们公主不见了。” 开禧二年四月十七日那晚驻守清赏堂的侍卫们想必很郁卒,因为公主的宫女们短短半个时辰内来烦了他们两次,可他们偏生又无法发作。 那可是世上最难缠的公主百合啊! 所以当公主的宫女来报说公主失踪时,他们犹自以为是公主新一轮的戏耍,与那几个婆娘颠三倒四地扯皮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 什么!公主失踪! 百合公主这次是真的失踪了! 等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时,几乎跳了起来。 公主失踪!那他们的脑袋和前途怎么办? 这注定是个不甚平静的紫禁城之夜。 侍卫们将百合公主失踪之事层层上报至皇后娘娘时,暮成雪正在皇后娘娘的仁明殿与杨后话家长。 皇后娘娘的家,自然是天子的赵家和她的娘家杨家。 至于为何暮成雪会和杨后搭上了关系?这似乎是个不需要问、也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难道暮成雪会告诉别人,杨后入宫前和她是小姐妹?或者她帮杨后搞了点小动作邀宠固宠? 这些都是可能的真相,或者根本就没有真相。 真相是暮成雪会和杨后两个人在仁明殿分主宾之位而坐,促膝长谈。 当然,杨后并不心平气和,不复母仪天下的雍容,反而有点……气急败坏。 倒是暮成雪十分地气定神闲,成竹在胸。 第47章 互相利用的关系 仁明殿中,杨后正恶狠狠地道:“我为什么要给韩老贼搭这个手?” 她依然没有忘记当年是韩侂胄强烈反对她封后,亦或者也难忘是韩侂胄的侄女、前一任的皇后曾经给她甚多欺侮。 宫帏之间本多事,这座宫殿不知纠缠了几多怨魂,以至于安稳地在后位上呆了好几年的杨后不得不始终提着神经,生怕有一丝的闪失就会再次跌落到尘埃中。 这种担心及上位艰难的过往,让这位母仪天下、但计智普通、目光短浅的妇人,变得更加记仇且护短。 暮成雪微微地笑了:“娘娘,战事未起,您可以有主和的态度。可是战事既起,您就无退后的缘由了呀。” “哼。”杨后冷笑道,“我不给他丢绊脚石他就该感谢我了。” 暮成雪:“如果这世上有一块不着痕迹的绊脚石,不知娘娘想不想用?” 杨后:“用!当然用!我非把韩老贼赶出朝堂不可!” 暮成雪嘻嘻笑起来:“您看,您自己都没意识到今晚我和您说的这事,正是最大的一块绊脚石呢。您说,这算不算不着痕迹?” 杨后一怔,满面狐疑。 暮成雪俯耳过去,轻轻在她耳边说了四个字:“北伐必败。” 杨后大惊。 只听那胆大妄为的女子道:“您现在支持他,一是为自己的名声。二来,也是缩紧他颈中绳套。” 这套中了韩侂胄脖子的绳索,当然就是北伐。 那女子美艳无双的脸上露出阴毒一笑:“娘娘,对付一个人,可得有耐心。亦要做出千万种帮他为他的姿态,那才叫妙。” 她又对杨后低语了几句,正是那几句话让杨后终于下定决心,亲自出面主持大宋闺中秀品拍卖大会。 那几位侍卫来报公主失踪之时,她们正谈到了史家的问题。 杨史二家本为隐隐中的盟友,但在武林盟主之事中,史珂琅抢尽杨石风头,杨后颇为不爽。 然经暮成雪细细分析利弊,杨后方同意她的想法,即,他们是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这样的前提下,计较太多没有好处,还是要看后续,就把史家当成在为她皇后娘娘打工又有何不可? 乍听白天天失踪,杨后什么都顾不上了,“呼”地站了起来:“这个顽劣丫头!” 有外人在,暮成雪低首侍立,尽宫女本份,听此消息,不由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事显然超过她的预计。 因为随后仁明殿又有众多侍卫来到,领头侍卫在外头向殿中领事太监报告的消息,不一会儿便传进殿内:御书阁有异动,或是百合公主出没。 为以防万一之故,各宫悄然提高了警卫级别。 御书阁里的那个自然不是百合公主白天天,而是青二十七。 御书阁在小西湖的另一边,庭有云檀,古枝纵横,盘根错节;登高望远,临渊羡鱼,正是是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进到内部,则见阁中全铺着厚厚地毯,旁有龙纹香炉,此时盘香已熄,只残留着些些烟火余味。 堂中正上方摆有龙椅和书案,两旁则是四张雕花木椅和茶几,想是皇帝平时接见臣子时所用。 这些摆件的后面,是数十架几米高的书柜。而左面窗下,则是一床短榻,那是皇帝陛下读书累了休息之处。 在入宫前,青二十七从暮成雪那里看过整个皇宫的地图,并牢牢记于脑中。 白天天向西而逃,她要吸引侍卫,自然和白天天选择的方向相反。 而御书阁又近皇后的仁明殿,去那里搅个局,回到仁明殿找暮成雪也比较快。 暗夜沉沉,青二十七闪身进御书阁。 有些皇帝喜欢把御书阁当成寝宫,夜批奏折,还好咱们这位今上一不爱书、二不勤奋,因而此时守卫并不森严。 她的计划并不复杂,就想毫无创意地去那里放个小火,然后喊人救火,并把随手拿的能彰显白天天身份的首饰丢在显眼的地方而已。 不过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就像暮成雪没有预计到青二十七会闯入御书阁一样,青二十七也没有料到在她进入御书阁前,已经有人藏在里面—— 彼时,她正站在龙纹香炉前,环视了下御书阁的内部。 她发现御书阁的防火措施不错,房梁是瓦砖所建,屋角有存水的大缸。 她对此相当满意,因为她只想捣乱,可没真想烧掉这藏书万卷的好地方。 然而,就在这短短时间的站立中,青二十七突然感觉到一阵阴冷的威压。 杀气!沉重而凌厉的杀气! 多年训练得来的直觉在警告她,这屋中有人!有高人! 她不动,一动不动。沉下心,分辨那威压来自何方。 沉沉暗夜,无月无星,天空中的云朵迅速地移动着,轻轻摩擦着。 青二十七的额头些微地沁出汗来。 身周的某人和她一样保持着防守皆备的态势,谁先动,谁就是给对方破绽。 人都怕寂寞,天上的乌云亦如是。 它们在广阔的天空好容易相遇,绝不会仅仅满足于擦肩而过。 它们要碰撞!要狠斗!要彼此溶化! 一道亮光闪过! 就在这一瞬间,青二十七感觉到一缕微风,直拂右肩,心神随之轻微一震! 一股热流随着这轻轻一震向体内袭来。 她急沉肩卸力,就地一滚,也不回头,软红十丈出手打向来者下盘,身子却窜入了书架之间,顺手一推。 雷声轰隆隆,排满书本的书架亦在她的齐推之下向身后那人倒去,发出嘎嘎声响。 然那人身子轻晃,竟是从被青二十七四处乱甩的书册中穿了出来,连半页纸都没沾着他身。 又是一道闪电,打亮了对方脸上戴着的银光四射的面具。 肖留白?他半夜到这御书阁干嘛? 青二十七脑子飞转,不及多想,身子急向后掠。 她并不想和敌我难分的肖留白有正面冲突。 不错,敌我难分。 他与石飞白不和,他投靠史珂琅,他偷袭暮成雪。这些都代表不了他的真正立场。 就如暮成雪一面与韩君和谋求合作,一面又彻夜来见杨后,这些都代表不暮成雪倾向哪一方。 青二十七不知道暮成雪对肖留白的控制力到底有多强。但是知道这个人对暮成雪来说是有用的,非常有用。 至于要怎么用,那在暮成雪的谋划中。青二十七明白一些、猜到一些,但不可能知道全部。 所以她退。 她的目的本就是在白天天偷跑的反方向弄出点动静来,分散追捕她的侍卫的精力。 倒得稀里哗啦的书架,已经成功地吸引了巡到御书阁的大内侍卫。 他们一进门,就会发现百合公主平时所戴的碧玉点金凤正放在台阶上,并且压着一封公主的亲笔书信: “父皇母后:孩儿不孝,远游他方,切莫为念。” 信是真的。 白天天怕帝后因她逃走而责罚涉事的宫女侍卫,特地留下了这样的信。 本想等天明她走远了,再由贴身宫女交出去,但现下却先被青二十七用了。 大内侍卫冲进御书阁的同时,显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肖留白放弃了对青二十七的追杀。 他看了青二十七两眼,这眼神青二十七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始终想不起来。 她只能判断,他对自己没有太大的恶意,因为他立刻向后,从后窗跃了出去。 不等他双脚落地,身后数道疾风刮来,然而他的身法太快,那些来袭的弩箭反倒像是在跟着他跑,还跑不过他。 几个旋身,他消失在雨幕中,而身后则有几个黑黑的人影随之而去。 青二十七目测追赶他的这几个人武功不弱,想是大内中的高手。 显然,他这是主动为她引开敌人。 承他的这个人情,不知几时能还上。 青二十七暗叹口气,悄悄地爬上了房梁,心中腹诽:白天天,你下次要怎么请我啊!为了见你一面,我又是爬桥底又是爬屋顶,你说我容易嘛我! 庆幸的是,这奇怪的爬上爬下的夜晚,青二十七得以全身而脱。 数日后,青二十七从暮成雪处得知,白天天自由了。 百合公主则没有自由,因为她一病不起,并在数月之后不敌病榻缠绵,郁郁早逝。 其时北伐战场一片糜烂,金兵压境定盟,大宋皇帝只好另择一位宗室之女送嫁和亲。此是后话。 开禧二年四月二十一日,韩府传来消息,那事儿成了。 大宋闺中秀品拍卖大会将与解语轩的重整开业同步开始。 与此同时,《新闻》对北伐及诸将的访问全面拉开;印刷、发售等技术问题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这些事都是开禧二年四月十七日那天暮成雪四处奔波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很不错,然而青二十七有感觉,暮成雪胸中所藏之事还有其他。 那天她很狼狈地走屋顶路线,一身脏一身雨地到仁明殿外等暮成雪。 乍见她灰头土脸的样子,暮成雪一下笑出声来: “小青小青,你叫这名字简直不能显示出你的特点!你应该改名叫小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花猫!” 青二十七那个气啊! 一路当先,不怎么理暮成雪。暮成雪又忙忙地扒上来道:“别生气嘛!小猫也挺可爱不是嘛!又很贴切!……见着你家百合公主没有啊?” 青二十七住脚,猛地转身。 暮成雪似乎吓了一跳:“没见着?” 青二十七看了看她,继续在前走。 暮成雪亦步亦趋地道:“她不是偷跑了吗?不是你帮她跑的?” “暮成雪你耍我的吧!肖留白到底是不是你的人?他去御书阁做什么?你故意让我去弄这番动静好引开侍卫让他进去对不对?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也跑进了御书阁!你下次要做什么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啊!” 暮成雪这回真的吓了一跳。 只是不知她的惊,是因为青二十七在生气,还是因为事情出乎她的意料。 然而她很快地恢复过来,脸上露出了娇艳无比的笑容:“我相信我们有默契。” 默契。 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到底有多准?青二十七无法准确评估。 很多事,人们总以为对方“总该”知道,“总该”明白;实际上却往往在似是而非的“默契”下,越走越远。 青二十七明知这样的道理,却不能把自己变得和暮成雪一样。 在很多时候她都不愿把话说到白。 在她看来,有许多事无法宣之于口,还有很多事亦无需明说。 譬如说她无法去问暮成雪,她与毕再遇之间到底属于哪一种关系。 她也不会问暮成雪,她的胃口和野心,是否只有吃掉汗青盟那样大。 她问的永远是能问的问题:“肖留白是你的人吗?” “不是。非要界定的话,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和石飞白要争没错,但他们有相同的终极目的,就是让废人谷杀入中原武林。” 暮成雪顿了顿,又道:“当然,你也可以想像力再丰富点。他们在南诏,有类似国教、国师的地位。” 南诏小国,或许也想在大宋对金的北伐中谋取一些利益。 这个前提下,他们一分为二,分别投资在主战派和主和派身上,未尝不可。 暮成雪:“他去御书阁找的东西,恐怕和石飞白要找的东西一样。” 也就是说,她知道石飞白晚上要潜入御书阁,让青二十七进宫搅局,不只是让她借机见白天天,也是暗助石飞白、帮他打掩护了? 只不过,她没有意料到肖留白也进了宫去了御书阁。 而青二十七遇到的是肖留白而非石飞白,显然是石飞白被肖留白赶走了! “石飞白居然打不过肖留白!早知道我就投资肖留白了!”暮成雪气愤得很,这气愤又带上了三分顽童气。 青二十七知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暮成雪不会再透露更多。 不过暮成雪坦白带她进宫确实有要利用她的意思,这点让她心情稍好了一点,至少好过她被暮成雪骗到底。 看着那个绝色的女子,她忽然想到一事,不觉嘴带微笑,心中腹诽。 第48章 古代相亲大会 青二十七笑得诡异,却不料暮成雪一下猜中她心中所想:“小青同学,你别在那里幻想我是当朝李师师了!我对皇帝陛下没兴趣!” 呃……好吧。你对人家没兴趣,说不定别人对你有兴趣呢? 回到解语轩后,石飞白好几天都屁颠屁颠地跟在暮成雪身后,对进宫无果的事,又是道歉又是愧疚又是解释,惹得大家偷笑不已。 时间推移到开禧二年四月二十一日,这天发生的最大一件事,是梅沁的登门到访。 那个女子,从来都很会打扮自己,浓妆淡抹,皆尽相宜。 今次她穿枚红轻纱,少不了袖间一朵梅;而暮成雪则是天青色水云宽袖襦裙。 她二人本就一淡一艳,今天穿的衣服却是与其人相反地一艳一淡,偏偏全无违和感,果然美女就是美女,穿什么都是美的。 这两位武林中最美的女子对坐在风荷居中,初夏的风轻抚,浅绿深绿层层叠叠的荷叶摆动着,偶然传来一两句歌女的低吟,谁能想到这么美好的情景,二人谈的却是江湖对决、权谋度势的大事? “我听说,暮姑娘最近会有大动作?”梅沁脸有病容,在寒暄转折了许久后终于切入正题。 而今天的暮成雪也少见的有耐心,居然忍住梅沁转了这么久。 青二十七猜想,她是将梅沁当成一个可以匹敌的人来看待,所以才还没有发火吧? 暮成雪眨了眨眼:“梅二姑娘消息很灵嘛!” 梅沁:“暮姑娘说笑了。你要做的不是小事,不可能瞒,你也没有刻意瞒,不是么?” 暮成雪:“瞒不住嘛,自然就不瞒了,瞒也没用。” 所有的前期动作都在进行,而相应的造势活动也已跟上,江湖间都知道解语轩下一步的安排,这本不是秘密。 “这本不是秘密。”暮成雪低头喝了一口荷叶茶,笑道:“不知梅二姑娘来问我这不是秘密的事,却是为何?” 梅沁亦端起茶杯,闻了闻茶香:“好香的茶。解语轩出产的东西,果然都是好的。” 暮成雪一笑,自傲从容:“不好的,做来何用?我的茶好天下皆知,可不到解语轩,你便喝不到,这就是解语轩的金字招牌。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梅沁报之一笑:“独家虽好,不若用这金字招牌,让别的茶馆酒肆亦加盟分销,岂非所得更快更多?” 暮成雪轻轻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非是我不肯分别人一杯羹,乃是我这招牌若多人掺和,怕是变黑了再也描不金啊。” 梅沁:“暮姑娘多虑了。做生意的人,不外一个利字。有解语轩大好招牌来用,涂金还来不及,哪里会抹黑?” 暮成雪:“梅二姑娘深闺寂寞,不知世事与世人,向来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共枕眠,明天各分飞。” 梅沁脸色微变,轻声道:“我人在深闺,却也知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心爱的人弃你如敝履,实是无可奈何。虽则心中挂念如昔,又能如何?” 暮成雪盯住梅沁的脸,半晌说道:“做生意,是要讲诚信的。如果一方不诚,那便无可继续。” “我彭蠡湖此来可是一片诚心。”梅沁坚持道,“暮姑娘应该知道,我梅沁亦不只是一个人。”是的,梅沁及彭蠡湖,身后还有很多人。 然而暮成雪轻轻摇摇头:“既然如此,我们没什么可以谈的了。” 她又把茶杯端起,微微笑道:“我呢,朋友不愁少,敌人不怕多。”说完,抿了一口茶水。 端茶,自然是送客的意思。 梅沁乖巧地站起身告辞,临行前不忘相告:“暮姑娘,生意场上无常胜之事。下回咱们再坐在一起谈生意,不知会是几时,亦不知那时情形如何了。” 暮成雪冷冷道:“等着瞧咯,老娘又不是没见过大风大浪。” 好好送梅沁出门,待她走远,暮成雪拉开屏风,葱葱玉指直奔青二十七的脸:她二人在幕前对答,青二十七便隐身在屏风之后听。 见暮成雪指头一伸过来,青二十七忙道:“她是来试探你有没和别人合作的可能。” 见她脸色不愉,忙又道:“她是替汗青盟来问的。” 一个全新而有实力的敌人即将出现,汗青盟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这有违常理。 看起来与汗青盟八百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彭蠡湖梅沁来此一问,是夜保住底线的一种做法。 能合作最好,合作一段,再以一贯的强势作风以大吃小;若被拒绝,被拒绝的是彭蠡湖,汗青盟也未在后进前失了先驱的面子。 不过,夜不知道青二十七人在解语轩,他与梅沁的同盟关系,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样隐秘。 说到这些,青二十七突地心情一黯,想起了青十六,不,已经不是青十六已经不是她的青十六姐了。 江湖上传来的消息,青十六已经成为新任护盟者,回复本名,桑维梓。 不知道她是如何向夜解释青二十七的去向。 青二十七在夜的眼中,就算不是死人,怕也是个废人了吧? “好了,又瞎想什么呢?”暮成雪是那样聪明的人,她及时地制止了青二十七更飘乎的思绪。 青二十七收回神,继续说道:“说明汗青盟真的很看得起解语轩。当然也代表我们要防他们给我们使绊子了。” “你觉得汗青盟会从哪里下手?” “汗青盟自诩公正、权威,自然会找我们的不公正与不权威处。同时渲染他们的绝对公正与权威。” 暮成雪满意地笑了:“游戏开场,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是的。她们为了这一天,都准备了许久。 梅沁否认知晓楚乐一的消息。 但她一定也不会知道,无论谁的手里,楚乐一过不了多久便会被迫现身。 做生意,没有绝对的一本万利,更多的是互利互惠,你退一步,我退一步,再携手共进三步。 不知退,就不会有进。 青二十七亦暗自警惕,在她们弯弓蓄势、准备把箭射向敌人的同时,敌人想必也张开了一个大网,等她们自投罗网,再一并剿灭。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仿佛一个个碎片,只有将它们连起来,才能最终拼凑成一种生活。 人生即是如此,由无数的零件组成,慢慢组装,有时候你以为它已经成型,实际上只要一两个小部件脱出轨外、走偏了,就可能全然变了模样。 开禧二年四五月间,自大宋向金国宣战以来,取得了一些胜利,如在中线,江州都统制许进攻克新息县,光州忠义人孙成收复褒信县。 毕再遇的消息也时有传来。 在前线战报中,他是以“姿貌雄杰”,“武艺绝人,挽弓至二石七斗,背挽一石八斗,步射二石,马射一石五斗”、“出入阵中,万死莫敌”这样的字句存在的。 在一次拉锯战中,他真的用了青二十七说过的“羊腿计”。 而另一次战斗里,他引金人出战,且战且走,足有四次之多。待到日色已晚,则用香料煮豆丢在地上,再次引金兵出战,两军一交便佯败而走。 金人乘胜追逐,不想战斗了一天的战马却已饿坏了,闻到豆子的香气,俯首食豆,金人怎么用鞭赶都不走,于是毕再遇杀了个回马枪,杀得金军片甲不留。 许俊在他的军中,亦舍身杀敌,战功累累。 有一次毕再遇派他率敢死队夜半偷袭。他携带火种,潜伏于金营粮车之间,一把火烧了金军粮草,还顺手抓了金军二十余员将领,居功至伟。 这个勇猛的汉子,真希望他能与真正爱他惜他敬他重他的女子相度一生。 如此种种,都在青二十七的文字中鲜活,可是外人不会知道,青二十七与她文字中的他们,有超出文字的过往与情感。 开禧二年四月二十五日,青二十七在解语轩二楼的听风榭整理文字,伏案良久,方从文案中抬起头来,看向楼下的玲珑阁,天清云淡,暖风微勳,那里正热闹着。 从大宋各王府、各官员家中收集来的闺中绣品全都放在玲珑阁,主理此事的花千骨此时正叫人把那些绣品装裱好了排列起来,张眼望去,件件都是精品。 想来各位闺秀们为了在拍卖大会上出风头,没少在自己的绣品上下功夫。 本来嘛,说是募集资金、助战前线;但它终究也是能影响大宋闺秀榜排名的大活动! 谁的创意最好?谁的技艺最强? 何妨都比一上比,看到底谁比谁强! 何况,这活动有皇后娘娘的支持和韩太师夫人的主持! 宫中选秀在即,风闻皇后娘娘会悄悄知会皇帝陛下共赏绣艺,如果绣品出众、入得圣眼、贴了圣心,难说会有什么后续的事情发生。 退之来说,临安三少的母亲也都将到绣品竞拍会观礼,想那百合公主已然许嫁金国,虽因战事暂时搁置,但这三位公子的人生大事怎么也不可能着落在公主身上了,公主的退出就是吾等的机会…… 再再不济,如此盛会,各府的公子们必将竞相追捧,到时候冷眼旁观、择佳为偶,也不失好事一桩。 总而言之,青二十七听暮成雪与花千骨、石飞白讨论此事细则时,是一路听一路笑,笑到暮成雪十分受不了地问她:“你笑啥?再笑啊!再笑啊!再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青二十七忙将嘴捂住,憋笑道:“暮成雪,你这哪里是绣品拍卖会,你明明是在搞相亲大会好不好!而且还是父母相亲大会。” 暮成雪杏目圆瞪:“我就是搞相亲大会怎么了?我就不信谁搞相亲大会搞得过我!什么闺秀榜……老娘要让这榜那榜的,全跟着解语轩的风向转!” 青二十七吐吐舌头,这女人连相亲大会都要做得如此霸气。 石飞白依然懒懒地趴着,不时地往嘴里放零食,这时不由一脸崇拜地道:“小暮小暮,不如你也弄个绣品来参拍。我一定出天价拍下!” 暮成雪飞了飞眉毛:“好大的口气。你现在还在我手里讨生活呢!你哪来的钱?” 石飞白看了看自己修长的手指:“钱么,还不容易。” 青二十七笑道:“与其出钱不如出人。石飞白,不如你牺牲一下,男扮女装上场吧?” 话音刚落,石飞白凌厉的目光已追杀而至! 本以为他只手冻人掌寒气逼人,哪知这双眸冻人眼也如斯。 不想暮成雪却认真地思考起来:“小青你这点子有通!我看很可以把这个人捧成大宋第一美人!而且还横跨官府、武林、青楼三界……喂!” 说话间,暮成雪头上的翠玉步摇“叮”地一响,早被石飞白翻掌凝冰、削去半截。只听这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冷然道:“我不是女人!” 石飞白何止不是女人,他还是个真实的下得了狠手、忍得住骂名的人。 自半月前在解语轩中见到他,青二十七便试探地问了两声尼杰客、蝎美人等是否安好。 此二人当时在废人谷对青二十七颇好,又想到他二位欢喜冤家的种种好笑处,心中难免挂念。 然而石飞白却笑而不语。 再多问一句,他打了个哈哈道:“他们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下次相见,说不定你恨他们恨得要死,又何必现在修好?”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阴暗,青二十七理解,但是做不到,也希望自己的朋友不是那样的人。 不过,在险恶的江湖,这根本就是奢望。 所以,暮成雪不告诉她的事,她也就不再多问。 她最擅长的就是掩耳盗铃。 闲话不提,经过一番准备,闺中绣品支前竞拍会如期开场,参与其中的大宋闺秀们,大多原本就在各个榜上占有一席之位。 在这些女子中,有一个人特别引人注目。 前面说过,大宋闺秀榜上的闺秀在嫁出去之后自然下榜。 这其中只有一个例外,有位佳丽曾嫁世家赵从流之子,不过短短三月之后,竟然声称休夫,一怒还家。 第49章 三件绣品 参加闺中绣品支前竞拍会的女子中,有一位惊世骇俗的妙人。 以常人之心度之,嫁过人又休过夫或是被夫休过,早当归入残花败柳之列,然而这女子却反其道而行之,在云英未嫁时排名第九,休夫之后不但重新上榜,而且名次不退反进,连续两年排在了第五位。 不过,如果知道她的本事,就不会如此意外了。 旁的不论,单说女红,此女人称“织绣双绝”。 她能在手指间用彩丝织云锦,图案的锦,大至一尺,小则一寸,花艳草青、龙飞凤舞,无所不能,所谓之“织绝”。 如此巧手,又能丹青,故绣艺亦佳,人称“针绝”。 所以这绣品拍卖会的消息一出,大家都不由地暗想,花魁若非此女,还能有谁? 不要忘了,这女子不但技艺精绝,行事大胆,她还姓韩。 她正是韩府的大小姐、韩君和的长姐,韩君瑜。 在玲珑阁陈放的绣品中,韩君瑜的作品确实独出一帜。 她绣的不是闺中常见的花鸟,而是一幅山川图,名唤《秀丽江山》,以大宋疆土为中心,针角细密,构图严谨,五岳河海分远近之趣、城邑楼阁得深邃之妙,全绣在一块方形的帛上。 这不但技艺惊人,立意更跃于众人之上,加之暗合其父之政见,实是上上之品。 青二十七在听风榭瞥见此绣,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便下楼来细细观赏。心里想到自己所画的那笨拙的吴曦所进军事图,亦想到陆听寒胜她百倍的画技。 不知陆听寒回到川中故地,是否心有感慨;不知再见到他时,他是否已经不再对她有心。 青二十七有些黯然:她在想什么呢?!既然不能将心予之,就该倾心祝愿他另择佳偶,就像对许俊的感觉一样。 可在她的私心之中,她不愿他忘记自己。 是因为他是她最好的选择么? 呵,你可真够自私,并且卑鄙的。这对陆听寒何其不公平! 青二十七自嘲着,好阵出神,却见边上一幅绣品有点特别:只有一块冷石一枝枯叶一只孤鸟,绣线只用黑色,余者全部留白,倒像是一幅简笔画。 再待细看这异于众人审美的作品,边上花千骨指着另一幅绣品道: “唉,这史小姐绣的五子戏莲蓬,未免俗气了点儿,高户名门,本当更加高雅些才是。我看要和韩大小姐拼一长短的,只有杨家小姐这张观音相了!” 青二十七歪头看去,不觉一笑。 史瑯環是史家的姑娘,怎么可能是蠢人? 她这《五子戏莲蓬》取意多子多福,那正是对枝叶稀落的皇帝陛下的真心祝愿。 再说大俗也即大雅,这绣品热闹喜庆,寓意吉祥,所绣娃娃健康壮硕、憨态可掬,看似一样,其实神态各异,更兼手脚相连,浑然一体,实是心思巧妙。 韩杨史这三家,不但在武林和官府中挣名声挣力量,闺中之争,亦不落人后。 再取过杨小姐杨楠的绣品《法相庄严》来看,确有其所长之处。 杨楠用的不是平常针法,一般刺绣只绣一层,色彩全靠丝线表现,而她绣的层数要多得多。 花千骨对刺绣颇为内行,点评道: “杨小姐的绣法不简单啊。青姑娘你看,这绣了足有三层之多。 “第一层只是铺底色,按照绣稿的轮廓线和色块满刺一层,第二层便细了,像衣服、神光这些大片的部分,还有做为背景的云彩等等,都在这个阶段绣成。 “到第三层又更细,所有细微之处,脸的色泽,眼的光彩,就像真人似的……” 青二十七依花千骨的评点仔细看过去,果然看出点门道:杨楠这绣品有些地方甚至是以一根普通丝线劈成若干分支的细丝刺成! 丝线本就细,一条线再劈开,已经不能用“细若游丝”来形容了! 而用如此细线刺绣,表现出的细腻效果远非普通丝绣所能及。 所谓的“巧夺天工”,怕也不过如此。 “如何?”暮成雪不知何时来到身边。 “这三位大小姐都颇有家风呢。”青二十七一笑,轻声回答。 韩之野心,史之取巧,杨之繁复。 鹿死谁手,不得而知。 开禧二年五月初五是个大晴天,也是个好日子。 端午节,解语轩重张,《新闻》出街,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同日开场。 暮成雪很大手笔地花了很多钱,大手笔到青二十七非常赞同楚乐一对她的评价: “我最喜欢就是和有钱人交朋友了!你那到哪都不忘享受的调调真是让人心向往之、心艳羡之啊!” 凡来解语轩消费的,当天的解语轩名酒“梨花春”免费喝,如果消费到一定的数量,还有暮成雪的私酿、限量版“荷香”相赠。 《新闻》一份七个铜板。 不过附报送出的,有解语轩优惠券和特别定制的带有《新闻》报头标志的钱袋子,这两样东西的价值远远超过了七个铜板。 作为重头戏的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在《新闻》的首版公布了拍卖细则。 拍卖分两轮进行,第一轮拍卖中,所有绣品隐去闺秀的名字,接受投票。 选票登在初五至初八这四天的特别版《新闻》上。 也就是说,这几天的《新闻》是分两种版本的,一种是七个铜板的普通版,一种是印有选票的特别版,一份五钱银子。 拍卖会投票时间为五天,所有选票将在初九那天第一轮拍卖完结之时汇总计算,所得银子将全部作为助战资金投入前线。 在第一轮拍卖进行中,票数始终公开。 直到第一轮结束,得票前五的绣品将进入第二轮拍卖,并亮明作者身份,由宫中御绣坊的专业绣师作点评,单幅竞拍,价高者得。 除这五件外的其他绣品票数全部公开,好让闺秀榜之升降有所依托。 不得不说暮成雪设计这个规则,既简单又能最有效果地达到目的。 为了保证自家闺秀进入第二轮,有钱的人家会往里砸钱,而因为单票的价码不贵、属于大部分人能接受的范围,受欢迎的作品,自然也不会太落于人后。 关键的是,出去多少票,收回多少票,都将在她们掌握之中。 但不管如何,一定会有一大笔银子支援到前线战场中。 全宋绝大部分有头有脸人家小姐的绣艺上品从解语轩重张之日开始展览,并接受投票。这给本就人潮鼎沸的解语轩添上了无限光彩。 一时间,解语轩颇有几分马上要被踩沉在西湖里的味道。 而明明已经这么挤了,还是有人不断地往里跑。 就算被挤得狼狈不堪又如何? 热闹就是要凑的,不凑过去,哪来有热闹瞧? 阳光金闪闪地耀在西湖水面,暮成雪优雅地放下茶盏,本来,做策划的人忙完前期,当一切进入实施阶段,就会变成最闲的那个。 所以今天任外头热闹非凡,青二十七和她却躲在风荷居里喝茶。 正闲适间,暮成雪突然拈起桌上的小果子向青二十七丢过来:“你发什么呆呢!” 青二十七确实是发了很久的呆。 今天是个好日子,解语轩的很多朋友都送来了贺礼。 不但是解语轩的朋友,她们的敌人兼对手汗青盟也带来了“惊喜”:《武林快报》也登了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报道! 在首日刊中,青二十七他们有意地先小小避开了与《武林快报》的题材冲突,主打官方牌,以花团锦簇的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为推手,加入上上下下都关心的前线消息。 武林方面虽有涉及,但并不多,也不是很重磅。 青二十七和暮成雪定下的方针依然是先放松对方的警惕,再突然攻击,即俗语所说的“扮猪吃虎”也。 不想对方主动上门砸场了! 原本此事与武林无关,然而汗青盟却找了个绝妙的切入点: 建康秦淮剑派的小师妹周金玲,同时也是太常寺少卿周正周大人家的小姐,此次也参加了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 亦武林,亦官宦,在大宋本来就没法分得特别清楚。 “你……”暮成雪的指头又向青二十七的脸招呼了,“说话。” 青二十七早已习惯被她“拷问”,这时将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 “汗青盟这么做,应该是为了一箭双雕吧。一则找我们的漏洞,二则是卖好给韩家。 “他们一直在打压史珂琅,不就是想在韩太师那儿讨人情么?绣品竞拍的幕后有韩家的影子,他们来捧场,相当于帮韩家做影响,也算是混个眼熟、没功劳也有苦劳了。 “其次,如果他们如愿能抓住解语轩的小辫子,成功地把我们打倒,那就能将我们取而代之,把我们从韩家那获得的权益收入囊中。又何乐而不为呢?” 暮成雪冷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抓我的小辫子?” 青二十七:“设个局,指证你操纵拍卖会的结果及闺秀榜的升降。或者污陷你明里是在为北伐筹款,暗地里中饱私囊。” 暮成雪低头喝茶,思索了一会,问道:“那我们之前定的方针,要不要变一下?” 青二十七:“为什么要变?我们本来就在等他来。现在他来了,不是正好?” “你想什么哪!笨小青!”暮成雪笑道,“你难得出个阴谋诡计,我怎么可能弃之不用?我是说,我们本想避避他风头,不想他来自己上门找死,那就怪不得老娘往死里整他了!” 呃……青二十七得承认她不是个凶狠的人,她喜欢兵不血刃、慢慢达到目的。 不过这是她的风格,可不是暮成雪的风格。 暮成雪:“你那什么表情?早晚都要整他。是早是晚,当然我说了算!” 瞧她一脸不愤,想吵架的样,青二十七忙道:“您说的很是……” 话音未落,暮成雪将眉毛一挑,青二十七急忙发誓:“出钱人主意!出钱人主意!我绝对没有腹诽你!绝对没有!” 暮成雪伸指虚点她,展颜笑道:“你倒识趣!别怪我没警告你啊~” 我能不识趣吗?青二十七阳奉阴违,继续腹诽。 暮成雪却将眼珠一转,换了话题:“喂。淮北川西都有信寄到哦,你打算咋回应?” 青二十七恨不能在暮成雪那张娇媚无比的脸上划个几道的。 前两天,毕再遇与陆听寒都有贺信寄到解语轩,也都单独地寄了一份给青二十七。 毕再遇寄的是配“软红十丈”所用的手柄皮套,皮质轻软,他说以此护手,可以少生老茧。 青二十七收到这礼物,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喜欢他这样特地表示与自己的亲昵,其实他们哪有这样亲昵。可是这礼物她又无法不喜欢。 陆听寒的是一封长长的信。 他说他回到家乡,如故又如新,他以为自己不能面对,原来只有真正勇敢来到这里,才会知道自己没有那样脆弱。 他说他去了益州更西白河边的深山里。 那里已靠近吐蕃,只有几个吐蕃人的寨子。山高极、冷极,山里的水清得能见到水中之草,又因矿石多样,折射出来的水色竟如彩虹般斑斓。 他说人在山野,与天工相较是那样渺小,心地因而变得沉静。 如果青二十七在秋天能来到蜀地,他会带她进山。 听说那个时候,枫叶满山、彩林倒映,湖与林浑然一体又争相竞艳,那美到极至的色彩,他想和她一同分享。 他在信的最后,录了一首辛老的《水调歌头》: “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 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 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 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 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 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 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青二十七放下他的信,心向往之。 是的,她希望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与江南不同的风土人情。 但她很遗憾不是现在。 现在,她还无以回报他。 她还不能答应他。 第50章 夜遇 手中捏着陆听寒的信,青二十七无比怅惆地向窗外看去。 风荷居外小船摆,好好俏立船头,由远而来,有点孤单的身影,温柔又寂寥的抿嘴微笑。 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你爱她,她却爱着他,本是儿女古今情。 还好,真还好,她们还有很多别的事做,不用全然陷在那爱而不得的情绪无法自拔。 好好是来报解语轩最新消息的,短短半天多,大宋闺中绣品展已收了不少银子起来。 在大多数人看来,第一轮的前三名必然是韩杨史,隐不隐名并无太大的意义,所以关注是其余两个名额的归属。 这在第一天的投票中一片浑沌,叫人看不太分明。 优劣的两队倒是很快地分了出来。 汗青盟借以入局的周家小姐周金玲也在第一军团中。 凭心而论,周家小姐的绣艺不算太差,乃是传统的花鸟《喜上枝头》。 不过很显然的是,如果没有强力的后盾,她前路堪忧,毕竟第二梯队的几件绣品质量都差不多,甚至有略胜于她的。 至于要如何捧她,那就得看《武林快报》的本事了。 娱宾歌湛露,广乐奏钧天。清尊浮绿醑,雅曲韵朱弦。 开禧二年五月初五,临安城里实在太过热闹,西子湖龙舟竞渡,解语轩杯觥交错。人们在谈论着《新闻》,谈论着北伐的同时,也全然未忘享乐。 这靡烂的大宋啊,不知还能走到几时。 一丝轻蔑的笑容在暮成雪的脸上展露,她想了很久。突然回头对青二十七说:“小青,我要做坏事,做很坏的坏事了。你不要鄙视我,好不好?” 青二十七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知道暮成雪有野心,有非常手段,但在这一刻,暮成雪有点虚弱的表示,却叫她感到心疼。 暮成雪得寸进尺便靠过来,倚在青二十七身边,缓缓说道:“为什么我这么坏呢?” 暮成雪肯定不是好人,然而青二十七也算不上多么纯粹的好人。 有些事明知是己方理亏,她也会护短到底。 不但如此,她还自私而虚伪,很多事她怕脏了自己的手污了自己的耳,就不去做不去听,可她也不会阻止别人去做,因为那对她有利。 开禧二年五月初五晚上,青二十七给陆听寒回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信末,她重新抄录了一遍那首《水调歌头》。 “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暮成雪说得对,她的本性清淡而又有所不甘,在结果出来前,她不会甘心。 青二十七没有回给毕再遇任何消息。 端午过后,空气里渐渐带上了夏日的闷热之意。开禧二年五月初六午夜,一声霹雳将乌黑的天空撕裂出一道亮缝,大雨酣畅淋漓地倾盆而下,好像要把天地间积怨已久的晦气冲刷得干干净净。 好像而已。 临安城郊的一处乞丐窝。天下最肮脏的地方。乞丐们来来去去,并不固定。 他们躲在桥下,搭起破烂的棚子,冷时挤作一团,饿时你抢我夺,恶丐欺负弱者,病魔随时降临。 有的人你还未意识到他曾经来过,就已经彻底消失。 青二十七平时当然几乎不会到这个地方。 她喜欢的永远是暖煦艳阳,她会做的最多是和暮成雪简装出行时,看见路边乞丐可怜,就买点热的给他们吃。 世人的同情实是多余之物,根本改变不了别人的人生。 此刻,血水混着雨水泥水,向她脚边漫延过来。 青二十七退了一步,又是一步。 手中的气死风灯在雨中昏黄地摇摆,似足鬼火。 两名衣衫褴褛的乞丐,一个躺在石头堆里,一个半身在河水中,满头是血,一动不动。再远,还有更多的黑乎乎的尸体。 忽然脚下一绊。 她吃了一惊,定睛看去,那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女乞丐。 青二十七认得这老乞丐,她常年在解语轩所在的那条街行乞,有时候,青二十七也会往她那又脏又破的盆子里放点吃食,或是丢一个铜板。 然而现在,老乞丐血染的身子在泥里挣扎,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青二十七,口中喃喃:“杀了我……杀了我……” 青二十七……很想吐…… 这是梦!是龙氏惨事在她记忆中无穷无尽的轮回! 她那悲惨无比的出道,她所有恐惧的由来,如附骨之疽,一生都摆脱不了。 这是梦!不然大雨不会如风卷云收,刹时停歇! 否则她又怎么会在这无人经过的街头无目的地游走? 她全然忘记自己是怎么从那地狱般的所在走开。 这是梦! 可为什么她一直都走不出来?她走不出来…… 这是梦! 前方……前方为什么也有一个游魂般的人? 青二十七猛然从似梦非梦的如真如幻的境地中惊醒过来。 这不是梦!刚才所见,也不是梦! 青二十七浑身紧绷,看向前面走着的那个人。 那个人棕色短褐,双手握拳,一步一步,在她前方数丈,脚步沉重,旁若无人。仿佛每一步踏出,都用了十成十的力量。 这是……肖留白? 青二十七紧上几步与他并肩,侧目看他。 他的双唇隐在银色面具下,下巴的弧线依然坚毅。 然而他的目光从面具里透出来,是迷茫和苦痛。 人是他杀的吗?是的吧?—— 他既然铁血杀人,又何必故做怜悯? 或许是不喜欢青二十七探寻的注视,肖留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很用劲,青二十七不由自主地随他身侧而行,不能再看见他的脸他的眼神。 开始时有些不情愿,渐渐地,她的心像是被放到一个未知的空间。 她什么都不用想,脑海里空白一片,她只是和他一起在空落落的暗夜街头并肩而行。 雨后空气清冷,民房里偶尔传来婴儿夜啼的声音、厚重的呼噜声、起夜时碰撞到桌椅的声音;有妇人低咛,男子的咒骂。 只要不死,世间万事,有何不好?有何不美? 两个蒙着面的人,从未有过一句交谈,心底却有了然的相惜。 这是不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青二十七不知道肖留白怎么想她。 可对于她来说,在这个惊慌的夜里,因为有了他的陪伴,也或者是因为陪伴了他,她还能感觉到丝丝温暖。 这温暖足于让她撑到天明,令她有勇气把手头的事继续下去。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结点,青二十七与肖留白走到街角。 他欠一欠身,她会意万福,两人转身各自前行,彼此都没有回头。 开禧二年五月初七的《新闻》,有个小角落刊出了临安城外十数乞丐毙命的消息。 武林中没有丐帮,这些无依无靠、举目无亲的人的死,看起来像是无聊杀手的一次游戏。 当十天后的另一场莫名杀戮引起清镜门和半袖门的注意时,这些乞丐之死才重新又再被抬上台面来分析。 不过在开禧二年五月初七,雨后的又一个艳阳天,临安的街头巷尾被众人热烈地谈论着的,依然是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风起云涌。 投票时间有五天,今天过半。 渐渐地,有七幅作品从大批绣作中脱颖而出,并且与第二梯队拉开了绝对的距离。 显然,最终进入第二轮拍卖的作品就将从这七幅作品中选出。 按照规则,进入第二轮拍卖的只有五幅绣品,这代表必然有两幅要被踢出第二轮。 人们既然默认韩史杨三家的女子稳操胜券,那么这七进五的游戏实际上是四进二。 第一轮竞赛的绣品都未具名,理论上说,除了内部人员之外,无人知晓这七幅作品的作者分别是谁。 人们最多只能从得票数的多少、和韩史杨三家小姐之前的刺绣风格上,大概地猜一猜。 但要将作品和作者一一准确对应,却也没人能打包票。 故而从开禧二年五月初七开始,对《秀丽江山》、《五子戏莲蓬》、《法相庄严》、《喜上枝头》、《孤石》、《牡丹国色》、《灞桥烟柳》这七幅绣作到底是谁人所作的猜测,在坊间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高潮。 不,有一幅绣作不必猜。 因为向来不定期、无规律发行的《武林快报》跟在《新闻》后面,发起了特殊时期的每日简报,它无视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规则,透露了《喜上枝头》的作者正是横跨官场与武林的周金铃。 更可恶的是,《武林快报》还以《周氏之绣,武林之秀》为题,大肆为周金铃拉票。 同时,分析了她的几位对手,包括半隐半现的韩杨史三人,以及身份不明的另三者。言语间不乏明褒暗贬,捧高踩低。 《新闻》与之反向而行,再而三地强调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终极目的是助战,而不是闺秀们的争美斗艳。 这在不少人看来是欲盖弥彰,但是拍卖会的真正幕后推手韩太师府却不这样认为。 在韩太师的眼中,《新闻》紧跟主流,为北伐摇旗呐喊,自然是不同于小道消息的正音大道。 如果他以为《新闻》会像他养的狗一样,只对他摇尾巴,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针对如何报道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青二十七准备了两套方案。 她事先就算准了《武林快报》的套路,就等着汗青盟用各种小道推波助澜,《新闻》再来拨乱反正,踩他上位。 如果《武林快报》不上勾,那么《新闻》放出的小道消息,绝对比汗青盟更劲爆。 一句话,无论对方如何挪腾,《新闻》都会借势而上,大火一把! 只不过《武林快报》按着青二十七计划好的剧本走,终是让暮成雪感到万分遗憾。 她把自己那美艳无端的脸架到青二十七肩膀上,娇嗔道:“这些好玩儿的小道消息都让汗青盟捅出去了,怎有我们自己玩有趣。深恨之!深恨之!” 青二十七木着脸:“你不觉得让他们跳更有越么?我们越不动,他们就越跳脚,人们就越爱看这场戏,何乐而不为?” 暮成雪扯青二十七的面纱玩儿,直到青二十七厌烦地拉开她的手,方才吐气如兰地续道: “哼,反正你不用管《新闻》的行销嘛,自然爱怎么搞怎么搞。你都不知道,好好那小妞私底下和我报怨,说《武林快报》卖得多好多好呢!” 青二十七瞪了她一眼:“你太夸张了……好好哪是这种人。选票印在《新闻》上,我们又独家掌握票数消息,再加上时不时暗讽两句对手。明明也没有卖得比他们差多少。” 暮成雪叹道:“可是敌方的确是很狡猾啊!” 她说得不错。 《武林快报》一向是把自己的真实用心隐藏在洋洋洒洒的报道中,比如武林大会前对临安三少的报道,以及武林大会后对史珂琅的攻击,无不是以公正公平的表面功夫,表达出强烈的褒贬之意。 这次也不出其外。他们貌似公允地报道了所有对前七名绣品的猜测与分析,但却在字里行间透出这样的意思:绣品的排名内定的,所谓的投票,无非是掩人耳目的假作公平罢了。 《新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开禧二年五月初七下午,解语轩突然闭门谢客、严阵以待。 闭谢的是普通客人,严待的是贵宾中的贵宾。 而无论来解语轩的是哪一路客人,都与青二十七关系不大。 左右无事,她亲下基层,到临安的赌坊转了一转。 全世界最著名的赌坊,应该是“银钩赌坊”了。 不过“银钩赌坊”名头太响,等闲人不敢借用;如今临安城里最有名的赌坊,叫“黑皮赌坊”。 这黑皮赌坊在两年前异军突起,扫荡临安全城,把城里的小赌场全都斩落马下。 人们都道“黑皮”者,即黑皮裹着黑心肝,里外皆黑也。 青二十七原本也这么认为,可当她知道这黑皮赌坊的大当家是谁时,不由狂笑得好半天都直不起腰来: “原来‘黑皮赌坊’是因为你这身黑皮才得的名啊!” 皮黑得如漆炭的尼杰尼同学跳了起来:“八系酱哒!(不是这样的。)” 第51章 赌坊与赌局 被青二十七一阵调侃,有着一身黑皮的尼杰克同学很是恼火。 他涨红了看不出红颜色的漆黑脸皮与青二十七分辩:“神马软驱吧早嘀,黑皮,黑皮酒斯窝们拿搞兴嘀依斯。(什么乱七八糟的,黑皮,黑皮就是青二十七们那高兴的意思)。” 青二十七忍笑道:“很是,很是。到赌坊就是图乐子,图高兴,黑皮,自然是高兴的意思。” 倚在门边看着他俩说笑的蝎美人带着香风冷哼道:“是啊,美女如云,能不高兴?” 青二十七微微地报之一笑。见到故人,她的欢欣不假,然而欢欣之下又有警惕。 尼杰克和蝎美人这幕后的掌柜在这关头亮明身份,这显然代表着以石飞白和肖留白为首的废人谷在不远的时刻,就将走上舞台。 他二人表面上看来互相不爽彼此,可这并不会阻止废人谷进军中原武林的脚步。 为何他们之前隐藏得那么好、那么久,现在却要现身呢? 想必与暮成雪脱不开关系吧。 暮成雪这几年间这里一着、那里一着的散棋渐渐地浮出水面,用心如此之深却又不动声色,叫青二十七有些害怕。 暮成雪到底所求为何?这个疑问依然常常浮上心头,然而青二十七依然选择了不问。 问,暮成雪也不会说。她又何必问?况且她还没有打算离开暮成雪。 万一,万一青二十七的问,暮成雪的不答,成为青二十七不得不离开的原因,那青二十七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生活和方向,又该往何处去? 每每思及此,青二十七就不由自觉惭愧:身体里那个懦弱的自己还在,只是藏得更深。 开禧二年五月初七,青二十七来到黑皮赌坊。 在黑皮赌坊的入门之处有一只玉石所雕的貔貅,这神兽没翅膀,没屁股,意示人气财气只入不出。 赌坊有两层,一层大厅摆满了各种比点数、押大小或摇骰子的赌台。 这些不太需要技巧、只凭运气的赌法深受广大赌徒欢迎。因而一楼总是人头攒动,喧闹非凡,响彻着狂呼乱叫声,有人狂喜而笑,也有人悲哭长泣。 此时每张赌台前都挤满了人,而赌台的荷官——好罢,青二十七得承认,她是太少到娱乐场所,所以孤陋寡闻了——黑皮赌坊的荷官是女人担任,正是它在众多赌房中独树一帜的法宝之一。 与穿梭在赌台间花枝招展、巧笑嫣然的女招待不同,这些女荷官几乎没有表情,赢之不喜,输之亦然。 仔细一看,竟发现冷若冰霜的拂尘和作派严谨的研墨都在其中。 而黑皮赌坊的第二层,则是为那些文雅赌徒所设,牌九、马吊、双陆。 这些赌法往往是赌徒轮流做庄,赌的数目也比较大,各凭赌技,愿赌服输。 除此之外,黑皮赌坊还有不定期推出的时事赌局,这种赌局一局定输赢,但往往连绵数日。 它与时事相关,关于时局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影响到赌局,因为夹杂了对时事的各种猜测分析等非赌博因素,让人觉得更为刺激。 有些政评人也因此大受关注,因为他们的观点可是赌徒下注的参考依据。 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就是最近大热的时事赌局,赌的是第一轮拍卖谁能进前五。 五个全中才算大赢家,中四个的保本,猜中三个的就等于打水漂了。 当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第一轮投票渐渐显出前七名远远抛下其他人的迹象,奖池中的奖金在不知不觉中累积到了一个让人很心动的数额。 这场赌局将与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第一轮投票同时结束;而最后的计票结果将在初十才能公布,所以初九那晚必然是很多大玩家的不眠之夜。 黑皮赌坊的蓬勃发展,离不开广大赌徒的支持。 在赌场中,不断地有人大发横财,也不断有人家破人亡。 可叹的是,人们总以为能赢的那个是自己。 而青二十七很意外的是,有个汗青盟的护盟者居然是黑皮赌坊的常客和贵客。 “塔猛斯威唉屁。”尼杰克说了个青二十七不懂的词。 还好千娇百媚的蝎美人扭着腰肢,扬起手帕为青二十七翻译: “这是他们番话,是贵客、大客户的意思,就是能享受我们最高级待遇的人。他们在我们这赢了不少钱,也花了不少钱,理应得此高规则待遇。” 很久以后,青二十七才算真的听懂了尼杰克所谓的“vip”是指什么。 在当下,她只能憋气让过蝎美人手帕上的浓郁香风,“嗯”了一声,同时腹诽着这二人搭配起来确实趣味独特。 算来暮成雪对青二十七是极好的,之前青二十七与石飞白提过有点想念这二人,石飞白犹自遮遮掩掩,暮成雪却朱唇一启,将青二十七打发到了这里。 看似是在照顾青二十七念旧情,实际上代表着青二十七在她的圈子里又进了一步。 暮成雪不是个把所有鸡蛋都放在同个篮子里的人。她手头上的人都各司其职,除非要联合作业,极少交叉,甚至有点彼此制衡的感觉。 有时候青二十七笑她,真是以治国的心在治解语轩。暮成雪大笑地回答青二十七说:“那你算什么?大内总管还是大丞相啊?” 我哪有这么重要,青二十七心想,口中答道:“我最希望是做个富贵闲王,陪你坐看云起,不用操心,岂不最好!” 暮成雪暧昧笑道:“你要这么想,除非是我宠妃。” 呃……青二十七闭了嘴,口舌之争,她从来就没赢过暮成雪。 其实她就没什么地方能赢过暮成雪。 事实上,这世界也没几个人能赢过暮成雪。 在黑皮赌坊中,那个汗青盟护盟者的贵宾身份并不显眼。 其一是因为在临安城里,来赌坊里大把银子玩儿的人实在太多,其二是因为汗青盟当然不可能亮明真实的身份大赌特赌。 这种不以真实身份到赌场里圈钱的人总有那么几个,黑皮赌坊花了一些工夫,才把每个人的底细都查清楚,当然也就查到了那个每次都静静投注、默默收钱的赌徒究竟是什么人物。 青二十七并不识得那个护盟者,他是属于护盟者中管经营的那个层次的人。 既然隐藏身份在黑皮赌坊坐阵,所图不过以利滚利,自然不会与笔录人有太多的联系。 赌博的乐趣就在于不可知的刺激,可这个人却不一样。 据青二十七她们所知,他还在继续观望,并未拿定下注。 想来这个一出手就要能取得最大利益的集团,也不可能在局势未明时就采取行动。 青二十七只是有点好奇,汗青盟真有这么缺钱花么? 青二十七决定给他们点刺激。 开禧二年五月初七,青二十七在黑皮赌坊的一楼掷了几把骰子。 她的手气一向差得很,看那骰子滴溜溜地转,却总转不出高点数,真有点气急败坏,不由又怀念起楚乐一那小子,若是他在,应该会教她出点千吧? 虽然他不曾带青二十七逛过赌坊,不过以他的小机灵劲儿,这些事肯定不在话下。 嗯,下回还得拉他去逛逛窑子那就圆满了。 是的,青二十七很想他。 暮成雪说过他一定会再度出现,青二十七相信她。 只是,本来就很差的手气,再加上走了神,手上的骰子是越丢越失水准,也不知输了多少。 又一局开始,青二十七捏住筹码正待再投,做庄的拂尘满脸鄙夷、没好气地道:“还下?” 青二十七无奈笑笑,正要硬着头皮继续赌,有人从二楼楼梯走下:“青姑娘,想不到你也有此雅兴?” 青二十七松了口气,赶快收手。 暮成雪给她的赌资马上就要见底,再输下去,可得动到她的私人资产了,万一暮成雪不给报销,她岂不是要亏到家了? 来者是门下省进奏院的黄徽。 在杨后韩府的支持下,《新闻》有权独家转载朝廷出版的《朝报》,朝堂、前线有什么消息都会很快到达解语轩,因而解语轩与门下省、进奏院的关系都不坏。 黄徽就是主要负责和解语轩联络的官员,青二十七与他打过几次交道。 这位黄大人没别的爱好,就爱赌两把。 这两天他没当班,自然是混在赌场,见到青二十七那真是喜不自胜。 青二十七忙迎上前去,福了一福:“黄大人。” 两人到二楼雅座开了桌酒席。 小酒儿喝上,小菜儿吃上。 酒过三巡,黄徽盯住青二十七遮了大半脸、只露出眼睛、嘴巴和一小点下巴的纱制面罩,借着点酒劲,指了指她,问道:“青姑娘,有句话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他还没问出口,青二十七就知道他奔着什么来了—— 她平时见人都戴着面罩,有时候甚至还加上斗笠。 她看待同样戴面罩、不以本来面目示人的肖留白都会感到好奇,自然不介意别人看自己也这样好奇,于是微笑道:“生得丑,没脸见人。” 黄徽呵呵笑起来:“青姑娘真是聪明人,还是豁达人。” 青二十七敬他一杯:“不敢不敢。黄大人妻贤子孝,才是惹人艳羡。” “唉……”他叹了口气,“说是如此,养家不易啊。” “朝廷的俸禄,委实少了些。我听说……黄大人刚买了一宅子。” 黄徽脸色微变:“这个……” 青二十七笑:“黄大人何必如此?流云是个好女子,自她跟了大人,解语轩里不知多少小姐妹羡慕。夫人那先冷冷,慢慢地自然就说通了。” 流云是解语轩的一位歌姬,前一段两人看对了眼,此刻她正被黄徽养起来,作了外室。 “唉……”黄徽抬了抬手,“不说这些,不说这些……”转了话题:“青姑娘,你们解语轩今次搞这绣品拍卖,可是大合上意啊!” 青二十七客气道:“哪里哪里,离不开你们进奏院的支持。” 黄徽想了一想,终于问道:“但不知,可有小道消息互通个有无啊?” 青二十七含笑不语,过了会问:“黄大人,莫不是黑皮赌坊那赌局您也有份下注?” 黄徽打了个哈哈:“咱朝廷命官,岂能如草莽乡民那般唯利是图。我……不过是好奇。” 青二十七笑道:“是是是。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不过,若不是我手气太差,倒真想也偷偷赌上一赌呢。唉!” 黄徽兴奋道:“青姑娘要真有此心,不如我帮你分析分析。”又皱眉:“可惜不能确知那几幅绣作谁人所为,否则猜中大奖不难啊!” “当真?”青二十七眼睛放光,“不过,大家都知道韩杨史三家必中,余者谁都说不准。” 黄徽:“能确知这三者,就立于不败之地!” 青二十七一笑:“黄大人不知道这三者为谁?” 黄徽:“坊间有猜测,但都不确定。我在黑皮赌坊这两天,听到什么的都有。” 青二十七:“都猜什么啊?” 黄徽小心地看了青二十七一眼,道: “说绣《牡丹国色》是韩小姐,因为只有她方当此国色之称,《孤石》那是杨家小姐喻兄之作,《灞桥烟柳》是史家小姐对嫏嬛仙境之描绘…… “不只呢,还有人说绣《秀丽江山》的是某军方大佬家的小姐,《法相庄严》背后有江南富商的支持,《五子戏莲蓬》么,那是某个黑|道人物为洗钱抛出来的……” 他一边说,青二十七一边笑,笑到他停下来问:“怎么,都错了?” 青二十七收了笑,正色道:“大人何必如此试探于我?” 黄徽一赧:“见笑见笑。” 坊间的传闻,不会全准,可也不至全然谬误,这不过是他以退为进的说话技巧。青二十七也不再藏私,细细将那三家的作品说予他听。 正说话间,小二进来送菜,他们忙停下,装做说别的。 等他出去,青二十七方道:“惭愧惭愧,在下也只知这三位小姐的绣作,至于余者几幅绣作的作者是谁,在下实在不知。” 黄徽不由有些失望。 第52章 要锤得锤 见黄徽面露失望之色,青二十七解释道: “除了史杨韩三位,参加绣品大会的多是官家闺秀,大家的家世、水平都差不多。 “可连周金铃那样普通的出身,都能引得汗青盟为她声张拉票,那三位,说不定也是某位不显其名的小姐,可偏有什么大人物憋着一股劲,要助她一鸣惊人呢!” 言下之意,与会的官家小姐多如牛毛,我怎么记得谁是谁、又怎么可能知道谁背后有大金主硬要拱她上位呢? 话说到这份上,黄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虽然没有得到最想探得的内幕,至少史杨韩三位,青二十七给了实锤,他道: “青姑娘真是爽快人。我也当投桃报李。青姑娘今晚回到解语轩,必有一位大人物将浮出海面。有这四位在手,保本无忧!” “哦?”青二十七眼睛又是一亮,“怎么说?” 黄徽:“你回去便知!” 青二十七遂不再多问,交代道:“那……适才我说的那些,黄大人可别往外传啊!” 黄徽连连摇手:“怎会怎会!” 酒足饭饱,青二十七与黄徽告别,施施然出了黑皮赌坊。 从黑皮赌坊回解语轩的路上有一间宅子,正是周府某位远房亲戚的门楣,周金铃就在那儿等候拍卖会的消息。 青二十七知道,这次绣品会前,周家小姐从建康低调地带来了一位能说会辩的讼师。 讼师不开口,没有人知道他很懂怎么说话、如何强辞夺理;这几天,他一直呆在周家的院子里,存在感极低。 不巧的是,交游广阔的暮成雪偏偏认出了这位在江湖上行走不多,又天高皇帝远,所以武林中少人认得,却是闽北做这行最厉害的人物。 路过那宅子,青二十七并无半步停留,明日此时,周金铃一定会很纠结,所以现在,就让周小姐再安稳一天吧,她就不打扰了。 临安城的傍晚,天边红霞还未褪尽,在她能想到的地方,关于韩杨史三家小姐绣作确认的消息肯定已经流传起来了。 凑热闹的人,永远不嫌多,可青二十七走在熙熙攘攘的路人中,无比孤独。 她想起那幅审美异于常人的人绣作《孤石》。 在她看来,那是幅有魔力的作品,因为它有感情,画中那沉郁的孤独与压抑直入人心。 它或许不合时宜,但在这战时,在被花团锦簇掩盖与迷醉了的太平乱世,就像是人们心中的一根刺,任它刺着很痛、拔出来就会喷血。 人生而痛苦,但谁又能放弃求生的欲望?这种深层的情绪,是其他为绣而绣的闺秀们绣不出来的东西。 青二十七让自己的思绪乱走。 突然间,有被人跟着的直觉。急回身、再望四周,却无一人识得。 难道是她的错觉? 开禧二年五月初八,投入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赌局奖池的钱数狂飙。几个并行的爆料传出,刺激了人们的赌欲。 首先是《武林快报》上,登出了所谓之“剪影”。他们以阴影画出佳人侧身像,以半直半隐的口吻,分析了《秀丽江山》,《法相庄严》,《五子戏莲蓬》三幅绣品的风格、传闻。 什么“《秀丽江山》的作者秀芙疑似生平坎坷,《法相庄严》作者水北的绣艺源自苏绣。《五子戏莲蓬》作者阿良继承家教,体贴上意……” 有人依此锁定目标:秀芙谐音“休夫”,那自然是韩小姐;水北,不就是杨楠之“楠”的背面;阿良,相必是嫏嬛与珂琅兄妹共有之“良”…… 确切的答案在众人的谈论争辩中呼之欲出。 其他绣品也不甘人后。 午后,《灞桥烟柳》在《新闻》专门为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发出的午报中,票数突然间涨了涨。 这对那赌局来说,无异是个微妙而重要的信息。 关于开禧二年五月初七那晚驾临解语轩的贵人们的消息,也极快地在黑皮赌坊里传将出来。 没有人敢直接说出来人的身份,但是隐隐约约地,人们彼此意会似地暗地里谈论起当天解语轩、西湖边的最高级警备。 中午过后,官府就对附近进行了清场式的戒严。 平民百姓被告诫留在屋内,而身着百姓服装的练家子布满了街。 一些华丽的轿子、马车,前前后后地来到解语轩,神神秘秘地呆了两个时辰后才走。 在这些人走后,街坊们互相走动,这才有人鬼鬼祟祟地说刚才自己是如何地从窗缝中往外看,如何地发现了其中几辆马车周围护着的百姓装扮的分明是没有喉结的假男人。 或是看出了那些马车轿子外走动的仕女就有如何如何的矜贵之气,由此可见她们服侍的主人又该是何等人物。 ………… 时近傍晚,又一个传闻震撼了参与这个赌局的人们。 临安最著名的民绣绣坊、陶然绣坊的一位绣工,也是黑皮赌坊的老赌徒,这天傍晚来到赌坊时已喝得醉醺醺,他大着舌头说《牡丹国色》是他们坊中一位绣女所绣,但奇怪的是,这位绣女却突然在前几天失踪了。 言语中骂骂咧咧,说道那绣女是如何的秀丽可亲,他思慕已久,这下失踪了,难不成是因为替某官府之女捉刀代绣,又怕事情败露所以被灭口了? 这个传闻一出,人们都急急上来按住他的口不准让他再胡说。 但事情有趣就有趣在,买《秀丽江山》,《法相庄严》,《五子戏莲蓬》,与及《牡丹国色》的人立刻多了起来。 买对四个,就不亏本。 《牡丹国色》既然敢做这种事,必有背景。 像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这种活动,靠的都是背景,哪里真的是靠绣艺? 只有《孤石》,安静得有点另类。 在大家鬼鬼崇崇又乐在其中的谈论中,有个身背金箭的人走到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赌局的奖池前,拿出几张额度不小的银票下了注。 他明明与拂尘研墨都是识得的,却正眼也没瞧过她们,更别说和楼上梯边看场子的尼杰克和蝎美人打招呼了。 与此同时,一直在二楼打牌九的身属汗青盟的绸衣男子像是无意中抬起头,向奖池那边看了一眼。 暮成雪在这场游戏的一开始就问过青二十七,如果汗青盟要在其中混水摸鱼,最可能用些什么样的手段。 青二十七当时答道:“设个局,指证你操纵拍卖会的结果及闺秀榜的升降。或者污陷你明里是在为北伐筹款,暗地里中饱私囊。” 她们曾经几次分析和预演过对方可能的路数。在设想过的好些个局中,他们果然没有让她们失望地“选择”了其中一个。 在《牡丹国色》的神秘面纱被揭开一角之前一个时辰,开禧二年五月初八下午,赤衣堂的首席兼主理花千重拜访了周家小姐周金铃。 这是一次例行的采访,毕竟是进入下轮拍卖会的大热门。《新闻》再“假正经”,也得跟紧事态发展的步伐。 采访结束,花千重在闲聊中提起适才在院子里似乎看到了闽北考亭书院的牛定一。 周小姐先是一涩,后才说对方是她父亲的学生,恰好有事来京,也暂借住于此。 “原来如此。”花千重亦很有暮成雪风范地半是玩笑半是直接地道,“我还以为周小姐是怕到临安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人欺负,口舌上也好、拳脚上也好,都有可帮手呢。到底外来是客,本地难免欺生。” 周金铃的脸色微变。 花千重又道:“周小姐也太多虑了,不说您绣艺出众,家世亦不输于人后。目前又有如此好的态势,难不成还会在最后的关头爆出意外来?” 只怕汗青盟要做的事,就是让意外发生!——你甘心吗? 周金铃强颜欢笑,回了两句“高手如云,实不敢当”之类的客气话。 花千重亦不再多言,轻身出了周府,将沉重的选择权留给周金铃。 当暮成雪发现牛定一的存在,就基本确定了周金铃必将成为汗青盟的弃子。 不如此,何来有借口对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这个活动提出质疑? 不如此,如何在武林同道前博一个为公正、为武林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的好声名、好形象? 不如此,又怎能在《新闻》开初就给它贴个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的标签? 汗青盟让牛定一跟进拍卖会的进程,对周金铃的说辞是以防万一;但想必早在出发前,就已经做好了大声喊冤的各种方案。 反正以牛定一的本事,不愁黑变白、死变活。 然而弃子也是个棋子。 很多时候,棋子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利益。 花千重的两句“闲话”,成功挑起了周金铃心中的不甘:凭什么她要成弃子?凭什么一开始就把她当成弃子摆上棋盘? 开始时,或者要倚仗着汗青盟和《武林快报》炒出名声来。她的家族、她的门派,都有这样的需要,但现时现刻,她还需要继续跟着棋路走,先扬后抑,灰溜溜地回到尘埃里去,成为一个笑话吗? 她不愿意。 而且她有资本,有野心。 她的票数一直在第四,虽则后面也跟得挺紧,但从这两天票数的发展来看,谁都没有特别的把握。 而如果她真的进了前五。那么所有可期的,都不是汗青盟能给的! 她的顾虑是汗青盟一定想好如何放弃她,而她却想不出法子来解这个局。 她该怎么办? 如果有绝对的金钱可以买足票数,她也不用如此发愁。 ………… 不久之后,周金铃派自己的心腹丫头去解语轩买了一壶“梨花春”来请牛定一喝,顺便找花千重交待了一声,千万把自己写得再低调些才好,又问说《新闻》出街时,能否让她多收藏几份。 如此等等,暂过不表。 开禧二年五月初八傍晚,就在周金铃的心腹丫头把周小姐的话传递给花千重的同时,解语轩的另一角落里,坐着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姐妹。 这两个小女子的面貌、言谈都不出众,坐的又是角落,所以就更加没人注意。 可青二十七却知道,她们,都是汗青盟的“青三十”。 是的。 青二十七的同门青三十被逐出门后,她的位置迅速被新一任的“青三十”所占据,后一位青三十不比她们小多少,这两位在汗青盟中本就是蛮要好的小姐妹。 前青三十被招入《新闻》之赤衣堂,并非由青二十七出面。 因为背景特殊,青二十七甚少在最核心人员之外的人面前出现。 赤衣堂目前由花千重主理,面向全武林招人。 前青三十正是由此渠道进入解语轩,而她的本名,柳芊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江湖中行走。 命运的吊诡之处在于,在庆幸多亏青八的一个谎言、一个掩饰,自己不至于像柳芊芊那样被直接“退货”的半年后——只是短短半年而已,青二十七亦因另外的原因,被逐出门。 青二十七深知这两个月来,自己的身与心经历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因而能深刻地体会到柳芊芊与她无异的不甘心。 所以柳芊芊一定会比别人都努力、都积极。 时已傍晚,青三十轻身进入解语轩,她没有穿汗青盟的制服,而是以一身寻常装扮前来,这代表她此来是私人身份。 当以私人身份出现时,汗青盟的所有笔录人都会显得非常普通,普通到别人完全不会注意到他们。 所以青三十在临湖那角坐下,打算随便点几个菜,打发一整个晚上。 这是解语轩最清净的时刻,午宴早已结束,晚宴还未开始。小二们,伺女们,掌勺们,歌女们,占据了大多数的桌子。 他们的饭点向来要么比客人早,要么比客人晚。在客人们大批到来之前和全部离去之后,他们才有工夫坐在这里,吃吃饭、聊聊天。 今天店里来了什么奇葩客人,昨儿有个酒客居然向陈小璇示爱耶…… 解语轩生意很好,他们很忙,他们希望忙点,因为那样才有钱挣,可是再忙再需要挣钱,他们也不会在这难得的轻闲时段让自己不高兴。 第53章 人不犯贱枉少年 交流各自听来的小道消息,就是解语轩的侍女小厮让自己高兴的一个方法。 那位小姑娘客人来的是早了些,但还好一看就是良善之辈,帮她炒两个小菜,咱的小道消息交流会可不能断。 青三十向西湖望去,今天的天气并不算好,整天都阴阴的,然而当阴霾被黑暗吞没,就不再显得那样压抑,何况天还未全暗,湖边的酒肆、湖中的酒船就点起了灯。 那些星星点点暧昧无比,就像在述说千百年来发生在这西湖里的种种情事。 青三十的目光很久都停留在某一个方向,据说那里就是解语轩主人暮成雪的住所风荷居,她也很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想自己几辈子都变不成那样的女人,能被夜大人当成对手来重视的女人。 她像在出神,可是她的耳朵始终张得很大。那边的人们放肆地笑啊,说啊。突然有人谈起了昨天解语轩的贵客。她想把耳朵张得更大些,不想那些人中的领头者却“嘘”地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不要多谈。 那些人的声音低下去,不知道还有没有在说昨天的事,但已几不可闻。 青三十认真分辩那带头说话的人,想着要如何才能套出那个亲历者的话来。不料肩膀忽被人轻轻一拍。 “三……”突然想起自己才是现在的青三十,青三十缩回了后面的字,改口道,“芊芊姐!你怎么在这?” 柳芊芊当然会在这里,无论来的是谁,她都会在这里。 除青二十七之外,只有她才会认得那个一定会走进解语轩的、汗青盟的笔录者。 来的是青三十,柳芊芊有点愧疚,毕竟是共同生活过不短时间的小姐妹,但立即就想到,青三十的位置原是她的,她也曾付出一样的心血,可是只因一个小错,她就被逐出门。 没有任何人为她说话,没有任何人顾及她的付出。 所以她微微地笑了。她将说出一番实话。 这番实话是实打实的实话,半句不假。 至于青三十会不会因为这个实话,而受到一些影响,她就不知道了。 寒暄、叙旧,场面话说了许久之后,前后青三十亦像是闲聊一样,谈及了当前的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第一轮票战。 前青三十对后青三十说的实话,是从她目前的身份说起的,她对此没丝毫的隐瞒。 柳芊芊从自己被逐出门的惨痛经历里得出的教训是,当你不知道能不能完全瞒过对方时,最好什么都先别隐瞒。 黯然说起被逐的缘由,再说到进入解语轩的事情,柳芊芊长长叹息。 而后便谈到了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 青三十也很直接,说道很想在汗青盟中出人头地,才特地微服于此暗访,希望探听得独家消息一二。 柳芊芊盯了青三十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难解其意的笑容来: “独家消息,自然是有的。不过,只怕你《武林快报》不敢报。否则,我解语轩《新闻》岂不早就报了出去?” 她说得没错。 开禧二年五月初七傍晚,来到解语轩的不是旁人,正是日后在史书中被称为宋宁宗的、当今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充分肯定了这次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赞扬了杨后及韩夫人等一干主持活动的贵妇人,然后观赏了众位闺秀的作品,并在一幅绣作前停下来,久久端详。 皇帝陛下的金手指一点,执事太监慌忙呈上那幅绣作。 然而皇帝陛下也未再多做表示,只轻轻点了点头。 这幅绣作,当然就是《灞桥烟柳》。 开禧二年五月初八,柳芊芊在与青三十分手后,偷偷跟了她一会儿,直看到她与前青十六、现今的桑维梓接头。 同样是取回自己的名字,桑维梓如今专司掌管笔录人,处于类似解语轩中花千重的职位。 当然,桑维梓在汗青盟的地位,远不止于此。 柳芊芊的尾随,青二十七也很能理解。有时候,她也会远远地去看一看从前的共事者。 她们已然不同。 然而那时青二十七没能意识到,她与柳芊芊,也不相同。 开禧二年五月初八,“金箭”许自空在黑皮赌坊下的注是《法相庄严》《五子戏莲蓬》《秀丽江山》《牡丹国色》及《灞桥烟柳》。 长驻在黑皮赌坊的汗青盟专掌经营的护盟者叫余有我,他一直以闽南某富商驻临安办事处主办的身份在此赌钱。 都说十赌九输,但他却是十赌九赢,这些年在赌坊里着实赢了不少银子。 赌博本有千种玩法,他的玩法最高端,他赢钱不靠出千,靠的是牌技,所以少有纠纷,上流社会的赌徒们爱与他玩,而赌坊也欢迎他。 有人来赌,赌坊才是百赢不输的那个。 余有我这名字,余有我,余有我,是“我”有“我”,还是“有余”就有我的份的意思? 这或许是假名。可是能把假名取得如此狂妄的人,亦可见其人确有狂妄之气。 许自空不买《喜上枝头》或许是猜中了这幅画作将成为弃子。 而他买《牡丹国色》则可能是因为适才关于陶然绣坊的那个传闻,但他为什么如此坚定地选择了《灞桥烟柳》而非《孤石》呢? 他背后的史家公子史珂琅想必知道这其中内幕。 作为汗青盟的护盟者,余有我的触角和他其他最优秀的同事一样,有着非常的敏锐感觉,他当即断定:此事必有蹊跷,应该查上一查。 汗青盟的网络依然无比强大,信息很快地传出去,又很快地收到了反馈。 几个方面都显示出同样的结论:皇帝陛下属意《灞桥烟柳》的作者,此幅绣品必进前五。 这么重要的事,汗青盟当然不会只凭借青三十一个人,亦不能完全信任前青三十、如今的《新闻》记者柳芊芊。 只是,以夜的作风,不知道为何没有对柳芊芊供职于解语轩发表什么意见。 是因为柳芊芊实在微不足道么? 还是因为他转了性? 或是因为他要做出这样的势态:他有足够的自信,不怕有人转投对手门下? 这些,青二十七不得而知。 青二十七对夜一向深为忌惮。 这世界上有几个人,恐怕她终其一生都无法看透,一个是毕再遇,一个是暮成雪,一个就是夜。 原来的青二十七、现在的“唐青衣”,必须深藏在解语轩中。 她不想冒这个险,她不想过早地把自己暴露在他面前,她不想再有一次濒临死境的体验。 开禧二年五月初八夜里,就在青三十遥望风荷居的同时,青二十七倚在风荷居栏杆边,亦隔湖相望着灯火通明的解语轩。 软糯的丝竹声此起彼伏,身后的暮成雪丹唇抿杯沿,喝了口茶,照例地,她不容许青二十七发太久的呆,指甲轻挑水渍,向青二十七弹射过来。 青二十七颈后一凉,知道暮成雪肯定又无聊了。 她早已习惯暮成雪的挑衅,且变得很爱和暮成雪斗嘴,便道:“人家美女玉指弹的是琴,你看看你自己,弹的这叫什么?” 暮成雪嗤地一笑:“总比弹棉花好吧!” “我倒不知,原来你还会弹棉花!” “你!”那女子横眉倒竖,突然瞬间又收了这神态,“还有闲说笑,明儿的事,你不担心?” “担心?”青二十七笑,“明明应该你更担心吧!在黑皮赌坊下了一大笔赌注的人,可不是我。” “好啊!老娘赌输了你不用负责啊?老娘赌输了,谁给你付工资?”一指葱葱,正在门面。 果然人不犯贱枉少年,青二十七连她的手指都习惯了:“我是光脚的,你是穿鞋的,自然你要比我更担心才是。” 暮成雪冷笑道:“你光脚,那你脚上现在穿的是什么?快给我脱下来!” 青二十七自然而然的一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不想一时忘了她倚的这栏可正正在湖水之上,这一缩,差点儿站不稳、整个人掉水里去。那时候不但是要变光脚,连身上也要全光了。 暮成雪哈哈大笑:“你真是有足够笨的!” 青二十七白了她一眼。 担心吗? 不担心吗? 多少有一些。 如果是仅以青二十七自己的力量来与汗青盟斗智,她不可能有太大的信心。 所谓信心,都来源于实力。 青二十七身后是解语轩是暮成雪的实力,她的信心,便足了许多。 设计的开初,在于对夜的判断,对《武林快报》给予世俗影响的判断。 青二十七让自己处身于他的位置,来推断他可能的出手。 周金铃是一步棋,但只有这一步棋,夜一定不放心。 他还会找其他的漏洞。 百密一疏,她们不能保证所有的步骤都完美;于是决定用一个她们有主动权的漏洞来吸引他的目光。 夜色浓浓。 暮成雪与青二十七再次梳理了一下这次票战的各种数据和布局,然后她问青二十七:“做棋子和布棋盘,是不是感觉大不相同?” 青二十七一笑,不答。 是的,从前她是棋子,做为单纯的棋子,没有生命,也没有自主权。 棋子不需要知道太多,甚至做的事、走的路,做完了、走完了,都不明白自己在棋盘中到底是处于什么位置,在起什么作用。 哪怕有一天不甘为棋,也未必知道将面对什么。 布局,却是手握生杀大权,不用自己冲锋陷阵,却很可能因为一个闪失全盘皆输。 做棋子和布棋盘,说不同,是不同。 然而不论是何种身份,难道不都受控于命运,受控于冥冥的上天么? 况且,青二十七黯然想道,她并不是布棋盘的人,她最多只是那双摆棋子的手吧? 布棋盘的是用脑子的那些人。比如暮成雪、比如毕再遇。 毕再遇。 青二十七知道就在前几天,关于他的升迁任命一道又一道地驰出临安。 他是会被历史浓彩书写的人,而她只会湮没在万卷书海之中,文字或存,名字不留。 开禧二年五月初八夜色如常,不知道在解语轩、在黑皮赌坊、在汗青盟临安驻地、在这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有多少谋划权衡暗流涌动。 青二十七暂时放空自己,离开解语轩,在西湖边站了许久。 身陷黑暗,眼前是灯光微晃的湖水。 她的思念犹如潮水奔腾,再也强抑不住。 有时候青二十七会想像青十六,不,应该叫桑维梓了,总之,她与他的故事,该当是缠绵悱恻吧?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以早已逝去的发妻为由,与桑维梓天各一方? 桑维梓,你又为何非要送我到他身边?你送我到他身边,为何不直接地告诉我,那是你的男人? 青二十七恨他们貌似无辜的卑鄙和自私。 开禧二年五月初九,天空放晴。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第一轮票战就要结束。从清早起,就一直有人来看挂在解语轩门口的票牌。 收票、计票工作全程由皇后娘娘指派的内宫宫人主持,皇帝陛下为助势还指了位亲王家的小王爷做监票。 想来应该是绝对公正、公平才是。 然而从昨日开始,有一股暗指投票不公的怨气在参展的各家各府中流转。 而今日出版的《武林快报》更是直接报道了《牡丹国色》的事,公开质疑有人强取豪夺,号召人们千万不要把票投给《牡丹国色》。 青二十七和暮成雪、石飞白依旧是躲在风荷居,拿着《武林快报》前翻翻后翻翻,感慨万千:到底是风行了十年的资深报纸,造势之功无出其右。 一夜之间,把陶然绣坊这几天里里外外发生的事全都细细叙述了一遍,连那个失踪绣娘的祖宗十八代都挖了出来。 有几天没见到石飞白了,不知他神神秘秘地又去做了些什么事。 此时他一脸忧愁、一脸紧张地担心他在黑皮赌坊下的注: “小暮小青,你们是在搞什么?让我下《牡丹国色》,到底靠不靠谱啊?我可是把这几年在南诏的老本都搬过来了。你们可万万不能让我血本无归!” 第54章 谁来背锅 石飞白似真似假地卖惨撒娇,暮成雪却没放在心上,笑吟道:“赌坊你是开,赌客是你宰。若怕本无回,入我囊中来。” 青二十七随之对曰:“赌技在手,赌本你有。赌输怕丑,赌赢心抖。我说石飞白,你白生这么漂亮的脑袋瓜子了,淡定啊淡定!” 石飞白将那双漂亮的手拍了两下:“我今才知,原来两位都是诗人!可是诗人能当饭吃吗?诗人能包赢钱做赌圣吗?” 青二十七与暮成雪相视一笑:“你不信,那大可以不买。” 石飞白发愁道:“我是觉得他们在使坏。万一买错了……” 《牡丹国色》今早一直在涨票。 人的心思常有逆向而行的趋势,你愈是说他不好,他们就愈是趋之若鹜。 如今《牡丹国色》即是如此。 如果它只是安安稳稳地打榜,仅仅只靠背后某些力量的支持,不可能有今日的红透半边天。 就算这是因丑闻而博得的声名,那也远比默默无闻来得好。 这一切,都离不开《武林快报》的推动。 而报道之外,暗含着几乎能见血封喉的舆论导向。 似乎是把事件还原出来,但所有的矛头都直指主办方:如果此事为真,那在参展的绣品中有捉刀之嫌的想必不只此孤例。 收集绣品是解语轩玲珑阁为首行事,那么对收来绣品的真伪与是否原著就该当把关才是。 现今闹出丑闻来,解语轩难道不应对此负责吗? 如此恶劣的行径,大家应该以实际行动抵制它! 如此含沙射影的纸外工夫,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说话间,好好走了进来。 石飞白大喜:“好好小丫头,你好好与我说,是不是有好好的好消息?” 好好抿嘴一笑,向暮成雪禀告:“小姐,《牡丹国色》的票数开始停滞,《孤石》慢慢见涨……” 石飞白大急:“好啊!你们看!我不管,我输了你们得赔我!” 《孤石》的票从相对平稳到最后阶段的水涨船高,并非偶然。 百姓最爱听最爱的看的是内幕,内幕往往充斥阴暗和不公平。 《牡丹国色》与《灞桥烟柳》集中曝出来的内幕正契合了内幕的这两个热点。 《牡丹国色》涉及人命与强取豪夺,《灞桥烟柳》意示皇权压倒一切。 当这两幅绣作的背后故事在民间疯传,同样背景扑朔迷离的《孤石》却显得过于安静过于低调。 也许大部分人依然热衷于猜测强夺《牡丹国色》到底是何府何家的人;或是传说《灞桥烟柳》的作者乃是某位被皇帝陛下看中的民间女子。 但汗青盟、夜到底不是大部分人,他们不是只看热闹的人。他们还是制造热闹的人。 为什么其他的绣品都有丑闻有内幕,只有《孤石》没有? 旁人越是喧嚣,它就越是安稳,保持着不争不吵的孤高姿态,偏就是没掉出榜外,这太奇怪了。 唯一的解释是,它想悄悄地杀进前五,以难得的清白声誉进入第二轮拍卖会。 想要达到这个目,需要一个必要条件:它背后也有人。 并且,就连《灞桥烟柳》都没能止注悠悠之口,它的消息却能被封锁至此,可见是有人操纵。 牢牢抓住舆论袋口的可不只有《武林快报》,还有《新闻》。 说不定《孤石》背后就是解语轩。 以青二十七的判断,汗青盟在把周金铃当成弃子放弃的同时,还会让《孤石》顺利晋级。 这是让汗青盟利益最大化的一步棋。 放弃周金玲,是因为之前把她捧了起来。 世人一般不认为会有人傻到自己摔家里东西,必然是对手使的坏。 这是个黑锅,很难丢掉的黑锅。 转投《孤石》,不论《孤石》是不是解语轩真正要捧的人,只要在最后把本来应当砸在周金铃身上的票,砸到它身上去,让它票数拔高到匪夷所思的高度,就会让它成为攻击《新闻》的最佳把柄。 好个一箭双雕的设局。 不,应该说是一箭三雕。 所有的选票都已在昨日放出,未回收的却还有相当部分。 汗青盟不怀好意地放出《牡丹国色》的消息,无非是要把部分不可掌控的票数吸引到《牡丹国色》上。 如此一来,摇摆不定的票少了,他们手中所握的票就能对最后的大局有影响。 在大多数人看好周金铃而不看好《孤石》的情况下,他们出的这招,一定让很多参与黑市赌局的人大跌眼镜。 《法相庄严》《五子戏莲蓬》《秀丽江山》《灞桥杨柳》加上《孤石》。 这样的组合大约能让他们从赌局里圈一大笔钱,再不济也不致亏本。 开禧二年五月初九午后,解语轩挂出了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票数午报。 《法相庄严》《五子戏莲蓬》《秀丽江山》依然在前。 《牡丹国色》的得票如汗青盟所愿地晋到了第四位。 但是之后就如好好所说,停滞不动。 这可急坏了石飞白:“小暮,你手里还有可控的票吧?这个《牡丹国色》到底背后是什么人?怎么就投它就非赢不可?你总应该透露点给我!” 暮成雪好整以暇:“她呀,她是什么人,有什么要紧?” 她是什么人,确实没什么特别要紧的。 不是她,也会有别的绣品顶在这个位置上。 黑市赌局,五中为赢,四中持平,三中血本无归。 七争五,是她们最好掌控的选择。 在其他六幅绣品都有强大助力的情况下,拔出一位来做靶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怎么浮动都好办。 不得不说,《牡丹国色》给了她们意外之喜。 它不但不必她们花费太多的金钱去刻意拔高票数,而且很懂行地不时爆出背后的故事,炒作了自己,也成功吸引了汗青盟的部分注意力。 本来,没有谁能把局中的每一步都设计得完美到半点不差,总有惊喜,也有遗憾。 时间推进到开禧二年五月初九这个时刻,青二十七和暮成雪已无余力去探究《牡丹国色》是否有另外的力量在操控,她们只能保证这个局的大方向还在自己手中。 开禧二年五月初九傍晚,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第一轮票战最终结果前的最后一次公示贴出。 人们有些失望地发现,这个公示榜与午报并无太大的区别:七幅绣品票数接近,根本无法从中看出谁才会是最后的真正赢家。 投票将延续到解语轩打烊,而那个赌局,却到了最后下注时限。 夜晚张开黑色的触角,抚摸着大宋的每个角落。 在解语轩、在黑皮赌坊,花钱下注到大宋闺中绣品拍卖赌局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起来,谈论起明日开盘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战争还未打到近处,就没有人记得,这个绣品拍卖会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举行。 好好为《新闻》刊行而买下的印书局今夜灯火通明,它本叫尤记,解语轩收过来后,青二十七改了一个字,把它唤作“犹记印书局”。 犹记当时年纪小,犹记惊鸿照影来。 青二十七守在定版的房间,等待最后的消息。 后手全部都早早做好,不知会否有变数。 周金铃的及时示好,是青二十七和暮成雪所乐见。 只要她站在她们这边,无论是上是下,都将引起武林对汗青盟对《武林快报》公信力的怀疑。 挑战它独此一家的权威,这本来就是她们一开始就想要达到的目的。 至于绣《灞桥烟柳》的那位女子,暮成雪并未向青二十七多言,唯道了一句“坊间传闻都是真的”。 青二十七坏笑问道:“你说,要不要我们来公开辟个谣?” 暮成雪嗤地笑了:“你这算是什么?是在向汗青盟取经?” 青二十七确有此意。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就像《武林快报》号召大家别买《牡丹国色》,大家反而会去买一样,她们越是辟谣强调《灞桥烟柳》没背景,就越可能引起民众的好奇心。 一句话,越是辟谣,谣言就愈加煞有其事,传播得更快更广。 然而暮成雪摇摇头:“先不要碰官府和宫里的底线,我们还在借他们的势。” 青二十七明白了,不再多言。 私底下却极想知道此女究竟是谁,暮成雪咬死不答,只笑道:“那是皇后娘娘要的一个助力。” 宫里沈婕妤正得宠,皇后娘娘自然急得很,去找一个女子把皇帝陛下的宠爱抢过来,这也是宫闱常事。 不过以杨后的资质,不知日后会否像唐高宗王皇后为斗倒萧妃引狼入室,最后被武则天那头狼给反噬了。 此乃帝王家事,能好奇,却不能公然谈论。 青二十七看着暮成雪那张娇艳无比、天下无双的脸,突然想起她说过她可不是当朝李师师的玩笑话。 她自己不做当朝李师师,那她会不会找了位陈师师、李甘甘送给皇帝呢? 不无可能。 至于《孤石》…… 青二十七正想着,印书坊的画工拿了一册画儿过来问她的意思。 过一段时间,解语轩会发行一本小画儿作赠品,都是些小品画,线条简单画意深,正与《孤石》的画意相通。 如果《孤石》能在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进入前五,那她这种风格的画作,想必也有相当的人感兴趣才是。 青二十七翻了翻那画册,停在其中的一页上,那画儿画的是涨潮的情景,潮头与潮里印满了小乌贼。 手指轻轻划过页面,她想了想道:“小乌贼再少点儿,不必填得太满,亦不用如此重墨,淡淡的即可。” 画工点头去了,定版师又扣门进来,让青二十七定度。 他带来的是朝报,朝廷发行的报纸。明天发行的《新闻》将转载朝报的一部分消息。 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办得热热闹闹,前线的情况却有些微妙。 在毕再遇连接升官的同时,是其他人的师出无功。 开禧二年五月初九,韩侂胄罢掉两淮宣抚使邓友龙,转由丘崇接替。 丘崇召集溃卒,部署诸将,驻扎在扬州。 此时的金国早就在宋长期骚扰、一朝暴起的战事中缓过来,开始了反扑。 为了应对金军、方便控制局面,丘崇在把战线收到了淮河南岸。 毕再遇不得不放弃辛苦打下来、并坚守了几个月的泗州。 泗州。 青二十七离开犹记印书局时夜已深沉,抬头望望天上那轮月,眼泪溢满眼眶。 泗州,那是她活过来的地方;也是身体中某些东西死去的地方。 如今留下她太多回忆的阴陵山、赤山都不再是大宋控制的所在,那无以言表的情绪,不知何时才能从她心中完全割裂。 心情不好,有的人喜欢找人述说,有的人喜欢吃吃喝喝,有的人大哭一场,有的人醉笑沧桑。 而青二十七喜欢走路,脚步不停,思维放空。 这个晚上也是这样。 她独自在夜色中静静的走了许久,才渐渐地缓过劲来。 不远处有个女子,身着秋香色裙子,在这夜风中衣袖轻摆,袖间一朵梅,犹如仙子。 那是梅沁,她总是这么神出鬼没;可每一次出现,都会掀起风浪。 青二十七没有停留,然而梅沁却不让青二十七假装不识而过:“青姑娘以为隐身解语轩,能瞒得了谁?” 身形不滞,青二十七经过梅沁身边,梅沁以袖掩口轻轻一咳,继续说道:“既然瞒不过,何不谈合作?汗青盟是个怪物,一己之力如何扳得过?” 青二十七不答。 梅沁又道:“如此自欺欺人,有何意义?” 青二十七依然不答。 她一直告诉自己:她的长相、地位都过于平凡渺小,人们不会轻易认出她,所以她改换身份生存不难。 她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自欺欺人? 不。 既然回到中原武林,她就等于选择了回到过去,选择了与过去相撞,她的身份当然不可能隐瞒多久。 在她的潜意识中,只有逼自己站到最害怕的地方,逼自己面对,才能让成长来得更快一些。 至于触碰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她不清楚。 第55章 这下热闹了~ 对于未知想知道,又怕知道的复杂心绪,让青二十七进中有退;做了许多事,却又缩于一旁;她想尽可能地给自己缓冲,让自己不用太快地直接面对汗青盟、面对夜。 真希望达到“无惧”的境界。 梅沁轻轻地道:“青姑娘,汗青盟不动你,难道不是在等你出错吗?难道你以为依附于解语轩,就能一日千里、成名成家?” 青二十七自嘲一笑,梅沁太看得起她了。 她从未想过一日千里、成名成家,暮成雪让她处理这些事,实际上让她颇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或者,暮成雪是受毕再遇所托? 那么毕再遇又受谁托? 桑维梓? 桑维梓为何又要在她身上花功夫? 转了一圈,青二十七忽然发现自己就像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不停地在原地打转、打转。 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真相也许张口一问就有,可偏偏她无法去问; 他们也没有直接地告诉她真相——是因为他们本身就存在分歧,所以无法决断么? 心乱如麻。 青二十七微微闭眼,平息了下心情,冷冷地道:“梅二小姐不知为何突然这样想与解语轩合作。既然这样想和解语轩合作,为何又不和汗青盟划清界线?” 梅沁轻咳,脸上潮红微显,想是有点高兴青二十七终开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即便心有所选,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青二十七:“二小姐真是好大的心。黑白不定,如何取信于人?你的诚意在哪里?” 梅沁一福,微笑道:“我会给解语轩看看我的诚意。”说罢,告别而去。 青二十七看梅沁的背影远去。 因利合,也会因利分。 解语轩和梅家不可能彼此信任,但为同个目的合作合作,又有何不可? 拿捏姿态,不过是讨价还价而已。 青二十七做了一个决定,她要站到明亮的地方去。 这是在逼自己面对,也是在逼他们反应。 开禧二年五月初九,余有我在黑皮赌坊下了很大一注。 《法相庄严》《五子戏莲蓬》《秀丽江山》《灞桥杨柳》《孤石》。汗青盟,依然没有让青二十七和暮成雪失望。 她们一定会让他们失望。 开禧二年五月初十,一大早,解语轩就快被人砸破了门。 原因很简单:本来理所当然要进入前五的《秀丽江山》和《五子戏莲蓬》居然掉到了榜外! 名不见经传的《孤石》却高居票数榜首! 这怎么可能? 韩家小姐韩君瑜和史家小姐史瑯環在竞争中失利! 虽然她二家的票数在昨天已被无限逼近,可是谁也没想到竟被直接逼出榜外! 这几天在不同势力或有或无的造势中,人们对《灞桥烟柳》、《牡丹国色》和《喜上枝头》入选都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 总以为前五的其余两个名额必在其中,没想到《秀丽江山》和《五子戏莲蓬》竟然同时落马! 解语轩前,原本属于喜庆祥和的锣鼓声、爆竹声非常刺耳地冲入附近居民的耳膜。 一个衣饰鲜艳的子弟带头到解语轩前大呼小叫,非要为韩家小姐讨个公道。 熟知临安种种情事的人们都认得,这位可是韩君瑜的狂热追求者。 从韩君瑜待字闺中到休夫归家,数年来从未放弃,每逢与大宋闺秀榜有关的活动,他都为韩小姐摇旗呐喊,拼尽一腔热血。 要不是韩府高门大第,怕是翻墙偷香的事也做得出来。 这次绣品大赛,他也是鼓足了劲,四处为韩小姐拉票助威,不知花了几多财力物力。此时他满脸通红,像喝了鸡血似的边骂边砸门。 另外一位带头人却和韩小姐的这位追求者风格不同,他支持的是史家小姐。 一身布长衫,额头蒙青布,静悄悄地坐在解语轩的大门口示威。 这位士子不言不语,脸上全是愤慨与悲痛,不时地向那韩小姐的追求者投出谴责目光,就差扑上去大骂他有辱斯文了。 听说他的追求方法也与对方不同,每隔三天必往史家门里缝递一首情诗。 为了这次绣品拍卖会,还写了组诗到处分发为史小姐宣传造势——在他身后,有几个人举起大幅标语,标语上明确地写出诉求:“还我瑯環公正!” 此二人一动一静,一幅誓不罢休的样子。 他们带来闹场的人并不多,但渐渐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竟是把解语轩围了个水泄不通。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 “有黑幕!不公平!” “不公平!不公平!” 一呼激起千人应,解语轩顿时陷入口号声的海洋。 然而任他们闹,解语轩始终大门紧闭。 暮成雪与青二十七当然是安安稳稳地躲在风荷居,喝茶。 在暮成雪这儿,余者不论,茶极好、酒极佳。 青二十七很享受,亦享受这渐渐满起的一湖荷叶。 远远看到西湖边聚集的人群,暮成雪不是特别高兴,一本书向石飞白砸去: “你叫你那个小黑炭给我好好查查,到底是谁和我们下了一样的注。钱没挣够,老娘要扣你俩的工资!” 石飞白一闪,虽是狼狈,却狼狈得非常好看: “小暮你不讲道理!撞到狗屎运的人总归有!你不能因为有人撞狗屎运就克扣我和小青的钱,是不是?小青你说句话嘛!” 暮成雪瞄了青二十七一眼:“她?她这哑巴子你以为她说得出什么道理?” 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首轮是他们掌控,自然,暮成雪不会放过到赌局大赚一笔的机会。 青二十七说汗青盟会“设个局,指证你操纵拍卖会的结果及闺秀榜的升降。或者污陷你明里是在为北伐筹款,暗地里中饱私囊。” 他们倒是想设局的,不过实际上却真是青二十七和暮成雪在设局,不但操纵拍卖会的结果,还暗地里中饱私囊。 一箭要射好几雕,那也是暮成雪的风格,青二十七这个计划甚得她心。 只不过,中途还是有小意外发生。 《孤石》、《法相庄严》、《灞桥烟柳》、《牡丹国色》、《喜上枝头》,这本是少有人会猜中的组合,赔率超高。 可不想,居然有个人物也买对了,而且下的注还不是小数,生生分去了暮成雪的一大笔钱,怎叫她不气到跳脚? 青二十七说:“我很讲道理啊,我一早就和你说了,不排除有人会瞎猫撞到死老鼠。 “你不过是在担心,这人下的注既然不小就不太可能是瞎撞的、而是有预谋的、或是看穿了我们计谋的。 ”与其克扣我和石飞白,不如去探探是谁干的这事,是不是有人走漏风声,或者有没有内鬼。” “你!”暮成雪将手指头指住青二十七,半晌才气呼呼地笑道:“楚乐一说得没错,你真是个无趣的人!” 青二十七撇撇嘴。 暮成雪下的这一注,不只是解语轩的钱,还有解语轩合作者的一部分股。如果解语轩内部没鬼的话,那问题就出在合作者身上了。 解语轩的合作者嘛…… 你说,如果不是经过了韩家和史家的同意,他们家小姐的绣品怎么可能依着青二十七的献计、没进入下一轮拍卖? 至于他们为何会同意,那自然是暮成雪的本事。 所以,在解语轩外闹事的,根本就不是韩史二家的人。 而是,不明真相的人。 以及,在赌局里赌输的人。 还有,汗青盟《武林快报》笔录人的内线们。 所以,暮成雪的暴怒,其实并不是因为少挣了钱,而是因为有人在她们共同做成的局里小小的使了个坏。 没有完全地、一丝不漏地掌控全局,这点让她十分不爽。 然后她看看石飞白,沉吟道:“韩府财大气粗,他们要的是实际效果,不会在乎这点小钱。你说你那个死对头会不会?” 她说的是肖留白。 石飞白那漂亮的脸一沉,飞着的眉眼放出一丝戾气,罕有地拒绝了暮成雪:“不要逼我去问他的话!” 石飞白让暮成雪别想逼他去找肖留白,不想肖留白的人却倒逼了过来。 开禧二年五月初十,就在人潮涌动、呼声震天里,一支金箭破空而来,挟着凌厉的风,“夺”地一声,深深插入解语轩的门板。 人们先是吓了一跳,不由收声,向来箭的方向看去:在一片寂静中,他们自动为那身背金箭的人让开了一条道。 这个人全身黑衣,嘴角带着轻蔑的笑,他缓缓地从暗处走出来,垂首站在离解语轩大门口三丈之外。 他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等足里面的人该做出反应所需要的时间,才取下背上的弓,弯弓,搭箭。 箭在弦上,金光闪闪。 暮成雪得到消息,唇边亦是蔑笑:“许自空向来用的是纯金箭头的箭,难怪经不起输。” 青二十七不懂。 肖留白、许自空、石飞白、暮成雪,如果说他们真是死对头,为何每一次都不曾真正伤到彼此? 若说不是敌对方,又为何在公众场合针锋相对? 如果针锋相对是做给外人看的,那么暮成雪为何又偏偏爱在石飞白和青二十七这种“内部人员”前,以死对头呼之? 暮成雪曾给青二十七解释说,他们是内部敌对,但终极目标相同。 这倒可以解释得通。 不过,青二十七依然觉得有点奇怪。 暮成雪,似乎在刺探石飞白与肖留白的真实关系。 这其中蕴含一个信息:暮成雪对石飞白还没有到十拿九稳的把握。 石飞白,会有异心,会在某个时刻给她致命一击么? 在此后的几天里,石飞白都不再出现在解语轩。 虽然他的每次来,也都很秘密。 但每当他好几天不出现,青二十七就会想,将有什么大事发生吧。 “金箭”许自空的现身,意示着向大宋闺中绣拍卖会要公平的行动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就在他第二箭发出前,解语轩的门“吱呀”一声敞开了,带着温柔笑意的好好盈盈走了出来。 好好一笑,再难搞的事也变得不那么难搞。 她对众人施了个万福,说道投票公平、绝无偏私,又说道韩史二家小姐将在明日闺中绣品拍卖会的第二轮正式拍卖会中给大家一个解释,请大家先行散去。 “韩小姐和史小姐表示尊重这样的结果,也请各位尊重她们的意见。”好好最后说道,“好好代主办方,代解语轩多谢各位的关注了。明天解语轩玲珑阁的拍卖会,还要各位捧个人场!今日却只好闭门准备,各位见谅则个。” 说罢,如静静前来一般,好好静静退去,关闭了大门。留下一干心有不甘的闹事者。 其后的黑皮赌坊就没有解语轩这么好的威望、这么好的运气了。 这些心有不甘的人转战黑皮赌坊狠狠又闹了一场,直到尼杰客祭出法宝:直接把他的“蛤蟆元气袋”甩了出来。 当日青二十七守在解语轩听风榭,并未到黑皮赌坊亲见那场好戏。 听说尼杰客蛤蟆一出,所向披靡,那些破落子、假斯文刚开始还试图大展雄风抓蛤蟆,不想触手滑腻,不过与那些蛤蟆亲密了一把,顿时手肿脸黑,哀嚎不已: 明天大宋闺中绣拍卖会,心上人要现身,咱家大好容颜皆已尽毁,你让我如何到她面前显示自己无上魄力、翩翩风度?这不是害死人吗? 偏黑皮赌坊不但黑人蛤蟆厉害,还有个香粉满身、艳丽娇笑的美人,她她她,她居然拿毒蝎子就像拿梳子,往小生头上招呼。 那俩大钳子就在面皮上方晃来晃去,只要丁点破皮,那不只是脸面问题,简直就是人命问题,我命休已!还如何怜香惜玉、偷香窃玉? 总而言之,那天到黑皮赌坊闹事的人,不到小半小时辰就屁滚尿流地逃了出来,背后两个声音追杀而至: “你娘的!劳资波花位,泥挡窝斯柄吗?(老子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雪特!” “番子哟,今儿这表现深得我心,很有长进嘛。昨儿和那谁眉来眼去的事儿,就算了啊!” 第56章 吃饭睡觉打豆豆 解语轩一天沉静,大众就一天不肯善罢干休。 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在这蓄意造成的信息不对称中,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两天街头巷尾的闲谈无不涉及于此。 汗青盟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开禧二年五月初十下午,《武林快报》出了特刊,别的没写,只道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有黑幕。 并且如青二十七和暮成雪所料地以“消息人士”为名大肆“猜测”,直指《孤石》在最后一天夜里突然票数飙升大是蹊跷,要它直接下课。 “不愿具名的消息人士称,这个结果早已内定,某些势力在手中囤了一大笔票,在最后时刻才抛出来。能做到这点的人并不多。” 暮成雪冷笑地念了两句:“消息人士,那不是他们自己嘛。最后的这些票,至少有三分一是他们杀进来的。” 青二十七一笑,汗青盟的推波助澜,其实帮了她们不少忙。 正因为他们把原本要给周金玲的票全给了《孤石》,她们才不至捧她时捧得太吃力:因为《孤石》的作者全无背景,着实耗费了解语轩不少金钱。 青二十七认为它是有魔力的作品,她的判断没错,的确有不些人因为真心喜欢而投票给《孤石》。 可这些散票远远不够。在其他竞争对手以金钱或家世作后盾的情况下,光靠绣艺不可能走到最后。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青二十七又将目光放在《牡丹国色》上,如今其他入围绣品的作者之姓名身家都已公开,这位女子依然不显山、不露水。 一个名字而已,一个临安城里再普通不过的官府人家,和周金铃的父亲差不多级别。 然而她却占着前七的一个位置,很好地配合她们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会不会,这就是梅沁所谓的“诚意”? 再想到那个和暮成雪下了一样的注的神秘人物。 在解语轩、汗青盟彼此算计对方、设局下套的同时,目光毒辣地看出了其间玄机。 他不算最大的赢家,但过手抹油、不花力气。 这是什么人呢? 他手脚很干净,陶然绣坊的那绣娘就像人间蒸发,也没有任何的纠纷,空留一份疑思。 黑皮赌坊那里也没有线索,因为下注的是个生人。 其人对解语轩还未有太大威胁,所以暮成雪暂时搁置了对他的追查。 如果他当真要与她们为敌,想必大有机会跳出来继续活动。 可恶的是《武林快报》。因为它不只是对《孤石》的质疑,同时还报导了开禧二年五月初十那天,为韩、史两家报不平的人们,包括黑皮赌坊发生的事。 这无疑迎合了大众同情弱者的心理:原本高高在上的韩史两家是谁整下来的? 《孤石》虽然票数最高,但不是唯一的因素,怕是不同力量介入,互相拉扯,才造成了这样的结局:有钱就能登上榜,斗的不是绣艺,而是财力、势力。 虽然这是事实,但《武林快报》的连番疑问却挑起了诛心之说。 这活动不公平,主要协办方解语轩不公正,《新闻》也公正不到哪里去。 一份不公正、被人为操纵的报纸,怎么比得过他们《武林快报》? 而这事闹到最后,居然是闹到黑皮赌坊去的,这是否代表黑市中有人在混水摸鱼? 更恶毒的在于,《武林快报》字里行间都在挑拨韩、史两家对《新闻》产生不满情绪。 什么堂堂大族被玩弄于指掌之间,背后黑手遮天世家未能幸免。 如果韩、史两家真有不愤之心,那一定会对解语轩积怨。 总而言之,你《新闻》下不能取信于民,上不能体贴上意,还不快快自绝于大众! 读者朋友们,你们不要对任何新报纸产生幻想,新鲜一过就是腐败,争夺眼球难免乱来! 还是《武林快报》这资深报纸靠谱啊! ………… 虽然汗青盟的种种表现都在青二十七和暮成雪的预计之内,暮成雪依然很不爽地连撕了好几份《武林快报》。 青二十七笑她不必如此泄愤,她回瞪青二十七一眼:“那你说我要如何泄愤。” “打豆豆。”青二十七说。 暮成雪先是一愣,然后葱葱玉指指住青二十七,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嗯。这是楚乐一说过的笑话。 说有个人遇到一群生活得很快乐的鸭子,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些鸭子会这么快乐呢,于是就问第一只鸭子:“你每天都干什么,会这么快乐?” 鸭子说:“吃饭、睡觉、打豆豆!” 接着又问第二只鸭子,那只鸭子还是说:“吃饭、睡觉、打豆豆!” 就这样一直问了九十九只鸭子。那个人得到的回答都一样。 当问到第一百只鸭子,那个人发现这只鸭子不那么快乐,于是他就问:“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啊?” 那只鸭子回答:“吃饭,睡觉。” 那人就说了:“你不打豆豆,难怪不开心呢!你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去打豆豆呢?” 第一百只鸭子大哭起来:“我就是豆豆!” 楚乐一当时说的这个笑话,把她们都逗得快要笑死过去,所以只要提个头,便像回到第一次听这笑话的当初,忍不住再笑一次。 楚乐一。 暮成雪笑着笑着,然后静了:“放心。他会回来的。” 楚乐一,两个月了呢,你可还好? 开禧二年五月十一,解语轩里早早就坐进了不少人。 解语轩是一个回字型的楼群,三面在水,一面临街,四边如三层长廊般的楼宇圈出了中央的一块湖水。 这小型的人为的“湖”,一向都停着艘美丽的画舫,这画舫就是最好的舞台,丝竹幽幽、舞女曼妙,更妙的是四面的客人都能看到画舫上的表演。 今天来到解语轩的,都是非富即贵、有头有脸的人物。 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可是杨后与韩家挑头主办的活动;解语轩又是何等地方,能不捧场? 虽然韩家小姐的绣品已经退出五强,少了直接向韩府示好、把《秀丽江山》抬成天价的机会,但好歹杨家小姐的《法相庄严》还在五强,而那《灞桥烟柳》作者不是传说乃是皇帝陛下悄悄看中的人么? 听说昨儿好好发声,今天韩府小姐和史家小姐都将亲自现身,这两位既已落榜,为何又要前来?难不成要当众质问主办方、揭露黑幕不成? 拍卖会还没开始,垫场的表演铺了上来。 人们心不在焉地任那美人如玉,长袖善舞。种种疑问,像小鼓槌似地敲打他们的好奇心。 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空前热闹,令参展的绣品的身价陡增。 每一件绣品都是绣中精品,每一件的背后都有故事,为向杨后韩府示好也罢,为这些绣品的收藏价值也罢,今日大宋官场商场上的大人物倒有一半聚焦于解语轩。 来的都是大人物。既然是大人物,就多不愿抛头露面,他们藏身在帐袆深重的阁楼雅座内,接受人们不时向楼上投去好奇和仰慕的目光,如神之高高在上俯视苍生。 愈是大人物愈是低调,相反的,愈是小人物则往往愈是高调。 所以开禧二年五月十一,在解语轩最亮、亮得让人几乎想自插双目的角色,依然是那二位韩、史小姐的拥趸者。 也许是互通了有无,这两位如今打算换风格试试,破落子不知去哪弄了身长衫,一把折扇不解热,他就双扇齐上、左右开弓,更绝是为求魏晋风度,风流自赏,著了粉点了唇,怎奈在在这五月晴天之下,大汗淋漓,不一会儿粉儿膏儿就全化了,满脸横肉上沟壑纵横。 他是不知,若早知道大宋摇扇界最高人士史珂琅就坐在甲三包厢,冷冷地看他表演,恐怕会直接一个筋斗翻出解语轩,省得晚上归家路上被几个黑衣人一个布袋包圆了往死里打。 假斯文与之相反,为了表现出自己的男子气概,今儿方步儿踱着,钢球儿手上转着,不时握拳至面,前挥后舞,仿佛立刻就能杀身取义,舍身成仁。 可惜的是昨天被尼杰克那蛤蟆破了功,今个儿左脸上还留着一道黑痕。背后的那些横条条自然还是有的,大书两行字:“嫏環乃自天上来,仙姿不在俗世中。” 在他倾情表演的同时,甲二包厢里的韩君和大皱眉头,交待了下人几句,于是这位深情无限的浊世佳公子的前程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韩史二公子向来什么地方都要争上一争,但在这上头倒是很有默契地为对方家的姐妹出了手。 说不准,因为二人姐妹同时下榜所以有了相病相怜之情呢? 呵,当然不是。韩史二家,都是玩政治的。 楚乐一说过一句话青二十七深以为然,他说三流演员是演员,二流演员是商人,一流演员是官员。 作为世间第一流的演员,他们即使对彼此恨得牙痒痒,面对面时依然满座春风。 何况在今天这个特殊时期? 拍卖会由杨皇后派出的宫人主持,宫庭御绣坊的绣艺大师们列位席上,那是为了评点绣品,为其增值护航。 歌舞稍歇,舞女歌女全退了下去。好好走上舞台,装扮得体淡雅,望之舒心。 她向楼上楼下打了个四方揖,朗声道: “解语轩感谢各位莅临今日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大家都已经清楚,进入拍卖会第二轮的五幅绣品分别是《法相庄严》、《灞桥烟柳》、《牡丹国色》、《喜上枝头》和《孤石》。 “稍后,宫中派出的司礼监将主持拍卖,请各位踊跃竞价,为大宋前线添砖加瓦。” 她顿了一顿,环视了下四周,然后继续道: “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自开场以来,风起云涌、争议不断,我想各位也有许多疑问。而解语轩出品的《新闻》这几日虽跟进采访未有遗漏,但有些报道当时不宜公开,固秘而不发,在此特向各位说声道歉。 “然而,真相总应呈现公众之前,所以,解语轩决定在拍卖会开始前,先举办一个小型的新闻发布会。接下来由解语轩青衣堂堂主唐青衣,为大家作解答。” 新闻发布会? 解语轩内的人们一下蒙住了:没听过这词儿啊! 他们只准备好到时候比大小声、比一拥而上的气势、比混淆视听的功夫,不想解语轩竟然开诚布公地搭了个台子,欢迎大家来问。 青二十七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走上前台,不是不紧张的,手心里全是汗,但事已至此便不容她退缩。 虽戴着面纱,别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依然强制自己微笑,想用笑容来掩饰怯场。 站了一会儿,一直都没有人发问,但她终于在众人的审视中渐渐平静下来: “本人唐青衣,主理解语轩青衣堂,主司《新闻》编辑。适才好好说过,自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举办以来争议不断,但也在众人瞩目下走到今天。 “在此,我代表大会向各位表示感谢。因为没有大家的支持和关注,就不会有绣品会的盛况!谢谢各位。 “下面我先介绍一下最终进入拍卖会第二轮的五幅绣品的作者和票数,首先介绍的是票数排名第五的《喜上枝头》,作者是太常寺少卿周正周大人家的小姐周金铃,她的得票票数是……” 自《喜上枝头》起,至《孤石》止。青二十七缓缓的语速,终于激起了众人的不耐烦。 话音未落,那破落子已大喊起来:“不公平!韩小姐绣得这么好,怎么会没入围!重来!重来!” 假斯文却道:“要说绣艺,史小姐才叫艺夺天工!此番落榜,其中大有蹊跷!” 身后诸人马上举牌声援:“嫏環冤枉!嫏環冤枉!” 青二十七双手虚按,待他们静一静,方才道:“投票都是公平的,如果两位公子有疑问,请提出具体的问题来。我方可代主办方一一回答。” 意外落榜的韩史二人本人无甚意见,那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好事者又何足道哉? 第57章 开幕 青二十七主持着大宋首场新闻发布会,越来越是发挥自如。 为韩史两位小姐发声的那二人在她看来,不过是两个只知瞎嚷嚷的小丑而已,他们哪里说得出什么一二三四、是非曲折来?根本胜之不武。 而她们办这新闻发布会,本也不为这样的小丑而来;她们等的是明里暗里的对手们。 果然,不一会,就有人从解语轩一楼的座中站起,问道:“坊间一直传闻,绣《灞桥烟柳》的是因为有宫内背景才最终入围,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青二十七定睛一看,是个愣头青,心道,你张口闭口宫内,可不怕有人秋后算帐? 口中却道:“先生此问,好不荒谬。宫中三年一选的选秀在即,大宋官家女子何其之多,难不成就因为此女为新一届的秀女,就应当受此怀疑? “如此算来,那杨家小姐、史家小姐也有嫌疑了。如若今上真因感怀此女绣艺了得、品貌出众而欲纳入后宫,也算是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无心插柳成就的一番好姻缘了。按先生说,难道竟要因避嫌而误了这桩美事么? “如果先生是对《灞桥烟柳》的绣艺质疑,那么,一会御绣坊第一名师宗林、宗大师将对它作出评判。” 这番说辞几经斟酌方才定下。 本来,新闻发布会虽是一人发言,但其后却是整个团队。 青二十七与暮成雪、花千重等人,早就预设过种种问题的回答。 青二十七本想继续隐于人后,由花千重出面。但遇到梅沁,却让她下了狠心:如果非要面对,再躲何益? 暮成雪对此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一双妙目在青二十七身上转了又转。 青二十七不晓得她什么意思,想不透便不再想,认认真真地准备起来。 如今这回答,宫中的杨后非常满意,青二十七都能感觉到藏身在帐袆后的她投来的赞赏目光。 据她和暮成雪磨了半天后得晓的内幕是,此女被安排与皇帝陛下“偶遇”,今上见之大悦。 但因为是民间女子,不能参加选秀,杨后主动请缨,让她拜到杨家远房亲戚认作女儿,顶了一个名额;再以绣艺示天下,封了悠悠之口。 不过,如果青二十七事先知道这女子分明就是石飞白座下的添香,在主持新闻发布会时一定不会做到那样镇定。 实际上,青二十七也是在许久许久之后,才知道这个事情。那时候,人事全非,她又到了人生的另个阶段。 此是后话。 开禧二年五月十一当天,青二十七在解语轩接受众人提问。在轻松应付完拉七八杂的几个提问后,终于有个她们一直期待着的人举起手,表示要提问。 那个人正是闽北考亭书院的牛定一。 牛定一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典型的讼棍长相。他直起身来,一张口就露出了难听的公鸭嗓:“在下闽北考亭书院牛定一,某有一疑问想请教。” 青二十七一笑:“请讲。” 牛定一道:“听闻在临安城最大的赌坊黑皮赌坊,为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专设了一个赌局。请问解语轩是否知晓此事?” 青二十七:“这事儿只要有关注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人都有所耳闻。” 牛定一:“那么,这赌局单猜进入今天这拍卖会的绣品,五中为赢、四中持平,此规矩解语轩也尽知了?” 青二十七:“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乃是为大宋前线将士助战而举办,并不愿见有人从中牟利。但是,赌局自有它的一套规则,只要不触碰法律,官家容许,我们无法强行制止。 “且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第一轮投票起起伏伏,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我是行外人,私以为如此赌局也不为过。不知牛先生所问为何? 牛定一:“这么说,你解语轩也知这赌局与第一轮的投票息息相关了?那么,你可知,这赌局的奖池最后积累了多少银两?” 青二十七:“这我倒没关注。” 牛定一得意地环视了解语轩一圈: “各位,适才这位唐青衣说道,大宋闺中绣品第一轮投票所募资金为三万八千六十五两。但各位可知,投入赌局的……” 为了突出效果,他特地顿了一顿,然后再说道:“竟达到十万七千四十八两之多!” 台下众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少人开始嗡嗡地低声议论。 大多数人都知道有这么个赌局,但确实未能想到,乐衷于赌局的人竟有这么多、下的赌本竟是如此之大。 青二十七微微一笑:“牛先生,这赌局资金多,只能说明关心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人多。唉,假若这些人能把钱投入前线当然更好,可是他们去赌,也实是无可厚非啊。” 牛定一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拿出几卷纸,摊开往解语轩各角落公示了一下,那正是这几天发行的《新闻》。 只听他道:“《新闻》这几天每天都午晚两次简报拍卖会绣品的得票票数。我相信《新闻》必不造假。” 青二十七:“那是当然。牛先生,您来来去去纠缠这个赌局是何目的?不如爽爽快快地问你想问些什么?我唐青衣知无不答。” “很好!”牛定一脸上又再浮出得意的笑容,“众位请看,前面四天的票数,众绣品升降起伏并无异常,可是最后一天的晚报!”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孤石》之上:“却有一幅绣品的票数在短短一个晚上,脱颖而出,远远抛下了其他绣品!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众人当然知道这件事很奇怪,很多人就是冲着这事儿来的,经牛定一这一番演讲,更加群情激愤。 特别是那韩、史二家小姐的拥趸者立即敲锣打鼓助势: “不公平!” “有黑幕!” 牛定一更是得意,继续说道: “而据我所知,独得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赌局大奖的只有两个大赢家!” 他的语速愈来愈快: “试想《孤石》为何在赌局收摊在即时才票数飙升难道这不是有人暗中操纵吗? “三万八千六十五与十万七千四十八,两者银钱差距如此巨大即便拿出三万八千六十五两银子投到拍卖会里也依然能在赌局中赢回来赢的还不在少数!” 他又停了一停:“这其中的关键,想必各位一想就能明白。” 说着,牛定一陡然间提高了声调,向藏身于解语轩二楼的贵人大官们拱了拱手: “在下有请各位贵人彻查在那赌局中赢了大钱的两人究竟为谁!或者……” 凌厉眼光向青二十七扫过来:“请解语轩做个解释,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情况发生!” 在他的想法中,要弄清楚票数为何飙升,唯一的办法就是一一查对选票及投票人的背景,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那么,骑虎难下的解语轩就只能接受调查赢钱者身份。 而只要去查,解语轩绝对不会干净。 牛定一的质疑,也是解语轩内众人的疑问。 他干脆利落、巧舌如簧一条一条地陈列出来,无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舒爽无比。顿时纷纷叫喊,连连称是。 也有不少与解语轩较亲近的人没出声,暗暗为解语轩捏了一把汗,又难免有些被牛定一说动,也怀疑了起来。 青二十七再次双手虚按,请他们安静: “牛先生,首先赌局与拍卖会的结果并无直接联系,以赌局结果去反证拍卖会不公,这也太过牵强; “其二,赌局的事,我解语轩无权过问,牛先生想查那两位幸运儿的身份背景,似乎到黑皮赌坊请他们配合更为合适。” 牛定一冷笑道:“这么说,是你们不敢了?难不成是心虚?如果不是心虚,在下有个提议,不如你们主办方避嫌,让第三方来处理此事,同时请官府监查。” 好啊,终于要说出汗青盟了么。青二十七心中道。 面上,却是为难的模样。 青二十七这一为难,众人更是起哄不已,声音之大几乎把解语轩掀翻。 而就在青二十七面露为难之时,一位侍女从解语轩二楼的一个包厢走出,到青二十七身边低语了两声。 青二十七一惊,忙让人放下通道上和画舫舞台上的纱帐,自己走到包厢与舞台相接的通道口上,低头相迎那两位千金小姐。 纱帐轻柔,与暮成雪的雪轿同样材质,人在纱中,影影绰绰仿佛是在仙境。 人们只见有几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从通道缓缓而行,来到了舞台上。 只可恨那轻纱遮挡,无法看到佳人真面目。 众人被这气势吓住了,不晓得这二位女子是何方神圣,全都呆住,大气儿不敢出。 直到纱中人发声:“奴家韩府韩君瑜……史府史嫏嬛……在此厢有礼了。” 一片寂静中,爆发出热烈呼声,那破落子和假斯文立即冲到前面,后面又有不知几许人,全都往舞台边上挤。 还好韩史二府早有准备,派了些家丁来助阵,以人墙把他们挡在外头。 但却禁不住他们对着舞台痴痴喊道:“韩小姐,我是某府某人!请你记得我!” “史小姐,我永远支持你!” ………… 青二十七掀开轻纱一角,双手第三次虚按:“各位,请稍安勿躁,莫要惊扰了两位小姐,再说你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让两位小姐要说话?” 解语轩中这才有了些许安静,众目睽睽,众耳倾听,都等着韩史两位小姐。 只听韩君瑜柔媚的声音道:“适才那位牛先生咄咄逼人,许也是众人心中疑问。我与史妹妹在一旁听着,好生为解语轩叫屈。” 史嫏嬛的声音却清淡明净:“不错。这事儿,如果硬要说解语轩操纵内幕,确有操纵内幕之事。但我和韩姐姐,却无法坐视不管,让解语轩独背黑锅。” 两人简单两句话,镇惊了全场。 人们抬头仰望纱中仙子,难以置信,一时间,解语轩内只余初夏的风轻掠纱帐的声音。 开禧二年五月十一,解语轩正中的画舫形舞台白纱轻垂,风吹帘动,人们睁大了眼想要看清帐中人如画面目,却哪里看得见! 悻悻之余,不由退而求其次,心想听听佳人声音也是好的。 然而佳人或媚或清的婉转之音,述说的却是一个悲情的故事。 韩君瑜见过的场面多,因而这个故事是由她主述的,史嫏嬛在一边偶尔插一两句注解。 两家的父亲是政敌,两家的兄弟是曾经的情敌,而这两家的小姐却在这微妙的时刻,表现出莫名的默契。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宋金前线的普通官员和他的一家人。 “众位身在临安,如我与史妹妹一般,对战事的了解,只能依据《新闻》上登出的战时报道。然而仅仅凭着纸上的文字,并不能切身体会到前线之苦。 “我少年时曾经游历到两淮之间,那时宋金之间还未开战,但因多年前的战乱,休养生息了这么多年依然未能恢复过来。如今,更不知是如何的满目疮痍。” 史嫏嬛接过韩君瑜的话道:“是的。说到这点,我史嫏嬛都要扪心自问,你在竞争这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时,是否有想过,这个拍卖会是为前线筹款而举办? “不,很惭愧,在拍卖会第一轮投票开始的前一段时间,我的争胜之心占了很大部分。” 韩君瑜忙道:“史妹妹何须自责?我不也是一样。 “众位看过昨天的《新闻》,想必知道,我大宋丘崇将军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不得不退到淮南,放弃了泗州。 “家父力主抗金,所费之心血天地日月可鉴,有道是寸土寸金,泗州要地一失,家父如心头一块肉被生生剜出,一夜间苍老了十岁。身为女儿,在一边看着无能为力,着实心疼。” 韩君瑜的声音微有哭腔。 她暂时停下叙述,身影微动,似乎在拭泪,而史嫏嬛则扶住了她。 解语轩中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和叹息声,与刚才的躁动相比,气氛完全不同了。 第58章 翻盘 解语轩里一时气氛凝重,韩史二位小姐久久未语,众人便也耐心地等着。 良久,史嫏嬛先道:“韩姐姐,战争不管输赢,总是伤敌三千、自损八百,也难怪韩太师心焦。 “只是……过不几日,必有从泗州逃回宋地的民众将出现在我们临安城内。嫏嬛在此恳请各位,如果看到,请多多帮助他们。” 韩君瑜的情绪大概已经稳定下来,接口道: “不错。天地蜉蝣,人如蝼蚁。大多数的人总是趋利避祸,背井离乡只为活命不但无可厚非,而且还应该鼓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是,却有一些人,宁可点燃自己,警醒世人,为世人照亮前路。今天我和史妹妹在此,就是想要告诉大家,在两淮前线,就有这样的人存在。” 史嫏嬛:“姐姐,我们在这说了这么多题外话,不晓得众人会不会觉得完全不相干。可是,这些话却非说不可。因为,你们所质疑的《孤石》的作者,正是泗州一位都监的小姐。” 史嫏嬛之言在解语轩内炸了开来,只是顾及到两位娇滴滴的小姐,众人不敢高声叫喊,但都低低议论起来。 因为,参加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一般都是从五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姐,而这都监不过是小小八品官,竟然也来掺和,实在让人想不通。 韩君瑜等大家议论了一会,方道: “想来各位也觉得很惊讶吧。我和史妹妹听说时也是很惊讶。开始《孤石》一直排在前七,我们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怕各位议论,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原本我们都是志在夺魁。再加上为助战前线之故,也不吝金钱。 “韩府史府杨府向与解语轩交好,难免有些内幕消息私下交通。不怕各位不齿,其余几位闺秀,我们都明白是谁人支持,确认对方有此实力。 “唯有这《孤石》,竟如无根之石,绝世独立。” 青二十七在边上插了一句:“解语轩惭愧。” 史嫏嬛柔声道:“青姑娘过谦了,解语轩此举让我和姐姐都很佩服。” 韩君瑜:“是。史妹妹,我记得我们是差不多时间问解语轩这幅绣作的作者是谁吧?” 史嫏嬛:“是的。” 韩君瑜:“当时我们就都很惊讶,这位小姐的父亲官微言轻,解语轩为何要花大力量保她进前五? “解语轩给了我们一个答案,说这幅绣作是毕再遇毕将军所推荐。我一听说是毕将军所荐,不由地想起,这个拍卖会正是为前线而举办,可我却执着于个人输赢,实在不该。” 史嫏嬛:“我也是,非常惭愧。再看《孤石》,就有了不一样的震憾感觉。 “这是一位前线将军的女儿所绣。泗州和泗州百姓于大宋,就如随时会被抛出的一枚孤石。 “那战战兢兢,随时被放弃的无依无家的心情,我们身在后方的人,看着这针针血泪的绣作,也只能感受万一而已。” 韩君瑜更是情绪激动:“毕将军送此绣作来时,泗州尚在我大宋手中。这位都监原是泗州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那里,后来因为金兵入侵,方才被迫南迁。 “今年二三月间泗州收复战时,他当先杀敌,最为勇猛。打下泗州后,便发誓要死守家乡,绝不让金兵再踏上泗州半步。” 韩君瑜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有些哽咽。 史嫏嬛扶住她的肩膀,似乎在安慰她,然后接着道:“可是五月初九,我大宋却不得不放弃了泗州……” 韩君瑜平复了下情绪,继续道: “票战的前几天,我们听说了这位小姐的家世,不过感叹一番而已。它能不能进今天的这场最终拍卖会,主要得看解语轩的支持力量能不能撑到底。 “但得知大宋放弃泗州,我不由得担心那位小姐,不知道她和她的家人怎么样了。没想到……” 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没想到……听说,听说她父亲死也不愿意离开泗州,竟投身于淮水之中!” 众人一阵惊呼。 韩君瑜:“……我大宋竟有如此烈性汉子,要以一己之命,提醒大宋万不可忘记泗州乃我国土,提醒我众将士万不可忘记要让泗州重归大宋!” “更想不到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家的女儿,竟然……竟然也和其父一样,慨然赴死!”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半句话都说不来。只听得帘内隐隐有韩史二位小姐的低泣声。 又是良久,韩君瑜继续道: “绣品拍卖会最后一天的情形你们也见到了。除了我与史妹妹的绣品,其他绣品都在发力。而《孤石》却有点乏,必是解语轩这些天办了太多事,银钱上有些吃力。 “于是,我去和史、杨两位妹妹商量,定要将这位奇女子的事迹公布于众。于是便去央了家中父兄,让他们帮忙把《孤石》送入今天的拍卖会。”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真相。”史嫏嬛清冷地道,“如若你们觉得,我们这样做出的黑幕应该受到指责,那么,请冲我们过来吧。不要把脏水全泼到解语轩身上去。” 解语轩内好阵安静,大半晌,方才爆出一阵唏嘘声: “这事做得是对!” “前线真有这么吃紧么?” “我们在这里斗什么?” “韩小姐不枉我一番仰慕!果然行事高风亮节!” “史小姐心肠真是好!” 在这片唏嘘声中,牛定一的脸黑了又黑。 然而,这还没完。 因为周金铃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三位小姐义举令人敬佩!我周金铃也有话说!” 如果不是因为绣品入选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第二轮,以周金铃的家世,根本轮不到她坐解语轩的二楼。 即便是如今坐到了二楼,身边所带的人也是少得可怜,和名门旺族没法比。 她其实可以像《牡丹国色》的作者一样选择不来;她既然来了,就是为了要说话。 但当她清亮的声音响起,人们还是吃了一惊:这个小家小户的女子居然也有话说? 周金铃不是大家闺秀,所以不像韩家史家的小姐那样自持身份,躲于白纱帘中,她落落大方地站了出来,建康秦淮剑派的小师妹,练过武的小女子,果然比弱柳扶风的深闺千金多了一丝飒爽英姿。 周金铃走了出来,大步走向解语轩正中的画舫。 人们自动为她让开了一条路。她脸上有兴奋的潮红,并且刻意地没有看向牛定一的方向。 周金铃走到大家都看得到的地方,向四面行了礼,说道: “听韩小姐和史小姐一席话,我周金铃才是真的叫惭愧!如果说他们这叫黑幕,那么我的所作所为,难道不能叫黑幕么?” 众人“吁”地一声,不由全都在暗想,今个儿这些千金小姐怎么个个都来爆内幕了。 只听得周金铃道: “实话说,我周金铃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我的绣艺最多可可,难出众人,比之韩小姐、史小姐,更是远远不如。进入今天的这轮拍卖会不靠绣艺,是我周金铃四处拉票的结果……” 她顿了一顿。她没有直接地说出《武林快报》、汗青盟,但谁都知道她意指于此。 不是汗青盟《武林快报》为她造势拉票、甚至用钱买票,她哪里可能有这样的成绩? “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我周金铃也是抱着私心来的。为了上位,也用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 “原本想到前七,让众人注意到我也就罢了。不想韩小姐、史小姐的高义,反让我这自私平凡的小女子成了得利的渔翁。” 她吸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我想退出今天的拍卖会,让更配进入前五的韩小姐、史小姐绣品得到应得的一切。求各位成全。” 说罢她又是一礼。 解语轩里先是静静的,后来竟爆发出一阵很长很长的如雷掌声。 这是件难办的事。 韩史二小姐为了《孤石》而出动各自力量为其买票,因而落榜;而如今上榜的周金铃却又主动提出要让出位置…… 她们全都这样有心,让谁落榜都可惜,都没道理。 如何才能三者不负呢? 解语轩的二楼人影闪动,有人走动来去,那是主持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贵妇人们在商量要如何处理。 这一商量,就是一刻钟。 就在人们等得不耐烦时,二楼舞台轻纱一掀,一张美艳无比的脸露出了来,真是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偏又带着三分妩媚之气,三分王者之气,三分娇憨孩气。 暮成雪以睨视众生的气势扫了楼上楼下一眼: “皇后娘娘韩夫人言道,适才那三位小姐均为高义之人,言行皆可歌可泣,当广为传播。 “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本是为前线筹款举办,票选、拍卖,无不是为此目的,所谓前五前七,岂有所谓。 “固此决定,韩史二位小姐的绣品一并参加今日的拍卖会。周小姐也不必让名额了。共此七幅绣品,请各位为前线助战也好,为几位小姐也好,踊跃出价。” 最后,她一锤定音:“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新闻发布会就此结束。” 说罢,飘然而去。 解语轩锣鼓敲起,丝竹响起。一组歌舞过后,拍卖正式进行。 谁也没想到,看似争得你死我活的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最后却有了个多赢的结局。 升华了助战的主题,赚得了几许眼泪,几位小姐得到了莫大的名声。 而对于解语轩来说,赢得众多关注和赞誉的同时,还狠狠阴了汗青盟一道。 既然所谓的黑幕与不公平都有了合理解释,人们便忘了黑皮赌坊的那档子事。 人心即是如此,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遗忘,永远太快。 楚乐一在《武林快报》第一次炒作他与梅沁的花边新闻、污他盗取梅家碧玺时就说过,人们会很快忘记他的这些破事。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武林快报》不等人们忘记这事,就立即把他抛入另一个炼狱:截杀史珂琅、疑为金国奸细——这是一整个系列的构陷。 楚乐一,在大多数人几乎忘记你的时候,你又躲去哪了呢? 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一切顺利,所有绣品都物有所值地收到了价位合理的金钱。 除了排在最后拍卖的《牡丹国色》。 这幅绣品拍出的价位高得有点吓人。 最终拍下《牡丹国色》的那位买手有点面生,他隐于帐后,稳定地一次又一次伸手,把《牡丹国色》的价位一步一步往上顶。 后来青二十七和暮成雪才发现,他拍下《牡丹国色》所用的银钱数额,竟与那赌局幸运儿在赌局中所赢得的钱数一致! 这是示威。 青二十七感觉到了其中的一丝危险。这个人,是谁呢? 开禧二年五月十一,当解语轩里御绣坊绣艺大师开始对几幅绣品鉴赏点评,卖家喊价竞价的时候,青二十七悄悄地退了出去。 不想在门口遇见柳芊芊。 她带着一丝冷笑叫住青二十七:“二十七,你瞒得我好苦!” 她所指,是青二十七明明已在解语轩位居高位,却不能念旧情提携她,反要她经过花千重的几番考验,才得以成为解语轩的一分子。 青二十七一怔,不知要如何解释。 柳芊芊却又笑道:“早知道是你,我便也不会孤独至此呢!二十七……不,青堂主,不晓得我还有没资格与你秉烛夜话。” 青二十七忙道:“芊芊,你别与我生分。什么堂主不堂主,你唤我小青吧。这其中关结,我慢慢说与你听。” “好。”柳芊芊答。 青二十七刚想和她再说两句话,早被暮成雪扯走:“小青你过来!陪我喝酒去!”不容分说,拉着青二十七离开解语轩。 青二十七对柳芊芊歉然一笑,示意回头再说。也不知她明白了没。只见她的身子越变越小、越变越小…… 青二十七对暮成雪的强势总是很无奈,至于柳芊芊,只能寄望之后再解释了。 第59章 世上只有一个青二十七 暮成雪拉青二十七走了好远好远,直到一小酒摊才停下,对着青二十七呵呵地笑。 “干嘛呢!”青二十七心想,这女子真是又哪根筋搭错了。 “畅快!”暮成雪一把扯下青二十七的面纱,“别戴着劳什子了。反正都真相大白了。” 青二十七瞪她:“你是要闹哪样?” “畅快啊!”暮成雪大笑,“你不是答应过要陪我小酒摊喝酒的嘛!来!老板,给我们打三角酒,切半斤肉,再来一碟花生米,一碟腌菜。” 青二十七随她坐下来,要了水帮她冲洗碗筷,一边道: “很是很是。一个月前还没到临安时的那路边摊,我们不是还说过,再过一个月,咱再要到小摊子吃吃喝喝,八九成有人会往酒里下毒、或者拿刀就砍!” 暮成雪看着青二十七手忙脚乱,一笑,很美很妩媚:“你真好,我说什么不相干的话你都记得。” 青二十七停下来。 陆听寒也说过她记性好的。 开禧二年五月十三,关公生。 青十六约青二十七见面。 这是青二十七第一次看到青十六、也就是现今的桑维梓穿得这样艳丽娇俏。 天开始热了,她桃红色抹胸在浅金轻纱里若隐若现,仿佛特地要把人们的目光吸引到那里。 从前,青二十七真的没把桑维梓当女人看。 一旦把她当成个女人看,才会体会到她的种种美,男人无法抗拒的、千变万化捉摸不定的美。 她来找青二十七,青二十七早有思想准备,不过却没去想她找自己要说些什么。 桑维梓的第一句话是:“二十七,你怎还是破罐子破摔?” 破罐子破摔?也是。 想来青二十七本不该这么快跑到人前,好歹应该再多藏一阵子。 可是她为什么要? 她为什么一定要依着桑维梓认为“对”的节奏来说话行事? 青二十七:“我已经不是二十七了。青二十七这个位置,应该有人顶上了吧?” 桑维梓笑了:“二十七,只要我在,就不会有新的青二十七。世上的青二十七,永远只有你一个。相信我。” 青二十七有点迷惑,这算什么? 希望她总有一天回到汗青盟? 你忘了是夜要杀我,我才被迫退出的吗? 我回到汗青盟,对你对我来说,又有何意义? 桑维梓无视青二十七的不解,依然笑: “二十七,说你变了呢,你又没变。明明没有这样糊涂,偏又看着很糊涂。” 是的。青二十七倒希望自己是真的糊涂。 面对把自己带大的桑维梓,青二十七像从前一样,轻易地陷入失语。 她不知道应该和桑维梓说什么。桑维梓是否知道她知道许多事?她的所有疑问是不是可以都向她清楚? 桑维梓见青二十七沉默以对,又道:“你为什么那么怕我?我没有这么可怕。” 青二十七想,如果有一天她不再怕她,那应该是她对她的敬意半分不剩之时了吧? 会有那一天么? “你在解语轩的表现很好。出乎我的意料……” 是你的意料,还是夜的意料? 你们……会继续对我下手么? 看青二十七打一下说不出半句话的样子,桑维梓有点失望。然后她起身,问青二十七:“你……真的都忘了?” 什么“都忘了”? 青二十七一怔,桑维梓是指她五岁前的记忆?还是指在毕再遇帐中所见所感? 青二十七保持一脸迷惑的表情似乎激怒了桑维梓。她不再多说,拂袖而去。 青二十七坐下来,为自己倒了杯酒,呆呆地看窗外:天上飘起了细雨。 关公磨刀水,如期而至,从未爽约。 与其说她都忘了,不若说她从未想过要记起。 选择性记忆。 她对陆听寒说过,她是个具有选择性记忆能力的人,记住美好就足够,不想记住的会自动屏蔽。 她会记住从《孤石》那里传递来的毕再遇的慈悲心,也会记住陆听寒五天一封的信件。 她更会永远记住真心待自己的好朋友,比如楚乐一,比如白天天,比如暮成雪。 暮成雪。 付完帐,走出小酒馆,青二十七径直去找她。 没有别的话,青二十七盯住暮成雪傻笑。 暮成雪等了半天等不到青二十七开口,问道:“你是傻了吗?” 青二十七说:“我也觉得你真好。 暮成雪白了青二十七一眼:“矫情!” 矫情就矫情吧。 青二十七不怕面对暮成雪,不怕在暮成雪面前放肆,这多好。 开禧二年五月十三,关公生。 传说五月十三这天曾有旱魃肆虐,人们求助于关圣。 关圣感知下界之苦,出手除魔。 杀魔之前,特地把青龙偃月刀磨得极利。 所以每年五月十三午后,必会下一场雨,那不是普通的雨,是关圣的磨刀水。 遇神杀神,遇魔杀魔。方成就一方霸主。 《新闻》这一两天对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后续报道十分全面、十分完满,社会效果也很好,暮成雪对青二十七相当满意。 就在她们高兴庆功时,解语轩门口来了一位头包青布的女子。 她自报家门,呈上了一幅绣品。 她的名字耳熟,青二十七想了想,想起那正是前几天《武林快报》挖出的陶然绣坊绣娘的名字。 而她带来的绣品不是别的,正是《牡丹国色》。 那绣娘说道:“是梅家二小姐差我来的。二小姐说,解语轩定能帮我安排一个好出路。” 早知梅沁必然出手,却不想她耍的是这招。 既是示好,也是威胁。 暮成雪极为愤怒。 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更不愿被威胁。 梅沁的出手,倒将二者合作的可能性给堵住了。 关公水是为杀戳而做的准备。 就在青二十七所不知道的某个角落里,也有一场杀戳正在进行。 开禧二年五月十三,绍兴府发生了一桩命案,镜湖水寨的副寨主南承裕横尸街头。 在最后倒地之前,南承裕不知已经走了多远。 血从他被砸破的头涔涔地往下淌,浸湿了上衣,浸透到里衣,又湮到下衣…… 他从偏僻的巷子转出,双手向前,似乎想向什么求助,然而终于力尽,一个踉跄栽倒。 武林中有命案,半袖门本当立即出马彻查。然而在这个案子上,他们却慢了半拍。 原因在《武林快报》上报得很清楚:南承裕不是个好人,不但不是好人,还是绍兴府最有名的恶霸。 他的非正常死亡,是许多人所愿见;而他的仇家又实在太多,要清查难度很大。 镜湖水寨也很奇怪地并不乐衷于此,仿佛死的不是他们的副寨主,而是寨里的猫猫狗狗。 风荷居。 暮成雪翻了翻《武林快报》:“汗青盟真是势利,南承裕好歹也是江湖大派的副手,名声是臭,可人都死了,也不必如此落井下石吧。” 《武林快报》对此事的报道篇幅不大,就在不大的篇幅里,倒有一半在骂南承裕的恶行。 青二十七沉默。 直到暮成雪的指头伸了过来:“又发呆!” “我在想……”青二十七停了一停,觉得自己似乎有点黑白不分,但又不吐不快,“青二十七在想,因为他是恶人,就当横死街头,无人问死因吗?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 “嗤……”暮成雪笑,“你又乱悲天悯人了。恶人死了,总比好人死了强……不对,小青,你是说,青二十七们要继续借这个机会和《武林快报》继续斗?胜算几何?” 呃……这个人,和青二十七想的完全不在一个点上。可是,又好像是个不错的思路。青二十七顺着她的想法细想了想,道:“造影响不是完全不可行。关键是看南承裕的死,背后到底有何蹊跷。如果有故事,来个深度报道,肯定能震荡武林,为《新闻》扬名。” 暮成雪嘻嘻笑道:“一定有故事!南承裕好歹也是八卦门的弟子,怎么可能轻易被人砸头要命?我看有问题!” 青二十七迟疑道:“如果杀他的是个好人,我们岂不在抑善扬恶?” 暮成雪道:“武林中多少年来才形成了由清镜、半袖门执事,不得随意杀戳的规矩。我们这可是在帮忙维护武林正义啊!” 呃……青二十七再度无语。明明不是为这个目的,暮成雪冠冕堂皇的话倒说得很溜。 而她的暗示也太过明显,以至于她不得不应招:“我去一趟吧。” 暮成雪果然很高兴地立即拍起了手:“很好!《新闻》把影响从临安扩大到全武林,可就靠这一出了!” 呃…… 青二十七还能说什么?遇到这样的头家,她也很无奈啊! 因此在开禧二年五月十五,青二十七与半袖门的左心宁相携到了绍兴府。 时值雨季,沥沥细雨如线,将整个绍兴府笼罩,如烟如雾。 青二十七想起大约一个月前与暮成雪在临安郊外田中受袭,也是这样的天气。 只是那时稻草青青,而这座城却尽是黑瓦白墙。 水道从城市中穿过,水上往来尽是梭形的乌篷船,几乎每过半里就有一座青石桥。 人们临水而住,出了门就是水,水就是他们生存的依托,新生婴儿从娘胎刚出来的洗礼,老年人过往前的净身,都是从河里舀的水。 与临安如工笔般的天清地明不同,绍兴府蒙蒙的,倒似极一幅写意的水墨。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贺梅子,确实写得好。”左心宁从属半袖门处理江湖仇杀事宜的堂口,也就比青二十七大个两三岁,看起来却极为老练。 也许是因为常年在外奔波,她脸有风尘之色,身体骨骼架子比较大,气质也和秀气搭不上半点关系,可却时不时地背出一两句诗来。 暮成雪在介绍青二十七与左心宁认识时,特地说青二十七与陆听寒也是认识的,那表情不由让青二十七猜测这又是一位陆听寒的仰慕者。 也许吧。每当遇见与陆听寒有关的女子,不管对方是何种类型,青二十七总是自惭形秽。 青二十七真是不明白,陆听寒认识的好女子这么多,可为何是偏偏是她? 查案当然是半袖门的事,解语轩《新闻》负责报道与深度分析。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青二十七必须和这位左心宁打好关系。 于是接着左心宁的话道:“我倒更喜欢李太白‘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的气势。” “嗯。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左心宁道。 青二十七腹诽中又有些佩服她,为了让自己更斯文些,真是下了不小的功夫。 在去镜湖水寨前,两人先到绍兴府中最有名的酒肆“梦西湖”小坐。 这酒肆不大,但是极有名,人极多。在这里能听到不少的小道消息。 比如,关于南承裕的小道消息。 从《武林快报》的报道以及此前对其人的传说来看,这个人的恶霸行径主要集中在霸市和逼债两样上。 据说曾在闹市区打得人满地找牙,而他主营的“兴旺船帮”更是垄断水路交通,不少依水而生的商户都不得不受其束缚,任其宰割。 南承裕已然是个死人无疑,但这不代表他的坏名声也跟着死去。 开禧二年五月十五,“梦西湖”里的人们依然对他的死因和恶行议论纷纷。 “老天有眼啊!”一个留胡子的中年人道,“你说,平时凶神恶煞的样子,谁敢动他一根指头?多看他一眼都得转身就跑!如今也有这下场!” “依我看哪,这老天还是不长眼!让他死得太容易,要我说,得把他折磨人的法子全在他身上用一遍才叫他死,这才像话!” “想把他折磨人的法子轮一遍也不容易!” “哪轮得上一遍!用几样就死透了!你不见梧桐里的李二,上个月被他用湿牛皮纸蒙面,啧啧……一层一层就这么往脸上蒙,气都喘不过来,要不是卖妻了事,哪还有命在!” “是啊!还有三才巷的郑秀才,生生被打断了腿!算他命好!许大寨主过问,才留得一命!” “你说,这都是一个寨子的人,怎么就差这么多呢!” ………… (ps:关公信仰直到清代才真正成型。小说家言,不必较真。) 第60章 访镜湖 听着“梦西湖”中众人的议论,青二十七与左心宁不觉对视一眼: 镜湖水寨是小帮派,在武林“一盟二阀三公子,四院五湖七剑派”中属于最末流,作恶为善都不甚出挑,不想在绍兴府里,似乎名声倒不错。 左心宁问忍不住问那好事者道: “在下二人初到贵府,诸事不明,还想多多请教。适才听众位所说,这镜湖水寨寨主是个善人,可副寨主却是个恶人?这倒奇了,难道这一寨之中的正副寨主,竟然不是两位一体的么?” “可不是嘛!”那些好事者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都说这正寨主许立德真是绍兴府里有名的好人,不但时常出面帮南承裕擦屁股,城内遇上饥荒散米放粥,全都是他;还以镜湖水寨的名义,在城内修了几座桥…… 如此等等,不足而一。 左心宁又问:“但不知为何这许寨主一边行善,一边又放纵南承裕行恶?” “他八成有什么把柄被南承裕抓住了!再说了,一家兄弟都品性不同,何况异姓兄弟!要我看,南承裕这恶霸,谁敢管啊!” 左心宁再问:“这么说南承裕的仇家很多了?谁和他的仇恨最深?” “这……多了去了……手指脚指全算上都数不清,哪还有最不最的!” “啊!要说‘最’,城西陈营倒可能……” “怎么说?” “唉!被害得那个惨啊!要说这陈营,还是练家子……” 据那自吹最了解内幕的好事者言道,陈营在城西经营一间香料店,年初遇上资金周转不过,向南承裕借了高利贷,到期未能还上,南承裕带着打手上门,把他家的现货抢了个遍。 陈营见机不妙,先跑了出去,留下行动不便的陈老爹被南承裕的手下狠狠打了一顿,老人家哪经得起这折腾,不几天就一命呜呼。 那陈营后来当街冲撞南承裕,声称非杀南承裕不可,被南承裕暴打一顿后便不见影踪,也不知是不是已经被灭了口。 青二十七心想,此人放着老父独自逃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思量间,忽见北二桌上有两个客人不住地向她们这里瞄来,似有不善之意,忙轻轻碰了左心宁一下。 左心宁沉稳地继续埋头吃饭,一边问青二十七:“你有什么想法?” 青二十七说:“陈胆小如鼠,未必敢对南动手。”想了一想道:“我只不相信许能与南撇清得这等干净。” 左心宁道:“我也作此想。” 两人匆匆饭罢,走出“梦西湖”,雨恰好停了。 左心宁停在门口,指着门口对联道:“啊,这里居然贴着东坡这半幅名联!” 青二十七一看,可不是! 传说苏轼曾与朋友在西湖游玩,歌舞升平,文人雅兴。 恰有歌伎斟酒,不慎将锡壶掉落在湖中。苏轼就此出一下联:“提锡壶,游西湖,锡壶落西湖,惜乎!锡壶”。 这对儿多年来无人对上。如今这“梦西湖”将此联刻于门口,颇有自诩天下一绝,无人可与之匹配成对的意味。 左心宁道:“小青应是第一次到绍兴府吧!天光还早,咱们再四处转转。” 青二十七点头。 有心要引暗中窥探她们的人出来,二人特地放慢了步调,兜兜转转,专往偏僻的地方去。果不其然,等来了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人。 这天是开禧二年五月十五,一堆人在绍兴府的小巷里拦住了青二十七和左心宁。 为首两人一个尖嘴猴腮,一个獐头鼠目,浑身上下带着横行乡里的恶霸气;背后跟了七八个身强体健的大汉,手里不是长刀就是铁棒,看上去很难善罢干休。 静待这些大汉逼近,左心宁冷笑道:“各位好汉,不知道大白天拦路,有何指教?” 为首的尖嘴猴腮道:“哪来的小娘们,路过就路过,少问两句会死吗?” 獐头鼠目道:“多问两句就让你死!” 左心宁道:“这倒奇了,绍兴府竟有这等规矩,不让人走路、不让人说话的。” 话音刚落,其中一名大汉手里的铁链晃悠了几下,咣咣作响;另外一个则挺起胸膛,摆了个凶狠的姿势。 尖嘴猴腮道:“好叫你知道厉害!” 左心宁扫了青二十七一眼:“小青,你一般遇到不讲理的人会怎么办?” 青二十七笑道:“当然就不必和他们讲理了!” 左心宁也笑:“好得很!正合我意。”二话不说,提剑上前。 獐头鼠目道:“既然你们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兄弟们上……” 那“啊”字还没出口,左心宁长剑已至门面,獐头鼠目就地一滚,狼狈躲开:“你爷爷的!兄弟们别手软,都给我下狠手!”壮汉们立即一拥而上。 青二十七叫道:“左姐姐,让我来,都是小啰啰,胜之不武,莫浪费你的气力!” 腰间“软红十丈”挥出,银光闪过,早绞住了那使铁链汉子的铁链。 手腕抖处,用了个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将那大汉连链带人抛到半空,再一个反手,把这一大坨的事物当成重型武器砸向那些恶霸。 左心宁叫声“好”!收剑在旁掠阵。 那铁链汉被青二十七这一抛又落下,眼见身体落处正是兄弟们的大刀大棒,吓得肝胆俱裂,大叫“是我是我!快闪快闪!” 可惜的是青二十七没给他们闪开的机会。手上用劲,那铁链汉再次腾空而起,连连惊呼。 在这瞬间有个持刀汉子斜地里向青二十七冲来,试图近身相袭。 青二十七清叱一声,放开“软红十丈”,猱身上前,让过刀锋,左手双指直取对方双目。 对方忙丢刀来挡,青二十七趁机给他个扫堂腿,将他踢翻倒地。 手上不停,重又抓住“软红十丈”一扯,那铁链汉在这一带之下重重摔到地上,唉哟唉哟叫个不停。 三下五下,将小混混们通通解决了。 青二十七想这些人只不过听她们问了两句镜湖水寨的事就想下狠手,可见平时定是横行乡里,便也不手软,朝他们辟头盖脸的一顿乱抽,顿时小巷中哭爹喊娘的声音响成一片。 那尖嘴猴腮在哀嚎中叫道:“好你个小婊子,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有本事你把我们全杀了,不然镜湖水寨决不可能放过你!” 左心宁冷笑道:“原来你们是镜湖水寨的人!好啊,我听说镜湖水寨都是好汉子、硬骨头!我今就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脚踩住那尖嘴猴腮大腿,只听“咔嚓”一声响,尖嘴猴腮的大腿骨已被踩断,与此同时“啊......”地哀鸣起来,叫人好不毛骨悚然。 青二十七也是一惊,她自己平时没下过这么重的手,也没想到左心宁看着沉稳宽厚,却是出手狠辣。 只听左心宁又道:“你们不是镜湖水寨的好汉子吗?叫什么叫?我看你们都是假的吧!镜湖水寨的许寨主岂是放任手下行恶的人?” 说着,另一足又踏了上去。 青二十七听左心宁如此说,立时明白了她的用意,很配合地扬起鞭继续抽打:“可恶!不但横行乡里,还敢败坏镜湖水寨的名声!” 杀猪般的叫声继续惨烈响起。 直至有人从巷口边转出来,大叫:“两位姑娘手下留情!” 青二十七与左心宁对视一笑,心想正主儿终于出现了。 只见一位翩翩公子摸样的青年人道:“在下镜湖水寨伍加国,在此有礼了!” “哦?”左心宁道,“阁下来得正好,我正在教训这几个假冒贵寨中人的小混混!” 那些人大叫起来:“伍师爷救命!伍师爷救命!” 左心宁故意皱了皱眉:“好哇!遇到正主,你们还要嘴硬死赖!” 提脚作势要踢,那伍加国连忙拦住:“姑娘足下留情,这几人确是我寨中不肖!”一边狠狠地瞪了那几人道:“还不快给两位姑娘赔罪!” 青二十七与左心宁亦不客气,受了他们的礼。待他们屁滚尿流地跑出她们的视线,方才与那伍加国施礼寒喧。 伍加国便道:“惊扰了二位姑娘,真是不好意思。这些人原是南先副寨主的打手,一向不守规矩惯了。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两位姑娘!但不是姑娘们何处高人?” 青二十七眉一挑,这些人明明是套好的,却又来明知故问! 她刚想说话,左心宁接过话头:“好叫伍师爷知道,某是半袖门左心宁,这位是解语轩唐青衣。此来专为查你们南先副寨主的案子,正要前往镜湖水寨。” “哦!失敬失敬!”伍加国忙忙作揖,连连道歉,马上表示要送二女去镜湖水寨。 “那就有劳了。”左心宁明显是习惯了这种贵宾级的待遇,青二十七有她出头,省得和人客套,实是舒心方便了许多。 镜湖自古以来就是文人骚客咏诗作词的绝佳题材。坐船前往水寨的路上,左心宁与伍加国大谈古今文人咏镜湖的名句。 你一句“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我一句“越女天下白,镜湖五月凉”;不然就是“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似乎浑然忘了她们此去是要办南承裕的命案。 青二十七在一边听着,一边发呆,听到他们念“千金不须买画图,听我长歌歌镜湖”,忽地醒过神来,道:“这不是陆放翁的诗么?” 伍加国道:“不错。陆放翁在镜湖北隐居已有多年。只可惜向不见外客,不然伍某倒真应为两位姑娘引荐引荐。” 左心宁一笑,道:“等此事了再说吧。我与放翁侄孙陆听寒乃是同门,上门拜访长辈问个安,也是应当的。” 青二十七没说话。 陆听寒。不晓得她离开临安的这几天,解语轩是否有你的信到? 出神间,前方已到镜湖湖心的葫芦醉岛,那正是镜湖水寨的扎营之处。青二十七忙定定心,要开始做正事了。 乌篷船是绍兴府的特色船,船篷漆黑,形状如梭,划时双手划单桨,双脚踩橹,行驶一直都很平稳。 待近岸,伍加国先跳上去,在岸边做了个相迎的动作。青二十七与左心宁在后,刚刚踏出一步,那小船突然一个摇晃,摇得二女几乎站不稳。 青二十七时常坐船在解语轩与风荷居间往来,没给吓到,左心宁却“呀”的叫了一声。 伍加国见状,叱那艄公道:“姚强!你今个儿吃错药了吗?还不向两位贵客陪罪!” 青二十七冷眼看着,见那被唤作“姚强”的艄公是个小年轻,脸上似有不愤之色,显然是故意要晃她们这一下。 青二十七不由有点疑心,左心宁却摆摆手道:“不关这位小哥的事!是我不惯坐船!” 姚强一怔,不想左心宁竟然没有发怒,匆匆一礼以示道歉,便低头收拾缰绳,再不理人了。 伍加国见二女不和姚强计较,便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一路行,一路向二女介绍镜湖风光。 青二十七因就在大美西湖住长住,但觉镜湖小清新尔,不觉有甚特别之处。 左心宁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问上一两句,与伍加国谈得十分高兴。 显然,她与人交往、套人话的功力能把青二十七甩出好几条街。 三转两转,眼见眼方有一排建筑,竹屋竹楼,桃枝斜出,虽无花开红艳,但清幽静雅,说不尽的世外风情。 只是从那风雅之地走出来迎接二女的人却胖得有些煞风景。 来者正是镜湖水寨的寨主许立德,但见他大腹便便,心宽体胖,一幅江南富商的模样,哪里有半分江湖草莽气概? 许立德一见二女,脸上立时堆起谄媚的笑容,拥挤的笑纹几乎要夹死苍蝇。 这笑还没完全绽开,他似乎又想起副手新亡,寨里正办着丧事,这么笑好像不太好,赶忙换上一幅悲凄无奈的神色,表情变得比这五月天还要快。 青二十七一阵恶寒,腹诽不已。 不错。青二十七对许立德这个人第一眼的印象就很不好,而其后在镜湖的遭遇更是印证了她的直觉。 第61章 会说话的尸体 许立德的殷勤和热情显然是冲着左心宁来的。 纵然《新闻》在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事件中红透临安半边天,但到底是首发不过十天的新报纸,影响力的扩散还需要时间。 因而许立德也没太把青二十七放在眼里,敷衍地和青二十七一礼,就絮絮叨叨地向左心宁说起自己操持镜湖的种种不易,人们对镜湖的又爱又恨。 直到左心宁皱皱眉头,表示要先去看看南承裕的尸体,他才停下了自夸。 而左心宁要求显然出乎许立德的意料,他推托道: “左姑娘远道而来,还是先小歇一会。否则江湖上可要笑我镜湖水寨没能好生招待,有失地主颜面啊!” 左心宁道:“许寨主不必想太多。现在天气潮湿,南副寨主前日遇害,距今有近两天的时间了。我怕再不验验,这……” 她没说下去。不过意思很明显了。再拖下去,尸体就要腐败了,那还查什么? 左心宁的态度很强硬,许立德也不便反驳,于是引着几人一起向停放南承裕尸首的灵堂走去。 青二十七不怎么开口说话,但却观察细致,越看越觉得镜湖中大有蹊跷。 南承裕停尸之处,说是灵堂却又不像灵堂。 作为武林一派的副手,虽说并非大派,但如此停尸实是在简陋了些: 一间小屋,几条白布,一口薄棺,南承裕孤伶伶地躺在那里。 生不受人爱,死不留人念。 他被敲破的头,也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干糊的血块还在头发间凝结。看样子,如果不是二女到来,就要被草草下葬了。 许立德解释道:“我这位副手,一向名声不太好,我担心大操大办会惹人闲话,给镜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且他无甚亲人,也没有人可以为他披麻戴孝,所以……一切从简了。” 左心宁不答,取出口罩递给青二十七一副,示意她戴上,然后对许立德道:“我们要查查副寨主的死因——这里阴气重,许寨主且请到门外相候。” 许立德道:“也好……也好……南兄弟死得这样惨……我这个做哥哥的实在也是不忍多看、不忍多看啊!”果然与一直在边上作陪的伍加国退了出去。 青二十七忍不住腹诽,连人的后事都不想办,这也是兄弟?他那声“我这个做哥哥的”,就不怕南承裕跳起来吐他一口口水? 待许立德和伍加国退到门外,左心宁问青二十七道:“小青,你怕不怕?” 青二十七说:“不怕,会说话的尸体,我也不是第一次看了。” 上一次是在废人谷,那假冒蛇郎君的尸体,胸膛被抓出一个大洞,恐怖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单具尸体,青二十七可以把它当成被解剖的死物,她难以忍受的是毫无缘由的整片杀戳。 左心宁有些意外,但也没多说什么。做这样的尸检,她轻车熟路,戴上手套,立即俯身仔细检查起南承裕的尸体来。 先取出一根银棒,橇开南承裕齿关,将银棒的前半部插入他口中;再拨开他的头发,轻按了几下;解开衣襟,看是否有其他伤口…… 待细细查完,已过了半盏茶工夫。左心宁直起腰来,取出银棒,那银棒依然光亮如昔,她不觉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有些不好办。 青二十七靠近南承裕的尸体,有一股正在腐败的气味透过口罩传过来。 她对验尸并不内行,但却好奇这个人,这个身有恶名却莫名横尸街头的人。 他很高大,面相凶恶,比许立德像江湖人多了,不晓得没有亲人的他是以何等心情在世上作恶。 再看他头部之伤,不由深感怪异,那伤口仿佛是在大声地说:“他不是我杀的!他不是我杀的!” 左心宁问:“怎么?” 青二十七道:“不是中毒。头上的那一下,也不像有到能砸死他的力度……是不是?” 左心宁看了青二十七一眼,赞赏地道: “不错,正是如此。南承裕身有武功,如果是武功比他低的人,近不得他身,用这种方法很难杀他;而武功比他高的人,更不会用砸头之法了。” 青二十七受到鼓励,继续分析道:“这像是……以长方体的硬物所伤。并且袭击他的人,应该要比他矮,所以这长方型的伤痕略向下斜。” 青二十七没有说“杀”他的人,而是说“袭击”他的人,左心宁表示赞同,然后道: “我们还得花点时间去问问他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还有看看他死前这几天,都在做些什么,总会看出些端倪来。” “嗯。”青二十七应道,忍不住问:“左姐姐,南案吃力不讨好。你为何还尽心竭力?” 左心宁道:“再吃力不讨好的案子,也得有人接。我也不愿意接到这种案子,但既接了,就不当敷衍了事。这是我做人的准则。” 青二十七由衷叹服:“姐姐说得是。” 左心宁瞧瞧青二十七:“《武林快报》报出来的太草草,希望你们的《新闻》有所不同。” 青二十七点点头。 在这一刻,青二十七与这个初识不过两天的干练女子达成了共识,并且彼此欣赏。 她们未必会关系紧密到好朋友的程度,但会是工作上的好伙伴。 开禧二年五月十五,青二十七与左心宁从阴暗的灵堂出来,均感觉到十分压抑。 她们都不大相信南承裕是因为那一记爆头而死,但却又找不出别的原因。 不过出于对许立德的不喜与怀疑,她们选择一致对外,推论南承裕死于爆头。 许立德等人似乎对二女的结论胸有成竹,他叹息地说道,昨日汗青盟驻绍兴府的玄十三也来看过,下了同样的结论: “玄十三兄弟记录过的凶杀案不下十数起,也是个老笔录人了,经验那是相当丰富,有左姑娘你再复过,想来不会有错。” 左心宁道:“不知先副寨主仇家几何?” 许立德道:“唉!多!数不过来!还有很多是我及时拦下,才没出人命!不然,唉……” 青二十七问:“我听说有个叫陈营的,与他有杀父之仇?” 许立德道:“这个……确有此事,不过这种事,也非孤例啊!” 左心宁又问:“先副寨主平日可也住这葫芦醉岛?” 许立德道:“是住这里。” 左心宁立即道:“那请许寨主引我们前去一看!” 许立德更是意外,道:“这南兄弟的住所,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再说时已不早,寨中早已备下薄酒佳肴,还是……” 左心宁道:“不忙,还请许寨主引路!” 许立德肥脸上的肉颤了一颤,想是没料到左心宁是如此强硬的人,但又碍于她的身份,只好道: “这……南兄弟的的住所还比较偏,又乱,我们先喝一杯小酒再去!不是许某吹,绍兴府最好的酒,可出自我们葫芦醉岛!”一边向伍加国使了个眼色。 左心宁哪里放过:“不忙,许寨主好意我们心领,不过我有个坏习惯,一件事挂在心上,不做完,那是不会舒服的,不如等我们办完事了,我左心宁一定和许寨主好好喝几杯!不醉不归!你看可好?” 问的是“你看可好”,语气神态却是“你敢说不好吗?!”。 许立德是个人精,哪看不出她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得答应。 南承裕的房屋依然出乎二女的意料。 本想是一寨副手,住所就算不金碧辉煌,至少也应该广厦宽敞,不料竟是一个又小又旧的院落罢了。 而说是院落,其实也就是一个房间是他的,其他房里还住着他的几个手下。 许立德解释道:“我这南兄弟平时随便,总说自己是粗人,又爱和下人混……两位姑娘到这大男人住的地方,可别……” 左心宁笑道:“那没什么,我呀,常被同门当成假小子,和师兄弟们要好,男人什么丑样儿我没见过?” 说着,再不与许立德多费口舌,径直进了南承裕的屋子。 富有与吝啬,贫穷与豪爽,这两对不甚相合的词常常会成双成对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但南承裕显然两者都不属于。 他的房屋不大,但却整洁而四壁无物。此时斯人已逝,寂寂无声,更觉凄凉。 伍加国忽道:“咦,好些日子没过来,他居然养了一盆兰花装什么风雅?” 二女被伍加国的声音吸引过去,果见窗下有株种下去不太久的兰花。 绍兴府的兰花很有名,但兰花并不好养,又因香气幽远,向是文人雅士最爱。 陶渊明有句诗青二十七最爱:“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 众人的口口相传中,南承裕显然非雅人,是何事或何人让他改变? 在南承裕的房中查看了一会,没什么别的发现,二女走了出来。 才走到院口,有个人低头进来,见到二女,匆匆地一个礼,依旧低头进了院子:正是那艘公姚强。 原来他就住在这院子里!青二十七与左心宁很有默契地没有对姚强表示出过多的注意。 折腾了大半天,左心宁终于同意坐下来,与许立德话主宾之谊。 这是一顿觥筹交错的盛大宴会,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许立德极力地讨好左心宁,对青二十七嘛,倒是一直不咸不淡。 青二十七心中微怒,但她不是会当面发脾气的人,神色如常地该吃吃,该喝喝。 宴席到一半,青二十七假装不胜酒力,尿遁了。 许立德为二女安排了地点绝佳的客房,观景赏雨最是不坏,不过青二十七此时哪有心情回房看风景。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青二十七知道此刻镜湖水寨绝大部分有头有脸的头目都被左心宁拉到酒席之上。 那正是为了在青二十七万一“迷路”时,不会有人不识相地为她带路。 于是青二十七一个“迷路”,便不小心地“迷路”到了南承裕的院落中。 意外的是,她并没找到想找的姚强。 姚强今天的表现很奇怪,先是摇晃船只,接着又闯进南承裕的院子,像是故意要引起二女注意。 他既与南承裕住在一起,想必知道南承裕的一些事。他这样做的目的,估计是有话想对二女说。 青二十七原以为姚强会在南承裕的院子里等待,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回想姚强在引起二女注意时都有伍加国在,她不由得很担心那个小伙子,同时对南承裕其人、以及他的死因更是心生疑惑。 青二十七悻悻然地退出南承裕的院子,一边低头沉思,一边走着。 走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南承裕的灵堂前。 灵堂里面隐隐传出诡异的声响。 青二十七陡然一惊,浑身毛孔都竖了起来。 探头向里一瞄,只见灵堂前已点起两根白烛,烛火轻轻晃动,说不出的吊诡阴郁。 定定神再仔细一看,原来灵堂里的人正是姚强! 她终于见到了姚强,可是姚强再也不可能对她说什么了。 他看见青二十七走进灵堂,就像是看到鬼一样,就地一滚,整个人向墙角拼命地缩过去。 青二十七见姚强满头满身都是血迹,显是被狠狠地打了一顿,上前两步问道:“姚小哥,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对你下了狠手?快告诉我,我为你声张正义!” 不想姚强越发向后缩去,一双眼睛尽是惊恐,口中含含糊糊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青二十七还待再说什么,忽然门外伍加国的声音响起:“青姑娘让我好找!” 一边瞪了姚强一眼:“就是因你冲撞两位姑娘,才对你小作惩戒,你马上就皮痒忘了吗?!”抬脚向姚强踢去。 青二十七忙拦住道:“伍师爷不可!他原是无心之失!你这惩罚,未免过重!” 伍加国道:“姑娘不追究,那是姑娘大人有大量!可我寨中规矩如此,伍某不过依章行事!” 言下之意,这是镜湖水寨的事,外人无权干涉。 第62章 梦起梦西湖 伍加国一句话就堵住了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原不擅长与人争辩,不等她反应过来,伍加国又叱姚强道:“还不快滚!” 只是姚强再怕他,如此状况也“滚”不快,蹒跚地向外挪着受伤之躯。 青二十七见之不忍,踏前一步欲扶,伍加国出手拦住,脸上皮笑肉不笑,眼中却露出威胁之意。 强龙不敌地头蛇,青二十七知道此刻她再坚持下去,只会令姚强下场更惨,只得暂且作罢,眼睁睁看着姚强挪了出去。 伍加国这才问道:“姑娘不好好喝酒,到这阴森森的地方作甚?” 青二十七道:“原是上官房,不想迷路到了灵堂。我想着我们是为南先副寨主而来,适才专注做事,竟然忘了上柱香,好生过意不去,因此进来补上一礼。” 说着,向桌上取了香点上,忽见桌上多了一小坛“梦西湖”女儿红,不觉一怔。 伍加国见状解释道:“南先副寨主平时就好这口。想是那姚强带来的……” 青二十七点点头:“他倒有心。看来镜湖水寨真是御下有方!赏罚分明、恩威并施方有此成果!” 伍加国听出青二十七的讥讽之意,有点尴尬,打了个哈哈。 青二十七也不再和他扯皮,顺他的意思回到了酒席之上。 只见神勇的左心宁已把那些大小头目全灌趴下了。 别人不是埋头狂吐就是伏地人事不知,她倒把酒当水似的,眼睛越喝越亮,看见伍加国和青二十七进来,一把过来拉住伍加国:“好啊!伍师爷!你竟敢逃我的酒!” 开禧二年五月十六,当青二十七看到最新一期的《武林快报》后,更深刻地了解到为何许立德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这一天的《武林快报》出了一整个专版,对许立德极尽溢美之辞,什么当世孟尝、善感天地,在这些华丽词藻之下,死去的南承裕更如白昼烛火,让人视而不见。 《武林快报》是目前武林中最有力、最权威的报纸,一向被认为代表了武林的大众心声,它的发声,让人们很快把注意力放到感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同寨之人怎么天差地别上。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对于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的南承裕,再过一段时间,人们就会完全忘记他,仿佛他从未存在。 按照许立德的步骤,这就是南案的终结。 然而,对不起,他遇到的是左心宁,以及,带着私心企图轰动武林的《新闻》。 愈是和左心宁接触,青二十七就愈是欣赏她。 青二十七从不讳言她本人的正义感没有自己说的那样强烈,来到绍兴,更多的还是因为暮成雪的推动。 左心宁探求真相的那种执着,青二十七自认快马加鞭都赶不上。 那夜酒席散后回到房中,二女商量着做好了分工。 左心宁负责在镜湖水寨内调查南承裕的行事风格及近日异常,而青二十七则到绍兴城内探听他平时所作所为。 镜湖水寨的人自然不会放她们自行乱走,而她们也会有自己的办法。 第二日,青二十七离开镜湖水寨回绍兴城。 下码头不久,她就甩脱了镜湖水寨盯她的几个钉子,潜身到一家普通居民家,稍事化妆。 一刻钟后,青二十七从那家转出,已俨然是一位当地土著的模样。 她挂着两撇小胡子,剔着牙光明正大地上了“梦西湖”。 她的伪装瞒不过陆听寒那样的高手,但骗骗普通老百姓还是够用的。 她不由暗自叹息,她的易容术源自汗青盟,学艺之时,她怎可能想到事情会闹到现今这样的地步? 她虽不愿再和汗青盟扯上关系,却不能否认自己那些不假思索就能使出的技能,都与汗青盟有关。 这么想着,突然心里一痛。 是的。她又想到了那个她不愿提及的名字。 那个人,他在战场上依旧竭力拼杀,或许身上又挂了很多彩。可那又与她何干? 青二十七摇摇头,不再多想,叫了一小坛与南承裕灵前所放的同样的酒——“梦西湖”。 绍兴黄酒天下闻名,各家出产的工艺相似、细节有差。 正是那一点点的细节之差,造就了不同风味的老字号。“梦西湖”是其一,镜湖葫芦醉岛的出产“葫芦醉”也是其一。 而“梦西湖”酒楼就是因为“梦西湖”酒而出的名。 南承裕是一开始就喜欢喝“梦西湖”,还是从“葫芦醉”“叛”了过来呢? 青二十七一边喝一边摇头叹气,叹到“梦西湖”的小二忍不住来问道:“客官,可是小店有何不周全处,让您不舒心了?” 青二十七:“喝惯了‘葫芦醉’,再喝你这‘梦西湖’,简直就像喝水一样!” 那小二脸色一沉,青二十七不等他回话,又叫起来:“淡如水啊淡如水!” 那小二当即抡起袖子同青二十七理论道:“喂!哪来的恶客,难道是来闹场的吗?” 青二十七摇头晃脑地道:“非也非也,我这是实事求是。你问问大家,要喝过了‘葫芦醉’,谁还会喝得了‘梦西湖’啊?是不是?是不是啊!” 酒客都是好事之徒,听青二十七和小二叫板,无不发出一阵嘘声来。 小二急了:“你这不胡扯蛋么!我明告诉你!镜湖水寨前头的副寨主南承裕知道吧!‘葫芦醉’可是他手里的货!可是一喝了我家‘梦西湖’啊!就再也醉不了‘葫芦’了! “你去四处打听打听!自打半年前头一回来到我们梦西湖,那几乎是天天来啊!” 青二十七不理会那小二的得意劲儿,依然蔑视地道:“吹吧你!骗谁呢!” 那小二涨红了脸:“你胡说!我‘梦西湖’远近闻名的童叟无欺!你等着!” 他想起了什么,啪啪啪地转到内堂,不一会儿,又啪啪啪地跑出来,手里多了一个锡壶。 锡壶? 青二十七模模糊糊地好像触到了点什么,口中却继续揶揄: “我说什么东西呢!你们门口招牌不正写着嘛:提锡壶,游西湖,锡壶落西湖,惜乎!锡壶。你们这梦西湖有锡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小二得意地道:“你到底懂是不懂啊!来!仔细看看!这可是南承裕在我们这的专用壶!” 原来“梦西湖”酒楼有个有趣营销手段,那就是常客可以在这里存放自己的专用酒壶酒杯。 青二十七一边和那小二作口舌之争,一边暗赞这店家的好主意,心想回头让解语轩也搞搞这一出,想必能牢牢抓住回头客。 “不就是一破壶么!你这里这家私还少得了?” “我说你是哪来的‘高人’呢!原是个蠢货!您瞧瞧!这锡壶可是上等货!” 青二十七仔细一瞧,这锡壶果然不同凡响,不但锡质温润、光亮鉴人,而且设计极为精巧。 乍看与一般壶没什么不同,实际上却是母子壶,外壶为母壶,内壶为子壶,壶身上端有两副提手,分别能提起内外壶,母壶有一个用于填装木炭的圆洞,用于温热子壶中的酒。 两壶严丝合缝,令人叹为观止。 最特别的是,这壶身铸了一株兰花。 是的,兰花。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青二十七忍不住进行了合理想像:南承裕遇见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让他有了许微的改变! 爱情,能让人变得不一样。 问题在于,这个女人是谁? 他的改变,改变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是否这种改变,最终铸成了他的死亡? 于是青二十七继续忽悠那小二: “你才胡扯蛋!你随便拿个壶来就说是南承裕的,这不明摆看准了死无对证嘛!你居然拿一个死人来往自己脸上贴金,太不厚道了!” 那小二还想和青二十七理论,“梦西湖”的掌柜闻声赶过来,一把将那锡壶从小二手里夺回,叱道:“你这懒鬼,在这鬼混什么!” 一边打量了青二十七两眼,说道:“阁下第一次来‘梦西湖’么?小店一向没少了镜湖水寨的例份银子啊!南先副寨主在时是这样,先副寨主去后也当如此。” 青二十七眼睛一转,会过意来:这人八成以为她是新接手南承裕的生意来收保护费的,便道:“算你机灵!” 特地压低了声音道:“掌柜的,实不相瞒,我前面那人帐目有些不清,上面想查一查,我原想先私访一番,不想却被掌柜的一眼看出。以后还要多多配合啊!” 那掌柜的一怔,又道:“借一步说话。” 青二十七心中疑惑,亦不惧,与他进了里屋。 没想到那掌柜的一等青二十七进屋,立即拿了一封银子塞给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先前托南先副寨主的福,我们的例份钱一向都是这个数……” 他比了个数字:“以后还请多多关照……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青二十七哼了一声,答非所问地道:“那锡壶当真是南承裕的?我看倒是端的精巧无比。” 那掌柜迟疑道:“难不成阁下对这壶有兴趣?……可这是不祥之物啊!” 青二十七又哼了一声。 那掌柜忙道:“在下马上拿来!请稍等!”转身出了里屋。 青二十七这才发现他在进来前就将锡壶神不知鬼不觉地收了起来。 这间里屋陈列着熟客们寄放的各种杯壶器皿。南承裕的锡壶到底有什么特别,掌柜竟然收在别的地方? 左等右等,她却没等来南承裕的锡壶,而是等来一记偷袭! 开禧二年五月十六,“梦西湖”酒肆专放熟客杯壶的里间,忽然如兀鹰般扑入一条人影,猛快至极的掌风袭向青二十七的后背。 青二十七早非初出武林的稚子,先前看那掌柜的未将南承裕的锡壶放于此处,就心生警惕; 此时受袭,并不惊慌,一闪身,让过这背后一掌,膝不变曲,足下跨步,反臂一掌,倒向来人胸前推了出去。 来人大概没想到青二十七早有防备,被这一掌迫得后退了三步。 青二十七更不客气,趁势抢攻,左手闪电攻出,连击三招,他反应也快,以守为攻,一一回击,手臂伸缩之间,尽对要害。 又斗数招,青二十七不觉焦躁起来,忽地变掌为拳,“呼”地直向对方门面。 这招是向暮成雪学的,去势凌厉,他想是吃了一惊,低头要闪,不料与此同时,青二十七将软红十丈抓在手中,把手柄当成短棒,对准了他腰间穴道。 他上下受敌,不及闪躲,青二十七再加一记扫堂腿,将他踢翻在地:“你到底想干什么?” 来人正是“梦西湖”的掌柜。 他冷笑道:“废话少说!今日我是为南先副寨主报私仇,与‘梦西湖’无关。要杀要剐,都冲我来吧!爷爷我眉头要皱一皱,就不算是个好汉!” 咦?这掌柜的敢情还是替南承裕抱不平的? 青二十七一怔,忙将掌柜的扶起:“不好意思,得罪了!你说为南先副寨主报私仇,这是怎么回事?” 掌柜的想是不明所以,惊疑不定地望着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将伪装撤去。 没想到一露出本来面目,掌柜的说了一句让她哭笑不得的话:“早说你是女人啊!是女人我偷袭你做甚!” 呃……本以为他是“好男不跟女斗”的意思,后来才知不是。 青二十七低声道: “实不相瞒,在下青二十七,乃是解语轩《新闻》记者,此来绍兴府,是与半袖门的左心宁一起查南承裕命案。你方才说为南承裕报私仇,难道你和他关系很好?” 掌柜的叹了一口气,报了姓名。 原来他叫方百味,要说他与南承裕关系很好,也算也不算。 在不太久以前,他还像绍兴府里的众多商家一样,看到南承裕一伙人就避之不及、敬而远之。 忽然某天起,南承裕几乎每天傍晚都来“梦西湖”喝酒。饮酒时叹声叹气,愁容满面,哪里有半分恶霸的样子? 青二十七听方百味说到这里,悄悄点头,知道自己的猜测应该是离真相不远了。 第63章 兰花般的女子 方百味另择了安静的雅座,请青二十七坐下,将南承裕在“梦西湖”酒楼中的种种娓娓道来: “南先副寨主常坐的位置就是您刚坐的临窗那儿,每次来,都是用那锡酒热热地烫上酒,瞧着窗外头发呆。 “先时没人敢怎么搭理他,后来有一两次,他在这里坐到深夜,一动不动,我斗胆上前一看,哎呀妈呀,哪曾想,一大老爷们,居然眼眶红红的。被我看到,也没发火,让我坐下来作陪。” 青二十七问:“他有和你说些什么吗?” 方百味:“没有。不过倒是有一两次问我,是否我们都很怕他。还有一两次问,是不是他不做镜湖水寨的副寨主,大家就不怕他了。” 青二十七斟酌着措辞问:“他会不会是……有女人了?” 不想方百味一拍大腿,大有遇见知己之感:“哎呀姑娘真是问到我心上了!” 据方百味说道,因为有这么几次交谈,他本人又曾在江湖上小混过一段,两人很快地变得熟了起来,时不时谈些武林逸事。 虽然南承裕很少谈自己,不过能看出来他有很重的心事,而这心事多半与有女人有关。方百味以此作出了与青二十七相似的判断。 方百味还说,那南承裕常一边喝酒,一边看着锡壶上的兰花发呆。 可见这个女人与兰花有关,要么名字中带“兰”字,要么是个种兰之人,要么住在有兰花的地方。 青二十七皱眉问:“你刚才说如果我是女人,就不会偷袭我。是什么意思?” 方百味:“南兄出事前几天,似乎预知到自己会遭致不幸。那天……”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他交代我说,也许有天会有人来取这锡壶,让我如果来的是女人,就把锡壶给她;如果来的是男人,就替他好好教训下来人……” 方百味说着,偷眼瞧了瞧青二十七。 那么,这女人多半就是锡壶的主人了。不过南承裕让方百味教训来人,未免太过托大,方百味那两把刷子,哪里够用? 青二十七一边腹诽,一边又问:“他没说会来的,可能是什么人吗?” 方百味摇头。 青二十七向他要走锡壶,再次坐到南承裕的专用座上。 这么多的日子里,他坐在这里,到底是在看什么呢? 窗下就是一曲河水。 包括“梦西湖”酒楼在内,河的两岸有许多商业建筑,青二十七不相信南承裕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盯牢、巡视他的势力范围。 五月的阳光照射在黑的瓦、白色的墙,分外明媚。 他心中所想的那个女子,是否也如此明媚? 他预计会来取锡壶的男人,又是谁呢? 临走,青二十七请求方百味让她带走锡壶,若有人找来“梦西湖”要锡壶,就让此人直接到镜湖水寨找她。 之后的半天,青二十七一直走访在南承裕曾经耀武扬威的地方。 走了一圈,调查几乎没有进展。 原因在于人们众口一辞,无非是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南承裕就是个混蛋! 而那些被南承裕害得很惨的人,根本毫无力量对他进行报复。 实在要说新发现,也不新。 青二十七再次遇到昨日被她和左心宁狠打了一顿的长得獐头鼠目的家伙。 从他口中得知,南承裕在收保护费时,的确有漏公款,吃私钱的情况,而且暗地里吃下的银钱数量不在小数,不过平时并未见他怎么花钱。 那小喽喽还说:“南副寨主真是……怪人一个,没亲人,也几乎不见他花钱,他的身家不知被他藏到哪里去了。可惜啊可惜,这下子命没了,大把的银子也不知去向……” 河水在青二十七面前缓缓地流过。 有一艘画舫在河面上行驶,画舫上挂着的红灯笼表示这是个“移动”的青楼,每天傍晚,它都会沿着水路缓缓而下,揽客卖笑,醉梦欢场。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她定定地坐在河边重新梳理所有已知的信息。 她很清楚自己可能钻入一个死胡同,而要从这里出来,最重要的是要确认南承裕的真正死因。 她心中隐隐有个答案,有待于复查。 在回到葫芦醉岛与左心宁会合前,青二十七将南承裕之死的几大疑问写成文字,用解语轩的情报传递通道传回临安,明天即会在《新闻》登出。 刺激隐身暗处的敌人,让他们自动浮现、慌张出手,已经成为她用得最顺手的手法之一。 狗急了,总是要跳墙的。 不过,为免打草惊蛇,关于“梦西湖”酒楼里的一切,青二十七选择暂时不公布。 开禧二年五月十六,当青二十七在绍兴城中忙碌的同时,呆在葫芦醉岛镜湖水寨的左心宁也没闲着。 她亦从不同人下手,旁敲侧击出了许多事。 这些事包括: 南承裕的钱似乎都拿去放高利贷了,被他逼得卖妻卖子、家破人亡的人多半是因为还不起债。 南承裕最近的脾气很差,明明是自己健忘,却全推到手下身上,动不动就往死里打人。 南承裕最近的肠胃不太好,不是便秘就是拉稀,让水寨的专属医生看过却找不出原因。 以及: 镜湖水寨虽然有正经生意,不过经营得很一般。 据说许立德为了还愿,在城郊某处又开建了几座善人桥。 与外界的评价不同,镜湖水寨内部谈及南承裕微现同情之意,而对许立德讳莫如深。但有姚强的例子在前,谁也不敢对南案这案子本身说太多。 …………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印证青二十七与左心宁最初的猜测。即,南承裕是在替许立德作恶人。 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支撑着镜湖水寨。 如果这个猜测就是真相,那么,许立德显然有杀死南承裕的动机。 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忽然不干了,会给镜湖水寨带来什么样的损失,这只有深涉其中的人才能真正了解。 要是这条狗的脑子再坏一些,将种种龌龊捅出去,那更是全水寨的灾难! 青二十七与左心宁会合后,交流了一下彼此所得,均认为应该再去验验南承裕的尸体。 灵堂并未因室外的温暖而变得热闹,南承裕的尸体依然孤伶伶地躺在那里,唯一有变化的是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淡淡的腐败气味。 戴上口罩、手套。 青二十七径直请左心宁撬开南承裕的牙关看看。 不出所料,南承裕的牙龈边缘有一些深灰色和蓝色的带状、不规则斑块。 “铅中毒。”青二十七下了个结论。 左心宁讶然:“铅中毒?你是说铅粉?铅粉是药物,可杀虫疗疮、祛淤止血。《神农本草经》和《药性论》都有记载……” 铅粉何止是药,亦是爱美女子修饰妆面之物。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玉骨解凌风露,铅华不涴凝脂”,这些句子读起来都是极美的。但是…… 青二十七解释道:“曾有一个朋友告诉过我,长期与铅接触的人,铅会进入血液、深入骨髓。 “久而久之,便秘腹泻或腹绞痛都是常事,更严重的还会时时头晕昏眩,有的人牙龈出现蓝色斑块,人变得躁狂、不可理喻。 “而在过于饥饿或吃了某些食物后,骨中的铅在短时间内从骨头析出,大量进入血液,就会出现四肢麻痹、疼痛无力等中毒表象,甚至死亡……” 样样都是南承裕的症状,然而左心宁犹自有点疑惑:“南承裕从哪里接触到大量的铅?” 青二十七回想起当初楚乐一的“危言耸听”,他最看不得的两件事物是女人铅粉抹面,男人锡壶烫酒,偏巧此二事为宋人习俗,无人曾有疑义。 当时他说:“你爱信不信,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此乃饮鸠止渴、自断活路是也!” 虽说那时将信将疑,但从此以后,她是再不敢用这两样了。 唉,楚乐一啊…… 青二十七收回发散的神思,道:“人最容易接触到大量铅的地方,一是胭脂水粉,二是锡壶,尤其是用锡壶烫黄酒,反应更为激烈。” 左心宁仍不敢尽信:“没这么恐怖吧!大宋多少人都用锡壶烫酒,怎没人人都中毒?再说了,我也用银棒测过,南承裕口中无毒!” 青二十七:“我那朋友言道,白银验毒,只能验砒霜之毒,所限多矣! “而如若有人知道锡壶烫酒有毒,特制了一把含铅量极高的锡壶给南承裕,又保证他一定会用,这个局,便通了。” 如果给南承裕这锡壶之人,乃是他暗中思慕的女子,那么,他如何舍得不用? 而如果这女子真的存在,她们又该去何处找寻? “如果锡壶烫酒毒杀南承裕的假设成立,也就是说,南承裕在受头上重击之前,已是毒发命竭之时。因而无论这人攻不攻击他,他都是将死之人……”左心宁沉吟道。 她不但想通了,而且往更深的地方想去:“因而这个攻击他的人,并不是致南承裕死亡的真正凶手。——这也解开了我们一致认为,那当头一击不足令南承裕致死的谜团。” 推理至此,她们已经完全忽略不计那位爆头南承裕之人在本案中所起的作用;她们只想知道那与兰花有关的女子是谁。 然而没想到的是,她们无所谓知道他是谁,偏有人非要告诉她们他是谁。 开禧二年五月十六夜,许立德逮来了陈营,并且找到了“凶器”——长方型檀木线香盒。 香盒上血溅斑斑,无疑是它打中了南承裕的头。 陈营其人长相言行不足为道,早被打得八魂七魄去了大半,而香盒摆明了就是他香铺中物,又有人见过他躲藏异状…… 许立德对青二十七与左心宁长叹道:“寨中兄弟日夜搜索,终将真相大白,让人怎不唏嘘!” “哦。”左心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许立德颇觉奇怪。 左心宁直接地道:“南先副寨主的死因我还没最后下定论。我看,还得请许寨主搞些冰来,或是将南先副寨主的遗体放到更干燥、不易腐败之处。 “否则在定案前,南先副寨主就被毁了尸、灭了迹——这想必也非许寨主所愿吧?” 她正话反说,许立德的脸立即黑掉了,不过到底不敢对“半袖”门人提出反对,只说人证物证口供俱在,当可结案才是。 左心宁也不解释,说道两日内必拿住真凶等等。如此将他打发了去。 在二女继续深入南案的同时,许立德为何急急忙忙地找来了“真凶”? 这个令人玩味的举动让二女对他的怀疑更进一步:难道这送锡壶的女子是许立德的安排? 可依事情发展的顺序来说,南承裕是因为爱上这女子而萌生退意。 这其中还有逻辑说不通。 夜深沉而月明亮,青二十七与左心宁不免为南承裕其人感叹万千。 青二十七:“看见南承裕院子里那株兰花,原是只想到陶潜之《幽兰》前四句‘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不想,这整首诗方是他一生写照!” 左心宁点点头,吟念出下半首诗:“不错!‘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只叹他想回头,却已回不了头。” 正谈话间,窗外响起三更的梆子声:“咚!——咚!咚!”打更的啰啰从镜湖水寨从东到西,敲着竹梆打着更,声音幽远,不知传到几许里外。 青二十七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啊”地一声轻呼。 左心宁问:“怎么?” 青二十七一笑:“我想,我知道南承裕在‘梦西湖’二楼雅座看什么了。” 只要是有城、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更夫,在夜里,更夫每隔一个时辰敲一次梆子,是报时,更是巡夜;有了他们的存在,盗贼宵小出没自当更加小心。 然而在开禧二年五月十六,青二十七想到的事,不是更夫的作用,而是更夫的行进路程。——他们每晚都要巡视,并且巡视的路线基本一样。 第64章 绝对 更夫每晚巡夜的时间、路线都是一样的;而对于住家也一样,每晚,他们都能在固定的时间里,等到某位更夫经过窗前。 每天的某个时段,南承裕都会坐在“梦西湖”二楼雅座,看向窗外。 青二十七往外看时,并未看到什么特别之处——那东流逝水和江中的一切,对她来说只是偶遇的风景。 但南承裕不一样。 他每天都在看,每天都在等。 他在等什么?也许,在等那艘每天都会在同一时间经过梦西湖窗下河流的“移动青楼”。 以及,那青楼上或许存在着的某位女子。 他心仪的那位兰花般的女子。 开禧二年五月十七,一大早青二十七便杀到了那青楼画舫的停靠处。 晨风凉爽,朝阳淡淡,美景好时,犹如梦幻。 有个丫头探出身来,将一盆水往河里泼去。 想是哪位姑娘的洗脸水罢,因为顿时有层油腻的脂粉在河面荡开,缓缓地随着河水流动,欲去不去。 这些跟随命运随波逐流的女子也是如此吧! 只求清清河水,能洗涮去她们身不由己的污渍。 青二十七踏上画舫。 烟花之地晨昏颠倒,鼻中所嗅是残脂腻粉,眼中所触是宿醉后的倦容。 那丫头漠然地看了一眼:“我们不接女客,况且,您这来得是不是太早了些?” 青二十七哑然,斟酌了下道:“姑娘见谅,我是来找人的。请问姑娘……” 那丫头立即秀眉倒竖,张口就骂,显然是见多了这种打上青楼的良家妇女: “你男人不在我们这!你往别处找去!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娘儿们,男人不回家就找我们麻烦,怎么不想想是不是你们自己的问题才留不住男人! “再说了,男人不回家,脚可长他身上,你们该去怪他才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呃……好凶的绍兴女人! 青二十七头皮一紧,趁着她说话的空档,讪讪地道:“不好意思……我要找的……是位女子……” 那丫头先是狐疑,马上又想到什么,这回连腰都插起来了: “好哇!你是什么东西!竟然到此撒泼,想讹诈么?门都没有! “别说我没告诉你啊,我们这的姑娘可个个都是有身契的!白纸黑字!画押手印!要啥有啥! “要说官府上我们手续完整有执照!要说江湖上,镜湖水寨也都罩着我们哪!你来找的什么茬?” 青二十七只好继续陪笑:“姑娘,我不是来找茬的,我是想找一位姑娘,她名字中或者有兰字……嗯——或者蕙字,或者叫国香,或者……” 搜肠刮肚,说了好些个兰花别称。 一边暗暗地想像,若她是南承裕,爱上的女子应是什么样子,应是如兰幽香、雅致动人,这才会让南承裕作出如此改变,于是继续道: “嗯,她长相文雅,似极大家闺秀,说不定琴艺出众,但又孤芳自赏……” 那丫头听得好不耐烦,问道:“你说的莫不是蕙心?她命好!一个月前就被人赎走了!” 赎走了? 青二十七一呆,颇感意外:“是谁赎走了她?” 那丫头道:“唉!你这人真奇怪!一大早来这里问东问西!有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回答啊!我偏就不告诉你,你怎的!咬我啊!” 青二十七郑重一礼:“姑娘,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还请知无不言!” 那丫头忽地变了神情,着急地道:“什么?难道是蕙心出事了?她出什么事了?” 看来这丫头嘴儿利,心肠却好,青二十七松了口气,解释道:“我就是怕她出事,固前来打听,还请姑娘帮忙,在下这厢先谢过了。” 那丫头叹了口气:“我们也不知是谁人赎了她。因为来的是个小厮,面生,他没说主人是谁,看着也不像能买走蕙心的样子。不过规矩是银契两清,领人回家,妈妈也没多问。 “姐妹们私下都艳羡蕙心,她入行还没半年呢,虽因性子倔受了些苦,到底早早寻了好归宿。” 半年? 青二十七心中一动,问道:“但不知她是如何来到船上?” “家里欠债,被卖了抵债呗!我们只知道她是镜湖……” 小丫头向四周一张,压低了声音: “她是那个死掉的副寨主带来的……用的不是本名,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子,想必是养在深闺的,只会琴棋书画,不知讨好客人,没少挨妈妈板子。 “她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多半怕说了出去有辱家风更丢份儿! “我们也挺好奇的,不过这事儿还是老规矩,银契两清,收人上船,妈妈依然没多问,南承裕手中放出的人,总不会出问题!” 南承裕……蕙心……锡壶…… 看似不相干的人和物终于串了起来,青二十七对此案的来龙去脉,心中已有计较。 她谢过那小丫头,一边塞了几两碎银过去,小丫头推了半天后才收了,交代青二十七若有蕙心下落,定要回来告诉她。 青二十七答应了。 蕙心是被谁买走,现下又在何处,她虽然一时没法给出答案,但是却不能说没有方向。 她向“梦西湖”走去。 南承裕特地交代方百味如何处置那把锡壶。 这说明他有自信,要么是这位与他生死交缠的女子,要么是想要置他死地的某个男人,会来“梦西湖”取回锡壶——这把杀死他的真正凶器。 太阳渐渐升起,照耀在河面上,金光闪闪,闪得人眼都有点儿花。 “梦西湖”的门口围满了人,在人群的间隙中,青二十七看到“梦西湖”门口原缺的下半幅对联,竟然被补上了! 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眼花,定了定神,看了又看,才知那是真的——东坡的绝对,竟然有人对上了! “提锡壶,游西湖,锡壶落西湖,惜乎!锡壶。持玉杯,观御碑,玉杯遇御碑,悲矣!玉杯。” 她心中想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东坡上联中的“西湖”、“锡壶”都是真实存在的事物;那这下联中的“御碑”“玉杯”是否也存在于这世间? 西湖远在临安,御碑可近在绍兴? 锡壶在青二十七之手,玉杯却在何地? “御碑?或是帝陵所立之碑?”左心宁道。 今早二女依事先说定的,兵分两路,青二十七去找画舫,左心宁则往陈营的香料店附近问案,约好各自事了后在“梦西湖”相会。 经左心宁一提,青二十七才醒起,绍兴附近确实在可能立有御碑。 七十年前,金兵犯境,大宋高宗皇帝东狩(你懂的,皇帝逃跑的特殊用词嘻嘻),从临安经绍兴府退至东海,一年后方才回到绍兴府。 那年四月,隆佑太后孟氏病重,临终前要求“就近择地攒殡,候军事宁息,归葬园陵”(意思是就近择地浅埋,待将来收复失地后迁回北方祖陵),如此七十年而下,驾崩的几位先帝都葬在了绍兴府。 皇陵附近会有御碑吗?万一有很多御碑,哪一块才与南案相关? 还有,这对上东坡绝对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东坡绝对终于被人对上了,是否预示破南承裕之案的最终走向? 开禧二年五月十七,青二十七与左心宁对视一眼,彼此都察觉到对方心中升起的、因为越来越靠近真相而产生的兴奋感。 二人走进“梦西湖”,求见掌柜方百味。 时间还早,方百味也是一脸还没睡醒的表情,娱乐餐饮业的人们哪,果然和正常人的作息不太一样。 据他说,那联是昨儿下午青二十七走后,有位秀才先生大笔一挥写就的,他看这联辞义好,书法佳,对得着实妙,便挂了上去。 “是个男人来写的?”青二十七十分不甘心,“你确定是男人?不会是女扮男装的?” 方百味小心地看了青二十七一眼:“姑娘哟,不是所有女人扮男人都瞒得过我方百味这双眼睛的!” 青二十七不期然被他暗搓搓捧了一下,颇为开心,心道也是,姐姐我在汗青盟里不咋的,走去矮子群里还算是高的。 接下去方百味的话更是让她和左心宁高兴:“……再说了!来的这位秀才先生绍兴府里谁人不识谁人不晓?那可是咱大宋渭南伯的孙少爷陆元雅!” 大宋渭南伯,那不正是陆游陆务观陆放翁嘛! 不久以前,陆游改封渭南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赐紫金鱼袋。 他一贯主张对金作战,在这关口上进爵,乃是重望所归。 就如毕再遇不合常规的直升,也从未有人持异。 这事儿怎么会与陆家有关?看来是非去拜访一下不可了。 许是想到都认识的陆听寒是陆游侄孙一辈,青二十七与左心宁再次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陆公子住在绍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偏挑这当口来对对子,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要说他突然得了对,未免太过凑巧。 如果不是凑巧,而是有意为之—— 二女不免多想了一点:她们早有察觉,这一路来的每一步,仿佛是她们在主动查案,但却又有种无形中有人在牵引她们往前走的感觉。 并且,这位帮她们引路的人似不欲与镜湖水寨有直接的冲突。 而,如若这位“引路人”是陆府就可以理解了。 毕竟陆府和镜湖水寨是绍兴府里共存的两大势力,若公开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 青二十七和左心宁并不是始终把疑惑放在心中的人,与其自己猜半天,不如直接去问个清楚。 再说,有陆听寒的关系在前,于理于情,她们去拜访拜访这位名震天下的大宋渭南伯,也不算失礼。 绍兴城外镜湖西,一亩山园半亩地。 自淳熙十六年十一月被罢官至此,除开三年前被召回临安修史的一年,陆游在绍兴府的乡间度过了将近二十年。 换作别人,这二十年的岁月早把悲愤与热血消磨,然而,生为豪杰的陆游与前段过世的辛弃疾一样,都不是这样的人。 开禧二年五月十七,青二十七与左心宁走入陆府。 江南原以园林出名,陆府却一片乡野之趣,到其园,方知“倚杖柴门外,踟蹰到日斜”、“耕罢春芜天欲暮,小舟冲雨载犁归。”等句的由来。 而此时,却有一琴一歌幽幽传出: “雨霁花无几,愁多酒不支。凄凉数声笛,零乱一枰棋,蹈海言犹在,移山志未衰。何人知壮士,击筑有余悲!” 声音清亮,曲意悲凉;壮士之志,尽付流水。 青二十七与左心宁转过一座山石,但见眼前一池绿水、一顶木亭;亭间女子身影曼妙如其歌声琴艺,水边是白头老翁独坐抚掌击石。 好个“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的意境! 老人家很健硕,行动间看不出来八十几的高寿,只眉宇间的忧虑,让他显出疲惫老相:“你们来得比我想像中要快。” 果然,他一直都等她们到来。他并不知道会是什么人到来,不过,显然很期待有人来。 “老人家想必不会想到来的是两个女子。”左心宁笑道,与青二十七一道行礼: “晚辈半袖门左心宁、解语轩唐青衣见过渭南伯!我等与陆听寒公子皆是相识的,今天贸然前来,还请陆老爷子不要见怪才是。” 老人家爽朗地笑了:“无妨,无妨,人老了就爱热闹,两位来,我求之不得! “我听听寒提过左姑娘,他说你是位能干的女子。不过这位唐姑娘?我怎么记得他只提过一位暮成雪?” 左心宁从他口中听到陆听寒对自己的评价,心中微喜,替青二十七解释道:“解语轩新办了一份报纸叫《新闻》,唐青衣姑娘是主司编辑的青衣堂之堂主……” 她说得绕口了,不由也疑惑地看了看青二十七,想是这时才想起青二十七的名字多半是个假名。 青二十七忙解释道:“小女子以堂口为名,原是本名不足为外人所道。” (ps:东坡绝对之下联来源于网络,借用并加之演绎。不敢掠美。) 第65章 谁是真凶? 面对陆家老爷子玩味的目光,青二十七很是心虚:“老爷子请唤我小青便是。” “青啊……”老人家打量了青二十七两眼,“原来是青姑娘。” 青二十七有感觉,他知道她是谁。 但小儿女情态,却是不宜在此时展露,于是飞快地切入正题:“我二人今日贸然来访,一是为了向老子问好,二来是为了镜湖先副寨主南承裕的命案。” 在他们对话见礼时,那亭中女子歌声停而琴未止,此时却琴声一滞。 青二十七与左心宁早猜到那是谁,左心宁放肆地盯住她,而青二十七却偷看陆游的脸色。 那女子不知如何自处,站了起来,心乱得无法继续。 陆游道:“蓓儿,你下来吧,你不是也等着她们来么?” “蓓儿?”青二十七不觉心中一动。 “蓓儿姓赵。”陆游点到即止,二女却已会意:宗室之女,难怪身在风尘之中要埋名隐姓。 其家族虽然早已败落,却有不侮家风的传统。 赵蓓缓缓退出木亭,也许是没想好如何与二女交谈,她走得非常非常慢。然而一举一动,无不透出优雅,果然是位兰花般的女子! 见她由远及近缓缓而来。青二十七想了一想,忍不住问道:“陆老爷子,小女子有一猜测,还请解惑。” 老人家十分慈祥又和蔼:“你问,你问,我老人家坚强得很,没这容易被吓出病。” 青二十七反倒对自己的过于小心有些不好意思,便也直接起来: “猜测而已,说错勿怪。‘持玉杯,观御碑,玉杯遇御碑,悲矣!玉杯’此联是蓓儿姑娘所对么?” 陆游奇道:“你要问的就这个?” “不是。”青二十七说,顿了一顿,“晚辈是想,如果此联为蓓儿姑娘所作,那么所谓‘玉杯’,可是南承裕与赵蓓二人名字合称的谐音?” 也许在某个月夜,南承裕与赵蓓相遇在御碑前,南承裕爱着赵蓓,赵蓓却恨着南承裕;或者被赵蓓锡壶所毒害的南承裕心中有怨,而赵蓓也因同样的原因心中有愧—— 有情皆孳,玉碎碑前,那该是何其悲伤的一个故事。 “好聪慧的小姑娘。”老人家说道,“你猜对了一大半。” 说话间,赵蓓走过来,向他们盈盈地福了一福。 她并非绝美,面容端庄,体态优雅;眉尖微颦,似乎有一段总也解不开的愁;她的发间,有一枚盘丝兰花银钗。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青二十七和左心宁却在怀疑她就是杀害南承裕的真凶。 青二十七不觉看看左心宁,心想这案子定有隐情,只怕就算她们猜测为真,最终还是以爆头案来了结更妥当些。 毕竟,以她今天的调查来看,陈营实在口碑太差,在他们街区范围内,恶名不输南承裕; 而赵蓓即使真的行凶也多半出于无奈,且死者南承裕本人定也不想看到赵蓓受伤害。 青二十七不想看到左心宁把赵蓓抓回清镜门无垠锁复命。 只是,作出所谓善意、实则虚假的结论,与她批判《武林快报》无视事实、片面报道的行径,又有何异? 她到底该怎么办才能两全? 赵蓓没有发现青二十七的走神,她在开禧二年五月十七近午的时段,将发生在她与南承裕之间的种种,对二女娓娓道来。 时间回拨到半年前,赵蓓初见南承裕的那一天。 那以后的很久一段时间内,她都记不起南承裕的长相,只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压得树枝都弯了。 她盯着那树枝被越压越低,终于“嘎”地一声,断了;就好像是她的人生,越不过冬,承不住重。 父母双亡后投奔远房亲戚,原是想找个依靠,却不料成了此生梦魇,被当成下人女佣看待也就算了,偶然在园子里遇见未来姑爷,更成了正牌小姐的眼中钉。 原想着寄人篱下,本自当忍气吞声,可是再低调本分,也换不来一世安稳。 就是那一天,那一天她莫名其妙地被那个陌生男子告知,她从此不是自由身了。 一张卖身契在她眼前晃啊晃的,她只记得捏住这张预示她未来命运纸张的手,那是双粗大的、长满老茧带着伤痕的手,至于面容,她完全空白。 她没有做出哭喊等等别的女子乍闻惊变后的自然反应,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静静地随他走,趁他不注意往河里就跳—— 还是那双手抓住了她,如铁圈,如枷锁,挣之不脱。 自持冷静的求死之心刹时瓦解,她嚎啕大哭诉命运之不公。可那又如何?依然摆脱不了在青楼中几番折磨。 她恨那双手。 忽忽两月,她在折磨中学会逆来顺受,人却越来越犹如死物,一点一点消瘦下去。 直到又再看到那双手。 此番,她才抬头看到那个男子的脸。 从此,再也忘不了。 她恨他。是他带她来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却还要来羞辱她。 她没有隐藏她的委曲她的恨意,拳打脚踢、口咬手抓;那高大且粗放的男子却像比她还要脆弱地不知所措。 于是她明白了。所以她变了。 嘻笑戏谑,风情万种——每每感觉到他在附近,或者画舫经过梦西湖,她都刻意做出放浪形状。 狠狠地报复并不能让她更快意,她还是想他死。 不,他死一万次也未必能解她心头之恨。 然后就有了锡壶之事。 “提锡壶,游西湖,锡壶落西湖,惜乎!锡壶。” 给他一把锡壶,戏乎?惜乎? 他用锡壶喝酒甘之若饴,她见他体肤受苦却还是怨怒。 再后来,她被人赎走了。 赎她的人,将她悄悄养在深谷。 深谷有幽兰,瑶琴常相伴。 服侍她的是位聋哑妇人,一问三不知。 那是她此生最安稳的时日,她觉得这山谷就是天堂,可是她的主人从不露面! 渐渐地,又明白了。 那个人常在她的窗下傻站,知她不愿见他,他就不打扰。 她生气,可是不知道气应该往哪撒。 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是一天。 就在七日前,他把她送到了陆家。 赵蓓最后说:“他是因我而死,但是绍兴府又有几多人为他而死呢?我不畏死,只是不甘心。” 开禧二年五月十七,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赵蓓的脸上,温暖的阳光从她光洁脸上反射出的光芒却没有丝毫暖意。 也许因为曾经从死亡边上走过,她既求死又欲生,两种混乱的情绪集于一身。 一时寂静,三个年轻女子与一个白发老翁相对无言,都没说话。 终于,左心宁抬起头来,眼神清亮:“蓓儿姑娘,你与南承裕之间发生的故事曲折动人,但是我左心宁却还有一事不明。” 陆游与赵蓓都是一震,而青二十七却没有表示出惊讶。 左心宁欣赏地看了看青二十七:“小青似乎不意外我的话,或许也有点想法。请先说,我再补遗。” 呃……为什么要我先说。青二十七腹诽着,理了理思路:“那么,我斗胆作别样推测。” 这个故事很凄美,尤其是站在南承裕的角度去解读,撇开两人相识之初那丑恶的开始,他的克己,他对赵蓓的呵护与尊重,无疑当得起“痴情人”三个字。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南承裕的死亡,而正因为是以他的死为结局,才显出一些漏洞。 到底是谁杀死了南承裕? 以赵蓓之能,几乎没有用锡壶之计的可能。 首先,那成为“凶器”的锡壶做工极为精细,定非凡品,赵蓓一个介出身破落世族、生活苦寒的女子,在青楼中又还未大红大紫,从何处得来这价值不菲的精品? 其次,锡壶含铅有剧毒,可能致人死以非命,这就连常年查案的左心宁都不知道,赵蓓怎么会知道? 其三,如果南承裕真的认为赵蓓就是锡壶的唯一主人,他就不会交代方百味,来取锡壶的若是女人如何如何,若是男人又该如何如何。 青二十七以一发神经就停不下来的精神,一条一条列出疑问。 她一路说,赵蓓的脸越来越白,左心宁的眼越来越亮,陆游的嘴角越来越向上弯。 青二十七又道:“蓓儿姑娘,无论你想做什么,南承裕都会帮你完成心愿——这一点,你是不是其实也心知肚明?” 赵蓓的嘴唇发抖,仍是不说话。 青二十七:“我们一进绍兴府,就和镜湖水寨的人打了一架,而后又被迎往葫芦醉岛,此事传播甚广,你应该听说了我们在查案的事。 “而你既不敢亲自到梦西湖取锡壶,又不敢直接上镜湖水寨找我们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锡壶的主人是另有其人么? “为什么南承裕要安排你求助于陆府?难道不是怕他去世后你再次受害吗?” “你之所以隐藏了一些事情不说,是不是怕我和《武林快报》的玄十三一样,是只知往许立德脸上贴金的人? “你打算观望观望,再做下一步的决定,不是么?否则你又何苦引我们前来,说这个故事给我们听?” “蓓儿姑娘。”青二十七说了最后一句话,“请告诉我们实话,到底是谁要杀南承裕?” 她恨他,这不错;可他们之间,又何尝没有爱? 有一双泪串从赵蓓的眼中滚落,一直低到尘埃里。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他这一世只能目送她的倩影渐行渐远,可望而不可及; “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她这一世,也只能寂寞地怀念曾有一人令她如此恨又如此爱。 “南承裕……”赵蓓拭去泪水,凝望空处,“他本可以不死。” 为了气他,也许,实际上是在潜意识里不想他死,她一早就告诉过他锡壶的秘密。 但是,他竟然全然不顾! “他明知道那锡壶有问题,他明知道自己会死……”是的,在短时间内出现的身体不适,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原因? 人求生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不想死;而求死的原因,却有千千万种。 赵蓓求死是因为恨,而南承裕求死却是因为爱。 开禧二年五月十七,陆府庄园,关于南承裕的死,赵蓓没能给青二十七和左心宁一个确切的回答。 因为对方十分小心,锡壶是在某一天放在了她的窗台上,并告之用法。 用与不用,全在她一念之间。 送锡壶的人既拿捏住了她的心意,也拿捏住了南承裕的心意。 片叶不沾身,双手未染血地杀了南承裕。为了混淆视听,上双保险,还拉出了陈营做替死鬼—— 想必是这人怂恿陈营前去爆了南承裕的头,又窝藏了他,在必要时候再把他抛出来。 如果不是青二十七与左心宁,人们很可能不去找寻南承裕的真正死因,或者将调查止步于陈营。 不能不佩服设局的人,一环扣一环,每一环都可能绊住她们找寻到最终真相的脚步。 然而,他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需要保守,才不得不杀南承裕,并深深隐于人后呢? 赵蓓的猜测与二女相同,都把真凶的嫌疑指向了镜湖水寨的寨主许立德。 她想找青二十七和左心宁,也有借助二女的力量去探知真相的意思。 不能说还南承裕一个公道,因为南承裕身负之血债也不少,如果要算公道,他的死其实挺公道。 “他是恶人没错,可世上恶人不只他一个,我不想他背负所有恶名。”赵蓓怔怔说道。 只可恨她们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不代表不能推理。可是只凭推理没法定罪。 她们都很沮丧。 陆游强留她们吃了午饭。 席间左心宁和陆游那位到梦西湖大笔写就对联的孙子陆元雅相谈甚欢。 陆元雅家传绝技,大肆评论古今诗词,令左心宁刮目相看,而左心宁说起江湖传奇,陆元雅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击节叫好。 结果青二十七和陆游、赵蓓成了席上彻底的陪衬,心不在焉又食不知味。 陆游趁余人没注意,悄悄交代青二十七离开绍兴府前再来找他一次。 他为何要再见自己?是因为陆听寒吗?青二十七紧张地盯住自己碗里的菜,把头低下去又低下去,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了。 ………… 第66章 被收买的感觉 从陆府出来,左心宁说她的职责已经完结,问青二十七之后作何打算。 就南案来说,送出锡壶的人无论是谁,最终造成南承裕之死的,是选择以锡壶毒害南承裕的赵蓓,以及选择甘心就死的南承裕自己。 也即,从严格意义上说,南承裕是自杀的。 南承裕既死,她不可能抓赵蓓去无垠锁。 至于这背后的故事无论有多曲折多凄美都与半袖门清镜门无干了。 那个始作俑者、那个给赵蓓送锡壶的人,即便她们知道他是谁,她们也只能从道德上去谴责他,却无法用律法去惩罚他。 “我?”青二十七心知与左心宁分别在即,不免有些不舍,“我可能还得再呆两天。” 左心宁灿烂地笑起来:“好,那我就静待在《新闻》上看到你的大作了。” “以后多给我爆点料!咱就可以常见了么!”青二十七虽是开玩笑,但却很认真地说。 线人对她那行来说,别说有多重要了。 能有这么个能干的半袖门人站她们这边,何愁没有新鲜猛料? 左心宁用指头点点青二十七:“你这人……” 她这指头还真有点像暮成雪的劲头…… 是最近太常和暮成雪呆一块了么,离开临安三天,青二十七居然有点想念她。 开禧二年五月十七下午,青二十七与左心宁到镜湖水寨辞行。 南案最终以误用锡壶中毒结案。这让许立德松了一口气。 他之所以没有收拾好南尸头上的伤口,就是要让人轻易发现破绽;之后又找来陈营,坐实他爆头杀人之实,从而把他自己和镜湖水寨的龌龊事,都连同南承裕一起埋到地下。 左心宁如此结案,他正中下怀。 只不过,这口气一松,整张肥脸的肉都抖了三抖,说不出的油腻萎琐。 左心宁厌恶至极,含沙射影地把许立德训了一顿,表示若有不法之事她定然一查到底云云。 与左心宁分手后,青二十七在绍兴府一间不起眼的客栈里住了下来。 她还有很多的疑问想要深挖。 赵蓓说得对,世上恶人不只有南承裕一人,凭什么恶名由他一人背负。 以左心宁为代表的半袖门、清镜门对改变此事无能为力,而这却是《新闻》安身立命的职责所在,也是《新闻》得以继续扩大影响力的依托。 让事实说话,让人们自己去判断;律法无可奈何的,就拿起道德和舆论的大棒,让他在别的方面受到惩诫。 在青二十七回到客栈里整理昨天与今天所收集的信息,洋洋洒洒写下南案始末之前,她又到“梦西湖”酒楼转了转。 因为不想引人注目,她依然是小做改装,扮成个书生的样子,点了几样小菜。 她想听听人们看到《新闻》对南案的质疑后,都会有些什么样的反应。 今天最新的《新闻》发售,报纸与青二十七的调查相比是滞后的,也就是说,虽然本案已然水落石出,但是这事传到人们耳口,还有待时间。 人们现在谈论的依然是南案的种种疑点。 “杀他的会不会是陈营啊?陈营那个子的确不高!” “你说要是那记爆头真不足以致命,又不是中毒,那怎么可能!?” “这南承裕怎么回事啊?整天逼人还债、害人性命,也没见得什么好处!” “话说南承裕的钱其实都归镜湖水寨……” “啊呀,许大寨主发愿在城东南环青龙山连建十八桥,可是个大工程,你说这大手笔……难说,难说……” “其实南承裕这人挺怪的。要债时那个狠,但是对其他人也没坏到哪去。三全路的那些乞丐,他每次路过都给两铜板……” “唉……人命不值钱哦!” “也不知南承裕一死,镜湖水寨那些生意,要谁去接管。” “你看着吧!定有另一个南承裕出现!” “哟……昨儿许大寨主才上了《武林快报》呢!你说他一向佛面金身,要再找人,也得等南承裕的事消停消停再说吧!不然不自掌嘴么!” 纷纷扰扰的流言并不能改变南承裕死亡的事实,然而能让人们看到他的死亡之外,不为人知的人生轨迹。 青二十七想,这对于生者、对于死者,都是种安慰。 开禧二年五月十七,当青二十七起身离开“梦西湖”时,酒客们对南承裕之死的谈论已告一段落,他们的话题转向下一个:《新闻》今日除了正常发售的报纸外,还附送了一本小册子。 那小册子里尽是些简笔画,或诙谐有趣,或意境幽远,正是青二十七依《孤石》画风集稿,犹记印书坊出品的画集。 借此小册,人们再次谈论起了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种种逸闻,什么史嫏嬛许嫁王公家,韩君瑜建立淑媛会…… 是的,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人们的注意力永远不会持久,一个新的事件会迅速地盖过另一事件,除非这个事件改变了整个社会的某项规则,而这规则最终影响到你的生活。 青二十七翻了翻画册,再次把目光停在那幅《潮起乌贼现》上。 真是幅好画啊,她想着,嘴角带笑:可是又有几人看得出这画的真意呢? 回到客栈她立即开工,记下她与左心宁剥茧抽丝所找出的南案真相。 这是个很有故事的故事,也能将她所擅长的淋漓尽致地发挥。 青二十七一开始写就停不下来,一直剪了两次烛芯才写完。 写完后已是深夜,初夏的风已经有些薰热,但她觉得浑身发冷。 她一向如此,如果太过集中精力于某事物,当事情了结,就会有脱力似的发冷,好像全身的力量与热量,都在那件事里耗完一样。 为自己沏一壶茶,青二十七坐下来休息。 这茶当然不会有暮成雪风荷居里的好,聊胜于无而已。 她一边喝,一边想,暮成雪实在是个非常有眼光的人。 在南案之初,就能极为敏锐地断定此事大有文章可做。如今一路而下,不出其所料。 看似平常的命案,摊开来有无数可能。南承裕的悲剧符号,赵蓓的曲折情感,还有,此案背后隐藏的其他东西。 这第三点,正是她要继续查的事。 该从哪里入手呢?青二十七陷入沉思。 “提锡壶,游西湖,锡壶落西湖,惜乎!锡壶。持玉杯,观御碑,玉杯遇御碑,悲矣!玉杯。” 锡壶,西湖,玉杯,都是实物、实事、实人,没有理由“御碑”不是。 青二十七一直有这样隐隐的直觉,此刻经由已经成文的文字再次梳理南案脉络,这个想法越发地清晰起来。 她决定明天再去找一次赵蓓,问问这联中的“御碑”何解。 向东南方向远望,黑沉沉的夜色中什么都看不清,不过她知道,那里正是大宋南渡后几位先帝的陵墓。 也许,联中的“御碑”就在那里。 赵蓓是宗室后人,他们会到那里去,可能是她要求的,而她的要求,南承裕肯定不会拒绝。 事实果然如她所想吗?青二十七不能确定,正想熄灯就寝,屋顶“哒”地一声微响,似是夜行人经过。 她不动声色,吹熄烛火,放下床帐,蜷到床上静待来人的一记偷袭。 不过人生总有意外,在她等待好意时,往往等来的是偷袭,而在等偷袭时,却偏偏等来“好意”。 来人没走正门,应是不想被人看到,但他从窗子进来后,却没有扑向青二十七,而是重新点亮了烛火。 他是来和青二十七谈事的? 湮黄的光晕从一个点散开,瞬间布满了整个屋子,来人原本瘦长的身子被光照出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有点庞大。 他立在离她床一丈之远,沉声道:“青姑娘请现身一见,伍某有一事相求。” 青二十七好奇至极,一揭床帐,顿时眼前银光闪烁,她几乎吓得跳了起来。 竟有一盒满满的银砖放在她眼前! 先前她人在帐中,只见其影,不见伍加国其人,也不见他是否带物进屋,而这劳什子又明晃晃的,乍一出现能亮瞎人眼,难怪会吓一跳。 伍加国对青二十七的反应非常非常之满意,脸上浮出了一丝像极了真笑的假笑。 青二十七定定神,把目光从那整盒的银砖中收了回来,问道:“伍师爷这是何意?” 其实青二十七很想问,你家银子太多吗? 多得没事干就大半夜拿一把来吓她? 可这小家子气的镜湖水寨也不想想,青二十七可是看过当年史珂琅收买余火的人。 人家收买人,用的是两大箱金子,金子啊!整整两箱呢! 你这区区一盒银子算什么! 话虽如此,青二十七还是咽了一口口水,那两箱金子是给余火的,而这一大盒银砖,显然是要给她的。 别人的金山和自己的银子,到底不同。 抬眼,伍加国云淡风清地道:“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青二十七充血的脑子冷静下来,微笑道:“伍师爷彻夜来访,原来竟是白送我银子来的么?” 伍加国手一抬,做了个“请”的手势:“请笑纳。” 青二十七故作不解:“我不明白。” 伍加国道:“原以为姑娘事了就会离开绍兴府,不想却还是留下了。 “既然留在绍兴府,又不依前住我镜湖水寨让我们尽地主之谊,这不是让我镜湖水寨上下好生过意不去么?” “哦。是为这事啊。”青二十七笑道,“伍师爷多虑了,在下只是不想再麻烦你们而已,并无削主人面子的意思。” 伍加国再次将手一举:“请笑纳。”显是不欲再与青二十七多做迂回。 青二十七亦把笑容敛了:“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我解语轩与你镜湖水寨都是做生意出身的,自然知道买与卖要相等值才能长久的道理。 “我想请问,镜湖水寨出的这个价,想要买的究竟是什么?” “哼!”伍加国绽放出一个冷笑,“你们这行,难道我还不清楚么?” 你们这行?青二十七不觉一怔。 伍加国显是认为青二十七在装傻: “《武林快报》的发行量比你们大多了,我们也不过是这样的数。此番前来,乃是谈一谈,彼此让个步,难不成,你以为你们《新闻》真能在绍兴府捣波搅浪?” 哦,原来他说的是这一行。 对于汗青盟收受银两、做昧良心的报道一事,青二十七早不像初出道时,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事。 唉,想当年,她是多么单纯啊! 她竟然真的以为自己和身在的汗青盟,只为记录正在发生的历史、所依全是事实,全无私心。 但是,如今伍加国话中之意,却是更进一步:《武林快报》在挟负面报道威胁勒索! 这就是南案之后《武林快报》登出全版许立德人物特写的原因! 这是镜湖水寨危机公关的方法,是汗青盟的“回报”。 如果这世上没有《新闻》,他们双方就能成功地把人们的视线从南案身上挪开。 青二十七突然有点理解许立德何以对自己不太理睬。 想必,他认为青二十七与玄十三一样是为敲诈而来,如果对青二十七太客气,未免让她有可以狮子大开口的误解。 当然在他眼中,《新闻》也未有《武林快报》的影响大。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新闻》也不与《武林快报》相同:他认为的潜规则对青二十七是无效的。 所以青二十七报之以微微冷笑:“伍师爷说笑了,这银子我不能收。我也无意在在绍兴府捣波搅浪。”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 “《新闻》的底线是还事实以真相,这是我们职责所在。伍师爷,我们并无勒索之意,为何你却要急急而来?” 伍加国一时语塞,又道:“只是要你知道,见好就收。你们《新闻》也就值这个价了。” 青二十七一笑:“《新闻》无价。不为收钱而扬善名,更不因受贿而掩恶事。” 说着,优雅地端起了桌上早已冷却的茶水:“伍师爷请回吧。若你镜湖问心无愧,我《新闻》自不会肆意抹黑。” 第67章 为了不想忘却的纪念 开禧二年五月十八,许是前两天太累,青二十七睁开眼时,早已天色大光。 阳光就在窗前,又是个好天气,真想赖床不动,可那分明是奢望。 青二十七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今天的任务:赵蓓。百般不情愿地起身。 她想起昨夜的事——她选的客栈挺偏僻,而镜湖水寨的人竟能找了来,可见其在绍兴府的势力着实不小。 她轻推窗棂,从窗缝里稍微扫了一眼,便看见好几个钉子。 好罢,又要躲猫猫了是吧! 对不起,我青二十七还没把你们放在眼内! 出门之后,她三下两下就将镜湖水寨的钉子甩脱了。 可叹“恶有恶报”,她甩脱了别人,却又被别人甩脱。——她在陆府没找着想找的人! 据留守的仆从言道,赵蓓一大早就陪着陆老爷子出门了,一老一少,一笛一琴,不知上哪去了。 青二十七当即傻眼。想了一想,向城东南的帝陵而去。 帝陵离城十八里,东南仰高,西北低垂,东面青龙山,西面五虎岭,暗合“左青龙右白虎”。 再加上南面的紫云山和北面如今改名作“攒宫山”的宝山,可谓是风水宝地。 可是这风水宝地,却没保佑大宋王朝年岁安稳。 在昨日的《新闻》上,青二十七已知前线的情况越来越是不妙。 而就在驰马往帝陵的路上,她遇到了一队正要前往两淮前线的兵士。他们显是新被征用,还未经过系统的训练,许多甚至还有几分稚气。 他们一边走,一边贪婪地看故乡山水。 也许,这一去,就再回不来了吧? 青二十七放慢赶路的脚步,心中悲伤。 他们,定被亲人挂念也挂念着亲人;他们,何尝不是另一个毕再遇? 不知谁先起了个头,他们唱起歌来,那是一首写实的叙事诗: “送女忽忽不择日,彩绕羊身花照席。暮婚晨别已可悲,犹胜空房未相识。” 青二十七呆呆地看着他们,痴住了,耳边传来的歌声转到了抒情的下半首: “夜静孤村闻笛声,溪头月落欲三更。不须吹彻阳关曲,中有征人万里情。” 歌声凄凄,离情绻绻,悠悠地在山间婉转。 青二十七猛地一醒,这诗谁做的?浅白而意深,很是陆家老爷子的诗风! 忙策马追去,果然从那些兵士口中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这些新兵在一个时辰前与曾与一老一少相遇。 这诗是老者新作的,这歌,是陪伺他的一位年轻女子教的。 显然,就是陆老爷子与赵蓓了。 青二十七一揖到地,既为答谢他们为自己指路,也为他们此去生死难测。 沈园。原来老爷子去沈园了。 沈园。这世上还有谁不知道陆游、唐婉、沈园? 青二十七一路前行,一路回味他们的爱情故事,回想陆游这一辈子为唐婉所写的那些情诗。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唐婉已逝五十年,五十而知天命,五十年在许多人来说,是从生到死的一辈子。 唐婉在这五十年来,得此男子心心念念,亦有何憾? 情爱两字简单,却是耗尽一生也无法解释清楚吧? 沈园甚大,在此地不能望见彼处。 小桥流水,绿树成荫,亭台楼阁,曲径通幽。 青二十七下马停在陆游当年题写《钗头凤》的半面破壁前,墨迹陈旧而诗意弥新: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唐婉因为陆游的记住而被世人记住,可千百年后,可也有人会记得青二十七这样的小人物?想必不会有了。 青二十七发怔间,“铮”地琴声响起,而后有清笛相和,赵蓓的歌声幽幽从沈园深处传出: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循声而去,是一池春水,孤鹤居中冷翠东。 青二十七在冷翠亭隔湖相望孤鹤轩,只见白发红颜,瑶琴清笛相得益彰。 她不敢打扰,静立于旁。 良久,声寂琴歇。赵蓓起身,对青二十七遥遥一福。青二十七回礼,走上前去。 陆老爷子问:“怎么,就要离开绍兴了么?” 青二十七摇头:“还有些事想问问蓓儿姑娘。” “哦。”陆老爷子说,“等一下再问,先陪老头子说说话。” 青二十七忙点头:“是。应该的。” 陆老爷子打发赵蓓先去闲云亭备茶点等候,示意青二十七陪他往沈园深处而去。 青二十七跟随他的脚步,却不太敢贪看四周景色,倒有一半的时间盯着脚下的青板石。 然后听见陆老爷子说道:“你不必这般自持拘紧。” 青二十七面上一红,喃喃不语。 “这点上,你和听寒颇有几分相似。”陆老爷子的目光有了暖意, “他刚到我这里时十岁,也是一幅拘紧的模样。也难怪,还未成年就经此巨变,难为他竟能强忍住情绪。” 十五年前,那个温柔男子还未长成,他在沉重的孝衣包裹中,千里迢迢被送回到这青山绿水的江南。 虽经灭门惨事,他却从不在人前哭,亦极少提及亡亲,不卑不亢,显露出与年纪不符的成熟,终于在年岁的磨砺下,绽放出如珍珠般的温润光泽。 青二十七抬头:“可是,他一直都待人很温和。而我,却害怕与陌生人接触。” 陆老爷子呵呵地笑起来:“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与旁人接触的模样。这孩子,怕是一开始就把你当成了相熟的人来看待。” 青二十七埋下头。 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在生人面前一个样,在熟人面前一个样;许多人都意外相熟后的她竟是完全另副性格。 可是陆听寒,他也是如此么? 如果这是真的,他一开始就打开了心门在等她,而她却没有意识到他的邀请,或者说,还贪恋外面的世界。 她应该接受他么? 陆老爷子比青二十七多活了六七十年,有什么看不出来? 他不再提这个令她为难的话题,只淡淡地说起陆听寒在这里的生活经历。 ——他虽沉稳,也有调皮之时,曾在那块山石磕破了头。 ——服伺他的大丫头出嫁,他躲在房里一天没出来。 ——父母亡故后,他封锁内心,不再习武,终日诗词度日,却在十三岁那年突然决定拾回家传武学。 ——十五岁,与辛弃疾相识,感其人其义,立誓一生相随。他后来果然守约践诺,为辛老奔走送终。 ………… 说到辛弃疾,老爷子的感叹特别多。陆游和辛弃疾,是这个时代的双生儿,均亦文亦武、壮怀空负,而斯人却先他而去。 青二十七在心里悄悄地说,辛老的逝世固然令人伤心,却令陆听寒放开了背负的重担、能够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吧? 可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因为太没人性、没良心了。 话虽如此,这样的想法却挥之不去。 陆听寒对北伐之事,一直都只有四个字:“勉力为之。”这四字青二十七深有体会,因为她也是如此,勉力为之,但求无愧。 与其说让自己甘心,不若说是给别人一个交代。 沈园夏至,蝉声初起。青二十七一边听陆老爷子说,一边恍惚地走了神。 开禧二年五月十八,陆游在述说中停下来。 前面不远就是闲云亭了,赵蓓正在那里烹茶。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陆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蓓儿的这气质,实在似及她。我几乎要以为,这是她转世投胎而来。” 他是在说唐婉。 青二十七想也没想便说: “一点一滴相思意,一生一世痴心人。能记住一年,两年,十年,已是难能可贵。 “世间有几人能如老爷子这般,对一个女子五十年始终念念不忘?” “啊。”陆老爷子转身面向青二十七,睿智而深邃的目光在青二十七身上转了一转,露出令人玩味的笑容:“果然世人都是这样认为。” “难道不是吗?”如若不是,他这一生所写怀唐婉的数十凄婉诗词,又做何解?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是怕自己忘记啊!” 如醍醐灌顶,青二十七一下明白了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抬眼回望他的目光。 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也了然了她的了然。 为他生下数子的王氏夫人数年前亡故,他为她所做诗文少而世不流传。 然而,那才是真正的一生一世,那才是真正的此生无憾! 赵蓓盈盈地走上前来迎接他们。 她是所有士子渴求的那一型女子,可此生却与江湖草莽南承裕交缠在一起。 不晓得她是否也会像陆游一样,为了不忘而做些什么。 三杯两盏茶后,青二十七道出了此来目的: “蓓儿姑娘,我一直有个疑惑,你联中的御碑,仅是为了对上联之西湖生造出来的,还是确有其碑?若有其碑,碑又在何处?” 赵蓓斟茶的手停住,抬眼看青二十七,眼中泪意涌动: “青姑娘视事细微。御碑确是真事。乃我最后一次见南承裕之地。” 青二十七:“听‘梦西湖’的掌柜方百味说,南承裕死前几天,他自己有所预感。他有对你说什么吗?是否说到有人要对他下手?” 赵蓓轻轻拭泪,摇了摇头:“没有。我最后住的那山谷在青龙山中,不远处是他镜湖水寨所修善人桥的工地,他来看我还算方便。 “那天送我离开山谷来陆府,途中经过一块御碑,停下来休息。算来那是我与他正常交谈最久的一次。” 也是他们间的最后一次交谈。 这次交谈听来无甚奇怪之处。 大宋高宗皇帝在绍兴府呆过很长时间,也是他将原为越州的绍兴升为府。 绍兴府不但是先帝陵寝所在,也曾是皇家大族的聚居地。 虽然时过七十余载,宗室如赵蓓家多有败落,但毕竟与其他的地方不一样,皇家事物较为常见。 那天,南承裕问了赵蓓两个问题:忠义如何两全?爱恨可否两分? 赵蓓哑口无语。 这就和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样,属于千古一问性质的问题。 那天的南承裕心事重重,显然这难题难住了他,而后不久,命丧黄泉。 爱恨两分,那自然是他与赵蓓的爱恨情仇,忠义两全,是在说许立德及镜湖水寨么? 他以一死来解答这两个问题,也卡住人们对事件背后的探求。 开禧二年五月十八,青二十七将那牵扯了南承裕与赵蓓生死爱恨的锡壶交给赵蓓留念。 赵蓓终于放纵情绪,失声痛哭。 青二十七突然有点羡慕她能有此一哭,因为她始终无法放松自己。 问清御碑所在,告别陆游赵蓓,告别沈园,青二十七继续往前。 她告诉自己,不要沉溺在他人的故事、他人的悲伤之中,她还有自己的人生路,然而却无法抑制住被触动的心境: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她明明很清楚自己能抓住的是什么,抓不住的是什么,却无可奈何…… 脑子乱哄哄,马蹄犹匆匆。 御碑不太好找,它藏身在深山,不在路旁,无有标识。 南承裕带赵蓓来此,相当于绕了路。 如果镜湖水寨在行阴谋之事,他必不愿赵蓓牵涉其中。 他带她来此,恐怕非是想让她知道些什么,而只是在自伤前路茫茫,想与她多待一会儿吧? 南承裕不曾想到,会有人如青二十七重蹈他与赵蓓的覆辙,寻迹而来。 可惜找到御碑,并没有让青二十七的调查更进一步。 她原以为从这御碑上的碑刻能看出端倪,然而这只是一方再普通不过的《大观圣作之碑》罢了! 《大观圣作之碑》是大宋徽宗皇帝大观二年,因建立“八行取士科”而刻,立于宫学、太学、辟雍和各郡县的圣旨碑。 碑文为徽宗皇帝撰写,由李时雍仿瘦金体摹写上石,碑额“大观圣作之碑”六字为当时的奸相蔡京所题。 此碑原在大宋境内不知凡几,但自蔡京势败,人们因恨他祸国殃民而大量毁损,终几不可见。 第68章 女人的直觉啊! 各地碑刻《大观圣作之碑》的规格不一样,碑上的纹饰也各异。 青二十七眼前的这块石碑,碑首半圆,碑身长方,四周雕琢一对高浮雕无角蟠龙。 碑体两侧线刻盘旋缠绕的云龙花边,再看那碑上文字,银钩铁画,俨然刀刻。 “瘦金体”由宋徽宗皇帝创立,横画收笔带钩,竖画收笔带点,撇如匕首,捺如刀锋,竖钩细长,连笔则如游丝飞空,瘦硬挺拔,刚健俊逸。 而碑文所刻的“八行取士”政策,旨在惩恶扬善,培养和选拔人才,取意也好。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精品。 然而如此精品,却被弃之于山野,如美人迟暮,时过境迁,再无人理会。 青二十七轻抚碑身,经过近百年岁月的风吹雨打,石碑上有些刻痕变得模糊,有些地方青苔葱葱,连字都看不见了。 一百年太久,沧海桑田,人事变迁,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想必,当时无论是南承裕还是赵蓓,都由此碑而自伤身世,无怪要发出“悲矣。裕蓓!”的哀叹。 青二十七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色,在外奔波一天,已渐渐要暗了。 南承裕,你这样的欲说还休,是因为内心的矛盾,却给我这后来人设下了无数屏障,你于心何忍啊你! 青二十正要转回主道离开此地,忽然间,脚下的地皮抖动了起来! 与这抖动同时到来的,是一连串沉闷的爆裂声! 开禧二年五月十八傍晚,青龙山中的御碑前,青二十七从地底震动中回过神来,定了定心,才想起大概是镜湖水寨在附近修桥弄出来的动静。 回程路上,果然见到两三处还在施工。 想到这些修桥的钱多半是南承裕敛来,却被许立德做好事花了出去,总比被挥霍在别的地方好,青二十七不免稍微放慢了脚步—— 必须说,镜湖水寨恃强凌弱的习惯看来怎么也改不了,因为青二十七只是这么路过回头一望,立即有恶霸上来很凶地赶她走。 当时青二十七腹诽着“做好事都做得这么见不得人,也不知做的什么好事”,便离开了。 可就在第二天,她那种不算太好的直觉立刻就被印证了。 女人的直觉啊! 开禧二年五月十九早上,青二十七又睡过了头。心想反正也不用见谁,便赖了很久的床,老不愿意起来,盯着帐顶理思路。 不想,她没有去见谁的想法,却有“谁”来见她了! 还待再多赖会儿床,客栈的老板娘敲响了门,说是有位客人一早就来开了个包厢,已经等了青二十七许久。 那客人自己不来催也不让他们来催,老板娘觉得青二十七再让人家等下去未免太失礼,才特地来叫。 青二十七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谁要见她? 陆府的人不会对她这般客套。 镜湖水寨? 镜湖水寨的人对她一向不客气。 难道是玄十三? 青二十七“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顿时手足无措,想要加快速度,又实在不想那么快见到他。 终于磨磨蹭蹭地收拾好。 客栈不大,包厢在屋角,实则不远,可青二十七却像是走了很远路似地挪过去的。 推开门,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对面一人是个年青公子,背对青二十七端坐在椅子上那位,就像是要把全身的肥肉都瘫进去了:正是伍加国和许立德! 青二十七放下心来:很好,来的是你俩,那就怨不得我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没想到这两个人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伍加国见到青二十七立马跪了下来,许立德则忙忙起身相迎。 他们这是在演哪出戏? 青二十七有点意外,却不动声色。 和暮成雪呆久了,她学了几招:当你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或是暂时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时,就装高深莫测好了。 深不可测,就可以把别人唬住一阵子,好腾出时间来察言观色,慢想对策。 许立德先是对青二十七绽出个能挤死苍蝇的假笑来,然后转头厉声喝叱伍加国:“说说!你前天干的什么事儿!” 伍加国立刻头如捣蒜:“青姑娘恕罪!青姑娘恕罪!前日多有得罪,原是伍某的错。” “哦?”青二十七让开他的大礼,“伍师爷说笑了,我怎么不记得你有得罪过我?” 她说了一句大实话,偏偏用的口气却是反问。 许立德一脚向伍加国踹了过去:“你会不会说话!青姑娘心胸宽广,何尝有怪罪你的心?” 伍加国忙道:“是是是!是我自己感到前天所作所为真是大错特错!我不是担心青姑娘生气才来道歉的,而是自觉惭愧,不能不来!” 前天?前天青二十七拒绝了他的一盒雪花白银,怎么他倒为此事来认错了? 青二十七好像明白了什么,不觉唇带冷笑:“伍师爷客气客气,分明是我不知好歹啊!” “哪里哪里!”许立德恨铁不成钢地瞄了伍加国一眼,“是他蠢!我派他前来,是因青姑娘为查我南兄弟的案子车马劳顿,特别表示谢意,他竟把这好好一件事办成这样!” 很聪明嘛,先派小卒子来探路,未能功成,再亲自出马。 青二十七依然带着那丝笑:“这许寨主就错怪伍师爷了,伍师爷对我客气得很……唉呀,伍师爷……许寨主,你还是让伍师爷快快起身吧,这大礼,我受不起啊!” “受得起!受得起!让他在青姑娘这跪三天三夜都难咎其过!” 青二十七一笑:“不成不成,生生地被他跪老了!这不让我折寿么!再不起,我可真生气了啊!” 伍加国这才起身。 青二十七与许立德分了主宾坐下。 虽明知他此来是旧事重提,不过确实很想看看他们这场戏要如何唱下去,便也竭尽所能,与他相谈甚欢起来。 只是你虚来我虚去,到底将话说到话无可说的地方。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小会儿,还是许立德先开了口:“青姑娘屈尊住在这小客栈,实在是我镜湖水寨的不是啊!不如搬回水寨住,风景好、条件好。 “若姑娘不急着离开,许某便带姑娘逛逛绍兴府。我们绍兴府啊,可有逛头了,兰亭可去过了?” 兰亭? 青二十七这才想起,绍兴也是王羲之的故乡,千古杰作《兰亭序》便在此写就。 不过,许立德此话的重点,只怕是在问她何时离开,可不是真的在邀她逛绍兴。 青二十七摇摇头,笑道:“我是江湖粗人,这些文人的事儿,懂得少,兴致也不大。再说在绍兴府呆得久了些,若无可追查的新闻线索,自当回临安去。” 许立德笑得菊花满脸:“姑娘说自己是粗人,那我们这种真粗人还有脸活在世上不?姑娘可是解语轩的栋梁啊! “这几日的《新闻》我都细细看了,真是一解陈腐之气!信息量又大,内幕又挖得深!佩服佩服!” 他突将话风一转:“听说昨儿姑娘还去了青龙三桥工地?难不成那里有什么大新闻不成?” 看来镜湖水寨层层上报的速度实在不慢。 不过,青二十七路过那里,许立德紧张什么? 他是怕青二十七继续在这里查出什么事吗? 孰不知他愈是如此,青二十七就愈是起疑,表面上却连连否认,只说是随处看看,接着干脆把他的善举大肆夸赞了一番: “我确实是时间太紧,否则还得请许大寨主带着到各桥看看。 “您修桥的善举惠及周边民众,在下佩服。我还听见有人称您是几百年才转世一次的大菩萨呢!” 被她这一捧,许立德的肥肉抖得就更厉害了:“过奖过奖!” 他讲了一堆自谦的话以后,终是忍不住问:“青姑娘几时离开绍兴府?让我携镜湖水寨设宴相送!” 好吧,还送瘟神呢! 青二十七微微一笑:“没定,也就在这一两日吧。去前自当辞行。” 二一添作五、三下五除二,迅速结束话题,把他们送走了。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青二十七才发现她的脸都假笑得酸了,不知许立德平时怎就能坚持这么久的假面笑。 一边回客房,一边寻思,若要不让镜湖水寨知道自己的行踪,怕是还得做出个已经离开绍兴的假相,再潜回来。 说做就做,青二十七立即着手收拾行装。 揭开床帐,却见枕边多了个物件。 原来许立德一边同她闲聊,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又送了一份好“礼”。 枕有利剑,如何安眠? 开禧二年五月十九,许立德放在青二十七枕边的礼物是个长方盒子。 他送礼的方法比伍加国巧妙,送的也不是平常的白花花的银子。 盒盖一揭,里面是一把剑,短剑,身躯细长如锥,鱼腹可入。 抽剑出鞘,精光四射,熠熠生辉,端的是把好剑! 再看剑身,纹路古朴,曲折婉转,好精细的铸造工艺! 这是一把仿上古鱼肠所铸之剑。 传说铸剑大师欧冶子为越王制剑,以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得天地精华,制成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五剑。 人称鱼肠为勇绝之剑,专诸持之杀吴王僚。 如今上古之剑早湮灭于漫长历史,不复存焉。而此剑却既合古意,又很实用,实是上上之品。 青二十七去取“软红十丈”时接触过那位铸兵大师的弟子,对武林利器的价位行情等也曾了解一二,知道此剑价值不菲,并且,它非常适合贴身藏用。 如若是青二十七自己求得此剑,自然是千好万好,可送剑的人是许立德,便不由得她不多想想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受了人的好处,是要替人做事的,这点她很清楚。 并且绍兴的好东西这么多,许立德送什么不行,非送一把剑来,本身就十分诡异。 一句话:貌似示好,实为威胁。 如此凶器,青二十七当然得送回去。 依样画葫芦地把剑盒包好,寄在“梦西湖”的柜台,轻身前往直通镜湖水寨的码头,留下信笺一封。 言道即刻离开绍兴,不无功不受禄,礼物实当不得,已寄存“梦西湖”处,请自行前往取回。 然后故意把潇洒逸秀的背影留给镜湖水寨那些盯梢的小喽喽。 一边想起楚乐一说过的俏皮话:我没有背景,只有背影!一丝笑容在嘴角绽放。 青二十七的心情好,当然不只是因为楚乐一的俏皮话,而是在“梦西湖”酒楼里听到了有人拿着《新闻》大肆谈论南承裕案。 还有人说因为南案,镜湖水寨吹了好几桩生意,如此等等。 反正对镜湖水寨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难怪他们急急忙忙地找她补漏洞,试图挽回声誉和损失了。 出城十数里,确定把钉子甩脱,青二十七把马换成一匹驴子,改装成过路的单身赶考书生,折回绍兴。 不过此番她没有进城,而是直接奔向青龙山。 青龙山在绍兴城东南。 前面说过,帝陵四面环山,中间郁郁葱葱,尽是柏树。 盖南渡后诸帝之陵园建筑大体沿袭巩县宋陵,规模已经远远不如,但陵园木只有柏树却依前例。 驰入群山,环山遍绿,四周寂寂,顿觉人之渺小。 青二十七忽然想起泗州城外赤山,她与毕再遇对着大山深处大声呼喊。 她很清楚,那一刻她包裹得紧紧的心门轻轻开启了一丝缝隙,只可惜,或主动或被动地,又拉上了。 思絮乱走,一驴一人,也在山间羊肠小道乱行。 正神游天外,忽然驴子脚步一乱,打了个踉跄,青二十七刚要喝叱这蠢驴,却见一把点钢枪明晃晃地挡在面前。 难怪那没见过世面的驴子要腿软,只是这里怎么会有军方将士所用之枪呢? 青二十七抬头一看,方知自己无意中闯到了帝陵神门前,眼前那兵士必是守陵的奉先禁军。 那军士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皇陵!” (ps:涉及史实部分,只是意思意思,没有深入考据,小说家言,宽容则个!) 第69章 晚生符天竹 见那军士一脸正气地喝叱自己,青二十七很配合地翻身下驴,慌慌张张地作揖道: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晚生符天竹,家住庆元府鄞县承天巷二百二十三号。啊,我这么说您不好找,其实说来不难,这个嘛…… “只要从县衙前的东大街往西城门方向走,第二个路口,不不,第三个路口往右拐,走两百步就可以看见一株樟树,只要找到这樟树就能找到晚生,这个嘛…… “不过晚生可不住在樟树下,晚生住在从樟树左边进去的花巷走三十步外再右……” 一边说,一边指手划脚略为夸张地比动作。 那军士先是好奇地听青二十七说,后来发现她没完没了,好似怎么也说不完的样子,终是发了飙:“我管你从哪来住哪里!你擅闯皇陵,可知再往前三步就是灭九族的死罪!” “啊……”青二十七的身子一晃,又是一揖: “军爷且听晚生一言,晚生此乃往临安备考,途经此地,一时之乎者也忘了形,这个嘛…… “若非军爷提醒,差点儿呜呼哀哉。军爷与神门前的石狮子,真是保大宋龙脉的栋梁,栋梁啊……” 那军士脸黑黑的,显然是受够这迂腐书生的不知所云,叱道:“说人话!” 青二十七做出吓坏的样子,讪讪地道:“那个……军爷行行好,晚生迷路至此,不晓得附近可有农家借宿,请指点一二,晚生不胜感激。” 见她总算简洁了,那军士面色稍和,果然给她指了个方向: “此去三里有柏子户,你可以到庄中沈家一试。沈家小姐向来心善,你可报说是我柳毅然介绍去的。沈家必定收留!” 咦? 青二十七偷看年轻男子些微忸怩的神色,不由再次进行了合理联想:这沈家小姐,莫不是他柳毅然的心仪对象? 大宋皇陵向由奉先禁军及柏子户守卫,奉先禁军如流水,柏子户却是铁打的。 柏子户因皇陵广植柏树而得名,在陵园数里外置有庄园,代代相传,世世维护皇陵的建筑及陵树。 这柳毅然既为禁军军士,与柏子户有接触是必然的。 不过嘛,柏子户多为富民,自家小姐虽比不得大家闺秀,一般来说,应极少出门才是,怎么就和这柳毅然搭上了关系呢? 青二十七肚中腹诽,口中却试探道: “多谢柳军爷,多谢柳军爷!晚生真是感激涕淋、无以为报啊!但不知柳军爷……这个嘛…… “军爷有否口信或是事物让晚生转交给沈小姐?……这个嘛……” 一边瞄他脸色,更拿定了三分:“莫怪晚生夸口,晚生别的不会,这个传递信息嘛倒是……” 柳毅然先是有些心动,突然想起什么,大怒钢枪一指青二十七: “你个花花肠子的臭酸秀才!莫不是想借着我打沈小姐的主意吧?!” 呃……这是哪跟哪!青二十七将头一缩: “岂敢岂敢!这是从何说起!我符天竹书生一名,岂敢触柳军爷天威!再说柳军爷一表人才、神威无双,这沈家小姐定然……这个嘛……” 不等青二十七找到好的措辞,柳毅然突然神色转黯:“算了……你这穷酸秀才懂什么……我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青二十七安慰道:“哪里哪里!柳军爷何必妄自菲薄!情之为物,不知所起,何尝有形?古有齐宣王爱无盐,中有……” 她信口开河,把历史上外人看来不般配的夫妻说了好些,柳毅然被她绕得云里雾里,呆了半晌,突道:“我就算给她个口信,无非也就是‘想念’二字而已。” 青二十七眨眨眼,有心多八卦八卦:“这个嘛……‘想念’二字,可有许多说法! “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之思法,也有‘何当共剪西窗烛,共话巴山夜雨时’之思法。 “但不知柳军爷是哪一种?” 柳毅然被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许久才解过意来,黯然:“沈小姐与我虽各自有情,怎奈沈大官人……” 原来演的是棒打鸳鸯。 青二十七不由暗自感叹:她这回出门,怎么就总遇见些痴男怨女呢! 算算距离,柏子户庄园与青龙十八桥的工地并不太远,如能在那停歇一段,倒也有益于她的调查。 于是青二十七毅然将柳毅然所托担起,信誓旦旦必为他把话带到,恨不能许诺将月老做到底,帮他们牵定红线。 然而柳毅然却叹了口气,不知想些什么。 与柳毅然告别后,青二十七提鞭赶驴,不多时便进入了柏子户庄园。 这庄子各家各户房子长得都差不多,错落地点缀在田间地头,其时夏至已至,麦收稻种,绿意盎然,如梦中桃源。 青二十七估摸着沈家必为庄中大户,便向最大房子而去,一问,果然如此。 她报上柳毅然的名字,那门房奇奇怪怪地看了她一眼,便安排了一间客房给她。 青二十七表示要向主人道声扰,门房却道主人晚上有贵客到,怕是没时间见她。 青二十七只得作罢,心想明儿再去瞧瞧主人家什么样儿,若真能帮忙成就一对好姻缘,倒也不错。 明儿去拜谢主人家的意思,就是晚上先去拜会小姐。 如若小姐对那柳毅然无意,她也就不必多费工夫了。 其实此事透着一丝蹊跷。 若说柳、沈二人受家庭阻力被迫天各一方,柳毅然何以让青二十七报他名字到沈家借宿? 按正常的思维,若真是沈家长辈棒打鸳鸯,青二十七报他的名字到沈家,别说什么借宿了,不被乱棒打出才怪。 可沈家并没拒绝青二十七,接待她的人虽然冷淡可也客气。 这么说来,沈大官人并且完全拒绝二个小字辈的好事了? 青二十七继续发挥合理性推理:或许沈大官人和柳毅然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只要柳毅然达到沈大官人的某个要求,那他是有可能将女儿终身相之的。 这着实有点儿意思,青二十七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 夜幕降临,今儿天气极好,圆圆的月亮向内收了点,变成凸月的形状,亮亮地挂在天边,将众星光芒掩过。 柳毅然为什么会让自己登门时报他的名字呢? 青二十七的另一个推理是:或许他与沈家小姐有约,只要有人报他的名字,沈小姐必有渠道得知。 而情郎既为来人指路来沈家,必然会托此人带口信给她。 因而沈小姐多半会主动来找她。 如果她的推理有误,沈小姐没自动来找她,那她再去找沈小姐不迟。 天色还早,青二十七悠哉悠哉地在小院中赏月。故意装出书生狂浪,指月念诗,絮絮叨叨地不知说了多少话。 直到耳后风声,一块小石向她丢将过来。 以青二十七的功夫,自知此人臂力无几,便装作被丢中的狼狈样儿,一边喝道:“是谁在戏耍小生?” 只听得“嘻嘻”一笑,青二十七向石头来处看去,一个小脑袋瓜子正趴在墙头对着自己笑。 原来是个面带娇憨、头挽双鬟的妙龄女子,虽无十分美貌,却有七分秀气。 青二十七将狂妄书生装到底,摇头晃脑念道: “尔乃东家之子乎?这个嘛……果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太白,施朱太赤也!平日汝想必既惑阳城,又迷下蔡,众人逐之。这个嘛…… “但不知今夜登墙窥生,所为何哉?” 那女子先是愣愣地听青二十七夸她,待听到最后一句,脸上一红,啐了一口: “呸!哪来的呆子!哪个偷窥你来的!我见你用手指月,不怕被割耳朵,好心提醒来着!” 传说用手指月亮是要被割耳朵的,青二十七倒真忘了。 连忙捂耳,做出一副书呆模样:“阿弥陀佛!小姐莫要吓人,小生的耳朵很重要!割不得啊!割不得!” “嗤……”那女子笑了起来,“呆子!我且问你,你是哪里来的?” 哟,终于有人问她从哪来了!青二十七摇头晃脑地道:“小生符天竹,家住庆元府鄞县承天巷二百二十三号……” 啪啦啪啦,又把编给柳毅然的那番话编了一遍给那女子听。 那女子一边听一边笑,终也是不耐烦地打断了青二十七: “说啊,你再说啊!家里有什么人,有什么财产,生辰八字几何?不如我呀给你做个月老,帮你介绍位美貌佳人,让你们百年好合罢?” 青二十七煞有其事地答:“这个嘛……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个嘛……就算小姐看上了小生,小生也不敢唐突啊!” “呸!哪个看上你!”那女子面色潮红,“我不和你玩了。我且问你,你从庆远府来,可曾路过帝陵奉先禁军兵营?” 青二十七问道:“这个嘛……路过如何?没路过又如何?” 那女子哼道:“问你你就回答,你这穷酸书生怎么这般啰嗦!” 青二十七:“小生是想,小姐既这样问,这个嘛……难不成小姐去过那帝陵奉先禁军兵营?” 那女子眼珠儿一转,笑道:“你猜!” “唉……”青二十七叹了一口气道,“小姐既未去过,那小生就说不得!说不得了!” 那女子道:“怎么就说不得?” 青二十七故意摇头道:“说不得……这个真说不得……” 她果然急了起来:“快说啊!你要不说,我即刻让刘大把你赶出去!看你还能在这儿骗吃骗喝骗住!” 青二十七依旧摇头:“人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个嘛……小生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宁可住到野地里也不能背信弃义啊!” 她啐了一口:“穷酸书生!你受人之托,还未忠人之事就被人赶了出去,也敢自称重信守诺?” 青二十七叹道:“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 那女子说:“好了好了!我服了你了!姐姐我的确去过帝陵奉先禁军兵营。那你去过没?” 青二十七:“我自然是去过的。而且还遇见一个人,他给我说了一个字谜。” 那女子:“猜字谜?好呀好呀,猜字谜我最拿手了!你且说来听听。” 青二十七支支吾吾道:“这个字谜嘛……只有一个字……猜的嘛……也是一个字。” 那女子:“唉!你这酸秀才真的很烦人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青二十七道:“屁?屁乃人生之气,岂有不放之理。可是这个嘛……小生现在没屁,实在放之不出啊!” 那女子气煞,翻了个白眼就从墙头翻了下去。 青二十七忙道:“小姐小心!小姐小心!若有甚闪失,可是小生的罪过了啊……” 那女子好半天才从墙那边又爬了上来,脑袋瓜子依旧架在墙沿:“你再不说清楚,别怨姐姐我使狠招!快点说!你还要不要命了?” 青二十七:“好死不如赖活……这个嘛……小生还是要命的……至于那个字谜嘛……是‘霭’字。上雨下谒,暮蔼之蔼。” 那女子眼珠儿又是一转:“你且等等!我想想再告诉你!”说着,从墙头上消失了。 这字谜其实不是字谜,乃是“密码”,密码本是陶潜的《时运》: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柳毅然与沈家小姐曾有约,若一定要经中间人传递消息,就以此诗为接头暗号。 青二十七说“霭”,对方就要对“霄”。 这女子难道不能背诵《时运》,所以要去查书么? 正狐疑间,她又出现在墙头:“我知道答案了,对‘霄’,是不是?” 青二十七大喜:“小姐果然聪敏!这个嘛……小生当可说了!” 那女子道:“哼!快说啦!” “那位兄弟说了,‘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这个嘛……三日后辰时,在帝陵东神门往柏子庄方向第三十六株柏树下见,方便否?” 那女子道:“知道了!如果那天巳时过了还没人到,就是走不开,让他别等了。” 第70章 春风沉醉的夜晚 那女子说完了,身形一动就要下墙,青二十七急忙道:“和小姐聊了半宿,不知小姐可否透露芳名?否则,否则小生亦不算与小姐相识一场,实是心有遗憾……” 她憨憨一笑:“偏不告诉你!”竟自去了。 开禧二年五月十九日晚上,青二十七最郁闷的是,最终她依然不知道墙头上的那女子到底是不是柳毅然要找的沈家小姐。 还好接头暗号对上了,想必不会出很大的错。 不过,世事往往如此,有些事或人在你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被错过,当你发现它曾经存在过时,你已经不知道多走了多少的弯路。 青二十七因忙着调戏姑娘未能注意到的,在开禧二年五月十八晚间拜访沈家老爷的贵客,就是这样的存在。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日早上,青二十七被沈家大院子的哭喊声吵醒。 她支起耳朵细听了一会,听明白了原委。 原来有家柏子户的儿子在青龙五桥做工,竟然被炸山时飞出的石头砸死了。 又一起爆头案! 南承裕那是伪装成爆头案的毒杀案,而这在工地发生的事故,应该纯属意外吧? 青二十七一面想,一面起身收拾,一面还在听外头的动静。 来的是死者的母亲,哭得喘不过气来,似乎是来要赔偿、要公道的。 作为双方做保的中人,沈家老爷出人意料地没有站在本乡本土的乡亲这边,而是强调他们签订的务工协议既然说定了死伤赔偿数额,现在上门实属无理取闹等等。 听来挺有道理,却也凉薄。 不一会儿,便把那老妇人叉了出去,院子里安静下来。 青二十七收拾妥当,想去拜访主人,可是主人却愣是不见她! 这代表柳毅然在他沈大官人眼中,实在是不足一提。 青二十七悻悻然告辞,心想看来要成就柳毅然和沈小姐的好事,光明正大的途径是不成的了,还是依原计划,怂恿他们私奔得了! 她在柏子庄随意走走,遇见人就聊两句,很快探知了这庄园的大致情况。 沈家是庄中最大户,沈家家长叫沈崇信,总领柏子庄中大小事宜。 家有独女,名唤沈醉吟,今年一十六岁,从小养在家里,极少有人见过她的长相。 除了要定人定期维护帝陵与外界有异,柏子户的富贫不均并无不同,既有沈家这样的大户,也有像死了儿子的崔家那样的寒户。 寒户没有土地,靠租种富户的田为生,也有些人在农闲时打打零工。 一个多月前,镜湖水寨开工连修青龙十八桥,缺工严重,便以丰厚的酬金征得附近不少劳工,柏子户中也有几个年轻人去了。 建桥要炸山为石、运沙为土,山中河道,活重劳苦,故签定的雇佣契约里确有生死之言,且写明要到桥建成之后,才能回家,到时一并支付工钱。 都是精壮农夫,浑身有的是劲,又常年在此、山水无忌,哪里想得到生死契约会有用得着的一天? 那崔姓劳工出事后,同村的人付出一定违约金的代价,才将他送回庄子。 尸首一放,便回了工地。 崔大娘去沈家哭闹了一场,无果而去。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当青二十七走到柏子庄最外围的田头,正看见这老妇人死死抱住儿子,跌坐路旁,如同死物; 干掉的泪水在满是尘土的脸上留下横七竖八的条条,眼睛盯住一个不知名的所在。 老妇人将儿子的头在怀里,仿佛依然是在抱个那个从她腹中落下的婴儿,那个她又好气又好笑的孩童,那个长得又高又壮、学会逗她开心的大小伙子…… 青二十七突然觉得似曾相识。 幻觉之中,好像看见一个年轻妇人,一手抱住不过三两岁的女儿,轻轻摇晃哄她入睡,一手将有些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 她哼着一首好听的歌,喃喃地像儿歌,又像是在思春…… 看不清妇人的脸,也看不清母女俩身处的环境。只有那首歌,幽幽地在脑海里转动…… “午夜无伴守灯下,春风对面吹 十七八岁未出嫁,见着少年家 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人子弟 想要问伊惊歹势,心里弹琵琶 想要郎君做枉婿,意爱在心内 等待何时君来采,青春花富开 听见外面有人来,开门该看觅 月亮笑阮是憨大呆,被风骗不知……” 青二十七猛然间甩甩头,好让自己清醒一些,好让自己回到现实中。 阳光耀眼,她的身子却彻骨地冷! 是她呆立的时间太久么?那老妇人抬起头来问青二十七:“为什么?” 为什么? 每个遭遇不幸的人,都会有此一问。 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是的,天道往往不公,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所以是你;而是你遇到了,所以是你。 “为什么?好不容易才找到安身的地方……我以为日子会好起来……” 青二十七蹲下来听她说。 原来崔家母子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柏子户,而是年初军事渐紧、从两淮前线一路逃难来的难民。 因着有个远房亲的关系,才在柏子庄安顿下来。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和其他村民相处也不错。 崔母身体不太好,做不得重活,还常常要抓药,生活较为拮据。 所以前两月镜湖水寨招工,崔家儿子也去了,不想却是这样结局。 事情不复杂,老妇人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青二十七也听了很久。 其他的青二十七帮不了她,倾听总是可以。 终于,青二十七小心地问:“崔大娘,我们把崔大哥带回家吧?” 许是情绪得到发泄,老妇人变得理智了些,木然点了点头。 青二十七扮的是书生,不想引人注目,便也没用内力,以本身的气力,费了半天工夫,才帮崔大娘将儿子的尸体搬回家。 人生在世,在神的眼底不过一瞬。 崔大娘一边流眼泪,一边为儿子清洁身体、换上最新最好的衣服。 她拒绝了青二十七的帮忙,一应亲自动手。 儿子的尸体早就僵直,她不知花了几多力气才收拾停当。 青二十七无父无母,成长过程中有青十六亦师亦姐,然而她对青二十七却严厉多过爱护,始终带了莫名的隔阂。 而青二十七对人也总是疏离,只有对方先递来好意,她才会倾心回应。 所以,她从来就没有体验过亲人间这种不需要任何缘由、也不会轻易消失的亲密感。 心里有些空落落地,耳边是崔大娘声声呼唤: “儿啊儿啊,你家在绍兴府柏子庄,你可不要走太远,要记得回家的路,娘亲在这,娘亲在这……” 如果她死了,可也会有人为她叫魂? 如此想着,不觉泪从眼中滑下。 崔家儿子的脸被清洁干净了,这是个长相憨厚的男子。 只是……被石头砸过的痕迹,有点奇怪…… 活生生被砸中而死,与死后被砸,在皮肤在身体上造成的伤痕是不一样的。 打个比方,人被刀割出口子,伤口处的皮肤会微微卷起,而切猪肉时,那猪皮却能非常齐整。就是这种不同,就是这种奇怪。 崔家儿子……不是被石头砸死的,而是死以后,才被石砸头,伪装成了爆头案! 青二十七对验尸并不在行,只不过在汗青盟的训练中,得了些皮毛,但是崔家儿子死得蹊跷,却是无疑。 她让崔大妈立即前去报官。自己则再次梳理了思路:崔家儿子因何而死?仇杀?情杀?因知悉某些秘密而被杀? 这个案子又再牵涉到镜湖水寨,他们到底在做何不见不得人的事? 此近帝陵,难道镜湖水寨是借着建桥开山之名,探挖深藏地下的皇家宝物吗?! 青二十七浑身冷汗。 这才是灭九族的重罪! 镜湖水寨如此嚣张,似乎不大可能。 但……类似之事,亦非没有前例! 青二十七大宋南渡之后,北方巩县皇陵便遭受到灭顶之灾。 先是金人大肆挖掘盗窃,后又有伪大齐皇帝刘豫跟上。 据说刘豫还让儿子组织了一个专门的挖墓队伍,称之为“淘沙队”,几乎将皇陵掏空。 官盗既兴,民盗也不落于人后,这上百年来,皇陵所遭毒手不知庶几! 说起来,“淘沙队”与“建桥帮”或者有几分可以联想之处,但是北方毕竟是敌占区,而此地,却依然有奉先军与柏子户的守卫! 如果真如青二十七的猜测,那么镜湖水寨未免胆子大得过分!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 其一,镜湖水寨在绍兴的势力几乎能遮天盖地,其二,这其中的利好,必定远远大过了风险。 镜湖水寨,这是谁在撑腰? 他们所求,又是什么呢? 青二十七愈想愈深,亦愈是起疑;当即想再到青龙十八桥一探。 只是生人一接近青龙十八桥,就会被镜湖水寨的人赶走,这个很不好玩。 正寻思着如何才能打入敌方内部,瞧瞧外头天光,忽地醒起与柳毅然约了时间要给他沈小姐的回复,连忙抽身离开柏子庄。 依然是赶着那头蠢驴儿,青二十七晃悠晃悠地去往帝陵神门。 柳毅然果然在那儿等得快要抓狂,远远见了青二十七,立即驰马而来,连问沈小姐可好。 “这个嘛……”青二十七觉得恋爱中的男女实在好笑,不由地使坏吊他胃口,“这个嘛……” 柳毅然气急:“这个是哪个?你再这个那个,看我不揍扁你!” 青二十七:“打扁?打扁可会让晚生看起来胖一点?这个好啊,晚生正愁我这多愁多病的身太瘦了呢~” 柳毅然立即把拳头抡了起来,青二十七苦着脸道: “你和沈小姐,真是天造地设地一对儿!……这个嘛…… “真是脾气相投,鸾凤合鸣……这个嘛,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嘛……百年好合……” 她几番成语乱用下来,颇有楚乐一附身的感觉。 柳毅然打断青二十七的话,倒也没生气,忸捏地问:“你当真见到沈小姐了?” 青二十七:“这个嘛……晚生也不知道见到的那个是不是……这个嘛……只知那小娘子容貌娇憨,秀色可餐……” 柳毅然脸生憧憬:“她可是脸有些儿圆圆的?眼睛很大,很爱笑,一笑起来嘴角有个小梨涡?恩……腕上还总是戴了一双绞成长尾飞凤样子的金镯子?” 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虽与沈醉吟聊了半晚上,青二十七哪里注意到这么多细节。听他描述,方才一一想起,连连点头。 柳毅然放下心来:“沈小姐果然是身体安康了?” “活蹦乱跳得很!”青二十七听他话意,想是沈醉吟原本身体不好,又好奇他们如何相遇,便发出十二分的“包打听”功力,将他二人的那点子小情爱的事问了个透。 夜色总让人心特别脆弱,特别感伤,特别容易动情。 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柳毅然没当班。 他离开家乡已三年,不知家中老母可安好,那天又正是父亲忌日,思乡之情、思亲之意齐齐涌上心头,便在山间四处走动、散心遣怀。 忽听得有人弹琴,断断续续,想是心绪难平,柳毅然心有戚戚,遂遁声而去。 三转五转,却转到一片竹叶外。 林有小道,竹影婆娑。 他小心翼翼走到路的尽头,一幢小竹楼正在眼前,一直未曾间断的琴声便是从那里传来。叮叮呤呤,像是在和自己生气。 柳毅然也曾学过一二音律,有心安慰这烦燥不安的弹琴人,便轻轻敲击身边的竹子回应。 竹节中空,铿锵有声,在这静谧的夜里,越发清脆好听;更好是他所击之节拍,正与琴声相合,补了她的缺,抒发她的意。 先时,她自然没有意识到,依然乱弹,后来便不自觉地被他的节奏带过去,终于振奋起来,渐成曲调;而柳毅然也在她的呼应中平息了思乡的悲切。 也不知是谁指引了谁,竟然合谐无间地奏出一曲最为美妙的音乐来。 第71章 私奔吧!少年! 柳毅然与那竹楼中的人,一击竹、一奏琴,在乐声中感知着彼此心绪。 许久之后,音乐停歇,只余风吹竹林的沙沙之声。 柳毅然估计这里是某位千金小姐的静修之地,不由有些惆怅,正想击节告之他要离开,竹楼二层的窗子忽然“呀……”地打开了一条缝。 她没有点灯,所以他只瞄到她一闪而过的金镯子。 此后几天晚上,他二人都是如此,先以乐声交流,然后他到她的窗下,与她聊天。 原来她是柏子庄沈家的小姐,名叫醉吟。 因为与父亲吵了一架,又犯了旧疾,故在“竹趣别院”静养。 天南地北,漫无目的地聊着,都觉得心里安定得很。 直到分别。 她静养结束,父亲逼她回家。 他说他定上门提亲,她却不置可否。 两人不欢而散,却又彼此难忘。 偶尔,他会去到她家附近,依然以击竹挑动琴声。 只是再未有机会说过一句话。 南承裕与赵蓓是惨痛剧烈的爱恨难分,柳毅然和沈醉吟却是朦胧优美的相思离歌。 “唉……真是曲散终成空,花落人断肠啊……”青二十七不由很书呆地叹了一句。 柳毅然狠狠瞪了她一眼:“成什么空、断什么肠!你这穷酸书生怎么说话的?” 青二十七知说错了话,忙道该打嘴。又想起一事:“你们就这样隔着窗子聊天?” 柳毅然大怒:“不然你以为我们会做出什么越礼的事么!” 自然不是这个“以为”,他二人要是能做出什么越礼的事儿,还用得着在这千里传信不? 青二十七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愁的就是你俩太守礼啊! 她小心地道:“晚生只是想……这个嘛……你说沈小姐与你黑灯瞎火隔窗夜话……但是这个嘛…… “适才军爷您又是见过沈小姐的口气……这个嘛……晚生只是想问……不知军爷是何时何地,见过这沈家小姐的?” 柳毅然一时语塞,脸上微红,半晌道:“让你带话,你带到没有!倒是和我唠唠叨叨!” 青二十七腹诽道也不知是谁在唠唠叨叨,明明是我在听,你在说好吧! 却也不敢再惹他:“沈家小姐说了,明日辰时,在帝陵东神门往柏子庄方向第三十六株柏树下见。这个嘛…… “她还说,如果巳时过了她还没到,就是走不开,让军爷你别等了!” 哼!让你们天雷勾动地火去吧!成就了好事,怕不好好谢我!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柳毅然听青二十七说完,带着万分不相信的神情问道:“沈小姐果然这样说的?” 青二十七冷笑道:“奇了怪了!爱信不信!我符天竹干冒奇险、免费传话,柳军爷你居然还怀疑我!这个嘛……士可杀,不可辱。告!辞!” 愤而提缰赶驴。 柳毅然忙拦住她:“符兄弟……符公子……符大爷……在下适才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这粗人一般见识!” 青二十七故意让他说了半天好话,方才装作回心转意的样子。 接着柳毅然又七问八问沈醉吟都与青二十七说了些什么,七牵八扯,方又忸捏地道: “符兄弟……不瞒你说,大哥我是真的很紧张啊!” 呵呵,有求于人,这大爷就变大哥了。 有贼心没贼胆,你不紧张才奇怪! 青二十七冷笑道:“柳军爷过谦了!您钢枪无眼、力大无穷,怎么可能会紧张!” “唉!”柳毅然大大地叹了口气,突然蹲下来抱住头。 倒把青二十七吓了一跳:“喂……见心爱的姑娘,去就是了。这个嘛……有什么好犯愁的?” 柳毅然抱住的头摇了又摇:“大哥我……一言难尽啊!” 青二十七:“可是沈大官人的缘故?” 柳毅然长叹一声:“唉!” 青二十七更大声地冷笑道:“想不到你竟是这般外强中干的人!” 柳毅然低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小姐是守礼之人,我又能怎么办?” 青二十七问:“你不是上门求亲了吗?沈大官人没和你提条件?难不成要你做到一品大将军才能娶沈小姐?” “不是……虽不是……却也……”柳毅然忽然惊觉说多了,连忙住口,又叹了口气。 青二十七更信其中必有蹊跷,试探道:“柳军爷,若你信得过晚生,不妨说来听听,或者晚生能帮你想出办法来!” 柳毅然抬起头来,眼睛一亮,但又迅速地黯淡下去:“那事儿……不好办……符兄弟,你也别问了。你知道了,反而连累你。” 嗯?这事儿越来越好玩了。 可再三问他,他却牙关紧咬,死都不说了。 青二十七无计可施,只得另辟蹊径:“柳军爷,晚生另有一问……这个嘛……你对沈小姐的心意,有几分把握?” 柳毅然迟疑了一会儿,像是把他与沈醉吟之间所发生的所有一切,都一幕一幕地过了一遍,然后才回答青二十七:“我想……不会有错。” 青二十七:“那不结了?” 柳毅然:“结?如何结法?” 青二十七:“这还不容易,带她私奔就成了!” 柳毅然:“啊?” 青二十七:“君可知相如琴挑,文君当垆乎?这个嘛……只要你们跑到别的地方,恩恩爱爱地生几个小崽子……这个嘛……生米煮成了熟饭,什么事儿结不了?” 柳毅然:“这……这怎么能行?” 青二十七恨铁不成钢:“怎么不能行?我且问你,沈家是不是只有这么一位千金小姐?沈大官人是不是只有这么一位宝贝女儿?” 柳毅然:“是……” 青二十七:“我再问你,沈小姐是不是因为和父亲争吵,所以才避居竹楼,与你相遇?” 柳毅然:“是……” 青二十七:“那不结了?” 柳毅然:“怎么结了?” 青二十七恨不得把他的木鱼脑袋敲碎:“唉!柳军爷!你这让我怎么说你啊!这个嘛……你用你的木鱼脑子想想,我问的问题都说明了什么?” 柳毅然:“说明什么?” 平时青二十七遇到的多是聪明人,不是比她聪明,就是和她旗鼓相当,闻一知百,说话毫不费劲。 像柳毅然这样单纯的浑人实是少见,要不是一心想要做月老、促成好姻缘,青二十七早就一口血喷出,落荒而逃了。 此时却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这个嘛……一则说明,沈大官人很舍不得沈小姐,二则说明……这个嘛……沈小姐,对她父亲有叛逆之心。 “三则嘛……你二人两情相悦,如果你带她离开……这个嘛……她定然千肯万肯!” 柳毅然终于听明白了,但还是不太敢相信青二十七:“如果沈小姐不肯呢?” 青二十七很想顶他:“她不肯,你就霸王硬上弓嘛!”但又不好说出口,于是道:“你都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她不肯?” 柳毅然满脸纠结,可显然是心思松动,继续怂恿道: “沈大官人无非是想让独生爱女一生幸福……你们如果成了夫妻……这个嘛…… “有了孩子,你说沈大官人会不想抱孙子孙女吗?这个嘛……到时一床锦被盖上,谁管你们是不是私奔在先?” 柳毅然不觉顺着青二十七的话尾道:“这个嘛……说得……也是……” 呃……这位柳军爷!那是我的口头禅,麻烦你不要抢我台词!青二十七腹诽着,可又忍不住想狂笑。 柳毅然想通了以后,满脸春风,站起身来一掌拍向青二十七肩膀,把她打了个趔趄:“符兄弟!我柳毅然遇到你,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青二十七连咳了好几声,觉得自己的肺片都快被他打出来了:“哪里哪里……柳军爷您能遇到沈小姐那样的女子,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柳毅然笑道:“唉!你还叫什么军爷不军爷的!我称你一声兄弟,你就称我一声大哥吧!哈哈哈哈!如果大哥真能把你大嫂带走,你可得赏脸做我们的证婚人哪!” 呃……这位柳军爷!你不要前后变化这么大好伐?青二十七感觉她的小心脏要受不了了:“要的要的!一定一定!” 柳毅然爽朗地道:“符兄弟,就冲着你今天这一席话,以后有什么需要哥哥我的,尽管说!我柳毅然只要能做到,眼睛绝不多眨一下!” 鱼儿上勾了!青二十七立即道:“此话当真?” 柳毅然:“你这是小看哥哥我了?” 青二十七:“不敢不敢!这个嘛……兄弟我确有一事相求!” 柳毅然:“符兄弟但说无妨!” 青二十七轻咳一声:“实不相瞒,小弟我此行进京备考,行至此地。这个嘛……却有一个难处……” 柳毅然这下倒变聪明了,立刻问:“符兄弟莫不是少盘缠?这没问题,大哥俸禄虽少……”一边说一边就要掏钱。 青二十七忙拦住他:“大哥!大哥!你误会了!” 柳毅然不悦道:“符兄弟,你不要不好意思嘛!你都帮了我这大忙……” “大哥你听我说!”青二十七大声道: “大哥你猜对了!我符天竹确实是盘缠不够!但我符天竹读圣人书、行万里路,断断不是恃功自傲,携功索财之人! “我符天竹是想请大哥你为小弟指条门路,让小弟自食其力,攒足路费!请大哥成全!” 这掷地有声的话说出来,柳毅然肃然起敬:“好兄弟!好兄弟!符兄弟果然顶天立地,不愧是我柳毅然的好兄弟!” 至于青二十七是怎么想出来这番话、这档子事的……说灵光一现,会被打么? 青龙十八桥工地离此不远,青二十七猜镜湖水寨的人必然要与奉先军打交道,如若能通过禁军深入青龙十八桥工地内部,或者是个捷径。 实在不行,再另做打算。 诚如青二十七劝柳毅然的话:“不试一下,怎么会知道不行?”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日傍晚,青二十七拐弯抹脚地劝说柳毅然,如果沈醉吟有一丝犹豫,就要用强的,帮她痛下决心。 柳毅然这二愣子,青二十七还真怕他会白白辜负她的一番辛苦设计。 “记住了没有!大哥你可是男人!这个嘛……男人就是要拿主意的!沈小姐只会欣喜,不会怪你!” 柳毅然连连点头,想到明日此时便可抱得美人归,不由喜上心头。 对青二十七之所托,自然是不在话下,满口应承:“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符兄弟你放心,你这事儿包在哥哥我身上了!不过,哥哥我有个问题……这个嘛……不知当问不当问啊!” 好家伙,真的学得比符天竹还符天竹了! 青二十七大义凛然地道:“大哥请讲无妨!” 柳毅然瞄了瞄青二十七的身板子:“不是哥哥我瞧不起你,符兄弟啊符兄弟,你这……这瘦弱的样子,我看搬起石头,只能砸自己的脚吧?怎么修桥? “唉!那些管事的都是镜湖水寨的人,这个……哥哥我实在没法把你安插到那样的位置上啊!” “大哥真是有眼无珠!”青二十七把他的鄙视目光全回敬了他, “想我符天竹这个嘛……从小是文武双全,远近闻名!不瞒哥哥说,小弟天具神力,怎奈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不第之人,就等我高中榜首、光宗耀祖,这个嘛…… “小弟被逼无奈,只能从文不能从武,这个嘛……” 柳毅然一脸不相信。 青二十七叹了口气,回之以“不要逼我发飙”的表情,转身,运气,“刷”地抬起了她那头小蠢驴,然后乐滋滋地回身看柳毅然的表情。 蠢驴四蹄突然被青二十七牢牢抓住,挣扎不得,在半空中“咴咴”惨叫,柳毅然的眼睛却快凸了出来,下巴简直就要掉下来了。 很好,正是她要的效果! 青二十七气定神闲地放下驴子,那蠢驴差点摔个仰八叉,滚了一滚,爬起来要跑,不想身子还有缰绳缚住,没跑两步又摔了下去。 柳毅然大声叫好:“符兄弟真乃神人啊!竟有此神力!” 第72章 潜入 在柳毅然面前露了一手后,青二十七拍拍手上的土,笑道:“大哥现在放心了吧?” 柳毅然显然还没回过神来:“放心了!放心了!” 当即表示晚上就去和青龙十八桥管招工的人去打个招呼,明儿她再来找他,必可即时上工。 青二十七对自己只不过用了十之二三的功力,就能逗得普通人一惊一乍,实是有些出乎意料。 以至于与柳毅然分手后、回柏子庄的路上,忍不住狂笑了好几次。 然而,这样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日,青二十七赶着蠢驴去往柏子庄,离城不远,忽见那个方向升起一道滚滚浓烟。 黑色的烟雾直冲云霄,犹如向天悲问:为什么会这样?为干什么偏偏是我? 青二十七怎么也想不到,就在崔大娘与青二十七先后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崔家的房子无故火起! 青二十七狂奔进庄,发现原本就只是用干草简单搭盖的崔家几乎被烧为灰烬! 柏子庄的农户们乱糟糟地在焦黑的、几为平地的屋前忙乱: 崔大娘告诉无门,早青二十七一步回到柏子庄,见此情形,双眼翻白,吐出几口黑血,竟然就此再未睁眼! 好狠绝的手段! 青二十七呆呆地站了很久,充耳不闻吵嘈。 脑海中尽是崔大娘的一声声呼唤:“儿啊儿啊,你家在绍兴府柏子庄,你可不要走太远,要记得回家的路,娘亲在这,娘亲在这……” 崔大娘啊崔大娘,你为儿子叫魂,谁又为你叫魂? 青二十七喃喃地唤道: “崔大娘,崔大娘,你家在绍兴府柏子庄,你可不要走太远……要……要记得回家……回家的路……你儿子在这儿……他在等你……他要和你……和你一起……” 再也忍不住,扶住身边的大树,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别人的事哭泣,她并没有那么高尚,也没那么感情充沛。 她好像只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哭泣的缘由,让自己纵情哭泣。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如自己一样,一定要找到理由才会去哭;是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样,从来都背着人、或是在别人不会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哭。 青二十七想,或许也没有谁会和她一样,把哭泣当成一种罪过和耻辱的事。 无可排遣的情绪在体内乱窜,青二十七知道躲在这里,躲在他人的故事里对她没有任何帮助,但是却摆脱不了想要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的想法。 就让她淹灭在其中吧……她不需要谁来记住…… ………… 夜渐渐深了。 今夜无星无月,忽然间有星星雨点落在手上。青二十七看自己的指节,委实就是女子的手,扮书生时好办,要去做苦工要怎么扮? 她很庆幸自己开始想接下来的事,这说明她开始从团团转的情绪里转出来了。 没有哪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肌肤容貌,之前她易容,多以颜料调肤色等手法改装、掩人耳目,都为时短暂;可以很快就撤去伪装。 然而此去青龙十八桥工地,却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查出真相,用那些简易的化妆手法,显然很容易露出破绽。 且,之前她为问案或躲避敌人而易容,扮的多是斯文人或武林人,而此次却要完全溶入劳工之中,并取得信任。这对她来说,无疑是很大的挑战。 她能适应么? 青二十七蹲下地来,双手在泥中抓了几下,湿腻的泥土在指间穿过;抬起手来,指缝里带上了黑泥,隐隐有些臭气。 哪个女子不爱干净? 平时都要用膏子涂抹护肤,生怕手上有口子或是变粗糙,但是此时此刻,青二十七不得不将其忽略,努力地去做另外一种人。 想到这些,她就像是更加地要和自己过不去一样,狠狠地将手往土里磨擦。 一边折腾,一边盘算。 她不是个有急智的人,所有行事,都要预设问题,预先想些可能的方向。 然而,来绍兴府的这几天,不,也许是从她出道开始,就有太多的意外出现,让她措手不及。 接下来还会继续是这样的状况么? 青二十七停下来,把手放到眼前。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她看不见自己的手,但却清晰地感觉到皮肤被磨破的微辣痛楚。 这些,都是她必须经历的痛楚。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一,青二十七准时去找柳毅然,他果然已和青龙五桥的掌事监工说好,并且要亲自带青二十七前去工地上工。 一路上,柳毅然不断唠叨青二十七:昨晚上没睡好,今天可会显得人特别没精神;一会儿又问他今天穿的这身衣服是不是不够挺拔…… 青二十七费了半天的口舌,才让他稍微安定。 谈谈说说,不觉到了青龙五桥。 最近前线日紧,不少壮丁被抽往战场,确实缺工。 听说青二十七挺有力气,又有柳毅然做保,工头相对放心,很快把青二十七安顿到抬土组。 为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做一个地道的劳工,青二十七颇作了一些准备。 她本是书生打扮,去前特地找了几件旧短衣,避免从衣着上就让他们对自己产生距离感。 虽然柳毅然那浑人对她来干苦力这事儿没什么想法,别人却未必如此。 一定有人会奇怪,身为书生的她,为什么不以替人代书来赚钱,那活儿岂不来得轻松自如又拿手;或是写写对联去卖之类的,总而言之,为什么不做点文人该做的事…… 这样那样的问题,青二十七都想了一番说辞来应付。 建桥需要的材料一部分来自河中的河沙,一部分来自山中的粘土和山石,工友们散落在从山间到河边的道路上,几十步一个人,一担传一担地把土和石从山中传递出来。 这种传递的办法让青二十七想起了白玉簪案。 如出一辙地把消息分段割裂,这一组的人与那一组的人不一定认识,而最关键的人物和最终极的目的,必然隐藏其中,让人摸不着头脑。 青二十七被安排在近河的第十八组小队中。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那么,越靠近山里的那拨人,肯定是越接近真相的人。 她不由得好奇,那是些什么人,是镜湖水寨内部的人么? 她现在离他们这么远,要怎么才能慢慢接近呢? 初来乍到,青二十七不显得特别积极,也不落后。 见人就露笑脸,却也不太主动热情地去搭讪,她想渐渐地让人们习惯有自己的存在,而不是一下子成为强出头的异类。 过得充实,时间也变得飞快。 近午,本组的工友聚集到一起吃饭。高高矮矮、有壮有瘦,全围成一圈,吃得稀里呼噜,一边拿眼光瞄青二十七这新人。 给劳工吃的东西,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都是做惯苦工的人,干活干累了,有这么几大碗饭填肚子就很满足了,如果能加点儿肉汁,那就是天下至鲜之美味。 而青二十七虽不是锦衣玉食长大,与他们相较、总算讲究,此时把饭嚼在口中,几乎不能下咽。 她不想惹这些人疏远,只能很慢很慢地吃,回那些奇怪眼光予讨好般的微笑。 “兄弟新来的?叫啥名字?”对面的黑脸汉子问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忙答:“在下姓符,符天竹。请教大哥尊姓大名?” 黑脸汉子道:“什么尊姓大名哟!我们粗人,不比你们斯文人!符兄弟叫我吴六斤就好了!” 青二十七从善如流地道:“那小弟就不客气,喊您一声‘六斤哥’了!小弟初来乍到的,啥都不懂!还要请六斤哥多关照!” 吴六斤呵呵地笑起来:“什么关照不关照,都是好兄弟!该的!该的!” 有人搭讪,总比没人理睬好。在青二十七与吴六斤的一问一答中,别的工友加了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好奇地打听青二十七的来历。 青二十七一边回答,一边认人,尽量地融入他们。 放饭的时间不长,不一会儿,工头就敲响了重新上工的锣。工友们放下碗,骂骂咧咧地各就各位,向山中走去。 青二十七望望天色,为柳毅然和沈醉吟牵红线约的时间是辰时,此时已经过午,不知这一两个时辰够不够两人顺利成就好事。 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柳毅然那浑人虽有青二十七千提点万提点,谁知道会不会在最后关头出岔子。 青二十七不由有些担心,站起身来,向工头告了半天假。直言是因与奉先军的柳毅然有要事相约,请他通融则个。 那工头虽则不喜,但碍着青二十七是上头介绍来的人,这半日的活儿又勤勉,便点头同意了。不忘补充说,这半日工钱可不会算给她。 青二十七哈腰地道完谢。去往与柳毅然所约之地。 他们约在那《大观圣作之碑》处见。 如果柳毅然顺利说服沈醉吟与他私奔,那奉先军是不太可能继续呆下去了,只能立即远走他方。 这御碑正在他选好的去处的方向,并且地方偏僻,除非事先知晓此地,否则很难引人注目,最是合适不过。 当然,和柳毅然约在这,也有青二十七自己想再次勘察此处的意思。 静谷幽幽,御碑依然像过去的上百年一样,安安静静地寞落山野。 也许并不太安静,至少最近的日子不怎么安静。 南承裕来过,赵蓓来过,青二十七来过。 青二十七来过以后,应该还有别的人来过。 不……说不定是在青二十七来之前,或是更早,还有其他人来过。 上次青二十七因感慨南承裕和赵蓓之事,心情澎湃,没有注意到别的事物。这次才发现御碑的草丛里有一段红色的绳子。 御碑地处林之深处,且夏风不劲,这红绳应该不是从哪里吹来的,而是谁人留下的。 而御碑立处人迹罕至,如南承裕赵蓓,青二十七柳毅然,都是有目的寻迹而来。 那么,这留下红绳的是什么人,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来到这里呢? 还有,这红绳的色彩有些褪了,显然是用旧之物,它不是头绳,也不是缝衣线,也不是束绳,它是做什么的? 青二十七一时想不透,只得先把它收好放入怀中。 这个时候,更重要的事是弄明白柳毅然为何没有在这里等她。 难道是好事有变? 不敢多做停留,青二十七急向他二人约定的地方奔去。一路奔,一路暗骂:柳毅然你怎么就这么笨啊? 然而,当青二十七真的见到柳毅然,却实在骂不出口;因为这事真不怨他。 帝陵东神门往柏子庄方向第三十六株柏树下,远远地,那个高大汉子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喃喃自语不知叨些什么。 四周无人,没有沈醉吟的身影。 难道她没来? 青二十七走近柳毅然,想要安慰他: “这次没来咱还有下次。” “不着急。” “机会把握在有准备的人手里。” ………… 可这些打了半天的腹稿的言语,却没有机会说出口。因为青二十七听清楚了柳毅然口中的念念有词。 他说:“错了……错了……全错了……” 错了? 什么错了? 是他会错了沈醉吟的意吗? 青二十七摇晃柳毅然的身子,把他的头掰起来面向自己:“柳大哥,你怎么了?什么错了?” 柳毅然没理青二十七,依旧将头深深地埋到双臂中。 在纠缠间,青二十七看见他绝望而憔悴的脸,不叫她心疼,反让她生气。 如此反复几次,青二十七终将耐心耗尽,手起掌落,狠狠地打了下去: “你这没用的男人!只会在这里颓废!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要如何才能帮你!” 柳毅然呆呆地,突然间虎躯向前,几乎把青二十七扑倒在地。 青二十七吓了一跳,却听得这大汉像孩子似的,在她耳边呼呼地大哭起来。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陆游与唐婉的错过,在于不容于陆母,而柳毅然与沈醉吟之间的错,却非因青二十七原来所想的“东风恶”。 第73章 错了,错了!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一,柳毅然抱住青二十七久久不放。 青二十七等他渐渐平复,方才问出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知道发生什么又有何用? 沈醉吟没有失约。 今日一早天阴阴,柳毅然等在柏树下。 柏树成林,整齐如一,可在他的眼里,帝陵东神门往柏子庄方向的第三十六株,就是与众不同。 他等啊等啊,等到叮铃叮铃,马车渐近。 他在心中想了一千遍、一万遍的那个圆圆脸蛋、眼睛闪亮、娇憨爱笑的姑娘出现了,她驾着马车,缓缓而来。 柳毅然先是呆了一呆,然后飞身相迎,不等思慕的女子站稳,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在奔过去的短短一瞬,他明白过来,原来根本用不着别人的怂恿,他对这女子的渴求会让他不由自由地做出激烈的举动…… 可是……可是为什么怀中的女子,却也反抗得那样激烈? 是她不愿意么? 是她不习惯么? 柳毅然被爱情冲昏了的头脑一下想不出原因,他觉得肩头一痛——那女人竟是狠狠咬了他一口! 在柳毅然的愕然中,那女子大叫起来:“你放开我!你疯了么?竟然轻薄我!快放手!” 你疯了么?你疯了么? 不对!不对! 柳毅然放开那女子,惊疑不定。 那女子亦愤怒得忘了要怎么骂他。 两个人,就这么呆立对视。 直到马车中一个声音道:“小梦,我们走吧……” 声音轻柔,听在柳毅然耳中却无异于晴天响雷: 原来,她不是她;原来,她才是她! “小姐,我们不能走!”那圆脸女子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一边说着,眼泪掉了下来,“这,这一定是误会!他,他以为我是……” 车中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别说了,这不是误会,不是……不是误会。 “小梦听话……走罢……你先送我回家,然后再和他走……我,我祝福你们。” 小梦愣住,“哇”地哭出声:“小姐,小姐,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小姐你信我,他只是因为以为我是小姐才,才……” “我没有不信你。可是,送我回家吧。我现在只想回家。”车中人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疲倦与绝望。 小梦抹了把泪,狠狠地瞪了柳毅然一眼,抽泣着道:“好,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小梦听小姐的,我们回家!” 柳毅然的脑子完全混乱了,原本傻呆呆的,见二女要走才急了,忙伸手死死地拉住马车。 马车是动不了,可他连求她们别走都说不出来! 小梦咬牙扬起鞭,“刷”地一声,鞭起鞭落,在柳毅然脸上留下长长一道带血的痕。 他半步不移。 他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只知道他绝不能让她们就这么走了。 小梦失了主意,而马车中也静寂下来。 三人继续僵持。 天空轰隆隆地响,忽如其来的阵雨打湿了他们,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 马车的车帘突然被一双素手揭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和一双毫无神彩的目展现在柳毅然面前。 沈醉吟?她才是沈醉吟?!她才是他心心念念的沈小姐?! 柳毅然一时之间,脑子转不过弯来。 明明视物不清,沈醉吟仍然仿佛看见了他的表情。 她早该知道,男人见了小梦那样的女孩子,就没有不喜欢的。 这不是误会,他的欢喜是真的,她不能勉强他压抑他最真实的欢喜,她不想让他委屈自己下半世都面对一个黄脸婆。 就当竹林中的一切是场梦好了,让小梦和他走,也许,他在看到小梦时,也能偶尔地想一想她。 至于她自己……能有竹林里的那场梦,已经够了,太够了。 柳醉吟咧咧嘴,想要做出最为豁达的笑容,可却怎么也装不出来,好半天才道: “柳大哥,你看明白了么?我沈醉吟,是一个瞎子。这样一个又丑又瞎的女子,实非你之良配。” 柳毅然恍然大悟,终于明白。 原来如此。 是因为这样,所以她从来暗夜不点灯。 是因为这样,所以她羞于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让他看见她的脸。 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约他来? 是因为不甘心吗? 虽然又瞎又丑,她依然渴望爱和被爱。 如果他见到真正的她,会不会接受又瞎又丑的她? 她又能不能承受他的“不接受”? 所以,她不是在考验柳毅然,也是在考验她自己。 她鼓起所有的勇气来了,然后得到了结果。 这个结果在她的预料之中,可是心里的疼痛却远远超过了她的预计。 她只想快快地回家,快快地躲回她寂寞的世界,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没有竹林外的乐音相和,没有柳毅然。 心思细腻的沈醉吟想了了很多很多,粗线条的柳毅然也没少想。 他看着眼前这张平淡无奇的脸,这双毫无神彩的眼,又看看小梦那圆圆的脸蛋、眼睛闪亮的娇憨模样。 原来他一直以为的那张脸,与那个以音乐交心、隔窗相谈的人并不是同一个人! 他无数次的想念,原来全是错的! 错的! 错的…… 柳毅然不知所措,颓然放开手。 阵雨停歇,马蹄的的,像缓缓而来时又缓缓地去了。 他知道自己错了。 可是这个错,要怎么才能解? 爱情往往是一场误会。 你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与真实的那个人差距有多远?谁也不知道。 也许像柳毅然与沈家主仆这样的误会,在许多人看来,非常容易解决:两个都带走、都娶回家不就成了,娇妻美妾,齐人之福,岂不两全? 然而对一次只能爱一个的人来说,却根本做不到。 是她而非她,无论于柳毅然或是于沈醉吟来说,都难以接受。 而在尘世间,大多数男女面临的问题是,他们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十全十美,如果那个人有像张三那么温柔就好了,如果那个人有像李四那么会持家就更好了……最好是所有优点都集于一个人身上,完全是最理想的样子。 可事实上,你必须学会接受他的种种缺点,否则日子就没法往下过。 所以,无论是柳毅然或是沈醉吟,乃至于小梦,都需要一段时间的隔离,来想清楚如何处理彼此的关系。 青二十七的问题是:这个乌龙是怎么造成的? 柳毅然在她的安慰下情绪渐渐平稳,回想了下:“沈大官人害我!他是故意的!” 沈醉吟离开竹林前,柳毅然告诉她自己会到沈府提亲,沈醉吟不置可否。 他当她是害羞。 且男子汉大丈夫,喜欢的就要去争取;如果连上门提亲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一辈子在一起? 三天后,柳毅然敲开了沈府的大门。 明知贸然上门未必有结果,可彼时的他很坚定地踏出了尝试的第一步。 沈崇信自然看不起这个小小军校。 所有的女儿都是父亲的珍宝。 沈醉吟的自卑,并不能让沈崇信认为就该把女儿草草出嫁。 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居然想娶他的宝贝独女,莫不是看上了沈家的诺大家业? 真是痴心妄想! 所以柳毅然第一次登沈门,几乎是被赶出来的。 奇怪的后续出现了,过了几天,沈崇信竟然主动约见他,并且提出了一个条件。 条件不苛刻,但却是柳毅然很难做到的一件事。 为了让柳毅然看到他嫁女的诚意,沈崇信为两人安排了一次遥遥的会面。 春暖花开的某天,沈家的“小姐”到郊外慈恩寺上香。 柳毅然看见了那个手戴飞凤绞丝金镯的女子。 是他的注视太痴么? 那娇憨的女子看着他的呆样,吃吃地笑起来。 从此以后,他心中就只有她的身影了。 他一次次地回味他们的交谈,把那些话与这娇羞的面容粘合起来;他远远与她乐音合鸣,同时想像着她的模样;甚至有时发了春梦,也全是她,全是她…… 谁知道竟然全错了呢? 而今,整件事连起来回想,恐怕沈崇信从来就没有想过把女儿嫁给他。 甚至都没告诉沈醉吟他上门提亲的事。 然后,安排了“见面”,让柳毅然误以为小梦就是沈醉吟。 本来嘛,沈家的大小姐,岂是一介粗俗兵士想见就见的? 若柳毅然不能事成,这约定就作罢。 若柳毅然事成,他把小梦嫁过去,也不算违约,大不了,让小梦做他的义女好了。 至于沈醉吟,柳毅然想都别想!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一那天,柳毅然没有告诉青二十七他答应要替沈崇信做什么事。 他说,做与不做,他还在想;就如他与沈醉吟今后到底如何,他也需要再想一样。 在他想明白之前,不要再问他。 如果他不做那件事,那么那件事就不会发生,说来何用? 青二十七更相信这是他对于沈崇信的承诺。 这个浑人,只认死理。那就让他再想想清楚吧! 青二十七回到青龙桥工地,继续做她的卧底苦力,静待机会。 眨眨眼就三四天过去。这几天雨呀泥呀,不时地往下浇,结果就是身上一搓全是泥垢,头发结成了硬块块,说多脏有多脏。 青二十七已经闻不到身上的味儿,因为早就习惯了,她同时还习惯了与工友们嘻笑怒骂,习惯了用力气得到每天的那些个铜板儿工钱。 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还好的是,习惯了,就好。 工友们都很纯朴,虽则与青二十七同吃同卧,到底敬她是读书人,睡觉时尽量把最干净的地儿让给她。 像内急这种事,也认为她是斯文人,避静处再自然不过,所以她没在这方面经受太多困扰。 话虽如此,却也依然需要处处着意,生怕露出马脚。 闲时不由地想,这才几天呢,她就活得这般辛苦,古时花木兰要装几年的男人,真不知是如何装的。 两三日相熟后,便有些人请青二十七写写信、读读信、说说故事。 又有一次,吴六斤那跟着他讨生活的堂兄弟吴四六被土石砸中了腿,青二十七自告奋勇、无比麻利地为他包扎好。 如此等等的事儿做了不少,无不令工友们刮目相看。 久而久之,竟是有点儿崇敬起她的意思起来。 青二十七颇为受宠若惊,就更加的谦逊、苦干、热心。 可他们付出的越真心,她就越觉得自己太假。 心中生起这种念头,她便越发焦躁起来,苦于这事儿还不能了结。 这几日的《新闻》已将南案始末和幕后分析全部登完,工头们有时聚在一起,会谈及此事,青二十七听在耳中,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如果没有后续,南案依然是悬案。 那她继续呆在这里又有何意义? 她几乎可以想见暮成雪指住自己鼻头大骂: “有你这样做领导的吗?策划你做,你教别人怎么做、告诉他你的要求就行了。你老自己跑最前面干嘛?你跑这么远,谁来给我收拾这一大摊子啊?” 青二十七也知道这件事固然大有文章可做,不过并非一定得她亲力亲为。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不想回临安。 楚乐一说过他们家乡的一个传说。 那里自然没有中土女娲造人的说法,但奇妙的是,他们也认为人也是由神用土捏成的,并且将神造出的第一个女人叫做“潘多拉”。 这个女人魅力无穷,祸害了许多男人。 有一天,她私自打开了神的魔盒,也放出了盒中所藏的人世间所有邪恶:贪婪、虚无、诽谤、嫉妒、痛苦…… 从此以后,人类就不断受苦、不断被生活折磨。 不幸中的万幸是,潘多拉因为害怕,很快又关上了盒子,正是因为如此,盒子里唯一的美好事物——希望,终是留了下来。 青二十七有种预感,对她来说,绍兴一行就好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她放出罪恶,也留有希望。 前路无论是猛兽还是花园,她都只能向前。 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这件事必须向前推动。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五,她做了一件事。 第74章 假医生登场 在帮忙写了一封给前线儿子的信之后,送饭的李妈已经和青二十七挺熟,甚至有时她还会偷偷地给青二十七开个小灶,带块肉干什么的给青二十七。 她对青二十七挺好,青二十七不会害她,只是在她送往山里的饭里,偷偷地放了小剂量的泻药。 天气时好时坏,本来就是容易生病的梅雨之季,青二十七下的剂量又恰到好处,因而当山里那些青二十七平时不太能看到的工友成批地上吐下泻,人们也只当是因为山中的水一时不净被他们喝下肚。 可这看似普通的病症,却比他们想像中的要严重。 应该不至于致命,可又拉又吐的病人们多了起来,而且浑身无力,手不能提、足不能行。 工期很赶;从绍兴城里调个知根知底的医生来,至少要两天的时间;再加上来去配药煮药,要花的时间更多。 如果工地里就有医生就好了!可得节省多少时间! 于是,青二十七之前几天辛苦打下的群众基础开始起作用了。有人立时想起在挖土队第十八小组里有符天竹这么个粗通医理的书生。 山里山外的工头交涉之下,决定由青二十七到山里,权且救急。 而当青二十七跟着工头沿那传递出山石和泥土的道路往山里走时,手心都潮湿了。 终于要渐渐接近秘密的地域了么?事情如此顺利,不由得她不暗暗兴奋。 山里很静,里头的人生病,外面的活也就继续不下去,工人们正依各自的组别,一小撮一小撮地趁机休息。 每隔几组,就有一些镜湖水寨的人看守——他们的防线很严密,如果青二十七贸然入山,只怕是不等开始查探,就会被发现。 如此看来,这几天的卧底行动,确实是有必要的。 青二十七让自己镇定再镇定,一路与工头扯话套近乎。工头很警惕,青二十七没问出什么,倒受了他几个白眼: “你这破落穷书生,一会儿最好少说话,少四处乱看,正经把事儿做了,惹出麻烦来我可保不了你!” 转过几个山坳,经过几队工友,青二十七终于来到了青龙桥工地的最深处。 工棚在挖山工地的十数丈外,眼前的这座山已被削去了一小半,炸下来还未运走的巨石散落在地面上;同时,也挡住了视线。 如果,如果真的有人在此打地道,那么,想必洞口在此。 上吐下泻的劳工正唉哟唉哟地叫得正惨。 青二十七的工头与山里的工头低头交谈了两句,之后,示意青二十七可以开始为工人医治了。 青二十七从怀中拿出医包。 书到用时方恨少,技不傍身学无用。 每在这种时候,她就不由得不感激在汗青盟数年学习的岁月,千奇百怪、三百六十行,杂七杂八的,她都学了一些都会一些。 虽不甚精,但对付小事基本够用,比如下毒,比如医病、比如不用药用针灸。 此地离城较远,请郎中太远,这才会把青二十七这“土郎中”喊来救急,而青二十七这土郎中竟然还是不用药的;这事儿让所有人都觉得有点稀奇。 只有内行人才知道,不用药有不用药的好处。 缘因穴位向有双向调节之作用,同样是一个关元穴,可治腹泻也可治便秘;同样是一个大肠俞,用针的力度和角度不同,会生出治病或致病的不同效果。 而用药则一药只有一用,且查之有迹,不如用针,全不着痕。 此中妙处全在手技二字,不知之人不可尽言也。 青二十七来到此地,是为了治病;并且绝对不是想要达到“药到病除”的效果。 药到病除,那就没她啥事了,她还怎么查案? 所以,在青二十七的针下,很快地分出了两部分病人。一部分很快地就恢复正常,另一部分却依然倍受折磨。 她这么做,自然有她的考虑。 一部分人先好起来,那是为了证明她的医术可靠;另一些暂时没治好,就需要她这位医者留下观察照顾病患。 这么一来,她就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山里查她想查的事。 比如,崔家儿子的真正死因。 比如,山里工地的秘密。 崔家的儿子据称是因为炸山被石头砸中而死,青二十七并不认为这就是他的真正死因。 但这个信息透露出一点:崔氏子工作的地方就算不是在山里的工地,也极为接近了。 而崔氏母子虽说是柏子庄的新来者,那也是柏子庄的人。 会不会在山里工地的劳工,特别是开山第一组,都像崔氏子一样,是柏子户呢? 如此重大的秘密,还是要交给世代与帝陵息息相关的柏子户比较安全吧? 而崔氏子遇害,是否就是因为他不是正宗的柏子户,又发现了什么而被灭口呢? 青二十七心中本有隐隐的猜测,她来就是想证明这些猜想。 可是这猜想本身,叫她又兴奋又森然。 如果青龙桥工程真是为了掩盖刺探帝陵秘密的事实,那么,镜湖水寨有份,柏子庄也有份! 镜湖水寨有份,青二十七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毕竟,有许立德那样的当家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做不出来? 南承裕因心系赵蓓欲退出,结果被杀,即是一种合理的推测。 可是柏子庄……那可是为了守护帝陵而存在的! 现今,却对帝陵生出别样的想法——那不是监守自盗吗?! 自古听说,守墓人也多是盗墓人,果真如此? 青二十七越是接近事实的真相,就越是告诫自己不可冲动。 真相会有的,它一定在某处等着她。 但首先,她得在山里工地成功留下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得乖乖地给工友们“治病”先。 现在坐在她面前的年轻人叫沈峰,皮肤很白,仿佛是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了。 青二十七扫了他一眼,稍稍交谈后,她发现沈峰是个神经纤弱、过分敏感的人,并且脑子有点不清楚。 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人。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四诊合参,把脉固然重要,可查颜观色、问病询情、旁敲侧击,会听会问会看,就能接收到很多信息。 掌握了这些关键信息,再来把脉、相互印证,方是医家正途。 不过世人多爱神奇,于是往往有医者隐去望闻问的功夫不说,光用把脉来炫技,什么悬丝把脉,隔空把脉之类的,传得神乎其神。 如此技法是民间故事里最受欢迎的桥段,可在真正的医家眼中不尽不实,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 闲话少说,总而言之,这种察言观色的功夫,是医者的技能、算命师的吃饭家伙,在青二十七的本行里也是必修之技。 “沈小哥……有句话符大哥不知当说不当说。”说这种台词,青二十七自己都觉得是陈词滥调,但不可否认,这是搭讪的最佳句式。 大概是拉肚子拉得狠了,与青二十七对话时沈峰一直手提裤子,保持着随时冲去解手的姿势:“符大……符大哥……请、请说……” “这个嘛……我刚才摸了你的脉……这个嘛……想请问你小时候是否头部受过……这个嘛……受过重伤?” 沈峰脸刷白:“你……你……你说,说什么!?你,你什么意思?” 他虽是反应慢、懵懵懂懂,但是平时常被嘲笑,对这些话语极是敏感,谁要惹他,他也不是好欺负的。 这时听青二十七言及于此,以为她也同别人一样要嘲笑他,立即拉起警戒线。 青二十七见他误会,忙道:“我是想请问,沈小哥是不是每逢阴雨天,这个嘛……都有头疼欲裂之感?” 她的真诚和关切摆在脸上,沈峰迟疑了下,确认青二十七不是在笑话他“脑子有病”, 点点头说道: “是……符,符大哥怎么会知道。我,我是一到,到阴,阴雨天,就头,头疼得很……娘,娘亲说,说。小时,时候,发,发过烧……是病,病根。” 青二十七遗憾地道:“可惜了,你娘当时怎么就没给治治!” 沈峰气鼓鼓地道:“我娘让,让治,治了。没,没治好。我娘说,那,那是庸,庸医,坏人!” “那我给你治治,让你以后阴雨天都不头疼,好不好?”青二十七装出一幅医者仁心的表情,心中却在大骂自己。 沈峰先是不信,然后就没心没肺地呵呵地笑起来:“好。好。好啊,符,符大哥。谢,谢谢你。” 他的笑容突然又卡住,想起从小到头,他也看了不少医生,这毛病始终没治好;这符大哥真能治好吗? 他不会作伪,脸上已现出了怀疑之色,结结巴巴地道:“可要,要怎么,怎么治?” 青二十七高深莫测地笑了:“你信我,我就给你治到好。我和你说,柏子庄的崔大娘……” “崔,崔大娘怎么了?……你,你,你认识崔大,崔大娘……”沈峰忽然变得很惊恐,整个人往后缩去,好像要躲藏起来。 青二十七就是想从这心思单纯的人口中套话,故意说道:“这个嘛……崔大娘的头风病是我医好的,我怎么会不认识。难不成你也认识崔大娘?” 沈峰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认……认识……不认识,不是……” 青二十七还想再问,忽然边上一个壮汉如怒目金钢,喝道:“小峰子你丫的欠打吗?” 沈峰吓了一跳就要往外跑,不想手一松,裤子刷地掉了下来,他一个跨步踩在裤裆里,吃了个狗啃泥,自己还未来得及哭,周围的人早就哄笑起来。 青二十七也跟着笑,一边拍了拍那壮汉的肩膀:“你呀!你太坏了!” 那壮汉斜眼看青二十七:“符兄弟听说好医术,可也奇怪,这半天了,怎么就有人好了,有人还往茅房里跑?” 青二十七知道柏子庄有两大姓,一是沈姓,一是陈姓,便试探地问道:“不知尊驾是沈大哥还是陈大哥?” 那壮汉脸一沉,边上又有个精瘦的汉子道:“叫你有眼无珠,连我们陈益哥都不知道!” 青二十七忙道:“原来是陈大哥!失敬失敬!但是这个嘛……这个嘛……陈大哥适才那话可就说得外行了!” 陈益冷哼了声。 青二十七当作没听见,继续道: “……所谓医者父母心,晚生怎会不愿意手到病除?只是各人身体素质不同,自然完全恢复所需的时间也不一样……这个嘛……晚生还有一点小疑惑留待观察啊……” 陈益显然是他们这队人的头儿,听青二十七如此说,不由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青二十七摇头晃脑地故弄玄虚:“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也!” 陈益面上又是一沉,啪地一声,一掌打在身边的树上,树枝哗啦啦地摇晃了几下:“穷酸书生,肚子里没半点好货!” 青二十七做出吓了一跳的样子,慌忙道:“陈大哥,陈大哥,晚生实是不敢乱说啊!” 陈益与那精瘦的汉子名唤沈瑞的对视了一眼,道:“但说无妨!” 青二十七又是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陈益大吼:“你说是不说!” 青二十七:“我……这个嘛……我不能乱说……” “我看你啊,最是会乱说。怎么这时反而不敢说了?是不是怕被揭穿了,死无葬身之地?”说这话的人,语气阴森森的。 青二十七忙回头,只见是个蜡黄脸色的中年人,心中警醒:“哪里哪里!读书人不打诳语!这个嘛……晚生不敢胡说。” 那人冷笑道:“你不敢胡说?我看你是满嘴没一句不胡说!你刚说什么,崔大娘的头风是你治好的? “哼哼,你在柏子庄呆过几天?我们出工前可从未见过你。你不是本地人,又说认识崔大娘,最多也是在她家借宿过而已。 “头风又是什么病?曹操头风病犯时,神医华佗要给他开脑才能根治。你什么东西,在崔家住个一两天,倒能治好头风了?” 是个劲敌,青二十七想,一边猜测对方的身份。 第75章 工地闹鬼了! 那蜡黄脸色的中年人阴阳怪气地一番质问,青二十七先是面上显出几分羞愧,然后理直气壮地道: “这个嘛……这个嘛……这个嘛……晚生是有点儿吹牛……那,可是那谁谁谁,你的腹泻不是止住了吗?!晚生吹牛是吹牛,也不见得没有真功夫!这个嘛…… “你们枉守皇陵,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怎能忘恩负义!人在做,天在看啊……” 啪啦啪啦,在一片混乱中胡搅蛮缠,颇以为自己是在舌战群儒了。 这边厢吵吵闹闹,早把工头引了过来,齐声喝止,他们才罢休了。没静一会儿,“哎哟”声四起,有人又再奔赴茅房去也。 这下那置疑青二十七的中年人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先放过青二十七,让她先救人要紧了。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五,青二十七在开山第一组的工棚里十分忙碌。 切一片姜,捻一小撮艾绒搓紧,放在姜片上,再置于神阙穴点燃作隔姜灸;或是在足三里作温针灸,也就是截一段艾条插在针上,银针刺入穴位,再点燃艾条…… 腹泻之症,巧用艾灸确实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只是一则用灸费事,二者艾绒的味道不好闻,因此喜欢用艾的人不多。 青二十七偏用这些不常见的手法,却自有深意。 一是炫技之意,把这些乡下人震住,待被震住后的新鲜感褪却,他们便会对青二十七生出信任和懈惫; 二则,艾灸需要的时间长,医者多以三数计之,如要用三炷、六炷,每炷之间还要时间留空,如此一来,时间便过得快了许多。 不知不觉,折腾了大半天,却还有几个人依然拉着水样稀便,动弹不得。 青二十七强调说,这些人若无人护理,怕是会出人命,主动要求留在此地,再行施治。工头无法可想,只得同意。 待得忙完,病人们早躺得横七竖八地了——本就是干体力活的,消耗太大,兼之又被腹泻折磨了大半天,身体再好,也支撑不住。 青二十七在一片打鼾声中直起身来,走出工棚。 月朗星稀,清冽的空气让她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下,但,这绝非一个做事的好夜晚。 巡夜的工友向这里看过来,青二十七伸了个懒腰,以示无他;他憨憨地笑笑,又将头转到别处。 她返身回到工棚,轻轻地推了推沈峰。那脸色苍白的孩子睡得迷迷糊糊:“娘,娘亲……俺还,还要睡……” 青二十七轻声道:“是我。符大哥。沈小哥,你帮我个忙好不?” 谁人在鼾声翻了个身。 青二十七知这是冒险,然而事到临头,却也无法再求十拿九稳了。 沈峰嘟囔地道:“符,符大哥。什,什么事?” “我对这里不熟。这个嘛……说来不好意思。怕黑。陪我出去那个……那个……好不?” 哈哈,居然还有人比他还胆小,连半夜上恭房都不敢! 沈峰终于是醒了过来:“好……好说!包在我身上!” 青二十七一笑,以示感谢;这表情无疑令沈峰非常愉悦。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巡夜的工友又看了过来,沈峰呵呵笑着,做了个去茅房的手势,那工友点点头,便没再理他们。 茅房比之工棚,又离工地近了点。 工地简陋,所谓的茅房,也就是在林边挖个化粪池,上面架两块条石,再搭个半墙遮羞。 青二十七跟在沈峰后面,忽然说道:“沈小哥,你知道崔大娘死了么?” 沈峰的肩膀一耸,打了个踉跄:“什,什么?死,死了?”转过身来,惊恐地看青二十七。 果然,崔大娘的死讯没有这么快地传到这,不,至少是没有传得很广。 青二十七说道:“死了……啊!你……你看,那大个子是谁!”说着,一指沈峰的身后。 沈峰慌忙转身。 山石寂寂,云影树影轻动,哪里有人? 青二十七又仿着崔大娘的语气道:“我儿死得好惨……好惨啊……” 这下沈峰真的跳了三丈高,先是一头碰在树杆上,吃疼一呼,摔下地去。 青二十七忙上去扶:“沈小哥,你怎么了,小心啊!” 沈峰神经错乱地看青二十七:“你……你是谁?你,你刚才,说,说什么?” 青二十七伸手向他,无辜地道:“我是符大哥啊!我刚没说什么啊。你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东西么了吗?” 沈峰慌乱地四下张望,一阵风吹来,山风清凉,直钻入脖子里,说不出的诡异。 他突然爬起来,“啊”地尖叫着向前狂奔。 一边奔,一边听到后面传来幽幽的声音:“我儿……还我儿子……” 人在逃跑时,都会主动地避开自己害怕的东西,怕东边,就会跑西边,这是种本能。 所以,青二十七跟在沈峰后面,貌似是他在前面跑、青二十七在后面追,实际上,却是青二十七在引导他跑向她想探求的地方。 终于,他们一前一后跑到了巨石群中。 终于,青二十七看到了那个深深的,深深的不知通向何处的洞口。 洞口工具罗列,土质与传递出去修桥的土并无二样。 看来果然是挖了地道,却用修桥打掩护,把挖出的土神不知鬼不觉地清理掉。 沈峰连滚带爬地躲了进去。 青二十七紧跟其上,不料突地眼前亮光一闪,一把长刀挡在面前:“施工重地,闲人免进!” 却是一名个子极高的壮汉。 青二十七对山洞里的布防心中无底,不敢容易露出武功,便装作吓到的样子,脸刹白,指着洞里吞吞吐吐地对那壮汉道:“沈小哥他……他发病了!” 那壮汉冷着脸,见沈峰蜷在门边,口中喃喃地道:“不关我,不关我事。崔,崔崔……” 那守洞的壮汉脸色一变,喝道:“崔什么崔,你遇到催命鬼了么?”手起掌落,打在沈峰颈沿,沈峰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竟是不许沈峰再多说一个字。 青二十七惊疑不定地抱头大叫:“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啊” 那守洞人踹了青二十七一脚,说道:“给你个教训!此地岂是你来得的?” 青二十七咬牙受了这一脚,痛得内脏都挤成一团,心中不知骂了多少粗口,手上嘴上却没停,啰里八嗦地说了自己是缘何来到此地,又是作揖,又是赔罪,一面又去扶沈峰…… 袖中事物悄没声息地滚了出去,滚向洞的深处。 认识千奇百怪的人是有好处的,把每个人的法宝都整一点儿来玩,就能把世间掀了半个底。 她丢进山洞深处的事物,嘿嘿,来自于尼杰克和蝎美人。 正说得热闹,洞外喧闹声起,巡夜的工友带着陈益和那蜡黄脸色名叫沈志达的中年人过来了。 搞明白了怎么回事后,几个人一起把沈峰抬了回去。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一亮,青二十七便被打发回了抬土第十八小组。 因为他们从城里请来的医生连夜赶到青龙桥工地,她这“土医生”自然没了用武之地。 她离开前山洞前,沈峰还没清醒。 陈益和沈志达看青二十七的眼光却有点奇奇怪怪的。 不过两人到底没有盘问她什么。 青二十七早知接近真相不可能一次功成,此番前来,就是摸个底、探个路、挖个坑。 既然受阻,她也不强攻以免露了马脚。更不因此沮丧,依旧乖乖地回去做她的苦工,静待下一个机会。 吴六斤极为欢喜地迎上前来:“符兄弟!你可回来了!你瞧谁来看你了!” 青二十七一怔:“谁啊?” 却见一个高大汉子一脸憔悴地在山的转角向自己招招手,不是柳毅然是谁? 青二十七先是一喜,又是一黯;喜的是自己确实有点想他,黯的自然是担心那生了误会的爱情会令柳毅然一蹶不振。 青二十七没有意识到,她更应该担心的,是她自己才对。 山涧依硗塉,竹树荫清源。 山间泉水经涧而出,汇集成河,再成江,再入海。 万事万物,无不从点滴而起,最终形成洪流。 爱亦如此,恨亦如此。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六,柳毅然对着深涧发呆了许久。 青二十七陪着他,没开口。 突地,柳毅然说道:“昨天我去沈家找沈大官人,问他为何要如此作弄于我。” 早知这汉子直来直去,可是直来直去也有直来直去的好。 若是青二十七,定要想个妥贴的法子来解决,可此事又能如何妥贴? 怕是百转千折,无法可想,只能放弃。 可柳毅然却冲上门去质问对方,当场撕破了脸。 撕破了脸,自当必须有决断。 他与沈崇信的交易,是不可能了,如此也算个解脱。 “那沈小姐怎么办?”青二十七问。 柳毅然灰心地道:“就当此生无缘好了!” “柳大哥。”青二十七想了想,“你到底想清楚了吗?如果沈小姐和那小梦都愿意和你一生相守,你会选谁?” 柳毅然道:“都不可能。我想它作甚?” 青二十七被他气死:“这个嘛……我是说万一!难道你还庆幸因为与沈大官人撕破脸的缘故让你不用去想这个问题吗? “如果你这次学不会认清自己,学不会选择,下次遇到这种事,必是依然如故,含恨错过!” 柳毅然搔搔头皮:“这事儿……应该不可能再遇到一次吧……” 青二十七被这浑人噎住了。 柳毅然说得也是……这种乌龙简直像撞大运、中大彩,倒了多大的血霉才会一而再地遇上啊! 但是……青二十七立即丢弃了这种不作为的想法,苦劝道:“柳大哥,人最怕不能了解自己。我只问你,你问过自己的心吗?” 柳毅然迷惘地看着青二十七,叹了口气:“我……我不知道。” 青二十七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柳大哥,我当你是兄弟才多几句嘴。其实这事很简单,你就当你眼睛也瞎了,看不见沈小姐或是小梦的长相,那种状况下,你的选择是什么? “你静一静,想清楚,你心中一定有答案的。” 柳毅然低头不语,半晌道:“就算我想清楚又如何?她,她根本不想理我了。” 青二十七道:“你看你,你还说不知道自己的心!都说漏嘴了! “你别泄气,我看沈小姐十分爱重你,只不过因为自卑,不太相信你对她的感情是真的,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拿出你的真心给她看。一切便迎刃而解。” 柳毅然的眼光闪烁,似乎相了,似乎又不敢相信:“我……我不知道。” 人心有惑,都会被外表皮相所迷;可是归为本心,便一切了然。 这样的道理说来轻巧,要做到却难。 青二十七轻轻拍了拍柳毅然的肩膀以示鼓励,却在心底问自己:青二十七,你的心又在何处? 一时静谧,两个人想着各自的心事。 柳毅然突地抬起头:“我要去问问她!我和她之间,是我的事,也是她的事。或许……或许和她再说说话,我就能明白自己的心。” 等他明白了自己的心,表明了他的态度,那就交由沈醉吟来做最后的决定。 他尊重她的决定;可在此之前,他也要让她看见他的真心。 青二十七微微地笑,他真好,他的方法永远比她简单。 可惜,她不能。 那个人,她始终仰视着他;她就像尘埃里的小野花,无法奢望什么。 不,她不该在这当口想到他的,这个时刻,不适合她的儿女情长。 或许是要把心中的纷乱赶走,她从怀中掏出前几天在御碑处捡到的红绳子,问道:“柳大哥,你可知道这红绳是做什么用的么?” 柳毅然将红绳接过,看了看道: “这是风水先生用来量方位的,一般是和罗盘配合着用。符兄弟的身上怎么会带着这玩艺儿?符兄弟?”却见青二十七愣住了神。 风水先生?罗盘?红绳? 风水先生常以罗盘与红绳相配合来计算方位的吉凶,这青二十七知道;只是从未把这红绳与风水先生联系起来罢了。 第76章 撞大运 御碑附近人迹罕至,也不是谁谁谁的风水宝地,风水先生到这里用罗盘红绳在量什么、找什么? 可惜她不会用罗盘! 如果是毕再遇在,他懂不懂呢? 他好像什么都会! 青二十七抿抿嘴,她突然间想到,那日在毕再遇军中,他要她凭记忆将吴曦进献的军事图复制出来。 她强记的功夫不错,但对于绘图却实在不擅长,面对空空一张白纸无处下笔。 这时毕再遇提起笔,在纸的左下角点了一个小黑点,对她说:“这个点,叫原点,是一切方位的起点。” 然后以此点为中心,向上一竖、向右一横,解释道:“……原点,再加上这一横一竖两条线,就组成了坐标。 “你试着依这坐标、按比例来画图,大概能具像一点。” 他说得不错,以此坐标为参照,原本心中混乱作一团的图案顿时变得清晰而有条理。 虽然速度并不快,她终究还是复原了脑海中的军事图。 毕再遇……我是一个很笨的人,谢谢你教会我许多事。 青二十七深吸一口气,用脚扫开落叶,在地上整出一块空地,折了一枝树枝,轻轻在左下角一点。 柳毅然看青二十七在地上七画八画,终是忍不住问道:“符兄弟,你在做什么?” 青二十七没有回答。 树枝在地上划过,画出了青龙十八桥的工地、采石点,这些点像星星一样,看起来毫无规则可寻。 但是星相,总归与天道有关的不是么? 可恨,青二十七不懂。 毕再遇,如果你在,你应该会懂吧? 青二十七绕这些星星点点转了三圈。柳毅然莫名奇妙地道:“符兄弟,你是在施什么法术么?” 青二十七倒希望自己会布坛施法。 如果她会做法,将这命盘转起,将转出什么样的天地色变? 她闭上眼,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的感觉。 头很疼……青二十七狠狠地甩了甩头,手上树枝却未停,点,横,竖,撇,她的手不听她的头脑指挥,在地上画着。 有什么东西像要从封闭的脑海里冲出来,却又冲不出那个不知由谁人设下的结界。 她只能凭着直觉,凭着不用思考的直觉画着、画着,她甚至闭上了眼睛! 柳毅然陪着她,大气都不敢出。 他听说过,能通鬼神的人,进入某种半神状态时,是不能叫醒他的,否则就可能令之走火入魔。 难熬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不知过了多我,青二十七终于停下来,睁开眼。 她无意识地画出了青龙山、青龙河…… 她将那些点与点连起来。 不对,还是不对,一定还有什么不对! 她努力把毕再遇教过的那些全盘推翻,重新换思路、找切入点。 依然是混乱的线。 然而她看着那些线,仿佛鬼使阴差,树枝指在了一个点上。 这个点,在青龙八桥东南处。 如果关键点在青龙八桥,那青二十七在青龙五桥卧底,岂不是找错了方向、做的全是无用功? 之前不存在的沮丧感现在出现了。 青二十七感觉到茫然。 “你画的,是青龙河吗?”柳毅然突然问。 青二十七:“嗯。怎么?” “这里离我巡逻的区很近呢!”柳毅然指住青二十七鬼使神差指出来的那个点上。 青二十七一怔,问道:“是么?” 一边又绕那图转了一圈,想了想,拿出那条红绳,以御碑为中心,以红绳为半径,量了量那些点。 她发现,青龙五桥、八桥,十桥,十三桥,有四座桥的开石点,与御碑相隔的距离相同,也就是说,若以御碑为圆心,这四个点正好连成了一个圆弧。 而青二十七画出的那个点,离这几桥都不算太远。 她灵光一闪,问柳毅然道:“柳大哥,沈大官人是不是让你在巡逻的时候,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声张?” 柳毅然张大了嘴:“你……你怎么知道?” 青二十七一笑,没有回答。 柳毅然性子直,但也不是全然蠢,问道:“符兄弟,你说,你说沈大官人,是不是在做什么犯法之事?” 青二十七依然没回答,心里隐隐有了答案:柏子庄和镜湖水寨是一伙的,他们借口在青龙河上修桥,真正的目标正是帝陵! 而如果青二十七灵光一现的想法没错,那么,青龙河上十八座桥齐修,其中有十四座桥是障眼法。 只不过是为了把他们想要探究的四座桥藏身其中,让人猜不出他们的真实目标。 他们的目标是帝陵,帝陵的入口,应该就在这四座桥之中了。 可到底哪座桥之下,才是真正的帝陵地宫入口?青二十七猜,他们也不知道。所以才会四桥齐动。 也许,他们得到的信息,只是帝陵入口位于“御碑西北方若干里之青龙山中”,至于确切的位置,他们不知道,只能“撞大运”。 她看着自己画出来的圆心和圆弧。 还有鬼使神差之下,点出来的那个点。 她知道那是自己潜意识中的东西,模模糊糊,无法确信;但她逼自己推定那就是帝陵入口。 可她为何会如此地笃定? 她到底记得什么又忘记了什么? 她不敢深想,本能地逃避着。 她劝自己就一事论一事,不要再想其他—— 柏子庄和镜湖水寨要找帝陵入口,他们是为了盗帝陵吗? 别人盗帝陵都是遮遮掩掩,可他们如此大张旗鼓,是因为有恃无恐,还是因为事出紧急他们等不了?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南承裕多半知道什么,崔家儿子估计也知道,所以他们才会因此丧生。 到底是什么? 青二十七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来。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六,青二十七与柳毅然分手前,他突地叫住她道: “镜湖水寨的工头今天一早来问我你的底细。符兄弟,我可是拍着胸脯为你打了保票的,他们明面上不敢动你,可谁知道会不会使阴招,你千万要小心啊。” 柳毅然担心的目光让青二十七心里暖暖的,不由有点儿内疚自己欺骗了他。 汗青盟做事向来严密,每个笔录人都会有几个备用的假身份,而且假身份都不会让人很快地查出真相。 但青二十七离开汗青盟已久,这次用符天竹的身份,实是行险,谁知道这个身份是不是已经被取消了? 柳毅然的话提醒了青二十七,一切都当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下去。 这几天她虽人在青龙五桥卧底,但每天都会通过秘密途径向解语轩传递消息。 单打独斗是愚蠢的行径。 她需要助力,她相信暮成雪能给自己的助力非凡。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六日的白天过得相当平淡。 因为开山第一组的工人们大都大病初愈,甚至还有些依然在病中,受此影响,整条工作流水线都不太正常,人们陡然间清闲了起来。 人闲了,就会说闲话。 吴六斤问起山里的情况,青二十七玄之又玄地说了沈峰奇怪发足狂奔的事,然后说:“唉……兄弟我本也不信邪,可这事儿,着实的邪门!” 吴六斤小心地问道:“真闹鬼了?” 青二十七忙摆手:“不可说!不可说!有道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个嘛……不可说,不可说!” 吴六斤果然不敢再说。但过不了一会儿,又凑了过来:“符兄弟,你说这闹鬼的事,到底有谱没谱啊?” 青二十七神秘地道:“六斤哥,我只偷偷地告诉你,你可别和别人别啊!” 吴六斤拍拍胸脯:“符兄弟大可放心!我吴六斤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你说的,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青二十七做出这才放心的样子,说道:“不瞒六斤哥,兄弟我少年曾遇到一位术士,就望气之术向他讨教了不少心得。 “昨日去到山里,一路上我这心里无由地发慌,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 “为众工友看病时,那心慌的感觉更甚。他们的腹泻来得凶恶,不似全然因为吃了不净之物的缘故,竟是……这个嘛…… “我用那术士所传之法仔细看去,竟是每个病人的眉间都隐隐有黑气……唉,不可说,不可说啊!” 吴六斤紧紧抓住青二十七的手,抓得她手都痛了。 只听吴六斤紧张地道:“这就难怪了!这就难怪了!唉!果真是像符兄弟你常说的:人在做,天在看哪!” 青二十七奇道:“六斤哥,此话何解啊?” 吴六斤道:“符兄弟你有所不知,在你来的前几天,山里面死过一个人,运出来的时候我们还看见过,当时还想炸山的都是熟手,怎会出了事故。看来……此事必有蹊跷!” “六斤哥……这事可不能乱说……”青二十七先是向左右一看,接着摇头晃脑,做出不想与吴六斤详细讨论此事的模样,故意与他胡乱说了几句,叉到别的事上去了。 看起来,她并不是刻意地要传播什么,甚至,她还一心想要阻止那不着边际的传言;可实际上,她想要传播的,一定会依着她的希望越传越广、越传越玄。 谣言的传播,需要源头和媒介。 聪明的人在制造谣言的时候,绝对不会亲自四处传谣,而是用各种手段把自己隐藏起来。 青二十七先利用沈峰,在山里布下谣言的种子,这种子不会马上发芽,但却是人们心里的一根刺。 而后她到山外,半遮半掩地说秘密。 传播秘密的“主力”当然不是她,甚至也不是吴六斤,而是其他工友。 人类的心理十分奇怪,你愈是交待不要告诉别人,他愈是会忍不住告诉别人。 你愈是说此事不要做太多联想,他愈是会把或有或无的事件联系到一起。 当疑云一起,所有解释得通解释不通的事,就会愈想愈觉得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 真的和假的混作一团,谣言愈传愈真,谣言之源便越发地不可知。 这半年来,经历的事情多了,青二十七对他们这行的认识也愈加深刻。 从前,她只知顺应大众、努力去展现大众所需要了解的东西。 而现在,她开始尝试去引导大众,利用大众的心理,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是如此,现今也是如此。 她现在所要做的事,就是静待这来自于山中的谣言,通过山外的人再传进去一次。 谣言是呈立方式传播的,当它不断叠加,所产生的影响绝非只是一加一。 果然,就在青二十七依旧两耳不闻他事,埋头只知苦干的时间里,前些天死在山里的那位崔姓工友,因死得冤枉阴魂不散回到工地闹腾,害得人们上吐下泻的事传遍了整个青龙五桥工地。 甚至有的人还绘声绘色地说道看见崔姓工友的鬼魂双眼翻白、舌头伸长地飘荡在开山第一组的工地四周,把另外一位胆小的工友活活吓死等等…… 至于舌头伸长,那是吊死鬼的特征,反倒没人追究了。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六夜,晚风清凉、十分舒适。 今天该青二十七轮值守夜,她深知这是大乱前的平静之夜,因而双手做枕,以天为帐、以地为席地躺在工棚外,享受起来。 从城里请来的郎中不可能治好剩下的那几个病人;昨天好了的病人,则会继续反复。因为青二十七在茅房的化粪池里放了些事物。 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物将透过泥层,排到溪水间,除非他们不喝水,一旦喝水,必受其害。 既然只有她才能治好这病,那么,想必他们还会再请她一次;此其一。 其二,世界上有一种叫“致幻剂”的东西,也将在今夜取效。 青二十七把那玩艺儿悄悄地放入隧道,它将慢慢地挥发、释放出某种气体。 这气体会让她在柏子庄诸人心中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他们会看到鬼影在身边游荡。 两件事结合起来,他们会想起她说的“不可说”。 在“不可说”光环下的青二十七,迟早要成为他们的座上宾。 她想要靠近真相,可她用以靠近真相的种种手段并不光明。 青二十七望着天上的星星,隐隐有些不安。 第77章 太岁头上动土 青二十七不是因为对柏子庄的人下手而感到不安。 他们做下亏心事,终要为此付出代价,她不过吓吓他们,有何不可? 她的不安,在于她手里的致幻剂是从废人谷、从石飞白手中得到的。 青二十七突然跳了起来,浑身冒冷汗。 血偶;以及那些像受到莫名召唤、完全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地便死去的人们……那些人那些事,从记忆里跑出来,在她刻意的忘却里张牙舞爪。 她不能往下想,又不得不往下想。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龙家的事、陆家的事,是开始,还是终结? 废人谷从前不承认那些都是他们的手笔,以后会否承认? 到时她又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是的,他们在对她说谎,因为他们没有义务对她说实话。 但是暮成雪……暮成雪也知道他们的底细吗?暮成雪在那些事里,是否也扮演了某种角色? 青二十七仿佛飘在半空里。 任何人都希望事情能一件一件地解决,然而现实的情况却是,往往一件事还未解决,另一件事又起;而在解决这件事的时候,那件事又露出了头。 没等她想出有个所以然,就不得不将此事暂时放下,因为有人靠近了她。 他们,如她所愿地找上门来了。 与早先一天被大张旗鼓地带去山里不同,今次来找青二十七的人静悄悄地,谁都没惊动。 山里很静,只有蟋蟀的声音不停。 青二十七跟在那工头后面,努力让自己的心稳定下来。 出乎她的意料,那工头没有向她发难,而是让她放手治疗那些病情反复的工友。 本来就是青二十七做的手脚,治疗腹泻的病人用不了太多功夫。 只是,心里难免忐忑:预计将在今夜“发疯”的病人还未发病;难道那工头真的是让她来帮忙治腹泻的吗? 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果然,治疗完毕后,那工头带她去见了一个人,那个她第一次见就心存忌惮的人——沈志达。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六,月朗星稀,青二十七与柏子庄众劳工真正的头儿沈志达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怕影响到他人休息,他们选择在工棚外面聊,这个脸色蜡黄的中年人显然并不信任青二十七,而青二十七也无需他的信任。 沈志达开门见山:“沈某明人不说暗话,符兄弟,我虽不知你的底细,不过却也知道你绝非常人。说吧,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他很聪明,知道问青二十七“你究竟是何人”、“此来意欲何为”绝对不可能得到真实的回答,便也不问。 青二十七望了望星空:“我记得我说过,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佛主云: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 不知道青二十七的望星空,在沈志达眼中是不是在翻白眼,总之他明显地忍了忍气,才道:“天机说与不说,何尝不是为了让人有路可走?符兄弟,我敬你三分,你也莫看低我。” 青二十七沉吟道:“沈老哥,非是小弟故弄玄虚,实是兹事体大!这个嘛……外头都在传说此地闹鬼,此事沈老哥可知否?” 沈志达看了青二十七一眼:“乡野愚民的话怎可信得?” 你要不信,找我来干嘛?青二十七腹诽道,口中却极为诚恳地说道: “沈老哥此话差矣。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哪!这个嘛,实不相瞒,小弟曾从高人处学过望气之术。 “前几天偶然路过此地,发现有道黑气直贯……直贯帝陵……这个嘛…… “不瞒沈老哥,也是好奇使然,小弟当即就想探个究竟,这才……这个嘛,才来的青龙桥……有意相瞒,确是小弟的不是,还请沈老哥多多包涵。” 青二十七赌了一把他们在挖帝陵。 太岁头上动土,帝陵坟上不冒黑烟才奇怪! 沈志达眼光闪烁,似是在判断青二十七的话是真是假。 青二十七再补上一刀,神神秘秘地道:“小弟斗胆,请问柏子庄左近可是发生了不少怪事?” 她玄而又玄的说辞让沈志达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但他立即换了幅不以为然的笑脸,反问道:“依符兄弟之见,这黑气来自何方?” 青二十七摇摇头:“这黑气缘何而来,我不好明说。这个嘛…… “你问我发现了什么,我只能告诉沈老哥你,我确是心有疑问,又恐被汝等当作妖言惑众,才刻意前来……不想……唉……”, 一边放慢语速,迅速地把盘算好的说辞在脑海中再过一遍。 沈志达盯着她看,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口中道:“我柏子庄世世代代看护帝陵,最怕就是帝陵有失……”话音未落,突地工棚里传出一声怪叫! 出什么事了?青二十七与沈志达对视一眼,向工棚奔去。 虽是心中有预感,可工棚中的情形还是大大出乎青二十七的意料。 只见陈益势若疯虎压在沈瑞身上,使劲地掐他脖子。可怜沈瑞整张脸都变成紫色、舌头也伸了出来。 旁人却好像没看到一样,有的哭有的笑,有的闹有的叫,有人不住地抓自己的脸,有人开始脱衣服,也有人扯住别人狠狠打的——竟是一屋子的群魔狂舞! 忽见沈峰在人群之外,指住那些疯掉的人哈哈大笑:“你,你们,害死崔,崔大哥!哈哈!哈哈!看,看到没,他,他在那!哈哈,哈哈,又飘到,飘到那了!” 有人听见他的话,伸出手去抓空气,可抓了这里是空,抓到那里又是空。 最后,几个人撞作一团,抱头大哭起来。 青二十七目瞪口呆,她原不知这致幻剂的威力竟有如此之大! 沈志达冲上前拉住陈益,死劲掰他掐住沈瑞脖子的手,大叫:“你发什么疯?!还不放手!拿开!” 哪知沈志达此举却如同引火上身,他不但没能拉住沈瑞,反而有几个人扑上前去打他,有几个人两边劝架,又有几个人加入战团…… 不知是谁踩到了谁,五六个人乱作一团、层层地倒下,张牙舞爪地竟似叠罗汉一般。 这可要怎么办哟? 青二十七呆了一会,才想起应该替他们解毒,忙从怀中医包取出一束香。 点燃这束香,自然能解致幻剂之毒,不过她没打算直接点香解毒的。 如果她轻易就解了这毒,岂不是说明毒是她下的? 况且,她不想让他们意识到是毒物使他们产生幻觉,她需要他们相信,今晚之事的起因是鬼魂索命,他们是因为鬼魂施术,才变得疯颠若狂! 于是乎,她拉过平时工友们放东西的矮几,从外头抓了一把土撮成堆代替香炉。 沈峰乐呵呵地跑到青二十七身边,叫道:“符,符大哥,我来,我来帮你!” 青二十七一怔,再细瞧他模样,与那些眼睛发红、精神焕散的中了致幻剂之毒的人有点不同,微喜问道:“沈小哥今日可有上工?” 沈峰道:“没,没有。” 青二十七心中一喜,知道一会的谎可以比较容易地说得圆满了,便鼓励他道:“那沈小哥帮我去外头找根树枝来!” 沈峰见自己能帮上忙,十分意外,欢天喜地出去了。 青二十七先点上香,待沈峰拿了树枝代为桃木剑,再从怀取出一道符,咬破手指,在上面胡乱画了些鬼画符。 之后脚踩天罡七星步,二指并拢捏成剑诀,指天指地,恍若与神鬼对话,口中念念有词: “玉清有命,告下三元;十方曹治,禀命所宣;各统部属,立至坛前;转扬大化,开济人天;急急如律令!” 似模似样地做起法来。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折腾了许久,最后方将那符烧了,咄地大喝一声:“兀那孤魂,还不快快散退投胎去也!” 前指后指,呜哇哇地又是几声叱喝,向空中作了个揖:“多谢太上老君!小生拜谢再拜谢!” 青二十七的这番作为,多亏了柳毅然无心之句的点醒。 其时她虽想到用致幻剂来逼人说实话,却还未想全这通篇文章该如何做法。 只是这装模作样的道士所为,却也让她累得几乎去了半条命,还好效果不错,不算亏本生意。 在她的“设坛施法”中,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燃香的药效开始起作用了。 “疯了”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先是呆呆的,后来回过神来,大概明白了点什么,均站定围在周围,看青二十七施那祛邪的“法术”、赶走崔氏子的“恶灵”。 到最后,竟然有不少人对着香案跪了下来,诚心诚意地祈求崔氏子的冤魂能早脱苦海。 青二十七欲让这些人更加信服,干脆坏事做到底,突然直挺挺倒下,过不会儿,又在众人惊叹中“醒”了过来,直呼亲眼见那崔氏子已被黑白无常带走了。 时人多怕鬼神,且深信神棍有与鬼神相通的能力,青二十七连日来的施为,令他们特别相信她;而此刻,她又借鬼神之口说话,不由得他们不信。 其实,人们并非真的信她;他们只不过是要为自己的恐惧找个出口,为自己的罪恶寻求救赎之道罢了! 工地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工人们跪的跪、坐的坐,齐刷刷地围在青二十七身周。 青二十七见火候差不多了,“咄”地一声收工,吐出一口长气,道: “崔氏了冤鬼已去,不会再缠着各位了。不过,还是要请沈老哥向上峰申请,再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更为稳妥。” 众人皆说应该;均觉得神智果然比之前要清醒,纷纷夸符兄弟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徒。 青二十七连连自谦,将主场交给了沈志达。 沈志达安排精神状态好一点的人去照顾精神差一点的,待众人都各就各位去休息,才向青二十七走来,与她说明崔氏子之死的原委。 崔氏子果然如青二十七所判断,是先被他们私自处死,再用山石砸碎他的头骨,对外宣称他死于事故。 至于崔大娘之死,实非他们所能预料,也非他们所愿。 但是,青二十七所没有想到的是,崔氏子,是因为在挖山时盗取墓葬之物,犯了柏子户大忌,才被公投处死的。 难道她想错了?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七的清晨下了一场大雨。 因为前晚上实在太累,青二十七与青龙五桥开山第一组的工人们都睡到天色大亮。 青二十七听着外头的雨声,还在为昨晚沈志达的话感到困惑。 沈志达承认了崔氏子是他所杀:“如果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还是会对他下手。” 他负手站在工棚外,人很瘦削,却显得很有担当,蜡黄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我柏子户世世代代看护帝陵,最怕就是帝陵有失,又怎么能容忍有人造次!” 崔氏子刚到柏子庄不久,不像他们这些柏子户对帝陵有世代相传、根深蒂固的忠诚。 又因家中老母缺医少药,穷得久了、怕了,在挖山时挖到宝物便欲据为己有,不想被其他人发现。 在柏子户中,这种行为是要受家法处置、在祠堂里活活鞭死、广而告之千秋记录的。 他们在崔氏子苦苦哀求下,答应给他一个全尸,并且隐瞒真正死因,以全身后声名。 “哼!他犯下滔天大罪,没有谁冤枉了他,竟还敢来做怪!” 沈志达在黑暗中冷笑:“杀令是我下的,他怎么不冲我一个人来!难道是怕我煞气重么?真是欺软怕硬的混蛋。 “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本事!我柏子庄都是好男儿,就算是拼了我沈志达一条命又如何?我决不容忍有人觊觎帝陵之宝!” 青二十七无言。 其实沈志达并没有他所说的那样“无畏”,否则他不会语无伦次,一下说这样,一下又说那样。 青二十七想了想,又道: “崔氏子既已伏法,便不当如此才是。此番竟然做怪,这个嘛……在下是担心此地还有不干净的事物;或是这不干净的事物诱他前来……” 第78章 沈大官人 沈志达刚发过一番豪言壮语,听青二十七说还有什么秽邪在山洞内,不由一怔:“符兄弟这又是怎么说?” 青二十七道:“我想请问沈老哥,今天是否只有你和沈小哥没有上工?” 沈志达点头:“是。小峰昨晚出了那事,我担心他再出事,所以陪着他没上工。” 突地反应过来:“符兄弟是说……?” 青二十七点点头:“沈老哥,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其他人都中了邪,只有你二人安好。如果真是崔氏子作怪,他怎么会单单放过你二人? “昨日兄弟就觉得那地道往里有些儿不对。如今这一验证,更是有可疑之处。这个嘛……” 青二十七显出为难之色,小停了下才继续又道:“沈老哥,有两个问题,兄弟问了,你不必马上作答。可以想一想,或者和别人商量下再回答我。”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六晚的那场“驱邪法事”让沈志达对青二十七的信服度加了好几分,这时又被问及心中之“鬼”,沈志达愈加动容:“符兄弟,你但说无妨。” 青二十七:“其一兄弟刚才已经问过了,这些日子里,柏子户是否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其二,青龙十八桥有几桥极为接近帝陵。镜湖水寨在开建青龙十八桥之前,是否与你们通过气?” 如果柏子庄真的是在守陵而非挖墓,那么,他们何以不但没有阻止镜湖水寨,还冲在了最前头? 小小崔氏子都严加防范、严惩不贷,何以对一个大帮派的大动作却视而不见,甚至疑为帮凶? 青二十七虽然心中有倾向,但是打心底希望他们不是在盗墓。 她更愿意事实是他们有其他的目的,需要从地底靠近帝陵,而非盗取帝陵之宝。 她心中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柏子庄是否真与镜湖水寨同流合污了? 如果他们的终极目标是相同的,就说明他们是在“合作”; 可如果他们各有其目的,那这事就得多绕几个弯了——比如说,柏子庄冲在前头挖山,说不定不是为了破坏帝陵,而是在阻挡镜湖水寨对帝陵不利呢? 如果非要在帝陵附近动土,与其交给善恶不明的镜湖水寨,不如由柏子庄自己上! 要不然,为什么最接近帝陵的山间工地上,全都是柏子庄的劳工、从绍兴临时请来的工人不被允许进山呢? 到底哪一种猜测才是真相呢? 青二十七为自己的推理而兴奋,可她和沈志达的的对谈却没能继续下去。 因为这两个问题沈志达没有权力回答青二十七,他甚至没有权力决定要不要回答青二址七。 青二十七猜柏子庄的主事者会来找自己。 不论他们如何猜测她的身份和来意,当面问个清楚,岂非最为简单?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七日,雨还在下着,青二十七披上雨衣,走出工棚,向工地走去。 一路之上遇到不少工友,都十分热情地与她打招呼,得知她要找沈志达,他们都劝她回去工棚等,说是沈志达一早就离开了工地。 “哦。”青二十七有些落寞,呆立雨中,雨打在树叶上,滴滴答答。 前天与沈峰去到地道口,遇见的那个壮如山的守卫,她之前一直原以为是镜湖水寨派来的人,现如今想,却是未必了。 嗯?既然是柏子庄和镜湖水寨很可能不是一伙的,既然这守卫很可能是柏子庄的武士,那她何必惧他? 都是为了帝陵好嘛!对方一定会通融的。 再说了,她可是柏子庄诸工人的救命恩人呢! 青二十七连骂自己太笨,再不迟疑,径直往那地道走去,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才能说服那守卫让道。 终于来到洞口,里面深幽幽地露着阴气。 青二十七脱下雨衣便往里走。 没走两步,果然,“刷”地一声,一把长刀再次出现在眼前。 那壮如一座山的守卫应声出现,一言不发,就是不让开。 青二十七盯住那守卫的眼,直言道自己担心大病初愈的工友在山洞未能适应;故而要进洞复诊。 可那守卫始终像个哑巴聋子,任她好说歹说都不让路。 青二十七气急败坏地喊道:“你这浑人,如果工友们再出意外,你负责得起吗?!” 她越说越是大声,终是惊动了洞中前晚被她治愈的工友。 他们凑上前来,乱哄哄地帮她说话,甚至有人大喊地道深处有谁又晕过去了…… 三下两下,青二十七在工友们的簇拥下顺利进洞。 留下那守卫傻了眼,老半天都不明白这穷酸书生怎么就被人推崇至此。 青二十七暗笑:果然群众的力量是无穷大的!打好群众基础那是相当重要的! 不过,她没有沉溺在得意之中,而是默记山洞中长长甬道的转折,并在脑海中将它与之前她画出的地图进行比对。 一边走,一边与工友们谈天问病情。 工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回答,皆透着敬畏。 听得出来,工友们对她昨天所说此地仍有不净之物的话很上心,可又不敢直接问,于是左一榔右一榔地试探。 青二十七继续发扬“不可说”精神,一路行一路看,好像在观察那“脏东西”是否还隐匿洞中。 不觉便走到山洞的底部。 青二十七再次回想了一下脑海中的图,觉得这的方位比之她画出的那个“点”并未完全重合,向东偏了一点儿。 她至今仍然很困惑,自己脑海中为何会莫名浮起那张图、那个点? 她分明从未来过绍兴、也从未到过帝陵! 那个点所指向的位置,是否就藏着柏子庄众人想要找寻的东西? 答案,也许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可这答案,真的就是她想要的答案么? 她真的想要答案?! 她不知道,她对自己感到怀疑。 她不想承认的是,愈是接近答案,她就愈发地心存畏惧,畏惧接下来可能面对的一切。 工友们还在往洞的深处挖土,青二十七的手轻轻抚过洞壁,这洞壁的后面到底藏着什么呢? 忽然,沈志达的声音传来:“符兄弟,你怎么在这里?倒叫我好找!” “啊!沈老哥好啊!这个嘛……”青二十七急将不知跑去哪里的神儿唤回来,说道: “晚生想了一夜,还是想到实地看一眼为佳。本想约上沈老哥,可他们说老哥一早就出去了。 “我担心有工友再受那不净之物所困,不及等老哥就先过来了——沈老哥去了哪?” 沈志达耐着性子听青二十七说完,拉住她手臂往外拽:“别啰里啰嗦的了,有人想见你,快跟我来。” “有人要见我?谁啊?”青二十七隐隐藏到那人是谁,却故意装不知道。 沈志达一边催工人继续工作,休要借机偷懒,一边说道:“符兄弟跟我去了,自然知道。” 来者没有在山洞外的工棚里、而是在山涧边等他们:他正是传说中的沈崇信。 青二十七一直认为恶家长必然是长了凶狠或刻薄的脸,哪里知道,棒打鸳鸯的柏子庄大家长沈崇信竟比她假扮的“符天竹”还要像清苦书生。 雨渐停,地泥泞。 沈崇信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转过身来,目光灼灼,上下打量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在沈崇信的锐利目光下,不自觉地心底有点儿发虚。 但事已至此,她又岂可露怯?! 银牙暗咬,抬头一礼:“晚生符天竹,见过沈大官人。” 沈崇信沉默不语,又打量了青二十七两眼,才说道:“符公子深藏不露,前几日倒是我沈崇信怠慢了。” 青二十七谦逊道:“不敢。晚生叨唠了您一晚,实是感激不尽。这几日晚生人虽在青龙桥,心却不安,始终因未能当面谢过主人家而深以为憾。” 沈崇信摆摆手:“我这人比较直接。之前不想见你的原因,你也知道。如今来见你的原因,你也知道。我想,我们彼此不必再多说客套话了。” 青二十七深深一揖:“沈大官人好爽快,晚生敬服。” 沈崇信将手伏在背后道:“你问志达的两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但是回答你之前,也希望你如实回答我两个问题。如此可好?” 沈大官人果然是个很会计较得失的生意人!青二十七腹诽着,口中却道:“如果可以,晚生自当知无不言。 “不过,沈大官人想必也能理解,有些话,晚生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沈大官人岂非也是如此? “晚生只能保证,我能说的一定说。至于不能说的,还请沈大官人见谅了。” 沈崇信“哼”了一声,道:“你倒也直接爽快! “那好,我问你,你真的是因望气而来?你何以认定青龙五桥有秽邪?甚至为了这所谓的秽邪,甘为下贱,假扮劳工,做出种种有辱斯文的行径?” 青二十七不置可否:“晚生倒不认为投身劳动是有多有辱斯文。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若没有这些人辛苦劳作,读书人活都活不下去,又谈何安身立命?” 沈崇信脸上显出“一百二十个不信”的表情,哼道:“你真是读书人?” 青二十七:“我即便不算读书人,也是知书人。至于我到底是什么人…… “沈大官人既然爽快,晚生也不言虚。晚生此来本是调查镜湖水寨的,但望气之说,却也非张口胡言。” 沈崇信想都不想就把“调查镜湖水寨”这几个字忽略过去,问道: “你到底望出了什么‘气’?别想忽悠我,帝陵本就是帝王之穴、紫气冲天之地,你要说望出龙气,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青二十七冷笑一声:“沈大官人健忘了,晚生一直说的,都是邪秽之气,而非紫气龙气。” 沈崇信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显然,他十分在意青二十七的说法,这也说明,帝陵近来的确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青二十七心中有了计较,又道: “当然晚生望见的邪秽之气,并非笼罩整个帝陵,而是在青龙五桥,八桥、十桥、十三桥,这四座桥之间。 “至于为什么晚生选择从青龙五桥下手,我如果说,这是为天机,天机一旦泄露,只怕带来大祸,沈大官人信是不信?” 想要对方说出你想知道的事,就要先给对方一些甜头,这是交换和取信的真谛。 对于脑海中的图,和图上的那个点,青二十七始终都存疑,此刻,她大胆抛出自己的设想,一来是要忽悠沈崇信,另外,也不乏试探沈崇信、从他那里找验证的意思。 果然,沈崇信眼光闪烁,似是讶于青二十七所选方位之精准。 青二十七又道:“晚生已经回答完了沈大官人的问题,那么,接下来就看沈大官人了的。” 此前,青二十七问过沈志达两个问题: “其一,这些日子里,柏子户是否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其二,青龙十八桥中有几座桥极为接近帝陵。镜湖水寨在开建青龙十八桥之前,是否与柏子庄通过气?” 这两个问题,沈志达回答不了;因此,他才会找到沈崇信,由他们柏子庄的族长来决定回不回答、怎么回答。 有趣的是,沈崇信这次却忽略了青二十七的第一个问题,而是直接回答了第二个: “如符兄弟所说,青龙十八桥中有几座桥极为接近帝陵,镜湖水寨在开建之前,当然与我们通过气。 “建桥乃是义举,柏子庄不便反对,以免引起民怨,但是我们也担心镜湖水寨建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故而主动要求加入,一是表明尽心的态度,二来也是监视,以防万一。” 青二十七不觉松了一口气。 凭心而论,她并不希望柏子庄监守自盗、破坏帝陵。另一方面,她的直觉告诉她,镜湖水寨肯定不干净,肯定别有所图。 若非如此,许立德杀南承裕作甚? “所以说沈大官人并不相信镜湖水寨。是么?”青二十七引导沈崇信往下说。 沈崇信点头:“对。保卫帝陵,柏子庄不敢轻信任何人。” 第79章 朱漆脸 青二十七确认了柏子庄与镜湖水寨不是一伙之后,突然抛出了她的第一个问题:“所以说,柏子庄近来确实发生过一些怪事了?” 沈崇信脸色一变:“符公子为何一直纠结此问?” 青二十七似笑非笑地道:“晚生不才,只是想,如果柏子庄要提防镜湖水寨另有所图,大可以拒绝他们在帝陵附近建桥。 “青龙河这么长,桥一修就是十八座,那四座靠近帝陵的桥,沈大官人让他们把这四座桥挪个位、建在别的地方不更简单? “何苦又要容许他们修桥,又要花人力物力精力去防备? “毕竟,帝陵本来就不欢迎普通民众接近,不是么?” 她一路说,沈崇信的脸色愈发地苍白。 可她还没说够:“……所以说,晚生只好再猜上一猜:柏子庄近来发生过一些怪事,而沈大官人怀疑这些怪事与帝陵里的邪秽之气有关……” 所以,柏子庄也在利用镜湖水寨的修桥工程,力图无限接近他们世代守护的帝陵,以探究竟。 所以,他们才对镜湖水寨那“司马昭之心”般的行径如此容忍! “符兄弟到底是什么人?”沈崇信打断了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眨了眨眼:“晚生刚才说过了,天机不可泄漏。不过,我保证我不是您和柏子庄的敌人,我想要的,是镜湖水寨!” 沈崇信眼中再次闪过一道光,与她对视良久,似是在分辨她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终于,他松懈下来,叹道:“不论符兄弟到底是何方高人,你说对我柏子庄并无恶意,这我信了。 “接下来沈某和你说的话,符兄弟暂且姑妄听之吧。” 自古以来,民间都有一种传说,即修建帝陵的人多无善终。 究其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帝陵煞气大,与之接触日久,凡人难以承受,多半早亡;二是官家为防止泄露陵墓地宫秘密而杀之。 此二种原因,都有让人信服的理由。 煞气不煞气的不好说。 建陵本是重劳力活,又常年不见阳光、或者地底有些对人体不利的气体存在,种种原因,不怎么信邪的如青二十七,也认为可以解释得通。 而后者,该是缘起于秦始皇。 《史记》记载,秦始皇陵墓内建筑有各式宫殿,陈列着各式的奇珍异宝,以人鱼膏为灯烛、水银为江海,还装置有许多弓弩,谁人敢入墓盗窃,必死无疑。 秦地陵在建造时就动用了数十万工匠,无数的人因此死去,到最后剩下的那些,也被秦二世下令直接封了墓道,活生生埋在墓里。 三国以后,帝王墓葬不再如此奢华,活埋工匠的事也鲜有听闻。 也许是真的没有了,也许是信息被封锁了。 到底真相为何,没有人敢说一定是如何。 可惜的是,无论帝王陵墓做了多少的防盗措施、杀了多少的工匠,都无法避免被掘的命运。 比如之前的伪齐帝刘豫,因看到一只水晶碗起了贪念,竟然组织“河南淘沙队”,专事盗掘帝陵——这可谓是官方的盗墓贼了。 陆游老爷子有一首《杂事诗》云:“回首东都老泪垂,水晶遗注忍重窥。南朝还有伤心处,九庙春风尽一犁。”即是记载此事。 而青二十七也是因为想到史上有这所谓的“淘沙队”,才怀疑镜湖水寨是在依样画葫芦地组织“建桥队”。 伪齐帝刘豫的“河南淘沙队”是金国纵容下的官盗,官盗既起,民盗只会更加猖狂。 短短数年之内,巩县皇陵被盗窃一空。 而最有名的盗墓贼,人称“朱漆脸”。 朱漆脸姓朱,但他可不叫“漆脸”,漆,乃“黑”之义。 他名号“漆脸”,是有来由的。 在朱漆脸的盗墓史中,最骇人听闻的是盗太祖永昌陵。 据说当时太祖棺椁完整,金身未腐,面目如生,而棺椁中宝物无数,最惹眼是腰间玉带晶莹剔透。 太祖身量厚重,朱漆脸为取玉带,用尽办法而不能。 最后是用一条带子套上太祖的脖子,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跨骑在尸体上,以腰部的力量将金身拉起,不料就在此时,太祖口中突然喷出一口黑水,直扑其脸…… 沈崇信说到这里,青二十七不由“啊”地一声,想像那地宫之中阴恻恻的情形,不寒而栗。 沈崇信瞧了她一眼,继续道:“这黑水为何,无人可知。朱漆脸魂飞魄散,荒不择路逃了出来。不过脸上的黑色汁液却渗入皮肤,再无法洗净。朱漆脸这浑号,就是这般来的。” 青二十七:“后来呢?他是如何落入法网?” 沈崇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盗窃帝陵,必要出脱宝物。数年后,这一伙人在洛阳贩卖赃物,露了行藏,由我散落于北方的原柏子户所擒,其时此地帝陵方建。” 盗掘帝陵,是灭族死罪,当在柏子庄宗祠鞭死。 沈崇信:“……故老传说,朱漆脸当时并不以为惧,仰天长笑道,他本是巩县修陵者之后,先祖设计陵墓殚精竭力,却下场凄惨。 “他既然有机会,便偏是要掘掘皇陵,生不能报复,死亦让太祖不得安生。” 前朝皇帝往往一登基就开始为自己修造陵墓,一造就是几十年; 唯有大宋,因太祖驾崩得太过突然,巩义皇陵仓促开工,七月后造成; 此后诸帝便循例七月而葬。工期既短,工程又大,不知有多少工匠累死于彼。 沈崇信:“……当时柏子庄主事的是我曾祖,我曾祖叱那朱漆脸道:修造帝陵乃无尚之功,为此殒命虽则无奈却也荣光,难不成每位工匠都要千秋万载后还来算帐? “那朱漆脸却笑得更狂,说了一些更加大逆不道的话。” 沈崇信没有说朱漆脸说了什么,是因为那些话他即便是转述也觉不妥吧? 青二十七却是对此不以为然,心想人命都是一样的,凭什么工匠的命贱,皇帝的命贵?! 想到这里,她突然一涩,她这么些也是“大逆不道”吧? 她想起暮成雪曾经问过她:小青,你有这么爱大宋吗? 她大概真的没有这么爱大宋吧。 而柏子户显然无论大宋对他们做过什么事,世世代代都那么爱大宋。 当年的柏子庄大家长被朱漆脸的话激怒,指给了他一个去处:“山宫一闭无开日,未死此身不令出。” 朱漆脸就这样被封在了帝陵之中。 而在被丢进空荡荡的墓道前,朱漆脸发了一个毒誓:“我必以此身为咒,叫你柏子户世世代代,受我之受、苦我之苦!” 墓道空阔,为防力大无穷的朱漆脸在其中作怪,沈崇信的曾祖令人以铁链将他锁于道壁。 墓门缓缓降落,封闭了墓室,朱漆脸的咒骂终渐不可闻。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七,雨后的山风吹过,虽则暖风薰人,可青二十七听沈崇信说着柏子庄旧事,却打了个寒战。 沈崇信花这么长的时间来以青二十七说这件事,显然不是无目放矢,柏子庄最近发生的事一定与此有关。 于是她问:“朱漆脸的诅咒,果然应验了么?” 沈崇信默然不语,过了一会道:“三个月多前,柏子庄中连续十几天有人莫名死亡,每个死者均面部全黑。” 青二十七强抑住心中的惊异,尽可能以客观的语气问道“沈大官人何以认定这就是朱漆脸之咒?如果是他的诅咒,早就该应验了,何以等到百年之后?” 沈崇信:“当年曾祖亦担心朱漆脸诅咒成真,请教过高人。那位高人说朱漆脸咒怨之力强大,他只能封存百年……” 高人? 刚刚装神弄鬼过一番的青二十七不能尽信,但并不说破,顺着沈崇信的话问道:“这次,不会是又有位高人来柏子庄指点迷津了吧?” 沈崇信叹了口气:“我本也半信半疑。然而朱漆脸之事非常隐密,莫说外人不可知,我庄内之人也未尽人知晓……” “他说自己法力不足,只能封那怨灵一时。解铃还需系铃人,要彻底解决,便得还那怨灵自由,是也不是?”青二十七问。 这个推论合情合理,沈崇信没有否认,亦不觉有异,低头道: “此事说来荒谬。但自那位高人设坛做法过后,柏子庄的死亡事件确是暂时停了。可据那高人所言,想要永绝朱漆脸之咒,就得把怨灵放出; “而想要放出怨灵,除了打开帝陵之外,别无他法。别说私开帝陵在寻常人都是杀头之罪,何况我柏子庄是守陵之军?! “可眼看柏子户一个个莫名死去,我作为宗族之长心焦如焚,措手无束。最终还不得不借助鬼神之论……我深感无力,又不得不有所为。 “我下定决心,要开陵放灵。于是焚香告祖,有何诅咒都冲我沈崇信一人来,不要再牵连我庄中之人。本以为此事甚难,然而……” 沈崇信停了停,青二十七接过了他的话,续道: “……然而那位高人却说近日内必有转机。于是不过几日,镜湖水寨找上门来,说起修桥之事,你立即想到了可以加以利用。 “沈大官人,你不觉得这事儿一环扣一环,也太巧了么?” 沈崇信苦笑道:“符兄弟果然是聪明人,这么巧的事,我不可能没有怀疑。但是朱漆脸……”他忽地收口,迟疑了一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青二十七盯住沈崇信的脸,细看他表情。 她想,他应该还隐瞒了一些不能说给她听的事。 他本来是不能全信那位“高人”的,可是最后却信了,唯一的可能是,那高人的话触及了那个他们柏子户族长世代严守的秘密,才会令他不得不信。 可沈崇信为什么要对青二十七说这些隐秘? “符天竹”不过是一个路过的书生,即便“救”过工地上的柏子户,那也是个陌生人! 青二十七飒然一惊。 想要对方说出你想知道的事,就要先给对方一些甜头,这是交换和取信的真谛。 她竟然不知不觉地钻进了沈崇信张开的网。 可恨她竟然觉得就算是上当也没什么不好的。 因为,她确实很想知道帝陵的秘密、朱漆脸的秘密。 只不过,两天她金手指全开,似乎做什么都很顺手,似乎是她在引导着事件往前走,谁知竟是冥冥中的一双手,指西向东,随它左右。 多少有点不甘心而已。 如果她没有猜错,帝陵占地庞大,真正的墓道口在何处,怕是沈崇信也不知道。 而偏偏她脑海中有一幅图,一个点…… 青二十七愈想愈是森森然地觉得恐怖:连她自己都没弄清楚的事,似乎那冥冥的手却什么都预先想到,并且排兵布阵,逼着她一路向前! 那是什么人?她脑海里总是有意无意浮现的东西,到底预示着什么?会带她去向何方?! 现在,沈崇信摆出信任的“诚意”,她该从善如流地顺应那双手所指的方向前进吗? 沈崇信见青二十七沉默,尝试以情动人来劝说她:“符兄弟,非是沈某有意欺瞒于你,沈某实在是有苦衷。” 青二十七不置可否:“那位高人来自何方,沈大官人可心中有底?” 沈崇信摇摇头:“我也很想知道。不过……” 瞬间,青二十七决定顺势而为,亲眼看看那冥冥之手指向的地方到底有些什么: “不管沈大官人是不想说、不能说或是真不知道,晚生都理解。所以……沈大官人,此事晚生可帮得上手么?” 沈崇信的眼光掠过一丝喜色。 虽说没有谈到具体的章程,但两人都确定彼此将进行更进一步的合作,于是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注:朱漆脸其事出自元代《庶斋老学丛谈》,原文如下: “赵祖山陵,金之末年,河南朱漆脸等发掘,取其宝器。又欲取其玉带,重不可得,乃以绳穿其臂,扎于自己坐而枰起之,带始可解。为口内物喷于脸上,洗之不去,人因呼朱漆脸,后败露,皆杖死。” 小说借而演绎,胡说八道。姑妄观之。) 第80章 未尽之谜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沈崇信与青二十七分手前,说了一句话:“符兄弟好高的手段,我那瞎了眼的女儿,昨晚和人私奔了。” 嗯?青二十七强抑住自内心而发出的微笑,说道:“沈大官人,这事儿可不怨我啊。” 要怨,就怨他和女儿吵了一场架; 要怨,就怨那迷醉的春风; 要怨,就怨那迷人的爱情。 沈崇信“哼”了一声,青二十七借口需要仔细地理一理,才能给出接下来的步骤,让沈崇信与沈志达先行一步,之后再联络。 待他们一走远,便再忍不住,连翻了三个筋斗,哈哈大笑起来。 畅快淋漓地笑了一会,她往御碑赶去。 柳毅然一定会想办法报信给她,就算不是亲自来,也会留下信息。 传说一世人要牵定一次红线,人生才算圆满。想到自己这也算是完成了一个人生任务,青二十七便心情好得不知怎么形容。 御碑前静谧如昔,有一小坛子酒放在碑前,上面有字:“敬君一盏莫沉醉,许我半生杨柳意。”。 青二十七一笑,心道:“醉吟柳意,倒真是个有才情的女子。” 只可惜,世间相恋的男女并非每一对都能得到美好的结局。 青二十七收了收心,提起那小坛子酒来喝了一口,正宗的“梦西湖”,南承裕的最爱,可惜他是永远都尝不到了。 她不太相信“怨灵”的说法,如果怨灵真的存在,那这世上冤冤相报,要如何了结?可如果真的有呢? 那就去探个真切吧!青二十七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刚行一步,突地头顶有黑影如大鸟般扑下,在黑色的身影中藏着剑光一道,直刺左肩! 青二十七不假思索,酒坛脱手而出,砸向这意外一剑。 这剑来得好快,变招也快。 在酒坛破碎声中,那人剑花点点,竟是拨动酒坛的碎片,将那些碎片当成暗器向青二十七招呼,打得她左闪右躲,甚为狼狈。 青二十七的“软红十丈”乃是长兵器,在这等场所不好施展,于是边闪边有意识地向空旷处急退。 那使剑之人亦不笨,不等着地就连绵进攻,不让青二十七离他太远。 青二十七有些焦躁,然而偷袭之人还未完,说时迟、那时快,又一道黑影从斜地旁出,向她脚边滚来,一靠近她,立即出刀,那刀短如弯月,准确无比地跺向青二十七的双足。 比起头顶之剑,这脚下之刀来得更加凶险,旋身、翻刀、挥斩,一气呵成。 青二十七无法可想,拧身跃起,整个人呈横行之态;与此同时“软红十丈”已出,卷向不远处之树干,借此势以他们想不到的角度斜飞,堪堪躲过这一场夹击。 此二人一击不中,竟然没再动手。 青二十七定睛一看,使刀滚地的是镜湖水寨寨主许立德,使剑如鸟的却是师爷伍加国。 这两人看起来尊卑有别,尤其是许立德踩伍加国像踩一条狗。 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进攻时配合默契。 许立德皮笑肉不笑地道:“若非如此一试,我竟不知解语轩的青衣堂堂主唐青衣,竟然变成了青龙五桥工地上的穷苦书生符天竹!” 原来,他们并非真想向青二十七下杀手,此来是为了确认她的身份。 青二十七在青龙五桥工地故弄玄虚搞出来的事,自然不会被镜湖水寨的眼线看漏了。 她的神秘莫测他们无法掌握,便直接上报到最高层。 而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量,最高层的人物竟然决定亲自来见她。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七日,面对许立德,青二十七坦然地说道:“许大寨主见笑了。” 许立德说道:“我原想近日内上临安专程拜访,彼此交个朋友,想不到青姑娘这般不给面子。我倒想请问,镜湖水寨可曾得罪过你们解语轩不成?” 青二十七:“我解语轩向来就事论事,没有针对镜湖水寨的意思。” 许立德冷笑道:“是不是针对镜湖水寨,我镜湖水寨都无惧于解语轩。好歹相识一场,我希望姑娘在今日内离开绍兴府。” 青二十七一怔,笑道:“若我不离开呢?” 许立德叹了一口气道:“唉,青姑娘有所不知。我们绍兴府,乱啊。山贼既多,鬼祟不少。据说前段日子,左近柏子庄闹鬼,死了不少人。” 嗯? 青二十七抬眼看他,那张肥脸很是狰狞,但却是恐吓而非叙事。 她无法从许立德的话中判断柏子庄之事是否镜湖水寨所为,试探道:“是鬼还是人,许大寨主不比我清楚?” 许立德道:“柏子庄的事,是鬼还是人所为,不关我事。不过呢,我提醒青姑娘,可不要一个不小心,卷了进去,由人变鬼。” 说着,瞄了伍加国一眼。 伍加国忙道:“青姑娘如果即刻离开绍兴府,那一切好说,镜湖水寨自然会像对待汗青盟一样,逢年过节,彼此走动。 “如此,青姑娘便是促成双方关系向良好发展的关键一节,我们镜湖另有谢礼。如若……” “如若我不离开,那你镜湖水寨就要举全寨之力,将我灭口于此?我唐青衣休想生离此地了?”青二十七冷笑,不等他们回答,直接地抛出她的疑问:“许大寨主,我想请问,你在帝陵外围挖什么宝贝呢?” 许、伍二人完全没想到青二十七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不由都愣了一下。 青二十七继续说:“且让我猜上一猜,是不是有位高人来到此地,对你说这帝陵外围的某地,有重宝埋藏? “当年刘豫挖巩县帝陵赚大发了。巩县帝陵地深十丈,而绍兴帝陵,民间私称为‘攒宫’,即所谓攒集梓宫之地,地深不过一丈而已。 “十与一之距何其之巨也!你若在绍兴帝陵挖宝,其难度岂非只有刘豫挖巩县帝陵的十分之一?而就算所得也只有其十分之一,那对你来说也是不可计量的巨款。 “高人走后,你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个主意。那就在帝陵附近的青龙河上建善人桥,名为建桥,实为掘陵敛财!赚了名声又赚钱,如此两全其美的好计,你怎舍得不用! “想必,为你马首是瞻的南副寨主在执行此计时,便心有困扰。他明知不该又不愿出卖你…… “直到,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思想有变,说道要去告发你。你生怕事情败露,于是先下手为强! “只是许大寨主,你可曾想过,南副寨主若非一心求死,你哪里就能轻易地杀他而不留把柄?” 青二十七一路说,他二人脸色愈来愈白。 还是许立德先恢复了过来,叹道:“唉,青姑娘大好的人才,真是可惜了,居然如花年纪在绍兴府香消玉……” “殒”字未出,一刀一剑,一下一上,几乎同时扑向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亦不示弱,长鞭击地,啪啪作响,还未攻出一招,只见许立德身后一道灰影,拳风过处,激起冷冽劲风。 许立德不敢无视,回身应招,而伍加国亦强强变招相救—— 就在这一个照面下,那灰影已从他二人之间穿了出来,一把抓住青二十七手臂。 青二十七看见他那银色面具,心中一喜,也是一惊;紧绷的身体却自然放松了,任他拽着自己离开此地。 “肖留白,你怎么会来这里?”和肖留白在山里奔走是件颇累的事,青二十七终是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 肖留白没说话。 青二十七觉得他很好玩,嗔道:“我很久没和人打架了,筋骨痒痒的,你干嘛拉走我?难不成你想陪我练个手?” “呼!”肖留白居然真的一拳轰向她的门面。 青二十七吓了一跳:“喂!不是吧,你来真的啊!” 银色面具下露出的坚毅下巴似乎没那么尖锐了,青二十七不由地想像,他是在强忍着笑。 无论如何,在这鸟不拉屎、没半个熟人的地方遇见所谓故知让人感觉特别好。 青二十七倒是忘了她和他实在是连句话都没正式地说过,面也没正式地见礼过。 谁让这是个戴着面具又几乎不说话的人呢? 青二十七,真是喜欢在临安的那些深夜。 彼此没有什么表示,他们默默地在长街缓缓前行。 他想他的事,她想她的事;直至天欲拂晓。 而后一礼而别。 “他们有埋伏,你不是对手。”肖留白简洁地说,他的声音毫无感情,冷冰冰地。 青二十七蛮高兴他与她说话:“我才不怕呢!没打过,难道你说我打不过,我就真打不过了哦?这不算!” “话真多。”银色面具下的下巴弧线又紧了。 青二十七:“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你来做什么?” 他有话,却不说,只留下一句“小心”,便飘然远去。 青二十七始终不明白肖留白到底属于哪一方。 她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就像她也不想伤害他一样。 即便有一天,他们真的站在敌对的两方,青二十七想他们会刻意地避开彼此。 这是可能的吗? 他找到她,这是否意示着青二十七的一举一动,都在某些势力的眼皮底下? 许立德的作法也很典型,利诱不成便封杀,身为前笔录人、现记者,人们都说青二十七他们手握舆论的生杀大权,何曾想过面对强势的对手,他们也是弱势群体呢? 青二十七单身在此与危险人物见面,是否真的过于托大了? 仰头,时已过晌午,雨后的阳光透过叶子斑斑点点地撒落。 青二十七有点挫败感。 刚回到青龙五桥抬土第十八组的工地,吴六斤像往常一样迎上来,却没有往常那般热情自然:“符……符公子,听说你要到开山一组去了?” 青二十七被他这声“公子”噎住,说道:“六斤哥,你还是叫我符兄弟吧。开山一组也不是多好的去处,怎就让你我生分了?” 吴六斤说:“符公子别瞒我了,您设坛做法请神仙、驱鬼救人的事,全工地都知道了!吴六斤这双招子虽混,可一早就看出来,您定非常人哪……” 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青二十七却出戏了。 木然地看他的嘴一张一合,她知道,乡野村民最爱就是这种传奇故事,她无法左右,只能任自己成为绍兴府的一个传说。 礼貌地等吴六斤说了个够,青二十七与他道别,去山中找到沈志达。 她想尽快开工,解开那怨灵之谜。 她不信邪,可万一这邪真的存在呢? ………… 雾气缭绕,青二十七将身子潜到水里。 自从假扮符天竹,她就没有好好地洗过一个澡了。 这水温热适中,浑身浸在水里,就像是沉溺温柔乡。 多日的劳苦工作以后,她的皮肤就像树皮一样干燥粗糙,现在它正贪婪地吸收水分。结成块块的头发在水中散开来,还原出乌亮光泽。 心里有微喜。 这几天装符天竹装得太久,她几乎不是自己了。 可她还是喜欢自己,喜欢自己是那个时时发呆走神的小女子。 脚步声近。 青二十七吓了一跳,是谁? 浴桶之中无处可躲?她急憋一口气,把头也埋到水中,希望来人没发现这屋里原来就有人。 顿时,世界变得隔阂,青二十七从水中看出去,屋顶全部变形曲扭,明明什么都听不见,可耳中却咣咣地生响。 一张温文的脸出现在头顶,他俯身对她微笑,有点疲惫有点宠溺的眼神。 她那么,那么想念他的目光他的笑,她想要从水里出来,她想要他拥抱自己,可是她不能,她不能…… 她讨厌情绪被另一个人左右的感觉…… 她不想变得不是自己…… 毕再遇……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和这里发生的事有什么相干? 青二十七猛地惊觉,脚底一个踩空。 这不是浴桶么?为何变得这样深不见底? 四周蓝幽幽的,她双手乱抓,抓不住任何实体,双足乱蹬,也踩不到实地…… 青二十七的人飘在虚空…… 耳中咣咣,黑发四散挡住了视线,水却不停不停地灌进口中,灌进鼻子…… 她不能呼吸…… 她是要死了么? 第81章 不如归去 一惊而醒。大汗淋漓。 看看四周,青二十七发现自己人在青龙五桥的地道里。 回想上一件在做的事,是让工友们退了出去,留她自己在此地冥思。 这两天,青二十七住在开山第一组的工地上。 这里的条件原就比别的小组好,加之在沈崇信的交代下,工头为青二十七特地开辟了一处独间小屋,所以青二十七也就恢复了书生的打扮,不再像之前几天那样灰头土脸。 决定与沈崇信合作之后,青二十七就把脑海中的地图画了出来。 比对她脑海里的地图和帝陵附近的山势,青二十七和柏子庄负责地道挖掘的沈瑞商量着画了一个最近路线。 挖山掘道,没有人们想像中的随意,要定爆破点,要防止渗水,防止塌方——沈瑞和他的团队很专业,青二十七不用操心。 终于是到了现在的步骤:他们挖到了墓道外墙。墙由整块的大石板所砌,每块都大如桌子,石板之间有石榫头衔接,很整齐地出现在眼前,不知有多厚。 显然,他们已经很接近帝陵的外墙了。 青二十七让沈瑞暂时停下来。 因为她心中生起了一股无由的惧意,她不知道这石墙后面是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打开石墙,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她需要想一想。不料竟然睡了过去,而梦中还有水,还有毕再遇。 还好,只是个梦。 青二十七甩甩头,摆脱梦魇带来的心悸,盘坐地上,再次气运丹田,进入冥想。 思维进入冥想时,人体的各种感觉就会变得异常灵敏;习武之人莫不知此。 此刻青二十七的思维就像探路之兵,小心翼翼地穿过厚厚石墙,向内搜寻。 墓道乌漆摸黑,无甚异样。 思维化成的探测仪以青二十七的身体为中心,绵绵地向四周发射光线,又被坚硬的石块原样挡了回来。 只有一缕,投向墓之深处未能回来,却也像落于空处,有去无回。 是她错了么? 她仿佛身处空洞,孑然旷野,忍不住回身想逃,却又逃无可逃。 是,世上除她一人外再无其他,她逃到哪里又有何意义? 不知冥想多久,毫无结果。 那么,就铁了心破这道墙吧! 此念一起,青二十七渐渐收回精神之力。 然而就在这将退未退之时,墓道深处传来一声重重呻吟! 青二十七倏然一惊! 体内气息顿时全乱!一股寒气在全身十二主经中乱窜! 青二十七内力一般,练的是纯正内功,自上次在夜的手中重伤,毕再遇所教的运气之法又极为好用,所以从未有过走火入魔的事儿。 那么现在,她是在走火入魔么? 越是心急,就越是收拾不了乱走的气息。 青二十七一边强要压制,一边却听得“咣——卡,咣——卡”的声音一步步靠近,似乎是什么人拖着脚链在深深的墓道中走来走去…… 是朱漆脸么? 这世上果然有怨灵么? 如果是人,怎么可能在地底下活了上百年? 涔涔的冷汗渐渐湿了后背,青二十七浑身僵直,无法动弹,眼看就要任那乱窜的寒气冲破经脉…… 忽地,一只手掌搭在她的肩膀,柔绵的内力从那只手缓缓传出,渡入她体内。 青二十七心中一喜,不敢错过机会。摒弃杂念,随着那股内力的引导,慢慢把乱窜的内息收回丹田。 良久,终于到了四骸皆静的境地。 青二十七睁开眼一看,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张口结舌:竟然是石飞白! 石飞白?! 他依然穿了一身显然料子上等的白衣衫,依然无比热爱地观赏着自己那双无懈可击的手,眨了眨眼说:“小青,注意点!你的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呃…… 也许青二十七应该习惯意外不断地出现。 因为,意外确实是一直都在不断出现。 山林青青,石飞白立于石上,翩翩白衣仿佛不在凡尘。 他丢给青二十七一个竹筒,竹筒里全是陆听寒这些日子寄到解语轩的信。 他这时候给她这些信有何意义?她也不可能在他面前读信啊? 于是青二十七问:“你给我这干嘛?” 石飞白说:“给你看信呗!” 青二十七以为是陆听寒有事,一惊,急急翻了翻。 嗯,他挺好,只是说想她。 青二十七:“你吓我。我还以为他出事。” 石飞白笑吟吟地道:“啊哟小青,你真是铁石心肠,你没见他一直让你去找他?你居然视若无睹,好没良心呢!” 青二十七脸上微红:“好啊!你偷看我的信!” 石飞白:“不用偷看都知道啊!你在这里瞎转,就不怕他哪天一个想通了,和别人跑了?” 青二十七:“这不关你的事吧?你到底来做什么?” 石飞白:“你真不去找他啊?” 青二十七一怔,细嚼他的真实意图,不由奇怪:“你这是让我离开的意思?” 石飞白把几乎透明的手迎向阳光,真是一双美得无懈可击的手。 然后他叹了口气,转头过来盯住青二十七:“你不要往下查了。此事到此为止。” 石飞白漂亮的脸上极少有这么严肃的神情。 这是为什么?她刚刚要触及到秘密的本原,为什么让她离开? “给我理由。”青二十七回视石飞白的目光。 青二十七是有点儿畏惧此地、此事的进展,但是那不代表她想就此放弃。 要她放弃,必须给她一个理由,而且是非此不可的、天大的理由! 石飞白在青二十七的逼视下退了回去,低头想了一想,方道: “因为,因为还有一件很大的事。你要么做这件事,要么做那件事。你又不是小暮,我才不信你有分身的本事。” 青二十七:“别的事,让别人做去。我不想半途而废。”石飞白拿出陆听寒的信,不就是要诱她回去么?她倒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本事诱她! 石飞白:“你难道不想听听另一件是什么事?” 青二十七一怔。他这是什么意思? 石飞白:“小青,最近几天呢,梅二跑到泗州去了。” 第82章 去,前线! 泗州?梅沁去泗州做甚?青二十七狐疑,心中隐隐发慌。 石飞白:“她去查《孤石》的作者,那位都监大人家的小姐。” 《孤石》的故事,那对愤而投江的父女……解语轩《新闻》借以取得对《武林快报》之初捷的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 梅沁去查《孤石》?她为什么怀疑?她在怀疑什么? 青二十七呆住,犹如掉进冰窟窿。 她从来不曾质疑过这幅绣品、这个故事的真实性;那只是因为,那是毕再遇告诉她的,是暮成雪告诉她的! 她相信他们,固而从未怀疑! 她为那对父女而唏嘘,她并不以为那是利用! 冷意袭来,青二十七禁不住浑身发抖。 “这个故事,未免来得太巧,太完满了吧!”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嘲笑她的后知后觉。 然而,它真的是假的吗? 他和她,真的卑鄙至此,连她也一并瞒过? 如果真如此,她又算什么? 石飞白瞧着青二十七,眨了眨眼,似乎想要印证什么: “这事很大吧?不比你正在查的事小吧?所以呢,小暮说了,你自己选择啊,看要管哪一摊的事,都随你。” 石飞白带来暮成雪的话,说,让她选择。 是的,暮成雪说“都随她”。 然而暮成雪分明笃定了青二十七的选择,因为青二十七没有选择。 青二十七惨烈地笑了起来,她的弱点被暮成雪稳稳拿住,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比暮成雪更了解她又下得了手。 她死在暮成雪手上,亦无怨无悔了! 青二十七摇摇头,笑着退后。一步、两步……然后发足狂奔。 她只能走,只能把绍兴府,把好容易重塑起来的那个“自己”远远抛于脑后…… 她到底是谁?她的前路又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真的想知道? ………… 数日后的开禧二年六月十日,青二十七策马走在去往宋金两军交战前线的路上。 她很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因为目的地确定,你所要做的事,就是不断地奔向它、奔向它、奔向它。 不用考虑,不用选择。 于是就有许多的时间用来思考。 楚乐一总是说青二十七想太多,他说人类一思考,佛祖就发笑,所以佛祖一定很希望拉青二十七入伙,这样他就可以笑口常开、一笑解千愁。 是这样的么? 也许。 想的确是件徒劳的事吧,想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想,只能令自己束足不前。 青二十七不愿自己束足不前。可她不得不想。 开禧二年六月,金宋两国交战于六合。 你来我走,你走我来,百里之内,但见兵戎,无有人烟。 青二十七单身一骑,行走于布满焦草断箭、血痕尸首的战地路上。 她为什么要来?她回去临安质问暮成雪不就好了么? 一路上,青二十七无数次问自己。 是因为她想见毕再遇,还是因为她怕见暮成雪? 青二十七说不清。 也许,两者皆而有之。 站在一处明显刚刚战斗完不太久的空地前,青二十七看看天空,乌鸦哇哇地盘旋,不时地俯冲下来,落在还未来得及收拾走的尸体中啄食。 人生一世,无论卑微尊贵,一死又如何?在乌鸦眼中,都是今天的午餐而已。 她叹了一口气,摸摸包袱中那管装信的竹筒。 石飞白问她怎么就不怕陆听寒和别人跑了。 她怕么?有一点。 她想起陆游与唐婉,想起南承裕与赵蓓,想起柳毅然与沈醉吟。 在别人的故事里,她体会到一些爱情的意味。 她很清楚,如果她与陆听寒在一起,他们会很开心地白头偕老。 这不是因为她被陆听寒感动,而是因为每当想要逃离的时刻,她第一个想到的人都是他,是他定然会给她的安稳与安心。 她只是需要时间。他们需要时间。 她需要再想一想。 乌鸦的怪叫把青二十七从杂乱的思絮中抓回来,有人来了。 是金兵。 他们赶走乌鸦、收拾尸体,一个个垂头丧气。 这么说,宋军胜了? 有个金兵忽然嚎啕大哭,凄厉的声音直冲云宵。 从他的哭喊中,青二十七知道他是在哭自己死了的亲弟弟。战争本自残酷,金军宋军,何曾有异? 他的哭感染了旁人,顿时哭声此起彼伏,不是在哭兄弟,就是在哭叔伯。 有位领头的军校见止不住手下人情绪崩溃,拿起鞭子就往他们身上抽。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哭得就更起劲了。 终于,那军校也蹲下来,大哭道:“你们以为我不难过?我不伤心?可是有什么办法!我们怎么就么这倒霉,做了排头兵!我们怎么就这么倒霉!遇见了毕再遇!” 毕再遇? 青二十七心中一喜,又是一紧。 她当然知道,在战场上的他,是最有魅力的他。 但一上战场就只知搏命的他,又叫人那样担心。 六合之战始于前日,宋军斥候来报,金军兵趋六合,威胁扬州。 六合有“京畿屏障”之称,向为兵家要地。 此前毕再遇自泗州退守楚州已有一些时日。知得金军前来,主动请战迎击。 他此时的顶头上司是丘崇,丘崇自坐镇扬州,严防死守,自然最怕扬州出事,毕再遇以“战神”为号,他要出头救扬州,对丘崇个人来说,自然是千好万好。 可又担心顾此失彼,万一毕再遇一离开楚州,楚州就被金兵突袭,他对上对下都不好交待,若官位再受此牵连,那就大好变成不好了。 毕再遇为解丘崇后顾之忧,用兵断金军粮草,以实际行动回应了质疑,终得允令,率军前往六合。 一时间,宋金两方一南一北,皆奔六合而来。 毕再遇定下速战突袭之计,领了最精锐的卫队连夜急行军,神不知鬼不觉地驻进离六合二十五里的竹镇。 (ps:这几章的内容部分借用史实,小说加以演绎,时间与地点多有改动。如金军围六合,在开禧二年十二月;毕再遇计退金兵,也是在六合,等等。 此后胡说八道编的会更加多。嘿嘿。) 第83章 一舞恸城门 金宋两军皆盯住了军事重地六合,均欲夺城占地,占据战略高度。 毕再遇更是连夜急行军,不日先到了六合。 金军先锋虽也不慢,却不及、且未料毕军来得如此之快。 他们依计划到达竹镇时,见城外安静无人无兵,还施施然打算安营扎寨,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继续前进,拿下六合。 何曾想,才近城濠,头顶上响起一声暴喝:“放箭!” 顿时之间,万弩齐发,箭如雨下。 事出突然,金军慌了手脚,竟然一时忘了要逃,来不及拿盾去挡的人直接被箭钉于地上,手脚抽搐了几下,方才死透。 这还没完,就在金军集结起来抵挡时,城门中突然间冲出大队宋兵,城头上“毕”字大旗尽举。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毕将军来了!” 于金人来说,“毕将军”三字等同于“大魔王”,不等毕再遇真人现身,被吓破了胆的金人不及分辨真假,立刻回身就跑。 一人跑,千人跟,金军的先锋官束缚不住手下,竟然就此全军溃逃。 毕再遇率兵追击数里,才鸣金收兵,留下金兵尸体不知庶几。 开禧二年六月十日,青二十七所站立的地方,就是毕再遇军与金军战斗的最后战场。 那么,我离你不是很远了呢!青二十七想着,有无由的惆怅。 脚下的地皮突然间抖动起来。 这与数日前她在绍兴府青龙山御碑前感觉到的震动不同。 那次的震动是一阵一阵爆裂式的,而这一次,却是长久持续的、闷闷的、极有节奏的响动。 这响动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青二十七忙闪到一边,藏于树后。 天上的乌鸦适才还在探头探脑,现在却飞得远远的,而那几个收拾同袍尸体的金兵停住了哭声,直起腰来,呆呆盯住那声响传来的方向。 渐渐地,能听出那是马蹄声、踏步声、兵器触地之声。 终于,山脚处先是闪出一对旗帜,然后是两对、四对、八对,刹时间,这山谷中旌旗蔽天,被大批金兵填满。 有个金兵的将领看到己方的败军依旧傻站,长枪一伸,“啪”地将那军校摞倒,更不回头,竟是旁若无人地去了。 许久许久,这连绵的军队像河流一样经过身边,仿佛怎么也走不完。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渐渐地那隆隆的声响,终于如同他们来时一般,又整齐划一地去了。 那收拾尸体的军校等人显然也如青二十七一般,这才回过神来,对着那远去的方向咒骂: “他奶奶的,不就是纥石烈子仁的手下!都是兵,都是要死!谁又比谁高贵!他妈的!” 纥石烈子仁是金国名将,他来了,那就代表着金军的大部队来了! 金军的大部队来了!而毕再遇既然是急行军,带的人马肯定多不到哪去。 青二十七突地惊觉:毕再遇……你可曾做好准备? 不行,我得快去报信! 青二十七一咬银牙,扬鞭驱马,一路前赶,越到金国大军的前头去。 狂奔十数里后,一位小城出现在眼前,正是到六合的必经之路:竹镇。 竹镇很小,它毫不起眼地点缀在大陆上,若非是兵家要冲六合的前站,它可以被所有人忽视。 所以也难怪金军先锋先前对此城视若无物,以为六合手到擒来;岂料被毕再遇率军打了个当头棒喝。 此刻的竹镇极为安静,偶然有飞鸟经过,亦只是缓缓而动,仿佛不知大战将近。 城门洞开。有一个人,怀抱双刀,坐于城门之前。 毕再遇。 他未着战甲,穿的是一身青色长袍,平日紧束的头发也松弛地放下,风吹过,发中的几缕银丝忽隐忽现。 如她初见的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青二十七几不能呼吸,就这样,远远地远远地看他。 他依然在豪气中带了三分疲惫。 你是有多累?你为何要负担这许多许多? 地皮的抖动再次惊动了青二十七:他们来了! 她跑上前去,跑到他面前三丈的地方,却又停下。 她该和他说什么?说金军来了?说你和暮成雪是不是在骗我利用我? 毕再遇看见青二十七很是意外。 他抛下双刀站了起来,亦是向她的方向跑了两步又停下,然后方绽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小糖,你怎么来了!” 似埋怨,似欣喜。 小糖啊…… 青二十七才知,她想了再多,对自己说了无数的道理,亦不及这个人在自己面前亦真亦假的含笑一眼。 一念及此,不免灰心。 “既来了,就陪我唱完这出空城计!”毕再遇爽朗地大笑起来,豪气冲天。 青二十七一呆。 身后的地底震动愈来愈大声,金军愈来愈近,他,却孤身在此,说要唱空城计? 就在她呆住的这一瞬,毕再遇忽地趋近身来,他的眼睛,他的气息,离她这样近! 这是真的么?青二十七竟感到眩晕。 毕再遇用左手捉住她的右手。 青二十七禁不住一缩,想要挣扎,他却微笑了:“你这段都在忙什么?手都变粗糙了,不像个女孩子!” 青二十七很窘,又不愿就此示弱,便道:“你才皮粗肉厚!有脸说我么?” 是,他的手,握过刀、握过缰绳、握过旗杆……握过所有他想要一手掌握的东西…… 青二十七的心,跳得很快。因为他在轻轻地摩挲她的手心。 她想起了那个似梦非梦的夜。他躺在她身边,而她怎么也不敢醒来。 因为她知道,她醒来回应了他,他们之间就会不一样。 可是,她不要那样的“不一样”。 她不要成为他那些红颜里的某一个。 她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什么,她只知道,她不想在并不纯粹的爱欲中迷失自我。 ………… 金军的声响就在耳畔。 不用回头,青二十七知道他们已近在咫尺。 毕再遇用右手捉住她的左手。 她低下头,看自己和他的脚尖。 四手相握,如此美好,美好得让她暂时忘却了心中的那些凌乱。 然后他把她的左手,轻轻放在他的右肩。 青二十七不觉抬头,他依然在笑,他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可她不觉得他真有这么开心。 再然后,他放开她的左手,用腾出来的右手揽住了她的腰。 青二十七窘极了,不由自主地扭动身躯想要避开,他却愈加紧地把她圈在他身前。 这是拥抱么? 不,拥抱,应是彼此之间没有距离,不是这样,不是这样隔了一点点。 青二十七挣不脱。 毕再遇似乎对她的迷惑感觉好笑,他说:“小糖,你瘦了呢!你的腰,真是不堪一握。” 青二十七右手动弹不得,便拿起左手打他的肩膀,生疼,她说:“你才瘦,一把骨头!” 他呵呵地笑起来,仿佛这是个无比好笑的笑话。 他们旁若无人,仿佛不知身后大军到来。 为首的金军将领被这小城城门之外的一对男女惊住,令旗一挥,训练有素的金兵齐刷刷地停下,飞快地组成阵图,按兵不动。 毕再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对青二十七说道:“陪我跳支舞,好么?” 青二十七从未置身于这么多目光的注视,此刻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可就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毕再遇,他竟然让她陪他跳支舞?! 青二十七张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不会。” 毕再遇用稳定的手安抚着受惊的少女,轻轻地说:“很简单的,你跟着我的步子,我进左脚,你退右脚。我进右,你退左;总之我退你就进,我进你就退。试试!” 说着,将捉住青二十七右手的左手轻轻抬至近肩处,踏出一步,青二十七被他带着,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很好。再来……”毕再遇说。 他退了一步,手上稍微用劲,带着身体僵直的青二十七向前进了一步:“放松,跟着我的脚步便好!” 青二十七有点发痴,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好几步,一脚踩到他的脚背,他夸张地叫起来:“哇,很痛唉!” 青二十七更慌了,连着几步,全是乱踩,五步里倒有三步又踩到他脚上去了。 如此试了几番,渐渐顺了他的步骤,也忘了身后是有几万金军、几万双眼睛就盯着他们在这里一个教来一个学。 毕再遇见青二十七能跟上舞步,促狭一笑:“接下来,来个高难度的吧?” 青二十七:“我……” 一句“我不会”卡在喉咙里没说出口,毕再遇已将左腿贴住她右腿,腰肢一拧,带着她做了个回旋的舞步。 青二十七的裙角飞起来,整个人也像要飞起来。 他更不迟疑,右腿继续跨上,青二十七的脚步又乱了,他却就势把她的腰往他怀中一扯,她在这惯性中收不住,腰自然向后弯曲,只觉自己的头发跟着飞扬起来。 毕再遇又将青二十七腰肢轻扶,示意她直起身,她收势不住,几乎与他鼻尖对鼻尖。只听他微笑道:“会了么?” 她会了么?青二十七望出去,眼前一片模糊,心底却变得空彻,她身不由己,全然忘记自己应该怎么走,怎么踏,只是本能地跟着他,随着他。 仿佛他带她去向何方,她都心甘情愿。 在很久很久以后,青二十七才知道,毕再遇教她的那种舞,是一种不存在于那个时空的双人舞蹈,它有个名字,叫“国标”。 在另一个时空里,有一天,她在五光十色的舞池里乍然再次见到这种舞,眼泪突如奇来地充满了眼眶。 彼时,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哭泣。 彼时,早已沧海桑田,旧情不再,故人永隔。 可在竹镇,在当下,她却只能无助地跟着毕再遇的步伐;想要挣开,却怎么都挣不脱。 忽然间,隆隆的军甲之声再次响起。 青二十七一惊,毕再遇却用眼神制止了她的慌张。 他先将左手拿住青二十七右手,举到头顶,接着放开少女的的腰,拉住她左手,让少女的身体在他的控制下旋转,双手交扭,竟是将少女整个娇躯圈于怀中…… 一个人的忘我,两个人的默契。 竹镇城门,惊艳一舞。 隆隆的声响随之一滞,千万双眼睛盯着城前共舞的两人,傻呆呆地看了许久。 之后,金人首领似乎才从美梦中惊醒,鸣起收兵鼓,大队的人马就如他们浩浩荡荡而来一样,缓缓地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而去,就这么开了竹镇。 青二十七知道,这是金人对毕再遇的畏惧。 他们不惧他一夫当关,他们所畏惧的是他一人在前,却还有无穷无尽的圈套在后面等待。 金人没有猜错,这的确是个圈套。 这个圈套的名字,叫“空城计”。 他的有恃无恐,成功地阻止了多疑的金军。 敌军渐渐远去,青二十七和毕再遇的舞也停下来,相握的四手还未放开。 四目相对。 青二十七想要闪躲,毕再遇却突然紧紧地抱住她。 他抱住她,贪婪地吸着少女的气息,仿佛要把她整个人嵌进他的身体里。 青二十七感觉到他从内心深处渐次扩散而出的颤抖。 “小糖……”他喃喃地,在她耳畔道,“我毕再遇,实如腐尸一具。何其幸运……每见你,便似还有一息,未尝死绝……” 青二十七不能自己,亦无法回应。 在这一瞬,她知道自己已触及到毕再遇隐藏极深的刻骨孤独。如银瓶乍破,如闪电劈云;而她,而她竟然害怕得想要转头狂奔逃离! 叶公好龙,不外如是。 终于,他放开她,黯然无言,当先而去。 她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注:空城计,草船借箭等故事因《三国演义》而为人熟知。不过历史上诸葛亮从来就没有使过这些计策,反倒是毕再遇真的用过。罗贯中是元末明初人,取前人之事安到自己小说人物的身上,也不足为怪。 对啦,对于金手指开太大的诸葛,我始终喜欢不起来。还是我们贼操最好了。其次“曲有误”的周郎也是可爱可爱哒。) 第84章 纵我不往 金军大军到来,以竹镇的地势和规模,根本就不可能守得住。 毕再遇和他的突击队赶至竹镇,本是为给金军一个下马威。 他们也做到了这一点,却不料金军主力纥石烈子仁军随之到达。 为了拖延时间,让部下们顺利退回六合报信,做好守城准备,毕再遇只身留在竹镇施“空城计”。 也许他也想过,万一用计失败,他会被千军万马淹没,身死疆场吧? 也许青二十七的到来让他有意外之喜,也许是因为刚从生死门中打过一个滚,他才在某一瞬间将心扉打开。 他打开紧闭的心扉,想要她进来。 可是她却临阵逃脱了。 而他,也后悔了自己的一时情动。 开禧二年六月十日,他与她分了开来,仿佛从未有过那城前一舞。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竹镇,他的背影从充满疲惫到越来越是笔直,青二十七知道,戴着无畏无敌面具的战神毕再遇回来了。 而她,青二十七,小糖,唐青衣;也随着毕再遇的回来而回来了。 敌人早已远去,留下不过空城一座。 她与他,便如隔了一整座空城,无有人烟,无意填补,注定被弃。 这是她的放弃,也是他的放弃。 青二十七所能确知的是,弃城固然遗憾,而她绝不后悔。 “你想我,也不必如此舍生忘死地来见我呀?”毕再遇终于放慢脚步,等青二十七赶上他、与他并肩而行,戏谑地道。 青二十七撇嘴道:“是啊是啊。我想死你了,我想你想得头发都要白了!” “别!别!”毕再遇笑了,“朝如青丝暮成雪,那可不是你。至于想我想到快死……我可不想与死女人交往哟!” “这样。”青二十七亦笑,“放心,我若真想死,必拿你垫背!” 毕再遇:“你这是在和我约定生死相许了么?” “你就想吧!”青二十七瞪了他一眼,吃吃地笑起来。 玩笑话一直延续下去。 如此甚好,他们说的没一句真话,也没一句假话。 回到六合城内毕家军的军营,已是夜晚。 青二十七在毕再遇的大军中呆过一段时间,有不少故知,这些人里自是少不了许俊、彭法等。久别重逢,自是有一番感叹唏嘘。 所幸他们还在残酷的战事里好好活着,可也有一些人,却是永远地再也见不着了。 亦喜亦悲的见面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上当的金军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毕再遇说要去大帐点兵,青二十七表示想跟他去,他却把她赶走,让下属安排她的住所。 青二十七拧不过他,只得乖乖听话。 待安顿下来再去大帐中找他,他早已人影不见。 她想去找许俊说话,也扑了个空。 垂头丧气地回住地路上,却遇到了彭法。青二十七喜道:“彭大哥,怎么就你在!” 彭法笑道:“怎么,很失望?” 青二十七嗔他:“连你都没见到,那才是真失望。” 彭法:“少来了,你是来找毕将军的吧?” 青二十七脸上微红:“你们我都想找啊——不过,这大半夜的,他去了哪里?” 彭法哈哈一笑:“当然是去骚扰骚扰金国小崽子们了!” 青二十七“哦”了声,想像毕再遇在战斗中的风彩,不由眼睛闪闪亮。 彭法暗中摇了摇头,换了话题道:“青姑娘这两个月不见,出落得越发漂亮、越发利落能干了。” 青二十七的脸更红了:“彭大哥干嘛笑话我。” 彭法正色道:“你这可冤枉我了!你哪个耳朵听见我是在说笑话了?我说的是真的! “解语轩有特供我们毕家军《新闻》的!哪一期《新闻》不是被传到快烂了才罢休?为了给不识字的弟兄说《新闻》,我这嘴皮子啊,都快磨破了!” 那么,她在做些什么,毕再遇也都是知道的了? 青二十七笑笑:“彭大哥舌灿莲花,《新闻》再无奇,经你一说,也变得有趣了呢!回头我和我头家说说,封你作杰出通讯员好了!” 彭法大笑:“青姑娘口中总有新鲜词儿。我哪有这本事,是你们做得好!” 青二十七认真地道:“彭大哥莫要谦虚。‘带汁诸葛亮’这词儿可是你发明的!当时听说,我还与我头家说,彭大哥真是个人才!” “带汁诸葛亮”是彭法给毕再遇前任上司郭倪的雅号。 此人常年一把羽毛扇,自比诸葛亮;可打了几个败仗以后,便整日对着清客流泪叹息,彭法便送了他这个雅号,并写在给《新闻》的供稿里。 这雅号一出,郭倪其人的形象跃然纸上,上至天子朝臣、下至庶民走卒,都觉得独到又毒辣。 其后郭倪被撤职,虽然根本原因是打的败仗太多,但与他这雅号传遍天下,舆论大哗亦非全无关系。 两人谈谈说说,青二十七终是有些心不焉。 彭法忽道:“青姑娘,你别嫌弃彭大哥,我可一向当你是我亲妹子……” 嗯?彭法为什么说这话? 青二十七一怔,忙道:“我也当彭大哥是哥哥,彭大哥,可是有话要对小妹说?” 彭法盯住青二十七眼睛:“你既然也将我当哥哥,那哥哥说一句造次的话,若是说错了,妹妹也别往心里去,可好?” 青二十七点点头。 虽然猜到彭法接下去要说的可能是什么,但他诚恳的态度却很打动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无父母也无兄弟姐妹,如果真有这么个哥哥,岂非很好? 彭法也不客气了,说道:“妹妹直接地拒绝许俊兄弟,我很欣赏妹妹的果决。不过,对其他人,最好也果决一些。这样,是对妹妹好,也是对别人好。” 青二十七低下头去,她,何尝不想果决? 她无法同彭法解释什么,只是轻轻地道了声:“我知道的,谢谢彭大哥。” 想了想,终是不甘心地鼓起勇气问道:“彭大哥跟毕将军相识有三年时间,也与毕将军相知甚厚,你可知道……毕将军的夫人是如何去世的?” 彭法一怔,想是没想到青二十七会问这个,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斟酌了一下方道: “毕将军的夫人去世很久了,一早跟从毕将军的人,走的走,死的死。所以,现在军中没有人知道详情。 “我么,只有一两次在毕将军酒后听他提过一两句。”说到这里,彭法停下来,打量青二十七的神情。 青二十七尽量装得自然,说道:“我也是只听人说过一两句。我听说……毕夫人逝于十年之前,且是因为忧心过度而去世的。 “你说,当时两国大战事未起,边界之间只是小有摩擦。毕将军虽未得志,可也无有刀口舔血之忧。得夫如此,有什么事能令她如此忧心呢?” 彭法迟疑道:“这,大哥我也不敢胡乱揣测。我听说毕夫人的父亲是位军人,但她本人却是身子柔弱,并无半点将门虎女之风。” “不过如若这样,他二人倒也是门当户对了。” 毕再遇的父亲叫毕进,是岳飞的部将;如果毕夫人之父也是军人,那两家联姻,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青二十七算了一下道:“毕老爷子老年得子,毕将军又如此出色,真是老怀可慰了。” 彭法赞同道:“不错。可惜是奸臣当道,毕将军蹉跎多年,在此次北伐中才……” 话音未落,城墙上号角声起,彭法忙中止了原来的话题,喜道:“毕将军回来了!咱们一起看看去!” 青二十七跟在他后面去迎接毕再遇。 夏季水气升腾,雾气中的人和物,无不飘飘渺渺。 毕再遇一身血地破雾而来,发现是青二十七相迎,加快了步伐,一边朗朗笑道:“小糖,你不好好歇着,又瞎担心了吧?” 青二十七一涩,竟不知如何作答。 她看不清他,怎么也看不清他。 所以每向他靠近一步都觉得害怕。迷雾中是什么呢?或者这根本是毒瘴? 开禧二年六月十日,毕再遇亲自率兵夺取六合城东的一座桥,攻击金人后队,金人愈是见“毕”生疑,不敢妄动,而宋军也占据了一个桥头堡。 六合守城战拉开序幕。 毕再遇虚实结合的几番布署,为六合守城之战争取了一天的时间。然而金军还是在六月十一日晚,趋十万之兵,把六合围成铁桶。 局势如此,青二十七怎么可能以私事去叨烦毕再遇? 她这么一想,便坦然城中,觉得那些事再也不是困扰她的问题了。 只是难免自嘲:她真是个会自我开解、会延迟痛楚的人,对吧? 身在战局,不可能置身事外,青二十七见不得大家在前方拼杀,她却在躲在城中,几次主动请缨。 但毕再遇拒绝了:“女孩子就女孩子,不要管打打杀杀的事。” 他见青二十七委曲,想了一想道:“那,帮我一个忙吧?” 青二十七很高兴:“说吧!什么事!我一定完成,包你满意!” “这样啊……”毕再遇微笑着,“那,帮我缝几件衣衫好么?” 青二十七一怔,有些儿迟疑。 毕再遇立即说:“不乐意?那我让别人帮我缝去!” 青二十七生气地道:“缝就缝呗,什么大事!你以为我不会啊!”心中却腹诽,自己竟然被他大材小用了。 毕再遇笑道:“谁知道你会不会!你那双手,见你拿刀拿剑,拿笔拿软红十丈,可没见你拿过缝衣针。” 青二十七剁脚道:“哼!让你小看我!”终是受不得激,担下了这活。 只是,她从未给别人缝过衣服,现在却要为毕再遇缝,这每一针每一线,都有百般的滋味在心头。 她拿了他的青袍来做衣样子,先是拆成片,再依样剪裁,密密缝好。 手指在他的衣服上抚过,想起那天的城门一舞,很是黯然。 青青子衿,悠悠青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她也有一两次去城头张望。 金人十万之兵,先前见到,都是长条状流动行军,此刻在六合城外摊开,密密麻麻,蔚为壮观。 六合城东有濠水经过,金军主脑纥石烈子仁就在濠水边驻扎,这两日虽围了六合,却还未进攻。 毕再遇在前日攻下的桥边扎下堡垒,以此布防。 这一整天,青二十七都在缝衣服,直缝得腰酸背疼。 她捶了捶老腰,走出大帐才发现时已傍晚,而帐外有兵士正把一捆一捆扎好的干草运上车子。 她不觉奇怪问道:“你们这是在作什么?” 一个小兵答道:“青姑娘且看着,毕将军自有妙用!” 什么啊,全把他当神了! 怕是他让去做再奇怪的事,这些人也不会有半分怀疑吧? 青二十七腹诽着,看到彭法经过,忙一把拉住:“彭大哥要去哪?” 彭法一向是管后勤为多,想必知道这些兵士在干嘛,这会儿偏神神秘秘地不说,只道:“毕将军吩咐的,我照做罢了!” 青二十七赌气道:“都不说是吧?玩神秘是吧?那他在哪你总知道吧?我自己问他去!” 彭法笑道:“哟,大战在前,青姑娘你可别乱跑了,万一有个闪失,让我们这些大男人的脸往哪放?……” 见青二十七真是有点生气,道:“好了好了,毕将军在城东桥头堡。可别说是我说的!他不喜欢在战场上看到女人……” 青二十七的脸色愈发阴沉,彭法不敢再逗她:“别生气,别生气。跟我来罢,我带你去找毕将军!” 六合城东的桥头堡。毕家军在此扎了篱栏屏障、箭塔望台。 开禧二年六月十二日傍晚,青二十七独自在望台向不远处的金军眺望。 他们也是战争中的强手,不到两天的功夫,在濠水中用沙袋、水柜筑起河坝拦住河水,一看而知是想用水攻。 敌方兵众,毕家军无法杀到近前,彼此只能以弩箭相对。 而金军显然善于此道,在毕家军的不断骚扰之下,竟然硬是把河坝筑了起来。 夕阳渐渐落下,天边的红霞却依然迟疑未褪,如中毒时潮红的脸,有诡异的美丽。 第85章 子非鱼 夕阳如血,四周静谧。 青二十七深知这是大战前的平静。 有时候,她真恨不能投身于此,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样便能少却人生几多烦恼。 “你知道这条河是什么河么?”毕再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青二十七回头,看他的脸,在红霞的映照下,他有点疲惫,可是意气风发。 她回答说:“是濠水。” 毕再遇笑了笑,点头道:“对,是濠水。我们现在正在濠水的桥上,也可称为‘濠梁’了。” 青二十七细辩他话意,终是想起了那个典故:那是《庄子*秋水》里的一个故事。 说的是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与惠子一道在濠水的桥上游玩。 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鱼儿如此从容地在水中游动,真是快乐啊。 惠子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你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是快乐的?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你不是我,怎会知道我不知鱼是不是快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鱼快乐与否,同理,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不会知道鱼是不是快乐,这样逻辑就完整了。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按你的逻辑,你问我,你怎么会知道鱼是快乐的,若非你知道我知道鱼是快乐的,怎么会问这句话?至于我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我可以告诉你,我在濠水桥上就知道鱼快乐了。 就是这么个故事。而此地,正是“濠梁”。 毕再遇见青二十七会过意来,念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 青二十七不懂。 他深邃的目光里有千言万语,却不肯明说,叹了一口气道:“越俎代庖,实非我愿。也许有一天,你会记起我此时此地,曾对你说过这句话……”他停住。 青二十七还是不懂。 毕再遇把目光从青二十七身上挪开,续道:“我只希望,彼时彼地,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怪我。好么?” 他的话,好奇怪。 青二十七为什么要怪他?他何尝欠过她? 即便,即便她的沉沦和退却都痛彻心扉,可那也是她自己的事,都是她自己不好,是她自己不好,是她不够好,与他无关,全无关系。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青二十七和毕再遇亦淹埋在夜色里。 毕再遇最后说:“走罢。明早上,有一出好戏等着金国小崽子们!” 青二十七看不清他的脸,可她又何尝需要用眼睛去看?想都不用多想,就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豪气。 开禧二年六月十三日,黎明时分,桥头堡突然鸣起震天战鼓,在微明的天色中,不知有几千的宋军向金国的阵营掩去。 金军常吃毕家军奇袭之亏,早已是惊弓之鸟。此番作为,又极似毕再遇的作风,慌乱之下,开闸放水。 积了几天的濠水滚滚而下,河面上迅速飘起“浮尸”,金军这才发现,这些轻易浮起来的东西,压根就不是人,而是穿着衣甲的草人! 他们蓄了几天的水,就这么一泄千里,白白流掉! 如此一来,若要再以水攻,便失了先机。更不用说上了个恶当,军心沮丧了。 这漂亮的一仗,将金军大军压境的嚣张气焰打了不少下去。 但是,两军的军力实在太过悬殊,胜利不可能始终站在弱者的那边。 开禧二年六月十六日,纥石烈子仁率十万余众攻六合城。一时之间,全城都进入了战斗模式,人人皆紧绷如弦。 毕再遇依然不让青二十七直面战场,但青二十七却一而再地请战。 毕再遇拧不过她,无奈下让她跟着彭法帮忙:“别看是后勤,前方战士没有你们做后盾,怎能无惧向前!” 青二十七领命:“我晓得,定不负所托!” 毕再遇深深看她一眼,再不说其他。 大战刚开始时,宋军守得从容有度,每一段时间,彭法便指挥后勤军往前方送箭支送水送食。 青二十七紧跟着他忙前忙后,不敢有丝毫松懈,可心却飞到了阵前。 不知道毕再遇要如何打这一战。 几轮战斗下来,开始有伤员被抬下战场。 接骨疗伤,青二十七专门学过,比较拿手,便与军医们一起为伤兵包扎治伤。 听他们言道,前方战况激烈,还好毕再遇先前改装过的劲弩十分好用,才将金兵阻拦在一定范围内。 以箭雨远攻吸引敌方注意,毕再遇又不断派出小分队,打一打便走,虽一时间无法撼动大军根本,却骚扰得他们不胜烦恼。 只是金军实在太多,挡住一拨又是一拨,实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这些伤员都是毕再遇一手带出来的,即便身受重伤,却依然咬着牙骂金人。 “干这些小崽子!” “格老子的!俺挨这一下,非剁五个金狗头来偿不可!” “五个哪里够?杀也得杀十个!” ………… 青二十七正替一个小伤员包扎,他大腿中了一箭,箭没入骨。疼痛可以想见,他却咬住牙,一声都不吭。 青二十七见他比自己还小着几岁的样子,不忍见他如此辛苦,说道:“小兄弟,如果痛得厉害,就喊出来吧。会好受些。” 小伤兵一头的冷汗,摇摇头,道:“我是毕家军的人,不能丢毕将军的脸!” 青二十七柔声道:“别逞强,你这样勇敢,毕将军不会看轻你。你也别急,我先帮你把箭取出来。” 一边递给他一块布巾,他刚想往嘴里塞,青二十七道:“不用。给你擦汗的。” 小伤兵很是疑惑,平时军医疗伤,若需拔箭,定然让他们咬住布巾,以防疼痛起来不慎咬伤舌头,难道这个女医生另有高招? 青二十七笑笑,手起指落,封了他几个穴位,拔箭、包扎,半点不痛,也未见流血。 那小伤员目瞪口呆,才想说什么,伤员帐外又抬进来几个,有些人胡乱地叫着:“不好了不好了。” 不好了?青二十七一惊,急问是怎么回事。 那新进来的伤员急急回答:“箭快用完了,娘的!要让金国小崽子们杀到城门上,那就麻烦了!” 如果金军登上城墙,甚至破城巷战,此战只怕非到城摧不能结出胜负了! 众伤兵均先是面面相觑,接着都露出坚毅的神情。 “干他娘的!” “人在城在!城破人亡!怕他个金狗!” “毕将军必胜!” “怕死不是毕家军!” ………… 青二十七看着情绪激动的伤兵们,心中五味杂陈。 六合城,会沦陷么? 她怎么也不理解毕再遇为何不愿她手染血腥。 非她嗜杀,或认为人在江湖不事杀戮就不算武林中人。 如果可以,青二十七也不想杀人。但是危城之下,岂有完卵? 当金军杀入城来,难道她还要遵行不杀之诺么? 难道她能保为己命,逃之夭夭? 如果迟早要破此戒,何不早早让她上阵杀敌,快意恩仇! 总好过事后再来后悔当初未尽全力! 这么想着,青二十七再也无法在伤兵营里呆下去。 她冲出营门,向城头而去,只听外头喊声、鼓声、角声震天,敌军的箭一拨又拨地向六合城飞。 在箭雨的掩护下,攻城的金军也慢慢地靠近。 青二十七眉头一皱,便想上阵,手臂却被人拉住。 她回头一看,正是彭法,他道:“青姑娘别轻举妄动!”一面将手一挥,只见几个士兵抬了几个草人和几杆毕字大旗从他们身边经过,向城墙头上去了。 青二十七一呆,死死盯着那几个草人。 那几个草人身上,穿的正是她前些日子为毕再遇所缝的青衫! 原来如此! 青二十七的脸煞白,彭法以为她是被当前的战况吓到了,忙宽解道:“青姑娘别怕,也别担心!毕将军还有后着,想破咱六合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絮絮叨叨地,又解释了些什么。青二十七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不但如此,连整个六合城,连激烈的攻守之战,都好像成为背景,成为一阵又一阵的嘲笑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你想这么多做甚?你不是临阵逃脱,你不是自动放弃了么? 不,你从未得到,又何来放弃之说? 他早料到有今日此计,是为了全了你助战的心愿,交给你一个任务;可你竟以为是在为他缝衣衫,你是傻了吧? 大战当前,你想的却是儿女私情。你该是不该?你是活该! 青二十七惨烈地笑起来。 不,不。他本可以对她直说的,可他没有这么做,还放任她的误解。 她很清楚这个人,可是她竟然还放不下他! 可是付出去的心啊,怎么能说想收回就马上收得回? 震天的叫喊在她耳中化作嗡嗡之响,一朵信号焰在空中升起,惊醒了她:那是敌军全力进攻的信号! 她逼自己将神思回到战场—— 金军离六合城门已在弓箭射程之内,城头的毕字旗已经迎风招摇起来,士兵们大喊着:“毕将军来了!毕将军来了!” 随着这一声声的叫喊,金人的箭像长了眼睛似地,全往毕再遇将旗张扬的方向而来。 将旗之下,兵士将穿了青衫的草人往来搬动,金人见旗下青影晃动,更为兴奋,一时间,把箭全招呼过来。 过不一时,这头旗偃鼓息;那头又故伎重施,呼喊声起、大旗飘扬,青衫人影忽隐忽现。敌人既着急,又贪功,便又调转弓箭,密密麻麻地射将过来。 如此几番,毕再遇间或真的出现,挽弓搭箭,射落几个大小头目,刺激得金兵起了“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之心,箭雨不停,直至傍晚。 金兵射箭射得起劲,宋军也收箭收得开心。 眼看着收上来的箭几有二十万之数,能抵御好久了,毕再遇又让军士们在城头大喊:“多谢纥石烈将军送箭!多谢纥石烈将军送箭!” 直把纥石烈子仁气得七窍生烟,赶快鸣金收兵。 开禧二年六月十六日这天的战斗才算了结。 乌鸦飞旋,盯住的是战场上倒下的尸首。胜了又如何? 青二十七埋头帮忙收拾金军送上门来的箭支。 它们落满城头,它们把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好的衣衫戳得千疮百孔。 她的心,也好像有千疮百孔,却怪不了他分毫。 她明知道的。 毕再遇牵着“黑虎”来寻青二十七,要她随他离开这血腥的地方。 她不想与他独处,借口说得先帮忙把箭帮忙收好,五十支一捆,二十万的箭,要收很久。 毕再遇的眼中闪过一丝伤痛。 他按住她扎箭的手,盯住她的眼,说道:“小糖,你缝的那几件衣衫可是此战的大功臣啊!真是谢谢你了!只是,可惜都破了,要不然……” 青二十七强抑下心中的怨恨,迎向他的目光,微笑着打断他道: “那有什么好可惜的。缝好的衣服总是会破的,不是这样,就是那样,现在它们发挥出最大的效用,不是很好么?” 他放开她道:“总归是可惜了,你缝得那样好。” 青二十七低头继续整理箭枝,只听得他在头顶说:“陪我去城外,祭祭阵亡的兄弟,好吗?我想,你应该也会想去。” 他既如此说,她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将收好的箭枝交给彭法,她与他一前一后地出了城。 夏季的月亮很明,今天又是十六,圆月撒下的清辉,却都落在凌乱的战场上。 塞上燕脂凝夜紫,战士们流下的血,早已由红变紫,渗入土中。 撮土为香,青二十七随在毕再遇之后,拜了四拜。 拜天拜地,拜这些因战争而枉死的冤魂。 远处还有黑压压的金军大营,毕再遇默然无语地站了许久。 青二十七在他身后,见他的背微弯,有些心疼。 她总是这样,只要对方示弱,便有千怨万恨亦能忘怀。 第86章 毕夫人 祭拜之后,两人并没有马上回转六合城。毕再遇指住远处的金营叹道:“这场仗,不知要打到几时!” 青二十七劝他:“何必感伤?不才刚打了一场胜仗?” 他一笑:“过瘾么?” “嗯。”青二十七点头,“好像此情此景,在哪见过。” “你莫不是想说……”他突地很奇怪地笑了,“草船借箭?” “呃……你怎么知道……我好像在哪里经历过或是见过此计似的,却又不似在城头。你这一说,倒是像了,草船借箭。” 毕再遇大笑起来:“说不定又是做梦梦见了那个方盒子,方盒子里演的戏文演过!” 青二十七脸一红,喃喃道:“有这么好笑么?” 他猜中了真相,之后哈哈大笑。 这情形,亦似曾相识。 毕再遇收了笑:“不是笑你。世间之事,实在古怪。因因果果,既是循环,又似互相影响,你以为这是因,其实它是果;你以为它是果,其实它才是因。” 他的话似是而非,青二十七没听懂。可是他也没有对她进一步解释,骑上黑虎,向濠水而去。 青二十七亦上马,跟随他的背影。 她很不喜欢自己这样。 可是又无法控制。 在前几日的拉锯战中,金军在濠水上游所筑的河坝已被宋军摧毁。 若非如此,夏汛一至,河水暴涨,要守六合就更难了。 河水滚滚,有点混浊。毕再遇望着那水,不知想些什么。 相对无语了一会儿,毕再遇先开了口: “其实,我也常常做梦。梦见河。河里有个人的脸,我想要把那张脸凝住,可是水一冲,就冲了个干干净净。醒来一身冷汗,只觉全是虚空。” 青二十七没说话。 因为她不知道毕再遇为什么要与自己说这些。她只能等他的下文。 然而他却没有径直往下说,而是转回身来,直接把炮弹丢给她:“你这次来找我,难道不是要问我一些事的么?” 青二十七一呆,若非他提起,她已经忘了、或是刻意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 毕再遇笑了笑说:“我一直在等你问我。可你一直不问,那么,只能则我来问你了。小糖,你想问我什么呢?” 青二十七无言以对。 她的自欺欺人,谁都看出来,她却掩耳盗铃。 可是,毕再遇难道不是在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青二十七:“你既明知我想问什么,何必问我要问什么?” 毕再遇看了看青二十七,又把目光转向濠水:“因为,我不知从何说起。” 你也会有不知从何说起的时候吗?她在心里说。 而他真的开始了述说:“很多年前,我决定抛下一切,重新开始,所以在大宋境内游历……” 青二十七突然觉得口渴,嘴里很干,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他所说的事情。 “也许有一天,你会想知道我的过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定知无不言,我等你,小糖。”毕再遇说着,回身看她的眼睛。 青二十七张口,却什么也问不出来,她确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那个叫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之后将要发生的一切。 毕再遇暗叹了了一声,又道:“我的妻子……在我最迷茫的时刻,给了我一个方向。 “你是不是觉得不可置信?堂堂大宋毕再遇,也有迷茫之时?小糖,我坦白告诉你,是的,我也曾经这样迷茫过,不知自己是谁,不知道该向哪去,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你这次来找我,是因为你的心里有了许多想法,对不对?没关系,会过去的,你也会遇见你的救赎。” 所以,你的妻子是你的救赎,是你最重要的人。所以你深爱着你的妻子哪怕她已不在人世,是么? 青二十七在心里问,她静静地听河水哗哗,她想从河水中看出毕夫人的脸。 她长得什么样?一定很美吧?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已经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在这大陆上走了多久。 他听见前方有河流的声响,好阵欣喜,他想喝口水,把自己洗一洗。然而那河里,却有另外一个人。 月色如华,身影如魅。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河心,好像那不是死地,是天堂。 突然一个踉跄,她的身子淹没在水中,一下不见。 他吃了一惊,越过暗涌的潜流,在水底抓住了她的头发,她的头发那么多,多得他觉得自己也要被纠缠着往水底漩涡陷进去…… 不知道扑腾了多久,他终于把那奄奄一息的女人整上岸。 他喘着气看那女人,那女人却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一双眸子如同死物。 他不能救了她,又抛下她。 开始的几天她连水和米都不想沾,是他用了强,她才勉强吃一点。 后来终于开始吃东西,可依然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相遇的地方,也是金宋交界。 有一天,他们看见一队打秋风的金军,她突然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喊打喊杀…… 他明白了她的心结,冲上去三拳两脚处理了那些金兵。 那天她抱住他,哭得很伤心,她问他为什么要救她,何不让她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死何其容易,活着才叫难。”毕再遇复述了当时他妻子对他说的那句话,也像是在对青二十七说。 青二十七低头无言。 这是个不太冗长,也听来普通的故事。 青二十七原以为是夫人救了他,却不料是他救了她,心怀怜悯的,原本是他。 只是,毕夫人柔弱如斯,怎就能令毕再遇倾心以待?以青二十七的私心中,唯有像青十六那样的女子,方才与他堪配。 最后,毕再遇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她的闺名,叫清凌。” 青二十七如同五雷轰顶:“清凌?!她就是清凌?!”她见过这个名字,就在不久以前! 毕再遇直视她的眼睛,很肯定地道:“是的,她就是清凌。” 青二十七的心好像被什么刻了一道,可却忍不住笑起来:“所以《孤石》的作者是你的妻子、是毕夫人清凌?可我为什么听说……” 为什么她听说毕夫人在十年前就死了?如果毕夫人早就亡故,这个弥天大谎又该如何来圆呢? 毕再遇:“你听说的没有错。清凌确实在十年前就死了。她和她父亲的事,发生在十年之前。我救她,就在那时。” “我想让世上的人记住她,这是错的么?”他低声说。 他的眉目全都颤抖,他是在强忍心中的痛苦吧? 青二十七上前去,扶住了他的手臂。 月亮被云彩所挡而形成的阴影在他脸上掠过,青二十七忽然有点后悔来逼问他这些旧事。 想让世人记住她,没有错;让她成为《新闻》所报道之热点,让她成为人们口口相传的传奇,必然会令她流传千古。 可这还是一个谎言,不是么? “你太高估大众的智商了。” 开禧二年六月十六夜,毕再遇的悲恸褪去,唇间浮起了一丝嘲讽的笑。 青二十七不是特别懂。 他解释给青二十七听:“我要的是千年后,人们记得这样的一个传说。千年以下,十年之差又算什么?你以为人们能准确地说出千年前的某事,发生于某时某地么?” 说着,他暗潜内力、脚下用劲,河边巨石上顿时出现一只脚印。 他冷笑着说:“我现在就让人开始传,说这脚印是关帝显圣留下的圣迹,是关圣显灵,助我大宋打胜战。你信不信,不用千年,只要五十年,人们就会把这当成真事来顶礼膜拜!” 青二十七无法掩饰自己的吃惊和慌乱,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会是事实。 史书记载的都可以篡改,何况是史不明载的? 可历史与传说的有趣与吊诡就在于,你往往得把两者相互联系、相互印证,才能得出接近于事实的真相。 然而,你要如何让这十年在当前被忽略? 梅沁正在探查此事,不是么?以梅沁的本事,她能查得出别人查不出的东西! “你不用担心,我自然有应对之策。梅二想查,也没这么容易查。”毕再遇的眼睛在月色下闪出一贯的从容与镇定,“若非暮成雪故意放出风声,她又如何会想到来查此事?” 青二十七又是一惊。 这么说来,这根本就是暮成雪的调虎离山之计? 为什么?暮成雪调开梅沁,想做什么? 青二十七隐隐猜到,却又不敢相信,也不敢马上问,冲口而出的竟是明知故问:“如果梅二真的查出来什么,会不会对解语轩、对《新闻》不利?” 毕再遇轻轻摇头,似乎在嘲笑青二十七的口不对心: “你以为大众会轻易地推翻自己根深蒂固的理念么?他们既已先入为主地被《孤石》感动,就不会再去在意这个故事发生在什么时间点。 “而更关键的在于,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梅二若有本事当时就提出质疑,或能憾动《新闻》的公信力……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你以为人们还会为过去的事挂怀么?” 青二十七会意:“况且,人们都知道他们是我们的敌对方。作为敌对方,即使有无可辩驳的证据,也会被人怀疑动机,从而削弱证据的力量。” 毕再遇依旧微笑着摇摇头:“最重要的是,有一件很大的事发生了,这件事会迅速地把其他事、其他声音全部盖掉。武林中人人都在谈论新的热点,又有谁会去炒冷饭、说过去的事?” 树林里的鸟“咕咕”一声如低语般的鸣叫,在夜里有点诡异;连带了毕再遇的脸也有点诡异起来。 很大的事。 石飞白赶青二十七离开绍兴时,也说有一件“很大的事”。 到底有什么很大的事,让暮成雪把青二十七调开,又把梅沁调开? “你离开绍兴府后的第二天,镜湖水寨被屠寨了。”毕再遇的言语平淡,仿佛这不是件人间惨事,只不过是有人把一窝蚂蚁端了似的。 青二十七的眼前迅速掠过自己认识的镜湖水寨的人:许立德、伍加国、姚强…… 甚至是那两个她叫不出名字来的尖嘴猴腮的小啰啰。 他们的脸,一张一张,无论是善是恶,是胖是瘦,是美是丑,就这么……全死了? “怎么会?是谁干的?”青二十七浑身发抖。 毕再遇轻轻按住青二十七的肩膀,他的脸变得很遥远:“废人谷。” 青二十七并没有因为他的扶持而变得沉稳:为什么? 恍惚间,记起石飞白那张漂亮的脸,记起他曾经满不在乎地说:“他们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下一次相见,说不定你恨他们恨得要死,又何必现在修好?” 原来她又后知后觉了。 青二十七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这事和暮成雪有关么?” 毕再遇说:“她自有她的考量。” 青二十七:“她怕我会妇人之仁跳出来阻止她,是不是?” 毕再遇摇摇头,他的目光中有悲悯,可恨的悲悯:“不全是。” 青二十七:“那还有什么理由?还有什么理由让她非把我调开?” 毕再遇:“她不想让你见到血腥。我想。” 青二十七笑起来,又是不想让她见到血腥。 又是有什么事你们觉得让我知道了我会难受,一个个,全是以替我着想做借口,来做你们想做的事。 人很矛盾,有时候你会想什么都知道,可真的遇到事,你又会想,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而换一个角度想,若非暮成雪在意青二十七,又何需解释? 没有青二十七,暮成雪一样能做她想做的事。 暮成雪这样做确实有她的考量,却禁不住青二十七那时思维钻进了死胡同。 很久后的青二十七才了解到,无论是继续懵懂,或是弄个明白,她都是被命运推着往前走的小卒子。卒子过河,自身难保;若是能挺到最后,却能杀王灭神。 “所以你现在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时机到了。是你们认为,让我回临安的时机到了,是么?”她问毕再遇。 第87章 无处不在的梅二小姐 他们总是这样,逼着她走那条唯一的路,还言之凿凿地说“让她选”。青二十七这么想着,再也难抑心中的怨气。 毕再遇的目光中却是无来由的悲悯:“你现在回去,刚好比梅二早一步。暮成雪快要压不住这个消息了,她需要你。她也有一部分是为你。” 是么?那个千娇百媚、有玲珑七窍之心的女子,她果真会需要自己?青二十七冷笑了一声。 毕再遇:“小糖,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难以常理解释……” 青二十七截口道:“你别说了。我……我需要想一想。” 废人谷屠镜湖水寨,是为什么? 是因为帝陵内的秘密么? 废人谷和帝陵有什么相关? 废人谷屠镜湖水寨,用的是什么手段?! 青二十七突然想到什么,直视他的眼,说出了她的决定:“我要回临安!立即,马上!” 毕再遇想都没想就将黑虎的缰绳交予青二十七,说:“去吧。立即,马上!” 青二十七紧紧咬住下唇。她想快些离开,因为她的眼泪就快止不住要掉下来。 暮成雪需要她,无论是真是假,而她也有些事要去问暮成雪。 而他,毕再遇,从来都不需要她。 这个事实让她心碎,而她能做的就是仰起头离开他。 开禧二年六月十六日,黑虎带着青二十七在月色中飞驰。 她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奔离六合很久,青二十七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想,她何必总是想要与他的心力对决、一争长短? 面对他,她从来都是输,她明明输了,却又从不肯认输。 她以为自己不认输,就不是真的输,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两天后的开禧二年六月十八日,青二十七已自两淮过江,到了镇江。 滚滚长江东逝水,脉脉此情谁述? 两天独行的路途,足够让她把情绪收拾好。 能言的、不能言的,都暂且搁置好了。 青二十七把黑虎留在江北军中,毕再遇的坐骑人人都认得,自然会有人把马送回。 黑虎还是留在他身边好。一则物归原主,二来,黑虎在她身边,难免让自己想到他。 她不愿意即使远离了他,仍然被时时牵绊。 之后,她在镇江稍作停留,因为那是辛弃疾曾呆过很长时间的地方,陆听寒也在那里逗留过。 去他去过的地方,哪怕是在不同的时间;也许,也能感觉到由他传递而来的温暖。 青二十七有点恨自己,她恨自己每每在受伤过后,才会想起陆听寒的好。 可是陆听寒,你现在在哪呢?还有再寄信到解语轩吗? 开禧二年六月十八日,青二十七登上北固楼,因为辛弃疾曾在此写下千古名篇: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她试着用心怀天下的方式去想目前要面对的事,却发现有点力不从心。 暮成雪问过她:小青,你真的有这么爱大宋么。 这句话代表了什么? 暮成雪想做什么? 暮成雪为何要取代汗青盟? 暮成雪为何要《新闻》的影响力渗透朝野? 现在又扯进了帝陵和皇室秘闻。 青二十七隐隐感觉到,暮成雪的心大乎她的想像。她被暮成雪绑上了船,从此以后,再也下不来。 她该怨暮成雪的强势与不容分说,还是谢暮成雪的看重与信任? 那天,青二十七呆呆在北固楼坐了很久,直到时近傍晚,正要下楼,忽听长江上啸声此起彼伏,似有武林人士在此活动。 “一盟二阀三公子,四院五湖七剑派。” 洪泽湖与太湖的势力范围向划长江为界,江南江北泾渭分明,长江上则水路共用。 只是洪泽湖水寨因太近两淮前线,自战事起,力量不断萎缩,渐向江南而来,有时候难免会和太湖水寨有些冲突。 据青二十七所知,这半年来,两寨间的磨擦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难不成这又是两派争斗? 好奇心起,青二十七这楼也不下了,偏要看看这江中局势。 过不多时,当头一艘梭形船顺流而下,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洞之鱼,随着啸声由远及近,几只快艇以扇形从后包操过来,渐渐越来越是逼近。 那先头之船大约是知晓逃不过了,反倒放慢速度,任由那快艇围住。 船头走出一个身形如巨塔般的人,喝道:“阁下等可是洪泽的兄弟?太湖纪三在此过境,阁下何苦苦苦相逼?” 他声音洪亮,听来十分清晰。 快艇上有人回应道:“纪三爷,我们何曾有相逼之意,只因你船上之人,仍是我家二寨主的小妾,偷了宝物,某等欲将其追回,纪三爷是一方霸主,怎么管起我家的家务事了?” 此人声线较为尖细,固传到青二十七耳中,也是清清楚楚。 那纪三答道:“纪三和你家铁二寨主也有一面之缘,他的家务事,我本不应管,但我听那女子言道,她是被强抢为妾,甚为可怜。 “我想铁二寨主也是铮铮好汉,断不会有如此作为,本想带她前去理论一二,可阁下却不分青红皂白,痛下杀手,我纪三脾气不好,倒是想问问看,他铁二是不是当真强抢民女了?” 快艇上那人道:“哼,纪三爷好是冠冕堂皇,莫不是看上了我家二寨主的这位如夫人了?” 纪三哈哈一笑:“荒谬!” 忽然静了一静,笑道:“就你洪泽有人,我太湖无人么?你迫得我紧,可到了这里,就未必是你做得了主了。” 不知何时,岸边突然出现了黑压压数十个身穿水靠的精壮汉子,显而易见,只要纪三发出指令,他们就会下水凿船。 青二十七身在高处,极目远眺,又见长江天际帆影斗现,竟是有几艘大船向这路行来,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难道今天江边的这场好戏还有其他人想掺和? 一个洪泽湖水寨二寨主的小妾,竟会惹来诸方势力? 青二十七更是好奇,下了北固楼,想去看个究竟。 人在高处,望远似近,其实离江边还有一段距离,脚程再快,也要时间,不待青二十七到达江边,已听见江水哗哗、伴随惨叫声声,想来水斗已然开始。 青二十七水性不佳,不想贸然卷入,反误了性命,便飞身上树,继续占据高度往下看去。 只见江水中已有几片血红,必是太湖有人下水,而洪泽湖的人则以水刺反击。 血水随着旋涡,先是着色极重,刹时间被江水稀释,往下游流去了。 不过洪泽湖的人也不见得讨到好处,有两艘快艇船身倾斜,几欲沉没。船夫纷纷跃下水来,与太湖的人在水中各执兵器恶斗。 再看那纪三的梭形船,倒是毫无损伤,想必战斗双方都投鼠忌器,怕对船中那小妾不利。难道那洪泽湖二寨主的小妾的命十分重要? 若非是她本人重要,那就是她身上的某些事物,或她知道的某个秘密重要了。 青二十七迅速列出几种可能性,心中盘算,眼睛却没移开江中半步。 两派帮众皆是水性过人,这一番缠斗不亚于陆斗之狠。 青二十七看得快意处,竟一时望了远处的大帆船。 不想它们一改之前低调前行、仿佛事不关已的作风,一到近处便突然满帆,极快地向洪泽湖水寨的船只撞将过来。 那尖细声调的洪泽湖水寨主事者显是也吃了一惊,啸声连连,招呼己方小船闪避。 纪三哈哈大笑道:“陶斌啊陶斌,看你还嚣张什么!” 陶斌也不示弱:“我说如夫人是我家的,便是我家的,谁也别想抢!”说话之间,小船一晃,他的身子却随船而动,像是个铁钉钉在船板上一般。 纪三赞了一声好,喝道:“是哪一边的朋友前来相帮?……啊哟!” “轰”的一声巨响,有艘帆船竟不分是洪泽还是太湖,一并撞了过来,纪三的船不及闪躲,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大怒,拖开船夫,手上一柄黑乎乎的铁棍直向那帆船捣去,只是那帆船船舷既高、又皮粗肉厚,未动分毫。 在纪三声声怒吼中,陶斌的尖细嗓音特别刺耳:“看来我家铁二寨主的小妾,真是国色天香、人见人爱呢!纪三爷,您站稳喽!” 开禧二年六月十八日傍晚,镇江口长江水中三派缠斗。 后来者的连番出击,令江边上的战局一片混乱,洪泽湖和太湖骤然同时受袭,暂且同仇敌忾起来。 有人认出来者,大骂道:“原来是洞庭湖的!你小子未免太急、管得太宽。” 青二十七也是一惊,洞庭湖在长江上游,竟然顺江而下,这个界越得可狠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引得五湖中到了三湖呢? 镜湖已被灭,彭蠡湖梅沁人在左近,说不定也会来插一脚。青二十七如此思忖,不由有些期待了。 眼看得短短一处水域,箭飞刀捅,你呼来我呼往。 洪泽湖加太湖方能一敌洞庭湖,但若洞庭一露败势,必有另家再投他处,三家势力谁也不让谁,一幅非要斗出个你死我活模样。 如此良久,暮色初降,在江的那岸突地绽放出一缕烟花。 黄昏如血,那朵烟花在昏暗的天色中却比红霞还要灿烂,所有的人不觉停止争斗,向烟花绽放的方向望去。 只一会,暮色沉寂的江面上一艘轻舟破浪而来,舟前挂了两盏灯笼,一点昏黄,灯笼上所绘的梅花似血般艳,又如唇间一点红。 水鸟低低掠过水面,水波随翅膀划过飞溅起水珠,光线折射,就像是为那轻舟画出一圈神光般的晕环。 梅沁,果然不是甘于寂寞的主。 她站在轻舟船头,离得既远、夜色渐重,已不能看清面目,可夜晚江风中白衣翩翩,那股柔弱与霸气交揉的矛盾特质却无时不刻提醒着众人: 她是梅沁,五湖第一美人,也是江湖中最富智计与统率力的女子之一。 说“之一”,自然是因为江湖中还有解语轩暮成雪的存在,或者,还有一直以青十六的身份隐藏人后的桑维梓的存在。 除开青二十七,长江之中的众人,没有一个人的目光能离开这女子。 就在梅沁惊艳亮相的同时,青二十七竟然走神,想起了这另两位女子—— 如果今天的事,也是个“大事件”的前兆,不晓得她们会不会也介入其中? 又想,梅沁如果知道自己会在这当口想起别的更出色的女子,想必会十分恨她吧。 青二十七这么一想,反倒轻松而觉得好笑起来。 这三个女人,真是又相似又各个不同。 舟船很轻,梅沁的手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它稳稳停在江心。又是两盏灯笼趋近来,照亮了梅沁略为苍白的脸。 她躬身,向三个方向各福了一福,江上混战已久,各派出动的都不只一船一人,而她却能找准主事人所乘之舟; 目光毒辣,偏又看来弱柳随风,真是让人不服、不怜都不行。 纪三一阵大笑:“怎么,彭蠡湖也跑到下游撒……” 他本想说“撒野”,又觉得对一个柔弱女子用这词过分了些,半中改了词:“……耍狠么?陶斌,我看我们混得真是太差了!” 彭蠡湖在长江中游,算起来也不比洞庭湖来此更嚣张。 纪三此刻拉拢陶斌的意思,自是提醒他,太湖、洪泽相争,那是长江下游地区的内部的事,可不能让中游上游的彭蠡、洞庭来此鸠占鹊巢。 陶斌尖声细气地道:“不错,你纪三爷看上我家铁二寨主的小妾也就罢了,怎么梅二姑娘也看上了?莫不是……”说着怪笑不止。 梅沁也不生气,依旧微笑地站在船头。 那大帆船上的洞庭湖主事者陈味却急急地站起队来,朗声道: “你们枉称英雄,竟对梅二姑娘无理,是男人不是?梅二姑娘,请到我洞庭湖船上一叙,我们可不能堕了彭蠡洞庭两家的威风!” 第88章 楚乐一,我想死你了 梅沁摇摇头,说了一句什么话。 她不会武功,声音也传不远,人们都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是见她一语未毕,已咳了起来,咳得脸儿红扑扑,咳得大男人们有些过意不去。 然后她抬起头来,吩咐了身边人几句,那人方才帮她把话传到:“江上相隔甚远,各位竟是要在风口浪尖谈事么?” 他们本来就不是在谈事,而是在械斗,听梅沁一言,都不免心中一个格登:此事非我即彼,如果能谈,还斗的什么斗? 可是说这话的是梅沁,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局面? 她明知这个局面,却说这样的话,那必然是有个她认为各方必须坐下来一谈的理由。 青二十七不是第一次见梅沁,却是第一次见她行使自己的无上权威,不由在惊讶之外又多了一丝害怕。 因为梅沁只不过说了一句话,那些凶神恶煞的男人们,真的就跃上了她的船头。 梅沁又是一福,代表四个帮派的四个人钻入了她的船舱! 江上静静地停着船只,船上点燃的灯映在水中,纷纷乱的影。 梅沁能轻声一语便调动五湖,不会只是因为男人们的惜香怜玉,必是此前有过无数次,她的调拨与处事让他们信服。 青二十七有些着急,梅沁把他们招入船舱,她再不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 她也担心暮成雪,面对世界上另一个与暮成雪相似却又要一争长短的女子,暮成雪能否事事都处于上风? 转念一想,她决意要给梅沁添点麻烦事。 瞅准纪三来时的那棱形船,青二十七跃至到离江岸最近的树上。 此时江中大小船只不少,各船都支桅收帆,倒像是给她备好了借力的木桩。 路线既已计划好,何处落脚、何时出手都心中有数。 青二十七软红十丈一甩,已卷住一艘船的桅杆,手上使力,人就像一只大鸟从岸边飘飞至船。 夜色渐浓,人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梅沁船上,青二十七身手又快,借软红十丈之力在几艘船间起落。 直至她无声无息地到了纪三船头,那船夫方才惊觉,喝道:“什么人!” 青二十七更不打话,一脚将那船夫踹下水,立时钻入船舱找人。 想是船中女子不会武,所以他们才托大,将所有的力量都放在船外、用来对付其他水寨的人,舱内反无人看守,正好予她方便之门。 青二十七目光一扫,船中昏暗的灯光照出两张女子的脸来。 一个肤光胜雪,憔悴却有坚毅的眼神,另一个似是粗使仆妇,五大三粗,脸上涂了白的红的脂粉,眉毛又粗、嘴巴又大,头发也稀稀拉拉勉强地挽成发髻,斜斜地插了一朵红彤彤的山茶花,怎么看怎么别扭。 铁二的小妾想必就是那个长得比较好看的女子吧,青二十七的目标明明是她,却又忍不住多看了那丑丑的仆妇两眼。 这仆妇,怎么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不容她多转一个念头,那仆妇已然扑将过来,一把扯住了青二十七。 她来势太猛,以至于青二十七几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而口中却是一刻不停: “哟!我没看错吧!这不是我家温柔贤淑、智慧与美貌并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进得书房入得欢场、老走霉运不发愁的青二十七吗?!” 青二十七几乎一口老血狂喷而出。 细看那“粗使仆妇”,眼睛贼溜溜的乱转,总带了一股玩世不恭的狡狯笑容,扮女人是丑了点,当男人还挺好看,可不正是天山童子鸡楚乐一吗? 青二十七想说点什么,楚乐一立时制止了她:“大敌当前,闲话少说,快帮我们逃之夭夭!” 青二十七迅速看了铁二的“小妾”一眼。 那女子站起身来,惊疑不定地望望青二十七、又望望楚乐一;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以及一丝警惕。 就在这片刻之间,船外水声响动,青二十七忙将那女子拉到身边,向船舱外看去,只见四周船只已动,竟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青二十七说道:“楚乐一,我带她先走,你断后,去把那几个船夫处理了。” 楚乐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她变得不再是她,然后双手一摊说:“你傻啊!如果老子处理得了那几个武功烂到爆的烂仔,还留在这作甚?” 楚乐一这话什么意思? 青二十七怔了怔,会过意来:他是在说他功力全失的意思?急问道:“你不是吧?谁干的?” 楚乐一耸耸肩:“除了梅二那个人面兽心、道貌岸然的狠毒女人还能有谁?” 青二十七无语,心中有千万个疑问,却禁不住外面呼叱与攻击声渐近。 只得先将想要问楚乐一的话搁置一旁,皱眉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转头问“铁二的小妾”道:“他们为何追你?你身上果然藏有他们要的宝物?” 那女子眉毛轻扬,冷笑道:“你管得着么?” 青二十七愣了一下,回道:“那你是不要命了?” 那女子咬住嘴唇,道:“他们如果要了我的命,就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这无疑是默认了青二十七的问题。 青二十七一笑,方要说话,楚乐一早叫起来:“哎呀!女人就是女人!啰里叭嗦没完没了,倒是想办法离开这里啊!” 青二十七和那女子同时转回头瞪了他一眼:这里最啰嗦的人明明是你好吧! 那女子更是冷冷地对楚乐一道:“你别忘了,你现在也是个女人!” 说话间,船头一沉,显已有人踩上船,青二十七有点急,一个水性不佳的她,再加两个不会武功或是武功尽失的人,他们要怎么逃出去? 那女子对楚乐一恨恨地道: “什么话都是你说的。什么背靠大树好乘凉,什么二桃杀三士,现在三士不相让也不相杀,你这不是让我把‘桃子’白白往外拿么?” 二桃杀三士是《晏子春秋》里的故事。 传说春秋时期,齐国有公孙无忌、田开疆、古治之三名勇士自恃功劳过人,傲慢狂妄,国君欲除之而绝后患。 晏子献计,以二桃赐于三人。 三人各摆功劳,互不相让,都要争这份荣誉。 其中两人争到桃子,吃了下去,剩下那位自觉尊严受到伤害,于是自杀而死。 见他自杀,吃了桃子的两人感到十分惭愧,自觉对不住朋友,也自杀了。 齐王不费吹灰之力,除去了三个隐患。 青二十七立时从那女子的话意中猜到了其中微妙。 虽不知她“桃”之所指,但此女依楚乐一之计,挑拨众人以求己安必是无疑。 可惜梅沁的介入,让这些争“桃”之士坐下来分桃子,说不定他们想出个好办法,将这“桃”稳妥分好,吃干抹净。 楚乐一的“二桃杀三士”之计便落空了。 许是被踩到痛外,楚乐一抬手就给了那女子一下子,把她的头推得一偏,骂道: “你个死女人,现在倒怪我了!天地良心,换作是你,你想得更好的两全其美、三足鼎立的主意么?” 嗯?这就打情骂俏上了?有些儿趣味啊…… 青二十七腹诽着,但她知这会儿不是适合八卦的时刻,说道:“他们想要的是‘桃子’,自然不会伤你……” 那女子白了青二十七一眼,反手一翻,袖中短剑闪亮, 她像玩物似地把短剑抵在胸前,朗声对舱外道: “外头可是纪三爷?我劝你们别进来,否则你们永远也别想知道那东西的下落了!” 许是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出,外头的人果然一时不敢进来,双方隔着船帘对恃,一时无人妄动。 过了一会,只听陶斌细声细气地道:“外头可不止纪三爷。段舞,你逃不了了,乖乖和陶爷回去吧!” “姑奶奶是同纪三爷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么?纪三爷,我们的协议,这算是作废了么?” 纪三的声音道:“段舞姑娘,很是对不住!我不能送你去川中了!但只要你交出那盒子,我保你安全离开此地,五湖之人再不找你麻烦!” 盒子?盒子就是那“桃子”? 青二十七头一偏,见楚乐一仿佛事不关己,正甩着花手绢和船舱中的蚊虫搏斗,皮粗肉厚的脸承不住白粉刷刷地往下掉,实在是忍不住想笑。 看见青二十七忍笑的表情,他瞪她一眼,没发出声地道:“倒霉啊!才出虎穴又进狼窝。” 突地“啊”地叫出声,原来段舞空出的手伸过来,狠狠地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 “嘶!” 那一下,青二十七作为旁观者都觉得痛,可楚乐一虽吡牙裂嘴,到底忍了下来。 段舞更是依然气定神闲地与纪三对话:“纪三爷说笑了,盒子只有一个,难不成你们要把它切成四份?” 外头的男人们没有说话,反是梅沁的声音传来:“段舞姑娘多虑了,我们只要盒子,至于怎么分是五湖众位兄弟的事……咳咳……” 段舞瞥了瞥楚乐一,玩味地笑道: “啊哟,这位就是鼎鼎有名的梅二姑娘吧?真是对不住呢,盒子不在我身上,你们逼我也没用。 “若你们非是不信,要抓我去严刑拷打——我也想清楚了,我若落在你们手里,想必生不如死。所以这个‘可能’万万不能让它发生。 “所以呢,若你们再逼我,我可就对不住了,我只能先杀了自己。至于我死了以后,你们是要鞭尸还是奸~尸,反正我都不知道了,随便……” 呃……这女子说话好是……一言难尽。 青二十七不觉看了看楚乐一:这人看中的女子居然如此重口!他可得多重口! 楚乐一浑然不知青二十七的腹诽,满脸堆笑悄悄冲段舞树起大拇指。 不想段舞又掐了他一把,痛得他又是“嘶”地一声。 青二十七亦翻了个小白眼:好你个天山童子鸡!整一个受虐狂! 不提三人在舱中眉来眼去,舱外的梅沁沉吟说道:“段舞姑娘与那盒子本无相干,何苦要沾惹……” 段舞径直打断她的话,说道:“姑娘我高兴!怎么,梅二小姐有意见?” 青二十七听她们对话,越发地奇怪起来,段舞不是那铁二的小妾么? 难道这盒子并非铁二所有、后又被她偷走的么? 这到底咋回事呢? 段舞的脾气不见得好,梅沁却很有耐心,对段舞的恶言相向不以为意,又道: “梅沁不信段姑娘是个会因为一时高兴而引来杀身之祸的人。梅沁只能猜想,姑娘是否有难处,或是有把柄在他人手上,才不得不为他人胁迫?” 段舞脸色微变,楚乐一忙轻扯她,摇了摇头。 段舞眼珠子一转,恢复了脾气臭臭的俏模样,讽刺道: “梅二姑娘真是事事为别人考虑呢!不过可惜啊,我又不是你裙下之臣,我劝你,还是那些骗男人的臭招数收起来吧。” 楚乐一悄悄向青二十七竖了竖大拇指,无声道:“她不错吧?” 青二十七还了个白眼:受虐狂! 楚乐一呵呵傻笑,这些日子,他也是苦中作乐了。有幸认识段舞,她的毒舌深得他意,特别对付起梅沁那个塑料美女来一套一套的,简直不要太爽。他对她的欣赏,那是毫不掩饰! 这些日子,楚乐一自然一直在梅沁手中。 梅二小姐不知用了什么同汗青盟交易,将他换了回来,天天与他相处,希望能细水长流地打动他。 可惜人与人之间的情缘,确然无法以常解释。一个非要不可,一个却偏是不要。 梅沁用十香软筋散制约了楚乐一的行动能力,她有足够的耐心去磨他的心。 虽然外有敌手,内存野心,她很忙很费神,但是绝对不会放开他。 这更像强迫症,而非爱情:她梅沁,怎么可能失败?! 五月底,彭蠡湖内线传来一个惊天的消息,关于《孤石》可能有假的消息。 梅沁去汗青盟交涉,以此谋求更大利益,不想对方居然置若罔闻! 她想不通,这明明是个扳倒解语轩扳倒暮成雪的好机会,汗青盟为何生生放过? 第89章 我有胸,你有吗? 如果没有毕再遇关于《孤石》和“万世之功”的一番解说,青二十七可能亦会同梅沁一样纠缠在小得小失中。 梅沁虽聪明,她所处的位置让她不可能站得更高、看得更透。 但汗青盟的盟主夜却与能与毕再遇站在同一平台上看世事。 彼之所图,只有更大。 因此当毕再遇发现只有梅沁前往泗州,她身后的汗青盟却没动静时,便特别提醒了暮成雪:当心汗青盟反击。 此是后话。 梅沁不理解夜的决定,而又觉得此事重大,她必须亲自走一遭。 可如果独自远行,却放楚乐一在临安甚或是彭蠡湖,梅二小姐无论如何都不放心也不舍得。 不放心的是,除了她自己还有谁看得住狡猾的楚乐一;不舍得的是,不想把她心尖上的男人锁进牢房。 于是她选择带上楚乐一,一同上路,旅途漫漫,正好培养培养感情。 可是这一程并不顺利。 探求《孤石》真假无果,令梅二小姐肝火上升。 泗州已是敌占之地,大军不像江湖,她的触角不够长。 人们中流传着《孤石》的故事,每一谈起就感慨万千,可是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那家人的根底。 人们似乎满足于这样的一个故事,至于其他,不是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朋友,不是他们认识的人,与他们何干? 在这个当口,梅沁接到一个消息:有人出了暗花,标的是一个盒子; 赏金并非黄金白银,而是一纸专卖!私盐行销的专卖权! 自古以来,走私贩盐利润之丰厚,不知引得多少人铤而走险、前赴后继! 私盐不但在大宋热销,也有相当部分卖到金国; 私盐多走水路,五湖水寨多年来彼此相争竞标,为的就是自那从未显于人前的浙南私盐盐场大老板手中夺得这专卖权。 往年竞价往往竞到内伤,可今年居然是一口价,只不过多了个附加条件,就是那个盒子! 盒子虽小,装下的却是远远大于它体积的金钱,怎不让人心动。 梅沁立刻调转枪头,专心处理盒子的事。 而这盒子既然如此值钱,自然不会只有五湖的人盯上。 它对长江两岸武林人士的影响,就像是一滴油滴在水面后马上漾了开来,整个水面都闪现油光。 辗转了几手后,洪泽湖水寨在五湖中拨得头筹,先行将盒子揣进怀里。 可谁也没想到,那盒子在洪泽湖走了个过场,就被铁二抢来刚想成亲的“小妾”盗走了。 这“小妾”慌里慌张逃亡时路遇见太湖的纪三,打蛇随棍上,攀住了他以求逃脱洪泽湖的追杀。 这才有了长江上的一番恶斗。 开禧二年六月十八日晚上,江风习习,楚乐一在青二十七手心写了“私盐”二字,青二十七熟知江湖典故,结合前后的事,便大体猜到了这事的起因。 梅沁半点也没生气:“段舞姑娘,实话与你说,我们都商量好了,这盒子交付之后的赏金的确分成了四份。 “不是我小看段姑娘,以段姑娘一己之力,就算拿着这盒子去领赏金,用处也不大。因为那盒子的‘赏金’要兑成真金白银,怎么也绕不过我们五湖去。” 梅沁说得不错。 私盐惯走水路,四湖若不像往年那样一家独大,而是联合作业,那私盐场主大半还是会将生意交给他们,毕竟重新开一条盐路所需的成本很高。 青二十七好奇的是这盒子里有什么,以及梅沁是如何说服其他三湖瓜分这其中包含的巨大利益的。 段舞却抿抿嘴,冷笑道:“我既然这么没有用处,那你们还跟着我干嘛? “也别说什么赏金不赏金了,用你们的手段直接去威胁啊!左右都是生意人,别说得好像你们没做过强取豪夺的事似的。” 段舞这话,几乎就是指着四湖的鼻子骂“强盗水匪”了,引得舱外众强人纷纷怒喝。 梅沁低语安抚众人,接着又苦劝段舞: “段姑娘此言差矣。做生意要讲诚信,既然对方有要求,我们自然能满足就满足,彼此才能更好地合作。 “所以,我也是诚心地在同姑娘谈生意。段姑娘,请开个价码吧,价钱合适,一切都不是事。” 段舞:“哼!我偏不和你谈。大不了鱼死网破。” 梅沁立即问:“那姑娘想与谁谈?” 段舞反被她一语噎住,忽地一笑:“我要与你心上人谈。”说着又狠狠地拧了楚乐一一下。 楚乐一强忍住痛,一手成拳,像推不倒翁似的又推得段舞头一偏。 段舞目光流转,笑意盈盈,一时间,外敌环绕下的昏暗船舱竟也春意融融起来。 船舱外梅沁却声音乍变:“你认识楚公子?” 段舞吃吃笑道:“认识得不能再认识了!” 青二十七又是一怔,这么说,梅沁并不知道楚乐一易容改装就在船中。 这二人到底是怎么凑在一块的,着实让人费解。 楚乐一大恨,以唇语对段舞道:“你居然出卖我!” 段舞不理他,继续道:“试想,江湖上又有谁不知你的楚公子臭名昭著,你又偏偏不放手的。梅二姑娘,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楚公子在哪么?” 梅沁静了一下,道:“这么说来,姑娘并非不肯开价码,只是想漫天要价了?但不知姑娘究竟要价几何?” 见梅沁竟然这么快就摆脱了自己志在乱其心神的插科打浑,段舞心中生警,笑着说: “谈钱就伤感情了!一句话,你让人把这船开到岸边,并且保证我安全离开,我就告诉你你的楚公子的下落。 “至于盒子,我还没想好它值多少,不如这样,我们约个地点,三天后见,到时我肯定告诉你价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梅沁好容易等到段舞松口,笑道:“姑娘智计百出,梅沁实不敢托大。我看还是姑娘就此留下,你要想几天都行,也方便我们交易,你说是吧?” 段舞哼道:“你才智计百出,你全家都智计百出!” 她俩唇枪舌战,你来我往了几番,僵持不下。 青二十七不由焦躁起来,转念一想,发声道:“两位如此谈下去,谈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在下不才,倒要做个中人了。” 梅沁显然又吃了一惊。 四湖之人是被青二十七的突袭惊动才围过来的。 只是因为天色既暗,青二十七飞身上船时极快,进入船舱之后又一直没开口;他们拿不准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高手,不敢贸然闯入,也多少有此顾忌。 此刻梅沁听到青二十七的声音,惊讶不已,轻咳了两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青姑娘亲自来了。怎么,解语轩的胃口果然是大到想要染指五湖的生意了么?” 她这话说得有些古怪。 青二十七不及多想,只道:“梅二小姐想太多了。我不过是路过,看到你们争论不下,看不过眼,想搭把手而已。 “听各位对答,那盒子并不属于你们中的任何人。换言之,现在它在谁的手中,它的主人就是谁。 “所以它现在归段舞姑娘所有。段舞姑娘既同意出让,那此事就有转圜的空间。 “双方的症结不外彼此不信任。你们,包括我也不清楚段舞姑娘的来路;而段舞姑娘身无武功,又被你们追杀得狠了,自然也是怕遭到毒手……” “我不是身无武功,我是武功差一点而已!”那女子插嘴强调。 青二十七几乎想要吐血,心想要不是看在楚乐一的面上,我何必出手帮你!你倒好,非要说这些八杆子打不着边的话叉开话题。 若你和楚乐一真有那么一天,哼哼! 闹洞房时定要你好看! 腹诽归腹诽,青二十七到底是拍着平胸与梅沁谈妥了条件;说服四湖之时放他们三人先行离开。 开禧二年六月十八日,三个“女人”长达小半时辰的狂奔以楚乐一的告饶而终止了。 十香软筋散不是人吃的,折腾得他的体力竟不如青二十七和段舞两个真@女子了。 月色明亮,楚乐一脸上的脂粉被汗冲刷后,留下满脸横七竖八的道道。 好不容易才挽起的发髻歪到一边,披头散发如鬼魅,那朵红艳艳的山茶花瓣亦七零八落。 青二十七精神放松下来,方才发现楚乐一不知用什么填了两团鼓鼓的藏在胸前,跑着跑着那两团东西掉到了小腹上—— 她忍不住大笑起来:“楚乐一,你……你……你的胸部都下垂到小腹了!” 说完又觉扭捏。 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说出格放肆的玩笑话,可这会儿边上还有个段舞呢! 楚乐一怒极反笑,托起那两团东西向青二十七示威道:“我有胸,你有吗?你有吗?” 呃……对于如此无耻的楚乐一,青二十七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败下阵来。 不想段舞幽幽地飘了一句话:“有胸的人还没说话呢,也不知你在得瑟什么!” 语毕,两双眼睛都不自觉齐刷刷盯了过去。 她更将胸挺了挺。恩,果然是伟岸坚挺。 青二十七自惭形秽地弯腰含胸,冷不防楚乐一狠狠推了推她的后背:“够没胸了,还缩!” 呃……好吧,谁让他们是姐妹! 回想梅沁看到楚乐一这般打扮从船中跃出,那眼珠子快要掉出来的模样,青二十七犹觉可乐。 与四湖的交易,算是成交了。三天后,金山相见。 段舞开的价并不高,黄金百两。 这个价让四湖的人窃喜,也让青二十七起了疑心。 黄金百两,说少不少,可对于的私盐行销专卖权,实是太便宜了些。 相对于段舞所遭受的凶险,这要价,太低。 然而那女子却满脸不在乎地说:“我耍他们玩儿的。玩得高兴就值回票价了。” 这口气与楚乐一与青二十七初识时如出一辙,因而青二十七十二万分地不能相信她的话。 开禧二年六月十八日,笑够了以后,青二十七问:“段姑娘,那个盒子为何炽手可热?” 段舞耸耸肩,漫不在乎地道: “它本来是在金国完颜纲手中,突然有传闻说这盒子藏有天大的秘密。而后那位私盐供货商又放出暗花,一副得之而拍快的架势。它既然这么抢手,我就抢一抢来玩咯~” 金国?又与金国有关?可与战事有关? 这盒子是先被盗、后有传闻,还是先有传闻、后被盗? 这到底是两件事,还是一件事? 青二十七想了一想,开始各种推测。 她知道,她必须站得够高,才能不让浮云遮住眼。 她又问那俩二货:“那你俩怎么认识的?” 段舞吃吃地笑起来:“我啊,我是他救命恩人……” 楚乐一立即伸手捂住了她嘴:“不许说!” 恩?有故事! 青二十七连忙说:“别怕他,有我呢!快说快说!”一想到能听楚乐一的糗事,她就唯恐天下不乱。 楚乐一大叫:“不许说!”脸变作了猪肝色:“段舞你要敢说出来半句,瞧我让不让你肝肠寸断、撕心裂肺、肝损肾亏!” 段舞得意洋洋地道:“就知道你爱吃下水,我是大方的人,你爱吃我任你吃。不过,嘴巴生我身上,说是不说,可就看你表现了!” 不知楚乐一脱离梅沁魔爪时是有多狼狈,两人笑闹归笑闹,竟然都守口如瓶。 青二十七只能从二人话语中知晓他们是在段舞从洪泽水寨逃走至碰到纪三前遇上的。 既然问不出来,她倒也不执着,想回盒子的问题。 如果盒子与金国有涉,那么金国必将着人取回。 可这盒子已在四湖闹得鸡飞狗跳,却依然没有金国之人出现,难道他们躲于暗处冷眼旁观? “二桃杀三士”,这主意真是段舞想出来的,不,真是楚乐一想出来的么? 青二十七想起梅沁问她怎么“亲自来了”,难不成梅沁认为,这背后有解语轩的介入,而她就是专程来处理此事的人? 不错。用一个盒子来引发五湖争斗,削弱他们的力量,怎么看,也不像是段舞或楚乐一的手笔,倒像是暮成雪的设计。 第90章 不能重色轻友 如果暮成雪想整一整梅沁,甚至,她想把海盐走私的路掌握在解语轩手里,将四湖取而代之,利用一个盒子来实施“二桃杀三士”之计,端的是好手段。 可想要此计成功,必须得到那位私盐场主的首肯和帮助。 由此可见,他们关系匪浅,说不定暮成雪就有其中一份股。 那么他们现在是想把一向分离的产销渠道合而为一吗? 暮成雪……你的产业,不只有解语轩,是么? 你还有多少秘密? 青二十七有点混乱,楚乐一与段舞依旧在闹,她的脑子却很不够用地理不出一条线来。 再想,若她的推测为真,梅沁或许正是看破了这件事的内幕与走向,所以才约束四湖,以免被人渔翁得利。 四湖不再争斗,“二桃杀三士”之计便算彻底失败了。 不过,如果这事真与暮成雪有关,那么,以她从不把所有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的作风,她应该不会只在这盒子上寻求唯一的一个结果才是。 也就是说,这盒子本身,一定还有其他的价值所在。 或者,这盒子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引四湖争斗,只不过是顺手做局? 难不成盒中有藏宝图,画的是金国龙脉所在、暮成雪要发动爱国人士要去破龙脉以灭金,从而奠定解语轩的江湖霸主地位?! 青二十七寻思不透,不免嘲笑起自己:真是丫头的命、操主子的心。 冷不妨楚乐一推了她一把:“你这人最是无趣,大家都高兴的时候,偏在那发呆!” 他们并不担心四湖的人在旁偷窥,四湖要的是盒子,三天之后,甘露寺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现在对他们下手没有意义。 青二十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 时近夜半,镇江城门早已关闭,他们只得在郊外露宿,胡乱找了块平地,用干草铺地,合衣躺下。 许是累了,楚乐一和段舞二人很快就睡去。 青二十七翻来覆去睡不着,终是起身,走到远处更空旷些的地方,抱膝而坐,抬首望天,继续想事。 她贸然以解语轩的身份来做四湖与段舞的中人,会不会做错了? 如果段舞到时不肯交出盒子,或是那盒子暮成雪另有用意,那她岂非坏了暮成雪的好事? 倒是可以用假盒子代之,当时白玉簪事件,暮成雪不也弄了个膺品来混淆视听么? 但梅沁这么厉害,若她看出有假,并借此要价更多,她该如何应对? 想七想八,想出一身冷汗,但觉得自己所作所为竟是无一分严密。 开禧二年六月十八日夜里,青二十七正胡思乱想间,楚乐一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如果这会儿有点小酒喝,人生就完美了!” 青二十七一笑,想起与他初识的那天,她偷喝酒被他逮现行的事。 好朋友就是这样,虽然很久没见,可随便一句话,就能让距离拉近。 不,他们何尝远过? 任何时间与距离,都不能让他们隔阂,这种感觉,很好。 楚乐一:“你是不是也觉得段舞这女人不太靠谱?” 青二十七:“好在她虽句句与你呛声,却事事都听你话。” 楚乐一掻掻头发:“美男计也不是计出必行、马到功成的。” 青二十七笑:“你是在说梅二小姐么?” 楚乐一叹了声:“唉!这位梅二小姐!” 这位梅二小姐,确是令他倒足大霉,以他爱玩的性子,却被“圈养”了三个月,难怪他要叹气。 青二十七笑他:“叹什么气,人家对你,那是真爱,真爱呢!好不好!这世上,真爱没几个了!” 楚乐一气急败坏:“阿呸!那你的真爱呢!那个谁?陆听寒?是不是叫陆听寒啊?” 青二十七脸一红,目光却游离,他在长江头,我在长江尾,可日日思君不见君的,却是隔江相望、永不交会的那人。 楚乐一何等聪明之人,见她难堪,嘿嘿一笑转移了话题:“这里的事,你怎么看?” 青二十七故意说:“盒子对‘贪玩’的你们来说,可有可无……这难道不是你让段舞把开价喊低的缘故么?” 楚乐一没察觉到她的戏谑之意,忧心忡忡地道:“我是怕那女人喊价喊得太高,让四湖恼羞成怒、痛下杀手; “倒不如做个人情,让他们以为那女人真是因为贪玩。” 青二十七怼他:“你倒是关心她。到时她不交出盒子怎么办?我可是把我自己及解语轩的威望都坑进去了,你不能重色轻友。” “赌一把。”他说。 四目相对,有彼此了然的默契。 青二十七知道,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三人左右无事,便到镇江城中闲逛。 镇江是临江重镇,《新闻》亦有人驻点,青二十七趁楚乐一和段舞不注意,沿路放下与解语轩联络的信号。 她之前的猜测,全是猜测,她猜得对不对,必须尽早得到确认。 如果盒子的事真与暮成雪有关,青二十七想知道她下一步的计划。 楚乐一自被梅沁所圈,便不曾下过馆子,与段舞逃亡,更不能抛头露面;此刻终于自由,吵着闹着就要去镇江最大的酒楼阅江楼: “段小舞,你那一百两黄金唾手可得,我可是居功至伟,你如果不好酒好菜招待我,你还是人吗?” 段舞笑道:“好酒好菜还怕没有!我可是连家里的猪都不会亏待的人哪!” 楚乐一气极:“你那狗嘴里吐的什么狗牙?” 段舞格格地笑:“我说你暴殄天物咯!” ………… 他二人吵闹不休,青二十七却埋首于报纸之中。 自六合之战起,前线通讯通道封锁,《新闻》她已多日未见,阅江楼是大酒楼,自然有发售。 青二十七买了一份《新闻》来看,见边上有份《武林快报》,也一并买了。 知己知彼,才能开阔心胸及眼界。 关于战事的消息还留在前几日的六合借箭之捷上,青二十七匆匆扫过,无非是些官方的战报,谁又会知道她人在其中,柔肠千转?此版不看也罢。 她转头专心看那头版,顿时如坠冰窑,《邪恶现身,废人谷再灭武林世家》的标题赫然在目! 原来,短短数日中废人谷又犯下不少案子。 再翻《武林快报》,对此事也有报道。 不愧是资深报纸,对受害人的报道非常详实。 其人家世、受害惨状,满满都是,甚至还把那几家人的隐私都挖了出来。 不得不说,这些文章吸引力十足,无怪阅江楼门前报摊上,《武林快报》比《新闻》卖得好,阅江楼中的人也都在纷纷谈论《武林快报》而非《新闻》。 青二十七深知这对他们这行来说,是极为矛盾的存在。 把受害者所经受的痛苦公之于众非常残忍,可人们偏偏最爱看、最爱谈论的就是这些。 撇开悲天悯人的感叹,青二十七再细细读文,打算学其长处;可越看却越是觉得不可思议。 她不能想像当事人能在如此悲恸下还会对笔录人说这么多的事;所以,汗青盟多半是提取了封存的“汗青录”,将旧酒装进新壶了吧? “汗青录”与《武林快报》不同,《武林快报》是简讯,而“汗青录”多为深度内幕,汗青盟借以卖高价敛财。 自从《新闻》面世,《武林快报》也不得不做出改变,相应地加进了深度报道的内容,“汗青录”被迫被拿出来登在《武林快报》上,销量大不如前。 更重要的是,字里行间,汗青盟都表现出曾与这几个世家的联系极为紧密。 青二十七想到了什么。 这时阅江楼中热闹起来,有人喜不自胜地跑进来大声宣布:“大喜!大喜!六合城解围了!六合城解围了!毕将军威武!” 青二十七不觉站起身,向着那人的方向看去。 她想要发声相询,可哪里需要她询问?早有一堆的人冲上前去问长问短,那人呱啦呱啦,把这几天六合的战况从头说了个遍。 金军围六合,前后半个多月,毕再遇用兵出人意料、计策层出不穷,金军士卒疲于应付、乏到极点。 在青二十七离开后的这几天,他又打了一个大胜仗。 被打得屁滚尿流的纥石烈子仁哪里还呆得住?终是挥军向向淮河撤退。 毕再遇军追击到滁州,因恐孤军深入方才回师,这次追击,缴获骡马一千五百多匹,马鞍、衣甲、旗帜不计其数。 开禧二年六月十九日,镇江阅江楼上一阵又一阵的欢呼最后汇成了同一句齐整的口号: “毕将军威武!毕将军威武!” 向来最爱热闹的楚乐一和段舞跑近前去凑热闹,青二十七却在喧闹声中坐回座位,为自己倒上一杯薄酒,对着江那边轻轻一举,在心里说道:“又打胜仗了,恭喜啊!” 长江其实离这挺远,阅江楼阅江楼,原是要离开一段距离,方能看清整条江的走向。 它静静地流着,没有回答她。 楚乐一跳到青二十七面前,摇了摇手:“啊呀我说蠢青你干嘛自己喝啊!酒不醉人人自醉,为赋新辞强说愁!干一杯啊干一杯!” 青二十七勉强一笑:“楚乐一,你怎么就这么爱乱说成语呢?” “此事说来话长。” 楚乐一喝了一口酒说: “你也知道,我不是你们大宋人,我是外国人。外国人嘛,新学一种语言总得多费很多神,要从背单词开始,啊,就是你说的成语。 “我天天背单词,背着背着就习惯了,从此一张口就口若悬河、如滔滔江水……嘶……” 原来段舞又拧了他一下:“你哪里像外国人了?我也去国外、当过外国人,怎么就没觉得外国话很难学啊?” 楚乐一瞪她道:“你厉害!你不要动不动动手动脚行不?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不?” 作为一个无比贪玩、喜欢把简单的事搞复杂的人,段舞显然不会让梅沁等人很顺利的拿到盒子。 当然,也把青二十七与楚乐一折腾得够狠。 甘露寺在北固山后峰之顶,人们记得它,最大的原因是刘备。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 幸或不幸,那位姓孙名尚香的女子因为一场政治婚姻而永留青史。 至于爱呢?也许有,也许没有,人们也只能看到史书里的那聊聊几个字。 开禧二年六月二十日,梅沁以柔弱之躯,同其他三湖主事之人登上北固峰顶。 青佛古寺,门房递给他们一封短笺:“盒子在遛马涧”。 这才是开始,因为北固山不只有遛马涧,还有狠石,还有试剑石……最后他们会在跑遍全山后发现最后一个条子:“我们就在甘露寺敬侯各位大驾。” 悠哉悠哉躲在甘露寺客房想像四湖跑得人仰马翻,楚乐一乐滋滋地道: “今儿就让高贵娇艳的梅二小姐来个北固山三国深度游!嘿嘿!不用交门票,就有这么多景点玩,美死她了!” 段舞立刻举双手赞成:“好主意!楚乐一,你说如果我们去和镇江府的打打交道,在这山门上设个卡,想上山观景都得交点小钱。 “钱我们收,再以管理费的形式和他们分红,省得他们找我们麻烦。你说可行不?”她一脸的财迷相,眼都发光了。 楚乐一抚掌称赞:“段小舞我真是小看你了。这想法够超前够脱颖而出啊!” 镇江城北固山是赤壁之战前后,刘备与孙权既推心置腹、又各怀鬼胎,谋略大事的所在。 传说既广,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真的。 至于是不是二人是不是当真在此处遛马过涧,在彼处试剑祷天,又有什么关系? 青二十七想起毕再遇说的,想令他妻子清凌成为传说、流传千古的事,不由发起呆来。 很多年后,青二十七在另一个时空重游北固山却被收门票的时候,她想起楚乐一和段舞,突然觉得没那么孤独了。 昨日,也即开禧二年六月十九,青二十七已和解语轩驻镇江的负责人碰过头。 当青二十七看到他身边的好好时,就知道,盒子的事,再不用她操心了,暮成雪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第91章 你们这是要姐妹阋墙么? 来与青二十七接头的人是好好,好好还是那样,温温柔柔地笑着说:“青姑娘清减了,小姐盼您回临安盼得望眼欲穿呢!” “哦。”青二十七惴惴不安地回答,“我似乎给她惹麻烦了。” 好好说:“才没呢。盒子在那位段姑娘手中,总比在梅二小姐手中好。若是落入梅二小姐手中,倒真是麻烦了。” 青二十七问:“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好好道:“我们也不太清楚,不过这盒子是汗青盟的人从金国盗回来的。小姐说了,咱就一个原则,汗青盟要做什么事,我们偏不让他们得逞。” 青二十七不觉一笑,不太讲理的暮成雪,那才是暮成雪。 之后又收了笑,暮成雪不讲理,并不代表她莽撞,她做任何事,都有她的道理——“所以她才故意放出风声,引四湖来争?” 好好回答:“不尽是。也有让汗青盟没法暗杠了那盒子的用意。此外借用他们的力量寻盒,我们也能减省人力。” 说是如此,暮成雪这一箭三雕之计被梅沁破了一道功,还不知要怎么个狂怒法呢。 但在如此状况下,她还能壮士断腕、抓大放小,又是何等的气魄! 青二十七想了想,道:“梅沁约束四湖,怕也是从汗青盟处得到警告……那位段舞段姑娘,查到她的底细了没?” 好好摇头:“暂时没有,青姑娘现与她同处,可有发现?” 青二十七沉吟了一下,道:“我有怀疑,但不确定。她说她在宋国以外呆过,又想让纪三送她去川中……”忽地抽了一口冷气。 好好问:“青姑娘认为她是金国的奸细?” 段舞真的会是金国的奸细么? 开禧二年六月二十日,青二十七在楚乐一与段舞的笑闹中走神,看着放肆哈哈大笑的段舞,突然用金国话问道:“段姑娘,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盒子?” 段舞的脸色陡然间一变,然后作出一幅迷惑后又恍然大悟的神情:“你说的是金国话?哈哈哈,你居然也会说金国话!” 青二十七说:“恩。学过几句呢,很不准吧?” 段舞说:“太不准了,我教你啊!”说着,复述了一遍青二十七刚才的话,果然是比青二十七准多了。 楚乐一道:“你们在说什么哪?哇咧鹦鹉学舌、邯郸学步。” 青二十七笑回:“我夸段姑娘长得漂亮。” 段舞翻了翻白眼:“你不如说我长得狡猾。” 青二十七亦不绕弯子:“认识楚乐一让我明白一件事,人要说自己闹着玩的,多半不是真的闹着玩。 “以你的身手,从四湖手中取走盒子是很难的事,你为何还要甘冒奇险?我只能同梅沁一样去推测,你有把柄在什么人手中,或是被人威胁了。” 楚乐一道:“唉呀!你们这是要姐妹阋墙么?” 段舞咬住唇道:“就算我被威胁了,又怎么着?” 青二十七有点摸不透段舞这个人,说她有心机吧,常说大实话;若说她没心机,却又真真假假。 她只能试探地找寻她们之间能合作的契合点:“你若被人威胁了,说不定解语轩可以帮你。” 段舞说:“不必了。” 楚乐一说:“这就你不对了。人家一片好心好意,你怎么把人当驴肝肺……” 段舞说:“喂!他骂你是驴!” 楚乐一气煞,“咚”地直把她脑袋推到墙上去磕了一下:“大人说话,要听教导!” 青二十七不由有些后悔没和楚乐一先研究,看来他虽与段舞暧昧着,但若是她与他商量,他多半还是会站在自己这边。 于是道:“我没有抢你盒子的意思。如果我没猜错,这盒子不在你身上,也不在甘露寺,你必是藏在另外的地方,等闲不会拿出来。 “可是你有没想过,如果你拿出的假盒子骗不过梅沁怎么办?” 段舞大咧咧地坐下来,扁了扁嘴说:“鱼死网破呗!” 她突然眼圈儿一红:“好了好了,我坦白就是了!其实我是赏金猎人,我师父是金国人,有一次失手,师父落在完颜纲手里,人也废了半条命。 “后来我就被完颜纲养着,他说我是宋国人,又机灵,能帮他做事。前几个月,他在宋国埋的几条暗线被揪了出来,损失惨重,他就打算让我接手来着。 “这次算是我的第一次任务,如果失败了,完颜纲不会放过我,我师父的另半条老命,也就别想要了!” 说着,眼泪噗噗地往下掉。 楚乐一有点慌神:“唉,说事就说事,哭什么啊!人家不是说要帮你吗?” 青二十七望着段舞,想起自己的第一次失败的任务。 对,她也曾经这样,担心任务失败,真的失败了,又惶惶无助,只觉抓到什么就是救命稻草。 可她已非当时单纯又愚蠢的青二十七,她不能完全相信段舞的话。 开禧二年六月二十日,青二十七与楚乐一呆呆站立,大眼瞪小眼地看段舞自顾自地抹眼泪。 他们都不是会安慰人的人,或说,面对要安慰的人,常常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就这么僵持着,突然门外传来知客僧的声音:“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此地女客禁入!此地女客禁入!” 来者的脚步声轻柔、缓慢,可却有不容阻挡的坚定:“你们说女客禁入,不如你打开这房门,若里面没有女客,我就立即离开,如何?” 段舞停住了抽泣,三人面面相觑:梅沁!她来得好快,难道她没去“三国深度游”? 青二十七情知躲不过,起身便作势要开门,段舞忙拉住她:“你当真不会强要我的盒子?” 青二十七等的就是段舞这句话,回身道:“你也可以不和我交易,反正被四湖追杀,和被解语轩追杀,对你来说没两样。” 青二十七隐隐猜知暮成雪的心思,并假作不知实情地予之助力,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她不能预见。 可是,事已至此,她已不能全身而退。 段舞皱了皱眉:“成交。” 青二十七一笑:“保护好楚乐一哦!我不保证梅沁是一个人来的。” 楚乐一朝青二十七挥挥拳,却又顾忌外有梅沁。 段舞一把抱住他的肩膀,低笑道:“放心吧,我好不容易抢过来的,才不会轻易还回去!” 青二十七推开房门,迎向那女子。 午后骤雨初歇,泥土中的热气直冲上来,像是把人放在蒸笼上。梅沁却悠悠然地站在那儿,淡青衣裙素素,仿佛盛夏亦不能让她烦燥分毫。 知客僧没能拦住她,满脸歉意,青二十七回之一礼以示道谢,之后对梅沁道:“梅二小姐,我们借一步说话。” 梅沁说:“你竟不奇怪我来得这样快。” 青二十七一笑:“梅二小姐做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梅沁道:“我身体弱,走不得太多山路,自然就留下来了。” “哦。”青二十七说,并不搭话。 梅沁却忍不住自己往下说:“这种说辞,你应该也不会信才是。你们人少,我们人多,若我是你,也要选这么个禅房多、我们又不能太放肆的好地方躲藏。” 青二十七又一笑:“甘露寺乃刘备孙夫人招亲之地。我们在此谈事联盟,可不也如结亲家?” “啊。”梅沁亦笑,“孙刘联姻也算不得什么好姻缘。” 青二十七意有所指:“是不是好姻缘,得看成就什么样的后果。是三国鼎立,或是两雄相争,难说哪一种更好。东吴若真灭了蜀汉,以一己之力,也未必能抵得过曹魏。” 梅沁眉目一动:“这么说,我两个月前与青姑娘谈过的话题,可能有不一样的结果了?” 青二十七轻笑道:“这么快两个月了么?我记得当时我并未拒绝,只想问梅二小姐一样东西。可是两个月过去,梅二小姐至今未有表示。” 青二十七问她要的是“诚意”二字。 “紫髯桑盖此沉吟,狠石犹存事可寻。汉鼎未安聊把手,楚醪虽满肯同心?” 北固山后有一似羊非羊的石头,,腹部镌有“狠石”二字。 据说赤壁大战前夕,刘备与孙权就是在狠石旁定下了联合抗曹之盟。 彼此并非完全同心,却因有共同敌人而紧密联系。 可是梅沁不但没给青二十七所要的“诚意”,反倒给解语轩使了好几次绊子。 梅沁道:“那是因为青姑娘并未给我准数,我如果贸然行动,只怕得不偿失,青姑娘应该能理解才是。” 说到底,梅沁依然是在观望。 青二十七说:“虽理解,却不屑。如无破釜沉舟之决心,何来巨鹿一战破秦军?” 梅沁:“朋友少一个,敌人便多一双。青姑娘如此,就不怕解语轩树敌过多?” 青二十七盯着她道:“梅二小姐不必杞人忧天。我看,咱们还是说说盒子的事吧。” 梅沁笑起来:“我以为,我们不必再谈盒子的事了。” 原来她亦猜到段舞的小伎俩。 青二十七笑道:“梅二小姐果然是聪明到不必绕弯子的人。” 梅沁吃吃地笑了:“唉,昨天那位一向主持盐路竞标的人前来拜访,我就想到,无论你们最终拿出什么盒子来,他必也直认了事。” 她看透了这个局是由解语轩同那盐帝联手所设,故而悠然在此,不似其余三湖那般急于奔波。 青二十七故意酸她:“如果梅二小姐能划清界线,盒子由你彭蠡一家独得,亦非难事。我真是替梅二小姐可惜了呢。” 梅沁脸色微变。私盐专卖权无疑对她来说是极大的诱惑。因为彭蠡为得专卖权历年来都下过不少功夫与财力,如今一分为四,怎不叫她愤恨? 因此此役暮成雪不算赢,可也不算输, 青二十七继续说:“我倒是奇怪,梅二小姐既然如此聪明,又何必与我在此对答良久?” 梅沁一笑:“与蠢人共事,最好不要显得自己太过聪明,这样容易激起逆反心理。青姑娘怎会不知其中道理?”她说的是其余三湖。 青二十七:“我哪里有梅二小姐的聪慧。” 梅沁:“青姑娘大智若愚,不喜外露而已。” 青二十七:“过奖。梅二小姐,在下有一私事相求,但请不要拒绝。” 梅沁一怔:“青姑娘与我说话,向来官方得很。什么私事,竟让你破例?” 青二十七一笑:“楚乐一的‘雾煞’软剑仍在你处,还请奉还。” 她不求梅沁解楚乐一身上“十香软筋散”之毒,显是因为她有足够自信不用梅沁的解药,她也能帮楚乐一解毒。 梅沁有些意外,半晌道:“楚公子有你这样心细又为他着想的朋友,当真是三生有幸。” 青二十七微笑着,并不否认:“我们是朋友。” 梅沁怅然道:“若他不与你是朋友,该多好。” 青二十七:“他与我就算不是朋友,也未必选你。梅二姑娘,你还是直接些、退让些为好。” 梅沁大恨,眼中露出一抹凶光,然而又迅速掩盖:“青姑娘说笑了。我自认并不强势。” “哦。”青二十七说,“那么你是答应了?” 毒辣的阳光又再探出头,梅沁以手遮阳,叹了口气:“我如此爱他,又怎会不遂他的意?” 开禧二年六月二十日,青二十七从梅沁手中取得“雾煞”及她附送的“十香软筋散”解药,亦从段舞手中见着了那盒子。 盒做长方,一尺余长,由青玉石所雕,咬合处丝丝入扣、紧密无隙,乍一看竟如整块,只在左侧留一小孔。 青二十七反复端详,未解其秘。 她派解语轩高手送段舞一程,段舞虽惊讶,但终是接受。 而青二十七也有条件,那便是让段舞再拖住梅沁三日。 段舞很聪明,青二十七不在乎她用什么办法,但相信她有办法。 暮成雪要她赶在梅沁之前回到临安,她既决定听暮成雪的,就要做到位。 北固山之下江水滔滔,流淌过千年岁月。生死、情爱,一瞬而已。 临安。暮成雪。 我青二十七回来了。 第92章 龙相如 自离开临安已有一个月。 这个月来,青二十七独行奔波、时感寂寥。 但此番回程身边却有呱噪的楚乐一为伴,一路上你酸我来我酸你,与走时相比,直如天上地下。 如果没有楚乐一,青二十七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走这一程。 因为这一程,正与她的第二次任务、龙湖镖局行镖路线重合。 时隔四月,中间青二十七所经历的事又实在太多,龙湖镖局遇难镖师的脸在她记忆中已然模糊,可是他们死前的惨状、那渗入泥土的血水,始终是她的梦魇。 开禧二年六月二十三日,青二十七与楚乐一来到龙氏镖局血案发生的旧地。 由冬至夏忽忽两季,挂雪的枝头如今挂的是盛夏鸣蝉,正在郁郁苍苍的叶间叫得声嘶力竭。 愈是靠近杀人地,青二十七愈是脸色发白。 楚乐一看她神色不对,说道:“走罢,也没什么可看的。随风而逝,随风而逝嘛!” 青二十七叹了口气:“该过的坎,总得过。”她不再说什么,坚定地向前走。 原以为事过多时,时过境迁,那地方本非热闹之地,现在也该恢复宁静,但眼前的一切却颠覆了她的印象。 有人竟在那块空地上搭起了灵棚! 灵棚遮天,正面摆着祭桌,桌后挂着竹帘,帘上糊着一个大大的“灵”字。灵棚里有白衣人守护。 是谁死了? 青二十七的脑筋还没来得及转过来,“叮”的一声铃动,紧接着是“扣”地一响木鱼。 原来灵棚边上还有几个和尚,受到铜铃和木鱼的召唤,稀稀拉拉的地诵起经来。 天气闷热,他们也念得有气无力,连枝头的夏蝉都比他们带劲。 楚乐一显然比青二十七头脑清醒,当即叫出声来:“啊哟!龙相如死了四个月,怎么还摆他的灵位?” 龙相如?! 青二十七稳住情绪定睛看去,那排满猪头、整鸡、全鱼三牲以及各种糕点、水果的祭桌之后,果然摆着以龙相如为首的木主牌位。 她不觉额头冷汗与热汗齐冒。 楚乐一的这声呼,惊动出了一堆人,个个拿棒握拳循声将他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嚷嚷。 青二十七呆呆地看那些人与楚乐一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好半天才明白他们是好心让他们远离此地:“快走快走,这闹鬼的地方你们也敢来!!再待下去,只怕要被鬼上身咯!” 原来,这些人是附近的村民。 自四月前的那次杀戮后,不知为何,村子里的畜生时不时就来场瘟疫,先是猪瘟、后来又是鸡瘟,前前后后死了不少畜生。 村子里以养殖肉畜为生,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 本就人心惶惶,可这还没完,半个月前,连村民都生起病来了! 这下整个村子陷入了恐慌之中。 有人想起数月前的这档子事,忙忙去请了风水先生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意外的是,他们还没定下对策,龙湖镖局的人就先找上门来了。 据说,位于临安的龙湖镖局近来也闹鬼了。 每到半夜,屋中便有声响,待掌灯去寻时,却又半个影儿也无。 他们亦去请教了高人,说是龙相如死在异地,尸首虽回,可魂还没回来,故此作怪。 于是龙湖镖局遣人到此地做起法事,为遇难镖师设坛超度。 只是龙湖镖局这么一搞,本地的村民可不答应了,看着他们碍眼得很,每天都要来干扰一番。 若非对方武力值比较高,他们早就把人赶出地界了。 龙相如果然阴魂不散么? 青二十七本不信鬼怪,但帝陵地底的奇怪脚步声却仿佛在嘲笑她的武断。 世界万物百态,还有那么多不能解释的,你能说那都是假的、都是臆想出来的? ………… 青二十七思絮纷纷,村民还在吵吵闹闹,说龙湖镖局不经他们同意,便设坛做法,会把本地的风水都破了,万一那些横死的恶鬼还不肯走,那可如何是好: “……这些孤魂野鬼也是够了,该害的他们,就该找谁报仇索命去,在异乡作怪算什么事,何苦为难我们这些与他无怨无愁的人!” 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忽然灵桌边上有个人拍案而起,怒叱道: “你们这些乡野愚民还有没有良心!我哥哥……我哥哥死得凄凉又冤枉,你们还在背后说他不是!” 说话的是身长玉立的一位少年人,眉目间与龙相如有几分相似。 村民哪里就受他骂,袖子一抡就要上前论,楚乐一见势不妙,大叫:“慢着慢着!你们想不想知道所谓的鬼是何方神圣?” 恩?难道他知道什么内幕吗? 青二十七心中疑惑,村民们和龙家的人更是欲知其详,一时间都静了,十数双眼睛尽向楚乐一望去。 楚乐一嘿嘿了两声:“你们看我作甚?天大地大鬼最大,你们在这叽叽歪歪,扰人清梦,我要是那鬼,非但不会消停,还会十倍作怪!” 众人“去”地一声嘘他,更有人把袖子更往上别,显是要把气撒到他身上去了。 这个人,凑热闹、故弄玄虚的毛病儿是改不了了。青二十七一边腹诽,却也不能置之不理,忙出声道: “众位稍安勿噪,且听在下一言。数月之前那案子发生之时,在下也在场,在下不才,愿和众位共同参详。” 听青二十七如此说,那龙姓少年连忙迎上前来施了一礼:“在下龙长卿,龙相如乃是在下兄长,敢问姑娘和这位侠士尊姓大名?” 青二十七回了一礼:“我乃解语轩唐青衣……”见他不解,便又解释道:“我之前在汗青盟的编号,也许你听说过,那时我是青二十七。” 龙长卿一惊,眼圈儿又红了:“啊,我知道姑娘,我哥哥行镖之时,是姑娘一路相随。” 他说得挺客气,眼中却难掩悲愤。 也难怪他心中难受,龙相如入了汗青盟的眼,并派笔录人跟随;当时龙湖镖局上上下下均以此为荣,都盼着龙相如出人头地,在江湖中闯下名号。 谁知被寄以厚望的龙相如,结局却是一去不返。 青二十七心下也是黯然,安慰了龙长卿几句。 眼角余光瞥处,但见楚乐一兀自与村民争执纠缠,忽然想到他之前被汗青盟栽赃为杀龙湖镖局众人的凶手,此刻冤屈未洗,可不能曝露真实身份。 龙长卿比之龙相如斯文且伶俐,见青二十七用余光瞥楚乐一,问道:“这位侠士不知如此称呼?” 青二十七急中生智:“哦,这位是在下的朋友,姓童。” 心道,天山童子鸡,你就委曲一下,姓童名子鸡好了!怕楚乐一说漏嘴,忙叫道:“童兄,过来一下!” 当面串供,情非得已。楚乐一知道厉害,罕见地没与青二十七抬杠。 青二十七向村民与龙湖镖局诸人详细说说当日众镖师们宁可一死也要保镖的情形。 众人听后皆唏嘘不已,村民终是收了不虞之辞;双方达成和解,不再彼此看不顺眼了。 不知不觉,日渐偏西,村民将散未散,龙长卿等人则继续守在灵棚。 青二十七与楚乐一随村民走出林子,四处考察了一番,晚上便借宿农家。 乡野村民自是难得见青二十七他们这样的武林人士,一进村,就有人探头探脑地打量他们,被他们发现,又“哗”地一下四散,一面跑还一面回看。 楚乐一开头还和他们闹着玩,两下半便没了兴致。见青二十七沉默了许久,问道:“喂,你想什么呢?一言不发的。” 青二十七轻轻叹了口气:“我在想,那个蒙面的操控血偶的蓝袍人到底是谁。”他的身材样子,很像一个人。 然而楚乐一却压根不想和青二十七讨论这件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就让它过去吧。你这么逼迫自己,不觉得多此一取、了无生趣?那件事,你一直当成故事说给别人说到麻木,你就能更好过?” 青二十七:“我……” “你不会真想呆在这里,继续查案吧?”楚乐一停下脚步,直视青二十七的双眼,“你一路上都在拖延回临安的时间。去见暮成雪就这样让你害怕?” 暮成雪果真让她这样害怕? 开禧二年六月二十三日,面对楚乐一的问诘,青二十七哑口无言。 她像木偶,而暮成雪是提线的人。 青二十七不怕暮成雪这个人,却害怕她指引着自己的宿命所向。 楚乐一气呼呼的:“你这个人,你让我怎么说你!孺子不可教!女子与小人不可养也!” 别看青二十七平时与楚乐一嘻嘻哈哈惯了,可一旦楚乐一与她认真,她便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想查这事,也没错啊。” “那好,你告诉我,你想查出什么来?这不明摆着的事么?” 青二十七不语。原来楚乐一也很清楚,这所有的事,背后都站着一个人——暮成雪。 楚乐一又问:“你不是让段舞把梅沁拖三天?你现在又要在这拖拖拉拉又三天,你这不瞎折腾白开心么?” 他“唉”地叹口气,狠狠砸了下青二十七的肩膀。 “嘶!”好酸好痛,青二十七不由叫了一声。 楚乐一这第二拳便打不下来,才到半空,硬自放下:“唉,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被段舞那女人传染了,动不动就想打人。” 青二十七赌气说:“那是你自己意志不坚定,倒去怪别人。” “我意志不坚定?”楚乐一指住了自己的鼻子,“我意志不坚定的话,呆在这干嘛?你与我何干?暮成雪与我何干?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过我的小日子,我吃饱撑着跑这来……” 青二十七叹了口气:“楚乐一,你为什么要凑这个热闹?以你的女人缘,你爱拐几个拐几个……” 拐个女人过他的小日子,这才像他楚乐一的人生目的啊! 楚乐一苦笑道:“对啊,我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因为这“闲事”与她有关吧! 青二十七心中感激,挽住楚乐一的手臂向前走,一边说道:“好了好了,我听你的,尽快赶回临安——不如我们也别住下了,直接连夜赶路吧?” 楚乐一大叫:“你这也太矫枉过正了。你想累死我不成?” ………… 他们对所谓的“闹鬼”进行了一番分析。 附近村庄发生猪瘟、鸡瘟,都在两三个月前,此事可以解释。 那些神秘人在杀龙湖镖局的人时,放出了含有毒素的毒雾,这些毒雾令死者神经莫名兴奋、而后渐渐失去神志,他们的血渗入地下,透过土地污染食用水源。 时间久了,毒素释放殆尽,病死的猪、禽类得到妥善处理,再加上天气一热,某些毒素只能在冷天时取效,这猪瘟、鸡瘟便也绝了。 可最近几天,又出现了人病死的状况,实在不合常理,青二十七不得不怀疑,这是有人故意投毒。 再想龙湖镖局方面,龙湖镖局是四川境内最好的镖局,否则吴曦托镖也不会选他们。 此番到此,是因为前段时间闹鬼,才请教风水先生,挑了日子来引魂。 四川既远,他们路上需要时间。 可到达之时,正是此地的怪事发生之时。 这时间咬合得很准,倒像是约好了似的。 若非约好,那便是有人设计,要他们在几乎同时重新提起此案,要人们重新记起此案。 翻起尘封的旧事,往往只有一个目的:翻案。 这案子原来的定性,全凭林立一人的口供。 青二十七试过去清镜门理论,却被挡了回来,他们给的理由是青二十七与楚乐一关系匪浅,被他所蒙敝,不能公正视事,所以理当避嫌; 而楚乐一是谁?楚乐一是那个偷盗梅氏家传碧玺、欺骗利用梅沁感情、又刺杀武林盟主候选人史珂琅的“卑鄙小人”! 更可恶的是,他犯下种种恶行后,就畏罪潜逃、消失不见。 至少她是无法再为楚乐一做什么了,而如果世界上有个人能为楚乐一翻案,那除了暮成雪,还能有谁? 第93章 留白 如果暮成雪或是别的什么人刻意翻出龙湖镖局血案,他们的目的只是为楚乐一“声张正义”吗? 楚乐一本人对他的名声并不怎么在乎,依他的性子,就算惹出了事被泼了脏水,都不要紧,要么等风头过去,要么干脆换个身份、换个地方继续快活。 且暮成雪对楚乐一虽然不错,可是她却是个很厉害的生意人,如果没有别的好处,她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 不,这事绝对不只是为楚乐一翻案这么简单! 它肯定是引发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开关”! 青二十七想着想着,又出了神。 楚乐一推了她一把:“醒醒!要撞树了!” 青二十七这才回魂。不过,到底是心思已乱。 当夜,她再次失眠了。躺了好久都睡不着,干脆起身,盘膝在天井坐着看星星看月亮。 莫名地,她想到龙湖镖局血案之前的出道任务,彼时,她与陆听寒相遇,当时何尝想过会与他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又觉得辜负他,实在是想不通总有几分神经质的自己,到底是在哪一点上触动了他。 “卟。”有谁将一颗石子丢在她身前的地上。 青二十七抬头,便看见只剩下一半的月亮底下,银光闪闪的,是肖留白的银面具。 这人,真是神出鬼没到一定程度了。 青二十七有些高兴,站起身来,对他微笑。 肖留白却一扭身,从墙头跃到墙的另一边,竟然飘远了。 明明是来找自己的,还要假装冷淡,可真是够矫情的! 青二十七跟着翻墙追去,一边唤道:“肖留白,你等等我。” 肖留白头都没回,闷声在前头走。 青二十七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竟然觉得好笑,除去杂念,静静地随他走。 月半暝,照在两人身上,亦是半明半暗。 青二十七知道,她与肖留白之间,不能问其他、只能珍惜一点点相契的时光。 连这点投契都算是奢望了,因此不会还有更多。 人与人之间,只要有生活有交集,便不可能只停留在精神交往,到底得落到具体的事上。而一旦介入利益相关,就再不可能单纯。 所以,让这一晚的同行,成为最美好的一缕记忆吧。 夜风徐徐,两人穿过村庄,又越过小河,不停歇地走了很长的路,最后停在林子中站立良久。 树叶沙沙,就像此前在临安的好些个失眠夜一夜,青二十七与他相视微笑,一礼而别。 缓缓走回那农家,正是黎明中最黑暗的时候,青二十七施展轻功翻墙而入。忽然有人喊她:“青姑娘!” 青二十七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是借宿农家的女儿。 青二十七一笑:“大丫,好早啊。” 大丫一脸艳慕:“干活儿,没法子。俺爹爹常说,俺要再懒下去,就嫁不出去了。俺就想,要俺也能去做侠女,那就不用听他整天念叨了!” 青二十七道:“做侠女要风餐露宿、刀口舔血,要我说,我还羡慕你生活简单呢!” 大丫说:“风餐露宿、刀口舔血,那也比俺在这里,每天都一样的好…… “不过呀,青姑娘,你性子真好。俺家前段日子也借宿过一个侠女,她可凶了。俺与她多说一句话,她就拿一双铜铃眼瞪俺。” 青二十七失笑,哪有用铜铃眼来形容女人的,问道:“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到你家借宿的侠女啊?那位侠女想必长得十分好看,才会自恃貌美,对人倨傲吧?” “美什么啊!”大丫很不屑,“脸长方的,像个盒子似的,眼大是大,可是透凶光。嘴也大,不但嘴大,嘴边上还长一大黑痣,啧啧!” 青二十七一惊,在脸上人中穴偏右的地方一指:“痣是长这里的么?” 大丫睁大了眼:“是呀。咦,难不成你们是认识的?” 青二十七当然认识她——汗青盟的青八! 青八也来这里查此案了么?她有何发现? 青八既然来此,说明汗青盟也不相信楚乐一是凶手;汗青盟,也想查出真凶么? 开禧二年六月二十七日,离开一个半月以后,青二十七终于回到了临安。 她在路上紧赶慢赶,真了进了临安城,却生出一丝“近乡情怯”来。把脚步放慢,东看看、西看看,解语轩明明一刻钟脚程就能到,却生生地磨了半个多时辰。 楚乐一很了解青二十七的心情,便也不急,陪她在临安街头瞎逛。 战事虽紧,人们的生活还是得继续,街上卖玩艺儿的、卖零食的、卖字画的,生意不见少。 楚乐一好久没放风,逛完这摊逛那摊,不知疲倦似的,反衬得青二十七心事重重。 忽然他在书画摊子前拿出一本小册子来翻了翻:“咦?这画别有一番趣味,早知道这寥寥几笔也能挣钱,我就班门弄斧、关门使刀……” 翻到最末页的落款愣了愣,放低声音在青二十七耳边道: “这是你和暮成雪搞的呀?挣了多少?下一本我和你们合作,我也不要稿酬了,分红的时候二一添作五就好!” 青二十七这才回魂,果是那本依《孤石》画风所作之画册。 摊主没听见楚乐一后面的话,以为生意来了,忙忙推销: “唉呀这位公子,你太有眼光了。这册子这两个月卖得可好了!我这都补了好几次货了,这是最后一个批次,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你知道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的状元么,就是这种画风!自从《孤石》夺魁,这样子的画,可是最最流行了……” 青二十七心里没来由地一痛,没等摊主说完,拉了楚乐一就走。 楚乐一不解其意,叫道:“干嘛呢干嘛呢!我还没细细观之、认真研究,依样画葫芦是不行的,我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见青二十七脸色又不对劲,狠狠锤了锤她道:“喂,你是怎么了?这次再见,你就老是阴阳怪气的!该不会是对我有意见吧?” “神经!”青二十七骂道,心想这事儿一时半会怎么说得清。 埋头走了一会,忽然听见花千叶的声音:“啊呀!是青姑娘回来了!青姑娘!呃……还有楚公子。” 青二十七一抬头,原来他们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解语轩的大门口。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青二十七离开临安时,西湖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此时却“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如此美景在畔,解语轩的生意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 越过喧哗酒客,青二十七与楚乐一走到楼边的不系舟,犹记当时他在她耳边问:“君想不想见朝如青丝暮成雪?” 自《新闻》成立,解语轩算是正式在武林中建宗立派,已非从前那样仅仅以“酒楼”的身份示人。 好好身为黄衣堂堂主,变得非常忙,自然也不会再有每天划划船、照顾暮成雪起居、为她处理琐事这样的清闲时光。 所以划船送青二十七和楚乐一去“风荷居”的人,换成了花千瓣。 花千瓣性格冷漠,楚乐一逗了她几次,她都没反应,他只好索然无味地拨弄身边的荷叶荷花,和自己玩。 小舟穿梭在荷花丛中,绿的红的,扑面而来,说不出来的美。 采荷女明净的歌声传来,时而又有三两声小儿女情态的咯咯笑声,当真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了。 青二十七眼中耳中,尽被填得满满,可不知为何,心中却空落落的。 发了很久的呆,她才想起来问了声:“暮成雪还好么?” 花千瓣惜字如金:“小姐还是老样子,只是忙。” 青二十七便也不知道要如何继续问下去,忙,谁都在忙。 又过一会,小舟一转,“风荷居”那挂满白色纱帐的回廊就在眼前。 青二十七心里一紧,起身张望。 花千瓣想是猜到青二十七是在看暮成雪会否在那,忙道:“小姐早上去了韩府还没回来。” 青二十七集了一身的力、提了许久的心,忽然间全松懈下来,却又若有所失,微微怅然。 楚乐一大叫起来:“啊哈,暮成雪也太不厚道了,居然没有亲自迎接,给我们接风洗尘……”哇啦哇啦,说个不停。 昨天他们住在解语轩的驻点,以暮成雪处事的风格,青二十七与楚乐一既回来,什么时候、到了哪里,她不可能不知道:不亲自来迎,想必是有要事。 于是青二十七问:“是韩府突然要她去的么?” 花千瓣一怔:“不是。小姐今天原没有安排,早上起身突然吩咐备了雪轿,出发去了韩府。” “哦。”青二十七有些意外,说道,“那我们在这里等她回来罢。” 青二十七有耐心等暮成雪,楚乐一却坐不住,于是同花千瓣坐了来时那舟,返回临安城里继续逛荡。 走前他对青二十七说:“我说你和暮成雪怎么回事啊!又不是谈恋爱,干嘛搞这么别扭!” 青二十七一呆,无言以对。 待他去得影子都看不到了,青二十七叫仆妇送进茶来,一边喝,一边想事。 “风荷居”还是那样,雕栏玉砌,用的都是很贵的建材,却不见奢华只觉雅致,处处都能从细节中显出主人的高端品味。 青二十七与暮成雪等人在这里谋划了不少的事,有成功也有不尽人意的,都共同进退,荣辱相依,是朋友,也是战友。 最近发生的事,却让青二十七觉得和暮成雪之间似乎隔了一点什么。 这个“之间”,到底是一座山,还是一层纱? 青二十七很想知道,可主动权不在她手上。 百无聊奈地等着,左右无事,青二十七让人送来了近期的《新闻》《武林快报》,以及她不在临安时青衣堂收集的各类信息资料。 她慢慢翻阅,愈看愈是心惊。 这些往期报纸里,废人谷占了很大的篇幅,无论是解语轩还是汗青盟,都把关注度集中于此。 短短的时间内,江湖中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废人谷,甚至有人把废人谷与三十年前被正派人士绞灭的魔教相提并论。 魔教之所以被称为魔教,往往是因为其行事过于暴虐、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并且游离于武林正统体系之外。 废人谷的突起恰恰合乎这几点。 江湖清明了数十年,如今却有一个不知从何而来、且行事乖张的教派突然出现,武林顿时一片哗然。 只是因它出现的时日过短,武林中暂时还没有人牵头来商议该怎么应对。 废人谷要横空出世了,但却是以不太“正面”的形象面世,难怪石飞白和肖留白总是神出鬼没。 也许他们想做一件大事,引起全武林的注意,让所有人都不能忽略废人谷的存在。 可是暮成雪,你和石飞白明明是一伙的,在这出戏中,你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脚步声响,青二十七从厚厚的卷宗中脱出,转过身来,一根葱白的手指头正指在她鼻尖:“小青,你……你还知道回来呀!” 开禧二年六月二十七日夏季的午后,总会有这么一场雷阵雨。 先是沉闷的空气让人几乎无法呼吸,而后天空里乌云迅速聚合,天突然间像拉上了黑幕,直到一道闪电将它从中剖开,隆隆雷声随即而至,好似当头棒喝。 暮成雪一方罢了,缓缓地放下手。 青二十七终是看见她的脸,她的眼。 如此风华绝代的一个女子,眼中包含了几许复杂的情绪。 青二十七认真地回答:“你别说,我还真想过不回来了。” 暮成雪一笑:“你舍得么?” 她大大咧咧地坐下,端起青二十七适才喝了一半的茶水,抿了一口,笑道:“你倒会享受,一来就喝我的好茶。” 青二十七盯住她,她好似没有发现青二十七的瞪视,自顾自地说:“不过,这可不是我最好的东西。人人都知道,我风荷居最好的,是‘风荷’酒。” 她轻轻拍了两下手,仆妇应声送上好酒好菜,摆在矮几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第94章 怪我咯? 风荷居里,青二十七和暮成雪相对而坐,皆是心情复杂。 青二十七斟上“风荷”美酒,端给暮成雪。 暮成雪接过一饮而尽,没说话,目光却未离开青二十七须臾。 青二十七不闪避也不说话,连倒三杯“风荷”,一一饮尽。 她的酒量不算很好,三杯下肚,脸顿时涨得通红;她还想继续倒酒,暮成雪却拦住她,柔声问:“小青,你这是在怪我?” 青二十七不回答,只是斜着带了三分酒意的眼睛看向那风华绝代的女子。 暮成雪又说:“小青,你不要怨我,好不好?” 青二十七笑了起来:“说什么笑话呢?我哪敢?我哪有资格?” 暮成雪亦笑:“你这就是怨我又怪我了。可是小青,你回来真好。” 青二十七在暮成雪的笑语盈盈里,心肠一软。 无论她瞒了自己多少事,这点情,是真的。 青二十七不由得想,如果她们只谈风花雪月,她就不必因为看不透暮成雪而心生惧意,岂不是很好? 见她心软,暮成雪松了口气,坦白道:“石飞白是我的人,这你早就知道了。至于我现在唱的这一出戏,叫贼喊捉贼。” 青二十七没想到暮成雪竟然毫不迂回地切入正题,先是一怔,接着便默默地为她满上酒,听她说。 暮成雪拿起杯子,与青二十七的杯子轻轻一碰,继续道:“既然是贼喊捉贼,那么,我们这个‘贼’,自然比其他所有人都清楚那个‘贼’的底细。 “我们是做报纸的,试想,有什么比揭出一个惊天大内幕,更能让别人对解语轩刮目相看、让《新闻》声名鹊起呢?” 暮成雪的话证实了青二十七此前的猜测:暮成雪早就知道废人谷要灭镜湖水寨,可她不但不阻止不提醒,还等着在事情发生之后,借着报道它的内幕而狠狠地刷一拨存在感。 青二十七不得不承认暮成雪的办法快捷又有效。 然而,让别人对解语轩刮目相看、让《新闻》声名鹊起的代价,却是很多很多人的性命。这样好吗? 暮成雪饮尽手中酒:“小青,你一定想说,想让解语轩得益、让《新闻》成名,这没错,但何苦搭进那些人命? “可是,你不要忘了,他们动的是帝陵。你以为他们动了帝陵,能活命么?他们本来就是要被诛灭九族的下场。废人谷动手还是朝廷动手,结果都是一样的。 “并且,我有十足的把握,官方不但不会就此对废人谷定罪,他们还会感谢废人谷的出手。 “毕竟事涉皇家秘闻,还是以神秘力量来结束话题更为合适。” 青二十七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是,在暮成雪的身后,本来就有官方背景,杨后与她关系非常好,还有新近最得宠的香淑仪,是借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才得以光明正大地入~宫。 韩府与解语轩长期合作,势头正劲的史府也曾向暮成雪递出红线。 暮成雪向青二十七保证道:“一切都在可控之中。小青不必过于担心。” 青二十七问:“那么城外那些乞丐呢?他们就该受死?” 暮成雪愤恨之色一闪,并不否认那也是她的手笔:“他们都是汗青盟的耳目,你说该不该除?” 青二十七:“所以,无论废人谷杀谁,你都是赞同的了?” 暮成雪:“怎么会?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目的。比如说,我可没想到他们会对付那些世家——也是怪了,不知道他们与那些世家有啥深仇大恨,石飞白那混蛋竟然还对我隐瞒不说!” 她咒骂了两句,又道:“总而言之,解语轩同废人谷存在合作关系,但并非一体。有共同利益就联合,没有共同利益了,自然一拍两散。” 原来是这样的么?青二十七还以为废人谷就是暮成雪的一把刀,出刀收招尽在掌握。 可是,不全是这样吧。 青二十七看着暮成雪那足以颠倒重生的美丽,心想,不全是这样的,至少,石飞白会为她做很多事,哪怕违背他的本心。 暮成雪仿佛知道青二十七在想什么,停了一会不说话。 雨终是下了下来,密密的雨在荷花丛上空斜斜地飞,风卷着雨点砸进风荷居,雨星点点在脸上,有一丝透心凉的快意。 青二十七突然问:“那么龙相如的死呢?也是废人谷做的,是不是?” 暮成雪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你猜到了?你何时猜到的?” “城外的乞丐血案后,我遇见肖留白。镜湖血案前,我也遇见肖留白。几天前,我又遇见他。有些东西被我封在这里……” 青二十七指了指自己脑袋,说道:“……但我终究是想起来了。肖留白,就是当时下毒、操纵血偶的蓝袍人!” “龙湖镖局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废人谷要除之后快? “还有,你派我去绍兴,是不是早就知道镜湖水寨有问题?你派我去,一来是让我借查南承裕之死,把镜湖水寨的龌龊事逼出来;二来也是将我调离临安,你好大展手脚…… “再有,柏子庄的那些所谓的怪力乱神,是不是你做出来的?帝陵里和朱漆脸有关的秘密,你又知晓多少?!” 青二十七索性把心中所有的疑问都抓了出来。 如果这番洗礼她始终都要承受,那么来吧,来得更猛烈些! 可暮成雪却摇了摇头:“小青,我没有你想像中这么神通广大、料事如神。很多事,我并非事先知情,只是在发生之后加以利用。你不要把我想得这么……卑鄙……” 那么,你也在利用我么?青二十七问不出口,因为她看见暮成雪痛苦的神色。 暮成雪从来都神彩飞扬、自信满满,有时候甚至近于嚣张,可是此刻,她的眉眼都快扭起来了。 青二十七明知道她是有意示弱,竟无法抗拒自己想要怜惜她:“我只是……不知道你的心到底大到什么程度,我有点害怕。” 暮成雪道:“别怕我。我就是担心你怕我,所以才……” 青二十七哑然:所以,你就像我怕见你一样,因为怕见我才假托去了韩府?原来,“近乡情怯”的不只是我啊! 暮成雪缓缓地闭上眼,“小青,你知道么?我原本没有这么大的心。我是边陲小国的王女,国破家亡,来到宋国不过是为了远离故地、重新开始。 “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个人在我面前,铺开了一张宏伟的蓝图,他告诉我,天下竟有这么大、一个人竟然能做成这么多事、天荒地老、人事永恒,都是可以争取的。我……心动了。” “你……爱他么?”青二十七心里想到一个人,冲口问出。 会是他……么?她想一个确切的回答,她不敢承认,有一丝难言的妒意从心底升起。 “啪!”暮成雪陡然睁眼,一掌击在桌角。 之后她紧紧抓住桌角,盯着青二十七,恨恨地说道:“我谁也不爱。以后,不要再问我这种白痴问题!” 青二十七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喃喃地败下阵来,递上一杯酒。 她知道,她败了,彻底地败了。 暮成雪接过酒,微微一笑。 青二十七想,暮成雪该是也知道她赢了吧,所以迅速地收回了她的一时失态。而她竟然就这样被暮成雪忽悠过去了。 她的那些疑问,暮成雪一个都没回答。 夏季午后的雨,刹时间又停住。 毒辣的太阳依然挂在天上,日光映在水面,反射出更加强烈的白花花的光;荷叶被雨打过、捧住了一汪汪的水渍,躲雨的采荷女又再划动小船,伸展歌喉…… 青二十七与暮成雪相对而坐,对饮一杯,仿佛什么争执都未发生过。 她们闲情逸致地谈起许多年前,也是六月二十七,也是西湖,大文豪苏东坡做了一组叫《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的七绝。 暮成雪说她喜欢“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青二十七说她喜欢“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两人品味着诗句,似乎江湖上即将掀起的那新一拨风浪与她们完全无关。 自从《新闻》与《武林快报》有如花开并蒂、竞相争艳,临安城里便多了一项新职业:报童。 这些报童在各个酒肆饭馆、大街小巷中走动,把江湖中最新鲜的消息带给众人。 开禧二年六月二十八日,报童们的叫卖声惊起了几乎所有身在临安的人。 别说平时都要看报掌握武林动态、消磨时间的,就算是没有买报习惯的也有很多忍不住拿出七个铜子来买上一份《新闻》。 一时间临安城里上演一出“洛阳纸贵”。 因为,开禧二年六月二十八日的《新闻》以头版头条打出了大标题:《废人谷宣布对四月前龙湖镖局血案负责》。 这个独家新闻就像是水入油锅,立即炸了开来。, 如果废人谷这次灭的是一个普通武林世家,不会引起人们如此大的震惊。 因为有第一次,必然会有第二次,当第三起、第四起血案发生,人们便不觉惊奇了。 四个月前的案件在此时被重新提起还能取得如此的关注度,那全是因为此案在清镜门的主持下,早已结案。 冤案,必然会触动人们久已麻木的神经,况且,这个冤案的背后,深藏着清镜门和汗青盟。 看热闹的人只知讨论、猜测此案的来龙去脉,而会思考的人却能看出,这是汗青盟与解语轩的争斗从暗地里渐渐放到明面上。 “解语轩一下质疑汗青盟与清镜门两大豪门。真是太过大胆。”有人很担心。 “哼哼,这可是《新闻》与《武林快报》的争霸之役。”也有人幸灾乐祸。 有人则猜测信息来源。 因为是独家消息,《新闻》特别强调:“解语轩为保护线人的人身安全,故不能泄露其身份信息,敬请各位看官谅解。” 可它越是这么强调,就越是显得欲盖弥彰。 还有一些人正等着从这场争斗中取得一些利益。 亦有一些人,好奇地谈论《新闻》所列的那些很多人闻所未闻的陈年旧案。 因为《新闻》不但列举近日来废人谷的种种异动,细致分析那些血案的共同点,更是把几个历史疑案重新提了出来,其中就包括十五年前的川中陆家惨案。 这些悬案未必是废人谷犯下,做此延伸阅读乃是暮成雪一向的风格:打草惊蛇。 若不将蛇惊起,如何能拿蛇七寸? 风荷居里,青二十七独自想事。 这些日子,解语轩又收到了好几封来自于陆听寒的信件。 经过一段时间的边地游历,他已经在故土安定下来。 《新闻》披露陆家旧事,他一定也是知道的,他与暮成雪毕竟是朋友关系,暮成雪不可能跳过他来做这件事。 甚至……或许这是他离开前就与暮成雪定下的计策? 青二十七恨自己轻易地被暮成雪收伏,而有许多事她又不愿意很明白地问个清楚。 她总是自作多情地想,有必要的情况下,暮成雪一定会主动与自己说;暮成雪暂时不说,应有她的道理。 可一边这么想,一边又不甘心;难免又会想,我与你都是这种过命的交情了,你怎么就不能主动和我说说? 我为什么是这么别扭又矫情的人?每当想到这里,青二十七就非常讨厌自己;可是又无能为力,也无法改变。 人的性格之所以为“性格”,莫不如是。 正发呆间,不系舟靠在风荷居的回廊码头,青二十七从迷茫的思维里回神,迎向暮成雪。 开禧二年六月二十八日早上,暮成雪去韩府打了一个招呼;预先报备了下解语轩此后可能会与史珂琅有合作关系: “废人谷兴起,武林中一定会积聚力量、共同应敌。史珂琅怎么说也是武林盟主,不管他这武林盟主到底能有多大的能量,可好歹名头在身,不能置之不理。 “而我《新闻》既然挑头报道此事,自然会与他有一段的亲密期,请不要多心。” 此后,暮成雪又走了一趟史府,谈具体的合作事宜。 第95章 故事,才刚刚开始 暮成雪一上午跑了两处,联络的还是敌对的双方,青二十七见她累得狠了,连忙递上一杯茶:“如何?” 暮成雪像牛饮似地一口喝尽,犹觉不够,又喝了一杯,方回答:“还顺。韩府表示理解,不过到底不希望我们和史家走得太近。” 表忠心是有必要的,至于对方信不信,那就不重要了。 说得好听没用,最终还是看如何做。 韩府在官场里这么久,不可能不知道。想必解语轩一旦做得出格,他们也会行使他们的控制力。 青二十七又问:“那史府呢?有何表示?” 暮成雪终于缓过劲来,唇边露出浅笑:“史珂琅已经决定行动起来,召集武林人士。” 青二十七对史珂琅向来没好感,讽刺道:“小史公子不但要主持行动,还要公开做个解释吧?” 爱出风头如史珂琅,肯定不会放弃在公众场合露脸的机会;何况,这可是彰显他“武林盟主”地位的好时机。 他倒是根本没意识到,他这个“武林盟主”还真没什么人看在眼里。 暮成雪瞪了青二十七一眼:“知道就好。那你帮他拟个发言稿吧。” 青二十七表示拒绝:“哼。我向不喜欢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唉呀,公事公办么!”暮成雪拉住青二十七,笑着说。 青二十七回瞪她:“润笔费我要加倍的!” 暮成雪笑得百媚丛生:“依你依你都依你。反正史府有钱,任我们漫天要价。” 这人啊,总是让你又恨又不得不乖乖地听她的。 史珂琅与她,一定是一早就等着光明正大地合作的这一天,之前的对立,都是在做样子给韩府看,借此取信韩府。 在外人看来,暮成雪这叫鼠首两端吧?呵~青二十七想,她如此讨厌梅沁左右迎逢的两面作派,怎么就不讨厌暮成雪呢?! 所以说,人的本性就是偏心的。 至于暮成雪一开始看好的就是史家而非韩家——她是绝对不会轻易告诉人的。 只不过,她在执行暮成雪的命令时,其实也不理解暮成雪为何会做出这种判断。 毕意如烈火油煎的韩府怎么也不像是会很快败落的样子。 因为想不通,青二十七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暮成雪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你不用担心楚乐一。他办事,我放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青二十七这会才反应过来,在她想七想八时,暮成雪在说派楚乐一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因此她这一叹气,暮成雪就以为她是担心楚乐一。 青二十七决定不再杞人忧天。 在她知道的,猜到的,不知道的地方,暮成雪已经走了这么久这么长,也许有不尽如意的地方,可何时脱出过暮成雪的掌握? 想这么多没用,像楚乐一那样,尽所能的帮忙,才有意义。 开禧二年六月二十八日午后,楚乐一带着最新一期《新闻》,直接上清镜门告状喊冤去了。他的身边,自然有《新闻》的记者花千重保驾护航。 不会有意外,此后《新闻》会有连续报道直至此事告一段落。 暮成雪当时要调开梅沁,是猜到楚乐一在梅沁手中。她本想携此独家新闻亲自往清镜门,督请清镜门与半袖门联合往彭蠡要人,若梅沁在,自会有诸多不便。 没想到梅沁竟是带着楚乐一去了两淮,更没想到楚乐一会逃了出来。——这也算是个意外之喜了。 不止是楚乐一,事件当事人的家属也会适时地出现;还有青二十七也迟早也要再次面对。 故事,才刚刚开始。 清镜门在临安的总部离解语轩不算太远。 开禧二年六月二十九日早上,清镜门门主以下的第三号人物申亦直来到解语轩,生生地吃了个闭门羹。 招待他的是花千叶:“唉呀,申大哥来得晚了一步,偏巧我们小姐以及几位堂主都出门办事去了。我一个小妮子,实在是什么主也做不了。不如请您留下话来,我家小姐他们回来后,我定然转达!” 花千叶向来就伶牙俐齿,暮成雪留她在此挡客正合适,这一早上已经软硬兼施地陪申亦直磨了许久。 申亦直那个急啊。 昨天那位十分难缠的楚乐一,加上解语轩青衣堂、赤衣堂除两位堂主之外最有名的记者花千重,就如男女二重唱似的,声声喊冤、咄咄逼人,一幅不肯等闲罢休模样。 这事儿清镜门是有些过错,但当时的证据样样都指向楚乐一,清镜门做此结论,只能说是误判,哪里是那楚乐一口中的“勾结奸人”、“蓄意陷害”? 更可恨是那个花千重,比之眼前这个花千叶,牙尖嘴利、煽风点火的功夫只有高没有低,连珠炮式的一串追问,他几乎招架不住;还口口声声要在《新闻》上披露细节…… 《新闻》这几个月来对武林的影响,他申亦直是很清楚的。 如果花千重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在急怒中说出的话全给报了出去,那他申亦直在江湖上还要不要混了? 再有,他二人在清镜门吵闹了许久,却还未提出要求! 以二人如此能闹的性子,不知道会提出什么让清镜门难堪又难办的要求。 于公于私,他申亦直都得来解语轩这一趟,谁想找不到人! 眼前这花千叶,眉毛弯弯、眼睛弯弯,不笑也像在笑,他压根没她办法。 不走也不是,走了又不甘,真真头大如斗。 心里不免埋怨起当时主理此案的刘亦方,若非他过于信服汗青盟的说辞,而是先把案子放上一放,等半袖门去查查再做结论,岂不是没这么多事? 唉,可也难怪啊!汗青盟多年来与清镜门合作、提供的消息向来精准,谁想到这次会出了个乌龙。 唉唉唉,无论如何也得让解语轩帮忙把这事儿压一压,否则真是不可收拾。 正在无可奈何,解语轩门口大踏步地走进来一位身穿白色孝衣的少年人。 少年还未完全脱去稚气,眼中却有一股誓不罢休的气势。 小二闹不清这人的来意,那身孝衣又多少让人有点怵,本能地就要把人往外推,迎上前道:“这位客官打哪里来?咱解语轩是歌舞饭馆,你别是走错地方了吧?” 少年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在下龙湖镖局龙长卿,特来求见解语轩青衣堂堂主唐青衣。” 小二一怔,尚未回答,花千叶接了过话:“在下解语轩黄衣堂花千叶,我们家青姑娘今儿不在。龙公子来这前,可与她打过招呼?” 龙长卿又是一礼:“在下与青堂主有过一面之缘,她不会拒绝见在下。既然不在,在下就在这等她。不过,千叶姑娘,你看在下孝服在身……”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又指一指外头:“……在下还有些族人在那里。如果就在这里等,怕是惊扰了解语轩的生意。姑娘能不能给个方便,让我们到私密些的地方等青堂主?” 花千叶先是看他模样斯文、颇生好感;后来又听说他是龙湖镖局的人,更生出三分怜意,连忙安排他们到青二十七平时办事会客的听风榭。 龙长卿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也约束族人不得出声,不能影响到客人。两下里都十分客气。 在大厅等候的申亦直自听见龙长卿自报家门,便低下头假装喝水,心想龙长卿怎么不像楚乐一似的去清镜门,反倒来了解语轩。 又想他们迟早要去清镜门,还是不要提前打照面的好,越想越是,竟端着水藏到柱子后头去了。 青二十七其实人就在解语轩。 身在暗处静窥动静,被申亦直害得肚子笑痛好几回:这在江湖上也是个有名头的人物呢,怎么会有这样的憨直气。 这次申亦直找上门来,暮成雪一定是不能见的。 如果一下就让他见到她,事情万一谈到僵,就没有再能转圜的余地。 谈判谈判,要先谈才能判,谈判桌上最后敲定的约定,那都是之前的双方副手多轮交锋后的结果。 可笑世人却往往以为就是两方代表坐下来,对一对彼此的底牌,就能定下大事。 而青二十七也有意晾他一会儿,磨一磨他的耐心,真要谈起事,比较容易掌握主动权。 龙长卿的到来,确实让青二十七一惊。 她也以为龙长卿会先去清镜门,或者去向武林盟主史珂琅诉苦,可他竟选择了先到解语轩。 这肯定不是因为他在临安城只认识她;他是想利用《新闻》,为报仇造势么? 青二十七心念一动。这个年轻人比他的兄长龙相如,真是聪明许多。 龙相如……青二十七点儿恍惚,又迅速地提醒自己要清醒,想了想,示意下人把申亦直请到玲珑阁。 那些七零八落的碎片,是时候把它们重新粘合。 申亦直进门时,青二十七正不紧不慢地烹茶。 他眼瞪得有铜铃大:“小青你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烹茶?” 青二十七抬头对他微笑:“怎么,出什么大事了么?” 申亦直被青二十七反问得语结,一屁股坐下,也不与她客气,递了杯子让她倒茶,说道:“我快被花千重和楚乐一整死了!” 青二十七依然不紧不慢地为他倒茶,一边道:“他们整你,申大哥该找他们哪。找我做甚?” 申亦直道:“射人先射马,我先来探个口风。你可别和我装傻。” 青二十七故作天真地一笑:“装傻?那是什么玩艺儿?妹子我实不知啊。” 因《新闻》相关事务,青二十七与申亦直打过不少交道,两人也算熟悉;申亦直这人有匪气,青二十七亦不同他文绉绉。 “你就莫耍我了,出了外差许久,回来变得架子这么大!谁不知道花千重背后是你?你记刘亦方的仇,却算到哥哥我身上,这可不厚道哟。” 别看申亦直这人有点粗、有点直,心里清楚得很。 青二十七连称冤枉,说道:“这事原与清镜门关系不大,楚乐一提出什么要求,你们做到就成了,他那人,一头热、散得快。” 申亦直:“万一他狮子大开口,提了我们很难办的事呢?” “不会。”青二十七眨眨眼,笑道,“无非也就是在《武林快报》和《新闻》的显著版面给他公开道歉、交出林立来问问为什么要栽赃他之类的。嗯,他这人爱财如命,你们再赔他点钱。他也就消停了。” 青二十七说得愈是云谈风清,申亦直的脸色就愈阴沉。 赔钱是小事,公开道歉是面子问题,是大事。而交出林立…… 青二十七饶有兴致地打量申亦直的神色,她也很想知道,林立,在哪里。 龙湖镖局的那趟镖,林立以吴曦特派专员的身份押阵,一开始时,青二十七也以为他真的只是吴曦的人。 林立在龙湖镖局血案中被肖留白所扮的蓝袍人控制神志,成为“血偶”,直接造成了龙相如之死,自己也踪影全无。 可就在所有人都忘记林立这个人时,他却意外地逃出生天。 林立重现江湖后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到清镜门,指证楚乐一为龙湖镖局血案真凶。 前科多多、又有人证在前,楚乐一很快地被单方面定罪;之后,楚乐一逃走,并辗转落到梅沁手里。 青二十七到清镜门为楚乐一力争无果,又因为这次的任性惹火了夜,他亲自出手,将青二十七逐出汗青盟…… 再之后,青二十七在毕再遇军中死而复生。 离开事件的发生地、学着站到高处去想事,青二十七把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种种疑问渐渐清明。 她推测林立是吴曦与汗青盟的中间人:吴曦要靠汗青盟掌握武林力量,而汗青盟希望促成北伐,从吴曦身上捞取最大利益。 她一直不能理解的是,北伐如果成功、吴曦功成名就,那么一切好说;若是北伐失败,吴曦一定会被打落尘埃,汗青盟有什么好处可得? 汗青盟凭什么如此笃定? 他们赌得实在太大! 第96章 哪个女人不记仇 虽然与申亦直对饮着,青二十七却出神了,沉浸在对当初那些纷纷杂杂的分析中。 她想到吴曦,他送到韩府的是假军事图的事,汗青盟知不知情? 金国明显是要送给吴曦的白玉簪,在金国使者余火被关入大宋天牢之后,就再无影迹。白玉簪到底送到他手中了么? 白玉簪仅仅是一个信物,还是开启某种合约的钥匙? 如若吴曦当真叛国,汗青盟又如何自处? 吴曦的反意,解语轩曾经在不同的场合公之于天下,但却被韩府挟官府之力强行压制。解语轩省时度势及时服软,反而促成了两者的合作。 但是解语轩的真正合作者,却不是韩府而是史府。 史珂琅受楚乐一的一剑,方才行险、借舆论之势当上了武林盟主。 可惜这位武林盟主自上任以来,从未行使过权力。只因他在战前是主和派的中坚,北伐既起,他的政见自然被人视为笑柄。 但汗青盟几番挑衅想将他翻落马下,都没成功,可见此人并不简单。 龙湖镖局血案的重新翻起,是暮成雪早就埋下的、一箭要射下许多雕的线。 既要图谋取代汗青盟的地位,又要敲山震虎,让清镜门不能再小视解语轩的力量;与此同时,还给了史珂琅一个行使武林盟主大权的好机会。 也许还有其他,青二十七不能完全了然。 而废人谷呢?青二十七一直都闹不明白他们所求为何。 她以为废人谷只为暮成雪服务,是暮成雪的黑暗力量,可是暮成雪却断然否认。 暮成雪说,废人谷有他们自己的想法和目的。 如果暮成雪这句话没有在骗青二十七,那废人谷的目的又是什么? 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有一万种方法,为什么他们选择的是杀戳? 如果杀戳真是废人谷自己的选择,那她也许应该相信暮成雪的话——暮成雪并非事先设计好一切,而顺势所为,并加以利用。 可废人谷……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开禧二年六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昨天,青二十七派人前去探访被废人谷所灭的几个武林世家。 她本想让柳芊芊,即未通过汗青盟笔录人测试、比她更早被逐出门的前任青三十走一遭,但却被暮成雪阻止了。 暮成雪认为不该把太重要的事交给柳芊芊。 青二十七有些意外暮成雪竟有防备柳芊芊之心。 在她看来,柳芊芊能力中上,做事情还算稳妥;暮成雪却不以为然:“这个人,我还有大用处。你听我的,不会有错。” 虽然有些恼火暮成雪的故弄玄虚和自己的无能为力,青二十七到底是听从了暮成雪的意思。 其他不好说,暮成雪的识人之明、用人之道、远见之远、城府之深,青二十七除了拜服,也只能拜服了。 ………… 脑子里转了无数的事,现实中也不过一瞬而已,申亦直正在发愁,全然没发觉青二十七已经走神走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青二十七将发散的思索收回来,发现申亦直并没比自己好多少,一样是呆呆坐着,问了一句:“难道林立已经不在你们清镜门的保护之下了?” 犹记当时她找到清镜门,刘亦方可是一脸鄙视地把她挡回去了。 青二十七不算小心眼,可也没大度到既往不咎,该酸酸他们清镜门的时候,还得酸酸。 申亦直道:“此事已结,林立也没有留着的理。此事涉及诬告,我请半袖门出手。不过……这公开道歉一事……” 青二十七:“怎么?清镜门竟不敢直认失误?” 申亦直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非也非也。道歉是可以的,但白纸黑字遗臭万年,清镜门的还是要脸面的。 “小青,《新闻》你能做主,楚乐一又是你好朋友,这事儿,是不是私了算了?何必落了清镜门的面子?” 青二十七道:“申大哥此言差矣。” 申亦直道:“难道不是?清镜门好歹也是武林二门阀之一,与之交恶,解语轩也不见得好。” 青二十七坚持道:“申大哥先听我说完,如果等我说完,申大哥还认为该私了,那么,我会安排你同暮成雪见面,由她来决策。” 申亦直道:“好,我信你。你说。” 青二十七道:“非是我解语轩不肯通融。此事若不如此处理,只怕后患无穷。试想,废人谷如若再嚣张下去,必然成为武林浩劫。 “我有内部消息,武林盟主史珂琅正在组织武林大会,不日将广散英雄贴、联合各大门派,共商对付废人谷的事。” 申亦直点点头:“这我也有所耳闻。” 青二十七:“申大哥知晓此事,就更好了。清镜门听信林立的一面之辞,误判此案,这是清镜门已承认的事实。 “能理解的,会认为清镜门是被奸人蛊惑、一时不查;不理解的,则会攻击清镜门一向英明,怎可能轻易上当,这其中怕有其他缘故……” 青二十七说着,看了申亦直一眼,知道自己的话砸中他心坎了: “我的想法,清镜门倒不如被大肆质疑前,先行站出来。既显得光明磊落,也封了悠悠众口。占据了舆论高度,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拿不到林立,也不能怪清镜门了。” 申亦直半晌不语,叹了声:“唉,刘亦方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他平时也不是这样轻浮的人!” 青二十七说:“人与人,自有亲疏之分。就如我与申大哥的关系好,我说什么,申大哥你会先信了三分;反之申大哥说什么,小妹也必放心神为你考虑。 “想来刘亦方与汗青盟也是如此关系,不足为奇。不过话又说回来,刘亦方捅的这个篓子,申大哥应该挺难办的吧?” 申亦直无奈地道:“不错。严惩于心不忍,不严惩又于理不合。还好他与我同级,我还没权力‘办’他,这种难事,交给门主去头痛好了。 “小青,你刚才说的于哥哥我真是醍醐灌顶!我定会将这些话转达上峰。但愿能顺利解决此事。不过楚乐一和花千重那边……” 想到楚乐一和花千重向清镜门的“报复”之举,青二十七暗搓搓想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道:“申大哥放心,这事交给小妹了。 “小妹说一句真心话,如果清镜门真能放低姿态、真诚道歉,《新闻》必然全力相助,以此做切入点,将负面转为正面,来个逆袭,亦非难事。” 好说歹说,终于请神请出门。 将申亦直送出解语轩,青二十七深吸了一口气,心情相当好: 刘亦方,你总得为自己犯过的错负责嘛,我可没阴你啊! 说她不记仇,谁信? 开禧二年六月三十日,《新闻》再次在临安上演了“洛阳纸贵”。 首先是清镜门的道歉启事。虽则只有短短两行字,却激起了轩然大波。 一个主持武林公正、比之平常江湖门派隐隐高上一级的机构,却因为一桩冤案而低下头,坦陈错误! 这在大宋武林史上,甚至是整个中原历史上,都甚为鲜见。 中原人受儒家礼教影响,向来讲内敛、讲城府,明明知错、也往往碍于面子,不肯直接承认,宁可在事后、在别的地方做些补偿,也就算是道歉了。 因此,清镜门的这番作为,令人们先是震惊,这一震一惊之后,余下的就是由衷敬佩。人人都称赞清镜门有大家风范,果是武林清明的标杆。 其次是以此事紧密相连的龙湖镖局惨案最新进展。 这天的《新闻》上,登出了龙长卿的一篇忆兄文字。 没想到龙相如是粗人,他弟弟倒是极有文采。 这一篇悼文是对龙相如平日小事的回忆,尽是琐事细节,也无感叹哭喊,甚至笔调略显冷峻了些,但正是这种冷峻,表达出作者强抑的悲伤感情,令文章更为动人心弦。 人们在他沉郁的字里行间,渐渐累积起对废人谷暴行的愤恨。 不只有清镜门的道歉和龙长卿的悼文让人们讨论纷纷。 这一天的《新闻》,还有一个专版,列出了废人谷事件中所有遇害者的名单,姓名、男女、身份,生卒,一句话简评,遇难时的情况。 每个人都有一生,每个人的一生,或精彩或沉闷,最后都只化成这一行的小字。 思人度己,怎不悲怆? 《新闻》的这种作法十分尊重死者,和《武林快报》的猎奇、大肆形容遇害者惨状,曝其生前隐私完全不同。 如若读者还不能发现这种区别,那请再翻一页,看看那些曾经被《武林快报》报道过的世家吧。 就在《新闻》的最后一版,记者重访了上过《武林快报》的遇害者家属。 因为被曝光过,他们被络绎不绝的来访者打扰、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接待、述说遇害情形,甚至有些被曝了隐私的,还要经受他人的指指点点……有一两家不胜其烦,干脆搬家了事。 《新闻》因此呼吁,不要再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不要让他们再反反复复地重历悲痛。 ………… 开禧二年六月三十日这一天的《新闻》,耗费了青二十七的大量心力。 从策划定版,直到报纸送到犹记印书坊付印,方才回来休息。以至于第二天睁开眼时,已经日过中午。 她躺在床上望住天花板,久久不能动弹,突然肚子“咕”地一声,自己都觉得好笑:真是十分饿了。 懒懒起身梳洗,窗外的荷花艳艳已然开到极致,她却无由地感到一丝怅然。 青二十七连忙将头甩甩,让自己快速摆脱这情绪:但求顾好眼前事,何学杞人去忧天? 再一定睛一看,却见荷花丛中楚乐一咬着根牙签,调戏着花千瓣,坐在不系舟上悠悠然地来了。见青二十七在窗口看他,摆了个很臭屁的姿势。 青二十七心情大好,哼地一声,转身下到起居室。 她平日里并不住在风荷居,昨夜只是因为忙到凌晨,知道暮成雪在等自己汇报,才忙忙地赶过来。 因为晚了,暮成雪让青二十七在她房中住下;自己倒贪了个早,想是又谋划什么去了。 青二十七下得楼来,楚乐一和花千瓣正踏进门,而花千瓣手中正是一个食篮——这可无异于雪中送炭了。 花千瓣将食物摆弄上桌,楚乐一却瞧着青二十七笑。 青二十七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嗔道:“我脸上有花么?” 楚乐一笑着说:“是人都看出来了,你满脸都是花团锦簇,满脸都春色荡漾……喂!” 青二十七的拳头已挥过来了:“天山童子鸡,你找打啊!” 楚乐一偏头去躲:“如果春色满园,难道是看到楚爷我独立船头、玉树临风,情难自禁呀……呀!” 青二十七的拳头落在他身上:“你恶心不恶心啊?” 虽是打中了楚乐一,青二十七却一时有些发怔:想到刚才这她看他,他看她的情形,竟然有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意味。 楚乐一见她呆住,呸了声:“蠢青,你又发呆了!” 青二十七笑笑:“只是想起有个人和我说过的一首诗。” 楚乐一:“啧啧,我就说嘛,楚爷我这么帅,入诗入画什么的,都不在话下。说来听听,那诗是怎么写的?” 青二十七吟道:“那首诗的大意是——我在楼上看你,你在船上看我。到底是我成了你的风景,还是你成了我的风景?” 这首诗,自然是毕再遇念给她听的,原句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毕再遇说这是一首诗,可既这不对仗又是大白话的,能叫诗么? 青二十七腹诽着,但却很喜欢这“诗”中的意境。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我与你,到底谁是谁的风景? 我与你,到底是明月清风两无梦。 楚乐一听了,愣了一愣:“青二十七,这句诗谁说给你听的?” 青二十七埋头开吃,不想再提:“路人甲咯,我偶然听见的。” 第97章 我不是,我没有,你想多了 青二十七万万想不到楚乐一这种人,也有对诗感兴趣的时候。 他听她念完诗,在她边上坐下,明明是刚吃过,又来她碗中夺食,不依不饶地问:“说嘛说嘛,你到底在哪听见的这首诗?” 青二十七有点不习惯见他这种正经的神情,而她也委实不想再想到毕再遇,于是敷衍地道:“唉,我瞎说的,你也信,这能是诗么?说出去不让人笑死。” “去……”楚乐一放松下来,“我还以为……” 青二十七问:“你以为什么?” 楚乐一却转了话题:“此时说来话长,不说也罢。话说今天的《新闻》,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这种报道手法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完全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东西嘛!” 青二十七对他的夸赞表现出得毫不谦虚:“当然是我想出来的,难不成是天上掉陷饼掉下来的?” 楚乐一死活又问:“当真没有人教过你?” “喂。”青二十七放下筷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乐一罕见地思索了一会,答道:“我说你的想法很超前。我在夸你,真心的。” 青二十七不太高兴:“那这话,你也夸过段舞了。” 楚乐一听到段舞的名字,不自觉地脸上就浮出笑意来:“那截然不同啊。她可是有我这名师带出来的高徒,拾人牙慧、借题发挥。所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青二十七的脸色越变越黑:“你这是在变着法子骂我么?你不想活了?” 以楚乐一的性格,这么夸人一般都是在说反话,但这一次,他却极力否认: “你想多了!我是真的很佩服。如果没有人教过你,你就能整出这些来,那简直是……高瞻远瞩、高屋建瓴……这么好的开端,为什么……” 青二十七越听越是糊涂:“楚乐一,你说的为什么听不懂?如果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那我坦然受之。 “我做这些事,只是不想和汗青盟的《武林快报》一样。虽然我心里还有许多困惑,其实也没有人们想像的那样热血心肠——可我觉得他们那样做是不对的。 “我想和他们不一样。” 她认真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楚乐一竖起大拇指道:“说得好!” 他捅了捅在一边呆住的花千瓣:“你家青堂主说得这么好,你也不给个面子鼓鼓掌!来,预备备,起~” 好吧,明明可以更正经一点的,他立即又不正经了。青二十七简直想打他。 可是她不得不承认,他的夸奖,她很受用。 如果说她也有那么一点点的野心的话,那就是让自己现在做的事,能在千百年后有人记住。 她不想自己成为一粒尘埃,永远湮灭在历史的河流里。 这一期的《新闻》,是她的一次尝试,一个开始,而远远不会是结束。 这一期《新闻》还惊动到了一些青二十七没想到会惊动的人。 开禧二年七月初二下午,临安城下了一场豪雨,青二十七收到汗青盟桑维梓的邀约。 这天雨势狂乱,湖水暴涨,西湖中满湖的荷花荷叶被打得零落不堪。 “上次见你,夏至未至。忽忽两月,如今已是立秋了呢。”桑维梓坐在青二十七对面,雨滴溅在她脸上,真比桃花还娇艳。 “十六姐。”青二十七轻轻道,她的习惯依然改不掉,还是忍不住喊桑维梓“十六姐”。 桑维梓目光流转,妩媚一笑。 青二十七不敢正视她。她在毕再遇在军帐中的娇喘,仿佛还在耳畔。 青二十七想起自己小时候一直很想成为桑维梓那样的女子。可是现在她想,她这辈子都做不了桑维梓那样的女人。 是因为做不了桑维梓那样的女人,所以没信心去争取么? 不是的。 即便是桑维梓这样的女人,那个人,也不见得时时刻刻放在心上,不是么? 那个人用一个死去的女人作借口,关上心门,挡住了所有的后来者。 她出了神,桑维梓问:“二十七,你在想什么?” 青二十七说:“我在想,十六姐为何此时要见我。” 桑维梓:“怎么?你我之间,难道竟是要生分至此么?” “你我之间……”青二十七鼓足勇气抬起头来,“难道这时不应该避嫌么?” 桑维梓吃吃地笑起来,笑着笑着,螓首轻埋,而后瞥了青二十七一眼,眼中似有泪光:“没想到我们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的情形。” 青二十七迟疑了下:“十六姐,我……” “你在绍兴的事,都已知晓。”桑维梓垂下眼,浓密的睫毛还有刚才飞溅进来的雨星,“你心细如发,灵感一动,常有不同寻常的奇思妙想。” 桑维梓是在夸她么? 最近怎么这么多人在夸她? 放在从前,青二十七会为桑维梓的一声夸奖而欣喜许久,因为她需要桑维梓的夸奖和鼓励。 但是现在,她听到桑维梓的夸赞却心生警惕:桑维梓的话里话外都说明,汗青盟在暗地里窥探她的一举一动! 她哪里值得汗青盟这样研究?绍兴……帝陵……汗青盟又知道多少? 青二十七再次陷入深思,而桑维梓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忽然问道:“你进过绍兴帝陵?有何发现?” 青二十七心陡然一紧,桑维梓也知道帝陵的事?!她知道多少?她或许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多! 青二十七命令自己沉静下来,小心应对:“十六姐为何如此问?” 桑维梓的目光逼视过来:“柏子庄在帝陵外的挖掘线路是你定的。你凭什么定下那个线路?” 青二十七双唇微抖,她很怕自己说错话。 这是一种惯性吗?为何她在桑维梓面前总是无法自如?! 桑维梓微微地笑了笑:“你大概不知道,我与沈崇信是朋友。——很不巧,那天晚上我们明明都在柏子庄沈家,却偏偏擦肩而过。” 那天晚上? 青二十七只有一天晚上在柏子庄沈家借宿。那天沈崇信因会见一位“贵客”,没空见她。 当时青二十七以为是因为自己由柳毅然引荐前来,沈大官人才不愿见她的。 原来他是真的有客,而这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桑维梓。 桑维梓言语中的了然,让青二十七心生惧意:帝陵的秘密、朱漆脸的秘密到底代表了什么?暮成雪避而不谈,桑维梓则百般试探! 一直保持沉默的青二十七叫桑维梓焦躁起来:“二十七,你真的什么话都不愿对十六姐说了吗?” 青二十七一哂,忍不住刺她道:“各为其主,十六姐想必也知道这个道理,希望十六姐能谅解二十七有些细节不能透露。 “当然,如果十六姐有消息可以同我交换,那我们再好好地谈谈价码不迟。” 桑维梓妩媚的俏脸血色尽褪。半晌,强笑道:“我倒没想到废人谷这么狠。二十七,你说废人谷既然这么狠,怎么不连柏子庄一起灭了?” 许是对帝陵的秘密不可明言也无从交换,桑维梓绕来绕去,将话题绕回到目下,绕回到最为表面的地方。 青二十七直接撇了一干二净:“废人谷到底是何来头,至今解语轩也未能查出。不知汗青盟可有线索?” 桑维梓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从未想过她也能眼睛眨都不多眨一下的谎话。 青二十七既然开了个头,就不怕继续往下说了: “至于十六姐问废人谷既然灭了镜湖水寨,为何不连知情的柏子庄一齐灭了。这个,我们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倒是十六姐和柏子庄沈大官人这么熟,说不定倒真知道点内情呢?是吧,十六姐?” 她一脸无辜地说道,那语气就像在抱怨桑维梓明知故问、贼喊捉贼。 桑维梓的内心在咆哮:我几时过说柏子庄“知情”了,我几时说我知道内情了! 怎奈青二十七没给她反驳的空隙,紧接着道: “十六姐别怪我多嘴。十六姐应该很清楚,废人谷所灭的几个中原世家,无不与汗青盟缠枝结蔓。 “我怕他们是冲着汗青盟去的。还请十六姐和汗青盟诸位多加小心才是。 “另外我也不怕给十六姐透个底。昨天暮成雪拜访了武林盟主史珂琅,史盟主已经决定在七月初七召开武林大会,请众位武林人士商议对策。十六姐回去应该就能收到英雄贴了。” 有一点霜在桑维梓眼中凝结,她气得都笑了,直接放了一把刀子过来:“绍兴事了,你没马上回临安,我挺意外的。” 青二十七笑了笑说:“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些私事要处理。” 笑是笑了,话是说了,但终有些不快显在脸上:十六姐,你说不过我,就用这种下乘的方法来刺我,这又何必? 然而桑维梓却觉得快意,她长叹着道: “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见见你而已,看看你是不是有什么新变化。可是有点失望——二十七,你何时能对我坦诚一点?” 场面话嘛,谁不会说?青二十七立即诚恳地道: “十六姐从小就是我敬重的人,你是我的师长、我的姐姐,我并没有欺瞒过你。是十六姐你救了我,我才能活到今天。如今这样,是时势所逼,非我所愿……” 桑维梓摇着头打断她:“你也爱上他了,是不是?” 青二十七脸刷白,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从容,但是桑维梓终究刺痛了她。 慌乱间,青二十七盯住窗外的瓢泼大雨,她不知该如何做答,风挟雨进,如果此时一个响雷劈开这小酒馆,埋了她们该多好?! 桑维梓犹不过瘾,更进一步道:“世上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他那样的人,爱上就爱上了,有什么好觉得可耻的?” “我不是,我没有,你想多了。”青二十七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桑维梓笑道:“谁说我想多了,我都没有说谁,你就知道我说谁。” 青二十七觉得自己很蠢,这么容易就被桑维梓套路了。 可是她不想示弱,这种时刻,唯有外表的强硬,才能掩饰她内心的脆弱:“你想多了,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但不代表我承认你说的都对。” 说着她站起身来,向窗外招了招手:“你当自己是贼啊,竟然偷听!” 她们共饮的酒桌临窗,窗外是条走廊,不知何时,走廊的梁上多了一个人,倒吊金钟,双手抱胸:正是楚乐一。 青二十七往窗外的那一眼之中,正正看见他,顿时心中一松。 楚乐一,可真是她的吉祥物和救星! 听她这么一唤,楚乐一立即应声跃下梁,落在窗台上,笑嘻嘻地道:“就知道你这人比狗还灵!” 青二十七学段舞的口吻说:“你才是小狗,你全家都是小狗。” 桑维梓却是吃了一惊:“楚乐一?怎么是你?” 楚乐一大拇指一指自己,又一指青二十七:“正是屈屈在下不才天山怪侠楚乐一!这是我第三房小妾,一大早出了门我放心不下……唉~唉~~~” 他正蹲在窗台上说话,没提防被青二十七推一把,整个人向后倒去。 见他好像真的要摔倒了,青二十七忙又伸手将他捞回来。 楚乐一白了青二十七一眼说:“我还以为只有小四才会谋杀亲夫,没想到你也来这招。” 他说的是百合公主白天天,自她逃出京城,就不知所踪,也不知现在人在何处。 青二十七回了他一个白眼:“无聊。快过来,来见过青十六姐……恩,不,是桑女侠。” 楚乐一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桑维梓一笑,流露出一股风流媚态来:“楚少侠。” 楚乐一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我家这个蠢女人,从前是你管教没错,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她归我管教。我办事,你放心,以后就没你事了啊。” 这什么和什么啊!青二十七几乎吐血。 桑维梓打量了楚乐一几眼,其实并不相信他刻意强调的青二十七与他的关系,但是终是起身告辞: “楚少侠说笑了。二十七始终是我的好妹子,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帮忙的,尽管说,我能做的尽量做,倒不是管教不管教的意思。” 楚乐一在短时间内翻了第三个白眼。 第98章 最后一滴泪 桑维梓假装没看到楚乐一不礼貌的举动,福了一福,向两人道别。 青二十七与楚乐一回礼,目送桑维梓下楼,只见轻盈的裙角一闪,那曼妙的身子已在丈余之外,竟然去得很急。 楚乐一虽然很不喜欢桑维梓,仍是忍不住赞了声:“好轻功。” 他回头看青二十七一眼:“被她说痛处了吧?瞧你那小脸白的!” 青二十七不答,丢了块碎银结帐。 楚乐一道:“她请你来,该她结帐才对。怎么是你结?真是于法不合、天理难容……” 青二十七依然不答。 楚乐一:“青二十七,你没事吧,别不说话啊,我会吓到的。” 青二十七说:“汗青盟定有急事召唤十六姐。他们换了信号系统,我不能破译,但是她向来优雅、很注重仪态,若非事急,断不会这样不顾雨地冲出去。” 暴雨如注,狂风灌入,青二十七与楚乐一站在小酒馆门口,刚刚撑开伞,那伞就被风刮得向后翻去,刹时间只剩了个伞架。 楚乐一抱怨道:“这什么破劳子伞真不经用,这叫我们怎么赶得上桑维梓!” “反正是赶不上,她早就没影了。”青二十七说道,不紧不急地转身向店家借了把结实点的伞。 夏日的暴雨向是来得快也去得快、大一阵小一阵,两人磨蹭了下,雨便没像适才那样大了。 青二十七这才拉着急得快跳脚的楚乐一,打伞漫步雨中。 楚乐一被青二十七搞得没了脾气,干脆搂住了她的肩膀,笑道:“娘子,咱们这雨中行,可有情调得很哪。” 青二十七很配合地把头靠在他胸前,低声说:“刚才十六姐视线所及,只有左手边第三间的布店是开着门的……你不要看他……”将伞转侧,遮住了楚乐一。 自汗青盟多年训练而形成的敏感让青二十七发现了那铺子里的一点不对劲;而楚乐一也是伶俐之人,若无其事地同她走着。 不想青二十七说了声“我们进去逼他开口”,便说做便做,马上将他拖进布店。 一边道:“楚乐一,你不是答应我,要给我挑匹缎子做衣衫么?这店我来看过几次了,很是不错,我看你这回还怎么敷衍我!” 她一向谋定而后动,如此冲动,就连楚乐一都觉得突然,何况是那布店的店主? 他显是没想到青二十七和楚乐一就这么闯了进来,忙迎上前来,陪笑道:“客官有请了,客官要点什么样的缎子?让小的给二位介绍介绍?” 装,你就装吧! 楚乐一很快就跟上了青二十七的节奏,冷冷一笑:“我娘子要的是天下无双、世间罕有的上等货,你有么?” 那店主点头哈腰地道:“客官这可是来对地方了!俺这是百年老店,远近闻名,只要你说得出,没有我们拿不出来的。” 青二十七却完全不理会那店主的自吹自擂,“啪”地一声,将绞成一束的软红十丈直接放上了柜台,银光灿灿,头上的那枚红色金钢石尖锐闪亮。 店主一个哆嗦:“小娘子有话好好说,这,这是何意啊?” 楚乐一说:“我娘子这是何意?这不很清楚吗?意思就是恭喜你,你遇上雌雄大盗了!” 他的话音刚落,青二十七双指一伸、直刺那店主双目。 她并非想出手伤人,目的是要试那店主会不会武。 谁知那店主竟然好生胆大,竟硬是不躲不闪,仿佛吓傻了。 青二十七冷笑一声,真的戳了下去,她倒想看看他是眼睛重要,还是演戏重要。 那店主在青二十七指尖到达自己眼睛的那一刹,方将头往后一仰。 因为闪得太迟,形容十分狼狈,只听霹哩哗啦,架子上的布匹绸缎全滚到了地上。 不等他爬起,楚乐一早将雾煞晃到眼前:“呀呀,我说店主,小心驶得万年船、宰相肚里能撑船,你不知道么?当心哪!” 那店主仍不死心,求爷爷告奶奶地道:“大侠,大侠,大侠饶命!小店的东西,两位大侠尽管拿走,只求不要伤小的性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小的混这口饭呢……” 青二十七斜眼看他,冷冷地道:“别装了,我也曾经在汗青盟呆过——你知道我是谁;而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身份。 “你不是汗青盟专门培养的内部人员。你一个外围的喽喽,无非就是打打下手拿拿钱,卖卖消息传传话。天大的好事轮不到你,真有什么歹事,肯定先推你出去。 “说白了,你就是个炮灰!一个炮灰,就算为主子献出性命,又能得到什么回报?” 汗青盟的骨干精简,玄字四十人和青字四十人,都是从小培训;这八十人加上高等位的护盟者,构成了汗青盟的中坚。 而像这布店店主这样的,都是临时人员,甚至不能算汗青盟的人,无论是江湖地位还是待遇都不能与内部人员相提并论,甚至还会受到内部人员的欺负。 对于这些“放养”的人,汗青盟不会让他们接触核心事务,也不会对他们忠心度的要求太高。 青二十七并不指望这店主能说得出什么核心的秘密,她只是想知道他给桑维梓放出的是哪一类型的消息罢了。 而她的一席话显然起了作用,那店主惊疑不定,一时不敢回话。 青二十七又道:“我们不妨做个交易。你不是百年老店么?这样吧,我明儿《新闻》免费给你登个整版广告,帮你吹吹牛,你看如何?” 好好打理着黄衣堂,广告业务做得风生水起,渐渐成为解语轩的一大项收入。 现在的店家想在《新闻》上登广告,不但价钱不菲,有时甚至是有钱都买不到广告位。 这等好事摆在面前,那店主却越听却越是脸发白:“不不不……谢谢青堂主了……” 他要真在《新闻》上登了广告,那不是代表青二十七今天进到店里来,用广告买了他对汗青盟的的忠诚? 汗青盟虽然对他们的忠心度要求不高,也不是全无要求。 青二十七见那店主心生惧意,不由地暗自感叹:算起来,她现在活得好好的,确实是个异数。 她不太知道桑维梓用了什么办法,才能让自己以汗青盟敌人的身份活这么久。 她应该感激桑维梓才是,事实上她却对桑维梓极力地冷嘲热讽,好是不是太过分了? 不,不是的。 桑维梓怪青二十七对她不坦诚;可她自己对青二十七又有几分坦诚? 对于青二十七来说,别人对她好,她就会付出更多的真心;可是对方若没有真心,她纵然心中难过,却也会毫不犹豫地收回她的真心。 青二十七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再想到桑维梓,将软红十丈甩开,作势往那店主身上招呼:“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肯,这是和我们解语轩杠上了?” 那店主惶惶不安地道:“小的不敢……谁不知道……谁不知道现在江湖上最最最大的,就是你们解语轩了……啊……青堂主……你也知道小的是小人物……” “唰!” 不等他说完,青二十七已然出手。软红十丈所过,他身上的衣服顿时出现一道血痕,那是青二十七在鞭上使上了内劲。 夏衣单薄,他的血从内里渗了出来,青二十七冷笑道:“说!你发给桑维梓的是几级信号?”她毫不手软,又是一鞭抽了下去。 不知为何,向来呱噪的楚乐一此刻却安静地束手一旁。 青二十七不敢看他的脸色看他的目光,手底下又是一鞭:“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汗青盟的信号分级!” 那店主在地上滚来滚去地哀嚎,说不出半个屁字,眼见得快要变成个血人,楚乐一欺身上前抓住了青二十七的手腕,一面道: “你这浑人!是铜墙铁壁还是铁石心肠啊?你再不开口,被这疯女人活活打死就是活该了!” 他虽然在骂那店主,眼睛里看的却是青二十七;而青二十七被他拿住手,突然觉得浑身无力。 那店主哀嚎着,总算是说了实话:“是……是一级……寻人令……” 楚乐一松了口气,扶住青二十七,踹了那店主一脚:“青堂主打你是救你,还不快滚!” 那店主仍在犹豫,青二十七虚弱无比地道:“我明天让人来曝光你卖假货。” 《新闻》来曝光他,自然是在为他对汗青盟的忠诚背书了!那店主像接了圣旨似地爬起来,连连作揖。 青二十七拉拉楚乐一的手:“我们走。” 走出布店,雨已停了,这厢响动很大,已围了不少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青二十七拉着楚乐一,面无表情地穿越人群,埋头向前走。 汗青盟发出的是一级寻人令。 他们要找什么人?什么人令他们如此看重? 桑维梓想从她口中套出什么?废人谷的底细吗? 青二十七脑子里一片混乱,两人渐渐地走到了路的尽头。 这是连接西湖的小湖,大雨刚过,天地清明,半空中挂着半道残虹。 不接地气的彩虹,两头都不着地,就这么半拉子,好像贴在天空做成的底布上,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如果彩虹是天上的一座桥,这两不交通的桥,又算什么? 青二十七停下,忽然很恍惚,不知道身在何处。 楚乐一说:“发泄也发泄过了,还这么不高兴。你这人就是难伺候,当心憋出内伤。” 青二十七一怔。楚乐一果然不愧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说什么,他也都明白。 找不找那个布店店主,其实根本是无所谓的事,找他问不出什么;不找他,用解语轩的网络事半功倍。 青二十七之所以找上门去,无非是找个人出气而已。 “我一直都不过问你的事。”楚乐一说,“但是你这样,是何苦?” 青二十七咧咧嘴,没回答。 是,她也在问自己,是何苦? “我是该骂你愚蠢还是该夸你聪明?”楚乐一叹了口气,“都有吧。有些地方其蠢如猪,有些地方又绝顶聪明。若真的想要就放下那无谓的骄傲,若觉得不可能就趁早……” 他停住不说,因为不说她也晓得。 青二十七笑着,仍不说话。 终于,楚乐一又叹了口气:“你干嘛不说话?每一次我看到你这样,都气得半死,但是你又不说话!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姓毕的真他妈是个混帐王八蛋,把我女人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他怎么不去死!” 青二十七还是笑着,却有了想哭的感觉。 “好啦!你不要那样子,我也就说这一次。”楚乐一终于放弃,气极败坏地说,“以后我都不管你了!你爱咋的咋的吧!我自己的事都还理不过来呢!” 是啊,每个人都有他的魔咒。 “过来哭一下吧!”楚乐一对青二十七张开了双臂,“白天天那个死女人她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答应过借肩膀给她的。现在先借你吧!” 青二十七靠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先是静静静静地流泪,渐渐开始抽泣。 她真想忍住眼泪啊,可是为什么就是忍不住!忍不住! 楚乐一说:“哭吧!我不骂姓毕的了……我也不气你白放着更好的人了……” 青二十七大哭。 她不知道如何说与他听。 那个人,她一开始就知道不是她的。 有时候她也想,他对自己来说到底算什么。结论是,不能算什么。 他是那个在她迷惘时提点她的那个人,她想他、她想探求他,唯独从未想过与他长相厮守。 他的过往太多太深太厚,他有他不能忘却的人和事,他有他的承诺与不弃,可惜不是为她。 青二十七并非没有争取的能力,他大概不是完全不曾喜欢她,她有时候也妄想他有那么一点点爱自己。 可是不能。真不能。 如果有一天,她与他站在平视的位置上,她将付出所有去爱他。 在此之前,她做不到。 因为她不想自己的心变得不自由,她不想没有自己。 因为她不快乐。 第99章 为难人的美人计 即便在楚乐一面前,青二十七也羞于述说自己埋藏最深的自私与懦弱。 她没有自信去替那个人分担他的黑暗。 她既不能放下自尊,又自私地不愿活得太沉重。 所以,无论他对青二十七,还是青二十七对他,都注定是一场空望。 他不愿承担她的未来,她也不愿负担他的过往。 这些,她都无法对楚乐一明言,可是也唯有楚乐一能令她如此毫不设防地放声一哭。 楚乐一,我对无法对你说清的一切,在这样的一哭里,你能有一点点了解么? 更好的人。 是的,有比他更好的人,有比他对她更好的人。 可是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告诉她应该去找寻内心的自我;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让她不断地让自己变得更好。 楚乐一,你能了解吗? “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他的全部,或就是喜欢他当下的样子”这对我来说实在太虚弱。 我太过平凡太没有个性,始终都在随波逐流,我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又怎么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先是不信,渐渐就主动避开主动放弃。 我确然对陆听寒动过心。可惜可惜……我们认识得太早,如果我们在我觉得自己已经好得足够去被一个很优秀的人爱恋的时候相识,或者会有不同结果。 楚乐一,我已经决定,此生最后一次为了这些无用的纠缠而哭泣。 青二十七抹干眼泪,抬起头来。 楚乐一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好了好了,没事了。” ………… 开禧二年七月初三的《新闻》,青二十七当真找人去曝光了前日那布店老板卖假货。 楚乐一差点被她笑晕过去:“污蔑人家卖假货,你行啊,实在是太有才了!” “这事儿不怨我,谁让他非要我用狠招才肯说实话呢。”青二十七笑着说。 她承认自己是有点坑人,可是,管他的呢。 青二十七心情挺不错,因为汗青盟要找的人,还没等她撒网去查,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开禧二年七月初三,武林盟主史珂琅造访解语轩。 青二十七问楚乐一要不要出席这次会谈,与史珂琅来个一笑解恩仇。 楚乐一狠狠地白她了一眼:“讨厌的人,有什么好见的。 “再说了,若不是为你,我刺他那剑干嘛?再再说了,我刺他那一剑,他才做上武林盟主的大位,他应该到我面前顶礼膜拜、感激涕淋才是,凭什么我去见他? “不见不见,楚爷的架子大得很。” 青二十七笑话他:“我不过随便一问,你倒生出这么多话,是不是大老爷们哪!” 楚乐一说:“青二十七,什么叫落井下石、过河拆桥,我算是看清你了。” 青二十七一赧,心想丑事儿被他当小辫子抓住,这辈子是不得安生了。可是……倒也没后悔。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青二十七自去见客,楚乐一自去逍遥,并不勉强彼此。 史珂琅一直与暮成雪单线联系,为了形成今天的局面,他们私底下配合了许久: 包括史珂琅让手底下的人攻击暮成雪,以敌对之势助她取得韩府信任; 包括暮成雪向史珂琅承诺楚乐一不会对其造成任何威胁—— 要知道,史珂琅登上武林盟主之位主要是依靠了汗青盟的力量,苦肉计这主意是汗青盟出的,舆论造势也是汗青盟一手操办。 若非史珂琅设计逼得楚乐一出手,而不是用汗青盟安排的杀手,那么此时史珂琅无疑会被汗青盟拿捏在手里,丝毫不能动弹。 此后汗青盟出于种种目的,给史珂琅使了几次绊子,几乎将他这个现任武林盟主翻倒马下,双方的梁子正式结下。 此时解语轩《新闻》兴起,史珂琅自然选择了暮成雪做为合作对象。 史珂琅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 宋金宣战,北伐开启,加之朝堂之上韩家一直压他史家一头,他也知道,如果要解语轩做为自己的助力,那么就要让这助力先强大起来。 所以才会和暮成雪达成“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明修的当然是韩府这条栈道,暗渡的陈仓,则是解语轩与史府的联盟。 说到底,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时机。 北伐失败,就是他们翻身的时机。 进入开禧二年六、七月以来,宋国在战场上屡屡战败。 六月二十五日,吴曦攻盐川,被边将完颜王喜打败。 七月初,宋将商荣两次攻打东海,均被县令完颜卞僧击败。不过完颜卞僧的运气也很不好,他在回兵途中,中了伏兵,被射死。 七月中,宋统制戚春用水军攻打邳州,被刺史完颜从正击败,戚春跳水自尽,副将夏统制被斩。 开禧二年七月初三,当史珂琅在解语轩玲珑阁以略微兴灾乐祸的口吻说起当前的战局时,青二十七心里是很有些愤恨的。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纵然她再不爱大宋,对一个只想着自己家族地位却无视国家安危的、彻头彻尾的大宋人,也不可能喜欢得起来。 然而暮成雪不以为意,青二十七便也没有再多说话。 七月初七的武林大会,将是史珂琅第一次以武林盟主的身份第一次主持全武林的盛会,而承办方正是解语轩。 这是二者合作由暗自明的开始,因此双方都非常重视。 青二十七解说完《新闻》的针对此次武林大会的而进行的策划案,史珂琅在赞许之余,也提了些要求。 青二十七一一记下后,便肃立一边,懒得与他说话。 接着,史珂琅与暮成雪谈起武林大会的细节,什么如何招待、如何分级;最好能达成什么协议、达到什么效果…… 青二十七盯住窗外开得快败了荷花,有些走神起来。 北伐一旦失败,韩府定然吃不了兜着走。一直游走在中间路线的解语轩要如何才能抹去曾经依附韩府的污点? 汗青盟在赌博,暮成雪又何尝不是在赌博? 汗青盟,也有暮成雪这么大的野心么? 青二十七怵然一惊,感觉自己好像触及到了什么。 然而不及她多想,解语轩外忽然一阵喧哗。 暮成雪示意花千叶出门看看,自己却依然安稳地为史珂琅劝茶,玉指葱葱,稳定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过了一会儿,外边有了动静,一见来人,史珂琅坐不住了,刷地站起身:“楚乐一?” 这下连暮成雪也扭过了头:楚乐一背着个血似的人走了进来。 楚乐一显然也受了点伤。 他没理史珂琅,直喊暮成雪:“快,快去叫花千枝来。”花千枝是解语轩中医术最高的人,要出动到她,可见他所背负之人伤得更重。 他背负之人……断了一臂。 青二十七向前一步,只觉几乎喘不过气来,手心里全都是汗水。 楚乐一将背上之人放到榻上。那人一脸是血,半死不活的样子令人害怕。 青二十七再上前一步,想要去看个清楚,楚乐一却迅速把她拉到一边,说:“是林立。” “林立?!”不等青二十七作出反应,暮成雪和史珂琅都忍不住叫出声来。 他们都没有见过林立,可是显然都知道林立此人突然出现将会卷起什么样的风浪。 暮成雪到底是大将之风,一边吩咐传花千枝,一边问楚乐一:“你在哪找到这活宝的?当真是个活宝贝!” 楚乐一瞧了青二十七一眼,道:“这几天汗青盟发出的一级寻人令,看来寻的就是他了。” 之前他就在解语轩周围晃悠,偏偏巧撞见林立被追杀的一幕。 青二十七一边为他简单处理伤口,他一边说着当时的情形: “追杀他的是一些黑衣人,招招一剑封喉,一看就是要置之于死地。楚爷我向来……嘶……青二十七,你手这么重,轻点行不!” “……楚爷我向来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算素不相识,也要一展……我说你轻点!会不会啊你 “……一展侠义之风。何况是旧识……喂,你要再这么紧张,让花千叶来给我包扎!毛手毛脚,痛死我了。” 青二十七歉然一笑,将动作放得更轻,楚乐一又絮絮叨叨地描绘了些惊险的情形,才绕到正题: “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杀手,林立附在我背上说了一句,他们是汗青盟,我要去解语轩。就这么晕了过去。” 楚乐一说完这些,又开始大声呼痛。 青二十七依旧埋头为他处理伤口,暮成雪和史珂琅却对视一眼:这送上门来的把柄,不用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开禧二年七月初五,在昏迷了两天之后,林立终于醒了过来。 他一向爱整洁,因而青二十七着意让人好生照顾着。 他显然很满意自己醒来后所处的环境,以至于见到青二十七的时候,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一改一直以来的倨傲,放柔了声音道:“谢谢你,青姑娘。” “不客气。”青二十七端过为他准备好的浓肉汤,说道,“你失血太多,还好并无大碍。” 林立望着她,有点发怔:“你不恨我?” “恨你作甚?”青二十七淡淡地道,一边舀了一匙汤到口边轻轻吹凉,再喂他喝下。 林立咽下那口肉汤,眼中有不明意味:“我陷害楚乐一,直接导致你被逐出汗青盟、甚至险些丧命——难道还不能让你恨我吗?” 青二十七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是要说,在龙湖镖局惨案中你差点杀了我的事。” 林立一涩:“这……那件事,你反而更恨我吗?” 青二十七摇摇头:“那时候你被控制为血偶,神志不听使唤,我似乎不应该怪你。——既然如此,那么后来的事我一样也不能怪你。不是么?” 说到底林立一直都是文化“偶”,他做什么怎么做,全由别人掌控。 而现在,他拼死逃离主人的掌握。他此来为何?他会透露什么内幕吗? 青二十七虽百般不情愿,却也只能勉力为之,希望能套出他的真话。 “对他用美人计,准能成!”想到楚乐一那戏谑的表情,她就恨得牙痒痒。 要她真是美人也就罢了,偏偏她不是。 而这位林立,在那次行镖时就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加之龙相如案子始终都是她的梦魇,要她给林立好脸色,着实是太为难人了。 暮成雪也可恶,芊芊玉指着青二十七鼻尖道:“小青,你可别妄自菲薄哦?楚乐一说用美人计什么的是损了点。不过林立刚醒,对他用上柔情功势,定然事半功倍。” 楚乐一不失时机地跳出来拍拍青二十七肩膀:“青二十七,你行的!好好上!相信自己!”那一脸的贱相,她真想狠狠打他一顿。 于是,在他二人的威逼怂恿下,青二十七来到林立面前,演起了这样的戏码。 也许是被那两人施了个咒语,觉得林立好像真是对自己有了什么特殊的情感似的,青二十七竟然在该做正事的时候走起神。 她竟然心想,如果他们的胡说八道是真的,在以林立为主角的故事里,她又该是什么样的角色。 可无论如何,他在她的故事里却连个配角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有台词的龙套,而已。 林立没发现青二十七的走神,因为他的心思很重,也都在自己的世界里: “青二十七,如果,如果我说,我想求解语轩庇护,可又什么都不能对你说,你会骂我无耻,然后拒绝我吗??” 青二十七把思絮从十万八千里之外拉回来:“你人到了解语轩门口,而解语轩又把你救了回来,那就没有再把你赶出门的理。” 林立眼神中有几分愧疚,黯然说道:“他们……想杀我。所以我得逃;可我又必须回去。因为我的家人在他们手中。” 青二十七有些意外,林立这样的人居然有家人,居然很在意家人。 “我想活。也不想家人有事。我来解语轩,是想请你们替我保存一个秘密。”林立似乎怕自己一旦停顿就说不下去,飞快地道:“我也知道这么做无耻,可是,又别无他法。” 第100章 城~管抓人了! 听了林立的话,青二十七并没有表示出不可思议或鄙视的神情,依旧淡淡地说:“没有人想死。你想活又有什么错。” 林立盯住青二十七端着肉汤的手:“看来我找你没错,青姑娘,你可知道我……” 他鼓起勇气抬起眼,目光灼灼,青二十七赶忙打断他:“不过,你的事我做不了主。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以我对暮成雪的了解,她至少能保你一段时间。” 林立望着她,黯然地收回目光:“如此……大恩不言谢。等我家人安全,我定然设法报答解语轩。” 青二十七道:“说这些还太早,首先,你得保住性命。” 林立的想法不难理解:楚乐一逃离梅沁掌握之后,他与汗青盟的合作也到了终点; 他手中有汗青盟的一些秘密,汗青盟派出杀手,欲杀之灭口; 他则当即立断,逃到汗青盟的敌对方——解语轩,并留下与这些秘密有关的物件。 这些物件、这些秘密就是他的护身符。 因为家人的关系,他不得不回到汗青盟,但到解语轩走这么一遭也不是白走的。 可以想见,他回去后必会对汗青盟提出条件:我已将你的秘密留在了解语轩,只要你不杀我和我的家人,那么那些秘密就暂时不会被曝光。 反之,你对我不仁,我定然要你好看。 若我的家人或我有什么意外,那些秘密就将被公之于众。 青二十七有点佩服林立的大胆,他怎么知道解语轩一定接受他的条件? 解语轩既然要取代汗青盟,肯定会好好利用这些秘密;但要说服暮成雪暂时搁置,也并非易事。 除非他有足够的理由。 可是林立并没有想去说服暮成雪,他甚至没有要求要见她。只将一个盒子让青二十七转交暮成雪,便离开了解语轩。 暮成雪将那盒子带进房间查看,许久没有出门,之后也没有再提这件事。只是说,如果林立能活到汗青盟覆灭的那天,她不吝在解语轩中留个好职位给他。 “不蛮干,是个人才。”她评价这样评价林立。 也许林立说服暮成雪的“理由”就放在那盒子里?青二十七想不透,也就没再多想了,横竖天塌下来有暮成雪。 后天就是武林大会,解语轩是主会场,好好和花千叶等人忙里忙外已经忙了好几天。 场所布置、食宿安排、名单确认,琐事之多出乎青二十七的想像,好在这些事与她关系不大,《新闻》记者又全撒了出去做先期采访,她反倒变得轻闲,便约了楚乐一出门逛去。 管他前线如何,大街上热闹依旧。 只是此时立秋刚过,夏天的暑气还未尽去,蒸得人比盛夏时还要难过三分。 楚乐一向来比青二十七怕热,走了一会便热得浑身汗。见边上有卖豆浆的摊子,忙拉住青二十七过去,要了点豆浆解解秋老虎的暑气。 那卖豆浆的人十分热情地招呼他们:“客官来啊,冷的吃一盏,包你透心儿凉、一爽到底!” 楚乐一一边喝一边称赞:“这豆浆果然是要冰的喝才好。这个夏天我都还没享受到就逝如白驹过隙,明年夏天,一定要赖在解语轩,躺在暮成雪的冰窑里、雪堆上!” 青二十七没回答,听着那卖豆浆的人一声又一声地吆喝:“冷的吃一盏,冷的吃一盏……”觉得无比别扭。 楚乐一捅了青二十七一下:“青二十七,你又发呆了!你到底是有多爱演呆若木鸡的现场版啊?” 青二十七说:“你不觉得……” 楚乐一:“觉得什么哪,有你这样话说半截的吗?” 青二十七瞧了那卖豆浆的人一眼,道:“喝完走吧,我一会与你说。” 也不理楚乐一骂骂咧咧,拖了他就走,眼看得离那摊子远些了,才要说话,只听前头吵闹声起, 随地摆摊的那些小摊主风卷残云般地胡乱收了摊子,有的打成一个包裹,有的是忙忙推着车走,狼狈不堪地连摊带人从他们身边过去,带得他们差点儿被绊倒;一面喊着:“官府来人了,快跑,快跑……” 楚乐一大叫:“跑这么快,赶着投胎吗!”话音刚落,果见几个官府的衙役手拿棍棒出现在街转角,奇怪又不奇怪地冲着那卖豆浆的人便去了。 开禧二年七月初五,临安街头一阵混乱,可向来赶着那些摊主们跑,不是掀摊子就是顺手牵羊的衙役们这回却无视他们,直直奔向豆浆铺。 那卖豆浆应是没想到他们直奔自己的铺子而来,收之不及,立时被团团围住。 他几时见过这阵仗,连连作揖:“官爷,官爷,知道错了,青二十七小本生意,还请官爷给个活路……” 有个衙役头目似的人斜睨道:“府尹大人有令,请你去衙门坐坐。” 那卖豆浆的苦着脸道:“小的……小的……还请官爷行个方便……”一手已将一把碎银子往那小头目的袖子中去。 不想这头目今天不知怎么转了性儿,将他一推,喝道:“你当官爷什么人哪!”呶了呶嘴,手底下人更不打话,上来拽住卖豆浆的就要走。 那卖豆浆求之无用,又被棍棒敲了几下,赶忙换了策略,杀猪似地叫了起来:“当街杀人啦!当街杀人哪!” 那小头目喝道:“你还喊!再祸从口出,怎么死都不知道!” 使了个眼色,一个手下上前,拿朴刀的刀背往那卖豆浆的头颈一斩,那卖豆浆的头一歪,晕了过去。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搬了他便走。 又一会儿,四周的人才重新冒出头来,向着他们去的方向指指点点。 楚乐一本来蠢蠢欲动,可看青二十七没反应,便也不动。这时问道:“你要说什么?” 青二十七低下头,想了想,道:“你知道‘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的故事么?” 楚乐一抓抓头:“这个……好像是说董卓的事……” 汉献帝元年初,长安有童谣流传:“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乍听不解其意,其实内有深意。 “千里草”即为“董”,“十日卜”是为“卓”,这首童谣暗讽当时以下犯上、把持朝政的董卓,并预示董卓终将“不得生”,不得好死,后来果然如此。 楚乐一听青二十七这么一说,恍然大悟,念道:“冷的吃一盏……”放低声音道:“你是说,韩侂胄……” 青二十七点点头。“冷”即“寒”,“寒”谐音“韩”;“盏”则谐音“斩”,冷的吃一盏,这是在预言韩侂胄要被砍头。 无论这妖言最后会不会成真,在北伐吃紧时,临安街头传出这样的谣谚,韩侂胄肯定如梗在喉,怎么可能舒服得了? 他们一边走,一边却都没说话。 青二十七在想,这事儿谁做的? 是暮成雪没有知会她就让人动了手;还是有什么人和她们想到一起了? 如果有人和她们想一块,目的又何在? 她想了很久都想不出所以然来,决定去和暮成雪谈谈。 忽然发觉楚乐一也安静了很久,这简直不是他风格,问道:“天山童子鸡,你吓傻了么?居然这么久没开口说话。” 楚乐一问:“预言,你信么?” 嗯?他为何如此问?青二十七转头瞧他,他不同寻常地一脸忧愁着。 青二十七不喜欢看楚乐一这样,故意道:“哟,楚爷怎么可能质疑预言的真假。你从前不是遇见过个半仙,还传了你什么推。背。图。么?楚半仙!” 楚乐一呆了呆:“啊,你还记得那个。” 青二十七哼了一声,心想,若不是因为你那些话,暮成雪何以会布这么大的一个局。 吴曦必反,莫要告诉我,你这是空穴来风,那可是会让暮成雪全军覆灭的。 又想,暮成雪哪里可能这么容易全军覆灭。 即便吴曦不反,她也肯定能想出办法将他逼反。 总之堂堂暮成雪,怎么可能任人宰割! 然后又想,自己几时变得和暮成雪一样,彻头彻尾地阴谋论了,连心肠也愈来愈硬。 青二十七胡思乱想着,楚乐一竟然也许久不说话,青二十七这回真是感觉他很奇怪了:“唉,你这猴儿,居然也能安静这许久啊!” 楚乐一又搔搔头:“我正冥思苦想,你不见么?” 青二十七:“我不就是在问你想在什么吗?” 楚乐一:“我在想……想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想一些犹豫不决的事……” 青二十七:“说来听听。” 楚乐一:“说出来我怕吓到你。” 青二十七:“我皮厚,心硬。你还不知道么?” 楚乐一:“那你倒说说看,我遇见过半仙的事,你有几分相信?” 青二十七哈哈大笑:“那个啊……其实我不太信是半仙。说不定是神仙呢。” 楚乐一不安地道:“我不是开玩笑。” 嗯?青二十七这回真认真起来了:“楚乐一,你是不是要和我说你的秘密了?你可要想清楚,千万别说了又后悔。” “去……”楚乐一明显也恨得牙痒痒,“鹦鹉学舌、拾人牙慧。” 青二十七:“唉,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楚乐一:“嗯,你小腹那么大,果然是人间罕见、天下无双!” 青二十七:“喂!你那什么狗嘴!” ………… 互损了几句,楚乐一终于放下重重心事,恢复了正常。 他们去买了几壶小酒,坐在西湖边上看夕阳。 淡烟疏雨间斜阳,江色鲜明海气凉。到底是入秋了,白天热得很,这会却有丝丝凉风,快意得很。 楚乐一看着夕阳,忽然悠悠地说了句:“你知道的,我不是宋国人。” 青二十七说:“恩,我知道提,你不是宋国人。” 他早就说过的,现在是不是又想说了? 那就说吧。 青二十七没追问,但用眼神鼓励他。 楚乐一说:“我家乡那里的人,不穿这样的衣服,男人也不扎辫子。” 青二十七想翻白眼:“我们这叫束发好吧!” “好好好,束发就束发!你别打叉行不行!”楚乐一和青二十七碰了碰酒壶,喝了一大口酒,“我们那儿,也不说你们的话,不写你们的字。” 青二十七:“嗯。你说过,你是外国人。” “我们那里……”他目光闪烁,似是在考虑要怎么循序渐进才不会吓到青二十七,然后又喝了口酒。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楚乐一说的“那里”,还是让青二十七很惊奇了一下。 “我们那有很高的楼,十几二十层很常见,最高有几百层的。” “几百层可不到云里去了?难不成你真是仙人?” “你不是说我说什么你都信么?多嘴!我不说了!” “说嘛说嘛!” “我们出远门不骑马。坐车。和你们的马车不一样,能跑很快。还能飞到天上去。” “你真的是仙人!?” “麻烦你把眼珠子放回眼眶里去……” “你真是千年老妖?”恩对了,他是说过他是千老妖的。 “不是不是!你这人很烦。我真的不说了。我说的你又不信。” “我信。”青二十七眨眨眼。她真的相信。 可楚乐一真的不再说了:“谣谚这东西,妙得很。我有时在想,会不会是我们那,还有人认识那个半仙,从那半仙的书里新破译出了什么。” 青二十七好奇地问:“等一下,你是说,还有人看过那个半仙的书,而且他知道的内容你不知道——那半仙的书,你没有都看全吗?” 楚乐一道:“对啊。我没看全,因为没法看全!那是个残破的拓本。没等发现它的人研究透,就毁于大火了。 “现存的一点点拓本,也是靠见过的人强记下来的图样,可谓残之又残。我就更惨,别说原件了,连原文都没见过,只不过是读了些译本和解读。” 青二十七费了一番比对弄明白楚乐一的意思:“哦,就像我们要是看到夏朝商朝的字,一样也看不懂。 “看不懂,就不可能把那字以‘字’的方式来记住,只能当成‘图’来记,那自然是很难记得全,也不一定准确了。是这样的意思么?” 第101章 武林大会 见青二十七不但没被自己吓到,还费力地去理解他说的一切,楚乐一颇为感动,叹了声:“孺子可教也。” 顿了一顿,不死心地又问:“我真没吓到你?” 青二十七摇摇头,她是真的没有被吓到。 她能理解楚乐一,大概是因为她也曾梦见过一些奇怪的、不存于现实的事物。 那些事,她除了和毕再遇提过一些些外,谁也没告诉,因为她怕别人笑自己是疯子。 青二十七想,楚乐一没必要骗自己;他之前不说,也是一样怕别人笑他是疯子吧。 所以她不但理解他,还有点向往他说的那个奇异地方:“你们那里离这很远吧?你离国多久了?就没想过回家吗?” 楚乐一说:“离这里很远……出乎你意料的远……我也想回家,那不是暂时回不去么?而且,我在这有些非做不可的事。半途而废可不是我的风格。” 青二十七笑:“喂,怎么突然觉得你高大了了很多?” 楚乐一:“你这是笑我太矮咯?” 青二十七:“我可没这么说……” 楚乐一:“蠢青!” ………… 天色渐渐暗下去,青二十七和楚乐一继续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青二十七忍不住想,世界上有这么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可以放下所有的心防,随意地说话,这真是她几辈子才修得来的福分。 开禧二年七月初五,青二十七问楚乐一为什么会离开家乡来到这里,为什么会觉得那谣谚是也看了半仙“推背图”的人传出来的。 楚乐一说其实他并不确定到底有没有这么个人存在。 他在大宋流浪了这么久,其中的一个目的就是想找到他的同族;只可恨到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 接着又埋怨那半仙的预言书语焉不详害死人…… 青二十七劝他说,所谓的“推背图”,可不就是云里雾里、半真半假的玄妙着高深,才让人觉得特别可信。 楚乐一满脸想打她的神情,解释说那怎么一样。 可青二十七问他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只是说,若那本书再详尽点,他就可以清楚地知道未来发生的事,那他铁定儿要借着这先知之力,变成这世上最牛的人。 青二十七大笑地损他:“天山童子鸡,你怕是成不了这世上最牛的人了,只会成为这世上最会吹牛的人。” 楚乐一少见地没有损回去,大概是真的愁极了。 楚乐一其他的话,青二十七都相信,但是对于那谣谚的事儿,她却另有看法。 回到解语轩,青二十七与暮成雪说了关于谣谚的事。 暮成雪以手扶额,想了许久,方将手指头冲着青二十七而去:“小青,说说你的想法。” 青二十七:“我原以为是你派人为我们之后的计划做铺垫;如若不是,那便是别人歪打正着了。” 暮成雪摇头否认:“不是我。我的确是要使苦肉计,可没想过让这苦肉计把自己整死。 “再者,我有分寸的,我们已经计划周全,我不会节外生枝。这事儿只能踩边线;一旦越了线,就不好收拾了。” 青二十七道:“既然目前还摸不着头绪,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暮成雪:“你倒沉得住气。” 青二十七:“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做。我不似你这么大的本事,我想不了太多以后。” “你这是在夸自己笨呢?”暮成雪笑起来,如春花绽放。 青二十七瞪她,恨恨地道:“你倒说说看,世界上有几个比你聪明的?我反正没认识别人了。” 开禧二年七月初七,解语轩中宾客如云。 除开“一盟二阀三公子,四院五湖七剑派”,武林中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解语轩虽大,却也挤得满满当当。 武林大会由史珂琅主持,本来以他的江湖声名与号召力,未必邀约得到这么多人到场;但好在这次承办武林大会,解语轩也有份,许多人就算看在暮成雪的面子上也得出席。 一时间,解语轩内摆开了近百大桌,久久不见的人们火热交谈,说江湖中的新近趣事与热点;也有些原就有仇的人冷冷相望; 更多的人在议论那废人谷的来处莫测、手段毒辣,猜测武林盟主史珂琅要如何来处理这棘手的魔教; 亦有人悄悄地看看四周,发现汗青盟的人还未出现,便存了些看热闹的心思…… 青二十七不惯人多接待,只与平时有打交道的如清镜门申亦直、半袖门左心宁等人打了个招呼,便恨不能躲到一边去。 呆呆地看着暮成雪与史珂琅带着好好等人与各路英雄寒喧,心思却飞到了黑皮赌坊。 黑皮赌坊的主人是尼杰客和蝎美人,他们之前一直是幕后老板,直到全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时,才显于人前。 只是那时候废人谷隐而未发,此二人满身邪气,却也无人知晓他们与废人谷有关。 唯一知道他们与废人谷关系的,也就是解语轩,以及韩君和。 几个月前,青二十七在追寻陆听寒的时候,第一次与废人谷接触。在那个深深幽谷里,陆听寒在、韩君和在、毕再遇也在。 陆听寒对青二十七敞开了心扉,青二十七却没能体会到他的心意;而是为传说中的毕再遇心神震动。 当时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在不久之后自己会与毕再遇有这样那样的交集。 她也没想到,传说与现实的差距竟然会这么大! 陆听寒和毕再遇;与她在时间上心绪上终是错过了,除非时光倒流,否则再无法矫正。 只有韩君和,对她来说始终都很官方的存在。他待你不薄,也不与你交心。 韩君和曾因军国之事而与废人谷接触,两者或有交易,但交情不一定很深; 如今废人谷作恶,他自然不会冒天大之大不韪去保废人谷;依韩君和沉稳的气质,他也不见得会做绞灭废人谷的排兵。 可就在昨天,韩君和竟然率领一批江湖志士,透黑杀进了黑皮赌坊。 为何他未像往常一样站在绝对的道德高处,看准了风向再出手、一拿一个稳呢? 促使他这样做的原因,恐怕就是因为今天这个武林大会。 他堂堂韩府,又怎能放自己的宿敌史珂琅在武林大会上独占鳌头? 至少要用一件掷地有声的事件,抢一抢史珂琅的风头。 实在是不想看到尼杰客他们出事,开禧二年七月初六,在韩君和行动前,青二十七去了一趟黑皮赌坊。 彼时赌坊就快打佯了,还有些稀稀拉拉的客人在赌着。 赌坊的四周一直都有人监视,青二十七乔装打扮成赌客,本自想好应如何进门、如何寻人、如何暗示…… 哪知这一系列的打算,都毁于搭在她肩膀上一只纤纤玉手上。 不用回头,她就知道那是暮成雪。 “你信我,就先回去。”暮成雪难得的低调,普通得如同路人甲,然眸子里的精光却掩之不下。 青二十七不愿:“他们是我朋友。” 暮成雪搂住青二十七肩膀,硬是把她往外带,一面低声道:“他们也是我朋友。” 朋友?朋友岂能将其当作谋划的手段? 青二十七挣之不脱。暮成雪的武功,原比她要高。而更关键的是,暮成雪既然人都来了,就不可能容许计划有失。 青二十七在那一瞬间突然有种暴戾的想法,如果有一天,她阻挡了暮成雪的计划,暮成雪会怎么办? 暮成雪会像清扫别的障碍一样,眼睛眨也不眨就把她扫地出门么? 暮成雪不知道青二十七的思维飘到天边去了,耐心地道: “小青,拜托你先动动脑子想一想,我现在还在用着石飞白,如果我真动了他的人,他还会这么乖下去?” 青二十七想,信她如何,不信她又如何? 尼杰客与蝎美人的命运已然是注定的,他们的性命归暮成雪石飞白左右,她根本无能为力。 深深的无力感袭击了她。 与暮成雪在一起愈是久,愈是熟悉她拿捏人心、谋划局势的手段。 公道?正义?那是什么东西?一切不过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 只是这一次,一边是韩府,一边是废人谷,这条钢丝,本来就难走得很。暮成雪能走得稳吗? ………… 青二十七的思絮游走着,忽地坐在靠门口的那几桌人全都站了起来。 是什么大人物到了?! 青二十七定睛一看,只见门口走进来两个女子,正是桑维梓与青八。 桑维梓一贯的活色生香,而青八亦一贯地略显刻薄。 青二十七想起在汗青盟中,青八原就很是不服桑维梓,因了这层关系,也一向十分不待见自己。 现时桑维梓已升任护盟者、还拿回了自己的名字,青八算是被桑维梓牢牢地压住一头了,想必过得不会太舒心。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明的暗的,哪个门派不如此? 青二十七忍不住想:解语轩是因为机构还不够大,而暮成雪又绝对强势,才暂时较少有此类争权之事,发展下去,谁又知道? 汗青盟在江湖中地位不低,解语轩自然不能怠慢,青二十七起身迎向桑维梓和青八,道了声:“两位姐姐请了。” 青八唇边一抹冷笑,点了点头。 桑维梓却绽出极致娇艳的笑容来:“二十七。” 青八道:“维梓,你不能叫她二十七了。她虽是你教出来的,如今出息了,你还用旧名儿喊她,那不是给她没脸么。咱也该称一声青堂主啊。” 青二十七有些尴尬,桑维梓依然妩媚地笑:“八儿有所不知,二十七原本姓唐,你若要称她一声堂主,也应该称唐堂主才对呀。是吧,小唐。” 青二十七的脑子里陡然间“轰”地一响。 小唐。小糖。 桑维梓一手带大青二十七,自她有记忆起,就有桑维梓。 是桑维梓把她带入汗青盟。 现在,桑维梓说她原本姓唐,这是真的么? 青二十七自称姓唐,那是因为毕再遇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糖。 可毕再遇又为何叫她“小糖”? 难不成,这是因为他自桑维梓口中得知,她原本姓唐? 青二十七混乱了。 她想起毕再遇曾说:“世间之事,实在古怪。因因果果,既是循环,又似互相影响,你以为这是因,其实它是果;你以为它是果,其实它才是因。” 她的过往,她缺失的那部分,因何而起,将从何完满? 她不知道。 她甩甩头,提醒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学着桑维梓,绽出一个优雅的笑容:“什么堂主不堂主的,折煞小妹了。两位姐姐都是我自小仰慕学习的人,如不嫌弃,喊我一声小青便可。” 桑维梓玩味似地看青二十七那一忽儿的走神,此时才扯了青八道:“唉,我们也别在这堵门口了,让她忙去吧。”一笑,跟了引客的花千叶去了。 青二十七一个失神,却见那边柳芊芊也过来,想是和她二人叙旧,不由稍稍放了下心。 汗青盟似乎正在渐渐适应人才的流动,对青二十七和柳芊芊这种因各种原因被逐出门墙的人,亦不像之前那样充满敌意了。 这是件好事。 眼看着人来得差不多齐了,青二十七退回主桌暮成雪身边。暮成雪道:“梅沁好不给面子,居然没来。” 青二十七“嗯”地笑道:“楚乐一这回白躲了。这场热闹瞧不着,不知道怎么个后悔法呢。” 暮成雪斜眼看青二十七,笑了笑,转身向好好,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回字型的解语轩坐满了江湖上豪杰,围住正中的画舫,这画舫向是歌舞、会议的主要场所。 之前的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及大宋首次新闻发布会即是在此搭台。这次也不例外。 好好登台,柔柔地说道:“今日得蒙天下英雄赏脸降临,解语轩至感光宠。此次邀请各位,乃是为了当前武林的第一大敌废人谷之事。” 她的话音刚落,解语轩的东南角突然传来一阵凄凄的哭声。 第102章 史盟主的黑粉 开禧二年七月初七,解语轩召开武林大会。 会场气氛一直以来都欢乐详和又群情激昂;因而角落里突然莫名传出的幽幽哭声,便显得尤其刺耳。 众人皆循声看去,但见那个角落所坐的全是废人谷事件受害者的家属。 为首的便是那龙长卿,见众人看过来,他一声长哭,好不悲切。 众人中原有在说别事的、谈笑风生的,皆被他这声哭吸引了注意力,不由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好好示意众人静一静,道:“大家手中都有适才我们分发的六月三十日的《新闻》,上面对废人谷事件有详尽的报道。 “希望今天的大会,大家能各抒己见,下面先请史盟主给我们说两句。” 说完,好好让开一条道,史珂琅款款走上台。 既然决定走亲民路线,从衣饰上就要体现贴近江湖人士的立场。史珂琅今天特地穿了一身布衫,一点没有没有贵公子的模样,连平时装酷所用的扇子都收了起来。 他走到台中央,清清嗓子,打了个团团四方揖,朗声说道:“不才史珂琅,自担上武林盟主这重担,还未能替武林同道做点什么,就遇上这等大事,实是惭愧之极……” 他才说了一句,立时有人道:“如今北伐战况正酣,盟主忙于家国大事不能分身,这谁人不理解?盟主何需自责。” 青二十七歪头看看暮成雪,她正冷冷发笑。 这人像是为史珂琅说话,可如此快地跳出来为他舔菊,只会引人反感,那是明助暗损的黑招儿。 如此看来,史珂琅还真是人缘不怎么样。 史珂琅忙道:“这位兄弟这么说,我更加要羞得找个地洞往下钻了。” 他说了些场面话圆场子,继续道:“废人谷之事,我想听听各位的意见,请各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群策群力,方能使其得到圆满解决。” 众人听他如此说,不免分成一撮一撮地又嗡嗡地说了一阵,方开始有人答话。 只见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站起身来道:“废人谷之所作所为,令人发指,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征集义士,一同讨伐便是了。我白鹿洞书院决不落于人后!” 一介书生,愤世嫉俗,倒引来三两句风凉话:“白鹿洞真是勇于担当啊。在下可要请教了,废人谷来路未明,你上哪讨伐去?” 那白鹿洞书院的冷笑道:“我白鹿洞自然是勇于担当。盟主有令,定然抢在当头。不像你们象山书院,惯会躲在后头!” 那象山书院的道:“说大话,谁不会,在下最看不得你们那一幅的道貌岸然的嘴脸。‘存天理、灭人欲’,嘴上冠冕堂皇,肚里男盗女娼!” 那白鹿洞书院的怒道:“好你个象山书院!你当我白鹿洞是任你欺负的么?” 那象山书院的冷笑不已:“在下可不敢欺负白鹿洞,在下说的不过是实话而已。” 眼见两下里就要掐起架来,众人连忙拦住两人,纷纷道:“今天是武林大会,你们要做学术之争,换个时间回去争去!” 两边见惹了众怒,方才罢休。 自古文人相轻,白鹿洞书院是程朱一派,象山书院则是陆九渊心学一派,两下里向来就吵得不亦乐乎,竟然连在武林大会都不放过互相冷嘲热讽的机会。 暮成雪摇摇头:“最烦这些酸腐文人。可叹宋国武力微弱,连这等会些皮毛武功的书生,竟也能在武林中占一席之地。” 大宋崇文抑武成风,无怪她十分地看不上,又补了一刀:“哪天我来做主,非狠狠教训这群酸人不可。” 青二十七一笑:“也别一棒子打死。要让别人绝对信服,得从思想上播种子,咱《新闻》干的不就是这活儿。书生误国,可书生也少不了。” 暮成雪嗤地一笑:“我不过随便一说,你倒话多。” 解语轩里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有人愤慨,也有人就废人谷的来历猜测不已。 正在吵闹中,突有一个矮壮汉子阴阴地飘出来一句:“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咱们的武林盟主史珂琅史公子。” 众人听他口气不善,竟似是要向史珂琅挑衅的模样,倒有大半站起身来,想看看这是什么人物。 见众人被自己一语引来,那汉子竟然直接站上了椅子,索性让大家看得更清楚。 有人认出他来:“是琼州南海剑派的花大福。” 只听那花大福道:“在下想请问史盟主,当真不知那废人谷的来历么?”言下之意,竟是说史珂琅与废人谷有勾结。 这句话就像在平静的湖水中投了一枚石子,众人都惊住,又嗡嗡地谈论起来。 史珂琅面色平静,很是镇定:“不知花大侠此问何意?” 花大福脸现不平之意:“那些死了人的,你们自然都记得!我陈师弟一生尽毁,又有几人在意!我恨世人多健忘,是要有人死、死得惨,才能引起注意!” 他如此一说,不少人终是记了起来。 三个月前,南海剑派的一名弟子突然发疯,杀进临安城西江陵青萍剑派驻地,砍伤了好几个青萍剑派的弟子。 青萍剑派将其制服送至清镜门,可此人昏迷了两天后醒来,却浑不知发生过何事。 南海剑派无奈之下赔了青萍剑派一大笔银子方才摆平。 可此事的真相却始终未明。 此刻花大福跳出来叫唤,难不成此事也与废人谷有关? 不但如此,他暗示史珂琅与废人谷有关,是向史珂琅要公正来了! 史珂琅大声道:“陈师弟的遭遇令人唏嘘,但请花大侠相信,武林中事,我史珂琅无一不在心。今天聚集各位,就是为了让所有的受害者都有冤可诉。 “至于花大侠问我是否真不知废人谷来历,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花大侠,我确实不知。” 花大福冷笑道:“史盟主话说得倒是轻巧,可我陈师弟自无端受害,疯疯颠颠,时好时坏,发作之时,连亲人师长也不认得了,我南海剑派上上下下,如有钻心之痛! “在下想请问史盟主,你不是要让受害者有冤可述么?为何我陈师弟的冤仇,却无人过问?! “不是在下不信史盟主,但请史盟主听好了,若不能为陈师弟报仇,我南海剑派绝不会善罢干休!” 史珂琅道:“我记得此事有半袖门处理,因悬疑未决、并无定论,方才撤回人手。可是南海剑派后续调查,有了结果?” 花大福盯着他道:“不错!自陈师弟发疯,在下派四处寻医,后有医家言道,他所中的是蛊毒,非下蛊之人不得解。 “陈师弟向与人无怨无仇,中毒之后却误伤了青萍剑派的好朋友,看来这下蛊之人,是要挑起两派争纷。还好清镜门秉公处理,才不至不可收拾。 “但下蛊之人是何人,一直未能查出。直到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时……” 众人都好生奇怪,这怎么又扯上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了? 有好事者不觉向暮成雪投去狐疑眼光,难不成解语轩是幕后黑手? 只听花大福续道:“……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时,有人往解语轩门口射了一箭,一支纯金打造的箭。此事颇为轰动,但此人一闪即逝,后来再未出现。 “我派中弟子开始时亦把这当成奇事议论,没想到,我陈师弟一听到‘纯金的箭’这四字,便又发作起来。” 众人又低声议论,有人提出,这个射金箭的人当时是在找解语轩的麻烦,说明他与解语轩处于敌对双方,这么看来,解语轩应与下蛊之事无涉了。 花大福却依然盯住史珂琅,沉默等待他的回话。 史珂琅脸色微变,问道:“你们查到此人就是下蛊之人?” 花大福冷笑道:“在下敢问史盟主,认不认识这个人?” 史珂琅点头道:“他叫许自空,曾经是我的门客。” 解语轩内顿时一片哗然。 联系花大福之前的话意,竟是史珂琅明知道废人谷的底细,却假作不知了。 花大福冷笑道:“史盟主认得倒是快。不错,我们见陈师弟如此反应,私下里开始查这个身背金箭的人。 “不想这一查却查到了您府上,我们还发现您府上的门客里,不只有这个背金箭的人,还有其他的人,尤其是一位戴着银色面具的人。 “史盟主还要说自己和废人谷无关么?!” 花大福愈咄咄逼人,史珂琅脸色愈灰,答道:“我只能告诉诸位,我确与废人谷无关。” 花大福道:“那我便无话可说了。” 自废人谷启动杀戳,人们就知道其中最主要的杀将是两个戴着面具的人,一个桃木面具,一个银色面具。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练就无双九阴拳驭风飞临瑶池上移星翻云动玉庭敢叫王母改天长” 这两个戴面具的人以下手无情出名,令人谈之色变。如此人物却曾是史珂琅的门客,史珂琅如何撇得清? 解语轩中,立即有看史珂琅不顺眼的人叫了出来,骂骂咧咧地,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 史珂琅反倒平静下来:“这二人确曾是我的门客。可他们投奔我时,并未血债在身,亦没有亮出真实身份……” 他一揖到地:“我观人无能、用人失查,实是没用之极。” 他没有争辩什么,但却有其他的声音发声:“这事似乎也怪不得史盟主啊。” “是啊是啊,谁会知道后来会出这么大的事。” “说到底还是那废人谷的阴谋诡计,故意在搞出这么多事前,先去史府,等这事儿闹出来,再来看我们中原武林内讧的笑话。” “且看史盟主的吧,他既与这两人有过接触,说不定事情发生后,查出什么了……” ………… 史珂琅买通的人,散落在解语轩的角落里,适时地把话头往有利于他的方向引,舆论的风向开始向他转过去。 如果说最早的那个舔菊派是名褒实贬,而这后面的先抑后扬,却是比史珂琅自己说出这件事的效果好得太多。 暮成雪低笑道:“我实在佩服他,你出了个点子,他却找得出这么多人来实施。” 青二十七说:“我也很佩服啊,戏演得真好。果然楚乐一说得没错,世上最好的演员是政客。” 只听史珂琅又道:“其实废人谷之事发生以后,我就进行了一些调查。只是不知道许自空与南海剑派的陈师弟之事有关。 “花大侠查他既久,怎不早来与我商量!如果你来了,说不定还能少走弯路,早就把这些歹人拿下了!” 这话痛心疾首中有诛心之意,仿佛那花大福是受人指使、故意要他在这武林大会上难堪的意思。 话里话外虽在埋怨,却又让人多信了他几分。 史珂琅说完这几句话,忽有一人匆匆地赶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他听完之后,脸色沉重。 众人不解其意,再次嗡嗡地议论起来。 开禧二年七月初七的解语轩,随着史珂琅脸色的变差,迷弥着沉闷和怀疑的气氛。 人们低声议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有的人干脆喊了出来:“史盟主,可是废人谷又出妖蛾子了?” “史盟主,你到底调查到什么程度?废人谷到底是什么来头?” 此次武林大会,乃是因要对付废人谷而举行,史珂琅的反应,自然会引发如此猜想。 而史珂琅只迟疑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双手虚按,让大家安静: “不敢相瞒大家,刚才韩君和韩公子传来消息,他前夜行动,捉了几个废人谷的杀手。并将这二人关押在品松山庄内严加看守。 “原谁知现在废人谷杀上门来,韩公子那边吃紧了……唉!若当初依我的意见,把人放在清镜门就好了!” 言下之意,韩君和是想要争功,或是因其他私心,把犯人牢牢控在手中,结果却又惹祸上身,还要他史珂琅想办法救急。 暮成雪皱了皱眉,低声骂道:“去他娘的,居然史珂琅给自己加戏!” 第103章 蛇阵 韩君和把杰尼客和蝎美人关在品松山庄,倒不是自作主张。 他和史珂琅不是共谋,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韩君和自然有争功之意,但把人关在品松山庄其实最为合适。 品松山庄在临安城郊,而清镜门却离城不远,解语轩更是闹市区中,一旦废人谷真如他们所预计的一样,上门救人,两下打斗起来,必然惊动官府。 韩君和及史珂琅都是临安大少,横跨官府江湖,实不愿将江湖中的麻烦带到官府,影响仕途。 加之品松山庄乃韩君和多年经营,内中多有机关,攻难守易,实是上上之选。 众人原不知此事,意外得很,四下里互相问着那废人谷是何人被捉,又如何被捉,也有人就要起身去品松山庄,一时间解语轩内纷纷扰扰、吵吵闹闹。 史珂琅见时机差不多了,说道:“各位英雄好汉,听我一言!”他说话并不大声,但却含了一道极淳的内家真气,一下子就压过了吵闹声。 众人都不觉一怔:没想史珂琅这人还是有点料子的,不是只靠嘴上取巧。 但听史珂琅道:“韩公子捉到废人谷的人,那是因为有内线,至于这内线是什么人物,他不愿透露,我也不方便问。现在品松山庄危急,我长话短说,请各位配合。” 众人果然静了下来,听他言道: “废人谷来历不清,刚才众位都已提及。更可恶是他们向来身在暗中,想杀谁就杀谁,我们却很难找到他们的踪迹,找不到他们的人,自然也就不明他们的意图。 “因此,我召集各位来参加今天的武林大会,一来是想集中大家的力量,二来也是想引蛇出洞。” 他的意思很清楚:没有人会对一个专门对付自己的大聚会视而不见。武林大会在解语轩召开,废人谷的主力必在左近,他们一定会现身作乱。 而对于中原武林来说,这何尝不是一个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史珂琅道:“最早为主商议此计的是史府与解语轩,后来又问过清镜、半袖二门阀的看法,听过韩兄、杨兄两位的意见和建议,众人均认为此计可行。 “而庆幸的是,此计进行到现在,一切都十分顺利,韩兄捉到了废人谷爪牙,更是令这个计划愈加完备。有这两个杀手为质,我等与废人谷是要谈判或是兵戎相见,都多了一个砝码。 “只是如此一来,韩兄无疑引祸上身。我之前已请了武夷桃源剑派、泸州醉仙剑派、太湖水寨、岳麓书院的高手及杨石杨兄前去帮手,可是目下看来,仅有他们还未能解开危局。” 他话音未落,立即就有一堆人推波助澜,请愿杀敌。 史珂琅向四面又是一番团团作揖,继续说道:“多谢各位,多谢各位了! “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每个人都是武林人。武林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去担负,只有团结起来,让每个人都成为武林的主人,才能解决目前的武林灾难。 “在下史珂琅,愿意担起武林盟主的责任,在此请求各位不吝相助,共同进退,还中原武林一个平稳安定!” 史珂琅这几句鼓动人的话一说出来,立时有人叫起好、表起忠心来,先前还有人嘲笑他为行使武林盟主权柄、仓促开这武林大会的,这时也住了口。 在这些声音中,青二十七努了努嘴。 她想问暮成雪一个问题,可不待她问出声,暮成雪白葱似的指头已指了过来:“小青,你发呆很久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青二十七:“为什么不告诉大家,韩君和是从黑皮赌坊捉走了尼杰客和蝎美人?说不定,黑皮赌坊还藏有歹人,此刻前去,正可一锅端了?” 暮成雪笑道:“瞧你,一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不说黑皮赌坊能赚多少钱了,你可知,光是‘黑皮赌坊’四个金字招牌就能换多少钱么?” 青二十七恍然。 原来韩府要捉尼杰客和蝎美人,却又不愿就此毁了黑皮赌坊、 想必此刻,黑皮赌坊已经换了主人,至于接下去史韩两家如何分成、如何继续做大黑皮赌坊,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青二十七既然看透了史珂琅的底牌,再看到他在解语轩里的惺惺作态,着实是很入不得眼、进不得耳;于是自动屏蔽了他的声音画面,走起神来。 一阵初秋的风幽幽地进了解语轩。 七月初七,牛郎会织女,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年一会的苦情之日,这边厢却是热烈讨论着打打杀杀。 短短时间内,史珂琅已大致分配好了人员去向:“洪泽湖陶斌陶大哥、南海剑派花大福花大侠,你二人率十人沿西溪、走水路。” 陶斌花大福齐声道:“得令!” “象山书院黎敬哲黎师兄、岭南剑派凌可畏凌师弟,你二人也率十人,从凤凰山走。” 黎敬哲凌可畏应声领命:“得令!” ………… 排兵布阵之后,史珂琅又道: “有请清镜门申亦直申大侠、半袖门左心宁左姑娘、汗青盟桑维梓桑姑娘、考亭书院陆青竹陆先生,秦淮剑派乔木林乔师兄……我一会再着人去请彭蠡湖的梅沁梅二小姐。 “这几位都是江湖上大家最为信服的人,且涵盖了‘一盟二阀三公子,四院五湖七剑派’。我的意思,是由他们组成核心小组,专门与废人谷谈判。 “若能以最小的代价和平解决当然最好;如果非要以杀止杀,我们中原武林也不会有丝毫畏惧!” 许是在官场上呆久了,也曾去军中镀过金,史珂琅这番作为似模似样,倒让青二十七有几分刮目相看。 恍惚间,似乎回到毕再遇的军营里,看他分拨兵力、从容应战。 眼睛一瞥间,青二十七看到暮成雪在微微地冷笑,不由想,史珂琅没把暮成雪计在核心成员之内,她莫不是心有不悦吧? 正想着,那面目绝美的女子转过头来对她说:“小青,你想多了。我没不高兴,广积粮、缓称王,这样的道理,你这白痴还是不能马上就懂。” 呃……青二十七无语了。 她为自己的蠢感到羞愧万分:暮成雪怎可能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暮成雪所图谋的,绝对不是这些小家子气的一时荣耀、一时得失。 史珂琅已分拨完毕,各路人马收拾停当,正要各就各位、各自出发。 便在此时,解语轩里突然有人大声尖叫起来;与此同时,呜呜的号角响起,尖锐的声音直刺入众人耳朵! 废人谷来了吗? 暮成雪站起身来,把青二十七拖到她边上。 幽幽的一阵秋风,刹时间把天色拉下,浓墨般的云彩布满天空,解语轩内变得有些昏暗。 暮成雪附下身子捞了点什么,待重新直起身时,她白葱似的两根手指间夹了一条两尺来长的东西。 “蛇?!”青二十七脸色微白,轻轻地道。 她的声音本来不大,淹灭在号角声里、众人的惊叫声里,完全失去了存在感。 放眼解语轩,众人乱作了一团,有人跳上桌子,有人拍打着自己的身体,似乎是要把身上的什么东西拍落…… 就连向来处变不惊、优雅动人的桑维梓也有点慌神。 她原本轻轻跃到柱边,想要背靠柱子看清形势,然而不靠过去还好,一靠过去便忍不住“呀”地一声尖叫,指着柱下、花容失色。 解语轩建在水边,就在这片刻之间,嗤嗤之声不绝,有无数的蛇、无数的虫子从水里沿着柱子爬了上来! 解语轩里的英雄豪杰都是见过世面的,若只是看到要打要杀、断肢喷血,眼睛眨都不会眨一眨,可是面对这些阴毒诡异又恶心的东西,说不怕,那简直是白日说瞎话。 就在这片混乱中,暮成雪突然发声:“各位别惊慌,请掩住口鼻,尽量往中间靠,身上有火折的请站外围,有解毒丸药的不妨先服下预防!” 她声音清亮,三下两下,已指挥众人围成几个圆阵,“岭南剑派的好兄弟们,你们也擅驱使虫蛇,请分散开来,保证每个圆阵中都有一位贵派的师兄弟姐妹来指挥。” 青二十七见暮成雪调拨有度,心下稍安,只是眼前尽是蠕蠕而动的虫蛇,不禁头皮发毛,张口欲呕。 转头想要避开不看这些恶心东西,却见桑维梓正在身后,脸色白得吓人。 青二十七不觉拉住桑维梓的手,将一股绵绵内力送入她体内。 桑维梓先是有拒绝之意,但最终是接受了青二十七的帮助,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来。 青二十七的内心并不像表面那样沉静,她的内心甚至可以说是正经历着惊涛骇浪,她在心里对桑维梓也是对她自己说话。 她想过她与桑维梓之间,她们之间的芥蒂到底是什么。 难道只是毕再遇么? 青二十七的答案是:不是。 她确实有点妒嫉桑维梓,可是她们之间的芥蒂,早在她认识毕再遇之前就已存在了。 桑维梓带大了她,她曾经很崇拜这个为师为姐的女子。 可实际上,她们之间并不亲近。 青二十七不知道桑维梓到底将自己当成什么样的存在;在她的直觉中,桑维梓向她隐藏了许多事,包括她的身世。 虽说那些事,她也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但是对桑维梓的“不告诉”,却难免心中有怨。 知道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只有她自己才有权力去选;桑维梓凭什么决定她的人生该如何走、如何度过? 是,青二十七也知道自己很矫情。 她还没想清楚自己的人生是要怎么样,却将这个锅甩到别人身上去;她很清楚自己这样很不好,很不对。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 青二十七想,她与桑维梓之间的芥蒂也许永远不可能消解了。 可这并不妨碍她在桑维梓遇到危险之时,认为自己已经长大,长大到应该去保护桑维梓,就像桑维梓也曾经保护她一样。 避开桑维梓的目光,青二十七把精神集中的目前的事上来。 成千条水蛇络绎不绝从水中蜿蜒而出,吐着信子,不但阵势吓人,气味也极腥,兼之岭南剑派的弟子取了一些驱虫蛇所用的硫磺出来,几种气味夹杂在一起,说不出的难闻。 号角声再变,似是有人在驱动蛇阵,人们开始时不解其意,后来蛇阵渐渐成型,围住了史珂琅。 众人这才知道,今天武林大会的主角仍然是武林盟主史珂琅! 解语轩是个水中回廊,中间的主舞台也在水中,只有引桥与解语轩相连。 史珂琅立在画舫中,常用的兵器铁骨扇在手,摆了个守势,竟是被那蛇阵逼在画舫中进退不得。 而那些蛇也是奇怪,逼到近前便都不再前进,仿佛面前有条隐形的线阻止了它们,令它们只在那条线之后游走,却不能越界一步。 “蛇郎君……是蛇郎君。”青二十七喃喃地道。 她怎么会不记得蛇郎君的蛇阵? 四个月前,她曾被这蛇阵吓住,是陆听寒温暖稳定的手拉住了她,温柔地告诉她:“别怕,再坚持一会蛇群就会过去的。” 蛇郎君在废人谷的诈死事件,是石飞白与肖留白矛盾升级的产物。 而他现在却出现了、还打了头阵,这恐怕代表了石仙肖仙的最终和解。 号角声突止,众人在惊疑之中面面相觑,吵闹的住了口,慌张的却还保持着紧张防备的姿势,解语轩一时间只剩下虫蛇游动的嘶嘶声。 然后人们听见梁上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那横梁上半躺了一个戴桃木面具的白衣人。 面具可憎,而那人的翩翩风度,又岂是那区区面具所能掩盖? 石飞白把手指放到面前,轻轻地摆弄着,那么完美的一双手,也难怪他自恋个没完没了。 众人见那传说中的杀神终是现了身,可他竟是如此气度卓然,又竟是如此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由都有点愣住。 第104章 我劝你善良 众人愣了半晌,史珂琅方轻轻嗓子,想要说点什么。 石飞白却迅速地坐直了身子,轻飘飘地问道:“史盟主第一次大肆行使武林盟主之权,我送的这份贺礼,您还满意否?” 可以想像,史珂琅暗地里是如何地一口老血喷出,可面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幅大义凛然的样子: “如果阁下是冲我史珂琅一人所来,那么我史珂琅就算拼上一命又如何?但请不要伤害其他人。如果阁下是冲着全武林而来,那么我史珂琅也少不得要做这武林的先锋,请阁下先划下道道来……” 石飞白拍了拍手说:“啧啧,史盟主真是高风亮节啊!”他偏不说自己的目的,倒把史珂琅僵在当地。 便有史珂琅的拥趸者代之问道:“废人谷作恶多端,是武林公敌,我劝你等交出首恶,余众不惩,从此改邪归正,我们定既往不咎!”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众人都暗中称是。 哪知石飞白依然不紧不慢地道:“首恶?怎么办啊?我就是首恶,那你们是要现在就把我拿下了么?” 手掌一翻,化水为冰,一片白凌已向那发声之人飞去。 暮成雪原离他不远,此时也不打话,拳未出、劲已至,一股浑厚无比的内力发出,在空中与石飞白那片冰相逢,竟是硬生生地撞了下来。 石飞白从梁上飘下,站在了栏杆上,像是很有些意外:“美人,我教训丑男,免得污了你的眼,你怎么不领情啊?” 暮成雪双手叉腰:“这是我的地盘。你把我地盘都弄脏了,回头请清洁工的钱你出吗?” 呃……这人在商言商也到了一定程度了。 可是石飞白半点也没生气:“你们史盟主要和我谈判,到时候我在谈判条约里加上一条,让他负责你解语轩从此以后的清洁费,你说可好?” 暮成雪咬牙道:“好,好得很!” 两人一个白衣鬼面,一个翠衫娇颜,若非明知他二人此时敌对,光看这悠然气质、这带了三分暧昧的言语,说他们是一对恋人,也会有人相信。 史珂琅想是让众人明白他才是领头之人,说道:“阁下等现身中原,只不过短短一月,就犯下命案无数,敢问竟是杀人杀着玩的么?” 石飞白“啊”地一声,在那桃木面具后,定是绽开了那比女人还要漂亮百倍的笑容:“杀人是挺好玩的呀。史盟主,难道你不杀人?” 史珂琅道:“我自然也曾杀人,可我手中所杀,却都是大奸大恶之徒,你与我岂可相提并论!我劝你良善,若执迷不悔,莫怪我铁扇之下绝不手软了。” 石飞白嘻嘻笑道:“哦,你杀人就是为了正义,我杀人就是滥杀无辜?这个道理,有点说不通啊。美人,你说我说得有道理不?”一转头,又调戏起暮成雪来。 暮成雪一肚子火却不好发作,冷笑道: “此言差矣。似你们这般故意做出些惊世骇俗之事的,无非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权、或为势,杀人是一种手段,没有目的的杀人,那是疯子。 “你废人谷小家小派,如果我大宋武林真要对付你,往死里踩,你又如何?” 石飞白依旧笑嘻嘻地道:“我就是喜欢乱杀人,怎么着?你咬我呀,你咬我呀?” 暮成雪快给气炸了,史珂琅看不下去,说道:“暮姑娘说得对,如果你们杀人是手段,是为了引起中原武林的重视,那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目的达到了!” “哦,那你们怎么不现在就对付我呀?是不是在说大话,你们压根就对付不了我?” 石飞白说着,将手微微一抬,号角声起,解语轩中原本停在原地吐舌的蛇陡然间进了半尺,人群中发出几声尖叫。 忽然间,,一个少年自解语轩的东南角冲了出来,长剑挑处,几条蛇断作数段,落在阵中,余蛇先是稍退,迅速又密密麻麻地涌上来。 众人一看,杀蛇之人正是龙长卿,他红着一双眼,大叫:“还我哥哥的命来!” 说罢又是几剑,这次他的剑尖先在地上划了个小圈,再将死蛇挑出圈外,给自己整出一块落脚之处,这一进,便靠石飞白近了一些。 众人都已看出,龙长卿的武功并不甚高,只不过借着一股悲愤之力向前,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 岭南剑派的凌可畏原是本届武林盟主的候选人之一,因史珂琅的异峰突起而没能当上武林盟主,向来就对史珂琅不服气; 这时见龙长卿如此勇烈,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便也跳出阵来,跃到龙长卿身边:“龙兄弟真是好汉子,我来帮手!” 凌可畏出身岭南,熟知蛇性,他先将硫磺所制的蛇药在口中嚼碎,又喝上一大口酒,一张口,那混着药的酒如箭般射了出去。 药酒所触到的蛇登时晕倒,木然不动,后面的蛇心生惧意,却又未听到主人召唤不敢退却,皆在那药酒所过的线外游走。 如此一来,倒像是众蛇列队道旁欢迎,又像是为他们即将而起的争斗而掠阵了。 石飞白似是也有些意外:“我原以为中原人都是软趴趴的,看来也是有两个有血性的么?” 史珂琅不失时机地喊道:“我大宋武林岂有胆小之徒?”扇子“刷”地展开,也向蛇阵攻去。 他那扇子中藏了铁棱针,一按机括,铁针激射而出,立毙十数条蛇。 然而这也激起群蛇反抗之心,更有毒蛇在临死之前吐出毒液,反向史珂琅射去,搞得他四处躲闪,狼狈之极。 但他此举无疑是暗示众人,不要被蛇阵吓破了胆、堕了大宋武林的威风。 石飞白冷笑道:“你敢杀我的蛇儿,我要你好看。” 双手又是微抬,号角声再起,众蛇皆昂起头来,嘶嘶吐信,像是聚了一身的力,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便不吝以死相报。 夜暮微降,雨丝已起,更多的虫蛇从水中涌出。 开禧二年七月初七的解语轩内,出现了人与蛇对峙的奇怪局面。蛇群游走在外圈,而人在圈内严阵以待。 只有龙长卿在凌可畏的帮助下,一步一步地走近石飞白,他又问了一声: “我哥哥何罪之有,我族人、我镖局中人何罪之有,又何时得罪过你们废人谷,竟要得到这样的命运?” 这时候外面的号角之声突然一涩。 随着这一涩,蛇阵有点纷乱,石飞白从栏杆跃下,群蛇自动为他让出一块站立的空地,像是把他保护在蛇阵之中。 而史珂琅却收起狼狈,摇了摇扇子:“我大宋武林不乏无血性之人,且深知迂回战术。阁下如有诚意,咱们不妨谈谈,实在不想谈,全以武力相斗,我等也奉陪到底。 “可是两败俱伤,恐非你我所愿。还是那句话,交出首恶,既往不咎。” 号角之声断了,换之以尖锐哨声。 此次武林大会原就以引出废人谷为要,自然是内外都布有人手。 擒贼要擒王,要制止蛇阵,最关键的是制住驱蛇人。 解语轩内仿佛是废人谷占了上风,可在解语轩外,终是被埋伏的人手找着了蛇郎君等驱蛇人的踪迹。 石飞白身在群蛇围绕之中,显得潇洒又诡异,他轻笑着道: “龙公子问得真好。你哥哥何罪之有,你族人又何罪之有?你们何时得罪过我,竟要得到这些的命运?这些话,我也很想问一问呢。” 他的声音好听得很,可是在这秋雨暮色里,在这蛇阵中,只能让人感到刻骨的寒意,人人的心中都浮起这样的念头:废人谷,难道是复仇来了?他们的仇人是谁? 石飞白抬起他那只完美无暇的手,向青二十七这个圆阵指了过来。 圆阵里的人都望了望彼此,不知道他是在指谁。 石飞白前进了一步,脚边的由蛇围成的圆圈也随着他的前进,向前移动了一些,他的指向愈加清晰,也愈加让人不明白。 因为他所指的人,分明是桑维梓。 桑维梓脸色雪白,勉强露出微笑,那虚弱又娇怯的神情,比她平时优雅中透出风情的模样,更是我见犹怜。 可没等她说话,石飞白挪了挪他的手指头,微微调整了一下方向,指住桑维梓身边的青二十七:“你不是对我们废人谷做过很多调查么?说来听听。” 石飞白这指头似极了暮成雪。青二十七看着这指头,发了懵,心中恨恨。 她发誓这是场意外。暮成雪没告诉她事情会这样发展。 青二十七用眼角的余光看了暮成雪一眼,暮成雪显然也有点意外。 可对于暮成雪,青二十七不知道她的这点意外是真还是假。 青二十七的喉咙有些干,想要从脑海里乱哄哄的东西里整理出一条线来。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她,都看着她的呆滞。 史珂琅清了清嗓子:“关于废人谷的事,《新闻》虽有报道,却未必详尽。青姑娘,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她还知道什么?她所知道的都是些猜测,且并不适合在《新闻》上说。 因为,因为她一直在怀疑废人谷的杀戳行为,是冲着汗青盟来的。 如果这推测登在《新闻》上,可以想见会给《新闻》带来怎样的负面效应。 人们会因为双方的竞争关系,而怀疑《新闻》血口喷人,为打击对手不择手段。这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青二十七选择了沉默,至少,要等猜测变成事实,才能公之于众。 而现在正是把猜测变成事实的好机会,所以她不太相信暮成雪眼中的“意外”。 青二十七想了想道:“我确实有些内幕消息,然而却不适合在这里公开说。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必有其不能说的理由。这也算是我解语轩《新闻》的职业操守吧。” 青二十七承认自己这么做有点儿狡猾。 石飞白既然想在这里公开一些事,就必然有人会说出来,她不说,他也会说。 青二十七不说,在某种意义上更能掌握主动权。 而后她望望龙长卿:“龙兄弟……你大哥的遇难,应是废人谷在中原的第一案。” 龙长卿双手握拳,抹了一把眼泪。 “……我虽对此案介入最深,但却也是最想不明白的一案。”青二十七转头望向石飞白,“我想请问,为什么?为什么是龙相如?为什么是龙湖镖局?” 对青二十七来说,其他的猜测都是浮云,坐实汗青盟与吴曦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余光一瞥,瞧见暮成雪发笑的神色,想来对她的狡猾非常满意。 石飞白道:“为什么呀?” 他轻轻抑起头来,看向窗外的雨,忽地又转头,直视桑维梓:“你说为什么呢?” 这是他第二次把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到桑维梓身上。 桑维梓此时已恢复了淡定优雅,她柔声地问:“其实我也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们杀人难道真的有原因么?” “哦。原来你不知道。”石飞白顿了一顿,“我以为,你家夜大人的事,你无有不知。” 桑维梓微微一笑:“夜大人的事我是不是无有不知,与你们滥杀无辜,又有何关系?” 石飞白长袖一拂:“你们中原人真是太狡猾了,适才谁说的?道貌岸然,嘴上冠冕堂皇,肚里男盗女……” 人人都以为他要说“娼”字,哪知他突然趋进,快如鬼魅地在桑维梓的嫩脸上轻轻地摸了一下,随即又退回蛇阵。 桑维梓左边是青二十七,右边是青八。 青二十七反应原本慢,青八却是迟疑。 而桑维梓竟然不惊慌,握住脸上适才石飞白摸过的地方,吃吃笑道:“怎么,你没脸见人,便想毁尽人脸么?” 她这一笑,本来显得有些平凡的长相陡然间焕发出一种奇特的艳光来,令人不可逼视。 石飞白拍了拍手,嘻嘻地道:“天生媚骨,无怪你家夜大人……” 众人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桑维梓在议论中昂起头:“你就只会做口舌之争了么?我真是看高了你。” 第105章 吓人的石飞白 解语轩外的口哨愈变愈是凄厉。桑维梓依然昴头看着石飞白,带着蔑视的笑。 石飞白亦笑了起来:“好得很,要有这样的敌手,报起仇来才有趣。史盟主,你适才也说了,我们双方若真的相斗,必然两败俱伤。” 他拿起自己的手,痴痴地观赏,“你问我要条件,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把汗青盟赶出中原武林即可。”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石飞白无视于众人的怒骂呼喊,满不在乎地道:“我给你一个半月的时间……一个半月以后,若汗青盟还没有解散,那么……你,你,你……还有你……” 他长袖飞舞,指头所过之处,每个被他点到的人都不觉一惊。他笑着,最后又点了点某个武林人士:“也可能是你哦。” 那人吓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只听他续道:“都有可能被我灭门。那时候,我就是看谁不顺眼,或是看谁顺眼就动手了。” 史珂琅道:“你嘴巴动动,就想灭一个武林大派,未免太可笑。” 石飞白说:“你就当我是在说笑吧,我们走着瞧。有本事,在这一个半月里,找到我,端了我老巢,那就一了百了。若不能,哼哼……” 桑维梓站出来,打断了他,说道:“你到底是何人,你不是针对我汗青盟,是针对整个武林。你想分化我们,称霸天下么?” 她这话说得极有艺术,然而石飞白的讥笑却紧接而上: “这一段日子,你们汗青盟被我掰了几个手指下来,爽不爽啊?一个半月以后,如果你家夜大人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断的就不只是他的手指了。” 史珂琅道:“你到底与汗青盟有何仇怨?” 他问出所有人的疑问,石飞白却理都不理他,只盯住桑维梓道:“孤山界鱼,碧水无波。回去告诉你家夜大人,他自然知道我是谁。” 青二十七一呆。 “孤山界鱼,碧水无波。” 四个月前在废人谷,他们谷中人彼此见礼,就是以此八字为先,青二十七当时就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这八字又在石飞白口中出现了。 夜,与废人谷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渊源? 石飞白说完这句话,轻飘飘地飞到窗边,一道白色的优雅弧线从人们眼前掠过,他居然直接跃入西湖,如一条白色的巨鱼,刹时间没了踪迹。 随着他的离开,那些虫蛇纷纷游动,如它们从水来一样,又从水路消失。 解语轩内只余下一些破碎的蛇身,和那一时间无法消解的腥臭。 众人刚刚松一口气,突然间,一声尖锐的女声在阴沉沉的空气中响起,令人寒毛尽起。 众人循声相望,只见那女子抓住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拔了下来,就在众人一愣神之间,她身子一歪、披头散发地滚在地上,头皮上血迹斑斑,口中犹自嘿嘿傻笑。 她疯了吗?! 这哪是那个冷漠刻薄的青八? 才知道,石飞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青八身上下了毒。 青二十七踏上一步,想要点青八穴道让她安静,可手臂一紧,却被桑维梓拉住了。 桑维梓的神情古怪,青二十七先是以为桑维梓也有甚不适之感,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 有仇不报非君子;青八,从来就对她们不怎么样。 青二十七想,她真是太滥好人了。 ………… 据说每年的七夕都会下一场雨,那是牛郎和织女相隔一年相见时流下的相思之泪。 而后雨收月现,女孩们摆上时令瓜果,朝天祭拜,乞求七娘娘保佑她们心灵手巧,也乞求姻缘巧配,得遇一心之人; 然后再到瓜果架下下偷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与小姐妹们说说对命中定那个人的憧憬。 小儿女的情思很美好,连带了这一天都会甜蜜暧昧。 相衬之下,便显得开禧二年的这个七夕实在太过沉重。 且不说刚刚经历了一番生死之斗,光是想想接下来的武林走势,就够让人头痛了。 自石飞白遁去,品松山庄亦传来消息,彼处所擒之废人谷二人被救走,所幸双方伤亡不重。 于是武林盟主史珂琅在最早定下的核心班子之外,又请每个门派选了一名代表出来,暂留临安具体商议废人谷之事。 当夜这些人在解语轩的玲珑阁开会开到深夜。 有人主张对废人谷绝不能姑息,应该举全武林之力剿灭,可对其诡秘行踪又手足无措。 有人认为这是汗青盟惹出来的事,应着落在汗青盟身上去解决,不应连累到旁人。 也有人提出汗青盟最好先假装退却,哪怕换个派名也好,再缓缓图之。 ………… 说来说去,说到最后,全都集中在废人谷与汗青盟、尤其是与夜本人到底有何私怨上。不过众人都不敢直接问桑维梓这个问题,便先从青二十七那旁敲侧击。 青二十七趁此良机,将自己所知的关于汗青盟的传闻,一一从桑维梓口中得到印证: 譬如某一世家的产业有汗青盟的一份子;譬如某一世家是汗青盟的“暗哨”;譬如某一世家与汗青盟有某处地盘的质换…… 南海剑派也坦承了他们与汗青盟确有深入交往。 石飞白说他掰下的是汗青盟的“手指”,绝对不假,更无夸张。 汗青盟失了这些“手指”,实有锥心之痛。 所有这些质疑,桑维梓全部应下,但不忘强调废人谷所图绝非只有汗青盟,如果就此示弱、听之任之,只怕以后有人依样画葫芦,从此中原武林永无宁日。 至于龙湖镖局惨案,桑维梓认为是废人谷大举进攻的试水之作,只轻描淡写地略提了一提。 不但桑维梓避提,与此案有关系的史珂琅,乃至清镜门等,也不愿人们记起太多细节。 毕竟他们借着此案、借着林立做了一些不甚光彩的事。 因而龙湖镖局惨案有意无意地被放在可忽略位置上。 讨论至此,有人终于憋不住问:“桑姑娘,夜大人真与废人谷有涉?” 桑维梓摇了摇头:“这我没有听说。夜大人创立汗青盟十数年来,半步未离开中原,他为武林所思所做,各位有目共睹。咱们可不要因为妖人一声挑拨,便自乱阵脚。” 众人一时无头绪,只得先决定先按兵不动,待探清废人谷底细再徐徐图之: 一方面由汗青盟想办法与废人谷接触,问清对方的怨恨从何而来;另一方面,将中原武林所有的消息网络都动起来查废人谷,就不信真查不到他们的老巢。 如此商定,各自先行散去。 青二十七与暮成雪将众宾客送至门口,桑维梓走在最后,她深深地看了青二十七一眼,似要说些什么。 青二十七一笑,唤道:“十六姐。”既然她想说,就给她一个机会吧。 “我比你想像中心狠,是不是?”桑维梓终于说道。 青二十七不答。 桑维梓轻轻一拉青二十七的手:“谢谢你。虽然此后我们可能完全敌对。”她根本就不信解语轩与废人谷全无瓜葛。 正如青二十七也绝不相信汗青盟无辜,所以她一样的虚与委蛇:“我希望十六姐能更相信我一点——我确实不知道石飞白的底细。” 桑维梓笑了,温柔得很,又有些游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没关系?谁说没关系?! 她这么说,显然还是不相信青二十七了。 青二十七想到前几天和她聊天,她说,二十七,我们之间竟要生分至此么。 人与人的关系,本来就不会时时刻刻都一样吧?现在为这种变化而唏嘘,也太假了。 开禧二年七月初七,宾客尽散。 下人已将又脏又臭的地板收拾好,还未全干的水渍在月光下反光,暮成雪定定看着空荡荡的解语轩,不知在想什么。 青二十七突然想,会不会有一天,她与暮成雪的关系也变得和现在不一样? 她发了会呆,直至暮成雪的手指头向着自己来:“喂小青,你想什么呢?” 青二十七:“在想你在想什么。” 暮成雪笑道:“那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想石飞白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石飞白是真的和汗青盟有仇,还是在帮你。如果他纯粹是为了你,你又得考虑,这样会不会留下后患。万一……” 青二十七坏笑了一下:“万一他借此事要逼你嫁给他,那你嫁还是不嫁呢?” “哈哈……”暮成雪被青二十七逗乐了。 可青二十七是说真的,所以她没继续说也没继续笑。 暮成雪:“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 青二十七:“如果石飞白真的和汗青盟有仇。这仇从何来?他连你都没有告诉。你有点生气。你虽然借了他的势,沾了他的光,但又不知所以然,这种有点失控的感觉很不好。” 这,才是她在揣测着的,暮成雪最真实的心理活动。 暮成雪收了笑,幽幽地道:“是,小青,你说的很是。依你看,石飞白和汗青盟的仇,是怎么结下的?” “我又不是神,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会知道?”青二十七顿了一顿。 暮成雪向青二十七投去鼓励的目光,她确实需要有人帮她一起分析眼前的事态。 青二十七道:“你发现废人谷杀人的手法,与许多年前陆家被灭门的手法很像,所以才把它们在《新闻》上并列。 “当时你只是引人查旧案,希望能引蛇出洞,找出真凶,也算是帮陆听寒一个忙。而现在……” 青二十七迟疑了。 现在,形势超出了暮成雪的预计,也许会往她不愿的方向走;暮成雪都暂时找不到解决办法,她青二十七何德何能,又能说什么呢? 暮成雪歪头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发现等不到青二十七的续后,突地丢了件东西过去。 一道绿光闪过,青二十七接住一看,却是一枝通体碧玉、雕作竹枝模样的玉簪。 式样简洁却雅致,那玉的成色更是晶莹剔透。 一怔间,暮成雪笑道:“快快帮他查出真凶,你们才能安心成亲啊不是?” 青二十七一下明白过来,这是陆听寒给她的小礼物。不由脸红了:“你说什么呢!” 暮成雪一脸“有仇不报非君子”的神色: “我?我什么都没说啊。你刚才不是说引蛇出洞,我就想起今天收到的这玩艺儿还没给你嘛。继续继续……现在怎么了?” 青二十七平复了一下心情,续道:“……现在,石飞白说他们与汗青盟有仇;这其中一种可能是他们在模仿作案。也就是说,故意以仇人的手法犯案。” 暮成雪:“胡扯八道,陆门血案时汗青盟还没成立呢。不过……你这个说法倒是一个查案的方向。” 青二十七:“如果能从陆听寒那了解到更多细节就好了。” 暮成雪便笑:“想见他就去嘛,何必找这理由?” 青二十七嗔道:“喂,我说正经的,暮成雪你能不能别扯有的没的?” “好好好,怕了你了。”暮成雪走过来搂住青二十七的肩膀,“去川中来回至少一个月,你现在不能离开我身边。我有预感,立时会有不利于我们的事发生。” 青二十七:“你是说?” 暮成雪点点头。月色之下,她少见的忧心忡忡。 “废人谷的所在,韩君和也是知道的。”青二十七顿了一顿,终是问了,“你用黑皮赌坊去堵他的口了?可万一他真的翻脸不认人呢?” 以利益来作交易当然可行,但怕就怕韩君和得了好处,却不守信约,或变着法子撕破协议。 暮成雪:“韩君和暂时不足为虑,一则他不知道废人谷的具体位置。因为他和你一样,入谷时是蒙眼的。 “二则,他还有得选,是带人端了废人谷,树立自己的武林地位;还是借花献佛,默认迫退汗青盟的事实,和我们继续深度合作。” 暮成雪不再说话。 所谓帝王心术、权臣手段,不会希望手下一家独大,而是倾向于几方牵制,如此方易于控制。 诚然这会儿韩君和还用得着解语轩,不至于立下杀手,但谁知道几时就会培植另外的势力,与解语轩分权抗衡。 第106章 申冤者 青二十七想,暮成雪对与韩府的持续合作并不乐观。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暮成雪突然埋怨青二十七道:“我说了不会让韩君和让那对活宝伤筋动骨,你怎么就是不信我?你说你怎么这样,偏心眼,楚乐一就这么比我更让你信任?真是!” 青二十七哑然。 尼杰客和蝎美人从品松山庄逃跑,自然与楚乐一脱不开关系。 暮成雪之前不点破,现下却来与青二十七撒娇,青二十七对她还真是,无可奈何! 月儿弯弯,青二十七捏住手中的碧玉簪,那玉,温润如陆听寒其人。 陆听寒,你还好吗? 武林大会之后,废人谷信守承诺,真的就此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世间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们不活动,要找到他们的难度就更大。 史珂琅着了几个门派为主来寻觅他们的踪迹,可这谈何容易! 所以找废人谷下落的事,最终还是落在汗青盟自己身上。毕竟多年经营武林信息网络系统,他们也有这个优势。 让武林中对此事稍冷的另一个原因是北伐战事的吃紧。 余者不提,临安三少就几乎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江湖事,四大书院也把目光投到当前政局。 开禧二年七月初十,吴曦令兵数万攻入秦州,被金国陕金西路都统副使承裕击败。 此次大败,朝野震动。 宋金交战,除开两淮战场,宋国最为看重的就是吴曦的川陕。 此战是川陕宋军对金的最大一次攻势,而竟几近折损半数;加之两淮一直就半死不活,唯有毕再遇一军有胜,其余皆一败涂地。 更兼此役之后,仆散揆从燕京返回,召集诸将、分兵南下,隐隐有大规模反攻之势。 几路消息快马而来,朝局上下,皆尽微妙。 先是杨后之党布置人手公然弹劾韩侂胄用人不利,才会导致宋军屡战屡败。 再后来,牵连越大,甚至直指韩侂胄收受贿赂、尽用庸才。 更有人尖锐指出,全是韩侂胄为一己之私,在未军中未准备完全之时就贸然发动北伐,才致今日局面。 韩侂胄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组织己方之人反唇相讥。 说道北伐乃不世功业,正是因为有摇摆之徒、主和叛国之败类,才会让北伐士气受损,而在此时,某些人不思为北伐做出贡献,反而落井下石,其心可憎。 两边朝臣争吵不休,皇帝陛下不胜烦恼,又决断不下,便借口头痛,直接告了几天休朝。 朝上原本韩党势大,皇帝陛下一闪退,韩侂胄立即行使大权,贬了一些敌派官员的官儿。 这下不得了了,杨史二党手中全是文臣,拼上了一股书生腐气,竟然一堆人跪到了宫门之外,非要皇帝陛下给个说法不可。 如此一来,韩侂胄更得了攻击他们的话柄。说他们在这个关键时候,还要让皇帝陛下没脸。 他们既然要假作忠义,怎么不上战场杀敌,只有跪的本事么? 他们要跪,就应该让他们跪去。 皇帝陛下左边是韩侂胄,右边是杨后,两下夹击,真的生起病来,被头一捂,竟是铁了心要等他们自己闹出个输赢胜负才出来了。 开禧二年七月十五,正是中元,人们忙着祭祀祖先,杀牛宰鸡,临安城里四处是燃放香火的硝烟味儿、做法事的锣鼓声儿。 战事已有数月,在战场中逝去的亲朋不知悉几,以至于鬼之节日,竟如人之节日那般热闹。 解语轩风荷居,青二十七与暮成雪在凉凉的秋风中赏月品茶。 西湖之上,荷花已败,荷叶也慢慢地正要凋零,原是萧瑟意味。 此时却被星星点点的水灯照得整个湖面都亮堂堂地,反比平时更辉煌热闹。 原来江南习俗,中元普渡不但要祭祀自家的亡魂,也要抚慰四处游走、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以免他们来家中作怪。因而会在水中先放流灯火,为亡魂指路,邀他们同享香火。 “这段死的人真不少。”暮成雪幽幽地道。 “嗯。”青二十七看着那些水灯发呆,“石飞白真的就这么消失了。他竟不来找你?” “啪!”暮成雪懒懒地拿起果子砸了过来,“小青,你这是和谁学的?越来越会冷嘲热讽、含沙射影了。” 青二十七说:“我没和谁学啊,倒是你怎么学了楚乐一的成语大法。” 暮成雪:“你竟然拿我和楚乐一比!我用得比他精准多了,不可同日而语好吧!” 青二十七笑道:“很是很是。你是天下第一美人,也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还是天下第一有钱人,你怎么会和他一样乱用成语呢?” “噗……”暮成雪也笑了,手指头点点青二十七,“你呀,你呀!我又调走楚乐一,你心中有气,也不必如此来酸我吧?” 青二十七扁扁嘴:“你想太多,他又不是我情人。我气什么?” 暮成雪让楚乐一去查废人谷。 石飞白完全割裂了和解语轩的联系,这让暮成雪非常不安。 对她来说,不能掌控的,就是极端危险的。他既不来,她只好主动出手找他。 直到这时暮成雪才透露给青二十七:借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上位的来自于民间、挂名杨后家族名下的妃子,正是石飞白手下的添香。 青二十七此前早已猜到,因此并不对此感到惊讶。 暮成雪也对她的“不惊讶”不感到惊讶,她坦陈添香入宫是她与石飞白的合谋,杨后则想借绝色无双的添香固宠,三人因此一拍即合。 只是最近添香晋了妃位,既较为得宠又有杨后保着,她不便也无法从添香之处下手,只得另想办法。 楚乐一就是她想到的另外的办法。 楚乐一来历颇为神秘又一向行踪不定,虽说之前闹了些风波,但目标不大、认识他本尊的人不多,做起事来自然比较方便。 楚乐一离开前,青二十七硬生生地默下了蛇郎君带她和陆听寒进废人谷时的步法:“向左十六步”、“右拐”、“跃二十三步”…… 她对自己的硬记还算自信,就是不知道废人谷的入口有否换了机关,楚乐一此去会不会遇到危险。 担心楚乐一,自然是有的的。 好容易与他重会,混了没多久又分开,对暮成雪的埋怨也是有的。 暮成雪听青二十七关于“情人”的那句话,笑了大半天: “小青啊小青,你身边的男人,不管和你是什么关系,全都被我赶开了。万一你被我害成老姑娘,那你不是要恨死我了?” 青二十七白了她一眼:“知道就好!你得为我负责。” 暮成雪眨眨眼:“一定一定。” 呃……比脸皮厚,青二十七怎么比得过她? 暮成雪说到了宫中风云,青二十七不免想起那晚在御书阁遇见肖留白的事。 可问暮成雪是否知道缘由,她不出所料地推了个一干二净。 肖留白在宫中找什么? 石飞白在帝陵找什么? 暮成雪真的对他们的目的完全不知情?无论如何青二十七都不会相信。 可不相信又能怎么样? 青二十七宁可骗自己说,他们在做的事隐秘且重大,不告诉她,是保护她的一种方式。 也许吧。 开禧二年七月十五,中元夜,早已打烊的解语轩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动,来者是一位满身伤痕、哭到几乎无声的妇人。 此人并非武林人士,而是一位市井小民,自称有天大的冤屈。 她听说《新闻》常常曝光不平之事,解语轩暮成雪更擅长替人排忧解难,故此上门求助,望能替她声张正义。 此人来得蹊跷!青二十七与暮成雪瞬间作了同样的判断。 对视一眼,青二十七说:“我去看看,你先别动。” 开禧二年七月十五日晚上,青二十七原打算在解语轩听风榭见见那个来求助的妇人,但不知何故,那妇人死活都不肯进解语轩的大门。 无奈之下,青二十七只好步出解语轩,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事儿。 解语轩门口比青二十七想像中要热闹。 人们放水灯、祭亡魂,多半还没回家,那妇人闹了一会,便引来不少好事者,围住解语轩指指点点。 月色明亮,照得那妇人眉目清秀的脸儿楚楚动人,众人见她哭得可怜,议论得更是起劲了。 自那妇人拍响解语轩大门,是花千叶先行处理,她安慰许久,那妇人却只是哭闹着要见暮成雪,余人不理。 直至见青二十七走出来,才直直跪扑到青二十七怀中,直呼要青二十七为她主持公道,好似青二十七是青天大老爷。 “这位大嫂,我不是暮姑娘,但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先请起来说话。”青二十七一边说一边想要扶起那妇人。 怎奈那妇人将整个人都压到在青二十七身上,青二十七空负一身武功,推又推不得、扶又扶不起,束手无措。 说实话,青二十七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没被那妇人的哭喊打动,反是生出惧意和一丝不耐烦,满脑子的念头意是若不能帮到那妇人,被缠得没完没了要如何收场。 是,青二十七没有太多的正义感,她只做她认为做得了的事;一旦她感觉到事情超出自己所能做到的范畴,就会紧张和本能拒绝。 这个妇人所为何来?她含糊地哭了许久,青二十七总算听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她不由地再次感慨:直觉,女人的直觉啊。 开禧二年七月初五,青二十七与楚乐一在大街上遇见过官差拿人。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以为那被抓走的豆浆摊老板是因为没交保护费、乱摆摊,只要找找关系、交点钱就能回来。 即便是青二十七和楚乐一勘破了那谣谚的秘密,却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的收尾竟是如此惨烈。 “冷的吃一盏,冷的吃一盏……” 这句预言韩侂胄要被砍头的谣谚,还没有等到韩侂胄被砍头,传谣的人就被定性为“妖言惑众”,虽没有被砍头,却比砍头还惨。 砍头无非就是手起刀落,痛快得很,而那卖豆浆的却被火烧、被凌迟、被十指插针、四肢尽断地在这鬼节的夜晚被丢回家。 存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存着,当真是生不如死。 那妇人一边叙述,一边哭着喊冤: “冤枉啊!我们小本生意、就图一个养家糊口,哪敢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这本是误会……误会……我当家的好冤枉……” 事情很明白,豆浆摊老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当街传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落到了韩府的耳中,韩府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试问,又有谁愿意自己被这样诅咒? 何况以韩侂胄的作风,打杀一个小人物,还不比捏死一头蚂蚁一般? 青二十七听完妇人的述说,说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你这案子,应该去找临安府尹、找大理寺,找我们解语轩有什么用?” 那妇人一怔,立时又大哭起来:“官官相护,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有活处……姑娘不知道,我当家的这案子,是韩府韩相国亲自让人办的, “我去喊了冤,谁敢理啊……可怜我当家的,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我是实在没办法…… “姑娘,姑娘,你们说一句话,比旁人顶十句……帮帮我,帮帮我,别叫我当家的一条贱命就这么没声没息地没了……” 她哭得凄惨,旁人亦有不少陪着掉眼泪,有一些人开始跟着骂韩侂胄,骂声愈来愈大,渐渐地汇成一股洪流。 人们借着这件事,喊出对韩侂胄推动北伐,致使生灵涂炭的不满。 这事就发生在解语轩的眼皮底下,如果好好操作,《新闻》定能再次聚集大众的注意力,在坊间掀起新的热点。 然而,开禧二年七月十五日夜里,原本是应该理直气壮站出来声张正义的解语轩,却因为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陷入了两难境地。 简而言之,大宋政局正处于极为微妙的时期。 北伐若败,韩府无论如何地不情愿,都将因此退出大宋政坛,至少在几年内不可能东山再起。 第107章 时间差 青二十七作出一幅认真聆听的模样,实际上却在那喊冤妇人的哭喊中,暗自分析此事背后到底是何方势力: 解语轩及《新闻》走到如今,借了不少韩府之力;韩府若事败,解语轩必将受此牵连,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有可能就此一击而倒。 即便几年后韩府卷土重来,解语轩边上有汗青盟虎视眈眈,他们怎么可能冷眼旁观?落井下石是可以想见的。 对手既强,在被打压之后重新而起,本就很难。 况且,韩府未必有再度翻身的机会。 如此形势,暮成雪早就心中有数,所以一开始就没有把宝押在韩府身上,她要做的,本来就是过河拆桥的事。 只是,现在这桥,她还没用完,拆不得。 因而暮成雪抓的时间结点,不是现在,而是再过一阵子。 现在这个时间,比青二十七和暮成雪预计的来得早了太多。 青二十七不由地想多了一点:这妇人家的遭遇到底是偶发事件,还是有人设计? 如果是后者,不得不佩服他所选的时间点真好,一下就抓到了解语轩与史府在蜜月期、可与韩府却心生嫌隙之时。 这件事,有可能很快地把解语轩放到韩府的对立面,让她不得不撩动虎须; 韩侂胄还在位,他的势力尚不能撼动,若在此时就与其对抗,后果可想而知。 手心生汗,青二十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位大嫂,请先进来休息一下,我们再徐徐图之。” 不曾想,围观的人纷纷乱乱地嚷:“大嫂,你有福了,只要解语轩肯出头,就一定能为你讨回公道!” 也有人冷笑:“大嫂你要小心,解语轩向来和韩府走得近,莫不是要把你请进去,杀人灭口吧?” 还有人叫:“后儿《新闻》上会登今晚的事么?我到时可要买上一份!” ………… 正乱着,一个身形如巨塔般的人站了出来,声音亦是洪亮非常: “解语轩好样的,竟能不畏强权!我纪三佩服佩服!我是粗人,没别的本事,文的帮不上忙,不过却也要做做好汉,出一出头,这位大嫂的人身安全,就包在我纪三身上了!” 青二十七望着他,可不正是在镇江见过的那位太湖水寨的纪三么! 再瞧那妇人并不惊奇的神情,这下她基本上猜出这事背后是谁的手笔了。 开禧二年七月十六日,解语轩收留一名得罪了韩府的妇人的事传遍了全临安。 这是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开禧二年七月十五日夜里解语轩上演的那一出上门喊冤,被有意无意地扩散到临安乃至全武林。 整个临安整个武林都在看解语轩是否会出头为那妇人申冤。 如果解语轩为那妇人出头,就是违逆韩府、损害韩府根本利益,必然会与韩府裂痕加大。 可要是不出头,那《新闻》所标榜主持正义、弘扬正能量,岂非全是空喊口号、没半点实质? 青二十七几乎能够想像将在《武林快报》登出的攻击性文章,是如何地带节奏、抹黑解语轩和《新闻》。 开禧二年七月十五日晚上,安顿好那妇人,青二十七与暮成雪把青衣堂和赤衣堂的骨干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彻夜开会,寻求解决之道。 这个晚上,青二十七再次领教了暮成雪的谋略与果决。 第二天一大早,解语轩赤衣堂首席花千重便去了临安府。 得知花千重的来意,临安府尹大人十分为难,但又无从拒绝。 因为解语轩与大宋官场的紧密联系,使《新闻》隐隐有了监督和弹劾的权力,短短几月,已经有官员被搞下台先例。 虽说那背后有韩府的影子,而这次撞上枪头是韩府自己,这让他该怎么办? 但以语言一试探,花千重竟是未将韩府放在眼中的口气,不由得他有些紧张。只得一面稳住花千重,一面暗暗遣人去韩府请示。 花千重气定神闲地一条一条地询问府尹大人,调查这案子是经了谁的手,是谁下的命令,走过什么程序。 花千重对大宋的刑法竟然相当熟悉,问得府尹大人冷汗直冒,只得推说经办的人今日休假,请花千重改天再来。 可花千重既然来了,岂容他轻易蒙混过关?立即反唇相讥,府尹大人几乎无言以为。 几番交锋下来,府尹大人想起那个花千重与楚乐一大闹清镜门的传说,心中暗暗后悔,他怎么就没想到有一天这女人会找上门来! 真是有钱难买早知道!早知道这样,就该去和设局的人先对好口供,省得现在被花千重问得左右不是。 值得庆幸的是,花千重没有胡绞蛮缠太久,从府尹大人口中敲了一些可说可不说的话后,便离开了临安府。 其时,府尹大人派去韩府的人还没回来。 身属赤衣堂的柳芊芊去了另一路。她到市井里调查那豆浆摊子的底细,以及那句谣谚的来历。 果真是误会,还是有人教唆? 闹市区里众口纷纭,说什么的都有。 但是说到平日里临安府的官差,说到韩府,无不气愤异常。 有的人还嚷嚷地号称有惊天内幕,一定让柳芊芊有时间找他细谈。 经柳芊芊采访所知,那豆浆摊老板是今年初才在彼处摆摊。 他平日里和大家打成一片,人人都说他是好人,因为豆浆不错,远远近近,乃至一些江湖人都爱到他摊子上买豆浆。 他吆喝的那句“妖谚”,并非被抓那日才喊的,而是喊了许久。闻者无不会心一笑,并有意无意地向坊间慢慢扩散。 直到开禧二年七月初五被告发。 总之,怎么看,都像是谁埋下的一颗钉子。 柳芊芊在临安最为热闹的街市呆了挺长的一段时间,走时还有人在问:“姑娘姑娘,明儿的《新闻》上,会不会登我的名字啊?” 柳芊芊清冷地一笑:“今天《新闻》出特刊,说不准儿你傍晚就能看到自己的名字了。” 是的。昨天深夜之会做出的决策是:打时间差! 预计在开禧二年七月十七日面市的最新一期《新闻》,将在七月十六日提前面世。 所以青二十七一夜未睡,从解语轩直接去了犹记印书坊,预先做些分版的工作,花千重和柳芊芊采访回来立刻成文,就能把文字填补到里面了。 青二十七手算快,早上就已做完手头的事。 昨天深夜之会做出的另一个决策是:暮成雪要找个谁都找不到她的地方去避风头。 青二十七不由腹诽:暮成雪想必找了个很悠闲的地方吧?她向来不亏待自己,既然需要她匿,她定然趁机享受,倒留自己在这如热锅上的蚂蚁! 外面的秋老虎犹盛,青二十七摩挲暮成雪转交的那支碧玉竹簪,触手微凉。 她又将它举起迎向阳光,它通透、有淡淡的碧色,就像陆听寒予她的那份温润与安心。 她舍不得以这碧玉竹簪绾发,亦害臊簪它横行炫耀有人惦记自己。 在她的情感世界里,宣之于口的永远只有十之二三。 可这些都无法掩盖她在感情中的卑鄙和自私。 ………… 不到午时,花千重和柳芊芊如期而至,青二十七收起混乱的情思,把精力投到当前来。 一切顺利。 经过花千重和柳芊芊两路人大张旗鼓、四处宣扬,从官府到民间,临安所有关注《新闻》的人,都知道并等待着这份特刊。 事不关己的看热闹、事件中的看进展,而看得更深的人,却是在看解语轩此为,韩府的反应: 提早发刊,那自然是要在韩府阻止前行动,以防报道胎死腹中。 开禧二年七月十六日傍晚,青二十七依然沉浸在犹记印书坊的油墨中氛围。 关于谚谣的前因后果、台前幕后,赤衣堂的兄弟姐妹们虽然查到一定程度就再也探不着底了,但是已经在她们能做到的范畴里做到最好。 有这样的同仁,青二十七引以为傲。 她翻看报纸,盯着工人将它们装订起来,这时,印书坊的前堂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青二十七一个激灵,努力地挤出微笑:她等的人来了! 她明明在等,却要装作一副不知他会来的模样。青二十七表示她的演技比暮成雪要差得太多。 动身往前面走去,却见那黑壮精干的男子急急而入:正是韩君和。 后边跟着花千叶一路小跑:“韩公子,韩公子,我们小姐真的不在这里啊!” 青二十七迎上前,韩君和看见她,仿佛收不住脚似地撞过来,青二十七忙侧身让过。 韩君和“哼”地一声,背手而立:“暮成雪呢?” 他一向都以朴实沉稳的面目示人,此次来势汹汹,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青二十七以反问回答他:“韩公子找暮成雪?她不在风荷居?” 韩君和还未答,花千叶接了上来:“小姐一早就不知哪去了。我说小姐的脾气是这样的,常常玩失踪,谁也不知道去哪。这里她更是不会来,韩公子怎么都不信……” 韩君和不理她,连青二十七也一掌拨开,拎起油墨还未干透的《新闻》读了起来,脸色愈来愈阴沉。 最终,韩君和拜访犹记印书坊的结果就是:开禧二年七月十七日的《新闻》第一版不见了,面市的报纸全部都是从第二版开始的。 此事在临安引起轰动。 那些翘首以盼看到解语轩对决韩侂胄的人们不由有些失望。 人们纷纷传说,《新闻》不见了的第一版定然是关于谣谚案的报道,这样的结局明显是解语轩没能干过韩府。 青二十七当时自然是与韩君和争辩过的,而韩君和的态度也很明确,涉案的报道,必须销毁。 刚刚读过的报纸被他大手一揉,立刻成为齑粉,飒飒地飘落地面:“此案事涉大不敬,你们居然一点头脑都没有,任奸侫小人搬弄是非!” 青二十七说:“韩公子误会了,我们正是要明是非、辨黑白。你看,我们赤衣堂可没有偏向,几个方面都是陈述事实。 “这只是个开端,我们原计划是后续要到您府上问您的意见,这不一时还来不及……” 韩君和没等青二十七说完,直接打断她道:“青堂主,解语轩和韩府一向合作愉快,你要问我的意见,我的意见就是:妖言惑众、岂能扩散? “本来这事儿知道的人也不多,你这《新闻》一出去,想过对我韩府的影响么?” “将事件摊开来说,总比强捂着,好像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青二十七试探了一下。 韩君和的脸色难看得像茅坑里的臭石头:“不要以为我给你一点权力,你就真以为自己有通天的本事。” “不敢。”青二十七赔了个笑脸,“齐天大圣亦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啊。我这是站在韩府的角度来考虑。韩府不发声,难道任凭别人泼脏水么?昨天那妇人来闹过,倒有半个临安城……” “一群贱民,满口胡扯!事到如今,还不知祸从口出!” 韩君和盯住青二十七:“你不必再多说,马上给我从源头上杜绝这事的继续传播。否则你这《新闻》不必办了,解语轩也不必开了!” 青二十七唯唯诺诺如秋风之蝉,韩君和对她的反应相当满意。 离开前安慰了两句:“市井小民头脑不清楚,我们就要教他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让他们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这也是你们的责任。” 想了一想又道:“暮成雪回来以后,让她立即到品松山庄来找我。” 韩君和这次表现得非常强硬,是因为意识到目前的局势对韩府不利吧? 青二十七与暮成雪事后分析,他的焦躁定与那些在天子宫外已经跪了两三天的文官们有关。 因为此事,韩府已成了被攻击的靶子,许多原本的中立派全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恰在此时,民间又出了这事,指责其越权施压、草菅人命。 如果韩君和还沉得住气,那真不是人了。 第108章 请愿 虽然比预计来得早,也并非尽在掌握,但确实是到了解语轩该与韩府割裂的时刻。 青二十七从这件事里,渐渐相信暮成雪之前所说的,她不见得所有事都先知先觉,更多的是看清形势,“借势而上”。 《新闻》很“乖”地取下了关于谣谚案的报道,可是此举却比直接抵抗韩府、坚持进行大篇幅的报道,效果来得更好、也更毒。 关于谣谚案的传说甚嚣尘上、只多不少,甚至传出那妇人已被灭口,豆浆摊主九族尽诛的话来; 这还不算,另一项更为恶劣的罪名亦落到了韩府头上:只手遮天、为所欲为。 在短暂的失望之后,会过意来的人们不但没有怪解语轩难敌强权,还投予了最大程度的同情。 一时间,人们道路以目、敢怒不敢言。 反韩的情绪弥漫了大宋上下。 在开禧二年七月十七日去品松山庄前,暮成雪亦有几分沉重。 青二十七看她不似一贯的从容,推了她一把道:“韩君和比你高这么多,你担心什么?” 暮成雪一怔:“什么?” 青二十七:“他长得比你高一个头,天就算塌了,先死的也是他啊!” 暮成雪用手指头点了点青二十七:“小青你呀……” 青二十七:“好了好了,我知道很不好笑。你好歹给个面子,假装笑一下嘛,又不会死。” 暮成雪终于是笑了起来,拥住了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抱抱她:“你要没了解语轩,我也一样在你身边。你要摆摊子,我来吆喝;就算你去讨饭,那也是我开口要……” “呸!哪有这么惨!”暮成雪狠狠地打了青二十七一下。 而后她看着青二十七笑了一会,目光流转、艳光四射,半晌方说道:“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不离?不弃?青二十七呆了呆。 暮成雪拍拍青二十七肩膀,嘻嘻地笑道:“我是谁啊?我是无所不能的暮成雪。自从我来到大宋,从来没有什么事能超出我的掌握。 “你不是对韩君和说齐天大圣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么?总有一天,我要这天下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如来佛!” 青二十七眨眨眼:“暮成雪,未来佛是弥勒不是如来。你不会要做武则天吧?” 如来是现世之佛,自有佛教起,就一直传说将有未来之佛出世,拯救万民于水火,这位未来之佛,就是弥勒佛。 武则天就自称是弥勒转世,除了她,历史上有好几位搅天动地的草莽都以弥勒自居。 暮成雪掩口而笑:“呀,还是你知识渊博,我暴露无知了。”说罢,长袖轻拂,裙角微旋,出门登上了她的雪轿。 青二十七目送那雪白的轿子从窗下经过,白纱轻扬,轿中人影影绰绰,如在仙境。 这仙子一样的人,却有一颗比修仙更大的心。 青二十七问出了她所能问出的最逼近暮成雪野心的问题,却未能得到哪怕是接近真相一点点的答案。 开禧二年七月十七日,暮成雪在品松山庄与韩君和据理力争。 她表示《新闻》真的很听话,搞出这样的无头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韩君和来得太晚,根本就不可能来得及重新做出个头版来。 至于这事儿造成这样的舆论效果,那是谁也想不到的,毕竟没有先例。 在她半嗔半娇的攻势下,韩君和败下阵来。 更让他郁闷的是,他不得不承认,消除这事儿影响的唯一办法就是等时间过去,等人们遗忘,就像人们曾经遗忘过的千千万万件事。 然而,不论是他还是暮成雪,都没能想到,这件事只是个开端。他们根本就等不到人们遗忘的那一天。 开禧二年七月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十八日清晨,解语轩的大门被一群书生撞开,为首的正是那日在武林大会上出头的白鹿洞书院邱愁秋。 花千叶虽然对最近解语轩连番有人闯进已经渐渐熟悉,可看到眼前的阵仗,还是吃了一惊。 这些书生一色的白衣白帽、连鞋袜也尽是白色,若非是在白天,怕是要以为无数白无常喧哗过街。 花千叶一时拿捏不准这些人所为何来,那邱愁秋施了一礼道:“失礼了,还请姑娘通传一声,我们要见暮成雪暮姑娘。” 其时青二十七正在听风榭,听见声响走下楼来,邱愁秋看到青二十七,忙喊:“青姑娘。” 青二十七一扫那群人,其中有一个她几个月曾经见过,他叫刘适,是主战派中的非韩一党。 在韩侂胄的寿宴上,当彭法许俊对北伐表示乐观之时,他跳出来泼了冷水。 刘适也主张北伐,但他同辛弃疾等一样,认为时机不对。 他出现在这里,使青二十七猜到了这些书生的来意;而书生们也很快就透露了来意: “青姑娘,我们要到宫前请愿,请派赤衣堂前往支持!” “我们需要《新闻》在官场和民间的影响力,请帮我们把所有的人都号召起来,否则,韩贼误国、一误再误,国将不存了!” “不错,我们虽是未入仕的书生,也不吝以一颗人头、一腔热血来支援已在朝前跪了数日的大人们!” “礼部陈大人昨天已不支昏倒,至今未醒,大人们却未有一人愿退。我们再不能坐视不理!” “若我们这些人也被陷于困境,还望《新闻》能对民众据实以告,才不枉我们此番作为!” ………… 青二十七被这些书生围在中间,额头、手心全是冷汗,第一个难题刚刚勉强过关,第二个更难的难题又再找上门来。 如果此番再撩动韩府虎须,只怕解语轩的处境真的会非常不妙。 但是如果置这些热血书生于不顾,无疑是自掌嘴巴。 此后《新闻》会彻底被视为韩府的帮凶与禁脔,之前巧妙的以退为进就会弄巧成拙。 青二十七早说过,她是个没有热血的人,在暮成雪的影响下,更是对所谓的国家大事不甚关心。 因此在书生们的群情激愤中,她考虑的却是如何才能令解语轩不受牵连。 也许是发现了青二十七的窘态,邱愁秋忽然双手虚按,让大家安静:“各位且先稍安勿躁!我们这样七嘴八舌,青姑娘都没法听清了!” 青二十七苦笑道:“我听清了。只是……” 她的表情刺激了某些人,立时有人叫出来:“哼,我早说不用来解语轩,他们和韩党是一伙的,除了会舔菊外,也无甚长处了。” 青二十七一看,依稀认得是说话的是考亭书院的人,在武林大会上与牛定一站在同列。 牛定一在首次大宋新闻发布会上的唇枪舌战,青二十七记忆犹新,这人既与牛定一同门,口舌想必也厉害。 而牛定一……那是汗青盟派出相助周金铃的人。 青二十七悄悄握紧了藏在袖子中的拳头,她想起毕再遇说“他们”必会反击的断言。 看来,他们好似沉寂了许久没吱声,就等着一招将解语轩翻下马吧? 青二十七正不知要怎么办,忽然暮成雪的冷笑响起:“若你认为解语轩无甚长处,又为何要来?我解语轩却也不欢迎你。”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女子盛装而至,目无下尘却又令人自惭形秽,竟是人人都只望得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挪开了眼神。 暮成雪继续说道:“你们的要求,恕我解语轩不能答应。”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都不料暮成雪会断然拒绝。 一时间众人又嚷嚷不停,暮成雪却只是冷笑,待他们终于停一停,才道:“如果解语轩出面,你们就想不到会有什么后果?” 众人一愣,都静了。 只听暮成雪说道:“前天的事,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你们这样浩浩荡荡地找上门来,只怕是前脚刚出解语轩的门后,韩君和后脚就跟了进来。 “你们倒好,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想过我解语轩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么?” 这时有人阴阴地说了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们在座诸位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来的。” 这话说得恰到好处,众人不由又理直气壮起来。 有人便说道,何必惧怕韩府,大不了鱼网破云云。 暮成雪正要回答,那刘适忽道:“暮姑娘说得是,这事是我们莽撞了……” 他在众人中挺有威望,他一开口,众人顿时停下来听他说: “如果害得解语轩先被查封,又如何给我们助力?我们这真是热血上头,有失考虑。暮姑娘,我们这就离开,如果韩府来人,还请虚以委蛇,暂时不要和他们正面冲突。” 暮成雪冷笑了一声:“你们想太多了,你们要玉碎,尽管玉碎去,最好碎作一地,又与我解语轩何干?” 她这句说得过了,众人当即狂骂起来,这回连刘适都变了脸色。 暮成雪再不理他们,拉住青二十七的手径直离开,回头唤花千叶:“小叶子,送客!我们解语轩不欢迎这些英勇烈士!” 把那些书生抛在身后,青二十七与暮成雪回到了听风榭。 过了一会,骂骂咧咧之声方歇,书生们离开了解语轩。 青二十七轻轻揭开窗帘一角,见他们整整齐齐地排作三队,肩并肩、齐步走,在市井之民的驻目中昴首而去,人数并不算多,气势却很悲壮。 暮成雪在青二十七身后道:“他们不玉碎玉碎,这事儿怎么闹得大?事儿闹不大,我们也做不了什么文章。刘适这人很鬼,定听得懂我的话。” 青二十七回过头,却没说话。 暮成雪一挑眉:“小青,你在担心什么?” 青二十七:“你舍得么?”她们并不是打无准备之仗的人,种种后果,早有预演。 暮成雪笑了笑:“有舍才有得,不是么?” 青二十七:“可是……赌得太大。” 暮成雪:“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我要成就大事,就要做好一败涂地的心理准备。如果连这都做不到,就一辈子庸碌吧。” 是,有勇气舍弃,才有资格得到。 青二十七承认自己做不到,她很中庸,最好的不奢求,但也不会让自己成为最差的那个。 可这不是暮成雪。 进入开禧二年七月,暮成雪便开始了解语轩各项事务和人员的大转移。 前天谣谚案的发生更加快了这个步伐,一批骨干以各种借口离开临安。 现在的解语轩除开维持日常的必需人员,近乎空壳。 暮成雪已经做好了随时甩手的准备,她坚信只要人还在、财还有,何愁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一切都在暮成雪的掌握,或许青二十七应该放心才是,可为什么她却如此难安? 开禧二年七月十八日,书生们请愿的队伍一边行进,一边不住有人加入,渐渐地,口号声响起来,双臂挥舞起来:“清君侧!罢免韩侂胄!” 人们渐渐汇成一道河流,从临安大街上滔滔而过;又像是滚雪球,越滚越大,一直向沉郁安静的宫门滚过去,再滚过去。 之前在宫门前静坐的大人们仿佛感受到支援的到来,萎靡的神情为之一振,坐直了身体。 皇帝陛下已在宫中病了数日,定是奸党设计,不让这消息传入大内,否则皇帝陛下怎么可能置若罔闻? 一想到如此,大人们更是悲愤无比,强强支撑身体,向着内,宫的方向哀嚎。 隔了一条街,反韩的两队人马就要会合,人们都有些兴奋和紧张,彼此鼓着劲。 秋风吹起,街边的梧桐叶旋转着落下来,落到人们身上。 队伍中有个少年伸手接住了一片梧桐叶,他甚至记起了昨夜刚刚才背会的那句诗“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他想,人的一生,说不定只有这一次投身大事件的机会,无论结果如何,都是难得的经历。 前方的队伍忽然有些乱,少年在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有一滴水掉在了脸上。下雨了么? 少年心想,然后伸手去擦那滴水。 触手微腻且有点腥味。 少年狐疑地张开手掌,那手掌上有被他揉开的血红。 第109章 反目 请愿队伍中的那位少年,带着年少的轻愁与轻狂;他想为国撒热血,他要做一番大事业。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的梦想会在这美丽的秋天戛然而止。 前方的队伍乱了,有一滴血落在少年的手上。 他抬起头,突然看见街边的房顶上密密麻麻地站起了一些黑色衣服的人。 而另一些黑衣人已扑到近前。 “刷!”队伍最靠边的人身形一晃,少年便看到一只断手飞了起来。 随着那飞到半空的手臂,又有几滴血落到自己的脸上。 少年大声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湮没在别人的尖叫声中,根本就听不见。 他想要逃跑,双足却好像被钉在地上,他的身子被身边的人推来推去,偏偏就是一步都跑不动! 然后他听见风声,听见雨滴的声音…… 少年感觉自己飞到了很高的地方,高得能够看到整个请愿队伍,大家都乱了,全乱了。 很多人在跑很多人在你踩我、我踩你,很多人捂住了头很多人把很多人压到身下。 有很多的黑衣人拿着明晃晃的东西。 然后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子,身子上穿着母亲为他新缝的衣衫。 他想,这人为什么会穿他的衣衫?他是谁? 真的下雨了,少年又想伸手去擦掉雨水,可是却够不着,他又落下地来,看见那穿了他衣衫的身子就在边上,那个身子,为什么没有头? 他突然想通了。 秋雨夹着血雨,密密地斜织,好像在天地间挂上了一道珠帘,白的、红的水四处肆虐,临安的长街,真的变成了河流,血的河流。 开禧二年七月十八日,韩君和来到解语轩。 解语轩没有客人。一早那些书生来过,暮成雪就让人关上了解语轩的大门。 秋雨初寒,将西湖里已有些残破的荷叶打落水中,枯了的荷叶在水中脏兮兮的,哪里还有最盛时的美好? 秋雨墨云,视线都不清明,世界都混沌,只有那个女子笑脸盈盈、星目闪烁,如黑暗里的光。 暮成雪双手奉茶:“君和,你怎么来了?” 韩君和在她对面坐下,接过茶喝了一口:“你打扮得这么好看,难道不是在迎接我、迎接这一天么?” 暮成雪眉尖微蹙:“我不懂。” 韩君和冷笑:“我竟是如今才知道,我养了一只虎在枕边!” 暮成雪“嘶”地一声:“君和,我是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明知道你不会让做的,我也一口回绝了;和史府那边……” “啪!”韩君和怀中取出一物,摔在了桌子上。 暮成雪先是斜着眼看了一眼,方才把那小册子拿在手中翻了一翻:“这是我们在大宋闺中绣品大会后发行的小册子,已经刊行很久了,怎么,这有问题么?” 韩君和冷笑:“暮成雪,你还在跟我装傻!你阳奉阴违还要到什么程度?” 暮成雪微笑地翻到了其中的一页:“你莫不是说这个吧?” 那是一页简笔画,画的是涨潮的情景,潮头与潮里印满了小乌贼。 此画可说是画谜,暗喻大宋朝廷上下,皆是贼人。 这个画谜早就有人猜出,一直都在民间暗暗流传,连带得画册销路极佳。 只是都顾忌韩府势大,人们传是传了,却未敢奔走相告,只在翻起画册时,彼此会意一笑。 韩君和说:“满潮都是乌贼!满朝都是贼!审了半天谣谚案、抓了几许传谣人。原来藏得最深的,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真是瞎了眼、聋了耳!” 暮成雪却毫不慌乱,淡淡地道:“君和,你别生气。为上者,怎能气量如此之小?” 韩君和怒及反笑:“哦,你倒为我考虑起来了?你在我背后插刀子,还要解释这是为我好么?暮成雪,我竟不知道你的脸皮有这样厚!” 暮成雪抿了口茶水,红果般的唇在杯沿边更显诱惑:“我确实是为你好,我是试探一下,韩府对异见能容忍到什么程度……” 韩君和咬牙切齿地道:“暮成雪,你还想当我是傻子!” 暮成雪:“君和,自北伐一起,你和韩太师便与从前不同,变得十分沉不住气。这并非好事。” 北伐之中,大宋几乎没打过几个胜战,一直被金国压在边境线上,派出的将帅统领无一堪用。 韩府焦头烂耳,哪里还顾及得到后方的小动作,更没有想到民愤竟是如此之大。 韩君和冷笑道:“你说得很对,我的气量就是如此之小。如果你站到我这个位置,就会知道,气量有屁用,铁血才是正途。可惜我受你蛊惑,没有早听家父的。” 暮成雪笑了笑:“我很抱歉,可是君和,你要怎么处置我呢?” 韩君和冷冷地道:“离开临安吧。我不想再看到解语轩,还有你的狗屁《新闻》!” 暮成雪又笑了一笑。 “你似乎不意外?”韩君和顿了顿,恍然道:“是了,你既然敢做,当然也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暮成雪摇摇头:“我想过也许有这么一天,可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所预计的这一天,至少是在两个月以后。君和,是谁告的密?” 暮成雪对韩君和说,她确实预见了、设计了有一天他会为那画册的事来找她,解语轩将因此事遭受巨大挫折,唯一脱离她掌握的是时间。 她没有说谎。 在她的盘算中,要用至少半年的时间,把《新闻》打入人们记忆、成为人们脑海中的烙印,让人们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份报纸,轰轰烈烈地存在过、并且推动了许多大事件的发展。 然后,它将在韩府的打压中直入尘埃,成为人们的某种怀想。 人们还记得它,还怀念它;它在韩府倒台后的卷土重来,就会累加之前的声名,达到更高的成就。 暮成雪要把那本画册当成解语轩暂时隐匿的导火索来用,只可惜一切来得实在太快,快得她有些措手不及。 《新闻》发行至今,只有两个半月。 两个半月实在太短,不足以养成习惯。 人们遗忘的速度总是太快,失去了习惯形成的惯性,她怕人们还来不及记住《新闻》,就再也不记得了。 而,她明知是谁告的密,却非要在韩君和面前问上这么一句,无非是不想让他察觉,她固然措手不及,却也已经做了很多准备。 开禧二年七月十八日,暮成雪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解语轩,看着窗外密织的雨帘,喝着她的上好茶叶;而青二十七,却在追踪那位告密者。 青二十七与暮成雪都没想到,今日一别,再见已是沧海桑田。 秋雨悄然无声的飘落着,青二十七一身暗色雨衣,跟在那女子后面。秋雨微凉,落在脸上却不能解她半分焦躁之气。 为什么会是柳芊芊? 青二十七自认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解语轩也不曾亏欠她;如果说柳芊芊一早进入解语轩就心怀二意,那是青二十七用人失察,怨不得别人。 但柳芊芊不是,因为柳芊芊没有深远的心思,如果她是这样的人才,就不会被汗青盟逐出门; 柳芊芊被逐出门时,解语轩还未显露出半点与汗青盟争胜的意思,汗青盟不可能为了让她做搞倒解语轩的棋子故意把她逐出门。 青二十七不信,也因为她与柳芊芊相处数年,不算知心,也较为知根知底。柳芊芊为什么要这样做? 暮成雪给了青二十七一个最简单也是青二十七看来最荒谬的原因:妒嫉。 妒嫉? 青二十七真没想过自己有什么值得柳芊芊妒嫉? 她平凡而平淡乏味,深知所得一切都是运气,平日里夹着尾巴做人,且,所谓的堂主,也就是名号,暮成雪说一句,她做一件事,手中无有实权—— 就算有权,她又要它何用? 她做所有的事,只不过因为暮成雪要她去做;而她真正所渴求的,几乎没有一样能得到。 这样的一个青二十七,竟值得柳芊芊来妒嫉? “小青,你明明不是不懂人心,为何还要装作不懂?视而不见当真会让你更舒服?”暮成雪摇头道。 她试探过柳芊芊,《孤石》的事便是她故意透露给柳芊芊,不几日,梅沁果然去两淮查清凌。 暮成雪行事,从来一举谋多得。 而梅沁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暮成雪也正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完成当前的谣谚局。 “况且,你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一无是处。”暮成雪微微地笑。 青二十七道:“我就像毕再遇说的,是在路边给英雄鼓掌的人……” 暮成雪:“那么你也应该听过后半句:孰不知,英雄也少不了为他鼓掌的人。” 青二十七:“那就是可有可无了,英雄不该只听赞美。” 暮成雪叹道:“不只是赞美,是脆弱时的一搭手。小青,你的力量在此。就如烛火,在白日强光下形如隐身,但在夜里,或是较暗的地方,便发出不一样的光来。” 是这样的么? 这样的一个青二十七,所以被柳芊芊妒嫉? 不,青二十七想,柳芊芊是妒嫉她的运气吧? 她所不在意的、当成自然而然的,正是柳芊芊所渴求的吧?暮成雪的重视,解语轩里更高的职位…… 明明都是平凡平淡乏味的人,明明都是被汗青盟驱逐的人,凭什么青二十七有的她没有? 如果柳芊芊知道青二十七所经受的煎熬,不知是否还会希冀成为另一个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很想当面问一问柳芊芊,妒嫉就能让她背叛,背叛又能让她得到什么? 所以青二十七跟着她来了。 暮成雪没有阻止青二十七,她是怕青二十七留在解语轩,一旦她与韩君和起冲突会波及到青二十七;她也知道青二十七不这当面这么一问柳芊芊,始终不会死心。 柳芊芊沉重地走在雨中。 解语轩今天遣散了最后一批人员,她正是这最后一批之一。 最后一批不要紧,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将离开解语轩,包括暮成雪。但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没有人告诉她应该往哪里去。 平日里的同仁忽然从她身边消失。 最后一个与她说话的是花千叶,但也止于通知她离开。 她不能置信地问了句:“这就散了?” 她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不过她并不相信。 这个事实让她从头寒到尾,比被初秋之雨淋个透还要冷。 她终于意识到,她可能一早就曝露了。 还好她有退路。 现在她必需回汗青盟,挟功谋位。 她要回去,她要让汗青盟的人都看看,她是能忍辱负重的那个人,她很优秀,她要更快地登上她自小就向往的位置:护盟者;她要向人们证明,她是强者。 开禧二年七月十八日,临安的主干道血流成河,人们关上了大门,想要把那凄惨的声音和画面全挡在门外,整个城市安静得如同死城。 柳芊芊向平日传递消息的暗哨走去,密密的雨丝中,她看到一个全身黑衣、用黑色斗篷罩脸的人。 “夜大人?”柳芊芊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 青二十七能理解柳芊芊的这种情绪,记得第一次直面夜,她也是又紧张又有喜悦,感觉到莫大荣耀。 作为最底层的笔录者,除了盟会上能听到的夜的声音,其他时间,莫说见他,就是连他的影子都瞧不见一点点。 夜对青二十七他们这些笔录人来说,简直就是个神样的存在。 此时此刻夜的出现,是为了要迎接柳芊芊回归汗青盟么? 不对,青二十七怵然心惊。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濒死的艳阳天,那天夜也是这般如此,站在巷的尽头等自己。 每个人,汗青盟的反叛者泄密者或是其他原因被逐出门者,都会由夜亲自出手使之消失于世间。 他们的命都是他给的,无非把命还给他。 柳芊芊躬下身请安,青二十七知柳芊芊定然没有想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青二十七盯住夜的手,屏住呼吸,全身紧绷,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软红十丈。 第110章 旋转木马 细雨绵绵,四周暗沉,柳芊芊碧青的衣衫是唯一亮色。 这一点的绿,对峙着夜那浓郁的黑。 忽然间,青二十七觉得那是多美的一幅静雨秋韵图!美到她竟然无厘头地想,若他们都不动,该多好。 可是他们动了。 夜的右手微起,而柳芊芊的头微抬。 一个蓄势待发,一个柔弱异常。 她似乎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她说得很小声,青二十七听不到。 刹时间,原本强硬的那个变得柔软了一点点,而那柔弱的却有些坚强的意味。 她说了什么话,令二者之间的形势变化? 是她明白了他来取她的命,怒而斥之令他愧疚? 还是她刺探到解语轩的秘密,以此要胁? 都不像。 青二十七猜不透。 没有时间让青二十七继续往下猜。 夜双手结印,掌未发,气已足。 黑色的衣,黑色的人,雨丝不及落到他的身上,就如轻烟一般冲起,远远望去,他竟像是被仙气所绕,又像是云海深处的一块孤石。 死寂的空气中,一道亮银的光划过,就像是墨云中的闪电,又像是夜空下的流星,这闪电、这流星里又夹着一点红光,尖锐的红,妖异的红、妩媚的红。 这是软红十丈。 只知逐胜忽忘寒,小立春风夕照间。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 在花花世界里寻求内心的平静是有多难? 这是软红十丈,直扫夜的下盘,头上的红色金钢钻在力的尽头就像撞在实处一般,借那一顿轻轻回旋,带动整条长鞭旋成了一个圈。 这圈施展身手,眼看要将夜的双腿缠住。 夜没有闪退,也没有跃起,他只是低下身子,就像是去捡不小心掉落的东西。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根短棍,这短棍斜地里插出、生出一股黏劲,软红十丈不由自主地便被它带到一边。 青二十七心里一惊,打蛇随棍上,红色金钢钻调转方向,改割划为刺戳,向他棍上之手招呼。 夜“噫”地一声,手上加快,堪堪与青二十七交手几招。 青二十七功力本来就不及夜,兼之鞭长棍短,与他如此过招,力量要比他多花好几倍,渐渐处于下风。 百忙之中看见柳芊芊还呆在一边,忍不住喝道:“芊芊快逃,他要杀你!” 柳芊芊说出了一句让青二十七目瞪口呆的话。 “多事。”她说。 多事? 青二十七的心猛地一沉,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就这一个迟疑,夜的短棍就像拿蛇七寸一般,连点七下,软红十丈顿时从半空中坠下。 青二十七向怀内使劲,想要收鞭护身,夜早就足不点地、随势趋身而来。 他来得极快,青二十七不及退身,收回软红十丈,双手一绞,长鞭化作短绳,向夜的短棍绞去。 夜短棍由右手交自左手,行云流水般避开青二十七的这一绞,与此同时,右手食指中指一并,向青二十七腰间点来。 这一点,用了十成十的力。 青二十七被他内力所笼罩,胸口憋闷异常。 逃了四个月,还是逃不过么? 青二十七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就这样死去吧…… 突然间,女子的惨叫响起。 随着这声惨叫,青二十七所受的威压陡然一减。 青二十七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惨然呼道:“芊芊!” 就在这一瞬间,柳芊芊从后突袭,执剑刺向夜,谁知剑尖方及彼身,就被夜浑身充盈的内力反弹出去; 但这一剑,也破了夜完美的气圈。青二十七得以脱出夜的内力笼罩,就地一滚,虽则狼狈万分,到底不至于一招毙命。 夜发怒了,更强劲的气流在他体内流转,他冷冷地道:“想不到你人缘还真好,每次快死时都有人跑出来为你拼命。” 青二十七不觉得自己人缘好,她只对对她好的人好,其他人,向清冷得很。 可是柳芊芊,你为什么? 你不是在妒嫉我么?你不是在嫌我多事么?你,你难道不是巴不得我死? 青二十七心如刀绞又茫然不知所以。 柳芊芊跌落在雨中,喷出一口鲜血,那是被夜的内力所伤。 她看都没看青二十七一眼,只抬头望着夜,她的神情有点痴疯。 青二十七心中一动。 “你刚才不是说,想死在我手里么?我成全你。”夜抬起掌,柳芊芊却凄凉地笑了起来。 刚才?是刚才青二十七没有听到的那句话么?那句令夜忽然变得柔软了些的话。 “芊芊!”青二十七飞身往前,挡在了她和夜之间,“芊芊你疯了你真不想活了吗?” “二十七你走开,我不是救你,你不用愧疚,我一向都很讨厌你。我……”柳芊芊咳嗽起来。 鲜血不住地从她嘴里涌出来,染红了她胸前的衣服,红的翠的,耀眼极了。 青二十七慌了,伸手把她脉博,她却把青二十七挡开,又说:“多事。我……我今天来,不管是死是活,都只是夜大人……夜大人一句话而已……” 后面的这句,却是对夜说的。 夜伏下身,短棍指住了柳芊芊:“你知道得太多了,只能死。” 柳芊芊的脸异样地泛红:“夜大人,能见到你的脸,我死也值得……如果能再见一次……” 夜的短棍抵在柳芊芊胸口:“汗青盟养出你这种人,真是耻辱。” 他们两句轻描淡写的对答,于青二十七却如五雷轰顶。 青二十七只纠结着自己的事、自己的情感,其实每个人都会有属于他自己的情感故事,她绝对不是孤例。 别人的故事比她更加惊心动魂,反衬得她是在无病呻吟。 而可笑的她,却自以为是地揣测。 子非鱼,焉之鱼之乐? 柳芊芊又咳血了,她的声音更显虚弱:“我……我……夜大人,我为你做的这最后一件事……希望你满意……” 是回光返照么? 柳芊芊忽然生出谁也想不到的巨大力量,一把推开青二十七,向夜扑过去,竟然抱住了他的头颈。 夜猝不及防,双掌自然推出,只听得“卟”地一声闷响,柳芊芊的身子飞了起来,就像一片绿色的叶子。 她飞在雨里,青二十七呆呆地看着她的身子,有无数的问题梗在喉咙: 芊芊,你是真的想死在夜手上,你是想他永远记住你么? 你是为了救我么? 柳芊芊就是像失去主心骨的稻草人,软绵绵地又从空中落下。 她的脸上还有笑容,她不会回答青二十七的问题了。 人一死,哪里管得到活着的人,哪里知道别人还会怎么看自己? 流芳百世、遗臭万年,有没有人还记得,能记得多久——谁知道,知道了又有何用? 柳芊芊终究是死了,好比尘埃落到地面,迅速进入下个轮回。 “芊芊……”青二十七的脑海里好像裂了一个洞,这样的雨天,这样的死亡,好像在前世就有过,现在只是重新演一遍…… 眼前又是夜的攻势,青二十七不闪不躲,明知躲不过,她还躲什么? “篷!” 是谁?是谁与夜对了一掌? 青二十七来不及看,也来不及想,便晕了过去。 落地之前,好像有人托住了她的身子。 昏昏沉沉之中,青二十七又像是听到了记忆中那女子的歌声,那么好听,宛若仙乐: “独夜无伴守灯下,清风对面吹。 十七八岁未出嫁,看着少年家。 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人子弟。 想要问伊惊歹势,心内弹琵琶……” 她的这一生,似乎一直在原地踏步,每过一段,就会重来一次。 受伤也是,挫败也是,求而不得的情感也是。 楚乐一说,他们那里有个东西叫旋转木马。 木头制成的马,放在一个旋转的大平台上,人们骑在木马上周而复始地旋转,木马永远跑不出既定的圆圈; 骑在不同木马上的两个人,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怎么也触不到、追不上。 多么悲伤的一个玩艺,无知的人们,却热爱着它。 青二十七不愿意醒来。 她想沉溺在睡梦里,因为在梦里就不用再面对离别和死亡。 也许开禧二年的一切才是她的梦,而现在的“梦”里才是真正的青二十七呢? 谁知道? 梦里面很纷乱。 她坐在旋转木马上高兴地大笑,她看见男人女人们穿着短衣短裤,大片的肌肤祼|露着,好不知羞; 她看见自己前面那头木马上坐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妇人,卷发飘飘、身材曼妙…… 旋转木马不停地转怎么都停不下来,青二十七终是烦了,伸出手向那妇人,想要她来陪自己,想要她温柔的怀抱。 可妇人的背影一直在青二十七前面,好像听不见她的呼喊。 青二十七又着急又害怕,忍不住哭了起来。 妇人听见青二十七的哭声,回过头来。 她满脸血污,眼神却很悲伤,她张开口,似乎要说什么,然而没等说出口,就一头栽下木马…… 青二十七大声地叫出声来:“妈妈……” 如果,如果在梦里依然要如此悲伤,那她还是醒来好了。 于是,青二十七醒了过来。 真的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等着她。 有谁人把青二十七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摩挲,好温柔…… 青二十七明明醒了,却又不敢睁眼,她怕这是个美梦,一睁开眼就全部不见。 那个人轻轻地唤她:“二十七,别怕,我在这,十六姐在这……” 青十六姐?青二十七陡然间回了魂。 她紧闭住眼,脑子却转得飞快。 桑维梓又一次救了她?她为什么又要救她?她又要把她送到毕再遇身边么? 毕再遇啊……青二十七难过极了。 然后听见桑维梓说:“二十七,你醒了是不是?你从小便是这般,喜欢装睡。你是不是以为都骗过我了?” 忽然间似乎又回到小时候。 青二十七从小睡眠就不好,她不爱睡觉,觉得睡觉是在浪费时间,多睡一分,活着的时间就会短一些。 可是白天又犯因,练功、学习一直在走神。 所以桑维梓总是三催五催赶青二十七上床,而青二十七呢,常常装睡,听她离开了,再偷偷地爬起来。 看星星、看月亮,看什么都好,只要别让她睡,别让她处于那无法掌控的暗黑。 梦与现实,睡去或醒来,青二十七在这两者间纠缠不休。 十六姐,我从小就怕你,我从不亲近你,我私心中甚至提防你。 不过你知道么,其实不独独是你。 我这么笨,可我又这么敏感,我能很清楚地感知对方对我是否有保留,之后才会考量是否付出。 这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请所有的人原谅我。 桑维梓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摩挲青二十七的发:“看来这次你是真的没醒了…… “二十七,你还记得么,你小时候有次练功,从梅花桩掉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可第二天我要出任务,你怕我走之前还学不会那招,落下功课再赶不上别人,胡乱包扎了一下,又跳上梅花桩。 “二十七,你的硬气,出乎我意料。后来我想,你的意志太过坚强,所以……” 她没有说下去,所以什么?所以…… 也许是因为发了高烧、人很虚弱,青二十七用坚强意志封闭着的内心,竟然被桑维梓那些夸赞打开了一条缝, 她的心变得软软的,竟不由自主地随着桑维梓的话,暗暗地接了下去: 所以,所以我一直在抗拒脑海中那些尘封了许久的记忆。 那些记忆是什么呢?一片混沌。 青二十七的头痛了起来,有一根青筋在脑门跳动。 她想起那首歌,那帝陵的图,还有许多零零散散的异相,甚至,甚至是柳芊芊如叶般飞起的身体,以及,以及现在桑维梓轻轻的摩挲…… 她想起自己臂上的青印,她曾经以为这和她的身世有关,可后来却放弃了这种想法。 虽不知这青印代表什么意义,但定与红叶军无关。 因为红叶军兴起前,她身上这青印就已存在。 当时她的年纪小、身量也小,当她的身体愈长愈大,皮肤上的刺青也会跟着扩散。 现在看起来,它与红叶军诸人所刺的红叶的确形状相似,但刚刚在她细嫩皮肤刺下之时,肯定不是这种形状。 第111章 残酷的温柔 青二十七后来便想通了,她从彭法口中得知红叶军都有这样的印记,也许唯一的作用是让她意识到,她总有一天要找寻自己的来处。 而青二十七当时一心地认为自己臂上青叶必然与红叶军有同,恐怕只是在心情激荡下的某种执念。 ………… 青二十七的思絮不受自己控制地游走,而桑维梓显然并没有停下她的尝试,她还在努力地想从青二十七那里诱出什么: “二十七,有时候看你憋着,小时候也好,长大后也好,总归替你不值。你为什么不能明朗点?你是个小姑娘啊……” “你怨不怨我,对你挺凶,还有点吹毛求疵?二十七,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心里乱……心里乱。一时想对你好,一时又不想对你好。” “或者,你也没有想过,我在你心里,就像你在我心里一样,远比我们承认的要重要?” “二十七,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只有好,只有好……” 印象上,桑维梓从未对青二十七说过这么多温柔的话。 青二十七好像混身浸在温水里,一时忘记了猜忌她,便只觉得舒服,很舒服…… 渐渐地,倦意真的袭来,她在桑维梓的叨叨念中睡去。 睡梦中,好似又再听到那首歌……像催眠曲,又像少女怀春。 ………… 不知道睡了多久,青二十七才又再醒来。 彼时,桑维梓已不在身边。 睁开眼,是一顶茅草搭成的屋顶。 这是什么地方? 青二十七轻轻翻了个身,这才觉得身下睡的是一床稻草,有点硌。 再看看自己身上,是一身粗布的衣衫,很整洁,可除了为任务需要改装,她并不穿这样的衣衫。 正不解间,忽然门咿呀一响,桑维梓走了进来,手上端了一个粗陶碗。 桑维梓竟然荆钗布裙、一幅农妇打扮!一向衣着讲究如她,怎会如此装扮? 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是在逃难么? 青二十七才转起这念头,还不及细想;桑维梓已轻盈地奔了过来:“二十七,你醒了?” 这是在哪?青二十七挣扎地坐起身来,却没有马上问出口,她习惯了与桑维梓相处的这种方式。 桑维梓端碗坐到床沿,舀了一匙清粥,轻轻地吹凉。 桑维梓没有化妆,青二十七瞧见她眼角的细纹,平时都掩饰在精致的妆容之下并不明显,现今看去,才想到她已是年过三十的年纪。 桑维梓猜到青二十七在看什么、想什么:“十六姐老了,芳华不再。若是早遇良人,现在女儿都比你小不了几岁呢。”说着,抬起头微微地笑了。 “十六姐哪里有老!我从前很傻的,竟不知十六姐很美。”青二十七有些急促地想要解释。 桑维梓却摇了摇头:“老就是老,还有什么不能承认?我也曾像你这样青春年少过,你也终有一天要像我这样老去。” 青二十七失语了,乖乖地喝了一口她送到嘴边的粥,火候刚好,很适合病中补虚。 桑维梓叹了口气,又道:“我已经走上不归路,我不愿你重蹈覆辙。” 你骗人……青二十七很想这样说,可是偏偏说不出口。 若非桑维梓送她去毕再遇身边,也许毕再遇永远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战神,她会像所有的人一样,在传说里仰望他。 “对不起……”桑维梓说,眼中微有泪光。 青二十七便又心软了。 这能怪桑维梓么?只能怪命运吧。 于是青二十七说:“十六姐,我不会的。十六姐也会有个好归属。” 桑维梓凄然一笑:“试一试吧。” 青二十七忽然想起柳芊芊死前的最后笑容。 爱上一个不能像你这样付出的男人,实在太过痛苦,太过卑微。 青二十七自认没有这么伟大和无私,所以她得不到是活该。 可是十六姐,你可以的啊。 如此怔怔、两下无言了好久。青二十七终于问道:“十六姐,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这般打扮?” 桑维梓目光闪烁:“我说了,你别吓到。” 嗯?吓到?是严重到什么程度?青二十七眉头微微皱起。 桑维梓笑了笑:“二十七,你和我现在可是官府和武林的双重通缉犯了。” 青二十七没听懂:“通缉犯?” 桑维梓点点头:“嗯。通缉犯。” 青二十七更是糊涂:她不过是个小人物,什么时候轮到她被通缉了?要通缉,难道不是暮成雪先被通缉吗? 不对,难道是好和暮成雪一起被通缉? 暮成雪,她有事么…… 青二十七把疑问挂了满脸,等桑维梓来解释。 可是桑维梓却没有继续这话题:“你先把身子养好,我们再换个地方生活。天下这么大,难道没有我们容身之处?” 换个地方生活?青二十七不明白:“为什么?” 桑维梓迟疑了下说:“暮成雪……近日大内失盗,有人指证她是她所为。” “胡扯,大内宝物再多,又有哪样能入得暮成雪的眼!”青二十七着急了,然话一出口,突地想起肖留白也曾在大内找过东西,难道暮成雪…… 桑维梓仔细看她的神色,试探道:“你是暮成雪的心腹,人们找不到她,自然要从你身上下手。” 青二十七心乱如麻,过了好一阵才想起回答:“十六姐,你是被我连累的么?汗青盟也不要你了?我……夜大人为什么……” 桑维梓:“汗青盟已经和韩府联手。现下局势未明,但是要把解语轩打得再也抬不了头是肯定的。二十七,你不要过于忧心。” 青二十七:“所以汗青盟的围剿不只有针对我?我的同仁们也在受追杀?他们诬陷栽赃暮成雪,是要找个名头、借官府的力量双管齐下?他们非要置暮成雪于死地么……” “别急……我就知道你会急!”桑维梓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青二十七,“暮成雪不是神通广大么?你不是最相信她?” “我……”青二十七语塞,她最相信暮成雪么? 是,她相信暮成雪的能力,相信暮成雪能做到想做的一切事。 但是敌人那样强大,暮成雪现下无有助力,还可能还会担心她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想到这些,青二十七的双唇都在发抖。 桑维梓劝道:“现下,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对她最好的帮助。否则,他们不会通缉你和好好。” 通缉她和好好,并且闹得人尽皆知,就是要扰乱暮成雪的布局吧? 好好是暮成雪多年心腹,可以理解;可是她,他们是不是太高估她在解语轩的地位了? 青二十七没有再说话,桑维梓说得很有道理。 在目下,她必须努力恢复身体,着急于事无补;所以她一口一口地咽下桑维梓递过来的那碗粥。 桑维梓担忧地看着青二十七,青二十七回之一笑。不过几息间,她已经找到了让自己镇定的最大理由。 睡眠也是恢复体力最佳的方式。她吃完粥,重新躺下,强迫自己睡着。 她必须睡着。 这一次,青二十七没有再做梦,直接沉入黑色。 一觉醒来,睁眼已是深夜。 青二十七听见桑维梓在房内另一张床上平稳的呼吸声。 桑维梓睡得正熟,应该也是累了吧? 青二十七暗暗地运气在体内周转了一圈,所幸内力流转还算通畅。 这一场好睡,确实让她恢复得不错。 悄悄起身,走出房间。 青二十七深深地呼吸清冽的空气,微风轻拂,秋意凉爽,舒适得很。 这是一处农家小院,不知离城有多远。 她该向何处去? 想了一想,推门而出,信步在村中走了走。 村落不大,很快地就绕完了一圈。 处暑至,暑气止,就连天上的云彩也变得疏散,月光下麦浪滚滚,已到收获之时。 陆游老爷子有诗云:“四时俱可喜,最好新秋时,柴门傍野水,邻叟闲相期。” 如若依桑维梓之意,在这小村落躲着,定能躲上很长一段时间,过些闲适的村居日子。然而…… 青二十七不放心。 她不能自己躲在这里逍遥。 头脑在秋天的凉意中变得冷静,她得联络上暮成雪。 她与暮成雪分别之时,并未想到此时会分开;找不到自己,暮成雪一定也很急。 入宫盗物,不管是真是假,必然事出有因。 回临安,找解语轩散伙前就安设好的秘密联络点,这是青二十七唯一的选择。 她得摆脱桑维梓,桑维梓必定会阻止她的行动。 开禧二年七月二十日夜里,青二十七悄悄地地回到暂住的小屋。 她没进屋里,而是躲在院中的树上。 她看到桑维梓慌里慌张地出门找自己,又无比黯然地回来, 她看到桑维梓独立在小院门外,张望空处,身影寂寥。 青二十七心有所动。 似乎曾经与什么人这样捉迷藏,她躲在暗处,看她着急地四处寻找、喊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突然跑到她面前,等她笑骂自己小坏蛋、把自己抱在怀中…… 这游戏让她满心高兴,于是一遍一遍地玩,乐此不疲。 如果青二十七那时候意识到,小孩子所热衷的捉迷藏游戏中,其实大人不是找不到你,而是强忍住不耐烦在陪你玩,他们宽容里,又嘲笑你。 可恨孩子们不懂。 如果她那时就明白这些,也许后来的事会有不同。 青二十七在那个小村子落很有耐心地又等了两天,才采取行动。 一则桑维梓定然猜到她迫不及待想进城,她偏偏缓上一缓;二则她的身体状况有反复,又开始发烧——没有足够的体力,什么都做不了。 开禧二年七月二十二日,青二十七在丛林间又躲了一整天。她终是弄明白了自己所处的方位。 桑维梓带着昏迷的她并没有走得太远。 此地离临安城不远,青二十七回城不至于在路上花去太多时间。 她担心的是,如果真如桑维梓所说,她已成通缉犯,入城时会否遇到麻烦。 这一整天她都在努力地养体力,可惜收效甚微。 条件不好,她又心急如焚;愈急就愈是无法安然休息。 然而,她真的等不下去。 开禧二年七月二十三日,青二十七略作改装,手提装满鸡蛋的竹篮,扮作一个进城看望亲戚的农妇。 那位“亲戚”是真实存在的人家,也即是解语轩留下的暗哨。 城门处多了些岗亭和兵士,甚至还有一些江湖人的眼线在城门附近晃悠。 几天前的屠杀事件,令临安城全城笼罩在一股白色恐怖中,人们道路以目,默默进城出城。 青二十七将身体完全放松,坦然走在大路上。 队伍前突然一乱,有个女人被拦了下来,那女子英姿飒爽,显是武林中人,两下里吵闹起来。 青二十七像所有的人一样,先是张了张,立即走自己的路。 在这种时刻,完全不好奇或是太过好奇都是危险的举动。 所幸进城的人多,青二十七混在他们中,学他们的反应,以他们的身躯来掩护自己。 顺利地通过了城门,城墙边上贴了几张通缉令,青二十七顿了一顿,便面无表情地继续走路。 可是她的手,却在袖中握成拳。 她紧紧地握住拳,只有这样,她才能制止住自己的震惊、制止住自己不要发抖。 上面有桑维梓,有好好,有她,却没有暮成雪。 不,不一定是没有暮成雪。 因为本来并排着的几张通缉令,有一张明显已经被人撕去。 这代表了什么?暮成雪已经被抓了?所以案子已销? 青二十七一边走,冷汗涔涔而落。暮成雪……你在哪里? 她汇入人的河流。纵然曾有屠杀、纵然白色笼罩,人们的生活还要继续,还得上街买菜、还得看望亲友…… 她缓缓地走着,放弃了立即去找暗哨的想法。 她要去解语轩。 没有了暮成雪、没有了好好花千叶花千重等等人的解语轩,现在是什么样子? 韩君和会像接收黑皮赌坊那样,面不改色地全盘收下这生意么? 解语轩不只是个酒楼,解语轩并非是很好操盘的生意! 第112章 拆了解语轩! 青二十七一想到韩君和即便得到了解语轩,所得的不外是外壳,其中所包含的暮成雪的人脉系统、消息系统还在暗地里收着,便觉得解语轩虽然坏了事,却还不是坏到底。 只要,只要暮成雪还在。 暮成雪,你不会有事。 她在心中一百遍一千遍地叫自己放心,却禁不住心虚。 转过路口,就是解语轩。 青二十七想起上次久归初回,亦是这样,愈近愈怕;低着头便撞了进去,还是花千叶喊住了她。 而今却物是人非。 不,人非,物亦非。 看到眼前的一切,青二十七浑身一颤,手中的竹篮直直掉到地上,“啪”地一声,篮中的鸡蛋全散了,破了一地,白的黄的,好恶心。 青二十七蹲下身,胃里翻江倒海,秽物一口一口地涌出来。 她自己都不明白,明明没有吃很多,怎么会吐得出这么多东西。 耳中似乎还响着解语轩里的幽幽丝竹、吴侬软音,解语轩是个回字型廊房,四体通透,白纱垂帐;中有画舫,雕栏画壁,美丽的女子在那里轻歌曼舞…… 她们曾主办了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和武林大会;她们曾商议、争论《新闻》的选题和走向…… 雕栏玉砌已不在,朱颜可曾改? 青二十七记忆中的解语轩不见了。 这座倾注了暮成雪无数心血、留下青二十七无数美好回忆的酒楼,它从里到外、楼阁船舫全部倒塌,只剩一些烧黑的断梁残柱尚可依稀辨认原来格局。 四周散落着成堆的烧焦木条,风一吹,灰烬扬起,犹有黑烟。 解语轩……消失了……以青二十七想不到的惨烈方式。 青二十七一直吐到苦胆都快要吐出来。 路人见她吐得可怜,将她扶到街边的小铺里,递上一杯温水。 青二十七脑中全乱,如行尸走肉一般听之任之。 过了许久,青二十七方回了点神,他们的话像从很远处传来,似乎是在问自己是不是怀孕害喜之类的。 她木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想,我不能乱,我不能乱,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勉强运气平复自己,刚吐过的酸腐气味却如影随形。 青二十七强压下几乎不能控制的恶心,问道:“我……我是来寻亲的。我家小妹说在临安最大的酒肆解语轩做工……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小妹……”忍不住眼泪涌出。 “大嫂你别担心啊。这解语轩出事前几天就已经把员工都遣散了。你小妹一定没事。”小铺里的人低声地说。 青二十七嘶声道:“可……好端端的,为什么散了?还遭了灾?” 小铺里的人张望了两下,用更低的声音惶恐答道:“哪是灾?是祸!” 事情发生在开禧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凌晨。 秋天本就天干物燥,到了晚间,更是无端地生起一阵风来。 突然间解语轩里突现火光,同时有烟雾冒出。 沉睡的人们开始时毫无所感,直至火势渐起,先是噼里啪啦的木头爆裂声,后来二层楼阁开始摇晃,摧枯拉朽地整片整片坍塌,发出了巨大声响,四下里方才惊觉。 此时来救,哪里来得及? 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解语轩成了目今这样子。 青二十七咬牙问道:“你刚说是人祸?何以见得?” 小铺里的人忙连连摆手:“唉!我可没胡说,听见看见的人可不少!” 熊熊火光点燃了半个夜空,不少人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女人在火光里突然出现。 那女人一定一直在那里,因为她在火焰烧到自己身上时,发出纵天狂笑——若非如此,人们还未必能发现她。 “我与解语轩对街开店这么久,我怎么会不认得暮成雪的声音?”小铺里的人连声叹息。 他的声音不大,可在青二十七耳中,比旷野听雷还要震动。 暮成雪!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回来一天!那还赶得上见你,见你最后一面…… 连病了好几天,青二十七的身体变得很虚弱,兼之狠狠地吐了一场,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然而,也许是物极必反,在强烈的心理震动之后,神经反而渐渐清晰。 脑海中有个声音大声地叫醒她:暮成雪不是这种人! 她坚韧不拔,她深谋远虑。 坚韧不拔,故不可能因挫折而轻易自取灭亡;深谋远虑,这局面有一大半是她自己推动,她更不可能还未达成目的,便一死了之。 犹记谣谚案方起,解语轩与韩府裂缝乍现,去品松山庄前,暮成雪对她说:“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那时候,暮成雪已经预见到此后会有一段很难过的时日。 她回来了,所以暮成雪必不放弃。 有了这样的前提,昨夜的那把火、那个人就很值得商榷。 有两种可能:一个真的是暮成雪自己一把火烧了解语轩,我的东西,绝不让他人糟蹋利用——这正是她的行事风格。 与此同时,借火遁走,销了通缉,暂时隐身江湖。 另外一个可能,是解语轩的敌对方故意所为。 烧解语轩、造成暮成雪已死假相,动摇解语轩余党的意志。 想必他们知道,解语轩的实力大部分被暗地里保存下来了。 这一招打草惊蛇,正是想让这些暗地里的人慌张。 扮做寻亲农妇的青二十七,光凭旁人的述说,无法判断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但是分析过后的选项摆在眼前,却让她如梦惊醒、冷汗直冒。 她又莽撞了。 解语轩附近,必有敌人在侧。她大摇大摆地来了、还吐了,好像唯恐别人不注意到自己。 她真是白痴! 此事了后,青二十七才庆幸这天自己没有直接去找解语轩的暗哨,否则他们就会被连锅端掉。 是的,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始终有些目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开禧二年七月二十三日,青二十七向铺主道谢,提出借用一下内室稍作清理。 铺主不疑有他地答应了。正好他家女儿要出门购物,青二十七忙叫住:“姑娘,能不能先帮帮我……借我一身衣衫?” 那家女儿迟疑了一下,看到青二十七确实狼狈得很,一边还颤颤地从怀中抓出几块碎银来,连忙拦住说:“大嫂,你别客气,我这有衣服,我帮你!” 铺主也道:“大嫂,若我女儿出门遇到不方便的地方,也希望有人能帮到她,你说是吧?小美,你带大嫂进去换件衣衫吧。” 他们这样热心,青二十七惭愧得很。 因为她多出一事,自然是为了金蝉脱壳。 半刻钟后,青二十七化身“小美”出了门。 小美常在这条街走动,与青二十七身量又差不多,扮作她对青二十七来说是轻车熟路。 在点倒小美前,青二十七说了声抱歉。 是真的抱歉,她不能预计自己借他们脱身,会不会有人来找麻烦。 但是与暮成雪相比,与青二十七自己相比,她与他们交情不深,利用一下是很自然的想法。 如果是对她都很重要的人并排在一起要她选择,她又该如何选择? 忽然间冒出的念头令青二十七不寒而栗,她只能向上天祝祷,不要有这一天出现。 现下想想很可笑。 她不正是因为心底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才先怕着么? 出门后,青二十七径直前往闹市区,人愈多、便愈容易甩掉钉子,这是基本常识。 只改一次装,她怕不能甩脱暗底里的那些钉子,为防万一,她进出了几次屋子,换了几次装。 最终前往解语轩暗哨之前,青二十七成了位柱着拐杖、时不时咳嗽两声的老婆婆。 临安屠士案前,她与暮成雪商量过此后的去处。 暮成雪要她去川中:“你也该去和你家陆听寒培养一下感情了……” 满是戏谑的笑,可青二十七很明白暮成雪的目的是让自己远离风暴中央,于是不悦地道:“别老扯他了。有意思么?” “有意思。很有意思啊。”暮成雪抿了一口香茶,却收了笑容,“小青……这是实话。你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处一阵,才会知道合适不合适,以免彼此两误。” 青二十七一呆:暮成雪……只有你敢在我面前一针见血,点破我一意模糊的心事。 她心下感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冷不妨暮成雪丢了颗龙眼过来,青二十七慌里慌张接住,却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暮成雪问:“小青,你笑什么?” 青二十七说:“想到楚乐一说他们那有句俗语,说‘拣呀拣,拣着一个卖龙眼’。” 楚乐一说的是个民间故事,传说有个女子自恃貌美有才,挑三拣四,怎么也找不到中意的人;直到华年已过,倒和一个卖龙眼的看对了眼。 从前是非王孙贵族不嫁的,这时却不管不顾了,成就了一番好姻缘。 后人便用“拣呀拣,拣着一个卖龙眼”这俗语来告诫年轻人择偶时不要太挑剔。 暮成雪嘻嘻地笑了:“不是说了么,你莫担心,就算你成了老姑娘,还有我这卖龙眼的呢。” 青二十七倒不这么想:“无所谓了。如若不能遇见对的那个人,等再久又有何不可?卖龙眼的又如何?看不对眼,真是王孙贵族,人也不稀罕。” “小青,怎么就你和别人想得不一样呢?真是个花痴!”暮成雪笑骂道,“我让你去川中,可不是让你只想着情情爱爱,有正事儿要你做。” 青二十七忙也正襟危坐起来,明知故问:“你说吧,什么事?” 暮成雪涂着红蔻丹的指甲在碧色的茶碗相衬下特别耀眼:“吴曦的事。” 青二十七:“你想我怎么做?” 暮成雪:“你觉得我想你怎么做?” 青二十七:“诱他反,又不让他反。” 暮成雪望向青二十七,浅浅地笑:“很难的哦。” 青二十七点头:“我知道。” 可暮成雪又把目光转向窗外青天:“最难是,陆听寒。” 与青二十七和暮成雪不同,陆听寒是彻头彻尾的大宋人,也是彻头彻尾的辛派。 虽说辛弃疾之逝让他意志消沉,回归故土,但不代表着陆听寒对宋金之战此后再无挂于心。 他之去往川中,也有监视吴曦之心——他知道暮成雪的“预言”,却不知暮成雪的野心。 青二十七如果真促成吴曦造反,就是触动陆听寒的底线。 可是吴曦不反,或说吴曦反的消息传不回临安,那么暮成雪的计划就先失败了三成。 青二十七叹了口气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定,根本用不着我去操心。” 暮成雪:“但愿……你一向运气不坏。” 青二十七:“虽不坏,也好不到哪去——你呢?你怎么办?你要去哪?” 暮成雪高深莫测地一笑:“我?临安岂能没有我暮成雪坐阵?我还得等着,等着楚乐一挖地三尺找到废人谷。 “或者他找不到也不要紧,我要看看,白飞石怎么慢慢地玩死汗青盟。哼哼,敢整老娘,老娘迟早变本加利把他整回来!” 其时,意外还未发生。 也许青二十七应该立即离开临安,依事先的约定前往川中。 可是她不放心,她非得要确定暮成雪是安全的。 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是真的。 开禧二年七月二十三日,青二十七的拐杖在地板“笃笃”有声,再转过两个路口,就能找到解语轩暗哨。 她心中急,行动却急不得,她不由得后悔,为什么最后装的是个老婆婆! “哎呀!”迎面撞过来一个少年家,青二十七以蹒跚之态、闪之不及,身形晃了一晃,几乎就要一屁股坐下地。 那少年却眼疾手快地把她扶了起来:“啊呀,阿婆,有没受伤?”不容分说,几乎是架着青二十七便走。 青二十七一愣,惊诧无比:“你?!” 虽然对方也做足了伪装,但是青二十七立即就认出来,眼前这个少年家,是桑维梓。 她换了这么多次装,桑维梓竟然还能一拿一个准! 因为她之所知全是桑维梓教的吗? 青二十七觉得无比挫败。 第113章 局中局 青二十七再觉得挫败也毫无意义,现在她能做的就是顺从桑维梓,桑维梓让做什么她做什么。 用脚趾都能想到,附近必有她一时未能察觉的眼线。 于是她依然一边笃笃地拐杖点地,一边骂骂咧咧地道:“少年人!走路不看路,我这把老腰骨,岂能经得起你这一撞?你爹娘怎么教你的?” 桑维梓很配合地回答说:“阿婆对不住了,我这不是要带你去城东最有名的跌打师傅李药师那儿么?” 她扶住青二十七手肘,带得青二十七往边上一看: 有个挑柴壮汉正在左侧,青二十七与桑维梓在此争执,他却如聋人一般不闻不问; 右前方又有马车,竹帘放下,隐约有人从中往外看; 左前酒楼二楼的公子哥,忙忙避开了青二十七看向他的目光,但是身子却保持了前侧的姿势…… 这些人,无一不是在青二十七走进这条街时,亦“恰好”路过、“恰好”在此;这时候,有意无意地向她们包围过来。 桑维梓扶住青二十七,慢慢走向一个缺口,一步、两步、三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青二十七与她如心有灵犀,同时发足,施展轻功跃上屋顶。 她们一动,盯梢之人皆亦动了。 身影仆仆,身后不知几许人从不同方位追来,没意料到她们突然行动,到底慢了一步。 青二十七不由自主地被桑维梓拉着一直走一直走。 桑维梓的手很柔弱,桑维梓明显是顾及到她的身体,才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桑维梓不时地回过头来观察她的情况…… 其时已至傍晚,夕阳把天边染得一片金黄,尚还刺眼的阳光照得青二十七睁不开眼,只得低头盯住脚下青瓦飞快地退后。 渐渐地,那青瓦亦变虚了,变成了青砖,砖上点点血迹。 恍惚间,又有了似曾经历的感觉,青二十七抬头看在走在她前面的桑维梓,生怕是她受了伤。 因为扮的是年轻士子,桑维梓的头发全束在头顶,许是跑得急了,倒有大半的发零散落下,垂在脑后,似及马尾,一甩一甩很是英气。 青二十七喃喃地道:“妈妈……” 前方的人身子一顿,停了下来。 背光而立的她脸黑乎乎的,她的声音很温柔:“小糖。” 青二十七一下反应过来,这是开禧二年七月二十三日,她面前的是桑维梓。 可桑维梓为什么叫她“小糖”? 不,桑维梓是叫她“小唐”。 桑维梓对青八说过,“青二十七”已经是唐青衣,她们应该叫青二十七“唐堂主”,或是“小唐”。 可是青二十七没法彻底说服自己,她蒙蒙地想着:疯了的青八姐现在怎么了?消失的暮成雪怎么了?她青二十七到底是怎么了? 桑维梓拉住她跃下屋顶,她眼一花,不能适应陡然的一暗,但是马上,看见了随即而至的七把剑。 “三垣四象?看来我们的面子很大呢。”桑维梓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娇媚,她从容站立,把青二十七藏到身后。 人们把天空中无数的星星分为七片,是为“三垣”和“四象”, “三垣”在内,即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四象”在外,即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 而青二十七和桑维梓面前的这“三垣四象”,则是大内七大剑手。 听说是他们,青二十七吃了一惊:暮成雪真的惹上了宫中人物?! 同时她也明白了桑维梓跃下屋顶的用心。 “三垣四象”是七把剑,也是一个阵。 七把剑,每把都是好剑;七剑合一,力量远超七倍。 又是死巷,青二十七与桑维梓背靠一处大庄园的外墙,在这么点空间里,七剑无法合一,而她们的兵器却刚好施展得开。 此刻这七剑都站在屋顶居高临下,七把明晃晃的宝剑悬在头顶,七个看不清真容的人如铁塔般站立。 他们真的像是天空里的星星,需要青二十七去仰视。 桑维梓缓缓从怀中取出她的武器。 青二十七的功夫是她教的,她的武器自然与青二十七相似。 那是一条流星链,长约四尺,两头飞镖,刚柔并济。 青二十七亦一甩软红十丈,长鞭击地,“啪”地一声巨响,红色金钢石在昏暗的暮色下划出诡异的光。 “咱俩几乎没有一齐打过架吧?不过今天还是不用你动手,看十六姐的。”桑维梓盈盈地笑,轻轻把镖头往前掷去,动作看似轻描淡写,链之所过却咻咻有声。 蓝幽幽的光直指冲在最前的南朱雀与北玄武。 他们先是分开,不退反前,双剑包抄,轻挑链身;哪知还未触及链身,这链突然又颤抖地收了回来,这两剑便落到空处。 原来桑维梓这一出手,只是调戏他们一下罢了。 这调戏太过明目张胆,西白虎闷哼一声,与东苍龙对望一眼,跃下地来,双剑一并,这是第二轮攻势。 桑维梓更不打话,忽然双手互绞,以手为轴,竟是将流星链舞了起来。 飕飕风响,流星链转眼间已被她搅成一张银幕,像一块银光闪闪的大号盾牌,挡在身前。 四象见这巨盾密不透风、无隙可乘,倒也不着急,各各持剑、以阵形站好,竟是好整以暇,知道等桑维梓如此作为十分耗力,显然要等她力尽再战。 青二十七骂了声:“不要脸。”手提软红十丈蠢蠢欲动。 然不等青二十七出招,桑维梓突然放脱开手,那流星链舞成的银色巨盾顿时向“三垣”和“四象”飞了过去, 去势凶猛,更可怕是这巨盾的边缘是尖锐镖头,一旦被挂到,只怕立时连身带剑立刻被绞成两段! 七剑只能暂退。 他们一退,便听得“隆隆”一响,有一堵墙突然塌了,尘土飞扬中,适才还贴墙而立的两个人不见了影子。 桑维梓竟然流星链也不要了,和身往后一撞,将墙撞出一个大洞,一手拉住青二十七,往洞里钻了进去。 身周又是奇异花香,又是精致回廊,这是哪里的富贵人家? 青二十七正疑惑,头脑间却愈来愈是不清楚,不觉停住脚步。 桑维梓发现青二十七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头痛……”青二十七说,她想她这是在哪?这个院子很别扭。 她一时说不出为什么别扭,一边又觉得它有点熟悉;而说是熟悉,可,为什么又陌生? 青二十七摇了摇头,很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很想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可是渐渐地四肢和头脑都不听使唤。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欢迎回到……” 回到哪里?那分明是夜的声音? 是夜?她回到汗青盟了么? ………… 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瞬间,青二十七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今夕何夕?她想起几个月前的临安,她遇见夜,她被关在柴火屋里——好似昨日重现。 实际上,青二十七的确不知道自己醒来的这天是哪一日,天气如何。 只是她再一次晕过去的日子是开禧二年七月二十三日,那天天气很好。 于是她便默认,自己不过睡了一觉,而外面的天气也还和昨天一样晴朗。 终于,她睁开了眼,昏昏暗暗的一点点光让她看见自己正躺在青砖地上。 青二十七抬起头,她发现不只是地板,墙也是青砖砌成的。 空荡荡的青砖房,什么都没有。 墙很高,只有一面墙上有一道铁门,铁门与墙齐高,看去像是墙裂开一条缝后用铁片补上了。 铁门的最上方有个尺许宽、用铁杆焊死的的窗,外面的灯光从这唯一的窗透进来。 若非如此,她就如深入地底,伸手不见五指,哪能看见自己所受的环境? 这是哪里? 青二十七挣扎地爬起来,浑身软绵绵地,一点力气也没有。喘了喘气,静听外面的声响,竟是毫无人声。 她有些害怕,试着喊了声:“有人么?” 四壁空空,唯有她自己的声音撞到墙上,又回弹到耳中。 她又喊了一声:“十六姐!桑维梓!” 她只盼桑维梓像往常一样,在她每一次遭遇急难时那样冒出来。 可回答她的,却依然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青二十七小停了一会,积蓄力量走到门边,拍了拍铁门,叫道:“有人么?” 铁门哐哐地响,没有人回应。 青二十七又试着跃高,想从那铁窗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形,可才一运起气,丹田处便一阵剧痛,竟是半分内力都使不出来。 她又惊又怕,不知自己是落到了什么人手中,使劲地一边拍打铁门,一边更大声地喊道: “有人么?回答我!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关我在这里?你是夜大人么?你是韩君和么?这是天牢么?我知道你们在那!快回答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铁门哐哐,还是没有任何人回她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 青二十七忽然想到绍兴府帝陵深处的脚步声,难道她就如朱漆脸一般,被封在了地底迷宫、永不见天日? 她是要死在这里了么?她会不会也怨魂不散,永远在这里游荡? 刹那间,全身寒毛竖起。 她不要死,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青二十七一急之下,再也难于保持一向的自持,终是忍不住呜呜地哭出来:“放我出去……我不要死……” 她哭了一阵,只觉疲惫不堪,竟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似乎哪里传来哐哐的响声。 青二十七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侧耳倾听,发现那哐哐的声音竟是从铁门下半部分传出来的! 青二十七顿时冷汗迸出,她满脑子都是帝陵深处的朱漆脸,她想这世上难道有鬼不成?! 她害怕极了,不由往后挪了半丈,死死盯住铁门。 青砖牢房里突然稍微亮了一亮。 原来那铁门贴地的地方还开了个小孔洞,从外面锁上了,这时候有人打开了锁、嘎嘎地不知在外头摆弄什么。 青二十七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怕妖魔鬼怪破门而入,一口吃了自己。 “啪!……嘶……”一碗浇了菜和几勺肉汁的米饭从那孔洞里递了进来,一只瘦小的手把它往里推了推,然后是一碗汤水。 这是……在给她送吃的? 青二十七一时糊涂了。 直到那孔洞被人“哐”地一声关上,她才突然惊觉,扑上去大喊:“你别走……这是哪里?你……快放我出去!” 在铁门“哐哐”的响声中,哪里有半个人给她回应?只有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 青二十七叫得声嘶力竭,不免又痛哭起来,但觉自己这是把许多年来忍住没哭的眼泪都一次性哭完了。 哭到最后,连眼泪都快没了,衣衫被她涕泪交加弄得脏不兮兮。 然后她就累了。 然后她的肚子突然咕地一声响。 青二十七这才想起来,自己不知道有多久没吃东西了;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把苦胆都要吐光后,也就只喝过几口水而已。 她不要死,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青二十七颤颤地端起饭碗,手抖得厉害。 饭菜虽冷,可终究是提醒了她:她还是个人、她得吃饭! 她拿起汤碗中的匙舀了口饭塞进嘴里,感受饭粒与菜叶带来的满足感,却因为太急而噎住了,忙又端起汤碗喝口汤,这才缓了过来。 吃了几口,忽又想起,他们不会给她在饭菜下毒吧?或是……这是断头餐? 青二十七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抖到手中的碗掉到地上,汤汁饭菜撒了一地。 她不要死,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庆幸的是,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并未发现身体出现什么异常。 她想,他们既然关住了自己,想必并非立即要她的命;否则她早就没命了,又何需在饭菜中下毒? 想通此节,反倒有些可惜被自己打翻的那些饭菜了。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铁门外又响起脚步声。 青二十七心里一喜,扑到那洞孔处向外张望。 第114章 女人和小孩 青湛湛的青砖牢房,只有铁门上的一个小方洞通向外界。 青二十七耐心地等待门外的人。 果然,那人又打开了锁,洞孔一亮,青二十七还未及看那是什么人,那人推了一样东西进来。倒把青二十七臊的:竟是一个溺器。 然后他敲了敲铁门,说道:“把上次给你的递出来。”听声音,是个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 青二十七听到他说话,再是高兴不过:“小哥儿,谢谢你。请问这是哪?” 少年却很不耐烦地又敲敲铁门:“快点。不然没下顿。” 青二十七乖乖地把旧的饭碗汤碗递出去给他,他又递了新的进来。 青二十七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先是好声好语、后来是哀求,最后张口大骂——可不论青二十七怎么逗那少年,那少年都再不说话了,将饭菜一递,洞门一锁。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青二十七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污言秽语都骂了一遍,回应她的,依然是只有她自己。 很久以后,青二十七觉得内急。可是蹲在溺器上试了又试,却怎么也排不出来。 明明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却好像被无数人盯着看一样,一张脸涨得发热,索性和衣而睡。可是又哪里睡得着? 起来躺下、起来躺下地反复多次,她方才排了一点点出来。 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人如此折磨她?青二十七想不透。 她抚摸牢房的砖墙,似曾相识的感觉挥之不去。 可怎么会只有她一人?这世上真的只剩她一人了么? 她不要死,她不想死,她不能死!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可是牢中岁月如此漫长,青二十七变得越来越神经质。 每隔一段时间,那少年就会送一次食,同时收走上次送来的器皿。 不过他再也没有和青二十七说过一句话,任她自言自语地和他唠叨。 青二十七快疯了。 她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甚至不知道当下是白天还是黑夜。 她只能靠那少年的送饭来算时间,假设一天三餐,那么三次就是一天。每一“天”,她就把衣服撕下来一个细条。 青二十七对自己说,结绳记事,不外如是。 没有人和她说话,她就和自己说话。 她记得陆听寒给自己的信里所抄录的那些诗词,她一遍一遍地记诵。 除了辛词,也有许多是陆老爷子的诗。 “闭门万事不相关,饱受人间一味闲。琴荐涧生识雨至,衣篝香冷叹春残。早曾寄傲风烟表,晚尚钟情水石间。小市酒旗能唤客,试寻邻曲共开颜。” 最喜欢还是陆听寒写给自己的第一封信里的那首: “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陆听寒给她的青竹碧玉簪青二十七还留在身边,她不停地摩挲着,想像那是他的温柔的笑,是他的体温。 陆听寒,你离我是远还是近的?你为什么不留在我身边?你真笨! 有时候青二十七也想到毕再遇,想到暮成雪,想到楚乐一,想到桑维梓。想到那些对她来说很重要,让她又喜又悲又怕又担心的人们。 然而,渐渐地,所有的想法都不见了。 每天除了盼着那送饭的少年来,青二十七想到的反而是那些小时候已经几乎被她完全忘掉的往事。 她和柳芊芊一起练功打闹,她一脸崇拜地听桑维梓讲故事…… 有人说,记忆一直都在你的脑海里,你会一时忘记,但它们并未丢失;它们好好地放在脑海自动生成的抽屉里,等你在某天重新翻起。 还有人说,当你快死的时候,就会记起这些你以为早就不见了的记忆。那久尘封的、久远的记忆出现得越多越快,就说明你在越来越靠近死亡。 有一次,青二十七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桑维梓的情形。 稻草搭成的茅屋,很像前几日她与桑维梓同住的地方,她似乎被一对老夫妻养着,然后桑维梓像个仙女一样出现,把她带离了那里。 青二十七再也没有回到那里过,她甚至不知道那是哪里,更不会知道那对老夫妻是什么人。 再之前呢? 青二十七躺在冰冷冷的青砖地上,冷汗直冒。 五岁,年纪太小,所以不记得,这是很正常的事吧? 头很痛,每次触及至此,头就痛得厉害。 她想起那些久远的事,是因为快死了么? 铁门哐哐地响动,那少年来了? 青二十七挣扎地爬起来,却又一头栽了下去。 明明听到有人打开了铁门,可她竟陷在可怕的梦魇中醒不过来。 她醒不过来。只觉得有人把自己的身子拖着走。 所以,她是死了么?青二十七这么想着,再次失去了意识。 ………… 亮。 这是青二十七醒来后的第一个反应。 很亮。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 然后她才觉得手腕痛。 原来有人把她双手缚住,吊了起来。她的手腕被自己的体重所坠,绳子勒得生疼。 未尝睁眼,听见那急切的、带着哭腔的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小糖,小糖你怎么样?你们不要脸!有什么手段冲我来好了,欺负一个小女孩,算什么本事?” 男人的声音说:“你知道我们要什么。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什么程度?” “唰!”身上火辣辣地疼,有人抽了青二十七一鞭子。青二十七不能睁眼,咧了咧嘴。 只听那女人呜呜地哭了出来:“小糖……” 青二十七皱皱眉,她想,这声音为什么这么好听?你再叫叫我呀。 又是火辣辣的一鞭子,又是那女人的哭声。 然后那女人扑过来抱住青二十七。 在她温暖的怀抱里,青二十七身上竟也不觉得疼了,只想她这样抱着自己,抚摸自己。 可她为什么要哭?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青二十七没来由得地心酸,轻轻地道:“妈妈……你别哭……我听话,我很听话。你说的我都记得……” 那女人温柔地道:“小糖最乖了。告诉妈妈,你今年几岁了?” “三……不对不对,我今年四岁了!”青二十七明明睁不开眼,却好像看到了很美的景像。 有长长的卷发的女子拉住她的手,她们走在一个有奇怪装置的地方。 她们坐在一个很大的杯子里,那个杯子会自动转啊转。她们在大大的杯子里放声欢笑。 这时候青二十七看到远处有个很大的轮子,轮子上都是灯,闪闪烁的灯,好漂亮。 那女人告诉青二十七那叫摩天轮。 她说我们去坐摩天轮好不好?青二十七说好啊好啊。 走近了才知道,摩天轮的边缘是一个一个像吊篮一样的小房间,她们坐进去,她们跟着摩天轮一点点升高,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女人说小糖小糖你看到了么,那幢高楼里就是我们的家。 可是摩天轮突然停住了,青二十七和那女人被困在最高的地方。青二十七不住地哭,那女人说不要紧,我们再等等,会有人来救我们。 青二十七的耳边充斥着女人和小孩的声音: “小糖很乖哦。你还记得妈妈和你说过什么话么?” “活……活着……别死……” “还有呢?你是不是在骗妈妈,你根本就不记得……” “我记得啊我记得啊,我记得的……妈妈说,那张图一定要记得……” “好啊,小坏蛋,你就会骗人。我才不信呢!” “真的!谁说我骗你!我最会画图了啊……” 青二十七的脑海里像生出一枝笔,在虚空中提笔。 可那虚无的笔,为什么这么重? 原点……不对……这个地方不对,这个时间不对! “轰!”脑子里像炸开了什么,痛得好像快要裂开,青二十七突然间清醒过来:这是大宋开禧二年。 她睁开眼,触目依然是关她的青砖牢房。 那么,适才的一切,全是幻觉么? 青二十七趴在地上,身体火辣辣地疼。 她拉开衣袖,伤痕赫然在目。 那么,适才的一切,都是真的了? 青二十七昏昏沉沉的,只觉得冷得不行,她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禁不住牙关格格地响。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可是她怎么办好? 随即,青二十七陷入了另一个梦境。 她梦见那个女人,梦见那个女人抱住她,唱歌给她听,她唱的正是: “独夜无伴守灯下,清风对面吹。 十七八岁未出嫁,看着少年家。 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人子弟。 想要问伊惊歹势,心内弹琵琶……” ………… 原来那个曲调是你教给我的么?可是你的脸为什么我都看不见?你为什么一脸是血?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是有人撞门的声音!。 那女人抱起小小的青二十七,和另外一个女人一起从后门便跑。 她们跑啊跑啊,不知道跑了多远,另外那个女人突然把她们往边上一推,让她们藏在一堆垃圾里。 然后有人追来了。 另外那女人的身子飞了起来,像一片叶子飞在半空…… 她们躲着没出去。 抱着青二十七的女人捂住了青二十七的嘴,一滴一滴的眼泪掉在青二十七头发中……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青二十七从梦魇中惊醒,是那送饭的少年。 少年急切地打着铁门,他问:“喂,你没死吧?”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关心。 青二十七心中一暖,她想回应那少年却发不出声,她想要爬过去,却挪不动分毫。 少年叹了一口气,说:“你若是没力气,敲一敲地,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青二十七轻轻地扣了扣地板,让他放心。 少年不再说话,脚步声渐渐地去了。 似梦非梦。 青二十七忍不住微微地笑。不知被谁驱使一般,嘶哑地唤了一声:“小哥哥……” 小哥哥?小哥哥?! 她蓦地想起了什么,却又不敢置信。 她趴在地上,继续地养气力,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才醒,又吃了那少年送来的饭菜,总算缓了过来。 青二十七重新审视这空荡荡的青砖牢房,往其中一处敲了敲,又往另一处敲了敲——如此试了一试,终是发现了声音特别之处。 “空空……”这代表了墙后中空,有一个洞。 这洞,也许通向外界? 青二十七的心呯呯直跳,她用指甲去抠砖缝。 果然,那砖与砖咬合并不紧密,且是用面粉糊住的,她一抠,那面粉就飒飒地往下掉。 很快地,青二十七便挖了一块砖下来,看见后面那幽幽的洞。 一阵风从那里吹过来,这说明这洞穴不管通向何处,但一定是通往外界的。 青二十七冷笑起来。 她又俯下身,去找贴近地面的某处墙缝。果然,有一处缝隙很大。 她用青竹簪往缝隙中一挑,挑出一卷纸来。 不必把纸展开,她也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篇文字一幅图。 图自然是如何从这洞穴逃离牢房的路线图。 而那文字,记载着曾经也在这个牢房住过的人的经历:他在这里住过七年之久。并以七年之力,悄悄地挖了这个洞穴。 如果青二十七没记错的话,此人是个侏儒,所以挖的洞口并不大,仅能容他自己通过。 他说除他以外,大概无人能逃离此地了。 他在自赏自伤之余留下此文,就是想让后人知晓,他的凭空消失,并非灵异事件。 若是运气到了、又有足够的毅力和智慧,也可以和命运一较长短。 青二十七背靠在墙上,眼泪早已流干,可此刻,两行泪却在虚幻中流了下来:这是一场大梦么,她的开禧二年? 可为什么,她现在想起来的一切,才更像一个梦? 梦。一个梦。 因为唯有梦,才会如此虚幻,才会如此,细节清晰,而主干模糊。唯有梦,才会如此跳跃、没有逻辑,串不成完整。 第115章 回到开禧二年 青二十七想要从那个痛苦的梦境中醒来,她想要回到开禧二年。 于是她大声地喊了起来:“我知道你们在这!我都想起来了!你们若还想知道我所想起来的一切,就快点放我出去!” 有人说,要让一个失忆的人记起从前的事,最快捷有效的办法就是让他重来一次。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是因为头部被撞伤导致的失忆,那么要想让他恢复记忆就要让他的头部再一次撞伤; 倘若一个人是因为情感上受了很大的刺激,导致自己主观意识上的选择失忆,那么就应该再让他受一次刺激,强迫他恢复记忆。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们的确选对了办法。 青二十七一直以为柳芊芊对夜说的那句“我为你做的这最后一件事……希望你满意……”是指她心甘情愿死在他手里。 而今想来,那不过是个重播键,一键按下,往事重演。 青二十七不过是与夜过了几招,怎就会病弱至此?因为桑维梓给她喝的粥里,放了一种药。 不致命,却令她高烧不退,病势缠绵。 人体虚弱之时,意志亦变得薄弱。 自长大之后,青二十七从未像那几日这般依恋桑维梓,依恋久违的、早逝的亲情。 这柔软的刀,生生地切开了她的心防。 桑维梓为什么能一下子就找到青二十七?因为她在青二十七身上放了特殊的香料。 如丝如缕,仿佛无味,可她辨别得出。 但是,如果桑维梓是想从青二十七身上找出暮成雪的下落来,又为什么不等青二十七找到那暗哨再行出手,而是一下就把她架走? 这矛盾的作为,是因为桑维梓的内心也在挣扎么?虽想全了这个局,却又怕青二十七永远恨她。 可难道她这样做青二十七就不恨她了吗?! 青二十七所渴望的一切所珍惜的一切,都被她踏于足下! 开禧二年八月初五,青二十七对着空荡荡的青砖牢房喊叫。 这一次,除了青二十七自己外,真的有人回应了她。 “欢迎回到玄历三千五百二十年。”夜的声音响起。青砖房的屋顶拉开了一个口子,刺眼的天光从那里照进来,他的声音就从那里传进来。 原来这砖房是建在地底。 青二十七用手挡了挡光,好一会儿才适应。 是了,原本这牢房就是在地底的,上面就是桑维梓带青二十七闯入的庄园。 这园子,青二十七觉得熟悉又陌生,有种说不出来的怪,那是因为,这建筑和宋国的其他建筑乍看上去无甚差别,但却有一些细节是这个时代不会有的。 但是夜说的,是什么意思? 青二十七一时间并没听懂。可她很清楚,若在此时露怯,就无法脱身,于是她冷笑道: “我偏偏要留在开禧二年。快放我出去,否则,你什么都不会知道。你该知道,在我小的时候尚能受尽折磨一句不说,何况是在这无牵无挂之时?” 夜道:“你误会了。我们的目的一致。你当时虽然小,可你母亲一定和你说过我们的理想。” 妈妈……青二十七又一次觉得头痛欲裂,她咬了咬牙,依然强笑道:“到了现下,你认为我还能相信你么?夜大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喝道:“桑维梓,你在边上,对不对?出来!” 桑维梓迟疑地道:“二十七……” “你难道不是一早就知道我的名字其实是小糖么?”青二十七呵呵地笑起来,“你收留我到汗青盟,难道不是就为了今天么?” “不是……”桑维梓的声音带着点哭腔,“你相信我……” 猫哭耗子。青二十七想,我再也不相信你。 可是她最终只是喘了口气,说道:“实话告诉你们,其实我还有一些关节没有想透。” 夜柔声说:“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 原来他也可以如此温柔如此蛊惑人心,而青二十七觉得恶心得要命: “可是对不起,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想,你也别想再逼我去回想——你应该知道,用过的方法再用第二次是无效的。就算你能造出这样一个大庄子来假装周公馆,可是你造不出的东西,太多。” 夜沉默。 “桑维梓……你养着我,却没有把真相告诉他,对不对?你在等什么?这次为何又等不得了?我想了想,这件事之前,是废人谷的发难。夜大人,虽不知你是如何与废人谷结梁子,不过想必与此有关。” 青二十七顿了一顿,嘻嘻地笑了:“当然你不用告诉我,因为我不想知道。我偏不想去想过去的事了。 “我这辈子大部分的时候都活在大宋,我属于这里。你们来的地方,就算天翻地覆又与我何干?” 青二十七握住手中的青竹碧玉簪,眼泪满眶: 妈妈,我们在那里分离,那些记忆即便拉开一个小口子都让我痛不欲生。我选择留在这个世界,你会同意的吧? 妈妈,你希望我活得好好的,我要活得好好的,我会活得好好的。 然后她说:“放我出去。也许有一天,我会去努力回忆过去的事。女人很善变的,说不定就改了主意呢?我不确定,可你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她仰起头,闭上眼,让久违的阳光照在脸上。 太久没有照到阳光,皮肤也不适应了,有些痒痒的。可这样也很不错。 过了一会儿,青二十七听见铁门打开的声音。 她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她还是没什么力气,可是那求生的欲望、那活着的气息,却给了她无尽的能量。 青二十七终于知道,这一天是开禧二年八月初五。 她取回了软红十丈,还大咧咧地拿了些钱。 她去了澡堂,去了饭馆,她在街头看杂耍……从前那些她觉得太挤太吵的地方,此刻却显得这样的亲切。 她对每个人都微笑,她恨不能拥抱每个人,去嗅嗅他们身上的味道。 她是疯了么? 如果这样的疯,能让她感觉到自己不是孤单一人,那么她再疯一些又如何? 第116章 谁输谁赢 在闹市中,在热烈的人群中,青二十七终于活过来了。 然而她很清楚,她必须去找到一个人,她有一句话要问他。 这句话不问他,她只怕死了也不甘心。 这句话如果不问他,即便她真的从此在这个时代生活下去,不理其他,也永不得安宁。 曾经有人说她就像只受伤的鸵鸟,遭遇危险时就把头埋入沙坑,蒙蔽视线自以为安全,直到危险过去,才会探出头来。 这自然不算是夸奖的话,而青二十七坦然受之。 她向来胆小,亦非能力十足之人,遇事宁可自己吃亏亦不愿与人一争长短;常常在凶险来前便预先嗅知,早早撤离。 青二十七深知自己的弱点。 亦深知自己并非没有一时冲动一意孤行的时刻。 唯一的好处是,一时冲动一意孤行做下的错事,青二十七宁可一口闷下苦酒也从不后悔。 不能负责的,她不强出头;可既然是她自己做的选择,她就一定会为此负责。 开禧二年八月,青二十七把临安抛在身后。 她想起来的那许多事,令她一方面有了极强的求生欲,一面却又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自伤。 青二十七觉得自己确然就是个极无用的人。 她身边的人,无一比她的心眼多、会谋划,又何需她来操心费力?她横插一脚,无非也是帮帮倒忙而已。 怀着这厌世之心,青二十七竟是万事不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临安。 不过与其说是抛下,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只心中有一执念,驱赶她一路向北。 开禧二年八月,纥石烈执中的军队包围楚州,毕再遇受命救援。 他本在盱眙,率部刚离开,金人就趁机进攻,换防的友军惊溃,盱眙沦陷。 毕再遇听到消息,为避免后顾之忧,立刻回军收复盱眙,分兵防守,然后以主力再次东上楚州。 八月十二,青二十七找到毕再遇时,便是他挥师东上楚州的半路途。 自八月初六离开临安,青二十七便一步不停,因为生怕自己一停下来就改变了主意,一停下来就失却了勇气。 她实是了解自己太深。 沿途的战后残局,她已熟视无睹,与两月之前,除了季节有变,而今秋风落叶更添萧瑟外,无非是万紫千红共一哭,也无甚差别了。 她的心愈来愈来冷,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终是到了毕再遇的兵营,并偷偷地摸到他大帐外。 毕再遇像每一次大战前一样,与将士们商议到极晚,打发他们走了,还得缓一缓,在灯下看会书才安歇。 这次不知道他是要如何打这仗,因为他们说了很久很久才散。 青二十七虽听在耳中,却什么没有听进去,只怔怔地望着天上那轮将圆未圆的月。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她来这么一遭,无非是心中尚存一丝侥幸罢了。 终于等到帐中只剩毕再遇一人,烛火映得他的影子在帐上,很高大。 青二十七将手在他的阴影中抚了一下。 她想起第一次被夜重伤后,桑维梓送自己到他身边,她醒来时,亦是这样,看他的影子映在帐子上,很高大。 是她失神忘了屏息么?帐中的人问了一声:“是谁?” 青二十七脸上一热,轻声道:“是我,青二十七。” 毕再遇急急地要迎出来,青二十七忙说:“别,别出来。我……不想见你的面。” 毕再遇呆了一呆,却也不勉强,走到帐边,与青二十七隔帐而立,柔声问道:“小糖,你怎么回来了?” “这里又不是我家,何提‘回来’二字?”青二十七语气中有深深怨气。 毕再遇却笑了:“那,你怎么来了?” 青二十七赌气道:“这是你家么?我怎么就不能来?” 毕再遇说:“好好好,都随你。你想来就来,欢迎得很。我关心你、怕你遇上危险,你倒不识好人心,是和谁新学的这样带刺?” 他不但是宠溺,还有埋怨似的撒娇。要在以前,青二十七会觉得心里痒痒的,可目下却觉得恶心: “你何曾欢迎过我?你向来就觉得女人就是个负累,时时刻刻都怕有女人黏住你,让你不得自由吧。” “这是怎么说?”毕再遇语气里无辜之极,正是这明知的故问叫青二十七最恨他,可他还没完,“你今儿怎么了?为什么不愿见我的面?” 青二十七道:“你明知道我怕自己见了你的面,便再无法脱身。” 毕再遇轻笑道:“我哪有这么野鬼猛兽呢?你且进来。” 青二十七冷冷地道:“男女授受不亲。若我进来,便要你娶我,你还要我进来么?” 毕再遇呆了一呆:“干嘛开这不好笑的玩笑?” 说过不再为他流的眼泪终是从眼眶中缓缓而下,青二十七平静地说:“瞧你吓成什么样子。你撩拨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有一天会来这样问你?” 毕再遇不语。 青二十七嘻嘻地笑起来,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依然用很冷静地语调同他讲:“你无非是算准了我的性子,无非依仗着我……”她没有再往下说。 良久,毕再遇说:“你既这样认为,我亦无话可说。” 青二十七才是无话可说。言尽于此,确实无话可说。 毕再遇固然撩拨过她,也是她自己没用才会上了他的勾。 然而她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不接口,那还有什么可继续的理由? 青二十七深深知道,今夜以后,哪怕她和与他还如常般相对、相处,可是她的心,却全然不同了。 她已经做了她所能做到的极致,可这鼓了无数次勇气的最后一次尝试,却被他再次轻飘飘地挡了回来。 青二十七不是情感外放的人,亦做不到低到尘埃里去等待对方的一次无意回眸。 所以,够了。够了。到此为止吧。 青二十七实在也是很佩服自己,她居然没有转头奔走,而是如与自己全不相干一样说起新的话题:“其实这些天,拜你的梓儿所赐,我想起来许多过去的事。” 第117章 小哥哥 毕再遇平水无波的情绪终于被青二十七撞破,青二十七几乎可以听见他双手紧握的骨节声响。 他果然是都知道的。 青二十七终是明白了毕再遇望向自己时,那些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是在纠结于该不该告诉她过去的事么? 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他怎么能! 可她终究是平静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毕再遇想了一想才回答:“你第一次到我军营中时。我那时便与她说过,前尘往事,再提何用?留在大宋,亦没什么不好的。” 你难道不是因为不想自己来担这个责任,才两耳一塞、两眼一闭,任桑维梓爱如何、便如何么? 还说什么“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呢! 你真是天底下最自私、最残忍又最虚伪的人。 青二十七腹诽着,心如刀绞: “这些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样的事。我来这里,本也不是为了指责你,更不奢望你我之间会有什么样的改变。我来这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抹掉脸上的最后一滴眼泪,“是想问一问你,那个每天送饭给我和妈妈、带我从隧道逃走的小哥哥,是如何变成了大宋的战神毕再遇!?” 大帐上映出的影子颤了一颤。 毕再遇自认为早已泰山崩于前他也能不动声色,可是在这一刻,在他一直当成无知小姑娘、享受着她的仰慕、同时又对她怀着一抹难以意表的情愫的青二十七面前;他就像是彻底地被卷入了时光的逆流之中。 记忆如潮翻滚,还是少年人的他先爬进那隧道,头向里,腿向外,隧道窄得他不能再多伸展。 他从那个女子手中接过小小的青二十七,小心翼翼地向后挪动身子,把青二十七带进黑漆漆的隧道。 青二十七的身量比他小很多,兼之青二十七是往前爬,他是往后挪,故其实他的处境比青二十七艰难。 可到底是年纪小,青二十七看不见他的脸,又不知道妈妈几时才能跟上来,害怕委曲地想要放声大哭。 所幸他拉住青二十七的手很稳定,他的声音令人安宁,青二十七才不至于崩溃地哭出声以至惊动狱卒。 他们手拉着手,一点一点地在那侏儒所挖的地底隧道爬行。 青二十七一边听毕再遇说,一边想,我真傻真是太傻我怎么能这么傻! 妈妈哄她先跟他走说她随后就来,她也就信了。 她竟没想到,妈妈是大人了,妈妈的身体,根本就不可能通过这窄窄的隧道。 待发现妈妈并没有“随后就来”,她已经跟着毕再遇走在逃亡的路上。 青二十七每每哭泣要妈妈,毕再遇就哄她说: “别哭别哭,我们和妈妈约好了相会的地点,我们要去和妈妈见面。 “现在我们还没有到呢,你怎么就哭了?你要勇敢一点啊!不勇敢的话,妈妈就不会来了。 “你要相信妈妈、相信小哥哥的话,你是乖孩子,乖乖的才能怕到妈妈。” 青二十七便只能信他。 她跟着他西跑东藏,小女娃和少年人的逃亡之旅并不容易。 少年找来吃的,总是先给青二十七吃。 青二十七无从拒绝,可但凡有干粮,便偷偷地藏起来一点,下次一时找不到食物时,再拿出来给少年。 少年无可奈何,又心酸又欢喜。 终于到了那一天,她伏在少年的背上,看到了街角的一块“大画布”,画布上的人会动会说话—— 这些天,青二十七想起了好些梦中那个世界里才会有的事物,都是那么的新奇有趣。 比如她常梦到的那个会演戏的铁盒子,她想起来原来它叫做“电视”。 电视可以是放在桌上的小盒子,也可以是放在户外的大屏幕,放出来的人像,比真人还要大上许多倍。 可惜的是,就算是毕再遇遇度提起,青二十七依然记不起那天她在那块极大的电视屏幕中看到的影像是什么。 它于她来说就如一道白光直入眼睛,全然空白。 全然的空白。 甚至她在这之前的记忆都被生生地抹掉了。 没有前因,便不会有后果。 她本来就是一个特别会自我保护的人。 然而,虽然并未真实地记起,青二十七猜也能猜到,那屏幕上放的定然是妈妈死得极惨的画面。 若非这样的震恸,她脑海中不会结下如此强悍的结界。 这结界将女娃娃的心彻底地封闭了起来,无论是青二十七还是谁人,都不可触碰。 那片空白维持的时间实在太久。 待青二十七恢复意识时,她已经在这个世界,大宋的世界。 她忘记了之前的那个世界;在这个世界渐渐长大。 只是,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孤独和忧伤,常常莫名地涌上心头。 青二十七一直以为,那是所有少女在怀~春时都会有的症状。 犹记第一次见到毕再遇,她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 她始终都不明白,那时候他为什么会注意到人群里那样平凡的一个她呢? 其实,当时就连毕再遇自己,都不太知道为什么会一眼把青二十七从人群里挑出来;那时候他并不知道青二十七是桑维梓刻意收留的人。 又或许,他其实知道为什么,但是不愿承认。 青二十七想起误听毕再遇与桑维梓缠绵的那夜,她分明听到桑维梓的那一句:“我送她来,你欢喜么?” 我送她来,你欢喜么? 她送青二十七过来,毕再遇为什么要欢喜? 也许—— 低微命贱如草芥的少年牢子,天天为那犯了大逆之罪的女子送饭。 那女子因信念而坚韧,因慈悲而柔情,再悲惨的境况,亦不能捍动她分毫。 这样的女子,大抵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事情发展到现在,青二十七不会再对有狗血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感到震惊。 然而,这委实也是太狗血了一点。 她知道毕再遇是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锁上心门,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女人并非他曾经的妻子清凌。 貌如故人,是他注意她的缘起;微时相携,是他怜惜她的后来。 而桑维梓显然把她藏得很好很好。 桑维梓藏着她并将她从女娃娃养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只待某一天时地利人和之日,再将她抛出去,推到毕再遇面前。 可这到底是为了讨好他还是刺激他,恐怕连桑维梓自己都不甚明了吧? 青二十七觉得可笑,桑维梓这么聪明,这么功于心计这么有耐心,可她要拿住的,不外是他的心。 他配吗?他值得吗? 她不知道桑维梓究竟想要如何与毕再遇清算这一场情感的纠葛;她也想告诉自己他们之间的事与她无关,但是怎么可能无关呢? 所以,即便青二十七打算在这个世界施施然地继续生活下去,亦忍不住要来问他个清楚明白。 若非如此,叫她怎么可能安心释然?! 于是她又更大声地问了一句:“你说呀!那个每天送饭给我和妈妈、带我从隧道逃走的小哥哥,到底是如何变成了大宋的战神毕再遇!?” 那个人,在帐后的身影微微晃动,不知是他的身体在动,还是烛火在摇曳。 良久,他开口了,声音带了一点点嘶哑:“清凌……她真正的夫君毕再遇在那场战事中阵亡。” 那场战事中死的人太多,几乎所有相关的人都死得一塌糊涂。 她说他是她的夫君,她说他是毕再遇,他便是了。 彼时毕再遇还不是战神,认识他的人不多;就算是偶然有疑心,谁又忍心看到那个弱女子成为孤苦无依的寡妇? 战争已经让太多人成了孤家寡人,能少一个悲剧,就少一个悲剧吧! 从此,他摇身变成了毕再遇;再而,他成为了大宋的战神。 所以他说,她在他最迷茫的时刻给了他一个方向。 这么说来,他真正意义上的重生,是因此而起。 可在成为“毕再遇”之前,他又做什么去了?那一段的空白里,他是什么人?那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他和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是怎么来的? 这个世界还有多少和他们一样的人? 还有,绍兴帝陵里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那些杀人灭口的事与他有关么? 废人谷又是什么来头? ………… 他明知道青二十七问的是这些最关键的问题,却避重就轻地给了她本来就已猜中的答案,这让青二十七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她想也许她是错的。 她就不该来问他。 因为他已经隐瞒了这么久,就不可能轻易地说出全部真相。 他不想对她说出真相。 她突然不想说话,不想和他说话,于是只是应了一声:“哦。” 毕再遇在帐后顿了一顿:“小糖,你还记得么,我同你说过,若有一天,你想知道过去的一切,我会知无不言。” 青二十七自嘲地笑笑。 对,他说过。 可是难道她没有问吗?她鼓起勇气的每一次提问,他都能有办法把她的这股勇气泄个一干二净;她本就是很难才能聚起勇气一问的了哪! 所以,每每他说这样的话,青二十七都很想在他身上捅几个透明的窟窿。 然而这一夜,她却疲倦得只想由得他去了。 她甚至开始了自我催眠:也许她并没有做好准备知道全部的真相。 她不停地问自己:你问这许多做甚?你不是要在这个世界好好活着?你想活得舒服点难道不是知道得越少越好么? ………… 最终青二十七说:“我明白了。我同你的想法一样,我想在这里好好活着好好地活下去……虽然我还有许多事想不起来,但那样也好,我不想费力再去想了。” “如此甚好。”毕再遇说。 “我走了。”青二十七说,没有半刻迟疑。 她不想说同他再见,如果可以的话,也许彼此再不相见是最好的结局。 他亦没有留她,说了声:“保重。” 青二十七灰心得很,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军营中不知谁人在夜里吹起竹笛。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征人思乡之曲,倒是像在为她的这一番空付了的情意作葬歌。 青二十七正仰头叹息,忽见东南角火光冲天,映得半个夜空都亮了起来。 她先是吃了一惊,随后便没放在心上。 她来的路上就听说围楚州的金军有七万之数,要对付他们,宋军少不得用些计谋。 毕再遇用兵向是少而极精、长于肉搏,又擅用火攻,此刻必是他着人去烧了敌军粮草。 青二十七更是黯然: 你看你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事,每个人都将他的人生过得这样精彩,唯独你,连个名字都不确然的蠢笨女子,在偌大的地盘上,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又低下头,摸了摸了包袱中的竹筒:那是她离开前去解语轩暗哨取回的、陆听寒寄到临安的所有信件。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五天一封地给她写信,但从七月十五起,这信突然断绝了。 她不好意思去问暮成雪陆听寒是不是在做什么事所以不方便给她写信了。 可又怕暮成雪笑话自己明明很在意却总是假装不在意,所以一直都没去问。 等到心里的担忧越来越盛,解语轩已然烟消云散,她想问也无处问了。 暮成雪…… 其实不但是暮成雪要她去川中找陆听寒;早在废人谷之役后,陆听寒就约过她了,在他寄来的信里又约过几次。 她始终都没有回应;不但没有回应,还往两淮跑了几趟。 现在,她是真的想去找他了,可又觉得犹豫。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赴他的约。 一下觉得自己是因受了情伤才去寻他,未免太过卑鄙;一下又担心他不再写信给她,是因为身边有了别人,她这一去,岂非让他两下为难? 她恨自己的优柔,站在路口踌躇不前。 就在这个当口,青二十七看见有个鬼鬼祟祟的人由南自北而来。 她心中警铃大作:这人的身形颇为眼熟,虽比之前的消瘦许多,但是……真的很像是…… 第118章 完颜斜烈的天牢往事 看见月光下飞奔的男子,青二十七心念一动:不行,我得拦住他! 说做就做,她放下心中杂念,迎面而上拦住那男子:“站住!” 月光明晃晃地照在那男子的脸上,青二十七不由又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果然是你么?” 她细看这男子,唏嘘不已: 只见他胡子拉杂,颧骨高耸,下巴尖得吓人,一脸疲惫,眼神也有些沧桑的意味,倒似年轻几岁的毕再遇,哪里还有半点当初桀骜不羁、浪迹天涯的潇洒气质? 也是,青二十七不过在牢中十天,就几至极限,更何论此人据说在天牢受尽折磨已有数月之久? 可他不是在天牢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到这战地前线想来做甚?! 而突然被人拦住,那男子也是吃了一惊,但看清了是青二十七后,他呼了口气,握紧的拳头微松,眉一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男子放松下来,青二十七却颇为紧张,暗自捏住了腰间“软红十丈”的手柄,回答道:“自然是我。可为什么是你?你不该当在天牢里么?余火?” 不错,这男子正是本该在大宋大内天牢里的金国奸细余火! 余火一个冷笑,在这笑里,青二十七依稀看到他原本的风采。 否则,要是他认识白天天时是现下这邋遢模样,大宋最最金贵的百合公主、临安四少白天天会看得上他?不可能吧!青二十七腹诽道。 这倒不关有无一幅好皮囊的事。 当初青二十七和楚乐一便十二万分地不看好他们,但觉这男人不怀好意又矫揉造作,怎么看都别扭。 白天天么,瞧她之前对陆听寒也是花痴得很,后来却也被这人吸引住目光,心想她不过一时新奇喜欢上了,过了新鲜期,她必然要回宫,自然两下里只有作罢的份儿。 谁想暮成雪竟为了向韩府送份见面礼,利用白天天擒了这余火,无端生出的事,反倒促进得两人有些刻骨铭心的意思了。 所以命运所谓之命运、爱情所谓之爱情,不外“不可理喻”四字。 青二十七不知当时白天天从宫中逃离,是怀了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可目下这男人却给他一种极矛盾的感觉。 余火不傻,自然听得出青二十七语气中的讥讽,可就是这么高傲的人,此刻脸上却露出了怅然之色:“我不叫余火,我本名,完颜斜烈。” 完颜斜烈?这么说那“余火”二字是到“斜烈”的偏旁所取的假名了。 不对……完颜斜烈? 青二十七堪堪想起她听过这个名字。 据她所知,完颜斜烈是近年来金国将领中的新起之秀。 可没等他在宋金前线做出什么惊天之举,便销声匿迹了。 曾有人怀疑他死于金国皇室的斗争,原来却是遁入大宋,干起了间谍的勾当! 而化名小果的完颜陈和尚乃是他的亲堂弟。 想到那古灵精怪的小子,青二十七心中一疼,不知道他现下到了哪里在做些什么。 但此刻绝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完颜斜烈突然在大宋军营出现,怎么看都居心不良,她虽然与毕再遇决裂,却也不能坐视有人对他行不轨之事。 于是说道:“你是什么身份我不关心,但身为金人却到了宋营,不由我不得揣测一下你的目的。你若不说清楚,休怪我不客气了。” 若纯以武力相拼,青二十七或许略弱于完颜斜烈;可此地是宋营,两人只要一动手,必然惊动大军,完颜斜烈就算武功再高也插翅难飞! 完颜斜烈显然也很清楚这点,他看了青二十七一眼道: “宋国向我大金挑起战争前,我就一直听说毕再遇的大名。这几天我一路向北投奔纥石烈执中的大军而来,更是听了无数他的传说,虽如雷贯耳,却不能尽信。 “我久不上战场,既然逃了出来,接下来领兵作战是肯定的,所以想先来看看传说中的毕再遇是否真长了三头六臂。 “如果有可能的话,就直接将他刺杀,也算是回归大金后的第一项功劳。” 完颜斜烈居然坦白得很,坦白得青二十七都欣赏他了。 然后她笑了一笑:“恕我直言,你不是毕再遇的对手。” 完颜斜烈已然恢复了高傲的神色,毫不在乎地大说实话: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本来是要行暗杀之术的,就算我武功不如毕再遇,但他也未必能躲得过我的暗杀术。 “不过现在我既然被你发现,如果还想刺杀毕再遇,少不了要和你明战一场。对于明战,我目前身体不在巅峰,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击中。” “所以这事儿自然是作罢了,还好是来日方长,此后我同毕再遇交手的机会绝不会少,这次放过他,也无所谓。” 青二十七又笑了笑,忽然想,完颜斜烈矫情归矫情,却也挺有意思,或者白天天选他当真不错。 然后她听见完颜斜烈说:“没想到你可真是毕再遇的福星啊!” 青二十七怒极。 报了“仇”的完颜斜烈却话锋一转: “此番见到你,与初见时大不一样。当时青春无邪,做事却缩手缩脚,而今眉目间坚毅从容多了,却又带着些心灰意冷。看来这几个月,你过得也不平静啊。” 青二十七原本只是恨他将自己与毕再遇扯在一块,此时突然间被他看破,不免更加恼怒: “完颜斜烈,你是我敌军的将领,我不能放虎归山。来吧,你的掏心虎爪呢?亮出来瞧瞧!今天我不……” “我不和你打。”完颜斜烈傲然站立,“你无斗志,我也不想白花力气。” 青二十七恨得很,便想动用软红十丈,只听得他又道:“你刚哭过,鼻子还红通通的,和我打架无非是为发泄。我不做你泄愤之物。” 真是气煞我也!青二十七虽然口拙,却也极少被人这样怼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边气,一边却又很想听他说下去。 完颜斜烈果然往下说了。 “我们至少现今还不是敌人。”他说,“我以为你至少要追问一下我是怎么逃出天牢的呢。看来,你这人的好奇心真是不怎么样啊。” 嗯?他这是想告诉青二十七内幕的意思? 青二十七职业病上身,很配合地道:“你是在天牢里把脑子呆坏了吗?你忘了,我刚才问你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怎么逃出天牢的?” “趁乱嘛。”完颜斜烈说。 是因为太久没同别人交流,急于找人倾述么?完颜斜烈竹筒倒黄豆似地,将他在天牢中的遭遇向青二十七说了一遍。 半个多月前,天牢里又押入一名男子,就关在他的隔壁。 有资格关进天牢的都是重犯。 有完颜斜烈这种敌国间谍,也有叛国将领、杀人狂魔之类,与这些人比起来,这位新来的难兄难弟实在长得太漂亮,漂亮得都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人。 既是重犯,大多人都将严刑拷打当成了家常便饭;又因是重犯,都是关在如笼子般的独立牢房中,平日没有什么犯人间相互打杀的事发生。 一众人等,不过是等着被砍头,或是等着大赦地混日子罢了。 可自那顶着一张邪魅的脸的男人来后,也不知怎么的,牢中就特别多对骂扯皮的事。 守卫不但约束不住,还抵不住有人犯莫名地就疯了,有挖了自己眼睛的,有把自己的秽物吃进肚的…… 原本井然有序的天牢乱了套。 完颜斜烈是牢中“老”人,在牢中时日已久。 一来他混过江湖又混过官场,知道如何结交对自己有利的人,自然很会和牢子们打交道; 二来他身份特殊,牢子们都知道他或许很快就会被当成交换俘虏,出牢回国,因此除了例常的提审受刑,牢子们也没太为难他,甚至可以说关系甚好。 天牢莫名其妙地发生骚乱,低层的牢子管不住,中高层的向来不管,见低层的管不住,只会向下施压问罪。 牢子们束手无措,完颜斜烈冷眼旁观,给他们出了个主意。 他向牢子们点出那关进来的“新人”有些不对,怕是用了些异族的迷心施咒之术,不如将那“新人”送到天牢第三重的幽水宫。 只要将那“新人”与众人隔离开来,牢中骚乱定止。 幽水宫乃是守卫最森严的牢狱,名字好听,实际上就是水牢。一般是重犯中的重犯才会关押至此。 完颜斜烈提这个建议,纯粹是因为他不喜欢本就难熬的牢中岁月变得鸡犬不宁、不得安生。 没想到,他说的这两句话,却成了后来那“新人”脱离天牢时、顺手把他带走的原因。 青二十七听得奇特,但想世上若有个男人长得比女人还漂亮,该是石飞白了吧,若真是他,难怪暮成雪哪都找不到他,原来是躲到天牢里了。 可惜只凭完颜斜烈这么一说,她也无法确定那“新人”到底是不是石飞白。 而先撇开那“新人”的身体不谈,完颜斜烈的言中之意叫她不能不好奇:“你的意思是,你就是被他带出天牢的?你们是怎么出的天牢?” 天牢由铜墙铁壁围就,自然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所在。 这个“新人”被抓进天牢不奇怪,犯点事就能做到;可他是怎么走的? 完颜斜烈眼中亮光一闪:“当然是从水牢走的。” 青二十七恍然:“所以说他是故意想进水牢就是想通过水牢逃跑?你的建议遂了他的心。所以他知恩图报把你也捞了出来?” 完颜斜烈笑而不语,他用眼神在夸青二十七“聪明”。 青二十七更加好奇了:这个人既然这么厉害能从天牢逃走,他为什么还会被抓进天牢呢? 难道他是故意被抓的?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他是故意进天牢、然后又故意进水牢,只怕,他想进水牢也不只是为了要从水牢逃跑吧?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这个人,到底真的被抓、还是故意被抓了。 于是青二十七追问道:“那你知道他犯的是什么事吗?” 完颜斜烈目光里的赞赏更甚:“据牢子们说,这人是偷了御书阁的什么东西。宫里头也是奇怪,含含糊糊地,亦不说是什么失窃了,却交代了不能让他没命。” 青二十七听他如此说,疑心又起,暮成雪不也是号称因盗了宫内某物,受到通缉的么? 算算时间正好咬合,难不成这牢中之人不是石飞白而是暮成雪乔装打扮的? 还有,她可没忘记自己曾经在御书阁遇见过什么人! 肖留白! 难道银色面具下的他,也同石飞白一样,是个绝色美男子?! 开禧二年八月十二日,青二十七挺庆幸意外遇见了完颜斜烈,因为他,她得以从糟糕的情绪中抽身,把注意力放到别的地方去。 可完颜斜烈在天牢中所见的男子到底是谁呢? 完颜斜烈认识暮成雪,以他的眼神,以天牢众人的眼神,都不太可能把女人当男人。所以此人是暮成雪女扮男装的可以基本上被排除了。 而石飞白略有洁癖,青二十七其实很难相像他会主动去到天牢那种肮脏的地方。 那么肖留白呢?会不会是他? 青二十七想起在御书阁遇见肖留白的那晚。 那晚,也正是百合公主白天天出逃之夜。思及此,青二十七不觉唇边带笑,多瞧了完颜斜烈两眼。 完颜斜烈被她笑得莫名其妙,问道:“怎么?对我遇见的这人是谁,你心中有人选?” “啊。”青二十七抬头望了望天,“猜猜而已。”她才不会告诉他,她还在猜呢。 “哼。”完颜斜烈冷笑了一下,很有当年鼻孔朝天的调调,“你没有在猜,你在嘲笑我。” 青二十七眨眨眼,好吧,完颜斜烈才是聪明人。不过,她可没接他话的意思,憋死他最好! 这时两人已在附近找到棵大树,跃到高处藏匿在树枝中。 居高临下,正好能看见毕再遇的大营,一些兵士正从远处回营,显然那些被派去火烧金营的人安全回来了。 第119章 来者不善 坐在离大宋军营不远的大树上,青二十七为宋军火攻成功而兴奋,完颜斜烈则恰恰相反:“真想和毕再遇战一场!如果我在……” “你从天牢爬出来都得倚仗旁人呢,在这吹的什么牛。”青二十七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完颜斜烈怒目,青二十七轻笑,总算在口舌上又扳回一局了。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 终于,完颜斜烈强强忍一这口气,继续述说他的天牢往事。 那位长相十分漂亮的天牢“新人”,来去都很诡异。 天牢的牢子们对完颜斜烈支的招从善如流,将那位“新人”关进了幽水宫。 果然,天牢平静了三天,但也就三天。 第三天夜里,完颜斜烈被一阵混乱惊醒。 天牢中忽然加强守卫,增了几倍的护卫,竟是如临大敌。 是有人要劫狱吗?完颜斜烈有幸灾乐祸的窃喜。一下就想起那个被关在水牢里的漂亮男子。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忽然有幽幽笑声在天牢里飘动,幽深得人头皮都麻了起来。 完颜斜烈也算见得世面,心知这仍是类似于噬魂之类的异术,当即眼观鼻、鼻观心,凝神相抗。 ………… 青二十七听完颜斜烈说到这里,脸色又变了变。 完颜斜烈问:“果然是你心中猜的那个人么?” 青二十七低头:“或许。” 除御前及宫中贵人处之外,天牢的守卫向来是最强的。 绝顶高手即便能以一已之力冲进天牢,想要出去却是难上加上;若想破牢救人,更犹如痴人说梦。 那时大内最强的弓箭手有一半跟着那闯入天牢的人,他的身法眼花缭乱的,可弓箭手却稳如守株待兔,只待把他逼到角落,便要万箭齐发! 另一半,却在天牢外押阵,若有一人胆敢踏出天牢半步,等待他的也将是穿心而过的箭矢。 牢内牢外严阵以待,无论那想要救人的人,还是被救的人,眼看都插翅难飞。 此时幽水宫深处却传出唏嗦之声。 随着唏嗦之声愈大,腥臭之味亦渐重。 众人都觉得头皮发麻,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滑腻腻、湿乎乎的无足之物从水里、从缝隙里爬了出来,刹时间布满天牢的地面。 这些东西不管有毒无毒,在视觉上、感观上就让人极不舒服,众人心下先自畏惧了几分。 完颜斜烈说到此处又停了一停,瞧住月光下青二十七的脸色,她的脸色如雪样白,他试探着道:“看来,你真的猜对了。” 青二十七点点头:“是。这是废人谷的作风。想来水牢通着外面的水道,所以他们这是声东击西,像是要从牢外强攻;其实却是水遁,是么?” 废人谷进攻解语轩,用的就是同样的招术,一招鲜,吃遍天,屡试不爽。 只是完颜斜烈却不知道,此刻青二十七纵然猜中这整件事都是废人谷的手笔,却还未能确认天牢里那个以身涉险的到底是谁。 废人谷,可不是铁板钉钉的一整块,他们之中有派系之分。 这些青二十七自然不会向完颜斜烈坦白,她问:“那你呢?他们怎么捞你出来的?” 这是天牢数十年来未遇的大乱。 人们在慌乱中看见很多很多的老鼠像受过严格训练一般,真奔完颜斜烈的牢房而来,咯吱咯吱,它们齐齐出齿,竟生生地把牢门咬断! 从天牢外闯入的高手身法极快,他把完颜斜烈飞快地捆了起来。 他的手法快到吓人,天牢的守卫们只是一眨眼,他便带着完颜斜烈消失在通向水牢的通道。 随即,通道之间的几道门,在转瞬之间,被那人用绳索像蜘蛛结网一样封死—— 青二十七不觉“呀呀”地叫了声。 完颜斜烈:“怎么?” 青二十七道:“废人谷石肖二仙手下有五蛊司,其余四者我都见过,只有盘丝尊者我无缘识得,看来这位就是了。他生得什么样子?” 完颜斜烈冷哼一声:“这很重要么?” 青二十七翻了个白眼道:“是是。您完颜将军是怎生逃出天牢更为重要。请讲。”她果然许久都没再提问,而是完颜斜烈继续讲—— 盘丝尊者封住了完颜斜烈口鼻附近几个穴道,让他处于暂时昏迷状态,然后提起他,跃进了水牢。 完颜斜烈颇有几分得意:“……他却不知,我亦是熟识水性的,移宫换穴也略懂略懂。” 青二十七听完颜斜烈说到这里,明白他接下来要对自己说的,才是今天的重点,不由将身略略坐直。 完颜斜烈看了青二十七一眼,很满意她的反应,却偏不往下说了: “我被关入大牢前,就听说她……被禁足在清赏堂。后来一从天牢脱身,我便立即找去清赏堂,心想就算不能即刻带走她,去告诉她我心依旧……也是好的。 “可是我没想到的时,清赏堂人去楼空,我扑了个空。” 相见难,彼时春花盛开;分别久,此处秋叶落地。满怀希望的男子,站在空荡荡的宫门前,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自己的女人。 完颜斜烈:“后来,我抓住清赏堂宫人逼问,宫人说……她病重在文杏馆。” 青二十七忍不住扁扁嘴:“那是假公主,她早就逃啦!”白天天可不是可傻姑娘,她一点都不想完颜斜烈看轻白天天。 完颜斜烈唇边带笑,他轻声地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是那样的女子,想得出办法;而且想到了就一定会去做,不管成不成功。” 青二十七默然。白天天的勇敢,她永远都难望其项背。 完颜斜烈:“她逃出去了,我就放心了……我们曾经相约,如若以后真能在一起,就在兴州外明水县生活。 “那是我少年时游历时小住过的地方,我活了这些年,两国交锋、尔虞我诈的时日为多,以在明水县的那小段时光最为安宁。” 他说着,停了下来,转眸盯住青二十七的眼睛:“……可是局势如此,我不能独善其身,只想着自己的小情小爱。我得去找纥石烈执中,战事完结之前,我不能去明水县。” 青二十七愣了一愣,终是明白完颜斜烈绕了一大圈,既对她好声好气、又主动透了些消息给她,更在关键时刻停住不说;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她替他去找白天天,带话给白天天! 虽然不是很爽被完颜斜烈摆了一道,但青二十七仍是不觉艳羡白天天:两情相悦何其难得,白天天,你真有福! 完颜斜烈既抛砖引玉,青二十七自当投桃报李;何况此事涉及白天天,她不可能不答应。 只是这么轻易答应,她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这么想着,青二十七气势汹汹地道:“完颜斜烈,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家白天天可是大宋的公主,你却要回金国打大宋。 “难道去寻回自己心爱的女人,竟比不上去侵略她的祖国更重要么?” 完颜斜烈斜着眼看看青二十七,笑得她有点发毛:“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她都没发表意见呢,还轮不着别人说话。你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青二十七语结。 完颜斜烈继续说:“她……心思很单纯。我爱她,但我不可能放弃我的国家。这她都知道。宋金之战打不了多久了,我要挣得功名,才能给她最好的。” 原来,他也算定宋金之战不日之内就将草草了结;所以要趁着这最后的机会拼杀一把! 青二十七本来就不纠结宋金两国的矛盾,如此说不过是为了挤兑下完颜斜烈罢了。 完颜斜烈既然给了她合理的解释,她也就不再咄咄逼人: “好了好了,你对她的心意我明白了——你倒是要吊我胃口吊到什么时候?你从盘丝尊者手中是怎么逃出来的?可曾见到其他废人谷的人?” 完颜斜烈古怪地笑了笑,道:“我以为,世上只有愚蠢自大如君王,才会妄想长生之术。却不料你那个绝顶聪明的朋友暮成雪,居然也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传闻!” 这么说,完颜斜烈是见到了暮成雪,并且还从暮成雪那里听说了什么事了? 青二十七脸色发白,没有接话。一阵秋风吹过,她轻轻打了个颤。 世上本来就有很多科学和常理都解释不了的事。 如果不是真的,她也不能相信自己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更不能相信在这个时空还有好几个与她一样来自异时空的人。 既然有这么狗血的事发生了,何妨再狗血一点点? 开禧二年九月初十,青二十七终于来到了兴州明水县。 七月初七的武林大会上,石飞白曾向汗青盟下过最后通谍,一个半月后,汗青盟必须退出中原武林。 算算时间,此时差不多到了最后的时限。 不过,奔走在长江沿途时,中原武林的消息对青二十七来说是闭塞不通的,只是后来才听说了中原武林局势的种种变化。 经过此前几番势力的角力和斗争,无论是朝中还是武林的形势都有了巨大的变化。 解语轩已然不存在,汗青盟又复嚣张起来,石飞白废人谷之前的警告,自然也作废了。 青二十七不由不佩服夜的决断,这一招以攻为守、卷土重来耍得异常漂亮。 当然,暮成雪退得也潇洒。 青二十七本来不能完全理解暮成雪为何要暂时退却;但经历了这许多事后,她大约猜到了暮成雪的真正野心。 完颜斜烈的叙述则进一步印证了她的猜测—— 那天盘丝尊者扛着完颜斜烈跃入水牢。 水道阴寒,完颜斜烈虽早有准备,依然感觉到冷入髓,那不只是水的寒,也是不知几许枉死之魂凝成的阴气。 他放松身体,随盘丝尊者在水底不知游了多久,方才“噗”地冲出水面。 盘丝尊者随即解开适才封住的他的闭气之穴,却没解那致昏之穴。 显然,盘丝尊者并不想要完颜斜烈的性命,但是也绝对不会给他刺探自己秘密的机会。 只不过盘丝尊者却没想到完颜斜烈早已经暗自移宫解穴,完全处于清醒的状态。 完颜斜烈伏在盘丝尊者背上偷偷睁眼,他发现盘丝尊者对宫内的道路非常熟悉。 原以为这盘丝尊者因为要进出天牢,因而提前做足功课、背熟地图,后来才明白原因不只如此。 盘丝尊者很快地落在一处宫殿内,等他的却是当面一拳。 这一拳来得好生凌厉,轰得盘丝尊者连退数步。他把完颜斜烈往地上一丢,双手一错,就要上前与来者动手。 可怜完颜斜烈被这突如其来地一摔,狼狈得腰背都快碎了。 但他能怎么办,他只能忍住啊,全身放松,只当自己就是沙袋;眼睛似闭未闭地看出去,正见那出拳的是个美艳又霸道的女人。 原来是暮成雪! “石飞白,没想到你居然把这个人带出来了?”暮成雪嘻嘻地笑着抬头对宫墙那方说。 完颜斜烈用微张的眼睛一扫,看清了此间的情形。 暮成雪的一方,她带的人手不多而精,正控制着一个穿着华丽宫服的女子。 那女子不算甚美,可是眉眼大气,令人看着很舒服。 而宫墙之上则是个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他拿起自己的手,迎着阳光,那手几乎是半透明的。 完颜斜烈认出那正是他的“旧识”、天牢里的“新人”! 石飞白自然是先于盘丝尊者和他逃出天牢,依约到了凝香所住的宫殿。 谁知,凝香却已落在了暮成雪手里。 命门被对手所扣,石飞白却依然以漫不在乎神情说道: “举手之劳而已。再说他帮了我一个忙,我这个人么,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倒是小暮,你干嘛把刀架在我们家香嫔的脖子上?我们不是一向是好朋友么?” 暮成雪吃吃地笑:“不盯住她怎么找得到你?你莫要忘了,安排她进宫可是我帮你办到的。我怎么不见你报答报答我?” 石飞白叹了口气:“小暮,我以为……我报答你的已经不少了。” 第120章 你几时给我戴的绿帽子? 大宋皇帝香嫔的殿内,宫墙上与宫墙内剑拔弩张。 “报答?”暮成雪冷笑道:“你‘报答’我的,不也是你想做的么?那又何谈‘报答’呢?” 石飞白又叹了口气:“小暮,我不想和你吵架。” 暮成雪笑了笑,百媚丛生:“好,那你就告诉我,你到底在找什么? “三天前,我听说宫内出了盗案,又听说这盗贼很快被抓住丢进天牢。这本是诛连九族的大罪,皇帝陛下却留下口谕,叫人不许动他性命。 “这事好生奇怪,我为此特地进宫问了问皇后娘娘,皇后虽知有这么个人这么件事,却竟然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由得十二万分地好奇,用暗线一查,方知这进宫盗物被丢进天牢的人就是你——石飞白。 “我想问问,石飞白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石飞白:“小暮,我不卖药的。” 暮成雪靠住栏杆,双手抱胸,随意一摆,风姿绰约:“是么?以你的功夫,大内侍卫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你为何非要入狱一遭呢? “然后我又查了一下,原来十数年前,你们族有位大祭司也关进过幽水宫,似乎死在里面。你涉险进入天牢,难道不是为了查看他有无留下秘密的蛛丝马迹么?” 石飞白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小暮,你真是神通广大。” 暮成雪笑:“过奖过奖,我在这宫里下的功夫不少。偶尔来收收果实,也是人之常情。石飞白,你族中不死秘药的传闻,当真不假么?” 不死秘药? 这四字传入一直在假装昏迷的完颜斜烈耳中,心神震动。 古代帝皇,无有不追求长生不死的,可是在大宋的后宫里听两个江湖人物谈这个话题,着实是……诡异。 震惊的不只是他,石飞白也突然脸色大变:“你确实神通广大,我一点都没有过奖。只是难道我们非要在这说这事吗?” 暮成雪俏脸如霜:“那我是不是能当作你是默认了?” 石飞白像是缓了过来,恢复了漫不经心的口吻:“传闻而已。你这么聪明,不会当真吧?” 暮成雪显然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不管是不是传闻,这东西我都要了!” 石飞白无奈地道:“小暮,你不要为难我。况且,一个传闻已令我族中受难至此,你又何必……” 完颜斜烈的叙说到此为止,因为他被一块石子打晕,醒来已在宫中某个隐秘之处。他听见的那些话,也变得似真假幻。 而与完颜斜烈分手之后,青二十七花了几天的努力,才把他说的这些事推出脑海。 她不知道暮成雪是否知道她来的那个时空的事情。 但无疑,暮成雪抓住了她所触知的线头。 以暮成雪的性格,此事无论真假,她都会离开临安弄个明白。 若是子虚乌有,她本来就要低调避过汗青盟锋头,暂时离开、以待卷土重来的时机,原来就是她计谋的一部分; 若是真的,若是真的,她的野心,又何需局限于一时一代,她有的是时间! 所以,放了一把火烧掉解语轩的人,必然是暮成雪自己。 只是暮成雪,你的人生非要如此不可么?你到底是有多爱刺激和冒险? 虽则我说不离,你说不弃。但这样的局面,我们终归要分道扬镳,我终是不可能陪你到最后。 ………… 青二十七怅然不已。 她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把握暮成雪的心思,她觉得自己真是无用之极! 可她又能怎么办? 山夹水,水过山,飕飕林响交,惨惨石状变。 近似于放逐的这一程山、这一程水中,青二十七努力把思维放空。 在心底,她也知道终有一天还是要去解决那些对自己来说太难解决的问题,可是这一程,还是先不要想好了。 她再次成功地屏蔽掉临安的一切,一心一意地向明水县而去。 只是有时候夜半安歇,听江水流、听山风响,干净的夜空似乎浮现出白天天干净的眼神,她便深深地感到自惭形秽: 白天天,我希望自己能像你这样冲动又纯粹地活,如果我能像你一样直面自己的情感、对自己坦白,我的际遇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我终究是我啊! 灰心归灰心,心里还有那个人的残影。 青二十七决定把这一切交给时间,却又担心这样的自己终于是会被那个心中有她的人嫌弃,她怕来不及等把那个人赶出心里,他就不再爱她了。 但要她急赶慢赶地赶到他身边,她也做不到。 她到底是想要什么呢?她到底是要矫情到什么时候呢? ………… 青二十七柔肠千转,脚程不慢可也不算快,但一重山一重水的,终于是到了明水县。 明水县是座山中小镇,四周有山围绕,与青二十七之前常住的江南景色迥异;然牵马入镇,那虽则大战当前、人心惶惶,可各人人生还得继续的调调,却是哪哪都一样。 一路上,青二十七用蹩脚的画技一笔一笔地勾勒出了记忆中的白天天,开心的、爽朗的,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白天天。 白天天,你真的在这里么?你等的人是完颜斜烈,可是却等来了我,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光是想像一下她们重逢的景相,就让青二十七开心至极。 她拿着白天天的画像到明水县最热闹的市集去。 明水县是小镇,本来人口就不多,白天天不会易容之术,如果她真的在这里,总得出门买东西,无疑越热闹的地找到她的胜算越大。 很幸运,青二十七很快地便找到了白天天。 虽则一进入市集,她就几乎被众人的目光穿透而过——也是,路上为了轻便起见,她又扮作了书生模样。 且说青二十七的尊容,做女人时算不上特别漂亮,扮成假男人却颇为俊俏。如此俊俏的年轻男子出现在这宰羊那杀鱼,东挂猪头西摆菜的市集,自然是…… 咳咳,青二十七想,算了,还是对他们的目光坦然受之吧,谁让“他”这么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呢! 许是长相讨喜,人们投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热情和善,可当她拿出出白天天的画像时,这热情和善竟然全都消失了 卖青菜的大爷用难以置信的眼神将青二十七看了又看,指了一个方向: “你找余家娘子啊?这会儿是朱八的猪肉摊打折的点呢,她准在那!但不知……小哥儿是余家娘子什么人哪?” “呃……”青二十七颇为受不了他那八卦的眼神,支吾道,“是我家妹子。小生和舍妹分别已有数月了……” “哦!”大爷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样。青二十七真想说哦你个头,又碍着人家刚帮了自己大忙,口中客气地道:“如此多谢大爷了。一会小生寻得小妹,定然再来道谢!” 大爷拍了拍青二十七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好说,好说!” 青二十七在众人的指点中穿越市集,仿佛听见他们说在什么一家人怎么两个样之类的。 这是什么意思?青二十七一时意会不过来, 不过这困惑很快就解开了。 因为还没到朱八的摊子呢,她就听见白天天的声音了。 白天天正与人争辩,青二十七仔细一听,白天天说的是: “朱八,你也太扣门了!就算是打折卖的,也不该拿这泡了不知多久水的肉来糊弄人吧?你说这能吃吗?不能吃的肉你还敢卖这么贵?平时你短斤缺两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叭啦叭啦…… 青二十七在白天天的声浪中完全晕菜了:这还是大宋最最金贵的百合公主、临安四少白天天吗? 白天天,是个大大咧咧、大手大脚,千金一掷、千金买一笑的小姑娘哪!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感觉挺,挺市侩的小妇人? 一时间,青二十七无法将这样的两个白天天重合起来。 她呆在肉摊边上,怔怔地看着白天天,动不得身,也喊不出声。 白天天粗布衣裙的背影对着青二十七,她犹自在和朱八争吵——她好像,胖了? 看热闹的人对青二十七的指指点点终于是惊动了白天天。她转过身来,一眼盯住了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表示她的震惊远在白天天乍见到自己之上:白天天,不但性情大变,连身材也大变样了,她的腹部隆起……这,这这,这是…… 还没等青二十七从这个震惊里回过神来,白天天立即给了青二十七第二个响雷。 就在这热闹的市集中、在这凑热闹的人群中,她向青二十七奔了过来,一把搂住青二十七的脖子。 白天天硕大的肚子顶在青二十七的腹部,这使两人的身体无法拥抱贴紧,可这无碍于白天天大声地表达出她见到青二十七的狂喜之情:“官人!我可把你盼回来了!” 呃……官……官人? 青二十七老几乎一口鲜血直直喷出。 白天天陡然间便恢复了那个有点傲娇、有点小刁蛮的小女生情态,她骄傲地把头往青二十七肩膀上靠了一靠,随即手臂一抬,指住面面相觑的众人,大声说道: “我家官人回来了!哼!看你们还说我没老公!你们这些不长眼的,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说罢,如小鸟依人般挨着青二十七扬长而去:“咱回家去,我做饭给你吃!我新学了好多呢……” 白天天已然庞大的身躯紧靠住青二十七因奔波而消瘦许多的薄身板子,看起来有点儿不对称和滑稽,但就在她这聊聊几语中有深深的心酸,青二十七哪里还笑得出来? 这是大宋的千金公主啊,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可是白天天,她的高兴半点也不是假装。 她一手拉青二十七,一手挽菜篮,一边毫不理会众人大步往前走,一边还不住看青二十七,好似青二十七真是她久别未见的良人。 走着走走,一串晶莹的泪珠从白天天清澈依旧的眼中滚滚而下。 青二十七为她拭泪,她却推开青二十七的手,自己用手背擦眼泪:“瞧我这是在干嘛……一会哭一会笑的,青姐姐该笑我像小孩子了。” 青二十七满心的酸楚:“你本来就是该让人好好疼的小孩子。” 白天天笑得开心:“我就知道青姐姐最疼我了。” 青二十七看她一会哭一会笑的,也是真的又气又笑,说:“那是你得人疼,换个人,瞧我不捏死他!” “嗤……”白天天笑了,撒着娇,“青姐姐……” 青二十七逗她:“现我在可是你腹中宝宝的便宜爹……说说,你这是几时给我戴的绿帽子?” “切……让你做宝宝干妈不一样么?”白天天低下头,抚了抚肚子,又是羞涩,又是幸福。 青二十七恍惚失神,心底无比艳羡,接过白天天手中的篮子、揽住她身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白天天突然停下来,眼泪再次噗噗地往下掉。 青二十七心疼极了,柔声道:“小白你没事吧?怎么好端端又伤心了?” “青姐姐……你别瞒我了,有什么就说吧……我,我都受得了……”白天天抬起头,抽泣着说,“你坦白告诉我,他是死了,还是变心了?我要听实话。” 青二十七一呆,什么和什么啊?怎么分开几个月,她完全都跟不上白天天的思维了。 她手忙脚乱地说:“没的事,你瞎想什么呢?!” 没想到白天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若不是他告诉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找我?若他能告诉你这事,定然已出了天牢……要么被处死,要么逃了出来。可他出了天牢,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 青二十七的心被她哭得都揪了起来:“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他好好的呢……” 白天天的哭声卡在喉咙里:“你是说真的?青姐姐你别骗我!” 青二十七佯怒道:“好啊,你就这么不信我!你倒说说看,我几时骗过你?” 白天天呆住。 第121章 人间值得 见青二十七半真半假地生气,白天天竟然一下破涕为笑,颇不好意思地道:“青姐姐,我……我……” 青二十七替她擦去眼泪,白天天的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像个花猫脸,叫人心疼不已。 “他还好好活着,不过一时不能来找你,所以拜托我来。”青二十七不想再让白天天又喜又悲地动了胎气,隐去了完颜斜烈是去参战的事。 白天天却抬起头问:“青姐姐你别瞒我,他……是不是去军中了?” 呃……青二十七语结,没想到白天天竟然一下就猜中了事情的真相。 白天天笑了笑,“我又不是笨人。我知道他想为我、为我们的将来争点东西。或者比不上王妃之位,那也不能叫我太憋屈。可是……” 她停了停,怅然道:“可是我又不在乎这些虚名。” 青二十七道:“可是他在乎啊——男人都在乎吧。” “所以……”白天天又笑了笑,这笑容,青二十七不太懂,“所以,随他吧。” 青二十七更不懂了:“随他?” “是,随他了,谁让我上了贼船,没后悔药了……不是,有后悔药也不吃!”白天天甜甜地笑了,轻轻抚了抚肚子。 她问青二十七:“宝宝在动,你要不要摸摸他?” 开禧二年九月初十,青二十七感知到来自一个未知生命体的力量,这种感觉很奇妙,奇妙得好似自我重生。 生命,轮回,青二十七在白天天的脸上看到这些大概念的映射——原来不过是母亲的微笑而已。 这街头一幕实在太过温馨动人,以至于数月后,完颜斜烈来接白天天,他们接受到的是不甚友好的目光。 不少人对此表示不解,还有人很不客气地说白天天有眼无珠、水性杨花——不过这两人若是在意别人的目光,也就不会走到一起了。 青二十七对完颜斜烈向来没什么好印象,他有什么好的,白天天何至于为他做到这样! 她不死心地问白天天:“小白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因为宝宝,所以容忍他的一切么?” “是因为容忍他的一切,才会有宝宝的啊!青姐姐,你搞错顺序了。”白天天认真地说。 青二十七哑口无言。 白天天没太意青二十七的反应,也许,她只是想述说: “他是金国人,所以我得抛下在大宋的一切,才能和他走在一起。之前是这样,之后也是这样。 “我很明白,我一旦离开大宋就将成为隐形人,不会再有公主的风光;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就是有点内疚,因为我不但没办法侍奉疼爱我的父皇,还和与他作对的人跑了…… “但是我也没办法啊,谁让我爱上了这样的一个人呢?我既然决定和他在一起,就注定了难以两全;既然难以两全,便只能取其一。” 白天天说这些的时候,有点伤感,可是没半犹豫。 青二十七承认自己做不到白天天这样的勇于取舍、勇于承担。 在付出前,她总会想很多很多,会想能不能够、想有没有结果、想值不值得…… 她这么想着,不觉问出口:“那么小白,你觉得为他放弃了这么多,值得么?” 其时,她们已到了白天天在明水县的住所。 普通的民房、简陋的陈设,白天天虽然努力地将平民的日子过下去,但明显还不能熟练地操持家务,家里的东西四处丢,衣服也晾得歪歪斜斜。 青二十七再想到白天天在市集上为了一点便宜的猪肉与人争吵;心酸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白天天现在的生活与她的公主身份、十数年的公主生活,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些,都值得么? “青姐姐,我们一起做晚饭好吗?我来生火,你帮我择菜。”白天天仿佛没听到青二十七的问话,而是麻利地行动起来,反把青二十七呆了一呆。 然后白天天笑了笑:“你问我值得不值得,其实我真没想过这么多。 “当初偷偷出宫时走得匆忙,也没带什么钱。武功又差,胆子没大到敢去劫天牢,能逃出宫、逃出临安,就觉得是万幸了。 “记得和他的约定,所以到这里来。可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得从头学起。”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水缸打水,青二十七忙走过去,提了一桶水过来。 白天天舀水淘米,青二十七洗菜、听她继续说:“从前在宫里,听皇兄他们说民间疾苦,如果没有真的到民间来,谈什么民间疾苦呢?” 青二十七想到这一路的见闻,赞同道:“是啊,要不怎么有‘百姓无栗米充饥,何不食肉糜?’的黑色笑话?” 这话是晋惠帝的名言。 有一年发生饥荒,百姓没有粮食吃,许多人活活饿死。 消息报到皇宫,晋惠帝竟然反问:“百姓无栗米充饥,何不食肉糜?”百姓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肉粥呢? 白天天沉默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说: “不过……我是小女子,管不了什么疾苦不疾苦。我呀,就俗人一个,每天只管怎么填饱肚子。刚出宫那会,我有街头卖艺哦,那个收入不错。后来也给人写写文书之类的。 “折折腾腾到了这里,租个房子住下来,又不方便再抛头露面地工作,所以全靠之前攒下的钱过活。青姐姐,你可别笑我抠门哦!” “怎么会?”青二十七忙道,这几个月,她虽然过得也不顺畅,但到底光鲜丰富,不像白天天,在平凡的生活里拖磨。 “你别那个表情嘛!我也没你想的那么惨。其实挺好的。”白天天把米饭放下去煮,一边又切起肉来,“你不觉得我现在又多了十八般武艺么?” “是呢!”青二十七笑了,“楚乐一早就说了,你是最适合做老婆的人了。” 白天天就笑:“呸,他能说得出这种真话?嘻嘻!” 青二十七遗憾地道:“话说,你们没走到一起,我至今觉得可惜得很。” 白天天倒是很坦然:“我和他这样,挺好的。且说这个天山童子鸡,七挑八捡的,也不擦亮擦亮眼睛、图个一击即中。” 青二十七有点想念楚乐一,心不在焉地道:“你倒操心他。” 白天天眨眨眼:“操心得很咧!” 青二十七笑她小大人:“瞎操心!几个人像你啊?明明年纪最小,倒是做什么都最快。转眼都快当妈了。” 白天天直起身来,捶了捶腰,抚了抚肚子,这时候夕阳正正照进来,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青姐姐,你刚才问我值不值得。所以我想了想,我这样子,值不值得。应该有许多人都觉得不值得吧。 “但是只要他还爱我,那就是值得的。就算……就算有一天他不爱我了,我有宝宝在,那也都值得了。青姐姐,你说是不是?” 青二十七眼睛里涩涩的,白天天,我真是不如你远甚;而白天天,有你的存在,我也会多相信一点这世间是有真情在。 所以白天天,请一直幸福下去。 暗暗地擦了擦眼角,青二十七笑着说:“小白,你知道么,你离宫那天,我还正好入宫想去见你呢!结果你倒好,害我爬高爬低大半宿。 “且说呢,你干嘛非急着赶着出宫不可?就不能等到他有机会逃出时再一起走么?至少也能少受半年的苦。” 白天天羞红了脸,跺脚道:“在宫里再呆半年,我会就像现在一样挺着个肚子。我父皇能容得下我吗、容得下宝宝吗?就算父皇大发慈悲,不要我和宝宝的命,我也没脸呆下去了!” 呃……青二十七表示,对此她实在没经验。 “那青姐姐你呢?现在怎么样了?”白天天笑问。 “我?”青二十七忽然间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我就那样啊,还好。” 白天天笑容里就带了三分的捉狭:“还好?还好是哪一种好?一般呢,只有不太好才会说‘还好’。” 青二十七:“就没什么很不好,也没什么很好的,就‘还好’啊。” 白天天哈哈一笑:“其他人我才不关心,我就关心你和陆听寒怎么样了。那可是我花痴过的人呢!” 青二十七低下头:“我和他许久没见面了,所以就……老样子啊。” 白天天:“这话蹊跷,老样子是哪样子?青姐姐你不能这样,我对你都很坦白,你却什么都不说。” 青二十七笑笑。 白天天向她撒娇:“青姐姐,说嘛说嘛。” 青二十七觉得难以启齿:“我……我想去找他,但又担心……” 白天天立即道:“担心什么啊,肯定得去找他。” 青二十七忧心忡忡:“如果……” 白天天打断她道:“如果什么啊,没有如果。你明儿就给我找他去!” 青二十七故意假装生气:“好啊小白,我才来你就赶我,你就这样留不得我?” 白天天道:“相比青姐姐的终身大事来说,我愿意牺牲啊。怎么样,够伟大吧?” 青二十七王顾左右而言他:“啧啧,当妈了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白天天扁扁嘴:“不识好人心啊!青姐姐你别想转移话题!” ………… 两人没什么营养的对话持续下去,可是都觉得很舒服觉得这人间不再如此孤单。 青二十七在明水县住了几天。 与白天天一起生活的日子虽然简单清贫,但却是青二十七这些日子来最安宁的时刻。 白天天杀价买菜是一把好手,她煎的荷包蛋最好吃,她喜欢坐在摇椅上哼歌给宝宝听…… 青二十七想,如果家里真正的男主人回来了,如果不是暂时还要为钱发愁,白天天这样生活下去蛮不错。 至于她自己,看不清前路的她,或是明知道必须往前走,却依然妄图躲起来的她——青二十七,终归是个懦弱的人,只会默默等着有什么事发生来推动自己不得不前行。 开禧二年九月十五日,青二十七像往常一样,趁着晨起练功,又翻起了已经不知道被她翻过多少次的陆听寒的信。 在翻山越岭之时,青二十七总是会想到他,想到他亦在山中像苦行僧那样独行了许久,她走着他走过的路,好像他们是同行者。 他约她在秋天相会,如今她来了,却又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 她很害怕自己并没有他所想的那样好。 对着晨光看那枝通透温润的青竹碧玉簪,它被青二十七养得就像原本就属于她一样;冷不防白天天“哇”地一声从旁夺了过去:“咦,这是什么?” 青二十七正走神,被白天天一拿一个准,不由慌了:“小白别闹,快还我!” “这是陆听寒送的?”白天天嘻嘻坏笑。 “是啦是啦。快还我!”青二十七顾忌她的身孕,不好强抢,只得好声好气地告饶。 白天天:“好哇,青姐姐,你们都有定情物了,你还害臊啥呢!” 青二十七红了脸:“你别胡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定情物你个头!” “我个头就我个头。这是簪子,该在你的头!你藏身上算什么?暴殄天物!” 白天天说着,把青二十七拉到身边,将那青竹碧玉簪斜斜地插在她头上,淘气笑道: “青姐姐还是女装好看。你知道么,昨儿隔壁李嫂听说你的孪生弟弟走了换你来了,不知道有多失望!” 自打算在明水县住几天,又为着白天天考虑,青二十七换回了女装,本来说实话也没关系,但白天天偏偏恶作剧地告诉李嫂说,男女装的青二十七是两个人。 “噗……”青二十七想起那个好笑的李嫂,也憋不住笑了起来。 白天天却打量了青二十七几下,说:“青姐姐,你太瘦了,要吃得好看点再去见情郎嘛!” 青二十七不想再提这个,忙将话题转了:“你才是要好好养,一个人吃两个人补呢!且说,往日这会儿不该都还在睡着么?怎么今天却这么早?不怕宝宝没睡足?” 第122章 神婆楚仙姑 听青二十七说到自己腹中胎儿,白天天收了笑意,道:“我昨晚做了个怪梦,心里有点不安。听说兴州有个神婆解梦可准了,我想去问问。” 青二十七不以为然:“梦就是梦,是现实和你所思所想的映照。你和我说说,我帮你分析分析。别学那愚夫愚妇装神弄鬼的那一套。” 白天天却不赞同:“唉青姐姐,可是那个神婆真的很灵啊。李嫂……不止是李嫂了啦,我知道你才不会信她的,但是街对角那个郭夫子,总是挺靠谱吧?……” 白天天叭啦叭啦地说了好些件那神婆的“神迹”传说:什么还没等对方说话,就知道他姓甚名谁;或是谁人求了她的符水,当真药到病除;又或者是她念一念咒,对方家中往生的人就出来相会,等等等等的。 最后补充道:“我也不是要非信她胡言乱语,就是求个心安。”说着,眼巴巴地望着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受不了白天天的这种眼神,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道:白天天有这心结,倒不如便让她去听听那神婆的说法。 如果那神婆乱说八道,她就帮白天天将歪了的念头掰正;省得强行阻止,白天天反而要胡思乱想。 白天天又求她陪着一同去。 青二十七原不想凑这种热闹,后来一想,自己同白天天不知还能有多少相处的机会,她现在又是双身子的人,陪陪也是应该的; 再者,兴州是川中重镇,听说吴曦也常到兴州巡视,去见识见识也好。 于是兴州之行便这么定了下来。 明水县离兴州也就半天的路途。开禧二年九月十五日午后,青二十七与白天天骑马入城。 到底是边陲重镇,兴州的戍卫十分严密,就连进城都要经过几番盘查。 城作内外,如回字之型,城墙外都有深深壕沟。城墙皆为方石所砌,其坚固可想而知。 川中本为盆地之形,环川皆山,防护之厚非其它地域可比。 加之又有长江天险为依靠,易守难攻。 无怪此地会被当成与两淮地位齐平的军事要地。 只是如此地势也更利于形成独立王国。 宋金战局之下,手握重兵的吴曦会如何选择呢?那个“曦叛”的预言会成真吗? 青二十七一路走,一路想。 自她出道以来,“吴曦”这个名字便一直跟从在左右。从龙湖镖局之案到白玉簪再到假军事图,再到楚乐一借由解语轩作出的“预言”,以及后来“五湖”在镇江争夺的碧玉盒子…… 这一场迷雾叫政|治,青二十七一介小民看到的都是枝节,全局是怎样,只有操盘的那些人才知道。 不过无论如何,吴曦被视之为天下枭雄,该有他的过人之处吧? 说到镇江……在入川路上青二十七已听说,毕再遇因功升至镇江都统,权山东、京东招抚司公事。 这在旁人看来的莫大荣耀,于他必是种折磨吧?这本是别人的人生哪! 他是因为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法往下过了,才不得不过起别人的人生。 这种两世为人的心情,若非真正两世为人是不会懂的。 青二十七忽然点可怜毕再遇起来。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她一直试着对他变化心情;她感觉自己快成功了,可奇怪的是,她觉得身处局外的自己,比痴迷他的当时要更加了解他。 胡思乱想中,白天天喊了句什么,青二十七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白天天担忧地看着她:“到啦。青姐姐你怎么了嘛,走神走到哪去了?” 青二十七一笑,抬头看去:她们正在一间黑屋子前,这就是神婆的地盘?。 说这屋子是“黑”屋子,是因为它真的很黑。 黑门黑窗黑墙,连天花板都是黑的。 若非知道“黑皮”另有其意,青二十七认为可以直接叫它“黑皮屋”了,而事实上,她在心里也是这么称呼的。 黑皮屋分两进,第一进是等候室,第二进才是神婆秘语之地。 青二十七与白天天到时,前面已经排了好些人。忧心忡忡者有之,喜悦兴奋者有之,既有走卒农夫,也有书生妇人。 先头进屋的人许久没出来,人们等得都有点烦燥。 有个肥得下巴都快垂到胸口的肥女人百无聊奈地凑到白天天身边,斜着眼神神秘秘地道: “唉,这位小娘子是不是来问男女的?我告诉你啊,楚仙姑看这个,可准了。真事啊,就连我侄儿三姑她小姨的二表姐,上个月也来问过……” 堂堂大宋公主竟被市井小民唐突?要放在临安时,白天天准会让那肥女人摔个大跟头,但这时却只是笑着道:“其实,我是来问下个月的猪肉会不会涨价的。” 隐晦地骂那肥女人是猪。 可惜她这优雅的骂人不吐脏字却无异于对牛弹琴,那肥女人以为白天天真在说猪肉,看了她几眼说:“这还用问,准涨!” “哦。那恭喜了!”白天天说着,也打量了她几眼,就像在估算她这身肥膘有多少斤能卖多少钱。 “噗……”青二十七憋不住笑了,又怕那肥女人会过意来,忙边插了一句:“这位大妈,请问楚仙姑是本地人么?” 肥女人秀眉倒竖:“什么大妈,要叫姐姐!” 青二十七忙说好话:“好吧好吧,是我错了!敢问这位姐姐,楚仙姑是几时在这里开铺的?” 肥女人这才眉宇舒展:“楚仙姑两个月前来的。听说是在南海得了观音的点化,通了灵,不但在咱兴州有名,连夔州汉中都有人来问卦呢!” “这么神奇?”青二十七一边随口问着,忽然那黑色门帘一揭,一个描红画绿的女人喜滋滋地捧了一碗水走了出来。 口中念念叨叨:“唉呀呀,有了这神水,不愁我家陈公子不将一颗心儿牢牢系我身上,阿弥陀佛,无量寿佛……” 这女子刚出门,门帘里便伸出一只木头雕就的手,往内里一招。那肥女人忙冲上去大叫:“是我是我,轮到我了!” 开禧二年九月十五日,那满心期待进了楚仙姑的黑屋子的肥女人,最终却面无人色地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难不成别人都求得所愿,只有她好梦难圆? 一时好奇,青二十七让白天天在房内继续等排号,跟那肥女人到了门外,喊住她道:“姐姐留步,你没事吧?发生了什么事?” 肥女人满腹委曲地挨住门框,一屁股坐了下来,抹起眼泪:“我,我是来问问楚仙姑我何时得遇良人……” 青二十七有点想笑,可又不敢笑,只得一本正经地问:“那楚仙姑怎么说的?” 肥女人抽抽泣泣地道:“她说很快……” 青二十七奇道:“很快?那不是好事么?你哭什么?” 肥女人道:“可是……可是她说我得先减二十斤肉……” 呃……青二十七一听,又好气又好笑,顿觉这位楚仙姑实在太不靠谱,并且狡猾得很。 她想起暮成雪。 其实暮成雪在解语轩所作的“祝祷”耍的也是这似是而言、拆西墙补东墙的招术,貌似神通广大,其实一靠口舌,二靠人脉。 再大的神通,都是人的本事,而非神的相助。 “姐姐人好心好又聪明,一定有人知晓你的好。”青二十七安慰道。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暮成雪,她忍不住想多打听打听这位神婆,便道:“姐姐你真是慧眼识人,一眼就看出我们姐妹此来的目的。 “我那妹妹说是来解梦的,可我看啊呢,她其实和我一样,就是想问问腹中胎儿是男是女的。” 她露出了一幅“你懂的”的神情,哄得那肥女人忘了自己的事,认真听她“求教”起来。 “……只是我姐妹二人都没见过楚仙姑,多少有点怕应对不周。姐姐,你教教我吧。要不要再给楚仙姑添点香火钱?有什么规矩要注意,才不会失了礼数?” 肥女人这下真的来了精神,挺直了腰板道:“你这就问对人了,我今天已经是第四,啊不,第五次来了,介绍亲戚朋友们来了也不知道有多少。 “我和你说啊,楚仙姑是好人,她呀,对我是无微不至,特喜欢和我唠咯,和她说说话啊,我这心里都舒服多了……” 青二十七点点头,又点点头,心想,怪道这神婆对每个来找她的人都能说出一二底细,原来功夫全在这与人“闲聊”的本事上。 耐住性子听肥女人说了半天,才问出那楚仙姑在里间门边放了一个坛子,出门前把钱丢里头就可以了,多少不拘。 见从那肥女人口中实在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青二十七失望地回到了黑屋子,正好赶上轮到白天天。 那只木头雕就的手从帘后一招,青二十七扶住白天天走了进去。 出乎意料,外面的房子黑乎乎的只有几根蜡烛照明,而里间却亮得多,数枝巨烛照得青二十七很不适应,眼睛都有点花。 奇怪的是,她们刚走进屋子还未立定,烛火中突然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什么木条散倒在地一样。 青二十七怕有甚不安全处,忙挡在白天天身前。 此时她已经稍微适应了室内的亮度,但见巨烛如阵,围住漆黑之物,再一看,原是顶半个多高的黑色布帐,那楚仙姑显然就在布帐之中。 散落地上的,正是算命竹签。 不知为何,那楚仙姑原本正极快地将竹签收拾进签筒,当青二十七拐入巨烛阵时,反倒放慢了动作,刻意地作出优雅之态。 青二十七心中一动,先自起了怀疑。上前一礼,说道:“小女子见过楚仙姑。” 布帐垂幔,前放花朵净水,又有三个蒲团。那木头雕就的手从帐幔中伸出来,指了指蒲团,示意青二十七和白天天坐下。 白天天大肚如盆,盘坐辛苦,便站着没坐,才要说话,青二十七忙道:“楚仙姑,舍妹是陪小女子来的。小女子有些私事,还请仙姑不吝赐教。” 木手一摆,意思是不用客气。 青二十七一笑:“小女子家住在兴州城西的庆元路。” 两人来此地时曾经过庆元路,此时青二十七故意这么说,以便试试那仙姑的反应。 木手先是停滞了一下,之后摇了一摇,意思是她说的不对。 青二十七解释道:“我和舍妹昨儿才来投奔亲戚家。” 木手又摇了一摇。 青二十七见那神婆始终不说话,心中更是笃定了几分,冷笑道:“我听说楚仙姑健谈得很,小女子不知哪里得罪了楚仙姑,楚仙姑竟不敢开口发声?” 白天天见青二十七如此作乔,知道这神婆必有蹊跷。 她的脾气向来直截了当,不似青二十七喜欢谋定后动,立即出手,素手翻飞、竟向那木手抓去。 那手虽是木的,却也灵活得很,堪堪避过白天天这一抓。 一只真手,一只假手,交手数招。 一个攻中有守,一个守中有攻。都是些擒拿的小手段,功力虽弱,手法却都显然经过名家指点。 白天天许久不动武,但比这位楚仙姑实力强上不小,加之两人都不用内力,纯是过招,也动不到胎气。 因此青二十七看了两眼,便做了壁上观的打算,心想白天天既然手痒,就让她练练手也好。 只是青二十七的如意算盘却没法往下打。 因为外间突然发出异响,似有人闯入黑屋子! 如果只是和“神婆”过招,青二十七大可和那“神婆”慢慢耍花枪;而外面突然来了人、而且来得这么急、这么猛;她就不得不多长个心眼了。 念头不过一转,青二十七再不废话,一手揭帐子。 帐子一起,正对上一双忽闪灵活的眼睛,兼之肤光似雪,怎么看怎么好看——不是段舞是谁! 青二十七咬牙低声道:“这不是段~仙姑么?怎么变成楚仙姑了?你就这么想跟楚乐一姓?” 兀自缠斗的两个姑娘都一愣,各自收了招。 此刻,闯进外屋的人已经揭开门帘,段舞连忙一手一个,把青二十七和白天天拉入了黑布帐。 第123章 见面何不认? 段舞将青二十七和白天天拉入黑布帐,帐幔一放,她便正襟危坐严阵以待,仅余那只木手在帐外。 青二十七这才发现这布帐后面贴着墙,看似只有半人高,空间不大,其实里头大有乾坤,而最大的乾坤,是背后有个暗门,可以随时逃走。 这可奇了怪了,段舞到兴州开这神婆铺子做甚?她到川中不是要送那碧玉盒子么? 但听外头脚步声近,一步一步都像量过步长似的,十分整齐。难道是军中兵卒? 青二十七脑子飞转,想要理出一个头绪来。 白天天牵住青二十七的手,手心微微见汗,青二十七轻轻回握,让她安心。 外头男人倒是挺恭敬的,行礼道:“我家主人久闻楚仙姑仙名远播,特来相请。” 段舞“哼”地一声:“排队了吗?谁让你插队的?没礼貌!” 先头发声的男子似乎恼了,正要发作,却被后面那男子制止:“我们做下人的也是心忧主人,如有不恭之处,还请仙姑见谅。” 段舞小瑶鼻子一哼:“总算来了个说人话的。” 那先头男子显是又想发作,再次被压制。后面的男子道:“如此……” 段舞立即打断了他:“如此什么如此!你回去告诉你们吴大帅,如果想问事,请亲自移驾过来。 “我楚仙姑小小散仙,只此立锥之地,离开此地,便如树离土壤,本来算得准的也会失了准头。 “另者,若是吴大帅想要强来,我拼着数十年修为,也只好另找栖身之地、重新练起了。” 她言辞凌厉,竟是将自己的身份高高拔了起来。 外头有男子将刀从鞘中拉出一半的声音,也有男子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短暂的冷凝之后,后面发声的那男子方问道:“楚仙姑果然是位真仙,在下还未明言,就知我等来历。” 段舞又哼了一声:“雕虫小计,不足挂齿。” 她也不知怎么使了个障眼法,木手上变出一道符,叽叽咕咕地念了一通,放到火上燃作灰,又从布帐的那里摸出碗水,递出帐,正正好接住符灰。 段舞将制成的符水往前一递:“带回去给吴大帅,包他今晚睡个好觉。” 外面的男子小心翼翼接过,放下银两,竟自去了。 外间顿时安静下来,可里间却立马热闹了起来。 “楚仙姑?哦不,段仙姑?”白天天小眼瞪大,对住了段舞的大眼。 段舞傲然道:“没错,段仙姑就是我,我就是段舞!倒是你,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白天天?噗……我说小白啊……” 白天天怒:“小白岂是你能叫的?” 段舞叫得更起劲了:“我就叫怎么了?小白小白小白痴!” 白天天气急败坏:“你!你,你给我闭嘴!” ………… 若是纯以口舌相争,白天天绝对干不过段舞;但要是动起手来,段舞也绝对不是白天天对手。 所以青二十七不担心她们俩真斗起来谁会比较吃亏。 她只是奇怪她们俩有什么可以斗得起来的事。 难不成为楚乐一? 这下她更是乐得坐山观虎斗了。 可令她相当晕菜的事情是,半刻钟之后,白天天和段舞变成了好姐妹,而她则成了外人。 白天天:“我是在替楚乐一考察一下先,别再遇见一个梅沁。” 段舞:“传说中的白天天,居然是人~妻!害我憋了三个月把你当假想敌!” 白天天:“小段你真会解梦还假的?青二十七和你说,昨天我梦见……” 段舞:“开玩笑,我段舞什么人哪!没点真本事能在兴州混出现在的名声?” ………… 青二十七表示听不下去了:“你们尽管相亲相爱吧。我可要出门吃东西了。” 一言既出,聊得热火的那俩顿时停了。白天天首先站队:“我也要去吃!青姐姐我饿了。” “还有我!”段舞连忙跟上,“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就行。” 青二十七便酸她:“你现在倒不怕我、不闪我了?那刚才怎么又慌张地算命签掉一地?又不敢说话的?” 段舞嘴硬道:“我哪有怕你,哪有闪你!” 青二十七淡淡地道:“哦,那们来谈谈盒子的事吧。” 白天天好奇地问:“什么盒子。” 段舞忙咳了一咳:“没……没什么……”眼巴巴地望着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一笑:“小白又不是外人。不过我是真饿了,复杂的事一会再说。 “你不适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这样吧,你走你的后门,小白我们走前门,庆元路的春风楼见。” 白天天却不依不饶起来:“不要。我要和她一起走。她还没给青二十七解梦呢!” “好吧,随你们。”青二十七同意了。人和人真是奇怪,就让她们一见如故去吧,她需要好好理一下思绪。 兵分两路之计便这么定了下来。 青二十七独自走出段舞的黑屋子。 外间有士兵驱赶人群的痕迹,不少人远远地盯住黑屋门口,见青二十七走出来,忙围上来问长短。 青二十七信口开河解释了一番,什么“楚仙姑”如何如何大显神通,一话道破对方身份及来意,那些人口服心服、自动闪退之类的。 “那……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哪?”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追问。 青二十七只得含含糊糊地道:“这个……我当时被楚仙姑封了五识,真是没听到最关键的点啊。对不起对不起,若真知道,定知无不言,可现在我实是不知不知哪。” 好容易打发了好事者,青二十七整整衣衫,正要动身前往春风楼。 忽见适才那肥女人魔怔了一般,一双短胖手勉强交握,支于不知有多少层的下巴之下,用翘首以盼的娇羞姿势凝望庆元路的方向。 她这是怎么了? 青二十七走过去,推了推她:“姐姐,你怎么还在这?” 肥女人满脸春色,眼睛放光,好一会儿才把头挪向青二十七:“楚仙姑算得太准了!我真的一下子就遇见了我的心、上、人。啊,我的良人啊! “姑娘你快帮我摸摸,我这小心肝噗噗噗地,是不是跳得太厉害了!不会蹦出来吧?” “真的?那恭喜了!”青二十七虽觉得她好笑,但这句祝福不假。 “他长得真好看!”肥女人喃喃地道,却不让青二十七走了。 她一把抓住青二十七,絮絮叨叨地道:“他就这么向我走过来……很温柔地笑,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对我这样笑过。我,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青二十七本想走,可看她急于找人倾述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心。 转念又想,这肥女人八成是在单相思,还是及早将她美梦打醒好,省得日后更伤心。于是打定主意泼她冷水,问道:“那可是你认识的人?” 肥女人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一脸的肉都在抖。很滑稽,可是青二十七一点都不想笑。 而那张肥脸上的失望之情只上一闪,便又充满了希望:“可是他和我说话了!” 青二十七不由好奇:“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问……”肥女人睁大眼看青二十七,有点儿迷茫,仿佛青二十七脸上突然长满了大麻子,“他……他问我和你说了些什么。说……要一字、一句,都不许漏地说给他听。” 青二十七脑子里轰地一响,这个人冲着她来的?是敌还是友?便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肥女人依然一脸茫然:“他说……说酒、已、都、醒,要吃宵夜……唉,姑娘,姑娘你怎么了?怎么就跑了,别……别走啊……” 青二十七不回答,一下甩脱了那肥女人。疯狂地向庆元路的方向奔了半里路,直到十字路口才停下。 她站在路口,灰色的砖墙、飘黄的落叶,好像在她四周旋转,不停地旋转。 她的胃像是扭作一团,绞痛到她得不得不弯下腰。 她低下的头,只能看到很多很多的脚,停住的,继续往前走的,可她知道,周围的人再多,却没有一个是她要找的。 那个她之前还犹豫着要不要去找的人,远远地看了她很久之后,又离开了她。 “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陆听寒,你明明看到我了,为什么不喊我?我果然再也不是你心头上的那个人了么? 可若是你心中已无我,又为何要打听我说的每一句话? 青二十七不懂。 她讨厌这种感觉:为什么你们我都不懂?爱不爱我,我不懂;为什么爱我,我不懂;为什么不爱我,我也不懂! 她只能在这里猜猜猜。有时候觉得自己猜对了,就似乎稍微释怀;有时候觉得自己想错了,便又继续纠结。 青二十七蹲下身,真想大哭一场。 有一双脚出现在她眼前,然后又是一双。青二十七抬起头来,对眼前的两个女子勉强一笑:“饿过头了,胃痛。” 段舞踏出一步,想说什么,白天天却拉住她,一边对青二十七笑着说:“那我们去吃点暖胃的,好不好?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时已深秋。秋阴时晴渐向暝,变一庭凄冷。白天天过来,搂住了青二十七的肩膀。 开禧二年九月十五日,青二十七做了一个决定,她决定第二天就离开兴州,前往剑阁找陆家旧地。 无论他现在是在哪里,他一定会回家的。他们有约的,就算那约定已作废,她想他也总会有回家的一天。 她要去看看他的家,她要在他的家里等他。 她要好好地问问他,你真的爱我吗?你为什么爱我?你既然爱我,为什么不留在我身边? 她要告诉他,陆听寒,我们试一试吧,不问过去,只看将来;不管国事,只要你我。 也许他会发现他其实一点也不爱她呢? 没有关系。至少让彼此都清晰,如此也不遗憾。 离开明水县之前,青二十七将心里的疑问向白天天打听了一下:“小白,你父皇会不会也像前代君王一样,幻想着长生不死?” 她只是当成闲谈随意一问,没想到白天天给了非常确定的答案: “想啊,怎么不想!其实我有时候也半撒娇地劝他,可他就不听。他身体一向不好,还整天和那些炼丹士混在一起,炼什么不死秘药。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死秘药?!我担心他不但不能长生不死,还……” 说着,眼圈有点红,或许是想到自己这样出逃颇为不孝。 青二十七安慰了她几句,试着问得更深入一些:“说不定这世上真有不死秘药呢!你在宫里就没听到过什么内幕啊还是传说之类的?” 白天天摇头道:“不知道。我们女眷怎可能知道内中辛秘?不过听太子哥哥说过,太祖皇帝爷爷曾经差点制出成药来,可惜还没等成功就……” 她突然闭口不言,甚至还下意识地四下一张望。 青二十七却知道白天天说的是“斧声烛影”,那是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的兄弟情仇,也向是大宋不能言谈的禁区。 青二十七见从白天天那里问不出什么,便也不再问了,只是不免感慨道: “其实长生不死有什么好的?亲人、朋友,一个一个都会死去,世间只留你一个人,循环往复地经历他们的生老病死。 “怕是终有一天会对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全部麻木。麻木地生存着,却又死不了。这样活着,又有何趣味?” “可是人们都会怕死,临到死时都会舍不得人世间的一切,所以希望自己继续活着。这也是人之常情。”白天天眼神清冽,“青姐姐怎么突然作此生死之叹?” 青二十七的目光穿过云霄,她想从云端看到自己出生的世界,却是徒然。 半晌回答说:“因为我无聊啊,无聊就会想七想八,就会折腾些事情来让别人不快活。虽然我自己也未必就因此快活,总比始终无聊着好吧?” 白天天眨眨眼:“青姐姐,我听不懂唉!” 青二十七笑了笑:“我是胡扯的,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就好了。” 第124章 将军与佛 开禧二年九月十六日,青二十七把白天天托付给段舞,或者说把段舞托付给了白天天: “你不是说你师傅在完颜纲手里吗?小白以后可是金国的贵人主子,你师傅的事交给她准没错。” 当然,她私底下也问了一些段舞与那“盒子”的事。 自镇江分别,段舞便来到兴州摆起了这神婆摊子。青二十七知道她是来找吴曦的:“你既然到了,怎么不马上求见他,白白在这里耗时间?” 段舞一赧:“我……怕死。” 青二十七会过意来。 盒子是金国要人相送,内中所含之意,用脚趾头想都猜得到。不过——“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你也太过谨慎。” 段舞扁扁嘴:“不是谨慎,是胆小。我一想到如果我死了,放着楚乐一在世上吃香喝辣,抱别的女人,生别人的孩子,我就不甘心。” 呃……她的直白青二十七向来拜服再拜服:“所以你就在这守株待兔?” 段舞就笑:“我这分明是守株待狼。还好狼影终于是出现了。” 她听说吴曦数月以来,神思昏扰,夜不成眠。勉强睡下,也常常突然从寝中坐起,四顾叱诧。 坊间还传说,他为安全计,即便睡觉,也把剑放在身边,曾有好几次,因夜半惊醒,有侍妾在旁被他误杀了。 自开禧北伐之始,且不论吴曦是否有私心、是否放了水,一直在打败战却是事实。 一个雄心万丈的将门之后,小试牛刀却尽是惨败,他的心情怕是好不了。 加之以青二十七对之前种种的分析,他对是守国、降金还是独立,怕是一直都没拿定注意。 念头太多,以致日夜辗转。 所以段舞的谨慎是对的。如果他正好天平不在降金的一边,那么段舞的小命堪忧。 段舞这丫头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中极有计较,手段也厉害。 她不敢直接深入虎穴找吴曦,便摆了这神婆摊子,主业就是解梦。 忽忽两月,果然将这封疆大吏给引了过来。 青二十七表示佩服,问道:“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我会指点他一个去处,把盒子放在那里,让他自己取去。然后我后脚就溜。”段舞贼贼地看了青二十七两眼,“本来还是有点担心。不过有了你,我就放下心了!” 青二十七哪里会不知道她的意思,酸她道:“你很会物尽其用嘛。”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段舞倒也看出青二十七对吴曦这人一向十分上心。 而青二十七嘴里说不,手上却是接了段舞这活。 兴州城外秋风萧萧,河岸孤崖小庙寂寂。 山并不高,也不大,一面缓坡,一面却如刀削过一般,嘉陵江水便从这几成直角的崖下急湍流去。 不知何人在这崖上建的小庙已许久没人来过,连上山的唯一的路都几乎全被渐枯的杂草灌木掩盖。 不得不说,段舞选这个地方不错。 四面皆崇山峻岭,唯此是低微丘陵,这庙孤世独立于此,等闲不会有人来,视野既宽,一望而知深浅。 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考虑,哦,现在是从青二十七的角度来考虑,吴曦如果带来了大部队,只能等在山下;而从吴曦的角度来考虑也一样,不会有大批敌人在此设伏。 一句话,无论是谈秘密,还是备不测,都相对安全。 青二十七从开禧二年九月十六日午后便等在此地。 庙小,一处院落而已,前庭后房,边上小屋想是当年庙祝住所,后墙即是临水悬崖。 佛却大,乃大日如来,慈眉善目,法相庄严,普渡济世。 青二十七抬头望望眉眼低垂的佛像,他的肩上手上,都已挂了些蛛网,更别提香案之上满是灰尘了。 青二十七双手合什为礼:佛啊佛啊,你也如此寂寞么? 虽不相信佛能为自己解决什么问题,也向来不求神拜佛,但青二十七对神佛的敬畏之心,却从未少过。 她于佛前如斯一礼,心有所感,便去小屋里找工具,到院子的井里提了些水上来,稍事打扫。 渐渐地天色暗下去,月亮升上来。 月华满溢,被小院框住,框下了一方如水的柔光。 青二十七忽然想起正式出道的那天,也是在一条江边,在那小客栈里,她在月光下轻轻哼歌,以右脚为轴旋转身躯,以为自己在舞,在飞。 而后在黑暗中,陆听寒轻轻地笑了。 他说:“很好听,为什么不再唱一会?” 他那时已经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吧? 青二十七不自觉地摸了下绾发的青竹碧玉簪,明明四周无人,她还是不自在地红了脸。 再过一个月,他们就认识一周年了。 可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多得好像她把一辈子都快过完了! 她终于明白自己本来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从小在脑子里的那首歌,则是母亲哄自己入睡的曲子。 可是想起母亲和那个世界的事,对她来说是更好些,还是更不好些呢? 青二十七叹了口气。 人世变迁,唯有月华永恒。 这时候,有条人影从山下急奔而上。 是谁来了? 青二十七跃上横梁。以梁为掩体,静待来人。 来人身着夜行衣,身形有几分熟悉。他一进庙便随手掩上了门,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随后鬼鬼祟祟地躲入了庙祝的小屋中。 青二十七隐在梁后,一颗心卟卟地几乎要跳了出来:玄九,是玄九! 玄九为何在此? 然而不等她多想,群山之中呜呜号角声响,由远及近。 吴曦来了?! 青二十七怵然一惊,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不一会儿,庙门“呀”地一声被人推开,一队兵士走了进来。 他们一进门就四处巡逻,里里外外地翻,连墙角的草垛都用长枪往里捅了几下。 庙祝小屋自然也是查了的。但就像没有发现青二十七一样,他们也一样没有发现藏在那的玄九。 青二十七与玄九均出身汗青盟,对于追踪术和藏身术都下过苦功,除非是武功极高的高手,或是内行人,要发现并不容易。 这些兵士检查完小庙,尽皆退了出去。 只听马蹄之声大作,突然“篷”地一声大响,青二十七偷眼一看,当先一人高头大马,竟直接撞进门来。 随着这一撞,来者哈哈大笑之声也撞入她的耳膜。 浩月当空,天宇澄霁,青二十七终是见着了传说中的吴曦。 他身如铁塔,面蓄络胡,果是一表人才,若非眼睛里的道道红丝透露了心病,人人都当他是威武不凡、无往不利的无畏战将! 开禧二年九月十六日,月色下的吴曦垂鞭四顾,突然抬头看住了天上那轮圆圆的月亮。 他的部属诸将随后进庙,但却不像他如此嚣张,在庙门外就下马,鱼贯而入。 而他们的大帅,依然盯着天上那轮月,引得每个人也跟着往上看。 那轮月亮,就像万千年来一样,依然是那轮月亮。随从们看啊看啊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他们的大帅问起:“你们发现了么?” 部属们头皮发麻,月亮还是月亮,大帅要自己说什么? 所幸吴曦说了下去:“你们看,月亮之上,是不是有个人?” “是是,月亮之上,有嫦娥仙子,有吴刚……”忽见吴曦脸色一沉,忙道,“小的凡眼凡胎,不比将军慧眼金睛!小的眼中心中,只有大帅而已!” 吴曦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瞧,那个人是不是很像我?” 此言一出,部属们找到了方向,立刻你一言我一语,都说正是如此,那月中人之人威风凛凛、铁骨铮铮、英姿飒爽,气吞山河,可不正是吴大帅的样子! 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月亮作此神示,表明大帅战无不胜、前途无量! 吴曦迟疑道:“难不成,这真是神的指示?”环顾众人,停了一停道:“如此,我且试试!” 说罢,吴曦扬起鞭对月亮大大一揖。 未等抬头,部属们已一片称颂之声,皆道月中人有如大帅,竟是同手同脚,一举一动无不吻合,这可是预示着大帅乃是天神下凡、天命所归、富贵有福无人可及,如斯等等。 青二十七躲在梁上,看他们一唱众和,比一台大戏还要精彩,不由作恶。 但仔细一想,便对吴曦为何要如此造作心下了然。 依段舞的风格,她对吴曦所说的话,必然要符合她“仙姑”身份,就算是向他指引出大好前路,亦会藏在云里雾里、似是而非的签诗之中。 而作为吴曦要如何解读“楚仙姑”的话,则是看他自己心中的倾向如何。 世人求神拜佛、算命解签,固有求助于神秘之力为己解惑之意,可说到底,不过是向神要一个能够劝服自己的借口。 说白了,签诗等等之所以会让人有“准”的感觉,多半都是求签之人将自己的心意往上靠罢了。 所以吴曦今夜会来,说明了他至少有七分叛国之心。 在这小庙之中如此作戏,一是说给自己听、坚定自己信念;二来是作给众部属看;三者,也是作给或许存在的金国使者所看的。 戏既演完,吴曦翻身下马,走到神案之前。忽然说道:“这小破庙,竟然还有人收拾,实为难得。” 青二十七一惊,心知自己刚才的行为实是鲁莽了,她生怕吴曦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更是屏住呼吸、将气息降到最低。 吴曦领着众部属,对着佛像跪下。 再放肆的人,也难以免俗臣服于佛祖脚下。 一拜。再拜。三拜。 拜佛法僧三宝,修戒定慧三学。 突然,“格格”“格格”“格格”……奇怪的声响在这圆月照耀下的静夜里响起。 就像是久睡在棺材里的尸体不知何故还了魂,猛地意识到自己身在棺材,为求复生而一点点、一点点地把棺材板移开。 一阵冷叽叽的秋风吹来,直透里衣,青二十七身在梁上,捏紧了手中的软红十丈。 人们看到那木雕的佛祖,突然垂下头! 难道这弱肉强食的世界,就算是佛祖也要向当世枭雄低头?! 当然不是! 就在这一刹那间,“轰!”,小庙的后墙破裂、木佛应声爆成齑粉,一团灰色的人影挟风而至,闪闪银光包裹在木屑中向吴曦冲去。 原来竟有人附身贴在悬崖伺机行刺! 吴曦还半跪在地上,他的披风突然就像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那闪闪银光便被这软而有弹性的“气球”堪堪弹了回去。 与此同时,也不见吴曦如何拧身使劲,他的身子平平地向后退了数步,借后退之势,双掌平推而退出。 “轰!” 来人一击不中,反受吴曦掌风所伤。向后一个鹞子翻身,又从后墙破洞中钻了出去。 吴曦右脚踏地,已直起身,如铁塔一般站在小庙中庭。 一众部属向那破洞中掠去,吴曦却道:“不必追!”话音刚落,只听“哗啦啦”的声响,那偷袭之人应是跃入嘉陵江中。 吴曦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笑容,又像愠怒、又像讥讽。而后他冲梁上说道:“尊驾应不是来刺杀洒家的,下来吧!” 后墙洞张、佛祖低头,梁上哪里还藏得了人?青二十七早知露了行藏,便大大方方地飘落下来,盈盈施礼道:“见过吴大帅。” 吴曦似乎有些意外,打量了青二十七两眼:“姑娘是?” 青二十七故意扫了扫他的部属们,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吴曦会意,向他们努努嘴。 众部属还要表忠心,却禁不住吴曦沉下脸,只得通通退出。 秋风微寒,从那破了一个大洞的后墙里直直灌入,打得人心生凉意。 青二十七与吴曦站在明月之下,两条人影斜斜拉长,隔了个互相戒备的距离。 人们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对青二十七这种不知“道”为何物的人,她为何要淌这趟浑水,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肯定不会是因为段舞。 固然段舞有百分六十的可能会成为楚乐一最后的女人,可她不是个需要青二十七去保护的人。 第125章 一把钥匙配一把锁 与吴曦对峙着,青二十七却是心神微乱;因为她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答应了段舞帮她送那个盒子给吴曦。 她扪心自问:你到底是为了谁? 是为了暮成雪么? 暮成雪要她务必促成吴曦的反叛,或者让“反叛”的传闻传入京即可。 可暮成雪又十分笃信楚乐一的那个“预言”。她甚至说青二十七的运气不错,也许根本用不着青二十七亲自出面,这事儿也能办成。 所以,暮成雪也没有非要她来直面吴曦。 暮成雪是看穿了她的犹豫,才送她一个非到川中不可的理由吧? 难道她这是为了陆听寒? 她是因为知道他多半在吴曦左右潜伏,所以才非到吴曦身边一看、妄图“偶遇”他么? 想到陆听寒,青二十七心中微涩。 她马上否定了自己:不是的,如果是为了见他而贸然与吴曦正面冲突,不但是种冒险、而且是在帮倒忙。 更重要的是,她想像过无数与他重逢的场景,那一定不会是目前这种危险狼狈且敌我未明的状况。 许多年以后,青二十七才明白,她之所以执意地去看看吴曦什么样子,他如何降金、如何在困顿中被杀,理由非常可笑。 是理想。 是她一息尚存的理想。 是她从小就有的、见证这个时代、记录下这个时代的私心,她不想做大人物,可她愿意走近大人物,体会他们藏在史书寥寥数十字后的真实状态。 这就是青二十七的理想,从身在汗青盟时就有的理想。 而青二十七深深了解到,理想如果在没有达成前就说出口,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妄想,成为笑话。 她之所以不敢说出自己的理想,那是因为,她也深深了解到,自己的理想本身真的是妄想和笑话。 出道以来,翻云覆雨的事,见得还少么? 解语轩、暮成雪如此强悍,势头那么地好,还不是为上者一句话、一个眼神,轻描淡写就扫落尘埃? 其实,不只是出道以来。 后来,青二十七从毕再遇那里听到了许多过去的那个世界发生的事。 原来她父母被追杀的原因,也与如今解语轩被追杀的原因类似:挟舆论忤逆尊上。 那时候,青二十七才回忆起楚乐一很早以前和她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你似乎在本能抗拒这一行。 与她交往的男人女人们,无不比她强大。 楚乐一说中了。母亲就是因为自己的遭遇,才无数次地告诫她不要再干这一行。 可惜,命运。如斯。 开禧二年九月十六日,青二十七在山顶小庙与这个时代的强者吴曦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她走到破碎的佛像之前,从一堆木屑里摸出了长方之物。 碧玉盒子就藏于供桌之下。 吴曦跪拜叩首,本应看到蒲团前的字迹,那字迹会示意盒子的所在。 没错,青二十七本来并不想这么快就现身。 但不知是何人派出的杀手,打乱了青二十七与吴曦的各自盘算,迫得他们不得不提早面对彼此。 青二十七将玉盒往前一递。 月华之下,玉盒沉沉、全不透光。它由一块完整玉石所制,只有左侧留有一个小孔。 吴曦却不立时接过,而是凝视了很久。 他在想什么? 良久,他问:“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什么人?” “你只需要接过,就知道我是什么人。”青二十七心念一动,继续道,“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来了?”她说着,把玉盒往自己的方向缩了缩。 吴曦目光闪烁,往前踏了一步:“这不是楚仙姑所指之神示之盒么?” “神示之盒,也要有缘之人才能开启。你果是那有缘之人么?如有犹豫,那便罢了。”青二十七拿玉盒的手放了下来,似乎要把玉盒收回。 吴曦忙道:“慢着!”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青二十七的眼睛瞪了有三倍大的事。 他从怀里,缓缓地,缓缓地取出了一枝羊脂白玉雕就的短簪。 簪子本身倒不见奇,由一整块白玉雕琢成祥云的样式,如果真要说有什么特别,就是它的柄并非光滑的,而是有一些突起,这些突起无规律可言,倒像是怕头发太滑顺、簪不住,所以才刻意打磨出来。 青二十七自然记得这只白玉短簪。 这只短簪上报销了数条人命;楚乐一、青二十七因此簪而遭遇凶险;白天天和完颜斜烈的相恋,也多多少少有此簪的功劳。 时隔数月,它果然如青二十七和楚乐一之前的猜想,送到了吴曦的手中。 这是一件信物,也是一块试金石,金国借此递出好意,也以此来试探吴曦的心意。 如果他全无叛心,这白玉短簪早就不在;而这白玉短簪完好无缺,说明这几个月以来,吴曦的心确实被它搅乱了。 数月之后,又有一方碧玉盒子送到了吴曦手中。 青二十七相信,这不会仅仅是另一次试探,而是更实质的内容。 它代表了什么呢? 吴曦手中的白玉短簪在月色下发出淡淡的光泽。 突然,“嘣”,它裂开了一个口子,口子越裂越大,越裂越大……终于,一把细长的钥匙从那短簪中剥离出来,片片碎玉掉落地下,发出“叮叮”的好听声音。 埋在白玉短簪的钥匙显露出来,青二十七的好奇心却没有减少一点点。 这钥匙要打开的是玉盒,而玉盒要打开的,却是大宋川中门户。 不得不说,金国为了争取吴曦,给足了他考虑的时间,一步一步,从不进逼,而是让他慢慢地把天平倾过来。 而无论是白玉短簪的传递还是碧玉盒的送出,都太过谨慎。 因为,没有人能预见这时吴曦的手中还有没有白玉簪。 他们能只赌上一赌,玉簪还在,顺利开盒;或是玉毁簪断,那么这玉盒就是块愚石,无人能开,起不了任何作用。 吴曦从青二十七手中接过玉盒,将钥匙往左侧的小孔中探去,左三转、右二转,再向上转,只听“咔”地一声轻响,是锁被打开的声音。 吴曦的神情郑而重之,而青二十七也紧张得一手是汗。 然而,不等他开盒。庙祝小屋的屋门开了。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掠了出来,阴沉着脸。 青二十七吃了一惊,玄九躲藏一边,她一直未曾叫破,自有她的用意。可他为何这时跑了出来? 他是要揭露青二十七的真实身份么? 出乎青二十七的意料,玄九对吴曦施了一礼,说道:“吴帅,请三思!” 不久以后,青二十七便会知道,金国送给吴曦的碧玉盒子里,是金国皇帝的一纸诏书。几百字的诏书,表达了几个意思: 诏书先是狠狠地拍了拍吴曦和吴家祖先的马屁,“时则乃祖武安公玠捍御两川。洎武顺王璘嗣有大勋,固宜世胙大帅,遂荒西土,长为籓辅,誓以河山。” 吴家祖孙三代经营两川,吴玠、吴璘皆是一时名将。 吴曦一直便想通过北伐来重振吴家威风,只是未能功成。 然后话风一转,言道功高震主,宋帝却不信任武将。“卿自视翼赞之功孰与岳飞?飞之威名战功,暴于南北,一旦见忌,遂被参夷之诛,可不畏哉!” 你自己评价一下自己的功劳能否比得上岳飞? 岳飞战功卓著、威名远播,南宋北金之人全都知晓;可一旦被宋廷猜忌,就被诛杀且连累亲族。 扪心自问,就算你有再多战功,怕是结局不外如是。 无疑,这句话深深地戳中了吴曦的内心的不愤,他就是因为这无由的猜忌,才在人生年华最好之时,沉浮宦海,做了一些不知所谓的小官! 再之后,金国皇帝抛出了最大的诱饵: “若按兵闭境,不为异同,使我师并力巢穴,而无西顾之虞,则全蜀之地,卿所素有,当加封册,一依皇统册构故事。更能顺流东下,助为掎角,则旌麾所指,尽以相付”。 我能封宋帝,亦能封你。 如果你按兵不动,使金军无西顾之忧,那么,全蜀之地,本来就是你吴家经营,此后还当你吴家所有。 开禧二年间,吴曦也曾对金军发动大大小小十数战,可惜几乎全部失利。 如此败绩,吴曦的雄心再盛,也被消磨。 一个原本就在摇摆、最终走向绝望的人,面对裂土封王的诱饵,他的反应可想而知。 不由不说,金国皇帝完颜璟的这一份诏书,实是劝降的最佳范文。 在青二十七最早的推断中,汗青盟是在依附吴曦的力量,先成就这个人,再谋图更多。 然而开禧二年九月十六日发生的一切,都表明了汗青盟远比青二十七想像中要强悍。 段舞在镇江身怀玉盒之时,就曾经说过,玉盒原为完颜纲之物,被汗青盟的人盗走。 林立有吴府和汗青盟的双重身份,他曾经告诉暮成雪一个秘密,以求自保。 今夜,玄九先于吴曦藏身小庙,更让青二十七感到不对劲。 种种的迹像都表明,汗青盟与吴曦关系匪浅,但他们并非铁板一块。 忽然飘来的一块云彩遮住了月光,吴曦的脸色也变得阴晴不定:“我放了一个空当给小五。你们果然未让我失望。” 小五? 玄九看了青二十七一眼,说道:“五夫人职责所在,请吴帅不要怪她。” 听他言语,这位“小五”“五夫人”应是吴曦的小妾,并且这位五夫人正是是潜伏在吴曦身边的汗青盟暗桩。 吴曦冷笑道:“我不过小小一试,你就跳了出来。真是辜负了她在我身边做低伏小、伺侯了这么多年。” “情势所迫,不得已尔。我劝大帅,不要看这盒中之物,否则,一去便再难回头。”玄九说着又看了青二十七一眼,“你不要以为,这个人会带给你什么利好,她……” 不知何故,吴曦好似突然对青二十七的真实身份没了兴趣,他打断了玄九,倨傲问道:“我要做甚,需得你来指手划脚?!” 玄九脸色微变,道:“大帅,难道您就要放弃我们这多年合作打下的基础?” 吴曦冷笑:“哼!怎么,你以为我没了你们就独力难支了吗?人多好办事,有人上赶着为我借力,我何乐而不为?这并未有违当年我和你们的约定。” 吴曦的口气不善,而玄九竟毫不退缩:“夜大人并不希望您与我们之外的人联手,大帅请三思!” 吴曦不屑地道:“如今的形势,怕是他已自身难保了,管得倒宽!” 玄九的眼中就闪出一丝厉色来:“大帅,郭师爷为您配的如意散就快用完了吧,这次前来,夜大人让我多带了一些。” 如意散?青二十七心中思忖:怕是那种吃了如意,不吃就如意不了的东西吧?想不到汗青盟竟然连下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吴曦先是沉默,突然哈哈大笑:“我真该让你看看,郭师爷那张人皮剥下来,是有多么好看。不,小五的应该会更好看,可惜,你……” “等不到”这三字还未说出口,吴曦的披风如风灌入皮球一样,再次鼓了起来。 然而,可怕的不是这如球的披风,而是吴曦如球的掌风。 他身前的空气,被他压缩紧密,紧密得就像一枚炮弹,这炮弹就在他的掌力之下,发射出去。 炮弹之所以为炮弹,在于它力量之大,射程之远,破坏之强。 炮弹这种武器发展到在青二十七出生的世界那样“高级”前,由火药掺杂铅粒合成。 一炮既出,摧枯拉朽,血肉洞穿。 即便只是被它波及,就算不一时就死,那细细的密密麻麻的铅粒入体,就够让人头痛的了。 此时此刻,青二十七感觉到自己的四肢内脏被打入了千千万万颗铅粒。 奇怪的是她没有去想那麻麻痛痛的奇妙的肉体感受,却在头脑中冒出掉线的想法:“这么多铅粒,要一颗颗从血肉之躯里中挑出来,岂不是十分麻烦?” 而后才是第二个念头:“吴曦攻击了我!他不想我活着!” 第126章 破碎的心 青二十七一向不甚聪明,她的身体本能反应远比她的头脑转得快。 在吴曦攻击之始,青二十七便在直觉的作用力下往后退,避开了他最凌厉的前锋。 她的身子飞了起来,从那冷风直灌的后墙破洞飞出去。与此同时,耳边“叮”地一响,满头乌发散落,蒙住了她的脸庞。 青二十七像一只鸟在夜空中飞翔。 可她的心却一沉,好像要沉入深深深涧。 她丢了东西! 她将软红十丈卷在崖边突起的树根,双足却在崖上一点,让自己的速度比自然重力下坠的更快! 她要追上她所丢失的! 目光所及,它绿幽幽的,已断作数截…… 青二十七疾如闪电,素手一捞。因为用力太猛,掌心被割得生疼。 可若能把她丢失的都收回来,再疼又如何? 软红十丈止住了青二十七下坠之势。 她在崖壁前摇晃了几下,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挂住身体。却见玄九的尸体从前方栽了下去。 她摊开手,血迹斑斑的手掌里,有几截碎玉。 那是陆听寒送她的青竹碧玉簪。 吴曦的掌风太猛,她虽避得快、没伤到,可却伤了它。 开禧二年九月十六日,明月轻风。青二十七听到了心里有什么破碎的声音。 那声音太清脆,太清晰。 她不自禁地在悬崖壁上发抖。 她贴在嘉陵江上的悬崖壁,面如死灰。 陆听寒送她的青竹碧玉簪正在手中,沾了她的血,红的绿的,混在一起,好难看。 她的牙齿格格作响,她是在怕什么? 她把它们捏在掌心。明月大江,清泪两行。她是在怕什么? 她怕一语成谶。 她怕这是命,就如秋蝉附于树干,虽勉力为之,却免不了冬来冻毙的命运。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想立刻就见到陆听寒。 可是陆听寒,你又在哪里呢? 青二十七睁开眼,月亮已微微向西偏去。她无奈地发现,她只能等,等他把该做的事做完。 可是我想见你、我想你,你知道么? 开禧二年九月十六日,青二十七在崖壁上站了许久后,才想到她目下最应该想的是自己要如何脱身。 脚下是湍急的嘉陵江水,她居高临下,看到几队士兵正在河边搜索。 还好这崖壁并非光溜溜的,而是长了不少灌木苔藓,也有几棵树从石缝里长出,否则她人在崖壁如何藏得住? 想到这里,青二十七有些后怕。 难怪刚才手下追击那杀手时,吴曦喊了停,原来是崖下有人等着。 这么说来,他对这杀手的底细多半也是心下了然。 说不定,就像故意试探他的五夫人一样,也是在试探另一位潜伏在身边的敌人。 他攻击自己的原因,必是看出玄九认识青二十七。 玄九……崖下有人挑起了玄九落下深涧的尸体,像是邀功,又像是在威慑藏匿某处的敌人。 玄九……青二十七和他虽无太深交情,但是到底同门过,她从他的口中笔中,听说了许多陆听寒的事。 他心仪于梅沁,他对青二十七向来就不太看得起…… 青二十七心里有点涩: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有谁在她身边看着她。 等了许久,号角又呜呜响起,应是吴曦带了大批人马离开了。 吴曦既走了,这悬崖下河岸边的搜索便松懈了许多。 又过一会,青二十七瞧那些士兵已不甚上心,于是把碎了的青竹碧玉簪用帕子包好,放入怀中,施展轻功,一段一段地慢慢滑到崖下,打算从河的另一岸悄悄离开。 她在崖上之时,便瞄见河岸有块大石,故人一着地,就先借而隐身,再图后路。 回头看见隔岸那些士兵犹自拿了长枪在草丛里、在河水里乱捅。 青二十七不由暗中一叹,吴曦个人武力再强,带出来的兵却懈惫愚蠢,如此也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看来自己之前太过高估了他。 她正待动身离开,不想腿忽地被什么拉住了。 低头一看,枯黄的草丛里不知怎的伸出一只瘦如枯槁的血手! 秋风吹来,草丛沙沙、江水哗哗,青二十七打了个寒战:难道有水鬼? 她附下身拨开草丛,只见那里面藏了一个男子,气息奄奄,看他身上的衣服,可不正是适才那突袭吴曦的杀手? 该不该救他呢? 青二十七犹豫了一下。 她本质上是个很怕麻烦的人,也许最终还是会搭一把手,可是确实在当下犹豫了。 然后她看到他上臂有一片叶,红色的叶子, 暗红的颜料早已深深种入皮肤腠理。 “红叶军?”青二十七隔衣轻抚臂上的青色印记,知晓自己不可能坐视不理。 记得彭法说过,涟水之战的两大忠义军功臣,草鞋军首领刘长腿被枭首北上,而红叶军首领杨巨源则侥幸逃脱、遁入蜀中。 这人不会这么巧,就是杨巨源吧? 她视彭法为兄长,若此人真是杨巨源,她更得救他,否则有何面目去再见彭法? 青二十七忙检查那男子的伤势。 男子所执之剑被吴曦内力震为碎屑,全部反弹入体。 然出乎青二十七意料的是,他身上穿了很厚的衣物,本来就是反弹之力,又有这防弹衣一般的厚衣缓种,剑刃碎片入体的力道并不强,所以他的皮肉之伤不重。 可皮肉外伤不严重并非好事,因为这代表令他气息不济的根本原因还在吴曦的掌力上。 那可是内伤,比皮肉伤治起来难办多了。 再看那男子的衣物外层皆被山崖上的突起和灌木树丛等割得破碎不堪,青二十七心下了然,原来他虽是刺杀吴曦,却打算一击即退,并不是横了心舍身取义的。 所以他身着厚衣,想是早就来看过地形,作好了一击不中,就从崖上滚落的准备。 如此,青二十七在小庙中听到的落水之声,怕也是这男子作好的一个局。 他是一个杀手,却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尽全力完成任务的觉悟,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男子到底想做什么呢? 青二十七想不通,但是此刻的情境没有让她想太多、想太久的时间。 天边的云把月亮挡住,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最容易疲乏的时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青二十七低伏地下,一点一点地拖动那男子。 男人的身体在很不平整的鹅卵石上起伏,青二十七都替他硌得慌。不过此刻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突然,那男子“哼”了一声,像是吃痛忍不住要叫出来。 青二十七一惊,连忙停下。 哪知那男子竟然没有一点身在敌营的自觉,竟然又嘟嘟嚷嚷地骂了一声。 青二十七生怕惊动对岸,忙用手捂住他的嘴。 多亏嘉陵江水声响大,对岸没听到他们的动静。 这男人被青二十七捂住嘴,竟然还要挣扎,青二十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要他安静,他却更起劲地挣扎起来。 青二十七又担心对岸,又担心下重手会伤到他,忙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他要是再乱动,就一绳子勒死他。 那男子怒气冲冲地瞪她,似乎很不服气的样子。 青二十七无奈,以极低的声音说道:“别乱动,我是来救你的!” 那男子的嘴在青二十七掌下努动,口型像是在说:“你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这说来可就话长了。青二十七想了一想,脑中浮现出段舞的样子,灵机一动,说道:“我是仙女。” 那男子的喉头一动,似乎是被惊吓得直接吞了一口口水。 那样子很有趣,青二十七不觉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虽是初次见面,青二十七觉得这男子十分亲近,甚至起了恶作剧之心。 有心想再吓他一吓,也试他一试,便又低声说道:“你不信啊?那,你姓杨,对不对?” 那男子的眼珠子像要掉了出来。 她猜对了?青二十七暗道一声“侥幸”。 故意做出更加高深莫测的样子,继续往下猜:“你叫杨巨源,字子渊,原来是两淮间忠义红叶军的首领,五年前,你受毕再遇之恩,在涟水之战后逃到此地。” 那男子眼睛越睁越大,然而青二十七接下去的多此一举却一手毁了他对她的崇拜。 “……你们红叶军几乎被绞杀殆尽。除了你是漏网之鱼外,还有一个叫彭法的,在毕再遇将军帐下听命,是也不是?” “嘁……小妹妹,骗人是不对的!”那男子咧嘴一笑。 青二十七道:“难道我猜得不对?” 那男子摇头道:“除了我叫杨巨源之外,都是大大的不对……” 他有心趁着清醒的余勇与青二十七斗嘴,但到底是伤重,不几句便头一歪,不再说话,口中有血沫涌出。 青二十七一惊,也顾不得对岸不对岸的人是不是会发现了,急打他腮帮子:“喂,你别睡啊!别睡!要睡了,就醒不来了!” 不一会,杨巨源“哼”地一声勉强睁眼,青二十七喜道:“你怎么样?” 杨巨源歪着头,有气没力地道:“好你个臭丫头,你……打我……等哥哥有力气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又晕了过去。 不知道怎么地,青二十七想起了柳芊芊。她实在不想再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断气了。 她再不有无所谓的心情,将杨巨源的身子靠在大石上,双手一错,以本身内力度入他体内。 她习毕再遇所教练气之法已有数月。 此法的最大的功效是“修复”,能迅速重聚紊乱内息,对于青二十七这种时常受伤的人最是合适;而替人疗伤也一样好用。 只是毕再遇也提醒过:“替人疗伤,必将自损修为。你度他人一分,却要双倍的努力来补齐自身,甚至因此大病一场也是可能的。你别滥好人。救人之前,先想清楚值不值得。” 为素不相识的杨巨源疗伤值不值得?青二十七不知道。 不过此时此刻,那念头一起,便非做不可。 不是热血,是不立时做的话,青二十七可能就要后悔。 她拿定主意,心田澄澈,尽力施为。 嘉陵江水犹自流淌,内力从青二十七体内而出,走入杨巨源的经络,一点一点地帮他修补。 还好在杨巨源身体底子不错,青二十七为他疗伤不算太过费劲;但待她将游走之气收回丹田,睁眼一看,也已是天色大亮了。 对岸的兵士早已收队,青二十七稍稍放下心来。摸了摸杨巨源的额头,还微有些烧,可比起昨夜已经强了很多。 而这一摸,拨开了杨巨源的乱发,一张坚毅而粗犷的脸显现出来。 青二十七认识的男人,向都带了几分斯文气质,陆听寒的好看自不必说,毕再遇像儒将,即便是楚乐一,也不是那种五大三粗的类型。 而这个人,胡子拉茬,嘴唇挺厚,似乎经历了很多风霜。 杨巨源突然睁眼,双目中精光四射,哪里像是刚受过伤的样子? 青二十七吓了一跳。 杨巨源却笑了一笑。 青二十七舒了口气,她其实并不想与他有太多的瓜葛:“你没事了吧?那我走了。” 杨巨源当即瞪她一眼:“臭丫头,你刚才打了我那么多下,这就想走?!” 这什么人哪!我打你是救你,而且我还真的用内力救了你,真是不识好人心!——青二十七虽是腹诽,却没把这埋怨说出口,只说道:“我看你好多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江湖儿女……” 杨巨源想都不想就打断了她:“谁说我好多了?我不好得很!在那愣着干嘛?还不快扶哥哥起来!” 凭什么啊?青二十七不觉有气。 可换到口中,又成了:“你一夜未归,你的兄弟们应该会找来接应吧。我还有事,就陪了。劳烦你自己等他们。” 杨巨源的眼瞪得更大了:“你居然知道我有人接应?” 他既一击即走,自然是做好了杀不了吴曦的准备;把石头丢下山涧,假装坠崖入水被冲走,自然是谋图骗过敌人以便脱身——这有什么好难想的! 第127章 好人做到底 杨巨源做出一幅“刮目相看”的夸张样子,青二十七不由有点心烦:“既然你有人接应,那么后会……” “啊!”没想到杨巨源突然大叫一声,捂住了肚子,“唉哟哟……我肚子疼,你不能就这么走,好人要做到底……” 青二十七万不料杨巨源人高马大的,竟是这种无厘头的作派, 呆呆看他装模作样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回应:“喂,我长得这么好骗吗?你在这样,我可真要后悔救你了。” “嘶……好吧。”杨巨源泄气道,“好吧好吧,你走吧。正好帮我去告诉彭法,让他来给我收尸!” 青二十七心里一涩,彭法是在毕再遇军中,如果要替杨巨源传递消息,少不得要和毕再遇打交道,而她此生实是不想再见到毕再遇这个人了。 杨巨源见她脸色不虞,却是会错了意,问道:“难道说彭法死了,要我去给他收尸?” 青二十七忙道:“没有。彭大哥很好,做至法曹之位。立了不少战功呢。” 杨巨源放下心来:“这小子!比我还能混!臭丫头,你先别走。和我说说那小子的事,好不好?” 青二十七想了想,他伤得不轻,虽有她相助暂时脱离危险,但要自己离开这荒山野岭,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若是吴曦的人再次搜寻过来,更是性命堪忧。 不如就如他所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反正她左右无事,便等到他的同伴来接走他,也费不了太多功夫。 于是她安心坐下,和他说起彭法在毕再遇军中的种种。 只是她离开两淮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期间又刻意地不打听那里的战事,所知无非是偶然听到路人谈及。 此时说给杨巨源的,多是旧事。至于两淮的现在,却尽是模糊不已。 反而是杨巨源纠正了她不少错误。 听他言道,纥石烈子仁军在本月初自涡口渡淮,连破濠州、滁州,与仆散揆的主力会师,直逼江北大城真州。 宋军在真州,虽驻兵数万、守住了要冲保河桥,但守将能力一般,胜败如何,难说得紧。 “可惜毕再遇不能分身,既守镇江,如何又救得了真州?”青二十七不觉道。 她有点恍惚,是,无论如何地绝望与断念,他依然是她崇拜和信任的人。 杨巨源的眼神有些玩味。 青二十七猛地惊觉:这人怎会对宋金形势如此了解?便问:“你为何要刺杀吴曦?” 他笑了一笑:“你怎从崖上跳下来了?我跳,你就跳?你是跟屁虫吗?” 青二十七一哑,有点难以解释,但也听出了他话中的怀疑之意。 便道:“是我约他来的,我自然在了。而显然,他要杀我,我不从崖上跳下来,难道站着等死?” 杨巨源哈哈一笑:“你厉害!居然还能调动吴大帅!” 他言语中的试探之意太过明显,青二十七眨眨眼:“我不过是随便试他一试,是他利欲薰心,一下就上了金国人的勾!” 她不等杨巨源有何反应,一口气地说下去:“我不是金国人。我也不是吴曦的人。我若想杀你就不会救你。我要离开也不是欲擒故纵。 “你怀疑我是金国人怀疑我要去端你的老巢,是因为知道吴曦来这里的目的?你知道吴曦想投金? “刚才在小庙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吴曦故意透消息让他来,目的是抓出他背后的人。 “而你,你竟然知道吴曦会到这荒郊野岭来,还知道他是为何而来,你是不是背后也有人?” 她说完,静静地看着杨巨源。 杨巨源目瞪口呆,万不料这小小女子竟然将他心中的疑问全说了出来,完了之后还质问他! 可……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在女子前示弱!杨巨源眉头一挑:“臭丫头……” 青二十七摇了摇头:“乱世之下,岂有完卵?我虽不喜欢想复杂的事,怎奈有时不得不想。我叫彭法一声大哥,便也称你一声杨大哥罢。 “杨大哥,我对你没有恶意,也无意揣测你的目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就那句话,既然一不小心救了你,都是江湖儿女,自是帮人帮到底。 “至于怎么个帮法……是在这里等有人来接你,还是马上离开,我都听杨大哥的。” 杨巨源收了嘻笑,眼神闪烁,似乎正在认真考虑青二十七的话。 青二十七也就闭了嘴,等他决定。 两人沉默了一会,杨巨源道:“那好,那我就厚着脸皮,就请姑娘为我多留一会,等我的兄弟过来!” 青二十七点点头:“如此甚好。” 又提醒杨巨源别浪费时间,尽快恢复体力:“你自己运转一个小周天,我在这守着。” 杨巨源依言盘腿坐下,突然又道:“啊呀等等!” 青二十七一愣:“怎么?” 杨巨源目光灼灼,郑重地问:“还不知丫头如何称呼?” 青二十七踌躇:她现在该如何称呼?青二十七吗?唐青衣吗?小糖吗?我,到底是谁? 杨巨源见她面露为难,以为是交浅言深她不想说,正待说声“理解”,青二十七却道:“杨大哥叫我小青就好了。” 杨巨源自然是从善如源。 两人静静地各自用功,彼此都没有再与对方说话。 然而等到午后。杨巨源内力转了两个周天,青二十七拿出干粮来和他一起吃了。接应的人却始终没来。 杨巨源骂骂咧咧地道:“这群兔崽子,肯定去找花姑娘就忘了老子!”明明是有点担忧的语气,说来却是很嘴硬。 青二十七安慰他:“也许他们被什么人拌住了?又或者,他们也有危险?” 杨巨源瞪了她一眼:“女人就是啰嗦!”他想要一跃而起,不想体力还未完全恢复、一屁股又栽下地去。 青二十七站着没动,腹诽道:不识好人心,活该! 谁知杨巨源的脸皮之厚远远地超出她的预计::“你这丫头怎么看起来聪明,着实有够笨。快扶我起来!还不走,难道等吴曦来扒我们的皮么?” 青二十七亦明白他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不由后悔那“帮人帮到底”的话说早了些。 事实证明,事情不会只是将这厚脸皮的男人“扶”起来这么简单。因为他的伤势不轻,青二十七只能背他着走。 当杨巨源沉重的身躯刚一压到身上时,青二十七不免将嘴咧了一咧。 杨巨源倒好,伏在青二十七耳边说:“青,你太瘦了,要养胖一点,我这重伤的身子被你的骨头硌得慌。” 青二十七气坏了,真想把这男人翻下地!她怎么就惹上这麻烦货了?全是因为那只草丛里伸出来的血手! 青二十七有把杨巨源的手剁下来的冲动。 可怎么凶狠怎么报复,也都是心里想想罢了,青二十七到底是背起杨巨源,苦哈哈地道:“说,你想我送你去哪?” 杨巨源无声地笑了起来:“不远,苦竹寨。” 青二十七已经习惯了他的无耻,只“哦”了一声。 她的反应太过平淡,杨巨源忍不住啰嗦道:“应得这么快,你知道苦竹寨什么地方么?” 青二十七有气没力地道:“知道。” 杨巨源夸张地道:“你既然知道,居然没给吓到腿软?!” 苦竹寨在小剑山,是剑门关的第二道关隘。谷底为小剑溪,隘口如一劈中开,两壁铮铮比肩,其间危岩险道,盘回曲折,十分难走。 蜀道之难,连李白都要感叹一声“难于上青天”,而青二十七却二话不说便同意护送自己,所以杨巨源颇为意外。 青二十七回答:“我本来就要去剑阁,顺路。” 杨巨源便问:“你要去剑阁?做甚?” 青二十七觉得他多事:“我们很熟吗?你有没有问太多?” 杨巨源道:“哟,小丫头还横起来了啊!剑阁是军事重镇,入川关卡。你一个小姑娘家,爱国表忠心不用这么拼命,快找个人嫁了是正经。” 这个人,会不会说话啊?青二十七被气坏了,干脆闭了嘴,专心低头赶路。 可过不了一会儿,听不到杨巨源声响,她又有点担心,忙问:“喂。你……” 她是担心杨巨源因为伤重而晕过去甚至死了,但立即,她就知道自己又自取其辱了。 因为她的耳边传来杨巨源的鼾声,他的头挨在她的肩膀,竟然睡了过去。 青二十七自嘲笑笑,闷声前行。 崇山峻岭,急湍水流。她背着杨巨源半走半拖,很辛苦,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有平静之感。 如此行了小半时辰,突然耳边传来杨巨源的声音:“从这座山上去,我们抄近道。” 青二十七吓了一跳:“你能不能别这样一惊一乍的?” 杨巨源说:“小丫头是好人,我要再骗你,可就不是人了。” 呃……敢情直到这会儿杨巨源还在试探她啊!青二十七老几乎一口鲜血急喷而出。 不等她发火,但觉背上一轻,杨巨源立在地下来,诚恳地向她道歉:“对不起了,小丫头!是杨大哥不对,一直不信任你。” 虽理解他是慎重,到底心里很不舒服,青二十七礼貌却疏离地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废话了,上来。” 她微屈了腿,示意杨巨源伏到她背上,杨巨源却道:“等等。” 青二十七眉头一皱:“怎么?” 杨巨源一改之前的嘻皮笑脸:“我的伤没装的那么严重,可也没你想的轻松。小丫头,你背着我走不快。万一遇上敌人,岂非白白连累了你?不如就此分别,哥哥我谢谢你了。” 青二十七道:“无妨,再说你不是有兄弟来接应么?也许再一会儿就和他们遇上了。你毕竟受了伤,一个人怎么行?” 杨巨源搔搔头:“那个……接应我的兄弟……就在吴曦卫队中。” 青二十七这才恍然大悟,怪道他轻易地骗过了吴曦的搜索、怪道他们等不来接应的人! 她沉吟道:“这么说,如果你的兄弟们如果要来接应你,刚才就应该来了;他们拖到现在还没来,说明他们因为某些原因来不了了。那你不是危险得很?” 杨巨源见她一心为自己考虑,不由有些感动:“小丫头,我骗了你这么久,你居然一下就原谅我了啊?” 青二十七淡淡地道:“你不是坏人。我不原谅你又怎么样?难道杀了你?还是打你一顿出气?我不做这些无谓的事。” 杨巨源笑了起来:“小丫头很对我的脾气!” 青二十七说:“我有名字,不叫小丫头!” “好好好,小青,小青!”杨巨源说,“求求小青妹妹救苦救难大菩萨,再帮杨大哥一个忙!” 青二十七一愕,被那“小青妹妹”四字噎住,但终于还是骂了出去:“你当你是谁啊,凭什么?!” 杨巨源涎着脸道:“凭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姑娘啊!” 青二十七则是冷了脸:“我有名字!” 杨巨源以手扶额:“好,记住了!小青!小青,你既然要去剑阁,就顺路帮我带个信吧!一条大路任你走,一口气做两人事,包你倍儿有成就感。” 这人真是够够的!青二十七眼睛瞪大,实在忍不住想爆粗口。 但是他大大咧咧甚至粗鲁言辞下的心细如发,却又叫青二十七心有所感。 她无法拒绝,问道:“你要我做什么?”一边心想,就当日行一善好了。 面目粗犷的男人,却有一丝羞意闪过脸庞:“有位姑娘住在剑阁,我想请你帮我向她报个平安。” 青二十七原以为杨巨源有什么难办的事要她帮忙,此刻竟然若有所失:“就这样?” 杨巨源恢复了笑脸:“哦,你不妨把我的伤形容得再重一些。” 呃……青二十七已经很无语了,哪知他又加了一句:“说得越重越好!” 青二十七在心里鄙视他:“这岂不让人家姑娘担心死?” 杨巨源嘿嘿地道:“不怕她担心,就怕她不担心我。谁让哥哥我命大,总死不了。这次明明要死了,还能遇上小青你!” 第128章 蜀道难 杨巨源越说越离谱:“……所以说小青你可是位大福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呸!”没有人会不喜欢吹捧,青二十七啐了一口,不觉笑了, 可瞧杨巨源的神情,那位姑娘未必与他已然成就一对,更大的可能是他在单相思吧? 杨巨源却没注意到她的沉吟,依旧絮絮叨叨的:“如果她不在剑阁,可能回苦竹寨了,那里风景好,就是路难行……” 青二十七挑他的字眼:“回苦竹寨?难道她是苦竹寨的寨主?你想做压寨丈夫?” 杨巨源苦着脸:“哪有这种好事!再说苦竹寨不是寨,是个村落。我这次出门在外,她就在那帮我看着一众兄弟。” “好了,谁要管你这么多。我答应你把话带到就是。”青二十七不想介入太深,忙忙地打断他,又问:“那你呢?” 杨巨源放下心来:“我?我又骗你,又差使你的,你还担心我?” 青二十七冷哼:“你也知道你又骗我又差使我,我还担心你啊!” 杨巨源讪笑:“我要没自知之明,早死了千儿八百次了。” 青二十七看了他两眼,终是忍不住追问:“你背后的人是谁?难道他就这样把你当弃子么?” 没想到杨巨源夸张地却回头看自己的背,假装不解地道:“我背后没人啊!小青你莫吓我!” “你演得这么用力,演技也太差了!”青二十七道。 她不再追问。彼此都是聪明人,杨巨源是肯定不会对她说内情的了,她又何苦讨嫌,况且,她也没有真的那么好奇。 杨巨源坚持独自留在群山之中养伤,让青二十七先走。 他既心中有计较,青二十七也不再强劝,心想两人交情不深,能帮一点是一点,实在帮不到的,那也无可奈何了。 分别在即,杨巨源细细地向青二十七指了入川之路,以及他心仪之人的住所地址。 青二十七都一一记下。一边暗叹,不愧是常年在川中厮混的人,依他所指的路走,能比走官道节省一半的时间。 又问他有否其他的话要问心仪的姑娘。杨巨源忸怩了一会,交代青二十七,若有看到山野中的好看野花,便带一束去给她。 想不到这么个大男人,竟很懂得讨好姑娘。只是这样一个好人,为何对方不心动呢?青二十七的好奇心又被吊了起来,恨不能马上飞过山去,见见那位姑娘。 而杨巨源所指之近道,其实是当年诸葛亮所修之旧蜀道。诸葛亮便是靠这凿山岩、架飞梁所搭的栈道,六出祁山,讨伐曹魏。 青二十七知道有这么一条入川之路,但之前并未选择它。 因栈道修成后年深月久,有些地方甚至铁锁断裂、所铺的垫足木板也成片地掉落深渊,故已多年未有军事用途,连常年跋山涉水的采药人都少有敢走的。 当然,这并不是她不走那条路的理由;不识路,也不是理由;真实的理由是她此前仍然对去见陆听寒举棋不定,故意拖延。 但见过了白天天,又不小心弄断了青竹碧玉簪之后,她决意赶路,而既然是要赶路,便顾不得许多了。 依杨巨源所指一路行来,两岸山势如刀砍斧劈,一渡木梯沿绝壁,下瞰深碧不见底,即便是身负武功,又做作了心理准备,青二十七仍难免有几分胆颤腿软。 不由叹李白所言之“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又云“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真是半点夸张也无。 这么走了一整天,前面就是剑门关了。 剑门关乃古往今来的驻兵之所,现在宋金战事起,必然有重兵把守,青二十七虽有心一探,但又不想节外生枝,终是翻过山头,离开山路转进官道,往剑阁县而去。 前日晴冷,而今天却雾雨交加,山间云雾环绕,行不多时,衣服上便被雾气打湿了。 幸好剑阁城外有一片森林,人称“翠云廊”,皆是自秦以来的参天古树,漫步其间如入仙境,另有一番景致,有效缓解了因雨雾湿衣带来的不适感。 再行一阵便转出山窈,蒙蒙的雨雾中,显出一个小镇来,宛若是幅水墨画。 摸摸包袱中装有陆听寒信件的竹筒,青二十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剑阁,我来了! 她的心中浮出陆游老爷子的诗句——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味,细雨骑驴入剑门。” 不晓得几个月前,当陆听寒走在和她同一条路上时,有没有和她一样想起这首诗? 他最后的几封信上说,他住在剑阁陆家旧宅,可却没有说陆家旧宅是几排几号。 青二十七没有把握能顺利找到他。 再说……她很害怕到他家敲门,迎出来的却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告诉她说:“我家相公出门了,请你稍坐等一会,他马上就会回来。” 她的心里乱乱的,明知剑阁不大,陆氏又是大族,不见得就很难找,可就是忍不住“近乡情怯”。 思来想去,决定先将杨巨源交代的事办了。 一转头看见路边有人卖菊花,鹅黄的、雪白的、紫红的,一丝一丝弯弯曲曲的,一簇一簇微微低垂的,有圆如小盆的,也有一束之上长了十数朵的淡绿色小雏菊。 青二十七想起杨巨源说要带些花儿给他心仪的女子;况且那些花儿令人见之心喜,便买了大大一束,抱个满怀。 虽无春花之甜香,却有山野之清味。青二十七欣欣然地,也不管他人频频回眸,几乎要雀跃起来。还暗自吟了几句“菊著新霜处处开”、“秋菊更餐英”的酸句子。 依着杨巨源给的地址,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落。 柴扉紧闭,些许绿意从院中透出,那是寒竹犹青。 青二十七心念一动,但想蜀地竹海连绵,一路行来,院中种竹者不在少数,便安下心,腾出手来扣门。 “笃笃。”四周幽幽,衬得扣门之声清脆异常。然而她敲了许久,门内却始终没有回音。 主人不在家? 青二十七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抬手敲了敲门。 不想门内依然没有反应,隔壁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一位三十许人的大嫂探头出来,见青二十七是个陌生人,问道:“姑娘找谁?” “我……”青二十七一时说不出来,因为她压根忘了问杨巨源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指了指门内道,“我是替杨巨源杨大哥来报信的……这家的主人不在?” “哦!”那位大嫂答道,“你是来找陆姑娘的?” 陆?姑娘? 青二十七有点慌神,答道:“杨大哥托我来找这家的小姐。他们家,姓陆?” 那大嫂热情地道:“是啊是啊!他们家是姓陆,我当家的说我们两家是几十年的邻居了。不过,后来好像出了点事。我嫁进来时,他们家已经荒了好些年了。 “直到半年前陆公子回来,将这家里里外外修缮了一番,我们才重新做了好邻居。对了前个月,他家姑娘也回来了,你要找到的想来就是陆姑娘了吧?杨兄弟我见过的……” 她本来满怀八卦之心地说长道短,却见眼前那个陌生姑娘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脸色变得惨白无比,这才发现对方浑身是湿透的,忙又道: “唉,姑娘瞧你这一身湿的!别是被雨淋坏了?是不是很不舒服?来来来,先来我家里歇会儿,喝口热茶准就好了!不着急啊,他们家常常没人的……” 青二十七愣愣地,她听不见那妇人在说什么,只看着妇人一张一翕的嘴不知所措。 她犹豫了半天,却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撞进他家里。 这是天意么?她该如何面对他?她原该打扮得更好看些…… 而……陆姑娘是谁? 青二十七从未听说陆听寒有什么姐妹。 这个女子自称姓陆来到他家里,与他是以何种关系相称? 她想到段舞因为爱楚乐一而自称“楚仙姑”,更是心中绞痛,如受凌迟之苦。 如果真是这样,她来这里,又有何意义? 邻家大嫂还在絮叨:“唉呀呀,陆公子是神采俊逸,陆姑娘是温柔可人。他们说是兄妹,我看啊,八成是一对喽!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小杨兄弟前段也常来,不过嘛……” 她犹自说个不休。 青二十七心乱如麻地跟着她的思路想,如若是陆听寒,无怪杨巨源为这女子做再多的事,她也不会心动了。 所以陆听寒……所以你从许久以前,就不再给我写信了么? 青二十七只觉心灰意冷,忽地将那满怀的菊花都递给了那大嫂: “大嫂,是这样的。杨巨源杨大哥交代我务必要找到陆姑娘。既然她不在家,我去别的地方找一找。 “若我走后,陆姑娘却回来了,麻烦你转告她一声,就说杨大哥向她报平安,‘诸事皆安’。这些花,就送给你了。谢谢你!” 杨巨源交代了这要说的四个字,想必是他们的某种约定。可青二十七不想细究。 她急着想依杨巨源所指去苦竹寨碰碰运气,却全因私心。 真想见见这位“陆姑娘”! 如果“陆姑娘”国色天香,样样出色,又爱他至深,那一切尽在不言,她又何苦再去见他自取其辱? 原是她三心二意,又强要面子。错过便是错过,也全是她自己不好;全是她自己…… 她原该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都在往前走,没有理由要为了一个不在意自己的人而停留。 她不也是这样毅然绝然地离开两淮么? 既然她自己也不过如此,又怎能对他有其他的奢望? 奢望,本来就是力所能及以外的期盼。 平凡如她,能得到优秀如他的爱恋,哪怕是一时一刻,也已经是几世得来的福分,她应该满足,她应该祝福他有更好的人生,难道不是么? 她凭什么不甘心?? …………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青二十七失魂落魄地走在纷纷雨丝里,一句一句、一大段一大段地劝自己,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是在隐隐地痛? 她想,她真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 出剑阁,转深山。 苦竹寨在深壑隔断的那一头,两山间由铁锁桥相连,走在上面本就一摇一晃,一阵风过,铁锁格格作响,荡得更是厉害,好像随时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此地上通剑门关,青强岭,下达水会渡,就连青二十七这对用兵一无所知的人,也能感受到它的险峻与易守难攻。 数十年后,蒙古攻宋,正是苦竹寨把从陕西攻入四川的蒙古大军主力堵在川外,数次被攻陷,又数次被宋军夺回,在腥风血雨中屹立了二十八年。 此是后话。 开禧二年九月十七日,青二十七在雨雾之中慢慢地走过铁锁桥,心情复杂。 一道巨石缝逼到眼前,就如一座天然雕就的石门,门中小道,幽深不知通向山中何处。 她一直以为,这一番找寻会颇费功夫。 谁知道,世事往往是在你希望它简单的时候,它很复杂;在你还在踌躇不安呢,它却把答案明明白白地摆到了面前。 青二十七一路上想像了那个“陆姑娘”的各种形象。 是如暮成雪那样风华绝代?如梅沁那样弱柳随风?如白天天的英姿飒爽?如桑维梓般娇媚入骨?还是如那九天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而当这位“陆姑娘”便从像挂在山上一样的羊肠小道上走了下来——她在高、青二十七在低,她们隔空对视了一眼。 “陆姑娘”柔柔地笑了,她总是这么又温柔又可亲,她说:“青姑娘,你果然……来了。” 青二十七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原来是她,还好是她! 青二十七暗骂着自己的无耻,亦对她一笑:“好好!是你!你怎么也到了这?” 武林大会之后,青二十七就未再见到好好。 青二十七与好好在解语轩中各司其职,除非两个部门需要合作,才会碰头开会,常常是各走各路,未必清楚对方的行踪。 第129章 我等你 青二十七是在解语轩烟消云散之后才离开临安,好好本就比她早走半个多月,加之她又拐到两淮之间费了点时间。 两下交错,好好就早了她一个月到达剑阁,并且显然是住在了陆家旧宅。 好好到剑阁是因为私人因素,还是因公呢?青二十七拿捏不准。 她发现好好的目光也有些游离,仿佛既盼她来,又盼她不来。——也是难怪吧! 两个女子各怀心思,尴尬地见礼后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最后是好好先问青二十七:“青姑娘怎么找得到这里?”青二十七找得到陆家旧宅她能想到,但是她在苦竹寨却颇为隐秘。 青二十七定定神,道:“是杨巨源杨大哥让我来的。却不知,他要报平安的对象,竟然是你。” “哦。”好好低下头,嫩脸微羞,忽又抬头问道,“你几时遇见他的?在哪里?” “兴州城外。”青二十七的脑袋飞速转了起来,试图将她所遇到的一切,用一条隐约存在的线串起来,“是你让他去兴州、找吴曦的?” 如果是好好就是杨巨源背后的人,那么,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暮成雪说是让青二十七到川中促成吴曦叛国降金,其实她早就派了好好过来。 没有青二十七,这事也必须得成。 青二十七能理解,但是难免有些唏嘘: 看来暮成雪并不信任她的能力,也不信任她的心志。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暮成雪是对的。 她没有暮成雪那样非做成某事不可的超强意志,来不来川中,也是在摇摆后的一念之间。 说句更难听的,若是不是毕再遇拒绝了她,或是她的脸皮再厚那么一点点,也许她现在还在两淮战场; 而若不是遇到段舞,或者她现在正和白天天呆在明水县过她们姐妹的小日子。 如今这样的局面,既是巧合,也在情理中,更在暮成雪的算计之中。 好好见青二十七脸色不好,柔声道:“小姐真是料事如神,她说青姑娘一定会来的。派我来……不过是以防万一的备选方案。” 青二十七嘿然一笑:“这句话,也是她教你说的吧?” 好好点头,偷看她的神色,斟酌着道:“是呢。小姐说你百分之九十会到,而我是预防那余下的百分之十意外。” 说不定是反过来呢。青二十七想,可她不想分辩这些了:“总归我与你都是被吴曦这条线串起来,由她调遣的人。她做事向来严密。” 她的情绪叫好好有些慌张,还想解释点什么:“青姑娘,小姐她……” 青二十七摇头:“好好,我不想和你说客套话。解语轩没有了,我这辈子也不一定回临安,说不定再也见不到暮成雪……” 好好的脸刷地白了:“不会的。你和小姐一定会再重聚、东山再起。” 好好不意外解语轩没有了吗? 嗯,是了。解语轩形散而意不散,暮成雪以数年之力打通的信息通道还在,有什么消息好好不知道? 说不定,她的一举一动,也依然在暮成雪的眼皮下,只是她自己未能发现而已。 想到这里,青二十七十分肯定地强调:“不会了。我不会再回临安。” 好好咬咬唇,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杨大哥……他没事吧?” 青二十七点头:“杨大哥没事,但是受了伤,走不快,所以让我先来见你。 “好好,是你差他去刺吴曦的么?为什么?你又是如何知晓吴曦将在那小庙里出现?你是不是……和段舞有交情?” 好好不明意味地笑了笑:“没错。青姑娘,你想得都对。” 青二十七追问道:“为什么?” 好好并不瞒她:“因为吴曦和他的上司程松面和心不和,做事时还对程松有顾忌。” 青二十七明白过来。 吴曦虽受韩侂胄重视,但大宋有重文抑武的传统,所以他只能担任四川宣抚副使。 而正使正是程松,程松属于文官,实际上是宋廷派来监视吴曦的。 程松其人不但庸碌无能,胆小如鼠,而且还曾经是吴曦的下属,曾经作为吴曦侍从使金。 吴曦贵为太尉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钱塘县令。 但是因为会拍马,就靠着巴结韩侂胄,在短短几年内,从钱塘知县超次升为执政,再宣抚四川,反倒成了吴曦的上司。 有如此背景在前,吴曦会服气才奇怪。 所以吴曦也利用此事试探了程松的反应,把自己可能与异邦结盟的消息透给他。 吴曦不知道的是,他以为他只把这消息透给了汗青盟的卧底、他的五夫人,以及程松,却不料好好早在镇江时,就与碧玉盒的暂时执有人段舞打过交道。 段舞不但把送盒子这种危险的事交给了青二十七,还把与盒子有关的情报转手卖给了好好。 发现程松不敢做任何反应,好好便让杨巨源去演了一出刺杀戏,让吴曦想当然地以为杨巨源是程松的人,从而造成四川宣抚正副使的最后决裂。 这是暮成雪的惯用手法,借力打力,利用所有一切可利用的资源。 青二十七想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也只能道一声:“佩服佩服。” 可是杨巨源现在的身份是什么呢? 他为何肯听好好的话? 青二十七从不认为,像柜巨源这种想干出惊天动地之事的人,会仅仅因为爱情,就甘愿地受差遣。 好好给了她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杨大哥的理念和小姐一致。毒疮既已形成,就要让它烂到底,再彻底根除。” 而后她看着青二十七叹了一口气:“青姑娘……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 青二十七说:“你说吧,我不会生气的,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可好好想了一想,终是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 其实青二十七能猜到好好想说什么,她应该是想问自己为什么如此沉得住气,竟然这么久都不问陆听寒的消息。 好好未必知道青二十七已去过剑阁、知道她与陆听寒住在陆家旧宅。 但是青二十七既然知道好好已入川月余,对她与陆听寒见过面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才是。 好好不明白,青二十七为何不问;但青二十七既然不问,她亦不便主动提。 青二十七确实是故意不问的,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她并不愿意从好好的口中听说陆听寒的消息。 她想自己问他,问他所有的一切。 可惜她的如意算盘最终落了空。 好好告诉她,陆听寒近期有要事去办,目前不在剑阁也不在苦竹寨,一时半会,她是见不到他了。 青二十七很失望,还有点难过,但终是选择理解他。 她知他一向心有丘壑胸怀家国大事,他不是因情爱而弃大义之人。 她应该耐心。 他已经等了她这么久,她为什么不能等他?! 青二十七随好好去了苦竹寨。 在那里,她见到了许多杨巨源聚集起来的抗金义士,如朱福、陈安、傅桧等。 他在两淮之时便组织忠义军,回到川中一样闲不下来。 这些人豪气粗鲁,青二十七虽钦佩他们为国事尽心尽力,但毕竟与他们性格相差太远,谈不上有什么隔阂,只是很难同他们亲昵起来。 好好则不然,明明是温柔好脾气的秀气模样,却能与这些粗汉打成一片、在柔声细语中达成她的目的。 一来自觉格格不入,二来自惭形秽,不过两天,青二十七便离开苦竹寨、回到剑阁陆家旧宅。 好好则是两边跑,两头照顾。 青二十七本来是婉拒的,可好好却坚持己见,生活起居,待青二十七如待暮成雪般细致周到。 青二十七苦劝无果,便随她去了;安心在陆家旧宅住下。 陆家旧宅原来占地颇大,自陆游老爷子将陆听寒接走后,这十余年间无人问津,外围渐被蚕食,故如今只剩小小庭前院落和几间屋子。 院落里的翠竹还是当年所种,经过陆听寒的悉心照料,变得越发郁郁苍苍。 陆听寒这半年都住在书房,陈设更是清减得很,几本书,一架笔,都是后来所添。 窗下书桌,抬头见竹。 晴天时点点阳光从叶隙间透到地上,雨天时沥沥水滴打在叶上,无时不美,无刻不秀。 漫漫长日,左右无事,青二十七每天买一壶酒,坐在窗前,想像陆听寒给自己写信的样子: 他低头的神情,他的微笑,他好看的字,他的密密情话。 他写的那些信,竹子们都看见了么? 风过竹响,也不知是酒力还是别的原因,她只觉得心头热得很。 月夜中抱膝而坐,深秋的凉意袭来,她亦会想,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很笨,我帮不上你。如若你也在看这月亮,请让我抱一抱你。 没有关系,来日方长。 我等你,我等你。 ………… 开禧二年九月二十日,伤好回归的杨巨源来到陆家,说是来向青二十七道谢; 可青二十七知道,杨巨源是来找好好的。因怕好好不放他进门,又带上酒肉,叫来了他在苦竹寨的众兄弟。 一时间,陆家小院热闹了,眨眼间便从雅士之居变成了草莽山寨。 不过青二十七看他们的这架势,如此这般地闹也不是第一次了。试探一二,便知陆听寒在家时,就不时作东请他们来喝酒议事。 她端着酒杯,不时抿上一口,冷眼看着这些汉子在酒席上你来我往、豪情万千。 她想,他们都是能屈能伸、适应力极强的人,她比不上。 而自己却是过于孤僻了。 又想,如果帮不上他,那就不要给他添麻烦。 她再一次告诫自己要有耐心,向那些汉子举起了酒杯,以示友好。 杨巨源带来一个意料中的消息:吴曦纳贡于完颜纲。 这说明吴曦对金国递来的好意,给出了明确的回应。接下来的一步,金国便会派人来与吴曦继续接触,直到最后二者联盟。 突然,杨巨源问:“小青丫头,你救我那天,被吴曦打下崖的那人是何身份,你可知晓?” “啊?”青二十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她自是知无不言:“那是汗青盟的人。怎么了?” “吴曦那个狠辣!”杨巨源叹道,“老杨我也是见过世面、阅人无数了,可在我看过的这么多人里,以他的手段最厉害!” 好好为他斟满酒,笑话他道:“那是因为你一辈子没都照过镜子吧!”拐着弯说他的手段之厉害不落其后。 杨巨源可不愿被自己心仪的姑娘当作狠毒之辈,辨道: “谁说我没照镜子了,我每天都照镜子的!而且每次照都觉得奇怪:这世上怎么会有我这么帅这么气宇轩昂的大丈夫??” 好好“啧啧”地笑他脸皮厚;苦竹寨的众兄弟更是大声起哄。 青二十七跟着他们笑,却想着玄九,他都死了,吴曦难道还能拿他做什么文章? 杨巨源笑够后之后,才继续说到玄九: “……嘿!厉害!被做成人皮灯笼喽!和吴曦那个五夫人,一雌一雄两盏灯,就挂在兴州城门上! “你们说,厉害不?最厉害的是,吴曦可不承认这两个人本是他的谋士,对外说是金国的使者!” 青二十七转念一想:“这是要稳住程松?” 杨巨源点头:“不错!”不以为然地又道:“要我说,他厉害归厉害,这真是多此一举!程松那个软蛋,能顶什么事?” 说到程松和吴曦的矛盾,话题就扯得更远了。谈谈说说,便说到前日大散关竟然失守了。 大散关是兵家重地,由兴元都统制毋思以重兵把守,毋思向归程松指挥,不是吴曦的直属部队, 此次金军来袭,吴曦不发救兵反撤军,毋思孤军难支,大军溃败,大散关便破了。 几人分析着,说吴曦此举无疑一箭双雕,既给了金军甜头,也打击了政敌程松,而他退兵后屯于兴州之置口,怕是关外四州都会放弃。 又言吴曦如此狼子野心,朝中怎会全瞎,必有人上书弹劾,韩侂胄不知对此会有何反应。 ………… 第130章 门后的秘密 杨巨源和他的兄弟们说的都是军国大事,青二十七插不上嘴,只得频频敬酒喝酒。 众汉子见她酒量不错、喝得又爽快,也就忽略了她有没有在听的事;十分尽兴。 后来几人愈喝愈开,青二十七渐渐觉得世界有些模糊,心想醉生梦死,一了百了,亦无不好。 再喝下去,几个男子都失了态:朱福打碎了酒壶,陈安不知去房中何处拿了个药壶来替,大家狂笑不已,傅桧又解围说还好拿来是药壶不是夜壶…… 杨巨源拉着好好傻笑,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 好好没怎么喝,一边照顾这个照顾那个,一边却在瞄青二十七的情况。 青二十七的酒品一向不错,喝多了不会乱说话,最多只是傻傻地笑。 但这晚她终究是喝得太多了,觉得困得不行,又怕自己失控,便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扇门前推了推,却怎么推也推不动,好容易凑上前去,脸几乎贴在了门上,这才发现这扇门上了锁,门上有个好大的锁头。 她直起身,谁知脚下一软,几乎要跌下地去;忙扯那锁头想止住坠势——哪里又扯得住! 在跌下地前,青二十七感觉到有什么人扶住了自己。 是好好吗? 她嘟哝着道:“好好是你啊?!我喝多啦!这个门怎么开不了……不对不对……瞧我这记性……这屋子是不给人进的……不给人进的……我记得…… “唉呀,好高兴!楚乐一说得没错,我真的就是个酒鬼!你干嘛不喝多?你干嘛不醉?陪我醉一场……” 这一天,是青二十七唯一的一次喝到失忆,却是与完全不相干的人一起。 开禧二年九月二十一日,宿醉之后,青二十七醒得反而比平时更早。 像死尸一样倒在床上,头疼欲裂,胃里还一阵又一阵地难受。 口中有醉吐后的余味,真是再臭没有了。 可她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昨天是怎么回到房里,怎么倒头就睡的。 不过,除了好好会做善后,还能有谁? 想到好好既要不让场面冷掉,又节制地喝酒、照顾每个人,之后还要清理战场,青二十七便觉得心中有愧。 同样是女人,她这个女人,真不是女人! 她勉强支起身,却觉得头重脚轻,只得重新躺了下去。 醉后的人往往失水严重,她直到这时才迟钝地感觉到口渴,刚想到要喝水,便看见床头边桌上放着一大杯清水。 她不作多想,挣扎着一气将水全喝下,又再昏睡过去。 水迅速地被身体吸收,额头涔涔地渗出冷汗,她在心里无比后悔。 她竟然喝到伤! 都说借酒消愁愁更愁,也许醉时能忘记一切,可是醒来的难受,只多不少。 不知躺了多久,青二十七才爬起床。 院子里幽幽的,没有人声。 好好出门了?青二十七以手扶额,在竹下轻轻闭目,森森的风从体外吹到内里,身子依然像飘着的。 睁开眼,目光落在一道门上。 原本上锁的房间,一夜之间,锁没了? 依稀记得昨夜失忆前,自己似乎抓住那个锁头狠狠地摇晃,疯狂地想要开锁,想要闯进去。 怎么一觉起来,这锁就不见了呢? 青二十七有点发痴,走近前去,抚在门上。 好好曾经告诉她,这个房间一直是上锁的。 陆听寒没有说房间里是什么,好好也就没有多问。 好好既然如此说,青二十七便也没有多想。 人都会有秘密,又或者,这根本也就不是什么秘密的房间,只不过是他收杂物的地方呢? 青二十七自认为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然而在开禧二年九月二十一日的这个早上,她却对自己昨晚的行为感觉到不可思议。 她曾经在某处看到一句话:“她穷尽一生都在试图看清他的心里究竟藏了什么。可费了无数心思打开他的心房,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青二十七为什么会在酒后失态,死活想要打开这个上了锁门? 如今回想,那该是她的某种执念。 她把这个上锁的房间,当成了陆听寒未曾对自己敞开的部分。 而它现在推门可进,她却迟疑了。 忽然间,大门“呀”地一响,把她从不知何去何从的尴尬中解脱出来。 她忙向门口迎去。 扑面是一大束的菊花,鹅黄的、雪白的、紫红的,一丝一丝弯弯曲曲的,一簇一簇微微低垂的,有圆如小盆的,也有一束之上长了十数朵的淡绿色小雏菊——与她初到剑阁那天买的几乎一样。 然后才是好好的脸。 “给你。”好好说。她的神情有点奇怪,不太高兴又强忍住的样子。 “给我?这不是你的最爱么?我帮你放房间吧!”青二十七接过花束,心想昨晚上让好好辛苦了,今天可得好好向她赔罪。 好好却道:“我不要。我最讨厌这种花。” 青二十七下意识地反问:“你讨厌干嘛还买?” 好好语带讥讽地道:“因为你喜欢!” 青二十七不明所以:“呃……我哪有说喜欢?” 好好道:“你不喜欢干嘛买?” 青二十七当时是帮杨巨源买花送给她的,这么说,她并不喜欢花了?青二十七在心中为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杨巨源默哀:“哦。你是听隔壁大嫂说的?” 那天她走得急,转手把那束花送了隔壁大嫂——应该好好应该是从隔壁大嫂那听说的——青二十七不由腹诽隔壁大嫂话太多。 她正想解释,好好又没好气地说:“你抱着满大街走,看到的人……多着呢,何用她与我说?” 青二十七对好好的怒气摸不着头脑,以为她是为昨晚的事,忙道歉道:“昨晚上对不起……以后再不会了。我明白……” 好好瞪她,打断她道:“你明白什么啊你!” 青二十七一怔。 好好不再理她,她却不能好脾气的好好憋了一股怒气,巴巴地跟在好好后面:“好好,我错了……对不……” 好好突然停步,青二十七一个收势不住,差点撞她身上。 好好停下来,说了一句话:“陆公子发话了,若你想进那个屋子看看,尽管进去。” 青二十七呆住,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来过,他又走了! 她本可以见到他,可是她喝多了! 他是来见自己的吗?是他照顾她的吗?那些花,是他送的吗?! 青二十七心里乱作一团。 他既看到她,为什么又再一次走开?他既知她在等他,为什么不来?他既来了,为什么不再多留一会? 要她不是真醉就好了!若她不曾醉得那样厉害,她一定要拉住他问个清楚。 可是没有可是。 青二十七问不到他,也问不了好好。 一时想,他是有重要的事做,她要耐心。一时又想,他若再不来见她,她便从此再不理他。 是了,就是这样,若是十日内你再不来见我,瞧我还理不理你! 又想,若他第十一日来了,那她理不理他呢? “呆着作甚?来吃点稀粥。”好好说。 青二十七呆呆地看着她,好好却宛若无事一样,将一碗熬得正好的稀粥递过来,回身把装了碎酒壶碎药罐残羹秽物的垃圾袋拎出去。 这一天,好好再没和青二十七说过一句话。 青二十七深知好好的性格,若她不问,好好就不会说。 她不愿问。 还是那个理由,她宁可当面问陆听寒。 于是便成了如此的局面,青二十七不问,好好不说;好好不说,青二十七也不问。 谁都觉得自己有理,谁都觉得那是尊重对方,谁都觉得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就当你来开头。 这个僵局无法打开,原本简单的事也变得复杂起来。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青二十七一定死活都会从好好口中打听到陆听寒的去向。 哪怕结果如一,也不会令她遗憾一辈子。 可是没有如果。 开禧二年九月二十一日,犹豫了许久之后,青二十七推开了那扇曾经上锁的门。 入目,是供桌上满满的灵牌。 秋风灌入,青二十七打了个寒颤。 不是害怕,是从心底升起的一股爱怜。 这都是陆听寒的亲人,他孤单地在这世上生活了这么久! 她恍惚间又回到了废人谷与他共处的那夜。 他被噩梦惊醒,他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豆大的汗粒,她默默过去坐在他床沿,伸衣袖为他拭去汗水,他闭着眼,按住了她的手…… 她本想要安慰他,结果他却反过来安慰她…… 那一夜,青二十七第一次知道陆听寒的身世。 一夜之间,满门被屠。 这一块块的灵牌后,都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十三年前的屠杀之夜,陆听寒恰恰逃过一劫,无疑是万幸中的不幸。 这案子是谁做的,到现在依然是个谜。 这作案手法与废人谷前几个月所犯之案极为相似,但却非他们之所为。 这是巧合还是刻意的模仿做案? 有可能是巧合,毕竟世上的暴虐残忍,总有相似之处。 但如果是废人谷刻意模仿十数年前的陆氏命案,从而引起武林关注——就不由得不让青二十七往深处想了。 废人谷想让武林想起十数年的旧案是何用意? 不让作恶者逍遥法外? 为了报仇? 报仇? 废人谷的敌人,只有汗青盟。 那么是不是可以推论,陆氏血案是汗青盟的手笔呢? 十三年前汗青盟成立不久,江湖中名不见经传,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他们非对陆家这样的川中世家下手? 汗青盟在吴曦身上下了不小的功夫。他们不愿吴曦降金,而在吴曦身边的所作所为,又表明了他们在怂恿吴曦反叛。 这说明,他们希望吴曦独立而非降金,并从吴曦的独立中捞得好处。 可惜吴曦终是脱离了他们的掌握。 以金国为外援,远比和江湖帮派合作更有力,吴曦在最后的关卡上做出的选择,无疑给了汗青盟极为沉重的一击。 但是,十三年前,吴曦尚在一些无足轻重的小官职中虚度时光,也没有任何的迹象表明他曾与陆家结仇。 这就能排除绞杀陆家的事与吴曦有关了吗? 开禧二年九月二十二日,青二十七为陆家的先人上了香,像昨天一样,静静地坐着想事。今天是阴天,屋子里黑沉沉的,好像是她的心境。 脑海里的禁区依然存在,她很清楚要解开与汗青盟相关的所有迷题,就必须把过去的事、把那个世界的模样完全想起来。 可是她不想。 她害怕陷入恐惧与绝望的境地。 她把与那世界的片断和场景全都关了起来,只余一些碎片。 陆家会和那个世界有关么? 青二十七一想到这种可能,她的头便剧烈地痛起来。 她一直想要摆脱,可是前进的每一步,都会踩到前尘往事埋下的钉子。 这些钉子刺在她心里,让她无所适从。 青二十七独自在有些阴森的屋子里呆了太久,好好忍不住过来,给她倒了一杯茶。 青二十七向她道谢:“好好,你真是好好哦。” “比你好一点是有的哦。”好好笑了笑,恍惚间,青二十七从她脸上看出了暮成雪的神情,回之一笑:“好挺多的。” 好好不说话,柔柔地笑了。 青二十七:“好好。” 好好:“嗯?” 青二十七:“若有你不想记起的事物,你会拿它们怎么办?” 好好:“我没有不想记起的事物,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每件东西,都是我想记住的呢。” 青二十七:“如果……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哦。”好好直视青二十七的眼睛,满是悲悯和温柔,“可是如果是陆公子。他说过,他把不想记起的事物,全部埋在了竹根之下。” 青二十七心中一颤,与好好同时望向窗外的竹。 风声过,竹响沙沙,仿佛在述说一桩久远的往事。 她无比地妒嫉好好,她妒嫉好好可以陪他在这院子里,同他说话。 而她又算什么? 她所拥有的,只是文字,除了文字外,全是虚空,全是虚空。 第131章 后会无期 好好似乎看出青二十七在想什么:“相信他。办完事,他会回来的。” 青二十七点点头,陆听寒去办的事,连好好也没细说,她又去哪里找他? 除了等他回来,她又能怎么办? 开禧二年九月二十二日,青二十七站在陆家旧宅的小院中,扶竹而立。 竹是老竹,自十数年前就已种下;而竹根下的泥也一样地陈旧,毫无挖掘过痕迹。 这说明,陆听寒所说的“将不想记起的事物埋在竹根之下”,要么是隐喻;要么,那些东西是他十数年前埋下的。 十数年,他是个小男孩,有什么非要埋藏起来的、“不想记起的事物”呢? 想必,这与他家的血案直接相关! 这念头像道闪电刺进青二十七的脑海。她的双唇抖动起来,她蹲下身,摸了摸泥土。 她想挖出其中的秘密!可是不行他同意就挖掘他深埋心中的秘密,他会不会怪她? 青二十七犹豫了。 他曾经去废人谷,想要找出凶手,或与凶手有关的线索。说明他是想知道真相的!所以……青二十七这样劝自己。 彼时,还未废人谷还未曝出与汗青盟的恨意,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到汗青盟会与此有关。 后来他肯定会得知这些信息,他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青二十七惶惶不已。 好好真是再好没有的女子。因为她取来了青二十七此时最需要的酒。 她们一起喝酒。 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她们喝酒、说很多不相干的话;把所有的担心和不甘都放在酒里。 青二十七对酒又恨又爱,对好好也又恨又爱,她对谁都又恨又爱。 酒至半酣,青二十七和好好都有点脸红脑热。 然后好好说:“青姑娘,你想挖就挖吧。他不会怪你的。” 青二十七还有迟疑:“可是……” “就算是恃宠而骄一回又如何?何必每一件事都怕做错?我……”好好笑着,指指青二十七,又指指自己,“你……” 阴了整日的天开了,露出一弯下弦月,幽幽有微光。 月下荷锄,青二十七小心翼翼地避开竹根,一点一点掘土,渐渐地,半尺余宽的一只铁皮小箱露了出来。 扫去铁皮小箱外的泥土。在地底多年,它的外皮已经全锈了,上面的铸花也斑驳不已,但依然还能看出来当初精致的模样。 青二十七捧住那盒子,心中五味杂陈。 她摇一摇盒子,里头有什么东西碰撞箱壁。 铁锈把盖与箱紧紧地粘在一起,她费了一些劲才把它弄开。 箱子里有泥土的霉味。 有一些首饰,也许是他母亲的、他姐姐的;有一枝笔,也许是他父亲的;有一方印章,是他兄弟的——七七八八的杂物,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件。 它们的主人,都在十三年前,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如今屋里的灵牌。 青二十七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拣出来,就像当年他一件一件地收进箱子。 十数岁的少年,好看却坚毅的脸庞,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而后,青二十七看到了陆听寒放在箱底的那事物,如同见到鬼物! 她浑身发抖。果然呢,果然呢! 好好在青二十七对面,疑惑地问:“青姑娘,你怎么了?” 青二十七飞速地把拿出来的东西,又一件一件地塞回箱子。 然后关上箱子,放回洞穴。来不及用锄头,她直接用手拨土,重新地把那箱子埋起来,好像那样能忘记刚才所见。 铁皮箱被重新埋了回去,竹根下的地面却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平整。 往事如斯。 虽然青二十七还像之前那样,除了等待就是喝酒。 可是心中的热望越急迫,等待就变得越难耐。 青二十七的表情愈是平静,便愈是五内俱焚。 她的酒越喝越多,每天大醉。只是再没有喝到失忆。 她在醉中无比地清醒。 她想要他回来,她想要安慰他,她想对他说,忘记过去,我们一起忘记过去,我们一起好好地过下去。 可是陆听寒,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午夜梦回,她将双拳捏得格格作响。 一时想,有什么事比来见她更重要;一时又想那天想的十天为限是真的,你再不来你看着办;一时又想,算了算了,只要你来就好。 青二十七没有告诉好好,箱底是什么。 因为即使告诉她,好好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东西,只有青二十七来的世界里才有。 虽然那只是一个木头的仿品、是一个玩具。 手枪。 木头制成的玩具手机,就那样静静地在地底一躺十三年。 是谁给了他这个玩具? 据青二十七所知,这个时空里存在好几个从那世界来的人。毕再遇,夜和楚乐一都是。 桑维梓应只是知情者。 楚乐一的年纪不对,那么,这玩具手机,是谁给他的? 是毕再遇,还是夜? 还是,有另外的人?? 而,不管是谁给的。无疑,这件来自于另个世界的事物,这个来自于另个世界的人,就是陆家受此大灾的原因。 所以陆听寒才会把它深埋。 他节制的、隐忍情绪下,是不是一直都在恨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玩具? 不,一切都是意外,是命运而已;你为什么要把全部的重担都压在自己心上? 开禧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大雨从凌晨便开始肆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好好昨天去了苦竹寨,于是青二十七在窗下独自喝酒。 风雨把竹枝打得半弯,黄的绿的竹叶零落一地,院子里的水漫起来漫起来,差一点就要越过门槛、漫进里屋。 喝着喝着,院门开了,好好在风里雨里走了进来。她没有打伞,她的身子全被浇透,透得不能再透。 青二十七心里有不祥之感,她奔上前去迎好好:“好好!” 好好笑了一笑,却笑得比哭还悲伤。 “好好?”青二十七的声音跟着颤抖。 这是怎么了? 好好向青二十七伸出紧握的右手。 她白晰的掌心里,有一枚珠花,那是用整颗红色宝石雕成的一朵西府海棠,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精细无比。 犹记从废人谷出来,好好将这朵解语花送给陆听寒的情形:“这世间受我小姐恩惠之人无数,公子将此物放于身边,或于危难时有用。” 他,危难? 青二十七望着好好唇边那勉强的笑,一句话梗在喉中,问不出口。 “陆公子求了我一件事……”好好笑着,她的眼泪混在大雨中淌了下来,“他说,不想让你看着他死。” 青二十七呆住了。 耳边隆隆。打雷了么? 她在心里给他十天之限,十天之限未到,他却再也来不了了,再也来不了了? 雨水打在好好的头发上脸上,青二十七看见她的嘴在说:“这一两个月,陆公子一直在头痛,一直在呕血……他说,他命不长矣……” 所以他很久以来都再不给她写信,所以房间里有药罐…… 他不是有了新欢,他只是病了。 她明明看见那些药罐,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一问! 可是为什么? 青二十七很想问为什么,嘴一张,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听见好好继续说:“昨天,吴曦祭山神时遇刺……刺客执短剑重伤吴曦,却也被他反击之力……坠下山崖……” 是,以陆听寒的骄傲,绝不愿意在病榻中度过余生,让人照顾、被人怜悯。 代表了暮成雪意志的好好,与他理念不同。 她们要吴曦活到对她们有利的时刻,而作为他,却不能见此叛国之举而无动于衷,所以他没有告诉好好他要去刺杀吴曦。 他是抱着必死之义去的,果然得偿所愿。 ………… 所有他的想法,青二十七都能猜中。 可是为什么? 青二十七仰起头,把酒壶里的酒全倒进了嘴里。 辛辣的酒精,她从未觉得酒有这么难喝。 可是为什么? 可是你怎么可以? 好好静静地看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说:“好好,我们来喝酒。” 好好回答:“好啊。我们喝酒!” 青二十七从未觉得酒有这么好喝。然后好好的身子一晃,向青二十七的方向倒了下来。 ………… 好好病了好几天。 平时都是她照顾青二十七,如今换青二十七来照顾她,也算是还了她的一点情。 好好一边喝药,一边想从青二十七脸上看出哭过的痕迹。 青二十七没哭。 不知道为什么,一连几天,青二十七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滴眼泪也没流。 她告诉自己说,他不是坠崖了么?她也坠过崖。 坠崖的人,都会有奇遇,说不定在谷底遇见了奇人。 他会习得更高的武功;恩,说不定谷底有个美貌的医家仙女,他会忘记所有的痛苦,他爱上她,他们幸福地生活…… 如此这般的人生,才是他应该有的。 青二十七应该为他高兴。 又想,她为什么要哭?她不要哭。他不想她看着他死,就是怕她为他哭。 她不要哭,她要听他的话,她不哭! 绝不哭! 有一天夜里,青二十七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床靠墙的一面爬满了黑色的蛆虫,密密麻麻地令人作呕,她躺在床上,想要往另一边挪,离这些讨厌的东西远一点,却怎么都动不了。 床头有个黑影。 他低头看她,她却看不清他的脸;她想要喊他,却发不出声。 而后他站起来,离开了。 他只留给青二十七一个模糊的背影。 青二十七恨自己:我为什么动不了?我为什么就是动不了?! 醒来枕边有泪。 她终于是哭了出来。 她抱住自己,在漫天遮地的黑暗里失声痛哭。 脑海里有关于陆听寒的一切都不曾呈现,她只是哭,只剩哭本身,好像哭是没有来由的。 她恨他。 为什么不让她见他最后一面。 就算是一面也好,就算是一个侧影也好。 好好怎么说的?好好说:“他说,让你看着他死去,必定会让你更加痛苦。所以他宁可不叫你再见到他。就当他是一个从未存在的人。” 放屁放屁!全是放屁! 凭什么你们以为的,就是我想的? 凭什么你们要来决定我怎么做? 你既然这么狠心,又为何要与我约定? 为什么要给我画一个这么美好的未来? 你怎么让我当你从未存在? 全是放屁! 开禧二年十月初一,天刚蒙蒙亮,青二十七收好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剑阁陆家旧宅。 好好的病已渐好,青二十七留了简单的字条给她。 昨夜泪痕犹在,她不想被好好看见自己的悲恸与狼狈。 从江南来到川中,她不过是赴陆听寒的约;他如今不在了,她留在这里有何意义? 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巴山蜀地,山险水急,念天地之悠悠,唯怆然而涕下,她又该往何处去? 青二十七再次沿嘉陵江、走蜀中旧栈道。 来剑阁时走险路是为了赶时间;此刻,她只是想走险路,越危险越好。 她没有勇气自绝人世与他生死相随,她巴望一个踉跄坠落深谷,让老天替自己做个了结。 可是老天也知道她惜命,天气和路况都很好。 于是青二十七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走到满面风尘、走到双足麻木,走到全无力气…… 她奢望身体的痛能让心中的苦轻一点再轻一点。可是没有用,无论她怎么地不肯停下,心里面依然像是被剜了一个洞。 她到底是辜负了陆听寒,而陆听寒何尝不是也辜负了她! 青二十七来到大剑山,吴曦祭山的山神之庙。 壁如千仞,光秃秃的悬崖,望下去全是云烟,见不到底。 抬头是一线天,阳光从那道缝里射下来,偏巧不巧射进她的眼睛。 她揉一揉眼,眼里全都是泪。 青二十七对着这山壁、对着这深渊大哭。 这里他明明来过,现在她也来了,之间只差几天,却隔了生与死的距离。 她与他,到底是算什么? 她是他的谁?他又是她的谁? 白云苍狗,她与他的过往如白驹过隙,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重演,可是他却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等了他这么久,为什么会是这样! 第132章 如果这都不算爱 青二十七的眼泪不住地流。 她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在黑暗里看她独舞听她吟唱,他说:“很好听。为什么不再唱一会?” 他替她挡了完颜斜烈的一记黑心虎抓,却从未告诉过她。 因为她的冒失令他计划有失,他却从没有埋怨过她,甚至提也不想提。 他从来不认为他既然已经付出,她就应该偿还。 他告诉她他家的旧事,他把脆弱的一面显现在她面前。 在蛇郎君的蛇阵前,在被蒙住双眼进入废人谷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那么温柔坚定,他对她说“别怕”…… 青二十七想,她真的是傻! 都这样了,她还觉得他难以捉摸,她还不相信他心里有自己。 如果这都不算爱,她还要什么样的爱? 他第一次约她到川中,她为什么不答应? 辛老逝世,他回家前来找她,他抱她抱得那样紧,她听见他的心跳,他放开她,却又用手蒙住她的眼,不让她瞧见自己。 他是不是不想她看见他也会眼睛红? 他说:“请你,心情平复的那刻,来找我。” 他约了她这么多次,为什么她直到最终,直到感觉到有可能会失去他的时候,才决定来? 我是这么自私地恃宠而骄。 可是为什么到最后,你又不让我见你,不让我陪你? 你在兴州向别人打听我的时候,你看见我满怀鲜花的时候,你从好好口中听她说我的时候,你扶住醉得不醒人事的我的时候…… 甚至,甚至是最最后的那一刻,身体飞在半空,坠入虚无的那一刻,你怀着的,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青二十七不能想像。 就如她之前不能想像会有一个人不管她如何卑微平凡、如何三心二意,都耐心地等着自己。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这么直接地对她说,到我家来,我们不分开。 可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青二十七抱住包袱里的竹筒,那里面有陆听寒给她的一封又一封的信,碎成四五截的青竹碧玉簪,娇艳欲滴的海棠解语花…… 她抱住他留给自己的一切,却抱不了有体温的他。 陆听寒,你知道么,这些东西我不要我都不要,我只想好好地陪你,陪你走到最后一刻。 什么大事、什么骄傲,有什么重要? 再重要不过你我相依相伴,哪怕只有一时半会也好,不是么? 你不是说,只有真正勇敢来到这里,才会知道自己没有那样脆弱么? 你不是说要带我进山,一起分享那枫叶满山、彩林倒映,湖与林浑然一体的美景么? 原来你都在骗我! 你怎么可以? 不是……是命运……我不应该怪你。 我不应该怪你给了我一个最美好的梦,又亲手打碎它…… 世事的荒谬与吊诡之处在于,你失去了,却有冤无处述。 你谁也不能怪。你只能一遍一遍地恨自己。 恨自己没法预见到以后,恨自己的性格弱点,恨自己为什么不再主动一些? 恨自己为什么要矫情地听从他的安排? 是的,青二十七怨陆听寒,却更恨自己。 她恨自己只会在此时此地放声痛哭,什么都做不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放弃,其实一直都在被放弃。 ………… 青二十七哭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站起身来。 她拿出他的信,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去他去过的地方看看。 她想他回来,可是他回不来了。再回不来了。 “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所以,让我去。 她要去那些本该由她与他一起走过的地方。 也许之间差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 青二十七想要跨越这无法跨越的时空,她要他们在一起,我做不到与你同时,那就与你同地。 好不好?好不好? 青二十七慢慢地走下大剑山,脚下虚浮。 她告诉自己,不能生病。她不能生病。她要进山,他们说好的进山。 他说益州更西白河边的深山里有几个吐蕃人的寨子,他在那里呆了许久,他说他的心地因见识天工之巧而变得沉静。 一定会有人记得他,一定会有人记得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青二十七想要知道那个时候,他都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她下山来,找地方打尖。她大口大口地吃饭,她要补充体力。 她把胃塞得满满的,仿佛那样就能把心里的空洞一并填满。 开禧二年十月十六日,在认识陆听寒一周年的纪念之日,青二十七到达他第一封信里提及的地方。 那里几无人烟,那里比川中高得多。 愈是深山老林,便愈冷,所以进山前青二十七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带上干粮带上一大袋酒。 他约她秋天来,此时却已初冬。 她与他之间,永远隔了一个季节。 很久以后,青二十七意识到也许陆听寒是对的。 她不曾陪他走过最后的时光,从未亲身照顾他,从未看他被病魔折磨、没有看到他日渐消瘦日渐憔悴的样子……全靠想像全靠旁述,远不如亲见亲历那样感受深刻。 她常常会想,这是真的么?是不是他和好好对她开的一个玩笑?他就是不想见她了,所以借口消失了? 有时候又觉得荒谬可笑,原来话本里戏剧里的故事,是真的有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 她在笑那些恶俗套路的时候,何曾想过有一天自己有一天会遇到? 可是陆听寒,你难道不怕我真的忘记你么? 初冬的山里,没有陆听寒叙述里那么多绚丽的色彩,有点儿灰,有点儿沉闷。 青二十七独自地在深山里走,告诉自己她所有走过的路都是他曾经走过的。 也许她抚过的树干他曾经抚过,她踏过的巨石,他也踏过。 这是有意义的么? 是。没有意义。 无论她再做什么,他都不会知道了。 她甚至无从找寻他的尸骨。 她这么做,都是为自己。 到底还是自私。就像她从未像他爱自己那样爱他,就像她不过是遗憾。 我对你太差了,可为什么你连让我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我?! ………… 一路而来,青二十七就在这些混乱不堪的念头里辗转;她理不出头绪,她一时哭一时笑,一时喜一时怒,她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真实的想法。 高山仰止,高处还有更高;枯枝败叶,触目尽是萧瑟。 青二十七没在这么高的地方呆过,不免有些力气不济,喘气不止,心堪堪地要跳出胸膛。 她还要往上走么?还是先退回刚经过的山谷里歇一晚,明天再说? 犹豫了一下,青二十七决定再往上几步,而后她登上一处平地。 不……这哪是什么平地! 这是湖,蓝绿色的湖!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颜色的湖水? 蓝得像一块水晶。 水中有树影…… 不,不是树的倒影。是真的树! 清澈见底的湖底,竟然长着不知几许多的枯木! 主干细枝各自舒展,似乎还在不停地往上长,似乎马上就要破水而出。 可事实上它们却在水底沉默了不知多少年,不说话,也不动,如同中了时间的魔咒。 青二十七张口结舌,连惊呼都忘了。 她终于理解了陆听寒说的那一句:唯此天工,方知人之渺小,心底也变得沉静。 她蹲在水边,解下酒袋,洒了些酒在地上,仰头喝了一口,与虚幻中的他干杯。 这酒远不及暮成雪的“风荷酒”醇厚,甚至连“梨花趁”都不如,但直接浓烈,入口如刀,一条火线直从喉入胃,灼得青二十七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记得在江南的那个傍晚,他在夕阳下练剑,风吹过他的“泠”,发出好听的泠泠之音。 他温柔地笑着,向她走过来…… 而如今“泠”与他一起坠落到深深谷底,再也找不回来…… 其实青二十七并不想这样动不动就哭,这真的不是她。 但是这半个月以来,也许是因为所在都是陌生之地,所遇之人全是过客,谁也不认识她,谁也管不了谁,她才能将情绪放纵,不再控制自己。 不刻意控制的结果,就是她几乎把前半辈子忍住没哭的眼泪全集中在一起哭了。 天色渐暗,青二十七在湖边找了个石洞勉强安顿。 陆听寒的信她几乎都能一字一句地背下了。 她找过他信中所说的那吐蕃人寨子,但却发现他们已拔营而去,想是迁往温暖的山谷,以便度过寒冬了。 一时间青二十七有点恍惚,继续找吧,实是渺茫得很;不找吧,又觉得又觉得半途而废。 明天醒来再说吧,反正时间多得是。 她这么想着,和衣而睡。 夜里很冷,外面的寒风呼呼地响。 她醒了睡、睡了醒,在噩梦里挣来挣去。 一夜苦长。走出山洞时青二十七却再一次被自然的天工震住了:夜里竟然下了一点细雪。远近的山头上都盖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更美是那蓝色的湖。 湖面上浮起了冰花冰块,晶莹剔透,形状各异,在晨曦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蓝的、绿的、黄的、好像是各色的宝石全部融化,与湖中的沉木、水草,与远山的倒影交织在一起…… 梦有美梦噩梦,青二十七昨夜陷在噩梦里,今晨却是在美梦里。 陆听寒,你看到了么? 我们各自赶路,不能同行,你看到的与我看到的不同,可大自然只管鬼斧神工创造美景,才不会管人世的生死离别。 青二十七唏嘘不已,正感叹着,耳边突如其来地传来一个人声:“姑娘,酒还有吗,分给我一口!” 不像是汉人的口音,绕舌得紧。 青二十七连忙抹干眼泪,平稳了心情,方才转过身来。 面前是个小伙子,一身吐蕃人的打扮,腰间挂了一把银色的弯刀,黑黑的脸,双颊反倒是红的,正是常年在高原生活才会有的模样。 这些天,青二十七基本不与人交谈,实在不得已,也就发一两声,对方明白意图后她便闭嘴。 小伙子既然是来讨酒喝的,青二十七没多想,径直递上酒袋。 他居然一点都不客气地接过来,咕噜咕噜一气喝了个见底。 青二十七本来就只剩一半的酒了,不由得有些心疼。 她纠结之下,脸上神色自然不太好好看,那小伙子倒是知趣,还酒袋时嘿嘿地直傻笑:“真是好酒!谢谢谢谢!真是不好意思,被我喝光了!” 青二十七接过空空的酒袋,勉强笑了一笑。 她望了望高山,拿不定主意是要先从原路回小酒馆里补充酒囊,还是继续往上爬。 那小伙子用大拇指指指自己:“达瓦!你呢?” 青二十七笑笑,萍水相逢、转身相离,通姓名有何意义?摇摇头,示意自己要走了。 达瓦对青二十七的冷淡不以为意,依旧热情地同她搭话:“姑娘昨天是不是到我们寨去了?” 青二十七刚要抬起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怎么知道? 达瓦抓了抓头:“姑娘是来找人的吧?” 青二十七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怎么知道? 面对青二十七的错愕,达瓦又憨憨地笑了:“姑娘别慌,我没有恶意!” 他是猎人,自然知道如何寻找猎物的踪迹。 青二十七到过他们寨子原来的驻地,又无意隐藏曾经来过的痕迹,他要找到她这样的“入侵者”轻而易举。 青二十七问:“你的族人不是都迁走了吗?你为什么没走?” 达瓦说:“我们吐蕃人,不讲信用,是要掉河里淹死被鱼吃的!” 吐蕃人视死如生,死在水中,那是极为低贱的死法,一般是夭折的孩童,或鳏夫、寡妇,又或者是乞丐等没有家人的人,才会实行水葬。 可“信用”? 他这是为谁守信? 青二十七依然没说话,可心已经吊了起来。 (原谅我用这么多的篇幅来述说一个人的离世。) 第133章 我所不认识的陆听寒 达瓦一边说,一边偷看青二十七的脸色:“……我有个汉人朋友,半年前在寨里住了一段。我们约好,秋天时他要带上他婆娘来找我。可是秋天到了他还没来,我只好一直等着。” 青二十七颤声问道:“你的汉人朋友,他……他叫什么名字?” “你不会就是……”达瓦指了指青二十七,又抓了抓头,嘴巴张得无比大。 实际上他本来就猜中了大半。 冬天入山的人很少,冬天入山的汉人更少,冬天入山的汉族女人,那是少之又少。如若不是应约而来,多半是脑子进水了。 只是…… “可是,为什么,你?一个人来了?”达瓦急问。 立冬已过,接下来的日子将越来越冷,因此整个寨子连人带牛羊,半个月前便往西南迁移。 他们迁移的路线,与当时告诉陆听寒的并不相同,而且很有可能会进入原吐蕃国的腹地,再不回来这地方。 达瓦正是因为对陆听寒有承诺、担心他找不到他们而留下来等待的。 听达瓦说完了前因后果,青二十七的眼圈一红,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 她不愿意承认陆听寒已不在人世,迟疑了下说:“……他去了别的地方,来不了了。所以,所以,让我来赴你的约。” “真的?”达瓦半信半疑。 “真的……”青二十七想了想说,“达瓦,你不是还有个妹子叫梅朵。嗯,你的小弟弟,叫普琼。是不是?” 这些人,都是陆听寒信中所写。 普琼,那是吐蕃人给最小的孩子取的名,就像汉人常给最小的女儿取名“婷婷”一样,普琼也不是要再生了的意思。 达瓦一听便信了,又抓了抓头,嘿嘿地笑了:“陆兄弟说得没错!” 听到陆听寒的名字,青二十七心里一暖:“他说什么了?” 达瓦说:“他说他婆娘是世界上最聪慧的女子啊!” 青二十七把头扭向湖水,太阳渐渐地升起来,湖与冰,色彩愈加绚丽。 她抬手遮住了眼睛,勉强说:“好刺眼……”她的眼泪又再溢出眼眶。 达瓦小心地问:“姑娘你莫骗我了。陆兄弟是不是出事了?” 青二十七反倒平静下来。 平静地说他是如何勇敢,如何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把身躯献于天地,那是最荣耀的事啊!”达瓦说。 是么?青二十七一呆,达瓦的神情肃穆无比,“向天地献祭,便能赎回生前罪孽,让灵魂转世。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资格!” 青二十七从不知有这样的说法,“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真若是如此,他就能转世回来,回到她身边来吧! 可是,是何时?她要等多久? 达瓦向着湖水,嗡嗡嗡地用青二十七听不懂的语言祝祷,先是双膝跪下,再五体投地,全身都贴在地面,双手前直伸,如此周而复始地磕了不知多少下。 终于,他站起身来,对青二十七合什一礼:“姑娘,我要走了,你也多多保重!” 青二十七回礼,达瓦与她道别,转头离开。 有股冲动在她心中,她喊住了达瓦:“等一等!” “怎么?”达瓦狐疑回头。 青二十七生怕这冲动一闪即瞬,急忙道:“我,我可以跟你回你们寨里么?” 达瓦怔了怔,抓抓头:“欢迎,欢迎。很远,很远。” “我不怕远。”青二十七松了口气,反正她也没处可去。 不过,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青二十七没有预计到这一路会那样的漫长和艰险。 她跟着达瓦,一走就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达达瓦寨子的驻地。 整整一月的路途,隆冬渐近,群山先是点点雪意,后来便被成片成片的雪覆盖。 时遇冰湖瀑布,冰湖里飘着的冰块愈来愈大块,有些小湖结成了整块的冰;瀑布几无水流,却有一条一条的冰柱挂下来,闪着晶莹的光。 这些冰柱不光是好看的摆设,时不时毫无预兆地掉落下来,卟地一声在地上打出浅坑,自己也崩碎遁形。 青二十七与达瓦像苦行僧般走着,相互扶持,全无男女之防,倒似同一身体的左右双手。遇无路之地,便硬生生地扫雪凿冰;实在太冷,便相拥取暖。 有时也遇见人。吐蕃人。天寒地冻,他们竟然三步一磕地翻山越岭。 青二十七见过达瓦为陆听寒祝祷时所行的叩拜大礼,每一拜都极耗体力,然而他们仿佛无视恶劣环境,无视身体虚弱,就这么一路磕过去, 即使因故停歇,下次必从停下之处继续往前,毫不偷懒。 刚见到时,青二十七不能理解,想要去帮帮他们,劝劝他们,却被达瓦拦下。 他说这叫磕长头,在他们吐蕃人,一辈子要磕一万次长头,才能一表对佛祖的忠心。 她去扶是出于好心,可他们不但不会感激,还会怨她打搅他们修行。 青二十七来自异世界,她没有信仰,她不知他们这样做除了让身体受苦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达瓦却很虔诚,他说寨子的新驻地离圣山不远,等来年春天,他也要磕长头转山去。 因为转山一圈,便可洗尽一生罪孽;转山十圈,可在五百轮回中免下地狱之苦;转山百圈,可在今生成佛升天。 今生,来世,都是真的么? 如果有来世就好了。 如果有来世,你转世成人,长到十八岁那年,我们依然在一起。 这多好。 可那年我三十六岁了,你会嫌我老么? 你会因为喝了孟婆汤而忘了我么? 你还会爱上我么? 青二十七不再流泪,可心里却还是无法解脱。 达瓦是个好人。 他照顾青二十七,说许多陆听寒的事给她听。 他说陆听寒和他们去打猎,他比他们寨里最强的猎手都要有本事,他还从野狼利爪下救过自己, 在吐蕃人特有的求爱篝火晚会上,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明里暗里向陆听寒抛媚眼,丢手绢,陆听寒却微笑地拒绝,说他已经有了中意的人…… 青二十七静静地听,怎么都听不烦,听不厌。 一个月以后,他们终于赶到了寨子的新驻地。 年纪大了以后回头去看自己如何一步步地走到这年岁,会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生命的前十五年过得很慢很慢,而第二个十五年却过得很快很快。 那是因为,前十五年包含了很多个成长的阶段,你从婴儿,到孩童,到少年,到青年;经历的事情愈多,就愈是觉得时间慢。 而第二个十五年,你的生活几乎恒定,每一天仿佛和昨天、和明天,都差不多,如此一来,日子便如飞也似的,眨眼即逝。 青二十七的开禧二年,就呈现这种由慢及快的状态。 开初的两月,在懞懂、毫无记忆中过去,然后她经历许多事, 再而后,冬天来了,她的身体、她的思维、她的精神、她的人生,都进入了冬眠,眼睛一睁一闭,一天过去, 忽忽地,开禧二年就快过去了。 达瓦族人寨子的新驻地在一个半封闭的山谷里,群山挡住了风,雪又盖住了群山,高原的中的小山坳,相对温暖而安全。 当然都是“相对”,青二十七这辈子没有像这样被冷过。若非有一点武功底子在,真不知要如何过冬。 她在寨子里安顿下来,达瓦热情地邀她住在他家。 青二十七虽觉得太麻烦他,但也没有拒绝。 因为他是她与尘世相连的救命稻草,若离开了他的帮助,她不知该向哪去。 而为了不吃白食,青二十七平时亦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初来时,几乎每过一两个时辰,都有人来达瓦家里借口这借口那的探头探脑,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样的遭遇青二十七有过一次,那回是在毕再遇军中,此刻却是因为陆听寒。 不厌其烦了好几天,青二十七接受了达瓦的建议:和他一起去参加他们的晚会。 点一堆火,大家围住柴火,手牵着手,载歌载舞,旋转跳跃。 熊熊的火焰在人群中燃烧,青二十七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一同起舞,一时傻了。直到达瓦的妹妹梅朵强强把她拉下场。 好多人,好多人…… 他们在青二十七身边欢笑,说着她不懂的语言,跳着大致相同、却又各有发挥的舞步。 有时候有人起哄,那是因为相爱的男女拉起了手;或是谁人做了个高难度的动作;又或者,是最受欢迎的舞者到来…… 他们怎么能这么开心? 青二十七不会跳舞,她依然地不断踩到别人的脚。 她曾与毕再遇于万千人前城门一舞,又是伤心又是孤独又是惶恐,可在这些人中,她从生疏笨拙到挥汗自如,渐渐忘我。 是,动一动,就不再这么冷;在人群中,才会知道自己原来活着。 跳了几曲,人群散开围坐,自有族里最会唱歌、最会跳舞的人表演他们的拿手节目。 青二十七坐下来,依然不断有人向她投来好奇目光。 这样不行。 青二十七望望达瓦,他回她以微笑。 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不想太过引人注目,但她的到来,注定是引人注目的。 达瓦带她来这里,便是要她习惯大家的目光,也让大家习惯她的存在。 如果她能过了今晚的关,那么此后,就再也不会觉得不自在。 青二十七回想了一下从前在解语轩的大场合中是如何应对,之后端起马奶酒站起身。 达瓦会意一笑,亦站了起来。双手虚按,让大家安静。一边拉住青二十七,走到了火堆之前。 青二十七头皮发麻,亦不多话,团团打了个四方揖,默默地端起酒,连喝三碗。 吐蕃人最爱豪爽之人,见青二十七颇有酒量,又落落大方,四下里叫了声好。 不知是那三碗酒的缘故,还是叫好声的缘故,青二十七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朗声说道:“小女子客居于此,还请各位多多照顾,谢谢了!” 他们依然叫好,青二十七喝了三碗又是三碗。恍惚间听见达瓦咕噜咕噜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被他扶了回来。 她对他傻笑,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把青二十七交给梅朵后。转身走进人群,继续起舞,身影纷乱。 这天过后,人们果然不再以奇怪眼光看青二十七。好似青二十七一直生活在他们之中。 令青二十七吃惊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陆听寒口中那个他深爱的女子;她更为吃惊的是,他们谈论起陆听寒,根本就不像在谈论一个已经不在的人。 他们说,他和青二十七一样,用九碗马奶酒赢得了他们的心。 他们说,他说要带青二十七来与他们一起生活。 他们说,他甚至声称要和青二十七生四个孩子,一个屋角一个。 ………… 青二十七不能想像温柔自持的陆听寒,会说出这些情感外露的话。 他们来与青二十七说这些,说得眉飞色舞,可青二十七的心里却愈加苦涩。 她走在寨子里,就像进入了他毫无遮拦的内心世界……可惜一切都迟了。可惜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无法对他们说出心中的苦,也无法理解他们欢欣的样子。 她无数次地站在山口,天高云低,仰望苍穹,宏阔浩瀚的蓝天下,五彩的风马旗在雪山半腰猎猎飘动。 偶然有鹰隼在蓝天下飞过,青二十七都觉得它是落单的孤雁。 “雪光反射厉害,当心坏了眼睛。”达瓦总在青二十七情绪处于崩溃边缘的时候把她叫回来。 青二十七解释说:“我想起了一首词。” 达瓦说:“念来听听。” 青二十七便念:“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你看,那只雁,可也是失了伴侣?” 达瓦点点头:“若说这首词,我也曾听过。是两年前金国元好问写的,在金国和宋金边境传诵极广。说的是他赴并州应试时遇到的一件事。” 第134章 雪山崩 元好问写那首词,是有感于路遇捕雁者的一席话。 那捕雁者说:“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地死。” 元好问以为奇事便买下两只雁子,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取名为“雁邱”,并写下了那首词。 青二十七有些意外达瓦会对这些文人雅事有兴趣:“你怎么知道的?” 达瓦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当然是陆兄弟告诉我的。” 青二十七黯然:“哦,是么?” 达瓦却道:“只是我不大记得下半阙了,要不你再念给我听听。” 青二十七便念:“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达瓦眨眨眼:“这个元好问说得很对啊,你不觉得,虽然这对雁死了,可有后人千秋万古传诵它们这宁可同死的情深,不也是件好事么?” 青二十七叹道:“千秋万古传诵,何如好好活着?” “原来你也知道。”达瓦抓了抓头说。原来,他是在绕着圈子安慰她。 青二十七不语,半晌问道:“达瓦,如果是你的亲人,你就会理解我。” “我理解你。但不认同你。” 达瓦指着天空下的鹰隼说:“其实,那不是你以为的雁,而是我们的神鸟。 “我们死了以后,就要被送到山的最高处,让神鸟来吃我们身体。如果神鸟不吃,就说明你身前罪孳深重,它觉得太脏,不屑吃你的肉。” 他盯着青二十七的眼睛:“我们认为,死不是死,而是涅磐的通道,不经此路,不跃轮回。 “我们不悲伤,不是因为他不是我们的亲人,而是我们相信他去了一个远比人间更好的地方。人间,不过是六道轮回的其中一道。像他这样好的人,定能脱开轮回,平安喜乐。” 青二十七的心颤抖起来,她不太明白他说的,至少这个时刻她不能理解。 达瓦指了指雪山,又说:“你以为那只是雪山么?不是的。雪山中有许多洞穴,是苦修人闭关之所,他们在那里一住数年不出来; “来年开初,你会看到无数的人匍匐转山;你以为那是为什么?那都是在寻找解脱轮回之道……” 青二十七低吼道:“我不想他脱离轮回!我……我想他能转世为人……我想要他回来!” “好吧。”达瓦无可奈何地道,“卡博山上有位活佛还在闭关之中,来年春天就该出关,他能预知逝者是否转世、转世何方,到时,我陪你去问问。” 青二十七转头看那座传说中的神山,云朵飘浮在峰顶上,好似给它围上了美丽的围巾。 开禧二年十二月初九,寨子里有位老人进入弥留状态,达瓦到数里外的小庙请来了一位上师。 青二十七以为达瓦去请和尚,就像汉地一样,是要为那老者念经超度。不由心想,若那时这老人还未死去,看见和尚,莫要以为家人巴不得他赶快上路才好。 然到底是别人的家事,青二十七又对他们的宗教仪式又不甚了了,便也没多话。 而后她知道自己完全错了。 如果问怕不怕死,恐怕没有人会毅然决然地回答我不怕。 青二十七曾经和白天天讨论过这话题。 她说长生不死的人难免会到生不如死的境地,白天天却回答她说:“虽说如此,但人临到死时都会舍不得人世间的一切,所以希望自己继续活着。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句话青二十七曾经深以为然;可是这一天她所看到的一切,却超出了她的认知。 弥留之际的老者,陷入了对死亡恐惧,眼睛睁得大大,喉头嗬嗬,好像含了一口痰。 他们说这口痰就是人的一口气,如果喉头通畅,那这人也就咽了气。 围在床边的亲人纷纷跪地,为远道而来的上师让出了一条路。 上师走到床边,轻轻地抚摸老者的头顶,咕咕地说话。 渐渐地,老者的情绪平稳下来,他的嘴角带上微笑,他的喉头不再发出响声。 良久,上师站起身来,宣布老者往生极乐。 亲人们眼中含泪,却没有一个人悲恸大哭。 青二十七被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感染,心中微酸,却意外地不觉憋闷。 她把自己放在他们的位置去思考。 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视死如生的族群。 谁都会死,或早或晚而已。 所以他们一直都在准备着死,他们在以终有一天要死去的心情,将每一天都好好地活下去。 而她自己呢? 那天夜里,青二十七又做噩梦了。 她梦见自己走在奈何桥上,黑色的忘川之水从桥下哗哗流动,不知几许的死灵排成长队鱼贯而过。偏有个人在桥头,双手攀在桥栏不肯再往前走。 她定睛一看,不是陆听寒是谁? 她高兴地向他奔去,他却面露惊惧地看着她的身后。 她一回头,就看见一头全黑的恶兽张开血盆大口正要把自己吞没。 她吓得往陆听寒的方向跑。 可是陆听寒的脸……他的脸突然破裂,道道金光从裂缝中射出来…… 青二十七惊醒过来,一身冷汗,满脸是泪。 她知道心里的那道关卡还是过不去。 她望着外头蒙蒙亮的天,今天看来是个好天气,她是等不到来年春天了。 青二十七轻手轻脚地起身,收好一袋御寒的酒和一些干粮,收好软红十丈。 自从从达瓦口中听说那位活佛,她就一直在留心向旁的人打听他的事迹与具体方位, 但雪山这么大,能不能顺利找到他?要多久才能找到他? 她不确定。 她不想再麻烦达瓦。他要忙的事太多,寨里刚有人过世,而他是下任族长的候选人之一,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宜走开。 她带上了装有陆听寒遗物的竹筒,他的信,他给她的青竹碧玉簪,他交还好好的解语珠花……她抱着它们,抹了抹眼泪。 她听说吐蕃人的活佛,在上一世结束之际都会留下事物,让弟子带着这些东西和他的佛示,去找自己转世之身。 这竹筒里的,都是陆听寒的东西,满是陆听寒的气息。 如果真的有缘找到那位活佛,他真的有预知人转世时间地点的本事,那么这应该会给他帮助。 青二十七就像来时一样,背起包袱,环视了一下屋子,在心中轻轻地向屋里的人告别。 不是不知道这时候进山,很危险。但危险,就让它危险吧。让她继续等下去,比死还要难过。 如果雪埋了她,那就让它埋吧。 陆听寒,你不是在奈何桥边不愿走么? 你是在等我么?我来了。定不让你等太久! 开禧二年十二月初十,青二十七动身去往吐蕃人的圣山卡博山。 出寨门、转山谷,往圣山的方向走了不太久,灰蒙蒙的天空便开始飘雪,雪并不大,雪花几乎一落地就踪迹皆无。 据说卡博山原是一个九头十八臂的煞神,后来被莲花生大师教化,受居士戒,皈依佛门,从此化作圣山,统领边地,福荫雪域,每年都会有很多的人转山朝圣。 小雪覆盖了道路,所幸这一路都能见到石子堆成的玛尼堆,或是白色的敬香台。这说明曾有朝圣者走过, 更有些好心的朝圣者还在石头上画上箭头,指明前路。 在达瓦部落呆了许久,青二十七对此并不陌生,她依他们的风俗,绕玛尼堆顺时针走三圈,遥向圣山三拜。 闭上眼,深深吸气。 吐蕃人以无上的虔诚表达了对神佛的崇信。 人们把写着经文或祈祷咒语的风马旗系在山顶系在山口,蓝色象征天空、白色象征祥云、红色象征火焰、黄色象征大地、绿色象征水。 人们祭祀时放飞的纸风马旗,散落在地上,与泥土溶为一体…… 除了风马旗,玛尼堆上有牛羊头骨,也有路人留下的手镯、帽子等等,那是希冀能借助天地之精华,加持祝祷之力。 太阳渐渐地升起来,雪停了,天蓝得不像话,云朵又再飘在圣山的山腰。 在这静谧的天地间,青二十七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世界上,或许真的只有她一人了吧? 她戴上帽沿带白纱的帽子,以防冰雪反光伤及双目。 只是愈走愈热,便向从阳坡向阴坡走去,可到没有太阳的地方,又觉得冷。 一路上,就这样忽冷忽热地交替着,好似一天之内把四季都过了一遍。 愈是往上走,山势愈是陡峭,积雪也愈深,从最初的微没脚踝,到后来几有齐膝之深。 青二十七愈走愈慢,气喘愈重,开始有些心里没底:如果有达瓦在,她就不必担心了! 她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她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独立。 走得累了,她停在半路,拧开酒袋的盖子,喝了一大口酒。待身体微暖,正待继续前进。就在这一刻,头顶忽地发出咋嚓地一声响。 她的噩梦成了真。 果然有一头巨兽潜伏在那,对她张开了血盆大口,立时就要把她吞没。 只不过这头兽,是白的,白色的冰雪恶兽。 这是太阳神与冰雪神的交、合之力,是雪山在太阳的热情撩拨之下的战栗,咔地一声,雪层从中断裂,无穷无尽的冰粒雪块形成了雪雾雪尘,又汇成一条巨型雪龙,向青二十七呼啸而来。 她本能地转头就跑,可是她跑得过这快如闪电的雪龙吗? 瞬间,头脑清明,达瓦教过的野外生存常识飞速地从青二十七的脑海里涌出:不能往下跑! 人力绝对跑不过自然之力,跑不过,便会被铺天盖地的冰雪埋葬于山下。 青二十七一个腾身,从斜路急窜,避开雪龙的正面袭击路线,藏于一块巨石之下, 再以软红十丈卷住巨石、固定身体,同时双手掩面,以防冰粒雪沙涌入口鼻。 隆隆之声大作,雪龙从头顶而来,又迅速地继续向山下奔弛,挟持了山石、挟持了树木,她甚至看到几头野牦牛绝望地哀嚎着,在雪的急流中翻滚,一路而下。 大团大团的雪在身边聚起,从脚踝到膝盖,渐渐没到腰部,青二十七心里发虚,难道真要葬身雪堆之中么? 她让自己冷静再冷静,现时的雪还算松软,但只要再迟一些,雪结成冰,那便会整个人被冻在其中,必死无疑! 她真的冷静下来,回忆达瓦的话,伏身将身边的雪推开压实,让双足脱开雪的掩埋,渐渐地堆雪成壁,建了一个避雪的雪洞。 还好雪崩来得快也去得快,约摸一盏茶工夫,轰轰声渐渐止歇,四周重归静谧。 青二十七松了一口气。 头顶有巨石保护,积雪不至砸下,可身边却全被雪所填满。如若没有刚才极快地建成雪洞,只怕此刻她早已因窒息而死。 她推开身边的雪,把雪一层层压实,往上垫高,好容易才破雪而出,探头一看:好一个大地茫茫真干净。 冰雪把地面上的所有一切掩盖,别说路了,所有山丘深渊、高低不平全部抹平。 唯有圣山卡博依然高耸入云,在阳光照耀下如环了一圈神光。 青二十七喘了口气,认清方位,一步一步地在雪中行进,每一步,都要压雪成冰才往前。 她相信只要绕过雪龙所经的范围,就能回到上山的道路。 然而再小心,也抵不住冰雪之神设下的陷井。 第十三步,青二十七一脚踏空。看似实地的雪,却是陷空的洞。 她用双手护住头脸,一路滚下去、一路滚下去,身体有失重感,一颗心突突直跳,如一片飘零落叶,如一枚珠子坠地…… 有人说,坠落深渊、走入死亡之前,人们会把一生像快进镜头一样迅速地过一遍。 但于青二十七,虽感觉坠落的时间无穷无尽无比漫长,可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竟然什么都没有想。 接着后腰一痛,似乎被什么挡了一挡,她不假思索,软红十丈出手,缠住了那物,总算止住坠势。 第135章 青之遗事录 积雪松软犹如沼泽,接触面积越大浮力越大,愈是挣扎陷得越深。因此坠势一停,青二十七立刻四仰八叉地平躺。 圣山如同巨人般俯视她,她看着那蓝天,那雪,那是神明,而她如此渺小,渺小到只要它们一个情绪波动,就能让她死得连渣也不剩。 她休息了许久,才感觉到体力恢复,将身体贴在雪面,像游泳一样,往圣山的方向半游半爬。 脱险以后,青二十七回想这一段本能的求生经历,总是一阵又一阵地后怕。 未亲历死地,不知人之恋生,也不知人求生的能力到底有多强。 什么过去,什么纠结,什么情感,全部丢之脑后,只有“活下去”这三个字驱使自己做出反应。 青二十七不知游了多久,终是游到雪流的边缘,脱开雪崩的范围。 惊魂稍定,又若有所失。 确有所失。 她背上的包袱不知何时遗失了! 心突然间空了一个洞。 酒,没有所谓,衣物,没有所谓,干粮,没有所谓…… 这些都可以重新买什么,重新备回来。 可是,可是陆听寒在这个世界上所留给她的一切,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甚至,甚至不知道它们是何是被弄丢的! 更不可能知道它掉到了这冰雪堆积的哪一处! 漫天漫地的白色,青二十七还来不及从求生得生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便被甩进了更深更冷的冰雪陷井。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你已经夺走了他,为什么连给我留点念想都不行? 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天谴?! 是因为我对他不好的报应么?!是因为我太过懦弱你们给的教训么?! 我错了,我改还不行么? 我改都来不及了,怀念都不许么? 你这算是什么老天爷?! 你这算是什么佛?!什么神?!什么圣?! 不…… 我错了,我不应该骂你,我不应该恨你…… 求求你,求求你还给我。 把他还给我,把他给我的信还给我,哪怕只言片语也好,把他给我的簪子还给我,哪怕是一小块碎玉也好…… ………… 开禧二年十二月初十,青二十七悲哀无比地发现,无论她如何的咒骂,如何的哀求,圣山蓝天依然不语。 他们是太多情,还是太无情? 而因为之前的缺水和脱力,她竟然无能为力到哭都不能。 她还能做什么?她真是无用到底! 她终于明白,陆听寒真的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 她甚至连他的东西都保不住…… 失去的,再也回不来。再多的怨恨,再多的懊悔,都没有用都是天大的笑话! 许多许多年以后,青二十七听到这样的一首歌,她知道那就是陆听寒临死前想说的话: “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 而她,在那个时刻所能许下的誓言,只能是永不忘记。 老天爷能夺走一切,但夺不走她的记忆。 她发誓用一生来收藏他给自己的所有回忆, 那回忆如此美好,她握不住实体,可它们在她心中坚硬如珍珠,散发着他独有的光芒, 温润的、温暖的光,足以为她昏暗的人生照亮前路。 鹰隼在蓝天盘旋,青二十七向圣山三叩九拜,而后转身下山,再无留恋。 开禧二年终于过去了。 这一年对青二十七来说,喜悦与苦涩共存,得到与失去并重。 多年以后她回想这一年的种种,原来自己之所以成为最终的那个“青二十七”,全因这一年的那些人、那些事。 开禧二年以后,不论她还做了哪些事,还遇到哪些人,她都心性如一,未尝再有变化。 她仿佛静止在那一年。 此后的年岁,都是在复制开禧二年的最后一个月。 那个月,青二十七面目如常,静水无波,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她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甚至在那一天,达瓦在雪崩之后赶到山里接应,他抱住青二十七喜极而泣,青二十七也只是报之以微微一笑,以至于达瓦以为她被吓傻了。 不,我只是,只是真正地理解了你们所说的无常,你们所说的视死如生。——这句话青二十七没有说出口。 她依然笑着,她说我好饿,达瓦,你有带吃的来么? 回到寨子里,青二十七狠狠地病了一场。 寨子里的人都来看她,他们给她带来好吃好喝的,他们来陪她, 虽然彼此的语言还未达到交流自如的境地,但是从他们的笑容他们的目光中,青二十七明白他们既是担心又替她感到庆幸。 他们觉得青二十七不可思议地逃过雪崩定是受了神佑吗? 青二十七心里温暖,却没有再多的表示。 她心里明白,她会珍惜,这已足够。 病好以后,青二十七问达瓦要来了一些竹条。 寨子里没有笔纸,她只能用最古老的方法,在竹上刻字。 她想要记下开禧二年的一切。 她想起了陆老爷子和唐婉。 想起了陆老爷子的“不忘”。 青二十七没有陆老爷子的文采,学不会把情思寄于诗词之中,她只能用最简单的字符、用自己知道的代号,在竹上做好记号。 她打算等来日到了汉地、到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时,再把这些记号还原成文字。 她下定了决心不忘。 可是谁又能保证日子久了,她会不会忘记? 都以为不会忘,谁知道呢? 如果有一天,她老了死了,又有谁记得那些美好呢? 唯有文字永恒。 毕再遇问过她:“你有没有想过为自己记下些什么,不为汗青盟?” 如今,她开始做这件事。 她在灯下烤竹,蒸发的水分渗出竹片,好似青竹有汗;她拿起刻刀,歪歪扭扭地刻写。 青二十七用最原始的方法制作她的“汗青谱”,她把它叫做《遗事录》,那是与正史无关的,属于她自己的事件薄。 而后开禧三年到来了。 在与世隔绝的山寨,青二十七可以不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就这么平静的生活下去。她一度就是这么想的。 而现在已经不同。 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她要找到她的本源。她来的地方,她之所以来的原因。 如果有可能,她想要知道自己脑中上锁的那些小抽屉里,到底都有些什么。 她不再害怕。 她静静地等待,等待春雪融化,等待真相到来。 开禧三年正月初七,青二十七离开生活了三个月的小寨子。 入山时风雪交加,出山时天地不语。 青二十七站在山口中,回首山谷中的寨子,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这里。 她只能答应达瓦,如果她这一去还有机会回来,那她就会这里度过余生。 冰雪被春意融化,路边光秃秃树枝冒出了一点点的芽头,出山的这一路,比入山时来得畅通,因而行进速度也快。 即便如此,走到人烟稍微稠密点的地方,也花去了青二十七半个多月的时间。 她本欲从重庆府沿长江坐船穿巫峡直下中原,但到得重庆府,方知此时这已非在大宋的控制之中,而是吴曦“蜀国”的一部分。 一月前,吴曦献《蜀地图志》及《吴氏谱牒》于金,就等着金国正式的册封诏书。 开禧三年元月,吴曦迫不及待地在兴州设行宫,置百官,并遣将董镇赴成都修治宫殿,又遣禄祁戍万州,游弋嘉陵江上,扬言与金人夹攻襄阳。 如此形势之下,大宋官员百态尽出,视死如归者有之,舔~菊从贼者有之,摇摆观望者有之。 据说高桥土豪巡检郭靖因不愿随吴曦降金,舍田弃房、携老扶幼,顺嘉陵江而下, 吴曦派出军队阻拦,要把他们遣还回去,被押至白崖关时,郭靖对他弟弟郭端说: “吾家世为王民,自金人犯边,吾兄弟不能以死报国,避难入关,今为曦所逐,吾不忍弃汉衣冠,愿死于此,为赵氏鬼。” 郭氏一族既无法报国,又不能免为叛民,竟投江自杀了。 有这样的义士,却也有懦弱的官员。 不说别人,光说那前宣抚正使程松,吴曦叛后,程松仓皇逃由阆州顺流至重庆,因为要买船回中原,竟向吴曦要钱,还称他为蜀王。 吴曦果然派使者送来一个密封的匣子,程松以为盒中是要杀他的宝剑,吓得没敢打开就跑了。直到被使者追上,才不得不打开,一看,原来是他正需要的钱。 于是程松兼程出峡,西向掩泪说:“我这头颅总算是保住了。” 久未在人群之中,青二十七一到重庆府,耳中听见的尽是人们对这两件事的评论。至于宋金之间的战争,却唯有一叹而已。 因为去年年底,宋国在东、中、西各战场全线糜烂,韩侂胄散家财二十万缗助军亦不能挽回败势, 到后来,连一向的主战派丘崇都顶不住了,大宋上下达成共识,向金乞和,如今两国正在谈判之中。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开禧三年正月二十日,青二十七在重庆府的渝情楼默默喝酒。 窗外长江滚滚流,她开始思索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唏嘘不已。 吴曦果然是叛了,大宋果然是败了,早已预见到这些的毕再遇、暮成雪,他们又是何种心情?他们现在又在何处? 以现在的情形看,走水路必然像郭靖族人一样,被吴曦拦下,所以她只能选择陆路。 吴曦。 他背叛了与汗青盟的盟约,汗青盟难道不该有所行动么? 如果汗青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那代表他们一定被别的事牵绊。而那件事,无疑与青二十七脑海中的那些东西有关。 可恨她记不起来。 桌上的东西吃得七七八八,青二十七填饱了肚子,同时下定了决心。 她唤来渝情楼的小二,让他带自己去见他们的大厨。 解语轩虽已烧毁,而暮成雪的隐势力犹在。想要找她,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借用她的消息通道。 开禧三年正月二十,青二十七坐在渝情楼的大厅里等他们家的杨大厨,一边思索地是要批他做菜不好,还是要向他请教做菜技艺,然后伺机与他聊上一聊。 传话的小二一脸不耐烦地去了,却再未回来,楼下传来尖锐的叫声,而后是乱哄哄的有人喊“杀人哪!杀人哪!” 楼上的酒客皆向楼下挤去,挤不动的就探头下去…… 青二十七愣了一愣。本就不擅长推算推理,加之在山里呆了那么久,竟然回不过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轻风起,虽无杀意,却起得蹊跷。青二十七不回头,踏窗而出。 她就是再迟钝也该猜到,如若她的人一到、就有人身死,死的还是解语轩的暗哨,那么那暗哨多半是因她而死。 青二十七没想到自己一重回中原就被盯上了——他们来得好快——不,也许他们盯紧的不是她,而是解语轩的暗哨。 重庆府,是重入中原的必经路。 守株待兔,赌的是她会回来! 青二十七心中透亮又透凉,这个世界上若有一人如此了解她、又与解语轩敌对,那只有一个人:桑维梓,她的青十六姐。 而这阵轻风般的袭击,正是桑维梓的风格:柔媚都藏在平凡下之,凌厉也春风化雨。 桑维梓自小训练青二十七,她的手法青二十七怎么会不知道? 所以青二十七不回头,她再不愿见桑维梓,一眼也不愿。 青二十七跑得快,背后的人追得也快。 她们在青天白日里各显神通,像女鬼似的在微有残雪的屋顶追逐。 青二十七仿佛又回到了临安桑维梓为她设下的陷阱边沿。 青十六姐,你让我如何原谅你? 我无法接受你从小救我养我教我,都是为了一个不可示人的秘密,是一个要胁的把柄,是一件借以邀功索爱的道具…… 我不能接受我对你的依恋与崇拜到头来竟会变得如此可笑、可笑到我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 第136章 你终于来了 青二十七心乱如麻,而就在她脚步微滞的一瞬,桑维梓越到她前头,挡住了去路:“真的是你么?二十七?” 如果桑维梓假装受袭假装摔倒、诱青二十七为她停留——以青二十七现今的心性,必不受骗,桑维梓受伤便受伤、摔倒便摔倒,何需她的关心? 可桑维梓说的是“真的是你么?” 真的是你么?桑维梓的直截了当,叫青二十七不由得迟疑了。 她真的是变得完全不是她自己了么? 天气还冷,桑维梓白狐狸毛的披风下,露出内里的玫红色。 她依旧那么波澜不惊,眉目含情,哪怕带了一点点疲态,也还是风情万种的。 而青二十七呢? 穿的是最最普通的牧民的御寒衣物,保暖却臃肿。 因为在边地太久,她的脸不但皮肤粗糙,且两颊都是“高原红”。 这副模样的青二十七,连从小看她长大的青十六姐都要打个疑问。 她,果真是苍老了?果真是狼狈成这样? 不行,她要恢复过来。 青二十七想,她得变回她自己。 她的眉眼变得坚毅,可她神情的变化显然令桑维梓有所误会了。 忽然间,桑维梓眼眶里充满了泪:“二十七,你不愿意见我,不愿意和我说话,是么?” 青二十七无言以对,想了想,说:“也不算。你有事找我?” 她还是做不到与桑维梓撕破脸当面交恶,下意识地只想快点把桑维梓打发走。 桑维梓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如果……如果我早知道你对他用情如此之深,我会换一种方式,慢慢地把他的事说与你知……” 青二十七恹恹地道:“你们的事,与我何干?” 她说得很平静,但桑维梓听在耳中,怕也是反讽吧? 是了,桑维梓眼中惶惶,一定是在害怕什么,害怕她的改变吗?还是害怕对事态的失控? 可那与她何干?但是—— 青二十七还是问出口:“现在他人在哪里?” 桑维梓的眼睛顿时一亮:“二十七!” 她这是以为找到突破口了吗?青二十七感觉到好笑,她问起毕再遇,当然不会是桑维梓以为的原因。 北伐失败,宋金议和之后,再无毕再遇战神之名传播在两国边境。 他此时的处境,想必尴尬。 桑维梓一开口是他,眼神里也是他,她来找青二十七,肯定也是想要为他做些什么。 可惜,她已经再也弄不明白青二十七了。 “他在哪里?”青二十七又问了一次。 桑维梓前进一步,似乎想抱她。 青二十七身子微侧,明显地拒绝了她。 桑维梓呆了呆,终于站定身子,努力装得平静淡定。 青二十七心念一动。 在这一刻,她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就算她心里再多的怨恨又如何,若有上苍,定会在空中嘲笑她,因为她就连故作平静的面容与姿态,都不过是桑维梓的翻版。 “他在哪里?”青二十七第三次问,这一次她的语气里有点急躁。 桑维梓则愈发气定神闲,竟然慢慢地整了整衣物。 青二十七不愿示弱,淡淡地笑了笑:“原来十六姐不急啊,我还以为你急呢。” 这个时候,不过是比谁更有耐心罢了。 如果桑维梓都不急,那她有什么可急的? 终于,桑维梓沉不住气了,说道:“二十七,你随我来。” 青二十七不动。 桑维梓要带她去哪里?去找毕再遇吗?难道他就在附近? 他离开两淮了吗?他抛下了大宋?那他也抛下“毕再遇”这个他人的人生了么? 桑维梓催促道:“走啊。跟我来。” 青二十七还是没动:“先告诉我要去哪。” 桑维梓脸露薄怒:“二十七,你怎么现在疑心这么重?我不会害你的。” 青二十七:“你说对了,我疑心很重。我不但疑心重,还有仇必报。要我和你走可以,杨大厨的命,我们先好好算一算。” 桑维梓有点吃惊又有点悲哀地看看青二十七:“那解语轩绞杀我们汗青盟的人,这帐又该如何算?二十七,你算不清。” 果然,在青二十七避世的几个月里,解语轩和汗青盟的矛盾从明里转到暗地,争斗从未停止。 青二十七固执地道:“我没看见的,管不到。我看到的,就得算。” 桑维梓继续劝她:“先随我来。你实在要和我算帐,我们有空再算。” 青二十七偏是和她拗上了:“你不说,我不去。” “难道你怕见他?”桑维梓用激将法。 “随你怎么想。”青二十七不上当,“况且,你要知道,解语轩在重庆府的人可未必只有杨大厨。” 她其实不是为杨大厨仗义,也不是真要赶着趟和桑维梓清算。 她只是生气。 因为桑维梓字字句句都在提毕再遇,字字句句都在暗示青二十七不要因为她和毕再遇的关系而生气。 她竟然以为青二十七是因爱生怨! 真真好笑!这事好笑得叫青二十七气坏了。 生气过后是伤感与绝望,原来在桑维梓心中,自己与她曾有的姐妹、师徒情义——如果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真情在话——在她心中竟然远不及一个毕再遇。 桑维梓横竖都不能明白,青二十七与她的不同在于,青二十七不是个为爱情而生、亦非能为爱情去死的人。 青二十七在乎的东西,远远多于“爱情”这两个字。 她太看低了青二十七对她们之间情义的重视,太看低了她自己。 “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你许久。”在试了许多方法之后的桑维梓软下来,说了实话,“我怕你真的再不出现。你的最后踪迹在剑阁……” “让我来猜一猜,你为何能在这里截到我吧。”青二十七叹了一口气,既然桑维梓说了真话,她也不想再同她呕气了。 “离开剑阁之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你怎么会知道?你们只能从我的性格去推。我执念深重,不得解脱,一定会追随陆听寒的脚步…… “他去过哪里,只在写给我的信里说过。而他给我的信,肯定并非只有我看过。解语轩的传输通道中,必有你们的人,拦截偷窥,我一点也不意外,就像汗青盟中,也不乏解语轩的人。这点你知我知。 “可是你就算在这里等到我又有何意义?我不会和你说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桑维梓低声道:“二十七,你别这么同我说话,我们为何要变成这样?在等你的这些日子,我常想起你小时候的事……” 青二十七冷笑起来,你现在倒是想起过去了?然而你提起过去,不就是为了要我心软、好得偿所愿么? 她打断了桑维梓:“十六姐,你不妨直接一点,告诉我你到底想怎样?你想要我做什么?毕再遇在哪里?我的耐心真的不多。” 桑维梓从未被青二十七这样抢白过,她的脸色苍白,颤声道:“他,他不见我。” 她抬起泪眼,又道:“但他会见你。因为他想见你。否则……否则他不会到这里。” 原来如此,原来你在这里,是因为他在这里。 青二十七觉得桑维梓很可怜。 然而这怜悯也不过一瞬而已。 她很无奈自己确实要找毕再遇。而桑维梓显然再一次误解了青二十七的急迫。 开禧三年正月二十,桑维梓带青二十七一路往重庆府外走,淌河流、过密林,愈走愈深。 一路上她都在尝试想和青二十七搭话叙旧,却都被青二十七冷冷地挡了回去。 不是没有一丝心软,到底怨念更重。青二十七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理由需要和桑维梓修好。 行了许久之后,忽见前方一山,山石树丛之中,半隐半现一座白塔。 其时初春日暖,蓝天莹莹,青二十七见到那白塔,不由想起边地的卡博圣山。 她停下脚步双手合什,在心中默默祝祷。 她并非佛教徒,却因在佛地拾回本心而对其深怀敬畏。 桑维梓回头等青二十七,有些许诧异,终是欲言又止。 青二十七与她继续往前。路到尽头一转,但见眼前一座山,绵绵崖上,尽是龛窟,从南到北,状若新月。 青二十七知道重庆府城外多有山寺石刻,那是自唐而来的僧人所凿,最为有名的是宝顶山和龙岗山,人们在这祈佛求福,许现世安稳,许来世不苦。 神佛太多,青二十七双眼看不过来,心中却震憾不已,密密麻麻的佛窟,大小不同、神态造像各不相同,却各各如生,连衣角的褶皱、脸上的笑纹,都雕了出来。 原来人工之力,不亚自然。 她真是井底之蛙。 桑维梓道:“这是龙岗山……他,在山中。你去罢,我在这里等着。” 青二十七微奇:“你不去么?” 桑维梓凄然摇头:“如果我去了,从此连他在哪里都不会知道。” 青二十七:“那……有话要我帮你转达么?” “不用了。”她摇摇头,“你去了,他自己知道我想对他说的话。” 青二十七憎恨她的语气中暧昧,便也不再劝了,只道:“你别后悔。” 她独自上山。 她看见那白塔之下原来还雕有两座大佛。 所过之处,以观音像为多,身躯修长,体态优美,璎珞蔽体,飘带满身,或为净瓶滴水、或为白衣送子,或为杨柳甘露、或为竹篮持莲…… 她在山中行进,但觉被满山神佛看在眼内,他们的目光一味低垂,是慈悲还是威压? 忽地远远看到有人步云梯而下,是毕再遇么?青二十七有些紧张,抬头一张,却见申亦直走了下来。 申亦直?怎么是申亦直?青二十七一愣。 申亦直却哈哈一笑:“唉呀,小青,居然能在这碰到你!” 青二十七回之一笑:“老是恶人先告状。好像我比申大哥你受的惊吓要更大呢!” 申亦直道:“你少装了,你胆大得很。就算本来胆不大,也给吓大了吧?” 有一个阴影在他身后出现,青二十七定睛一看,又吓了一跳:竟然是蔡明奕! 蔡明奕?!他可是夜的心腹之一,他怎么也在这? 青二十七心中寒意渐起,分属不同阵营的人同时出现,这代表了什么? 如果他们守护的人是毕再遇,那么,毕再遇与清镜门与汗青盟是何种关系? 而,如果是他们在毕再遇左右,桑维梓不能上山来见他,便不奇怪了。 毕竟,桑维梓的身份还是汗青盟的要人、是夜身边的红人。 蔡明奕摸摸他的山羊胡子,仿佛还是看着那个不成气的青二十七,不耐烦地道:“来吧。主人等你很久了。” 申亦直则拍了拍青二十七的肩膀,说道:“小青,别怕,万事有我!” “呵……”青二十七笑了,伸手就挽申亦直的胳膊,“去你的!” 她真心觉得有申亦直这样的兄弟,很不错。 石阶一节一节往上。 青二十七问自己,她真的怕见毕再遇么? 其实并没有。 她,只是有些不能想像,不能相像恍若隔世的数月后,他们会与这种方式见面。 毕再遇在新建成不久的转轮经藏窟中。 窟为平顶,形作长方,中心有“转轮经藏”由地及顶一柱擎天,外有八面柱,柱上各刻一龙,以示天龙八部中的龙众护法之意。 石窟之中,东、南、北三面壁上,各刻有成组的佛像,彼此对称,布局严谨,围住了这转轮经藏。 斜阳照进,佛影人影婆娑。 毕再遇站在佛前,穿的是一身灰扑扑的衣,头发亦益见灰白。 青二十七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 然后他转身过来,对青二十七微微一笑,如暖阳,如蓝天,还是那样的魅惑人心。 青二十七报之一笑。 毕再遇又是一笑,目不转睛地看她。 青二十七故作轻松地问:“盯着我做甚?我脸上长大麻子了?” 毕再遇摇头:“当然不是。” 青二十七撇撇嘴:“那呢?” 毕再遇:“不过是有些不习惯你变得女人味的样子。” 青二十七仰起头,迎他的目光,并无半分刻意:“这都得谢谢你啊。” 第137章 你怕了吗? 谢谢你,让我变成更好的自己。 青二十七发现自己面对毕再遇时变得坦然多了,她甚至可以同他开玩笑:“拜你所赐,我不知道掉多少眼泪了呢!” 毕再遇笑了起来:“有吗?没有吧?我哪有如此可恨。” 青二十七也笑:“随便你啦。有没有,又有什么所谓。”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承认曾经狠狠地重伤了她,他明明见过她的泪眼,明明她与他说话的时候哭得那样惨,即便没有看到她的脸,怎么可能听不出她在哭? 可是,正如青二十七所说,那又有什么所谓? 开禧三年正月二十,青二十七与毕再遇坐在石窟前,在满天神佛注视下,并肩看太阳渐渐落山,好美的日落、好美的晚霞。 青二十七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和毕再遇平视,可以和他平静地说话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很抱歉也有些遗憾,它与她之前所想,大不相同。 天色渐暗,毕再遇带着青二十七走到山中一处平台。 半个月亮爬上来,照得平台上都是银色。 山色却深,满山神佛亦隐在其中。 申亦直蔡明奕早已备下食物等着他们,几碟小菜,两副碗筷。 青二十七听见毕再遇问了一句什么话,申亦直回答了,他点点头,便不再言。 申蔡二人站到远处守护,青二十七亦不客气,与毕再遇分主宾坐下。 清风明月,良辰美景奈何天。毕再遇为青二十七倒上一杯酒,自己却是茶。 “我叫小申安顿好她。”毕再遇解释了一声。 她,自然是山下的桑维梓。他不见她,不代表他能容许她有一丝不周全。 青二十七举杯相敬,不多言。 他以茶代酒,目光从她脸上移到深山中。 两下寂寂。 半晌青二十七问:“你决定要做你自己了么?” 毕再遇:“这句话,该我来问你吧?” 青二十七:“我原是一张白纸。从来都是我自己。”不像他,用别人的身份涂抹了自己。 “也是。”毕再遇说着,突然拿过她的酒杯,就着那杯,喝了一口残酒。 青二十七盯着那酒杯,说:“你酒量那么差,可别酒后乱性哦。我怕怕!” “呵……”毕再遇笑了笑,“我还想向你看齐,练练酒量呢,你怎么就知道打击我!” “看不起你呗。”青二十七说。她把整壶酒拎起来,灌上一大口。她对他刻意的暖昧之举已经免疫,实在不想再碰他碰过的酒杯了。 毕再遇笑得快要咳出来:“我知道你酒量好了,但还是少喝一点。” 青二十七也笑着咳:“你乱讲,别说得我跟酒似的!” 她与他这样,真像是一对情侣。 可惜他们并不是。 青二十七庆幸他们不是。 她突然想,如果她以他曾经对待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他,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暗自摇头,她知道自己想多了:因为如果她这样做的话,那她也就不是她了。 夹了三分真情的假意最是动人,巧笑嫣然、目光流转她不是不会;只不过从未想用这些女人天生就会手段对他而已。 她静默下来,毕再遇感觉到自己拿不准面前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道:“小糖,你真的变了。” 青二十七问:“变丑了?” 毕再遇深深地看她:“以前你是个小女孩,而今你是个女人了,是个有点游离,让人着迷的女人。” 青二十七歪头问他:“那是变好还是变不好?” “自然是变得更好了。只不过,我有些不习惯罢了。”毕再遇说。 “你会慢慢习惯的。”青二十七笑道,而后转入正题:“蔡明奕怎么会是你的人?汗青盟里有多少你的人?你为什么会有人安插在汗青盟?” 再这么虚以委蛇地调情绕圈下去,她觉得自己会吐出来;她已经没有与他说废话的兴趣。 毕再遇把目光依旧转向群山,乌云蔽月,他的脸上也被阴影所挡。 而后他说:“很简单,汗青盟,本来就是我和夜一起创立的。后来因为理念出现分歧,我就走了。” 他和夜的分裂,正在与他妻子清凌相识之前。 他说过,他到泗州前,处于失去人生方向的迷乱境地,已经在大宋的疆土流浪许久。清凌给了他“毕再遇”的身份,从此他过上“毕再遇”的人生。 虽然早已经做了许多心理准备,但真相到来,还是叫青二十七震惊。 原来如此,原来他与桑维梓的交往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来到这个时代。 毕再遇简单地说了自己的事,接着问:“对于那个时空,你还记得多少?” 青二十七亦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群山,这些天,她努力地回想,她回忆起一些事,但再往深想,就是一团一团的迷雾: “我想得起来的不多。就记得有一个皇帝陛下,记得每天都要向他祝祷、企求他使我们生、使我们免于成为蝼蚁一样的物种。” 毕再遇深吸了口气:“还记得他的图腾么?” “记得。是龙缠青竹。”青二十七的头开始疼。 是的,没有人见过皇帝陛下,没有人知道皇帝陛下的长像,人们只知道有这世界就有他,是他创立了这个世界,创造了人们,他是神,他以强力的铁腕控制所有人。 龙缠青竹,就代表了他。 人们对着偶像、对着图像顶礼膜拜,千年如一,而关键是—— “不死之身。”毕再遇喃喃地道,“人生而不死,有何趣味?国无历史,怎么可能?” 不死之身……又是不死之身啊! 真的会有不死之身吗? 很多很多碎片式的信息在青二十七的脑海中撞击,却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图像。 她的头愈发地疼了,她记得在她脱出牢狱的时候夜说过“欢迎回到玄历三千五百二十年。” 那便是他与毕再遇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 那个世界,只有一个皇帝陛下、只有一个年号。 历史是从有他开始计算的,之前的一切,全是混沌。 问题是,若如此,他们现在这个时空又是哪里? 是与那时空平行,还是那个时空的三千五百二十年前? 那位自称为玄帝的皇帝陛下,或说是“神”,是如何抹去了这个世界? “有一个哲人说过,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毕再遇的声音与目光都变得悠远,这样的他始终都吸引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咬住唇,并不想否认这事实,虽然他对她的影响不如从前那样深远了。 最坏的时代,是因为玄帝对那时空的控制已经到了极致,那个世界快到崩溃的边缘,人们渐渐觉醒,而玄帝为了巩固统治,只能用更加高压的手段。 恶性循环下的结果,是在暗地里形成了一股反对的潮流,有一些人汇集到一起,想要改变这三千年不变的体系。 青二十七不信:“三千年由一个人统治,这怎么可能?就算他真的不死,又怎么可能做到?!” 毕再遇:“我们也曾怀疑过。我们曾经设想过,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藏身在龙缠青竹后的世袭家族,或是一台机器,或是别的什么。” 青二十七点头:“但不管统治者到底是什么,总归不能再让那个灰暗的世界再如同之前的三千年那样继续下去。你们想要改变。” 未来可期,即是最好的时代。 毕再遇:“你说得对。我们想要改变。不管改变之后会如何,能改变就是好的。” 青二十七:“他既然铁腕三千年,岂无手段?难道三千年来,从未有人有过反抗?这不可能。” 毕再遇:“想必有人反抗,而这些反抗,就像他的出处一样,就像那个时空的历史一样,已经被他全然抹去了。” 青二十七怵然一惊,这与汗青盟的方式何其相似! 在强者手中,颠倒黑白是小儿科,历史,真相,又算什么? 她问:“难道你们不怕,这是又一次无谓的挣扎么?” “怕。怎么不怕。”毕再遇的目光放在青二十七身上。 青二十七知道,她的表现过于冷漠了,因为她口口声声的“你们”中,亦有她的生身父母。说到底,她也怕:“然后?” 毕再遇迟疑了很久,小心地说:“其实我和夜,都不过一个小卒子。” 他是担心身为小卒的他会减弱自己对他的崇拜么?青二十七在黑暗里,不觉露出一丝冷笑。 但是她并不说破:“小卒能换个地方搅动天地,还能算小卒么?最后过河斩将杀王的,往往就是小卒。” 青二十七的恭维令毕再遇十分受用,他的语气明显轻松了些:“是么?” 青二十七:“那么,你们为什么会穿越时空、来到这个世界?” 毕再遇盯着青二十七,意有所指:“数十年前,组织的元老无意中发现了一本不知来自于何种时代的古藉残本。” 这古本让他们无比兴奋。 因为这代表着世界上还存在着异于他们的文明! 亦即,就算有天他们失败了、他们未必不能去找寻另一个时空继续生存! 青二十七手心出汗,那是楚乐一说过的“推背图”??—— 楚乐一的原话是:“那古本的文字与你们的文字完全不同,就如我们宋人见金文甲骨,对你们来说,以其说是字,不如说是鬼画符。” 毕再遇对青二十七的反应有些意外:“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青二十七摇头:“不,我不知道。只不过恰巧有人与我提过一本预言书而已。” 毕再遇目光炯炯,急迫不已:“梓儿告诉你的?” 青二十七再次摇头:“不是她。她很在意你,你不让她说,她怎么可能会说?” 错愕与苦笑在毕再遇的脸上显现:“不,她做的已经太多,多到超出我能承受的范围。然而,不是她,又是谁告诉你的?”他的言语中带有希冀。 青二十七半开玩笑式地拒绝了他:“我才不告诉你呢。你瞒了我太多事瞒了我太久,我也要瞒一瞒你。” 毕再遇爽快地道:“好。我早就和你说过,如若有一天你想知道过去的一切,青二十七知无不言。” 青二十七嗔道:“我现在才发现,你真的很喽嗦!” 毕再遇看着青二十七微笑,像是从不认识她。 正如楚乐一所言,古本上的文字与他那个世界的文字全然不同。 而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见过那本古本的真本。 因为真本是残本,只有一些研究人员半猜半懂地破译出一些字句;然后,再把研究结果直接告诉他。 因而,即便那古本上的文字与现在这个世界的文字一样,楚乐一也无法一一印证;更别说古本是残本,它所记载的原本就残缺不全了。 在楚乐一来的那个世界,古本的破译在某时某刻有了重大的突破——不死之身,有因有果,乃是来自于某处某种灵异之果。 专家推测,玄帝既以自身为纪年,那么,他食果而长生的时刻,当即在三千年前。 那个时代的科技已经发展到可怕的阶段,人们研制出种种奇异机器,进入外太空,试图跨越时间空间的界限。 与玄帝同样杰出的新党领袖作出了重大决策:启动尚未成熟的技术,派一支队伍回到三千年前,毁神树,灭神果,斩断玄帝不死之源。 妖异不现,人而有寿,就不会再有肆无忌惮的压迫。 可是古本记载的,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三千年前的世界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最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玄帝是什么样的人。 即便一切顺利,回到过去,万一找不到神树、找不到未来的玄帝,又能如何? 三千后的那一天,毕再遇、夜和他们的小伙伴们被当成不成功便成仁的弃子,坐上时空机,飞往未知的世界。 “那个时候,你怕么?”青二十七问毕再遇。 今时今刻,青二十七已不会对任何事感到震惊。回想那样的时候,毕再遇一定也是和她初出道时那样地惶惶不安吧? 第138章 当时的月亮 当时,你怕吗? 也许是感觉到青二十七目光中的怜悯,毕再遇垂下头:“怎么可能不怕?也许一上了时空机,便灰飞烟灭。况且,很有可能,去了另一个时空便回不来。” 是的,时空机是单向的,能去不能回。 虽然领袖作出承诺,一定会研制出更加先进的版本,接他们回到他们的世界。 可谁知道?谁知道? “既然怕,为什么会加入他们?”青二十七问的是她头脑中的那片空白。 毕再遇的声音突然变得柔情无限:“小糖,对不起,我没做到答应你母亲的事。我弄丢了你……若非如此,我们现在一定还在那个世界相依为命。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你照顾不了我一生一世的,你很清楚。”青二十七冷笑起来,“我会长大,你会离开我,或者我离开你。” 她想起他们在竹镇外的拥抱。 他说:“我毕再遇,实如腐尸一具。何其幸运……每见你,便似还有一息,未尝死绝……” 当时她不能理解这句话,而今想来,她不过是他对生命的贪恋。 只有心死之人,才能明白生的可贵、青春的可贵;才会如此地想要另一具躯体来唤醒自己已死之身。 而青二十七不由自主地逃跑,那不过是因为她不想和他一样,成为行尸走肉般的人。 其实还是爱得不够。 否则,他要她的鲜活,她便双手奉命,又有什么不可以? 那个世界里,他遍寻不到青二十七的踪迹,只得继续在大陆流浪,直到有一天,加入了新党。 他有野心。他有很大的野心。 他有坚忍的恒心。 既已是被通缉、被逼上绝路的卒子,何妨到对立面再做另一只卒子? 一旦熬过河,也就升了天。 他怎能不一试? 他经历过难以形容的各种严酷考验,才在敢死队里立足。 那些考验甚至包括了一次对玄帝的刺杀行动。 在那次不可能的任务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毕再遇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一下。 山风冷冽,吹得青二十七头脑一清。 毕再遇回过头来,对她一笑,那么疲惫。 青二十七不禁想,若他一早预见自己要活得这么累,是否还会选择这条路。 可惜的是,人一旦作出选择,就没有回头的机会。 而,虽然几乎所有的人都希望人生能重来、重来的人生能把自己的缺憾补全,可实际上,只要你还是你,在同样的事件下,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这是你之所以为你的根本。也即“性格决定命运”。 性格决定命运。 所以,夜和毕再遇在同一起跑线上,却终于跑向了不同的方向,越离越远,终于他是他,他是他。 时空机坠落,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个世界并非玄帝所描述的那样尽是蛮荒,这个世界有相当高度的文明,这个世界有许多强者。 甚至连山川河流方位都那么似是而非! 他们根本无法确认古本中所记的神山圣树的位置。 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日后的玄帝,去寻找那颗不死之果。 从玄帝的行事风格来看,他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是弱者,他的起点必然一开始就不低。 ——那么玄帝到底在哪里?谁才是日后的玄帝? 不知道! 有一个很笨的办法是:静观其变,盯住这个时代最强悍的人。 “所以吴曦是其中之一么?”青二十七忍不住问。 毕再遇:“他,还不配。” 青二十七:“哦。” 毕再遇:“实际上两年后我们有了眉目。在滇西,我们听说了类似神果的传说。”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两年,推算起来,正是汗青盟成立的时间。 大概是因为被玄帝用非常手段假造历史所刺激,他们决意要记录下这个世界的历史。 至少是记下他们所经历的历史。 也许有一天回到他们来的世界,或是他们回不去了,这便是他们活过的证据。 说不定,这些记录就会成为另一批被湮没的“古本”,能指引后来人也说不定。 这就是“汗青盟”成立的初衷。 “汗青盟”又是何时开始变了味呢? 他与夜,为何而决裂呢?青二十七饮了一口酒,问他:“你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毕再遇:“不太多,可也不太少。” 可是现在只剩下他俩。 青二十七想起少年陆听寒埋下的玩具手枪,不寒而栗。 突然间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既然……没有人知道玄帝是什么人,而神果又还未出现。那么,谁都有成为玄帝的可能,对不对?” 毕再遇深深地看青二十七,他们这样对视着,不知道算是他看穿了她,还是她看穿了他。 是的。只要找到圣果,学会不死之术,谁说是现在这个时空里的人才会是日后的玄帝? 来自于未来的他们,一样有可能成为玄帝! 想必,有人动了这个念头。 两人又陷入静默。 然后青二十七挑出毕再遇话中的一个字眼:“‘传说’?” 他说在滇西,他们听说了类似神果的“传说”。 只是“传说”而已吗? 滇西,青二十七一直怀疑石飞白肖留白怀疑废人谷就来自于那里。 开禧二年的一切,如河流水一般,缓缓地流过青二十七的心间;又像是一把珍珠终于有条线将它们串起;更像是她飞到空中,低头看明白了自己身处的迷宫。 白天天告诉过她,不死之身真是有可能的,本朝的太祖皇帝曾经差点成功。 开禧二年四月,青二十七在找白天天曾在御书阁遇见肖留白,他在找的,就是关于不死之秘的文献。 六月,镜湖水寨被当成枪使,挖掘绍兴府帝陵。 他们以为自己在盗陵中异宝,却不知主使之人所要的东西比任何异宝更为奇异。 帝陵的挖掘没能继续下去,但深处的脚步声却证实了不死之身的存在。 可以推想,盗帝陵的朱漆脸被太祖秽物喷的一头一脸,正是含有不死之秘的事物。 九月,石飞白进入天牢,是为了找到他们前任长老多年前留下的信息,那位长老怀有不死之果的秘密,并因此死在天牢。 而穿插在其间的废人谷与汗青盟的矛盾,是宿怨,是报复。 “当年为了那个传说,我们的人与他们火拼,几乎将他们灭族。”毕再遇脸上的肌肉抽动,想必,那场战事惨烈异常。 青二十七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样的意像:浓郁的血水渗入泥地,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死去的人,脸色迷乱,似乎受到什么召唤…… 也就是在那场战事里,毕再遇与夜发现彼此的理念不同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毕再遇萌生退意,主动离开汗青盟。 然而,事情却没有简单结束。 毕再遇:“在汗青盟中支持我和支持他的人,各占一半。那时除了元老们,还纳入了不少新人。但是新人们并不知道我们这些旧人的真实背景……” “除了十六姐。”青二十七低低地道。 “是,除了她。”毕再遇停了停,“那真是太过久远的事了,那时候的她……” 桑维梓原本就是很懂得如何招男人喜爱的女子,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论是当时的她还是现在的她,都取得了毕再遇和夜的全部信任。 而,知晓了他们最大秘密的她,却还有命活到现在,何尝不是异数? 她还有命活到现在……这是不是代表还有很多人已经死去?!青二十七被自己的念头惊着了。 “你想得没错,在我走之后,夜竟然下了狠手,自己的势力培植一完成,便对我们曾经出生入死、同甘共苦的兄弟赶尽杀绝!” 毕再遇的语调平淡,青二十七听不出他的喜怒。 那一年,毕再遇隐居川中,暂时退避夜的锋头。 有一天桑维梓来找他,说道夜的倒行逆施。说她怕终有一天她也难逃一死,要他带她走。 其实她很清楚夜根本不会杀她,她来找他,无非是想要他一个明确的态度。 他不置可否。他从来都不置可否。 他的不置可否,她心中有多少怨恨已不可知。 但她带来一个消息,说他们有位兄弟亦遁入川中…… 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青年毕再遇和少年陆听寒在某一天相遇了。 他看见那孩子,手上拿着一把玩具手枪,开心地笑啊叫啊。 他知道,这玩具手枪来自于他的那位兄弟。 他蒙上面,把那孩子抓住,藏了起来。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夜的杀手已至,陆家满门涂血。 那孩子被抛入了永恒的黑暗。 青二十七的眼泪再次浮上眼眶,她想,陆听寒对毕再遇本能的恶感,不是没有来由的。 这都是命,都是命。 青二十七以为她能与他相拥取暖,却一样敌不过命。 “小糖。”毕再遇轻声唤她。 青二十七强逼着自己把眼泪收回去:“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小糖。只有小青。不要再喊我小糖了。” 毕再遇把拳头藏于袖中,继续往下说:“我在这世界上的盟友只剩下了夜,而夜却又变成了我的仇人。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比活着好。可我还是活了下来。” 青二十七沉默了一会,在心中为自己适才的激动表示抱歉,而后她问: “所以,夜是那个想要变成玄帝的人?他一力发展汗青盟,并打算控制吴曦、借他的力量,就是为了这个终极目标?” 毕再遇点头:“不错。我绝不会让他得逞。” 青二十七微微一笑,又问:“那你与暮成雪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毕再遇迟疑了下,幽幽地道:“是在八年前……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她,当真是吓了一大跳。” 他和她,是珠联璧合的搭档吧?青二十七忍不住想。 其实她问过暮成雪爱不爱毕再遇。 当时暮成雪狠狠地训了她一顿。 是了是了,以他们的为人,哪里会因为爱或不爱来决定自己的去向? 终究,是她难望其项背的人物。 暮成雪,你现在在哪里呢? 毕再遇看出她没问出口的问题:“从废人谷那里得知的消息,那枚圣果可能在不久后现身。所以,知晓内情的人,都在等着它。暮成雪,也是。” 是了是了,青二十七一直便想不通他出现在废人谷的目的。 她一度以为那与韩君和有关,实际上他与废人谷的交集背后还有更深的东西。 暮成雪和废人谷能最大限度地彼此利用,亦脱不开中间有他的关系。 毕再遇说暮成雪也在等,也就是说,暮成雪应该也去了那枚圣果可能现身的地方。 青二十七忍不住问:“那你呢?也在等吗?” “我?”毕再遇叹了一口气,“如果我说,我很想回到我们来的那个世界,你信么?” 她信么?青二十七不知道:“可是你回不去了……除非,除非我把忘记的事全想起来。” “小……青。看来我真是离不开你了啊。”毕再遇的目光闪闪动人,这句话,多像表白多像承诺。 可青二十七知道那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冷冷地道:“我觉得你应该去向十六姐告饶才对,因为她才是令我想起过去的事的关键; “只有她才知道我在这个世界最初的模样。也许,我想明白了开初,就能记得起过往。” 毕再遇笑了。 可恨极了的笑容。 青二十七猜到他在想什么:“你不会以为我醋了吧?” 毕再遇:“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么自以为是?” 青二十七:“你没有吗?” 毕再遇:“我很自卑的。” 青二十七:“少来。” 毕再遇:“真的。你不信就算了。” 青二十七不想与他纠缠这些,可桑维梓却是他们绕不过去的人:“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毕再遇:“你认为我该拿她怎么办?” 青二十七:“我为什么要认为你该拿她怎么办?你们的事,与我何干?” 毕再遇不语,半晌道:“我与她,是不可能了。我说过,她做的太多,多到超出我能承受的范围。” 说罢,他又拿起青二十七的杯,喝了一口酒。 然后他把目光再度投向群山。 山顶的月亮渐渐地隐藏到云里面。 三千里路云和月,三千年的云和月,似乎从未改过容颜,带着怜悯嘲笑人世的变迁。 第139章 如果能够重来 开禧三年正月二十一日,开春的第一场雨在清晨时分来临。 青二十七从未听毕再遇说过这么多的话,而那些话里包含的前生过往,沉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离开前,青二十七在毕再遇常居的转轮经藏窟前立了会。 他贪喝了她两杯酒,睡得沉沉,以至青二十七启程时还未醒。 青二十七默默地双手合什。 她从来不信神佛能为自己解决什么问题,他们要管的事太多,哪里轮到她? 要如何往前走,问本心比问神佛要靠谱多了。 申亦直送青二十七到山下。 他递给她一件青衫,一柄鱼肠。 青二十七看着这两件事物,实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那是青二十七在六合之战中为毕再遇缝的几件衣服之一。她心疼它们成为战场上的武器,却又无可奈何。 不想毕再遇却留下一件,收藏至今。 如果在几个月以前,青二十七看到这青衫,一定会抱它在怀、失声痛哭,她一定会感激上苍感谢他终是给了她想要的回应。 但如今,他如此又算是什么?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她从前便不愿将自己托付于连一句承诺一声“爱”都吝啬的他,何况是现在? 现在,现在她已经知道,真正的爱应该是什么样子——无论是什么样的,都不会是他那样的。 他如此不甘心,青二十七更是觉得好笑。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以为他只要稍稍的做些什么,她就能立刻回头、立刻回到他身边? 青二十七也问自己:她的心里还有他么? 她永远不会忘记他。因为他给她的一切都长在了她的血肉她的思想里,她否定他就是否定自己辛苦走过来的这一段路,所以她忘不了他, 甚至到现在她还有一点怨有一点恨, 但是等时间足够,她的那点怨和恨都将淡去。 青二十七请申亦直帮忙把那件青衫还给毕再遇。 申亦直问是否要带句话。她摇了摇头。 什么话都不说,才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她取走了鱼肠。 她认得这剑,是镜湖水寨许立德那会贿赂自己的,她虽心爱却不能接受。 不想毕再遇辗转得之,相赠予她。 鱼肠剑细而扁平,如秋水一泓,藏在软红十丈的手柄中刚好合适,更妙是能出其不意杀敌,正合她用。 毕再遇送她此剑,青二十七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而她既收下此剑,想必他也能领会她的意思。 他依然是那个坐阵幕后的人。而她,此生为卒。 也许她不会动用到这柄鱼肠剑,可是,谁知道呢?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青二十七与申亦直道别,他的目光里有担忧。这种担忧才是真心,她已学会分辨。 下得龙岗山来,正见桑维梓在她们昨天分离的地方痴痴相望。 微雨湿润了她的衣、她的发,很明显她是经过了打扮才来的,在濛濛细雨里娇羞纤弱的女子,是男人都会为她心动。 可是毕再遇竟然一步都不走近,一眼都不看她的精心装扮。 以桑维梓的道行,她拿手的便是捉住男人的心。她栽在了毕再遇手里,这算是一物降一物,还是他们本来就迷醉于这种相互的折磨? 青二十七不由地佩服他们,于她,是万万做不到虐人虐己,乐此不疲。 感情的世界,本就冷暖自知。 桑维梓问青二十七毕再遇如何,青二十七说他很好。 她再问,青二十七只能拿言语刺她:“十六姐应该很清楚,若要得到他,要么就爱得再多一些,要么就爱得再少一些。” 爱得再多一些,就能忽略他比自己爱得少得多的事实,只要眼中有他,只要他还在身边,只要他还有一丝丝的心意挂在你身上就好; 爱得再少一些,就不会难以忍受他的分心,就不必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得五脏六腑皆伤。 可是这世间的爱啊,又何尝能计算得清到底谁多一些,谁少一些? 这一杯爱情的苦酒,青二十七已尽泼于天地,桑维梓却一口闷下,以心尖上的血在暖那冷嗖嗖的残酒。 桑维梓听青二十七那句话,低头想了许久。 青二十七亦不语许久。 而后桑维梓问:“二十七,你……不恨我了么?” 青二十七笑了笑,不想回答她这问题:“你为什么要保我这么多年?你最早发现我的时候,是在哪里是什么样的情境?” 桑维梓迅速地把情绪收好,眼神清明:“这是他要你问的,还是你要问的?” 青二十七:“十六姐。我希望以后我们之间再也不要谈到他了。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人无关。” 桑维梓眉目微颤,将当年之事缓缓道来: 那一年在川中,毕再遇没有给她任何准数,于是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夜的身边。 她是他二人较量的质子,她心里有他亦有他。 这么多年的岁月,哪个他在心里更重?到底她是在为哪个他做事、为哪个他考虑得更多?…… 这三人怪圈,青二十七都替她累。 回归汗青盟的路上,桑维梓遭遇异相。大地抖动,地表裂开,大片的红泥从山上倾泄而下,堵住了河口,水漫上来漫上来,山川中无端端地升起一面湖。 她在天摇地动中度过一夜,天明时,沿雨水冲出的河流而行。 “就在那里,我看到你。四五岁的女童,一身的水,一身的泥。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眉尖紧皱,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 扎着两个鬏鬏的女童,短衣短裙,若非桑维梓已经知道毕再遇和夜的真实来历,她肯定只会对这女童莫名其妙的打扮感到奇怪。 但她是桑维梓,是青十六。 一看到女童的打扮,她便想起了他们告诉她的一切;这个女童,很像他们叙述中的“那个世界”的人。 时空机只带了他们过来,那么这昏迷的女童又是从何而来? 会不会是另一个时空通道开启,将女童送来这个世界? 他们的领袖曾经答应那两个男人,将派人接他们回到他们的世界,难道,他们回去的关键就在这女童身上? 桑维梓迅速做出判断,救醒被溺晕了的青二十七。 可惜青二十七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把青二十七养在一家农户。 等青二十七的头发长长,等青二十七渐渐地习惯在这时空生活。 然后她才把青二十七接走,养在汗青盟中,对谁也没说青二十七的真实来历。 直到青二十七做错事,惹得夜起了杀机。 河水哗哗地流,青二十七听桑维梓说完往事,无限唏嘘。 命与命相连,情与情交织。 她恨自己无法割裂这一切。 然后她纵身一跳,跃入河中。 春水犹寒。 青二十七纵身而入,如刀的冰凉没过头顶,叫她浑身一抖。 在镜湖水寨时,她曾经做过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从浴桶中游到广阔的水域。她的头发在水底散开,缠住她的头她的脸。 她想要呼吸,可吸进来的全是水,无处不在的水从口鼻涌进,喉咙像被死死掐住,肺里像要被水压挤得爆开来…… 那只是个梦么?但眼前豁然开朗的明亮又是什么? 青二十七不住地挣扎,不住挣扎,可挣扎是有用的么? 她在水底徒然地无声哭喊,眼睛睁不开,身体被水流推动…… 应该并没有多长的时间,可她却像已经熬过了一辈子。 终于,意识不再,她不再挣扎,静静地往水里沉,往水里沉…… ………… 肺里的空气用尽,青二十七拍打河水,探出头来咳嗽不止。 水从头发淌到眼睛里,她涩涩地看出去,看见桑维梓在岸边神色复杂的脸。 “重来一次”。 她想用重来一次的方法,强迫自己想起过往。 但是,真实溺水、死境求生与主动地潜入何其不同! 她舍不得以此命一拼,如何寻得真谛? 桑维梓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曾经与夜设了一个局来令青二十七想起一些事。 他们成功了,而青二十七失败了。 原来,青二十七能骗人也常被骗,可是她骗不了的人,是自己。 初春寒水渐彻骨,青二十七抬起头,点点的雨打在脸上。 灰蒙蒙的天色灰蒙蒙的山色,她该怎么办? 桑维梓向青二十七伸出手。 青二十七倨傲地一拧头,往相反的方向趟水而行,桑维梓的手支在半空,十分尴尬。 青二十七听见她在背后说:“二十七,你怎么还是这样莫名的冲动?这于事无补。让我帮你,好么?” 青二十七深知自己的缺点,平时貌似安静稳重,其实最受不得激,一受激便会做些莫明其妙的事。 比如现在青二十七就很后悔自己想也不想地跳河,穿的棉衣吸满了水,又重又湿又冷,她冻得牙齿都快格格地磨起来。 身体的寒冷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此举让桑维梓把她看透了:以桑维梓的聪明,一定看得出来青二十七对寻找那个时空通道并非全无想法。 如此,桑维梓便有了与她讨价还价的空间。 因为她并没有说出当年遇到青二十七的确切地点。 然而,十数年已过,又处于地表活动剧烈之地,沧海桑田,桑维梓果然还能找得到当初的地方吗? 她的声音在青二十七身后,声声切切,却渐渐地远。 青二十七终是没再理她。 她恨桑维梓拿种种来迫自己,却做不到与桑维梓兵刃相见。 她能做到的只能是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天地悠悠,青二十七算是想明白了,她知道她必须成全,成全这一众被异相影响、在两世挣扎的人们。 她并非神,亦非能人,一个不凑巧,脑中有物,竟能左右他们的去留。 对此,她也很无奈。 如果可以,她也想甩手不管,纯为自己而活,可惜,她必须得做些什么才能心安。 况且,若她什么都不做,这些人定会让她不得安宁。 她想要安宁的生活。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最终想要追求的,无非是内心的宁静。 待青二十七上得岸来,桑维梓早已经人影不见。 青二十七知道桑维梓手段繁多而强硬,她一定还会盯住自己。 那又如何?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与前尘后事有关的所有势力,都将或明或暗地在青二十七周围。 她若学不会坦然受之,不如一头撞死。 身上的衣物湿重得实在难受,青二十七寻了一处空地生起火,将外衣脱下放在火边烤;一边盘坐下来,运转内力驱寒。 几个月来,从伤心之余的自暴自弃中回过神以后,她便重新开始奋力用功。 既要回中原、既然选择面对这一切,她就不能是个弱鸡。 渐渐地,寒气尽祛,青二十七心地一片空明,进入了冥想状态,体内气流顺畅周转,快意淋漓。 突地,“哒”地一声,有人踮脚落地,离她不过丈余。 青二十七虽未收功,却亦不惧有扰。但却是好奇这人是谁,武功这么差,还想攻击她! 她心念微动,有意恶作剧,便故意将一股气流逼上脸,做出几分走火入魔的样子。 那人小心翼翼靠近,似是发现青二十七的异状,反倒迟疑了起来。 “刷……”那人拔出匕首,一步一步地走近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此时已从那人的脚步声中基本判定其身份,偏不叫破。 只觉那人的匕首极利,未近身而有寒意,不过此人武功实是太弱,青二十七有恃无恐,更加肆意地催动内气,弄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那人将匕首在青二十七身前比划了下,见她毫无反应,不知是因为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忽地收回了匕首,转身想要离开。 青二十七哪里肯放?一声冷笑:“段仙姑,你若要杀我,刚才可是大好的机会,为什么不下手?” 段舞见鬼似地“呀”了一声,惊道:“你……你……”这回换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了。 第140章 守株待兔 青二十七气定神闲地睁开眼:那小女子依然是娇俏得很,不像自己,过了个冬天就快成黄脸婆了。 段舞支支吾吾地道:“你没事吧?我哪有要杀你,你误会我了!” 青二十七冷笑:“好的很。你那吹毛断发的小刀在我的脸前比了这么几下,若我真的走火入魔了,你不用当真出手,就能让我元神出窍; “退一万步来说,你那随手一划,就算不能重伤我,也能把我划到破相——就这样了,你还说我误会你?” 段舞羞赧地笑起来:“那我不是没出手么!再退一万步一千万步来讲,我也伤不了你嘛!事实摆在面前,你误会我冤枉我了!” 段舞这番诚恳的话一说出来,若非青二十七深知她不简单,怕是真要信了她。 可惜就如青二十七深知她一样,段舞也深知青二十七,见青二十七脸色一沉,忙不迭地道: “我错了我错了……我又把你当假想敌了。我总觉着我们家楚乐一心里爱你。但可是如果我真伤了你,他怕是永远不会理我了…… “真的,你别那么看我嘛!我这回说的可是真的。” 看来段舞真是一心想要扮成个对楚乐一花痴到神神颠颠的人了。青二十七笑了一笑,并不想拆穿她,以她现在的心性,根本不怕有人跟自己耍花招? 尽管来吧。就怕你们不来。 她问:“所以你才会在这里出现,因为你知道只要找到我就能找到楚乐一?” 段舞把头点得和打鼓似的,然后老老实实地把她们别后的事说了出来。 一个多月前,宋金方始议和,完颜斜烈即刻到明水县接走了白天天,那时她已生下女儿,小名叫卡卡。 此去一生,冷暖自知。 从完颜斜烈那里得到师傅安全的保证后,段舞独自在明水县生活了一段时间。 但她哪里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不久后便找到好好,从好好口中打听到青二十七的动向。 听起来段舞似乎真是想通过青二十七去找楚乐一,不过到底这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青二十七不好判断。 段舞本来就与解语轩有过几次交易,如今通过解语轩的渠道找青二十七,她是单纯地要找青二十七,或是受雇于解语轩,青二十七都不会觉得奇怪。 青二十七所好奇的是,如果段舞受雇于解语轩,那么,她对青二十七的所起的杀念是否暮成雪或好好的指使? 反正青二十七打死也不会信段舞说是把她当成情敌才想杀她的话。 其实青二十七也觉得自己疑心她们实在很没良心。 她在心里痛骂自己,她们对她不够好么?她与她们不是朋友么?——她恨自己的心犹如被寒冰冻住,她比从前更不能相信别人,哪怕是她们。 而如果段舞不是受雇于她们来杀她,那又是谁想杀她? 如今的她,怎么能死? 就算有人想杀她,也得等她想起神果在哪、时空通道在哪之后再杀,不是么? 是谁想杀她? 青二十七问段舞好好现在情况如何。 段舞闪着大眼睛问:“你要关心她,不会自己去看看?” 青二十七不想去看好好。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好好。既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如不见。 而她的不见,会让好好对她更加怨恨么? 那也只好让好好怨恨了。 青二十七并不知道,那时好好与杨巨源已义结金兰,以兄妹相称,一齐谋划刺杀吴曦。 换了几次方案后,他们将刺杀之日定在开禧三年正月二十九。 那夜无星无月,他们伪造讨逆诏书,直入吴曦伪宫,大呼“奉朝廷密诏,安长史为宣抚,令我诛反贼,敢抗者夷其族。” 安长史即安丙,时任吴曦伪蜀国的中大夫、丞相长史。 在不少人要么屈膝、要么抗争的形势下,安丙却半推半就地既受官职又称病不出。 如此骑墙的作派,预示了杨巨源与他合作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总之在正月二十九的平曦之夜,杨巨源与众义士突入吴曦伪宫, 吴曦仓皇而起,披头散发、赤足欲逃,却被义士们毫不畏死地一拥而上,先砍腰、后砍头, 一位自恃甚高心怀不愤,又生不逢时一步行错的大将就此殒命。 此时吴曦在“蜀王”之位上仅坐了四十余天,金国皇帝正式册封他的使者还正行于途中。 数月后,杨巨源因与安丙争功,被安丙陷害索命。 据说当时杨巨源被押至大安龙尾滩,已知自己必死之命运,从容指其地而语之曰:“此好一片葬地。” 后来船行一半,安丙派来的杀手毒酒以奉,杨巨源拒绝饮酒, 那杀手见不能成事,一声令下,左右以利刀断其头,一时砍不下来,半个大好头颅就挂在颈上,杨巨源犹能说完“一身无愧,死且无憾;惟有妹未嫁,宣抚念之”这几句话后,方才死去。 杨巨源所言之妹妹,那即是好好了。 吴曦伏诛之后,好好便在剑阁守着陆家的小院,后来如何,青二十七实不能知。 因为彼时的青二十七,已在人生的另个阶段。 而今回想,无论好好的下文如何,都是比青二十七勇敢得多的人物。 她做了她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她对陆听寒有始有终,仁至义尽,对得起她付出的真心,也对得起陆听寒的信任。 而青二十七,真是个最最凉薄的人,明明什么事都没做,却还在怨天怨地。 甚至在听闻吴曦死了时,所涌现的第一个念头竟不是陆听寒大仇得报,而是汗青盟多年培植的力量这样不堪一击,这其间是否有毕再遇和解语轩的功劳;汗青盟此腕既断,是否还有后手相候。 青二十七曾以为吴曦既死,这个人也很快将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在山中,毕再遇告诉了她去寻找那不死奇果的大致线路,她决意去解决这件事;段舞的出现,不过是个小插曲,改变不了她的大方向。 开禧三年二月,青二十七带段舞入滇,去往滇西、当年废人谷的部落驻地。 部落旧址在当年的汗青盟旧部与废人谷的战斗中尽数毁去。而汗青盟也没能从他们那里找到不死之果的下落。 汗青盟不得不再次选择那个最笨的办法:跟踪这时空的强者,猜测谁才是最终的玄帝;并由这强者的行动轨迹,找出不死之果。 这才有了汗青盟在中原一展身手,一面记录武林,一面渗入大宋朝野。 始料不及的是,十数年过去,他们以为已经被灭族的部落竟然还有残余势力留下,并且暗搓搓休养生息十数年,一恢复元气就找上门来复仇了。 废人谷在滇西具体驻扎何处?毕再遇与夜都不确知,所以青二十七也只能依大概的方向追踪。 所幸一路都有暮成雪带留下的解语轩的印记。 青二十七记得暮成雪曾经说过:有人在她面前张开了一张蓝图,她心动了。 这个人,就是毕再遇。 从成立伊始,解语轩背后就有毕再遇的阴影,但是毕再遇对暮成雪并没有全说真话,他没有告诉她,他们的世界,他们的目的。 可在与石飞白的交往之中,暮成雪还是知道了那个传闻。 在青二十七动身之前,暮成雪就已亲身入滇,这实际上已经脱出了毕再遇的预计。 那么,暮成雪会走到何种地步? 开禧三年二月初三,通往滇西的路上,青二十七发现解语轩的印记突然消失无形。 难道是暮成雪他们遇到了什么事? 身在石山,壁立千仞。 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巨石森林,巨大的灰黑色石峰石柱拔地而起、昂首苍穹,纵横交错连成一片;又如石阵迷宫,叫人不敢轻易进入。 段舞以询问的目光望住青二十七。 这里已经偏离废人谷旧址很远,青二十七全靠暮成雪的指路才来到此地。 此后又该如何? 青二十七很清楚,解开自己脑中冻住的那块禁忌,就能顺利通过这天然石障,然而对她来说,这偏偏是最最难的。 青二十七难住了,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像从天外传来:“别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月不见,哇咧这可是千年等一回了!” 青二十七不及大喜,段舞早像飞蛾扑火似地扑向了那双手抱臂,嘻嘻而笑的男人。 原来守株待兔,人人都会。 青二十七这被人一拿一准的性子,了解的人着实不少。 半年多没见,楚乐一没见瘦,反倒胖了不少。看来人和人的体质真的不同,青二十七想,她怎么就没他这么丰腴呢? 楚乐一被青二十七笑得拉不下脸:“你笑屁啊!” 青二十七笑着指指他:“分我点肉吧?咱俩平均平均刚好。” 楚乐一气歪了鼻子:“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瘦子不懂胖子悲,太气人了!” 段舞搂住他的手臂说:“手感真好。” 楚乐一像拍苍蝇似地一抬手:“女侠请自重,不要动不动就吃人豆腐。” 段舞说:“嗯?这么久没见,你改行当豆腐牛郎了?” “嗯!”楚乐一点点头。 段舞撇嘴:“不好玩!” 楚乐一:“我要接你的嘴,还不没完没了?哼~我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段舞笑得不行:“你竟这么了解我……” 楚乐一忙闪边:“说了不要动手动脚!” ………… 他们这样的闹,让青二十七笑得很安心。 有多久没这样安心地笑了?她忽然觉得天地之间的悲苦算什么?得失算什么?活着……真好。 楚乐一瞪了瞪青二十七:“不好好的?哭什么?” 青二十七说:“我……没哭啊。” 纵然表现得再嘻皮笑脸玩世不恭,楚乐一始终都是那个能看懂青二十七无泪之哭的人。 武林大会之后,楚乐一去了废人谷。 废人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挪动入谷阵法,青二十七一早记下的入谷步法彼时非但不能用,还成了迷惑敌人的陷阱。 还好楚乐一机灵不拘泥,没有受制于此;不过其间惊险,定亦非他言语中这般轻描淡写。 难为他跳脱的性子里竟有如此韧性,先是如枯树一枝潜伏于谷中, 后来石飞白宫中事毕,一行人前前后后、拖拖拉拉,楚乐一也随暮成雪等人一路地跟到了这里。 中途发现了汗青盟的人,彼此有几次交手,各有损伤。 有趣的是,背后这两条长尾巴动静不小,石飞白诸人在前头却犹如瞎子似的视而不见。 他们似乎就是想把这中原的两大帮派往他们的地盘引,可无论是汗青盟还是解语轩,都不认为自己会在他们手里吃瘪。 三个月前,三路人马齐齐到达今日青二十七他们所处之地。 彼时天寒地冻,石山石林幽深不语。 在一个大雪之夜,废人谷突然消失不见,留下解语轩与汗青盟面面相觑。 两方各派出一人探路,前去探路之人却身中剧毒而回。 原来石山中弥漫着有毒瘴气,不因气候稍有减退;不但如此,这石山就像是有人操纵一样,似乎会变幻阵法,那两位探路者是有人指引,才得以脱阵报信。 很显然,石飞白诸人就藏在方圆数百里的石山阵中;石山未必会变阵,但瘴气却会迷幻人的头脑,让人在这石阵中不停地转圈,直到死亡。 楚乐一:“我们就这么僵持了半个月。汗青盟和解语轩差点儿就冰释前嫌、把手言欢了。” 青二十七:“石飞白,他们到底想干嘛?” 楚乐一:“据楚爷我的推断,他们不想干嘛,就是想让汗青盟的人死得不痛快。” 是,灭族之仇,岂能让仇人引颈一死那样便宜了事。 他们定要仇人失去一切、历尽蚀骨之痛再谈其他。 汗青盟和解语轩这么气定神闲地守在石山前,他们倒有点急了。 有个消息放了出来,要通过这石山形成的屏障,有两条路, 一条是绕过去,绕山而走,这条路相对安全、但却要花费不可预计的很长的时间;二是走秘道,那秘道虽近却凶险无比,一个不小心就会连命也丢了。 第141章 荒谬的怪圈 楚乐一说完这些,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问青二十七:“如果是你,你选哪一条路?” 青二十七想了一想:“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两条路都没选,而是等在这里?” 不等楚乐一回答,段舞早叫了起来:“还好你两个都没选!要我,我也都不选。如果你选了,我这会儿怎么可能看见你。” 楚乐一看了看段舞,那小女子腮帮子鼓鼓,一双大眼里满是情意。 他叹了口气:“你给我一边去,我有正事要和二十七谈。” “哦。”段舞委曲得很,恋恋不舍地道,“那我去打点野味来做晚饭好不好?” 楚乐一:“乖得很,楚爷回头赏你个糖果。” 段舞:“两个成不?” 楚乐一:“得寸进尺啊你!不成!一个就一个,你以为买糖不用花钱吗?” “哦。”段舞说,“你们别背着我跑路就好!”说罢,几个起落,跑进了树林。 青二十七不觉微笑:原来如此,他特特地青眼于她,并非是因为他的戏谑玩笑只有她接得上口,更因为她的懂事与听话。 就算这懂事与听话是她为了取悦他而装出来的,那又如何? 爱一个人,本来就该学会稍稍退让一些;而只要你爱的那个人值得,他也会懂得你的退让,并且主动地在另外的地方为你有所退让。 怕只怕不值得,怕只怕痴心枉付。 段舞一走,青二十七便道:“楚乐一你知道么,我与你来自同一个世界。” 楚乐一的嘴张大了,半晌合不上来:“你发什么神经?” 青二十七抱住他:“真的……我……我也是那个时空来的人。几个月前,我刚刚知道。” 絮絮叨叨地,将这些个月的事捡重要的说了,说着说着,自己又再难过起来,不免将眼红了。 “你个白痴!”楚乐一说,“自作自受!” 青二十七盯住前方沉郁的石山:“谁说不是呢?”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那我和你说那些事儿,就信手拈来、一马平川了……”乖乖,楚乐一这一兴奋起来,老毛病又犯了。 青二十七很能理解楚乐一在这个世界的寂寞;而她也早就猜到,楚乐一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应该也与那不死圣果的传闻有关: “刚才段舞在,我没有说得很透,与这两条道路一同传来的消息是,那传说中的不死之果,就在石山后更为广阔的天地中,并且,将在开禧三年的二月出现。” “也就是说,赶时间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一个不小心,就会错过不死之果出现的时间。”青二十七一针见血。 楚乐一则再次抛出了那个问题:“有了这个前提,你的选择会不会因此和刚才不同?” 青二十七笑笑:“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你留在这里?难道你不是和毕再遇和夜一样、为了同个目的而来的么?” 楚乐一确然与夜与毕再遇来自同个阵营,当他们一去不返的数年后,组织愈加式微。 迫于条件,组织再次造出的时光机只能送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楚乐一。 青二十七忍不住笑:“看来你还是精英呢。” “一般一般,全国第三。”楚乐一臭屁起来实在没边。 比起之前的小分队,楚乐一确实寒碜多了,他更像是无奈之下孤注一掷的选择。 他们不能预见那个时空到底有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推测前头部队要么全军覆没,要么有人叛变。楚乐一的任务就是找出真相,如果真有叛徒,那就直接诛杀。 此一时彼一时,时空机的设置亦多有不同,造成的结果就是楚乐一落在了几年前的天山一带。 他就像他的前辈一样,对这个陌生世界完全晕菜。他不得不从头学起,花了好长的时间才习惯这里的一切。 青二十七问:“那你怎么会来大宋,为什么不去金国、不去大食,不往另个方向走?毕再遇他们是刚好落在大宋这高度文明的所在,而我听说,天山再往西,也有高度文明的世界。” “技术日新月异,这都不懂。”楚乐一又再故弄玄虚了,“你该知道,我一开始就对吴曦这人日思夜想、牵肠挂肚。” 青二十七啐他:“呸,又要扯你的楚。氏。推。背。图了么?” 楚乐一讪笑:“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怎么就不信呢。我本欲将心向明月……” 青二十七:“奈何明月照沟渠嘛!喽嗦。” 古本的研究多年来停滞不前,在毕再遇等人走后,专家们只多破译了两个字:“曦叛”。 恰好,这个时空里,有一个叫吴曦的大将军。 楚乐一自然地作出推断:“吴曦必反”。 而古本既然提及这个人的事,那就代表着不死之果和吴曦有莫大的联系。 这才有他赶至中原,解语轩借机起势。 这么一想,吴曦算是青二十七与楚乐一相知相识的“红娘”了。 让楚乐一吐血的是,他没法判断他的前辈们到底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里。 无论是毕再遇还是夜,都在这世界用新身份将自己的真实来历隐藏起来了,如果不是到了非不得已,他们也不会显露身份。 而更不巧的是,夜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而楚乐一也从未见过毕再遇本人,至于其他人,早就死于夜之手。就算他把每个人的照片都牢记于心,又有何用? 蹉蹉跎跎便到了现在。 青二十七听完楚乐一的过往,幽幽地道: “楚乐一,你说,如果你们成功地阻止了玄帝的诞生,那个时空的还会存在么?说不定你我都不会存在,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改变未来,本来就是个悖论。” 楚乐一说:“我更愿意相信结果相同,过程各异。就算改变了未来,我和你,必然会出生,会生存, “至于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下,瞬息万变无人知。存在即是道理,如果改变了未来会令你我突然在这时空灰飞烟灭……” 青二十七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两者都不选,自然而然地接下他的话道:“……那么,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呢。” 楚乐一叹道:“你真是我肚里蛔虫,我就是怕死。我既然到了这里,而且活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想几千年以后的事,我反正也活不到几千年后,庸人才自扰呢!” “人都是会变的,我的想法变了,夜不也改变了他的初衷?至于毕再遇,我真想见见他的真人。” 楚乐一说的不错,人都是会变的,他和夜都改变了初衷,那么毕再遇呢? 青二十七从不知道毕再遇真正的想法。 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 她怅然不语,楚乐一拍拍她的肩,什么都没多说。 这时段舞从远处拎了不知什么回来,蹦蹦跳跳的,楚乐一用眼角瞥见她,眼有笑意。 或许是看出来他们还没有说完话,段舞远远地大喊道:“我在这里生火!不想吃焦的就来帮忙!” 青二十七一笑,说:“你从前谁也不接受,是因为怕自己有一天要回到那个世界,终于辜负别人么? “我看梅二小姐与段姑娘如百合与玫瑰,都晓得如何讨你欢心,也都做得到。为什么段舞就行,梅二就不行?白给自己添了敌人,其实并无必要。” 看上去楚乐一的情感终于有了归属,可这是因为他心态变化,所以接受了;还是因为接受了,所以改变了心态呢? 何者为先何者为后,青二十七想,就算楚乐一自己也无法分明吧! 但无论如何,有这样的结果,挺好。 而对于青二十七的比喻,楚乐一嗤笑道:“百合与玫瑰?你太高抬她们了吧。那你又是什么?” 青二十七:“我是狗尾巴草。” 楚乐一:“哇咧还是猪母草呢。” 青二十七认真地道:“别看猪母草名字难听,不过清凉解毒,止血活血,大大的有用。” 楚乐一:“咦?你这是在夸我?” 青二十七:“恩。夸你。真心真意的。” “啊……”楚乐一说,“你还是碎碎念我比较好。且说,你还没回答我,你要选哪条路?” 青二十七收了笑:“我和你一样很怕死。肯定要走安全一点的路了。不死之果对我来说又不是势在必得,有它固然好,无它,我也还是青二十七。” 楚乐一:“你说的是你,还是别人?” 青二十七:“我说的是暮成雪。” 楚乐一便笑:“聪明。” 暮成雪与夜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不死之果对她来说是额外的奉送、她本身对其将信将疑; 夜却处心积虑十数年地想要得到不死之果,岂能放过这机会?对他来说,不成功,则成仁。 因而这两人分道扬镳,一个选绕山,一个走秘道便是必然的。 况且,青二十七总觉得,石飞白不会让暮成雪去送死。 他放出的消息,一定是针对夜而非暮成雪。 他是聪明人,懂得如何拿夜的七寸。 而夜的上钩,一则是因为诱惑太大,二则也是他太过自信。 段舞笨手笨脚地生了火,一面大声地咳嗽,有催促之意。 青二十七拉起楚乐一过去,三人热火朝天地吃上了烧烤大餐。 “喂,那你要绕山去找暮成雪么?”段舞以闲聊的口气说道。 “恩?”青二十七抬头看她一眼,“你觉得呢?” 段舞说:“反正别把我们家楚乐一带进坑里。” 段舞向来唯恐天下不乱的,这回倒是安稳了? 青二十七将目光挪回火堆上的烤肉,心想,难道段舞那次想杀她真的是为了楚乐一,是她想多了? 然后又想,楚乐一既然想留在这时空,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他被自己连累了。 可是她自己呢? 不对,段舞这么问她,莫不是以退为进在试探她? 青二十七又将目光转向楚乐一, 离开达瓦的部落前,达瓦送了一串松石珠子给她做纪念,楚乐一那视财如命的家伙,一听她说起,就死活要她交出来看看成色,还苦劝她若这珠子当真非常值钱,不如换成金子能花能用更划算。 她被缠得受不了,便让他自己去包袱中找出来鉴定鉴定。 可是他的脸色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差? 青二十七的目光落到楚乐一手上,他正拿着她写的《遗事录》,双手微微发抖。 从卡博神山回来后,青二十七身体稍好,就开始写《遗事录》。 忽忽两三个月,她用自己才明白的特殊标记,在竹上刻下了开禧二年所发生的大部分的事。 她想等该做的事都做完,再把竹上简单记下的事件详细还原出来。 按理说,竹简上的标记楚乐一应该看不懂才是,可他为什么好像看到了鬼物? 开禧三年二月初三,楚乐一的脸在火焰下明暗闪动,他的表情吓到了青二十七和段舞。她们站起身,一齐盯住他手中的《遗事录》。 “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楚乐一的声音都在抖。 青二十七有些莫名其妙:“我写的呀,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古怪的笑容在楚乐一脸上绽出。 段舞紧上几步:“楚乐一你没事吧?” 楚乐一抬手,阻止段舞更进一步,另一手却抓住那一把竹条指住了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原来……原来不是楚。氏。推。背。图,却是你青氏。推。背。图!我见过那古本原件的拓本,与这些标记……很像。” 青二十七脑中轰隆隆地一阵响。 “好荒谬!”头脑中有个声音大声地对她说。 一个环形的怪圈,而青二十七就是那个制造怪圈的人。 这整件事,除了用“荒谬”二字,还有什么词能形容? 青二十七从三千年前的时空来到这、留下了《遗事录》,三千年后,有人根据对《遗事录》的破译把他们那个时空的人送到了这里,而若没有这些穿越到异时空的人,青二十七又怎么写得出《遗事录》?! 冷汗涔涔而下,青二十七禁不住跟着发抖。 她与楚乐一相对苦笑,把段舞吓得七魂六魄都要出窍:“你们不会是……中邪了吧?” 第142章 催眠 要在平时、在别的事上被段舞说“中邪”,楚乐一少不得要与她半真半假地争吵一番,可是这一次,楚乐一却呆呆地点了点头:“是啊,我们中邪了。” 青二十七深以为然。 她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路人,有幸见证了当世人杰的辉煌,却不想事情竟会是如此……荒谬。 她又想,这个怪圈既然由她创造,也可以被她所毁——她原先对回不回那个时空无所谓,可这时候,却有种不可抑制的热望! 她很想知道如果自己毁掉她所写的《遗事录》,这个世界、那个世界,会有所改变吗? 真是另一个悖论! 青二十七伸出手,去接楚乐一手中的《遗事录》,但还未得及接过,楚乐一像是感知到她的想法一样,竟不敢放手,反把那些竹条往怀中搂了搂。 “你不要想着毁掉它!”他说。 青二十七苦笑:“原来你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楚乐一却很严肃:“蛔虫也好,神龙亦罢。你若毁掉它,我与你,也许会因为这环形怪圈中断了而失去相遇的机会!……你记得白天天说过的话么?” 青二十七想也不想便说:“情人易得,无话不说、在最难过时能借肩膀靠着一哭的朋友却难得!” 楚乐一叹道:“看来我们都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 段舞忍不住说:“两条蛔虫在我前面扭呀扭的,好可怕!” 青二十七与楚乐一都被她逗笑了,可那笑容一闪即逝。 接下来呢? 他们该何去何从? 我想去看看那个世界!我想去看看我写的《遗事录》在三千年后成了什么样子!——这句话,青二十七没有说出口,但楚乐一一定明白。 他点了点青二十七的脑袋,很是担心。 想要回去,必然就要找出时空通道。 他们都是坐时空机来的,唯有青二十七,是误入了某个通道而来的。 这通道在哪? 而如果“回去”,恐怕绕不开那不死神果。 毕再遇要青二十七答应的事,青二十七虽没有给他确切的答复,却还是一路寻来了。 不死之果……不晓得选择了绕山的暮成雪是否已经绕过石山,如果要追上她,只能走秘道。 而秘道——走秘道的夜已经顺利通过秘道,取得神果了么? 青二十七低垂了眼,半晌抬头问:“段仙姑,你那半仙的本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直被当空气的段舞立即兴奋起来:“你居然怀疑我的本事?” 青二十七:“我正经问你,你就正经回答。” 段舞大声说道:“当然是真的。” 青二十七问再问:“好。那你,你会祝由术么?” 解语轩在亮出底牌、与汗青盟一较长短之前,一直是以暮成雪的祝祷术闻名的。 深知内幕的青二十七自然清楚暮成雪的祝祷术之所以神奇的原因,但这并不妨碍暮成雪亦会用看起来像巫术的手法迷惑上门求助的人。 所谓的祝祷术,或说是祝由术,在青二十七来的那个时空里有与它类似的精神控制术,叫“催眠术”。 巫术往往使使人出现看见神仙鬼怪的幻觉,而精通催眠术的人则能用言语或另外一些手法,让受术者进入精神放松、不设防的状态,从而引导受术者释放紧闭的心门,并治疗精神上的创伤。 两者虽侧重不同,但是原理和手法相通。 青二十七现在想要把头脑中冰冻的结界释放出来,首先是要段舞有这能耐,二是,施术的效果好坏,还取决于她对段舞的信任程度。 像青二十七这样紧紧包裹自己的人,几乎没有可能对她不相信的人敞开心门。 段舞能让她相信么? 不,这世界上青二十七唯一能够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只有楚乐一。 楚乐一抱了抱青二十七,又抱了抱段舞:“告诉我,你在怀疑她什么。你,又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他问得直接,青二十七与段舞飞快地对视一眼又转开去。 “就算为了我,你们也暂时假装彼此信任一下嘛!来来来,一只兔腿解恩仇!”楚乐一说罢,往青二十七与段舞手中一人塞了一只烤兔腿。 “那好,我问你,到底是谁让你来杀我的?”青二十七直接提问。 段舞还没回答,楚乐一早跳了起来:“你要杀青二十七?什么时候的事?你搞什么东东?!” 段舞畏惧地往后缩了缩。 青二十七笑笑:“她说把我当成情敌了。我不太相信。” 楚乐一气极,拳头往段舞门面上挥了一挥,段舞可怜兮兮地说:“我真这么想的……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要好!” 楚乐一又挥起了拳。 段舞忙道:“我,一半一半……若不是因为你,我,我真的会杀了她。当然……那个,就算我想杀她,也要我能杀得了她嘛!我又打不过她!” 段舞为什么要杀青二十七? 她说:“你们莫要忘了,我姓段。” 姓段? 是了。大理国的国姓是“段”。 青二十七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段家王朝的地盘。 楚乐一冷笑道:“你别告诉你还是个公主或是郡主之类的。” “我倒想我是。”段舞恨恨地道,“算了……说就说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杀她的人你们都认识,是石飞白。” 段舞的雇主是石飞白?! 石飞白等人来自大理南诏腹地,在被几乎灭族前,他们是大理的国教。他们与段舞因此有联系。 青二十七有点想不通石飞白为何要杀自己。 因她曾经是汗青盟笔录人? 或是他知晓了她的辛秘和来历,怕她的存在影响到他们的复仇大业? 不……石飞白早已入滇,他要报复的是汗青盟;如果暮成雪想染指神果,他也有理由对她不利。 可要说针对青二十七,完全没有必要。 虽然想不通,但在此时此刻,青二十七选择了相信。 就算是骗自己,她也必须暂时信任段舞。 于是她点点头说:“原来是石飞白。他们的确有理由想置我于死地。” “不过我确实不知他们为何要杀你,我就是拿钱办事。可是一想,若我真杀了你,后果……”段舞说着,小心地看了楚乐一一眼。 她的这句话,青二十七相信是真的。 她现在倒觉得挺坦然的:无论是谁要杀她,迟早还会再来杀她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她真的没命。 而她只要等着就是了。已经等了这么久,若杀她的人还不来,她反而会失望。 楚乐一明白青二十七所做的决定,他能做的就是帮助她:“段小舞,接下来我要和你说的事,你不要大惊小怪。” 如果青二十七要接受段舞的催眠术,有些事段舞必须先知道。 但是,那些事如此惊世骇俗,段舞能接受吗?怕是正常人都会生出惊惧、乃至除之后快之心吧?! 如果段舞因此而生出异心,只要她先假装接受,然后在施术之时做些手脚——就算是青二十七因为受术时精神发生错乱,楚乐一想必也不能怪她吧? 段舞,就相当于一把出了一半鞘的刀! 他们真的要行险吗? 但是楚乐一没有再迟疑,他用最简洁的语言,说清楚了他和青二十七的来历与过往。 他缓缓的语调震惊了段舞,却安抚了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渐渐明白,楚乐一是借着这个机会让段舞对他有更深刻的了解;同时也是让段舞不至于对自己不利。 所爱的人对你说出他的秘密,有什么比这更暖心暖意? 段舞亦明白,这是楚乐一真正接纳她的开始;她知道应该怎么办。 开禧三年二月初三的晚上,段舞第一次对青二十七施术。 这一次施术不太成功,青二十七的意识对段舞的催眠产生出强烈的反抗之心。 施术之时,段舞在青二十七面前双指捏个剑诀,念出一大段咒语” “有灭有生,有生有灭。精神潜在,先教安息。不息不安.不安不息。 “即息即安,即安即息。息息相关.安安而一。安之息之。通微彻极。 “即说咒曰,安息之咒,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 青二十七觉得挺好笑,虽然她如段舞所愿进入了深睡眠状态,但她对段舞说的话、段舞的动静一清二楚。 青二十七很无奈,因为她是个连做梦时都能在梦中分析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的人。 而段舞也确实有一套,在将青二十七唤出催眠状态的末尾,她追加了暗示:“下一次,可要听我的话,好好睡哦!” 开禧三年二月初四,青二十七第二次受术。 白天时,段舞和楚乐一叽叽咕咕了很久,青二十七猜他向她介绍了一些他们那个时空的催眠术手法。 整个下午,段舞一直静坐冥想。 青二十七和楚乐一不敢打扰,站得远远地聊天。 楚乐一问:“你挂念暮成雪么?” 青二十七道:“挺挂念的。石飞白纵然再爱恋她,若与族人利益冲突,你让他如何选?” 楚乐一:“说不定她已经死了。” “不会。”青二十七笑笑,“她不会这么轻易死。” 楚乐一“呸”她:“你大预言家啊?了不起啊。你说她不会死她就不会死?” 青二十七:“你这是盼着她死?” 楚乐一:“呸呸呸!在你眼里,我就这么狼子野心?” “知道了知道了,你也担心她嘛。”青二十七盯住黑沉沉的石山群,轻轻地说,“你信我。我不会乱说的,她,不可能这么轻易死。” 楚乐一挥挥手:“承你吉言!你俩心心相印,心灵相通,互有所感。行了吧!” 暮成雪……青二十七心里微颤。 夜幕降临。他们回到离石山最近的小村落。 因为担心催眠施术如前般遭到失败,他们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找了户人家借宿。 段舞在房间里点起几根烛火,让青二十七平躺下来。 她的目光平稳而坚毅,这是青二十七未见过的段舞,有点陌生。 她想要怎么做? 烛火靠近,青二十七被那光逼得眯住了眼,只听得段舞问道:“很亮?我灭掉它,你就不会再觉得亮了。”说着,果然将那烛火挪开。 青二十七不明白段舞要做什么,她盯住帐子上的阴影。 然后她看见段舞的脸在眼前,温柔极了;她的手轻轻抚在她的额头,亦是轻柔之极。 她听见段舞柔声说道:“想睡的话就睡吧。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段舞的指腹柔且暖,一点一点地从青二十七额头按压往下,她轻轻地数数:“一、二、三、四……与我一起数……” 是精神紧张得太久么?青二十七在段舞的引导之下昏昏入睡。 四周……好黑……青二十七仿佛飘在黑暗的中央,没有支撑之物,她浮在那里,浮在虚空。 她听见一首歌,那是妈妈唱的歌。 一道光从远处过来,就像刚才的烛火,刺得她无法睁眼。 突然,烛火从一个小点绽放出阳光般的光芒,青二十七在一瞬间被抛入了极亮。 她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 “你今年几岁了?”什么人在惨白的虚空里问道。 青二十七摇摇头,她想要说话,可是为什么说不出话? 她的额头沁出汗,她想要从梦境中醒来。 神示般的声音安慰了她:“你十八?不,十七,十六,十五,十四……恩,原来你今年三岁了。三岁的小朋友,你会唱什么歌?” 不由自主地,青二十七哼起妈妈常常唱的那首歌。 “午夜无伴守灯下,春风对面吹。 十七八岁未出嫁,见着少年家。 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人子弟。 想要问伊惊歹势,心里弹琵琶。” ………… 极亮的虚空里,那神示般的声音继续说话:“很好听,你唱得很好听。妈妈在身边么?” 妈妈?! 虚空结界如地震一般强烈地晃动。 青二十七看见一头白额猛虎关在笼中,不停地冲击牢笼;耳边却是纷乱的枪声、惨叫声、脚步声。 我在哪里?我这是在哪里?!!!! 第143章 暗河 昏暗的灯光下,青二十七双目紧闭,眉头深锁,她不安地颤动身体,她整个人都陷在了虚空里! 极亮的空间,她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有个女人喊道:“你对小糖做了什么?你干什么?她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啊!” 女儿? 她在虚空里睁开眼,却看见一张男人的脸:毕再遇? 隆隆的声响从脑海里驶出来,青二十七放声大哭。 在她的泪眼中,毕再遇的脸峥狞地拧作一团,等这一团重新展开,又变成了楚乐一的脸。 她还来不及叫楚乐一,那张脸又变成了石飞白,然后又变成了肖留白的银色面具…… “妈妈……妈妈救我……”她想要喊,却喊不出声! 她听见那个男人说:“小糖的目标小,我把地图值入她的脑海,她不会有事。我怎么可能让她有事。你放心!小糖很坚强,她比我们更有可能活下去……” 地图……地图…… 青二十七模模糊糊地回到了镜湖水赛,她在地上画出一张图,她阴使神差地点出帝陵外墙…… 妈妈在哭,妈妈你别哭。我听话,我听话…… 青二十七的脑子混乱得快要炸了……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她不要想起来。她要想起来。她不要想起来。她要想起来…… 有人柔和地按摩她的手臂,一点一点往上,让她似乎倒流了的血液变得顺畅。 身体的接触让青二十七觉得很舒服,那个人温柔地说: “好了好了,你长大了。嗯,今年几岁了呢?三岁、四岁、五岁、六岁……你今年十八岁了。十八岁的你,怎么还赖床呢?快起床,天亮了!” 青二十七大汗淋漓地逃出虚空,却因为过于疲倦而沉沉睡去。 ………… 开禧三年二月初五,青二十七第三次受术。 在段舞上次的催眠中,她们明白了一件事:青二十七脑海里的地图,也是经由催眠术植入;而把地图植入她脑海中的男人,或许正是青二十七的父亲。 这可以解释,何以青二十七年纪小小就能记住那十分复杂的地图。 至于那个也许是她父亲的男人,青二十七一点印象都没有,她甚至不想知道他是谁。 在她残留的记忆中,一向只有母亲而无父亲,青二十七能猜到,这个所谓的父亲除了带给自己骨血、带来危险之外,应该什么都没给她。 所以她的记忆、她的情感,都把他完全排斥在外。 第三次的受术十分顺利,青二十七在段舞的引导下进入深度催眠。 很快地,回到记忆中男人将地图植入她头脑的那一刻。 男人不知从何取得那有生杀舍予之效的地图,并居为奇货、骑墙两头要价。 他过深地卷入玄帝与组织的斗争,与他再多纠缠,一定会让青二十七母女很快丢命。 母亲带青二十七离开了男人,却没能最终逃过追杀。 青二十七在梦里抽搐不已,她不能想像母亲的心情。 妈妈,你如何看待那个无情的男人? 你是不是宁可我不要出生? 昏昏沉沉中,青二十七脑海中显现出一张无比清晰的地图:是穿过石山的地图! 克服道道心防,它终于出现了! 青二十七既喜且忧,她终于要接近真相,不再有借口逃避;可如果真相是纵然她已经做过许多心理准备、却仍难以接受的呢? 她确定要知道真相? 青二十七生怕自己忘记、更怕自己一个迟疑便改变主意,急急地喊上楚乐一与段舞同往石山。 担心还有毒雾,他们嘴含解毒丹、蒙上口鼻前行。 依然是阴沉沉的天空,石山也依然沉郁,走不多时,便有几重巨石挡住了去路。 这难不住青二十七。 抚上巨石,她找到隐藏的暗门,唤楚乐一帮忙:“你这边,我这边,你先运功往里推三下,然后我推两下,你再推三下。” 如此施为,石门发出“嘎”地一声响,青二十七向楚乐一点点头:“我们一齐往里推。” “嘎嘎”、“嘎嘎”,石门退后了三尺,突然下陷,竟是缩入了地底,眼前现出深深的石道,黑幽幽地不知深向何方。 楚乐一从怀中取出冷火折子,往地道里丢去。 一道光划过,冷火折子落地之处,显然还远不是尽头。 青二十七手心出汗,与他二人对视了一眼。 段舞拉住了楚乐一的手臂,楚乐一少有的没有把她赶开,对青二十七点了点头,当先走进地道。 青二十七深知此一去,再无回头之路。因此没走几步,便忍不住回头看看被他们抛下的前路。 楚乐一捡起冷火折子,再次向前丢去,又再照亮了一段路。 几乎与此同时,石门“嘎嘎”像上了弹簧一样,弹了回来,关上了外面的一切。 石道内除了冷火折子的光,陷入一片黑暗。 段舞颤抖着道:“如果这条路不通,我们,是不是就会死在里面?” 楚乐一说:“谁让你死皮赖脸非要跟屁虫。” 段舞说:“那我不是担心你嘛……”话说一半,突然停住:“你们听,什么声音?” 楚乐一下意识地挡在青二十七她们两个女人前面。 青二十七静心一听,原来是水声,不是水滴的声音,而是水流的声音。难不成,这石山里有暗河? 她点亮了自己手中的火折子,说道:“楚乐一,你退后,我来带路。我才识路,你在前面反而浪费时间。万一我忘了路要怎么走怎么办?” 说完不容楚乐一反驳,一侧身已冲在前面:“你俩一定要跟紧我。” 地道有点湿,除了隐隐传来的水声之外,再无声响。 段舞颤抖地道:“好是怵人……喂,你能不能唱你小时候你妈妈教你的歌来听听?我觉得很好听,而且,真的很温柔。” 是么?青二十七一想到那歌是妈妈唱的,也觉得很温柔,可实际上那却是一首有些些哀伤的歌。 她哼了起来,却没有唱那首歌原来的歌词,她就像一直以来那样,套上自己喜欢的诗词。 她唱起第一次遇见陆听寒时唱的词: “秋阴时晴向暝。变一庭凄冷。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陆听寒,谢谢你,这辈子曾经有你,我已足够…… 歌声水声,混在这半封闭的石道里回响,十分好听。 水声渐响,石道的尽头,是一条河。 河在两座石山的缝隙中流动,这两座石山靠得那么近,只剩下一线天在头顶。 不过,好歹有这一线天,他们可以不必依靠冷火折子照路。 青二十七看那河流湍湍向前,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忽地后背掌风袭至,她脚下一软,不由自主地一头栽进河里。 耳中是段舞的嘻嘻笑声与楚乐一的惊叫…… 段舞,你终究还是要我的命吗?! “卟嗵!”身子入水,青二十七双手挥舞、想要浮起来,可越是挣扎水便越是往口鼻中灌进。 她的头发散开,她在水底睁大眼:果然就像无数次的梦魇那样,她终于是要死在水里么? 水往肺里钻,眼前却一片光亮:水底下,为什么这样平整?平整得像一张黑色的纸。 青二十七闭上眼又睁开,黑色的纸上隐隐有金色沙粒。 那是什么东西?她是不是又在做梦? 惊讶之下,青二十七完全忘了自己是在水底,她伸手揉了揉眼。再度睁眼:金色的沙粒更多更明显,它们飞速地在河底显现出一幅繁复的图画…… 地图? 青二十七更慌地在水中乱抓,却抓不住实物,她很想在陆地、可她着不了陆! 她只能飘。 金色的沙粒忽然隐去! 到底怎么回事? 青二十七往河底游去,金色的沙粒第二次浮出,组成了另一幅图! 这是……绍兴帝陵! 只一会,这图又再隐去! 青二十七在水中翻滚,水纹里出现了妈妈的脸,她温柔地笑,她想对自己说什么? 身边的水都变成了金色,一幅金线画就的图在她身周流动…… 妈妈……妈妈你要对我说什么?我就要死了么?我……我就要与你相见了么…… 青二十七闭上双眼,眼泪与河水融为一体。 温柔的河水就像母亲温柔的拥抱,她紧紧地包裹住青二十七,轻轻地摇晃:“醒来,醒来……都好了,都好了,你快醒来……” 醒来? 泪水肆虐,青二十七感觉泪水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来,所有积陈在心中的泪啊,如果能放肆一哭,怕是三天三夜都哭不完吧? ………… 终于,青二十七睁开眼。 她尚未从催眠的状态下完全清醒,突然间看到段舞的脸,不假思索就是一掌推出,楚乐一在旁早有防备,拿住了她的手掌。 青二十七急道:“段舞要杀我!她……” 忽地意识到他们三人依然还在借宿的农户家,那么段舞将自己推入深渊的事只是催眠中的幻境了? 他二人脸色忧忧,他们是怎么了? 青二十七一时间呆住了,久久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楚乐一向段舞努了努嘴:“你也累了,歇去。我和她说几句话。” 段舞确是倦色难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青二十七:“那好,我去睡一觉。” 她低头走出去,到门边却又忍不住回头,欲言又止:“青……姐姐……”但终是退出门外。 “她怎么了?”青二十七问,楚乐一也怪怪的,他几乎没有这样安静的时刻,“你们干嘛这么奇奇怪怪的?” 楚乐一说:“我本以为自己奇形怪状、奇思妙想、奇人一个,不想你更胜一筹!” 楚乐一在开禧三年二月初五这天确实有些古怪,因为他居然给青二十七讲了一个寓言故事! “在我们来的世界里,有一个寓言,叫‘斯巴达之狐’。” 斯巴达是个强悍铁血的民族,据说这个民族的男孩子出生时如果不够强壮,就会被扔去喂狼。 “斯巴达之狐”是个斯巴达少年的故事。 少年在森林偷了一只小狐狸,并且把它藏在胸口的口袋里,打算秘密地带回家去。回程中,他遇见了一个成年人。 因为害怕被发现,他紧紧地按住口袋里乱动的小狐狸,可是他按得越紧,小狐狸就越是挣扎,以至在他身上乱抓乱咬。 少年忍住痛苦,一句话都没说。 少年最终被小狐被狸咬破心脏而死,但也至死都没有说出自己的秘密。 “你说,这个斯巴达少年是不是傻的?背负的秘密如果太重,重到可能付出生命,又何必呢?”楚乐一最后说。 青二十七知道他是在劝自己:“我说出了多少事?” 楚乐一:“足够多。” 进入深度催眠以后,受术的人会在被施术者引导下说出隐藏内心的秘密,但是醒来后则完全忘记自己说过什么。 青二十七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也许连不能说的也说了? 她回不过神。 楚乐一叹了口气:“段舞施术完后说了一句话。” 青二十七:“她说了什么?” 楚乐一:“她说,你真可怜。若她也要背负这么多秘密,早就垮了。” 望住窗外阴沉沉的天,青二十七轻轻念道: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 这句诗,是毕再遇听说青二十七曾在达瓦寨子住了几个月后念给她听的。 他说,这是达瓦他们族后人里的一位活。佛。所写。 这么多的秘密,他终不愿独自背负,而是卸下一半给她,何尝不是种残忍? “你可以不管不顾。”楚乐一提醒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说:“你说得很是。” 楚乐一:“但你终究不会听。” 青二十七:“楚乐一,明天,我要去找暮成雪,去找我来时的路。” 楚乐一想都没想就说:“我同你去。” 青二十七知他一定会同自己去,但听到他斩钉截铁的这一句,依然很感动:因为前路困难重重,她实无万全把握;她私心里很想要他的陪伴,但又怕把危险带给他。 第144章 开启!最后的冒险! 楚乐一果断的承诺对青二十七来说无异雪中送炭。她忍不住说:“你不是已经选好了要留在这里么?我不想影响到你的选择。” 楚乐一:“我是选好了,矢志不渝,可你还没有。如果不把你送上路,我于心何安?” “我还没死呢,还‘送上路’!”青二十七佯怒。 楚乐一笑:“难说你会不会死。你若死了,我在边上也好收尸啊。” 这人!青二十七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又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好好休息。” 青二十七抱住被子,头脑中的地图与受术中第一次出现的图不尽相同,其中还有一些模糊之地,她猜那定非平路一段,而是暗含凶险,她确实需要好好的理一理。 开禧三年二月初五晚间,段舞来找青二十七。 她一共对青二十七施了三次催眠术,一次深过深一次。 也许是因为与青二十七的潜意识有过最亲密的接触,段舞不再如前那样有点怕青二十七了,现在看青二十七时,她总是会带上三分了然、三分怜悯。 青二十七的性格并不强,被人怜悯在许多人看来难以接受,她却挺坦然。 是怜悯又如何?如果这怜悯能帮得到她,那再好不过。 “谢谢你。”青二十七诚恳地向段舞道谢,“看不出来你挺厉害的。” 段舞一点都不客气:“那是!我可是专业的!” “专业的半仙,还是专业的赏金猎人?”青二十七浅笑地问。她并不掩饰对段舞的戒心。 “你……”段舞喃喃地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我真正的雇主是谁?” 之后,段舞说她的雇主是石飞白,青二十七没有反驳她,但并不代表完全相信她。 暂时的信任,不过是从权之宜。 现在段舞想说真话了吗?为什么? 青二十七淡淡地道:“我没去猜,也没想去猜——你别是想反水、卖了你雇主吧?——我可先说了,你的价码不低,我可没钱买你哦。” “你不是用楚乐一买我了嘛!他比什么都值钱。”段舞灵动的眼睛转了一转。 青二十七满头竖线,她怎么就忘了这姑娘说话向来大胆、没脸没皮呢! 而段舞一边说着,一边仍拿眼看青二十七。 看似主动示好,其实还是想要她亲口给个准数,青二十七实在哭笑不得:“楚乐一是我姐们,我是他哥们,你吃这干醋,也太无聊了!” 段舞说:“一点不无聊。我就一句话:他去哪,我就去哪。” 青二十七有些迟疑,她知道段舞说的是明日的探秘。 可段舞会把消息同时卖给她的雇主吗? 青二十七吃不准段舞的雇主是要她的命,还是要她的记忆。 如果是后者,段舞跟定青二十七,无疑是两面卖乖,既不放手楚乐一,也没少做雇主交待的事,事了去拿钱,对方没理由推托。 段舞见青二十七不语,说道:“我杀你的时机不对,我也杀不了你,可是你要小心我的雇主。”言下之意,在时机成熟之际,她的雇主要杀青二十七易如反掌。 青二十七:“你一直跟着我,也是你雇主的意思,对不对?” 段舞:“没错。这是我的佣金的最大部分。至于杀你的部分,则很少。因为我雇主也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青二十七:“那你为什么要贸然下手,你不是冒失的人。” “试试你而已。”段舞坦白得很。 “你厉害。”青二十七由衷地说,她相当赞赏段舞“坦白”背后的弯弯肠子。 段舞这一“试”,倒让青二十七没了赶走她的理由,赶她走,岂不是变相承认她想独霸楚乐一了? 段舞硬要跟着走,想必是有一位青二十七不想多见、不想多理的人需要时时了解她的动向。 结合种种前情,这个人,除了桑维梓之外,青二十七不作他想。 可是我的十六姐,你真的想杀了我么?你想杀我的理由是什么?你从前救我、想从我身上破解时空通道,是为了毕再遇; 你此刻想杀了我、中断时空通道,必然也是为了他。 你患得患失,又想成全他,又想留住他;对比你的付出与失去,值得么? 开禧三年二月初五,青二十七等三人依着青二十七记起来的地图,步入石山,开启了最后的冒险。 “咦,你看这怎么会有贝壳样子的东西?”段舞指住一根石柱,青二十七与楚乐一过去一看,可不是么,一枚扇贝样的模子正印在石柱上。 “笨!”楚乐一推了她一把,说:“明摆着这里从前是海底。沧海桑田,人世变迁,一眼万年,瞬间永恒……” 段舞说:“你最近成语越用越好了,难不成是因为有我在身边?” “去!”楚乐一白了她一眼。 青二十七没说话。 他们在石山里已经转了半天。 方圆数里之内石山石林耸立,曲折通幽,更兼石相百态,乱人心神,纵有青二十七带路,他们还是快给绕晕了。 午时三刻,阳光耀眼,青二十七眯住眼,再过一小片石林,他们就将到达她脑中地图第一处模糊之地。 像宣纸上氲开的墨点中断了流畅的线条,那里,会是个断谷么? 楚乐一和段舞还在那里闹—— 段舞说:“你看,那个石头多像两头牛在一起打架!” 楚乐一就说她:“暴力!” 段舞又说:“那边的好像一坨便便啊!” 楚乐一更是嫌弃:“粗俗!” “唉唉,你看那是不是有凤来仪、凤栖梧桐?”段舞喊道,心想这回楚乐一总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了罢,哪知楚乐一翻了个白眼说:“矫情!” 段舞也翻了翻白眼,笑着说:“口是心非!” “我口是心非,你是眼花缭乱。没见过世面的,知道什么叫移步换景不?这石头走一步,像这个,走两步,又像那个,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爱它像什么它就……啊呀!那块石……像不像个人?” 楚乐一说着,忽地停下来,指住前方,“哇咧还尾生抱柱……” 青二十七原本沉在自己的思维里,见他神色不对,忙将神思收回。 顺着楚乐一的指尖,只见灰扑扑的石柱之上似粘了块黑乎乎的条状之物,果然有一个人的大小。 段舞“切”地一声:“那个哪里像人了?”一面笑,一面漫不在乎地走过去。 然,笑声未绝,她忽然“啊……”地一声尖叫,面色惨白地退了回来,躲到楚乐一身后,颤声道:“真的是人!真的是人!是个死人……死人……” 青二十七的心突地一跳,原本以为段舞是假装,但她吓坏的模样又不似作伪,忙凑上前去仔细一看,亦忍不住吓了一大跳,手心见汗: 那真的是个“人”,但又不是“人”!准确地说,是具穿着衣服的瘦成骷髅型的干尸罢了。 然而,与其说青二十七是被这“人”吓到,不如说她是被这人身上所穿的衣服吓到了: 这具干尸,身着汗青盟笔录人的服饰,只不过,皮与肉几成薄片,紧紧贴在骨上,看不出长相,也看不出表情,青二十七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玄多少。 “他像是中毒了或是中了幻术。”楚乐一胆子比她大,过去拍拍她的肩膀,犹能冷静地判断,“你看他这抱柱的样子,像是自己死死抱住不愿离开的。” 青二十七颤抖着道问:“跟在夜身边的,一共有几个人?” 段舞原本不明所以,此刻听青二十七有此一问,小脸更是煞白:“你是说,这是汗青盟的人?这……” “这代表着乱闯的人可能会呜呼哀哉,譬如你,譬如我。”楚乐一说。 “说不定这石林有自我意识,陌生人进来,它就自动发动攻击,不让任何人有泄露它秘密的机会。汗青盟的人就是前车之鉴。”青二十七幽幽地道。 “你们莫要吓我,我,我胆子小!”段舞说。 楚乐一却笑了:“你说的这个,倒很像那世界里玄帝的守殿灵域。”虽是笑的,眼神却无比凝重。 他们刚才走过的那段路,若非事先认清方向,又服了解毒丹预防被迷晕,亦有可能像这个人一样,在石林中不断地绕圈圈,直到力竭,直到看见死神的召唤。 也许是真实地感受到了这一路的凶险,此后,楚乐一和段舞二人的嘻笑渐渐少了。 因为这只是开始,其后一天,夜身边的三青四玄,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在他们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刻陆续出现。 开禧三年二月初六午后。青二十七领楚乐一与段舞到达脑中地图模糊之地。 就像在段舞为她催眠时出现的幻境一样,一座石山挡住了去路。 铜墙铁壁般的石山,笔挺入云,连绵数里,完全没有翻越的可能。 偶然飞过的鸟在上空盘旋,发出两三声鸣叫,似极嘲笑。 此路不通?真的有幻境中的那道石门么? 青二十七怔了怔,不敢往前走。 若幻境是真,隧道后的暗河是不是就是她的葬身之所? 若幻境是假,他们该如何穿过这堵石山?还是干脆就只能退回去另作他想? 十余丈的距离,对青二十七来说,却似有千万里般的远。 楚乐一拉住青二十七手臂道:“走吧,是死是活,在此一博。” 青二十七点点头。 段舞不用楚乐一招呼,便紧紧地贴住了他。见青二十七看她,胸脯一挺:“莫看我,我不会杀你。我在你的潜意识里造了那个幻境,是为了要逼一逼你。” 青二十七明白:“你真的不想一想么?搅这趟混水,很不好玩,有可能要人命。” 段舞不答,只将脸在楚乐一的手臂上蹭了蹭。 “走罢。”楚乐一说。一手拉了一个,三人像一串蚂蚱般向前走去。 一步,又是一步,四周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只有五丈的路了。他们三人彼此对视了一下,才又迈步—— 就在这一刹那间,脚底下的土层陡然松了,地上陷出个大洞。 青二十七的头脑还未做出反应,身子已向下坠去! 头顶的光亮一闪即逝,那道门开启又关上,眼前一片黑暗,耳边是风呼呼吹的声音,是段舞的尖叫声…… 然后楚乐一松开了青二十七,大叫:“护住头脸!尽量用滚的!” 青二十七在最前面,坠得最快,身子应声一蜷,运劲将软红十丈挥出,鞭子头上的红宝石在黑暗中划过,钻头打在石壁上啪啪有声,甚至,划出一星半点火星。 在那道光中,青二十七勉强看见石头甬道的一块突起。 她一手挥动软红十丈一卷,一手疾将从身边掠过的楚乐一抓住。 从高处坠落的力度本就猛,再加之楚乐一怀中抱了段舞,两人之重全部承在青二十七这,她的手臂几乎被扯到脱臼。 然心下的喜却胜过了身体的痛。因为这么一扯之下,几人坠势渐缓,只需慢慢滑将下去,便可免粉身碎骨之祸。 惊魂稍定,楚乐一由衷叹道:“青二十七,你这绳子真他娘的好用!无坚不摧!” 段舞说:“用错词,是坚韧不拔!” 楚乐一道:“你行你行!青二十七,你怎么不说话?没死吧?” 青二十七哭笑不得地回答:“我只想说,楚乐一,你真的该减肥了!” 三人像串串香似的在半空中吊了会,楚乐一问:“段小舞,你那把小刀呢?” 段舞一下会意,道:“我来!”她取出自己那把削金断玉的短剑,轻轻一送,便将剑插入石壁。 楚乐一试一试,赞道:“瓷实!” 接着单手握住剑柄,将他二人的重量都承在那剑柄之上;另一手扯了扯青二十七,示意她往下滑落。 青二十七一手紧紧拉住楚乐一,一边收回了软红十丈。 如此一来,青二十七她们两个女子的重量全到了楚乐一身上,他哼了一声,道:“青二十七,我看你也该减肥了!” 好吧,现世报来得真快! 青二十七懒得与楚乐一做口舌之争,将软红十丈一头交予他手:“拉紧了!”自己抓住另一头,飞速地向甬道深处滑去。 第145章 水晶宫 青二十七一手抓住软红十丈,一边向下滑。 待将身子重新稳住,她拔出藏于软红十丈手柄中的鱼肠剑,依样画葫芦插入石壁,稳住身形,喊道:“好了,下来吧!” 楚乐一和段舞应声而下,像一头大鸟似地掠过青二十七身边,直滑到下面去了。 接着再用段舞的短剑作支点。如此反复施为,三人靠着两把短剑,一条长鞭,慢慢地从不知多深的深洞里一路滑下去。 最后一次,石壁已到尽头,但人却还未能着地。 楚乐一掏出冷火折子丢了下去,火折照亮了前方——倒是离地不远,三人轻松跃下。 只有段舞“咔”地一声一脚踩中了什么:“不是吧,这里还有树枝?”她随手捡起根“树枝”一看—— “啊……”空旷的地底传出凄厉的女声,好不怵人。 段舞大叫着把那“树枝”丢了开去。 她的样子狼狈又可笑,可他们哪里笑得出来? 那是什么“树枝”啊!分明就是一根森森白骨! 冷火折子幽幽的冷光中,他们看见摔得骨头四散的骸骨上,穿着的正是汗青盟女笔录人的服饰。 “四玄三青,这可只剩三玄二青了。”楚乐一说,话音刚落,那冷火折子突然亮了一亮,像绽放后的极速枯萎,火光熄灭,周围又再陷入黑暗。 四下安静,只听得见他们三人呼吸之声。 楚乐一再次点亮火折,奇怪的是,火折子又很快地熄灭,看来,这里的空气有问题,并不适合燃烧。 所幸趁着这瞬间的光,他们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几个幽深的洞口出现在眼前,很显然,若是他们选择错的路口,定然小命堪忧。 段舞颤声道:“现在怎么办?” “跟我走。”青二十七说。 适才的直坠之道,便是脑中地图的模糊之地,既已过了那关,接下来按图索骥即可。 青二十七细辨方位,指向其中一个洞口。 他们不敢再点火,一则八成又是一点即熄,另一方面,也担心现在就耗光了火种,等到真需要时反而没有。 三人在黑暗中手携手,一点一点地摸边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但觉脚下越来越湿。不一会儿,便有水渐渐淹没了足背。 段舞颤声道:“我们这到底是走在哪里?”她的声音发散出去,显然他们已走出甬道,因此才没有回音。 “碧落黄泉嘛。”楚乐一说。 段舞不服气地道:“碧落是指天,黄泉是指地,你这碧落黄泉,是天还是地啊。” 楚乐一:“非天非地,亦天亦地,所谓之天与地也。” 段舞:“你直说我们还吊在半空中不就得了。” ………… 全然的黑暗让人不由自主地害怕,所幸有这两人一路地斗嘴,才缓解了些紧张的气氛。 然而,越是往深处走,地上的水也越来越多。渐渐地,漫到了膝盖,又漫到腰部。 水流缓缓,几乎是静止的,他们不知道这水面有多宽,也不知道不要走多久。 楚乐一和段舞不敢问青二十七,只依旧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 半个身子在水中,前进起来颇为费力。青二十七淌着水,间或和他们搭上一两句,心里却乱作了一团。 他们都在指望她,她又能指望谁? 行至此处,是脑海中地图的第二个盲点。 突地,段舞“哎呀”一声,被什么绊到了,整个人摔到水里。 楚乐一忙去扶她。她却一时没起身,一手撑在地上,像是中了定身法。 “怎么了?”青二十七问。 段舞在水里哗哗地摸了摸,说道:“奇怪,这怎么会有台阶?” 台阶?青二十七迟疑了下,楚乐一早就附下身,也是一摸:“是怪了,真是台阶。” 青二十七忙过去摸了摸,果然那一阶一阶地,台阶从水里开始,向另个方向延伸。 楚乐一问:“走台阶吧?” 青二十七想了想说:“这一段的图有点模糊,这方向与之后的地图有些儿不对,不过……可以一试。” 他们一路走来,水越涨越高,大有涨过头顶的趋势,从台阶走,好过被淹死。 既然做好了决定,他们立即从水中出来,踏上台阶。 这台阶先是一路向上,后来向左拐了一个弯之后,就一直往下了,下到有十余丈,到了尽头,却是道石门。 石门之后是什么? 青二十七等三人不由都屏住了呼吸。 “你说石门之后是什么?”段舞终是忍不住问。 “也许是出口呢?”楚乐一说。可他们都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后楚乐一让两个女子让开一点,自己则运起内力、用劲去推石门。 奇妙的是,“嘎嘎”一响,他只一推,石门开了。 这石门开得太过轻易,反倒让他们充满怀疑:他们真的找对地方了吗? 而随着石门渐开,从门缝里射出淡淡的光芒来,说不出的诡异。 楚乐一说:“我先进去看看,如果,如果一刻钟后我还没有出来,你们就……” 话音未落,段舞喊了起来:“我绝不和你分开!是死是活,我都和你在一起!” 青二十七更不打话,径直闪身进了门。 右臂却被楚乐一眼明手快地抓住:“你确定要把所有鸡蛋都放同一个篮子么?” “如果非要有人探路,那也是我。我连累你已够多。你不像我,你不是一个人。” “你也不是一个人!”楚乐一说,“除死无大事,难道你忘了,我们是过命的交情!” 淡淡的光芒下,这一对如同璧人般的人物光彩照人。 青二十七眼睛一涩,说道:“是,是我太矫情。除死无大事,我们,不分开。” 石门后是一条深深甬道,头顶脚下四面,皆由巨石铺成。 每隔数步,石头中便嵌有一颗极大的夜明珠,正是这些珠子,让整条通道有了淡光,然这光幽幽,又如鬼火一般,让人好生害怕。 沿石道而行,也不知道转了几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三人来到一间石屋。 这石屋有三丈余宽,墙上所嵌的夜明珠比外头多了很多,因此也亮了很多。 石屋的正中,是一张石床,床上帐帷低垂。 在屋的一侧是博古架,几样事物点缀于上,另一面却空无一物,像是用泥沙糊了一层一样。 青二十七走过去,揭开帐子。 在揭帐子前,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在这种情形下,最大的可能是床上有一具或两具不知死了多久的骸骨。 说不定是前辈高人所选之穴,也说不定是一对怨侣生死相缠的结局。 可是帐子里空空如也,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骸骨。 青二十七与楚乐一正面面相觑,忽听段舞“咦”了一下。 两人转过头去,只见段舞站在那堵空墙前,用手剥开了糊墙的泥沙,顿时有一道光亮射进来。 青二十七与楚乐一对视一眼,走上前去。 楚乐一手脚快,一扫便扫下一片泥沙——那泥沙之下,是光滑的、完整的、透明的一大块水晶似的事物。 水光从外面透进来,不时有一两头小鱼过来这水晶般的墙面上一撞,影子映在石屋里,投下星星点点的斑驳。 三人惊得连嘴巴都合不拢。 鱼看他们,他们看鱼,到底是鱼在水晶缸中,还是他们在水晶缸中? 突然,一个人形的东西飘了过来。 不,不是一个人,而是,而是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两张苍白的脸悬浮在水中,他们的表情是绝望,也是满足。 “玄十八……青二十二!”青二十七的心口陡然痛得很。 他们是汗青盟中最让人艳羡的一对儿,如今却追随夜葬身于此。 夜,你牺牲了这么多人,你到底是个什么魔? 这世上从来恶人比好人更容易过活,你大概以他们的尸身为垫脚石,早已穿过这死阵,拿到了神果。 段舞抱了抱青二十七发颤的身体,说:“他们应该是中了奇毒,所以不腐不化,连鱼都不敢吃。如此的生死不离,也真……” 青二十七双手合什,低声祝祷,她已无泪可流,只愿他们早日解脱轮回,不再受苦。 “看来,他们是坚持走了水道,方有此祸。”在这脆弱时刻,楚乐一及时地把女人们往理性的思考上引,“我们狗屎运还不错。” 还没有脱险,何来说运气不错?但这个事实,他们怎能此时承认? 若不乐观向前,怕是还未走出地底,就被自己的颓废打败。 石屋共有两个门,除了他们进来的那个口,另一道门又将通向何处? 青二十七仔细地再次回忆了下脑中之图,确定那是正确的方向。 如此,倒是一时不急着走,于是她建议道:“我们先坐下来补充一下能量吧。” 不只是补充能量,也该把身上的寒气驱一驱,刚才他们一心想要走入石甬道探个研究,根本没顾到身上已是全湿。 于是三人吃了点东西,坐下来各自用功。 这次进入石山,他们准备了五六日的干粮,至于能不能撑到最后,谁都心里无底,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良久,青二十七最早从入定的状态中恢复,走到水晶幕墙边上往外看。 外头的光线比刚才要来得暗,算算时间,该是已经入夜。 玄十八和青二十二的尸身早就不知道又飘向哪去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鱼儿在幕墙背后游来游去。 青二十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楚乐一也收了功,问青二十七道:“你有没觉得,我们现在很像在海洋水族馆里?” “海洋水族馆?”青二十七愣了愣,依稀记得母亲带她去过。 人们在近海的海底建起水晶房子,海洋生物就在水晶幕墙后任人观赏,那是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 可楚乐一说这什么意思? 青二十七问:“你是说,这个奇怪的地方,也是某种异时空文明?” 楚乐一:“大惊小怪。你怎么还不习惯发散性思维?你认为这个时代的人,能建造得出这么一个水晶洞么?难不成真有神仙!” 青二十七摇摇头:“我没法确定……什么都有可能,也什么都不可能。” 楚乐一道:“不过这里应该很久没人来过了。否则不该是这样子。我猜石飞白他们都未必知道这地方,更别说是汗青盟的人了。” “嗯。”青二十七应道。 楚乐一说得对,他们来到这里,一半是因为青二十七脑中之图,一半也是误打误撞: “我是不是该合理想像,我脑中的这图,是几万年前创下这文明的人留下的,然后被我三千年后的父亲发现了,之后,我又带着这图回到了今时今刻?” 楚乐一道:“不无可能。十有八九。十拿九稳……” 青二十七与他相视而笑。 真相如何,已不可知,他们所能做的,也就是根据这结果,把这个时代的故事推向结局。 青二十七又道:“那床,很是违和。” “也未必是床啊。”楚乐一说,“你想啊……” 冷不妨段舞插了进来:“我不想我不想,我就不想!”原来她也收了功,立即过来搅局。 “噗!”楚乐一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指头点歪段舞的脑袋,“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去!” 段舞嘟嘴道:“我不是小孩!” 楚乐一:“不是小孩难道是老人?老太太,你好!” 段舞回之以白眼。 很明显,他们从石山的山腹走到了某个水道的底部。 这底部至少存在三条道路,分别是石飞白族人熟知的秘道、汗青盟诸人被引入的凶途,以及他们正在通行的未知之路。 他们再次走到那石“床”前。 经由楚乐一提醒,青二十七不以先入为主的印象,再看看这“床”,便觉得这真的未必是床,倒像是……某个展位的展台。 也许这真的是个展台,只不过展台上的展示之物已失呢? 再细细一看,石台上密密刻有莲瓣,片片莲瓣丰厚肥美。 又或者,这里原本安放的是一尊佛像,佛像坐化升天,徒留莲座虚空? 青二十七实在是想不通,只能先放下了。 常理难以解释的事,且推给科学或神学吧。 第146章 文明遗迹 开禧三年二月初七,休息了一晚后,青二十七与楚乐一、段舞离开石屋,继续上路。 一路无凶无险,青二十七愈来愈相信楚乐一的判断,这大概真是上个文明留下的残迹。 依然是长长的甬道,左手边的墙上有稀落的泥沙,用手一抹,泥沙噗噗地掉下来,整面墙全是水晶的幕墙。 外头是个大晴天,阳光照进水里,波光滟潋。 他们一边走,一边看那各式的水中生物,觉得真如身在龙王殿中。 行了十余丈,几乎要趴在幕墙上、被楚乐一半推半拽才肯走的段舞忽然死也不往前了。 楚乐一不耐烦地道:“你再不快点,就让你饿死在这了事!” “不是呀。”段舞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死盯着水的深处,“你们看,那里有什么东西?好大只……不会……不会是食人巨兽吧?” 青二十七与楚乐一对视一眼,心底生出股寒气。 顺着段舞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方向果然有个极为庞大的白色影子,不过水色荡荡,他们怎么也看不太清楚。 所幸是过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那物挪动,如此“食人巨兽”之说便不成立,否则若真是巨兽,随便一个冲撞,他们这水底隧道就要遭殃。 “大概是海市蜃楼?”楚乐一说。 “那还说不是怪兽!”段舞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去抓他手臂。 楚乐一先是一愣,然后回过神来。 段舞是这个时空的人,她不会知道海市蜃楼是大气层折射光线,使远方楼宇映在眼前的缘故。自然是听从传说,将此幻境归因于“蜃”吐气变幻而成的楼台城廓。 “蜃”是大蛤蜊,会制造蜃景的蛤蜊,可不是个怪兽。 解释起来太复杂,楚乐一干脆不解释了,也睁大眼睛看那白色影子,“咦”了声。 阳光更盛,照得那庞然大物又更清晰了些。 隐约可见是一座高大的阶梯状建筑,且分了三个层次,底基较宽厚,往上则略小,像座三角棱椎,与宋国的建筑完全不同。 青二十七说:“若是海市蜃楼,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宫殿……莫非真是龙宫?” “少见多怪!金字塔啊!”楚乐一说出口又觉得不可能,“不对,如果是金字塔折射过来,那也太夸张了……” “金字塔?那是什么?”青二十七与段舞齐声问。 楚乐一解释道:“金字塔……那个……就是西域某地的奇怪建筑,长得和这很像,但更大。 “人们一直弄不明白没有机器的帮忙,人工怎么可能建成那东西。所以,呃,所以就怀疑是外星人或者是上一轮文明的产物……” 就算段舞再聪明一百倍也难以理解楚乐一所说的东西,不过他没打算她能理解,拉住段舞就往前走:“再走一段!让时间证明一切!哦耶~” 青二十七逗笑了,她认为楚乐一说的不无道理。 至少青二十七和楚乐一的出身,就能证明在地球上,确实存在几拨高度文明先后出现的可能。 人类创造一次高度文明,又毁灭一次;然后从废墟中重建——或者,也有可能是由不同物种创造的不同高度文明。 不错,世界上的物种这么多,凭什么只有人类可以? 只叹人类在历史长河里所经历的都不过是一瞬,才会觉得人是最高等的动物,余者都是低等生物,注定要被人类驱使:细想想,这未免过于自大了。 青二十七正思索感叹,三人走进了另一段巨石甬道,一直走了小半时辰,方才又现出一边墙被细泥沙糊住的状况。 楚乐一剥开一小块泥沙,水光从小块的水晶幕墙外透进来。 青二十七手心生汗:看来他们并未偏离水中,那么,适才所见,到底是实景还是蜃景,就在此一举了。 应该是也有点紧张,楚乐一顿了一顿方才继续。 随着他的手法越来越快,墙上泥沙渐去,水晶幕墙后的一切展示在三人面前:那里并非一座建筑,而是两座! 它们就在眼前,一砖一石都一清二楚。 “哇!”段舞尖叫起来,“天啊!” “哇咧……这不是水族馆,是观景台……”楚乐一叹道。 青二十七将手抚在水晶幕墙上。 水底静谧如常,她却觉得头晕脑涨,好像遭遇地震,几乎站都站不稳。 楚乐一发觉青二十七的异状,一手扶住她问:“你怎么啦?” 青二十七望着那两座建筑,说不出话来。 两座水底宫殿都有数丈之高。 其一是他们最早看到的那三层建筑,另一座则更高,有五层。每一层大平台之间都有小台阶相连,底部更有一条笔直的小台阶直通而上。 而在这两座宫殿中间,还有一条一丈余宽的石板路将两者相连。 用不同形状的石板铺成的路上,刻有各种各样的几何图案,端的是神秘无比。 “楚乐一……”青二十七颤声道。 楚乐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吓傻了?别怕,有我呢!” 青二十七:“答应我,如果我们脱了险,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一带的水底有这东西。” “好!”楚乐一不明白,但是直接答应了。 青二十七点点头。深藏于水底的秘密,就让它继续埋藏吧。 沧海桑田,有朝一日它们会因地壳活动而升上地面,又被千年的古树雨林掩盖,几千年来无人能知—— 它们当年也是如此沉入水底,成为文明断片的遗迹吧? 上一轮的文明世界是什么样的? 青二十七不能想像。 “你说这宫殿是干嘛用的?让人住也太大了。”段舞吐槽道。 “食人巨兽住的,一头能有你两个大。”楚乐一吓她。 段舞吐了吐舌头:“是啊是啊,你一个半就顶他一个大了,比我强。” 楚乐一瞪她:“嘴巴放干净点啊!” 青二十七说:“很像祭台呢,想想我们过来时的莲座。我听说西域的神祗都住在极高的高台上,因为他们认为那里离天比较近,说不定这和宗教有关。” “是挺有点那方面的意思。”楚乐一赞同。 “你们都是高人,好高深哪。说点人话行不?我都听不懂。”段舞嘻嘻一笑,忽又道:“啊!我有办法能尽快儿出去了!” 楚乐一:“嗯?” “我们一齐运功,把这劳什子打破,不就出去了?直接到地面去,总比在水底走舒服。”段舞大咧咧地说。 在水底隧道绕了一天一夜,说不憋不闷那是谎话。不过段舞的提议真的可行吗? “不行!”青二十七和楚乐一异口同声。 段舞问:“为什么不行?” 青二十七和楚乐一都反对,但反对的理由并不相同。 楚乐一是从技术层面来考虑的: “这隧道建在水深之处,能承受住几千几万斤水的压力,可见其强悍程度。你我三人虽略有功力,但要发出几千几万斤的力量,我看难难难难于上青天。” 青二十七的理由则另有一套,不过她不想说:“这个隧道不能毁掉,我只说这一句。” 段舞赌气道:“那走呗!还耗什么!你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 这一起步,又走了一天。 虽比三人预计的时间短,楚乐一依然骂骂咧咧,意思是说他们已用上了轻功还要走这久,若是不是在这鬼时空,这距离开车不到半天就够了。 青二十七着实无语得很。 看来楚乐一憋着秘密过了这些年,现在是全集到一起爆发了,干啥事都爱两者对比。 他这性格,真不知刚到这时空的头一两年是怎么过的。 在三人把那奇特的水底宫殿看了个够之后,水晶幕墙做成的观景隧道便到了尽头。 此后全是巨石甬道,而且再无夜明珠照明,甬道中全然黑暗。 为防万一,三人大多数时候都摸黑前行,除开遇到叉路,或是实在忍受不了,才将火折子点亮一会儿,如此终是撑到了最后。 青二十七脑中地图的最后。 在最后的一段路里,巨石渐渐被土层覆盖,直至堵住洞口。 如果洞口是巨石,还麻烦了,可它是土层,那便好办得多。 三人齐心协力向上挖掘,小半时辰之后,头顶松动,似是马上就能破土而出。 地底两天,到了出关的关卡上,三人反都有点惧意:谁知道上面是哪里?会怎样? 楚乐一让两个女人先闪开,然后一掌向上拍出,“哗啦啦”一阵响动,泥土落了他满身。 是土!真好…… 之前他们还在担心,若出去时还是水底要怎么办。 人会被水卷走是一回事,而不想毁掉的隧道若最终还是被水淹没,之前的坚持岂非多此一举? 阳光从飞扬的尘土中穿射进来,三人急忙闭上眼,好半天才适应外头的亮度。 开禧三年二月初八,他们终于从地底钻了出来,眼前是长了些矮小灌木和苔藓的秃秃山石,耳边却有水声。 嗯?水声? 青二十七不及说话,刚从地底被楚乐一“挖”出来的段舞已先叫了出来:“哇!这……这是传说中的海么?” 眼前水面宽阔,水波荡漾,他们所在之地,离细沙铺就的岸并不太远。 真是海么? 滇西深在内陆,怎么有可能冒出个海来? “海里个头!海一望无际,你给我望望,那是什么?”楚乐一骂道。 远处有山,山顶雪白。 不是海,是湖;这么大的湖,实属少见。 而湖水清澈之极,近岸之处,似有一道石路若隐若现、渐入水底,向湖的彼岸延伸。 青二十七目光所及,忽见岸边一块石上,用篆体写着“界鱼”二字。 “界鱼。”青二十七念道。又念了一声,“界鱼。” “呆子!”楚乐一问,“你灵魂出窍了?” 青二十七呆呆地念道:“孤山界鱼,碧水无波。聚仙钟响,众仙齐聚。” 段舞说:“你居然还会写诗?” “不是……”青二十七说,“这是石飞白他们的老巢!我们……我们真的到了目的地!” “孤山界鱼,碧水无波。聚仙钟响,众仙齐聚。”那是废人谷诸人聚会之时齐喊的四言诗。 青二十七从前听见时不解其意,而今“界鱼”既在,那“孤山”亦是实物而非虚指了。 三人收拾了一番,离开水边,四周一张望,这才发现他们竟是在一座岛上。 二月之初,山高天寒,大部分的树木都干枯萧瑟,偏有一处隐隐生绿。 “看来那里有地热,所以树木逢春早。说不定有温泉,来去爽一把!”楚乐一见多识广。 段舞欢呼雀跃:“好啊好啊,双手双脚赞同!” 在地底两日,身都痒痒,也难怪心痒痒。不过何以见得有地热就一定有温泉? 青二十七跟在那两人身后,不觉微笑:这两人都一样,说东多半是为了说西,一色的“表里不一”。 此去哪里是为了温泉,分明是判断若此岛真是废人谷的总舵,彼处少不得也是教内重地,其间凶险可想而知;现在说笑,不过是把握住放松心情的最后机会罢了。 果然,他二人说笑两句,便一改一路斗嘴之常态,闷声不响地各人只看自己脚下之地。 往岛内行不过数里,当先的楚乐一忽然顿住,示意二女往山石后躲。 有人来了?青二十七凝神静听——果然有人来了,而且来的还是熟人。 “窝凭湿多挺哩嘀,者磁哩摇挺窝嘀!(我平时都听你的,这次你得听我的)” 一听这半土不洋的番仔话,青二十七差点直接跳起来:尼杰客!是尼杰客! 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你个死番子,别拦我!”语气里没有一贯的腻歪,有些焦急,但声音是蝎美人无疑。 尼杰客说:“哩由杯霉蛇说米!持嘀葵害普狗?(你又为美色所迷。吃的亏还不够)” 咦?这二人为了第三者吵起来了?青二十七不由好奇心大盛。 而那二人说着说着,从山道上转了出来。 尼杰客还是那样漆黑,蝎美人还是那样鲜艳, “你再罗哩八嗦,此后你我之间,就有如界鱼石相隔,我永远不游过去,你也休想游过来!”蝎美人双手叉腰,凶巴巴地道。 第147章 入山 青二十七听了蝎美人的话,忽地心有所感:原来“界鱼”竟是这个意思么——以石为界,两种鱼如同井水河水,两不相犯? 尼杰客向来在蝎美人面前委屈得很:“窝湿索久党男摇久,憋英创者游搓麻?(我是说救当然要救,别硬闯有错吗)” 两人你来我往,又吵了几句,青二十七大概听出他们争论的缘由:应是二人出外办事之时,某人被关进他们教内大牢,两人都认为该去救人,可对如何救却有分歧。 他们想救的是谁? 适才他们说到一位“美色”,青二十七便想到第一次见蝎美人时,她对自己有点想法,可后来又和尼杰客要好,貌似男女通吃。 不知尼杰客口中的“美色”是男是女。 如果是女的……会不会是暮成雪?青二十七一思及此,手心微微见汗。 他二人吵得热闹,青二十七等三人也躲得辛苦。 便在此时,尼杰客肩上的皮袋忽然动了动,并传出“咕咕”、“咕咕”的叫声。 而后尼杰客说道:“盆游济南刀了肖古扇,久楚赖吧!(朋友既然到了小孤山,就出来吧)” 动物向比人敏感,尼杰客背上这一十八头赖蛤蟆也不是吃素的,竟主动示警了。 小孤山上微风起,尼杰客皮袋中的赖蛤蟆异动更是厉害,青二十七心想自己与尼杰客他们关系不错,楚乐一还救过他俩,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敌人,刚想应声而出,楚乐一却将她拉住,摇了摇头。 难道尼杰客的宝贝们发现的不是他们? 青二十七知道楚乐一向来比自己机敏,便信他,先不轻举妄动。 果然,嗖嗖嗖,嗖嗖嗖,先是声音,接下来腥味随风而至,就像是被人施了妖法一样,突然间,枯黄的草丛中冒出无数的蛇! 长的短的,三角的头,咝咝地吐信…… 楚乐一捂住了段舞的嘴,一手在她肩膀上轻拍以示安慰。 是蛇郎君啊! 青二十七忽地眼圈一红,一年之前,她第一次见识蛇郎君的蛇阵,可那时身边的那个人,永远离开她了。 她甩甩头,把那些悲伤暂且放下,静观五毒相斗。 蛇是蛤蟆天敌,难怪尼杰客的宝贝们要骚动。 只见那蛇阵在蛇郎君“嘘嘘”的驱赶声中,很快地把尼杰客与蝎美人围在正中。 而青二十七他们三人则因不响不动,收敛了气息,并未引起蛇群注意。 蛇郎君为什么要攻击尼杰客和蝎美人? 青二十七念头刚动,蝎美人便问出了她想问的:“老蛇,你这是什么意思?” 尼杰客接口道:“久湿腰都个哩四窝霍嘀衣思了?(就是要斗个你死我活的意思了)”说着,恨恨咬牙,一口白牙在黑炭样的脸上贼亮贼亮地闪。 段舞一边怕着,一边又几乎要笑出声,楚乐一收紧双臂,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蛇郎君的金蛇早在一年前的废人谷之变中死去,此时他又养了一头银蛇,银色的蛇身柔软依旧,在他的脖颈下一边游动一边吐信。 他冷笑了一声道:“本教之人,何谈相斗。你们不一意孤行,我放你生路。” 蝎美人还之以冷笑:“呵呵,什么叫一意孤行?教中规定,凡遇大事,投票差额决定,你把我们和蜘蛛调开,却要决定石仙的生死,这就不叫一意孤行了?!” 青二十七等三人对视一眼:这么说,石飞白是真的为了暮成雪做出叛教之事了? 果然,蛇郎君逗了逗银蛇,露出怨毒的笑: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石飞白放了我教敌人,难道不该受罚?如今教众饶了他的命,仅仅把他关入碧玉池,还不算优待他么?” 尼杰客嚷道:“笔衣次,绳不入湿,者耶脚油呆?(碧玉池生不如死,这也叫优待)” 蛇郎君脸上冷笑不减:“你没进去过,我进去过,那里是好是坏,我说的才有说服力。” 蝎美人道:“这么说来,你是在公报私仇了!肖仙的手笔,好厉害啊好厉……” 她“害”字还未出口,突然地底松动,尘土之中,缓缓地爬出成几头巴掌大的蝎子,双螫伏地、带有毒刺的尾巴则高高举起,正是捕食之态,虎视眈眈地与蛇群对峙。 蛇与蝎都是要冬眠的动物,此刻惊蜇刚过,正是它们出洞之时,在这短时间内,蛇郎君唤得出蛇,蝎美人便立即以毒蝎相抗,可见两人都做了相应的准备。 蛇郎君脸色微变:“你有帮手,难怪我没帮手?” 双指伸到口中“哔哔”一吹,枯枝间飒飒作响,竟有些半尺余的长条多足之物一条一条往下掉。那是多足书生吴工的手笔! 一时间四毒相对,蛤蟆哈气蛇吐信,蜈蚣射毒蝎举钩。 莫说段舞脸色雪白几乎晕去,青二十七和楚乐一都有欲呕之感。 待这阵子的眩晕过去,青二十七心中一动:在废人谷之变中,蛇郎君和多足书生吃过石飞白的大亏,此刻借事对石飞白发难,趁机剪除他的手足,并不奇怪。 但目下的形势,尼杰客与蝎美人显然有所准备。 既然他们早有准备,那么刚才大声大嚷要救人,八成也是故意。 也即:尼杰客和蝎美人是故意引了蛇郎君和吴工过来,他们要拖住对方的原因,必然是为了救石飞白。 青二十七想到这里,回头招呼楚乐一和段舞。 而显然二人同她一样立即想透了其中关窍。 因而不用多说,三人对视一眼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悄悄地绕过山石,继续向岛内潜进。 地热的效果之下,绿色从山脚起渐次呈现,树木亦愈变愈高,三人却无意于这愈变愈美的景色。 走着走着,忽然眼前开阔,原来三人已从山林中穿出,来到了山顶之上。 眼前是一个山窈,铺满了盈盈绿意。 在他们所处的这山对面,是一壁从中裂开的断崖,比他们这边的山不知高了几许,一条溪河从山缝间延伸,直入岛的深处。 “你们看!”段舞说道,手指山缝的地方。 溪边有几幢竹楼依水而立。楼分二层,下层高约七八尺,四无遮栏,上层近梯处有一露台,屋顶不甚高,两边倾斜,全用干草铺就。想来是入谷的前哨。 “这大山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废人谷’罢。”青二十七说。 “不得虎穴,焉得小虎崽子。走啦~”楚乐一说。 三人一路下山,体感感觉一变,在界鱼石附近、刚入岛之处还有些由冬入春的阴寒,而此刻三人都额头见汗,且微觉湿闷。 看近行远,三人好了好些功夫,才到达适才在山顶看到的竹楼。 竹楼的下层由巨竹撑起,有水漫过的印记;屋顶为斗型,都是为了适应当地的气候。 前哨静立,竟无人看守。 难道他们已知敌人到来,所以撤入谷中?可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才是。 青二十七心中疑惑,楚乐一走近前一看:就在巨竹支起的竹楼下层地面上,隐隐有个人形的印子,如果这真是死人留下的印迹,那这人可真是死得连渣都没剩了。 楚乐一吐了吐舌,说道:“哇咧,这就是传说中的死无全尸、毁尸灭迹么?” 段舞这时倒不怕了,叹了声:“好厉害的化尸水!” 三人口中虽开着玩笑,实者戒心更甚。 楚乐一取出解毒丹让大家含在嘴里。 他这解毒丹能解世上大多数之毒,但怕就怕他们遇上的是在大多数之外的毒。——不过这点楚乐一就没有说给两个女子了。 三人继续往前走,进入石壁缝时,皆惊叹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石壁上雕了无数的佛面,雕工与汉地完全不同,方脸厚唇,千千万万的佛脸浮在石壁上,或微笑、或不语、或狰狞、或慈悲——青二十七看得傻了,突被楚乐一扯住:“小心!” 青二十七一愣,只见手上沾了一条蛛丝,就像雨丝入水般,飞快地没入肌肤,可运内力在体内一转,却又毫无异状。 她向楚乐一摇了摇头,以示无他。 抬头看去,石壁周围这样的破蛛网不少,目光所及之间,一滴滴残余的汁液正缓缓地沿蛛丝滑动,似乎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溪水边的阴湿之处,则有不少蜷作一团的死蜘蛛。 “这是……盘丝的防线被突破了?”青二十七有些奇怪。 去年秋天,是盘丝尊者配合石飞白到天牢中取得教中前长老的信息,怎么这会儿又成了守方? 废人谷内错综复杂的关系,实是让人费解。 然三人此时也无多余精力细想,加快脚步通过石壁。 石壁之后,榕树蔽天,气根低垂,遮天掩地,他们追寻的一切,都隐蔽在绿荫丛中。 所有的痕迹都显示,在他们之前已经有过一拨追踪者,他们岂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因而未将谷中种种布置复位,这相当于给青二十七等三人大开了方便之门。 山谷中既无杀戳之声,亦不见人,唯有草木清香。 这种静谧一直维持到三人进入废人谷的中枢:树屋。 竹楼建在长了几千年的古榕中,就像是从古榕中生出来的异枝。竹房一间接着一间,无窗无门,他们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密闭的通道。 一路都有厮杀过后的又消于无形的“人印”,原是冬暖夏凉的宜居竹楼,却因这些微凹的印记而阴冷异常。 走了一会,静悄悄的竹屋某处传来隐隐的人声。 三人手携手,向着声音的方向前进,突然一亮,竹屋最后的门口洞开。 心知身处险地,三人都不敢大意,伏低了身子躲在门后,偷偷往外看去:外头是块数丈见方的平台,平台下一汪天然池水,池水后是山边岩壁。 虽然对将在这条路线的最后会遇见什么人、遇见什么事早有心理准备,但真的见到,青二十七却傻在当地—— 一弯如月般的池水,像是仙女忘记擦去的腮边之泪,蓝天相映,亦发出蓝中透绿的颜色来,很美,在美中又有些妖异。 然而所有的美丽和妖异,都抵不过眼前那些美丽和妖异的人们。 暮成雪倒在地上,颇为见瘦,双颊都塌了下去,只有一双眸子精光四射。 青二十七从楚乐一那得知,暮成雪来滇西时身边还带了花千叶等人,如今只有她一人,是不是那些花朵一样的姑娘也都香消玉陨了? 而数丈平方的大平台上,不只暮成雪,还有厉道人、许自空,以及一个青二十七没见过的人——大概是盘丝尊者? 青二十七没想到的是,盘丝尊者竟然是个女人,是个美貌的女人!可她的美貌,又何及石飞白之万一? 石飞白被铁链缚在岩壁上,大腿以下全浸在池水中。 他形容憔悴,唇边的一抹笑却依旧风华绝代。 青二十七不禁想,若非手被缚住,此刻的石飞白应该把手放在面前,对着阳光。 那双完美的、几乎透明的手——可他的手现今如同枯枝。 但比他的手更吓人的是他的双腿。 蓝莹莹的水中,水干净得近乎透明,透明到,透明到可见那一双腿几已成为森森白骨。 石飞白和暮成雪,真是绝配。 一般的风采,一般的倔气,一般的……野心? 许自空是唯一站着的人,他一向孤僻又乖张,今天也如是。 一身黑色的紧身衣服,许自空气急败坏地指天指地不知说些什么,然后是厉道人的骂声,盘丝尊者的笑声…… 许自空突地发出一声大吼:“闭嘴!” 在蓦然的静寂中,他从背后的箭袋抽出一根金箭,走到暮成雪面前,他像在玩弄宠物使地,将那金箭在她的嫩脸上比划,一面却对着碧玉池里的石飞白道: “白,我只要你一句话,要么你继续在碧玉池中,要么我杀了她。你懂我,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呃……青二十七等三人躲在暗处,不由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是那样……的吗? 石飞白嘻嘻地笑起来:“你凭什么让我来选?你这狗奴才!你杀呀?杀呀!” 第148章 惨局 石飞白妖异的声音愈发诡谲,好像在劝说:“……你杀了她,再杀了我,整个圣教,都是你的了!你何乐而不为?快动手!你还在等什么!” 许自空脸上的肌肉抽了抽:“你知道……我要的不是……不是这个……”他的双手抖了起来,以至于手中的金箭亦跟着抖,几乎要划伤暮成雪的脸了。 暮成雪却视若无睹。 她脸上全是血污,可妩媚又狂妄的傲气丝毫不减,:“他知道,我知道,天知道地知道,你要的是你的白么?” 许自空一声低吼:“闭嘴!” 暮成雪笑道:“你不是要他得到他的心么?大好的师傅就在这儿,你竟不知拜见?” 许自空的眼中凶光闪现:“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暮成雪哈哈一笑:“你当然敢,你骗我来救石飞白,利用我杀了不少教内的人,现在又来向我下手,杀情敌、又是杀教中大敌,讨好你的肖仙肖留白,你有什么不敢的?” 许自空狠狠将目光瞪向石飞白,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容,摇摇晃晃地走向池边,对着石飞笑道: “白,你要不要和她说真话?你说你爱她,你还有这么多事瞒她呢!哈哈,哈哈!” 石飞白脸色先是一变,随即笑道:“你说嘛,你说出来啊。你杀了她啊?快杀了她!” 一抹凌厉闪过他美丽的眼,他大声地说:“杀了她!” 青二十七看着石飞白的眼神,心中一寒,生出怪异之感。 便在这时,盘丝尊者站了起来,轻巧巧地走到厉道人身边,笑意盈盈地捅了他一刀,厉道人哼也没哼一声,便毙命于她手下。 许自空不可置信地瞪直了眼:“你?” 盘丝尊者手中拿着血淋淋的刀,微微一笑:“你有‘真水’,我有‘花醉’,说到用毒,你似乎比我差得多呢?” 她说着,向青二十七等三人藏身之处瞧了过来,“远来都是客,请吧。” 青二十七等站了出来。 暮成雪先是一愣,然后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不大的声音在青二十七耳中如同雷震:“小青……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可你怎么会这个时候来!” 那么你希望我几时来?青二十七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做好,便在此时,楚乐一伸手拉住她的手臂。 青二十七对楚乐一向来不设防,被他这一拉,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 四目相对,青二十七知道楚乐一定有用意,便顺他这一拉之势,跟着软倒在地。 耳中立即响起楚乐一的狂叫:“哇咧你们这些毒物在搞什么灰机啊!手段毒辣、无恶不作,居然让楚爷我呆若木鸡、酥软倒地……” 青二十七一惊,迅速调动内息,却仍无异状,可看段舞亦倒在地上,一脸雪白、目含惧意。 怎么?他二人着了招、中了毒? 为什么他们三人同路而来,他们有事她却没事? 青二十七马上想到来的路上,只有她被那石壁上的蛛丝沾到。 难道这就是其中缘故? 但听许自空嘿嘿笑道:“‘真水’加‘花醉’,当真,当真厉害。” 盘丝尊者走到许自空身边,说道: “很是呢。你知道我日常以身饲蛛,体内之毒,不亚于最厉害的蜘蛛,因此以‘真水’暗杠我,真水无香,恰恰激发我体内蛛毒。 “岂知我的‘花醉’却能解你的‘真水’。最妙最妙的是,‘真水’加‘花醉’,能让你半点劲也使不上来。 “我早告诉过你,你不是五蛊司的人,又何必强用毒。是了是了,你武功又差,不用毒计来阴的,更加不能成事,可是呢,你用阴的,也不见得有什么本事。” 原来如此……想来是青二十七和盘丝尊者一样,体内同时有蛛毒、“真水”、“花醉”,所以没事; 而楚乐一和段舞则和许自空一样,在“真水”和“花醉”的共同作用下,内劲全失了。 暮成雪和厉道人呢? 青二十七瞧瞧暮成雪,她正对青二十七微微地笑。 青二十七了解她的笑容,稍稍放心。 盘丝尊者抬起许自空的下巴来,笑道:“你所仗的,也不过是这半张脸而已啊。” 许自空的脸抽搐起来,他长相平凡,盘丝怎么说他所仗是“半张脸”呢? 青二十七心里隐隐不安,却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而许自空却嘿嘿冷笑地望住石飞白:“白,你怎么说。” 石飞白望天长叹:“除了谢谢你,我无话可说。” 许自空闭上眼,问盘丝尊者道:“你何时得知?” 盘丝尊者道:“该知道的时候。” 突然,她皱了皱眉:“你就这么想死,还是,你以为这样杀得我么?”—— 原来就在这时,许自空抓住了她手上沾满厉道人鲜血的刀! 许自空将全身的重都承在刀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盘丝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很痛、很痛,她一低头,看见一枝黄金做成的箭穿透了心扉。 她不及回头,因为许自空用最后的力量扑倒了她,他惨然地笑着:“祝……祝你们百年……好合!” 他的眸子里,是暮成雪盈盈的笑意。 杀盘丝尊者的人,是暮成雪! 她用他的金箭杀了杀他的人,许自空满足得很。 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死了,就让秘密永远地埋葬吧! 暮成雪当然没事,她的倒地受伤是假装的。 她向来是能忍之人,她此刻有此布置,定是勘破了废人谷诸人有些不利落之处,才刻意退让,以观形势。 她转过头问青二十七:“你怎么样?” 青二十七站起身来:“还好。” 暮成雪先是微觉意外,随后便了然地笑了。 楚乐一大叫:“暮成雪,你个狡猾狡猾的!快来给楚爷把毒解了先啊!” 暮成雪微笑:“‘真水’和‘花醉’的毒能麻醉人的神经,一天之后,无药亦解。” 她走到碧玉池边,三下五除二,削去石飞白手足铁链。 石飞白怔怔看她,从头到脚,她的发她的耳垂,她丰满又玲珑的体形……他在想什么? “小暮。”他唤道,五味杂陈。 暮成雪手上不停,把石飞白从水里捞了出来,嫣然一笑:“我早说你要装成女人,比女人还女人了。” 石飞白说:“如果你装成男人,我也不介意装成女人。” “我是女汉子。”暮成雪哈哈一笑,体贴地撕下半幅衣裙,为石飞白遮住全剩腐肉的双足,然后把他拖到许自空身边。 石飞白半坐着附下身,抚了抚许自空的额头。 许自空气息已如游丝,此时勉强睁眼,两人对视一眼。 石飞白将头一点,许自空笑了笑,安然闭眼。 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做了什么样的交流。 石飞白招呼暮成雪:“小暮,你扶我一下。” 暮成雪柔声道:“你想去哪?” 石飞白将眼望向高高岩壁,问道:“你想不想去呢?”语气中,是浓浓倦意。 暮成雪道:“我很感激你在我被困雪山面临死局时救了我。若非如此,你也非是现今模样。是我害你如此。谢谢你。” 石飞白叹了口气:“也只有谢谢而已啊。不是么?” 暮成雪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我心如磐石,你一向知晓。” 石飞白眼中却有绝望与狠绝,他深吸一口气,忽地向青二十七道:“小青。” 青二十七担心他身体尽毁,已在弥留;心中的悲恸,竟是比想像中多得多。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明明和他交情不算深极,而此刻竟然觉得心伤至此? “小青。”石飞白又唤了青二十七一声。 青二十七向他点点头,以示回应。 “但愿从此以后,你不再身不由己。”他说。 青二十七一怔,心念一动,她看向他的下半张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时痴住。 然而容不得她多想,就在这一瞬,场间局势突变! 一切都发生得那样突然,一切都变幻得这么快。 “轰!”石飞白用聚了许久的最后力量,向暮成雪做出惊天一击!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练就无双九阴拳驭风飞临瑶池上移星翻云动玉庭敢叫王母改天长” 然而暮成雪一指按出。 这一指,亦包含着暮成雪的全力,凌厉之至地从石飞白的拳风中破冰而入! 这场景何其熟悉,但结局又何其不同! 石飞白拳头就在暮成雪脸前三寸,而暮成雪的指却按在了石飞白胸前大穴! 一年前的临安城外,那蒙蒙细雨中,似模似样的杀气,真心真意的合力,永不再了。 原来……石飞白就是肖留白!肖留白就是石飞白! 青二十七还刚刚生起这个念头,石飞白,不,也是肖留白,就用自己的行动证实了她的猜想! 回想起来,石飞白确实从未和肖留白同时出现过;而肖留白从来都戴着银色面具。 她想起与肖留白在御书阁的相遇,他帮助她安全离开。 那一个个深夜,他们在临安街头相遇,他们在空无一人的街头并肩行走。 终有一天,他们将会是敌人。 必然的结局令他们无比默契。他们几乎不交谈,他们想各自的心事。 他们从彼此眼中看见各自的困惑。他们逃避,他们温暖对方。 每一次相遇,都在他大规模的杀戮之后。他的困惑,不是因为他杀了人,而是因为他竟然成为暮成雪的杀器。 身为石飞白的他,心甘情愿;身为肖留白的他,身不由己。 他能分清自己是石飞白还是肖留白么? 当两个他在体内,他如何自处? 所有的矛盾在雪山之役激发。 石飞白救了此生至爱,肖留白却恨自己离心叛教。 如今暮成雪已经表明态度,她心如磐石,绝不放弃神果。 作为神果的守护者,他实是无法作出抉择。 他唯一能选择的,是他的命,他的生死。 他把命交由她手,而她竟毫不心软地下手。这个结果是他想要的么? 青二十七痴痴看石飞白,又转头看了一眼许自空。 许自空的下巴,确实和石飞白很像;他们的身材,亦是很像。 当石飞白和肖留白有必要同时出现的时候,另一个“肖留白”,就是他许自空。 是什么原因让他非要同时又做石飞白,又做肖留白呢? 废人谷的肖石之争一直都存在,水火不容却又不得不合作。 数年之前,真正的肖留白在与石飞白共同的一次任务里陨落。 在那次任务中,两人惺惺相惜,肖留白将自己的族人托付于石飞白。 然而问题在于,所有人都怀疑杀肖者是石。 换言之,只有肖留白还活着,废人谷两派才能在相互斗争的同时继续合作。 石飞白能量很大,诡异的局面就此形成。 可他能一手定乾坤,却抵不过情关! ………… “杀了我。”石飞白吐出一口鲜血。 暮成雪收回手:“凡人陷于情爱最是傻,想不到你也如此。” 石飞白道:“死在你手里,我方不憾。” 暮成雪道:“我会记住你。” “谢谢你。”石飞白顿了顿,“也谢谢你,小青。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爱的人,是你。” 青二十七的眼泪缓缓落下,你爱的若是我,也不见得有什么好。 她补上一指,干净利落;他缓缓闭眼,告别人世。 然后暮成雪问青二十七:“你来时,盘丝尊者的蛛网阵何如?” 青二十七一怔,暮成雪竟能这样快地从石飞白的死里脱身而出,仿佛那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暮成雪……果然心如磐石。 青二十七不自禁地微微发抖。 “阵破网毁。”青二十七回答。 楚乐一的声音传来:“段小舞?死女人你快给我醒来,装什么死啊?” 青二十七一惊,但见段舞脸色惨白,唇边一抹血沫。 暮成雪自身边掠过,拿起段舞的手把了把脉:“无妨。她武功太差,‘真水’与‘花醉’伤及到一点点心脉,花点功夫养回来就是。小青,你来帮我。” 青二十七怔怔地望着暮成雪:帮她?她不是已经做完了所有的事吗?她怎么还需要自己的帮助?! 真的还要“帮”她吗?! 第149章 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青二十七迟疑的当口,暮成雪已将石飞白的尸身抬到了竹楼里,然后是许自空,并顺手解下了他的弓箭。 转头见青二十七还愣着,说道:“把那两具也抬过来。”她说的是盘丝和厉道人。 青二十七不解其意,但是照做了。 暮成雪让青二十七等人站远去,将什么东西缠上许自空的金箭。 弯弓,弓如满月;射箭,箭如流星。 一道火龙随着金箭激射而出,所到之处皆成火海。刹时间,点燃了竹楼。 青二十七扑上去,叫道:“暮成雪,那是石飞白是石飞白啊!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 她没能前进半步,因为暮成雪一把拉住了她;暮成雪的手腕如钢圈,她挣之不脱。 暮成雪冷冷地说道:“我与许自空、盘丝一同进到碧玉池救石飞白。扫荡之后,我特地交代盘丝以蛛网阵封闭后路,可是你们来时,蛛网阵已破。这说明附近还有敌人潜伏。” 青二十七不理,红着眼叫:“那是石飞白是石飞白啊!纵然你不爱他,怎么能说烧就烧!” 火光燃起,竹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暮成雪的脸在火光下明暗不定,声音也忽远忽近: “盘丝杀厉道人,又杀许自空。如果我不出手,你以为她下一个会杀谁? “她知道石飞白的秘密,她对你们内力全失丝毫不感到奇怪……” 青二十七对她的解释充耳不闻,哭喊着:“那是石飞白!是石飞白……” 暮成雪自顾自往下说:“……这说明,她知道你们没有染上蛛毒,也即,她很清楚蛛网阵没有挡住你们。 “她为何如此笃定在她布下蛛网和你们到达之间,已经有人破了她的蛛网?这你还没有想通吗?这根本就是她里通外敌所设的局!而且她的同伙必然也是我们的敌人! “我这样做是要把敌人逼出来,我哪里有错?!” 青二十七不依不挠:“可那是石飞白!” “难道我们不应该顾活着的人么?!”暮成雪大声说。 她从未对青二十七这样凌厉。 青二十七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可是,可是,可是那是石飞白不是么? “她猜得分毫不差、如有天眼。二十七,你,别和她争了。”楚乐一忽然插话,他指住竹楼的方向,有个黑影纵身跃远。 青二十七不语。 暮成雪道:“废人谷在死亡秘道的道口守了一个月,是人都必死无疑。我在雪山里,则是被困了三个月……若非是……”她眼睛半闭,没有说下去。 没有说下去的故事,才是最为惨烈的故事。青二十七不敢问。 她也曾被困雪山,只是半天多,便掉了半条命。 而暮成雪,是三个月。 “可是你活下来了。”青二十七心软了。 “是,我活下来了。”暮成雪说,“也许他也活下来了。而若我是他,就会在石飞白死了以后,化身肖留白。反正,也没人见过肖留白的真面目。” 青二十七的脑子终于跟上了暮成雪的节奏:“然后,再套得不死神果的秘密。” 暮成雪眉毛一挑:“你也知道不死神果?” 青二十七惨烈地笑了起来:“想必比你知道的更多。” 纵然有再多的悲伤愤怒与不甘不舍,她强迫自己将那些情绪收起来。 该结束了,就让她亲手结束这个异化了的世界! 也许,那样她才能得到安宁。 开禧三年二月初八,青二十七、暮成雪、楚乐一、段舞,一行四人穿越另一面丛林,来到另一片石壁。 石头样的山,高高耸立。众人争夺的不死神果,当就此谋之。 天明之后,神果将现,彼时之事,实难料想。故而这个夜晚如风雨前夕般,静谧,闷热,不得痛快。 青二十七把她的身世,把分别半年来的种种事,一件一件地告诉暮成雪。 暮成雪沉吟着听完,越听越是兴奋,叹了一声:“我原对这东西半信半疑。看来,竟是真的了。” 青二十七怔怔瞧她。 她却又补上一句:“小青,不要沉溺在过去的、已失去的事物中。看看未来吧,未来才是可期的。” 未来? 青二十七认为自己根本没有未来。 被过去压得喘不过气的人,何谈未来? 从一出生就一直在失去的人,哪里会有未来? 自陆听寒逝去,她的心就冻成一块冰。 可是石飞白的死,却又让她痛醒过来。 她憎恨这世上的所谓强者,凭什么,凭什么为了成就他们的强大,就要牺牲这许多人的性命?难道别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么? 她憎恨这世上的爱而不能。 再强大的人,在情关中历劫,便失去了自己。 天若有情天亦老,老天爷无情无爱,原是最最聪明。 开禧三年二月初九,青二十七与暮成雪上石山。 段舞昨日所受之伤未复元,楚乐一留下来照顾她,如此甚好。 临去以前,青二十七抱紧楚乐一,无声流泪。 楚乐一仿佛知晓青二十七的决定,他说,你要活着;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你也必须活着。 青二十七自嘲地道:“是啊。所有不怕死的人都死了。而我这总在说心死的人,却还苟活着。” 楚乐一:“一死何其轻巧,最难是活着。你不要辜负。” 是。这些青二十七其实都知道。 她身边每个死去的人,都希望她好好活着,都希望她有个好的结局。 可什么样的结局才算好结局? 他们都没有死,全在身边好好活着,对青二十七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好结局。 她不由地想,如果她真有回天之能就好了。 石山险如刀削,青二十七与暮成雪花足半天时间方到山顶。 山顶是一方平台,于山顶之上举目四望,云蒸霞蔚,近处孤山小岛,中间浩荡湖水,再远是雪山环绕。 暮成雪问青二十七:“小青,你心里怨恨我杀石飞白么?” 青二十七摇摇头,不想回答这问题。 暮成雪说:“你总是这样。避而不谈。” 谈之何益?青二十七又摇摇头,不想多说。 不知多久以前,火山从湖底爆发隆起,冷却之后的火山灰堆积成岛。 地热不散,岛上郁郁葱葱,犹如高原中的江南。 好好的一座岛,原是逍遥地,却因神果传闻而引来一拨又一拨的杀戮者。 现今她们所在的石山,便是升起的火山,而平台上被枯枝青苔等掩盖住的,便是火山之口,也即青二十七脑海中第三张地图的终点。 不死之果就在火山口之下的洞穴,它将以自身的轮回为序,再次结出果实。 从火山口往下看,黑黝黝地不见底。 青二十七与暮成雪一起,将一段粗树枝架在洞口固定住,并把备好的绳索绑在上面。 暮成雪将绳索的另一端缚在腰上,对青二十七说:“小青,我认为杀石飞白并没错,这也是他的心愿。” 事至此,她依然坚持向青二十七解释。 青二十七垂下头:“下去的时候小心。” 暮成雪暗叹一口气:“你也小心。在上面为我护法,亦不轻松。” 青二十七把头转向另一边:“去罢。”把绳索往洞穴里垂下。 暮成雪一手点起火折,一手拉住绳索,跃下洞口,临去前,她盯住青二十七,与青二十七告别:“我去了。” 她的眼睛真美,她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唯独从不会有后悔和愧疚。 代表她位置的火点渐去渐远,直至不见,洞里再度陷入黑暗。 青二十七的心中愈加凌乱。一边是暮成雪对自己的依赖与信任,一边却又是她的狠绝与冷血。 她该如何做? 突然,绳索一阵抖动,青二十七提了提绳子,发现还承着暮成雪的重量,这说明她用尽绳索还未到底。 之后,暮成雪又轻轻抖了两下绳,她们事先约过,这的信号说明她看到了目标,但长度未够及。 青二十七知这是决断的时刻。 她戴上毕再遇在解语轩重张、《新闻》首发式前送的皮手套,一声长叹,离他的人、离他的心,却离不了他的设计。 青二十七闭上眼,默默祝祷,愿此事一了,就能像石飞白所说的那样,从此不再身不由己。 她沿绳而下,双手交替如飞,戴着的皮手套使她的手不至被磨伤。 耳边有烈烈风声,比起刚才暮成雪小心翼翼地往下,她的速度快了很多。 她需要快点再快点,这样才没有机会让她想更多、没有时间让她改变主意。 暮成雪手上的火点越来越亮,青二十七也在朦胧中看见地底上生出的那朵花。 冰凌般的花瓣,透明的花蕊中包住一团阴影,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光芒。 传说中的不死神果,石飞白他们族人代代守护却不明所以之物。还在离地数十丈之地,凭轻功确实无法一跃而下。 “小青你?”暮成雪很意外。 青二十七终是到了暮成雪的眼前,与她同抓住一条绳索,她们从来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她说:“暮成雪,你真的这么想要神果么?” 暮成雪眨眨眼,笑了:“为什么这么问?” “其实我根本是多此一问。”青二十七叹道,取出了软红十丈。 “哈哈,我怎么忘了你有这东西!”暮成雪高兴得很,“有了它,这可够得着了!” 青二十七点点头:“是啊。” 她靠近暮成雪,将软红十丈的一端与缠在她身上的绳索连起来打了个结。 暮成雪笑着说:“这不要紧么?” 青二十七鼻尖一酸,快手一拧,抽出了藏在手柄中的鱼肠剑,全力刺向暮成雪腹部! 一剑霜寒,一剑心寒。 吊在半空的绳索不停晃动,暮成雪不可置信地看着青二十七,她惨笑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 青二十七也很想问自己,为什么。 那是毕再遇的想法,她为什么非要照做呢?是因为他的蛊惑,是因为石飞白的事令她心寒?还是她心底一直都存有杀暮成雪之心?! 青二十七想起毕再遇在山上那夜与她说的一切。 三千五百多年之后的那个时空,毕再遇进穿越敢死队之前的最后一次考验,是刺杀玄帝。谁都知道玄帝是杀不死的,所以考验只是“活着回来”。 毕再遇做到了。 然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不但做到了“活着回来”,还做到了更多。 在那个阴郁的午后,他屏息贴附于横梁之上,忽然的一阵微风吹起纱帘,那位不死的皇帝、天地间的强者孤独而落寞地半躺在他的御榻里。 他一动不动,毕再遇却感觉到此生未曾遭遇过的威压,冷汗渗出额头,他想他死定了。 就在这时,一道疲倦的目光向他的方向投过来。 为什么是疲倦的而不是凌厉的呢?当时的毕再遇完全不能理解。 况且他被那张脸惊呆了。 那是一张艳美的脸,他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在她的容光之下,他根本不能呼吸! 很久很久以后,在这个时空的八年前,毕再遇第一次见到暮成雪。 那年的他早已练就一番雷霆万钧也能不动声色的本领;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震惊: 暮成雪,与牢牢刻在他记忆中的艳容一模一样……不,暮成雪比那个人更年轻更有活力,她还对未来对未知充满了希望充满了野心—— 所以,毕再遇不必像夜一样使尽各种手段去猜想,他只需看着暮成雪就好。 他甚至有意无意地在成就暮成雪。 暮成雪越早找到成为后来“玄帝”的契机,他就能越快完成任务。 三千五百多年后的某一天,那位不死的皇帝、天地间的强者取下头上沉重的冠冕,紧束的丝发披散肩膀。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雪白的长发与她无可挑剔的娇艳容颜相交互映,述说着岁月的残酷与异术的吊诡。 她抬起头对他说:“下来。” 毕再遇应声而下,是死是活,都在她手,他不打算做反抗,反而生出奇怪的感觉,他想靠近这个女人,想弄明白她在想什么,他甚至觉得她有几分可怜。 第150章 杀了我好吗 那个艳色的女子盯着毕再遇看了许久,忽然问他:“你,还记得多久以前的事?” 毕再遇不明所以,他想,她这是要和他聊天么?她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他小心地回答:“从记事起,几乎都记得。” 那女子惨然地笑起来:“真是好。可怜的我,竟然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毕再遇忍不住反问:“过去,是多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女子以手扶额,雪白的发垂落在脸前。 这一刻,她根本不像是那个活而不死的世间至高,更像是个失意的普通女人:“我不记得有多久了。想来,应该也有一些刻骨铭心的事罢。” 毕再遇觉得奇怪:“既然刻骨铭心,又怎么会忘记?” “哈哈。”那女人狂笑起来,“是啊,我原也认为既然刻骨铭心,又怎么会忘记。但是,记忆,真的抵不过时间。” 毕再遇哑口无言。 在一个活了三千多年的人面前,他没有足够的胆气和自信去推翻她的定论。 三千多年,便是不断转世,也有十几二十次了,十几二十次的人生以后,你确定还记得第一世的事? 不用十几二十次,十年二十年,那逝去的一切,就渐磨渐平。所有你认为此生难忘的爱与痛,无不进了时间的绞肉机,化为齑粉。 “杀了我!”她突然低声地哀求。 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然抓住他的消声手枪往自己身上打了一枪。 他目瞪口呆。 然而接下来的震惊唯有更甚:她身上的弹孔迅速地自动愈合,“叮”,那颗子弹从入体的地方退了出来,掉在地上! 原来人们说刺杀她是不可能的任务,并非只因为无法穿越她的多重防线! 那女人艳美的面容曲扭:“我忘记了,都忘记了……我爱过谁、恨过谁,如何成了这番模样,全都忘了……可叹我已经活够,却连死都不能。” 她的眼神忽然凌厉:“要么死,要么给我去做一件事!” 毕再遇在这瞬间感到对方手上传来的力量,她将修炼了几千年的内家真气向他威压过来,他觉得自己立时就要被她的真气吹成人皮气球, 他知道,若不点头,他将在这无上的真气强灌下全身爆开…… 他只能点头,不,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几乎想要扑下地、俯在她的脚边,听她任何差遣。 “我听说了你们的计划,这计划很了不起。”天音般的声音在头顶飘渺,“你们早了我一大步,很了不起。” 毕再遇额头的冷汗又再冒出。 而那个声音仍在继续:“……你从我这里毫发无伤地回去,一定会成为中坚力量。以你今天穿过我二十八道防线的身手,以及面对我的从容,你一定能找到那个时候的我。” 他很困惑,她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找到那个时候的我,在我成为现在的我之前。杀了我。”女人冷冷地说道。 接着,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晕了过去。 那女子没有给他任何解释,就把他送回了他进到禁地的入口。 她一点都不关心毕再遇回到组织要如何交代,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也没有本事完成她的任务。 所以,自生自灭吧! ………… 龙岗山上,毕再遇在满山石佛间对青二十七说出这一段过往。 青二十七沉默之余,便想到,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一意地让自己跟着暮成雪。 机缘巧合,他手中握有了两条终将汇合的线索,他早就预见到青二十七与暮成雪的碰撞,必然会指引最后的结局。 听毕再遇说完这一切的那刻,青二十七真的恨极了他。 ………… 时间拨到三千五百多年以前,青二十七与暮成雪吊在火山洞的半空,那引起腥风血雨、妖异现世的不死神果,就在她们十数丈之处淡淡地发着光。 青二十七全力而出的一剑,却在刺中暮成雪的刹那间顿住:明知道怎么做才最好,可是她,还是做不到。 她对暮成雪下不了手,却因为收势不住,生生地被自己的力道所伤,呕出一口鲜血。 暮成雪把火折丢下地去,拿住了青二十七握有鱼肠剑的手: “小青,你根本就杀不了我。因为你太过心软。若你真想杀我,刚才只要割断绳索,这几百丈之地摔下来,我哪里还有命在?” 青二十七不得不承认暮成雪说的是对的。 她有一万次的机会可以杀暮成雪,但是她绝对杀不了暮成雪。 她不见得比谁差,但必然败在自己手下。 暮成雪又道:“……可是小青,你要明白,谁想杀我,我都不可能束手就缚,至少要和他拼一个同归于尽。 “唯有你,如果你真想我死,我一定成全你,皱一皱眉头我就不叫暮成雪!” 火折落到地面,激发出更为明亮的光。 青二十七看见暮成雪含笑的脸,知道她所言不虚。 只有她能杀得了暮成雪。毕再遇正是因为如此,才把这件任务交给自己的吧? 青二十七不说话,暮成雪突然抓住她的手把鱼肠剑往自己的方向刺。 青二十七急忙运起内力,与暮成雪夺剑:“不,不要!我不想杀你!” 两人相持不下,暮成雪问道:“你不杀我,真的可以吗?” “我只是……不要再有人死。”青二十七的眼泪掉了下来。 暮成雪怔怔地看着她晶莹的泪珠:“你这眼泪,是为我流的么?” 青二十七摇头:“暮成雪,不要执着于那东西,我不想你成为那样的妖怪!” 暮成雪静默不语,半晌道:“如果我非要不可呢?” 青二十七:“那我只好……” “杀了我么?不,小青,你不会杀我。你不忍心杀任何人,何况是我。”暮成雪顿了一顿,似乎极是为难。 终于,她说:“我谋划了这么久,恨天恨地,尽心尽力;你能让我想一想么?我可以为你的这些眼泪,想一想。但是答应我,不要再哭了,不要再哭。” 青二十七从朦胧的泪眼里看她,这时火折的光抖了一抖,灭了。 青二十七选择相信她。 但随即,暮成雪身上的气场突然变了。 “来了。”她说,抬头向黑暗看去。 青二十七也感觉到绳索的异状。 青二十七猜得到来者是谁。 她从地面下到洞中前,没有安排人护法掠阵,似乎毫不在意那样是否会置自己和暮成雪于死地。 她不是疏忽,是故意。 她很清楚谁会寻踪而来,她就在这里等着他们来。 如果他们不来,她反而会觉得意外。 来的必然是桑维梓,她的十六姐;而桑维梓的身后,必然是毕再遇。 所以没完成桑维梓所托的段舞才借口生病避开,并且拉着楚乐一以免他涉险。 而青二十七明知道段舞的小心思却不道破道、甚至纵容段舞,那是因为她认为,他们这些人迟早要面对面地来个决断。 争个你死我活,或是握手言和。 此时此刻、此地此景,正恰当。 这是他们这些异化在时空里的人的事,与段舞无关;最好也与铁了心留在这个时空生活的楚乐一撇清。 现在,他们来了! 青二十七与暮成雪对视一眼,抓住软红十丈便往下跃,暮成雪则暂时不动,静静等待沿绳而下、势如黑鹰的那人。 冰凌般的花朵继续开放,花中的阴影,是愈加深重了。 青二十七的身形如电,直扑那世间绝美,就在这个瞬间,她竟然走了神。 对她来说,下洞取花并不艰难,难的是到达此地的过程。 如果没有被刻入脑中的地图,她不可能找到这里。 而在她脑中刻写的地图,是她那位“父亲”的杰作。 自从基本上把过去的事记起,青二十七就对自己那位“父亲”十分好奇。 只叹当时年纪小,又是长期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她连他的长相都不记得了,更不可能去了解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从何处得知这三幅图,他得到这三幅图后的目标何在? 他或许来自一个与青二十七经历的两个时空都不同的时空——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个不同的时空? 所有未知,都是神秘;不能因无法解释而否定它们存在。 在纷乱的思绪中,青二十七到达谷底,轻轻撷起那朵冰凌般的花。 她本以为自己会直接毁掉它。 但是她没有;甚至突然觉得她应该独自前来,撇开其他人,包括暮成雪。 青二十七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态。 当把这世上最奇妙的果实置于手心,她突然间升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占有它的欲望。 长生不死,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诱惑之一。 它现在就在她的手心,只要吞下它,世界唾手可得。 她不是想要别人在千百年后还能记得自己么? 她不是并不情愿作为弱者存在么? 吞下它,让她所有仰视过的人,都跪在自己的脚边! 她替代暮成雪成为世界之王,她不会像暮成雪那样抹杀和否定自己的过去,她可以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青二十七热血沸腾,又如落冰窖。 她拿着那朵冰凌般的花,魔怔住了。 “铮!” “叮!” 最终,暮成雪与桑维梓对战换招的兵刃相碰之声惊醒了她。 青二十七点亮火折子,黑暗的洞穴里陡然一明:那对各具风姿的武林中最美的女子交缠在一起,如同正在跳一曲绳之舞。 桑维梓身法灵动有致,水红色的裙裾绕着绳子旋转飞扬,好似飞仙。 她爱美,即便是当年还是青十六的身份、必须穿制式相的衣服,她也能从平凡的服饰中穿出自己的味道。 而暮成雪衣物精短,她在雪山中困住三月,她无心无力也没机会好好打扮,不过她并不在意。 外在打扮于她来说,不是非要不可的存在,她打扮,是因为有需要;若无此必要,她便视之如浮云,关键在于最后达成目的。 反映在各人的武功上,也秉承了各人的风格。 桑维梓的流星链半是虚招半真攻,舞得咻咻有声,间或以链缠绳,人借飞链之势,以绳索为轴攻进避出,链头蓝幽幽的飞镖不断往暮成雪招呼。 暮成雪则全身附于绳索之上,随绳而动,唇齿间咬了一柄锋利短刀。 她的拳头最厉害,但人在绳上,施展不开。只能一手攀绳,一边在桑维梓飘飞的衣裙间伺机进攻。 当青二十七点亮火折之时,暮成雪正行险,双足绞绳,稳稳蹬于绳上,双手既然解放,便再无迟疑,出刀削桑维梓的流星链。 桑维梓慌乱中折腰一个鹞子翻身,险险才避开这招。 “别打了!”青二十七出声。 这两个女人,青二十七对她们都具有极为复杂的情感,一个是敬重中有怨恨,一个是惺惺相惜中有害怕与不愤。 她们以命相博,是青二十七所不愿见。 可是那两人哪里有停手的意思? 青二十七一着急,大声地道:“你们再不停手,我就毁了神果!” 此言一出,她们撤刀的撤刀,收链的收链,皆向青二十七望来。 青二十七不由暗暗冷笑,原来,原来,原来她们在意的还是这天下至宝! 原来自己在她们的心中,竟是一文不值! 她真是太看高自己! 既然如此……神果在她手中,何愁她们不投鼠忌器? 青二十七心中冷意升腾,笑道:“这里很暗,有什么好打的,要打,上去打!快点,你们先上去!” 两个女子听她如此说,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青二十七催促道:“上去!难道要我说第三次?” 她们对视了一眼,不再坚持,一前一后,往上攀行。 青二十七抽出鱼肠剑,把神果生长之处捣了个烂,叫它再也生不出果子。 掌中冰凌般的花朵有点枯焦的气色。 青二十七剥掉花瓣,将花中果实收于袖中,然后借软红十丈之力沿绳而上。 一路上升,今次青二十七并不着急,而是享受这上升的过程。 身体离地面愈来愈高,她亦觉得自己的心愈来愈高,仿佛正在从黑暗升向光明。 第151章 归去来(终章) 与头顶亮光同时出现的,还有拼杀之声。 青二十七心中一凛,摸了摸袖中之物,定定神,方从洞口跃出。 因为有之前的停顿,她很快适应外头的亮度,看清了举械相斗的两人: 夜一身黑衣,斗蓬蒙面,手持短棒,去势毒辣;而毕再遇依旧青衫,头戴毡帽,双刀以对,守攻相辅。 青二十七早猜到是他们,可宿敌活生生地相斗于眼前,当真是再刺激没有的事。 不,这不够!这件事应该更刺激一点才是! 不可抑制的邪念在心中涌动,青二十七大笑起来:“神果就在我手中,你们谁想要?你们谁都想要!可是得到它的,唯有一人而已。” 他们五人皆在高山之巅,群山都在脚下,就像是将他们紧紧簇拥、烘托于半空,与云彩为伴。 夕阳已斜,青二十七长长的影子拖于身前,遮得那两男两女的脸色半明半暗,他们暂时停手,他们都看着青二十七,好像从不认识她。 青二十七的目光缓缓从他们身上掠过,这四个人,都是她曾经像神一样仰视的人哪!可令他们屈服之物,如今却掌握在自己手中! 青二十七抬起手,指向夜:“夜大人……你经营十数年,不就为了今天么?快,给我杀了毕再遇!你恨他难道只有一时一事么?杀了他!” 她的手指又移向毕再遇:“你不是想杀暮成雪么?杀了她!杀了她,你就可以替代她成为玄帝!你这天下最虚伪的人!你敢说,你从未想过取而代之么?” 转向目瞪口呆的暮成雪,青二十七轻轻地说:“暮成雪,你帮我杀了桑维梓,我们一切好商量!” 桑维梓想动,没来得及动,就听见青二十七对她说:“两个只能选一个,想必你这么多年过得很是辛苦,不如杀了夜大人,和毕再遇双宿双飞?” 桑维梓如受雷击,青二十七又大喝一声:“快动手!谁把命留到最后,谁就会得到神果!快动手!” 她的话音刚落,夜的短棒挟凌厉之势向毕再遇攻去,毕再遇退了一步,双刀所向却是暮成雪;暮成雪一声闷哼,一个凤点头从他刀下钻出。 桑维梓却未向夜攻击,而是回身与毕再遇一同夹击暮成雪。 四个人就像是夕阳下翩飞的蝴蝶,无论如何尽力,都必然在天黑之后走向死亡。 一瞬间,青二十七体验到从未体验过的生杀予夺、决定他人生死的快感。 原来,原来看别人因为你的一句话而奔走搏命,竟是如此有趣的事! 如果自己真的成为不死之身,必将他们四人手中的力量归为己用!青二十七仿佛看到眼前的山川向苍穹无限伸展,无数的英雄权贵只能对她低头,绵绵的历史长流,仅为她一人闪耀! ………… 忽然,桑维梓轻叱道:“着!” 青二十七从遐想中回过神,只见暮成雪的半边头发已全散了下来,虽然狼狈,依然傲气。 青二十七心中一疼:她真的想暮成雪死么?她有点迷糊。 暮成雪轻将唇边的血抹去,咬牙道:“夜,我先助你杀了毕再遇,你我之间,来日方长!”不待夜回答,竟是不理桑维梓的流星链,直扑毕再遇。 暮成雪当机立断的连横之计一举两得,既救了自己,又使场中局势一变,最危险的人变成了毕再遇。 他虽一招一式沉稳有力,但脸色沉重,显然颇为吃力。 青二十七又问自己:她真的希望毕再遇死么? 刚才有一瞬间,她曾想把神果交于他手。 不是因为爱,恰恰是因为恨,她想要他生生世世,记住在这世界上他辜负了的、为他付出生命、付出爱的女人们。 他虚伪了一辈子,假装深情了一辈子,他何尝快乐? 她想要他的不快乐,永生永世。 可他如今命在旦夕,她怎么又心软了呢? ………… 他们继续混战。 而青二十七心中也有两个青二十七,甚至三个青二十七,四个青二十七在交战。 她在心底深深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而眼前的巨大诱惑却令她犹豫不决。 她捏住手中的神果,心乱如麻: 你确定要成为那样的人么? 你真的想长生不死、一统天下? 你不是想改变自己么? 去做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不好么? 去试试过不一样的人生,不是你想要的么?!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引以为傲的心性平稳,原来都只是外表而已啊! 终于,诱惑的魔力战胜了一切,青二十七闭上双眼,将神果放到唇边,突然—— “啪!” 劲风起,手掌落,她的脸热辣辣地疼。 楚乐一出现在青二十七面前,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青二十七被打懵了:“楚乐一?!你打我?!你干嘛打我!” “醒醒!”他说,“醒醒!你这死女人!你疯了你想干什么?” 楚乐一凑近来,青二十七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个双目发红的疯子!! 那是谁?! 那分明是她!是她啊! 所有在青二十七生命里很重要却又匆匆而过的人都挤进了脑海:妈妈亲昵疼爱的歌声,陆听寒温润如玉的笑容,石飞白飘逸慵懒的神情…… 就像有一股电流通过身体,青二十七浑身颤抖,她是如何变成了这样的疯子?!她是如何忘记了初衷?! 在迷乱之中,她听见谁在尖叫:是十六姐! 一个激灵,青二十七清醒了。 桑维梓倒在地上,她为夜挡住了毕再遇的刀,鲜红的血噗噗地涌出伤口,晕红了她水红色的衣裙。 夜紧紧地抱住她,轻唤着:“梓儿!梓儿!” 纵使三心二意,到底不是无情,本能出卖了她的心。 桑维梓勉强抬头对毕再遇,凄然笑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毕再遇呆立当地,而暮成雪的短刀正架在他的脖! 很显然,他们的混战有了结果。 暮成雪与毕再遇均向青二十七伸出手:“神果呢?” 他们的表情一致,青二十七想他们是同一类人,他们真的没有弱点,他们唯有强悍的心理。 青二十七不答,楚乐一立即挡在她身前,挡住了那两个人相逼的目光。 青二十七好阵感动,低声道:“无妨。” 暮成雪笑着道:“我杀了他,好不好呢?” 青二十七摇摇头,暮成雪继续:“可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与其他死,你宁可我死么?” 青二十七又摇摇头:“我和你说过,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 “好。”暮成雪说,没有任何迟疑地撤回短刀。 青二十七看着暮成雪,这一刻她明白了:暮成雪说要想一想是真的,并且在想了一想之后,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暮成雪,你真好,你救了我,也救了你自己。 青二十七一笑,张开手掌。 晚风细细,粉末细细,被青二十七运内力化作齑粉的不死神果飘散在风中。 一时间,在场的每个人都惊住了:争了这么久、折腾无数人的圣物,就这样了? 那之前的争斗、谋划,又算是什么呢? 暮成雪像是猜到青二十七会这样做,她叹了一口气,神情寂寥。 桑维梓在夜的怀中,着急地想说什么,夜却制止了她。 他按住她的手,他抓她抓得很紧。 也许,他并非真的想要成为最终的不死之帝,也许他所做一切,不过都是想要得到她的重视、想要越过毕再遇。 而毕再遇呢? 毕再遇身子前扑,张开手去抓散在风中的粉末,似癫若狂,全然不像他…… 这不是他?这才是他?…… 青二十七心里涩涩,有说不出的意味。 毕再遇终是意识到什么,收回手,手中的不过虚空。 他垂下头,只一瞬,他便恢复了贯有的从容、魅惑的笑:“你竟连细细一观的机会也不给我。” 他再次向青二十七伸出手,他的手掌粗砺有茧。 青二十七盯住那老茧好一会儿,然后把头扭向一边。 群山不语,风声淡淡。 是,这就是青二十七的最终选择:就让这不应该在世界上存在的东西,永不存在! 天上地下,自然造化,让一切归为本原。 有生有灭,才会有情有义,才会有期待有失望。 这才是人生,这才是人世。 而青二十七也明白了,如果不曾拥有,就没资格说放弃。 见山见水,似是而非。此时此刻,她的心与群山同在;如此真是再好没有了。 ………… 孤山界鱼,碧水无波。 开禧三年二月十三清早,青二十七立于界鱼石边,久久望着湖水,望向遥遥雪山。 夜和桑维梓最先离开孤山岛。 临去以前,夜和暮成雪对饮了一杯酒,约定回到中原,再各凭本事、重新战过。 显然,虽说汗青盟和解语轩在此役中都伤筋动骨,但一定会继续存在下去。 只是它们会走到什么样的情形,就不是青二十七能预计,也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桑维梓问青二十七将去何处,青二十七报之一笑。 青二十七对桑维梓的心结难解,不过这不防碍她希望桑维梓幸福。 至于她的去处,也非桑维梓所能猜测和左右。 他们的小船远去,青二十七回过身来,才发现与自己一同目送他们的,还有毕再遇。 相对无言,青二十七不想问他怎么办,正如她也不会回答他,自己要如何办一样。 青二十七拥抱了毕再遇。 她说谢谢你,但此后便是永别。 前一天晚上,青二十七与暮成雪、楚乐一、段舞大喝了一场。 在醉眼迷蒙之中,青二十七问他们,如果她有办法去到三千多年以后,该不该去。 他们愣了一愣。 楚乐一说:“那当然回去啊!到那里,你可得找到我,然后和我一起坐上时光机……” 如果他落在这个时空的五年以前,而非一年前,所有青二十七不愿见的,都还未开始,他们就还有机会更早地阻止一切发生。 陆听寒不会死、石飞白不会死…… 青二十七笑了笑,可这是悖论啊。 即便她能“回”到那时空,那个时空也定与他们来的地方不同了。 他们刚刚造成了这种不同不是么? 在一个正常的人类社会,想必没有非要制造时光机、回到过去改变未来的必要。 换言之,在那个时空里,大概不会有另一个楚乐一了吧! 青二十七看看楚乐一又看看段舞,他们很令她放心。 而青二十七也知道,楚乐一所说都是玩笑,他最是明白她了。 青二十七确实很想去见见被重组过后的那个世界。 但是,她能就这样抛下这里的朋友、这里的一切么? 她来的时空…… 青二十七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所记得的自己在那个时空的最后片段: 三千五百多年后的那段逃亡岁月,青二十七与毕再遇走散不久,便与她的父亲重逢了。 父亲带她一路西行,她不知道他要去哪,她很害怕,她一直哭喊着要妈妈。 父亲很不耐烦,他骂青二十七,甚至打她。 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很恨自己吗?既然如此,把她抛下不就好了? 青二十七非常讨厌这个“父亲”! 如此一路,他们彼此怨恨,在敌人的追杀里躲与逃。 终于一天,他们来到丛林之中。 密林如瀑,掩盖住以千年为计的秘密。 青二十七记得父亲剥开丛林,露出石壁时的惊喜。 他说:“就是这里了!” 就是这里? 这是哪里? 他除去石壁上的青苔,石壁上露出法相庄严的浮雕,是佛像! 他欣喜若狂,往里挖去:原来树林中长着一个巨大庙宇! 不,是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建筑里长出了擎天巨树,树与建筑几乎融为一体、再难分开! 巨树网状的根系与甬道交缠,幽深狭窄的洞穴中有泥土有虫豸,通向庙宇中心的祭坛。 他们在树林里转了大半天,他大概地丈量出巨庙的地界。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能相信,深山老林中竟然会藏有如此巨物。 而在他的勘探和指引中,青二十七也渐渐看出来,这是一座金字塔型建筑,有三层,愈是往上,平台愈窄。 父亲像疯子一样,追寻这谜般的庙宇,但想要全然开发,凭他一人之力岂能功成? 他在密林里苦思了三天。 然后敌人来了。 他把青二十七塞进被巨树树根缠绕的甬道:“躲进去!千万别出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我会来救你!” 可是他没有再回来。 青二十七哭着喊着,在幽深的甬道里爬行,可怕的虫子掉在她身上,她的眼泪鼻涕到处都是…… 她好像又回到了地牢的黑暗甬道。 爸爸,妈妈,为什么你们都一样,为什么你们都要抛下我? 你们不知道我很害怕么? 这么可怕的世界,你们却要我活下去…… 我活下去,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你们确定我真的能在艰难的人世中孤独前行?! 甬道向前延伸,青二十七突然一头栽了下去:原来甬道的半中间,有个深台阶。 她勉强抬起身,看到一个石头搭就的平台,台子外沿密密刻有莲瓣,片片莲瓣丰厚肥美,可她那个时候哪里知道欣赏? 她只是想,这是床么,她好困,她想睡觉。 青二十七用尽全力爬上被树根所缠的石床,从此坠入沉沉梦魇。 她来到了大宋,直到如今。 碧水无波,琉璃净界。 青二十七和楚乐一、段舞穿越湖底所见到的一切,在千余年之后,因地壳上升而浮出水面。 又千余年,青二十七与父亲在丛林里发现了它。 这是个轮回的悖论,但那个莲座很可能就是来去不同时空的的异界通道接点。 十数年前,青二十七沿此而来,如今却要顺此而去么? 孤山界鱼,两不往来。 她的过去与未来,亦如被界鱼石所隔的两种鱼,各不相容。 “小青!” 有人在叫她,青二十七茫然回头,只见葱葱一指,正在面前。 暮成雪就如还在解语轩时那样,笑意嫣然:“不要走!留下来。” 青二十七犹豫着该说些什么好,暮成雪却手掌一翻,摊开了掌心。 她的掌心上,是一截碧绿的碎玉。 青二十七的嗓子干涩,一颗心快要跳出来。 “不要走!”暮成雪说道,她的眼里全是企求:“好好传来信息,转达你一个朋友的话。你的朋友,达瓦。” 达瓦? “你的朋友说,开春时,他找到了曾与你说过的那位在卡博圣山修行的活佛。活佛以本身灵力,感应到陆听寒的转世之处。他就在活佛所指的方向,找到了青竹碧玉簪的碎片。也许,耐心地找下去,就能找到陆听寒的转世之身。” 转世? 青二十七的脑海中轰隆隆地响:转世?真的会有转世么? 她不是想过,你若转世,十八年后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她不是还在担心,那时自己已三十六岁,他是否会嫌自己太老么?…… 这真的不是妄想么? 暮成雪轻轻把那块碎玉放到青二十七手中。 眼前朦胧一片。 青二十七很想看看被她改变之后的世界,最终是何等模样;可是这里有她的朋友,有她的希望…… 她该怎么办? 青二十七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冰冰凉。 她面向朝阳,绽开她所能绽开的最灿烂的笑,然后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应该接受,任何决定都不可能圆满,人生充满遗憾,而我们还得活下去。 (全文终) ~~~~~~~~~~~~~~~~~~~~~~~~~~~~~~ ~~~~~~~~~~~~~~~~~~~~~~~~~~~~~~ 附1:从《青之遗事录》到《楚门骄探》的时间线;以及最终没有明朗地写出来的那些过往—— 公元1207年, 开禧三年。青二十七《遗事录》所载诸事尘埃落定。 青二十七消失,她经时空隧道去往另一个时空,于现代世界的经历不详。 夜和桑维梓,楚乐一和段舞分别成婚。 暮成雪一世不婚。 公元1209年, 夜和桑维梓之女叶青出生。 公元1211年, 在与解语轩缠斗数年后,汗青盟式微,终因内乱而覆灭。夜和桑维梓死于盟乱。 暮成雪感怀旧事,收留他们的女儿叶青,悉心教导。 解语轩在宋国一家独大,再无敌手。 公元1223年, 在暮成雪的帮助下,叶青顶替真正的谢氏采女成为“谢道清”,并传出“脱胎换骨”之神话。最终登上后位,进而为太后。掌大宋后宫三十年不倒。 作为“报酬“,谢道清力主解语轩成为宋国的国教,解语轩也成为谢皇后最利的一把刀。 公元1247年, 谢道清因为怀疑暮成雪是杀其父母的仇人,趁暮成雪病危发动对解语轩的清算。 暮成雪临死前故意留下不死异果的线索,埋下日后祸端,以报复谢道清的背叛。 公元1250年, 宋国因为解语轩的瓦解而陷入乱世。解语轩残留势力遁入金国。 当年未死且被抛入时空隧道的石飞白早于青二十七穿越。在金国聚起解语轩的暗势力。收徒暮声寒和暮江吟。伺机为暮成雪报仇。 此时金国的皇帝是完颜斜烈和白天天孙子。在石飞白的怂恿下,金帝立志伐宋。 公元1256年, 青二十七穿到这个时空。发现自己来到了五十年后的时空,曾经的朋友都老死了。 她与龙小凤偶遇,而龙小凤是楚乐一的后人:楚乐一生双生子之女楚双颜,嫁南诏龙氏,龙小凤是楚的曾外孙;双生子之男楚双路生子楚凌川,又传至楚亓。 青二十七留在龙府隐居。 公元1258年, 金国杀入宋国。宋国战败。 谢道清带长孙赵显投降。赵显时年十岁。从此长住金国。 长公主赵晨带幼弟赵昰、赵昺(刚刚出生)逃亡,在楚门和宋军的保护下回到宋地。 宋金此战改变了中土的格局,进入南诏,宋,金,三分天下的时代。 公元1259年, 赵昰登基,宋国朝庭由赵晨和权愈分权掌控,楚门成为第一门阀。 为避免楚门像解语轩一样,因一人而起,因一人而落。楚凌川进入半退隐状态,楚门亦低调行事。 公元1266年, 龙小凤十五岁,离家出走来到宋国。《楚门骄探》故事开始。 ———————————————————————————— ———————————————————————————— 附2:龙小凤故事最早的雏形。你们或许不知道这是我二十多年前写的小故事,当初想写成一个糊涂小女侠的短故事集,可惜最终只写了两三篇,并最终成了《楚门骄探》的样子。 ————————————《侠女龙小凤》之“误闯婚房”———————— ~~~~~~~第一误~~~~~~~ 龙小凤从婚宴里脱身,偷偷溜向新房。 今天是林再晴姐姐和柳风哥哥的大喜之日。说起这对新人,那只能用“绝配”两个字来形容: 林姐姐是武林第一美女兼淑女,柳哥哥则是武林四大公子之首; 林姐姐飘香剑独步天下,柳哥哥一品刀傲视群雄; 林姐姐和柳哥哥是在美丽的春日里认识的,那天林姐姐手捧《西厢》,分花拂柳,柳哥哥骑马飞奔,一瞥惊艳……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自然到每个人都觉得他们俩要是不成亲,实在对不起大家; 同样自然的,龙小凤把他们在她的《龙氏江湖录》里列为“千古绝配”第一位。 趁着还不到闹洞房的时候,龙小凤打算对林再晴做一次独家报导,以充实《龙氏江湖录》。 一路走来,突见新房屋顶黑影一闪! 龙小凤不觉怒从心上起:好哇,何方宵小居然在侠女龙小凤眼皮底下撒野,这回你认栽吧! 龙小凤拧身上房。 那黑影跑得好快! 笑话,以我龙小凤的轻功,你还跑得了吗? 龙小凤提气直追,不一刻就截下那人:“呔!给本侠女停住……” 她看清那人的脸,愣了一下,声音也低了八度:“林姐姐?” 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新娘林再晴! “你你你……林姐姐你干嘛?” “我根本不想嫁给柳风!” “不可能啊,你们那么配!” “我们是很配。就像在你们眼里我天生是淑女一样,但是谁知道我们心里是什么感觉,谁知道我对你们微笑的时候,腮帮子有多酸?我和柳风成亲,与其说是你们口中的两情相悦,还不如说是我们在为你们演一出完美的精装大戏!----我是非走不可的。” 龙小凤一呆:“林姐姐……” 后来龙小凤在《龙氏江湖录》上记了这么一句话:原来这就是我们一厢情愿的“绝配”!可是在我们把一切装点得花团锦簇的下面,每个人都有他难言的悲哀。 ~~~~~~~~~第二误~~~~~~~~~ 龙小凤脱掉外衣,露出里面的劲装,在厅堂和新房之间的路上挑了个隐秘之处藏身。 今天她要拯救一对新人。 自从上回听了林再晴姐姐一番话,龙小凤大有彻悟之感,因此今日之事,她侠女龙小凤绝不能坐视不理。 今天的男方是武林四大公子排名第三的花缺,女方是洛阳府的何依云。 谁都知道花家和何家向来有点小过结,双方正是本着“化干戈为玉帛”、“强强联合”的精神才策划了这场婚姻。 这怎么行!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婚姻! 为了两个新人的幸福,侠女龙小凤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新郎花缺来了!他一定喝了不少酒,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龙小凤跳出,一招独门擒拿手“花枝招展”制住他,把他丢到新房床上,拉起何依云就走:“走!” 何依云莫名其妙:“龙女侠要我去哪?” “去寻找你真正的幸福嘛!对于干涉婚姻自由的暴力行径,我们广大妇女一定要奋起反抗!” 何依云面色潮红:“可是我……” 龙小凤拍拍胸脯:“别怕,有我呢!” “但我和花公子是真心相爱的啊!他……他就是我真正的幸福。” 龙小凤老脸羞红,恨不得挖个地洞往下钻:“是我……又想当然了?” 当然啦,世界上哪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 龙小凤这回自己认栽了。 不过花何配倒是顺理成章地取代了柳林配在《龙氏江湖录》上的位置。 —————————《侠女龙小凤》之“盛名之下”———————————— “什么!你要找卓一剑决斗?!”龙小凤摸摸苏艳儿的额头,好生奇怪,:“咦,没发烧啊!难道是疯掉了?也不像嘛。” 苏艳儿眼睛红红的:“小凤,你玩什么!我没生病,也没发疯。我真的要找卓一剑决斗,已经决定了!” “你难道不晓得,卓一剑那一剑可不是玩儿的。据说他的剑法已达到无影无形,片叶不沾。你的武功……不是我龙小凤脸皮厚,你还不如我呢!” 苏艳儿哇地哭了:“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找他决斗!呜……我就是要找死给他看,我死了他就高兴了,没人缠着他了……” 龙小凤吓了一大跳:“不会吧你!卓一剑今年六十一,你还是青春玉女哪!” “你说什么啊,他,那个他才不是卓一剑!” “我会晕!到底哪个他!” 苏艳儿红着脸,跺了跺脚,一边往外跑一边说:“他就是他了。反正我一定要找卓一剑,你不陪我就算了!” 龙小凤看着她的背影摇头自语:“唉,我能不去吗?有道是舍命陪君子,我龙小凤岂是无情无义之人?再说这卓一剑自打三十年前击败了天下第一高手之后,就没人敢向他挑战,如果我不去,岂不是《龙氏江湖录》的一大损失?” 但龙小凤可不想和苏艳儿一同去,依她的意思,如果与苏艳儿一道,难保她会把苏艳儿一路骂去,影响苏艳儿决斗的情绪,因此只能暗暗跟随。 卓一剑住在紫山,道路颇为遥远。但离目的地越近,龙小凤心里越担心得紧,正自哀叹,冷不妨身边冒出一个人来,灰朴朴的衣裳,俊朗的外貌下有一股子冷峻。 “唉!秀才大哥,这里山高水深的,住着不少高人,你若无事,就别在这瞎闯,当心高人不高兴,会为难你呢!” 龙小凤一向喜欢滥好心,看那人孤身一人,看上去文文弱弱不像会武的,立马把苏艳儿先放脑后,关心起他来。 “嗯。”那人淡淡的回答,不以为意。 龙小凤疑道:“你是不是上山有事?” “嗯。”还是很简捷的回答。 龙小凤道:“那好,你可得跟在我身边,别走远了。我是江湖中有名的侠女龙小凤,你跟着我,没人会为难你。而且遇到什么老虎豺……啊----” 龙小凤一声尖叫:“蛇!蛇!呀呀呀-----你别过来!”她本能地往那人身后躲藏。 那人奇道:“女侠,那是条死蛇。” “死蛇?”龙小凤从他身后探出头,那可不是只死蛇?看来连日追踪,眼都花了,死蛇看成活蛇。龙小凤小心翼翼地拿树枝碰碰蛇,那蛇竟未死透,窜向龙小凤,龙小凤慌忙闭上眼听天由命。 “女侠好功夫,竟一出手就杀了万蛇之首!” “耶?”龙小凤睁开眼,果见那蛇扁扁的,分明是条眼镜,已死在地上。她心魂稍定,壮壮胆道:“那还用说!我……我是什么人!我是侠女龙……龙小凤!” “我们上路吧。”那人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当下两人结伴同行。 龙小凤刚才被吓到,只好用说话来缓解紧张,对着那人大讲《龙氏江湖录》里的典故。 那人微笑听着,忽道:“禁声。” 龙小凤闭嘴,抬头看看,上方是一平台,立着苏艳儿和一个老头儿。她忙拉着那人隐到一块大石之后:“你别出声,江湖人物在决斗呢!” 龙小凤看了一会,见那人不作声,想是不会看,于是又很好心地做了解说员: “那姑娘叫苏艳儿,用的是苏门三十六路飞燕双刀。你看她刀法滴水不露,用的都是守势。这也没办法的事,对手太可怕了,是天下闻名的第一高手卓一剑。” 卓一剑悠然站着,一招未出,龙小凤解释道:“高手过招,每一丝一毫的动作都可以要人的命。卓一剑的这个架势是以静致动。好,苏姑娘要进招了!” 苏艳儿虚进一招,卓一剑左手轻抬,苏艳儿忙撤回,又用守势,飞燕双刀中的六路守法已给她翻翻滚滚用了不上数十遍。 “卓一剑的那一抬,内含真气,还藏了七着后路诱敌深入,因此苏姑娘不敢轻进。高手就是高手,看来他也不想伤害苏姑娘,否则苏姑娘怎么撑得了这么久!” 说话之间,苏艳儿又试探性的递了一招“双燕投林”,卓一剑终于反手拔剑, 可还未见他出手,苏艳儿已抛开双刀,“啊”地一边叫一边双手护住头顶:“前辈我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那一定是卓一剑还未出剑,就有了剑气……喂你干嘛!”龙小凤一言未了,那人跳了出去,她的眼睛只一眨,卓一剑的剑已在那人手上。 龙小凤的眼睛比平时大了三倍有余:那人的身手竟比她还好!敢情刚才那头眼镜蛇也是他杀的。龙小凤脸又红红。 再看平台上,卓一剑竟然跪在地上求饶;苏艳儿却扑上去,抱着那人大哭:“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不会看着我去死的……呜……” 那人用手臂挡开苏艳儿,冷冷笑道:“卓一剑?哈哈,卓一剑!” 卓一剑惨笑道:“少侠饶命!少侠总不会和一个不会武功的糟老头子计较吧?” 龙小凤大叫:“什么!你不会武功!那你三十年前怎么会击败陈生!……” 卓一剑道:“我何曾击败过那个人!我只是一个穷教书的。陈生和一个无名的绝世高手决斗,两败俱伤,那个高手落入山崖,他的剑却留在山上,我正好路过,一时好奇拿起那把剑。结果就被那些武林人士误认了。我本来打算说实话,但他们一个个吓得要命,都不听我的解释,我有什么办法!” “你就这样成了传说中的第一高手?” “那都是你们这些听是风就是雨的江湖人自己主观臆想出来的,可不关我的事。少侠,我可以宣布你打败了我,你现在是第一高手了!那些人一定会信的!求你饶过我一条老命……” “哼。”那人抛下卓一剑的剑,“盛名之下,不过如此。我可不稀罕那些虚名!”他仿佛是向龙小凤笑了笑,扬长而去。 苏艳儿急道:“喂!你又要不理我了!你怎么能……”那人却不理她,她顿时急得哭了起来。 龙小凤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她:“你别哭啊!他叫什么名字,以我龙小凤的本事,不怕不能帮你把他找回来……” “你叫龙小凤,那么我就叫凤小龙罢!”那人的声音远远的在群山中回响。 “耶?”龙小凤愣住了,仿佛又见他仿仿佛佛的笑容。 ——————最最后于2019.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