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同归》 第一章、吴家 南水很美,典型的江南水乡,风光旖旎,家家傍河,户户临水。乌蓬船儿悠游,梢公清咧的歌声伴着橹桨的吱呀声,婉转相和,别有一番调调儿。最美不过那九曲十八弯的河道,不熟悉的,只怕是绕不出来。 吴家管家一早得了吴夫人的令儿,一大早便守在门口,直盼得两眼昏花,还没瞧着半点二少爷的影子。为了这二少爷,吴夫人本是要亲自来接的,不想吴家大少爷昨吴善诚昨夜受了风,一早起来发了热,虽请了大夫瞧着,吴夫人到底不放心,非要看着。 吴老爷向来不问家务,每日里只忙于生意,在吴家米、布、茶叶,丝绸等各家商行里转悠。吴家在外院独辟了个院子,作为吴老爷的议事堂。 后院的家丁妇孺家丁自是不敢随意踏进一步,只这吴大少爷,平常跟在吴老爷学做生意。他生得聪明,倒是青出于蓝,只是他打娘胎里带了一身病出来,身子弱些,是个出了名的药罐子。这不,春夏相交,换季时节,一不注意,又落了风寒,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 偏这二少爷与大少爷相反,他一向生龙活虎,等闲风寒都不带吃药,一出去一通棍楱耍下来,发生汗便好了。他自小好生事,上天差杆梯的主,这些年没少惹事。 几天前,这二少爷吴善仁在军营里与同僚闲话。 “善仁,这回休假,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你有什么打算?”说话的男子穿着灰色军装,朝着吊儿郎当的吴善仁说话。他样子老成,脊梁笔直,一身军装衬得他正气凛然,眼里透着坚毅。这份他多年从军沉积出来的威严,是才从军几年的吴善仁所不能比拟的。不过吴善仁年轻,有的是那不管不顾的冲劲与狠劲。 这吴善仁百无聊赖道:“怀礼兄,上回经过我家门口,我都没能回去问候家人,早被我娘骂成了不孝子,这回让她知道我休假都不回去,只怕是要不认我这儿子了,哎,自古还是孝为先,我少不得回趟南水。”南水那小地方,他早就腻得紧,回去半月,非得闷死他,又不得不回去,因此,提不起半点兴致来。 严怀礼却羡慕得紧:“你倒是有福气,家离得近,想回便能回,不像我,已经七八年没回去了。”他出来闯荡,天南地北,回去一趟又谈何容易。 吴善仁说得轻巧:“那你便回去一趟呗!” 严怀礼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我家在西北,这半月假期都不够耗在路上的。” “怀礼兄,别泄气,早晚打到西北去,那时便轮到我羡慕你了。不如你跟我回去呗,你我兄弟,我家便是你家。”他突然想出这主意来,有这严怀礼作陪,这日子方觉不会无聊吧。 严怀礼似有心动:“听说南水富庶,是有名的米粮之地。” 吴善仁自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风光更好,就这么说定了,你跟我走。” 吴善仁年轻轻就被送往省城求学,他父亲盼他学业有成,谁知道他听了旁人蛊惑,临毕业了,便从军去了。说要治国安邦平天下,要创个太平盛世出来。 这吴老爷自是气个半死,但又不能耐他如何,见他渐渐闯出些名堂来,便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起来。这吴太太自是身上掉下的肉,哪里舍得,好一场大哭,反要吴老爷安慰一场,利害关系一场劝说下来,这吴太太便只能认了。 这边厢吴太太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远远地瞧见一身军装的二少爷立在船头朝他挥手,他这精瘦的脸上漾出满满的笑容,跟开了朵菊花儿似的,却又是挨了霜的菊花,真个说不上好看。随后他便吩咐了小厮去报与吴夫人知道。 作揖,引路,吴管家是老人儿了,自是进退有据,小厮上前提了行李,吴家有喜,这梢公也跟着沾光,得了双份的船钱,喜得说了一连串的吉利话,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吴太太听得小儿子回来了,再顾不上这病榻上的大儿子,毕竟这个小的,几月见不上一面。她吩咐身旁的女子道:“阿珠,大少爷这里,你可要看紧了,药要按时吃,我去去就来。” 这被唤作阿珠的女子急忙上前应是,行了礼送走了吴夫人便回转过来。她知道这吴夫人哪里能去去就回的,便慢悠悠地坐到大少爷床前,替床上的人儿掖了掖被子。 这大少爷哪里真睡了,他巴不得母亲早些走人,便一直装睡着。这会扑闪着眼,朝这唤作阿珠的女子温柔一笑,眼底里是欢喜无限。 他微微清嗓,吩咐道:“你也去歇着吧,折腾一天了,别累坏了。” 女子并不理会他,反问起他这病来:“怎么这样不当心,昨儿也没瞧见你吹风,怎么就发热了?” “老毛病了,到得换季便要作上几天,不碍事。”他不敢说,昨夜里,自己躲在窗——只为等她从园子里经过,好看她一眼。他起得急,只穿了睡衣,等了好些时候才不真切地看着她背影,这才受的凉。 阿珠了然:“原是这样,那也要注意,年年这样成了惯例不好。” 吴善诚低了眉眼,有些儿自怨:“是,怪我身体不争气。” 见他眉头收紧,阿珠赶紧说岔开了话题:“等你好些,我陪你在园子里走走,如今花开得多了,很美!”她来得不久,不知道这大少爷的过往,有些话原不好过问,这会儿,只想分了他的心思,好叫他早些好起来。 “好好,都依你!” 不知道何时起,这都依你,便成了大少爷的口头禅了,只要阿珠提出建议,他十之八九,便是都依你。 他两个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哪里有个主仆的样子,院里老妈子想进来瞧瞧大少爷,被个小丫头给拦着了,说是大少爷同阿珠姐姐说话呢,那老妈子便识趣地走开了。 这吴家大宅,前后五进,只这大少爷屋里最得清静,一派安宁祥和,连同蝇虫也放轻了声音,怕吵着屋里头两人的轻轻细语。 第二章、阿珠 大少爷给她取名阿珠,因着当初她来时,满身的泥污,一番换洗过后,却洗出个如花美眷出来,正应了那“明珠蒙尘”之说。大少爷便给他取了阿珠这个名字。他本属意明珠二字,可她却说,自已一个下人,怎么当得起明珠二字,于是便用了平常小户人家的阿珠。 她说是个下人,却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下人,一双羊脂白玉手,肌理透明,显是没吃过苦。她一张芙蓉面,生得花团锦簇,五官说不出的齐整,双目幽深似漆,鼻梁娇翘而挺,红唇不点而珠。 满院的丫头婆子,便是整个南水,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她那样子,也就约摸十六七岁,正是好年华,便是神仙见了,也要思凡的。 这大少爷因着身上不好,故而到得二十出头年纪,还未娶妻,到底青春年华,血气方刚,一颗春心,早已动荡。 且不说阿珠这般相貌,她平日里行动作派,无半点小家子气,皆是落落大方,言辞谈吐,无半点粗俗之色。饶是南水大户人家的小姐,有她这分气度的无她这般品貌,姿色上佳的,又不如她这份从容心性。总之,便上吴老爷见多识广,也对她赞不绝口。 她还只字,不只识字,还写得一手蝇头小楷,便是吴家账房里的先生,也相形见绌。她甚至会打算盘,会算账理家。 吴善诚惊喜不已,渐渐对他着迷。见她一笑,如牡丹盛放,国色天香,她一怒,清冽如荷,不可亵玩,她一哭,整个梨花带雨,美不胜收。 他怎么敢生病,日日躺在床上便不能时时见着她,故而他顾自己顾得极好,但到底还是马失前蹄,怪自己大意。 所幸,母亲指了她来陪,瞧她一天在跟前伺候,这会子又心疼无比,于是,她端来的药,他大口大口地喝个干净,只为盼她一个笑容,如春风拂面。 细细想来,她只一个错处,那便是自二少爷救她之日起,她便记不起前尘往事,更记不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吴老爷见多识广,细细看下来,猜她约摸是哪个大户人家弄丢的小姐,故而不敢怠慢,名义上说是丫头,实则当半个小姐养着,在大少爷的偏院里头住着,愿意就做些活计,不愿意便闲着,反正吴家短不了她那口吃喝。 谁知道大少爷却将她当宝贝宠着,等闲杂事不许她沾了手,便是轻拿轻放的活计,人手再不够,宁愿自己上前,也不肯委曲了她。 阿珠微微一动嘴角,笑容不易察觉:“我去花园里剪几枝花来,放在你床头,你看着舒心,病也好得快些。” 这等心思,岂是等闲的丫头女子能有的?吴大少爷怎么能不心花怒放? 园子里头有块吴老爷各处收罗来的奇花异草,他也好赶个时髦,种了一片各色玫瑰在园子里,不过图个新奇,方园好也一番吹嘘。 如今正是草木葱茏,百花竞放时节,园子里处处春色,三步一景,五步成画,叫人心旷神怡。 阿珠举着剪子,正无从下手,后头提着花篮的小丫头也是看得呆了,拿不准到底是花儿更艳,还是人儿更娇些。 她听得远处传来说话声,催促道:“阿珠姐姐,好似有人来了!” “这便好了。”这番催促,倒叫她下手利落起来,她一向不喜见生人,几剪下去,七八枝玫瑰装满了篮筐,便说:“够了,我们回去吧!” 只是晚了,还是叫人看见了。 “站住!”吴善仁呵斥道,“这谁家姑娘,胆敢祸害我家花园?” 他中气十足,声音自然洪亮,倒叫阿珠一惊,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悠悠转身,福了一福,只不说话。 吴管家赶紧说明:“这是大少爷身边的阿珠姑娘,说来,二少爷也该知晓的,两月前,还是二少爷救了她再交到大少爷手上的。” “是她?”吴善仁惊叫,当初他分明从个泥堆里捡出个活物,是男是女,是人是狗他不及问清,便交由前去送钱粮的大哥了,他本着颗救人一命的心思,只当举手之劳,便再未挂在心上。 阿珠乍一听吴管家这话,抬了眉眼,端详起自己这救命恩人来,她自是要上前磕头谢过大恩。 只是这一眼,于这二少爷却如天雷动地火,失了魂魄,从此经年,每每想起,再无人能动其心志。 他不解,怎么那个泥丸子,他踢了一脚也只微微动弹的泥丸子,出落成这般如花似玉的天仙来。他这些年,也去女学堂里逗弄过女学生,也曾听了哪家小姐的艳名去爬墙一窥究竟,青楼窑子,那更是经常出没,却几曾见过这般品貌的。 “二少爷,阿珠姑娘跟您行礼呢!”吴管家提醒他。 他这才回过神来,一片怜惜:“快请起,快请起!”说罢却要伸手去扶,见阿珠一缩,又觉唐突,这双手,实在不知要往哪里摆才好。 “大少爷正等着,阿珠先告辞了。”她音色婉转,进度有据,全不似家里的丫头那般唯唯诺诺。 吴善仁一时失了神,瞧着她去的方向伸长了脖子张望。 吴管家瞧在眼里,不动声色,提醒他道:“二少爷,严先生正等你呢!” 他这才察觉失态,颇不好意思,忙跟严怀礼告罪,不想这严怀礼却一副心事模样,倒解了他几分尴尬。 吴善仁将严怀礼引到厢房便迫不及待地告辞出来,他一路直奔吴善诚房里去,他要看个究竟,这泥丸子怎么就变成了个大美人。莫非这世上真有那田螺姑娘,只是自己有眼无珠,没认出来。 吴善诚虽在病中,却也一向通晓世情,这二弟的眼光还未从阿珠身上移开过,他不由得生出一丝妒意,却又觉得不该,便很快压制下去。到底是自己亲兄弟,不应该呀不应该,再说阿珠本是二弟所救,看来还是自己私心重了些。 他将往事诉与二弟知道,两月以前,他本应了母亲,知晓二弟从南水路过,便与管家送了钱粮去。碰巧二弟拎了个泥丸子回来,说是个活物,还有口气在。 他因着体弱,自小信了佛缘,一向行善,便将这泥丸子接了过来,想着救她一命,等活过来,送些盘缠,也算结个善缘。 第三章、来历 那泥丸子果真饿得狠了,管家带的干粮,便是平常汉子都得就了水才啃得下去,她却迫不及待,生生将个馒头啃完不留一点渣子。 大少爷将水递与她,她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一碗水下去肚中,口角涎出些来,冲净了泥沙,微露出些许凝脂。 吴善诚猜摸出她是个姑娘来,命管家拿了块帕子,递上壶水道:“略微擦洗一下。” 泥丸子听话,照做,只是将那张泥脸又涂成了个花脸,吴善诚见出来个人样,倒也不嫌弃,取了自己的披风披到她身上,再将她领了回去。他本意是想,问清了来处去路,赠些盘缠打发了她便是。 他回了去,与父亲报明情况,再去母亲那里回禀一番,才回去自己院子里。本也累得慌了,一倒头便睡了过去。迷糊中,隐约见个女子立在身旁伺候着,他道是红绫,他身边的大丫头,便吩咐道:“倒些儿水来。” 依着红绫活泼的性子,非要废话几句的,今儿倒是奇了,一句话不说,往门外跑去。吴善诚不由得有些诧异,揉着眼,瞧见茶水正摆在桌上。心下想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才说好了亲事,便这般儿魂不在身了。 他正欲起身去倒水,却见一个女子用个葫芦瓢,捧着清水进来。 这红绫,几时这样实诚起来? 吴善诚笑道:“我说红绫,你这魂儿是不是让阿金给勾了去了,我让你倒水,是口渴了,你怎么去取凉水来?” 这女子一时尴尬,踱着小步,局促不安的样子:“那,这水……” 吴善诚一惊,这声音如黄鹂鸣唱,婉转流年,可不比红绫那样的爽利,再一瞧,她身量比红绫又细些,却是杨柳扶风,袅袅婷婷。这女子虽穿着红绫的衣服,编着丫头的辫儿,却绝非红绫本人。他斥声问道:“你是谁?红绫呢?” 大约他声音大了,倒将那女子吓在一边,哆哆嗦嗦不敢发声。 那边红绫听着动静,一路小跑儿冲了进来,也就是老人了,大少爷又好说话,她老这样放肆:“大少爷,我这儿呢!” 吴善诚指着头埋到胸前的女子道:“府里几时又添了丫头?” 红绫一笑,有些娇憨:“大少爷,我还问你呢,这人可是你带回来的。” 吴善诚这才想起这么回事来,将眼前的女子上下打量起来,见她素手纤纤,身形款款,红绫的衣衫显得有些儿肥,却不肯将一张脸抬起来。 这红绫见这模样,早不耐烦:“嗨,姑娘,可是你说要来谢过恩人的?这会儿木桩子似的充什么楞啊?” 那女子微微抬眉,扑闪了下眼睛,便又将脸埋了下去:“谢过大少爷救命之恩。”边说边要跪下来,手里又捧着瓢儿,一时间,动作有些迟缓。 可那吴善诚却叫她这一抬眉给惊着了心,他还未曾见过这般灵动的眉眼。一时伸手过去要扶。这一牵扯,手里这一瓢的水儿晃荡出来,几欲泼出。 倒是红绫麻利,上前接了这飘,叫道:“这好端端的,端瓢水作什么?” 这女子听了更觉脸红,将头埋得更深了去。吴善诚一向忠厚,揽到身上说:“睡迷了眼,想洗个脸。” 红绫也不怀疑:“那你在这儿伺候着,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点心。” 那姑娘应是,这吴善诚倒也欣喜,想看看自己救了个什么样的人儿。等红绫一走,他便迫不及待:“你抬起头来说话。” 那女子跪拜在地,缓缓抬头,莺声燕语,千恩万谢。 只是吴善诚哪里听得见她说话,他早也惊住,这女子,是他平生二十余载所未见过之颜色,他一时想不出那许多话来,只知冒出个绝世佳人,倾国倾城来。他一颗心紧紧吊起来,却又无比的畅快。眼前这女子,怕是他这二十余年所见之最美这物了。 沉默一晌,吴善诚终是察觉自己失态,两只手要绸裤上就要抓出洞来,他突然拘束起来,伸出双手想要去扶,却又觉得唐突。柔声细语到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地吩咐道:“你……你起来坐下说话。” 那女子起来坐定,等他发落。 他理了理头绪,强自镇定,问了些许她的生世情况,以及如何落难等等。 只是她跟个哑巴一般,只会摇头。 见问不出一星半点,吴善诚也是挠头。 只听那姑娘说:“前尘往事,全都不记得,少爷救命大恩,不如随便赏个名字,往后还请收留在府中,做牛做马报答大恩。” 她说得恳切,叫吴善诚本就一片柔软的心化作了一滩的水儿,能有什么不答应的。他说:“你便叫阿珠吧!” 他的意思:明珠蒙尘。他不同她说,是因为不敢将他这一颗跃动的心暴露在她面前,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去做洒扫,反正红绫就要嫁人,正要人顶替。只是他恨,恨自己怎么这般没出息。 大少爷屋里多出个美人,自然很快传到太太耳里去了,吴太太一向紧张这个大儿子,他自娘胎带了弱症,若是房里多出个狐狸精,可怎么了得。再一想,这事儿十有八九是自己那小儿子手笔,那个小阎王,从小便是个活土匪,往哥哥屋里塞女人,亏他想得出来。 她一路风风火火,往大少爷院子里去,将大少爷屋里伺候的,挨个叫出来。果然有个面生的,还生得,生得国色天香。 吴太太气得发晕,心中暗骂吴善仁不是东西,却又见大儿子庇护,心下更生不快,却又不敢激着这儿子,一时便忍了下来。 她将此事告知了吴老爷,和吴老爷合了意见找大儿子晓以一番道理,好将个祸害赶走。 吴善诚百般不愿,却禁不住父母苦劝,无柰只得从命。 只是阿珠一脸惊讶,红绫更是不解,求到太太跟前,那太太自有一番道理:这女子长得甚美,又是小儿子塞回来的,八成是勾栏院里出身,自苦红颜多祸水,吴宅只求安稳。 红绫听得有些许道理,便不声不响回去给阿珠收拾行李,还塞了些体己。 阿珠了然,去太太屋里磕头道谢,引得吴太太一场唏嘘,以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 她再去跟大少别拜别,进退有据,也不再纠缠,倒也有些气魄。 第四章、两回 这阿珠出了吴宅,稍作留恋,暗自记下门宅,想着将来若有机会,自是要报答。只是她人生地不熟,又辩不得南北东西,一时不知要往哪里去。 她沿着人多热闹处走去,实在拿不出个主意。这边大少爷心里放不下,早派了人跟在后头,约摸十步开外,只不让她瞧见了。 南水富庶,街上热闹,有的是那地痞无赖整日闲荡在街上头的。那些个人一双双毒眼,早盯上了她这孤女,有那不要脸皮的,往她身边来凑。 阿珠不晓人情,只道光天化日他们不敢猖狂,于是避了他们,乱走一通。不想自己不认路,倒叫这拨无赖愈发放肆,不光言语**,甚至动手动脚起来。 阿珠欲哭无泪,想自己生世凄惨,又走投无路,一时横了心,一头往湖里扎去。那些个无赖吓了一跳,若是哪家的姑娘,家人寻上来,怕要吃官司,一时哄散了去。 得亏得这河里往来船只儿多,这世上总有好心人儿,虽不敢出头,却也不忘救人,没教她作了水鬼。 她这头被众人救起,正呛着水,那边厢,吴善仁早已风风火火赶来,一众家丁跟着,好大阵仗。他瞧见阿珠那般狼狈模样,心痛不已,当下也不顾男女有别,亲自上前将她扶起,让轿子抬了她回府里去,留下管家善后。 吴太太听见下人说起,也是一阵儿后怕,幸好管家来报了平安,她这心里的石头才落了下来。她一边跌落到椅子上,一边自言自语:“罪过罪过,本是救人做好事,差点出了人命,叫菩萨知道,又了一桩罪业。” 这精瘦的管姓刘,是吴家家奴,自小便跟在吴老爷身边的人,对吴家自是忠心耿耿,因而极得吴家主子信任,故而吴家家事,他偶尔也能插上个话。只听他在太太跟前分析道:“太太,这阿珠瞧着不像那不良人家的。当初二少爷从泥地里捡回来时,我亲眼瞧见的,只剩那一口气在,再看今日作为,也是个贞节烈女呀!” 吴太太顺着气儿说:“可不是吗?谁晓得她……她去跳河……”显是后怕不已。 刘管家跟上来说:“太太,这阿珠气度不凡,想来不是小户人家女儿,若真是哪家落难的小姐,到时自然有人上门来寻,若是显贵,咱家落得好名声不说,也能助老爷一臂之力啊!” 吴太太思前想后,甚至想到了儿子婚姻大事,又有些不安:“你说的不无道理,可她道不清来路,叫我心里难安哪?” 刘管家打消她顾虑:“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的,她又是二少爷捡着的,想是叫那枪炮吓散了魂,说不定哪日记了起来,我们再风风光光将她送回去,也是桩美事。” 想着这层关系,吴太太终是开了怀:“到底是你想的周到,便按你的意思去做吧!” 这吴太太存了这桩心事,便亲自往阿珠屋里来看望,这是何等的脸面,下人们自然不敢怠慢了去。她一阵好孩子、好姑娘的乱叫,叫阿珠涕泪横流,只差将吴太太当了亲娘,狠狠哭了一场。 最得意的莫过于大少爷了,这会子能名正言顺地将阿珠留下来,他可不高兴。这红绫更高兴,没等阿珠好全了,便告假备嫁妆去了。 于是阿珠顶替了红绫,在大少爷身边伺候,却没人管她当丫头,因着吴太太的提携与大少爷的宽纵,她比红绫更受宠些,丫头婆子们也都敬她,于是这屋里,年长她的都唤她声姑娘,比她小的都喊她声姐姐。 在这吴府两月有余,阿珠早已站稳了脚跟,深得吴家上下的信任与喜爱。 话说这吴善仁哪里有那份专心,听他哥哥这番絮叨,他这眼珠子直在屋里晃荡,寻来觅去的,只为那抹靓影。 阿珠端了汤碗进来,脚步细碎,眼无旁落,直端端送到吴善诚跟前道:“大少爷,这是川贝和枇杷花儿炖的水,加了冰糖,没什么苦味,喝了能止咳的。” 那二少爷见阿珠一路无视他,心下积气,故意叫道:“我说这什么方子呀,别把我大哥吃死了,你赔得起吗?” 这大少爷才喝到一半,被这二弟一叫嚷,一口水喷出来,咳得不行。 阿珠顺手给大少爷拍背,与二少爷争辩道:“川贝本也应和雪梨炖煮的,时下不到节气,取不着雪梨,这方子我也是听大夫说的,拿来让少爷当水来喝,多少有些效用。” 二少爷本就是故意引阿珠说话,见阿珠搭理,很是开心:“原来如此,我说阿珠,我哥可是我家宝贝疙瘩,等闲人伺候不了的,你要是嫌累,我去求了我娘,你上我屋里去呗?反正我常年不着家,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这一脸**,把个吴善诚给气得不轻,他一激动,脸一红,反咳得更甚了。 阿珠不乐意起来:“二少爷这是来看大少爷,还是来气大少爷的?你不来也没瞧大少爷这般咳嗽,二少爷还是快回自己屋里去吧!” 这二少爷就要跳脚,在自己家里,被个丫头下逐客令,这脸上要怎么挂得住,差点要发作,但看了眼前这一本正经的芙蓉面,又生不出一丝怒来,反涎着脸,陪笑道:“这还动怒了?你不知道你家二少爷爱开玩笑呢吧,下人就没跟你面前说过我的好?这些年真是白疼他们了……” 阿珠不耐烦道:“二少爷还是走吧,大少爷要休息了。” 吴善仁仍旧纠缠:“阿珠,好歹是我救了你呀,有你这么待救命恩人的吗?” 阿珠见轰不走他,便转了念头:“那二少爷要阿珠怎么报答?” 这二少爷倒是没思量过这一回,左右顾盼,急中生智:“改天我病了,我要你像伺候我大哥这么伺候我!” 他这么一说,反叫大少爷笑了:“我说二弟,你哪个不好羡慕,非羡慕我这身病?” 吴善仁不服气,纠起陈年往事:“你多好啊,从小爹娘就疼你,什么好的先紧着你,我那会就觉得自己怕不是他们亲生的。” 阿珠无心听他们扯谈,催促道:“二少爷快些走呗,改天你病了,阿珠加倍照顾。” 这二少爷欢天喜地地走了,这边大少爷却敛了笑容,定定地看向阿珠:“到底是二弟先发现了你,他才是你救命恩人。” 阿珠手中一顿:“二少爷和大少爷都是我的救命恩人,阿珠铭记在心。” 大少爷心下一慌:“我没那要你报答的意思,我只是……” “我还记得大少爷救了我两回!”阿珠有些儿倔,抢白着。 大少爷心花怒放起来,到底,在阿珠心里,自己的分量要比二弟重些。 第五章、慌乱 吴善仁得了阿珠承诺,自是欢天喜地,吴老爷给小儿子接风洗尘,一场宴席下来,整个喝得没了人形。吴老爷本因着是件开心事,却见小儿子贪杯成这模样,要发作,却又碍着他同僚严怀礼的面子,不好发作。等散了席,回到房里,在吴太太面前叫骂道:“这不成器的混张东西,没个轻重缓急,早晚吃了大亏去。” 吴太太好一阵安慰,才将他怒火压下去。 再说这严怀礼,将吴善仁扔到床上便转身出来。他走得极快,后头小厮追到院门外便不见他踪影。这小厮道他回去了客房,便也没再追踪。 这严怀礼一路走到一处院落,停下,来回踱着步。 这处院落,正是大少爷处,小丫头阿喜出来倒水,见着人影一惊,直往阿珠屋里逃去。阿珠点根蜡烛,壮着胆子,一点点朝那影子踱去。她也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的女孩儿,哪有不怕的道理,只是阿喜更小些,她自然要强出头些。 距着那影子十步开外,她便缩着嗓子喊了声:“谁?” 那影子一个转身吓得她闭了双眼,想着那若是个鬼魂那便算自己倒霉,反正是死过两回的人了。却听见那影子突然开口:“姑娘莫怕,在下送二少爷回去,出来迷了路了,错走到这里。” 她自然晓得二少爷带了客人回来,也听阿喜说起这客人似乎姓严,精神得很。她放下心来,吩咐阿喜道:“是严先生,你先回吧,我引他回去便来。”阿喜应声回房去了。 她举着烛火,在这严先生前头三步样子,一路引他往南苑客房走去。 这严先生起先默默跟在后头,到得南苑时,突然开口问道:“姑娘有些面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阿珠心中一顿:“先生说笑了,下午时分才见过先生。” “原是如此,也对,那小姐不叫阿珠。” 她闪着眼珠子,声音微微有些发抖:“想是先生看错眼了也是有的。” 那先生顺着她的话下坡:“也是,天下长得相像的也多,不过长得一丝不差的,却少。” 阿珠忐忑起来,不知这严先生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故而不敢说话,两只眼里扑闪着,露着怯意。 那严先生又突然换了笑脸:“许是我今晚酒多了看花了眼也说不定,多谢姑娘相送。”他作个揖,便转头进了院子,留下珠发着呆。 这阿珠一路折回来,思前想后地想不明白这严先生话中之意,她又好琢磨,这一晚上,辗转难眠,捱到天明。 话说这二少爷自见了阿珠,欢天喜地的,一早起来便跑到他大哥屋里,说要跟大哥一块儿吃早餐。他这醉翁之意,吴善诚自然一清二楚,却也无可奈何。 只是阿珠这日却失了魂,一早上的出了好些个差错,吴善诚看在眼里,不忍责骂,担心起来。 这吴善仁却不理会,他正寻机会跟阿珠搭话呢,这起子可不是好机会。只听他说:“阿珠,你这名儿谁起的?还真挺像你!” “二少爷这是何意?” “珠,猪,你还挺像!”他作出一副猪的模样,哈哈地学着,惹得阿喜窃笑。 阿珠领会,脸上一红,再挂不住,扭了头便出了主屋。 大少爷怪怨道:“二弟不该,阿珠近日照看我辛苦,你倒好,专得罪人。” “我跟她玩笑则个,谁晓得她这般害羞。” 这阿喜插嘴道:“昨儿晚上那严先生迷了路,绕到我们院子来了,是阿珠姐姐送回去的,怕是惊着了,我瞧她一晚上没好睡。” “严兄会迷路?他一向过目不望,很有些本事,对了,昨儿跟我一般,黄汤灌多了。” 这大少爷不乐意了:“你瞧你,家里客人不陪好了专跑我这病人这里,是不怕过了病气去吗?” “我真个万人嫌,家里就没个喜欢我的,得了,我找严兄玩去。”他说是出去,顺道还往阿珠屋里偷偷瞄了半天,直到阿喜在背后咳嗽起来,他才装个没事人模样吹着口哨往外去了。 阿珠又回到屋里服侍,却不说话。吴善诚也拘着,时不时瞄着她脸色,见她与往常无异,方敢说话:“阿珠别理这二弟,他就是个调皮捣蛋的性子。” “知道了。” “以后二弟来我屋里,阿珠若是不想见,便回自己房里去,我帮你挡着。” 倒叫她过意不去起来,毕竟自己身份不过是人丫头:“倒也没这般严重,只是,不喜欢他身上这身皮。” “哦,二弟也真是,到了家里,还穿着军装,他最爱耀武扬威,回头我说说他。”他暗想着,当日被二弟提着她,可说不上温柔,听说还踢了她一脚,以老二那劲,应该不轻,怕是那时吓着了,把仇记在了这军装身上。 这接风洗尘一过,吴家长辈自各忙各的,这搭伙吃饭一事便全往大少爷屋里来。这二少爷生着别的心思,跑得也格外勤快,大少爷平常舍不得阿珠去料理伙食的,这会为了让她躲这二弟远些,也说顾得得心疼起来。 严怀礼自然跟在一处,三人一起倒也有些话聊。阿珠自那日送他回房,被他说了这没头没脑的话,故而远远敬着他,饭食上也让厨娘做些西北面食,虽不地道,于严怀礼却是对味。 这倒又叫二少爷泛起酸来,只抱怨阿珠不把他当人看,逮着阿珠便要奚落上几句,却又都教大少爷给挡了去。这猫捉老鼠的游戏,在二少爷眼里正是其乐无穷,于阿珠却是烦恼透顶。 一连三五日,那二少与严怀礼都赖在大少爷院子里,教阿珠好生恼怒。那严怀礼却观察入微,眼瞧着阿珠进了那拱门,一瞧见他俩,又逃也似的缩出去,心下好笑。他到底存了些善心,嘱咐二少爷道:“善仁,我来南水好几日,天天在你家吃了睡睡了吃的,还没好好瞧瞧这屋外的风光呢?” 大少爷应声和道:“二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该带严兄到处走走,看看风光才是。” 这二少有些不甘,这阿珠自撤了茶点,这会还没回来呢,他还没逗她个桃腮杏脸一阵粉红呢,这会子出去,外头那千遍一律的风景有她好看? 于是他极为情愿地被吴大少爷给赶了出来。 第六章、结义 吴二少带着恼,一路也不多作介绍,寻着个沿河的酒肆铺子打几角黄酒就着回香豆吃起来,严怀礼一个西北汉子,吃不惯这软绵绵的味儿,索性要了壶茶陪起。 这吴二少犹自着恼:“严兄,你说奇不奇,那泥猴子变了大姑娘,还那么漂亮,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 “善仁,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许是你跟阿珠姑娘没得缘份。” “呸,她跟我那病殃子大哥就有缘法?你晓得我那大哥还能活几年?” “善仁,说话注意分寸,为个丫头,兄弟反目,值吗?” 二少才察觉自己说错话,他几时生过这样的心思,盼着他大哥不起了,这会想来,自己也是惊了一身汗,这些年的书怕是白读了,不自觉得脸又红了起来。 两人一时无话,呆坐一会,二少又领了严怀礼一路逛去,听评书唱曲,尝各色小吃,一直到得天黑,在外用了餐才回转。 阿珠却是得了一日的空闲,浑身舒坦,但日子过得又快,又怕明日这混不吝的又想出什么新花招来,所以脸上倒也少见笑容。 最最为难的是大少爷,一旁是亲兄弟,这头又是个上了心的可人儿,真个左右为了难。 不想第二日一早起来唤阿珠,却听阿喜说她送了早点去南苑客人那里,吴善诚却是看不懂她唱的哪出,明面上是顶讨厌他们两个,私下怎么这般殷勤。 这阿珠自是不为那见了眼烦的二少爷,而是向着那日说了阴阳怪气话的严先生处来。这人都有个癖好,越是迷一样猜不着心思的,越想弄清怎么回事。可她一个姑娘家,本就脸薄,将这面点馒头送上来,却不敢提出疑问来,只在那傻站着不肯走。 严怀礼识得她意图,却也不说破,慢悠悠边吃早点回与她闲话:“听说你是二少捡回来的?” “是,可惜阿珠……记……记不起从哪儿来了……”她这话说得甚没底气。 严怀礼一声闷笑,堵在脖子里,叫阿珠听了,越发慌张起来。 他将送来的面食一一吃完,最后拍了拍手道:“既是这样也好,不过你一个外来女子,在南水没根没基的,容易叫人欺侮了去。” 阿珠是越发听不懂他这话了,睁圆了眼,双手绞来绞去,一脸的忧惧,惶恐地瞧着眼前人。 严怀礼见她这般模样,不禁苦笑:“姑娘若不嫌弃,不妨认我作了义兄,好歹严某军人出身,以后想来也没人敢欺侮了你去。” 阿珠几乎不信,心下那一池忐忑早化作一腔感激,这会儿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仍呆呆地望着严怀礼。 吴二少怎么也不信,这阿珠和严怀礼居然要红结拜兄妹。他两个是怎么对上眼的?不对,要说严怀礼对阿珠有非分之想,那也不该认作义妹的,这是自己断了情缘之路。但这乱世里,这严怀礼一向是独来独往,认个义妹岂不拖累? 严怀礼却说:“我见你这德性,若阿珠姑娘没个撑腰的,怕是要让你欺侮了去。” 虽是句玩笑话,听在吴大少爷这里却是格外刺耳,二弟要欺侮阿珠,他是第一个不答应的,只不明白这姓严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下忐忑,却又想着这事对阿珠却是百利无一害的。 这事终是让吴家二老知道了,这二老一番合计,也觉着无伤大雅的,便在正厅里做了这异姓兄妹的证人。 可哪里有什么异姓,阿珠哪里记得自己姓什名谁,于是礼一成,严怀礼便给阿珠取了新名字:严怀珠。 大少爷先过来恭喜阿珠道:“这个可好了,你有名有姓有亲人,总算有个出处了。” 二少爷见这般热闹哪有不凑的:“怀猪,怀猪,不还是头猪吗?” 众人朝他白眼过来,他自觉无趣又道:“这下你便是严兄的妹子,我们以后可不敢使唤你了。” 阿珠这才惊觉,这一认义兄,便再无借口呆在吴家了,心下又慌张起来。 严怀礼朝二老鞠躬:“吴伯父,怀礼军人出身,自是不能带了家眷从军,所以,怀珠还得叨扰在贵府住着。” 吴老爷道:“哪里话,阿珠本就是我府上的人,如今虽认义兄,到底还是我吴家的人,只是以后不能再做下人这些粗活了。” 阿珠听见,赶忙下跪:“吴家对阿珠有救命之恩,阿珠做牛做马也是要报答的,这认亲是一回事,报恩是另一回来事,还请老爷太太别嫌阿珠蠢笨。” 众人听她一番说辞,心下欣慰。 严怀礼圆场道:“我家在西北,本也不是富贵人家,认我这义兄,只怕没什么福享,伯父伯母还是按着原来的样子待她便好。” 吴太太欣慰:“也罢也罢,你们年轻人说好就好。” 一番欢喜过后,严怀礼突然从怀里掏出支短小的手枪来,将它交到阿珠手上:“为兄没什么像样的见面礼,这枪留着防身。” 吴二少瞧见惊叫起来:“哎呦喂,严兄,这枪我得没得摸过,这便送人了?阿珠会用吗?” 吴大少却是另一番计较,他一步上前将枪抢了过来:“好孩子家,玩什么不好,这枪我替阿珠收着。” 两老由着他们去闹,只说晚上摆桌酒席庆贺,便回里屋去说话。 吴太太甚是欣慰,连着出了好几口气。吴老爷笑道:“你高兴什么?” 吴太太正是准备好了要分说的:“这阿珠我瞧着极好的,如今又有了名正言顺的来路,将来就是娶进门来,外头也是没有闲话好说的。” 吴老爷颇瞧不上吴太太这么一厢情愿:“你倒想得美,她能瞧上善诚?” 吴太太却是不肯,赖利头儿子总是自家的好,只听她声音高了八度,呛起吴老爷来:“怎么的,我们家善诚有什么不好?还配不是她了。” 也就他们少年夫妻,当年也是两情相悦,故而这几十年过去了,这吴老爷私下里还是纵着这吴太太的。他微微笑道:“再等等吧,一则阿珠看着年岁还小,二则,万一有人找上门来呢!你同善诚说,切莫心急,左右,再等个两年。” 第七章、祸事 自认了严怀礼作义兄,阿珠同各位相处起来倒自然了许多,这二少再不正经,只要严怀礼一个眼色甩过去,便也识相了。 只是他这般顽性的人哪能就收了性子,这日他拿了个长条合子,约摸两手长,塞到阿珠手里,说是个好东西,特意拿来给她瞧的,这阿喜听见,也上来凑起热闹,一把抢去打开一瞧,只没当场吓晕了过去。 那盒子里活生生一条四脚小蛇,将她两个吓得花容失色,当天就没从椅子上下来。 这吴二少开心是寻着了,却叫她两个记恨上了,故而在大少爷的院子里,他再没得过这两姑娘的好脸色。 他那日街上瞧着个水晶发卡子,十分的耀眼,一时欢喜,花了大价钱跟别个儿公子哥那里呛来的,那老板得了开口的五倍价钱,开心得不得了,还送了二少一个小梳妆镜子,很是精巧的东西。 他得了这些东西,自然先想到了阿珠。于是学了西洋人的样子,寻了漂亮盒子装着,等着阿珠夸他句好。 阿珠长了记性,早和阿喜说好了,凡是二少爷的东西,定是没个好东西。 她正替大少爷煎补药,见他递来个精致的小盒子,一把抢过来就往火里扔去。可怜那二少爷当了回冤大头,他百般解说,阿珠只是不信。两个竞因为此在廊下吵得不可开交,直将那午睡的大少爷从床上吵起来劝架。 半月本就不长,眨眼便过去了,这日阿珠送了一包行李来给这新认的义兄,算作送行。严怀礼瞧着,心中一动,这份关怀,疏远已久。他对阿珠说道:“我会写信与你,你只好好生呆在吴家,莫要胡思乱想,这乱世,有这份安稳不易,好好过日子。” 阿珠鼻子一酸,却不回应正题:“兄长出行在外,风餐露宿的,这些衣物鞋袜将就穿着。妹妹手拙,都是托院子里大娘们做的。” “你不必花费心思在我身上,顾好自己便是,万一有事,可托大少爷发电报给我,记住了?” 阿珠点头,眼里微微有些热泪,却终究是没有落下来。 二少爷临走之前不忘要吓唬阿珠一番:“阿珠,你记住了,过不了几天我便回来,这回我给你抓条大蟒蛇回来,挂你脖子上,叫你甩不掉。” 她朝他白眼,身子一缩,躲到大少爷身后去了。 日子清静不少,却转眼入了江南的黄梅天,这种天气最是烦躁的,却也是凤仙花儿开得好的时光。她同阿喜两个,采了一堆的花瓣,细细地捣醉了,绕到了吴太太厅里。 吴太太正是午睡时分,她嫌床上热,便在躺椅好眯着,耳边听得她俩脚步声,却不睁眼,察觉到她两个正在她手指上作文章,还是故意地装睡,想瞧瞧她两个到底要作什么。 待到她两个动作停下,睁眼瞧着自己的十个手指上,棉线缠着扁豆叶子,她是知道这方子的,却还是故意问道:“这是作的什么?” 阿珠嘻嘻一笑:“太太晚些拆了就知道了。” 吴太太瞧着她这般小女儿姿态,很是欣慰,想当初,她也生过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只可惜那孩子福薄,几个月大便夭折了,若是还在,怕也跟阿珠这般大了吧。她有时瞧着阿珠,便生出欢喜来,这般的女孩儿,没个其他心思,简简单单的,若真是嫁了善诚,定是桩良缘。想想善诚,若是外头娶个回来,终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那一手的指甲染得极好,鲜红鲜红的,吴太太不好意思起来:“一把年纪,这本该是你们这些小姑娘的玩意儿,这会只怕老爷回来要说我老不正经了。” 不想那晚吴老爷一反常态,夸她好些年没细细地花这些小心思了。 日子过得安宁平静,毕竟,吴家人丁不多,吴老爷又没三妻四妾的,也就没那些个是是非非的。 可是这世上不是还有句老古话说得好吗:无事天上来。 这吴老爷生意应酬一向不少,平日里酒量控制得极好,那日却不知是个什么因由,居然贪杯了,那醉了便由管家跟班好生照料着,坐了船或是乘了轿回来都可以。他偏不肯,非得一路歪歪扭扭着走回去,嘴里还哼着调儿,还不许人搀着。 这黄梅天里到处湿哒哒,他脚下无力,走路不稳,可就不巧将左脚滑到了沟里去。 自来伤筋动骨一百天,还好骨头没坏。但也将吴老爷的一众行程打乱,最要紧的便是收那生丝,那在清水镇,是吴太太娘家地方。 吴太太愁啊,下人一走,她便骂开了:“你说你,这么大个人,行事还这般不稳当,我娘家那边收生丝,谁去坐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个嫂子,人精儿,没个主人去,下面那些个当差的能压得住吗?” 吴老爷也是着恼:“亏得你说,不是你娘家的事吗?” 吴太太委曲:“噢,你这会儿跟我计较起来?当初你家没落,你没了双亲,叫你叔伯兄弟赶出门时,是谁家接济了你,还按着婚约将我嫁给了你?这会儿倒说起我娘家的不是来!” 吴老爷眉头皱起:“那你家两老也不是被我给气死的呀?要怪就怪你那大哥,这外头养了多少个了?” 吴太太不肯提娘家的不是:“一码归一码。” 吴老爷无奈:“哎,你爹临终前交待,要我接济你哥嫂,你哥一年到头不着家也就算了,你这嫂子吧仗着两老的恩惠拼命在抠我们,我给她的价总比别人高个一成,她还缺斤短两的,我跟她说吧,她说下人捣的鬼,到算账吧,那是一分一里都不让的主。” 吴太太自然知道自己娘家人的不是:“她也是个可怜人哪……哎!别扯远了去,眼下蚕茧都快收了,嫂子已经托人来问了。” 两人正是愁眉不展。 阿珠成日里替大少爷管着账,算盘拨得越发娴熟了,只是这日大少爷不停在家踱步,静不下心来,她鲜少见他这副样子。晓得他是为老爷的腿发愁,一年之际在于春,春忙时节,家里人手一向不够用,又何况是当家作主的吴老爷。 第八章、为难 这难题难就难在派谁去,倒不是没人选,只是吴管家去怕是镇不住,吴大少爷身体弱,又怕亏了身子。思来想去,终究没有更好的人选。 大少爷终究是要当家做主的,更何况今年开春以来,他的情况比去年好上太多,所以,尽管吴太太一百个不放心,终究也只能同意了。 这随行的都是得力的小厮,家中差不多全仰仗吴府过活的管事,这个吴老爷倒是安排得妥贴。只是照顾他的丫头老妈子让吴太太犯了难。 原本阿珠总是要跟去的,可这阿珠刚认了严怀礼作义兄,便不能把她当个丫头使唤,万一让她义兄计较,倒要说他们吴家欺负人。 阿喜倒是可以去,但她一个刚提上来的小丫头片子,规矩还没学全了,又只贪玩的心性,怕是不顶用。 吴善成听说不让阿珠同行,心下别扭,想着这一趟去,十天半月怕是挡不牢,万一拖延,不知要几时才能见着阿珠,心下彷徨。 所谓知子莫若母,吴太太早看出了端倪,只强忍着,装作不知。她那陪嫁过来的丫头,如今嫁与吴管家的黄妈不解道:“太太,瞧这大少爷是离不得阿珠姑娘了,何不成全了大少爷呢?” 吴太太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悠悠然道:“倒也不光碍着姓严的面子,我那嫂子你是知道的,阿珠这么过去,她能不挑理?” 黄妈轻叹了口气,摇头作罢。 吴善诚自知带阿珠无望,便一早地吩咐起阿珠许多事。无非是闲下来多歇着,别把身子累坏等等。 阿珠心里也是百转千回,交待了阿喜许多事,又诱又吓地吩咐着阿喜。 直到出门那日,吴善诚领了父亲交待,由着母亲送到中厅,只一步三回头地来瞧阿珠。是他自己吩咐的阿珠莫要出来,这会却全都忘了。 吴太太心头一紧,到底她一个深闺妇人,又从来心软,眼见儿子就要往前厅去,止不住就喝道:“等一下……”她转头看向黄妈:“阿桂你去收拾收拾跟大少走。”这阿桂是黄妈闺名,便是吴管家也从来只唤她老婆子的。 吴太太又朝阿喜吩咐道:“快去让阿珠收拾行李,就说是我让她陪大少爷同去的。” 吴善诚真个喜出望外,吴太太又将下人支往前厅去等,吩咐儿子道:“儿啊,娘如今同意阿珠跟你去,可娘不放心,你让阿珠平日少出门,少在舅母面前露脸,你舅舅家里那些,你也知道一二。” 吴善成这才晓得母亲用心良苦,一一应诺。 吴太太见得人还没来,又宽慰起儿子来:“善诚,娘知道你喜欢阿珠,虽说婚姻嫁娶要门当户对,但爹娘却不这么想,只要你俩两情相悦,我们不反对。不过话也说回来,阿珠来的时日到底短了些,好歹你再看她两年不迟。” 这吴善诚叫母亲说破了心事,一张脸涨得通红,又藏不住心下欢喜,直将脸低到胸口来。 却说黄妈与阿珠草草拾掇了行李赶来,吴太太又是一阵吩咐交待与黄氏不说。 这一番周折,已然误了时辰,虽然吴太太娘家与南水没那千山万水相隔,到底也距了百来里地,这水路陆路换转,也要费上个大半日。只听黄妈不止一次抱怨:“这回只怕又要让舅太太说嘴了。” 阿珠听在耳朵里,不禁好奇:“黄妈,这舅太太是老虎不成,您这样怕她?” 黄妈微白了她一眼,脸上带着笑意:“阿珠姑娘怕是没领教过舅太太的功夫,想当年我们太太还在褚府当小姐的时候……哎,不说了。” 阿喜最好是非:“黄妈真个吊人胃口,要么不说要说就别藏着。” “你这丫头最好让大少爷半路上给卖了去,省的到时候让舅太太挑了理去。” 吴善诚不惯她们嚼舌根,阻止道:“好了,出门在外,大家守规矩,少说话总是没错的,舅母到底是长辈能吃了你们不成。”说罢,他领了阿珠往船头去看那运河两岸的无限好风光去了。 但终究还是让褚太太挑了理了。 他们一行到得箬溪镇已是黄昏,这箬溪镇虽也称作水乡却与南水不同,河道零星,池塘倒是密布,故而离了运河上岸,还得走上好几里的陆路。 褚家安排了人轿来抬,那也只有主子吴善诚才有的待遇,这阿珠等一行人只能跟着一路步行,这天将擦黑时分,街上行人廖廖。几个抬轿的汉子却跑的飞快,害的阿珠同黄妈阿喜一路小跑。 吴善诚几次让那抬轿的慢些儿,终究是女子脚小跟不上,到得褚府,慢说女子,便是男丁也喘着粗气。这天又闷热,细密的汗珠汇到耳也顺着脖子流下沾湿了外衣。 她们不及整理仪容,便听到一个浑厚的妇人声音:“善诚到底是掌家了,这排场比你爹还讲究呢!” 众人心下咯噔,只见吴善诚匆忙从坐轿上下来,双手作揖深鞠一躬,诺诺喊了声:“舅母!” 阿珠之前还好奇,这会儿却不敢抬头起来,生怕失了规矩给大少爷添了乱。 黄妈上前一福:“舅太太好,大少爷身上弱,临出门了还被我们太太拉着左右交待的,这不实在不放心,非让我也跟了来。” 这褚太太一脸傲慢:“阿桂啊,好歹你是我们褚府出去的,这褚府的规矩你最清楚不过了,怎么这些年在外头这样散漫了!” 她说这话慢吞吞的,却教黄妈这张脸上扭曲起来。 倒是有个清脆的女声出来缓和:“好了,姨母,表哥远来是客,哪有让客人站着的道理?” 褚太太这才将一张棺材脸收起换作一副慈祥样:“还是蕴琳提醒的是,善诚,来陪舅母吃晚饭。” 众人才松一口气,却又听褚太太吩咐:“管家领着他们去客房,一个个狼狈得什么样子。” 众人皆是大气不敢出,默默拎了行李往客房去。 阿珠阿喜同黄妈是女眷,分在了二进西院耳房,大少爷是男宾,又为生意上的事来的,总不会住到后宅去的。 阿喜早已饥渴难耐,抱怨道:“这舅老爷家什么规矩,人都饿扁了也不给饭吃?” 黄妈伸手要打她嘴:“快少说几句吧,褚家最讲规矩,舅太太的嘴皮子你没领教吗?” 阿珠也是纳闷,怎的吴太太也是褚家嫁出去的小姐,却是这般平和随性,却又不敢问。 三人收拾妥当,又等了约摸一刻钟,才有人送饭过来,一时顾不得许多,狼吞虎咽吃个干净。 第九章、出行 却说吴善诚在大厅里如坐针毡,说是接风洗尘宴,却只有他舅母和管他舅母叫姨母的所谓表妹相陪。他自来少与异性接触,犹其是这不熟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一表三千里的表妹。 但他也是知道这表妹的,是褚太太一母同胞妹妹的女儿,那褚太太的妹子所嫁非人,早早过世了,留下这点血脉,一向由褚太太照应。他小时候来外祖家小住时见过,也说过些话,却是久远的很了,这会见着,分明是与陌生人无异。 他好不自在,偏这舅母客气,一味吩咐蕴琳夹菜倒酒的,殷勤周到的很。 褚家一自来由褚太太当家,她与褚老爷一向不和,但老太爷在世又指了褚太太当家,这褚老爷一气之下搬去省会容城,又在那讨了两房姨太太,过的好不自在。 这褚太太虽然生气,到底鞭长莫及,眼不见为净了,可不想这褚老爷可不是省油的灯,每月央下人回来要钱,时不时的还让债主上箬溪来要账。 褚太太总要顾着面子里子,只能把哑巴吃黄鲢,长久下来,早抑了一肚子的气,于是见人便没好脸色,久而久之便越发刻薄势利,对于吴家这姑爷,也是吃定了的,向来生意上强卖与他,算是从他褚家姑子身上讨回些便宜来。 她这回这般殷勤却有着另一番目的,向晚,遣人将黄妈喊来跟前问话:“阿桂,这善诚近来可有议亲?” 黄妈猜她另有文章,支吾道:“太太怕大少爷身上不好,想着再调养两年,养的结实些再作打算。” 褚太太呲了一口道:“我们家这姑奶奶真是半点心肝没长,也亏她命好才有现在这日子,要说善诚二十好几的人了,我这的舅妈都急红了眼,她倒好,再等两年。” 黄妈脸上一阵抽畜,对褚太太,她自来见了心里便莫名的畏惧,但又不好不接话:“倒是有了人选,是二少爷同僚的妹子,因着姑娘年纪小,所以……” 褚太太眉头一皱:“多大年纪?” “十六七的样子。” 只见褚太太一脸不悦,端起茶碗微抿,似是嫌烫,又放了回去,悠悠然道:“我这姑子真个没打算,人家姑娘年纪小,又是善仁同僚的妹子,当然配给善仁才对。”不等黄妈回话又说:“这善诚的婚事她这做娘的不上心,便由我当舅妈的充个老,先替他定下来。” 这黄妈一阵惊吓,嘴上却不敢违拗半字。 褚太太气定神闲:“蕴琳你也瞧见了,今年十九,正是好年华,又是我一手调教的,将来总是能帮衬善诚一二,这孩又有孝心,管教妹妹妹夫放心。” 黄妈这才晓得褚太太意图,心下又想着吴太太对阿珠才是中意,本要回绝的,却又忌这褚太太为人,心下想着:到底在人家地盘,且等回了南水,誰还理她不成。于是满脸堆笑:“舅太太思虑周全,再好不过了,只是我们这些下人多半也就传个话给主子,少爷们的婚姻大事总是要老爷太太定夺的。” 褚太太一向是上位者,自来爱听恭顺的话,这会权当自己还是黄妈的下人:“阿桂说的是,等这阵忙完了,我也该和蕴琳去南水看望下姑老爷才是,你且先和我家姑子提一提,莫要急作了决断,一切等我去了再说。” 两人又闲话几句才将黄妈打发了走。 却说屏风后头隐隐转出来一姑娘,正是褚太太外甥女蕴琳。只见她颇为委屈,扁着嘴道:“姨母,表哥既有了所属,不如算了吧!” 褚太太恨铁不成钢:“你这没出息的,我怎么教的你?不嫁吴善诚,是想让你爹把你卖给人家做小妾不成?” 女子还待辩白:“可是姨母……” 褚太太打断道:“姨母知道你不喜欢他,他个病央央的样子,只怕是个短命鬼,可那些个好人家公子哥哪个敢娶你,便是中意了你,也怕了你爹那无底洞。”又觉自己态度强硬,换了个姿态来劝说:“你且好好想想,嫁与善诚,将来整个吴家都是你的,那善仁一心谋军功,断不会回来承继家业,你只需生个一男半女,这后半生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这蕴淋不禁红了眼睛,一行泪水扑漱漱就掉下来。想想姨母,总是一心为她,但要说这吴善诚,她瞧他脸色惨白,说话温吞,虽然长得俊俏,终不似能遮雨挡风的良人,心下并无几分好感,若嫁与他,只怕后半辈子的生活与如今的姨母无异。 她自是自怨自艾不说,这头黄妈却生了一肚皮心思,她倒是分的拎清,到底吴家才是自己的主子,于是前往大少爷屋里来了。 吴善诚周车劳顿,又不胜酒力,正由着阿珠与阿喜伺候漱洗,见黄妈过来,想是有事,便催问她。 黄妈左右闪顾,支支吾吾。 吴善诚不耐:“黄妈有话但说无妨,阿珠阿喜都不是外人。” 这黄妈笑笑,想着叫阿珠知道也好:“大少爷,舅太太给你物色了位少奶奶呢!” 吴善诚腾的脸红,此刻颇后悔没支走阿珠。 这黄妈接着说:“大少爷认得的,就是今天舅太太身边的蕴琳姑娘。” 阿喜最是嘴快:“真的?我今儿累花了眼,没瞧仔细了,阿珠姐姐可看清了?漂亮不?” 阿珠脸上也是漾开了笑:“我能比你好哪儿去?连舅太太长什么样子也没瞧仔细。” 阿喜:“那明天我们可得打听打听,再去好好去瞧瞧。” 阿珠也是调皮:“那个一定的。” 吴善诚莫名生起气来:“黄妈真是,道听途说的话也能作真,快回去歇着。” 黄妈识相,告退出去,阿喜兴奋,追着黄妈出去问东问西。 屋里只余吴善诚与阿珠两个,吴善诚辩白道:“阿珠你休要听黄妈胡说。” 阿珠却“扑次”笑出了声:“这是好事啊,你两个男未婚女未嫁,又是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了。” 吴善诚却纠起一颗心:“这世上男未婚女未嫁的多去了,我和他统共没说过十句话,怎就把我两个往一处说。” 阿珠见他激动,只当他不好意思,嫣然一笑,慢慢退了出去,却不晓得,叫吴善诚心里七上八下,五味杂陈。 第十章 褚府 至晚歇息,因是作客,两个丫头并黄妈同居一室,她们自然少不得闲话一番,何况又是有关大少爷的,自然更是关心。 两丫头一前一后打听那表小姐的来历。 黄妈却是长叹一声,缓缓忆着当年,原来这表小姐是邻着箬溪镇的康埭镇上付家出身,祖上诗书传家,当地也是赫赫有名,到他父亲这里,好不容易考上秀才,大清却亡了,他一时悲愤,想自己十年寒窗付诸东流,自此抑郁,渐渐染上了烟土赌博,成日泡在烟馆里醉生梦死,家道自此败落,如此没几年,家中便靠典当度日,那付老爷也没了读书人的斯文,时常来褚府打秋风,惹得褚太太见他像见了瘟神。 这表小姐自母亲死后便时常住在褚府,她继母颇不良善,自是不想回去付家,因此自小便很会卖乖,颇讨褚太太欢心,故而得了褚家庇护。 黄妈前前后后,将知晓的情况娓娓道来,倒叫两个丫头一番唏嘘。阿喜嘴快:“那这表小姐也是个可怜人!” 黄妈到底世面见着多了:“可怜又怎样,这世上比她可怜的多了去了。只是这舅太太,万不该将她往我们家塞。” 阿喜不懂:“为什么不该?” “所以说你们不懂事呢!但凡这表小姐没这样娘家,咱们太太也是会考虑的,可这吸大烟的个个都是天杀的,赌鬼又是无底洞啊,太太又怎么肯给大少爷找这么个麻烦,只怕舅太太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罗。” 阿喜听得津津有味,却不见阿珠声响:“阿珠姐姐?你睡了?” 阿珠侧脸靠着枕头,只不答话,那枕头却已泪湿了半个。 这夜月朦朦胧胧,屋外蝈蝈鸣叫,众人虽处生地,到底累了一天,各自睡去无话。 只这第二天一早,她三人将将起来,便听到院中动静颇大,阿喜头还未梳便跑将出去,很快便又退了回来,语无伦次地说:“像是那位表小姐来了。” 黄妈不敢怠慢,匆匆迎出去,阿珠才将收拾妥当,后几脚就跟上了。 只听黄妈告罪,表小姐颇为客气:“你们远道而来,周车劳顿,起晚此也是有的,是我考虑不周,一早便来叨扰了。” 黄妈惭愧,回头瞧见阿珠吩咐道:“阿珠姑娘,该唤大少爷起了。” 阿珠应是,便推门往上房里进去。 这表小姐循着声看去,瞧见个娇滴滴的美人,心下一惊,故作镇定道:“黄妈真是心善,这般丫头也唤姑娘的。” 黄妈笑着解释:“表小姐不知道,这阿珠姑娘可不是下人,是二少爷朋友家寄住在府上的姑娘。” “既这般,怎么能伺候大少爷,男女有别,礼还是要守的。”她嘴上虽这样说,心下早想起昨晚黄妈的话,只怕这姑娘便是吴太太中意的人儿了。只是心上不忿,既是中意的吴家少奶奶,怎又急于这一时,还未成亲就往一块儿凑去,只怕这吴善诚也是个虚头浪脑的浪荡公子。 这么一想,便很是看不上这大少爷来。她一早便按褚太太意愿送来早点,这会儿半点心思也没,让下人跟着送去房里便算了事,自己以不便为由匆匆告辞。 她这一路出来,又有些伤心起来:想自己,怎么说也是个小姐,在别人眼里,却不如个丫头。不免一番唏嘘,红了眼睛。 褚太太却另有打算,这吴家的生意自然是要交到吴善诚手上,若将付蕴琳嫁与吴善诚,那这生意以后的几十年都不用愁了。她这一番苦心安排,自是不想出错,故而一点一滴她都要过问。 付蕴琳因对吴善诚生了成见,便隐了心中猜忌,将她见着的添油加醋道:“姨母,那吴少爷还睡着呢,我分明有个如花似玉的丫头从他房里出来。” 褚太太听得话中音,对为着自己的小算盘,劝道:“丫头服伺主子,进进出出没什么。” 等吴善诚出来,褚太太点了付蕴琳及管家护院一众浩浩荡荡的人出门去了丝厂。 她到底生了疑心,跑到二进客房,她身边的老妈子随她,一张脸板着,刀也扎不进去,才到院门口,这老妈子扯着嗓子喊道:“这院里伺候的人呢?” 阿喜跳了起来,她本想着这回出门等着她的不是好吃便是好玩的,谁晓得一早便受了两次惊吓。 阿喜年纪虽说小些,规矩也还是懂的,毛毛躁躁跑出来,瞧见是褚府当家的舅太太,立时低头行礼,应声道:“阿喜听舅太太吩咐。” 厢房里,阿珠正要应声出来,却教黄妈拦了:“姑娘好生呆着,外头有我。” 褚太太见是个毛躁丫头,年纪还小,虽然清秀,却未长开,心下疑惑顿解:蕴琳那丫头这般不情愿,居然找这么个丫头的岔子,她也不想想自己母家情况。 这么一想便豁然了,见黄妈来行礼,不由改了主意:“阿桂啊,我就是来瞧瞧善诚住的可还习惯?” 黄妈赔笑:“习惯,习惯,大约是昨儿赶路,累得紧了,早上便起晚了。太太知道大少爷的,一向身子不爽利。” 褚太太就坡下驴:“也是啊,我让厨房炖些补品送来,明天早上再晚一个小时再派人来请。” 黄妈感激道:“多谢太太体谅!” 褚太太边转身离开边说:“自家人,没的那样客气。” 这阿喜才敢抬头来望,踮起脚尖见主仆二人不见了踪影才敢喘气:“这气势,是来吃人的?” 黄妈一巴掌拍到她后脑上:“你这丫头作死,当是我们府上哪?”说:罢转回屋里去收拾。 阿喜跟在后头,跑进屋里见着阿珠正收拾桌案,便引她来说话:“姐姐,你没瞧见,这舅太太的阵仗,像个恶煞似的,还有那个老妈子,那一吼,地都要抖三斗的。” 黄妈赶紧过来骂她:“你这丫头怎不长记性,叫旁人听了去告诉,小心舅太太赏你顿鞭子,剥你层皮。” 阿喜赶紧作害怕状捂了嘴,眼角却在偷笑。 黄妈与她说不通,便看向阿珠:“只怕今早有人吹了歪风到舅舅太太耳里去。” 第十一章、借口 吴善诚因被黄妈拿婚事取笑,又是在阿珠面前,心下颇不痛快。今日只是到各家看看生丝品质与产量,顺便让各家知道吴家来收丝了,这各家各户才正式开始收茧子,正式收购还得等上两日。 他瞧着跟在身后的表妹,他舅母要塞给他的人,虽说也长得颇为可人,可还是被阿珠比下去了。再说他从小怕这舅母,这表妹又是她一手调教,性情难免靠近舅母,便十分的不欢喜起来。 付蕴琳也是瞧不上他的,这身板,比自己还娇弱,若嫁他,后半辈子只怕比现在还辛苦。 两个看不对眼,草草便了了事,回褚府里来,各回各屋去了。 他一向娇养,这天又闷热,早出了细细密密一层汗,等不及吃饭,便去更衣洗澡了。 阿珠递了干净衣服给他,随口问道:“今早看的怎么样?” 他扣完最后一粒盘扣从浴室里出来:“今年收成倒是不错,不过只在镇上看了几个大户,远些的乡下还不曾去呢!” 阿喜摆了碗筷:“大少爷,饭菜送来的早,这会儿有些凉了,要不要去换?” “不用,出门在外的,能省事便省些事呗!” 他没甚胃口,略微用过便去摇椅上躺下。阿珠并未多话做自己的事去了。待回过身来,见他闭着眼,呼吸轻微,当他睡了,又去取了条薄毯来盖。 吴善诚并未睡着,半睁了眼,看向她:“阿珠,我想明日自己出去转转。” 阿珠明了,这褚太太吃定了吴家,带他去的地方自然事先安排好了的,只是要摆脱了褚家人出门又不容易。 这时院里进来个人,正是黄妈与吴管家的大儿子吴达。他与二少吴善仁同岁,自小跟着吴善诚一同读书,大了些便派到柜上历练,也因此学了一身本事,是吴善诚最得力的跟班。 这会进来院里正是午睡时间,显不是找大少爷的,却被阿喜撞见,这吴达在南水口音里同武大一样,故而从小被人取笑,管他叫武大郎的。 这阿喜年纪小,又好热闹,不晓得看人脸色的,巴巴的凑上来:“哟,武大郎,寻谁呢?” 这吴达顶顶讨厌人管他叫武大的,还是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不禁没好气:“反正不是寻你,哼!” “得意的你,这院子我看着呢,怎么就不能问了?”她也就年纪小,把这自讨没趣的话当乐子寻。 吴达不理她往里走去,阿喜不饶,追上去缠着,这般动静惊动了阿珠。她轻搭搭摇着团扇往屋外头瞧去,见两个扭在一团,便上前去劝:“这怎么了,大少爷才睡下呢!” 他两个这才住手,吴达气不过,抱怨道:“姑娘评评理,我来寻我娘,这丫头死活不让。” 阿喜抢白:“你又没说,哪个晓得你进来为什么?” 阿珠无心断案:“好了好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吴掌柜,我正好寻你有事。” 他俩个转到偏厅里,原来阿珠见吴善诚愁眉,有意打听缘故,吴达倒是知无不言,将个中原委全盘托出。 阿珠了然,心下便有了计较,没几时,黄妈回来听说了儿子与阿喜绊了口舌,她通透人情,既要护了儿子,又不想与阿喜结怨,便半开玩笑地朝阿喜说:“我家吴达呀可不敢娶个潘金莲回来,要我说阿喜你就蛮好。” 这下可好,阿喜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搭进去让人说项,一张脸红得不知往哪钻,一扭头逃回层里去了。 阿珠赶紧跟去宽慰,留他们母子说话。这吴达心下不满:“这样蛮不讲理的,我才不要。” 黄妈白了儿子一眼,她哪能不晓得儿子心思,不由得敲打他:“儿啊,我们一家依仗吴家过活,虽说老爷太太抬举,你也能干,但有些不该想的,就不要想了。漂亮的女子在富人家里,那是锦上添花,在咱们穷人家里,怕是祸水东引啊!” 他否认:“娘,我没有……”这腔心思从来羞与人说。 黄妈叹气:“她是太太看上的人,早晚要做少奶奶的,娘不想你自毁前程。” 他一颗心沉到底:“儿子,知道了。” 吴达心中不忿,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子,即便是戏台子上那般描眉画目的,也不及她好看。他当她只是个下人,等他卖力为吴家干两年,去求了老爷太太也不是不可能。却不晓得母亲几时看穿了他心思,其实早在他听说二少爷同僚认了她做义妹,他便知道不可能了,但还是喜欢看她,谁让她生的这般好看。 阿珠自然是不知道的,她正谋画怎么替大少爷想法子呢。褚家这些年明里暗里让吴家吃了不少亏,吃了便也吃了,只是这些手段足实上不了台面,什么克扣斤两,以次充好等等,吴家人敢怒不敢言。这风气一成形,其他几个大户也效仿着,吴家只得把丝运回南水重新摘拣,一来一去,漕运,人工,费用不小。 吴善诚醒转,因着闷热又出了些汗,阿珠又拿了干衣来换,她随口说道:“大少爷不如也做几件西式衬衫来穿,我瞧着衬衫西裤比这长衫凉快些,而且行动也方便。” “阿珠是见谁这么穿过吗?” 她一顿,自来南水与箬溪镇小,偶有西式装扮也是廖廖,她从不出门,怎会知道,想了半天才缓缓说来:“二少爷和我大哥便是这样穿的。” 他有心取笑:“你不顶讨厌军装的吗?” “算了,算我没说。” 他早记在了心上,她说的话他全记着。 她转了话题:“听吴达说本地出产一种覃子,现在正在时境里,美味的很!” 他心下一喜,本就想寻些新鲜讨她欢喜的:“我这就让吴达去买。” “不急,听说村民要起了大早走好几里路,去半山腰里采,那覃子一早采下来通体金黄,没半刻钟便焉了下来,渐成褐色。” “我倒是吃过的,味道确实鲜美,至于整颗的长什么样子,我倒没见过。” “不如我们明早去瞧瞧?” “这个?” “不是说想自己出去走走吗?再说,如果真是美味,我想带些回去给太太吃。” 他领会,又不由得一笑,她这般讨母亲欢心,莫不是为了他吗! 第十二章、养蚕 付蕴琳听说吴少爷突发奇想,要去寻捞什子美味,不由松了口气,不用她作陪,她乐得清闲,又不齿于他这般不上进,才几日,正事抛到一边,享受去了。 褚太太看她颇觉不爽,这家里她一向说一不二的,即便是最宠爱的外甥女,照样开骂:“得意什么,没心没肺的东西。” 付蕴琳委屈:“姨母,明明是他不求上进。” “这不正好成全了你嘛?你将来嫁过去,里外都是你当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她不再辩驳,她的人生又不是自己能选的。 这边吴善诚正为能脱身出来庆幸,他起得够早,早到他舅母来不及分派人手跟着他。他感激地看向阿珠:“多亏你想的主意。” 这一行人出来,由着吴达带队,一路朝乡下奔去。 黄妈娘家也就是吴达外祖家便在离镇三里开外的乡下,吴达自然熟门熟路,一路往他舅舅家奔去。黄家原本赤贫,才会卖了女儿到褚府,不想反倒这女儿在褚府得了小姐眷顾,家道才渐渐好转,到现在,已置了十余亩田地,建了六七间瓦房,再不用上门当长工。 这家人一向是苦日子过来,如今日子见好了,却仍是勤俭,天不亮出门,天擦黑才回。这一行人出去,家中只有吴达舅母领着个十一二岁女娃娃料理家务。 她俩个瞧这一行贵客,慌张得什么似的,吴达舅母结结巴巴地跑去地里找她男人,都忘了招呼贵客坐下。倒是这女娃,吴达管她叫阿秀的,比她母亲镇定些。 阿秀引人到厅里坐下,又去烧炎沏茶来,乡间人粗鄙,所用器具皆不讲究,那白瓷的茶壶缺着盖儿,茶杯隐隐的积着陈年茶垢。吴达嫌弃,夺了茶杯,着阿秀去厨房里寻些新的来。这阿秀扯了表兄衣角,躲在僻静处说:“家里有副新的,娘说要到过年有了贵客来家里才能拿出来用。” 吴达气恼:“你这丫头也不瞧瞧,这是我家的主子,你家十年未必请的来的贵客,舅母那里我去说。” 阿秀这才得了胆子敢去掏那新东西来用,又是折腾一会,那边吴达舅舅已经回转,同吴达寒暄几句,瞧瞧厅里的贵客,再看看自己这泥腿子,一时不敢往厅里去。 倒是吴善诚主动出得门来同他先招呼,几个一番商量,男人们便跟吴达舅舅去了个边办正事,留下阿喜阿珠在黄家等着。阿秀的娘听说他们留下吃饭,又是一阵慌乱,再想着吴达走前吩咐说的覃子,便将家里的活计交付给了阿秀,自己拎了篮子上山去了。 阿珠真是开了眼,这般十岁出头的姑娘,却这般能干,菜园子里摘菜,池塘里捞鱼,还有柴房里那成片片的的蚕,她一个都得照应下来。她有些儿过意不去,一行人自顾自来了,倒给他家添得许多麻烦。于是,便要去帮忙,那姑娘却说:“这位奶奶,这些活原不是你们做的。” 阿珠吓了一跳,怎么唤她奶奶起来,再瞧一旁的阿喜正掩嘴窃笑,才明白过来,脸上腾得一红,辩白道:“妹妹弄错了,我不过吴家一个丫头而已。” 那阿秀又打量她一番,才说:“两位姐姐真要帮忙,便去柴房里喂蚕吧,桑叶就在屋里。” 阿喜不悦:“阿珠姐姐,你倒会寻事,这蚕你会养?” “左右添几张桑叶,人家这般忙,你也看得过去?” 她两个瞧着柴房那成千上万条蚕宝宝,一时有些兴奋,卷了袖子便去喂桑叶,那蚕儿快要长成了,贪吃得很,才放上去的叶子,转个身便吃了了。一早上下来,整个是晕头转向,忙得接不上气来。阿喜骂道:“看着一个个不声响,这般能吃,累死我了。” 阿珠笑道:“这会知道养蚕有辛苦了吧?你我才这一小会儿功夫,想想人家成天成宿地料理,也是不容易。” 直到午饭时分,吴善诚回来,她两个才出来,他瞧她被薄汗湿了衣衫,不免心疼:“好好在屋里歇着不好吗?”又伸手去将爬到她衣衫上的蚕儿,她吓了一跳:“怎么跑我身上来了?” 阿喜一听,叫起来:“快瞧瞧我身上有没有?” 吴善诚只顾得过来阿珠,吴过因着跟阿喜吵架转过头去不管,阿喜跳到他身边来也不管。阿喜生气:“吴达,快帮我瞧瞧瞧呀?” 吴达捉弄她:“你这求我还连名带姓的?” 阿喜这会有求于人,软了起来:“好可哥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呗,快帮我瞧瞧!” 吴达趁机道:“那以后见了我就得叫好哥哥,不许直呼姓名。” 阿喜连连应是,吴达这才帮她周身看过来,饶是这样,还是不免捉弄她,一会说没有了,一会说这儿一条那一条的,逗得大家笑个不停。 农家菜朴素,又是十岁出头的阿秀做的,自然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但各人都没闲着,肚子也是空了,尤其阿珠阿喜,都添了饭的,叫吴善诚开心不已。 黄家的一众儿子都没敢来正厅吃饭,总是偷偷朝屋里瞟过来,被吴达舅舅一顿臭骂。 下午又各自分工,往各路去了,阿珠阿喜依旧照顾蚕宝宝,那桑叶午间时分由黄家的儿子们带回,堆得老高。那阿秀下午得了空闲便也往柴房里来,她总跟在阿珠身边,手把手教着阿珠,时不时地,也问阿珠几句话,言辞里多是羡慕之意,一会夸阿珠的衣裳好看,一会又问阿珠的发式怎么梳理。 她一个乡下的丫头,一年进不了一趟城里,又被许多家务绊了手脚,眼前这些新鲜的人儿,怎么不叫她羡慕。但凡是个女儿家,大约没有不爱美的,虽说这丫头黑瘦,五官又且平常。 阿珠也是懊恼,不晓得黄家有这样的小丫头,要不,便是扎头发的红绸子也得带上几根来给她。她记在了心下,回去理些多余的衣物头绳,让黄妈带来。黄妈没的跟着,因为没同褚太太说是往黄家来,这样也好,改天吴善诚还能寻着借口,再还黄空一趟。 向晚时分回去,黄家用新编的篮子装了一框的覃子给吴达带回去,这倒是也好,送给褚太太,不知能不能堵了她的嘴。 第十三章 阿秀 他一行人行色匆忙,紧赶慢赶,终是没料到褚太太守株待兔,她正襟危坐在堂前等着瞧他们狼狈模样。柿子从来都是挑着软的捏,褚太太自然不会为难了吴大少爷,所以代为受过的自然就是下人们了。 吴善诚一向良善,见这舅母又有几分害怕,因而便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声下气地上前去跟舅母请罪:“舅母,善诚贪玩,回来得晚了,害舅母等我。” 褚太太早料准他性子,拿捏他更不在话下:“你这孩子实在贪玩,舅母怎么会怪罪你呢!”她堆了一脸的阴阳怪气,叫吴善诚越发心寒起来。果不其然,她这头和颜悦色,转个身就朝跟着吴善诚的这帮下人们发起威来:“你们这些个伺候的,少爷贪玩,你们就纵着?这外头不太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拿什么来赔?都是些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我这就写信问问我这妹夫,怎么调教的你们?” 众人均是大气不敢出,吴善诚待要辩驳几句,却瞧见那头付韵琳递来个眼色,他没猜透,不免一时犹豫,分不清她的意思,这一差池,那头褚太太已经断了公案,罚起下人们来:“你们今晚一个个罚跪在堂前,跪不到两个钟头不许起来。” 下人们本就又累又饿,虽心有不肖,但到底不敢怎么样,毕竟主子还未发话呢。 吴善诚却是急了,争辩道:“舅母,他们都是听我命令行事,实在错怪他们了,要罚便罚我吧。”他说完便要跪下来。 褚太太岂是他三言两语便能威胁得了的:“善诚,你怎这般不知好歹?我替你管教下人,处处为你考虑,你倒好,还和他们一块顶撞我?我这白脸是白唱了吗?” 这是要起争执了,付韵琳见状插嘴道:“表哥还是先回去吧歇着吧!”她又示意个眼色,约摸让他闭嘴。 吴善诚无奈,他晓得他舅母手段,便诺诺立在一旁,半垂着头,颇为沮丧。 褚太太满意:“韵琳啊,你服侍善诚休息去。”说罢便自己转向后院里去了,想来是要让付韵琳表现了。 付韵琳引着吴善诚转向了游廊,一路引他到歇息处,屋里早备了晚餐,有一两个脸生的丫头伺候着。他待要问,又觉不好意思,她那两个眼色若无他意,倒叫自己惹了不好意思。 付韵琳支走下人,回转便解释:“方才姨母正在气头上,少爷越求情只怕越叫姨母着恼。你这里快些用餐,我再去同姨母求情,你一个少爷家总是要人伺候的。” 吴善诚一听,颇为感激,起身弯腰行了个礼,道声谢过。那付韵琳微微一笑,才跨出门槛,却又止了步,轻轻转了头问道:“你那漂亮的丫头怎么没回来?” 善诚咯噔一下,待要分说,那付韵琳又开口了:“幸好没回来,不然姨母有的文章要做了。”话还未完,人已经走得远了。 这善诚心下明了,黄妈在黄昏时分跑回娘家,早已同他分说,要将阿珠留下,怕褚太太要为难阿珠,他才万般不舍将她留下黄家,如今看来是做对了。 不肖一刻钟,阿喜和其他几个贴身的下人先回了屋子,阿喜嘴快,早将那褚太太骂上了:“没见着这般不讲理的,好歹大少爷是客,便是看在大少爷面上也不该不般不给脸面的。” 吴善诚并没听进去,他这会正庆幸,幸好阿珠没得跟回来。下午黄妈借口回娘家去,私下跟大少爷定夺下来,阿珠太过招眼,褚太太又别生着心思,只怕阿珠回来会吃了她苦头。 阿珠这会正在黄家歇下,这间客房里,尽是黄家最新最好的用具,漆木床上勾了喜鹊,还散着淡淡生漆的味儿,做工也不怎么精细,是黄家打算娶长媳而备的,床上的被子也是新的,白色的被底生硬粗糙,应是第一次用。阿珠并没有嫌弃的意思,但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她从不曾做过这样繁重的家务,这会累得双眼打起架来,略微洗过便先睡下了,也管不了以前那认床的毛病。 黄妈这会正在嫂子房里闲话,她兄弟跟儿子们去挤一屋了,好让她们女人说话,这阿秀便跑来跟母亲同住,其实是要听母亲同姑母闲话,她顶喜欢听这些新鲜,时不时还插上几句,毕竟她这年纪,又是个女孩儿,从不曾出过远门,更不曾见过外头的世界。 这阿秀母亲闲聊着,忽然问起这阿珠来:“大姑娘,今天来的这个女娃娃可真标致,像个仙女似的,我从没见过生得这么好的姑娘家。” 黄妈不无骄傲:“可不是吗,我也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家呀命可好着呢,少奶奶的命,看见没,大少爷当她宝贝似的。” 阿秀一脸羡慕,她细细观察了她一天,瞧她不过大自己几岁,皮肤比自己白些,手脚比自己嫩些。但人家命好,当了丫头,高门大院住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更不用洗衣做饭养蚕做农活,每日只需打扮漂亮了让少爷瞧着舒心便好,她若是也去当丫头,未必差了去。她生了这份心思,便打探起来:“姑母,那她怎么说是大少爷的丫头?” 黄妈抿嘴一笑,意味深长:“这丫头也分命好命不好的,这位呀,早晚要当少奶奶的。” 阿秀一听,心中悸动,怎么好事全落在人家身上,心中羡慕:“姑母,当丫头可真好,我常听阿爸说,我们家就是靠您到褚家去当丫头,沾了您光的这日子才好过起来的呢。” 黄妈倒不谦虚,这也是事实:“那也比不起这位,你姑母我当初也是学了好几年规矩才被调去伺候小姐的,可是吃过几年苦头的。” 阿秀不以为意:“姑母,我跟你去吴家呗?我也想当丫头!”她想着自己要出人头地,这倒是条好路子。 黄妈一听,骂道:“呸,我们家现在有田有地,你有父母疼爱,五个哥哥护着,当什么丫头?将来你是要嫁正经人家的。”虽说黄妈如今日子好过,但终究低了人一等,是个下人出身,多少有些避忌。 阿秀不平,告起状来:“哼,姑母不知道,我这日子苦着呢,姆妈她只知道叫我做活,阿爸从来不问我,还总说我是赔钱货,这五个哥轮番欺侮我,每日里成堆的臭衣服让我洗。” 阿秀母亲与黄妈两个听她一番抱怨,只当她小孩子心性,忍不住一阵哈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