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光年》 第一章 游戏开始 每当苏流子想起以前如光如幻的日子时,总觉得和现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不在一个画风上。 每一天,苏流子上班都挤着满爆了的公交车,听着身后的骂骂咧咧,然后艰难地在人群里穿梭——说是穿梭,实际上也就是像沙丁鱼罐头里的某一条小鱼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晃了一下,移了些位置。 而关于苏流子上班乘坐的公交车,其实她是很有怨言的,比如为什么人总是这么多,十分钟一班的公交车却完全不能缓解人多的压力。 还有公交车上的异味,廉价香水、汗水、洗净的衣服上的洗衣液味、肉包,所有的味道都能在公交车上找到,且是每一天每一天都有,似乎就这样永远不会变。 包括车上那些见惯了的面孔,永远占着座位的高中生,窗边抱着小孩唯唯诺诺站着的年轻妇女,一群穿着工服的工人。这些画面苏流子几乎每天都会看到,然后就会在心里想,是不是自己也成了他们脑海中的熟悉面孔了呢? 但每当有这个想法的时候,苏流子看看所有人的表情,似乎就有点不太想要想下去了。 每个人的脸上,表露的都是无穷无尽的厌倦,无论是对生活的厌倦,还是对其他事物,轻皱眉头,或是频繁地看表。车上混乱的呼吸声和打电话产生的嘈杂声其实都是没有变过的,也难怪所有人都是如此厌倦。 厌倦了每一天的公交车,厌倦了手中散发肉香的包子,厌倦了街边熟悉的街景,厌倦了身上的尘土味,厌倦了无能却趾高气昂的上司,厌倦了回家时空无一人的小租房,厌倦了房间角落堆叠的方便面桶,厌倦了只会对自己喋喋不休的父母…… 生活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当厌倦产生的时候,身边的尘土光芒都会一沉而下,然后如同永堕深渊,再也看不见阳光。 公交车好像就是人生百态,苏流子每天过得平淡如水,也没有碰见什么惊心动魄的事,虽说对于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但是在这样的公交车上,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心里,就好像自己已经成为了那样对什么东西都厌倦的不得了的人。 每天抱怨着,每天又不得不生活着,一天一天的把日子过下去,脸上带了麻木不堪的表情,时间就是发条,自己的身体就是机器,一点点推动,朝九晚五的工作就是机器运作的时间表。最后晚上到了家里,空荡荡的房间堆满了繁乱的杂物,明明累得不得了,还要把脏衣服洗完晾晒,最后浑身瘫软地摔在床上,连换一身睡衣都觉得好累。 这样子的生活就像是每一个步入社会的人所有的烦恼中不足为道的一小个,其他诸如升职加薪,买房买车,似乎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一个目标。 …… ……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尽头。 苏流子恍惚地想着,然后随着公交车上报站的声音响起,才微微回过神来。 “离合百货公司到了,请从后门下车……”苏流子听到离合百货公司时,脸上才褪去了一点麻木——这是她工作的地方。 离合百货很厉害,开满了全国各地,然而苏流子却很弱小,只在里面的滨州分公司当一个小小的导购,每天堆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假笑,对每一个顾客都笑脸相迎,最后直到下班,笑容也收不回来,只能按着脸,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矫正。 看到镜子里的那张曾经似乎很好看的脸带着十分难看的笑容,有时候苏流子自己都会忍不住哭出来。 人生就是这样的啊,迫不得已,情不由衷,只不过是人生的小小概略而已。 然而虽然情非得已,班还是要上,现如今又得搭乘着早班公交车去上班。 今天只不过是又一天的重复而已…… 苏流子一边想着,一边推搡着人群,引来一阵阵的骂声,等到终于挤到了公交车后门,才松了一口气。以往经常有挤不到后门,最终导致坐过头好几站的情况发生。 但是就当苏流子迈下车门时,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有人扯着她的包。 苏流子回头,却发现公交车已经开走,然后才后知后觉般发现扯着自己的包的,是公交车站边上的一个流浪汉。 流浪汉大概五六十岁,满脸污垢,身上穿着一件长袖,长袖很干净,但是搭着流浪汉垂下来直到遮住眼睛的蓬乱头发,却显得有些脏了。当苏流子看向流浪汉的面孔时,发现并不是自己所认识的任何人。 这是要钱? 苏流子自然而然地想到街边的乞丐,有时候他们会以非常蛮横的姿态拦住过路的行人,然后堂而皇之地伸出手讨要。有的身体残缺,有的老迈不堪,但每个人的人生已经如此艰难,还能够接济其他人吗? 想到这里,苏流子用一种异常疲惫的声音开口说道:“我身上没有多少钱……请不要拉着我的包了……” 话还没有说完,流浪汉突然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了被遮住的眼睛,异常透亮,不似于刚才公交车上每一个人疲惫的神情,而是锐利锋芒的眼神。 苏流子被吓了一跳,终于意识到这个人似乎和平常的流浪汉不太一样。 然后她听到了流浪汉用短促而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想回去吗?” 字正腔圆,并没有带上任何地方的口音,反而好像是从小都受到极好教育的人一样,直到五六十岁,还仍然像是一个上流阶层的老总。 但是再标准的普通话,苏流子此刻也听不懂了。 “回哪去?” 苏流子条件反射一般问道,话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跟一个行为异常的流浪汉说话。 然而流浪汉好像看到了苏流子的神情,于是也稍稍改变了自己的神色。 苏流子又听到面前的流浪汉深沉而又幽然地开口:“回到……你想回去的时间。” 苏流子突然觉得一阵荒谬的情绪涌了上来,却并不觉得好笑。自己是遇上疯子了,还是自己疯了?面前的这个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标准,自己却听不懂他的一字一句。 于是苏流子开始扯自己的包:“请放开,我要上班去了。” 出乎意料地,苏流子仅仅用力了一会儿,就把自己的包扯了回来,这让她不禁又看了流浪汉一眼。 “你有喜欢过的人吗?” 苏流子一抬头,听到的就又是这样的问话。 这是流浪汉?难道是什么行为艺术家吗?苏流子的脑海里又立刻浮上了这样的想法,于是便顿时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变得十分荒唐。车上麻木的人群,下了车的流浪汉,这似乎都像是一场闹剧。 流浪汉的声音又开始变得短促,然而字字又是如此字正腔圆,声音带着沧桑感,语速很快却很有宁静的感觉。 “十七岁,怎么样。” 苏流子听到这里,猛然觉得心脏像是被痛击了一下,尖锐的棱角撞上心房,刺痛的感觉令她有点恐慌。 苏流子看了眼流浪汉的双眼,然后瞳孔猛然缩了起来。 流浪汉开始笑了起来,先是微笑,嘴微微抿着,后来又开始放口大笑。笑到最后,似乎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摸了下眼睛,似乎是把刚笑出的眼泪擦掉,接着挥了挥手。 “十七岁啊……” “三……” “二……” “一……” “游戏开始。” 第二章 流苏与奚清 等苏流子回过神来,周遭的场景已经变了。 橙色的阳光从快要落下来的树叶缝隙里穿过,很安静地洒在地上,远处几对穿着篮球服的人在篮球场打着篮球。周边稀稀疏疏的路人偶尔有几个穿着一样制式的服装来来往往。 鼻梁上的宽大眼镜消失了,身后背着很清丽的背包,手上端着一杯奶茶,吸管上还残留一点点的水珠。 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用着苏流子曾经很熟悉很熟悉的声音说道:“那是篮球队的沈臣,一米八六。” 沈……臣?一米……八六? 苏流子偏过头,用一种异常震撼的眼神看着身边的这个女生。 女生穿着很白很白的衣服,蓝色条纹和大片的白色冲击着苏流子的视网膜,长发轻轻地从左肩带过,剩下几缕散在脑后。一副很俏丽很清淡的样子,确实是记忆里的那个女生。 很白很白的衣服,是校服。 苏流子几乎要脱口而出:“你不是死了吗?” 但出于某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原因,她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而是强行把这句话吞进了肚子。 因为这时候苏流子想到了就在刚才,公交车站旁的那个满脸污垢的流浪汉,以及他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还有他最后的那句“游戏开始”。苏流子突然有了一些恐惧感,说不上为什么,心跳猛然一顿一顿,就好像一条濒死的鱼突然得到了水,又重新开始一蹦一蹦。 然而这样的呆滞神情落到了苏流子身边的这个女生眼里,又是其他的意味。 于是这个女生笑了起来:“你看傻了啊。” 这时候苏流子才渐渐回过神来,掩饰着心中极大的紧张感,尽量使声音不那么颤抖:“奚清……我好想你啊……” 女生之间的感情是很奇妙的,像是一杯糖水一样,或清或淡,却都是甜的。那些光年里,曾经的友人和满是阳光的春天,掺杂着被风轻轻扬起的微尘,都汇聚成了这个名叫奚清的女孩的背景。 整个世界都是背景。 奚清听到这样的话,一下子就笑出了声来,然后拍拍苏流子的脑袋,笑道:“不会真傻了吧。” 苏流子狠狠地点了点头:“出于某种情况,我现在确实有点傻。” 听到苏流子的回答,奚清终于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然后靠近苏流子的耳朵,轻轻问道:“你喜欢沈臣?” 我喜欢沈臣? 这下轮到苏流子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怎么可能……” 因为你和沈臣高二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啊!这句话苏流子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回到了十七岁,那自己做的每一个改变,都会变成一只长着强劲翅膀的蝴蝶,然后扇动一场大风暴。 奚清狐疑地打量了下苏流子,终于确定她并没有在说谎,而是异常真心实意地说这样的话。 “好吧……不过沈臣的硬件条件确实不错。”奚清远远地看着沈臣又后仰投进了一个球,“一米八六,又高又帅,我倒是挺中意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奚清的脸上并没有喜欢的神色,却好像在点评着一件艺术品,或是商品。 奚清永远都那么冷静,哪怕在人生的最后尽头,也是异常平静地点评着自己的死亡。 在苏流子的印象里,也只有奚清才能做到凡事都能那么冷静,就好像在沙县吃着一碗拉面,她都能吃出在高档餐厅吃意大利面的感觉,也正是因为这份冷静,她的真实也是其他人所不曾拥有的。 苏流子和奚清曾经坐在操场上吹一夜冷风,然后谈论天南海北,奚清几乎对所有的事物都没有什么意见,是天生的乐观者,人生再坏也不过逆水行舟,这一句是奚清说的,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苏流子的信条。 这样的信条直到奚清死掉才好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突然无影无踪。 奚清最后死于自杀。 苏流子不能想象,奚清究竟是如何一边看着自己的腕上的血慢慢流尽,一边平静地录着视频,像是点评无关人士的死亡。当苏流子赶到现场时,也没有再看见奚清的遗体,只有被封锁的天台,如同艺术画一般流了满地的血。但不难想象,奚清死亡的过程,也一定是优雅平静的。 就像无数个洒满暖暖的阳光一样的午后,奚清静静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任由阳光,尘土落满身躯,长发披散,几乎是水墨画一般的场景。奚清在那样的午后,一定也曾幻想过自己的离世,能够如此优雅与安静。 “如果死亡能够自己选择,那我希望可以在我最好看的时间里死掉。” 苏流子有些恍惚,想起了奚清从前震撼了自己好多的话,事后想想,已经成为了奚清自杀的佐证,而自己却丝毫未觉。 想到这里,苏流子拿出了手机,对着奚清拍了一张照,不等奚清反对,就把手机收了起来。 “拍照也等我摆好姿势再拍嘛……”奚清腹诽着,然后恶作剧一般也拿出手机,对着苏流子拍了一张照片。 苏流子笑了笑,然后握紧手中的手机。 十一月二日,两年后,奚清十九岁。 这不是游戏,是命运。 …… …… 苏流子回到了家里,照例母亲在烧着菜,由于在若干年以后,苏流子自己的身体都将要垮掉,父母却依然非常健康,阳光而开朗地活着,苏流子也没有什么怀念的情绪。 仅仅是对于母亲现如今还比较年轻的样貌带了一点好奇,啊,原来以前年轻的时候是这样的,头发也没白光了皱纹也少了好多。大抵也就是这样的一点好奇。 到了房间,苏流子才把自己狠狠地摔在了床上。 她倒在床上,用手贴着额头,直到真的传来冰凉的触感,她才开始强迫自己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苏流子的脑海里闪过不久前公交站的画面。 流浪汉,包,“十七岁……”,“三,二,一……” “游戏开始。” 这样零碎的画面使得苏流子开始紧张起来。 十七岁的年纪,未来的三年,发生了好多事情。多到苏流子完全记不住,巨大的时间跨度令苏流子关于高中的记忆变得模糊。 但苏流子既然回到了十七岁,就一定是要改变一些什么事情的——关于奚清,关于好多人,以及关于自己。 …… …… 十七岁的光年就是一把流苏,抓住了,微风也散不开。 第三章 人生啊 苏流子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以前不那么认真学习,学一些徒劳无用的知识,是不是到了最后结果会不一样,不至于仅仅做一个时刻唯唯诺诺的导购,回到家还要放声大哭。 但现在苏流子明白了,现实状况没有如果,事实是该学习的还是要学习,不学习父母会失望,老师会针对你,高中三年能有多不顺心就有多不顺心。 为什么苏流子会突然有了这样的感想呢? 因为现在摆放在苏流子面前的,是一本数学书,和一本数学作业本。 就在刚才,奚清打电话来求救,口口声声说:“苏流子呀,我的数学作业就交给你啦,你的英语也尽管交给我好了。” 苏流子如果没记错的话,奚清的英语和数学一样糟糕,而她自己,在高中时代的成绩名列前茅,所以苏流子严重怀疑奚清是不是到了最后就等着自己所有作业都完成了,再来一句“呀,原来你都完成了,那再给我校对一下……”之类的话。 可现实状况是,现在的苏流子,已经完全不记得所谓的数学公式,数学作业对于她这个导购而言,实际上已经成为了现在摆在面前,宛如天堑一样的障碍。 英语倒还好说,导购面对的有时候不仅仅是中国顾客,尤其是对于离合百货公司来说,进进出出的,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顾客,但苏流子不可能精通八国语言,俄语,德语,法语只能勉强听懂一些单词,但唯一算得上精通的就是英语了。 作为世界通行的语言,英语被广泛使用,来往的顾客都或多或少会一点英语,这样也就使得步入社会多年的苏流子没有把英语这门必修课完全丢之脑后。 就这一点而言,苏流子真该好好感谢一下自己父母的那个朋友,如果不是他把自己推荐进了离合百货公司当一个导购,那现在回到了十七岁,自己面临的就是无论是数学,还是英语都成了障碍的状况。 数学…… 苏流子看着上面的题目,以及接下来的解答。 在作业前20页,满满当当的全都是红色的钢笔划动的痕迹,一个个勾让苏流子有些恍惚。 自己……好厉害呀。 以前的自己读书还算认真,加上这一生的天赋点可能都加在了读书上,所以成绩算得上是名列前茅。 可现在自己回到了十七岁的年纪,无论哪一门课都成了不小的问题。哪怕就是没有落下很多的英语,也仅仅是听和说能够算得上优秀,读和写也完全比不上以前的自己。 苏流子耐心地坐在椅子上,拿着笔却完全不知道如何下笔。 这个…… 公式好像不太对……接下来该这么写吗…… 苏流子在做着作业的时候,深深地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咸鱼,被翻上了岸,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阳光渐渐把身上的水分晒干,呼吸也渐渐困难。 相信每一个做着十七岁的数学作业的时候,都是这样一幅咸鱼样,不过苏流子更甚,怀念的情绪有,却完全不能回忆起什么公式。 电脑放在父母的房间,苏流子自己用时就得跑到父母的房间用电脑,可偏偏苏流子的父母是极为传统的形象,一般情况下苏流子用不到电脑,因而也不让苏流子随意碰电脑。他们信奉着电脑对于学生的害处极大这一信条。 所以能查到什么答案,苏流子暂时不考虑了。 然而真的自己下笔做作业了,苏流子却突然迷茫了起来——数学作业好难啊。 在想了一阵子以后,苏流子决定还是先把数学作业放下。 试想一个本来名列前茅的学生,作业突然之间变得完成度极差,老师会怎么想,水平的倒退完全不能解释苏流子现在连一道普通学生都会做的题目都解决不了的事实。 所以苏流子的战略是,暂时先不做作业,理由可以用把作业落在学校了这一类的理由,而自己就通过这一段时间恶补以前的高中知识。 决定了以后,苏流子突然之间就轻松了好多。 所谓回到过去的情绪终于涌了上来。 见惯了职场上假意逢迎的微笑,还有大腹便便,时时刻刻想要占便宜的老顾客,上司尖酸刻薄的嘴脸。可现在回到十七岁,苏流子却觉得什么事情都是美好的了,奚清自不必说,回到十七岁,最大的收获就是奚清的生命还没有流失,还能呼吸着这一片天空下的空气,被暖阳晒着,这是最大的幸福。 还有依旧没有步入老年的父母,篮球场上一个个优美的投球,塑胶跑道散发的淡淡臭味,街角的每一个熟悉的店,老式而安静。还有放学路上零零散散的路人,或说或笑,哪怕就连自己手里的奶茶,也变得好香好香。 数学作业不会做,苏流子也只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爱的事,周边的一切,她也觉得都变得分外可爱了起来。 直到门外响起门铃。 “流子,去开下门,妈妈还在做事……” 听到妈妈的呼喊,苏流子也没有觉得思路被打断的烦躁,反而很是怀念现在父母的和蔼可亲,并不像日后的只会催婚一样令苏流子不胜其烦。 然而当苏流子来到门前,把门打开了以后,所有的好情绪,好脸色,都在看清出来人以后瞬间崩塌了。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看起来很阳光的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头三七分碎发凌乱地散在额前,怀里抱着个篮球,很明显是刚刚打完篮球。身上穿着随处可见的卫衣,偏偏穿在这个面容明朗的少年身上,就显得格外出类。 男性荷尔蒙的气息传入苏流子的鼻腔,她却没有显得羞涩,只觉得头有点发昏,像是想起了什么噩梦,却不想面对。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你回到了十七岁,首先碰见的不是什么巨大的,横亘在人生前的困难,而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件。当你回忆起以前的过往时,心会在一瞬间揪成一团,然后被倒进一大盆的醋,被时间猛地搅成大块的碎肉。 像是有一个重锤,在人生的某个不经意的时段,给不经意的你突如其来的一击,让你在那一瞬间变得不知所措,最终也只好头昏脑涨,心房隐隐钝痛。 这就是人生啊…… 这个人,是苏流子真正的十七岁喜欢过的人。 她的邻居年小满。 第四章 年小满啊 年小满尴尬地看着苏流子,手足无措。 苏流子恍惚地看着年小满,暗自神伤。 苏流子不明白为什么年小满也这样一副尴尬的神情,但是对于她自己而言,这样的对视是非常尴尬的。 于是她只好开口说道:“你……有什么事吗?” 年小满的神情更加尴尬了,抱着篮球的手紧了紧,嘴唇也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的样子。 苏流子只感觉疑惑,关于十七岁,她记着的事情并不多,包括那些惊动了好久的事情,她尚且记不清楚,更别说今天为什么年小满欲言又止,神情尴尬地站在家门口却一言不发。 她担心自己的秘密暴露,因而没有多说话,只是等着年小满开口说话。 但过了半晌,年小满的神情也只是变得越来越尴尬,手上抱着的篮球也越来越紧。然后看着苏流子的眼睛不说话,似乎也在等着什么。 苏流子实在受不了年小满的眼神以及现在尴尬的气氛,所以只好蹙了蹙眉头,头一摆,说道:“如果没有什么事要讲的话,就别杵在这里了,我还有作业要写……”苏流子组织了下语言,让自己不那么受到过去情绪的影响,“而且现在也快到晚上了,你也快点回去吧。” 年小满终于在这样的话面前败下阵来,只不过临走前似乎还带有一丝侥幸地看向苏流子。 苏流子转身,把门关了上去,却在关门前的一瞬间隐隐约约听到了门外的那个人说了一句:“等一下。” 但苏流子连犹豫的瞬间都没有,异常果断,将门轻轻地关了,还咕哝了一句:“你说等一下就等一下,那你以前怎么没等我。” 苏流子觉得自己此刻真的像是一名侠士,配刀剑,随着人流走,浪迹天涯头也不回的那种。她相信自己已经将对年小满的感情关在了门外,就好像现在把年小满关在门外一样,门里与门外是两个世界,苏流子自己也是两个苏流子。 一个苏流子喜欢年小满,很喜欢很喜欢,不过都是过去式,一切从年小满身边站着笑靥如花的女孩开始就已经结束。由此这个苏流子也像一颗种子萌芽,长啊长的长成了一棵树,结出了另一个也叫苏流子的果实。 另一个苏流子已经没有了喜欢的情绪,只是对于当初十七岁的时候疯狂的喜欢却无疾而终,心里有着极大的痛楚。 而很遗憾,现在正站在这里的苏流子并不是那个还未曾受到过伤害,以后却会痛心断肠的苏流子,而是一个在离合百货公司当了接近十年的导购,如今回到十七岁的苏流子。 如果是前者,或许连门都不会关,只会傻乎乎地笑,然后挽着年小满的胳膊喊一声小满哥。但是后者却会毫不留情,不管你那一句“等一下”说得多么字正腔圆,千回百转,该关掉的门还是要关,而且是迅雷不及掩耳,连给你看一眼自己的背影的时间都没有的速度。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虽然年小满还够不上苏流子的敌人,但还是符合这一句话的。苏流子完全可以把年小满当做近乎敌人的对象看待,现在要做的无非就是无情加冷漠。 虽然现在的年小满并不知情,并不知道自己以后谈的恋爱会伤害到另外一个女孩,但现在苏流子所做的一切就是尽量避免重蹈覆辙。 既然重生到了十七岁,无论自己的行为举动是不是给那一个满身污垢的流浪汉看的,是不是像是他的一场游戏一样,自己也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改变上一个苏流子的命运。所谓人生所谓命运,都应该是给自己准备的剧目。 回到房间,听到厨房里的母亲喊了一声:“流子,刚才是谁敲的门啊。” 苏流子回了一句:“是小满哥,可能是回来了,顺便跟我们打声招呼。”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没有什么事。” 厨房里又只剩下了炒菜的声音。 苏流子关上了房门,重新回到椅子上,开始面对桌面上摆放着的一份作业。 作业暂时是不会做了,但是这些题目迟早要弄明白的,以前既然学过,那应该也不会忘得很彻底,这不过是一场复习而已。苏流子给自己暗暗打气。 然而苏流子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自己究竟是经过了多少年的空白期,却还来复习这一段知识。 不过无论多少空白期,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这只是重生十七岁所必要的一个阶段,熟悉的不熟悉的,都要重新面对一次。苏流子既然没有办法记得高考那年究竟考了什么,那么也只能按部就班,用自己的真实实力参加一次高考。 高考那年,苏流子的分数是666分,由于数字太过吉利,也导致了苏流子一直印象深刻。 然而再滑稽的数字也抹不掉666分是一个多么高的分数的事实,最起码在苏流子所在学校,是一个极高的分数。 那一年的高考难度比往年的都要大了不少,666分已经够得上许多名校的分数。 然而到了现在,这个前世足以令自己骄傲的高考分数终于成了苏流子自己首先要面对的障碍。一个来自于前世兢兢业业,诚诚恳恳学习的学霸的障碍,也就是苏流子自己树立的学业障——从重生那一刻起,苏流子就相当于要和一个很努力的学霸竞赛,只不过这个学霸,也叫苏流子…… …… …… 年小满自己独自一人在球场练控球,却有点心不在焉。 对着空气一个小拜佛,再连续胯下运球快速地递了好几个,向右变向,一个急停,球轻松而准确地从身后绕到左前方,身子也跟着变动,像一条迅猛的猎豹一般迅速地把球往前带,又是一个急停,后仰跳投。 球慢悠悠地在半空中划出一条轨迹,向着篮框飞去。 然而年小满出了手就知道自己的这一球已经进不了了,偏离了轨迹的球在框上狠狠地砸了一下,又蹦到了半空中。 年小满落地后顾不得赶不赶得及,就向篮下冲去。 球到了最高点,又开始做自由落体运动。 在短短的几秒内,球砸铁,落下,年小满已经来到了篮下,跃起托住球的底部,身子一个弹转,球就又像是获得了什么其他的推动力,向上飞去。轻轻地擦了一下板,刷的一声落入网中。 如果此刻有什么人在这里,一定会喊一句:“漂亮的空接。” 然而年小满自己却不是很满意。 他满脑子都是刚才苏流子那带着疏离感的表情,还有自己靠近时她状似不经意后退的一小步。 就连扶在门框上的手,也刻意地和自己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年小满既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看得出来苏流子所有的动作神情,都和以往的那种热情不一样了。再想到最近一个月在学校里,听到的关于苏流子有喜欢的人了的传闻,年小满投球的手就变得很奇怪,往往投不进球。 喜欢的人…… 年小满恍惚了一下,高高地跳起,手上姿势摆得很优美。 球也在最好的时机出手,离开指尖。 球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向篮网。 …… “咣……” 第五章 仅此而已 苏流子是在一个星期以后才听到自己有喜欢的人的传闻的。 当一个人听到一些自己并不知晓,却被别人传的信誓旦旦的传闻时,那会是什么反应? 苏流子隐约记得自己十七岁时好像有过这样的事件,对于具体对象的印象却很模糊,大抵也就是因为自己并没有真正和那个所谓的自己喜欢的人有过接触。 少女情怀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有时候会因为别人的某些言语而真的去多看那个高高帅帅的男孩一眼,却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和自己生活在传闻里的人。但是有时又不希望别人戳穿这个美丽的谣言,只希望这样就好。 不需要认识,只需要能在别人耳朵里听到一些自己和他的传闻,然后偷偷地在私底下笑路人的不知情。像是自己怀揣着一个秘密,能塞满整个青春。 然而现在的苏流子并不具备这样的少女情怀,如果带着这样的少女情怀当那个整日虚假逢迎的导购,那真是会变成一出人间惨剧。 所以现在苏导购挑了挑眉,朝着那个问她“你家的那个路谦今天请假了吗”的花痴同学,问道:“路谦……是谁?” 不认识的人就能传出某些不靠谱的谣言,这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事。现在还只是传了一个月,就已经将路谦变成了自己的男朋友,那么继续谣言,是不是会让更多的人误会自己和那个路谦的关系? 所以苏流子毫不留情,问出这样的话。然后苏流子便感觉到自己周边的空气都安静了一瞬间,在下一秒又突然炸开。 “她认真的吗?” “路谦不是她的绯闻男友吗?” “他们两个原来不认识啊?” 诸如此类的话在空气里低低回荡,像是一架飞机低空掠过过人群,引起一阵阵的低呼,潮水一般的声音流动在苏流子的身边。 苏流子在学校的名气其实并不低,面容姣好,成绩又是名列前茅的女孩并不多,苏流子算是一个。清丽的面容和超卓的智力,还有高挑的身材,这三者结合在一起的杀伤力足以引发现场这样的骚动。 而那个路谦,通过身边的那些带着点惊讶的言语中,苏流子也稍稍有些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大略地说,就是苏流子的男性版。 他们之间的情感问题是足够牵动人心的。 在其他的班级还好,他们或许还会有人不认识苏流子,或者不认识路谦,但是在自己的班里,苏流子的这一句话说出来以后,才真正造成了震动。 以前的苏流子面对这样的传闻,只是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久而久之,就造成了旁人以为的事实其实并不是事实的现状。然而现在的苏流子一否认,让旁人终于知道了这个事实,然而他们却并不很相信,反而质疑起苏流子。 明明苏流子才是真正的当事人,却不被人相信,这绝对是苏流子碰上的最憋屈的事件里排名前三的事件。 但苏流子一直相信,清者自清,如果自己和路谦之间真的没有什么,那么谣言也会从这里开始终止。 谣言止于智者。 …… …… 从小时候开始,无论年小满到哪里去玩,身后就都会一直跟着一个屁大点的小女孩,在他的屁股后面喊着小满哥小满哥等等我。 玩泥巴,她也跟着,滑滑梯,她也跟着,但是自己游泳时她却只在岸上看,然后看着自己扬起的水花咯咯地笑,喊起来;“小满哥好厉害。”等到了岸上,她又开始屁颠屁颠地像一条跟屁虫一样地跟着自己。 然而最近,年小满发现当年那个小小的,只会傻笑的小女孩,对自己也远不如以前那么亲近了。明明以前还是很好的玩伴,到了近来,却变得对自己相当疏离,尤其是昨天晚上的敲门。她开了门以后变得这么冷漠。年小满便很自然地以为是因为那个传闻中苏流子喜欢的人带来的影响。 可是自己明明就是去问苏流子这件事的,到了临场却开不了口。 因为那时候,年小满因为冲动敲响了苏流子家的门,却在看到苏流子的那一刻起,猛然间发现自己并没有询问这件事的立场。 自己算是苏流子的什么人呢?邻居……这很合适,却不够能像男朋友一样在她面前求证传闻的真实性。因此以从小到大玩的好的朋友而言,年小满也没有这样的立场。 年小满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心里堵堵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挖掉,然后塞到心房,血液都流的很滞缓。 但其实自己并没有很合适的理由为这样的事情伤心,如果说喜欢苏流子,年小满不敢打着包票说这样的话,自己对于苏流子只是一种很朦胧且不清晰的感觉。苏流子的确很可爱,但自己还不能确定这样的情绪是不是一种喜欢。 漫长的光年里,喜欢与不喜欢的界定变得很模糊,十几年的相处让这样青涩的感情都变得似花非花,似雾非雾。年小满一切的犹豫来源于此,苏流子只不过是他的年少玩伴,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没有必要为了他杜绝恋爱。 以后苏流子或许会恋爱,然后结婚,生孩子,可能会有生活的困扰,是抢着超市半价去购物,或者抱着老公的手臂撒娇要买一件衣服…… 天冷了有人会对她说多穿件衣服,天热了也不许她穿很薄很透的衣衫。某个很闲的午后,两个人可能会相互抱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说一些让人害羞的情话。直到以后分分合合,找到真的喜欢的人,然后度过余生。 或者上班回家晚了,等着老公在家里为她泡一壶热茶,来例假了也只要等着自己喜欢的那个男人给自己端一杯姜茶,以后苏流子遇见的男人,嘘寒问暖的事都由他做…… 但这一切都与年小满无关。 苏流子有权利去喜欢一个人,但这个人不是自己。 想到这里,年小满的心更堵了,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要找一个女朋友了? 可能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心里的无论是不是喜欢的情感消隐,在这之后才能对自己说一句,也仅此而已罢了。 第六章 他和她 人一生的时间很长,生老病死,从出生到最后死亡,像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小到双十一没有抢到想要的商品,打折了自己却没有钱买,大到亲人离世,自己哭的泣不成声。因为一生的时间很长,所以足够用来历经坎坷。因为一生的时间很短,所以爱一个人也很勉强。 不能确定喜欢一个人的感情,就只能用很长的时间确认,直到感情不再朦胧,掩盖着的情绪逐渐明朗。到了那时,也已经头发花白,老眼昏黄。 有时候在熟悉的菜市场买菜,低头挑拣青菜,抬头看到的就是以前自己喜欢过的人。这个人陪自己度过了整个幼年,却在名叫青春期的时刻喜欢上别人,然而自己无能为力,只是偏执地认为自己的感情不属于喜欢的范畴。 到了那时候,两个人都成家立业,只有在买菜的时候会互相打个招呼。回去的路上会讲着自己并不想聊的菜价,两个人口不对心,言不由衷。 回了家,面对各自的另一半,还有早些年生下来的孩子,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说碰见了一个熟人。然后笑一笑,说以前小时候还经常一起玩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又会有空荡荡的怅然,觉得过往的一切都不是很真实。 也只有到了那个年纪,才隐约确定,自己当初是喜欢那个人的。然而事实是,已经没有能够反悔的时间了。 年小满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苏流子,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近她,而是紧了紧书包带,大步流星地与苏流子擦肩而过。 我没有看到你…… 年小满尽力想要装出没有看到苏流子的模样,最终的表演连自己都不是很相信。 在自我怀疑的同时,他又在隐隐期待着身后苏流子能出声喊一下自己,宁愿自己拙劣的表演被拆穿,然后两个人能像以前一样继续友好和睦地交流。 然而自己和苏流子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远,年小满也没有听到身后有苏流子对自己的喊声。 年小满失望了,脚步却没有停下来。 两个人,男孩与女孩,走在同一条路上,却像通往不同的终点。 …… …… 苏流子其实看到了年小满,也看到了年小满幼稚地假装没有看见自己。 但是苏流子既然决心不走以前的老路,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喜欢一个人,一次也就够了。知道结局的电视剧,再看一次就不会那么感动,看过一遍的书,再看也不用夹书签。 那么,知道自己会有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还会义无反顾吗? 既然能够重新选择,苏流子给出的答案就是两个字,不会。 这是一场游戏的话,那前世就是一场试错之路,把所有能踩的地雷全部踩了,能中的陷阱全部中了,这次回到十七岁的年纪,当然不能再踩一次地雷,再中一次陷阱。自己如果是穿着管道工衣服的马里奥,那一定是已经知道错误的路不能走的小胡子男人。 攻略写着,前方禁止通行,那就不通行好了。 苏流子很坚定,所以她没有叫住年小满,尽管两个人回家的路完全相同,苏流子也不打算和年小满一同回家。 现在减少接触,年小满也应该能明白了吧,自己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年小满有自己未来很喜欢的女生,自己要改变的,也不是这样的事件。 回到了家,苏流子把书包甩在了床上,而不是像昨天一般把作业拿出来认真地研究。 今天老师也有过问苏流子的情况,问为什么没有做作业。苏流子将自己早已经准备好的模板提了出来。 “作业好像落在了家里,包里没有。” 这种回答的好处是,等到了第二天自己还没有交作业,老师再过问时,自己的回答可以是“发现家里也没有”,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极有可能是“作业找不到了”这样的情况。 对于好学生,老师的包容度是很高的,从来不会刻意为难。因此数学作业暂时已经成了不会受到怀疑的科目。其他作业大多是翻阅都能找到答案,因此也不用担心。 解决了作业问题以后,苏流子看了看自己房间里的书架。 上面摆着很多书,《宋词鉴赏辞典》、《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现代汉语词典》这一类词典,还有诸如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司汤达的《红与黑》,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玛格丽特的《飘》,川端康成的《雪国》…… 全部都是很正经的书,苏流子的父母也不允许她看一些杂书,只是会将她硬生生堆砌成一个具有文学素养的女孩子。苏流子的父母也因此用世界名著给苏流子灌输了不知多少的中外文学作品。 然而其实十七岁的苏流子有自己的秘密。 她的秘密就藏在书里。 苏流子抽出现代汉语词典,翻到了中间书脊那一页,只见中间的一大块都被挖掉,而镶嵌在其中的,是一个小本子。 这一本,是苏流子很早开始用来写日记的本子,虽然到了后来,这一本小本子已经被完全记满,自己也没有再写过日记,但是还好,苏流子把它想了起来。 这还是在看到年小满以后才想起来的东西,自己当初为少女情怀写了不少东西,年小满几乎填满了她的文字间,而这些,全都记到了这个小本子里面。 但里面不全是关于年小满的,里面其实还记录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对于回到好多年以前的苏流子来说,里面的各种信息都能帮助她回想起当年的各种事件。对于这年纪发生的很多事,苏流子都没有了印象,不过好在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关于自己快要忘记的往事能有一个明确的了解。 她小心地将这本小本子抠了出来,翻开了扉页。 然后看到本子第一页的苏流子突然变得有些伤心,心中又开始莫名地疼痛,酸酸的味道在心房荡开,让她的呼吸变得有些紊乱。 这本小本子,扉页上面写着一句话: 这是清水一样的喜欢呀。 你喜欢我吗? 第七章 走向了陌路 关于喜欢,至少是有三件事是不能提及的。 曾经无疾而终的初恋,不够满意的婚姻,除开另一半的朦胧好感。 不够满意的婚姻,是指无聊而乏困的日常生活,过厌了另一半每天回家倾诉负能量的生活;除开另一半的朦胧好感,是指对并非自己伴侣的人产生的感觉。这两种全都是隐晦而不堪,暗藏着人心欲望里最黑暗龌龊的部分。 但初恋不一样,初恋确实是像清水一样的感情。 像是青涩的阳光在草上涌起,穿行过每一个缝隙,然后悄悄沉进微醺的空气里。或者是低笑着的蒲公英,被微风拽着尾巴,牵引着飞向远处,最终轻轻落到溪水的最上游,顺着流向,尾端轻轻拂过鹅卵石,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 所以当苏流子看见日记扉页的那一些语句时,心中泛起的感觉是那样的难受,就好像被什么人剜去一块肉,然后向缺口处倒了一杯醋,最后在胸腔里晕开。 如果有人尝试过眼睁睁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在时光的末端缓缓离开,头也不回,只摆摆手说再见了,那一定是这样的感觉。明明是那么喜欢,最后的结果却不像以前看过的言情小说一样,有情人终成眷属。 得到上天眷顾的人并不是苏流子,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了,在未来的某段时间,自己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奚清,也失去了自己最喜欢的男孩年小满,她就已经明白了。没有谁是世界的中心,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剩下的十之一二也不属于她。 然而在多久的困顿以后,这十之一二的如意也终于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如果年小满是苏流子不能触碰的地雷,那么拯救奚清此刻就成了她存在于此的目的。 想到这里,苏流子忍住心里的某种酸痛,一页页地翻阅手上的小日记本。 中间翻过了好多自己记录的关于年小满的事,有和他一起出门,仅仅是为了买一些菜的事情;也有生日时,年小满给自己的小小的生日礼物;还有在学校看见年小满打球的身影,哪怕是进了一个很普通的中投,然后回头对自己笑一笑,苏流子都觉得有必要将这件事记录下来。 所以当苏流子翻开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看了以后,发现记录的全是这样的琐事,以前的自己,就是花痴到这样的地步。 但其中也并非全部都是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也有一些对于现在的苏流子来说很重要的信息,是足以让苏流子预测到即将发生的事件的准确时间。 苏流子轻轻地把一页纸从那个粉色的小本子上撕了下来。 上面写了很多东西,但苏流子只关注到了一条信息。 “……妈妈说下次考试如果有年级前十的话,我就可以玩滑板了……” 滑板…… 苏流子看到这样的字,心中便确定了——年小满的未来女友,就会在下次考试之后,进入年小满的生命里,然后把自己所有的幻想击碎,碾成粉末。 然而自己该怎么办呢? 苏流子突然犹豫了起来。 …… …… 夜已渐深,年小满房间里的灯还是亮着。 “和苏流子还是没有变回以前那样……” “……她应该看到我了,但是没有像以前那样打招呼,是不是因为那个她喜欢的人……还不清楚……” “……那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年小满在自己的本子上写着今天发生的一些事,然后自然而然地写上了关于苏流子的事。 但是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年小满突然发现,自己的本子上似乎已经全都是关于苏流子的事了。 明明是想要写日记的啊…… 年小满愣了愣神,像是突然发现了这个事实,有点不敢置信似的,他翻了下前面的半本日记。 苏流子、苏流子、苏流子、苏流子、苏流子…… 全都是苏流子。 年小满苦笑了一声,自己好像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记了,但是却还在固执地写着日记。就是因为写日记是苏流子的习惯吗? 年小满的成绩很差,以至于进和苏流子一样的高中也只是靠着体育特招生的名额。但就是这样的他,还每一天都坚持把自己的事情记录下来。这都是因为在很久以前,苏流子开始写起了日记,并不许年小满看她的日记,说不上是因为什么情绪,年小满也开始写起了日记。 日记本来应该是要写很多事情的,一天发生的事其实有很多,但是年小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写的几乎全部都是苏流子的事。 喜欢她吗? 当年小满心里突然泛起这样的念头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自己喜欢她,确实是可以成为理由的,但是一想到苏流子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态度,年小满便有一些赌气的情绪,觉得如果自己承认这样的感情,那就输给了苏流子。 可为什么苏流子对于自己这个青梅竹马没有一点感觉呢?年小满问自己,甚至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凭什么苏流子会不喜欢自己,而是去喜欢上那个叫路谦的男生……明明自己才是苏流子从小喊到大的“小满哥”,可到了最后,苏流子却喜欢上了别人。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自己买到手好久的玩具,转眼就被父母送给了别人家的小孩。 无论自己哭得多撕心裂肺,玩具也已经要不回来了。 …… …… 第二天,苏流子和年小满再次碰上了。 说是意外也好,是必然也对。两人本就是邻居,就读的高中也是同一所,上学的时间自然也就相同。 可苏流子没有说什么,而是很平静的走在年小满的身边,没有过分亲昵,不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这样的状况也是年小满始料不及的,但是他还是依旧很清楚地感受到了苏流子和以前的不一样。喜欢这样的感情,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年小满一声不吭,在心里做出了这样的疑问。 …… 少年与少女,各自怀着各自的情感,不敢吭声,并肩而行却像分道而驰。 可是青春啊,本来就是互相走向陌路的时间,不分早晚先后。 第八章 路谦 来到零八年已经一个多月了,苏流子终于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现在的她,已经可以和同学毫无障碍地交流,而不是看着他们熟悉的青涩脸孔,却想不起名字。也可以不用随着人流走,走到食堂吃一顿饭。其他的诸如在座位上坐一整天上课,而显得不那么不耐烦,体育课上课跑八百米,终于不会累趴下…… 这些事情苏流子已经能慢慢适应了,不需要更多的时间,回到过去以后,自己面对这一切,都只觉得新鲜与怀念,因此做这些未来会偶尔想起的事情时,苏流子也欣然接受。 但是不好的事情还是有,比如数学作业,比如现在正对自己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数学老师。 “苏流子,你以前是这样的吗?” 办公室里,苏流子低着头站着,数学老师则用悲天悯人以及气愤不堪的语气对苏流子低声喊着。其中也带着些许语重心长的意味。 “能跟我讲讲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才能在这次考试里把你最擅长的数学考到不及格吗?” “我们还没有到高三,现在的学习应该很轻松吧,你看看吴倩的试卷。”说到这里,数学老师把一张试卷从试卷堆里抽了出来,苏流子很清楚地看到,上面满满当当的都是红色的勾。 “吴倩的数学本来跟你是不能比的吧,可现在呢?你天天数学作业不做,我一开始还忍了,现在你的成绩因为作业的缘故差到这样的地步,吴倩已经可以做你的老师了!” 苏流子印象里的吴倩,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生,学习却很认真,虽然天赋并不是很出众,但是硬生生地把基础打得异常扎实,在未来还会偶尔听到她的消息。大概就是做了哪里哪里的总经理,又跑到国外出差了……大抵也就是听着很厉害的人生,与苏流子咸鱼一样的导购生活差异太大。 在未来,听到这些天赋并不出众的同学们终于一步步变得高不可攀,苏流子都会觉得学习真的是一件鸟事。当初那么认真,成绩也是很多人追赶不及的,却对未来没有丝毫的影响,到头来追赶不及的是自己。所以她会一次次后悔着,觉得以前不应该让自己的青春浪费在学习上面。 学习有个鸟用。 苏流子曾经在未来的每一个窘迫惨然的时候,都多想要对自己当初逼着自己学习的老师父母喊一声这样的话。 然而现在面对数学老师,苏流子还是把这样的话咽了进去,自己未来三年都要面对的老师,苏流子还是没有勇气去用这种方法应对她。 所以她默不作声,只听着办公室窗外隐约传来的汽车喇叭声,还有操场上踢球的学生们激动的呼喊,隔壁大楼传来的电钻声。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进到了这个不算狭小的办公室,让苏流子能够分心走神,不用听数学老师喋喋不休的教育声。 数学老师说得唾沫横飞,苏流子仍低着头,想着自己的事情。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了敲,进来一个学生。 高高瘦瘦,五官棱角分明,一头中分的发型点缀着,让很好看的五官有了一些柔气,偏偏眼神很冷漠,给人一种奇怪的观感。手里还拿着一叠作业本,苏流子瞄了一眼,发现是昨天自己没有做过的作业。 苏流子不知道进来的这个好看男生是谁,但是数学老师很明显对他很熟悉,刚才还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立刻变得春风满面。苏流子很熟悉这样的转变,往往当数学老师在训斥一些调皮捣蛋的学生,自己却突然进入她的眼帘,跟她打一声招呼,她就会是这样的表现。 也因为这个,她在私底下被学生们称作变色龙。 但很明显,现在调皮捣蛋的学生变成了苏流子,而这个高高的男生变成了那个在老师眼里的好好学生。 苏流子腹诽时,只听见数学老师说了一句: “路谦啊,来交作业吗?” 苏流子听到后,愣了愣。 这就是那个和自己传绯闻的路谦?惊讶以后,苏流子这才正经地打量了下路谦的模样。 路谦进来,点了点头,把手上的一叠作业本递给了数学老师,说道:“王明,罗佳佳没有交,罗佳佳请假,王明没有做。” 温润又带着冷意的声音在办公室传开,苏流子只觉得窗外的电钻声,汽车喇叭声,学生呼喊声,这些之前听到的声音都消隐了下去。 这的确是一个光芒万丈的男生。 数学老师依旧春风满面,在她眼里,这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学生,天赋过人又不调皮捣蛋,反而一直是很淡定从容的模样。所以她接过路谦手里的作业本以后,对路谦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 而路谦的反应便显得很正常,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或许是早已经习惯了的反应。在这之前,苏流子也大概是这一副模样,和路谦相同,此前苏流子也是光芒万丈。 不过现在,苏流子只希望数学老师不要叫到自己的名字。老师或许不知道,但是被传绯闻的当事人可是很清楚,就像听到路谦的名字,苏流子会抬头打量一下他一样,听到苏流子的名字,他也一定会有所反应。 可偏偏不想发生的事就是会毫不留情地发生,所谓的墨菲定律在这一刻简直可以当做经典案例。 “苏流子,这次你考了八十几分的试卷,路谦考了一百四十一分……” 数学老师幽怨地看着苏流子。 “你该跟路谦学学了,他天赋那么好还在认真学,再看看你……” 苏流子听到以后,也同样用幽怨的眼神看向她。 老师啊,我知道你很不满意,我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考成这样……但是在这个人面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 一百四十一分,八十六分。这是路谦和苏流子的成绩。 以前苏流子和路谦,是这个数学老师教授的两个班级里都算得上极其优秀的学生,本来两个人放在一起,是很和谐的一个整体,但是现在却被苏流子刺耳的八十几分破坏殆尽。 而预料之中的,路谦没有变过的眼神闪过了一丝惊讶,表情也稍微变了变。 这就是苏流子? 苏流子在这一刻几乎想捂住脸,夺门而出。这不仅仅是八十几分的丢人,还更因为这个人和自己是绯闻对象。 在这时候,苏流子觉得,自己从很多年以后回来的安然心境,突然在这样一个时刻,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