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相》 第一卷、第一章 算账 “娘子,都在这儿了!” 咣铛一声,一个实木大红染漆箱子放置足前,粗粗看来五六十斤重,落地之后明显听到里头叮叮当当的碰撞,十分清脆。 “打开!” “是!” 约三指宽一指厚的铜锁咔一声,箱子被掀了盖,露了里头的东西。有金银珠翠,玉石玉玦,有铸年号或无的铜币,书籍卷轴等,最耀眼的是两颗南珠,如鸽蛋大小,经光线照耀,白日里也夺目异常。 “拿个藤箱来!” “是!” 不多会儿,红漆箱子旁边摆上一个柳条编织的藤箱,手柄处绞了线,为的是不膈手。 刚开始落入藤箱内的是各种铜币,每落一颗,对面侍立的两位女子就会不约而同的看一眼别处,不管看向哪里,又会很快的把目光收回,继而紧张的继续看着下一颗落入其中的铜币,周而复始,直到一声清脆,落入的是一锭金…… 两位女子扑通跪了下来,一双手捂住红漆木箱,一双手拦在藤箱上面,异口同声,“娘子,不可!” 一旁一位梳着包包头的女童目瞪口呆,视线落在举在胸口前的手指,心想,不够数了,娘子才教她数数到九十九,她数了三遍手指,大拇指数到二,食指数到五,中指数到八,无名指数到十一,小指数到十四,再换另一只手,好像……乱了,怎么也不够! 女童十指一把抓住捏紧成拳,心底突生一股气,掐腰朝跪着的两位女子喝到,“人家都数不清了,到底放了多少?” ?一声脆笑,两声哀嚎! “起来吧,哪里拦得住?” 一管娇柔女声犹如清泉入壁成音,表明说话的是一位娇得不能再娇的小娘子。 跪着的两位女子十分无奈,又恨恨的刮了女童一眼,得到一声冷哼回应,气得不行。 “娘子太过纵容她了!” 虽不再跪着,但女子依旧保持原先的动作,“娘子可不知道,她都敢指着潘婆子鼻尖叫骂,就差让人家自己滚了!” “什么潘婆子,若不是岿郎君让她传话,能让她进得了咱们院子?呸她一张老脸皮厚,还敢嫌弃茶汤不是今年的新茶,她哪里来的胆儿,喝过几碗新茶?三房一个月就二斤新茶,她是当着哪门子主子,也敢开口说尝出个新旧来。” 一说这话头,可把她气得够呛,“改日她再来,定叫她尝尝厉害,还要茶汤?一盆洗脚水加鞋底板抽她。” “娘子,您瞧瞧,这气焰,莫不是还要与人掐起来!” 女童满脸,我是娘子最疼的丫头,你能怎样的表情。 ?这可真是打不得骂不得了,女子强忍无奈摇头叹息。 “日后她再来,打出去就是!” 话落,屋里顿时诡异的静了静,叮一声又是一锭银落入藤箱,两声吸气声后,屋里又默契的静了静,今日真是日子不好! 叮叮当当一顿响,两双手也拦不住逐渐露底的红漆箱子以及冒尖的藤箱,很快,除了几卷画轴,以及那两颗南珠,其他都归到了藤箱里面,只见那双葱段一般白腻的手指向南珠时,两位女子双双扑到红漆箱子上面,“娘子,这个真不行!” “这可是顾家送来的聘礼,您不是最喜欢吗?” 就是从始至终旁若无人的女童也无声的弯腰护住箱子,“娘子,这个不行的!” ?护不住的,终究都是护不住! “你们……喜欢就好!” 什么你们喜欢就好,这不是平日您最喜欢的吗?今日真是日子不好,娘子怎么奇奇怪怪的,护着箱子的三人互视一眼,各自眼中明显表达一个意思,娘子不对劲! “罢了,归置起来,我不想再看到,把它抬去书房。” 说完转身走了几步又顿住,交代女童,“桃牙,潘婆子让你传什么话?” ?桃牙起身跳了一下脚,几步跟在她后面,扬着头回话,“说是岿郎君约您去南月楼,今日出了新菜,清炖羊羔……” “不……不去!” 突然,回绝之声暗哑阴沉仿似被锯了咽喉一般,吓得屋里三个丫头心中一跳,急忙拥搂着递茶抚背,“娘子,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气得女子掐了桃牙好几下,“看你,回个事也不成,要你何用?” 桃牙也被吓到了,“紫苏姐姐……” 转而错牙道,“都怪那个潘婆子,改日见她定不饶她!” 有点晕,全身发软,眼前迷迷茫茫的,看不清啊! 嘴里呐呐有词,“十姐姐,十姐姐,快逃啊,快逃啊……” “娘子,您怎么了?您要十娘子吗?我去叫,马上就去,您别吓我啊!” ?桃牙看着她主子脸色逐渐青白暗沉,身子往下坠,急得哭出来。 紫苏暗骂一声桃牙,“你昏头了,现在去叫十娘子,十娘子管什么用,去叫四夫人来,快去啊!” 真真是就靠一张嘴。 “好,好,叫四夫人来,你们看好娘子。” 桃牙一扭身,一阵风似的奔出了房门,院子里随后阵阵惊呼声传来。 四房的十三娘子病了,病得很是凶险,说是早先还在屋里查验自己的私房,之后就病倒了,莫不是私房变少了?屋里人不干净眛了去?或是看到未婚夫家送来的南珠激动过了头? 各种猜疑蔓延在宋家长五房各处,还有人传话说是十娘子拿了那对南珠,莫不然宋十三娘子断断续续的说话,就喊了十娘子。 简直了,气得宋十娘子哭了好几场,且宋十娘子哪里是好相与的? 宋家除了宋十三,就是她数山大王的,自行拿了几个多舌的仆妇杖了二十杖,日日吵闹要打死那传出这话的人,气得二夫人喝了好几天的静心汤。 且不管家里怎么闹,可只要宋十三娘子一日没好起来,猜疑的话就不会停止,整个宋家闹得鸡犬不宁。 长房老祖宗宋明德亲自出马,递了帖子去凉州府请名医六指鹳出山,一碗汤药下去,这才把宋十三小命捞回来,一家子守着围了屋里转不过身来。 六指鹳留了脉案,就四个字,“心神俱损”! 也就是说受了很大的惊吓,众人不禁看向探着身观摩名人六指鹳亲笔的宋十娘子。 宋循着力的推了毫无察觉还在啧啧出声的宋十娘子,后知后觉的宋十娘子抬头惊觉屋里十数双眼睛看着她,不禁退后一步,“怎…怎么都看着我!”??? 宋循凉凉的说道,“你说呢?”???? 宋十娘子仿似突然明白,气得跳起来,“关我什么事,我可没有招惹她,真的,没有!” 气得脑门青筋一跳一跳的宋十娘子又羞又恼。 “不关你的事你做甚打人?还放话要杀人,我看你是自在几天又开始找不自在了?” 二老爷宋成叙要被这个女儿气死了,三天两头他和四老爷宋成繁兄弟两个就要苦恼一顿,家里小子也没这么淘的,就数她们姐妹两个最不省心。 ?宋十娘子气得跺脚,她可真是冤死了,“阿爹,您可真是,宋倩虞病了怎么说是我害的一样,跟我扯得着吗?” 她念头一转,眼里主意就来,“是宋岿!” 这样一说,目光清明起来,她重重的点头,极为肯定,“就是他,倩虞就是因为她才病倒的!” ?二老爷两步跨到宋十面前,举起右手,他真的手很痒,胡作非为也就罢了,此时还攀附编排起兄长来,实在该打。 “老二,咱家可不兴打姑娘!” 二老爷无奈的把手放下,“阿娘,这打不得骂不得,还怎么教?我不教了,不教了还不行?” 长五房的顾老夫人长眉一立,几十年的积威让屋里的小辈们顿时矮了几分,“倩虞的病来得蹊跷,家里人都乱了心神,你这当父亲又是伯父的不分青红皂白伸手就要打孩子,你……” 顾老夫人想说几句重话,临出口还是忍住了,挥手示意屋里的人,显得憔悴又无力,“都回去吧,人多有什么用?” 宋明德先起身来,安慰顾老夫人,“弟妹可要顾惜身子,都是老骨头了,可折腾不起!” 顾老夫人点头应下,让四夫人送众人出去,屋里只余四房几人,顾老夫人抚摸着宋十三不过巴掌大的脸颊,叹息道,“倩虞啊,你这是怎么了?” 第二章 那个人 ??顾老夫人疼惜不已,手心感觉温热一片,才要问话,发现在手心的小脸紧紧挨了过来,嘴角嗫嗫不停,顾老夫人低头去听,脸色巨变。 “婆母,妹妹怎么了,可要把鹳先生追回?” 宋循少年人清朗的说话声打断顾老夫人的思绪。 “嗯?”忙摆手示意不用,可不行让人知道,倩虞这是撞鬼祟了! “婆母……婆母……”细小如蚊蝇般的叫声让屋里的人都围了上去,“妹妹”,“倩虞”,“元娘”。 宋倩虞先抬头看看帐顶,眼珠子转了转,打量了四周,看到顾老夫人,“婆母!” “倩虞,你哪里不适?” 宋倩虞微微摇头,她痴痴的看着身边围着的人,都在,真好。 “婆母,我想出去走走!”她想去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顾老夫人叹口气,心想,娃儿果真是病一场多知事几分,只是倩虞还是这个性子,“咱们过几日再去,你好些了婆母陪你一起去,去大佛寺,再去千云窟……” “婆母,就是去门外转转,不走远!” 她这是强撑着一口气,她不相信,不敢相信,怎么会呢?那样一个人! “不行!” 顾老夫人摇头,“听话,病好了再出门,你这一场可把人吓坏了。” “你要去哪儿?” 宋十娘子悄没声息的又溜达回来了,别人都惯着宋倩虞,她就不惯着,怎地啊,她们同一个外家,父亲又是亲兄弟,就算自己比她早生几个月,也不能说明自己就得哄着她,特别是婆母,可偏心了,建康的表兄谁不喜欢…… 四夫人摇头,“敏娘,你怎么又回来了?” 四夫人不单是她的婶母,还是姨母,二夫人和四夫人是堂姐妹,宋敏在她眼里与自己女儿并不差几分。 宋敏朝四夫人笑一笑,扭头看向宋倩虞,“你要去哪儿?” 看着倩虞虚弱的样子,宋敏心头有些不自在,却又问,“说啊?” 宋倩虞示意她靠近些,顾老太太无言以对,这两个孙女就是家里的魔星,才想开口劝开,“啪!”一声,屋里的人都惊呆了,这可真是! “你”,宋敏倒是手比嘴快,眼看着宋倩虞脸上就要挨一巴掌,却被宋循一把抓住扯了到一步之外,“她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动手?” 宋敏一阵跺脚,啊一声,“她病成这样还能打我呢,你们,你们……”气得扭身提着裙就跑出门去,屋里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四老爷抬袖擦了额头,这两个冤家! 宋倩虞原先的抑郁竟然被宋敏这么一闹散去好几分,“婆母,我想睡会儿。” 顾老夫人忙点头,“好,好,好,睡觉好!”招呼围着的人,“走,都回去吧。” 屋里只剩下四夫人一个人,宋倩虞睁开眼,看着四夫人掖了被角,唤了声,“阿娘。” “元娘,睡吧,阿娘守着你!” 四夫人转头试了眼角的泪水,她统共四个孩子,就只有倩虞一个女儿,且早早又定下了远在建康的亲事,注定母女两个相处时日不多,她,舍不得,可也无法。 “阿娘,您说我非得去建康成亲吗?” 四夫人捏着帕子的手顿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话音里还带着抽噎声,“元娘,你说什么呢?” 宋倩虞强打起精神,她有些话实在不说不行,除了阿娘,别人再说都不合适,“阿娘,建康好远,我不想离开阿娘,不想离开咱们家。” 四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安慰她道,“傻孩子,别说这样的话了,你婆母可不止你一个孙女,却把你定给傅张,旁人想还不能呢?” 宋倩虞看着四夫人,声音有些孱弱,“阿娘你真的高兴吗?” 四夫人语竭,她当然不高兴,雍城和建康天遥地远到不敢想象,待女儿出嫁了,也许一辈子再不能相见,她怎么能高兴? 四夫人捧着宋元的脸颊,惜如性命一般,“元娘,别问了,你婆母不会害你,顾家是好人家。” 宋倩虞闻言闭了眼,她害怕自己眼里的恨意和怨念吓到自己的母亲,好人家吗?或许吧,可若是遇上坏得透顶的世道呢?也不怨吗?怨天怨地怨世情,就是怨不上那个好人家吗? 久久的沉默之后,四夫人以为她已经熟睡,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到隔壁的小花厅,她身后是紧抿了嘴角咬紧牙关却忍不住颤抖的宋元。 她记得病倒之前自己的私房已经整理好了,看起来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可是要用在她要做的事情上却显得这样微不足道,现在的她大病一场之后犹如一个废人,看来,不管要去做什么,都必须尽快好起来。 宋倩虞强迫自己入睡,虽然梦境里没有一时松懈,想起来都是满目疮痍遍地尸骸,可她还是需要睡眠,就这样脑中放空,由着思绪四处飘散,迷迷糊糊的竟然睡了过去。 耳边传来细细的说话声,好像是四夫人,又有一个男声,那声音像着了魔一般使劲往她耳朵里钻,直到她完全清醒为止,就在她要睁眼那一瞬间,心里犹如被人浇了一盆凉水,让她动也不敢动,藏在被子下面的手紧紧拽住被角才使得她没有或是惊叫,或是躲藏,是他来了,终究还是要见的,那个比鬼神更甚于让她害怕、恼恨、悔不当初的人,如果手里有一把刀,她想,她会忍不了。 一刻钟过去了,二刻钟过去了,那声音终于告辞离去,临行前他打量了床上只露出一双紧闭着的眼睛,微微的颤抖泄露了它的主人其实醒着却不愿意见自己,他微敛眼底露出的晦涩,大步迈出了房门,很快身影消失在庭院外。 ?????????????????? ????????????? 第三章 田间地头 半个月后宋倩虞终于完全康复了,不过,原先那个珠玉圆润的十三娘子瘦了一大圈,没了双下巴却显饱满的下巴点缀在那张五官细致的小脸上,精致漂亮却又带了妩媚,对,因为那双眼睛,比一般人稍长的眼线,眼角微微挑起,笑的时候有种璀璨,实在夺目耀人得很。 “娘子,咱们这都绕了大半了,要不停下歇一歇?” ?桃牙殷勤的从马车上取了茶杯和厚厚的垫褥,搀着宋倩虞坐在一处长亭下面。 “这才三月,怎生热成这般,我的春衫都短了二指,早先房妈妈说今年会早些做夏衫,也不知几时做。” ?宋倩虞看向正比着紫兰袖口的桃牙,翻过年桃牙就十二了,她记得今年桃牙特别窜个儿,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比她房里几个大丫头都高一个头,身形很是突出,宋倩虞将视线看向亭外。 这里是宋家外围,宋氏一族人众繁多,在这里扎根繁衍了世世代代,皇亲国戚的有,入世为官的有,名人扬外的有,农人农妇的有,贩夫走卒的有,形形色色数之不清,认之不全。 ?老老少少数万人姓宋,虽然宋庄地处武威城西,却占去了整个雍城的三地之二,前头宋姓宅院接着城门,后头还有宋宅建造在雄厚的长青山脚下,这样庞大的家族让整个雍北望之生畏,就是在辽阔的北地之中也是数得上号的老姓氏族。 宋倩虞将目光落在长青山半腰处的宋氏宗祠,暗自摇头,想不通啊。 “这是元娘吧?怎么在这儿坐着?” 一位中年妇人肩上挑着担子,担着水,一路从水井一路看过来,到近处才确定,这就是嫡枝长五房里的元娘,祖祭的时候见过,不是说病了吗?病了怎么坐在这儿? 宋倩虞慢慢站起来,紫苏已经迎上去招呼人放下担子,两人走过来,宋倩虞不认得她。 唤她元娘的人不多,家里亲近的都叫她倩虞,远一些的亲戚都叫她十三娘子,再远一些的就算是在宋家,比她辈分长的或是年长的因为身份不同,更不会叫她元娘,所以,这人让她有些诧异。 妇人走到跟前,宋倩虞见她穿着极为朴素,头上扎了青色帕子,脚底踩着厚底蓝布鞋,给人很干净的感觉,虽然脸色显得苍老,不过很和祥,让人看着很舒服。 妇人看着宋倩虞打量她,轻笑一声,“不认得我了,也难怪。”?? 宋倩虞也笑了一下,“唐突了!” ?妇人毫不介意,手一挥,“我是聆郎的阿娘!” 宋聆吗? 宋倩虞愣了一下,又恍悟,原来如此,难怪她叫自己元娘,“原来是婶子您!” 妇人和煦的点头,指着宋元坐的地方说道,“快坐下,生病好些了,怎么到这儿来?” 既然是宋聆的娘,宋倩虞也就没那么讲究,桃牙去车上取了垫褥铺在宋元对面请她坐下,妇人很是爽利的与宋倩虞说起话来。 “好些了,就出来走走,婶子怎么自己担水,聆大哥不在家?” 就算都姓宋,家家户户的条件也不是一样的,天差地别的多的是,按理宋聆家里家资应该不薄。 妇人摇头,“见天不见个人影,好容易见着人又是当着诸位老祖宗,看我都不带眼风的,现在连话都不和我说了。” 宋倩虞不自觉嘴角带了笑,宋聆因为云板打得好又极能背宋氏族训,要知道,宋氏族训可有一百二十条,要说能背的人那多了,可耐不住他一边敲云板一边背族训,祭祀的时候可不一样,几万人看着他他也能不怯,从没有错过一个字,可见他为人多稳重。 宋倩虞点头,宋聆本人是有够古板的,反正她五叔很喜欢他,长五房里进出的年轻子侄里面算是比较有能力的一个! 妇人姓张,娘家就在武威,张家世代耕读,家风严谨,当年宋聆他爹娶他娘是费了大力气的,不过成果也很喜人,宋聆被教得很好。 两人闲话几句,宋倩虞心头一动,将话题放在了这附近的田地上,“婶子,这附近可有出卖的地头?” 张氏倒没多想,她也是不敢想,要知道宋倩虞可是定了亲的人,且定得那叫一个遥远,别说这陪嫁地头了,就是白花花的银钱估计都得费大周章的运去。 想到这里,张氏指着眼前可见之处零零星星的点出几块对宋倩虞说道,“现在是春耕,好的田地早就种上了,这瘦的还得等一场透雨下来,按理说地头也分宅基和田地,反正咱们宋家的宅基都不带空置的,田地倒是有出卖,可不在眼前,要看你是需要宅基还是田地了。” 又和宋倩虞看向远处,“零零碎碎的旮旯里头倒有没人打理的。” 宋倩虞闻言皱了眉头,这就不好办了,她谢过张氏之后拒绝了邀请到家中的话,她还得继续走完剩下的一小半,看来在她动手之前得需要再三思虑一回了。? 第四章 相看两厌 出去一趟回到府里已经是傍晚时分,宋倩虞在西侧门下了马车,迎她的是房里的紫苏,宋倩虞打量她一眼,心里明了,肯定是家中有事,遂迈开步子急行往四夫人的院子而去。 “十三娘子回来了!” 蒋嬷嬷为她打起帘子,朝宋倩虞使了眼色,宋倩虞敛下神情,抬脚走了进去。 作为四夫人唯一的女儿,且长到八岁才从这院子挪去犀香院,在此前早就摸透了这里的人,进门时边上候着一位陌生的婆子,说她陌生是因为脸长得生,没见过,但宋倩虞心底已经明白,就看她身上穿的衣裳。 “阿娘!” 四夫人端坐在厅里的八仙桌边上,她斜对面按了一扎绣凳,坐着一位年轻妇人,见宋倩虞进来,那妇人并未站起来,只是抬眼打量起她来。 “倩虞快来,见过你表嫂!” ?四夫人伸手把宋倩虞拉到面前,微凉的手掌被四夫人捂在手心,“这是你沁表嫂!” 宋倩虞挑眉,顾舅公家的长孙媳妇,沁表哥的妻子王氏! “见过表嫂”,宋倩虞行了北地的礼,她明明瞧见了王氏眼底的些许不屑,心里却不以为梗,见过礼忙退到四夫人身后低着头不再说话。 四夫人心里暗自摇头,要说顾老夫人对宋倩虞,那可是花了大力气的,南边那边年年都送节礼来,里头总有一份独给宋倩虞,大到彩绣的屏风纱帐,小到丁香玉佩,无一不是精细到让人咂舌眼花,原先宋倩虞也是喜欢的。 可至从上个月病了一场,病好了人却扭捏起来,前儿还把这些年建康送来的东西都收拾出来锁了好几个箱子束之高阁,没见她再去瞧过。 现在沁哥媳妇来一趟,明眼人就该知道这是婚期将近了,来递话的,这礼也行得不行不样的,四夫人忍不住抬手摁住太阳穴,扭头去看宋倩虞,宋倩虞一脸深思的样子,见四夫人看她,扯出一丝笑来,一副少不更事的懵懂样,四夫人心想,若她真是少不更事就好了! 她这个当母亲的只能硬着头皮与王氏不冷不热的寒暄起来,直到顾老夫人让人来接王氏去用饭,三人这才舒了一口气,终于不用面对这样尴尬的气氛。 母女两个将王氏送到门口,四夫人转头进屋就用食指点了宋元的眉心,“你呀,这到底是怎么了?” 宋倩虞笑着把四夫人的手抱在怀里,摇晃好几下,“阿娘,我舍不得您。” 四夫人摇头,眼底泛起酸涩来,“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原是怨你婆母,把我的乖女许配那么远,再说傅张那孩子,人人都说多好多成材,可我就见过一次面,再好也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我这越想,越觉着这就是要挖我的心啊!” ?四夫人手成拳状捶着心口,宋元扬起头,把眼中的泪意逼了回去,她不能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今年十四了,亲事定在后年六月,时间很紧了。 宋倩虞安慰起四夫人来,“阿娘别难受了,我这不是还没嫁吗?” 四夫人深吸了好几口气,把心里的难受压了下去,罢了,王氏不过是个堂嫂,再说,建康那边顾家家大业大,她再是个厉害的,也拦不住还有其他人,只要傅张那孩子靠谱就行。 四夫人把宋倩虞拉到面前,细细问起她今日出去的事,宋倩虞把逛了整个宋庄的一路见闻都告诉了四夫人,说起宋聆的母亲张氏,四夫人脸上带了笑,“原来你遇着她呀,也就是了,别人可不会与你说闲话。” 听四夫人的语气态度可以看出张氏与四太太不是一般交情,宋倩虞不禁好奇的详细问起来,“怎么阿娘和张婶子有过来往吗?” 四夫人点头,“还是你幼时,快十年了,你才四岁,才那么大点个人儿,”她比着自己膝盖,示意那时宋倩虞才这般高,“可淘气了,跟着佑哥,鄯哥,爬了你婆母院子里的银山石,脚虚了摔下来,磕着头,那样一个大包啊”。 四夫人现在想起来都还一阵心悸,“疼得你连哭了两天一夜,嗓子都哭哑了,到后来只听着吸气不见着哭声,陈大夫想尽办法都没用,差点听信旁言,要去弄个油灯芯烧糊了给抹上,气得你父亲追了他直出了二门。” 宋倩虞无语,那灯芯烧糊可黑了,抹在伤处不知道还能不能洗得掉,难怪四老爷追着他那么远,再说了,顾老夫人手里有创药,价值千金,当时肯定也是用了的,若真抹了创药,陈大夫再添个糊灯芯,岂不是糟蹋了好东西,不用四老爷追他,顾老夫人都能把他祸害了! 难怪许多年不见陈大夫上长五房的门,这可不得避开远远的,宋倩虞好笑起来,“后来呢?” 四夫人估计也是想起陈大夫,语气轻松起来,“后来就是你张婶子的功劳了,她也是无意间听说,那时你五叔父在族学读书,收了几个娃娃当随侍,她家聆哥就是其中一个,回家去就跟你张婶子说了,你张婶子兜了一个鸡蛋就上门了,说你是丢了魂魄,滚个鸡蛋就好,她平日就是忠厚人,阿娘当时也是没法子,也就让她试了,后来她说是被一只猫吓着了”。 说到这里,四夫人顿了顿,宋倩虞摇她的手让她接着说,“后来你果真好了,安静下来睡了整整七个时辰,没有再惊醒过。” 四夫人抬手按压宋倩虞的鬓角,声音里都是当娘的怜爱,“我的阿元,要一直这样稳稳当当健健康康的才好!” 宋倩虞心里暖得不行,伸手搂着四夫人的腰,贪恋得趴在她怀里,心里发誓,阿娘,这一世,阿元定护您周全,管他是牛鬼蛇神她都不许! “姑祖母,您费心了。” ?看着眼前满满一桌子的菜肴,王氏刚才在四夫人屋里的郁闷消散了许多,这才是宋家该有的态度啊! 顾老夫人眯眼笑着,“为着你,应该的,若不是倩虞病才好,该让她陪你一起用饭。” 王氏面上顺从的点头,“表妹看上去还是虚弱,得将养一些日子。” “您在这北地都好些年了,饮食上头还是咱们建康的口味,姑祖母,您真有福气。” 可不是嘛,当年老太爷嫁妹,差点陪上大半个家业,若不是上无父母管着,下面就他们兄妹两个,这陪嫁的丰资怎么也能剩下许多,她嫁进顾家这些年虽然生活优越舒适,但谁还会嫌钱财多了咬手? 顾老夫人嘴角的笑轻微的凝滞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来,就当听起来是好话,只招呼王氏多吃些。 饭后顾老夫人屋里的陆嬷嬷将王氏请去客院歇息,回来之后就见屋里虽点着灯,却见伺候的人都在外头,心里明白老夫人这是有事,陆嬷嬷沉了口气,将王氏才将的笑脸从脑中隐去,打起帘子进去。 “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顾老夫人靠矮塌边上,敛着眼皮,轻声问了一句,陆嬷嬷取了一床薄被盖在她腿上,“您就是老了,也是坐筹帷幄的宋家长五房老祖宗!” 顾老夫人斜视她一眼,不由好笑,“老货,惯会说好听的话哄我。” 灯火之下,神情不明,“我记得,沁哥媳妇也是出身北地,是……”,顾老夫人冥思苦想,虽然她与建康那边几十年来一直来往密切,可毕竟不是住在一起,后辈们婚亲嫁娶已经繁多,家庭背景更是高门贱户参差不齐,记不太清也属正常。 陆嬷嬷小声在她耳边低语一句,“琅琊王氏的娘子。” 顾老夫人合手一拍,点头道,“正是。”转念又摇头,“不太对。” 既出身琅琊王氏,就算她特意挑剔,估计也是挑不出王氏的一点错处才对,可今日一面之交,却给人眼界心胸极为狭隘的感觉。 陆嬷嬷也摇头,“顾老太爷没有特意提起,当时咱们可高兴坏了。” 那可真是,顾老太爷那一房发展到现在已经算是独树一帜了,子孙都不算繁茂,却握着一支兵力强悍的部曲,凭此在族里很是说得上话,就算如此,娶了个王家的女儿也是件值得庆贺让人羡慕的事,也许她们只顾着高兴了,别的都忽略了? 顾老夫人撇开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问了王氏在四房的事,陆嬷嬷大体说了宋倩虞与王氏见面各自的表现,就是她这个老嬷嬷也暗自替十三娘子着急,怎么这么大意呢,这可是未来夫家的嫂子,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能未进门就得罪了,要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万一王氏是个不饶人的,回去建康一通传话,日后十三娘子嫁过去可不是要遭罪了? 顾老夫人也苦恼的摇头,“我这是把她给宠坏了,没了轻重。” “不行,是时候教她些规矩了,我不能把她就这么嫁过去,虽说哥哥也是个当长辈的,可毕竟进门不算是一个屋檐下,这过日子可不是只讲情分。” ??陆嬷嬷点头赞同,“您这也是为了十三娘子好。” 第五章 笨法子 这边顾老夫人一番为着宋倩虞的打算自然不会传到四房来,宋倩虞与四夫人用了晚膳就回她自己的院子,白日逛了一圈下来,她此刻有些睡不着,每过一刻,她就心焦多一分,时间越来越少了,可是目前为止她毫无头绪,想了千万种法子,却只能用最笨的那一个,她十指绞了绞,定下心意,扬声喊了一句,“备纸砚来!” 今日值夜的是紫苏,听见宋倩虞喊话,忙去书房端了纸笔和砚台,在宋倩虞示意下就摆在屋里的立桌上,接下来研磨润笔递给还在沉思的宋倩虞,唤了声,“娘子。” 宋倩虞回神,接了过去,视线落在铺展在面前的黄纸上,吸气呼气之后落了笔。 她一旁候着的紫苏比她还紧张,往日十三娘子动笔的时候少,少到什么程度呢,一年也就三、四回吧,五、六回?反正她伺候的时候不超过三回。 她还记得,今年的第一回是在二房十娘子的屋里,十三娘子画了个王八在睡熟的十娘子脸上,闹得她们这些伺候的人整整洗了两天染了墨汁的衣裳,最后还被罚了月钱,说是把十娘子那身织锦缎的裙子洗坏了。 第二回是四老爷罚十三娘子抄家训五十遍,五十遍啊,一百二十条家训,想起来她还想哭。 这个院子里面伺候的人一共十五个,家训交给四老爷的时候就成了十五种笔迹。 鸡爪子样的,依葫芦画瓢的,不管怎么样平日画花样子还是会用到这个技艺的。 结果当然很可喜,四老爷捂着头唉声叹气的躺了一天。 第三回,第三回更不用提,唉……紫苏低着头暗自回忆每次十三娘子动笔时她们这些池鱼的悲惨命运,一边眼不敢错的盯着宋元那只手,唯恐那笔下突然冒出个呲牙咧嘴的东西来……咦! 字正,有力,落笔有序,线条井然,虽然她看不懂,不过,那是真真正正的字,与家里门上挂的,老爷郎君们时常写的字是一样的,就是字! 紫苏不敢相信一般抬头打量一眼专注的宋元,屏住呼吸,仿佛呼吸重了就要吓跑这个完全不同与平日的十三娘子! 屋里安静得过分,宋倩虞停笔歇一歇,这才觉察紫苏的异常,紫苏小心翼翼的样子把她弄得有些难为情。 要知道,长五房的十三娘子上房揭瓦的身手有之,走街串巷的本事有之,让人头疼无言的事迹无数,就是没有读书认字这一项,这就有些尴尬了。 宋倩虞暗自又绞了食指,殊不知紫苏一句话让她把丢出去三百里的脸又瞬间捡了回来,还十分有理有据,紫苏突然扑上前来,也不敢趴在桌上,生怕碰到那张写了宋元的字的黄纸,在她眼里,此刻这张纸比她的月钱还重要,不,比她这一年的月钱还重要,她欢快的语气里面饱含惊喜与高兴,“娘子,您真的长进了!” 宋倩虞闻言嘴角忍不住弯起来,用十分平常的声音回答,“当然,我现在长进了。”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反作用!”紫苏变脸如同三岁孩童一般打了宋元措手不及,疑问,反作用? 紫苏有些苦恼的垂下头,“每次娘子动笔都没什么好事发生,希望这次没有。” 宋倩虞捂额叹息,她的自信心呢,还捡得起来吗?当然,很快她们主仆就知道什么叫反作用了,后果果然很惊人! 第六章 让我来 “这是你画的?”宋循满脸不可置信,低头看着笔下不停的宋倩虞,又问,“你写的?” ?宋倩虞从善如流,“嗯!” 宋循一下跌进身后的太师椅,嘴里不停念叨,“完了,完了,我妹妹会读书写字了。” 什么叫会读书写字就是完了,宋倩虞气结,把宋循当空气,又嫌弃他聒噪,弯腰把他从太师椅上拉起来要推出门去,“你赶紧走,没空理你!” 宋循嬉笑一声,腰板一扭避开宋倩虞推他,又绕回书案前,啧啧有声,“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显灵,开眼了,开眼了。” 宋倩虞见避他不过,遂不再理会,又提起笔来在黄纸上添了几笔,宋循抬着胳膊交叠,右手拇指与食指来回摩挲下巴,最后点了黄纸上,“你这画的是咱们宋庄?” 宋倩虞点头,“我就记了大概,还得再出去一趟,把详细的地方标识出来。” “你准备找一处隐秘的地方捉迷藏?” 宋倩虞轻轻撇一下嘴角,五哥比她更没正经。 “那就是找一处隐秘的地方把敏娘骗去?然后……”宋倩虞受不了他无理猜想,“跟你有什么关系,这里不欢迎你!”手一挥赶蚊子拍苍蝇一样把他推开。 宋循抓紧案角,语气十分欠揍,“我帮你骗她过去,保管她看不出一分。” “不需要!” “让三哥去也行。” “不用!” “让宋岿去?” ?吭一声,宋倩虞闻言神色大变,暴戾的掀了就在手边的砚台,滴滴答答的墨汁洒了正好站在她对面的宋循满脸满身,脚下砚台跌落,墨汁一塌糊涂且缺了一角,屋外候着的人纷纷撞了进来。 “郎君!” 毛相紧张的打量着宋循,想帮他主子擦一擦,谁知墨汁早已经浸入衣衫,这一身云锦袍子算是毁了,当然,毁了的还有那张清俊明朗此刻却龟裂的脸。 宋循眼不错的看着宋倩虞,来来回回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打量,他早就有预感,今日不过证实而已,至于缘由如何,管他呢,反正倩虞才是他妹妹! 宋倩虞挺着腰板,在宋循的打量下错开脸颊,她不想再在亲人面前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懦弱,“出去!” ?屋里安静可见针落,众人低着头暗想,十三娘子平日是有些不讲道理,但对宋循那可是亲的兄长,真是亲的,挑不出一点理来,今日只怕不得善了了! “听见吗?都出去!” 大家都被宋循一声喝令搞懵了,却不得不退了出去,毛相还举着手想帮他家公子把脸上的墨汁擦了,被一嗓子吓得手抖了好几下,不敢再动,忙收了手最后一个退了出去,还及时掩上了书房的门。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兄妹两个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宋倩虞抬手将铜尺从中间滑到右面,原先卷起的黄纸一角被铜尺镇服压平,露出完整的字迹来,重新拿起笔准备标识,笔端被两指夹住。 干净的少年声音说道,“平西路北角有一处深壑,旁边是一处溶洞,直接通向城外,可容一人通行,出口就在咱们宋庄的大青山脚下!” ?说完手指用力,将笔尖落到标有平西路的位置上,轻轻做了标注,然后又说了几处都是宋倩虞没听过的地方,但都是宋庄很要紧的位置。 宋循眼盯着她很认真地说:“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也不管你要做什么,但你是我妹妹,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做了什么事,结果如何,我都会帮你!” 宋倩虞突然觉得心里酸得很,眼睛好热,在她快熬不住要开口认错的时候,宋循先说了,“条件是快快去打水来,哎呦,睁不开眼了。” 宋倩虞忙抬眼去看他,那眼皮上刚好一大滴墨汁落在上面,现在已经滑到眼睛里,乌黑一片,宋倩虞哎一声,又羞恼,又惭愧,“紫苏,端水来。” 房门瞬间被推开,紫苏打前面端着一个铜盆,后面是毛相捧着巾子快步跟进来,宋倩虞把宋循搀到椅子坐下,接了紫苏拧的毛巾,这才小心的帮宋循擦了眼上的墨汁。 宋倩虞一边把墨汁试去,一边嘀咕,“你怎么不躲,又不是躲不掉!” 宋循嘿嘿笑起来,“吓到了,没反应过来。” 胡扯吧,怎么吓到他也不能完全躲不开,“你就瞎说吧,不过,我真有事和你商量!” 宋循待眼上清理干净,对着毛相手里的铜镜自己抹起脸来,“说说看。” ?宋倩虞看了一眼身边围着的人,宋循愣一下,站起身来吩咐道,“我跟十三娘子说几句话,毛相去取一件外衫来,今天就在这里用午膳。” 紫苏等人低头应是又退了出去。 宋循伸手伸脚周身看了看,可惜道,“多亏我穿了外衫,你要赔一件一样的才成。” 宋倩虞不置可否,走到太师椅坐下,“五哥,你有多少私房?” 宋循闻言嗨一声,食指点着宋倩虞,“你说你,琢磨什么呢?” “都借给我!”宋倩虞对疑惑的宋循点头肯定他没听错,“我有用。” ?宋循捡了离宋倩虞两步距离的矮塌坐下,放身靠了下去,翘起二郎腿,一晃一晃的,没说行还是不行,许久之后,“钱财可以给你,但事情还是得我去做。” 宋倩虞低叹一口气,这个恶人,不能让风清月朗的宋循郎君去做,再说,他都还不知晓要做什么事呢,就满口应承下来,宋倩虞吸一下鼻子,怎么办,这样的五哥她怎么忍心拖累。 见宋倩虞不回应他,宋循扭头过来打量她,见她低着头,情绪十分低落,就像,一只困兽,外表平静如水,其实内里恐怕已经犹如油煎火烤,若不然自己只是稍一撩拨她,就敢掀了砚台,还让他走! 宋循想了想起身走到宋元面前蹲下,鼻尖都是浓浓的墨香,要是一直这样岁月静好就好了,宋倩虞抬头与宋五公子对视,“五哥,不要问,我也不会说。” 宋循摸摸她的头发,心里无言,静默一会儿,“你既不想说,我以后也不再问,不过还是那句话,你想做什么,让我去做。” ?宋倩虞坚定的摇头,“不用,我自己来。” 当看到宋循眼里的黯然和失落,她又补充了一句,“给钱就好。” 宋循被噎到了,无语的站起身,手摇着,“给,给,给,都给你。” 宋倩虞这才笑起来,“今日午饭只有清粥小菜,旁的一样没有。” “什么?”没有好菜留饭做什么,宋元仿佛听到他心里想什么,“我没有留饭。” 宋循只有叹息,因为宋倩虞说她以后都会很穷困,所以日后不会留饭,不会请客……只要用到钱的,都没有! 第七章 不卖就租 顾老夫人算着日子,与陆嬷嬷低语,“我怎么觉着有好些日子不见倩虞了,她都忙什么去了?” “莫不是最近让她做的功课太多了,累着了?”顾老夫人又叹气,“我也是没法子,早些年总觉得她还小,慢慢教,慢慢改,慢慢学,这突然发现婚期近了什么都没准备好。” ??这就是当长辈的心了,陆嬷嬷安抚顾老夫人,“您可不能这样想,十三娘子可不是那不会体谅人心的娘子,从小最得您爱怜了,可是个好的。” 顾老夫人点头,“那怎么许久不见她过来陪陪我,顺便看她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陆嬷嬷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老夫人,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十三娘子日日出府往外跑,四夫人为这都哭了好几场了,就是没敢和老太太说起,陆嬷嬷斟酌着问道,“要不就今日,让厨房添几样好菜,再做十三娘子爱吃的点心,老奴去请她来与您说说话?” 顾老夫人点头,“好,就今日吧,你亲自去厨房盯着,要做倩虞爱吃的。” ?陆嬷嬷点头应下,出门去找了个婆子去四房传话,她自己则下了厨房吩咐厨娘准备晚膳,还有几样点心只有她自己做的才符合十三娘子的胃口,所以只能她自己下厨。 而此时的宋倩虞正站在一处田埂上,虽然有紫苏撑着伞遮了烈日炙烤,桃牙使劲呼着扇子,也只带给她一丝清凉而已,而心里的焦灼才是她真正上火的原因。 “常民兄弟,你怎么就说不通呢,三两银子换你这两尺石旮旯,换做旁人你倒是作去啊,我这费了半天口舌,这日头下跟你说半天,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啊,磨磨唧唧的看得我心焦。” 张氏真是心焦,那日巧合遇见十三娘子之后,也就过了两日,十三娘子就找到她,拜托她办几件事,点了几处地方,说要买下来,立契约就付现钱。 哪里去找这样好的事,她一开始就摆手拒绝了,这不是别人,这是长五房的十三娘子,雍城的人只要跟宋家有瓜葛的都知道,宋倩虞是要远嫁的,婚期就定在后年。 你说她现在要买地头,这不是瞎扯吗,怎么可能会有人应下,她自己都知道的事,当然不会答应,谁知道十三娘子也不急,跟她说起闲话来,但对于她来说,那些都不是闲话,因为十三娘子出身长五房,长五房有什么人? 宋旸,十三娘子的亲五叔,宋氏近十年来才新起的一颗新星,握着宋家一大半的钱财命脉。 在关外有一处马场,那哪是马场啊,那就是钱,白花花的钱,活生生的武器,更是一把发着寒光的利剑立在宋氏族人面前,对外人出于震慑,对族人立下规矩。 敢对他说不的人,恐怕没有几个,宋氏他能当一半的家,所以张氏点头了,跟威胁或是逼迫沾不上半点关系,唯一的关系就是一个当娘的心。 她的聆郎此时已经是旸郎主手上的一根手指头,旸郎主指哪儿,聆哥就会去哪儿。 最要命的是,那位威风八面的五老爷一心只想着把握宋家权势,偏偏又对宋倩虞这个侄女言听计从,起码只要不是原则上的事,都会依言照办,那她还有什么好说的,本来就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但没想到第一个就出了茬头。 依着宋倩虞的指示,先落定宋庄北面的西角,本来是要买下整个田间的,这就是一处荒田,年景好的时候主人不会打理,由它荒着,秋天的时候到地头烧一烧长疯了的野草,卧一个冬天,开春了若是想要耕种施上肥也就可以了。 大概三亩地的样子,主人叫宋常民,家里略有田产,一开始听说有人买地还是很愿意的,可到立契约的时候见是宋元,立马就改口,不答应了,死活不卖。 谈到最后完整的地变成了边角废地,才见他犹豫起来,张氏也算是竭尽心力了,这买卖就是要你情我愿,要是一方说不通,怎么买?怎么卖?她已经没法子了,凭她旧日的人缘,这不过是件很小的事,谁让这事是让宋十三娘子来做呢? 宋倩虞已经从原先的急躁中平复下来,她敛着神情看着面前的地头,眉头紧蹙,身边的人除了张氏和宋常民还在说话,别人都静默的看着,没人打扰她的思绪。 突然,她眼中一亮,抬脚迈下田埂,几步走到张氏和宋常民身边,对宋常民说道,“从父可是不考虑将此地卖与我?” 宋常民面露难色,他不是不想卖,而是因为昨夜那人一番话,让他犹豫不决,不敢拒绝是因为长五房势力强悍,不敢答应的原因却也如出一辙。 宋倩虞打量他一眼,越过他往地头又近了一些,身后呼啦跟着几个随侍的人,让本来是件很严肃的事却变得像孩子胡闹,宋常民摇头不已! 宋倩虞也未走远,她随手在地上捡了几根树枝,回头招呼张氏和宋常民,将树枝扔过去成了眼前大概九尺见方的地面,“我不买,我租借,银钱还是不变,租借时间就到后年七月。” 她扭头去看宋常民,“从父觉着如何?” 张氏茫然的看了宋倩虞,又看了宋常民,也就是她出嫁之前两年多时间而已,且她所指的地方真的毫无用处,虽然是厚土,但因为是背阴处,所以庄稼长势也不好,平日就真的是荒地。 宋常民暗自计较一番,如果只是租借,算不得违背那人说的话,时间也不长,“既然如此,我亦没什么好说的,小娘子家可不能乱拿主意,若不是看在你婶子的面上,我定是要去寻你父亲的,银钱上好说,将你需要租借的地头画出来,我照世面上的租金收取就是,不用你多给多付!” ?宋倩虞毫不在意宋常民的态度,点头应下之后,让随侍的人里面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与他交代清楚之后一群人看着年轻人从后面马车上抱了个木桶下来,拿到众人眼前,里面盛的是石灰,在宋元的指点之下,将属于宋常民家的地分出一条可并驾两辆四匹马车的地方撒上石灰用于和其他地方区分,恰好用的都是边角,不是廊中央,但就此也已经很是显眼了。 宋倩虞眼看着最后一把石灰撒在地上,又一个年轻人刚好写了契约递过来,而一旁的宋常民已经满脸呆滞,他是不是傻,这两个年轻人活生生的站在这儿,他竟然没有看见,旸郎主的随侍之二,十三娘子这是把这二人当成使唤人了?还是,这就是宋旸的意思? 他是不是欠的!宋常民扭脸避开宋倩虞打量他的目光,十分难为情的在契约上按了手印。 早知道,早知道他就不出面了,看来人真的不能只看眼前,暗自琢磨几番之后,看着宋倩虞也按了手印,决定还是能挽回几分就挽回几分,“十三娘,你婶子早起做了凉面,有几分大磨坊的味道,勉强可入口,你要不要去家中歇一歇?” 宋倩虞似笑非笑的看一眼宋常民,称他为从父,也只是看在张氏第一个找他的原因,想来平日此人也是厚道的,不知道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若不是今日她让五哥去五叔父那里借了两个人,恐怕事情不会这么顺利,不过也无事,只要能定下来就行。 宋倩虞没有说拒绝,却也没有答应,“从父也知道,我恐怕一时走不开。” “走不开,好啊,办正事好啊,那我就不耽搁你了,若有帮得上忙的尽管来找我。” 宋常民一边说一边朝外走去,半点不像让人尽管找他的样子。 第八章 刮目相看 宋倩虞拍拍手上的尘土,与张氏一面说话一面沿着标识好的路线往东行去,就这样一天到晚,谈下了四家,大概六里多。 送张氏回家之后,从长五房所在的长恩街遥遥奔来一个人,走近了才发现是顾老太太院子里老贾,宋元下了马车。他上前回了话,宋倩虞这才知道顾老太太找她半天了,还等着用晚膳,再看她周身灰扑扑的,不敢停留,直接去找顾老夫人,心里暗自担心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把自己造成这样?”顾老夫人看到宋倩虞一身狼狈的样子,心里大急,这是遭什么罪了,脏成这样! 宋元走到距离顾老夫人一步距离,笑嘻嘻的回道,“婆母,不碍事,我就是出去一趟,您饿了吧,可否容我换洗一番?” 顾老夫人不停点头,却招人来备水添衣,好一通忙碌,这才清清爽爽的坐在食案两边,祖孙两个用起饭来。 这不年不节,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各房的人都是去大厨房领了饭食各自用饭,宋老太爷最近带着两个小孙子仿友去了,所以顾老夫人就自己一个人用饭。 刚开始觉得宋倩虞一碗饭很快见了底,忙让人添上一碗,直到三碗过了,宋倩虞还捧着饭碗要添饭,这才忍不住发作,“伺候十三娘的人呢?都进来!” 宋倩虞抬头看了顾老夫人一眼,蹙一下眉头,进而继续她的进食。 陆嬷嬷赶紧去把今日跟着宋倩虞的人都唤了来,紫苏、紫兰、桃牙三个行到前面,还有两个小丫头,顾老太太诧异的看着跟进来的两个小子,指着问道,“你们进来做什么?” 两个年轻人给顾老夫人行了礼,“回老夫人的话,小子今天与十三娘子一同出去的!” 顾老夫人挥手让他俩出去,她不是要问倩虞出门的事,她是要问跟着那么几个人,怎么还能让她的倩虞饿成这样。正要对紫苏几个发难,这边宋倩虞快速的咽下一口甜汤,走到顾老夫人身边,拉了顾老夫人的袖子,“婆母,倩虞是许久没有吃到您做的饭菜,才这么吃香,嬷嬷的点心也越来越好吃了,对了,您找我可有事?” 顾老夫人将她拉到身边的绣凳上坐下,心疼的说道,“旁的事哪有身体重要,我知道你是为她们开脱,日后再让我知道你若不好生用饭,我把你身边的人都罚了。” 宋元哎呦一声,趴在顾老夫人胳膊上,“您放心,我顿顿都好好用饭。” 食指与中指举高放在耳边,“再加一顿点心和果盘!” 宋倩虞小心翼翼的凑在顾老夫人眼前,“咱们不生气了,我以后乖乖的!” 一边哄着老夫人,一边把手藏在身后挥了两下,示意紫苏几个赶紧走,顾老夫人好笑的拍她肩头,点了她眉心,“你呀,我找你能有什么事,当然是你功课的事。” 宋倩虞一下垮了脸颊,“婆母,怎么这么严厉,您要做严厉的婆母吗?” 顾老夫人不理她拉着她起身来,两人走到隔壁的歇息室,里面笔墨纸砚、绣线布料十分齐全,这就是今日顾老夫人费了好些力气布置齐全的,就是为了将宋倩虞打造成她眼里一个合格的出嫁女标准。 宋元看着屋里的陈设,眼底闪了闪,透出不一样的亮光。顾老夫人吩咐大丫头碧湖铺纸磨墨,将宋倩虞推过去,“写几个字看看。” 宋倩虞挪到案前,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顾老夫人也走过去,眼睛扫过书案,怔了怔,开口道,“自己的名怎么也能写好,你三岁我就教你了,换一个来写。” 宋倩虞嘿嘿笑着,“婆母说的是!” “教之严,授之谨,乃学者之福!” 顾老夫人视线凝滞住了,看来,倩虞真的长进了,循哥说得对。 顾老夫人又指了一旁筐里的针线,“拿得起针,用得了笔才算过关。” 宋倩虞郑重的点头,将一段纱铺陈在桌上,右手拿起剪刀咔咔不停的裁起来,很快,一件内衫模样的单衣剪成,上下、袖口、领口处别上别针,因为是单衣,所以针脚只要密而整齐就行。 油灯又添了两盏,在顾老夫人第五次端起茶碗时,一件单衣制成,虽然只是简单的样式,但剪裁合理,缝制流利,怎么也算合格了。 顾老夫人有些不敢相信,看着宋倩虞道,“我的倩虞突然什么都会了?” 第九章 出尔反尔 “娘子,十三娘子?” 帷幔里面的宋倩虞全身撅着藏在被子里睡得正香,被推醒之后迷糊中快速的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脚下的冰凉触感让她反应过来,又做梦了! 一旁被吓一跳的桃牙局促的缩了脚,怯怯的看向宋倩虞,她也不想叫醒十三娘子的,但毛相一大早跑来告诉,昨儿与十三娘子签下租约的人家,除了那位民老爷,其他人都来退还租金。 还说十三娘子昨儿借势压人,他们不得不签下租约,将土地租给十三娘子,昨夜之后,为了不让长五房受别人非议,今儿早早他们就都来了。 据说现在四老爷气坏了,要不是四太太拦着,叫醒宋倩虞的恐怕就是四老爷了。 桃牙没敢再说话,她虽然嘴快又毒舌,但那是对别人,对宋倩虞,她不敢也不会。 此时宋倩虞坐回床沿,桃牙忙蹲下给她穿鞋,一边将早起发生的事说出来。 门又被推开,紫苏、紫兰端了热水,两人也比平日小心谨慎,宋倩虞没有问,三人也不敢主动说,直到门外小丫头婆子们闹哄哄的声音传了进来,其中夹着一管娇纵叱骂,宋倩虞手上一顿,将挡在自己面前的桃牙推开,迎着门外的动静走了出去。 宋倩虞眼风也没扫一下正准备过来与她说话的宋敏,见宋倩虞没理她,径直跑过来,一把扯住胳膊,怒道:“好啊宋倩虞,见天跑得没影,原来是去挖咱们长五房的墙角去了。” 姐妹两个年纪相差不大,个头齐肩,两人站一块,连身形都差不多,宋倩虞推开宋敏,她很忙,不想吵架。 “你说啊,凭什么借势压人,日后咱们长五房都要被你拖累,五叔父在族人面前还怎么做人?” 宋敏被宋倩虞的镇静刺激到了,要知道在宋家这样的大族,若想要有话语权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心力,就因为有宋旸的强大,所以旁人才会高看她们几分,宋家的小娘子没有一千也有好几百,凭什么她们长五房的小娘子都定下了好夫家,个个高门大户,难道宋元以为长五房带给她们的好处都是大风刮来,白得的? 若是五叔父受了影响,凭她宋十三娘,有什么能力能挽回一分? 一想到日后她要跟别的小娘子一样日日操持家务,空闲了还要做针线缝衣做鞋补贴家用,一想到这样的日子她就心里发麻。 不要!不要这样的日子,绝不要! 而可能会造就这样的日子的人此刻却一副云淡风轻,她心里更恨宋倩虞了。 仿佛能透过宋敏的脸部表情看到她的心里,暗自琢磨的想法也是一目了然,宋倩虞噗嗤一声脆声笑起来,四周安静如死寂,宋敏看着宋倩虞如同看一个白痴。 “放心,就是没有五叔父,还有阿翁,还有大伯,你阿爹,我阿爹,以及哥哥们,他们哪一个都是咱们长五房的顶梁柱,再不济也不会让你受苦受累”,说了所有人,就是没有的三老爷! 再不理宋敏无理取闹,迈开步子直走撞开她,朝四老爷和四太太的院子而去,身后是留在原地气炸了的宋敏,她一大早得了消息就来规劝,谁知还被她奚落,把心一横,反正这事决不能让阿爹插手,二哥四哥都不行,让他们四房去鼎力族里的流言蜚语,待五叔父回来,有她宋倩虞好看。 宋敏气哼哼的走了,她不单不要帮忙,还要去婆母那里添柴加火才行,看这回不让宋倩虞吃个大亏! 宋敏怎么想宋倩虞不知道,不过今日到四老爷面前闹的这些人怎么想,她可太想知道了,事实证明,不破不立,她想要立起来,就要所有人都知道她宋十三娘要在宋家破出一条路来。 宋倩虞临进门前停了一步,打量了候在院子外面的人,她眼中计较一番,自己动手打起竹帘子进去了。 屋里的气氛有些紧张,看着她进来,四老爷挑眼看她一眼,冷哼一声,“你还有脸来?” 宋倩虞不动声色,往前走了几步,语气平常,把她爹的怒意当成平日的慈爱,“阿爹一大早的怎生这大气?” 四老爷虎目一瞪,宋倩虞续上话,“您看,又来了,气大伤身,咱们有事说事,我不是小孩子了,阿爹没必要为了我的事气着自个。” 四太太一直沉默不说话,她承认最近着实是太纵着宋元的性子了,这些日子宋元天天往外头跑,她念着女儿那场大病,只要她好了就行,哪里知道,就一时不察,竟闯下这等大祸来。 可她也不能不劝着丈夫,免得这事还没解决,他们父女倒生了嫌隙,四夫人开口道:“老爷别急,咱们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既然是双方签下的租约,那就是双方的意愿,凭什么一来就说是咱们倩虞单方以势压人?难道就凭五弟的人跟着倩虞,就说倩虞欺压强迫,我倒是不知道了,这世上还有不情不愿的买卖,说到底,若要追究,咱们倒该问问这不守信用,不尊约定的人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欺负我们倩虞年纪小?” 宋倩虞不住点头,默默给四太太举大拇指,果然还得是老姜,阿娘威武,她的得意被四老爷看了个正着,见她这等不知悔改,又有妻子这样护着,一时气结,手指点着宋元,是警告也是无奈! “四嫂这话说的,我们都是倩虞的长辈,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来,若不是看在同宗同源的份上,我们也不会上门来说清,大可把这事传出去,倩虞年纪不小了,再说府上还有别的小娘子,郎君们……”。 这人叫宋成材,与长五房并未出五服,昨日他是最为爽快的一个,果然人都有两幅脸皮。 “啪”一声,宋成乾的茶盅碎了满地,别人说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说倩虞的名声,更何况这明晃晃的就是在威胁! 他曾上为朝官,现下又掌着宋旸手里的经济,还没有谁敢在他面前诋毁他的女儿,虎目比之刚才更为森然,高大的身形瞬间气势威逼,先不说倩虞签的租约合情合理合法,就是说她一个仗势欺人的待嫁女儿身就是在触碰挑衅一个当父亲的底线,虽然一类不同于宋成乾的父亲除外,但他不是那一类,四老爷凝目看着面前的几人,“所以,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宋成材被宋成乾的举动震住,他显然没有料到宋成乾会为了宋十三娘这般发作,不过一想到有些事有些人,他顿时又有了底气,稍微调整了气息,开腔道,“既然十三娘子是借了咱们五老爷的势达成意愿,那总得让当事人出来当面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吧,咱们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把这事当成没发生!” 宋倩虞恍然大悟,原来坑在这里,这是借自己威胁五叔父一把吗? 他们是不是想得太过天真了,很快,宋倩虞就会知道,这些人想得一点也不天真,反而他们想得太过周全! 宋成乾正要说话,门外跨进一个人来。 身高九尺有余,与宋成乾相似的虎目,一支玉簪将墨发束起,着素色里衣,外罩一件绣丛兰暗纹的深蓝色长袍,从他进来那一刻起,本就十分紧张的气氛又增添满屋的威压,显得屋里空气拥挤,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他不过短短一问,“谁要寻我?” ?????????? 第十章 栽花种草 “这是为了我才弄这么大阵仗?” 宋旸走到宋成乾的下首坐下,刚好宋倩虞站在他背后,宋旸点了面前的茶杯,示意身后的人添茶,却不见动静,开口唤了声,“倩虞?” 宋倩虞从宋旸走进来那一刻脑子里面就一团乱麻,记忆从幼时的天真美好时光到最后两年他对自己的严厉苛刻,比之宋成乾,宋旸在她心里更似严父,而这一回,顾老夫人并没有让他管束自己,他于她,还是那个和蔼的叔父。 屋里人都看着没有动的宋倩虞,宋成材干脆别过脸手里将袖口甩下,同时还挽了个花,与同他坐着的人说起话来,看着是避嫌,其实等同于轻视了。 宋旸轻咳一声,宋倩虞浑身一震,忙上前添了茶,“叔父请用。” 宋旸打量又退回到身后的宋倩虞,就是寻常长辈与晚辈的语气问起宋倩虞身体可大好了,宋倩虞顺着他的话头,一说就说到昨日租地的事,连带着把让宋循去跟他借人的其实是自己的事也说了出来。 宋旸听完陈述,一时不语,而宋成材等人暗自互换了眼色,心里安了几分,管他长五房的人平日怎么强势威风,被他们捏住短处就是有了把柄,这把柄就是一个外嫁女在族里大肆圈地,这就是事实,有凭有据,那地头上的一道道白线就是证据,看这事传到她未婚夫家之后,宋十三娘还能这样安安稳稳的嫁去建康,做她的宗妇。 宋旸静坐的样子犹如老僧入定,屋里又安静下来,很随意的语气接着问宋倩虞,“所以你为何要租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宋旸身后的宋倩虞身上,包括四老爷夫妻两个,都凝视着宋元,目光里有期待的,有好奇的,有拭目以待的,各色都有。 为什么呢,可以说吗?答案是否定的,不过不能让五叔父和她们长五房背负她做下的名声,该怎么做? 宋倩虞深呼一口气,“我听说瑞香可栽种,每年三月初三族里的大祀只能剪裁供奉,为何不自己栽种,瑞香若成了,且不说大祀的时候能尽用,只咱们雍北就是每年商队十回有二次是从淮河南边运转到北地,咱们不缺了,别人就会缺啊!” 前提是能栽种,还有一个原因即使宋倩虞不说,既然提到瑞香,在座的人大概都能想到。 如今晋宫里面,南后信佛,与大众的尊儒家不同,宫里近几年慢慢开始盛行佛玄两教,而瑞香,是佛教“五树六花”之一,话不用言尽,即使栽种不活,也没什么大不了,宋倩虞不过是个小娘子,栽花种树不就是该她平日折腾这些? 宋成材等人无言,租地是为了栽种瑞香?他们怎么这么不相信呢,反正不管他们信不信吧,宋旸是不会就这样丢开不理的,这事既然是他们先找上门来,原先凭宋倩虞以势压人的说法经栽种瑞香缘由之后就说不通了,果然,宋旸问起了租约文书来,宋成材端起身姿,“十三娘可别诓我,别说你租下的地无法栽种瑞香,就是你那阔开的地方跑马都够了,你就这样栽种瑞香,如何管理?” 宋倩虞眼风扫过宋成材,微低了头,敛着神色,给人一种倔强的感觉,“从叔若是不相信,何不等我种不出来再说?” 你就这样自信?连宋旸和四老爷、四夫人都侧目不已,这孩子莫不是之前的大病引起什么别的症状没好?怎么现在这么犟呢? 宋成材还若强辩什么,宋旸已经看不下去了,“成材兄何不先把租地合约让我等看一下,咱们就事论事,如若各位还是要毁约,理由且不说了,我倒觉着各位都是倩虞的长辈,无须计较那么多,今日既然都在,我做东,去我的院子,陈年花雕咱们敞开了喝,不醉不归!”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再做纠缠就是无理了,其实租地的事根本不是他们此行的筹码,宋旸亲自出现的那一刻,已经胜负分明,此时宋旸先行往外走去,再留下去就是不饶小辈,与家中小娘子计较,传出去不知道怎么笑话他几人。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再说他们已经尽力,也算对此事有所交代,剩下的事会有人去做。 宋成材四人均起立与四老爷、四夫人告辞,宋倩虞也从四老爷身旁走过来,若无其事的送客,还让紫苏去取一坛竹叶青送去五房,倒让众人更摸不透她。 四夫人摇头,不知道这样的倩虞是懂事了,还是还未知事! 待众人离开,宋倩虞这才坐在四夫人的下首,端了茶壶就喝,四夫人忙起身帮她托着,“用茶杯喝,慢点!” 一壶茶进口之后,宋倩虞暗叹一口气,有五叔父出面,日后租地的事也就清净了,不会再有人找茬说闲话,也省了她许多力气,只不过因为长辈的介入,恐怕会不好敷衍掩盖了。 四老爷等着女儿喝了茶,又用了点心,正要问宋倩虞如何栽种瑞香的事,他的次子,宋五郎君,宋循踢踢踏踏的走了进来,得,又问不成了! “倩虞,哥哥带你去骑马!” 宋循匕着眼角快速的看了四老爷一眼,又朝宋倩虞眨了眼睛,示意她快告退,时间来得这样巧,肯定是派人时刻关注这边谈话的结果,宋循想的是,没道理五叔父那里都过关不计较了,在父亲这里还要受罚。 宋倩虞笑着起身告辞爹娘,她不会刻意抹了兄长的好意,再说现在也无事了,日后她出行会更加自由。 两个孩子离开之后,屋里独剩四老爷夫妻,四老爷一掌拍在八仙桌角,掌下裂开好几条纹路,四夫人叹一口气,“生气不顶用的。” 四老爷朗声之中带着不可抑制的怒意,“我们兄弟几个兢兢业业这许多年,却填不满他们日益膨胀的私欲,如今可都敢欺辱我的女儿了。” “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的,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亏得忍了这些年,只是倩虞这一出恐要打破这份平衡了。” 四老爷点头赞同妻子所言,“一大早就没有清静过,你快去歇一歇,我出去一趟。” 四夫人起身来送丈夫,四老爷该是要去找大老爷和二老爷,她想了想,让房妈妈取了这些日子给未出世的孙子/女备下的东西,去往她与四老爷的长子、宋璞的院子,宋璞还在族学,已有好几日不曾回来,他的妻子梁氏就快临盆,这是四房即将出生的第一个孙辈。 北地的人家稍有些条件的都会让女儿家学会骑马,以防出行之便,所以宋倩虞兄妹两个径直去了马房,牵了马出府直往宋庄外面而去,两人再次来到昨日宋倩虞租地的地方。 宋璞因为看过宋元画的图,所以大致知道位置,早晨宋成材等人想要毁约的事早就传遍整个宋家,族里族亲住在一起就是这点不好,哪家豆大点事一出来,保管二日街边的猫儿狗儿都知道个清楚,更何况是人。 张氏一早得了消息,气坏了,她本就爽利泼辣,要不是宋聆和宋七爷拦着,张氏直要骂上宋成材等人的家门去,什么东西,红口白牙说反悔就反悔,还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十三娘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娘子被他们这么一传话,名声还不知道被人怎么说道。 远远的看着宋倩虞兄妹一行又来了,张氏快步走过去,神情带着羞恼,办不成事就是她的问题,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 宋倩虞很意外张氏的到来,她翻身下马迎着张氏,“婶子你怎么来了?” “我五叔父已经答应下,我要租地尽管谈去,毕竟不是什么坏事,昨日辛苦您了,今日就在家歇着吧,我送您回去?” 张氏诧异的问道,“五老爷应承下了?” 宋倩虞含笑的点头,“是啊,我现在是奉命租地,是好事!” 宋循念着张氏对宋倩虞的维护,出声解释道,“倩虞要栽种瑞香,所以才租地,成材叔他们已经去五叔父那里喝酒去了!” 张氏心想,这才多早,五老爷就去请人喝酒,估计事情已经被他担下,十三娘子这里已经无碍了,“元娘真要栽种瑞香?” 宋氏每年三月三会有一场大祀,用瑞香供奉,瑞香花瓣做成花饼,或烘干碾成花粉,祭台上还要移植一部分做花景,今年就是这样,不过武威并不盛产瑞香,气候条件也不太适合,也不知道宋家这个传统从何而来,往常都是宋家的商队每到二月底从淮南运送过来,根本栽种不活,且都是花了大力气的,宋倩虞把话一撂就说租地栽种,这不是胡闹吗? 宋倩虞神色未变,微微颔首,“婶子,是真的。” 张氏轻叹无言,宋倩虞问她,“婶子回去吧,等会儿日头出来晒得厉害!” 张氏答应一声站过一旁,眼看着宋倩虞与宋循走到昨日用石灰粉划下的白线处,就在断口的地方停下,宋循招了人过去吩咐几句,很快这附近的几家地头的主人都来了,宋倩虞要租地的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现在被宋成材几个一传话本来的谣言变佳话,毕竟栽种瑞香是大事,现在又有宋旸出面,不过是几垄地,又不是在当紧的地方,宋倩虞要租就租给她,没必要为这得罪长五房,接下来的租地很顺利。 一天下来围了宋庄外围一圈的距离,大概在三十里左右,要是到这个时候宋循还在傻傻的以为宋元只是为了租地种花植草,那他就不是长五房的循郎君! 第十一章 又一个 可宋倩虞对此只字未提,又不许他问,宋循心里快憋坏了,直到临近夜晚,兄妹两个打马回府时,长五房大门处也刚好有一行人要进府,看到府门外站立的人,刚才还平静温和的宋倩虞一瞬间像炸了毛的猫一般浑身竖起了冻人的敌意,宋循从宋倩虞的过激反应里还未反应过来,身旁一阵风而过,宋倩虞已经打马先行,一人一马穿过人群很快就跨过了侧门进去了。 宋循跟着她身后催马进府,看到一旁站着的人,宋循是想开口招呼一声,再一想到宋倩虞的异常,硬生生将要出口的话当成口水咽了下去,现在的宋倩虞犹如一个时刻不备就要爆发的爆竹,稍不留意就会爆开,既然她不做理会,自己也跟她一样好了,毕竟这个才是亲妹妹。 待宋循之后跟着的随从都进了府门,站在门外的人收回暗沉幽深的注视,迈开步子往里走,一边问门房,“循郎君和十三娘子刚刚出门了?” 门房姓赵,他们家在长五房已经做了三代的世仆,且都是从门房的位置起势,他的祖父做到长五房的外院副总管,别看门房里每天都是些人来客往的小事,其实内里的水深得很。 都是府里的郎君和娘子,赵大不偏不倚的回答,“回郎君,循郎君和十三娘子一早出去的,跟您前后脚回来’ “嗯!”回应一声之后,人已经走进门去。 赵大看着身材高大却日益阴沉的宋岿,心里暗自揣测,最近府里的小主子们怎么都变了个人似的,原先同进同出的人,现在见面犹如陌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长大了?想归想,赵大可不敢表露一分,他祖父每日耳提面命,提醒他少说多做,安身立命全靠这句话。 “倩虞,等等!” 宋倩虞翻身下马之后径直走向自己的院子,行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待宋循上前,两人并肩走着,宋倩虞甩了手里乌金缀红绳柳穗的马鞭,抬头看着宋璞,“五哥,明日先招一批劳工,需下得苦力的,再有,晚上让毛相请蒋总管喝酒。” 招劳工解释得通,毕竟修整土地是需要劳力,但请蒋总管喝酒是为着什么? 没听见宋璞的回应,宋倩虞只当他累了,“明儿一早我就让紫兰去大厨房,点几样东西,所以今儿晚上蒋总管的酒一定要好,要最好!” 宋循有一种又要被妹妹坑了的感觉,他抹一把脸,反正就是心里不踏实,想起要费大力气栽种瑞香,他就心虚,这事不好办了呀。 宋循试探的问宋元,“三伯父的商队最近会途径淮南一带,要不就让他剪枝带回来?” 宋元嘴角微微挑起,透露出很深的蔑视,很快又隐藏起来,“那多不好意思,不用麻烦他。” 她好像对三房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宋循若有所思的看着宋倩虞逐渐远去的背影,到底是为什么? 相得了自家郎君的特令,尽管招待,放开了招待,所以直到他拿出第三坛竹叶青,蒋总管的眼睛都直了,一半是吓的,一半是醉的,府里小厮们常请他喝酒,多数是孝敬他,极少是有事要求他,毛相是谁啊,那是循郎君身边第一小厮,请他喝酒他不单得来,还得高高兴兴的来,所以就没了防备,所以现在才知道大事要不妙,伸手按住毛相端着酒坛的手臂:“你小子,这是要把我往沟里带吧?” 毛相粗眉黑眼一立,“您老说的什么话?小子请您喝酒,多高兴的事,可不敢祸害您!” 蒋总管嗤鼻,“得了吧,说吧,有什么事快快说来,趁着我现在眼未花,脑子还清醒,省得待会醉糊涂了赶明儿你说我糊弄你,岂不冤枉,我也得对得起这两坛竹叶青!” 说完敲敲酒坛边上,铿铿的脆响显示这是极好的佳酿,再往下他真不敢糊里糊涂的喝了。 毛相是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家郎君就赏了三坛好酒给他,让他宴请蒋总管,只有一条,好生伺候,要让蒋总管如至家中,倍感舒坦……他此刻也有点懵了,到底郎君有没有交代别的话?是交代了,还是没交代? 毛相翻来覆去的想,又来来回回的念,还是想不起来郎君究竟让他做什么,此时看着蒋总管一副有事快说的表情,差点就公便私用,他看上蒋大娘子很久了,如果这时候提,有几分把握? 这时屋里突然进来一个年轻人,将毛相手里的酒坛夺了过去,招呼道,“蒋总管吃些菜,这酒有些凉了,小子拿去烫一烫,很快就来。” 临走时趁着蒋总管不注意,脚跟狠狠的碾上毛相的脚背,且重重的转了半圈,心里暗道,看你再迷糊! 果然,脚上的疼痛传到脑瓜时已经痛得不行了,脊梁骨一激瀮,毛相瞬间酒醒了两三分,猛地把头磕在手臂上,脸藏在胳膊弯里挡住了脸上的扭曲,一瞬间牙根都是痛的,不过总算是清醒了几分,很快反应过来起身招呼蒋总管吃菜。 蒋总管眼角早就撇过刚才两个小子的互相伤害,不甚在意的提筷吃菜,毛相说不说他其实不甚在意,别人请他他是得留个心眼,不过循郎君请他,他尽可放开了吃喝,反正从吃第一口开始他就已经赖不掉了,何不管够敞开了享受一回…… 第二天,蒋总管才刚坐在外院的小书房里,他对面坐着宋大老爷、宋二老爷和宋四老爷,今日正好是对账的日子,所以长五房主事的人除了还在外的宋三老爷以及去族里的宋五老爷,其他三位都来齐了。 蒋总管灌了两盏浓茶也抵不住他混沌的脑门嗡嗡的作响,他不经抬手用掌心揉了太阳穴,突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什么十三娘子派人去大厨房架了五口大柴锅,投了大厨房里所有的粘米进去熬制,说是要熬制成浆状,之后抬去五里亭她租下的地方,她有用,还有,今日会有二十个壮劳力要吃饭,请蒋总管提前准备,要有硬菜,管够! 什么! 蒋总管瞠目结舌,他抬手使劲的揉了脸颊,脑子里面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他要完了,一个说他醉酒了还未清醒,这是在做梦。 蒋总管抬目扫了一眼面前,宋家三位老爷三双相似的虎目紧紧盯着他,让他感觉下一刻就要被眼神杀死,尸骨无存,化为灰烬…… 四老爷对自家女儿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他有些不忍心的先开口问蒋总管,“这是你答应她的?” 蒋总管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没有答应,真的,他都不知道好吧,可他确实昨晚喝了宋循两坛子竹叶青,临走了还捎上半坛,那可是上品的竹叶青啊,深深的危机感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感觉自己将会是第一个喝酒喝掉总管之职的人! 三位老爷一看他的表现,均沉重的呼了一口气! 第十二章 孰之过?心所愿 宋庄外围的五里亭此刻却热火朝天,二十个壮劳力,挥着膀子正在干一件事,挖坑, 宋循目光呆滞,不是平整地面松松土,施施肥,栽栽花的事吗,怎么现在是在挖坑?是他疯了,还是宋倩虞疯了。一旁受着宋倩虞的支使卖力干活的劳力很快就把原先划出来的地面挖出长越四十尺,宽近三十尺,深约十尺的大坑,平整之后,将粘米浆与黄土、石灰混合成的三合土一层一层的夯实,临近中午时分,已经夯了比原先的坑面高出九尺左右等人高的矮墙。 宋循毫无形象的蹲在一处山石上,手里端着汤碗,捏着汤匙没有目的的自己喂食,而在他不远处,比他更为没有形象的宋元则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捏了个煎饺急冲冲的往嘴里塞,看得宋循眼角直跳,他受不了了,把手里的碗勺往毛相托着的托盘里一扔,汤水洒了到处都是,毛相赶紧闭了眼以防眼瞎,宋循人已经走到宋元跟前,神情怔怔的已经显露出一丝竭力,喝问,“你到底想要怎样?” 原本嘈杂的场地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看着宋氏兄妹,有拿钱做工的,有服侍主子左右的,有被宋元坑来的蒋总管一行,所有人都等着答案,是啊,宋十三娘子到底要做什么? 宋倩虞嫌弃地把宋璞推开一些,将手里的包子扔进嘴里嚼了,眼睛耷拉下来,她很累,吃饱了更累,要是能歇上一阵午觉就好了。 被她推开的宋循气得脸色铁青,心想,他就是个傻子,整日跟着宋倩虞胡闹,时时刻刻护着她,疼惜着她,昏头了都。 宋循不懈的站回宋倩虞跟前,拽着拳头,“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倩虞站直腰杆,与宋循对视着,“种瑞香!” 一听这话,宋璞恶气上头,扭头看见一旁空了的柴锅,早晨用完了米浆,现在还架在铁架搭上,他愤怒的飞起一脚踢在铁架子上,很快噼里啪啦一阵混乱,地上倒了一地的东西。 宋循一边踢打一边喝问,“种瑞香,我让你种,种墙上是不是?” 宋倩虞凝眸聚神,眼底漆黑一片,本来抬头关注的人被她的反应惊到了,包括四周走过来的宋氏族亲们,全都愣住了神,那是什么眼神啊,幽深不见底,仿佛多看一眼就要跌入地狱,阴寒刺心! 宋倩虞的声音犹如被人瞬间砍去喉结,嘶哑决绝,“那你说要怎样栽种?” 宋循一通发泄之后,心里空白一片,他怎么会知道要怎么栽种,如果他知道,哪里还容得她这样胡闹。 此时宋循猛地觉出宋倩虞的不对劲,他回头一看,被宋元眼里的煞气震住,心脏被紧紧的掐住,很疼,很久之后呐呐出声,“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他迈几步靠近宋倩虞,却不料宋倩虞后退避开了,“那日后就听我的吧!” 此时宋倩虞垮下肩膀,一副了无生机的样子,“不要在我面前发火,我会忍不了的。” 宋循忙不停点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以后不会了!” 宋倩虞的异常宋循是最清楚的一个,如果有一天宋倩虞爆发了,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拥有这个妹妹。 经过宋循这么一闹,场面比之上午更加寂静,只不过周围看稀奇的人落在宋倩虞身上的目光就没那么平静了,各色各样都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疯了、病糊涂了、撞了鬼祟了……反正没有一句是好话。 桃牙瞪着猩红的眼睛看着这些人,要不是宋元寒了她一眼,她早就冲上去照打不误了,还容这些人诋毁她家娘子。 离五里亭不远处的一处开阔街道上停了一行七八个人,遥遥注视着宋元所在之处,私语之下却是决人生死的话,“不知道她未婚夫家如何看待这件事”,尖锐的讥笑声响起。 人群中其中一位就是长五房的宋岿,此时他负着双手站姿稳固如山,身边其余人似乎都弯了腰斜了背,怎么看也比不上他,他们一行似在看景,其实也落入旁人眼中,一处阁楼之上,同样直立挺拔的宋旸有些凉薄的扫了他们一眼。 晚霞之下的宋庄如披了一件轻纱,朦胧氤氲之下又带着烟火气,宋元兄妹如常打马回府,不一样的是他们身后悄然竖起的一段矮墙,远看不过一点,可谁又能知道,就是这样的一点慢慢衍生成宽广厚重的屏障,那是宋倩虞用两世的心力共同浇筑的期盼与守望。 “砰”,房门关上了,门外陆嬷嬷好声气里面带着强硬,“十三娘子,这是老太太的嘱咐,后日要去大佛寺,您必须静下心来,凡尘俗事先放一旁。” 说完,陆嬷嬷缓一缓气,接着劝道,“娘子,老奴跟着老太太几十年了,最了解她老人家心思不过,家里众多小娘子里面,老太太最是喜爱您,待缓过这段日子吧,可不要再与她对着了,算老奴求您了!” 陆嬷嬷抬手用帕子擦了眼角,等着宋倩虞的回应,许久之后,就在她快要放弃时,屋里传来宋倩虞低低的应答,“嬷嬷回去吧,我会好好待着,后日与婆母一块出门。” 陆嬷嬷嗳一声,又好生交代门外守着的紫苏等人,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眼风特意关照了除宋倩虞原本服侍的几人之外,又一个年长妇人,见对方点头应下,这才快步离开去往顾老夫人的主院。 宋倩虞听着陆嬷嬷走远的脚步声,脑子里面再一次响起顾老夫人的话,“我的倩虞,那栽种瑞香这样劳苦劳累的活怎么能交给你,我娇娇养大的娘子可不能去吃那等苦头,得了,后日随我一同去大佛寺,在这之前好好陪陪婆母。” 顾老夫人搂着宋元疼惜不已,“你是我自小捧在手心里的娇儿,把你嫁给傅张,那是只有两全的事,你们都是好孩子,故此……” 宋元强忍着顾老夫人突然掐紧她手臂带来的疼痛,心底暗自发凉。 “那些想要坏了此事的人,我不会放过,所以”,顾老夫人将双手移到宋倩虞的下巴,捧起宋倩虞的小脸。 “倩虞,你也要争气,不能受之于人话柄,那些与混汉子对面的事就不要再去做了,你放心,乱嚼舌根的人已经被我打死,你乖乖的,好生待着就成,到时清清白白的嫁去建康。” 宋倩虞被迫与顾老夫人对视,两张面孔上面,一双巧目兮兮,另一双混浊疲惫此刻却带着精光,显得那样不符。 “你要争气!” 顾老夫人压手放到宋倩虞的肩膀,摇晃了一下,眼睛直逼得宋倩虞无处躲闪,她心里一时想要答应,一时又想狠心的拒绝,就这样两厢沉默了下来,最后,顾老夫人终是把她禁足在西院。 第十二章 他就那么好? 在顾老夫人心里,孩子可以宠,可以顺,就是不能惯,宋倩虞这犟脾气就是被老四夫妻两个惯出来的,当然,她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其实是罪魁祸首,宋倩虞性情中的霸道都承自她。 想及此,宋倩虞难受地闭了眼,那些纷乱记忆都涌上心头,建康啊,那曾是她年少的一个梦,一个存在于顾老夫人时时提起的话语里的梦,那里面有烟花繁华,柳絮落巷,可亲的舅公,和睦乖巧的表兄弟姐妹们,最美好的是,那里面有一个叫顾傅张的少年! 不单是长五房的姐妹们的羡慕和夸赞满足了她对未婚夫婿的所有幻想,就是整个嫡枝,偌大个宋家,整个雍城,只要是知道的,谁不会说一句,顾傅张啊,知道知道,建康第一少年英才,出身名流世家,天横贵胄,母族强大到媲美皇族…… 是啊,那是一个完美到近乎天妒人恨的少年,可是,他没有来,在那个时候他没有出现,没有来找她,就算他们之间曾经相隔不过几十里,却如两个身处楚汉两界的人,没有来就是没有来,他们定亲十年呵! 宋倩虞每想起一回就会恨一回,可是,恨过之后,却只会徒留一腔茫然,睁眼看看现在,有些分不清梦里雾里,前世今生,心里也会安慰自己,也许原也不是他所愿吧! 有些事不能深想,既然改变不了结局,那就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宋倩虞给自己鼓了把劲,不怕,还有五叔父,还有五哥,爹爹和阿娘毕竟没有责怪。 她还是拖累了他们,想来婆母那样生气,又反复说起建康,看来,是有人不让她好过给建康那边漏了消息,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叹息,顾傅张就那么好?好到婆母不惜以打死人来以儆效尤逼得传话的人退步。 宋倩虞抓抓耳边的头发,筑墙不能停,大佛寺也必须去,她才刚开始努力就差点被逼得夭折好几次,她一个待嫁之身想做点事怎么就那样难,太难了。 宋倩虞辗转惆怅几番之后站起身来,对外头守着的桃牙吩咐道,“去循郎君那里传几句话,就说我要陪老太太礼佛,这段日子那边的事就拜托他了,还有,把那藤箱抱去!” 桃牙隔着房门不住点头,还忍不住问道,“娘子,是整个藤箱吗?” 宋倩虞无奈的回她,“整个!” 桃牙嘀咕一句,“全部啊!”那是宋倩虞所有身家。 她一旁的紫苏紫兰只得替她答应,“娘子放心,桃牙定会把话带到!” 这会儿桃牙才发觉里头的宋倩虞看不到她点头,忍不住挠了鼻头,不好意思的答道,“娘子,奴婢去了,您早些歇下吧!” 宋倩虞听见她后来才出声,一想到肯定是光顾着点头了,不禁莞尔。 宋倩虞主仆对话的时候,原就守着的那位妇人神色未明,因才得了陆嬷嬷的嘱咐,此时不动声色的看了桃牙一眼,眼见她要出院子去,一侧身挡在桃牙前头,“哪儿去? 桃牙自在宋倩虞身边服侍开始就没人敢挡在她前头,虽然这里是老夫人的地方,面前的人也是老夫人的人,但除了宋倩虞,别人之于她,就不那么重要了,她本不愿挑衅惹事的…… 娘子是为了去佛寺而静处,不是被关押,没道理现在想要去传个话都要被人质疑,这是对娘子的藐视,敢藐视宋十三娘子的人在她桃牙眼里就是欠揍,所以,当那位妇人生生接了她踢过去的一脚时,桃牙终是感觉,这事有些不妙了。 除了屋里的宋倩虞,外头的人都安静下来,一是没想到桃牙敢不回话就动手,不,她是动脚。 二是那位看着其貌不扬的妇人能轻轻巧巧就拦住了桃牙,为什么紫苏等人这样惊讶,原因很简单,桃牙是宋家部曲之中林守卫的独女,一个守卫没什么出奇的,可林家是出了名的靠力气吃饭,林守卫单手可挥动二百斤铁锤,桃牙虽远不如他父亲,但凭她抵意全力一脚之下怎么也得近百斤的气力,就这样被那妇人接住了。 桃牙眉梢微动,知道她的人就会明白这是要改动手为动脑了,她硬生从人家手上把自己的脚收回来,很快抽了袖口里的帕子,殷勤的帮那妇人试擦手掌以及手心,“这位嫂子,踢疼您了吧,得罪得罪。” 说完话语一转,“您看您,这么大的院子,您非得站在这里,我这走得急,一时不察,临时反应过度!” 桃牙一边说一边把人往门口拖去,“来来来,这里日下光亮些,我好生帮您瞧瞧,要是伤了可怎么好!” ??那妇人是知道十三娘子平日性情的,跟着十三娘子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只是没想到桃牙变脸如翻书,而且脸皮堪比城墙,一个姑娘家…… ??她还没来得及拒绝呢,恍然被桃牙拖到门口,刚要踏步跟着出去,却被大力推了一下,待她稳住身形,咣一声,院门就在她眼前二寸地方关上了! ???桃牙笑嘻嘻的在院外说道,“嫂子可要好生照看我家娘子,我就去快回,不要太念着我!” ???事关宋倩虞的吩咐,桃牙不敢大意,反正她能出来见循郎君把话和东西带到就行,其他的,她没在意。 ?那妇人忍不住咬后槽牙,回身就看见屋外几个丫头掩着嘴忍笑,妇人有些无奈的摇头,她不过多问一句而已,那丫头就敢踢她戏弄她,看来老夫人还是太仁慈,就该把十三娘子教严一些,看看这几个丫头,都要上天了。 ???桃牙速度很快的取了宋倩虞的藤箱,抱在怀里有些吃力的掂了好几回,也就是她,换了别人根本抱不动,直到毛相远远看见是她,继而过来搭了手,两人一起将藤箱抬进宋循的书房。 ??这段日子宋循可算吃了苦头,夜夜睡前都要洗浴很久,此刻他刚好洗浴完毕,肩上还披着湿淋淋的头发,桃牙挑眼打量走进来的宋循一眼,她纯属好奇,听说最近十娘子她们新喜上一位姓卫的公子,就在三月初九那天踏春,整个雍城的小娘子倾巢而出,围观啊,品鉴啊……桃牙赶紧收回目光,心想,除了她家十三娘子之外,其他人的品位都不行,要不前几年只要她家娘子评过的公子都名声在外,其他人管他风骚外浪最后俱是成了排不上号的小豆豆,桃牙此时狡黠暗笑,十三娘子一看见跟豆类搭边的菜均称“小菜”! ??宋循要知道桃牙一个小丫头只看他一眼整个浮想联翩,连小豆豆都顾及到,恐怕要落荒而逃了,果然宋十三娘子的人都是一样心大过筛,全是洞,根本兜不住! ????宋循用脚踢了藤箱,示意毛相打开,桃牙猛地将飘过八千里外的心神拉回来,双手摊开挡住了毛相,眼睛看着宋循,“郎君,这是娘子的私物,外人看不得!” ????毛相一听说是十三娘子的私物,不自觉的抬手抚了手臂一下,心里暗喜,还好还好,还好没看到,赶紧移开视线,私物本就不能看,十三娘子的私物更是绝对不能看。 ????宋循点头,“那是怎么个意思,存我这儿的?” ??????桃牙点头,又摇头,“娘子给郎君的,别人不能看,郎君可以看,还有,娘子后日要陪同老太太去大佛寺,她请您千万顾好她租的地!” ????????????宋循听得云里雾里,一时给看,一时不给看的,待桃牙告辞之后,宋璞让毛相在外头守着,他自己解了藤箱上系紧的绳子,藤箱打开之后宋循不自觉心跳提速,这该是宋倩虞的所有家底吧,足足五六十斤。 ???????????只有他们兄妹两个知道,宋倩虞哪儿租的是地啊,照她这样的做法,别管费的那些个材料,就单单是每日几十个劳力的酬劳以及吃食就是一大笔开销,原本以宋循的打算,他本以为这些年存的老婆本都要打水漂了的,现在看到整个藤箱的金银珠玉,心里只有苦涩的份,宋倩虞这一出玩大了! 第十四章 不期而遇 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了两日,三月二十七这日早晨,宋倩虞领着紫苏、紫兰、桃牙三人,随身带着两个箱笼就登上了与顾老太太一行去往大佛寺的马车。 这一去怎么也要大半个月,所以长五房的人都出来送行,四夫人又收拾出来一个箱笼让宋倩虞带着,宋倩虞虽不会拒绝,不过也不想她娘担心太过,“阿娘放心,女儿现在不同以往了,能吃得了苦,也不用婆母关照寺里的师父对女儿另眼相待!” ?四夫人蹙着眉,“你看你,还说不同以往了,如今却还记着让老太太操心的事。” 宋倩虞嬉笑一声,“阿娘,不要再训我了,走了!” 说完朝四夫人挥手,视线落在四老爷身后的宋循以及四夫人身后的宋三公子宋璞身上,宋璞昨夜子时才从族学赶回来,就是为了送顾老夫人出门,此时兄弟两个站一块,看着宋循日益黑壮的样子,比照他身边白净挺拔的宋璞,宋倩虞嘴角忍不住翘起来,还是这样的五哥看着比较顺眼,她低下头放了车帘子,很快车队动了起来,吱吱嘎嘎地摇晃着出了宋庄。 宋敏眼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队,哼一声,脚跺在地上,心里念着宋倩虞,看你这风头出的,全家都来送你! 二夫人听见她的动静转脸来横了她一眼,“你给我消停些!” 宋敏因为前些日子捧公子太过的原因,而宋倩虞却要担起为族里栽种瑞香的职责,两厢对比,两姐妹高低立现,二夫人近日管她严厉非常。 宋倩虞之行一路往南行三个时辰之后,前方遥遥可见位于山崖之上的佛寺,午正烈阳映衬之下佛殿塔尖耸立,叠叠重重静穆巍峨,不过十来年的光景,大晋朝野之下佛家兴盛迅速,不怪信奉者愈加繁多。 鼻尖传来熏肉的香味,桃牙双手捧着掌心大小的点心匣子,再递上一双桃木筷子,示意宋倩虞赶紧用些,而一旁的紫兰微微挑起车帘子一角,一直关注着走在前方载着顾老夫人的马车,紫苏则取了车壁里面存的热水,兑开之后盛在茶盅里面以备宋倩虞取用。 宋元一时失笑,“都收了吧,我不用这些! 果然是不一样了吗?紫苏三人互视无言。 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到这天大的幸运,不过,佛家常语,前世今生因果相报,一饮一啄自有天意,想到她的前世死在那个地方…… 马车剧烈的摇晃一下,紫苏三人急忙护住宋倩虞避免直接撞上车壁,还未待车身彻底安稳之时,车外已经嘈杂起来。 “你们是哪家的,不要命了?” 负责护送顾老夫人和宋元到大佛寺的是长房的二公子宋彻,他本就是个炮竹性子,幸得成亲时娶的是他一位远房表姐,这位少夫人极是厉害,宋彻平日才压住几分脾性,可现在是别人冲撞了宋家车队,马车上坐着他的婆母和幼妹,这样他如何能忍? 宋倩虞听着外头的声音,推开挡在她面前的紫苏,自己探身到车帘前面掀开一指宽的缝隙朝外看去,只见宋家的家人以及护卫正有序的整队安顿,而对面与宋彻对势的是一位身穿紫袍着黑靴的少年人,年纪在十七、八上下,束着黑发,身材高瘦修长,身下骏骑踢踏有力,此时因为被主人勒住止行而躁动不安,随少年其后大约十几人,俱是高大凶猛的大汉! 宋倩虞打量的视线重新落在前头的少年人身上,因为位置正好在正前方,而少年此时刚好抬起脸颊,被宋倩虞看了个正着,浓眉之下险些遮住了眼眶瞳目,鼻管高挺,嘴唇紧闭,神色有些匆匆急促,不过在宋彻的询问之下且还耐住了身形,正与宋彻对答。 宋倩虞不自禁的捏紧了车帘一角,喉间呼吸一窒,就在刚才那少年很快闪过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瞳重目,雍北吕家人,吕目! 宋元气息闭塞到极致之后,突然胸口一松,手已无力垂下,心里所有的事紧紧相逼着她,催促着,很快了,真的很快了。 车内四人沉默的等待着宋彻与对方的交涉,因为有顾老夫人在,所以吕目与宋彻表达歉意之后,缓缓走到马车边上,翻身下马之后抱拳施了礼,一边说道,“惊扰老夫人车驾实属晚辈的不对,改日定登门道歉,望您见谅!” 顾老夫人本也未曾受到大的惊扰,再说已经问清是吕家的公子,少年人嘛,总是莽撞活泼的,故而顾老夫人只是安抚他几句,让他们先行之后,宋家车队也就慢慢赶往大佛寺。 直到顾老夫人侧身逗着随她身后的宋倩虞,“今日倒乖了,我怎么没闻到别的什么香味?” 宋倩虞目光直视异常的沉默,竟然没有立即回答顾老夫人的话,使得顾老夫人诧异之下拍了她的肩头,“倩虞?” 宋倩虞打了个寒战,发现她正与顾老夫人对视,嘴角忙扯了一丝笑意,“婆母怎么了?” 顾老夫人无语的摇头,脸上带了担忧,“是不是累了,还是将才被吓到?” 话说到此,她语气带出几分气恼,“早知如此就不该轻饶那小郎,改日见着他,定要好好说他几句。” 宋元笑起来,伸手挽住顾老夫人的胳膊依偎在她身边。 顾老夫人噗嗤一声笑了,食指点了宋倩虞,“那我得夸你,看来是真的长大了,往日为此没少折腾你婆母我!” 是啊,仿佛就在一瞬间,她的倩虞有了主见,不再莽从,倒是自己,为了她几十年的执念,要将倩虞送去遥远的建康,为此,不惜砍断前些日子妄图搅乱浑水的手…… 咚…… 沉重的钟声将宋倩虞祖孙两个的思绪拉回到现实,顾老夫人双手合什虔诚的拜了眼前的山门,心里念着,菩萨面前不能想这些混蛋事儿! 宋彻护在两人之后,眼看着婆母拜了三拜,正犹豫自己要不要拜,却见身前的宋倩虞已经合了双手于顾老夫人身旁跪了下来,宋彻嘴巴张成鸡蛋一样大,久久无法闭合,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近来十分异样的十三娘子再一次挑战了他这个当兄长的认知,莫不是因为佛祖在前,所以,这世界真是玄幻了…… 宋彻赶紧合手拜了三拜,此时已经有知客迎出山门将宋家三人引进大佛寺内。 第十五章 了因再遇 因为还有七日就是注明禅师的主讲法会,所以大佛寺里这几日慢慢汇聚许多雍北或北地之中慕名而来的信者,寺院内来来去去的人流十分繁复。 引着宋家祖孙三人进禅院的知客名叫戒留,每隔半年或三个月顾老夫人会定期来听法会,大佛寺的僧侣大都识得宋家人。 戒留如往常般将人带到预先定好的禅院,此刻戒留在前,宋倩虞搀着顾老夫人走在其后,顺着台阶拾步往上,待转了四处留台之后正好在大雄宝殿廊沿下,先行的戒留停了下来,宋倩虞只得住了脚。 她身旁的顾老夫人凝目看着戒留正对面合手喊着佛号的年轻和尚,待看到那面相,不由暗自念叨,我的佛,这小和尚怎生得如此俊秀,如何却当了和尚,待看他身后走来的另一个正常打扮的后生时,心里大安。 不知道是哪一家,竟是个世家子弟,原来那两人一看之下有着相似的面容,只一个轮廓稍清晰明朗,另一个还显稚嫩…… 宋倩虞低着头看自己裙角,耳边悠然传来一声佛号之后,暗哑沙涩的声音唤道:“戒留师兄”。 这声音落在宋倩虞耳中如晴天劈了一声霹雳,不,是一号惊雷! 她猛然抬起头,透过面前戒留和尚的肩头就这样那张英俊好看到令人发指的脸,以及头顶光亮几乎透明的秃顶就这样落入宋倩虞的眼中,仿似有所感,小和尚放下合十的双手,袖着手臂抬起眼迎上宋倩虞的眼睛。 这不可能! 宋倩虞僵硬的移开对视的目光,这怎么可能? 两厢错过之时,那本是走向顾老夫人方向的小和尚稍侧了身就迎着宋倩虞这边走了过来。 宋倩虞强逼自己不再看向身侧,却在错身之时,小和尚抬起右手,五指比作刀面伸至颈间,继而从脑后滑向喉咙,当他看到宋元脚下明显的踉跄,嘴角撅着露了一丝得逞的笑,转眼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与他身后的年轻男子慢慢走远了。 宋倩虞只有咬紧牙关才能忍住回身追过去的冲动,心里翻云倒海般沸腾不休。 香客禅房里,顾老夫人长长舒一口气,伴着常嬷嬷的手臂倚靠在禅房里面早已经安置好的软枕上,惋惜道,“不知这样的来回还能有几次,不中用了!” 她已经是去六进七的人,这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不来也就这样消业了,对于这样的话题常嬷嬷往常都会安慰一番,可今时不同往日,顾老夫人这样兢兢不休的修佛,盼的不过是执念不下的几件未完成的心事,若自己搭话续上宽慰的话,既显苍白,更显虚假。 常嬷嬷拍拍嘴唇又朝佛堂拜了拜,给顾老夫人盖了条毯子在腿上这才接了句,“老夫人歇一歇吧!” 顾老夫人果真没有想要常嬷嬷接她话的意思,只嗯了一声,呢喃一句,“倩虞又疯跑哪里去了!” 不待常嬷嬷回答,她已经搭着眼皮似睡了过去。 “了因”! 顾老夫人念叨的宋倩虞此时提着裙角飞奔赶在两个一俗一禅的人跨出山门之前拦在前头。 被宋倩虞称作了因的小和尚眼神晦涩难懂的看了她一眼,合手呼号,“女施主!” 不料,宋倩虞突然一把抓住他合十的双手用力一扯,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的了因退后几步进了山门的另一边,又一推,两人避进了枝节茂密的毛竹丛后! 来不及理会身后了因那个同伴吃惊到可以塞进一个拳头般张大的嘴,以及那人断续说出的话。 “果然,老祖宗有大智,就该十七弟这样的来修行!”又接一句,“现在效果尚且不佳,下次再看看,拭目以待啊!” 了因也惊异于宋倩虞的突兀,他似无意的拨开宋倩虞的手,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双手握拳将被宋倩虞握过的地方藏在袖子里面,上面还留着软腻温和的触感,这才把视线投向此刻也正在考究他的宋倩虞身上,此情此景之下,两人同时不知怎样开口。 宋倩虞抿了一下嘴唇,“你...” 了因不错眼的打量着宋倩虞脸上呈现的所有小表情不做任何回应,还惬意的将背靠在一旁的矮松树干上,直到宋倩虞问他,“你果真是那个了因?” “走了,十七弟,下次再来看你!” 了因这次没有合手,沉寂的脸上还带着些许阴沉,梗着脖子有些漫不经心的与他的兄长薛烊说话,“不用再来看我了,我既已经是方外之人,日后薛家世俗之事就不要再来打搅我!” 薛烊愣了半响,细细打量面前的弟弟,暗道,不过与小娘子说几句话的功夫,怎么又成这副样子! 他无奈的摇头,似安慰又似敷衍,“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性,不过再几年,你就可以回家去了。” 了因本就僵硬的脊背在听了薛烊的话之后,更添几分,不过这回他没有多说什么,双手合十给薛烊施了一礼,“施主请回吧!” 不待薛烊再说,已经转身走上台阶进了山门,片刻不见人影! 薛烊轻轻叹了口气,走至家人牵过来的马匹身边,翻身而上双腿夹马腹,扯着缰绳出大佛寺朝南而去! 遥看山下奔赴南下的一骑人,了因此刻神色难懂,实不像个和尚,或许他心里也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个出家人! “了因师叔,注明禅师让您去一趟籍典禅房!” 一个年纪大约四十上的僧人给了因传话,也随着了因收回的目光投向山下,这是淮南薛家的人吧,来得这样勤,既如此,何至于把个好好的子弟剃头做和尚... 了因谢过传话的僧人,一个人漫步走向位于寺里西北角的藉典禅房。 注明禅师位列当世七位明僧,二十年来长居大佛寺内,再往前细数他的经历却知之者甚少,慕他之名来听禅的人大都听信旁人,来了之后均视为真佛转世,大佛寺也因他成为晋朝五大佛寺之一。 他没有收任何弟子,只教授意中之人佛法经纶,故而了因虽得他关注,两人却也并未师徒相称。 了因推门进了禅房,眼前一位看不出年纪的僧人禅坐定思,合着手捻着念珠,了因抬步进去悄悄跪在他面前,静候着并不敢言语什么! “知故而不言,言就而说清,清者,违世而行。” 注明微睁开眼睛,视线似落在了因身上,又像透过他看到别的事物,了因闻言而变得僵直的身体让他不禁摇头,这还是个六根不净的小沙弥,“你准备如何?” 了因舒了一口气,“大师,凭我的修为您如何教导都不为过,只是,我不能就这样袖手!” 注明唔一声,“薛家恐怕不再是你臂力所挥,再言,你知透旁人已犯口业,现在的你,僧不成僧,俗不还俗,前路渺茫!” “这本就是个看不透说不明的世事,恳请大师指点我!” 了因伏地拜在注明跟前! “娘子,咱们别吃了,待会儿该吃不下斋饭,夜间定会饿得慌!” 论起如何满足口腹之欲,桃牙最是有经验,她必须安排好宋元一日三餐,这里不是宋家长五房,没法添炉子炖宵夜,连一点油星儿都不能沾的地方要是饿起来就只能喝井水了! 宋倩虞摇头之后自己抬手试擦嘴上残留下的糕点屑沫,看着眼前的三个婢女点头,念头回转又想到那个了因,就这样摇头晃脑的好几回,把屋里的人都弄糊涂了,其实宋倩虞才是这里最糊涂的一个。 “你果真就是那个了因?” “我是大佛寺的了因!” 宋倩虞还记得就在那一刻,眼前的僧人视凡间一切为废物的眼神,虽然很快隐藏不见之后让她产生是否看到过的错觉,但之后她又无比确信,他就是那个了因! 一个不像和尚的小和尚,一个说杀人就杀人,却又说被杀就被杀的小和尚,她已经好久不愿想起那些事,可今日突然出现的了因,让她避之避不过,忘之难忘却的心底里的那道被暂时掩盖的疤痕瞬间又被揭开,呈现出还是血淋淋的伤口! 宋倩虞呜咽一声,扭身过去背对着紫苏三人,小声的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我累极了,要歇会儿!” 桃牙欲言又止,她身边的紫兰赶紧制止并顺手把她拉起来,与紫苏一道,三人退到禅房外面候着。 第十六章 禅房门外寂静如斯,不远处有僧人在做晚课,念经的声音时有时无的传来。 宋倩虞抱膝蹲坐在矮几旁边,此时的独处让她有一种感觉又回到那个举步艰难的日子,惶惶不安之下所有期盼被那一刻击碎再泡软,膨胀之后发出恶臭,全身上下无一处舒适,就是这样的平静,这样似呢喃一般的经纶声,伴着她度过最后的时光。 她现在好似明白了一些,淮南薛家啊,难怪了因会变成那样的人,一个没有退路的人,还需要什么底线?不过争一线生机而已! 她始终记得了因看她如同看一个马上就要变成尸体的白痴一样的眼神,“果然是蠢女人,蠢得连我都要赞你一句忠烈了!” 说她蠢,他自己却留了下来,不过多几日而已,她且能退步崖壁,纵身一跃留得全尸,而他,柴刀之下,头颅分家,血溅当场! 今日再见,他比着脖颈前后一划,可见这人果然是个心狠的,即便他不怪她,想来两人的再生重逢也是有他的刻意在里面。 这样复杂至极的心绪很久不能平静下来,门扉上传来扣响。 “娘子,老夫人要去听经,天晚了让您不要到处走动,她很快就回来!” 宋倩虞坐起来揉着有些麻的腿,一边回话,“我知道了!” 她不想出去,以防再碰上了因不知该怎样处理自己的情绪。 门上再次响起扣门声,是紫苏的声音,“娘子,柳丁求见!” 屋里一时静默无声,就在柳丁要转身告辞的时候,宋倩虞问道,“何事?” 柳丁隔着门扉恭敬的说道,“回十三娘子的话,郎君从中州带了一筐车厘子,听说娘子在寺里,紧着让小的送过来!” 可真是个好兄长啊! 这样不辞辛苦,不怕麻烦,也是少见。 既如此,不妨暂且成全他的好名声。 “留下吧,替我谢过你家郎君!” 柳丁听这话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朝里拱了手,“是,小的告辞。” 紫苏送他出去往他手里塞了个荷包,捏在手里头叮叮当当的,紫苏脸上带着笑,“给你买零嘴吃。” 柳丁如常的接过荷包,玩笑似的问紫苏,“紫苏姐姐可知道哪里找到好一些的杉木?” “我大哥马上就要成亲了,爹爹搭不上手,阿娘又积蓄有限,我听说杉木便宜,近年时兴用杉木打家具,姐姐能不能帮我问问庞大叔,我先谢过姐姐了!” 紫苏还未明白他说这话的用意,柳丁眼珠子转溜溜马上改了话,“若是姐姐不方便,我帮姐姐去家里走一遭吧,我与郎君才从中州回来,允我回家一天,帮衬大哥处理家事,姐姐看可行?” 若是往常,紫苏肯定不做他想点头就应下了,可今日…… 紫苏笑起来,“你这小子可真会难为人,什么杉木、红木的,我也不懂,你庞大叔近日腰痛犯了,我阿娘与他出门寻之前的老大夫看腰,恐怕你也遇不上,看来是帮不上你的忙。” 就这样不软不硬的回绝了,柳丁眸光闪了闪,依旧谢过紫苏之后朝山下走去,紫苏直看他出了禅院,听着外头有告辞的声音,这才慢慢回了宋元所在的禅房。 禅房外头只剩紫兰一个人守着,台阶上原样未动的放着那筐鲜亮的车厘子,紫兰站起来,示意她两人一起把筐子抬去隔壁的厢房,“娘子把桃牙叫进去。” 里头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来,紫苏心头一跳,抬脚就要走过去推门,紫兰忙跟在她后头解释,“姐姐别忙,那是娘子在跟桃牙学掷箭。” 紫苏嗨一声,“又胡闹!” 也不再说什么,与紫兰一道两人抬了筐子进厢房,放在窗口边上,这才出来到宋元门外守着。 此时桃牙满眼崇拜,服帖的候在一旁只管递箭,嗖一声,三支袖箭钝钝的扎在壁上悬挂一块木板,桃牙临时从柴房拿的,粗糙得很。 此时顺着纹路,布满了只有半根筷子长的袖箭,铁质银光下,犹如野地里突然被激怒的豪猪似的,透着恨意和杀伐果决,让桃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又过了半个时辰,宋倩虞捧着手腕扭转活动几圈,示意桃牙把东西收起来,嘱咐道,“让紫苏进来服侍,你和紫兰先去歇了。” 桃牙应是,用衣兜兜了袖箭,手里则提着那块满是针眼的木板离了禅房,不多会儿,紫苏端了热水进来服侍她洗漱,虽寺里比不上家里方便,但热茶热饭还是能定点取用。 紫苏一边帮她通着头发,一边将顾老夫人才派人过来的事回了一遍,想来都累了,也就没有让宋元过去说话,此刻已经歇下。 宋倩虞点头,“明日一早再去陪婆母。” 她闭上眼睛,紫苏压低了语声,“岿郎君从中州回来之后给柳丁放了一日假,让他回家去,谁知他竟想着要去看婢子的阿爹。” 庞神凿吗?宋倩虞回想。 宋家世仆里面木工手艺最好的庞大路,也就是紫苏的父亲。 紫苏继续说,“婢子看他不太像是真的要找便宜的杉木。” 柳家不过是依附宋氏众多奴仆里面极其普通的一户,娶亲嫁女,聘礼和嫁妆都有旧例,若想比别家多出一份,就得主家出面赏赐,不然你还当什么差,有此条件趁早赎身出去不是更好。 “柳大叔积年咳疾,柳家里外全靠婶子一把手,柳丁的哥哥不过在长三房的马房当差,按理,不当讲究……” “娶的是哪一家女娘?” 紫苏经她提醒猛然想起,“城南李石匠家的长女。” 宋倩虞点头,“良家子”。 虽然匠人远远比不上士族官家,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良籍,李家反之把女儿嫁给身为奴籍的柳大,紫苏此刻也品出些味道来。 “您说莫不是柳家许了什么好处?” 那也该是天大的好处,就算是明目张胆的卖女儿,也该是价高者得之,宋倩虞转念间想到柳丁送来的东西,问紫苏,“老夫人那里可得了宋岿的东西?” 紫苏心下暗沉,如今,连岿郎君的称呼,十三娘子都不愿意说出口了。 “已经送去,同是一筐。” 宋倩虞螓首鞠低,垂目看着放置膝上的十指,此时不自觉绞在一起,她用了劲,微微有些疼,娇颜之下巧目缩紧,“去给柳大送一份贺仪”,她抖开衣袖,像是甩掉上面落的尘埃微粒一样,“添十两白银。” 紫苏淡定不了了,她微弱的提醒宋倩虞,“娘子,前儿,桃牙才送了藤箱去循郎君那里。” 宋倩虞一时泄气,没钱真是寸步难行啊! 她打起精神来,“拿笔来,我要给……” 给阿娘?不好,五哥?三哥……还是五叔? 第十七章 风雨欲来 宋旸啼笑皆非,看着手上的信,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张条子,上面写着,“请叔父接济侄女百两纹银”,落款:倩虞。 宋旸头疼不已,住寺庙了都不能消停,目光着重落在纤细略恣意的字体上,诧异了,十三娘什么时候悄悄练字了? 不过,这也算好事,日后去了建康,满门的文人,作为宗妇却写不好字,定会叫人说看笑话,母亲教养确实辛苦,他将条子引了烛火烧尽,吩咐随从,“叫循郎来。” 没多会儿,宋循脚下踩着马靴自己打起帘子进来。 “叔父,您找我?” 宋旸颔首,示意他坐下说话,“倩虞去了大佛寺,可托付你话?” 宋循从善如流点头回答,“她让我把租下的地俱都建了高墙,还把钱财都交给了我,说是工人的花销,还有购买原料所用。” 说到这个宋循打量了宋旸一眼,有些心虚的移开视线,毕竟是花销妹妹的私房,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是没脸得很,可到底他只是个未成年的小郎,在外没有做官理事,在家又未接了家事在管,统共手里那点老本,平日还不够应酬的,就是想全权助了宋倩虞也是有心无力,他脸热地低着头等宋旸问话。 宋旸本就是老辣独到,几句话的功夫就把近日他们兄妹私底下的事猜了个清楚,说到底,还是宋倩虞心太大,不过,摊子既然已经铺开,倒也没有收回的道理。 “你今年也十六了,也该学学当家理事,这样吧,倩虞既然放话是为了大祀种植瑞香,这就是个正经的差事,我把它交给你,办成了,日后便跟着你垣从兄一块出入黑水境。” 宋循竖着耳朵听得仔细,宋旸语毕,他哗的站起来,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喜,“您说真的?” “让我跟着垣从兄出入黑水境?”他不敢相信的确认道。 宋旸嘴角含笑,这样活泼的侄子才是他愿意看到的,随即点头,又皱着眉训道,“事还没办,就这般轻浮不禁,像什么样子?” 宋循傻笑几声,伸手抓了眉梢,点头应是不停,想到日后风风光光的飞骑渡燕关,坚持了十来年的刀法也该有了用武之处,心里就止不住的喜悦,十万分感谢十三娘这次揽下的事。 一想到宋倩虞,转瞬间,他神色僵硬下来,才刚升起万丈高的豪情瞬间低落到谷底,热意被这盆冷水泼得丝毫不剩,他的前程可都捏在那个不靠谱的妹妹手里,前提是办成了大祀要用的瑞香! 可现在他还在整日灰头土脸的修高墙,到底有没有谱啊,宋循懊恼的捧着脸悄悄哀嚎。 宋旸冷眼围观了这个傻侄子一下可上天一下要落地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冷哼一声,“想到了吧,你也知道,这事有多离谱?” 是指宋元明着说栽种瑞香,实际却不着边际的筑墙行为吧,宋循闻言却目光坚定起来,他起身站起来,在宋旸咄咄瘆人的注视下,像是立下誓言一般,“叔父,我相信倩虞,她说能栽种,就一定能栽种!” 宋旸眼光如炬足足压了宋循一刻钟有余,这才出声,“希望你能记住今日你所说的话,十三娘,再经不起闲言碎语!” 宋循顿感压力倍增,事是宋元挑起的,外头风言风语一直未有停过,听说前几日建康那边特意来人仔细的问了租地的事,为此,婆母下令对一位跟随三伯父十几年的长随下死手,虽然结果是意外跌落悬崖而亡,却可观出婆母对于有碍倩虞与建康的婚事的人事有多在意,如果不是自己中途揽下,倩虞又服软陪护去禅寺一行,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令人惊诧莫名的是非来。 “请叔父放心,我定当尽全力办好差事,再不许十三娘受人把柄。” 宋旸不作回应,突然手里抛出一样东西砸向宋循,被他勾手捞到眼前,一对非石非木质地非凡的对牌,上头刻着,“疏朗”二字,是宋旸的私令。 而宋旸已经挥手赶他离开,“钱财方面就从这里提取,找崔木就行,别动用了她的私房,女儿家攒点金玉不容易,明日给她送去百两碎银,别说我这个做叔父的不疼她。” 宋循忍住涌现百般的惊异,拜了晚礼告辞宋旸出来,急步离开去往自己的院子。 “她真送了贺礼?” 宋岿搭了胳膊稳坐太师椅上,看着柳丁肯定的点头回他,“还添了十两银子。” 宋岿嘴角扯出很大的弧度,让人看着似喜似悲,只有足够了解他的人才知道这不过是他很多张面孔里面其中一张。 要说柳大娶的这房媳妇,可是费了大劲才办成的,他从头到脚打量柳丁一眼,一直不知道这小子值不值这价钱,宋倩虞这次出手,起码开了个好头。 “既然这样,我也添十两给柳大”,宋岿推开面前未曾开封的信笺,“你回去告诉他,就说,人我给他领进门了,事成不成还得看他的本事。” 柳丁弯了弯腰,低眉顺眼的神态里面带着几分惶恐惊惧,连连应是之后被宋岿打发走了。 屋里只剩宋岿一人,他亲手将烛火剪亮,就着铜盆里的水搓了澡豆,直到手心泛红火辣辣的疼这才罢休,用帕子试干水渍,一副慎重虔诚的姿态坐回太师椅上,拿起剪子小心翼翼的剪开案上的信笺,神色间隐忍着巨大的激动,或者,叫惊喜! 洛阳城内,天稍暗淡之后直至禁宵之前还有一个半时辰,西城商铺林立,客栈更是客源盈余,热闹非常,出晚市的人,夜游会友见客的人,还有半柱香一巡回的公人们,比肩接踵,络绎不绝。 一家以卖卤猪头肉见长的小铺子此时坐满了添酒叙话的人,此时话题多是围绕在近日怨声朝野的南后身上。 太康帝曾亲口,“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坊间多传闻,风评一日差过一日,掌持政务的人怎么会心慈手软?只不过她身为妇人罢了。 说话间一位布衣男子以手摸嘴,蹦出桌案之外,用极其粗鄙的话语攻讦依矫诏毒害慧太子的黄门孙思,并破口大骂太医令陈说为妇人裙下之臣,诸多言论引来众人围观热议。 凶猛奔赴而来的公人将男子剪手押解离开,可男子抛下的话语却如凉水注入热油之中,击起万千沸腾。 果然,赵王假诏废后,齐王入宫捉拿南后党羽,朝局瞬息万变。 消息传到雍城时,宋旸正站在宋氏祠堂凭栏下,不远处逐渐隐隐可现趋势的白墙圈点,他越来越觉得宋倩虞这一出似乎不是胡闹。 “郎主,平和君请见。”长随走至宋旸身后一步之遥请示道。 宋平和,长三房的大老爷,当年晋宫里面唯一一位与太子合离的萧夫人之表兄,当初的事,他出了大力气,直到现在,那位萧夫人带着郡主还住在拥午田庄里面。 如今太子被杀,这位的处境就越发尴尬了,宋平和这么快就找来,多半是为了这件事,宋旸有些头疼,示意随从请宋平和到旁边的亭台说话。 宋氏嫡枝共有七房,掌管宗祠的还是大长房的老太爷,只不过宋家包括族学、义堂等都是宋旸在供养,事实就是谁有钱谁有理,长五房也因此在宋家风头无两,当然,受累的只有他旸五老爷。 宋平和提着外衫快步走来,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远远的他就朝宋旸招呼。 “旸从弟,快快救我,快快救我……” 第十八章 妖异现世 内宫传来消息,太子殁了,被太医令指使黄门毒杀不过,直接使了药锤,活生生捶死,这是妖异现世啊,天下要乱了,大乱了! 一想到那个丢也不是护也不住的表妹还住在自家地盘上,就如有人拿了重鼓撵着他不住的敲,犹如催命一般,他脚不停的就追着宋旸来了。 宋旸不由叹息,早干嘛去了,现在知道是烫手山芋,晚了,当初若不是长三房贪念那一点点明面上的权势,不过评了回“卑品”,就慌乱了手脚。 宋家多的是数年浸淫朝局的人,必是心知当今官场惯例,早就已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可谁也劝不住宋平和,难怪长三房老太爷给这个长子取了这么两个字,平和,如今看来一点也没平和,性子全左了。 侍从提了炉子进来烧水煮茶,这是要长谈的样子了,宋平和就势撩了长衫坐在对面,从兄弟两个虽差着十几岁的年纪,却是同辈。 这个旸五爷在族人素来面前说一不二,大家心知肚明,没办法,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宋旸每年从手里大量的支出就是人家的底牌,再说他办事的能力,可以说上至天听,下至姑臧城里的街头巷尾……前提是,他得先答应帮你。宋平和神色间露出些许怯意,捏着宋旸递给他的茶杯,心底闪过无数说服的理由。 宋旸既不开口问,也不打算提起,他从来就是个嫌麻烦的人,所以历来少找事。 “旸从弟,太子殁了,你该知道吧?”宋平和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摊开了说,当然,威胁利诱对宋旸也没用。 宋旸轻轻点了点头,他也不是神仙,不能只饮露水吸空气就能活,他只是凡夫俗子,既需要衣食住行,也需要人情世故,该低头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死犟爱面子故作深沉让人多语。 宋平和咽了咽口水,“王氏还住在庄子里,你看,是把她送回中州,或是接来家里更合适?” 谁还敢提她先前的身份啊,保不齐现在硝烟弥漫的晋宫里面就会有人提起这个全身而退的女人,更何况,还有个不姓宋也不姓王,而是司马家御封的郡主也陪在王氏身边,也不知当时的他是怎样被鬼迷了心窍,这样的事也敢揽下来。 宋旸淡定的扫他一眼,就把他心底的来回官窍猜了个七七八八,心底冷笑,送走,现在还送得出去吗? 从一开始迎进来就再也送不出去了,那就只剩下接进来护住一条路了,“明日就让鲁总领去接她们母女,就住在长三房的翎羽水榭吧。” 宋平和原先消沉无力的身躯像突然被注入神力一般,瞬间恢复了精气,他连忙起身来,一再作揖道谢,宋旸早就防着他,兄弟两个对拜了两回,宋平和不住感谢他,“真是太谢谢旸从弟了,宋家有了你,真是大福气,我立马去安排,明日一早鲁总领就能出发去接人了。” 宋旸面色柔和的看着宋平和,“从兄只管去忙,鲁总领随时可以出发。” 两人又东拉西扯的闲谈许久,这才双双结伴走下高台,坐了家里的轿子回各自的房头。 “五老爷回来了!”一个着棕色上衣,里穿灰色长裙的妇人朝里喊了一声之后低头弯着腰把宋旸迎进内室。 宋旸食指点了点那妇人,半响之后,气噎道,“怎么又穿这灰土土的衣裳?” 妇人头更低了,小声回话,“夫人今日眼疾又犯了,康大夫说了别让看艳彩的东西。” “我看她这是心病,不是眼疾!”宋旸说完,心思略微沉郁的走进内室,妇人不敢回话,旁人也就罢了,五老爷说这话,她不敢接。 果然内室里面素衣淡布,没一样是鲜亮的,不是白就是黑,要么就是灰里土气的棕色,他自然寻了窗前矮塌边的绣凳坐下,挥手示意要过来倒茶的婢女出去之后,眼睛饶有兴致的打量面前侧卧的优美曲线,虽然儿子已经七岁了,但这个女子好似并未有什么变化,还若当年…… 思及此,他全身犹如沾了馨香的花粉一般,柔情温馨得不行,看她不似要理他的样子,自顾起身俯腰过去,鼻息额间相抵,他不由笑出声来,“真不理我呀,那我可走了,约了四哥谈事,耽误不得。” 说完直起腰来,转身之际手腕被一团柔软敷住,娇音如莺歌吟唱,“你走了可行,把儿子唤回来。” 他就知道,可这事他也没法,“不是说了再过两月阿爹就回来了吗!” 宋旸握住肤白凝脂一般的双手,轻轻一拉就把妻子抱起来搂在怀里,细声哄道,“不过出趟远门,他都七岁了,出去见见世面有什么不好?” 见妻子还是低头不语,只当她又想差了事,看看窗外透进来的暮光沉沉,暗哑的声音充满诱惑,“你用过晚膳没?” 姚氏似受他蛊惑一般,抬起头夫妻两个目光胶着,不由问道,“郎君还未用饭?” 宋旸哀怨的横她一眼,“我以为你只记得那个臭小子了。” 姚氏脸色微红,呐呐道,“那,让人进来摆饭,妾服侍郎君用些。” 宋旸神色微霁,大手覆下把人用劲压进怀里,“吃饭就不必了,我来教你一种新的姿势……” “叔父,叔父,五叔父!” “十三娘子,五老爷已经歇下了!” 宋倩虞急哈哈的要推开挡在面前的嬷嬷,她有要紧的事需要和宋旸确认,非常要紧! 屋里的两人顿时变了变脸,一个是铁青愤然的,一个是羞红难为情,夫妻两个在自己屋里怎么也弄得像是被抓了包,姚氏推了推宋旸,示意他出去看看,既然十三娘子回来了,那老夫人该一同回来,她要去问安的。 拦着宋倩虞的嬷嬷听见屋里的动静,这才敢挪步走开,将她请去一旁的小书房,这里平日是五夫人理事的地方,奉了茶水点心就退下了,宋倩虞谢过她之后转而在小书房踱步起来。 她心里慌得很,昨日一位来自洛阳的香客正好歇在宋家祖孙两个的旁边,一来一去的也就搭了话,从她口中洛阳晋宫里面混乱的朝局听了一二。 太子殁了,两王逐了南后,可后续是自立为帝还是迎衷帝归朝尚不可知,宋家在外为官者众多,本就与朝堂风云息息相关,但要命的是,长三房的从伯,几年前接纳了一位贵人。 一个可能就是导致宋家倾覆的贵人。 第十九章 锋芒初见 身后行走间带动衣物摩擦而响起的声音让宋倩虞觉察,回头一看,宋旸行如流水身姿挺拔,宋氏子弟千万,果真没有一个比得上旸叔父。 宋倩虞眨了眨眼,叔侄两个一个坐了上首,一个居下位,这样的情境无意间让她感到一丝紧张,可能是惯性使然,对宋旸的敬畏是自来就有的。 她端起手边的茶盅灌了满口,全不知滋味如何,只为增些胆气,抿了嘴角,开口道,“叔父,那敏馨郡主可是要送回萧成公处?” 宋旸有些意外的扫她一眼,“怎么?你可以落井下石了?” 清高如宋旸这样的男子,也有一颗八卦之心吗?难道她就这么肤浅的人? 宋倩虞端起下巴,眼角微微挑起,“叔父知道也罢了,只管说什么时候送走,我去送送她。” 宋旸脸上忍不住抽搐了,十三娘子这个样子,十足像极了顾老夫人,不怪老人家最喜欢她。 “恐怕你要失望了,明日以后,她就要被长三房迎进翎羽水榭,当成自家人看护”。 他示意宋倩虞,“可别再淘气了,再怎么说,她还是个孩子,身份在那里,过几年宗室接回去,出嫁了便是,犯不着你跟她结仇结怨。” 宋倩虞按耐住心底的汹涌愤意,再开口时,已恢复几分平静,“叔父说的是,我本意也不是要与她不合,只是性格出入太大,说不到一块去而已,我今日贸然来找叔父,一为谢谢叔父借我银钱周转”。 宋旸送去百两白银足够她安排许多事了,为她送钱之时,宋循还将日后栽种瑞香一切花用都将从宋旸这里支出的事也告诉了她,不管怎么说,这是件天大的好事,没有了资金短缺的拖累应该可以再快一些,想到此,她诚心诚意的给宋旸谢了一礼,“多谢叔父助我。” “再一个,我想近日去一趟归云庄!” 宋倩虞在看到面前的宋旸无意间挺直的身躯时,忍不住眼皮猛然跳起来,说话都有些打颤,“有点事需要见一见彭宇。” “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告,无需你亲自跑一趟!” 宋旸一开口就回绝了她,他是不会允许宋元接触关于归云庄的任何人和事的。 宋倩虞稍作沉思,放弃了与他争辩的意动,“既然这样,叔父帮我递一封信给彭宇,可否?” 宋旸自己也没有留意听到宋倩虞不过要传信时其实是舒了很大一口气的,万一她又犯倔死活要去,难道自己还能把她关起来? “什么信?” 他尽量把语气调整得十二分的和蔼亲和,“若要我帮你跑腿,万一我忍不住看了,可不能怪我!” 怎么说都是你有理…… 宋倩虞暗自撇嘴,道,“拜托他帮忙寻找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需要他准备,你叔父我还比不过一个毛头小子有能耐?” 宋旸就不喜欢她这副自家人比不上彭家小子的样子,不过是个幼时寄居家里的赖头小儿,真不知道十三娘子这个混世魔王怎么跟他对上眼的,才放回去几年啊,若不是她早早定亲在前,他都要怀疑彭家小子窥伺人未婚妻了。 还有,都二十了还不成亲,不成,虽然顾舅舅家的顾傅张也不是什么他十分看上眼的人,但至少那是舅舅家的后辈,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总比那彭家的白眼狼要顺眼得多,这么一想,他就坐不住了。 “你婆母早说了不让你跟他多联系,现在好啦,信我也不能帮你传达,不过,你需要他准备什么东西,倒是可以跟我说,以我的名义让他弄来,完全不是问题!” 宋倩虞更无语了,你还对人家有要求了,人家彭宇干巴巴的呆在宋家七年,想要的东西没得到,差点被打残,要不是自己护着,想要四肢齐全的回到归云庄恐怕都不易,说来说去都是旧事恩怨,再说,谁是谁非还不一定呢,心里怨气横生,“也行,叔父直接跟他要。” 宋旸好奇道,“要什么?” 宋倩虞压制的恶趣顿时冒出来,“归云庄的阴符啊!” 嘶…… 宋旸常日老神在在的模样龟裂碎成渣渣,骂道:“胡闹!” 宋旸想用什么话语狠狠的训斥她一番,可是平日刀剑般的唇舌却施展不起来,只得劝道,“那是什么普通的物件吗?你就这样随口就提起,日后再不要说了。” 她本意也不是这样的,被宋旸一激就漏了底,但既然已经提起,就把话说清楚,免得日后还要另找机会,“叔父,我日后再不会说起,但今日您就告诉我吧,归云庄的阴符到底还在不在咱们家?” 若是旁人,宋旸恐怕早就发作了,只是这人是宋倩虞,凭她和彭宇的关系,这一层迟早会被摊开,宋家已经不再与归云庄牵涉,这个事就得摆出来说开挑明,免得又被传来传去节外生枝。 “你以为他在咱们家苦苦挨那么多年是脑子坏了还是被人灌了迷魂汤?他就不是什么好人,我还嫌当初收拾他轻了。” 意思是那东西已经被彭宇带回去了? 宋倩虞不信道,“您确信?” 宋旸嗤笑一声,“在你心里,我比那彭宇更坏是吧?” 他看着宋元低下头,“白疼你了。” 一丝绯色爬上宋倩虞的面颊,“叔父说哪里的话,我不是要怀疑,只是那东西太过贵重,彭宇若是得了,不可能这么些年消停如此。” 这个宋旸倒是赞同,只不过这是别人家的事了,他不想管,示意宋倩虞道,“如果是这事,你就歇了心思好好在家绣嫁妆安生呆着,还有旁的事没?” 这是撵她走吗? 宋倩虞再次无语,怎么看都觉得宋旸从头到尾是在哄小孩,他就没上心过,转念间,她点头,“还有个事与叔父说说。” 宋旸颔首,“快说”。 “我从住在婆母一个院子的香客口里得知,宫里现在分成两派,一派主力接回衷帝,一派则推了赵王主持大局,赵王毕竟姓司马,可他非嫡非长,并不占大义,若是他一意孤行之下,叔父觉得哪位宗室最会反对他?” 宋旸在她提起赵王非大势所趋时心里已经惊涛骇浪起伏不定了,单凭一个无意间接触的香客就能得出这么多宫围秘事朝局争端的推论,就不是平日的宋倩虞可以做的事,今日她的行为十分诡异,他不得不慎重起来。 宋旸斟酌许久,“恐怕长沙王第一个就绕不过去。” 宋倩虞舒一口气的同时心却提得高高的,仿佛脚下有一团迷雾缠住了她,不管她怎么走,总是摸不清弄不明。 这样睿智又头脑清醒的旸郎主,前世是怎么栽了那么一个大跟头的,别人行错一步大不过人头落地,换作宋旸,那就是整个宋家陪他一起葬送,结局太过悲凉,也太过惨烈,她不敢深想。 “长沙王既然绕不过去,恐怕就不会坐以待毙,可对于我们来说,晋中无改则万事还有一线,叔父觉得晋王可有这样的心?” 她一个小娘子竟然就这样提及朝局凶恶! 宋旸制止道,“你婶母要去给老夫人问安,你也回去吧!” 宋倩虞双手紧握,宋敏不愿长五房的陨落,她何尝又愿意看到自己的亲族有半分损毁? “叔父不妨派个人盯着黑水境,那国中国掌持在一个异族手里,本就是寸在咱们北地心间的一把刀,随时都有突变利刃的危险,叔父虽手握重甲铁骑又身家斐然,可水能载舟亦可覆舟,若被有心人盯上,那就是祸端……” “你到底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蛊惑人心的愚论?” 宋旸呵斥她停歇话头,“不要凭我常日多有宠溺于你,就能对我的事指手画脚。” 说完朝外冷哼一声,“来人,把十三娘子送去四夫人处,就说是我的话,让她多加管教自己的女儿,不要养成个乱嚼舌根的毛病,于女儿家不利。” 外头候着的人顿觉不好,五老爷这话让人一听就是不要了情面的话,对方还是四夫人和十三娘子,这差事不好接呀。 宋元被宋旸厉斥的话一时怔住,她有想过宋旸会如何发作她,只不过没想到他会把自己交给阿娘处置,她稍稍有点伤心,不做声响,只朝宋旸行了礼,甩开胳膊自己快步走出小书房。 门外等着要一同去往老夫人处的姚氏唤她都未做回应,只远远的给姚氏施了一礼后就离开了五房的院子,气得宋旸一脚踢翻眼前如人高的梅瓶,稀里哗啦的碎一地的碎瓷水渍,“真是惯坏了!” 姚氏微愣神,没想到就是宋旸也会有对宋家这朵带刺蔷薇冒露情绪的时候。 第二十章 迅风振秋叶 宋倩虞一路急行至四夫人的院子,她身后小跑跟着的紫苏三人不敢停歇,十三娘子和人起冲突亦不是一次两次了,只不过对方是五老爷,这就严重了。 宋倩虞一头撞进内室之中,四夫人诧异的站起来,走到女儿面前,问道,“倩虞怎么回来了?” 看女儿神色不对赶紧让屋里的人都出去,问道:“你一个人回来的?” 她还未接到老夫人回府的消息,怎么也是要去接的。 宋倩虞并未回应她的话,几步走到才四夫人坐卧的矮塌,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惬意的叹息,有娘在就是好啊,“阿娘,你把人都赶出去了,谁来端饭?” 四夫人哎呦一声,可不是,这大老远的路回来,肯定没用饭,她急忙朝外喊人进来摆饭。 当娘的一心记得自家孩子是否吃饱穿暖,一想起这个,两厢一对比,五叔父这个人真是不可深交,宋倩虞愤然,难怪他要跌大跟头。 她倒是忘了,是谁在身无分文的时候只想到要求助人家,现在还怪上人家不疼她。 本就是晚膳时分,很快母女两个就坐在餐桌前,宋倩虞先端了热汤给四夫人,她则添了白饭进自己那碗,愉快的吃起来,一旁的四夫人摇头,不知哪里来的怪脾性,汤和着米饭怎么吃? 汤足饭饱两人才好生坐下说话,顾老夫人与宋倩虞是一同回来的,只不过老人家旅途劳累不比往日,并没有惊动府里的人,直径回了自己的院子歇息去了。 四夫人稍安了心,她这个婆婆出身建康大族,活到今日可以说十分顺意,唯一不足就是出了个排行第三的三老爷,那是老太爷唯一的庶子,所以只要不挨边三房的事,其他都好商量。 长辈的恩怨她们做人儿媳妇自不敢多言,前几日倩虞送了十两银子添给三房老九的小厮家里办喜事,不知怎么地传得府里众人皆知,早先倩虞与宋岿交好,顾老夫人虽不动声色,毕竟都是小孩子,并未做深究。 这几年她才稍稍惊觉一丝半点,不过好在自从病愈之后,倩虞再没有去过三房,与宋岿也是平平,她好歹放了心。 最近因着那十两银子,本来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不是她多虑,倩虞毕竟不同其他长五房的娘子,这是要嫁回老夫人娘家做宗妇的,若想日后在婆家好过,顾老夫人这里该使的劲可半丝马虎不得。 宋倩虞倒没有想太多,她惹了宋旸生气也不过跑来阿娘这里消停会儿,明日还有更大的事等着她。 “阿娘,明日可设了宴?” 虽然宋旸已经明确说了要大张旗鼓的把萧氏母女迎进来,可到底做到什么程度还得看家里人的态度,人心各七窍,自然想法千奇百怪什么都会发生,“设在哪里?” 四夫人搂了许久不见的女儿在怀里,“你是说翎羽水榭的宴请吧,明日我们得听你婆母的安排,虽是你叔父应下,但那只是长三房的事,你若愿意去就当去游园,若不愿去,就说刚从佛寺回来,歇一歇就成。” 郡主与自家女儿不对付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她虽怕人给女儿穿小鞋,但到底女儿才是宋家门楣嫡出的小娘子,姓的是宋姓,不必那么将就别人。 宋倩虞点头,“我明日正好出去转转,也不知道我的花种得如何了!” 四夫人好笑的横她一眼,“好意思说什么花啊草啊的,你五哥近来都快苦成梅干菜了,不过也懂事许多!” 她忍不住赞了宋循一句,虽不知宋倩虞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宋旸发了话把这事当成宋循的历练,是份正经的事在做,也颇有成就出来,儿子马上就要成年了,得他叔父指点,日后总不会无事可做。 宋倩虞笑起来,“那我明日再去见见他,可辛苦五哥了。” 四夫人慈爱的看着女儿,“早些回去歇了吧,我已经让紫苏紫兰先行,这几天好好休养。” 宋倩虞笑着辞别四夫人。 第二日直睡了日上三竿,宋倩虞慵懒的推开被子,抱膝坐着醒神,帘子从外头被打起,桃牙嬉笑的圆脸出现在宋元眼前,“娘子醒了!” 桃牙看她打量了窗台一眼,忙禀了时辰,“卯时过两刻。” 想来宋循已经出府了,桃牙服侍她起身洗漱,又用了早膳,宋倩虞一边往西间去,一边嘱咐桃牙,“让行书来见我。” 桃牙应是,示意小丫头去厢房叫行书过来。 “紫苏姐姐被老夫人叫去回话,紫兰姐姐去了大厨房,娘子今日可要出门?” 若是要出去,就只有桃牙一个人陪着,她还得准备出行的东西,宋倩虞不置可否的点头,很快,一个年岁与宋倩虞相仿的小姑娘快步走进西间,给宋倩虞问了安,“见过娘子,行书来复话。” 桃牙得了宋倩虞的安排,已经退回门外守着,几句话的功夫就把周围不时来往的人撵得干干净净。 行书上前一步,递给宋倩虞一张红帖,接着退后一步,压低了声音。 “娘子料想没错,那李大娘子幼时曾拜过一位干娘,是长三房老夫人身边一位嬷嬷,听说曾在老夫人屋里很是得脸,三年前被指去拥午田庄掌管内院,不过,在去年时,敏馨郡主借口这位嬷嬷手脚不干净,卸了掌管之职,现如今只看护花木,以及平日接待长三房去田庄交差事的人。” 这些差事也就年节常礼或是各家夫人的拜帖,萧氏不肯见自然也就没人见着,自从她被接来雍城,算下来也就五年前长三房为了迎她办了一场接风宴,之后再也没见着人,倒是敏馨,她年年都能见上四、五回,只是每次气氛都不佳就是了。 行书细细的将那位李家大娘子,也就是柳丁的大哥新娶的媳妇小到早晨用什么早点,夜寝是穿的什么内衣,以及新婚夜与新郎官奋战到什么时辰歇下都说了清清楚楚。 两人奇异般的丝毫无感觉不妥,一个是关注点不在这上面,另一个却是古板冷静到极点。 宋倩虞静静的听下来,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若是没有行书说的那句,“李大娘子成亲前一夜曾去过拥午山庄,说是出嫁前要给干娘磕头一谢她多年看顾。” 拥午山庄可不近,快马需一个时辰,若是马车,时间也就更长,她作为新嫁娘按理说该是那位嬷嬷来观礼才对,所以,这不是她自己要去的! 宋倩虞招了行书上前,在她耳边悄声几句,行书脸上忍不住笑意盈然,点头应是,“娘子尽管放心,今儿晚上就能办妥。” 宋倩虞点头起身,行书随她其后也走出来,不过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桃牙接了宋倩虞,两人出院子,身后跟着一个提着东西的小丫头,三人快步走至马房。 宋家奴仆是不能在内院骑马的,桃牙的父亲却是宋家部曲里面掌着兵器库的总领,宋倩虞的马术都是桃牙教的,所以桃牙带着小丫头共骑一匹,随宋倩虞其后,两骑三人出了府门。 昨日回程匆匆并未来得及好生看看宋循近日的成果,现在看来,也难怪四夫人都要夸赞自己儿子,不过月余,已经可见峦峦连续的白墙,将宋氏围了大半。 当然,外人暂且看不出这是围场而建,外观雍城城墙,只显得十分突兀,因为它比城墙更为厚重高大,宋元微微翘起嘴角,心想,五叔父这回可是要舍一大笔身家了。 第二十一章 初试牛刀 就在白墙接口处簇拥着无数劳力,吆喝声,喊号声不断传来,宋倩虞催马前去,碰上许多宋氏族人,招呼她道,“十三娘子回来了?” “来看你种的花?” “哎呦,可别说,那墙根下果真长了花出来,我看呀,野生的也好,不费力气,力气都能拿去筑墙了。” “我看这回宋五老爷要栽了,每日米浆大肉馒头的使,金山也要搬空!” “你看你说的,宋五老爷栽了你就能上了?” “哈哈哈……” 诸如此类,宋倩虞都未接话,她一路点头回应那些善意的问候,对于不怀好意或是别有心思的人,她一概视而不见,直到宋循把她的马牵住问她,“你怎么来了,外头人多口杂的,我在这里就好。” 宋倩虞翻身下马,兄妹两个边走边说话,宋循是得了宋旸的指派之后才底气十足日日都守在这里,最多再过两月,之前宋倩虞租下的地也就差不多建成,可他心里没底啊,种花种花,花在哪里? 每日倒是白花花的银钱使出去,就是五叔父不心疼,他看在眼里也是觉得心虚。 宋倩虞指着已经筑好的白墙,“过去看看!” 先行走到筑好的墙头下,宋倩虞将手掌张开贴在墙面,冰凉凉的触感让她心里觉得妥帖安稳起来,避身之所,一寸阴凉! “让他们都过来,推一推。” 宋循又傻了,近来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跟不上宋倩虞作乱的步伐,无奈的招手,示意正在忙活的劳力都过来,他见宋倩虞并未退后,想要拉她,被宋倩虞拒开,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宋循自觉的挡在她面前。 五十个劳力杂乱无章的走过来,激起地上尘土飞扬,桃牙捂着口鼻咳嗽起来,宋循掏出手帕要递给宋倩虞,却见自家妹妹只是皱了皱眉,视线落在走过来的劳力身上。 她在算这么多人能使出多大的气力来。 “排成一排,使全力推” 说到这里,宋倩虞回身爬上乱石堆上,宋循防她不慎,眼不错的盯着她,“你小心点!” 宋倩虞安抚的示意宋循,她合手拢在唇上,成扩音状,“使劲推,谁推倒,奖励三十两!” 众人从闹哄哄的喧嚣中被三十两点了穴道一样,随之又被宋倩虞激起万千浪潮。 “黄金!” 轰,一声,人群炸了锅一般,三十两黄金,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一定挣得来,现在就凭宋倩虞一句话,使力气就行,那有什么难的,他们就是卖力气的。 人群又乱了起来,纷纷附在白墙上,有人单手的,有人双手的,有人连头带脚咬着牙嘿呦嘿呦地,更有甚者全身直接贴在上头连嘴巴也在使劲的,宋循被眼前的景象再一次惊呆! 宋旸此刻凌乱在晨光中,大喝一句,“那是我的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宋倩虞又发疯了! 凌乱片刻之后他幡然醒悟一般拍着大腿笑得直不起腰来,一众宋家青年子弟以及随从惊异的看着他,不敢有所作为,都一个念头,三十两黄金确实足够让旸五爷气结之后行为诡异了,不足为奇! 很快就有人为得知并且再一次以为宋十三娘子又昏头的人解了惑。 热火朝天的场面持续大概一柱香之后就慢慢歇了下来,一个身量极其高大长得跟铁塔似的男子突然哎呦一声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拉起嗓子吼起来,“熊人,要是这一推就能推倒,岂不是循郎君要找我等麻烦?” 对呀,豆腐渣工程出事,那他们这群劳力一个也跑不了,宋循准得送他们去大牢里过年! 哗啦一声,众人倒不讲究什么防不防的啦,慢慢聚拢靠近宋倩虞兄妹,那男子亮开嗓子就问宋倩虞,“十三娘子,你这不是耍人吗?” 宋倩虞噗嗤一声也笑起来,“误会,误会,我说的谁能推倒谁得黄金三十两,但没说让你们单打独斗自己上阵的,不是还可以齐发力,借用它物的吗?” 劳力们回过神来,均摇头,“十三娘子这还不是胡闹?咱们要是有法子破了这墙,就算得了三十两黄金怕是也走不出宋家,不干,不干,这事不能干!” 议论纷纷的人群散开又回到刚才做工的地方继续挑泥填土混浆,不再理会宋倩虞这边的动静。 宋倩虞一摊手,对面色还是青白的宋循说道,“那就只能麻烦五哥去借个撞木来!” 宋循再不惯她,冷喝一句,“胡闹!” 宋倩虞见人都走了,只能自己想法子,正站着出神,头上突然落了许多灰,有的扑进眼睛里,有的落在嘴巴上,更别说头发和肩头后背了。 桃牙和小丫头慌得哎呀一声,“这怎么回事?”连忙用手帕帮宋元打理,赶紧招呼人打水来洗眼睛擦脸。 宋倩虞努力眨了眼睛,感觉好点了抬眼去看,只闻一声娇笑,接着一句娇滴滴的问句,“听说你疯了?” “你娘才疯了!” 宋倩虞冷漠森然的看着从丈高的墙头上嗖的滑下来的人,狠狠的骂了一句! 不知道是正好杵到人心里还是本来就是抱着找茬的心,娇声怒道:“你找死?” 宋倩虞挥开桃牙想要帮她挡在前面的手臂,自己迎了上去,稳稳的抓住直击她面门的拳头,使力弯曲了腕力,两人均上前一步抵在一起。 第二十二章 生来血性 宋倩虞淡然一笑,“难道不是?” 敏馨气得心口生痛,一丝不正常的殷红爬上她的脸颊,显得羞愤恼怒,“关你屁事,你这样作死,难道不怕你未婚夫家嫌弃你?” 想到这个她不由下巴轻昂,有些扬眉吐气道,“看来你是不在乎了,不过也对,顾家少郎主,又是宗子,怎么会跟你搭对,若不是顾老夫人周旋,恐怕连你姓什么人家都不知道。” 宋倩虞推了敏馨一把,两个自顾分开,都是十四岁的年纪,一个是天家贵女,一个是世家娇娘,谁都不肯气弱了差别人一头。 宋倩虞甩着手里的乌金马鞭,散漫的盯着面前的白墙,“反正与你无关,管好你自己。” “还有,管好你家门户,特别是竹兰院的院门!” 敏馨上一刻还在得意宋元的败势,下一刻立马竖起全身的戒备,娇叱一声,“闭嘴,信不信我杀了你?”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也难怪前世她回了宗室也没得好果,宋倩虞不屑与她打嘴仗,“你若要杀就请动手,不杀就请离开,没功夫陪你浪费口水!” “郡主回来了,怎么不去府中休息,这里杂乱得很,小心脏了郡主的脚!” 宋循离开之后有管事来回事,他刚好去了凉棚那边,等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自家妹妹和敏馨又斗起来了,急忙过来拉架。 敏馨看见朗逸明亮如带着涩味的糖梨一般的宋循,气息稍微平和下来,狡邪的提起裙角,把脚往宋循面前一抬,娇憨弱音,“我的脚不单脏了,还扭了一下,疼得很,循表兄帮我看看?” 宋倩虞呲着牙对宋循横一眼,看吧看吧,看你是不是要背上替郡主揉脚的名声,传出去可好说不好听,人家脸皮比你个男子还厚! 要说宋氏兄弟的好脾性,除了对自家人之外恐怕也没几个了,宋循脸上带着笑,“郡主说哪里话,既然是来家里做客的,自然得由我们做东道,伤了脚可是大事,我这就去禀告平和叔父,让人抬了轿撵来接郡主。” 说完扭头就告辞要去安排,敏馨暗自咬牙,果然人家才是亲的,一样的恶毒无耻,她急忙侧身拦住宋循,“循表兄不必麻烦,我还能走。” 宋家表舅今日才接了她们母女进府,日后还不知道要倚靠宋家到几时,自己倒还好,可是阿娘……要遭罪了。 一旁宋家兄妹交换眼色,想来也不是真的脑袋不清醒,就是端着架子让人高看她,悲哀的是她现在已经没有了资格! 宋循引手指着大道,“那郡主还是离开的好,工地糟污不堪不宜久留。” 敏馨点了下巴回应宋循,眼睛看向早已经沿着白墙一路往里走去的宋元,过了意气用事的时候,这才发现此行目的早已经忘了,再提起恐怕要被宋家兄妹笑话死。 她扭身错过弯腰送她的宋循,脚下迈得有些艰涩,正要回身朝宋倩虞追去,从脑后飞来一物,她慌忙接在手里,拿到眼前一看,一个掌心大的荷包,锁着口径,手指捏一捏,敏馨不动声色的收进袖口里,犹豫一番终是转身朝已经走远的宋家兄妹弯了弯腰。 宋循有意回头看了敏馨远去的背影,低头埋怨宋倩虞道,“你跟她何不摊开了说清楚,这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再说也是你帮她,却这般偷偷摸摸。” 你情我愿? 不见得吧,至少萧氏不见得会高兴,况且,这回不给还会有下回,她也很忙的好吧! “五哥放心吧,她这是真的落了难了,两头为难!” 宋循虽也觉得该伸手帮一把,只是那东西太过贵重,宋元这么轻松一抛就完事了,有点冤。 他也就嘀咕几句,妹妹的事他越来越管不了了,“只愿她能记着你的好。” 宋倩虞扯了扯嘴角,无言以对。 宋循最终拗不过她,让人去库房抬了撞木来。 三个成年男子合抱才能围过,头尾包两指厚的铜皮,用铜钉钉牢固定,上头布满深深的撞痕,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的老物件了,不过,保存得很是完整,木身用漆涂了一层以防虫害。 宋循有些惊心宋家竟然有这样的东西,暗道:“大阿公若是知道,应该会生气吧!” 这毕竟是宋家族里的共有财产,理论上讲,这些都是属于嫡枝大长房的,他们作为小辈,就这样不问自取,恐怕没有人会高兴吧。 宋倩虞不在意的说道,“东西不就是拿来用的?” 若是人都没了,东西不知道会便宜了谁,反正不会是死了的人。 既然已经取来了,试试就知道了,架起底座和杠杆,将撞木拉了起来,远近许多人复又回来看热闹。 “有十三娘子在就是新鲜,也让我们开了眼界。” “可不是,这东西可是老黄历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 “咱们雍城历来战时都有是非,虽咱们没见过,不过祖上肯定是经历过的。” “听你这话你是巴不得也见见它的作用了?” 若要使上这东西,肯定是战时,谁会安逸日子不过倒想过兵荒马乱家无居所的日子? 说话的人连忙摆手,“不能,不能!” 有人打断他们的议论,“别说了,快看,摆起来了。” 六个大汉分两边扶着撞木,一声号响,“加油,咳哚哚!” 助跑加上齐力,砰一声闷响,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墙面,没毛病,真的,连个坑都没有,而撞木则被抵了回去,六人急忙稳下脚盘,顿时场面有些安静得过份。 “再来!” 宋倩虞拽着手心,接着喊了一声,轰,在场的人热烈起来,“再来,再来!” 喊号子的人提气挥手,“加油!” 扶着撞木的人接一句,“咳哚哚!” 连撞三次,结果很喜人,墙面虽不至于毫发无损,但只落了些许尘屑,连墙皮都没掉,虽然宋元是肇事者,可与劳工一样,都十分紧张的看着,一个是怕它有损害,一个是使劲摧残它却希望它没有损伤,也是够矛盾的。 哗一声,在场的人兴致勃勃打击道,“放心,中午大馒头炖肉管饱,旸五老爷放出的话肯定算数,所以,诸位尽管使力,别藏着了!” “哈哈哈……” 这是不信他们筑的墙有多结实了,头一个不答应的就是宋循,他有些意气的走过去,脚往墙上一登,双手借力扒在墙面上,拱着腰再一发力人已经到了墙头,“嚯”,墙根下的人顿时变了脸,而宋循人已经稳稳杵在他们头顶,不知是谁打了一声呼啸,“循五郎,好样的!” 随即一阵应和声,“好样的!” 眼前开阔的视野仿佛打开人的胸襟一般,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不用挥墨落笔,不用浪费口舌,就去做就好了,并且他做得很好,所以,他来证明。 “我来喊,再来!” 宋倩虞此时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大笑一场,人都有血性,有时候表现的是暴烈,有时候是激情,有时候却是奋起,宋循的血性就是瞬间拥有了这世间一样的抱负。 很好,一点星星之火不足为惧,若给这点星火填上干草,附上干柴,结果可想而知,这是一个可以燎原翻滚的烈火,宋家不会倾覆,因为还有成百上千个像宋循这样的男儿。 “嘿,加油,咳哚哚……” 不断的撞击,一次次被摇晃弹回,扶木的人从六个变成八个,再从八个变成十个,每增加两人场面的气氛就如添了油的热锅一般,热烈又沸腾。 好像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目的在哪里,只有一个念头,用力撞,加把劲,一边希望可以撞破,一边又坚信高墙的坚韧,直至众人都确信,不管怎么撞击,都伤不了这吃米粮的高墙,均啧啧称奇,这高墙从此耸立在他们心里,谁也没想到未来它威力将会永垂不朽。 临近午时人群散去,宋倩虞看着眼前杂乱的脚印,抬手抚摸着被重击过的浅坑,虔诚的祷告它始终可以如今日一般能抗击未来的重创,希望是这样! 第二十三章 还不够出名! 午后黄昏临近,本该归家享受闲暇的人却朝着与府邸相反的方向走去。 宋循看着妹妹带着随身婢女悠然走向南城门方向,无趣的勾勾鼻翼,不知道又要去哪里淘气了。 这是一处位于雍城南城方位的窄巷,生活着无数匠人,虽然都不是富贵人家,但凭着手艺谋生,不愁吃喝安稳度日,倒显得比北城的大户居所更具生活气息,忙碌中富有生机。 咔嚓一声,糊了剪纸的窗户被人从外向里砸了稀碎,不对,应该是一个人被扔进去砸碎了窗户,而且是个女人,未等她从疼痛中反应过来,从正门走进来几个窈窕的身影,身材高矮不等,衣着打扮透着高门贵户的强势。 特别是走在第一位的女子,举手投足间给人的压迫感让本来想要开口斥骂的妇人赶紧闭上嘴,面上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只敢小心的询问道。 “不知贵人从哪里来,若是小妇人不知情处得罪了贵人,还请高抬贵手,小妇人定会磕头请罪。” 打头那位并未说话,负着手稍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出神,而先前一看见她就二话不说两手举起她过肩摔向窗户的女娘则靠近她几许。 条件反射之下,她摸向自己的衣襟处,眼不敢错开,自然瞧见了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发出的嗤笑以及眼里的戏谑,她不自然的缩回手,发现多此一举又把手放过去,静等着来人如何发落她。 还是先前那位动手的女子开口问她,“你不认得我们?”接着又似有些懊恼,合掌一击,“难道我们还不够出名?” 这回那位先头的主家娘子开口说话了,她轻轻责备道,“不可胡闹!” 其他四人顿时低下头,主家娘子朝地上的人靠近几步,听起来语气有些诧异,“你不知道我是谁?” 女子急忙摇头,希望这主家娘子能从她的求饶中给她一个明白。 主家娘子似轻叹一口气,“果然啊,做好人的是我,得利的都是他。” “我是宋家长五房的十三娘子!” 躺在地上的女子瞬间瞳孔放大,似受了天大的惊吓一般,不自觉的往后挪了起来,直到抵住一处立柜才停下,很快她翻身爬起来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十三娘子饶命,小妇人果真没有得罪您,还望您看在小叔子也在长五房当差的份上绕过小妇人这一回。” 宋倩虞脸上虽很平静,她的眼底却透露出寒冷彻骨的冰凉,“你果然是知道的啊,我还给你添了妆,随了礼,我说呢,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忘了。” 跪在地上的人就是柳丁家里新迎进门的大嫂,李家大娘子,现在该称她为柳娘子了。 柳娘子不住点头,忍住话音里的颤抖,“正是婢妾,婢妾还想着十三娘子什么时候回来了必要亲自上门谢过您的厚礼,确实太过贵重了,多谢您。” 宋倩虞唔一声,点头道,“应该的,不过一场交易,只要你付出对等的代价就行,其实也不贵!” 柳娘子一听这话魂都要吓飞了,就凭她好端端的呆在自己屋里做衣裳,就感觉脑后被针扎一下,醒来时人已经到了娘家这边的空居里,这个十三娘子真的就能随随便便就能让她吃大苦头。 哪还敢多说什么,连滚带爬飞快的趴在宋倩虞脚边,抬起头就求饶,只是此时桃牙和行书早已经挡在她面前,桃牙开口就呵斥,“有话就说,靠那么近干什么?” 柳娘子真是被吓住了,虽然这与平日宋倩虞在宋家嚣张跋扈脱不了干系,但此时才是最要命的,她自想真的从未得罪过她呀。 宋倩虞示意两人避开,“把人吓傻了还怎么问?” 桃牙示威的朝柳娘子挥了挥拳头,行书倒是平静的退回去了。 宋倩虞示意柳娘子起来,“不是要你的命,也不是要你去做什么作奸犯科的混事,我只有几句话要问你,因为在你家不方便,这才把你请来的。” 这就是所谓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吧?柳娘子心知肚明,却依言站起来,服帖的等候宋倩虞问话,“您尽管问就是,婢妾定知无不言。” 宋倩虞皱了皱眉,这位柳娘子对自己身份的转变倒像是真的毫无芥蒂,良家子变成奴婢她也不嫌弃。 “去年腊月初四你去过拥午田庄?” 柳娘子闻言有些诧异,去年腊月初四是干娘让人托信给她,她当有什么大事,冒着雪天也赶去了,不过,倒真遇上些不太好的事,此时她有些犹豫该不该说。 她悄悄抬眼打量对面的宋倩虞一眼,点头应是,“婢妾去看望干娘!” 宋倩虞颔首,并没有再问她什么。 外头提起宋十三娘子,近来都褒贬不一,多数是说她变得很古怪,就是丈夫与她说起主家的闲话时提及十三娘子也是有闲言碎语的,不过她自来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里,本来就是没有交集的人,倒真不好评价什么。 柳娘子揉着刚才先着地的屁股,比起一开始的生痛现在倒没什么感觉,她有些怪异的又四处按了一下,桃牙冷声说道,“在我们娘子面前规矩点,放心,摔不死你。” 柳娘子闻言把手收回来,呐呐几声,“婢妾怕回去之后大郎看出来,不好说这事。” “实话实说啊,若是他不服,让他来找我”,桃牙俯腰笑眯眯的盯着柳娘子。 宋倩虞深想了片刻,并没有理会桃牙和柳娘子闲磕牙,做了一个决定,对柳娘子说,“我不管你背后还有谁的嘱咐,我交待的事你若办好了自有你好处,若是办不好,尽管绷紧你的皮。” 柳娘子碍于现状不敢不答应,可她实在害怕一不小心就入了宋倩虞的坑,到时候陷进去想爬都爬不出来,耳边传来宋倩虞平静的声音,“收起你的小九九,自你决定嫁进柳家开始,就已经身不由己,柳家许你的好处,许你们李家的好处足够买几条人命了。” 请问到底是什么好处?桃牙好想问啊! 柳娘子面色雪白,难道宋十三娘子都知道了吗? 宋倩虞不想再浪费口舌,既然确认了去年腊月柳娘子的出行,那这一次怎么也要让宋岿脱几层皮,她转身往外走,留下话给柳娘子。 “四月初四,你再去寻你干娘,不过,在此之前不要与她提起,更不要嘴上不把门,我若听到什么风声,你知道后果!” 一个可以为了看不见的利益而放弃尊严和身份的人,虽然只是别人画了个大饼,就已经奋不顾身的靠了过去,多亏他宋岿还用得顺手,她可真要赞他一句佩服! 第二十四章 父子仇敌 行书走在最后,她冷漠的打量满脸茫然的柳娘子一眼,决定还是再添一把火,“你丈夫后腰上有颗豆大的黑痣。”前面紫兰闻言脚下踉跄双脚一拌,忍不住腹诽道,冷血冷意的行书也学坏了吗? 行书表示很无辜,她只是想要提醒柳娘子,她的一切举动都在她眼里而已。 柳娘子脸红耳赤,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等她抬头再看的时候宋元一行早不知消失在哪里了,她急忙跨出门,辩识了方向往娘家走去。 她出生在这里,和这里的人不是邻里就是亲戚,此时正是家家都开始准备晚膳的时候,门户里面飘着各种菜香。 柳娘子想到她那个爹和三个弟弟,脚下拐了个弯,去了街头的肉铺割了几斤肉,又去酒铺打酒,顺道在点心铺子包了三包红豆糕。 称糕的老板娘笑眯眯的打量着柳娘子的衣饰佩戴,从头到脚犹如用了杆秤称过一样,最后一咋舌,哎呦不断,“果然是咱们街坊四邻都夸不赞口的旺夫娘子,你瞧瞧,这穿戴,这气派,比那主家的夫人也不差多少了。” 柳娘子心口闷痛,若她知道自己刚刚还被人从窗户扔下去,会不会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她无心和老板娘应酬,客气几句就告辞了。 身后那糕点铺的老板娘吊着眼角悄悄呸了一口,暗自嘀咕道,“不要脸到家了,那柳家再怎么好,也不过是做人奴仆,防不住哪天就被发落了。” 她话音刚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咳嗽一下,埋怨她道,“整天念念叨叨,念念叨叨,有那闲心好好操心操心你儿子什么时候娶上媳妇给我们老张家留个后才是正理。”张老汉不提倒罢了,提起这个张婆子就上火,她拿起柜台上的木托子就哒哒哒的往后院去,一路走一路骂,“死兔崽子哎,你要给那破鞋婆娘守身呐,如今人家可劲在你娘面前抖起来了,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明儿就给你说媳妇去,再敢不从打断你狗腿绑着成了亲就是。” 顿时后院鸡飞狗跳,半大小子劝架的,年轻男子边躲边告饶的,张老汉吸溜喝着茶,再把碗里的茶叶放在嘴里嚼,心里明白得很,就知道不给这碎婆娘发泄一场她就能找茬几天,像这样闹一通,也就消停了。 外人听着却均均摇头,这李石匠家和糕点铺张家算是结亲不成结了仇了。 柳娘子不知道她走后糕点铺的动静,提着东西推开娘家院门,院子里没个人影,直到她喊了几声,“阿爹,阿娘,大弟,二弟,三弟?” 一个拖着长鼻涕的男孩从矮小的厢房出来,恶声恶气的喊道,“就我一人,大姐你回来了?” 柳娘子把东西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扯过男孩,抽了帕子给他醒鼻涕,“怎么就你一人,夜饭吃了没?” 李三郎摇头,“都去铺子了,今天杨大官家里要立碑。 柳娘子看看外头的天色,知道其他人也快回来了,打开红豆糕递给李三郎,“先垫吧,大姐给你烧饭。” 李三郎接了糕点,眼睛还朝桌上瞄了瞄,还剩两份,三兄弟一人一份,谁少了谁多了都不成。 “那你快点啊!” 说完先柳娘子之前走去厨房,守在门槛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看着柳娘子做饭。 柳娘子手上忙活着,问起近来家里的事。 李三郎就是个混小子,不过,到底这个家大姐里外都张罗了这么多年,她一嫁人,他就常常饿肚子。 就是这样他也不想去铺子,李石匠一发狠,除了一家人都在家的吃喝之外啥也不给他留,由着他混,此时又有热菜饭吃还有糕点打发,自然也就耐下几分心来,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给柳娘子说起家里的事。 都是些怨天怨地的话,无非不给吃喝不给铜钱出去瞎耍之类的,不过说到最后,李三郎拍了膝头,“等老子哪天发达了就给他们好看。” 忽然想起什么话,对柳娘子说道,“大姐,姐夫不是说让我日后跟在岿郎君身边当差吗?怎么不见他来领我去?” 柳娘子正掂着烧锅的热水要倒掉,听着李三郎提起这话,差点把锅都扔出去,手上烫了红皮,不知道会不会起泡,她定了定神,舀了凉水泡着手。 “你姐夫那是哄你呢,人家岿郎君怎么会要你做随从? 李三郎呼的站起来,发狠的把红豆糕扔在面前,瞪着双眼,戾气横生,“柳大这个龟孙,敢骗老子。” 柳娘子已经放下葫芦瓢正在切菜,她听着弟弟骂丈夫,有些生气,“你整天怪天怪地,就没找找自己的原因,阿爹的手艺你看不上,前头的学馆你不去,走镖的三姨夫要带你去湖州你嫌弃太远,你就是个一辈子吃死爹娘的货。 李三郎喷着粗气,眼睛四处找着物件上手就要打柳娘子,姐弟两个缠斗在一起,别看李三郎今年才九岁,那一手蛮力硬是把柳娘子掀翻在地,抡起拳头就往柳娘子身上砸。 李家门外传来说话声,之后有人推门进来,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柳娘子吃了亏,气得快疯了,扯着嗓子就喊,“来人呐,要打死人了!” 循着动静,李石匠和两个儿子跑着进了厨房,李婆子一看小儿子骑在大女儿身上抡拳头,魂都吓没了,女儿如今可是姓柳,若是那柳大知道小舅子打了他媳妇,不得把李家闹翻了去,顿时哭喊一片。 李大郎几步走过去一把揪住李三郎的颈脖子,用劲一甩就把弟弟抛在脚下,抬脚就踢,开口骂道,“长能耐了啊,不看看你打的人是谁,狼崽子养不熟。” 李石匠冷眼看着李婆子把柳娘子拉起来,大声喝一声,“都给我滚出来。” 说完气呼呼的走向堂屋,后面跟着李大郎拖着死犟犟的李三郎,李婆子搀扶着抹泪的柳娘子,李二郎沉默的低着头跟在最后,心里遭乱神烦,这就是自己的家,永远消停不了的家! 李石匠横一眼梗着脖子的李三郎,再扫一眼八仙桌上的东西,先问柳娘子道,“你回来做什么?” 柳娘子一听这话痛上加气,她就不该回来,就不该管这一家子老老小小,那当初还让自己嫁进柳家干嘛,现在好啦,卖了女儿数清了银钱就不认账了,她往凳上一坐,耍起泼来,哭着道,“阿爹这话可真是寒了人心了,我就不该回来,日后再不回来。” 李石匠似想到什么,强压了暴烈之心,缓缓气,“不是不让你回来,你新嫁到柳家,上有公婆,下有小叔子,不在家照管着,往娘家跑像什么话?” 李婆子见气氛好点了,急忙扯着惹祸灾星的三儿子准备出去,李石匠又喝道,“滚去门口跪着,今天不准吃饭。 再警示的瞟一眼想要求情的李婆子,“惯子如杀子,我看你还是一刀了结了他更好,免得日后他闯出大祸来,拖累这一家老小。” 果然是知子莫若父,李三郎日后终究是引火烧身,不过这也不单是他一个人的原因,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这一家子早早埋下的祸根。 此时李三郎气呲呼隆的跑了出去,心里发誓,一定要这些人好看。 第二十五章 各自贪念 柳娘子吸气呼气几息之后,慢慢平静下来,此刻倒不怎么敢跟李石匠硬气了。 李家两兄弟识趣的退出去了,厨房里又当当当的响起起灶烧饭的声音。 李婆子手下斩着肉,心里却只打鼓,为着和柳家结亲家,可是跟那张家结了仇,两个孩子你情我愿本来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也不知道他爹是喝了什么迷魂汤,硬着心肠把女儿给了柳家。 那柳家不过是宋氏嫡枝里面一户极为平常的世仆人家,说是世仆,可从柳老头的阿翁起,都是在马房当差,直到出了个柳丁,被拨到长五房的岿郎君身边做小厮,这才有些名声出来。 可也抵不过家底薄啊,李婆子一想到柳家出的聘礼和张家隔着个天地,心里都抽痛,每每为这李石匠都要骂她妇人短见,她狠狠剁着案板,不知道是心疼跪在门外的三儿子还是心疼张家没到手的聘礼。 李石匠被李婆子念叨着,他倒坦然处之,李家的刻碑雕琢手艺传了很多代,李石匠是平辈里面手艺最好的,所以接了家里的铺子继续做着家传营生。 说起来李家也是富足人家,要不然也不能把柳娘子养得跟个正经娘子似的,还认了那样一个干娘。 柳娘子压着声音商量自己父亲,“阿爹,当初小郎说的是带您出关一趟,有件买卖事让您做,可凭这些日子大郎透露出的意思,只要长五房的人出关去,那旸郎主都是卡着人数的,必得交待得清清楚楚,若有一样迷糊的,就地打死打残,我……我觉得有些不踏实!” 李石匠沉默着脸,心想这是慢慢品出柳家的底细了吧,当初稀里糊涂被自己又吓又哄的嫁过去,现在醒过来了。 柳丁说的事当然没有告诉她,怎么可能跟她交待清楚?女儿虽亲生,自己也是真的疼着捧着养大,但到底日后总是别人家的人,能为家里换来多少益处自然是往更多更好了换。 那柳家算个屁,他看中的是难得那柳丁背后的主家愿意搭理自己,他从来意满自己的手艺,当然了,家传手艺肯定会背后留一手,李家自然也是,但多的是珍珠蒙尘的绝技,可他如今不一样了,他有机会能用这门手艺把世代的李石匠家变成某公府,或者某君……也不是不敢想。 人若安于现状只想吃穿不愁还不如做牲畜,他当然不想做牲畜,他想翻身当主子,呼奴唤婢门庭若市,那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你是嫁过去的新妇,大郎虽然疼你,但也不能把主家的底细都告诉你吧,再说,小郎说话凭实据,能不能做,做不做得成,到时候就知道了,与其你现在疑心这个疑心那个,还不如尽快拢住柳家人的心,柳家日后就是你说了算,阿爹还要靠你出言,你三个弟弟也要你拉拔呀!” 几句话就把柳娘子满腹愁肠打发得干干净净,她见李石匠说话满满,刚到嘴巴要提起宋倩虞让她去见干娘的事不知道怎么的又被她咽了回去。 心里暗道还是不说为好,自己成亲那天宋十三娘子可是真金白银的添了银子送了礼的,阿爹,应该不相信吧,恐怕还要说自己咋咋呼呼小题大做。 柳娘子只当今天的遭遇如同端着一碗泡过苍蝇的肉汤,捏着鼻子咽下去了。 摆明了心态之后,她奄奄的站起来说要去帮李婆子做晚饭,被李石匠指使回了里屋,也不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被李三郎收拾得像遭了贼一般。 柳娘子只得回屋去换了旧衣,又拢了头发打水洗脸,好一通收拾,才算好一些,可脸上和身上的青紫一时半会儿也消不了,好在这几天轮到柳大郎值夜,过几日他回家再说吧。 柳娘子在李家用了夜饭捱到亥时初也不敢留宿娘家,李大郎和李二郎一同送她去柳家不提。 长三房的翎羽阁楼此时灯火通明,四处都是忙碌来往的仆妇,与先前不同,今时的萧氏再进宋家府门却弄得极为铺张宣扬。 这就好比两方人马,不是你强就是我弱的拼杀了好几个回合,临阵点了,总要有一方为了宣誓主权嘶喊一番吧,此时的萧氏,就如想要竭力最后一战的一方,与宋家多年拉锯之后,今日算是可见分晓了。 “你看,我当初失了东宫倚仗,你宋家还不是上赶着把我供起来这么些年! 再看,即使现在我随时会有杀身之祸,恐会危及身边人,你宋家还不是只能把我接进来护着、敬着……宋家就是一窝软蛋,无非就怕我头上顶着的姓氏!” 宋倩虞脑补此刻王氏的心情,这么一想来,即使眼前摆满珍馐玉液都没心情享用,只捏着茶杯有一口没一口的喝茶。 “倩虞,你尝尝这个,听说是用甘蔗枝烟熏制成的鹿肉,煮的时候先油炸再用气锅蒸,味道很是不一般。” 今日萧氏宴请,翎羽阁是长三房的地方,自然是由长三房招待客人。 宋家嫡枝的小娘子是按着齿幼排名的,而各位郎君则分了各个房头以名做称呼,所以宋倩虞才称做十三娘子,而宋璞、宋循等人则取了名和字用于区分。 宋倩虞扫一眼白骨瓷的碟子里面累加的肉片,切得很薄,上面浇了些许鲜汤,撒着白芝麻,不管从卖相和味道来说都算绝品吧。 “七姐姐,我下个月初四来和你做伴可好?” 宋倩虞提筷衔了一块鹿肉慢慢吃着,同时与陪坐的宋七娘子宋瑶请求道。 嫡枝七房目前为止与宋倩虞同辈的也才留住十八位小娘子,前头出嫁的就有九位,就是宋倩虞这样也都定了亲事,这位宋七娘子婚期就在今年八月份,与宋倩虞的关系也最好,姐妹间时常有留宿也正常。 宋瑶笑着点头,“正好有事跟你说,到时候你要来!” 现在离四月初四也没几天了,如果宋倩虞猜想的不错,最多明日,萧氏就该找人给五叔父递话了,是不是的只有亲眼目睹亲自证实才算数? 她拉着七娘子的手,心想希望她能守住宋家,而这些离家出嫁的姐妹们到时候能有一条回来的路,再不同前一世的命运。 宋瑶宽和的笑着伸手反握住她,“那敏馨不过是在咱们家做客几年,听说宗室女十五岁就要出嫁,旧例如此,你跟她并非水火不容,且忍一忍就过去了。” 宋倩虞笑起来,“十姐姐背后又嚼我舌根了吧!” 宋瑶无奈的摇头,目光投向宋倩虞身后,不用回头宋倩虞也知道是谁在她背后,状似无意继续与宋瑶说话,“说是十五岁,不过现在恐怕不能了,再者,过几日她就回洛阳了,我不与她计较。” “敏馨要回洛阳了?” 娇憨中带着尖利的声音在宋倩虞耳边响起,宋倩虞混不在意的轻轻一笑,朝宋瑶使眼色,“七姐姐打算送什么程仪?” 宋敏靠近她扯了手臂一把,被宋倩虞甩开,复又推了宋倩虞,没想到宋倩虞猛然站起来,姐妹两个多日之后再见果然还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形,一个专门挑事,一个寸步不让,都是长五房的小祖宗。 宋瑶脑子都要炸了,就差给她们作揖拜托了,这俩人一对上不闹个天翻地覆不会完,她赶紧站起来隔开两人。 “都住嘴吧,今儿晚上可不许闹,会让人看大笑话的。” 宋敏甩袖愤然般坐了宋瑶旁边的位置,宋倩虞也施施然坐回自己的位置,谁也不开口说话。 沉默中看着男宾那边宋旸似示意身后的随从朝她们的方向指了指,宋倩虞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第二十六章 掖国夫人之心 当然,今晚的宴请从始至终没少了人对宋倩虞格外关注,谁让她一鸣惊人,把个宋氏折腾得里外闻名呢。 又有人故意推波助澜,虽前有宋旸、宋循出面挡着,顾老夫人领她出门住了大半个月的佛寺,不过,好事者、别有用心之人从来不乏。 宋倩虞眼不错的盯着宋旸身边那位随从从男宾那边走了出来,又在女宾这边服侍的丫头里面招了个人过去,貌似嘱咐了几句,小丫头点头应是,两人分开之后,小丫头垂着头慢慢走了过来。 有不少人看到宋旸的举动,他本人惯来都格外引人注目,更何况现在明显的就是冲着宋倩虞来的。 那小丫头果真在宋倩虞身后停下,周围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私语,还有人露出些许嬉笑,若是早先的宋十三娘子,早就拍案而起掀起满座风云了,不过,现在的宋十三娘子却没有,她安静的坐着,似毫无所知。 “旸五郎主传话说顾老夫人有些胸闷,请十三娘子快去服侍!” 婆母不舒服? 因席位安排,且今夜的客人格外的多,顾老夫人和家里的同辈妯娌以及长二房的老祖宗是在阁楼的三楼吃席。 而她们这些小娘子则安排在二楼临窗边上,这里既可以聚会闲谈,又可以近观翎羽阁下架起刚好齐平窗台的蔷薇花棚。 而四夫人等夫人们却安置在凭栏高台的五角亭,说是那里静默异于别处,方便这些平日难得闲暇的主家娘子也能松乏歇一歇。 宋倩虞急忙站起来,顾老夫人可是做了曾婆婆的人,别人也就罢了,宋旸亲自让她去,肯定不是小问题。 她提裙绕过席面,几步走到楼道口噔噔噔的就上了三楼,她身后一头雾水的七娘子和宋敏虽也心急,却不敢跟着上去,只好找了人去寻紫苏等人上去接应宋倩虞。 宋敏眼里的忧色被宋瑶看在眼里。 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长五房的小娘子只剩下宋敏和宋倩虞两个还未出嫁,两人又是同一个母族,未婚夫婿都是闻名遐迩的好郎君,相似的地方太多,自然也就比较不同的地方,比来比去比出愁怨来,不过都是些小娘子之间小意的掐尖要强罢了。 “敏娘,元娘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下来,你先回去给婶母说一声吧!” 宋敏全心担忧去了,这才想起二夫人她们还不知道这边的情况,她起身来与宋瑶告辞,直往五角亭那边去。 且说宋倩虞上了楼,这里落座的都是宋家老一辈的老封君、国夫人,最显赫的一位早已鹤发苍苍,身体佝偻思绪混沌,她坐在主位之上,此时正眯着眼似清醒似迷糊的看着宋倩虞。 掖国夫人,出生朗西田氏,田氏乃先帝幼时师座,田家辅助先帝起势后定各方诸侯立大晋朝,作为田奉独女的掖国夫人得封国夫人号,乃是宋家至尊长辈。 宋倩虞想及她后来为全宋氏一族女辈所做之事,心中大痛,敬佩敬仰之! 宋倩虞先打量与掖国夫人相隔两座的顾老夫人一眼,见她并无异样,心里暗暗放心下来,直上前去给掖国夫人行礼,“倩虞给曾婆母问安!” 掖国夫人眼珠子转了转,半响才有反应,旁人亦不敢提醒,宋倩虞则一动不动端着礼仪候着。 “是晴天来了?” 在座的人像被雷劈了一般,个个脸色纷呈,只来回在宋倩虞和掖国夫人身上来回巡视,谁也不知道怎么去接这话。 宋倩虞在听到她被换作晴天时,人是懵懂的,像是肩上被压了千斤一样沉重,她深吸几口气,依旧弯着腰向前迈了两步,靠近掖国夫人,附着耳际道,“曾婆母,晴天姑姑还在归云溪呢,我明日就给她传信,她定会回来探望您!” 掖国夫人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她颤巍巍的握住宋倩虞的胳膊,眼里有一丝希冀,“今晚就传,今晚就传。” 宋倩虞保证的点头,“您放心,晚些就给晴天姑姑传信,误不了您的事。” 掖国夫人这才露出微微笑意,“摆桃花酒,吃桃花宴,晴天要回来了。” 。屋里的人这才纷纷起身恭维掖国夫人,气氛顿时好得不得了,仿似刚才的遭遇从未发生过,只有顾老夫人悄悄将险些握不住筷的手藏在袖口里面,大口吸气才不至于失态。 宋倩虞一直低着头侍奉在掖国夫人身边,安静的当自己不存在,直捱到宴席结束,楼下抬了六人肩撵上来接掖国夫人回长二房。 众人离座服侍掖国夫人上肩撵,只听嘎吱一声,稳稳妥妥的将人抬起来,待经过宋倩虞身边时,掖国夫人抬手,转头与宋倩虞说道,“要像你晴天姑姑一般听话。 真不知道她到底几时糊涂几时清晰,让人心惊胆战难以应付。 宋倩虞忙点头,“曾婆母说的是。” 顾老夫人眼看着肩撵出了翎羽阁,朝长三房的东府门而去,呼啦啦的跟着肩撵一群人也慢慢消失在夜幕中,这才气得点了宋倩虞的额头,“你可真是胆子大啊,谁让你上来的?” 宋倩虞头更低了,一看就是受了委屈,暗地里却小声的告状,“叔父啊!” 顾老夫人气得拍巴掌,咬牙骂道,“这个逆子。” 第二十七章 长溪之上――公子如玉 “郎主,萧夫人请见!” 随从恭敬的站在门外问询,却不知里头正上演全武行。 宋旸揉着肩膀,再次避开顾老夫人拍过来的绣着福寿康宁迎枕,他这个母亲,就是再活二十年也是白打他的份,再一想,更气了,好你个宋倩虞,他好心推她一把以博一份助力,她倒好,扭头就把自己倒出来了,白瞎他精心筹谋,白眼狼一个。 他哪里知道当时宋倩虞面对掖国夫人时的凶险,就凭宋倩虞长久以来的“名气”,掖国夫人就得伸手推她,谁都知道宋晴天在宋家就是个禁忌,敢碰触者都得折进去,掖国夫人偏偏在宋倩虞身上提到她,若不是宋倩虞机敏,恐怕就只有一个下场,顾老夫人难怪这么生气! “好啊,你可真是个好叔父,我好生生的孙女,被你这样利用,那掖国夫人你也敢撩老虎须,真真气死我也。” 顾老夫人打儿子打累了,坐下歇气,一边还要不停的责骂,她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心大如筛的儿子,外头传他怎么手腕铁血,心狠毒辣,偌大个宋家他能当一半的家,可到了自己面前他始终还是个孝子贤孙模样,自己也就松懈了。 没想到他的心眼终究使到自己身上的一天,事已至此已经毫无挽回,那归云溪的人怎么能招惹? 顾老夫人深深的喘气,心烦的揉着额头,宋旸上前去搀她,被她甩开,呸他一口,“装模作样!” 宋旸无奈了,一脸挫败,母子俩个也不理会外头的动静,直到随从再一次回禀,“郎主,王夫人已到了月亮门,请见郎主!” 顾老夫人与他对视一眼,宋旸小声的劝道,“也许十三娘巴不得和归云溪的人搭上呢……” 他一看顾老夫人怒目横对,立马保证道,“阿娘且看就是了。” 顾老夫人挥手让他走,“把萧氏打发了再来见我。” 谁想,书房的灯火直亮通明,直到第二天早晨,姚氏捂住嘴小声的打着哈欠,她守在书房的后罩房,整整一夜未曾得歇下,书房里一直响着说话声。 晨曦初现时,萧氏带着兜帽与宋平和一块离开之后,姚氏这才端着茶走进书房。 归云溪,顾名思义就是因一条长溪取名而来,这里地处大河偏北往西,离姑臧城千里有余,属兖州、凉州中间之地,因前朝有位郡公在此地长居,世人称归云常君。 归云溪因此成名,后新朝初建,常君却反其道而行,誓死保前朝遗孤,归云溪顷刻被大军踏覆,历经两朝之后有称常君后人复又居住此地,重建常君祠堂与族谱,亦不再受新朝封赏,恢复故姓,外人称此地为: 归云彭氏! 高檐筑基之上屋峦迭起,层层递进直至最里,半开的扇窗可窥见屋里全貌,一少郎君将纸平铺红漆厚木的书案上,提起狼毫笔舔墨落下,字体雄浑有力,仿佛要将纸面划破。 良久之后,他猛然抓起纸面,三两下揉成咸菜样,随手扔进旁边的火盆里,瞬间被明火吞噬,冒出青烟之后燃烧殆尽。 他嘴里却低低私语,有恨有怨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絮,“你不是再不愿见我?现在来套近乎,太晚了,看你如何求我!” 他身后的门扉被悄悄推开,扭头一看,一位华信年纪的妇人恍若不似人间般站在那里,带着意外的声音问他,“宇郎,是雍城来信了?” 那绝代风华的脸上有着惊喜与不信,而颤抖的双唇却泄露了她的紧张。 彭宇走过去将人搀进来坐在书案旁边的绣凳上,这才拿起放在信盒里早已拆开的信封,抽了信筏出来递给年轻妇人,“阿娘请看,是倩虞的来信。” 妇人本要接过信筏的手放了下来,有些黯然道,“不是你外祖……” 彭宇出言制止道,“阿娘,我没有外祖,也没有母族!”“唉,都是我的错,害你在宋家吃那么多苦,你放不下也是应该。” 也不全是苦难吧,如果没有临行前她说的那些绝情决意的话,想到此,彭宇捏了捏拳头,又放下,心里安慰自己,她也是身不由己,如果自己早一点到宋家,在她定亲之前,会怎样? 结果应该没什么不同吧,她注定是为宋顾两家牵系而牺牲的人。 “倩虞啊,不知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听说她最似我,却比我强,宇郎你……” 彭宇的心顿时如泡在冰天雪地里,周身寒冷彻骨却忍不住想要抓住那一丝远远的遥不可及的光亮,他沉了沉气,安抚妇人道,“阿娘,再不要提了。” 妇人愣了愣,心疼的看着隐忍的儿子,痛惜的答应,“好!” 第二十八章 各显神通 行书拢着手立在宋倩虞身后,与宋倩虞一道看着紫苏收拾要带去宋瑶处歇息的必须之物,东西不多,都是些贴身的,待收拾妥当之后宋倩虞移步走在廊上。 房檐滴滴落落淌下连续不断的雨丝,缠绵中带着新鲜的春意,远处还有几不可闻的雷声。 两人注目着廊角阶上,桃牙正端着盛满清水的木盆慢慢的下腰,猛的“嚯”一声,她双手一掂,木盆被抛过头顶,接着蹲身分脚扭腰,身形轻轻落在凭栏上,右手往前一揽,将木盆勾进手弯,滴水未露! “好!” 行书忍不住摩拳擦掌,有些意动的往前迈了迈步,她与桃牙的家传硬功夫不同,承师自颇有些江湖味的北堂镖局的大师傅覃塘! 北堂镖局由覃塘的父亲覃玉山创立,在覃塘手里发展成北地维二的一家镖局,覃塘的妻妹也就是行书的阿娘平娘子。 平娘子乃是四夫人自小的玩伴,与她姐姐红娘子幼时遭家中巨变,流落异乡之后,因红娘子有一手好绣技所以得人介绍进了宋倩虞的外祖家雍北云氏做绣娘,当时并未写卖身契,红娘子凭着在云家赚的月例养活自己和妹妹。 在出入云家的日子里,平娘子得了四夫人的喜爱,直到四夫人嫁进宋家,平娘子也经由覃塘的母亲做媒,嫁给宋家部曲里面一位姓易的总领,所以行书自小就做了宋倩虞的陪伴,非奴非客,和桃牙一样,都是宋倩虞的玩伴。 与桃牙不同的是,行书行事作风稳妥爽利,却又十分有成算,宋倩虞一直把她放在外院的大书房跟着宋旸的笔墨丫头当差。 如果桃牙是宋倩虞的一双手,那么行书就是宋倩虞的眼睛,前世,就是因为有这一双手,这一双眼睛,她才能一路逃亡直至与建康隔岸相对,只可惜,断手之痛,剐目之伤也没能让她看清一个人,今夜,她就要试一试,是否真的还是看不清! 宋倩虞示意行书,“去吧,大书房的手腕给桃牙瞧一瞧!” 行书笑着点头,错步跃上凭栏,与桃牙四目相对,四处躲雨的丫头婆子们听见动静,均争先恐后的冒出头来,你挤我,我推你,个个想要好位置,院子里像麻雀争食一般,嘈杂一片,却又十分热闹欢腾! 桃牙兴味的打量行书一眼,心里早就对北堂镖局的柔骨错筋好奇得要命,她指了指廊外湿淋淋的雨示意行书,意思是谁淋了雨,谁就输。 这样一来,能活动的空间就很小了,这是上房的廊道,除了廊道之外也就宋倩虞的房间了,谁还敢闯了宋倩虞的地盘? 行书回她一个简单的眼神,就这么办,人已经跨步闪到离桃牙最近的廊柱后面,伸手捞住吊沿,倒勾借力,下盘一荡,脚力如利刃出鞘般踢向桃牙。 围观的人惊呼起来,“哎呀!” 桃牙也被行书的速度吓一跳,她虽然自诩功夫了得,但实战经验基本没有,真要对打,她还是有些虚的,眼神趁来得及还瞄了宋倩虞一眼,见自家娘子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还斜靠在凭栏边上,与紫苏、紫兰两个闲谈起来,一鼓作气,心想,娘子身边第一得意人之战,她应了! 行书出脚,桃牙出拳,且是单拳抵了行书的全力,论气力硬抗,桃牙略胜一筹,行书退了回去,背抵廊柱之后,很快脚踏凭栏飞身扑向桃牙。 院子里顿时又一片“哎呦”惊呼声,个个神采飞扬挥帕助威,就是小厨房的管事婆子也纷纷拿了锅碗瓢盆吭吭作响的跑出来观看,谁让宋倩虞这个主子就是始作俑者呢,有热闹不看白不看。 桃牙弯腰闪躲,不料肩上有重力压下,她正要仰头避开,另一边肩膀再一次被压下,未及动作之时,行书已双腿缠绕住她的脖子,倾力摔向地面,这本是稳妥的攻势,却在眨眼间被桃牙挣脱,且行书坠落之际,桃牙的拳头朝着她面门而来。 所以说桃牙为何会百般好奇艳羡行书得以学成覃塘的柔骨错筋,行书本就是女子,身态轻盈柔软发挥到极致已经到了桃牙这样的重力无法掌控的地步,桃牙能脱开行书的绞盘,却躲不开她借力打力的技巧。 只见行书轻轻的偏头带过,侧面避开拳击,把住桃牙的手腕,两背相抵,她飞起一脚跨过桃牙的面门,再一次落在桃牙的肩头,这一次桃牙并未挣脱得了,眼看就要胜负两分,桃牙心机一动,将手腕还搂着的木盆倒扣抛了出去,“哗啦”声后,两人被淋成了落汤鸡! 宋倩虞看着被桃牙阴了的行书一脸愕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紫苏无奈的看着桃牙挥着湿淋淋的衣袖朝众人示意,紫兰早就笑得弯了腰。 众人看够了热闹纷纷上前去帮着两人打理身上的湿衣裙,遂拉进厢房换衣擦身绞发,忙乱一通。 第二十九章 谁在欺骗? 大雨倾盆而下,就像忍了很久的暴怒,此刻全盘而出,把个天地遮掩得密密实实,而眼前的八角亭廊长长不断,就像看不到头一样,只可惜,什么人和事都会有尽头,此刻,在场的人就看到了尽头! 子夜婉约朦胧,暴雨之下也没能掩饰屏窗之后相邀缠绵的人影,如痴如醉没了天地,没了人间,痴啊,醉啊,让当局者着迷,却让旁观者流下血泪。 “我父王是被那阉人持药锤捶死的!” 有时候语言其实比兵器利刃更为暴力,就像此刻的敏馨郡主,她平静的告知一旁的宋倩虞,就像在喝茶聊天一样淡然,可天空中冷劈一道蓝光,照亮了她的脸,一张似被寒风凌厉过的阴冷早已遍布面颊。 “我知道,是太医令的指使,殿下不肯服用毒酒和白绫,所以才被使了药锤!” 两人如此谈话,好比一对邻里,东家问一句,“你早上用了甜汤?” 西边回答,“是啊,是加了酥麻的甜汤。” 就是这么直白,这就是两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谈论至亲至敬亡者的态度,可旁人的胆寒怯场毫不影响她们。 “我明日就回洛阳了,多谢你的令!” 敏馨眼底蕴含着盛怒、羞愤、绝望,以及奋不顾身的恨意,与几年前离开晋宫时仿似变了一个人。 宋倩虞暗沉了声音,有些感慨,“不过一张纸,你若惦记,日后我求到你面前,还了便是!” 如若真到了可以帮助宋倩虞的地步,一定是她好生生的活在宗室里,或者已成亲嫁人,或者,已经权势在握…… 谁知道呢,这个万恶的人间,这个万恶的人情冷暖,敏馨指尖掐着手心冒出血迹来,火辣辣的痛不及心里的酸涩,从这一刻起,她终究成了孤女! 父王,敏馨回去送你,等我! 宋倩虞转身看着一头扎进暴雨里的敏馨,其实她心里的恨和敏馨一样多,或者更多,更强盛,特别是看到对面与她相称位置伫立成石像一般的宋旸,宋倩虞恨不能冲过去摇醒他,看到了吧,亲眼目睹了吧,这个女人这一头与你彻夜长谈谋略前程,后一端就和你的好侄子男欢女爱如胶似漆,到底是谁在欺骗谁,谁在利用谁,谁又在渔翁得利,胜劵在握? 想来今晚被雷劈了的人不单是敏馨一个,现在要算上从来自诩宋无双的旸大郎主了! 宋倩虞久久未动,忽然身边过来一人,悠悠荡荡的开口说道,“十三娘原是来我们长三房看戏来了?” 不用回头宋倩虞也知道是谁,是她做的饵,现在也成功收了网,但她并没有一点开心,用计使在自家人身上,没有人会开心,她不想成为那一类人。 宋倩虞幽然转换了心态,虽然她预料到宋瑶会察觉,但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这么聪明,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七姐姐不也来了,流了脓的伤疤如果不剜去死肉,要么断手断脚,要么直接要人命,我们都是要离开家的人,我不忍心啊!” 宋瑶借着闪电稍逝而过的光亮看着宋倩虞的眼睛,以一个长姐的姿态叹息道,“宋氏长居姑臧太久了,顽腐恶积,陈朽难改,你恐怕做不到!” 她肯定做不到,可是天道饶过谁?天道要罚谁也逃不掉,她要做的就是借天道临至,改一改这宋氏的命,果真难!“能做多少做多少,七姐姐回去睡吧,我恐怕要去旸叔父那里一趟!” 果真,话落之后两人身后现了个人影,说是人影不如说他是飘过来的一道虚影,声音也跟他人一样,明明看得到听得着却又摸不着抓不住,“十三娘子,请随我来。” 说完宋倩虞已经被带离了原地,宋瑶赶忙紧赶几步,紧张的朝已经飞速消失的宋倩虞悄声说道,“我永远是你的姐姐,只要我能做的尽管来找我。” 虽然她不知道宋倩虞到底遭遇了什么,以至于做出修筑高墙用于种瑞香这样的荒诞行径来,可在她宋七娘心里,宋倩虞永远是那个幼时软软糯糯,却敢在彭家表兄被族兄弟们欺辱时挥着粉拳,推倒高大的兄长以助彭表兄脱身的善良妹妹。 她也不知道宋倩虞有否听到,只见宋倩虞遥遥朝她挥手,再消失不见,宋瑶这才悄声迈上台阶,眼神无意的落在那扇隔窗上,心想,原来真正的人面兽心就是这样的吗?果然啊! 宋倩虞看着跪倒一地的行书等人,而面前坐着如雕像一般的宋旸,想来还未从自己的情绪中醒来,他不发一语,在场的人更不敢吭一声,就连呼吸都恐会重了而惊扰了他。 许久之后宋旸好似对着宋倩虞,又好似对着空气,“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 很厉害吗?玩弄自己的亲人于股掌之间,宋倩虞无语的摇头,她不做这一类回答。 宋旸突然指了行书,厉声道,“来人,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拖出去,送去消安堂。” 第三十章 厚颜无耻 宋家的消安堂哪里是消安,那是灾害,灾难,末日,被送去的人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结果都只有一个,尸骨无存! 宋旸十分清楚,宋倩虞之所以能将他夜会萧氏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今夜也能让自己准确无失的出现在翎羽阁楼下观看一场壮观的人伦大戏,完全是因为行书这个八岁就送去外院大书房当粗使丫头一样使唤的内应,虽然他平日多有放纵,但不代表他没有底线。 门外闪进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的靠近行书身边,行书不敢抬头,只是她挺直的腰板表明,她没在怕的,宋十三娘子身边的人都没在怕的,因为横习惯了。 “您是恼羞成怒了吧?” 在场的人恨不得立马寻个地缝钻进去,隐藏起来表示自己听不到也看不见,他们都遭遇了什么啊,十三娘子要跟旸郎主当面杠起来了,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无辜人,他们真是无辜的! 两个黑衣人没有理会宋倩虞的话,这是主子们的争论,对,就是意见不合争论几句,他们按话行事就行,很快,他们发现这不仅仅是争论而已,这是肢体冲突,是要干仗了! 因为宋旸直立起身迎面就给了宋倩虞一巴掌,原本跪了一地的人纷纷连滚带爬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来四嫂还是没有教好你!” 宋旸咬着牙,他是费了多大劲才没有提刀把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娘子砍了的,真是难熬啊,教又教不会,训又训不回,管又管不及…… 头疼啊! 宋倩虞抬手抚上恐怕已经红肿了的脸颊,心想,只是一巴掌而已,她逃过一劫了! 她平静下来,“如果叔父要攀谈上我阿娘,只要我还能见到明日天光,就一定会让叔父好好逞一逞口舌之快!” 宋旸呵呵一声,这算不算威胁? 敢威胁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生不如死,十三娘这是又挑衅又威胁了吧,“真不知道你的底气哪里来?” 死过一次算不算? 宋倩虞闭了闭眼,凝神道,“如果叔父还是不能重视我的话,我就还会继续寻找这样更深露重、漂泊大雨之类的夜晚给叔父。” 给他打发光阴吗?真是体贴,他可要谢谢她了。 “所以,你还知道什么?又想说什么?” 宋旸并未退回去,叔侄两个就这样直视彼此不相让步。宋倩虞轻松的说道,“杀了宋岿。” 她只当未见宋旸眼底掠出的冷意,继续道,“日后叔父定会感知我今日的建议是对的。 “照你说,该是以什么名杀他,又该是明着杀,还是暗里着手?” 宋倩虞此刻已经可以听见宋旸咬牙切齿的呲呲声了,仿佛只要她再开口,宋旸就能活吞了她。 谁知宋倩虞一叹气,双手摊开,“让我来吧!” 宋旸怔了怔神,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为什么家里最得他心的侄女会成了个敢杀人的人。 如果一个人从未拿起过屠刀,说起杀人不过是口头语,因为他未曾知道一条人命消失在自己手上是多大的恐惧,可是十三娘…… 宋旸仔细的打量着宋倩虞,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让他没来由毛骨悚然! “你,为什么想杀他?” 宋旸赶紧抛开才起的念头,“以什么理由杀他?” “你想背上弑兄的污名?” 宋倩虞淡然道,“除去一个祸害,不算大逆不道!” “所以你觉得他非死不可?” “这样还不死,他是黄婆娘附身吗?” 宋旸都要被她逗笑了,扯了扯嘴角,“他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各路神仙,他是你兄长,是我的亲侄子,况且,你对他喊打喊杀,就因为他和萧氏之间的关系?” 这回换成宋倩虞对宋旸惊讶了,难道这还不能成为理由,与寡居贵人私通,且贵人新寡孝未完。 宋旸为她解惑道,“男未婚女寡居,有何不妥?” “况且,他就好这口,千金难买心头好,你却要杀他?”在宋旸看来,宋岿与萧氏的关系都不及宋元利用他撞破别人私情来得恶劣。 宋倩虞此刻再也忍不住喏喏出声了,“原来在叔父眼中,那宋岿不过是一场心悦喜欢而已,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偏偏喜欢倩虞氏,雍城里无数个寡居之人,难道他都喜欢?” 她的这番话听在宋旸耳中无疑是无理取闹般小孩子言论,他手一挥,“下去吧,把那个行书交给他们处理。” 宋倩虞点头,不知是应下了还是没有在意。 告饶道:“叔父饶了行书吧,都是我让她做的,我会将她送去婆母那里,由婆母任意罚我。” 这样跌宕起伏的对话真是能把他折腾出心病来,这时候搬出顾老夫人来,是笃定自己拿她没办法? 果然他也真的没办法,在顾老夫人那里他还留着案底呢,这几日见着顾老夫人腰都低了几分,若是宋倩虞把今夜这番事无巨细的告诉了顾老夫人,不用等明日,他就能再挨顾老夫人一顿怒打,男人和女人总归想不到一处,难啊! 宋旸狠狠的瞪她一眼,“趁我还未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滚!” 宋倩虞这会儿柔顺了,低头告辞道,“多谢叔父大量!” 他是很大量,等他把她嫁去顾家,看他如何大方的对待顾傅张,一定要把这些日子的憋屈一一讨回才行。 宋倩虞果然领着行书早早去了顾老夫人那里,还未到寅时人已经等在厢房,两人瞪着双眼无神的对视,行书先开了口,“娘子,我不怕的。” 是说她不怕去消安堂吧,宋倩虞安抚的朝她笑一下。 “无妨,不用害怕,我不会让你们得那种结局。” “再说,这一回,是我们赢了。” 行书不解道,“可是旸郎主并未出令要对岿郎君如何?” 宋倩虞忍不住笑起来,“你不懂。” 行书不懂,宋旸也不懂,只有宋倩虞知道,顾老夫人会对做出这等丑事的宋岿和王氏会做什么安排! 顾老夫人在听完宋倩虞完整的隔场演说之后,怒极反笑,不禁道,“这天下竟然还有如此厚颜之人!” 第三十一章 暴毙的幕僚 夜里,四周漆黑如染了墨一般,时有时无夜猫子扑棱着翅膀叫唤几声,紫兰搓了胳膊,往紫苏身边挤了挤,紫苏冷不丁被她撞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有十三娘子这样的主子真是她们的“幸事”啊,大半夜的走义庄,也是没谁了! 走在最前头的覃牧是行书的姨兄,身高八尺余,是个典型的北地男子,今年十九岁,十岁跟着覃塘走南闯北护镖,现如今已经可以帮衬覃塘许多,此时他一面走,一面小声向身后跟着的宋循和宋倩虞说着前日的事! “这趟镖是咱们北堂接的,这护镖不问保物,不看客人情,接了镖,就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把镖送到就成,几位师兄共同把镖接下来,客人就让咱们送个人。” 覃牧解释道,“人托镖也是咱们北堂的业务,所以这镖就接下了,从柳东湖至洛阳!” 历经两州一境,覃牧想了想,“刚开始人还好好的,直到咱们雍北时就有些不对,两日前人就没了,这镖也就砸在手里了,行书表妹早先叮嘱过,只要从黑水北境过来的,都要给她说一声,可人没到咱们雍城就进了义庄,只能委屈郎君和十三娘子走这一趟了。” 宋循缩着肩膀不吭声,宋倩虞只好道,“少堂主无需多礼,此番已是给你添了麻烦,不知北堂该如何处理,若是查不出此人的死因,这祸该是你们北堂担着,违约金就不说了,恐怕还会影响北堂日后的声誉!” 覃牧轻轻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咱们做镖局的最怕镖出变故,凭着信用和可靠做招牌,没了招牌,北堂还有什么脸面在北地立足?” 宋倩虞暗自点头,覃塘把自己的儿子教得很好,再打量始终护在身边的行书一眼,不禁感叹,覃堂主真是慧眼如炬,连儿媳妇都是自小培养的。 一行人悄悄摸摸的进了西城门附近,这里是姑臧最大的义庄,此前供奉着道家仙人,民间相传很是灵验,之后就有不少人把亡者寄存在这里,慢慢的也就成了如今这般。 隔着老远就能感觉里头的气氛,反正宋循是第一个止步不前的,他状似无意的扯住宋倩虞的胳膊,“你又不认识,难道还能认尸?就在这儿论论就成!” 宋倩虞倒不是真的想进去亲眼看看,只是宋循这样害怕倒让她生出好笑来,“五哥可真是,不让你来,你硬说你不来不行,来了你又害怕,有什么用?” 宋循鼻子里面哼一声,反正他是不会承认自己害怕,眼睛很快梭了四周一眼,一股阴风刮来让他感觉更不好了,他没放开宋倩虞的胳膊,吩咐覃牧道,“覃少堂主恐也没见着真人,就劳烦你进去瞧一瞧出来跟我们描绘一番,辛苦了!” 人家还没答应呢,他就跟人道辛苦,也亏得覃牧是个实诚大量的,很快就应下,抬脚就往里走去,宋倩虞横了宋循一眼,这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吧。 宋循无谓的耸了耸肩,示意她看前头,行书已经一前一后跟着覃牧两人一高一低走远了。 宋倩虞扯开宋循的手,众人静等着进去的两人出来说话。 就在这时,与她们来时路相反的方向隐隐有人影晃动,宋倩虞等人站立的地方刚好处在草长阔叶之中,宋循慢慢探过头去好奇的打量那人影,实在黑夜太沉,除了大致辨别那人影也朝着义庄而进之外旁的是一概看不清,宋循扭头与一脸沉思的宋倩虞对视一眼,看来不单只他们对义庄里的人感兴趣。 两盏茶左右,行书走在前面出来,后面是高大的覃牧,两人示意宋倩虞等人往回走,宋循一看,不敢耽搁,早知道是来这里,他已经把这一带的大径小径摸了个清楚,这回他一马当先领着众人叉着路没走来时那条道,而是上了旁边的青石板路,几经周折之后停在了一处老巷口,不远处就有人声传来,这是晚市的动静,只要离人群近了,人也就缓过来了。 他们一行出来是换了行装的,乍一看像是一般人家的兄弟姐妹出来逛夜市,只要不碰着熟人,也没人知道他们是谁,这里覃牧比她们都熟,走镖的人成日风里来雨里去,自是知道什么东西好玩,什么东西好吃,所以宋循也就依了他。 一行人走进一家挂着青布酒幡的小店,里头是个阔间,分隔成好几个小间,有伙计把他们领到最靠里的那间,随主次落了座。 点了几样熟食,每人再上一碗鲜鸡汤面,覃牧挥手示意伙计离开,这才提起他们前去探看的情况。 “里头的老道人只让我们早些收殓,天气越来越热,留不得久,只是阿父派去柳东湖的人最快也要三天之后才能回来,这人就这么放着,有些棘手!” 覃牧皱着眉头道,“三师兄先前与我提过几句,这人身份有些奇怪,人也奇怪,名字倒是问着了,姓余名敬!” 宋循用筷子挑了几根面晾着,闲闲的接了句,“假的!” 宋倩虞斜他一眼,这人怎么这么能裹乱,转而问起覃牧,“有什么可以证明他的身份吗?” 覃牧摇头,“若要知道是哪里人,身份文碟最简单明了,再一个就是说话的口音!” 宋倩虞摇头,如果是人托镖,那肯定北堂是不能查验人家身份的,若不然覃塘也不会亲自安排人返程去柳东湖,再说口音…… 吧嗒一声,宋循的汤碗里落入面丝,配上他无恐不乱的声音,“你刚才听他说话了?” 话说循郎君你这是说书呢吧,一出赛过一出,回回要人吓掉魂啊? 覃牧有些不好意思的握住手里的筷子,“循郎君说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宋循吁一口气,嘀咕道,“我就说嘛,人吓人吓死人!” 宋倩虞无语的看着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人关注一下重点? “是三师兄说的,这人口音不像咱们北地的,有点长沙口音。” 这就很明显了,朝堂上还分个东南西北中呢。 官员一家一族,一师一系都很分明,所以这带着南方口音的人却在柳东湖找北堂保镖,是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宋倩虞在觉察到宋岿被顾老夫人鞭笞之后,第一次出门,到的地方就是雍北,所以,凡事不存在无缘无故的巧合,多数的巧合来源于人为,余敬吗? 突然宋元脸色暗沉,不是余敬,该是陈敬才对,长沙王排行第二的幕僚,世人称其,鬼敬一尺陈义方! 第三十二章 雍北武郎 原来前世真是从这一刻造下的孽! 宋倩虞长虑顾后,正要与宋循、覃牧解释陈敬的来历,隔间外杂声响起,先前迎进宋倩虞一行那个伙计的阻拦之声以及愈加靠近的脚步声让众人进入警戒之中。 覃牧站起身来,一般这种场面肯定他出面应付比宋循这个不出世的小郎君要好,行书与桃牙也随后起身挡在桌前。“郎君请随小子到隔壁,这里已经有客,不方便您再进去。” 伙计一面不着痕迹的拦人,另想把人往另一边带。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虽然他们酒家不是什么大酒楼,但在晚市里面也小有名气。 眼前这两个青年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特别是第二位进门的郎君,虽身头不及前一位高大,却满身透出一股悍气。 伙计暗下计量,该说他带着匪气才对,只有时不时无来店里喝酒的下九流客人里面的亡命徒才有的匪气,伙计更觉不安了。 几步的路,纠缠的人已经临了宋倩虞他们这间的帘外,之见那伙计拦着的男子不过挥一下手,伙计便同奄鸡似的被甩在隔板上,瞬间扶着腰坐都坐不起来,那男子歪着头看他一眼,眼底闪过诧异,不禁缩了缩肩膀带着小心的退在一旁,其后的小郎君抬抬手示意他自己处理。 伙计欲哭无泪的蹲坐在地上,他家贫人缘差怎么就拦个人也要被揍得半身不遂吗? 噗一声闷响,手上被一个青布的荷包砸中,伙计不解的抬头,推开他的男子双眼瞪圆,从头到尾透露出一个字,“滚”! 伙计赶忙抓住荷包,沉甸甸的触感让他心里惊呼,这是撞上财神爷了吧,别说腰断了,就是去了半条命也值得,遂不敢声张,捏着荷包起身朝男子鞠了鞠,一改刚才爬都爬不起来的样子,三两步窜出了隔间。 那小郎君也不管随从的举动,他负着手站在帘子前,用适宜的声量开口道,“是宋世兄吗?我是吕目,许久不见世兄,可允我宴请几杯薄酒叙叙话。” 这隔间都是用了竹篾糊上浆贴桑皮纸,完全没有隐私可言,宋循不动声色的打开帘子,打量着不久前才登门拜访顾老夫人的吕目,走出来之后依旧把帘子放下。 吕目含笑打着招呼,“世兄可愿意赏脸一叙?” 宋循也笑起来,“吕世兄可真是,既然来了姑臧,该是我尽地主之谊,咱们就别选地方了,就在这儿。” 宋循点了点旁边空着的小间,吕目不做可否,只是语气里面带着慎重,“既然十三娘子也来了,何不请出来一起。” 吕目眼看宋循色变,连忙解释道,“才与林安去过城西义庄了,有些话,想当面和两位说一说!” 原来随覃牧和行书之后悄然进去的人是你啊,难怪他刚才看着人影觉着莫名的眼熟…… 既然如此,宋循朝里头喊了宋倩虞,“是吕世兄,咱们见过的!” 见是见过,就是见面不大愉快,不过人都找上门了,自然要当面说清楚的,遂请了吕目进去,紫苏、紫兰自然不好再坐着,两人出到门外候着,里头的人再次落了座。 按理,吕目实不该见宋倩虞,却没想到两拨人会在义庄撞上,宋循提示宋倩虞,“刚才两影子,就是吕世兄!” 宋倩虞隔着纱帷问道,“世兄想说什么?” 吕目拧了拧眉头,道:“实不相瞒,那义庄里面的人在雍北接洽的正是家君!” 雍北吕家的人怎么会和长沙王有接触? 这恐怕跟吕家未来所持朝堂势力的走向有关,近年来士家大族逐渐分系分派慢慢替代司马家独家集权,且南北之分愈加明显,南方名姓大家逐渐有压过北方的趋势,这也是宋家当年鼎力支持顾老夫人牵合与建康顾家再次联姻的原因。 如果吕家已经动了,那其他家呢,雍北几家大姓素来以张家马首是瞻,吕家秘而不宣另寻他枝,最终几家也只剩吕家,且眼前这人日后的功业…… 宋倩虞晃了晃神,如今诸王起势,司马家的大船已呈破败不堪之态,暂不管他日后的出路如何,保住不被大船沉没时拖入漩涡才是重中之重。 宋倩虞看向一旁安静的覃牧,北堂之力,要用了。 “世兄放心,北堂明日就会召回前去雍北的人,至于义庄里的人,就请世兄天明前安排好,对外,就说得了热病,旁的,我们一概不知。” 至于吕家和长沙王的关系,宋家还是袖手旁观的好,一个人生下来就有命数,一个家族同样也有气数,宋家前世断送得干净,她要逆命而行,就不能改了有些人和事该走的路,除非,这些人挡了她的道! 吕目眼中闪过一丝不信,若非今夜他碰巧遇上宋家兄妹,为防生出更多变端,他是万万不会来见他们的。 死了余敬,北堂镖局本就该背这个祸,岂料,北堂的背后还站着宋家,最近宋家这位十三娘子生出许多事,且都被旸郎主兜住了,他不敢大意。 宋倩虞清楚的看见他的轻视,心里晒然,纤指一指身边的覃牧,“北堂少堂主,覃牧。” 吕目有些意动的打量覃牧一眼,“原来覃少堂主已经接下这事。” 覃牧朗朗笑一下,“也算我们北堂欠了吕郎君的情了,这事说到底还是我们护卫不严导致的。” 后斟酌一下说道,“若苦主寻来,郎君可愿意为我们周旋一番。” 吕目摇头,“不知覃少堂主刚才可看出死因?” 一旁的行书眨巴眼睛,这就是名动凉州的雍北武郎? 行书朝宋元看一眼,宋倩虞点头,她誓要保住北堂,就要把北堂打造成一把利剑,有行书和覃牧在,这把剑就能好好的握在手里,至于覃塘,想来他已经想到了,这才让覃牧给自己透消息。 “我的侍女曾得刑狱赵一手指点过,又是亲眼见过尸身,可论一二。” 吕家想要灭北堂,余敬一死,肯定让北堂担下全责,北堂不过是一个下九流的江湖门户,自然毫无还手之力。 第三十三章 不该出现的人 说到底摆在明面上的还是宋家和吕家的利益之分而已。 吕目点头,余敬毕竟是死在雍北,长沙王肯定是要追究的,就算灭了北堂也不顶事,他们与长沙王之间的关系要么被曝光出来,要么就是两家反目成仇,这样的结果都不是他想要的。 行书想了想,将桃牙的茶杯端到自己面前,与她自己的摆在一起,然后拿出一根麦管,折断但并未成两截,分别放在两个茶杯中,随后指了中间的麦管。 “死者的咽喉内寸已经被用药腐蚀只剩不到三分,看上去是猝死,但实际上是被割喉,因为表皮完好无损,所以一般人看不出来。” 被用药肯定是内服或外敷,如果这么强效的药从口入,坏的肯定不是咽喉而是嘴里,外敷就更不可能,行书想了想,确认道,“的确是被腐蚀掉咽喉以致毙命,且被用药的方法也很简单。” 她从桌上的凉菜里面用筷子捡了一颗酒鬼花生,解释道,“就像这颗花生,外面包裹上玉粉,下油锅炸之后也就看上去是个玉粉粒子,而不是花生了,只是这分寸把握得很好,恰好在咽喉处表皮化去正好药效显出来。” 现在的问题是什么药这么厉害,药厉害,药师更是厉害,这样的手段肯定不是轻易出手的。 不过宋倩虞的本意只是让北堂在吕目眼中脱离嫌疑,至于凶手,她本就是循果导因,在那人身上多加一条罪名而已,现在,吕目怎么看才是关键! 果然吕目陷入沉思,与长沙王接洽原是他的意思,实际上打的也是搅乱诸王争端的算盘,雍北虽然不在朝中重心之处,可它地处绝要,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他虽自诩悍勇敢为,可时势造英雄,没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想要扬名立万横扫千军建功业根本没有机会,现在诸王乱势,如果能把水搅的更混一些,机会自然来得更强更快,前提是不能自乱阵脚。 他打量宋倩虞一眼,再看一旁一副闲云孤鹤般的宋循,心里打定主意,“既然北堂镖局是着了陷害,死者这边我一力办妥不留后患,至于使毒手之人还望十三娘子给予指点。” 虽然大家都不是好人,但敌人的敌人就是可以合作的人,不管事能办多大,宋倩虞觉得栽赃嫁祸泼脏水永远是一计妙招,所以,她把这盆脏水泼给了正在左右逢源的人。 “我听闻出关往东北黑泥湿地有一种草,生于腐泥之中而长于其中不受其害,喜阴凉而食肉,碾磨一滴而成剧毒之物,想来,只有世代长居东部左贤王一脉才能据为己有且将之奉为圣物,用于巫祝之药引。” 吕目差一点抑制不住心头剧烈的血气,他瞪大眼睛,显得气势更是狂躁骇人,只是此时他已经学会压制,强忍之后,开口道,“年尾时,家君还曾叩拜于他。” 他狠狠的捶在桌面上,叮叮当当的一阵茶碗碰撞声响起,只是谁也没有心思在意这些,都被宋倩虞一番话给惊呆了。 如果是匈奴人使计,且端的是吕家的巢,后果有多严重,有心的人都能联想到其中的惊骇,只因姑臧这个位置历朝历代都是异族进关唯一的道路,雄关一卧万夫莫开,难道还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吗? 宋倩虞点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反正不管他左贤王现在是个什么成算,总归逃不过进关入主中原的结局,这头饿虎日后的祸患可谓翻天覆地,吕家若是可能及早防范,将来自己也能多一份助力。 所以她决定再下一剂猛药,由宋岿送到面前的机会,她一定要好好把握才是。 宋倩虞拧着眉,道:“萧成公刚刚上书,由其弟萧澄为荆州刺史,督管地方理事,主管云山匝道方圆二十里民事及军务!” 就是宋循也忍不住缓缓站起来眼不错的盯着自己妹妹,十三娘这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萧成公这是明晃晃的给自己拉仇恨了吧,那云山匝道是荆州最富铁矿地点之一,原荆州刺史向源把持当地七年有余,从向家日渐壮阔的族群来看,云山匝道这些年颠来倒去的折腾尽肥了向家私库了! 而向源能坐上刺史之位全凭身为吕家女婿的缘故! 俗话说得好,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吕家若是能放过萧成公那就真的要被世人笑话了,前提是这事是真的。 吕目起身揖礼,“多谢十三娘子,不知道日后是否有机会能为今日相告回报一二!” 宋元费这么大的心思自然不是为了做善事,她亦起身示意吕目两人朝外走去。 宋循等人特意落后两步跟着出了小间。 “我倒真有一件事要麻烦世兄,也只有世兄能办到。” 吕目忙自谦道,“十三娘子若有需要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两人绕过阔间,从侧面的出口出了酒家,宋倩虞停步在巷口背阴处,两人逆着光站着说话。 宋循抱着胳膊靠在一旁,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被推了一下,他心不在焉的晃了身,转头一看,吓得差点一跌倒地。 杨进没想到宋循这么不经吓,赶紧伸手把宋循拉起来,两人一对视就忍不住怼起来,“杨六郎你要死啊,大半夜的不在家睡觉,出来招魂吗?” 杨进才不怕他,咧着嘴笑起来,“就你这老鼠胆也敢在这儿转悠。” 说完努努嘴示意宋循,“十三娘怎么又放出来了?” 宋循横他一眼,懒得提醒这个二世祖。 “杨六郎!”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杨进摸摸后脖颈,笑着恭维道,“好久不见了十三娘,甚是挂念,啊哈!” 宋倩虞匕着眼神,扫他一眼,“我也很是挂念你啊,不知道杨世叔的画修好了没有?” 杨进闻声立马跟被戳破了的水泡似的,稀里哗啦的乱了一地,告饶道,“您大人大量饶了小的这回吧,就一幅画已经要了卿命了!” 宋倩虞哼一声,朝四周看一下,“你那些狐朋狗友呢?” 杨进推一下宋循,意思这里就有一个,宋循扯开他握住的袖子,表示不相干人等,远离! 后者则呲牙瞪眼的威胁,两人不相上下互相伤害,宋元闲适旁观,扭头看见已经走远的吕目朝她挥手,随他其后的覃牧给她揖了一礼,两人转角而去再不见了人影。 出来时就宋倩虞两兄妹,回去路上捡了个杨进,顾老夫人还未歇下,杨进只好跟着去问候,顾老夫人一看到杨进就忍不住笑起来,“六郎来了,这回可要多留几日,你婆母那里,我去说。” 杨六郎本就是上点颜料就能开染坊的人,顾老夫人是长辈,讨长辈高兴是他谋生的本事,急忙贴上去甜的蜜的话不要钱似的只管投给顾老夫人,把顾老夫人高兴得硬要留他歇在她院子里的厢房,倒把宋循兄妹两个晾在一旁,仿佛这一个才是亲的。 杨进当然没有留在顾老夫人的住处,三人告辞出来各回自己的院子准备歇下。 杨进负着手与宋倩虞并肩,宋循漫不经心的走在前头,他本来还想问问宋倩虞今晚与吕目说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会儿有杨进在,也不方便,只好另找个机会好好审问了。 “听说你那墙建得挺厚实啊,明日我瞧瞧去!” 宋倩虞鼻音嗯嗯两声,不准备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杨进看她一眼,“前些日子宋九郎给我递了回信,说你最近变了很多,都不是从前的十三娘了,这不我才急匆匆的赶来。” 说完他摊摊手,“他那个人你也知道的,虽然有时候做事说话是狠了点,但心肠还是好的……” 诸如此类吧啦吧啦全是为宋岿说情和好的话,宋元全当听蛐蛐乱叫,并腹诽道,心肠好?笑死人了! 好说歹说宋倩虞就是不接腔,杨进郁气凝结,气呼呼的道,“你这人是撞邪了吧,怎么好说歹说说不通啊?” 最后这啊字还带了责问,前头的宋循先忍不了了,他停了两步伸手揪了杨进的脖领子,推他往前走,骂起来,“你是站哪头的啊,宋九郎给你吃迷魂丹了吧?” 说完一连给杨进使了好几个眼色,杨进本要反驳他的话,但看见宋循的示意后忙住嘴,悄悄扭头看了宋倩虞一眼,刚好撞上宋倩虞看他的目光,这…… 杨进咽了咽口水,这仿佛在说:演得真像,像个智障! 第三十四章 各路人马 四月的洛阳还有寒意,特别是此刻屋里还布置着丧仪,空荡荡的宫殿,原先就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方,此刻拿来做治理丧事的地方,就更显凄凉了,虽已过月余,但诏书未下,这人也就一直放着不敢下葬,朝堂上整日吵吵要以平民之礼,但持久未动的争吵一日都定不下来。 两个内侍斜靠着门扉悄声说着话,屋里化灰盆里的宝纸早已熄灭,倒是外头的月光都比里头亮堂,四处静悄悄的,只听见两人低低的声音时有时无。 其中一位高个内侍弯着腰整理裤腰,顺便拍拍上面落的灰,不禁抱怨道,“也不知几时才是个头,再放下去,这屋里都不敢进人了。” 他情不禁往另一个稍显胖虎的内侍面前凑了凑,压着声音说道,“白日我进去添烛,那地面上都湿了,毁了我一双鞋,咱们也不知道这差事怎么托出去,实在晦气。” 胖虎内侍听他这么抱怨,也低低叹了口气,“谁说不是,贵人们做的孽,落在咱们身上,不过……” 他也往前凑了凑,“我听说了,萧夫人当年带走的那位郡主,要回来了。” 高个内侍眉梢动了动,顿时心里升起八斗高的情绪,“这可是里头那位唯一的女嗣,后头三位郡王都比不得!” 胖虎内侍应和道,“可不是!” 他随即神叨起来,晃着头,双手袖进袖管里,“我看啊贵人们迟迟不下诏书,等的就是这位。” 高个内侍忍不住搓搓手心里的汗,“你是说萧成公?” “呔!”胖虎内侍恨他一个眼刀,“萧家若是会出头,还要咱们两个这半夜站在这儿喝凉风?早月前都大礼照办,入土为安了!” 高个内侍不确定的问道,“难道是雍城宋氏?” 他随即摇头否认,“那不可能,不相干!” 胖虎内侍对他嗤之以鼻,“不相干的人家会把个出宫的夫人还带着个御封郡主的女娘接过去养着?你等着瞧吧,等那位郡主归来,凭她就能搅了这天宫三浮五颠的。” “不过是个早就离家的女娘,能作出什么风浪来?”高个内侍不赞同的回他。 “不过是个女娘?”胖虎内侍指指大殿方向,虎着脸呵斥道,“里头还坐着一位呢,不要你的狗命了?” 话及此,两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肩膀,高个内侍悄悄自语,呐呐道,“里头的宝纸熄了,我……要不进去添点吧?” 两人对视一眼,低着头抬脚进了殿门,重新烧上宝纸一夜不敢歇! 沉重的磨合声之后,洛阳城门缓缓而开,四个守卫双双推着两页铜门朝两边而去,再一列守卫分成两边进行进城门的例行巡查。 紧闭了一夜之后,门外的事物慢慢投进城洞照出影子,众人各行其事,并未有什么异常,而往日这会儿已经蜂拥而进的人却没有出现,伴随着守卫们疑惑目光,一行强骑踢踏而至。 打头的一身麻衣披孝,白衣素面映衬出如玉的面容来。 守卫被这一出吓得愣了愣,暗揣道,哪里来的疯子,怕是要惹出大事吧! 行至其二的女郎缓缓从肩后抽出一记重锤出来,在诸人目光中,挥臂而出,重锤打着旋呼啸直奔城门直对的牛皮鼔,守卫里面有人惊呼道,“呼!” 这是呼鼓的意思,也是警示,意料之中,重锤直捶了呼鼓,一声闷响,“咚!” 随即清凉悲戚的声音由投鼓的女娘口中喊出,“悲!” “广陵郡主敏馨,奔!” 话音刚落,骑行的人均翻身下马,领头的女娘扔了手里的缰绳缓缓而落,甩袖之间,万籁俱寂,所有人一时间涌入心间的恐怕也就两句话,“天宫有丧事?”“广陵郡主回来了?” 位于洛阳皇城边上一处弘博宅院里面,表面上看起来这就是一处男子的普通寝室,鼎足的香炉升出冉冉白烟,只是突兀的推门声打乱了屋里的平静,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急步走到隔帘外,低着声音唤起,“郎君,广陵郡主回来了!” 此时躺在绸被下的人猛然睁开眼,仿佛朗目星辉随之而来,年轻且俊秀的脸颊顿时生动起来,男子自语道,“你回来了!” 转眼端午将至,宋家长五房终于迎回了外出访客四月有余的五老太爷,以及宋旸的独子宋琪,宋倩虞的幼弟宋昄,府里顿时热闹起来。 此时宋昄吊着宋循的胳膊,兄弟两个争相去攀天井旁的桃枝,吵吵闹闹间脚下落了满地桃叶。 家里到处都是香草和雄黄的味道,宋倩虞扑扑身上的外衫,一想到口里还残余的雄黄酒味只觉得咽喉发干,桃树下的石桌上摆了茶具,她坐过去端起茶杯就喝,呼啦一声,残枝败叶撒了到处都是,宋倩虞只好抬掌盖了茶,道:“茶都没法喝了,上品的百叶!” 只听一声脆笑,宋昄从宋循身上落下来,两步就跨到宋倩虞身边,双手支在石桌上,凑到宋倩虞的手边闻那茶香,随后笑起来,“阿姐,哪里来的百叶?” 宋倩虞朝他挑眼,“不过才出门几个月,连好歹的百叶都闻得出来了?” 宋昄有些自得的附着石桌,支着下巴点了茶壶,“不过一壶余香百叶,我还喝过崖青呢!” “杨世兄许诺我,过些日子再弄一些壁山崖青给我,我准备带去给外祖!” 宋昄绘色的谈起出行遇到的人和事,杨进是最喜欢领着家里半大小子玩闹的人。 宋家亲戚着实很多! 服侍的人又端了甜饼和果干,宋循在宋元对面坐下,捡了一颗腌黄杏含在嘴里,闲适的躺进藤椅里面,眯着眼细细嚼着。 四夫人近四十才生了幼子,今年宋昄才七岁,与宋琪两个差着月份,相比五夫人把宋琪当眼珠子一样的养着,宋昄就显得粗糙得多,因为是四房最小的孩子,成长过程中难免有些“欺长”。 宋倩虞安生的喝了口茶,心里算着长嫂足月的日子,前世梁氏生了四房的长孙,取名宋檀,梁氏娘家来客摆了三十几桌,给足了四房的面子。 其中,颜家人数近半,那不过是养了梁氏十年的人家。 可见,这颜家足够厚道,也足够有势,一般人家不会轻易出这样的场面,更何况宋旸的人情不是那么好买的,没有掂量好自己的分量,不敢往他面前凑。 宋倩虞眼睛透过茶青色的白瓷碗心里盘算着前世宋岿是如何打散这几家凝聚的力量,从而断了宋旸的手脚让他眼看卡里牧沦陷而束手无策。 长五房除却宋旸的妻族姚氏,二夫人、四夫人的娘家云氏,大夫人娘家何氏,以及梁氏、颜氏等小一辈媳妇的娘家,雍城内及周边大小士族与长五房结亲的就有十几家,关系太过繁杂,其中到底是哪一家哪一个人断了链子实难分辨。 而杨进是二房宋城的妻弟,杨家与雍州牧张淮结着姻亲,而且是世代都结亲,两家十分亲近,张淮掌持雍州二十年不挪窝,张家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雍州第一家。 宋倩虞点了茶碗示意宋昄添茶,宋昄抬手行如流水般提起茶壶一泄如指注入茶碗,刚好七分,事实证明,一切都刚刚好的分寸,恰恰透露出百般的算计,而萧氏和宋岿画的饼已经有了足够的麦粉,缺的就是柴火炊灶,张家那么旺的炉火,而那晚恰好相遇的杨进…… “阿姐,舅父很快就要从滇南回来了!” 宋倩虞忍不住笑着看向欢颜的宋昄。 云晖,四夫人的四弟,也就是宋倩虞兄妹的四舅父,游学三年,这就要回来了,的确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云盘山之行,她想到了最好的人选! 第三十五章 王郎一顾 大河南岸,一座磅礴阔开的城池隐隐可见,此间仲夏当时,梅子青了红,红了紫,映照杨梅林之中,居北朝南的深宅大院隐隐而出,宅子正门前两座石狮子端正威武遥视前方,更显得这一处端肃安静令人生畏! 此时一行深衣男子踏至大门前,领头的身穿青色长袍,脚下踩着马靴,只见他身姿矫健下马之后先几步跨上石阶,抬手捶了红漆铜门,铿铿两声之后,大门从里头打开,一个着短打衫的家人走出来,抬眼一看扣门的人,脚下发虚,不由弯了腰,低声招呼着,“少郎主回来了!” 紧着他急行几步身后跑来三个一样着装的男子,四人急忙拉开大门,站成两边躬身候着等门外的人进来。 青衣男子亦脚下退开,其后走来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他手握乌金包玉瓷实的马鞭,身着黑色骑行服,正午烈阳之下,脚下硬蔽出一大片阴影,随着他的行走慢慢移向门内,脚步声沉稳有力,仿佛一脚可定诸事乾坤。 身后随着大门合上,正头挂着与整个大门混为一体的匾额,赫然写着,“王宅”。 院子里头屋舍俨然一色,叠障重望仿似套了多层样模,男子脚下不停,身后只余那位青衣青年跟随,两人踩着规整有力的步伐,看似十分随意,却能感觉出这是浸入骨髓多年养成的习惯。 一路无话,直看到一处四面环水的屋舍,上头修了规模较小的两屋四厢,较之周围的其他院落,这一处格外逼仄,走上廊桥之后才发现这里麻雀虽小却样样俱全,两人迈着步子直进了左边的房屋。 里头是一双套间,进门稍宽敞一些,门边上站着一位半百年纪的男子,他朝推门进来的青年躬身,道:“少郎主回来了,郎主在里间议事。” 青年点头,并未再往里走,而是移步到了正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双手搭在扶手上,稍抬着头示意青衣男子,“华泰,你去!” 说完下巴点了右边方向,青衣男子会意,弯着腰又退出门去,很快脚步声消失在隔壁不见。 屋里一老一少就这样沉寂下来,时不时里间传出细微的话语以及其他杂声,突然一声脆响,不过一息功夫原先立在门边的男人瞬间移到隔间外,眼看他就要破门进去,青年男子动了。 也没看清他做了什么,中年男人身形定下来,他低着头,开口说话却很是重力,“庞都护在……” 青年男子并未看他,眼光直视前方,对对方的钳制却没有松懈,他神色间刚毅冷静,声音仿佛经了旧年古琴的弹奏一般,桢桢贯耳如注,让人听了难忘,却必然笃定遵循! “所以君父才令你在门外候着,这件事,该由我来!” 青年男子松开中年男人,而他已然起身,眨眼间,手上原先紧握的马鞭换成了闪着寒光的利剑,正当时,里头的响动声瞬间乱了起来,青年男子长剑霍然挥开指向身侧,待他面前跑出来的人刚要开口呵斥时,剑端提起刻上来人喉间,不过迈开半步,那人已经瞪大着眼睛只来得及双手捂住血气如喷雾一般涌出的伤口,嘴里呜呜两声不成语调,直挺挺的像是被割了麻绳的笨钟一般扑倒在青年男子脚下,抽搐之后再没动静。 门扉从里往外被劈飞,碎片四处飞溅,走出一位中年儒雅男子,长须苒苒,朗目剑眉,鼻翼高挺之下薄唇紧闭,双目隐隐透出怒气,他打量了地上匍匐不动弹的人一眼,抬眼盯着面前与他有六七分相似样貌的青年,两人身形旗鼓相当,半响之后吐出一句话来,“多管闲事,滚去雍北,没有脱层皮,不要在我面前现眼!” 才被阻拦的中年男人有些意动,眼神急切的看着说话的儒雅男子,心里揣度难安,刚才本要出手的应该是他! 青年男子抖开手臂,随意扔了长剑,寒光一闪长剑埋入门椽,身后儒雅男子肃声道,“不惜兵器,罪加一等,罚你亲卫减半!” 青年男子并未回头,也不回声,只是突然加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透露出他的不满,甩袖昂首阔步而去! 见他走了,中年男人躬着身请罪道,“请郎主降罪,这本是周安的意愿,少郎主是替了属下……” 儒雅男子示意他不要再说,看了一眼脚下的尸身,“送下去吧!” 隔间再次出来两人,朝着儒雅男子行了礼,其后一前一后拽了尸身退回隔间,除了屋里还剩余的点滴血腥味,再看不出刚刚才殒命当场。 “祁郎这脾性,都是檀公太过顺从的缘故,今日不是你的错,他看庞题碍眼不是一时两刻的事了!” 中年男人不敢应答,郎主对少郎主,可谓费尽心思,檀公早些年霸道,又念着少郎主早早没了亲娘,抓周之后就把少郎主带在身边,郎主一心对先夫人,心殇难忍,待他缓过神来时,少郎主已经长大成人,现今,北府军虽还掌印在郎主手里,里头其实已经被少郎主换了半边新血。 今日庞题一死,军中另一半力量也就消了,虽他心里对堂堂一个都护死在府里日后定会棘手难挡,但对比少郎主的眼快心明手段狠绝却拍手称快,郎主这些年就是太过怀柔仁慈了,才养出庞题这样的豺狼来! 再者,檀公是什么人,如何养出少郎主这样的俊才?中年男人摇头暗叹自嘲。 历经四朝稳渡大将军直至三公,现今安逸养老看淡朝局,亦不知哪一天当今哪一位君主还能请他入世,有檀公在一日,少郎主在这北府军中就能横着走,不过杀一个都护而已,现在被郎主撵去雍北,不知道檀公又要给郎主这个女婿多少白眼冷遇了! “周安,檀公近日迷上斗茶,你去,去茶司挑几个好手,定要帮我稳住五日,不,三日即可,三日后我自上门去请罪!” 做女婿近不惑之年的王郎主,在老丈人面前还不如外孙一根手指头,不出有二只此王贤一家了! 王贤挥手让周安离开,自己站了半响,这才骂了儿子一句,无奈的去收拾庞题死后的残局。 第三十六章 不疯魔不成活 话分两头,被撵去雍北且亲卫减半,勒令即刻启程的王祁,此刻正站在临水高楼镂空窗旁。 杀庞题,是迟早的事,北府军是朝廷的正规军队,可也是王家的家底,前,因王贤久不理军务,一些旁姓将官日渐势强,这几年大晋无仗可打,倒是朝堂上争锋辩论清谈成风,久而久之养出许多只会争权夺利不顾勤兵练阵的掌权人。 若没有今日杀庞题,日后北府军迟早要败落,军队如果不会打仗,兵丁若是不会杀人,等于拔了牙的猛虎,只剩比猫稍大点的个头罢了。 身后响起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外头回起话来,“少郎主,薛郎君到了!” 随即推门声响起,来人噫噫两句,“听说你又被罚了?” “有话快说,我忙得很!” 王祁转身在窗前的矮塌上坐下来,正对着进门来的人。 “说不快,有事求你!” 薛烊嬉笑一句,“我才从登风亭下来,上头还热闹得很,要不,说完事,你也一同上去瞧瞧?” 王祁眉头微蹙,问道,“今日谁的话?” 薛烊捡了他对面的绣凳坐下,一边自己倒茶,一边挥着手,“还能有谁,自然是柳如十一君啊!” 王祁鼻息几不可闻的冷哼一声,一群只会空谈成调的酸文人,不知道这世道刮的什么邪风! “我知道你看不上这些整天诗啊干的论述,不过今日我也不是去听这些个的,倒看了一场热闹。” 薛烊从腰间摘了绣袋,解开之后把里头的东西倒在手心,递给王祁,“喏,这玩意你可认得?” 明珠遗玉,沧海难寻! 王祁眯了眼,沉吟不语,薛烊见他领会,遂收起手掌,神色有些意晦不明,道,“东海王强行进都,现今已经聚了六位王侯了!” “是七位!” 薛烊眉头动了,不确定道,“难道……” 王祁点头,冷淡回道,“广陵王府!” 薛烊深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视线有些发虚,“那蒋煜是不是疯了?” 广陵王府如今只剩一个广陵郡主敏馨以及三个郡王,且广陵封地不久,势力根本不足以抗衡其他几位王侯。 他们这些世家子,打小不说有多深的交情,但哪家有个几两肉能做出几成事还是大体了解。 敏馨郡主生下来就得了先皇的垂爱,封了郡主,赐名敏馨,且是广陵王府的第一女嗣,有广陵王府继承权,若不是那诚公口腹蜜剑,一见先太子失势,急着就把女儿挪了出来,这还不足,以防日后太子府重新获势,硬把外孙女也接了出来。 可世事总是出人意料,雍北的宋家接了诚公这盘棋局,当年世人都道宋家仁义,直到前些日子,先太子薨,这才品出事情的不对来。 蒋煜对敏馨郡主的痴情那是闻名于世了的,只是没想到,他能为了情字做到这一步! 王祁对蒋家迈出的这一步不置可否,在他看来,蒋家若是无所求,无所获,蒋煜就是跪死,蒋家也不会给广陵王府一兵一卒的支持,这结果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只是正好符合了蒋煜的心意。 薛烊垂着头,手指了无目的的缠绕指点,最后突然定了定身,他眼里冒着精光,忍不住往王祁面前靠过去,“说到广陵郡主,我二月底去大佛寺看了慎郎,你猜怎么着?” 王祁扫他一眼,嘲讽道,“他是了因,不再是薛家的郎君!” 薛烊毫不在意他的话,压着手掌继续道,“碰上了宋家的人!” 王祁掀了眼皮,示意薛烊说下去,要说这风口浪尖朝局风云再起之时,雍城宋氏可算第一避之不过的人家,他马上要去雍北接手嘉峪关的诸事,起码要到年底君父才会北上,听说宋家旸郎主私下有铁骑三万,若传闻是真的,北府军的精锐也才五万,可想而知,那宋家得有多强势! “要说我家老祖宗可真会算,家里这么多少年郎君,她怎么就偏偏选中了慎郎,我那日遇着宋家的女眷,”薛烊打眼看了王祁一眼,接着说道,“不知道是排行第几的女郎,你说我家慎郎都出家了,怎么还有女郎与他说话,那情境,” 薛烊拍了巴掌,食指挠了眉头,用有些不确定语气道,“倒像是极为相熟的人一样,怪哉!” 王祁不耐他像个七姑八姨似的浪费口舌在这些话里面,“你可曾说话?” 薛烊横他一眼,“那女郎一把扯了慎郎避进山门,我哪里得话说?” 王祁被他噎了一口,薛烊却把话题转到刚才那颗东珠上,“再与你说说今日登风亭的趣事,你也知道,那东珠肯定是东海王府的物件,今日那意会郡主可算逮住了。” “难道她还能撇下东海王府的脸面,死拉硬拽要逼亲不成?” 只要一说到意会郡主,再提及柳如十一君,哪怕这建康城最僻静的地方都已经流传过关于意会郡主对顾渭心思的闲话。 反正就王祁这样对男女之情犹如隔海观潮一般情商短缺的人都能知道,以此可见这位意会郡主的浓烈激进了。 薛烊满脸笑容,不在意道,“这有何难,东海王总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没法满足这位东海明珠吧!” 若说霸道,意会郡主可算第一人了,这东珠自她记事起,就再没往市面上走过成色中品往上的,就是往常朝贡,也是用南珠代替,恐怕东海王府里的东珠都堆成山了,对自己中意的东西独占已经达到疯狂的程度,那对自己中意的人呢…… 薛烊要说的就是这个,“那顾渭的未婚妻可就是宋家的女郎,一个是霸道明珠,一个是世家小娘,两厢一比,可见分晓了!” 世家联姻可不是看哪家顺眼就行的,其中牵涉的关系链稍稍一想就能明白,这宋家与顾家十年前就定下的事,东海王府想要拦中插一脚,恐怕是要翻天啊! “不过,宋家也不是软柿子,难道日后要上演两女争夫,或者,世人不是最乐见圆满结局,顾渭全都收入怀中?” 薛烊自行脑补过甚,有些跑偏了。 “哎呀,我不是见过宋家的女郎吗?” 薛烊一想,那扯着慎郎说话的女郎那性子,那样貌,自己自诩建康第一审美都愣了半响的神,难道宋家出的都是这样的女郎?那意会郡主可悬了! 王祁听他提起宋家,原以为能听到些有用的,谁知道净是你情我爱的白话,遂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薛烊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有正事要与王祁说,“看我,一见你要一走半年,就忍不住有些欢喜……” 见王祁看他的眼神不对,改口笑道,“说正事,正事!” 提起话来,薛烊立马跟变个人似的,“你正好去雍北,那黑水境要不要去趟一趟?” 原来薛家的手已经伸那么长了吗? 王祁端着脸,不见一丝笑容,下巴点了薛烊,“说说看!” 第三十七章 诸王相争 薛烊站在城墙上,眼下烟尘滚滚一行急蹄奔驰向远,他甩开手臂朝北挥了挥,转身要离开,身边十几个青年男子各自闲谈,都是来送王祁出行的世交弟兄。 “慕句也真是,晚几天出发,我也能同去一回!” 薛烊忍不住笑起来,“你?都要娶媳妇的人了,来得及吗?” 周围顿时笑声一片,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大都说亲定亲了,唯一这位张鲁,婚期定在下个月初五,算是他们这些人最早成亲的啦。 张鲁闻言也不以为意,摇手道,“一来一去倒也赶得及,我呀,瞄上了一样东西,若是有它,我成亲那天定会让你们大开眼界,保管个个都想要!” 手指头点着身边均对他露出各式各样表情的弟兄们。 结果自然收到一片嗤笑,“你们张家最宝贵的就是那处鬼宅,难道你新房置在那儿?” 哎呦,这话可就过了,张鲁变了变脸,甩袖背着手,挺着胸脯有些生气,薛烊瞧着玩笑开过了头,忙和起稀泥来。 张家祖上发迹史有些难堪,众人提起那处宅子多是不怀好意,但不管怎么说,张鲁的父亲张谦现任大理寺,很有几分话语权。 他们这些弟兄都是北府军左右将军之后,也有薛烊这样祖父任着太尉,田普的伯父任着右丞相……盘根错节利益直接。 大家说说笑笑也就算了,不至于揭人短处,田普倒十分得他伯父真传,平日就他最会说话,点着奚落张淮的少年道。 “维昭这是好奇吧,我听说福禄巷的桐树最是茁壮茂盛,很远都能闻着桐花香味,不如这样,往日大家相聚都不似现在这般齐整,慕句连送行酒都不喝,这可不行,咱们自行去,我出三坛陈年桃花酿,咱们就去福禄巷吃老陈家牛脯,就当接着为慕句送行,咱们好好乐呵一回。” 张家旧宅就在福禄巷,不过,那里老陈家牛脯确实地道好味,众人一听这话,自然一一应和,都是年轻气壮的少年,从不会在口头上生这些别扭,要是实在看不过去,直接动手就行,都是武将名士之后,看不上那套动口不动手的花架子! 诸少年勾肩搭背又恢复了嬉笑打骂,热热闹闹的往福禄巷而去。 而他们话里说来嚼去的王祁此时正打马狂奔,王贤当然不会洗涮自己亲儿子,他勒令王祁快速奔赴雍北,是因为关隘那边出了兵变。 而由他驻守的隘口峡关此时正是兵将对势随时可能发生大的流血冒上事件,至于为什么王贤自己没有亲身前往而是让儿子北上,还不是因为身为都护的庞题被击杀,其后北府军其他依附庞题的将领该处置、该安抚都得他这个统帅来做,也算是被亲儿子逼迫一把。 泰华勒紧了缰绳,腿下催着马腹,一直距着王祁半个马头跑在他身后。 此去雍北,换马不换人也要走上七、八天,对于他们这样从小被扔进军中磨砺长大的人着实算不上什么辛苦,就是雍北此时时局混乱让人揪心。 原先安分近二十年的黑水女王正趁乱与关外的左贤王旧部接洽,试图混水摸鱼以此开阔她自前朝就固有的封地,不过左右环绕百来里的城池,却因为北据关隘,南卡雍北要道,让历来守将如梗在咽却拿它没法子。 就在刚才薛烊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薛家总能这样出其不意不走寻常人家的路子。 如今年老色衰的女王已过了急效进功的年纪,女王的孙女危燕,已经开始选婿,只要她大婚即成,登位掌持黑水城就指日可待了。 危燕,可不似她那个守成的祖母,那是个十岁就敢独闯匈奴王宫,执王玉琢与左贤王谈条件的女人,如今这场看似发自内里的兵变,因为极其巧合的碰上黑水城的异动,也就不那么单纯容易了。 王祁此时也在思索这件突发的兵变,从收到急报到临出发前不过半日,已经死了一位破虏将军,君父手下的将官个个出身、实力均不凡,小小一部分兵丁怎么敢杀死一位将官,他怎么能信? 现在大晋内忧外患,朝中诸王齐聚,个个违召进都,南后铁定难逃,敢祸乱司马家权势的人,怎么会被放过,到时候是迎回废帝还是另立新主,其中要遇上的波折险阻难以想象,朝中肯定无人有心放在边境卫戍上面,王家十几年守卫,恐怕要遇上大劫。 若是日后雍北遇乱,覆巢之下,雍城肯定难全,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向薛烊打探宋家底细的原因,这天下谁不知道宋旸拥兵境外家底雄厚,在这件事上,他肯定是要探探宋旸的。 心思虑定,他提气扬鞭,一声呼啸声起,马蹄更急,泰华一看王祁的举动心知他心中已有对策,遂心下安慰,亦催马跟随,他们一队黑骑北上不提。 洛阳宫中,宫人鱼贯而出,他们身后是缓缓闭合的红漆铜门,两旁冷肃寒寒像石刻雕像一般的守卫让路过的人连头都不敢抬,更别说回头留意门内此刻正发生的争斗。 敏馨右手握住腰上的短匕,她低着头看似认真的听着陈夫人一句一比划着,空荡的大殿此刻分四处团着人群,显得局促又危险。 除了陈夫人的说话声之外几十号人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只是时不时闪过的寒光暴露了场内随时都有可能有人被收割性命! “若诸位不信,妾有广陵王遗命,敢以身陪葬,只愿将此书亲手交于郡主,妾之使命完结,定尊诺言,此去也!” 话音未落,噗,有钝器刺入胸腔的声音,很快鲜红的血液像是得了解脱一般激愤的涌现出来。 能对自己下得了这样狠手的人,要么是真的忠诚,要么就是真的狠辣,不管是哪一种,他们终究算错了这一样,此时的大晋,已然僧多粥少,再冒出个广陵王府,众人惊觉之下,都抬眼扫了敏馨身边的那位年少郎君一眼,蒋家,名正言顺了! 第三十八章 你想要?给你! 敏馨眼睁睁的看着陈夫人如泄了气的皮囊一般匍匐跪在棺木前,静默半响,良久之后短匕回鞘,接过蒋煜递给她的传位诏书,上面盖着现在的广陵王、以前的太子私印,以及彰显司马家宗室的徽印。 他不是一位好储君,也不是一位好夫君,至于作为君父,留给四个儿女的好时光更是少得可怜,就是现在,他死了,拼尽全力促使陈夫人留得传位遗诏,也是让广陵王府的三位郡王恨得咬牙切齿,如他地下有知,恐怕此刻众人眼前的棺材板都要盖不稳! 可那又如何,他的几位兄弟面对千里之外远归的敏馨郡主照样晦忌三分,而三位已有了名号的郡王也只有对他们长姐俯首称臣的份。 此刻敏馨郡主不单是继承了广陵王府,她奔赴而来竟然还带着一方可以将在座的各位王叔碾压成粉末的势力,虽然目前尚未辨明真假,但明晃晃站在她背后的蒋家也一样不可小觑,所以,算漏无遗的诸位王侯终究栽了这一跟头。 敏馨呼出一口郁气,暗窗投射下的光亮照映粉尘纷呈的大殿,脑子里不禁闪现宋倩虞的那张宜喜宜嗔的娇容来。 那日她遥遥相送,临别回望时,留在脑海里鲜明的一副景象,仿佛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了:一个初初长成的少女,眼看明明是弱小的身躯,却让她有种雄厚志气的感念,像是告别,檀口柔声道:“这天下,终究是要乱了!” 念及此,她神色突变,声泪俱下,哭得那么突兀又理所应当,跪匍之下,决意满满,“父王啊!” 蒋煜眼不错的观望后神情雷同,泪夺眶出,随即跪地行礼。 广陵王府三位郡王面对从四方投向他们的视线中看到了讽刺、不屑、冷漠……还有嘲笑,认,还是不认?服,还是不服? 无多言,不敢言,广陵王府诸人伏地叩拜! 棺木右侧,高大威严的赵王眼看此景忍不住握了握拳,咽了口水,喉间火辣辣的像是被恨意撩伤一般,他双眼一一略过司马家的人,除了四位兄弟,现在多了一位侄儿,一位侄女,最后目光落在广陵王府诸人身后的司马睿身上! 年轻的司马睿也是疾行快马从中州赶来,进城的时候正好遇上豪沃强势的王叔,东海王,与这位身家雄厚兵强马壮的王侯相较之下,他这个隔了二代继承王位的郡王一照面就被踩进尘埃里。 赵王横目如炬,心里很是奇怪,他看到司马睿时总有在别人身上感觉不到的压力,很快,近来宫廷风云变幻中练就的直觉让他做出决断,他悄悄抬手,示意人手盯住司马睿,冷漠无情挥斩手掌,寻机杀人! 司马睿耳目四观,大殿有人离开,他并未在意,而是第二个表明立场,在广陵王府诸人跪拜之后,他领着琅琊王府诸人承认了敏馨郡主的地位,献上丧仪,之后离开! 如此一来,琅琊王府和广陵王府算是连成一线了。 东海王垂目低首,较之其他几位兄弟,他常年驻守沿海封地,虽身家远不是其他几位能比,但因为远离权势中心,有些地方确实不足,不过,既然是以奔丧的名义而来,如今南后被困死襄河,管是迎回璋帝还是另立新君,对亡者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 东海王环视之后示意随从奉了东海王府的丧仪,他踏着稳步行至棺木前,因为常年身经海事,嗅觉十分灵敏,即使在此刻人群混杂的情况下,他依然嗅到一股经久的尸臭味…… 所以,赵王矫诏、逼宫、独揽朝纲之外又添一条罪状,东海王心中凛然,面色却不显露分毫,至于广陵王府谁继承王位,呵,那不过都是一群稚儿。 他抬手接过燃香很认真的拜了三拜之后递给侍从。 “多谢王叔!” 敏馨并未看东海王,只是低目垂泪道了声谢谢! 东海王唔一声,终于仔细打量了敏馨几眼,十几年不见,太子家的郡主已经可以一力支撑一座王府,他也有郡主,只是……东海王稍摇头撇开心里的杂念,或许不久的将来会有与这位侄女刀戈相向的时候。 东海王抬脚走开,心里却敞亮无比,他生出几分雀跃之外还有许多期待,司马家的天可以换一换了。 长沙王冷冷注视这一切,最后扫了一眼赵王以及他身边的齐王,一声冷哼之后,甩袖大步流星的踏出殿外! 直到殿内只剩下广陵王府诸人,荣安郡王悄悄伸展被撅麻了的腿,途中暗自抬眼看了敏馨好几回,不待他多言,迎面一只靴子踩着他面门狠狠的踢了过来,身边顿时乱成一团。 “狗东西,学人杀人篡改君父遗命,今日当着君父的面,我便送你下去服侍!” 说完挣脱蒋煜的钳制连揣了荣安郡王几脚,荣安连滚带爬离了敏馨好远,这才气喘吁吁的恫吓道,“君父昏聩,这王位本来就是我的,若不是你那个无脸无情的亲娘,怎么轮得上你来做!” 敢提她阿娘! 敏馨双目赤红如血,扭头快手从蒋煜腰间拔了佩剑直指荣安郡王,寒声问道,“想要王位?” 荣安郡王这才站直了腰,抚着被敏馨踢中的胸口,冷声冷意的回说,“这本该就是我的!” 敏馨慢慢将剑端垂下,左手抖开陈夫人以命保来的诏书,几步跨到荣安郡主面前,嘴角嚼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给你可好?” 明知道不可能,可看到诏书上的徽印,荣安郡王心里多少有些兴奋,却不过眨眼间,心口上被插上一剑,他满眼不可置信,双目灰败盯着敏馨决然的脸颊! 敏馨错步退开,荣安郡王瘫倒在地,四周都滴上了他的血,痉挛不停的颤抖中,他还能听见敏馨娇声置地然后回荡在大殿里,怒目扫过面前的另外两位王弟,“还有谁想要?” 当然没有人想要了,想要的人已经死在她手下,两位郡王惊惧之下纷纷撇开脸不敢做声! 而敏馨身后走出两位披着黑色斗篷的高大男子靠近荣安郡王的尸身,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抖落三两下之后,众人面前只剩不过怀抱大小的包袱,敏馨耳边传来恐惧的吸气声,她心里则只剩一片寒凉! 披风盖脸而下,蒋煜食指弹开无意中粘在上面的血珠,依旧是那张俊美良秀的脸,附在敏馨耳边,柔声道,“走吧!” 敏馨怔了怔,将手里的剑递还于他,紧握着衣边,扭头快步朝殿外走去,随她其后是风尘仆仆的一行侍从。 蒋煜嘴角泛出一丝苦涩之后也抬步离开。 第三十九章 姹紫嫣红曾血洗 洛阳的风云变幻仿似没有传到雍城,此时宋倩虞正坐在马车里,一面听着外头嘚吧嘚吧的马蹄声,车轱辘转得溜圆,出雍城往南行两天一夜,此时行程已过大半,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到目的地。 云盘山不愧是十里荒山,越靠近越觉凄凉,就连飞鸟蝗虫都不愿停留,宋循用劲甩了一趟马鞭,在空中挽出一朵鞭花,他无趣的晃了头,这地方能开花?能见鬼还差不多! 此时若是生人进雍城肯定会惊诧宋氏周边一眼可见可圈可点的白墙,怎么说呢,你说它是围墙,并不全面,因为它并未相接,并不连贯成线,可若说它不是墙,那更是荒谬,谁家吃饱了撑的筑那么好的高墙既不美观也不实用,关键是总让人围观,宋家人近来都不太敢出门了。 所以,盼来盼去,终于盼来宋十三娘子一句话,成了,然后一行人就被支使到了距离雍城几百里的地方,美名其曰,移植! 宋循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此时刚刚午后,秋老虎热辣辣的挂在顶头,他觉得自己有点眼花,不知道是不是虚幻了,连感觉都不太真实,因为此刻一行人开始爬坡…… 三十余人的队伍,全是青壮年,除了宋倩虞主仆乘坐的马车之外,备了另外两辆给宋循和云辉,其他一概都是马车拖着人力独轮,上面捆扎好的铲、耙、锹,水桶、扁担之类。 感觉像是越过了千山万水一般,宋循用力扯了缰绳驻马立定,队伍停了下来,宋倩虞此刻撩开车帘子伸脚跳下马车,走到了最前面。 云辉翻身下马,四处打量起来,这是一处山坳,往里的路崎岖不平,别说马车了,就是单骑走马也进不去,所以,是要步行了吗? 宋倩虞并未招呼人进去,而是在明显较之之前的路更为难走几乎看不出可以行走的地方站定,她双手平放在小腹前面,抬着头静静的看着前方,其他人也仔细往前看,揉把眼睛也没用,因为啥也没有,不由又嘀咕道,十三娘子又不正常了! 宋倩虞朝前跨了一步,站稳之后,猛地跪了下去,双手往前按在地上,额头磕在杂草上面,之后直起身来,双手捧起一捧热土,定定的看着。 夹杂着碎石以及植物腐落的根茎薄叶的黄土此刻干枯苍白,宋倩虞眨眼间,豆大的泪珠纷纷滴落,将它打湿温润,泥土变成褐色,她曾见过它鲜红的样子,被血浸泡的鲜红,红到赤,红到黑。 她突然站起来,疯了一样,脚下不停,嘴里呐呐自语,“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每指一处,她就用手或脚或踢或踹将地面翻得乱七八糟,她的行为吓坏了身边的人,紫苏第一个冲过去将她抱住,心里怕极了却不敢大声呼喊,这时候的宋倩虞和年初的时候生那场大病时迷糊中一模一样,她怕啊。 “娘子,你怎么了?别怕,紫苏在这里,别怕,没事!” 而一旁的桃牙急得跳脚,她推开紫苏的手,扶着宋倩虞的肩膀用力摇晃起来,“娘子,我是桃牙,娘子,醒来,没事了,桃牙陪你!” “娘子,桃牙陪你,别怕!” 宋倩虞听着桃牙的声音仿似被蛰了心一样,捂着眼睛惊呼道,“啊,不!” 云辉和宋循被她吓得差点腿软跪下。 ………… 看着花蝴蝶一般的桃牙身形矫健的穿梭在花丛中,宋倩虞耷拉着肩膀,有些失神的看着面前的山谷。 是的,整个山谷,茎叶相连花开不败,全是让人眼花缭乱的瑞香,真的,太美了,美到他们每一个人都似暗示自己在做梦,却又被眼前的美景打醒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 云辉悄悄站在宋倩虞身边,两人肩并肩站着,看着宋循从未有的欢快舒心,此时正指挥人掘土抛根,把强壮的根茎拿出来处理好之后包裹上码得整整齐齐装上独轮推车! “元娘,你没事吧?” 要说没事他也不信吧,那样反常的行径,幸亏当时只有他和宋循以及几个侍女在场,也幸亏她自己很快醒神,要不然他可真是万死不足以弥补,由此可见,年初时,元娘那场病有多么凶险! 宋倩虞微微摇头,她惨白着小脸,眼底还藏着一抹猩红,开口声音哑然,“舅父,这世上真有轮回!” “当然”,云辉含笑很快的肯定道,“轮回是自然现象,而不是鬼神之道!” 云辉抬手抚了抚宋倩虞鬓边的乱发,柔声道,“舅父我这些年见识过太多异于常理的人和事,也彷徨无措过,也惊喜若狂过,思及终究,不过一个平常心!” 宋倩虞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只有了因那样的人,面对重生这样的离奇古怪的经历才能当成理所当然无所畏惧吧,换成她,就说此刻,很难。 眼前繁花似锦,让人误以为入了仙境一般,可她能记得它的样子却是尸山血海、一片哀鸿,这里,在她记忆里,上演的都是世间最丑陋,最悲惨,最可怕的事! 不似现在的生机盎然,四周天然的屏障却变成了屠宰场,那就是屠杀,呼啸而过的利箭,刀起刀落之下滚落瞠目的人头,鲜血覆盖一层又一层。 桃牙与行书护着她到处躲藏,紫苏、紫兰带着血口为她趟出一条血路,身边不停的落下残肢断臂,惨不忍睹,除了死了的人,想要防卫,唯一可见的只有卷了刃口的柴刀,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刀,卷缝里面被血肉骨渣堵死,糊成一坨,已经不能用来杀人,但足够吓人! 脚下的泥土被血浸成红色又变成黑色,一条血流变成一股血水再变成一条血溪……宋倩虞用力摇头,试图摆脱那个可怕的场景,那是她第一次从听闻直到亲身经历,有八千?不,一万,或者更多的人殒命在这里。 这个原以为可以藏身保命的地方,原来有利的环境变成了无处可逃的绝境,而她,就是那时候发现这满山谷的瑞香花,等她逃出去时,身边只剩下行书和紫苏两人! “娘子,您可真厉害,看,咱们就是把整个雍城都种上瑞香都足够了!” 宋倩虞把目光落在桃牙如桃花一般鲜亮,充满活力的脸上、身上,可不知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在她眼里渐渐东缺一块西少一块…… 她脚下一软晃了晃身,咬紧舌根疼痛使她眼神清明起来,再用劲咬了舌尖,满口的血腥味刺激之下她退后一步,两步,快速的转身,脚下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一身狼狈的朝山谷外面跑去。 她不该来的,她以为她已经战胜了的恶魔在她再一次身临其境时毫无征兆的又跑了出来。 身后云辉连忙跨步追了过来,行书恨恨的拍了桃牙一下也追了出来,紫苏、紫兰在桃牙反应之前也已经跟着宋倩虞往外而去,桃牙懊恼的跺脚,恨不能扇自己几耳光,怎么就不记事呢! 宋倩虞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出了山谷,越过山坳,一路上几个侍女高低呼唤也没能将她叫停,她一直跑到了云盘山脚下,直到眼前干净的官道,脚下的踏实才使她停下脚步。 胸口像是风箱一般呼啸不停,她累得喉咙发干,脸上冒着浅浅的汗珠,檀口微张急急的喘气,忍不住弯腰双手撑住膝盖借此得以喘息,良久之后耳边由远及近传来急促的马蹄踢踏声。 她悠悠晃神站起来,遥遥看着渐渐靠近的一骑戎装男子! 第三十五章 远归的舅父 腾腾白气笼罩着整个厨房,本该在里头忙碌的厨娘们却都聚在门外,扒着门板探头往里头瞧,“哎呦呦,云家舅爷可真是少见,听说爷们好吃的,没见过像云舅爷这样爱做的,瞧这架势,倒比咱们还行!” “看,那屉子里的薄粉皮,和咱们惯常吃的就是不同,听说这是南边的吃法,叫汤米粉。” “有汤的,也有没汤的,是滇南两广的吃法,没汤的裹上馅料浇上茄汁,点上麻油和这种不同……” “周娘子倒是有见识,还知道好几种米粉的吃法!” 周娘子忍不住笑起来,“咱们凭手艺吃饭,靠的不就是这双手和这张嘴嘛!” 簇拥的厨娘都笑起来,这才察觉几步之外静静伫立的宋元,亦不知来了几许。 云辉挽着袖口,面前的衣兜沾了不知是米浆还是别的杂质,听见门口的动静微微侧身扭头看了出来,正好与心思百味杂陈的宋元对视。 不过二十四岁的男子,面容俊朗大气,比之家里这些弟兄叔父们的白净儒雅,云辉多了些许恣意,隔着蒸笼冒出的热气,看着这个人,宋元不禁眼底涌出热意,她有些别扭的移开视线,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面前放下白瓷汤碗,切得很细很薄的米粉静静卧在肉糜下面,上头浇了麻油,散上青翠的葱花,懂吃的人一看米粉的细滑透亮再加上特制的麻油浸汤泡开,就能知道这是用了功力的制作。 “阿姐,快尝尝,舅父特地给你炒的肉糜,麻油也是现做的。” 宋皈一脸孩子气的捧着自己面前的汤碗,嗅着味道吸一鼻子,忍不住连连点头,赶紧在自家姐姐面前夸起云辉来。 一张食案四个方向,宋元和宋皈挨着坐了一边,另一边云辉慢慢走过来,他刚才看到宋元的异样,不过,近三年时间没有见过这个外甥女,心里多半觉得小娘子长大了心生小别扭,虽有疑虑但也没放在心上。 “元娘可是长高了几许,我记得上次见你”,他抬手从宋元肩膀滑到自己胳膊处,然后与身边落座的宋循说道,“才及我这儿”比划一下位置,笑着与宋家三兄弟妹道,“越来越漂亮了!” 如果是别人说宋元漂亮恐怕当场就要被骂登徒子了吧,可是说这话的是云辉,是他们最亲的舅父,宋循也笑起来,“可不是,倩虞现在可长进了!” 宋皈点头,“我阿姐最厉害,噫,阿姐,是不是麻油味道太重?” 宋元在亲人热络闲谈时用帕子吸了眼角。 “喝口茶,不知道你不爱吃这个,我换清淡的给你!”云辉忙伸手要端过宋元面前的汤碗,却被她制止,“舅父,不是的!” 并不是我不爱吃,而是想起了前世你身为舅父一定要送我出嫁,途中惊闻雍城失陷,把身边能用的人一个不留的给了我,自己却孤身仗剑回程,下场凄凉,你本该好生生的留在滇南,娶你的心上人过完后半生,也能给外祖家留一脉,就因为要为我送嫁继而疾行赶回雍城…… 她用力扯了一抹笑,“我爱吃,就是一口吃得急了,味道是有些冲!” 云辉眼底略过担忧,安抚宋元道,“好吃就行,我第一次吃也是这样。” 宋皈吸溜着粉条,嘴里鼓鼓的,“阿姐要去云盘山,舅父也去吧,带我一起去。” 宋循点了他嘴一下,示意吃饭说话不规矩,宋皈笑得天真无邪,“阿娘不在,阿爹从不在意这些!” 说完脑袋上就被拍了一下,一管好听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阿爹阿娘管不了你,三哥可不惯着你。” 宋璞说完朝云辉行礼,“舅父!” 云辉笑着点头,这个外甥年岁和他相差不大,甥舅两个更像朋友,倒不似长辈和晚辈,“三郎要做父亲了,恭喜。” 宋璞自在的在宋循身边落座,“舅父光嘴上说的,也要拿出点真心实意来吧,目前为止我可没看到啊。” 宋皈添乱道,“给三嫂送一碗汤米粉。” 宋元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宋璞无奈的敲了宋皈面前的桌子,“巧言令色!” 宋皈缩了缩脖子,也笑起来,缺了门牙的样子更惹得众人笑不停! 晚些云辉从四夫人处告辞出来,四老爷负着手领小舅子去安置,两人说起这些年云辉在滇南的经历,不同的地境风俗人情被云辉深刻描述之下更引得听者犹如其境之中。 四老爷不住赞同,他这个妻弟是北地少有的名士,十多岁起开始四处游学,这几年停留滇南,那地方听说高山险境,民风彪悍野蛮,却又独具挑战性,想到此,他忍不住止步不行,话说有他在家里,倩虞还得翻出什么风浪来? 他忍不住揉了太阳穴,最近家里家事一出连着一出,虽然明面上大家都不曾议论,私底下却都传遍了,再说宋九郎这个孽障,从前怎么没觉着他胆子那么大,和他那个爹一样闷不吭声,却每次都不干人事,长五房的脸在族人面前都丢尽了。 云辉眼观四路早就看见姐夫的踟蹰,早在家里,云家几个长辈已经悄悄知会他。 直到他亲眼看到宋氏周围已然耸立高筑的白墙时,心里这才起了波动,都说元娘是前段那场大病遭了不干净的东西,实际就是传着元娘中邪脑子不清醒的闲话,这事其实说小也小,说大……那顾家迎娶的可是宗妇,莫说元娘之前的脾性,如今这个事,若顾家理论起来,恐怕两家不说因亲事生嫌隙,扯起皮来,日后生仇都有可能。 话说多陪些嫁妆不知道可不可行,或者到时候多送些得用的人,待元娘有了自己的骨血再年长上几岁,也就稳住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别人再怎么操心,这过日子还得靠自己想明白。 四老爷用有些疲累的语气和妻弟商议,“那云盘山不过是座荒山,这么多年都无人踏足,也没听人说过能开出瑞香花来,宋氏祖上的人经年累月的操持着大祀。 相隔不过几百里,宁愿去大河南边年年费尽心思采买而没有发觉这一处,别人都是傻的?这样舍近求远去做,就只有她肯定自己能行?旁人她也不邀,只肯邀你,这件事我还要拜托你,出去了不要太依着她!” 云辉点头答应,却又劝他姐夫道,“元娘自小就主意正,再说这样胡闹的日子也不多了,我不过陪她出一趟门,有没有的去了就知道。” “若不是念着不过这一两年,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挂着别人家的姓,我就是心痛她,这大老远的……” 四老爷突然喉间哽住,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心疼孩子的心,当娘的,做爹的都一样,只不过当娘的倒能哭一哭闹一闹,当爹的却只能一切苦楚往肚子里咽。 云辉尚不能理解这样的不舍,当事情发生之后,解决问题才是关键,所以才会想出替宋元出嫁之后解决诸多事宜的办法。 四老爷摆了手,示意不再提这个话题,倒是云辉,因为云家世居雍城北路,与关隘距离更近,云家起势就与抵外族有功而被封官位进朝堂,所以此行来宋家,自然有旁的事。 “阿父前日审了件凶案,一个进关做毛皮生意的匈奴人因为货不抵值上手杀了本地的行商,事无质疑判了匈奴人斩首。” 四老爷立刻绕开纠结女儿的粗芝麻烂谷子事,注意力全集中在老岳父判的案子上。 两人并肩进了客院,随从退出去把门拉上守在门口。 云辉盖了茶碗,稍倾了上身,续上之前的案情,“阿父点了前日正午行刑,按理也不是什么大案要案,谁知竟被劫了法场,几十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匈奴人齐齐出现,也是凑巧,正好遇上一位姓秦的将军换防进城,这才以防一出事故。” 四老爷心里放下几分,很快他不自知的把目光投向云辉,正好落在云辉眼里,两人顿时心里惊了惊,四老爷慌忙站起来,“快,快,我带你去见五郎!” 就在昨日,防城驻守破虏将军秦山殒命,那里正上演一场很快就要藏掖不住的兵变。 如果没有先前云亭判斩立决的凶案,秦山的死不久就会平息,至多对外宣称暴毙,但巧合的是原先驻守关隘的是北府军总领大将军王贤,而此时主将不在! 两人快步跨出房门,几乎用跑着的方式奔向宋旸的书房。 第四十一章 人依旧,衣如旧! 王祁打马快蹄,眼看再有两日就能进雍城,急报一日严峻过一日,他无心顾及旁的事,从南到北,这条路他多年来已经走过许多次,遥遥可见高耸入云的枯黄荒山,这里算是入雍城的一处地标,他记得很清楚! 行伍之人有着异于常人的眼力毋庸置疑,此刻他就凭着超好的眼力很早就看到了突然从山坡上下来的人影。 竹青色的上衣,下身是白色襦裙,还有素色的绣鞋,梳着双丫鬓或者别的什么发式,他不太清楚女子头发梳成的各种复杂的发式,但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发式真好看,难道是因为头发异常黑亮的缘故? 戴着蝴蝶簪子,应该是白玉的,左右一对连翠步摇,一张鲜得让人看上一眼就留连忘回的面颊,此刻看到他,原本灰败的眼睛猛然瞪大,似紫葡萄一般的眸子散发出不可置信的光芒。 因为王祁此刻看向她脚下,条件反射之下,她快速的将沾染了灰土的绣鞋往裙底藏去。 两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看得王祁身边的华泰都脸红,忍不住咳嗽一声,先反应过来的王祁脸色变了变之后恢复常态,很快,他伸手到胸襟,手指灵活的解下黑色的披风,双手抖开轻轻一抛就将面前的女娘遮得严严实实,披风之下,是宋倩虞僵硬到麻木的身体。 云辉几大步跨到宋元身边,一看宋倩虞身上的披风眼睛都直了,元娘怎么能穿陌生郎君的衣裳?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再说这位郎君,你这是好意啊还是故意,他一边伸手要拿开宋倩虞身上的披风,一边抬眼看着稳稳骑在马上的王祁,后者面无表情,满脸的坦荡,虽然他长得是俊秀刚毅融合得天丝无缝,一看也不是那等浪荡不忌的,可人的好坏肯定不会写在人脸上吧,云辉一时倒不知道是该骂他还是该谢他。 王祁静默的打量此刻低着头的小脑袋,还可见她止不住的摇头晃脑,心里不由泛起一丝笑意,可再看她身边脸色十分难看的青年男子,心里又顿时有些不舒服起来。 就在众人僵持之下,很快从两人奔来的方向又奔来四个女娘,个个跑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打头的一靠近就快速的解下黑色披风,眨眼间就换上了另一件合适的,其后三个参差不齐的唤道,“娘子,十三娘子……舅老爷您没事吧?” 不知是哪一家? 王祁不再看,勒紧了缰绳猛夹马腹扬鞭而去,留下云辉一行人无端莫名! 空气中残留着皮革和长途跋涉之后烟尘的味道,宋倩虞不自觉中站直了身躯,眸中渐渐凝聚的力量让她兴奋得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扭头对着云辉神采奕奕,声音都是让人愉悦的脆亮,道:“舅父,您看到了吧,他是谁?” 云辉拧着眉瞪了她一眼,然后对着还剩一点黑影的远方思索片刻,“如果我没想差,该是防城驻守王将军的人……是他子侄?” 宋倩虞从行书那里已经知道关隘口经几方拉拔正在日益恶化的兵变,宋旸于昨日赶赴过去,除了宋旸,张淮与吕仁川、杨阔三人浩浩荡荡全部聚齐,不过,这一次应该是个幌子,一个雍城被初次涉水的试探! “娘子,这披风该还给人家!” 紫苏拢着手臂从宋元身上拿下披风小心的叠起来捧在手里,“也不知道怎么送回去。” 宋倩虞无视云辉的白眼,指了不远处赶来接她们的家仆,“先收着,走吧!” 紫苏愣神,“这,不好吧?” 见无人回应她,紫苏用手拐了紫兰一下,后者朝她努嘴,示意道,没见云舅爷都没反对?不过是件披风,收着就是! 紫苏只好捧着披风跟其他人登上马车,一路也不敢大意,直到浆洗干净锁在宋倩虞的藤箱里。 桃牙不自在的摸了把脸,从上了马车一路来,娘子就时不时的看着她笑,这该是她最得意的事,可不知怎么,今天她总觉得有点瘆人! 宋倩虞毫无芥蒂桃牙的不自在,此时活生生的桃牙就坐在她面前,而不是七零八碎的血肉。 很好,再一想到刚才飞骑向北的人,嘴角泛起许久不曾舒心的笑,这一刻,更好,很巧,他们再一次相遇! …………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咚!” “噗!”神鼓声犹如镇山出灵一般,大巫师此时张口喷出冒着火花的烈火,其中展肢踏步腰铃震耳,高高的祭台四角方向点燃火光,围绕祭台呜呜祭祀的人群奔走呼号。 场外百步之外搭建数百个帐篷,火光通明的草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相隔不远一处土坡背面,匍匐着一串黑影,低压着头,看似毫无生机一般。 逆风时,华泰猫着腰龟缩朝下爬去,直到抬头不见前面的热闹,转身几个跨步迈到负手静默的王祁面前。 “少郎主,开始了!” 华泰语毕伸手拔出腰刀,只待王祁一声令下,即可冲杀过去。 北地的夜与建康的秋夜除了皓皓明月之外,其他一点也不相似,王祁无语片刻,突然抬手示意华泰,“不一样了!” 华泰不解,“已经到子时了!” “声音不一样。” 王祁示意身后的三行黑影慢慢退后直到隐入子夜中。 华泰凝神细听,刚才还是轰轰烈烈的喧闹声,此刻只剩寥寥数语,其中还有鹿鸣。 “有贵客到!” “女人!” 王祁听着突厥语,与华泰对视一眼,看来今夜不同寻常! 华泰捏紧刀柄,心里恨然,“管他来的什么人,一并杀了,为秦山报仇!” 即使他们日夜兼程跑死五匹好马,到关隘时也于事无补了,只能捆了一百三十个兵丁逐一审问,却不料一致绝口求死,最后只能用了军法,事后追究其家人,均被告知月前全数被送出关外,生死不知! 所以,秦山的死就成了无头冤案,报仇无门。 直到少郎主单独面见宋家郎主,之后他们部众校尉官职以上军士全部出关,在这里静候了五日,终于等来左匈奴部落的迁徙,今夜左贤王刘沅亲赴此地,萨满节到了。 华泰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兵变只不过是这些异族人使的奸计,幸得雍城还有几位可以顶事的人。 倒是张淮这个面甜心苦的,手里握着雍州五千城防兵丁,硬是一兵一卒都未动,眼睁睁看着他们折损一位悍将。 不过,宋家郎主也不是什么好鸟,手握铁骑三万的传闻虽不可信,但宋家与雍城息息相关,唇齿相依,他却把他们这些守城军士的生死毫不放在眼里,想来就可气! 王祁自然能看透华泰什么心理,但打仗不是过家家,他的一个指令就有可能把跟随他的人推入险境,再者,不是非得上场砍杀才算得上是报仇,兵家不也有三十六计吗? “戒骄戒躁!” 王祁警示的扫了华泰一眼,道:“来的什么人,看清了来报我!” 华泰领命而去,很快跑回,悄声说道,“是黑水城的人,不过,还有几个汉人!” 黑水城的贵族女人居多,且面貌与凉州府人大相径庭很容易就能认出,黑水女王本就是塞北人,参加萨满节合情合理。 但有汉人在场且地位不低就很不寻常了。 王祁沉吟片刻,“今夜不宜动干戈,咱们也该试试他们的水深不深!” 华泰闻言舒展眉头,笑起来,“是。” 第四十二章 劝赌别劝嫖;我在助你,你却不知道! 宋家长五房的主院此时气氛低沉骇人,端茶递水的仆人只敢踮着脚尖悄来悄往。 五老太爷宋铭台手里转着转珠,耷拉着眼皮,鼓出来的眼袋显得整张脸有些憔悴,年轻时候轮廓分明的五官,此时看上去辨析度降低了,沉默的样子隐隐透出威严,虽然不知道此时他还能影响多少他的子孙! 在他下首纷纷坐着长五房的所有男子,五位大老爷坐着对桌,九位小郎君纷纷站在自家父亲身后,都把视线投给了坐在左下首的三老爷身上! 大老爷声声责问,“宋岿到底去哪儿了?” 三老爷依旧是那个畏畏缩缩的样子,宽大的衣领把他颈脖子衬托得更细,怎么看也和其他宋家人不相符合,说话的声音更是低得人都听不清,“大哥,我已许久不见九郎了。” “你这个阿爹,连自己儿子都管不得,要你何用?” 五老太爷这才开目垂声,不过一开口就是教训大儿子,“怎么说你兄弟?他没用,你这个伯父就有用?” 大老爷气得脸变成青紫色,“阿爹,你就护着,你可知道宋九郎做下了什么事……” “什么事?人伦常理,男女之情,他错在哪里?” 在大老爷快要喷出火的注视中,五老太爷停了手心的转珠,怼起大儿子来,“他若情愿,三媒六聘把人抬进来,我长五房不怕多养一个妇人!” 你瞧瞧,这说的什么话,简直不要脸了,除了宋旸以外,其他人均低下头,脸红耳赤得厉害,这本是心照不宣的难堪事,被老太爷这么一说,变成了天作之合,世间少有了。 “阿爹说的是,一个妇人,翻不了天,咱们今天不是论这个,就是您要娶孙媳,也得把新郎捞着吧?” 五老太爷呸了宋旸一声,他这个儿子,简直坏透腔了,五脏六腑都冒着坏水,像极了他远在建康的大舅哥,“你也不要岔开话题,既然你这个叔父连他的终身大事都不在乎,今夜这一出寻人大戏又是为着什么?” 宋旸耸立着肩膀,双手盖在膝盖上,怎么看都是一副泰山压顶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阿爹,是您想差了,您忘了,今夜是萨满节!” 五老太爷瞬间瞪圆的眼眶透露了他的惊愕,硬生生吐了好几口郁气才找到回声,突的站起来,一脚踹在离他最近的三老爷身上,“混账东西,他这是要上天啊?都是你这废物惯的。” 宋岿可以乱了常伦,可以在雍城或者整个大晋卖弄权术,甚至可以在长五房横着走,五老太爷都会护着他,唯独一样,宋岿敢勾结匈奴人,五老太爷就能亲手杀了他! “去找,出城去找,出关去找,找到人给我绑回来,若问出一点差池,拿我的斩马刀来,我要清理门户!” 宋旸等人急忙站起来,安抚的安抚,找人的找人,宋铭台的清奇脑回路或许就是长五房这些年经久不衰在宋氏屹立不倒的原因吧。 宋旸步出门外,停了片刻,招手叫来长随嘱咐道,“去跟十三娘子说一声,就说,事成了。” 其实他还想说,别蹦哒了,你叔父佩服你五体投地,只愿别再哪里得来的预言装先知了! 紫苏把抵针套在大拇指上,捻着麻线穿过大头针孔,她身边的紫兰帮着理线,两人手脚麻利没多久就缝制了一块绷着棕叶的布垫子。 宋倩虞倾斜着上身双手按压扯平,厚实的垫子上面再缝上一层羊羔绒,套上棉布套子,完成之后桃牙则送去马房,放在宋倩虞惯常骑坐的马鞍上。 行书翻开手里的册子,一边翻一边给宋倩虞念,“急行步兵一日五十里,骑兵二百里……” 说到这儿,她断了话,心里默默算了一遍,“咱们北地可以多十里,以镖师的脚程,可以再多十里!” 接着食指又翻开一页,“一年时间,可练步兵数以千计,精练骑兵一百,镖师里的大师傅有十人已算上佳!” 宋倩虞点头,“这要看什么境况下!” 桃牙晃进房门,拿着掸子挥开案几上残留的棕叶,偏着头有些好奇的问,“我阿爹也曾称赞覃堂主实力雄厚手下镖师都是北地顶顶好的,一般人可成不了那样的身手,娘子您说的是什么境况?” 什么境况这么彪悍,她也想试试! 宋倩虞哦一声,语气十分耐人寻味,有些深意的看了桃牙一眼,“你会知道的。” 行书再看手里的册子并未有遗漏,这才把宋旸给带的话说给宋倩虞听,“以此,老太爷这次该是动真格了!” 宋元稍稍顿了顿,这才嗯一声,“左右都是他的孙子,打死也是一笔糊涂账!” 这话也就宋倩虞一人敢说,行书低着头没有回应,桃牙缩了肩膀,悄悄摸摸看了宋倩虞一眼,把话题转到了宋循身上,“五郎君如今可高兴了,咱们宋家周边似伴了红云绿茵一般,听说五老爷拨了二十个武人都给郎君一人调遣,过几日就要淌黑水了!” 这算是宋循的私卫,二十个也不算少了,要知道,留在宋家的部曲也不过千把人,其他的都不在明面上,也不知道宋旸藏在哪里。 屋里隐隐约约有香火的味道,宋倩虞不自在的拧着眉头看向走进来的紫兰,桃牙早已经咋咋呼呼的迎上去,挥着袖子试图把她身上的味道扑淡些。 “你这是去倒灰啊还是拜神了,速度倒是挺快。” 紫兰这才自知忙低头嗅了袖口,有些抱歉的向宋倩虞说道,“才上了注香给灶神,奴婢这就去换洗。” 桃牙哎一声一把扯住她,“不节不年的你祭什么灶神啊?” 宋倩虞已经站起来走到紫兰面前,透过不大的廊道,清楚可见厨下青烟袅袅,侧头问紫兰:“什么缘故?” 紫兰退开两步站在宋倩虞身边,“也不知近来从哪里传说,咱们晋宫里供了位真佛,料事如神,天下事无所不知,赵王殿下专修了祠只供奉他一人,只是这位佛旁的不好,只爱口腹之欲,人都道是灶王爷下凡转世,早中晚三顿只要记事的都会上祭!” 紫兰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奴婢阿娘是灶上的嬷嬷,今日也就是顺手的事!” 见宋倩虞一脸惊异变幻紫兰又急忙接上一句,“人都说那活佛是从咱们雍北的大佛寺出去的!” 怎么地,难道活佛还有故乡情节? 宋倩虞听及此嘴不由惊讶成了圆形,感觉眼眶发酸眼珠子都要装不住掉在地上了,心道,他可真是吴下阿蒙让她瞎眼相看啊! 千万条路,竟然选了这么一条! “娘子?”紫兰知道宋倩虞对上香祭拜很有讲究,看到宋倩虞神色阴晴难定,忙唤了她一声。 桃牙握拳拍在掌心,啪一声,似恍然大悟一般,“难怪我阿爹最近五迷三道的天天往老道那里跑,阿娘说他比旧年我刚出生那几个月借口尿遁部里有事还要心诚!” 紫苏、紫兰噗呲笑起来,行书食指点了她一下也忍不住笑起来。 倒是紫兰,提示宋倩虞道,“老夫人那边近来听经都少了,厨下可热闹呢。” 宋倩虞不可置信的道,“婆母也信了?” 反正信不信的家里伙食倒是改善不少,宋倩虞暗叹,犹记得当时藏身鸡鸣寺,日日听着他一个和尚天天念着各种蒸、煮、烩、爆……整个一饿死鬼投胎,他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吧? 祠、道、佛,人心都乱了,世道也乱了! “我也去上一注香吧!”说完宋倩虞迈开步子往小厨房走去。 行书点头,有些意味的看了宋倩虞一眼,娘子确实该上一注香谢谢这位佛,人家世言里面就有一句,“听庙中之雍雍,受神人之福祜,坐下庐屏,瑞香普世!” 怎么听来也是顺应娘子这大半年的大动干戈化为祥瑞之举的意思吧? 行书自问应该是这样理解吧,不然近日循五郎君行事会这般顺利? 恐怕再次垦地向外十尺就要引起众多宋家人扔他土疙瘩让他滚蛋。 算起来,这应该是天大的好事。 行书念及此,脚下快步跟上,她也得上一注香才行! 第四十三章 来吧, 兄弟姐妹齐开揍! 时隔大半年之后,宋岿第一次与宋倩虞面对面对视,两人一站一跪,身边都是最亲近的人,五老太爷正指着他唾沫横飞的训斥责骂,说好的查出一星半点差池就要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呢? 宋倩虞轻轻冷哼一声,旁人都集中精力在老太爷身上,只有自始至终都关注着她的宋岿闻声心中愤慨,凭什么! 再不理会利令智昏样子的宋岿,宋倩虞走至顾老夫人身边,扶着顾老夫人的肩膀轻抚心口帮着顺气。 “我要杀了这逆子,谁拦着与之同罪。” 五老太爷布满褶子的老脸透着不正常的殷红,豆大汗珠擦干又浸出来,宋旸一看不对劲,让人去请大夫。 领了话还未走出房门的家人迎着对面看到要进屋里的人,脚下下意识的要退回去,突然脚弯刺痛,扭头看见阴冷看着他的宋乾。 家人挨了一脚之后脑子清醒起来,心跳如鼓捶,这位大郎君平日多半不动声色,一旦动怒比家里其他郎君都狠。 家人急忙曲了曲膝,低着头趁着门外的人还未进来,急步跨出去,对来人都未敢摆出恭迎的姿态,只因盯着他的目光如刀刃在背。 宋乾束着手站着,已近而立之年的他身为长五房长孙自是与其他郎君拥有不一样的气势锋芒,此时视线纹丝不动的盯着面前的人。 如果顾老夫人是坚韧不拔的寒松,眼前的老妇人就是幽谷逸林中的兰草,她总是不露于人前,但只要有人看到她,心里总是惋惜,这样的人,可惜了。 周氏对面前的宋乾温声道,“大郎。” 宋乾拧紧眉,点头避开一旁,与宋璞、宋牧对视一眼,三人各自了然噤声。 屋里仿似刚才要被掀了房盖的闹腾如注了水一般沉寂下来,搀着五老太爷的四老爷很自然的放开手,因为他感受到来自父亲不自在之后对自己搀扶的抗拒,不是不心凉,不是不茫然,只是已经惯已为常! 宋倩虞垂眸看向顾老夫人,意料中的平静,也有意料中的心跳起伏,这就是周氏带给顾老夫人及其子孙后代的影响,宋倩虞闭目自嘲:可笑! 周氏对大家的反应也很习惯,她既没有激烈地恳求五老太爷放过宋岿,也没有假意对宋岿面上教训实则安抚的举动,她只是很自然的走到顾老夫人面前问候: “您还好吧?” 宋倩虞第一个做出反应,娇俏的女娘极其骄傲的站在顾老夫人身边。 对,骄傲,她生来就有,而且从没丢过,哪怕前世被宋岿逼至断崖边上,她依然有! 而她的骄傲来自于表面上风光无限傲视整个宋氏,实则打心底里几十年前就已经存下谦卑自责的顾老夫人。 是顾老夫人的给予让宋十三娘子不是一个简单平凡的世家小娘,而是拥有可以横着在宋家甚至雍北、北地行走的底气。 别以为她坠崖一跳时没有听到宋岿的泄愤怒骂,一个流落的宗室女? 呸!那也是落魄了! 几十年来顾家舅公不知道赶超多少个公卿贵族,宋倩虞念及此,无视周围各式各样的注视,眉间坚毅定神,周氏,她不配! “夫主在,周姬且不问候?” 轰……先还独壁上观的五老太爷此刻仿似被雷劈了一般,脸色铁青。 就是一贯看戏的宋旸心里也被一记重锤击中,心底掀开叠浪汹涛。 一直自诩敢比尧帝独揽娥皇女英,英雄难过美人关且能救美于难又有新妇相伴的五老太爷此刻被宋倩虞轻易掀开了薄薄的一层遮羞布。 而该是难堪无比的周氏虽面上不显,可离她最近的姚氏清楚看到她一瞬间快要摇摆倾倒的晃了一下,场面气氛一时令人窒息! 突然宋岿猛地站起来,指着宋倩虞喝道,“宋倩虞,你怎么敢?” 宋倩虞眼神直溜的看向他,然后迈了一步拨开正好挡在面前的周氏,对于她,她再不屑多言,倒是宋岿,今日正好踩到他爬都爬不起来! 身形对比悬殊的两人似跨过深渊鸿沟一般,中间隔着不可逾越的分界,事实上宋倩虞确实隔着两世人生与这个曾经最为亲密的兄长如今的嗜血仇人再次冷对。 依旧是娇俏的女声,若不是里面含着冰冻三尺的冷意旁人倒要以为她要改变一下怼死人不偿命的毒舌: “我不敢?” 宋倩虞啪的拍开宋岿几乎指在她脑门的食指,厉声就将恶语砸向宋岿: “不敢的人是你,背地里腌臜事做尽做全,却要与你同生同血的人为你买账,别人都前世欠你,该你,由你,你就是个懦夫,一个没有人性教养的懦夫……” 宋循一念心间,骂得对,宋岿确实缺乏教养,因为教养他的人自身就已经身歪心斜。 而此刻如牛犊子一般的宋敏早已经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与宋倩虞姐妹联手一人一拳轰在宋岿的面上,一人抬脚踹在宋岿的小腹,其中也没断了宋元的骂声: “就算所有人前世该你欠你的早已经还清了账,现在该是我向你讨还的时候!” 五老太爷闭目落座无力,他感觉有些眩晕难受,可话语硬是说不出口,曾经种下的恶果,他尝到苦涩的味道。 顾老夫人直挺挺的站起来,捂着心口用力捶了几下,苍老的眼眶热泪夺目而出。 惯常护犊子的她如今也感受到被护在身后的滋味,涩中带甜,几十年了没有谁为她出这口气,就是拥有权势强大如宋旸这样的儿子也没能让她吐露心里几十年来有口难言的苦楚,现在有人为她出了! “倩虞你快收手,你可真是能啊!” 四老爷围在纠缠成团的三人身后拉架无门,二老爷则扭头就训三老爷: “老九可真能,他可敢还手啊,两个都是他妹妹!” 那怎么地不让他还手啊?那可不行,不还手倩虞怎么暴打,宋循冲上去拉起偏架顺道下死手给了人高马大的宋岿好几下。 二夫人呜咽一声,“敏娘你就尽给我惹祸了!” 嘴上训着宋敏却赶紧亲自上去拖人。 四夫人心里心疼得要死,她这个当娘的也只能顾着自家孩子了,两个贵妇全无形象的去拖拽自家女儿。 当叔伯的大老爷兄弟几个只能干瞪眼,当哥哥的宋乾哥几个还要拦着准备加入战局的宋皈和宋琪。 宋璞双手抱着宋皈,还被宋皈飞起一脚差点踢中肚子,这情形看得梁氏心惊胆跳赶紧捂着襁褓中的儿子退到墙边站好。 宋皈奋力想挣脱宋璞,口中还不停叫嚣道,“敢打我阿姐,我踢不死你!” 宋琪整个一人来疯,就是宋旸这个历来严苛的父亲都只能蛮力拦着他,姚氏只能上前搀扶顾老夫人往后退。 宋倩虞在挠了一脑门血痕的宋岿猩红的目光中一巴掌扇了过去,早在她醒来那一刻她就已经想这样把宋岿捶死,让他蹦哒大半年,足够了。 宋敏出手完全是因为不想被宋倩虞轻看,这样一个无品无德的兄长阿翁竟然还要护着,还有周氏这个假模假样的女人。 从她记事开始,周氏就是一个如噎在她喉咙的一根刺,婆母的隐忍她早早明白,不是整日在面前膈应你的人才会让人讨厌,有一类人,她的存在,以及她引起的周边的人的反应就让人无法忍受。 长五房凭什么要给这样一个从未付出、从未承担却突然出现就要享受成果的人一席之地?没有,坑倒是有一个,她宋敏可以推她一把,埋了了事。 第四十四章 女王,我来会你! 宋敏嘶嘶吸着凉气,给她上药的二夫人恨不能再掐她几下,“看把你厉害的,有能耐别喊疼!” “疼就要喊,反正我心里舒坦了。” 被两个妹妹暴打一顿的宋岿在满身是伤的情况下当场就被拖去祠堂除了名赶出宋家,虽留了命在但失去宋家的庇护和丢命已然没区别。 宋敏伸手扒拉开二夫人的袖子,和自己亲娘扯起长舌来,“阿娘,你说阿翁这回还去那边吗?” 二夫人拧得眉头都要打结了,生这个女儿,她可真是愁死了。 将手上的药瓶子噼里啪啦的扔在案几上,二夫人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大声嘱咐道,“从今天开始再不许十娘子出这个房门,没有我的话谁敢多一句嘴我让她知道我的手段!” 再不理身后宋敏的告饶声,领着仆妇出了宋敏的院子! 而另一边的宋倩虞却大相径庭,四夫人将这次宋元出头归根于日后的婚后生活,顾家的一切都是与顾老夫人挂钩的,那一切就是女儿的未来,女儿的人生。 要不然怎么说生女儿的人家气弱呢,当娘的一心指望女婿能对女儿好,有厉害些的助力她也能放点心,顾家舅公就是个厉害人物。 行书搓着手心把药酒揉开这才用劲帮宋倩虞发散淤青,有好几处呢,要是当时自己在场就好了,娘子只管动嘴,她保管指哪儿打哪儿。 而肇事者宋倩虞低着头无视来自四老爷和三位兄弟的目光。 离了宋家只是相对居于其中多一些遮掩,现在不单阿翁的遮羞布没有了,宋岿也再不需要,不需要隐藏的野兽也是该露出利齿的时候了。 “阿姐,还疼吗?” 宋皈点了宋倩虞脸颊上的青紫,眼里都是心疼。 宋倩虞笑起来扯出麻筋,确实有些疼,挨了这一下是动到筋骨了,明天该会红肿,不过心里是真的很爽。 四老爷无奈道,“还能笑得出来啊!” 宋倩虞有些歉意的对四老爷说,“让阿爹担心了。” 瞧瞧,刚才还是个混账混世魔王,现在又通情达理了,让四老爷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四夫人恨道,“要她一个小娘子出头,还有什么话可说,我的心真是一天也没有落下过。” 一听这话就是连带家里两个老的都攀扯上,四老爷尴尬之余心里其实很不舒坦,子不言父过,四夫人的话真是有些重了。 宋倩虞一看父亲母亲两人倒要掐起来,急忙和起稀泥,“阿娘别担心我了,我这上了药就成,倒是檀郎那里我恐怕三嫂还要阿娘去搭把手才行。” 可不是,刚才那阵仗,把她的大孙子都骇哭了,一抽一嗒的可怜惨了。 四夫人一想就坐不住,横了还坐在一旁不知事似的宋璞一眼,再把紫苏紫兰叫到一旁叮嘱一番,自己急匆匆的就赶去看宋檀。 宋璞也被撵着去看儿子,四老爷则被宋旸让人请去祠堂,屋里就剩宋循和宋皈。 找了个借口把宋皈支出去,宋循一看顿时有种又要入套的预感,果然,他还没来得及审问藏在肚子里诸多不解,就被宋倩虞的话踩了痛脚。 “你这是要毁我啊!” 宋倩虞也瞪着大眼回视兄长,“我哪次毁你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日日那个心里犹如荡秋千一般,一下乐得能飞天,一下又能坠入冰窖,她是不知道啊,他现在睡觉不是说梦话就是梦游,眼底都像抹了黑漆一样,心思重压力大啊! 宋循有些挫败道,“那我还要谢谢你啊?” 宋倩虞举起完好无损的左手拍了宋循的肩膀,用极其真诚的语气说,“五哥,是我要谢谢你,谢谢你信我,帮我。” 宋倩虞这样倒让他不自在起来,这又是整哪一出啊,还不如把他当奴婢使唤让他舒坦些。 “反正这事就是不成,让叔父知道了,非活剥了我。” 宋循头摇得如推磨似的,“不成!” 宋倩虞气结,这个死脑筋! 孤鸦寒夜枯枝月下,破败不堪的山神庙里,断了一条腿的八仙桌上独燃一盏油灯,豆大点的亮光只照了四周半寸方圆,不过,已经足够了。 两对一坐一立四人正在说话,坐着的人一个似棕熊一般,一个清俊精壮。 “从今往后你就是一个影子,属于别人的影子,如你所愿了。” 粗犷且布满毛发的手掌伸过来把四指朝上拇指朝下定住等候对方的汇合。 另一只手伸过来,这是两个极端的对比,白皙修长,指尖布满肉茧,一看就是常年握笔衔书的手,此时做出一样的手势,两厢一握,犹如空谷足音回荡悦耳动听的男声,“如我所愿,只是来得早了些,不过,无差。” “哈哈哈,那我就提前恭贺你日后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坟茔遍野! 日后他就是个只存在黑夜里的屠夫,他喜欢这样的自己! 将右手紧握成拳捶在心口处并弯腰送别,再眼看着两个移动的黑熊般的人影逐渐消失在墨色不见,唯一有光亮的地方隐约照亮着两个人影,夜风轻抚树影婆娑,这是一种隐喻,也是一种山雨欲来的警示! …………………… 平静了上百年的黑水城此刻寒意覆辙,入冬前最后一场凉气如约而至,天空还残余一点曦景,很快这里就会如这旧了的城池一般经历如往日一样的晨光和风雨,披散而下的雾气笼罩在上面显得实景十分婉约。 宋倩虞眼不错的盯着可观的城池风光,不由感概,也不知第一位黑水女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她们不过是绕城而行,本来并不需要从这一处经过,是宋元要求要看一看这黑水城,所以趁着天色微亮,悄然走这一趟。 具有明显异域特色的城墙上升起第一幡旗帜,一个通身朱红墨发披肩随风张扬的身影出现在旗帜下面,此时宋元正好回头看了一眼。 相距十丈有余的距离,一种宿命,让她明明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样子,却被这种感觉牢牢烙在脑海里,使她之后再次相遇时第一时间就能知道,就是她,就是这个人。 渐行渐远,宋倩虞回首朝前看,将身后的一切抛在脑后,这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一趟的原因,新女王危燕,她为她而来! 第四十五章 赴否?往! “燕姑,今晨如何?” “是个好天,大母,今天可好?” 沉默是最好的解答,算是默认吧! 白发老妪站起身,除了一头白发,从她身上看不出一点老迈的样子,依旧白皙的皮肤,毫无褶皱的双手,亦是赤红衣裙。 只不过经了岁月的红色上面沾染许多尘缘,显暗,她身边另一身赤红则鲜亮夺目,一个新生,一个死去! 新黑水女王的登位典礼,从这一刻开始,却不值得庆贺,因为,老女王要在这一刻逝去。 这就是黑水城几百年里无数个轮回重演的定律,谁也没有改变它或是试图改变,牛皮鼔开始敲响,身着黑衣面带恶鬼面具的巫师开始轻吟,第一丝阳光照射的时候,老女王跨入雕刻着暗纹的石棺,四周只有一位与她连着血亲的新女王。 危燕垂着眼帘,这样的时刻她会经历两次,一次是今天,下一次就是别人这样守着她。 “燕姑,新女婿好不好?” 老女王平躺在石棺里面,抬头可见房梁掾柞,这是她出生的地方,如今要做为葬身之地。 危燕点头,“很乖巧!” “那就好,你自己挑的当然是喜欢的,来年早早生个小儿,抱来给我看看!” “好!” 鼓声由稀薄变密集,由轻快变沉重,屋里两人渐渐失了说话的兴致。 人的出生毫无选择,人的死亡也亦然,所以,可以选择的生死都是不幸的,生的时候被选择,死的时候要选择,只有充满惊喜的人生才是美满的人生,危燕在这一刻明白了她的人生意义,她要做不选择的死去。 孔雀胆,指甲盖多点足够毒杀一头牦牛,老女王眼波流连在手里的胆瓶上面,蓝绿的光散落在她面上,老巫师很早就给她准备好了的,她也无数次把玩翻看,像是要与它多处处,或许死的时候能好受些? 一饮而尽,滋味应该不好吧,危燕眼睁睁看着药汁入口之后逐渐因痛苦而变得扭曲的面孔,眨眼间泛出青紫,七窍黑血流出,那张面孔使劲朝她转过来,眼里充满祈求,救救她,她本不该死,该死的是这个旧死继新的规矩! 危燕一个箭步跨过去,来不及再看老女王一眼,她伸出双手紧握石棺上面的棺盖用尽平生力气将石棺合上,事情却没有这样停止,隔着厚重无比的石棺,里面依旧传来咯吱咯吱挠抓的声音,仿似这声音发自她的内心,在她脑子里翻天覆地永生难忘! 撑着石棺良久之后,危燕落泪了,有害怕,有不甘,有迷茫,她的心跳如外头的牛皮鼔声一样,点点滴滴急凑匆忙,这是权力的更替,是先人成就后继者的手段,手段不重要,结果最重要,作为掌权者,这一刻,她不再只是女人,她是王者! 听着远远传来的鼓声,宋循张着嘴巴久久无法闭合,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黑水女王的继承这样残酷血腥,看着至亲死在面前,成就自己,这与自己亲手杀人有什么区别?难怪小小一个黑水城可以恒亘几百年风雨飘摇而屹立不倒,有这样狠辣心硬如斯的领导者,外人要想讨得一丝便宜,没有足够的牺牲是不行的,而足够的牺牲则代表足够的舍得,比如他,就舍不得! 宋循啧啧有声之后,一种从没有过的情绪盈满心间,他指着马鞭怼了宋元的胳膊,说,“元娘,你说五叔父有没有这样的……” 他点了下巴,意思是你懂的。 “残忍决绝?” 宋倩虞脸上渲染了一丝凉薄,回应宋循道,“你会看到的。” 宋循鼻息冷哼,他最不喜欢宋倩虞这副似故作深沉的样子,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 这几年以宋循这样的宋家年轻郎君为主多数依附宋旸谋事,被举荐做官或留下来打理事务,而代表可以被宋旸承认的标示就是淌黑水这一路,这一次行程是宋城为宋循领路。 对于宋倩虞同行,看看宋氏如今里三层外三层通常围得水泄不通的观看大军就知道宋十三娘子要做的事谁也反对不了,包括旸郎主,所以宋城视她不见。 出了黑水境之后他们扮作商队继续前行,此时正是辽阔秋色无边的时候,忽略宋城屡屡看向上空不计,宋循一直觉得这才是出门在外的正确打开方式。 身边掠过黄沙荒坡沟壑深坑一直往前,直到宋倩虞打断他的闲适,“城三哥,前面我们就此别过,后日午时咱们在此地会合!” 宋循噗通一声直接摔下马背,被吓的。 面前的篝火噼里啪啦撩着火气,简易的铁架子上面挂了一壶肉汤正咕噜咕噜的翻滚,宋倩虞接过桃牙手里的热汤往宋循手里送,被粗鲁地推回来,凉凉回应,“假惺惺!” 宋倩虞也不恼,自己端着汤碗把干粮泡进去,对身边的行书和桃牙说道,“赶紧吃了把火熄灭,今晚咱们就在边上将就一晚。” 两人点头应下,桃牙把干粮分给跟着宋循的三个人,其他也不知宋倩虞从哪里寻来的随从都一一遵照执行,除了宋循,其他人都安分的吃完收拾妥当准备歇下,宋循一看,火从心中冒,摔摔打打不消停。 半晌之后见没人搭理他――除了宋倩虞以外其他人是不敢挨着他,揣着一肚子气抱臂靠在马鞍上嚼着草根发呆。 鼻尖传来肉的干香,哼一声把头扭向一边,宋倩虞走到他身边,把牛皮纸包放在他怀里,抱着膝盖坐下来,有些安抚的说:“跟着他们能有什么意思,我让你看看什么叫意想不到!” 宋循呸她,“跟着你都是意想不到。” 既然开了口他也就不忍着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盼着走这趟多久了,就你一句话,我就去不成了!” 宋倩虞看他一眼,“人人都走的路总有一天你会走上去,但别人没走过的路,就只有你自己能走,不值得好奇。” 大道理谁不会说,宋循都懒得搭理她,撕开牛皮纸包,里面是干香的肉条,还有油爆的花生,习惯地往宋倩虞那边递过去,在看见宋倩虞看他时恍然大悟,撇嘴又收了回来,宋倩虞被他这一出闹得开了怀,笑着说,“嘴硬!” 宋循倒没有恼羞成怒,就是耳根子有些发烫,心里暗道这个习惯真是不好,得改! 第二日照旧赶路,这次换成宋倩虞不时看向天空,宋循不由后知后觉背心浸出冷汗,他可真是大意了。 临近午后,他们在一处荒废的旧城边上停了下来。 斑驳的城墙已经不算完整了,城门处三三两两进出的人看上去神情凶悍却衣衫褴褛,走进了才看清城墙上的名号:谷西。 宋循死死勒住缰绳站定,同时一把抓住还要往前的宋倩虞,“你知道谷西?” 宋倩虞招来行书,附耳叮嘱起来,待行书领着人骑进城门之后扭头与宋循对视,“当然,若不然我来这里游玩?” 宋循点着她,咬牙道:“你真是疯了。” 谷西,北地有名的流放地,里面鱼龙混杂多是犯下大罪的亡命徒,世人避之不及,宋倩虞却偏偏反其道而行往这里闯。 “现在你可以说说到底要干什么?” 宋循这是真的发怒了。 忽然城里头烟尘滚滚呼啸声人声混杂往城外涌来,宋循浑身紧绷进入戒备状态,直到眼前出现快马而来的行书几人,而她们身后像是串了蚂蚱一样的草绳一般乱哄哄全是面色土黄衣衫简陋的人。 宋循眯着眼挥手扑开眼前的尘土,再看时行书等人已经分骑两边守住了半圆的方位,马匹响鼻不安打着转,而他身边的宋倩虞越过他走了过去。 很多人在经年之后还记得当时那一刻,一个骑着彪悍红马的少女,在她身上看不到传说中深宅女娘的柔弱无力,同样是干净漂亮,这个少女给人的感觉是带着侵袭的强势,不容人反抗,这样的漂亮让在场的人都愣了。 噗一声,一个站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完全路人形象的中年男人被打中,所有人都集中看向他,中年人似反应有些迟钝的接住快要落下的布袋,神色间并未改变,只是他的眼神透露了他此刻的异样。 宋倩虞骑着马不住绕着圈子,很快,有更多的人被布袋打中,却没有人将布袋解开查看,所有人都保持一个姿势看着宋倩虞的一举一动。 直到最后一个蹲在城门边上的人脑门被有意砸了个正着之后,宋倩虞扯着缰绳退了回去,然后扭转马头往来时路走去,宋循边跟上边后头。 行书的声音传来,“望诸位守约!” 桃牙夹着马腹快速跟上行书,他们一行就像来时那样突然出现此刻又莫名消失。 先前蹲在城门下的那个人捏着手里的布袋,转眼间他身边的人将他团团围住,而最先被布袋砸中那个中年人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涩着嗓音道,“公,意欲何为?” 男人合着眼睛,回,“往!” “永嘉元年惊蛰赴会长溪!” 而今,是永熙十六年,没有谁知道永嘉是谁的年号,她怎么会知道! 所以,往! 第四十六章 湮灭的旧情 回程路比来时快了不少,刚开始宋循还有满腹牢骚,总觉得宋倩虞不该什么都瞒着他,之后在马背上颠了几回竟然没了那股气,总该宋倩虞就是最了解他的人,不用多话,就去做就好,这应该是他们兄妹俩之间最大的默契,也是优势。 不过有些事还是得说,比如,建康那边又派了人。 “你知道舅公身边的廖先生已经到咱们家了?” 待远远可见一处宿馆,今夜再不用露宿,宋循也就心思疏朗了些,与宋倩虞并肩骑行,“其实婆母也是难做。” 她的亲事是家里唯一一件让人意晦不明又无法规避的事,里面掺杂太多除了将一对年轻男女红线牵合之外的关系。 这是顾老夫人的一念执着,宋倩虞是她最喜爱的孙女,而顾家,是她的执念。 宋倩虞微微出神,顾傅张,如今也成了她心里一个迈不过去的坎,这个坎在她越来越接近实现高屋建瓴中每每添瓦加块时就会纷扰着她、折磨着她,这里面没有男女之情,只有一种不得解脱而产生的逃避。 “若是为了将我困之闺阁,我避开就是了!” 她在定下与他的亲事那一天开始就在学习成为一位宗妇,可偏偏事与愿违,她总也学不会,不但学不会,还总是偏离很远,其实顾老夫人不是不失望的,要不然前世也不会把她扔给宋旸严加管教,最终她也终于有了一点他们期盼的样子,现在,她正在用这点样子敷衍着。 宋循低语,有些感概,“可你总有一天要面对,再过一年多,也不远了。” 翻过年宋倩虞就十五了,办完及笄礼就真的要禁足在家直至出嫁,因为两家实在离得太远,到时候会先由宋家送嫁至洛水,顾家就在那里迎亲,当然,顾傅张不会在洛水。 宋倩虞凝眉抿唇不语,良久之后说:“五哥,若是到了那一天,我没了宋家倚仗,就是个普通的小娘子,你说顾傅张还会愿意吗?” 宋循闻言心里好似明白了一点,她这是担忧未婚夫婿不好? “这事五哥也不好回答你,若他真是那样的人,你姓宋,你怕什么?” 那还是因为她姓宋!好像绕进死胡同,若她不姓宋,也就不会和顾傅张有关联,就是因为他们的两姓姓氏,所以才让她迷途难安,可她现在却问若她就是个普通小娘,宋倩虞不禁自嘲,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这件事,她还是一贯的茫然难解。 其实此时她仍不知道自己心里的结其实是意难平! 也有曾经,她满怀憧憬,心心念念的离家远行奔赴他,那一种感情以后再不会有了吧,在眼可及的不远处,他就在那里,而自己却被逼入绝路,所有期许在那一刻已经泯灭成灰。 抱残守缺,此时很是适合她,她是个情感有缺失的人,用十年精血养出的一朵绚丽,猝不及防被砍下舍弃,剩下的当然是残缺丑陋千疮百孔,因为美好的东西已经离去。 宋倩虞嘴角嚼着笑,很是凄然,宋循看她如此,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他的妹妹从前不是这样的。 旁人无法理解的事,就算你舍身求法也是枉然,不必要! 宋倩虞扬鞭,留了一句话,“世事难料,明日事今时难料!” 她再不会让自己有无力抗拒的一天,她要抗下这变故,就算还是要面对前世那些境况,她也要自己可以站在与对方对等的位置,你不让我? 我也不让你! 入冬前最后几天,雍北出关要道上,就这样的歇脚小店都人满为患,不过十几间客房,这还是店家把之前的柴房、货仓都清理出来,就为了多招揽些生意。 后院圈了马圈,平日顶多喂喂骡子,近来都是只喂精料的悍马,杂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把前一日留宿的客人的坐骑喂饱放上马鞍,再洗涮马槽,清理马圈,一直如此,直到刚才……他似乎可以偷些懒。 一溜的高头大马,其中透着浓浓的皮革味道,抬眼过去就跟能听懂人话似的,昂着头打着鼻息,不时低头嚼着食料,马腿状似竹竿笔挺稳定。 天将黑尽时,住宿的客人差不多酒肉散尽,早早熄灯歇下之后黑了大半的房屋,也有出来消食走动的,喂马的杂役弯着腰将点了盐的水提桶倒进马槽,直起腰时被身边的人影吓了一跳。 待看清之后忙问候道,“客人可是要看马?” 怕来人不信,忙又补充道,“小店用的都是精料,这水也是对面山上的泉水。” 来人嗯一声示意杂役自行离开,他转身面对面前的红马,红马抬头在他手上嗅探,一人一马就这样安静的站着。 马圈后面是一处劈开空地,边上是店老大家人开出的菜地,这地方旱得很,每日光照都很强烈,多亏陇上种了几棵红玉兰,秋末花期未过倒还可见几分妍艳。 本来一直安抚着红马的人视线落在红玉兰树下时,安抚变成轻拍,他掌下的马面被他一击一击之下越来越低,直到把鬃毛送到宽厚的掌心。 王祁很快察觉手心的粗剌,嘴角不由带了笑,不知是在笑红马的调皮还是在笑眼前的相遇。 那小娘子带着兜帽的脸颊,就是离的这么远他也看清了左颊上的淤青,心里有点闷,不过半月没见,竟然伤着了? 几息之后他转身走了,很快又原路返回,无视身后冒出来好几个人头,双目炯炯的都盯着他后背。 宋是被宋循拖出房门的,这个自小娇养的郎君又犯犟了,嫌屋里被褥不干净,饭菜不香,宁愿在屋外睡地上,也不想想,好的客房哪里会留到她们这么晚住宿,早被人定走了。 吃了热饭菜洗了热水澡的宋倩虞被屋外的凉风一吹,头上飘散失落的花瓣,这样粗犷的惬意让她耳朵自动屏蔽了宋循的嘀咕。 兴许是太过放松了,眼前的人站在她面前遮了满满她都未曾发觉,直到面前递给她的东西散发出来的药香,宋循的声音正好响起,“你是谁?” 第四十七章 向氏之祸,敏馨借兵!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身边传来,王祁挥手让人退开,他右手负在身后,左手一转递给宋循,“这是玉芝香露,专治跌打瘀青。” 宋循没有接,玉芝香露他当然知道,妹妹这几日用的就是玉芝香露,这人可真是贸然! “无功不受禄,再说,我们也不需要你的东西。” 你是谁啊,宋家还少了好药好香露? 王祁把视线落在正好抬头看着他的宋倩虞身上,才及他胸口处的身量,相对其他小娘略显高挑,此刻只看见周身围得密实的兜帽披风下露出的小脸,他忍不住又笑起来,又把东西递给她,“是房家的私藏,效果很好!” 宋倩虞心里怪怪的,不自觉的伸手把东西接过来,再次抬头,“多谢了……” 胳膊被宋循杵了一下,无视掉,不由搭起话来,“你这是要回建康吗?” 轰,宋循被雷得外焦里嫩,这是,认识的? 王祁把宋循的表现看在眼里,眼底含笑唔一声的应她,“不是,要去雍城,在那里替我君父守关!” 绝倒的人不单只宋循一个,特别是被王祁夺了家私的房易,头一个咬着牙挠墙! 宋倩虞噢噢两声,这样的相对,似曾相识的相对…… ……………… 进八月之后越往南虽没有北边寒意重,可到底已是深秋,宋倩虞三人包袱行李只剩下些单衣和百来两盘缠,也不敢轻易使用,只因往后用得着的地方还多得很。 先是听见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本就慌乱的人群犹如惊弓之鸟,呼啦便窜动起来。 “大家莫慌,看起来不似蛮人,倒像是咱们晋军,不过怎地人数这般少?” 走在前面的提示后面的人,人群这才稳定下来,先头入目的一骑黑马骑士,余后一色的银白铠甲。 宋倩虞站在人群外边,此时倒落得在这群军人面前,首骑是个年青男子,看到宋倩虞,目光落在她身上,寒风已起,她身上却只有单衣素裙,男子沉下眼睛,抬手解了身上的大氅,右手一挥,大氅飘落在宋倩虞身上,只觉周身一暖,宋倩虞抬头。 于男子身后上百将士纷纷解下披风大氅给予望着他们的人群,本来安静的场面瞬间热闹起来,马蹄声并未停顿,可气氛早已不同。 “杀蛮夷,还我家园!” “杀蛮夷,还我家园!” 不知谁喊了一声,一时所有人喊起来,不论妇孺还是老人! 白霭霭的铠甲下本就挺的笔直的身躯又英挺了几分。 黑衣大氅劈头落下时,掩了宋倩虞严实。 立她身前的男子身直神俊,座下马匹毛色油光水滑,昂头健蹄,不过百人的军队却给予她们这群死里逃生的难民似的人注入了新希望,本该两人不曾相识,可宋倩虞硬是追上两步问了一句,“将军去往何处,从哪里来?” 男子高大伟岸,面容俊朗,长眉微挑,“自建康来,往燕关去,迎我君父回家”。 宋倩虞住脚,目光一直跟随他们行了老远,雍北,她的家,再也回不去了! 耳边两位老汉说话声入了耳朵,“仅仅百来军队,何以回雍北杀蛮夷,只若羊入虎口罢!” 话音落了却得不到他同伴的认同,“你知道个甚,中州出了位将军你知道是谁吗? 那可是石蛮的养子,先前提刀砍下养兄的脑袋复了咱们汉姓,还组建了军队近日直击燕关,我看这次雍北又要血染成河,蛮子讨不着好。” 两人叽叽咕咕边走边说,动起步伐走了。 就是你啊! 她含着柔润光华的眼睛溢彩流芳,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观之触动。 王祁的心不知怎么就像塌了一角,有些疼又有些酸,从未有过的滋味絮绕在心口。 行书和桃牙寻出来一见站立的三人,其中那个最为高大的身影怎么看着都觉着有一丝眼熟,桃牙忍不住惊呼,被行书瞪了一眼忙捂着嘴,这不是那日给娘子披氅的男子吗? 早知该把那件氅衣带来了还给人家。 “娘子,郎君,夜深了!” 行书走过去把宋倩虞挽着,宋循看了还站着的王祁一眼,鼻子终是悄悄冷哼了一声,他也认出来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颇有名声的北府军少郎主竟然是个看见小娘子就走不动道的坏胚…… 一把拖了宋倩虞扭头就走。 宋倩虞在两人的挟持之下只来得及回头朝王祁看一眼,见月色下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这样的眼神,她两世都未曾忘记,恐怕今后也忘不了! ………… 永熙十六年冬月,铺天盖地的大雪披散而下,放眼望去净是白茫茫的素景。 此刻积雪掩过马蹄声,行过无痕,至荆州而回的吕目领着随从急行往雍北,他是安置了向家一干人之后才匆忙赶回,亦不敢传送书信,只让人带了口信给吕父。 萧成公的弟弟萧澄一到荆州就把向家从司务到族里的经营全部连根拔起,若不是向家祖居在荆州,恐怕就要被人打包带人撵走。 萧澄接了司务算是份内之事,向源并未阻拦,一开始十分客气的接待了新刺史一行人,也是吕家早就给他透过底,只要他向源还在一日,向家不在荆州的云山匝道道,去别的州府也一样。 谁知萧澄竟然打的是把向家清理的主意,只要和云山匝道有关联的事物全部强制剔除,损失钱财事小,失了向家颜面才是拂向家逆鳞,可想,久居荆州的向氏如何会肯,自然就动了干戈。 若小冲突倒也到不了捅破天际的地步,吕目想及此恨得牙床咬坏,萧成公果然不是个东西,竟然用府兵铁血镇压,向氏死了一大半的族人,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向氏恐怕就要被灭族,何至于此…… 在萧澄见到他之前,覃牧急奔而来,让他赶紧离开荆州,千万不要让萧家知道吕家已经介入,果然,他才离开云山匝道,赵王的人马将将与他错过。 这还不是最惊险的,紧随赵王的人之后长沙王终于忍不住了,若是吕目被萧澄堵个正着,长沙王第一个就会站出来把吕家打下去。 这可不是当初两家意向共谋的时候,陈义芳一死,吕家把北堂镖局撇开,却把杀人的帽子戴在匈奴人头上。 陈义芳是在雍北出的事,而吕家作为合作方这样行事就会被看成不作为,长沙王在诸王虎视眈眈之下早就卯足狠劲。 失一谋士不足为道,而如今朝堂诸王争权环狼虎视之下,吕家却扯他后腿无疑是在找死,萧成公也不知有意无意,偏偏拿向源开了这一刀。 吕家不可能不管向家,吕目就是受命南下想拔一把向家出淤泥,就差一点,他吕目就要被当成向氏同谋被捉拿,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吕家跑不了,雍城相干的几家也一样脱不了干系。 先是云山匝道,赵王以捉拿逆贼为名,围了云山县水泄不通,其后长沙王又以协助萧澄治理司务为名把荆州要道堵死,不出明日,两方就不单是朝堂的口舌之争,马上就要变成战事,开战,就不是单纯的争权夺利了。 如今天子未定,储君已亡,废帝还遥不知事,只要其中一位王侯稍占先机,问鼎大位,现在留在洛阳的一众王侯肯定会奋力以博。 吕目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来飞一般回到雍北,天下势无非合了分,分了合,如今这情形,即便是要合,也要待几位王侯较出高下,可见遥遥无期! 别人可以怠慢,可是他们不行,雍北就在燕关之下,朝局乱了不要紧,尚有一力降诸君的人就行,可今天下,没有这样的人,就是有,谢檀公,老矣! 危燕继位,刘沅重礼相贺! 覃牧带给他的消息每一桩都打在他心里,沉重非常,且宋元先有重托,向家已经废了,吕家及早抽身的好! 果不然,萧澄与赵王府的护军汇合之后转身就对长沙王强军反扑,云山县一时硝烟弥漫,诸王立时坦诚相对各自亮开了阵仗。 从洛阳传来的手信,敏馨向宋旸借兵! 第四十八章 借道长溪,是时候了! 宋旸挥手把信丢进炭盆,旺盛的火光瞬间将它吞没,突然亮开的光线把屋里端肃的脸庞映衬出来,宽敞的议事厅里落座了宋家所有有头脸的族员长辈以及新生力量。 宋平和低着头使劲搓了掌心,此刻他心里有些百感交集,当初敏馨还在时他不是没有疲累和不安,就是在萧氏爆出隐私丑闻时他只恨不得亲手掐死她了事,但正当时,敏馨自己走了,回洛阳,还带走了宋旸的私令――宋倩虞给的。 能调集宋家部曲的私令就这样被宋倩虞赠给了敏馨,而宋旸这个正主却在刚才才知道,只能说宋旸对顾老夫人的孝心不可谓不大。 私令的事宋旸可以圆过去,明面上宋家部曲也不过千把人,不算出格,即便敏馨真要调集,当初宋家接回她们母女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护卫之职和对战夺权,这是两回事,护卫,他可以给人,但参战,宋旸心里冷硬起来,他没那么傻! 萧成公一贯杅穿皮蠹,先有萧氏与宋岿,后有敏馨回归宗室却得宋倩虞倾囊相授。 宋旸忍不住皱眉,十三娘到底搜刮了他多少家底?宋旸甩开这个念头。 如今萧家算是靠上了赵王的码头,宋岿被除名出族,萧氏落尽脸面,萧成公三番派人来要接走,若是没有云山县的事萧氏早已成行再不会留在雍北,但今时不同往日,看看坐立不安的宋平和就能知道,像他这样脑子里又在筹谋的宋家人不在少数,所以,借兵? 宋旸一一扫过在场的人,环视一圈之后,对自己多年经营之下如今种因得果了然于心,起码有一多半的人是赞成借兵。 剩下的人都凝神看向他,只要他答应或否决,他们肯定第一时间做出回应。 大老太爷居首位,他即是族长又是宋家辈分年纪最高的人,这些年族务多交给宋旸打理,但不代表他耳聋眼瞎,如今宋家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如何选定朝中这个人,代表着他们宋家日后在雍北,甚至大晋,或否再现多年来的雍北宋氏的荣安,当然,也可以不选,端看宋家日后的气候,能不能长成出生檀公、衍公那样人物的家族。 一时厅里安静非常谁也不好开这个头。 宋家七房嫡枝太爷里面现在还剩四位,族里大小事物除了宋旸就是这几位拿定主意,众人目光都落在四位太爷和宋旸脸上停留,各自心里拨着算筹。 大老太爷清咳一声,待众人皆看向他,他点头说道,“借吧!” 场面一时有些嘈杂,纷纷各自低声议论起来,“大公,您要站哪位王侯?” 宋旸也看向他,如今看来哪一位王侯都不合适,敏馨,是最不合适的那一个! 只要出兵肯定是向其他王侯宣战,势不两立,宋家还不至于这样鲁莽。 七房的宋四爷宋凯一脸怒其不争的看着自家儿子,忍住把他一脚踢出去的冲动,一巴掌把儿子扇到茶案上面,下巴都磕青了。 宋藉敢怒不敢言,扶着下巴扭过头不看自家父亲,宋凯食指点着他一副待会儿再收拾他的模样。 大老太爷轻叹一声,摇头不已,对宋旸说道,“给敏馨回信,就说我们借道上溪,五百部曲随她调遣!” 宋旸闻言起身点头应是,众人这才明白,借道上溪,路经和县,萧家就在和县,只要萧家不动,他们就按兵不动,萧家动了,人是给敏馨的,看你萧成公如何应对,敏馨只管和萧成公理论去。 一言定下之后只剩如何交割的手续,负责宋家部曲的大总领,也就是行书的父亲易宽,从宋旸的右手边起身走到大老太爷跟前听训,其他人纷纷告退出去。 宋乾身边走着长五房其他郎君,几人出了议事厅转至回廊朝着长五房的方向走去,长房这一片居所十分宽裕,各府又自立建筑小院后门,所以一看去只觉得宋家人丁兴旺强盛。 见人从议事厅里出来,原先藏在各处静候的宋家族人顿做鸟散,各自寻了相熟交好的私下打听去了,宋元就是在这时得知宋家的打算。 人,宋家可以给敏馨,但有没有能力拿在手里,那是凭她敏馨郡主和广陵王府的本事。 宋倩虞围着炭火将手里另一份敏馨的手书看完,示意行书过来,问道,“吕郎君如今到哪儿了?” 行书答道,“不出半日就能回到雍北。” 宋倩虞立刻站起身来,跨了一步走至书案,提笔舔墨很快书写了一封信,让行书封存,嘱咐道,“让覃牧务必赶在我五叔父之前到达,静候一个人!” 行书凝眉,“娘子是说……”。 宋倩虞极其慎重地点头,肯定道,“该是时候了。” 天灰蒙蒙亮开,早醒的人差不多才睁眼,街面上走着吱吱嘎嘎从门外而过的夜香车,四处停留着一边揉把眼睛,一边懒懒散散卸着门市门板的伙计们各自扛着着家伙什相邀招呼着,这是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清晨。 “他爹,茶缸子要不要带?” “缝了羊羔毛的褥子也带上吧!” “烧茶点的沙壶也装上……”李婆子啰啰嗦嗦手上不住往简易的骡车上装着行礼,直到现在,她好似还未梦醒。 李石匠昨儿收工特别早,也不对,近来他都比往常及早收工,歇了门市也不回家,就在西城溜达,天天如此,直到昨夜,李大郎站在门口。 他爹嘱咐他别让旁人进来,这个旁人连李婆子和李二郎、李三郎都在里头,李婆子好不容易降住犟犟性子的李三郎,院子外头就有客上门了! 李家是做碑刻手艺的,这本来就是做的死人买卖,这样的人家其实有很多忌讳。 李二郎抱着胳膊蹲在堂屋门前的台阶上,李婆子快步去开门,不知是不是被门外的人吓着,人退后了几步也没招呼来人。 李三郎从厢房里头探了个脸出来打量,眼睛瞪得溜圆,这不是长姐婆家那位小叔子吗? 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到旁边那人身上,李三郎不由打了个寒颤,鼻尖传来很淡的腥味。 自来不学无术的李三郎其实是最肖父亲的那一个,对家里的门庭传统有着天生的敏锐,只是性格使然从小就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李石匠自然也不会把他当成唯一的继承人传授,若是他此刻知道小儿子有这么异常,恐怕三个儿子要变成两个! 李二郎放开胳膊站起来,快步迎上去把李婆子托在身后,此时李石匠闭合的房门拉开,来人脚步沉沉直接走了进去,徒留屋外边李家母子四个结舌钳口。 当夜李婆子是睡在东厢房,以前是柳娘子的闺房,碾转反侧整夜似烙饼似的,天将晓才迷糊过去,感觉才闭眼的功夫,房门就被啪响,李石匠顶着眼底的乌青整个人看上去却似打了鸡血一般,扔给李婆子就一句话, “赶紧起来,搬家!” 李石匠敲着手里的茶碗,叽里咕噜灌着热茶,嘴里呼着白气,看着面前忙着搬家的老婆和三个儿子眼神飘渺起来,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待李婆子收拾好家什,满满一骡车都不够,车架子边上还搭了七八个麻布袋子,整个院子似被贼洗劫了一般。 李石匠挥手,三个儿子各自背上麻布袋子,他自己就挎了个粗布包袱,一家人趁着麻亮的天色,很快消失在西城门外。 第四十九章 似暗似明 入冬之后夜间变得越发长了起啦,紫兰捂着嘴打着哈欠,一边往盆里兑着水,昨夜宋倩虞又熬了半宿,和惯常一样,要么对着一副上头标记着密密麻麻粗细不一各种圈圈点点的图发呆,要么就是一遍一遍写着许多人名,再一个一个连着线,直到各种线条看得眼晕再撕了扔进火炉里面再接着写,周而复始。 紫苏端着脸盆转身要去唤了宋倩虞起身,身边进来一身寒霜烟雪的行书,紫兰忙帮她换下外衣,等不及捂热了手,自己撩开厚帘子快步进了宋倩虞的卧房! 又是一夜惊梦,宋倩虞抬手搭在眼前,行书进来时她翻身坐起来,隔开床帷看着行书走到床边。 “娘子,出关了!” 宋倩虞不由坐直了身子,行书靠近她几分,“给了路引,是盖了宋家的印子,娘子也说让他们去,覃表哥指了人一路跟着,大雪天里也出了关,直到昆塔边上才有人接应了去。” 行书从袖里取了东西递给宋倩虞,“再往前就是昆塔境,表哥不敢再跟,不过,很小心的留了那人的一样东西。” 一块拇指大小的面料,看上去似撕扯下来的,应该是袍角位置,行书指着面料说道,“出自南边的精细面料,这丝线纹理找了老裁缝看过,肯定了说就是上品的降色、宝蓝色、淡黄色相交套环而成“贵”字形云锦缎!” 宋倩虞听完行书的陈述,肩膀塌了下来,一切的猜测得到肯定之后心里在舒一口气的同时有了抑制不住的悲悯。 宋倩虞问行书,“你可读过史书?” 行书从善如流点头道,“听过!” “说过哪一段?” 行书有些诧异,不过还是答了,“《春秋》、《史记》盘姐姐都有讲。” 宋倩虞微微摇头,问道,“汉书可学了?” 行书点头。 “地理志还记得吗?” 行书点头,“盘姐姐捡了要紧的地方背过!” 宋倩虞示意她,“捡咱们雍城的念出来。” 《地理志》是汉书里面后增而有,对于长读史书的人来讲必定要读此书。 行书十分感谢宋倩虞送她去大书房待了这些年,进而对大书房的事务十分用心,若说大书房的盘优是宋家第一有才的侍女,那行书从她身上至少得了七分的真传,这也是宋旸看在宋倩虞面上格外纵着的缘故。 “东起狐岐,西止三危,南从嘖石,北止大黎。” 这是汉书里面对雍州地理标识,行书念完看着宋倩虞,“娘子,可对?” 宋倩虞点头,开口道,“冠军侯大败匈奴人,至河西三地归于汉,匈奴人言,“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此时的悟了让宋倩虞扼腕不息,“咱们雍城就居于三地其中。” 她食指点了行书手里的帛丝,“刘勃勃之室,乃是自封左贤王,可见,他们对李石匠能带去的东西给予怎样的期望!” 行书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若是桃牙听了肯定云里雾里,可是,行书不同,她可算是宋倩虞的伴读,也可算是宋倩虞的另一个影子,两人心意相通的程度远远甚于他人,此刻她听懂了。 行书咬住打颤的后槽牙,不可置信道,“您是说宋岿之前恰是和刘勃勃之人相谋?李石匠一家的碑刻手艺具有留古銘今之重感,他们谋的是咱们雍城?” 宋倩虞视线始终盯着她,点头又摇头,启唇低语道,“谋雍城?” “太少了!” 行书忍不住拉开与宋倩虞的距离,似后怕一般,脊背生寒,反问道,“还不足以?” 宋倩虞点头,呢喃,“燕关一破,倾泄而来的就不只是刘勃勃一室而已了!” 行书瘫软跪地,心道,是啊,燕关一破,铁骑莽莽,追风似月的世道人心助长之下,有几人能抵挡? 宋倩虞的扼腕就是在看着行书的通透之后更添几分,看啊,就是行书这样的普通晓知史书的人都知道如今局势临悬一线,再一想刚刚动乱的晋宫诸王……宋倩虞把视线投在明亮的窗棂上,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敏馨觉得此刻仿佛有千百只蚂蚁在眼前爬,头晕目眩的同时只感觉有种狂躁需要发泄,外祖?敏馨眼里闪过噬血的流光。 宋氏摆出态度,人给你,但事出萧成公之手,若是不给他们一个交待,宋氏也不是那么好总被人提出来当枪使。 外头传闻宋旸有三万铁骑,敏馨捏了捏手指,从什么时候开始传的?好似就是她和阿娘入宋家门的时候,宋家姨夫就被外祖利用过一回。 萧家自上往下哪一个不是心里肚子里算计得清清楚楚,她们娘两个若是进了萧家,保管是不是还有她这个郡主在,她阿娘就还是萧家人,哪里会有在宋家的恣意。 如今,宋倩虞一力之下宋岿被撵出宋氏,她阿娘也搬出宋家长三房,重新回了田庄。 敏馨对这些人抱有的心态十分复杂,他们中哪一个都曾在她成长的岁月里留下过足迹,有时候她甚至有种错觉,她就是生于雍北的敏馨,而不是此刻要面对权势博弈血肉相杀的敏馨郡主。 冉冉升起的香炉烟雾溶于广陵王府这个时刻弥漫着让人窒息氛围的地方,她待着一刻也不得安宁。 “殿下,蒋郎君求见!” 侍女隔着门传话,“意会郡主着人递了拜帖,说明日一早来拜会!” 敏馨站起身甩开袖子,抛下方才一度的纠结百般,答道,“让他进来。” 蒋煜跨步走来,敏馨眯着眼,她还记得第一次见蒋煜的时候,她还未足八岁,他是洛阳五贵姓家的娇子,而她,是新受封的郡主。 他的母亲常夫人带他到东宫,此前,蒋家把他藏得很深,她第一次见他,这个早慧聪敏的蒋家郎君,看上去言语很少,若是旁人不知晓,恐怕自以为是拘谨,而她,宫人在他面前添盏换茶时,他皱了眉,嘴角有一丝不屑。 敏馨当时也看到了,那位宫人以他年幼,添茶的时候粉青的茶杯配了个梅子青的底托,看上去倒没有什么不符,只是蒋郎君一下子就不高兴了。 他当时打量了身边的常夫人一眼,见萧夫人正在问话,又把视线落在面前的宫人身上,径直站起来说要出去转转,这是眼不见心不烦吗? 萧夫人还以为他为了方便自己和常夫人说话要避开,满心觉得蒋家这位郎君真是个拙言内向的。 敏馨当时好奇,随他之后也出了宫门,四处看了也没寻到人。 那天春意阑珊,西角植了几株桃树,落英缤纷在微风带动下飘着桃花雨,敏馨就站在西角回廊上四处眺望,心里正纳闷这么快能去往哪里,身边靠过来一个人,比她高过一头的小郎君稍压着头,疏朗俊秀的脸上有着刚才不曾有过的沉闷,含笑问她,“你在找我?” 第五十章 浮于表面的前世之因 和平日一样,蒋煜与敏馨相对时总选择在她右手边,不过今日有些不同,敏馨挑眼看着进来的年轻和尚,忍不住往前跨了两步,这,了因怎么来了? 了因来回看了敏馨和蒋煜,手里握着佛珠撑开挂在胳膊上,对着敏馨施佛号,“敏馨郡主!” 敏馨也暗自打量他好久,对了因上门的缘由很是费解,“了因师傅因何事而来?” 外头明刀明枪的对着干,她不怕,但这个近来风头劲霸的活佛,她却不敢得罪! 了因抬手抚了抚头上贼亮的头顶,示意敏馨道,“贸然上门很是失礼,不过,蒋郎君已经知会过,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敏馨心绪回转,看了蒋煜一眼,蒋煜难得看她这样不知所措的样子,抿着唇不作声。 敏馨轻咳一声,她只是没料到蒋煜先前说的话竟然是了因递的意思,“师傅说的是与琅琊王府合作的事?” 了因点头,时日无多,他不愿将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再多于浪费。 “如今最为势弱的便是你们两府,琅琊王已经承了王位,既然广陵王府是你说了算,何不两家合成一家作起势之用。” 见敏馨面上倒不是不情愿,只是有些意味的看着他,了因坦荡的任由敏馨探看,赵王是将他奉为上宾,但琅琊王司马睿,虽然前世他死的时候天下势并未定分晓,但胆敢划江而立与蛮人南下大小无数战而不懈怠,不是明君也是枭雄了。 了因再摸摸头顶,有些苦恼的想,怎么两世为人,那笨蛋还是长成笨蛋,有那费大劲现在为止就种了个花,真是长见识了,难道到时候人家看到花会绕路走? 了因不合时宜的出神倒让敏馨在他身上看出一点感觉,熟悉的感觉,让她想到一个人,但又很快否定,这两人怎么可能会有牵连,太不可思议,不合常理! “师傅有说有据,我倒不是不愿意,只是琅琊王与我自小生疏,不过我感念他当初对广陵王府的态度,若此事是师傅您的意思,不妨帮我们两家指一条明路。” 了因差点合掌欢呼,看着敏馨心里直觉懊悔,这才是聪明人该有的态度,想及此,他又忍不住摸着头顶,她俩都是同龄人,怎么人家敏馨就那么通透省力呢,枉费活了二辈子,忍不住又数落了一回。 了因手掌一挥,“蓄力待发!” 这回蒋煜也忍不住看他了,如今正是诸王争夺的好时候,谁先拔下头筹,这晋宫就易谁为主,若他们此时停下脚步,只怕连这洛阳城都出不了! 了因顾自在敏馨原有的书案上提笔,很快书写了一纸书信,待墨干折叠之后递给敏馨,道,“也不是不争,有实力的争比外强中干的假把式有用,你再递信去雍城。” 说完点了敏馨接在手里的信,强调道,“一定要单独送到宋郎主手里。” “好啦,该回了!” 了因甩开袖子大步走了出去,来时蒋煜领着,回时他阔步而出。 蒋煜站在敏馨身后,两人目送了因出了府门,不禁道了句,“倒似个胸怀锦绣的名士,薛家也不知为这一出到头来得的是祸,还是幸!” 敏馨对这些世家里的弯弯绕绕多少有些耳闻,这位了因活佛此前拒了薛家君夫人面见之请,让人真以为他已了断尘缘成就正果,君夫人哭晕在宫门外好几回,倒是当初一力让其出家的薛家谢太夫人,一直并未露面,让人捉摸不透。 “对我们也许是大幸,足以!” 赵王叔对了因使尽手段,得到甚微,倒让她们广陵王府和琅琊王府捡了个漏,也许不是捡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蒋煜低头看她,“你答应了?” 敏馨转身走回,斜了他一眼,一边答道,“我就那么蠢,放着这么好的饵料不吃,难道等着王叔们上门来讨命吗?” 蒋煜突然涌起无名的笑意来,与敏馨一同走回茶桌旁,似问似答,“答应了就好,我让祖父拟了日子章程来,你看着定夺可好?” 敏馨端着茶杯很自然的点头,之后抬眼看向蒋煜,落在他的浓情蜜意里,顿感上当! 又站起来要走,后发现这是广陵王府,她耳赤脸热指着门,“你走!” 声音又娇又脆,怎么也不像是撵人的样子,蒋煜站起身来,朝她施了一礼,“馨娘,吾愿为汝之臂膀,抵挡风霜雨雪,只祈汝心所付,应是下!” 敏馨手指无力垂下,虽然她逃避多时,但只有她自己才知晓,蒋煜,是她逃不过的人,她弯腰把蒋煜拉起来。 雪住万籁俱寂时,宋旸归来,独自在书房静坐一夜,第二天天亮就去拜访张淮,又是一天过去,张家人眼睁睁看着宋旸满含怒意的离开。 顾老夫人领着儿媳、孙女以及几个孙媳聚在屋里打牌、喝茶,屋里闹哄哄的,临近饭点宋倩虞借机躲出来,一眼就看到隔着长廊陷入沉思的宋旸。 宋宋倩虞犹豫再三还是抬步走过去,鹿皮靴子踩在积雪上面嘎吱作响,还未到身边宋旸已察觉,抬眼见是宋倩虞,示意她跟着,两人走进八角亭里面在暖着热茶的石桌边上坐下来。 屋外头虽冷,到底空气清新许多,宋倩虞哈着气,看着白白一团热气消失在眼前,端着热茶喝了一口。 “谷西那个人……” 宋倩虞从手里端着的茶盏上方看他,宋旸见此有些说不下去,也端茶喝了一口,叔侄两个相对坐了一会儿,宋旸把话题绕开。 “今年昆塔连受三场大雪,损失牛羊庄稼无数,成果不剩二分。” 宋倩虞静等着,宋旸接着道,“朝堂使遗蘖酒一万石,稷米三千斛,杂缯二万匹!” 不知何时昨夜已经停了的鹅毛大雪又飘飘洒洒落了下来,五角亭对面小径尽头,紫兰和紫苏与宋旸的随从已经抱着油纸伞候着,宋倩虞把茶盏放回桌上,端坐着看向宋旸。 宋旸视线落在袖口的缠枝寒梅上,宋倩虞明显的听出他语气里的涩意,“比之去年,少了一成,比之前年,少了三成!” 宋旸之所以主事宋氏,就是因为他身上还有典客一职! 每年朝堂向左贤王等部使遗岁给,宋旸代表着大晋行使节出关,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朝中每年拨下的岁给送至燕关。 刘勃勃一室从他祖父开始直到现在,都是这样与宋氏打交道,宋旸之前担任此职的就是宋氏的族长:大老太爷。 从前年开始,朝中拨的岁给逐年减少,往昔风调雨顺,昆塔境内牛羊肥硕农稼丰收,也就过去了。 而今年……昆塔作为匈奴几部唯一的腹地心脏,可谓是匈奴人的起源和倚仗,天灾之下,惨淡的收成更会促使本就野心勃勃的匈奴几部对待他们岁给微薄的大晋更加欲望滋长。 宋倩虞听出来了,宋旸这是要以宋氏之力去填朝堂漏缺,虽然宋氏确实有这个实力,但是,有一个道理,她必须要讲给宋旸,这是她在前世逃亡流离时悟出的道理。 “叔父,你知道名山樵夫的故事吗?” 宋旸看她一眼,摇头,他摊开双手把头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的雪景不语。 宋倩虞说道,“名山樵夫家境贫寒,有一日,他听说山下城中的大户近来新增了一个喜乐的爱好。” “大户的家人无意中吃一块生了蛆虫的牛肉,大户得知后恶心恶习之外增了猎奇之心,让人找来许多虫类鼠尾,凡是越恶心越是常人无法忍受的通通让那位家人试吃,结果当然是家人在得了无数赏赐之后再无法进口。” “名山樵夫心念,独居山野的他什么没吃过,况且是吃了以后还能得赏赐和大户的喜欢,他决定自己也去试一试。” 宋旸好似也被她的故事吸引一般,问她,“那樵夫果然从此平步青云富贵荣华了?” 宋倩虞无视宋旸的调侃,“也是,也不是,大户在他比之那位家人更能下咽满足猎奇心之后,确实给樵夫许多好处,也把他引荐给身边的知交亲朋,樵夫以此得到更多的财富。” 宋旸一副了然的神情,宋倩虞接着说,“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客人出百两黄金,让他吃下一副腐尸!” 宋旸笑道,“那岂不是让樵夫得偿所愿?” 宋倩虞淡然看了宋旸一眼,道,“人的!” 她看着宋旸被自己惊吓到的神情,双目炯炯看着宋旸,“樵夫以为吃下那些恶心难耐的东西之后可以让他有机会与大户这样的人面对面喝茶谈天论地,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些大户,那些贵人们会让他继续吃下更恶心,更让人无法忍受的东西!” 宋旸修饰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不会说他被宋倩虞这个故事惊到了,“你是想说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我不该对此出手?” 对面的紫兰朝她有些急色的行礼,定是顾老夫人那里寻她,她站起来,面对宋旸的目光,“叔父,人的欲望不单是无穷尽,更是险恶难测,你道是仁义理所应当,别人却把你看成予取予给没有底线的冤大头,刘勃勃是,朝中人,更是!” 所以才有人觑于捕风捉影一般传得神乎其神的宋氏三万铁骑,宋旸的妥协就会助长这一猜测,将来,不管是与不是,第一个要除的就是他们宋氏,第一个要灭的就是宋旸! 长谈之后的宋倩虞心里也解开一个谜团,宋旸在使遗岁给之中早就成了某些人眼中钉肉中刺,自然第一个被剔除! “叔父,莫要行善意失大局。” “别人且看着你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宋旸眼看着宋倩虞走远,不得不说,若是没有宋倩虞今日一番话,他确实有为朝堂填补漏缺的想法,特别是从见了张淮之后…… 第五十一章 有笔大买卖想不想做? 宋旸的犹豫她看在眼里,老狐狸一般的宋旸肯定不会就此听从于她,她还得再做打算才是,说起来,明年开春后的易货,宋倩虞不由搓了掌心,心里跃跃欲试,要干,就干大的。 再者说,每年岁给多少都是秘而不宣,宋倩虞自从与宋旸谈过这个话题,决定着意去探寻一番。 至高祖之后,因各式各样的原因,朝廷的岁给数量各异,但都有查有据,除却几世武力强盛的时代,有为之君踏翻昆塔境,就是因为不再给予岁给,其他时候不至于势弱或服软,这只是国策之一。 而未来苦果来临时,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人若逢乱世,不若强起奋战就只能随波逐流,看遍骨骸如山之后活得随心所欲自成冷淡风骨,进而成就一番品格,她都见过。 之所以固守,是因为她心有执念,而眼前一幕,就是她的执念之一。 青砖红瓦筑成的三进院落位于雍城的东北角,这里多是新落户在雍城的商户,当然,眼前的人家肯定不是普通人家,虽然是商户,但家底很足。 宋倩虞没有让人扣门拜会,而是带着行书和桃牙绕到人家的后门,三人轻手轻脚的翻过院墙落在主院的后窗背面,恰好一丛芭蕉树挡住身影。 屋里刚开始静悄悄的,片刻后,有女声咳嗽,紧接着一管中年男人的嗓音落入宋倩虞三人耳中。 “说,今日是多少?” “没多少!” “到底是多少?”女声开始带着犀利。 “三个大元宝吧……” “什么?” 里头噼里啪啦一阵响,听动静是那男的把那女的摁住。 宋倩虞完全没有一丝偷听人墙角的自觉,还把耳朵往里更贴近了几分。 方海身材高大耳宽面阔,加上中年富态,整个人犹如小山似的此时正牢牢摁住他怀里的人,却堵不住他婆娘的嘴。 “你个肚里存不住二两香油的货,三个大元宝,买你这样的十个,足足的!” 黄氏被方海钳住双手,只能伸着两腿往丈夫身上蹬,亏得她那张花容月貌的脸,眼前十足的泼妇样,方海还能忍她。 “买十一个我这样的,也是足足的,好了,打住,打住,再闹大郎该听见了!” 就是在外头的宋倩虞三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颈,方海明儿啷当的当面就挨了黄氏一脚,踏得眼前瞬间发黑,只顾着自己也就把黄氏放开了手。 黄氏还不解气接着又抓又挠地好一番折腾,累得坐在床沿歇气的空档还搓了方海的好几个痛处。 桃牙听得这动静暗自咋舌,好嘛,这母老虎威风啊! 宋倩虞悄悄往后退,三人又翻了回墙,绕到前院这才让紫兰去扣门! 片刻之后,宋倩虞站在方家的茶厅,家人上了茶让宋倩虞稍等片刻,宋元点头应下,刚才那番动静,怎么也要好生收拾好才行,她懂得,遂捡了座坐下喝茶。 黄氏抚了抚鬓角,喉间小声轻咳,被方海捅了腰间,她自然的一巴掌拍开,夫妻俩一前一后步入茶厅。 “宋娘子可是稀客,今日怎么来了?” 黄氏一改才将的泼辣样,表现出十分的热情好客招待宋倩虞。 方海朝宋倩虞点头,自己坐下喝茶,按理,宋倩虞是小娘子,他原不该露面,但宋倩虞求见的是他。 宋倩虞含笑和黄氏寒暄几句,双双落座之后,黄氏问得很直接,“我家老爷也才落家,不知是什么事要问他?” 宋倩虞看了方海一眼,对黄氏道,“夫人,我有一笔大买卖要与你们家谈一谈!” 与平日无常的方宅直到夜幕落下也是静悄悄的,仿佛被人下了咒一般,这个下咒的人就是宋倩虞! 还是白日方海和黄氏两人掐架的拔步床,黄氏咬着手指神色呆滞,看着眼前方寸之地一动不动。 方海四平八稳的坐着,只是他这个姿势愣是保持了好几个时辰。 “方老爷,夫人,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我宋倩虞是什么人大家伙都知道。” 黄氏有些意味的看着她,宋倩虞一笑而过,继而道,“我知道方家在建康是有名的粮油大户,方老爷却在雍城落户安家,方家肯定是下了很大一笔本钱。” 宋倩虞对方海的打量仿似不见,“我五叔父,你们知道的。” 知道,宋郎主嘛,黄氏还是笑吟吟的看着她不说话。 “明年开市,与左右贤王等的互易物品……” 若再装作充耳不闻恐怕事后就会被本家的叔伯兄弟打死,方海立刻危襟端坐眼神慎重的看向宋倩虞。 “我有一个绝妙的法子想和两位合计一下!” 黄氏一想起宋倩虞当时的一番言论,就感觉全身的血液似烧滚了一般,沸腾、热烈、感觉要疯…… 她伸手推了方海一下,“你掐我一下?” 方海脑袋木木的看向她,眼里充斥着智障的味道,黄氏翻了眼白给他,“你有没有正行?能不能抗事儿?” 此刻她也顾不上方海的想法,就感觉那么不真实,“我幼时阿娘就找三姑算过,说我年过三旬有奇遇,是贵命。” 她合手一拍,哈一声笑道,“改日回去定要去拜谢三姑,不,现在就写信,让阿娘先去拜谢,待我回去,给她修座真祠,这可是活仙!” 忙急忙慌的下地汲鞋几步跨到矮塌边上,一边朝外喊人送笔墨来,整个宅子这才活了过来一般。 方海此刻想的和黄氏天差地别,他脑子里像放着皮影戏一般,一直忽闪着宋倩虞那句话,“方老爷,我们是亲戚,你忘了,论起辈儿来,我家与你家是姨表亲!” 什么样的姨表亲?从哪一辈论起的?方海抬手拍着脑门,这是他方海信口胡言,和生意人攀谈起来,有戏的时候,常会论起亲戚,姨表亲好用啊,他母亲姓赵,这天下,赵姓就像从天上落下的种子似的遍地都是。 可是这个习惯是怎么被宋十三娘子知道的? 宋倩虞此时散漫走在犀香院的小径上,嘴角一直放不下的笑意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着小娘子的活泼,又带着得逞的狡黠。 方表叔?哈! 宋倩虞忍不住大笑出声,那是她前世逃亡路上唯二几个让她既暖心又放心的人! 第五十二章 和尚会杀人 那时身边只剩紫苏和行书两人跟着,主仆三人跟着南下的逃亡大军日夜兼程不敢停歇,身边汇聚越来越多的人,犹如蝗虫过境一般,所过之地寸草不留,若不是心中还有信念远处的南都尚可避躲,如此混乱的人流,恐怕早就人心惶惶自相残杀,比之被捉或被杀更为可怖。 每一个人看上去都跟地上的爬物似的,远远看去和大地石堆没什么分别,更别说识别谁指名道姓了,方海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认出了宋倩虞! 人群中的宋倩虞除了个子稍高挑些,头上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赤红坚锐的眼睛,除此之外身上的衣物除了可以蔽体掩藏住人只能称之为布料,因为实在太过简陋污秽,可是,谁又在乎呢,人命尚不及蝼蚁,从前的光鲜亮丽早就被几个月来的亡命殊途消磨殆尽。 方海悄悄喊了宋倩虞的那一刻,行书藏在袖里的利刃极快的刻在他脖颈动脉上,紫苏只比行书慢一步遮挡在宋倩虞面前,两人早已抛开生死一心只护着她能安全抵达南都。 所以此番沉寂的环境下,无数次惊险地躲开乱军之外莫名其妙的追杀让两人犹如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心里绷紧的那根弦就如满弓蓄力下一刻就能将对方击杀在眼前。 事后方海偷偷摸了后颈的冷汗,无比庆幸,他没死在雍北,也没死在匈奴人铁骑之下却差点在一个小娘子手里丢命实在有点冤。 方海就是这样和宋倩虞说的第一句话,“宋十三娘子,我是你方表叔,住雍城竹篾巷。” 宋倩虞当时哪里认得他啊,莫名冒出来一个表叔,她当然不敢深交,方海一家三口身边还跟着七八位家人就这样和宋倩虞主仆搭伴一路往南。 不知是不是方海果然命大,自他和宋倩虞相遇之后,原先针对宋倩虞三人三不五时的暗杀竟然无端消失了,他们安生的走了一个多月,眼见再有十来天就能登上去往离岸的船只直奔南都,从而逃之夭夭得以续命,就在这时,宋倩虞收到了放言要回雍北只为父兄收尸殓葬的唯一一位为宋倩虞送嫁的宋家人―宋岿的信物加口信,去鸡鸣寺,静候他。 对于骤失至亲的宋倩虞来说,自小一同长大的兄长还活着的消息如同喜从天降,宋倩虞欣喜若狂之下不顾方海的劝阻一力去往鸡鸣寺,两方临别之时宋倩虞把身上藏起来的一对南珠以及顾家送去长五房作为宋倩虞和顾傅张定亲之物的凤钗一同交付给方海,让他务必带去顾家,亲手交给顾家长房,此外还有一封早就写好的书信,向顾氏借兵,顾家部曲几万人,她只恳求拨一支小队过岸接应她,从而一同回雍北为家人收尸殓葬,就这样,方海带着宋倩虞的所有期许两人分道扬镳。 宋倩虞在还未进入鸡鸣寺的路途中又遭遇了一次劫杀,那一次,她腹部中了一箭,命悬一线之下遇上正归途的小和尚了因。 那夜如同平日一样,小股流民也是去往鸡鸣寺,宋倩虞三人就融合在人群中,鸡鸣渡口就在寺庙后面,那里是去往南都建康最后一处逃生码头。 眼看着就要到达和宋岿约定的地点,入夜之后三人簇拥着背靠山石闭眼入眠,即使是很轻微的响动声,原先静悄悄的三人立刻睁开眼,宋倩虞伸手摸向脚下的靴子,那里藏着她唯一一件防身的东西,行书却已经弹跳起来凶兽一般扑向突然出现的蛮人。 紫苏原先撑着手里的竹竿指向前方,宋倩虞抽出短剑抹向靠近她几近咫尺的高大身影,钝器插入血肉的声音伴随着面前缓缓倒下的身躯砸在地面的闷响,她还未及向外躲开,一声破空利箭直直埋入她的腹中,紫苏惊叫一声之后手里原先对着敌人的竹竿调转头插向自己的喉咙,娘子若是死了,她也不独活,她要死在娘子前面,为娘子引路。 行书被三个黑影围住分身乏术,宋倩虞剧痛之下身无所持往后倒去,就在她以为自己殒命此刻时,紫苏手里的竹竿被横力挑开,而宋倩虞则倒在一双臂膀里,鼻尖传来淡淡的檀香。 势力猛然反转,那个顶着贼亮光头的年轻和尚加入行书的战局,不过片刻,蛮人死了一地,临了了小和尚捡起地上紫苏落下的竹竿拉开马步扬身一掷,飞去的黑线直中逃离溃散的几个贼人,竹竿一串杀了三人! 宋倩虞就在这情境中闭了眼! 了因就是鸡鸣寺的和尚,碰上宋倩虞正逢他四处扣门借兵拒敌的途中,实在侥幸! 宋倩虞的箭伤并未刺中要害,在鸡鸣寺养了十来天,慢慢可以起床走动。 鸡鸣山叠障重生,山峦高耸,站在修筑了禅房的寺庙顶端遥遥可见对岸巍峨雄厚的南都,宋倩虞就在鸡鸣寺静候与宋岿的相约。 不过事与愿违,没等来当时百般期盼的宋岿,乱军铁骑却集结于鸡鸣寺…… 回忆一发不可收拾,丝丝缕缕牵一发而动全身,宋倩虞驻步停留,就好像还身处在那个境地之中,山风呼啸,脚下踩着寺里待客后院的石阶,光滑如水般倒影出她的身形,高挑的个子,氅衣披身,额间几缕乱发孤零零的随风而起又离风而落。 抬眼便可瞧见位于鸡鸣寺最高处八角阁楼上的黄铜梵钟,八叶联众撞座此时正承受着沉重的撞击,钟声既是警示也是哀鸣,再往下看,三人瞬间心底凉透,紫苏不由哀骂了句“贼老天”。 紫苏伴着尹娇左侧,行书在右,两人只来得及唤她一声“十三娘子”,远远瞧着了因飞奔而上,嘴里大声呼唤,可惜谁也无暇顾及他说的什么,随他其后是望不尽的人群混乱,显眼的杂杂乱军,铁骑寒寒,具都是白脸碧眼的异族人,顷刻之间无数僧人人头落地,僧衣浸了红血,漫出来连成一片又一片,她们心里俱是一凛……果真俱是还未知化的野兽。 禅院内有女声传出,了因朝她们站的方向挥手,回身抵挡之时没逃过项上柴刀,宋倩虞眼看他身首异处正要有所动作,杀他的人仿有所感,提着还在滴血的柴刀往她看来,宋倩虞当场怔住。 行书先是反应过来,扯了她撒开腿就跑。 第五十三章 记忆如刀割 自六月离家至今,她们三人没日没夜的奔波,好容易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天命寺,建康遥在眼前! 值六月半旬,才出雍城便遇上匈奴人作乱,此时哪里顾得上送亲,看着惶惶然近百人的送亲队伍已做鸟散,余下宋家忠仆及宋倩虞随身陪嫁也不过三十余人,云辉与宋岿当机立断散了仆从,云辉先行返回雍北,宋岿则带着宋倩虞及侍女小厮一行八人轻车简马直奔建康。 谁晓得竟与顾家迎亲的人两厢错过,此时宋旸赶赴关外途中被劫杀的消息传遍整个雍北直至北地之后,伴着宋氏满门男子守城失陷而被屠尽,女眷一个不少,掖国夫人将她们聚拢在宋氏宗祠,率先饮了毒,上至掖国夫人,下至襁褓之中的幼儿,无一独活! 雍北世家之中百余其一,迎亲的人想着宋家已不存,若是在去往雍城的路上接着新娘子便罢了,若是遇不上,恐已遭了不测,顾家再仁义也不会迎一个遭过蛮人的新夫人进门,便是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回去建康,好歹拟一通死而明志的说辞,全了两家颜面,最后落得一副衣冠冢,身后也得几分香火供奉,既做得这样的打算,顾家人也不循了当初的约定,一路向北寻人,竟真让他们寻到了宋家走散了的送亲的人。 只不过人虽活着也只是活着而已,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胡言乱语中听了一耳朵甚个少女粮食,甚个两脚羊,这还得个什么好?顾家人一时间也不往雍城去了,打马回头,奔逃往南,中途都不待再循问的,回建康复命去了。 这些事宋倩虞俱不知晓,宋岿把她往安阳一送,在聚福来客栈包了一间上房让她与四个侍女住着,便说要回雍城去看情形,顺便去给顾家人送信。 他明言与宋倩虞,如今这亲事还做不做得成谁也不指望,只想着顾家人能看在两家亲上做亲的份上,把她带去建康,活得一命。 宋倩虞倔强刚硬,性子不是一般的难缠,安阳当时还未遭祸乱,只是零星消息被南下的人带来而已,她若知道宋家早已灭门,定不会独活于世! 这番别离直到宋倩虞在天命寺落脚也未看到宋岿,除却接到他的手信。 行书于尹娇身后啪的推开她们歇息的禅房门,快步跨到安息塌边拿了早已备好的包袱,三人似早就商量好了似的,飞奔往禅房后面的鸡鸣渡口而去。 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宋倩虞心里没有悲伤,没有仇恨,没有牵挂,只有解脱和厌恶,原先再一次确认宋岿还活着的兴奋感觉,经山下一场炼狱洗礼,浇得清醒过来,悔得恨不能扇自己耳巴子。 早该知道在聚福来客栈宋岿丢下她时就该明白再不能听信与他,如今自己自食恶果不算,还要拖累行书和紫苏。 紫苏一边跑着一边把宋岿骂了个狗血喷头,若不是因为他,十三娘子早先已跟着那位方老爷租着船过了江,紫苏心酸不已,从离了家到现在,雍城被屠的遭遇早在她们还在安阳时就已经听说了,十三娘子当场便要回雍城,她们四人死死拦住,却也不知怎么劝,只知道哭,想及此,死在云盘山的桃牙和紫兰让她牙龈几欲咬碎,心痛无以复加! 那店家知道她们是雍城宋家的人,特意来寻她们一同往南,十三娘子似失了心智似的,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店家因着她们的遭遇,心里虽急却也耐着性子等她们一番,直到那日酒楼临街上两个闲帮火拼。 死伤倒不曾,却是个读书人站在楼上一番叫骂,骂了些话里话外透露留着力气与蛮人拼个死活。 后来语气里带了哭腔,说了两万汉家女,十万行军粮的话来,当时十三娘子踉跄的推开房门,头重脚轻的走到那读书人的面前,看他满脸悲伤不似做伪,向天长叹一声,随后便答应了店家一同南下,路途个中辛苦不消言谈,只短短几个月,胜似她们五人前生十几年。 紫苏喉间哽咽,心里没有饶了宋岿,因着宋岿是宋倩虞的堂兄,祖宗骂不得,爹娘骂不得,来来去去左不过狼心狗肺、脏黑心肠,歹毒郎君。 直到今日,只要不是个傻子,便会把宋岿往那坏处想,谁让这些个事全都那么巧,处处寸在要紧上,只是如今说甚都无用。 三人先是贴着墙根避着声响,等到了后山门,四处悄寂如默,便再不管周遭如何,朝着鸡鸣渡口狂跑。 行书在她之前,眼看着前面就是渡口,却突然刹住脚步,宋倩虞不留神撞了上去,碰得五官麻木,一时呼痛一声,后来的紫苏急忙扶住她,那是她从来未曾听过的绝望之声,行书颤着声音说道:“船呢?船呐……” 紫苏呐呐不已,宋倩虞捂住唇鼻,眼角余光扫过近在眼前的渡口,空落落,静悄悄,往日一派繁忙的景象似不曾有过的海市蜃楼般全是幻象,简直见了鬼了。 三人不过愣神的功夫,身后呼啦啦便冒出不见尾的人来,伴着女人的哭喊,男人的叱骂,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冷兵器碰撞出来早已成为她们噩梦般耳熟详尽的声音,顷刻之间全都呈现在面前。 宋倩虞再不做他想,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这情形,已没有了活路。 左不过一死,原想着雍城已亡,宋家覆灭,父母双亲兄弟姐妹们还少个收尸祭拜的人,待自己去到建康,面见顾舅公,求借他家部曲护她北上还家,为家人拾骨归坟造墓了却这一庄心愿! 不知为何当时那般困境却是回想在家中的美好,想念此前两人犹如仇敌般的宋敏。 宋敏早她几个月出嫁,宋倩虞添妆时送了一对实心的缠桂枝镶蓝宝石金手镯,还有亲手绣的两个荷包。 收了她的礼宋敏嘴里却没好话,手镯随即带在手腕上,还抬手就着窗上石棉纸透过的光眯眯眼细细打量,话里话外直说平日里这般小气,如今财大气粗起来,莫不是建康又来了年礼,做得顺水人情。 当时宋倩虞是怎么回的?七娘子紧紧抱住她的胳膊,就怕她脾气上来,两人在这时节掐起来,岂不让人看笑话。 宋倩虞当时直练了十足气功才忍住要夺回东西的冲动,强挤着鼻子哼了一声,扭身出了宋敏的闺房,七娘子无奈的看一眼宋敏,也出了门去寻宋倩虞,两人都未看到宋敏待她俩出门后,嘴角含笑,好生生把镯子取下来与宋倩虞送的荷包一起放到一副檀香匣子里面,让身边的丫头收在陪嫁里。 为此宋倩虞还生了一天的气,早晚饭都未吃,二夫人还为此特来看过宋倩虞,虽气自己女儿口头不顺,可也只当她们姐妹置气,一阵风吹过了却无痕。 宋倩虞直至宋敏三日回门时瞧见她手腕戴的是那对缠桂枝镶蓝宝石金手镯,这才完全消了气,宋敏笑盈盈只当没看见宋倩虞的眼神,趁着新姑爷江墨与长辈问安,朝宋倩虞吐舌头,二夫人气结,直瞪了宋敏好几眼。 鸡鸣寺周围栽种了满山坡的枫树,此时正是好看的时候,红艳艳的五指枫叶迎风摇啊摇,宋倩虞不由暗叹,来了这么久,竟没顾得上看一眼这美景,只顾着每日拜菩萨,寺里九九八十一座菩萨像,她都一一拜过,日里拜,夜里拜,往生经念了一遍又一遍,求菩萨潽度苦难的家人。 微风再过摇曳生枝,漫过秋日凉,这样的凉意竟与八月十五那夜相似。 一行南下逃难的人,不敢在荒没了的村寨歇息,双双聚集在野外矮坡后面,即便四周了无声迹,也不敢发出响动,有夜哭的孩儿,还未发出动静,先被父母亲哄住,若不然死死捂住,时有晕厥了去的,只待好时机才会救治清醒。 看多了这样的事,宋倩虞心也变得麻木起来,正怔怔出神,身边的人悉悉簌簌纷纷隐了本就十分隐蔽的身形。 第五十四章 与你之仇 宋倩虞左手被行书碰了碰,随即也低了头,只留了视线透过面前的杂草看向一群漫步过来的人,无边的害怕纷纷袭来,她止不住自己的颤抖,强压住手指只能用牙关死死咬住。 宋倩虞出生世家,那些个牧羊饲养家禽的活计不说做过,连见都未曾见过,只见过爆炒鸡丁、山参炖鸡汤,还有宋皈爱吃的鸡腿,宋循常带回家给她的孜然味烤羊羔肉…… 迎面映入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明白了牧羊是个甚样子,饲养是个甚情形。 用衣衫褴褛不足以形容此时的人群,因为她们此刻不是人,是只比羊少了两条腿的牲畜。 宋循说过,关外是风吹草动现牛羊,高歌酣畅,可是他错了,宋倩虞此刻想念宋循,也很想问他为何关外的人入了关竟变成了禽兽,又恨自己脑子里除了装着整日的吃喝玩乐之外从未想过旁的事,女娘家出门子,哪里有由个堂兄弟送亲的道理?更何况她有两个亲哥哥,一个亲弟弟,真是没脑子啊,不若现在,好歹父母亲还能因为哥哥送亲南下留得一份血脉,也不知四舅父可否安危,孤身一人赴雍城,恐已丢命。 而眼前这些已不足以让宋倩虞心碎,因为自她回娘家无门,去婆家无路那一日起便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会看到这些人,遇上这样的事,或许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也不足为奇,但是,寒冷的月光虽然恍惚,却也能把人形照个半清晰,蓝宝石像淬了蓝光似的那样冷,那样耀眼,把带蓝宝石手镯的人也照耀出来,显眼得让宋倩虞心里滴血,视线落在她身上,蓬头、乱衣,掩不住的鼓涨的肚子,蹒跚的脚步,于她身边,高头大马上的人叽里咕噜指着她的肚子说着古叶尼塞语,要命的是宋倩虞听懂了,因为宋岿曾用这句话称赞古月楼的烤羊羔,虽事后宋岿差点被五老太爷打死,可终究掩不了宋岿会说蛮语的事实。 宋倩虞思绪被右手臂的湿意打断,紫苏无声的哭泣,眼泪跟落了雨似的,宋倩虞知道,紫苏也认出了那件蓝宝石手镯。 桂枝寓意贵子,早生贵子,宋倩虞怀疑是不是因为那对镯子,所以宋敏才这么快有了喜讯,消息传回宋家,她还暗暗得意了许久,可现在,她恨得狠了,连带着也恨送了镯子给她的顾家。 宋敏要出嫁,她要添妆,可想不出什么好的点子来,正好顾家送年礼时送了这副手镯,当时可是让她长了脸面,可现在让她悔不当初却也更恨江墨,为何没有在事情发生之前杀了宋敏,死了总比现在受这侮辱强。 宋倩虞恨不能此刻眼瞎耳聋,可今夜是中秋夜,这荒郊野外,蛮人竟支起帐篷来,他们果真没有粮食淄重,兽皮一裹,悍马一牵,哪怕手里是烧火棍也能支使挥军南下,谁让关内出不了悍将不说,上下嘴皮子一碰,全是些治国安民的要条,却连提刀上马的劲儿都没有,争来倒去掩饰太平,一副百家争鸣的幻象,果真成就了四分五裂的结局。 宋倩虞身后传来吞咽唾沫的声音,人群比之先时更为寂静,却没有人会为他不耻,因为真正不耻的人不是他,那处传来欢歌笑语的人群正进行诡异的狂欢,喧闹声盖过女子的尖叫,痛喊,叫骂,哭泣,哀求…… 宋倩虞闭上眼,关闭嗅觉,锁紧耳朵,专心念起往生经,此时她比任何时候都感谢顾老夫人,若不是她吃斋念佛时时罚她抄写佛经,眼前的人间地狱只会逼疯她…… 此时看着逼近她们三人的人群,走在最前面的人竟是刚才了结了因的蛮人,他手里拿着柴刀,恐怕这还是个善始善终的,还想着她们三人的性命。 宋倩虞挡在行书与紫苏面前,一步一步往后退,也不知是谁踩虚一脚,哗啦一声碎石滚落,只见碰壁声音却不见落地声响,宋倩虞知道,身后已是悬崖,心里不禁生出感激,终于可以死后容个安身地。 紫苏颤着喊她“十三娘子”,她笑盈盈回头看她,再看行书,问了一句“可是害怕?” 两人不敢点头也不敢说话,宋倩虞说了句“对不起”,沉默半个呼吸,朝着天空深深吸一口再看一眼这世间,“我先来!”,话虽出,可人已飘落下崖,行书与紫苏同时唤了“十三娘子”,又同时伸手去牵宋倩虞的手,随后三人飘落而下,刚才还漫不经心的人群顿时涌到悬崖边上,闹哄哄的看稀奇。 绝壁之上正好出现两位男子,其中一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眼见着宋倩虞跌落,不由伸出手来,做了托住之势,再将手缓缓落到眼前,随后紧握成拳,眼睛里充满了变态的嗜杀和满足,大声喝骂:“宋十三,你是最后一个……”,随后骂的竟是宋家长五房多年的辛密丑闻! 之后宋岿抬脚下了山石,大步而去。 他身边的另一位男子跟上他步伐,语气淡然异常,“岿郎君,你可后悔?” 宋岿也未回,“悔字如何写?” 宋倩虞就是在那时知道宋五老太爷和周氏与顾老夫人三人当年的旧闻,宋岿寥寥数语伴随着刮破耳际的烈风传到她耳中,当时心如死灰般的她突然涌现无比强烈的恨意让她在有意识之前百般祈祷,若能再回头,定要宋岿诸人不得好死。 “娘子,彭少主来信!” 自那回宋旸罚了行书之后,宋倩虞径直把她留在身边,再未使她去大书房,行书也就替代桃牙处理宋倩虞许多辛密之事。 相比桃牙,行书更像谋士,宋倩虞转头看她一眼,她身边这几个侍女,上一世没有一个得好死,一个比一个下场凄凉,相比被屠城之前自尽的诸多宋家女眷,她们几个随她出嫁所经历的一切旁人想象不到,看到活生生的行书,她才感觉自己有血有肉是个活人。 “好!” 宋倩虞接过信筏,之前落在行书脸上的炙热目光很快移开,行书有些疑惑的看着她,后而也就抛开没在意。 目光落在手里的信筏上,深深的笔墨烙印仿似会穿透纸张,就像他那个人,隐忍、坚定,可又别扭傲气。 彭宇! 宋倩虞轻叹一句,“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五十五章 来自雪地里的杀戮 一群裹着皮袄浑身被白雪挥洒而下逐渐融为一体的人蹒跚而行,脚下靴子被深深的大雪掩过膝盖想要前进一步就要使劲全力把腿扒出来再跨出第二步,更别说负重而行,此时顾头难顾尾队伍中四人推一辆车,更是寸步难行! “阿大,走不了了,再这样下去人肯定被拖死!” “眼看就要天黑,别忘了这境内雪狼成群,前些天还被咬死了一商队几十个人,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一个眼角有拇指大小黑疤的中年男子退到队伍最后,在为数不多几个背着长刀的人身边,与那个明显是领头人的黑脸汉子建议道。 黑脸汉子咬着牙鼓着腮帮子,有些烦躁的看了前面的兄弟们,“停下来更得死,不看看这几十辆车,年关前没送到,你我比被狼撕了下场更难看!” 黑疤男子呼着白气嘶声道:“那还不如让狼撕了。” 沉吟片刻,黑脸汉子用手捅了黑疤男子,两人同时停下脚步,脸上如同见了鬼一般均后退几步摔在雪地里,长长的队伍如同被施了法一般,所有人站着没动。 雪狼是昆塔境的守护神,只有一种人可以驱使它们,而此时,这些人就在他们眼前出现了。 黑脸汉子强撑站起来企图交涉,却被较之风一般的黑影扑他而来,随后是骨肉被斩断的声音。 寒冷的空气会让人的感官反应比平常迟钝,黑脸汉子自己听到胸口的骨头和血肉被砍开的声音,还未感觉到疼痛,喉间一股血气冲出喉咙从口中喷射出来,如同这时的雪粒子一般浇灌了脚下的白色,红白相映如家中怒放的傲雪寒梅,只是他再看不到! 黑疤男子伸手拔刀,借力踏出,冲着面前冒出来的人头而去,只是慢了一步,一把似刀不像刀似矛不是矛的利刃径直穿过他的胸膛,可想而知厚厚的皮袄之下血肉之躯之后还能穿透一截,看清,是柴刀……这是多大的气力。 很快,似割韭菜一般,本就笨拙的队伍,几百人在转眼间被占据高处且驾着雪狼雪橇飞快滑行的人刀起刀落,刀进刀穿,只剩下一地血肉狼藉,很快又被白雪掩盖,不知他们被发现时会是什么时候! 建康城,顾氏。 顾家上下几千人正有序显忙碌的准备着族里年关大祭,长房族长顾方源领着才及冠的长子顾渭周旋于访客之中。 听多了奉承的话,此时有些直白无礼的询问显然让顾方源父子两人有些措手不及。 “傅张贤侄的婚事准备得如何?” 郑于世端坐着,话虽问着顾方源,可视线却落在他身边同样端坐的中年男子身上,可难为他一个王府长吏了,此刻跟个寻常到顾家的访客一般坐在这里,郑于世又看向顾氏父子。 “宋家可遣了人来复话?” 说完有些惋惜道,“人都说宋旸郎主是个百年难见的大才,集财富权势人才于一身,若是他到咱们建康城,肯定会蓬荜生辉十里相迎吧!” 他合手道,神色间表现出十足的敬仰和向往,“可惜不知何时才能一睹风采!” 顾渭脸色无改,嘴角含笑听着郑于世说着顾家,谢着他,“郑世伯慧眼,宋家叔父确实是个难得的人。” 是不是难得也不由他一个晚辈说了算,郑家惯来以武将出世,说话行事向来直白,顾渭挑眼看了脸色有些意味的父亲一眼,顾方源觉察儿子的注视,只好打岔说起近来建康城旁的事,可是郑于世并未就这样放过他们父子。 “可我近来也听说许多宋家的传闻,有些话虽不该我来说,但毕竟咱们两家世交多年,就当我老郑是个粗人,不太讲究,只是不说出来我这心里又藏不住,见谅了各位!” 原先三三两两正在谈话的人都停下来看着他,顾方源下意识看向坐在上座的几位顾家老人,其中就有顾老夫人的兄长,顾茂! 顾茂在顾方源迎进东海王府长史时就已经脸色不好看了,他还在呢,他的侄儿就敢这样下宋家的脸,转而又可惜起来,傅张栽就栽在有这样一个父亲! 东海王为了他的明珠,可真是舍下身段了! 郑于世手挎着他腰间玉带,果真是畅所欲言,也真是敢说,“旸郎主兵强马壮,宋家又是雍北的豪族,世侄可让人多加羡慕,有这样一个岳家,这才是正当门楣,比什么哪里冒出来专学人强盗行径的人家强上百倍,抢东西都成习惯了,老的抢,小的也不嫌多让,长见识!” 那原先老神在在的王府长史在明眼人就能听出郑于世含沙投影的话里面早早就已经知道这是在说他们王府,可那又如何,他们郡主喜欢,王爷又没反对,在封地,只要是他们东海王府瞧上的东西,就没有拿不到的,就如现在。 原先喊打喊杀的广陵王府凭个女郡主使几个诈欺手段唬住宫里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待他们王爷进宫之后还不是乖乖的闭府绝交? 就是那个世人都说是司马家最有潜力的琅琊王,现在回了晋中,云山县已打成一锅粥,几个王你争我挡,只待他们王府出手,看谁还可匹敌。 长史想及此,掀开眼皮看了唾沫横飞的郑于世,忽地站起身来,朝顾方源拱了拱手,“顾先生家事繁忙,某就不再叨扰,只过些时日我家郡主路过此地去往洛阳,还需贵府看护一些,我们王爷说了,只要是郡主喜欢的,他就喜欢,美好的人和事总是招贵人们喜欢,诸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说完又拱了拱手甩开袖子走了! 郑于世眼神炯炯的看着长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停了话语,把顾氏父子上下打量个遍,停留在顾方源身上时,呲呲牙,有些不怀好意,转头与眼神晦涩的顾茂对视,说道,“顾相,您告病隐朝已久,不知是否仿了名医?”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顾茂身边空座上坐下,“近日檀公又打起女婿来,我这个和事佬都不管用了,我今日来是请您老人家出马,救我那苦命的兄弟一回!” 原来是有事要求他?难怪在这里阴阳怪气的损那么多人,不过旁的事也就罢了,事关檀公……他是拒绝的! 顾茂严阵以待,有些紧张,“这我可帮不了你,我也不能答应你,我身体有疾,不适合面见檀公!” 第五十六章 奇货可居的顾郎君 顾茂严阵以待,有些紧张,“这我可帮不了你,我也不能答应你,我身体有疾,不适合面见檀公!” 郑于世哪里管那么多,硬搀着他就站起来,语重心长般说道,“绝不让你挨檀公的手杖,就是替我兄弟说几句话,很快的!” 顾渭紧赶几步想阻拦却被顾方源一把扯住,顾渭扭头看着自家父亲,有些气恼,低着头小声道,“阿父,伯公身体不好,近来檀公确实气恼了些!” 顾方源没有回应他,只是没放开儿子,父子两个对峙时郑于世已经扶着顾茂上了郑家的马车,车夫扬鞭催马绝尘而去了! 顾方源这才放开儿子,神色如常含着笑去迎新上门的中书令郎江如练。 顾渭盯着父亲背影片刻之后与来客们告辞出了待客厅,一个人走至拱门正好遇见胞妹顾家三娘子顾盈,两人结伴去左夫人的院子。 左夫人与顾方源共生养了一子三女四个孩子,顾渭就是她的眼珠子、心头肉。 顾盈早就听说了在待客厅里发生的事,左夫人拉着兄妹两个坐下说话,她几欲言语都被顾渭打断,最后气恼道,“阿娘,那宋十三娘子有什么好的,现在大家都在说她,女子逞男人的勇是有多得脸,咱们都跟着她沾光了,不光彩的光!” 顾渭眼含警示的看着妹妹,他曾无数次表示自己不会在意,宋家表妹是自己的未婚妻,不管怎样都不要听信旁言,再说这样的她也没什么不好。 左夫人听着女儿一番话慢慢撇开顾盈的手,语气有些严肃,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顾盈鼓着腮帮子,负气道,“大家都这么说,我不信阿娘和哥哥不知道!” 左夫人没有接她的话,重复问她,“大家是大家,人家是人家,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顾渭拉了左夫人的手,示意道,“母亲!” 左夫人干脆把儿子也撇开,侧身面对顾盈,“顾盈,你回答,你为什么这么说?” 顾盈看着左夫人愈加严厉的表情,突然恼火起来,她站起来冲着左夫人吼道,“所有人都这么说,说她不尊礼法,狂妄自大,宋家还纵着她,宋家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左夫人眉眼一肃,管不了儿子已知她企图推开他的手一巴掌甩在顾盈脸上,厉声道,“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顾盈自小被左夫人和顾方源捧在手心里长大,比之她上头两个姐姐,可从未受过左夫人这样的教训,一时又是难堪又是恼羞,捂着脸低着头暗自咬牙,好一个丧门星宋十三娘,还没进顾家门就已经搅得人天翻地覆,果然不是个好的。 顾渭哑然的看着眼前的母亲和妹妹,也有些怔住,顾盈是该打,但左夫人的表现也过激了些。 左夫人直直看着顾盈不知悔改的样子,捂着心口跌坐下来,她看着儿子有几分不赞成她的样子,深深叹一口气,对顾盈道,“你知不知道今日你这番话若是被旁人知晓了会是什么后果?” 顾盈犟着脸不回答,左夫人不在意她的表现接着道,“外头怎么传怎么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顾家,咱们长房的人会怎么说,雍城离建康天遥地远,别人都似旁观看笑话,你”,左夫人点着顾盈,“你是你哥哥的亲妹妹,未来倩虞的小姑,若是你也这样说,你哥哥该如何自处?” 顾盈抬起泪眼看着左夫人,唤她一句,“阿娘!” 又看了顾渭,“哥哥。” 左夫人扶额,沉闷道:“这都是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对顾盈道,“你下去吧,以后再不要这般没脑子受人蛊惑!” 顾盈低头应是,心里还是不以为然,她这般说有什么错,阿爹就能说,她不能说! 待顾盈离开之后,顾渭沉默地站在窗边,左夫人问他,“傅张,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顾渭抬眼看自己母亲,摇头,有些叹息,“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还好好的,也不知她遇上什么为难事了。” 左夫人抚着儿子肩头,“你这样想我就放心了,近来你阿爹确有些出格。” 左夫人抬手打断顾渭想要替自己父亲辩驳的话,有些语重心长道:“大郎,顾氏部曲之力多年来一直掌控在你伯公手里,我们虽为长房,你父亲继族长之位亦久矣,却终究少了一番气势。” 左夫人转身看着窗外的庭院,“顾家乃是建康旧姓大族,从武帝时就迁至此,历经几朝几代都未曾动过根基。” 她仰着头,有些惊喜地看着早已高过她两头的长子,精心剖析道,“可若是你与宋十三娘子的婚事有变,则再不敢保证顾氏未来依旧风平浪静。” 顾渭安静地点头,他母亲惯来就不同一般女子,左家乃前朝孙氏诸侯繁衍而来,如今左家依旧占据建康第一大姓,这些年来因檀公归旧居隐于朝野之外,至建康这十几年来,随檀公南居之后琅琊王氏军政分两家,一家使北府军主力乃是檀公的女婿王贤一系,另一家则是与萧成公有旧的王源一系,两家随着势力越发趋于两个极端,人才辈出之时也带动了建康与洛阳两地的局势难以预料。 建康这些年新出许多家族庞大又实力雄厚的姓氏,大都是北府军的将领或关系亲密的贵族权臣,顾氏经由这一番冲击若想要拔尖冒头,只有他这个宗子能独领风骚材具傲然才行,顾氏自来也不乏青年才俊,只是,如今也到了各使神通的时候了。 伯公十年前就许下顾宋两家联姻相合的诺言,他从来没有违背,将来也不会毁约,只是,父亲近来越发浮躁了,云山县战事逐渐向外扩散,现在汇聚洛阳的几位王侯除了琅琊王府和广陵王府之外,其他人早已明枪暗箭强兵骁将厮杀了好些回合,损失各有。 顾渭想及此暗自摇头,左夫人接着道,“若你伯公无意将部曲之力移交与你,亦不会将十三娘子许配给你,听说姑太最是喜欢宝贝这个孙女,你伯公因着当年之事,几十年来对宋家姑太有愧,他虽建制掌持顾氏部曲多年,其实并不是个贪念权势的人,你父亲心也急了些。” 左夫人与顾渭对视,“外头的风言风语愈是演烈,咱们就越加不能轻举妄动,这样左右摇摆行事,比之悔心更令人不耻!” 她说的是东海王府的意会郡主对他有意之事吧,左夫人虽然自得,但实心里还是有些不耻东海王府诸人的行事作风,更看不上上赶着的娇纵郡主,左家的女娘,比之公主、郡主不差分毫! 顾渭应是,他品行就是过于方正,所以顾方源才对他有所遗憾,满心以为自己某些事都是为了儿子打算,在别人眼中却着实让人误会,在顾茂眼里,他这个侄子算是废了! 第五十七章 智商和钱财都被侮辱的男人 宋旸此刻深切感觉自己的智商和财产都被侮辱了! 易宽手捧着已经血迹干涸的人头,极其恶劣的情绪让他忍不住胸腔鼓动,一呼一吸之间用劲平生的忍耐之力。 “三百零九人一人不差,却都尸首不全,唯独留了阿大的首级,所付交之物品一丝不剩!” 宋旸眼睛直直看着他,仿佛要透过易宽这个人看透当时被屠杀的惨烈! 他的人就在他多年来自诩出入如无人之境的地方被屠杀了,还是用了这样挑衅的手段,几百人的首级不翼而飞,致命处老辣粗暴。 “每一个人尸身上都有尖利的咬痕”,易宽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吐出来,“我亲自查验的,都是狼牙之伤!” “但不是致命伤,致命的也不是利器,而是有些钝化的铁器,似柴刀!” 宋旸心里心疼得有些稀碎,沉声问道,“何人所为?” 易宽虔诚的把阿大的首级放回桌上的匣子里,往前跨了一步,跪在宋旸面前,眼底寒凉心里痛彻,“郎主,都说是雪狼所为,还说是雪狼神被触怒降下祸事,这都是它娘的放熊屁。” “那雪狼若无人驱使怎会大白天的伤人,且还是配了兵器的武人,郎主……” 宋旸一听就知道根本查不出是谁做下的事,他捧着手深思,直到随从禀报,“郎主,有急报!” 宋旸示意易宽起来接了急报,展开一看差点没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五官吐血。 刘沅向张淮陈情,说他宋旸吞没今年岁给,并做下岁给被人劫杀的假象,实际就是故意与他左部为敌,故意挑起事端,而张淮竟然信以为真,就在刚才已着人快马进洛阳,呈宋氏贪墨岁给之责。 宋旸眉头紧锁,他虽气张淮狗做人势,但对刘沅状告一事并未十足忧心,是不是宋氏贪墨朝中查验便知,他的怒意来源于刘沅的及时! 易宽束着手看着宋旸来回走动并未打扰,许久之后宋旸已恢复常态,他叮嘱易宽,“再挑百十好手,择日再度重履。” 他示意易宽靠近,两人低头低语几句,易宽慎重点头之后重重抱拳行礼,“易宽领命!” 宋旸颔首,眼看着易宽出得门去,沉默片刻,他亦转身出了议事房门! 行书拿着覃牧的手书,急步跨进宋倩虞的院子,三两句的功夫桃牙已经打发身边的人,宋倩虞捏紧拳头,暗自练气,她就知道,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院门处走进来的人让她眼睛微眯,她站起身来,宋旸已经走至她面前。 宋旸也不知为何自己怎么到了宋倩虞的院子,他只是想到近来他这个侄女的不同寻常,特别是那个关于名山樵夫的故事,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那么像! 是的,今年的岁给他添了七成进去,并没有听从宋倩虞的劝告,现在看来似真的有些自食其果! 宋倩虞看着自家叔父脸色变幻,终是恶言难出,身后桃牙悄声诧异道,“这不太可能,雪狼可不会白日捕杀,更何况是正午时分!” 宋旸眉头跳了一下,就听见宋倩虞恨道,“干这事就得中午。” 宋旸看着她,桃牙好奇问道,“娘子,为何?” 宋倩虞怒道,“因为他早晚都得死!” 宋旸周身一凛,忍不住道,“你是说……” “怎么不是,还需如何确定?当日你们拦着我不让杀他,今日他就能折你羽翼,将来斩你于刀下又有何难?” 宋倩虞越说越生气,“这是折辱,是挑衅,阿大是你最得力的将领之一,可他还有一个身份不为人知,叔父!” 宋倩虞展袖提裙跪在宋旸面前,仰头与宋旸对视,祈求道,“一时之仁可遭大祸,刘沅已经丧了诚心,你若还是不信,可教周氏绑来,一问便知!” 宋旸定定的看着膝下的宋倩虞,看着她眼里的期盼和恳请,他不是不信,也不是不忍,只是总想着不至于,还未到那一步,可是阿大之死,三百零九人亲部的性命正血淋淋的告诉他,宋家有人反了! “周氏……” 宋旸弯腰拉宋倩虞起来,“能否与我说说,你究竟是如何得知周氏之事,又是如何看透萧氏与他的乱情?” “又是如何得知我关外之事,阿大的身份?” 宋倩虞感受着宋旸捏紧她胳膊的压力,看着宋旸眼底逐渐泛出的疯狂,她咬紧牙关,良久之后说道,“恕倩虞无可奉告!” 宋旸眼中的戾气煞到行书和桃牙,两人均跨步过来,却未来得及,宋旸猛然松开宋倩虞的胳膊,将她摔向地面,行书急忙伸手将宋倩虞搂住,三人看着宋旸甩开袖子大步而去。 桃牙咬着下唇心神不安,看着宋倩虞脸色似刷了白灰一般,眼中却投射出比之刚才五老爷更为瘆人的眼波,视线盯着消失在眼中的背影,暗道:“穷图匕见!” 行书亦道: “轲:“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国外振慑,愿大王少假借之,使毕使于前。” 秦王谓轲曰:“取武阳所持图。” 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 宋倩虞与行书顾目相望,两人相继提裙迈下台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狂奔…… 周氏一看这静默了几十年的院子,突然间涌进来这许多人,手中紧握的金簪已然汗渍浸湿。 低头间,五老太爷喉间的青筋暴露在她眼前,这副伉俪情深的情景落在宋旸眼里,是那么晃眼! 他抬手阻止欲要扑上去的随从,隐藏心底的怒意和屈辱,提气扬声道:“阿父,终是到了抉择的时候,您可不要让我们兄弟再失望了!” 周氏眼角划过清泪,与五老太爷对视中,两人无语凝噎。 突然,周氏抿紧嘴唇,一线红丝从嘴角弥落,紧握的手心无力放开,随即垂下,五老太爷低着头靠在她肩膀,颤抖的手上血迹斑斑,一声清脆的利器落地声之后,还泛着寒光的短匕落入众人眼中。 宋旸眯着眼,凸起的腮帮子显示他此刻极大的忍耐…… “您为何要杀她?” 五老太爷胳膊里圈着已经没了生息的周氏,对宋倩虞的质问毫不理会,她这样的逾矩并未引起他心里的波动。 宋倩虞飞奔而至,可终究慢了一步,她压制着心中蜂拥而至的激愤,怒问五老太爷:“您为何要杀她?” 不待五老太爷回答,她右臂一挥,指着院外慢慢聚拢的长五房其他人,道:“阿翁,您抬眼看看吧,看看这些世上与你最为相近的人,他们都因你才来到这个世间,因你才相聚在这里。” 转而,她痛声长泣,“不能因你的一时之爱,一己之私而毁了他们啊,你可知道,宋岿做下的是何等的罪孽!” 屠亲!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周氏,是吊着恶魔的唯一一块血肉,若周氏身死,魔王再不会顾及,被浸淫了十几年的言传身教违世之道,只有屠杀和毁灭才能使他满足,五老太爷这样做,是将仇恨的怒火更早的引向宋旸,带向宋氏的每一个人。 这一切来源于五老太爷的不忍,不忍心爱之人受挟于他的儿子,用于诱饵! “当初为何不让我杀他!” 嘶声的质问投向五老太爷,也投向半生不曾后悔,此刻却肠腹悔青的宋旸。 三百零九条人命买他宋郎主一次后悔,代价太大! 他此刻尚不知,前世,教训他的是全族人的性命,宋倩虞捂着心口,自问,还要做到什么程度,她还需做什么,才能让这位自小疼宠她如亲生的叔父听她一回! “尚不能全力追杀吗?” 宋旸再次扬手,随从跨步上去,将周氏拖走,他眼中寒光乍泄,应了宋倩虞一声,“可!” 宋倩虞舒一口气的同时,眼看着五老太爷在急赶来的顾老夫人面前呼天抢地叫骂,宋旸,成了他口中的不孝子! 顾老夫人捂着心口连退两步,脸色青白,在宋倩虞的惊呼声中白发苍苍…… 宋倩虞急忙兜住猛然倒下的顾老夫人,而一样倔强隐忍了大半生的顾老夫人,此刻犹如着了魔一般,抓着宋倩虞的手,眼睛死死盯着她,只有一句话,“倩虞,一定要嫁去顾家,一定要和傅张成亲!” 宋倩虞猛地点头,眼里热泪不停,哑着声,“婆母,只要顾家来迎,我就嫁!” 顾老夫人一气之下,昏了过去! 第五十八章 印章 宋倩虞抚了裙角避进里间,长五房死了一个姬妾,周氏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她毕竟生了三房一脉,三老爷膝下二子一女,宋岿被逐族除名,宋题今年才四岁,而三房唯一一个得三老爷真传,二十多年来一直当隐形人的宋四娘子宋云,今日,领着夫婿以及吴家老小,回娘家了! 吴江,是荆州北源县的县令,出身吴家嫡房,行八,吴家宗亲故居位于雍北的合县,与宋倩虞外家云氏两家在多年前都起势于抵外族有功。 宋云比宋倩虞大了十几岁,两人并未有什么交集,只当年,宋倩虞与宋岿交好时,宋云每每有年节礼回三房,就会都有宋倩虞一份,宋倩虞对这个堂姐还算印象深刻。 吴成对宋家人却一直很亲厚,对顾老夫人尊敬且亲近,今日顾老夫人经由五老太爷杀妾之事一时冲击难忍病倒,吴成急忙先来看望,使得宋倩虞和宋敏只好避开。 宋敏挑眼看着宋倩虞,里间静悄悄的,一壁之隔顾老夫人的屋里却十分热闹,宋敏抿了一下嘴唇,看着宋倩虞有些失魂落魄,心里诧异之余,忍不住开口道,“十三,阿翁为何要杀周氏?” 宋倩虞慎重的看着宋敏,转眼就是新年,宋敏的婚期定在八月,江家现在已经开始做娶媳妇的一切准备,而江墨,此时还在洛阳停留,江家把他这个少有才情又极为聪慧的郎君丢在洛阳身陷几番争端较量之中只待明年八月才会回雍北成亲。 江墨,太过书生气,可架不住宋敏是真的喜欢。 宋倩虞每每回想,就恨不得想要亲手换一任姐夫,江墨自小出入宋家好比自家院门还要熟,若真的换了,估计家里又要以为她中邪看不得人好! “因为刘揭广硕杀了五叔父三百余人的亲卫!” 宋敏一下子愣住,不知是没想到宋倩虞会这样直白的与她私语,还是因为没想到刘揭广硕是谁,而五叔父竟然会受这样的打击,而这些,和阿翁亲手杀周氏有什么关系…… 宋倩虞抬手扶住宋敏,眼睛盯着她很认真地说:“宋岿认了刘勃勃为主,周氏不愿做饵……” 宋倩虞顿了顿,她想到五老太爷的成全,心里如同刀子在搅一般难受,有些哽咽道,“阿翁杀了周氏,五叔父如同与刘勃勃宣战!” 宋敏不愧长在宋家,宋倩虞这般说来,她已明白,宋氏若此时对左贤王用兵,无疑是给朝中一直以来对宋氏独持燕关易货以及把握年年岁给从中眼热的人递了一把利刃,而且,是敞开心口白白递上去给人扎刀一样。 可不对左贤王用兵,宋岿胆敢一次杀宋旸三百余人亲卫,下一次,是不是三千人,或者更多,或者,宋氏满门! 宋敏自语:“不会有那么一天!” 这样的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宋倩虞正好乘机敲打她,她这个姐姐,就是过于耿直纯善了,想到江墨的懦弱,她语重心长地劝宋敏,“阿姐!” 宋敏被她突然的亲近吓一跳,却听宋倩虞说道:“江家姐夫这些年在洛阳行事习惯趋利避害,关键时候往往难决断,我要你应我,无论到了哪一步,务必保全自己!” 宋敏嗨一声,拍了宋倩虞一下,“大白天的,你做什吓我?” 宋倩虞沉吟一下,低头解下她腰上的荷包,打开锁径,掏出一枚印来。 “这本是两番印,此前,我已经给了敏馨一番,现在,我把这一番给你。” 宋倩虞拉了宋敏的手把印放到她手心,“好好保管,别弄丢了,也别让人知道!” 宋敏拿到眼前,一眼就看出这是宋旸的私印,可调集宋氏部曲的私印,脸色大变! “这是婆母给你带去顾家的,你怎么能把它给了我?” 宋倩虞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落帐低语道,“阿姐,顾家,现在恐怕并不是那么想迎我进门吧!” 宋敏被她从未有过的情绪击中心底,多年来她虽羡慕甚至妒忌,可是,却从未想过这事换成是她,会怎么样,她肯定不会愿意,好的人和事喜欢归喜欢,建康,顾家,太过陌生和混沌了些。 这样一想,她更不能要这私印了,“这印我不能要,到了顾家,这印可是要保你的命的,再说,若不是这番印,顾家,可能真不会迎你!” 就是宋敏也知道,顾氏和宋氏结亲,多是功利! 宋倩虞突然厉色对宋敏道,“宋敏,我希望你记住我今日的话,来日,若是真到了决绝之时,务必保全自己,你若自己都不能保全,还需别人为你费心,我会看不起你!” 宋敏被她一通乱语轰得脑子空白,又气又心酸,而宋倩虞已经起身打起帘子出去了。 她起身跺了好几回脚才平息心情,这才打起帘子出去,一看外头,宋云正披头散发跪在顾老夫人面前啼哭! 宋云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全然不顾一旁夫婿的警告,周氏死了,三房唯一一个于她付诸未来的宋岿也被宋倩虞怂恿之下赶出家门,如今,三房只剩一个尚在年幼的宋雨,她,不甘心! “婆母,您定要为岿郎验明清白,毫无证据,怎能断定他与匈奴人构谋。” 宋云手足并用匍匐在顾老夫人脚下,抬头时已泪痕面颊,怎么看怎么凄惨。 “阿爹与阿娘都是老实诚心之人,自小岿郎承自您的膝下,与家中兄弟姐妹一贯亲近,十多年来从未见他有违家训规矩,若只看他出关一回,便定这大罪,我,我不服……” 宋倩虞反手扯住怒目圆睁的宋敏,扭头看她一眼,随后与屋里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一一对视。 若不是宋云的哭诉,宋倩虞还真不想露面。 宋云撇眼宋倩虞和宋敏,目光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不禁捏了捏拳,再开口道,“家中自来倩虞便与他亲似一人般,我不明白,倩虞怎会这样诬陷他,再怎么说,十几年的兄妹情,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外来的妇人?” 顾老夫人一直看着宋云嘴唇一张一合,脑子里面嗡嗡作响,五老太爷此刻还在周氏的院子不愿离开,他越是如此,顾老夫人心中之痛越加深重,那是活生生在扇她的耳光,打她的脸,叫她痛不欲生! 第五十九章 无法辩解的虚言 她垂眸看着跪在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人,这张脸,不知为何,愈发像死了的周氏。 “你的意思,是倩虞这个做妹妹的故意把你弟弟赶出家门,故意让他与萧氏勾搭,故意让他在萨满节与刘沅庆贺?” “你五叔父是个蠢笨的,族里这些老人都是眼瞎耳聋脑子不清醒都没看清这事实,只有你,看清了?” 宋云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顾老夫人,“婆母,这些都不是真的,那萧氏,本就不是个安分的……” “好了!” 顾老夫人本无多少精力,吴江求见她,若不是还想着多少留给外人几分颜面,她断不会见他们夫妻,宋云求饶也好,吴成为了求证判定也罢,长五房经由此事,颜面全无! 宋云被顾老夫人一声喝令彻底断了声气。 “你若是舍不得你那个弟弟,尽可以去找他,只是,今后,再不要来我面前,我的孙女”,她撩眼宋敏和宋倩虞,“都在这儿!” 宋云似被抽了生机一般,这些年来,三房之所以与其他几房并未差距,全看周氏在五老太爷心里的位置,如今周氏死了,阿公多年不管内宅,若是顾老夫人就此不管她,宋云有些后怕的看了吴江一眼。 作为多年夫妻,宋云深知她这个丈夫何以对她多年不说恩爱有加,至少相敬如宾,从始至终给她发妻的尊荣究竟凭的是什么,就是眼前这个不再认她的老妇人。 果然,宋云心念如此,吴江提袍就跪在顾老夫人面前,“老夫人,云娘近来受家事拖累,激进了,望您切莫动了肝火,我这就带她回去,定会好好教她。” 顾老夫人看一眼站在一旁清冷异常的宋旸,心里叹息,摇手示意宋云夫妻离开,“回去吧,多年亲人,莫不如仇。” 宋云被吴江拉起来,两人给顾老夫人行了礼,再拜别其他宋家人,面对宋倩虞时,宋云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虽吴江拖拽着她,却还是被她挣开几许,伸手抓住宋倩虞的手臂,摇了摇,声音不高不低。 “十三娘,听说是你引了人去撞破萧氏闺阁?” 宋倩虞睁着大眼,有些好奇道,“五姐姐,你可真是千里眼顺风耳,荆州那么远,莫不是你口中心里念念的岿郎给你送信,你倒是知知甚深!” 宋云甩开吴江的手,带着责问,“自小到大,岿郎哪里亏待愧对你了,你要这样对他?或是他哪里得罪过你,我代他向你赔罪,望你放过他,我就这一个中用的弟弟,阿爹、阿娘都指着他,你将他放逐,是何居心?” 宋倩虞脸上的淡定彻底激怒了她,宋云逐步靠近宋倩虞,旁人眼中均心想,不愧是亲姐弟,连责问别人都是一模一样。 “那萧氏不过是个合离归家的妇人,你自小定亲,岿郎也并未对你有过出格的行为,护你如亲生一般,如今他大了,始终是要成家成人,你何至于记恨他。” 记恨?什么记恨?宋敏一脸懵懂,只觉得宋云这些话怎么那么刺耳。 “你们是兄妹,如今各自长大,未来也会各自生活,万不能乱了常伦和家训……” “闭嘴!” “宋云!” “把她给她拖出去!” 几方呵斥同时响起,四夫人比顾老夫人年轻力壮身形矫健,隔着四老爷和宋璞已经跨步过来,甩手就给宋云一巴掌直至把她置于地上半响爬不起来。 待四夫人还要动手时,吴江已经弯腰护着,而宋倩虞拦腰把自己亲娘抱住,再拖过宋敏拦着四夫人,她隔着吴江,直直看着宋云,问她,“宋岿这样与你说,还是你自来就这样想?” 宋云被四夫人一巴掌扇得嘴角冒血,缓了缓,看着虽护着她,可眼里的厉色已经几近爆发的吴江,不禁嘴角扯了一丝笑意。 推开吴江之后,她侧身坐着,宋倩虞弯腰看她,“五姐姐,是你这样想,还是宋岿这样说?” 事及此,宋云心惊于宋倩虞的冷漠,却在众人恨不能吃了她的眼神中得到莫名的快意,这是她得之宋岿被逐之后,第一次如此畅然。 宋云捂着已经肿起来的脸颊,回问宋倩虞,“你不知道?” “这些年,你不是这么想?这么做?” 吴江忍耐中磨着后槽牙,自今之后,他与宋氏,彻底玩完了。 宋倩虞伸手给宋云,“五姐姐,起来说话,这事,我还真是得听听你的高见。” 宋旸搀着顾老夫人,示意几个兄弟不要轻举妄动,宋岿如今就是一头杀红眼的毒兽,死了周氏,如同死了信仰,宋云这样针对宋倩虞,定是他对宋云多少有露过蛛丝马迹,真得听听她怎么说。 宋云挥开宋倩虞的手,“假模假样,你扪心自问,与其他家中兄弟相比,岿郎是不是得你另眼相待?” 宋倩虞不置可否,虽然前十几年她确实把一条豺狼藏在身边。 “你还说,将来出嫁建康,旁人都不用,只要岿郎送你即可,可有这样的话?” 宋倩虞还真否认不了,宋云一见她不言语,自以为说中了心事,“前年吴家三娘子与岿郎议亲,若不是你一力阻拦,吴家三娘恐早已嫁入宋家,这些你可还否认?” 众人纷纷将视线落在宋倩虞身上,等着她如何回答,这些事,这些话,他们听都未听说过,再者,宋倩虞怎能有这样的想法,做出这样的事? 原来如此! 宋倩虞直起腰,摇摇头,真乃神人啊,宋岿,宋云,恐怕三房的所有人以及周氏都是这么想她的,若不是经由前世,恐怕这些话连她自己都要确信,喜欢自己的兄长?男女之情? 呵,宋倩虞笑了一声,接着不知为何,她直笑得弯了腰,笑得眼角泛出泪,可笑啊,这真是一笔糊涂至极的帐! 宋敏挎住她,大声喊道,“十三,你干嘛?你疯了?快否定啊,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宋倩虞的脸被宋敏捂在肩膀,她开口对宋云道,“你走吧,希望你未来也会得到你弟弟的护佑,信他如斯!” “倩虞!” “十三娘?” 宋倩虞拍拍宋敏的背,推开她,转身面对四夫人,她知道,如若她真是那样的人,最心痛的就是四夫人。 “阿娘,可信我?” 四夫人捂着嘴点头,泪花飘洒下来,落在宋倩虞的手上,那是一种锥心的滚烫,宋倩虞抿着嘴,不敢抹去。 第六十章 混水摸鱼的手 年伊始,二月下旬,三月初三近在眼前,宋氏整个焕然一新,春发新芽的瑞香,再次引来更多的人观赏赞叹,被宋倩虞做成的这一件壮举,宋氏如今才感觉出得意来。 紫兰与紫苏两人牵开一件淡黄色襦裙,上头绣着花开锦绣,房嬷嬷正仔细检查,身边伴着绣房的人,一边还要再做添减和修改。 宋倩虞临窗侧卧支着下巴看向外头的人来人往。 那日,宋云离开之后,宋旸那个比旁人多长了无数个的心眼全活了过来,不断有关宋云与宋岿的秘闻回传到他们手上,每一条信息都让人心惊胆寒。 三房如今成了锯嘴的葫芦、没毛的鹌鹑,整日关在院子里连出入都少得很,五老太爷经由周氏的死,突然没了心气一般,与顾老夫人两人形同陌路,长五房似多了什么,又似少了什么,宋倩虞手指勾着窗棂边上的镂花,纹理清晰干脆,一刀一切上面布满匠人的心意,这是一个人流落这世间的唯一痕迹,每一个人都有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的,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被人发现! 大祀将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郑重的欣慰,今年好似特别隆重! “娘子,五老爷传您去大书房!” 桃牙站在绣榻边上传话,有些小意的看着宋倩虞,“行书又被覃少堂主叫去,娘子何不给她做主,让覃家早来定下?” 宋倩虞对桃牙摇头,“还太早!” 原谅她的自私,行书,她还不打算那么早让她离开。 桃牙努努嘴,点头应下,服侍宋倩虞换下常服,房嬷嬷再次和她定了几样花式,继续忙去了。 宗祠那边传来重鼓的声音,桃牙与宋倩虞说笑,“娘子,听说今年有咱们家一百位郎君击鼓庆贺。” 宋倩虞驻步看她,“哦?” 桃牙一看宋倩虞终于露了一丝笑,很肯定的点头,“您要不要去看看?” 宋倩虞笑起来,拒绝道,“不去,不给他们这个脸。” 桃牙噗呲一声笑起来,“娘子,您可真是。” 两人心知肚明,今年的大祀不同以往,不单是整个宋氏,还有这雍城各大家族都会来参加,不看旁的,就看这繁花似锦的景,宋倩虞,突然成了这雍城有名的人物。 长五房的大书房位于进府门东向,一共二层,极为宽敞,底层多是几位老爷和郎君议事的小厅,二层则是铺满书架子的书室。 一个存了几百年的大家族,荣耀的地方,就在这些珍藏,而不是密室里头堆不下的黄白之物。 宋倩虞如寻常般走进敞厅,迎面飞来雪白如带了翅的密折,桃牙在宋倩虞侧脸避开的时候伸手把它握在手里,随后就被宋旸一声怒吼惊得差点把刚到手的东西扔了,幸好宋倩虞将她扣住。 “宋倩虞,你瞧瞧你都干了什么?” 桃牙揉着耳朵,急忙避了出去。 宋倩虞目光匆匆扫了手上的东西,心里动了动,暗道,好快! 宋旸几步跨到她面前,食指点在她脑门上,“你,好大的胆子!” 宋倩虞提裙跪在他面前,“叔父,请听我说。” 宋旸反手一巴掌拍在书案上,书案应声而碎,若这一掌拍在她身上会怎样?宋倩虞不禁缩了缩肩膀,却已开口道,“叔父,方家本就是建康第一粮油大家,方海十年前就被方家推出来意向独断燕关一路,宋氏只需给他放行即可,六成,叔父,并无不可!” 宋旸用劲闭了闭眼,银牙差点咬碎,喝道,“你太大胆了!” 再从袖中扔给宋倩虞一封密函,“我让你看看,你究竟闯了多大的祸!” 盖着宋家徽印的密函上面,全是一堆人名,死了的人的名字! 与刘勃勃大小七战,全是在关外,五败二胜,每一个人名上面都标有一字,“岿”! 宋旸低头看着宋倩虞阴晴不定的脸色,“方海断了关隘往来商人一切出入,独他一家揽下,今年没了易货,春上初开,你这是逼刘勃勃反了?” 宋倩虞将密函折叠,双手奉至头顶给宋旸,“叔父,您这是没了与之一战的信心,还是舍不得露出獠牙,怕折了羽翼而被人窥伺?” 宋旸一把夺走密函,怒气满满道,“谁的人命不是命?你的命不是命?死伤每日愈加,感情死伤不是你的人。” 宋倩虞站起来,直视宋旸,“叔父,易货只有两个月,撑过这两月,宋氏可得六成布匹皮草粮油,您算算,值得至极!” 宋旸凉凉看她一眼,“你中邪了吧,这么多……” 宋旸突然被自己脑子里闪现的东西惊呆,他喝问宋倩虞,“元娘,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要把宋家搁置于什么地位?” 宋倩虞眼神炯炯看着他,宋旸咬牙低问,“大逆不道,嗯?” 宋倩虞突然跨了一步,双手抓住宋旸的衣袖,神情用尽她平生诚恳,“叔父,你不要,对吗?” “把它给我,是我让方海去的燕关,我用的印,这些都该是我的,对吗?” 宋旸一气之下挥手打了她一下,“元娘,你这是疯了?” 宋倩虞避不过,迎上自己的脸颊,“叔父,只要您愿意给,今日,我随意您处置,成吗?” 宋旸点着她,垂下手又提起手点着她,感觉自己被气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想到再有三个月就是她的及笄礼,明年,她就该是顾家的人,关外被方海激化的干戈,关内,荆州除云山县,现,户县,张县,清水县……诸王的战火已经泛至整个荆州。 而广陵王府,有那个活佛了因的扶持,与琅琊王司马睿,两个王府上万的兵力齐齐驻扎在了洛阳城外。 其中,有他掏了底牌的三千骑兵混在里头,谁也不知道,可此刻,宋旸眼神深深的落在宋倩虞身上,为什么他有一种不只有他在混水摸鱼的途中。 他这个侄女,早早已经将手伸得很远? 宋旸眨了眨眼睛,手挥开,转过身背对宋倩虞,“看你能作出什么惊天动地来,我,拭目以待!” 他倒要看看,他这个侄女,到底有几分能耐! 宋倩虞跪地给宋旸行了大礼,大声道,“谢,叔父!” 第六十一章 我,幸同焉 宋倩虞离开大书房走路时脚步带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心情很好。 大祀将近,新年时宋氏似乎也没这般热闹,郎君们卷着衣袖进出祠堂,不管能不能帮上忙,和族里的兄弟们说说话也显得很高兴,而那些待嫁或年幼的娘子们则更加忙碌。 旧了的首饰佩戴都要重新送去金银楼铸了新的样式,彩衣布料都要时新的,哪怕最穷窘的人家只要去族里说一声,自己领了布料自己裁也行,反正,大祀这一天,人人都要换旧着新高高兴兴地来参加大祀。 宋倩虞回去的时候心里灵机一动,脚下转了个弯直走向祠堂。 隔着很远,带着节奏的鼓声传入耳中,鼓声响,呼号之声停,鼓声停,呼号之声响。 穿着木屐的郎君们踢踏有致,身形稳重,一色的青色武士服,眼看过去,似有一股自人群中生成的力量升腾而起,年轻,朝气,厚积薄发! 宋倩虞才露个身形,才还在全神贯注猛击着鼓的宋循一眼看见她,抬手示意,他这一停顿,自然慢了一节拍,上百位郎君均随他看向宋倩虞。 桃牙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宋倩虞此时却低头与她说话,“你拿了在场各位的名单来。” 桃牙松了口气,抬步走向一旁的宗祠外几个候着的随从,那里有宋旸安置的几个熟人,说是宋倩虞要的,他们当然会给。 宋倩虞嘴角带笑,被人盯着的感觉倒也还好,她抬步走上去,宋循接过帕子抹了额间的汗珠,看着妹妹十分惬意悠闲的走来,不由笑起来:“十三娘即便是看热闹,这热闹也比平常好看。” 宋琪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看看”他努嘴示意纷纷走过来原先远远看着他们击鼓的人,多是年少的小娘子,此时见宋倩虞大咧咧的围观,增了些胆气,都近了来。 宋倩虞倒没在意身边的变化,宋氏族人几万,不认识的可多了去,她能认全了嫡枝这些堂兄弟已算记忆不错了,还有些跟着宋旸,或是与宋循、宋璞一并出入的,算起来,也有好几百人,眼前这些大都认识或眼熟,主要还是因为她之前的不务正业,族里好看些的郎君她都一一参考过…… 能参加大祀击鼓的郎君都得长得齐整,宋倩虞清一清喉,捡了搁在重鼓上的鼓槌,掂量一番,将袖口挽紧,左腿向后退了一步。 她身上本就清爽,又是芳华年纪,再一个,她是宋倩虞。 宋循眼不错看着她,心里琢磨着他这个妹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耳中传来一声鼓声,有些轻,但是回声很长,接着又是一击,连续三击,重复无新意,但是听了入耳却让人心胸一激灵,似被泼了凉水一般从头到脚凉了一遍,之后又从头到脚似烈阳高照烫得不行。 鼓声催着他们行走,仿佛脚下长了无数的触角不停的挪动才能让躁动的心有片刻安宁。 “起阵鼓!” 王祁勒马停下来,宋氏祠堂位于大青山半腰上,那里可以俯瞰整个雍城,而此时传出的重鼓之声,整个雍城响彻! “少郎主,是起阵鼓!” 兵者,诡道也,兵者,也是坚韧单一唯坚不摧! 起阵鼓就是这样单一坚韧激愤昂扬,想不到,宋氏还有这样的雄心。 王祁点头,是时候会一会宋旸了! 洛阳,赵王府。 赵王一把掀了面前半尺高的公文,几个幕僚低着头互相打了眼色,谁也没想到,琅琊王和广陵郡主竟围了洛阳,赵王府虽然势力不小,但此时被困,远水难解近渴,他们只有束手的份。 悔啊,不过近一年的时间,小小一个广陵王府竟然已经到了可以调兵遣将的地步,早知如此,就该趁着她羽翼未丰时斩她于刀下才是。 皇权的争斗往往在人与人之间半寸差池,如今,他失策了! “殿下,王妃问您,几时出城?” 家人隔着门悄声问道。 赵王双手支着书案,此时看他居高临下,在座的忍不住缩了脖颈,可是,不能就此离开,否则,洛阳之争,他们再无还手之力。 “让她先行出城,卓儿留下!” 幕僚闻言脸色惊异,赵王世子若留下,王妃一行是走是留已经不足为惧,广陵郡主只若扣住赵王府两人,他们也就就此玩完! “殿下,不可!” 幕僚恳求道,“我愿护世子出城,让他们与殿下留驻洛阳!” 不管怎么样,先保存赵王府的根基才是重中之重。 赵王双眼似喷射出火光,他伸手揪住幕僚衣领,喝问道,“蠢货,她一个女人能耐我何,我还需避着她求她给我赵王府一条生路不曾?” 幕僚被锁紧脖子,脸色由赤红变成青紫,随后被赵王松开摔向一旁的屏风,瘫倒半晌爬不起来。 “来人,即刻去广陵王府……” 赵王抬手,进来一行戎装护卫领命,他接着道,“不,我即刻进宫”。 奉旨击杀广陵郡主,不知道司马睿这个盟友会如何应对?赵王冷哼一声,抬脚快步出门,很快,原先备好出城的马车,搭乘着赵王闯了宫门而进! 女使快步走到敏馨身边,对她附耳几句,敏馨猛地抬头,“可属实?” 女使点头确定:“回殿下,属实!” 敏馨快步越过女使,“把人都带上,我们从南门出!” 她随手提了佩剑,突然想起什么,用手指了指府门的北巷,女使了然于胸,点头与她一同出得房门。 “阿姐,为何要出城?” 宇郡王与明郡王被人叫醒,府中兵丁仆从来来往往,却并未点了明灯,看上去乌漆墨黑只看了个大概。 “废什么话,要走就走!” 宇郡王欲言又止,却耐不住明郡王已经做了选择,“阿姐,我留下。” 敏馨骑上马背,勒住缰绳,听闻明郡王的话,回头看他,“疯了吧你?” 明郡王已经推了宇郡王爬上马车,“阿姐,你们走,我留下,咱们一座王府,总不至于一位主事的人都没有。” “城外诸事还需阿姐去拿定,我去了也无用,不如就留下来。” 敏馨不耐听他废话,递给女使一个眼风,示意把人丢进马车,女使才靠近敏郡王一步,明郡王已知她企图,伸手拔了自己的佩剑,神情坚决,哑着嗓子道,“阿姐,你们走。” “找死啊你,现在不走,待我来救你不曾?” 敏馨最不耐人拖泥带水,况且现在是自己一贯来就不怎么放在心上的王弟。 明郡王握着剑退后一步,大声喊道,“阿姐,一年前,也是这样,父王从东宫被人唤走,我与夫人、王弟,心意惶惶,只盼着人能来拉我们一把,帮我们一下,可是没有。” 敏馨有些惊异的看着明郡王,一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起这些。 “父王被奸人所害,皇祖父被困,我们……” 敏馨神色不明地看着他,她这个王弟,其实她从未了解。 “你说!” 明郡王低头咽下酸涩,再抬头,语气坚定,“让我留下,王府生,我生,王府亡,我……幸同焉!” 敏馨深深看他一眼,应下,“好,我答应你,希望我再来时,还能听你这样豪言壮语!” 说完敏馨一挥马鞭,飞奔而去。 第六十二章 推手 明郡王紧紧握着剑,剑端,直指皇城! 敏馨极速拍马前行,南城门的守卫现在还是她们的人,司马睿从中州赶来并未入城,而是与上万驻军一起在城外的内外坡扎下营寨。 赵王进宫请旨想先将她们一军,四位相爷共同掌印,还有一个已然先入为主的东海王叔…… 耳边呼呼的烈风刮过,敏馨一行眼看与皇城南门相隔不远,得了信的守卫已经悄然拉开铜门,今夜,注定是个全城难安的夜晚。 景华殿内,四位相爷各居一方,赵王正与大将军郑于世争执不停,虽然这朝纲早就不是当初次序井然的模样,可赵王夜半请旨击杀广陵王府,不,是灭一座王府,这样的行为实在太过让人惊异了些。 “赵王殿下,琅琊王与广陵王府驻军城外,那是诸位王爷、相爷、大将军议定的旨意,也是殿下当初点头应下的结果,现在,怎能说是逼宫犯上要全数击杀,这理由,说出去万不能服众!” 赵王怒瞪双眼,他怎么知道琅琊王上书要助朝中候选新皇且给他打的落差竟然成功了,他埋伏在北中路的埋伏竟然落了空,还被敏馨这个小娘捡了空,从上溪一个不剩的调集几千人马,想及此,赵王捏紧拳头,萧成公这个小人! 宋氏竟然公然对广陵王府助攻派几千部曲借道上溪,萧家竟然无力阻拦,蒋家到底捏了萧成公什么把柄,一个个的全他娘的临阵退缩让他如今处于无人可用,无势可依的地步。 赵王横眼看了右座上的东海王,还有这一个,看来是海事之仗打多了,行事起来与强盗一模一样。 “大将军此言差矣,此一时彼一时,司马睿围城而不进,也并未向我等移交兵权,兵部也并未颁发受权令,如今若不先拿住城中的广陵王府,待后日城外兵力攻进城来,诸位可有抗衡之力!” 这是认定琅琊王和广陵郡主已定谋反逼宫之心了。 顾茂在赵王言后起身来,对上座弯腰行了一礼,他这把老骨头夜半三更被折腾起来实在够呛,动用玉玺实在太过攸关重要,宋家已经对广陵郡主伸了手,他不可能无关于身,如今事关整个顾氏。 “殿下,可即刻下旨,令琅琊王与敏馨郡主陈情上表,若果有二心,臣以为,再请旨不迟,诛杀王侯,若无实证,有违朝廷律法纲纪。” 诸人均点头应和,顾茂平日为人最为油滑不过,此当时也只能避开赵王锋芒。 赵王闻言,眼里闪过精光,只要有旨意出来即可,进得广陵王府大门,管是责令陈情上表也好,或是有其它借口也罢,通通一个抗旨不尊一次杀了干净。 赵王稍作犹豫似十分勉强地答应下来,诸人即刻传了行人司的人拟旨,自始至终,东海王一言不发,亦不做反对或赞同,倒给了赵王一个捉摸不透的印象,眼前急事要紧,他并未深究。 赵王领着人闯了广陵王府,偌大个王府空荡荡好久也不见个人影,一行人疾风迅雷般冲到正殿,那里,是整个广陵王府唯一一处有光亮的地方。 赵王扶着腰间佩剑踩着光滑的地衣踏了进去。 看着孤身一人的明郡王,环视四周,原先居住在这里的人果然如突然消失了一般。 “真是可怜,果然广陵王府你们兄弟三个俱都是软骨头般没出息,枉了你的姓!” 赵王负着手围着正殿绕了几圈,再看明郡王,“你怎么不走?” 明郡王含恨的看着他,天家无情,他知道,只是,看着自己亲生父亲惨死在手足手里,实在残忍。 “王叔”,明郡王站起来,十几岁的年纪,在他这个杀伐果断的王侯面前,着实没什么震慑力。 明郡王握紧剑柄,抬眼与赵王对视,“一年前,我曾想与父王一道,到底为东宫争一争,现在想来,很是幼稚,不过,现在,我可以争一争!” 说完,明郡王缓缓拔剑,手臂挥指挺立身形,而他面前的赵王瞳孔紧缩,像是逐渐聚焦的火光,风光多年的人,一时间心绪膨胀到了极限,冷不丁被以往踩在脚底的人挑衅个,是什么感觉? 赵王冷哼一声,蔑视地看了明郡王一眼,坚定的转身,“司马明藐视皇廷,抗旨不尊,乱刀砍死!” “是!” 武士举着刀纷纷跨门而进,在赵王抬步远去的背后,一场对于皇族宗亲的宰杀伴随毫无抵挡的刀进肉发出的咔咔声正在发生,这只是一个开始! 司马睿抬眼打量坐在对面的敏馨,今夜,出奇的沉默,他亦不动声色,打扰别人,是很不理智的行为。 这时女使走进来,敏馨与她对视一眼,女使沉痛的摇了摇头,敏馨闭了闭眼,女使退了出去。 司马睿起身给她续了杯茶,安慰道,“节哀顺变!” 话落,门口早已等候许久的宇郡王冲进来,只喊了一声,“阿姐!” 看着宇郡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敏馨沉默的看着他,她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到底站起来抬手拍了宇郡王的肩头,看着宇郡王痛哭流涕,她心里到底生出悲凉! 宫嬷嬷进来把宇郡王搀扶下去,敏馨这才与司马睿说话,“还是你们琅琊王府好,没什么好争抢的。” “若是值得争抢的,亲骨肉也不见得会谦让,明王弟,很好!” 司马睿依旧温润亲和! 敏馨转头看着廊下被红光照亮的方寸之地,就像被投射出心里的一丝亮光,或许,这世上,确实不止剩下她一人。 赵王并未得逞他的计谋,只是,一个意外发生了。 东海王突然改了一贯来的模样,招从险来,羁押了废帝出现在皇城,逼迫废帝立他为新帝,随行的是东海明珠,意会郡主。 长沙王第一个跳出来,却被军权独揽的cd王断了性命,就此,洛阳之中,处处透着蹊跷的血腥味,强盛的司马家朝廷顿时乱成一盘散沙,个个拥兵自卫争权夺利,一时之间,魍魉魑魅出入,鬼怪人魔流离,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爆发的,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巨变! 第六十三章 长得俊的都上交 “听说你要求把族里长得好看的郎君名单都上交给你?” 宋循单手负在身后,稍弯着腰质问正抿着嘴笑,面前书案上摆着几页信筏,宋倩虞抬头看他一眼,“有问题?” “听说没有我?” 宋循直起身,这回氛围有点低压,空气里飘荡着酸醋的味道。 宋倩虞满不在乎的点头确定,“对呀,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宋循彻底气到了,“我不比琪郎好看?” 噗,宋倩虞到底绷不住笑出声来,宋循脸色一下更不好看了,“你什么意思?” “你怎么这样小气,长得好不好看你都是我亲兄,再者,不是有皈郎?他与你长得那样相似!” 再相似也不是他本人,循郎君的自尊心被亲妹妹击得七零八碎,他愤然甩开袖子大步离开了! 宋倩虞并未站起来相送,视线随着宋循的身影愈发幽深,宋循,是她留在宋家的底牌。 ………… 经过大祀之后,宋氏又归于平淡的生活,不一样的只有宋旸,历经半年,他与刘沅的小规模战事逐渐上升到三日前两军对垒,死伤各半,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两指并拢敲着案头,让人请了宋倩虞来,“去请十三娘子。” 随从点头应下退了出去。 宋旸站起来走至沙盘边上,目光里逐渐凝重起来。 宋倩虞站在门口,“叔父?” “进来吧!” 宋倩虞几步走进去,看着宋旸面前的沙盘眸光闪动,“您唤我?” 宋旸点头,袖着手问她,“那个覃牧,最近又给你回了什么消息?” 宋倩虞愣一下,答道:“叔父怎么问起他?” “少给我装蒜,北堂最近招揽人马都问到我部下了,这挖墙脚胆子好大。” 宋倩虞唔一声,心里却十分满意,不过她不打算和宋旸摊牌,毕竟,北堂不适合出现在人前,“近来到处都乱得很,镖师这行当突然吃香起来,叔父手腕强硬实力雄厚,他们也是眼馋!” 宋旸抬手挥了挥,不在意地道,“我不管他是吃香的还是喝辣的,你答我的话就行。” 宋倩虞视线落在沙盘上,不由自主的移步了过去,“覃少堂主也就是个跑腿的,他知道的,叔父不都早就知道了?” 宋旸气结,怎么跟她说话这么费劲呢,遂改了话题,“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食指点了沙盘,还怕宋倩虞看不懂,一一解释一番,山脉、河流、沙地、沟壑……待宋倩虞点头明白之后,宋旸再问她,“看出什么了吗?” 宋倩虞伏着腰,眼睛应接不暇,她第一眼就知道这沙盘里出了什么问题,刘沅,从昆塔境边上开始,战场,一路向南,直逼雍北燕关! 不管战事是胜还是负,刘沅的目标地总是指向南,宋旸感知到不对劲就是因为距离雍北越来越近的血腥味。 宋倩虞心里舒了一口气,看来对宋岿的逼迫和一系列的作为比之杀了他,好似更为有用,刘沅,彻底暴露在叔父眼前,也被燕关的诸位守将看在眼里,这一回,她倒要看看,他怎么顺应天意如愿以偿。 “您看,再有十来天路程,戈页就能直逼燕关百里距离,已经很近了!” 宋旸随她所指眸光凝聚,他一直有一种直觉,刘沅从屠他亲部,就是一个开始,一个局,只是他并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揣着这样的狼子野心,宋旸从来就不是个善良的人,更何况是被人主动挑衅。 宋旸的思忖宋倩虞看在眼里,稍作回想,她尽量以平常的态度提醒宋旸,毕竟大祀将近,有违天道正常的话不能说,以免引起误会。 “昆塔境共五族十六部,鲜卑、羯、羌、氐,刘沅,只是他们联众的一方而已。” 宋旸深思她的话,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宋倩虞在他心里,竟然悄然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可以影响提点他的地步,而他,竟然毫无一丝一毫的反制,就这样顺应而为,也不知是福是祸。 “与咱们宋氏相知最为熟悉的只是刘沅一脉,刘勃勃一脉与宋氏,几百年来无爱但相杀,无感却不能抛却,您对这个熟悉的敌人,一贯来是否有真正探寻过他们的信念和坚持?” 游牧民族,始终处在出其不意的地方,伺机而动,而关内的大晋人们历经几朝动荡,而今,好似突然安逸了下来,也许,这就是一代王朝不可避免的演变吧。 宋旸直起身,负着手踱步至堂中,站在这里,他可以俯瞰整个庭院,甚至视线可远至长五房的正门,再远,可以看到宋氏祠堂。 他自五岁起,就站在这个位置瞭望。 十二岁那年,大长房的伯父领着他会见刘沅的曾祖父,那是个给他印象极为深刻的老人,粗犷、豪爽、好客……都有,但他年幼的眼睛还感知了一种信念,那个老人还给他留下一抹沉重的警惕,他第一次知道,那种情绪,叫野心! 宋旸浑身一震,像是被人轮着铁锤狠狠砸在心口,让他在痛彻的同时,无比清醒过来。 他回身看着宋倩虞,“宋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刘沅接触的?” 终于问到了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宋倩虞站在宋旸面前,声音由心而发。 “叔父,还记得几年前,阿翁差点把宋岿打死那回?” 宋旸闻言,点头,作为亲儿子,几十年来,他也从未见过五老太爷那般火气,好像真的一刻也不能容了宋岿活着一样。 宋倩虞接着道,“大家都道宋岿是因为学了古叶尼塞语并且还自以为豪,称周氏为大母,其实并不是。” 宋旸看向她,有些疑惑,“周氏当日并未解释,且承认是她教授的,你阿翁还责令了她,也许久没有去偏院。”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在这件事里面,周氏隐藏了一个很恶心的信息,五老太爷当时并没有把她想得这样龌蹉不堪,或许,不是没有想,而是不愿意想! “周氏出身大魏皇廷,您应该知道吧?” 宋旸顺应地点头,“姓向,当年还封了玉山公主,享亲王俸禄,只不过好景不长,还未待她长成,就被端了金窝,后而改了母姓。” 说起这个,当年五老太爷收了周氏,就有这些原因在里面,宋旸拨了拨袖口,身为顾老夫人的儿子,谈论这些是非,多少有些不妥当。 宋倩虞无视他的行为,道,“您也知道,我自小出入三房,周氏于我,比之别人,有些事,我想叔父不一定会知道。” 宋旸猛地低头看她,不由问道,“什么事?” 宋倩虞调整了呼吸,那些丑恶,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被掩盖埋没,直到再也没人发觉,秘密的发掘者从来不是大多数人,而是那些其实并不想知道却身陷其中的极个别,当她醒悟时,已经为时已晚。 “周氏,在大魏皇廷覆灭那一年,曾经被羁押至昆塔境。” 这应该不是秘密才对,宋旸眼神锁着她,仿佛要将她看透,“当时,她大概也只有五、六岁的年纪。” 宋倩虞暗自叹息,照理说,宋旸这样的人,心里不该对人性还抱有这样的侥幸,“周氏私下里,一直备好一份嫁妆,我亲眼见过。” 宋倩虞心想,这也许就是前世为什么宋岿一直没有直接杀她,而是一步一步看着她由站在人生的高处眼看着亲人被屠,未婚夫无视她直堕深渊的初衷吧,她,知道太多关于周氏,关于他的太多秘密,而这些秘密,大多很是难掩于齿,让人唾弃! “什,什么嫁妆?” 宋旸懵懂了,他不太懂! 宋倩虞无奈道,“阿翁死后,大伯父会继承咱们长五房所有的东西。” 宋旸不由脚下退后了一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只见宋倩虞还是说出了口! “关外边的习俗,父死子继,包括他的财产,和妻子!” “恶心!” 宋旸怒吼之后同时以宋倩虞眼看着的速度飞起一脚踢在门方上,整个门框应声而碎,却还不解气,心里血气冒头,让他眼睛猩红肃杀,只恨不得摧毁心里晦涩的一切! 宋倩虞无奈的退后,有些事,必须要挑明,周氏这个女人,远没有她看起来那样无辜清白。 守在庭院里的随从闻声纷纷越上廊道,大声问着宋旸,“郎主?” 宋旸此刻心情难以平复,胸腔呼呼的出着火气,他真是眼瞎了。 宋倩虞只好走出门外,扫过齐目看着她的众人亦是无语,示意行书和桃牙跟着,三人准备离开,不想宋旸反应这般快,他随宋倩虞之后走出来,大声唤道,“来人,去偏院,抄底,掘地三尺!” 众随从心中多少有忧虑,如今五老太爷把偏院看成宝贝一般,整日一个人守在里面也不出入,这么久了完全似变了个人,再不似往日意气风发儒雅气质,而此刻,宋旸还要去抄了偏院,这事,五老太爷不知道还能不能抗过去。 多想还归无用,既然宋旸已经吩咐了,他们只有照做,一行人极快的去了偏院。 五老太爷病怏怏的靠在藤椅上,院子里即刻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动静,他打起精神坐起来,面前站着长身玉立的宋旸。 父子再次相见,此情此景,五老太爷情绪涨至心尖,深陷而凸显的鹳骨附着一层苍老的脸皮,上头因气极而涨红,他嗫嗫出声质问道,“你还嫌我死得不够快?” 宋旸撇一眼自己的父亲,摇头道,“阿父,我是您儿子,我从未这样想过自己的阿父,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只是,眼前这宅院,太经年月久了,藏污纳垢,脏得很,我替阿父翻新了,那些个恶心的东西,再不要留在家里的好!” 五老太爷手指着他,手不停的颤抖,他老了,没用了,子孙再不会听教于他了,可是,他还可以去族里,拼尽最后一口气,告这个儿子忤逆不肖,揭了他身上这层官衣,废了他郎主之位,看他还怎样折辱他。 五老太爷抬起脚想要站直,多日的静卧让他身上的骨头不再听候使唤,他直直坠了下去,宋旸眼明手快把他捞起来,硬搀扶着将人摁回藤椅上,“阿父,您看看,很快的!” 果然,话音刚落,随从急步来报,“郎主,发现一处静室。” 随从眼风扫过五老太爷,欲言又止,宋旸挥手,“有话快说。” 随从忙答道,“是,发现些东西,需郎主亲自查验!” 宋旸嗯点头,却弯腰把五老太爷又搀了起来,气得五老太爷咒骂道,“你敢胁迫我,我要上族里将你除名赶出门户,你,你……” 宋旸却不理会,硬搀着五老太爷,快步走至刚刚被打开的静室,位于西厢壁橱后面的隔断墙已经被打开,里面分派守着人,不过眼见着宋旸进来,个个神色奇异。 五老太爷被宋旸拉了进去,被强烈的光线糊了眼睛,几息之后,他看清了眼前陈列整齐的一切,璀璨的金色,鲜亮的大红,恍如当年他第一次走进与顾老夫人的新房,让他恍如隔世! “阿父,周氏为自己准备的倒是尽心尽力,只可惜,你把她杀了!” 五老太爷僵直着脖子,屋里的人几乎可以听见他扭动脖子时骨头发出的咔咔声,他把目光投向宋旸,眼睛里似乎清明,似乎懵懂! 宋旸咽了咽口水,喉结动了动,开口道,“周氏幼时曾居于刘勃勃祖父后庭,秉信父死子继!” 宋旸眼睁睁看着五老太爷眼睛突然瞪大由白变赤红,身子摇晃了一下,仰着脖子抑欲不止的鲜血喷射而出,染了眼前的金色,黑了眼前的大红! 宋旸闭眼,伸手把五老太爷挎在怀里! 第六十四章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宋倩虞的手臂被碰了碰,低头时恰好对上宋皈的眼睛,两人一同看向围了人群的卧房,一旁静默的顾老夫人此时仿似置身事外。 “阿姐,阿公怎么了?” 虽然宋皈看不十分明白,但老太爷突如其来的病倒,给他幼稚的心灵抹了一层灰暗,小小孩童还从未面对这样的变故。 宋倩虞抬手搂了他肩膀,安慰的轻拍,“阿公病了,有些严重。” 杨大夫示意身后的医徒递上最后一根银针,众人视线随着他手的移动也纷纷松了一口气,刚才的惊险这才躲了过去。 接过手帕试擦额间的汗珠,最后留了药方,叮嘱一番之后,二老爷把杨大夫送了出去。 卧房顿时寂静下来,按理,大家都得听顾老夫人的。 顾老夫人慢慢站起来,没有言语,只对宋旸说了句,“我回了!” 房嬷嬷赶紧上前一步搀着顾老夫人,两人慢慢走出了房门,这里原是她与老太爷的卧房,就在之前,五老太爷挪进来那一刻,她已经着人将她的东西搬去了门外的东院。 留下一屋后辈子女没有后话。 至此之后,顾老夫人再没有出过东院院门,也不见任何人,就是宋倩虞,也只是隔几日去请安与她同一桌吃饭或是饮一回茶而已。 中秋过后,云辉来宋家辞行,此去,他要远游至滇西,也不知何时归来,临行前想到年后六月就是宋倩虞出嫁的日子,他计划是该赶得回来,以防万一还是先与宋倩虞见上一面。 一身蓑衣,一方斗笠,粗布短衣,脚下踩着一双极普通的草鞋,这身打扮出现在宋倩虞面前的云辉,就像一个乡间田野里面的农夫,笑起来却朗月星疏。 “舅父这就要走了?” 宋倩虞怀里抱着被云辉婉拒的程仪,抬头询问他,而四夫人却走在他们身后,心里一番不舍。 云辉点头,侧着脸看她,“是,怕明年赶不及你出嫁,所以特地来看你一回。” 说完,他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一卷用青布包着的书文,递给宋倩虞,话语里含着笑意又有些惜别在里面,说道,“舅父一位游士,送不出什么大礼给你做新婚贺仪,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游历各处书写的心得。” 宋倩虞把原先怀里的程仪递给身边的宋璞,自己则双手接过云辉送给她的书文,两人站着没有动。 云辉把书文交给她,极为慎重的压了压她手掌,“这是一面镜子,千里之别,再见无期,舅父预祝你将来顺遂!” 宋倩虞被云辉的慎重之情瞬间打湿了眼底,再见无期,恐怕将来,果然是再见无期! 云辉这才紧跨几步,在送行的人面前拜别,挥手,转身大步远去。 今世不同前世,云辉定不会在明年急忙而回,宋倩虞扫一眼身边的宋璞,不自觉松开绷紧的拳头,脸色平常,随着家人回了府。 不管是洛阳神都城内,还是居北的雍城,抨击之论无处不在,结庐亭台,到处都是议论时政的文人们,宋氏子弟当然也不会例外。 “五老爷又被堵在大书房,院里的账册都堆积似小山一般,都在说五老爷急功乱策,让他立刻撤兵,且……” 行书抬头看了宋倩虞的脸色,见她并未发怒,继而道,“上书张公,禀清境况之后,戴罪请旨回洛阳。” 这个时候回洛阳,岂不是给了东海王等人握住敏馨命脉的机会? 五叔父,真会这样做? 宋倩虞看向行书,见她欲言又止,问道,“都是什么人这样逼议叔父?” 其实在那些人看来,这并不算是逼迫,宋旸手握宋氏部曲之权,与刘沅交战却没有在族里公议定夺,宋氏,并不都是一条心! 最重要的原因,宋旸,没有交底。 三万骑兵到目前为止任何人都看不到它的踪迹,所以,有些人急了! “里面有娘子的熟人,咱们就一开始租地时,就站出来反对的宋成材。” 一开始就反对宋倩虞租地的不只有宋成材,但行书独独提到他。 桃牙这才听出些眉目来,她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怒道,“这位宋成材莫不是与咱们八字不合,怎么每次都是他?” 宋倩虞思量不语,如今形势逼人,恐怕,五叔父真的要走这一趟。 果然,行书已将打听到的消息告知宋倩虞,与其说是行书打听来的,不如说是宋旸有意让宋倩虞知道。 “五老爷已经着人收拾行装,不日就要启程,娘子,您看是不是让人拦下他,此时进都,于我们可大不利。” 行书蹙眉,她从未觉得事情会变得这样棘手,时下已近寒冬,表兄已经撤回安置在昆塔境方圆五百里的人,刘勃勃手下的悍将卓一,将与宋旸的战线极速拉近,已逼近雍北的犀未,在那里,大晋治下边境最北的岗哨。 如无意外,五老爷若此时撤兵,迎头而上的就是雍北的守将。 先时还可称与宋旸私人恩怨,若与守将们对上,如今朝堂新皇初立,争权之时死了的几位王侯且还罢了,赵王一众正招兵买马蓄力再发。 而朝中、各大士族正处于各方势力拉锯飘摇的时候,没有人会尽心竭力把精力放在这从来就不太平的雍北。 刘勃勃可是傾一室之力挥臂南下,小小一个燕关,怎可抵挡? 宋倩虞抬眸,眼光重影叠加,变幻起来。 势不可挡,势之所趋。 她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五叔父并未被迫进都,可变的世事如今才抛开它残酷的面貌,露出一丝狰狞来。 寒霜初上,冷风猛灌入室,正常人都会冷不丁打个寒噤,宋倩虞突然心中一定。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何往?俱往矣!” 宋倩虞轻言语毕,示意行书道,“奉上程仪,让叔父安心启程!” 行书大惊,问道,“娘子,怎可?” 第六十五章 挖人墙角这事,靠不靠谱 燕关城墙上寒风瑟瑟,屹立的旌旗鼓鼓作响,一眼尽头,野黄枯败! 王贤抚墙而立,身边副将正将前线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的向他汇报。 “宋家的部曲且打且退,如今已至犀末,奇怪的是,刘沅的骑兵也在犀末停下来,并未如先前那般急迫强攻。” 王贤点头,示意副将展开手里的地形图,待十几位副将纷纷靠近之后指点道,“犀末此处距黑水境不过百里,慕句对黑水的一番布置如今看来有奇巧在里,我们不得不防,黑水人,善守。” 善守,则难攻,于大晋而言,那是一颗毒瘤,但于刘沅而言,那就是一个堡垒,突破之后,黑水城就不再属于大晋,而成为刘沅居北向南的据点。 众人点头称是,少郎主换下郎主南下回建康,皆因诚公偶闻一桩秘闻,惊异不定之下将少郎主急召回去。 虽然大家都好奇诚公究竟是听闻了什么,但郎主这个当事人好似都不甚在意,所以,他们也不好探听。 王贤一番布置之后,独自一人回到府邸,看着府里从里至外都是儿子的气息,心里极其气闷。 他哪里是不在意,他是太在意了,他可只有这一个儿子啊,若真做出传闻中的行为,王家在士族里面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此时,诚公亦然。 这个他自小疼爱的外孙,正大义凛然的站在他面前,极力劝说他,挖墙脚! 诚公手里三颗转珠因经年累月的抚摸已经呈现出光影,他挑着眉,自上而下无数次打量着王祁,最后,道,“我不知道。” 王祁抿唇,开口问诚公,“您不知道什么?” 诚公答:“我不知道你竟得了我的真传。” 王祁惊,“外祖父是在夸我?” 他已经准备好去马厩养马三个月,然后再从士卒做起,重新立功。 只有这样,外祖父才会如八岁那年一般,剥去他的华衣锦缎,可以让他做一个惊人的决定,且还会支持他。 诚公此刻银发白鬓的面容实在看不出心里的真实想法,王祁静候着。 诚公撩他一眼,“若不夸你,就是在骂我。” 王祁立了立眉,小心翼翼,“那外祖父是答应了?” 诚公嗯一声,“答应你夺人未婚妻,然后上门为你提亲,成全一桩美好姻缘。” 王祁点头应是,感觉如愿以偿般,“如此甚好……” 且不料诚公劈头呸他道,“好个屁!” 原来外祖父现在也学会口是心非了,王祁往后仰了仰身子,觑着诚公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外祖父,您现在口德可不怎么好!” 诚公哼一声,“我一世英名都要毁在你的手里,还要什么口德。” 说完诚公横他一眼,问王祁,“这般说来,你是果真了?” 王祁瞬间敛了神色,端正且认真,诚公从未看过他这样神情。 “回外祖父,非她不娶!” 诚公眉毛耸动,木着脸,“若是这般,我更不会成全你!” “外祖父?” 王祁脸色终于崩盘,他哪里知道,顾傅张传说中的未婚妻,竟然就是她。 那日与她关外相遇,他的随护和副将里面就有自小的世交,房易就是其中一个。 房易被他夺了珍藏,虽也只是远远探看,可宋家人出行怎么也会留下踪迹。 房家几代医德医风良好,偏偏出在房易一人身上不是个东西,他还未了解清楚,房易已经往建康传信。 薛烊这个卖货郎的嘴更是了,外祖父把他诈一回全都交待了,如此,他就成了欲夺人未婚妻道德败坏的典型,典型的登徒子! 诚公静静地看着他最钟爱的外孙从未有过的纠结,这种对他予取予求却又对那位小娘子予求予取样子,让他心生异样。 “你与她如何相识?” 王祁转神看着诚公,答道,“年前回燕关与君父换防,路经云盘山脚下,她与她的家人自山上而下,无意间遇着。” 诚公继而看着他,不言语,王祁只好道,“第二次是在戈玲,不期而遇……” 王祁自小在外的身份便是北府军继承人,且还是诸人典范,人人称赞的神武人物,少年郎君,他心悦于她,却世事弄人,不想过,她已有婚约。 “不期而遇,无意遇上,诸多借口。” 诚公横他一眼, “你可知,宋顾两家联姻关联甚大,顾茂此人,朝堂几十年淫浸,如今洛阳城内,建康大族里面,顾氏且能占据一角,全凭他一人而已。” “宋氏是北地士族,如今又能再出一位宋旸,若无意外,两家早已为未来继承人奠定基础,算好条件,再者,宋氏女娘诸多,为何单是那位十三娘子?” 王祁浓眉微蹙,他也很想知道。 诚公道,“陈年旧闻,宋顾氏,当年,为兄前程千里远嫁,她的喜好决定了与顾家联姻的人选。” 一个人的喜好终其一生都不会改变,既然宋十三娘子已经被选定,也就表明,顾老夫人最喜爱她,不会改变。 诚公静默一时,过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 他站起来走到王祁面前,抬手搭在他肩膀,见年轻郎君英武非凡,又想似年幼时摸摸他的头顶,哪知手掌抬起来才及他额间,不由又笑起来。 “若你母亲还在,知道你有了心悦之人,她该如何?” 王祁此刻也变得温和柔软起来,他抬手搀着诚公,祖孙两个走出室内,迎着冬日暖阳相对无言。 良久之后,诚公按抚白须陷入沉思,喜欢一个人当然没有错,祁郎的心意固然重要,然,缘分这个东西,你拗不过。 “罢了,且看吧,外祖父是过来人,无情者伤人,用情者自伤,你可要慎重。” 说完别了王祁自诚公府去了。 王祁在廊道上站了一会儿,叫了华泰过来。 “去薛府,把薛郎君给我找来,他若不在,就去洛阳逮人。” 华泰看着脸色冷峻的少郎主,一时倒真猜测不出王祁是果真对那位娘子真心真意,还是本质已经被谣传多了以至于已经偏离事实的本身。 “是,属下这就出城。” 华泰领命离开。 王祁低头打量他身上的深色戎装,皱了皱眉,喊道,“来人,更衣!” 府里管事的只有周安,他被王贤留在建康,就为着可以让儿子回来凡事顺心些。 周安周到不失谨慎地安排王祁洗漱更衣以及这位少郎主的接风洗尘宴席。 此时半人高的屏风上头搭了可供王祁挑选的衣袍,王祁全身湿淋淋的,腰上围了巾子,站在屏风后面打量起早已经搭配好的衣袍来。 良久,他唤了周安,“周叔,近来城中盛行什么衣料,可有什么讲究?” 周安有些诧异的打量他一眼,见他不似假意,忙汇报,“郎君们多是大袖衫,颜色多是鲜亮。” 王祁唔一声,极随意地取了一件白色大袖衫,内里着一件蓝色长袍,只用玉簪束了发,一旁周安始终看着觉着有些眼晕,少郎主,太过俊秀了些…… 待王祁收拾妥当迈步要出门,周安这才追上他,急问道,“少郎主今日不是要宴客?” 王祁回头看他一眼,“不用,我赴宴去。” 您才回来就有宴请?府中并未有请帖啊! 王祁朝他摆手,“我去月旦评!” “少郎主……” 周安反应过来时已经眼看着王祁迈进了前院,府中与王祁相遇的家人们均停下脚步或是呆滞了眼眶,这,少郎主何时这般飘逸风骚起来? 第六十六章 顾郎君,你怎么看? 月旦评,若说这是各色口才与唾沫横飞的聚会,还不如说这是偏爱风雅的人找的理由短暂的疯狂。 往常,王祁从不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今日例外了! 白衣不显,但不是谁都有他这般身姿,往人群中一站,显出鹤立鸡群之感。 “慕句!” 王祁站定,看向朝他奔来的人。 “慕句,何时回来的?” 田氏子弟正聚在一处说话,觉出人群瞬间安静,不由都看向来源,田普第一个认出王祁,高兴地迎他。 “今日才到,这般热闹?” 王祁指了四周,各种热络的眼光落在王祁身上,见田普招呼他,才知晓竟然是北府军少郎主来了。 田普急忙向纷纷走过来与王祁攀谈的人介绍。 他们识得王祁,王祁却不识得他们,特别是那些这几年才名声显示的年轻人,在他们之前,王祁虽不活跃这样的场合,但诚公疼爱庇护外孙,许多正式场合王祁都会在场。 所以,对他这个人,多是闻名不见人,如今一见,却一改他往日留给人的印象,一点也不似武将,倒比他们这些文人更多几分儒雅高贵,人家这个才是真正的名门之后、权贵中人。 王祁一一回礼,之后,眼光落在八角亭里簇拥的人群身上。 田普随他看去,开口解释道,“那是柳如十一君!” 王祁点头,问他,“今日辩的是什么?” “东海王效明公之行。” 挟天子以令诸侯? 果然书生意气,不知该说气节,还是骂他们胆大妄为。 王祁指了倚着栏杆的几个年轻人问田普,“哪一个是顾傅张?” 田普示意他,“束古蜡色黄玉佩那位便是。” 说完已见王祁迈步走向八角亭,遂也跟着走了过去。 “正统之列,天家的规矩即是万民的约束,若上位者行不自律,如何向子民交待,只若上行下效罢了。” 一语毕,另一语言辞更是犀利,“听这位兄台所言,已是笃定明公当年是为贼人,谎骗天下人?” 哗…… 众人皆惊异,愣了起来。 “明公,枭雄者,吾等后辈敬大义及乱世气魄,你说此为贼,那,何以乱世唯魏立,而后三马饲槽,此今,尔等何以为家,凭何存世?” 咕叽,人群中发出一顿唾沫吞咽声,这是辩?这是清谈世事? 这是要掀了司马家的老底吧? 王祁哼一声,看向坐姿挺立的顾渭,心中暗讽,文人?怕也是想一争天下吧! “顾郎君怎么看,不妨说出来,我等洗耳恭听。” 顾渭闻言抬头看去:郎君弱冠年纪,说风华,多了一丝爽朗,说俊秀,又有几分冷煞,说气势,足够威逼在座诸人…… 不知为何,顾渭没来由地与之相较起来,心里不是十分舒坦,但自幼的教养学识让他心若自然地应对起来。 他站起身,朝王祁拱手,“不知郎君是何人,若能结识,渭之幸!” “他是王慕句!” “见过少郎主!” “拜见少郎主!” 瞧,这就是刚才还在抨击豪强言辞激烈,仿佛下一刻就要以身试法成大成者一般的有为之士。 而此时在像王祁这样的人面前,士族、名门、门阀大家,压得他们直不起腰来。 一时,王祁觉得索然无味,这也是他不喜欢出现在这样场合的原因。 如今的月旦评,再不是才德兼备之人展示才华,以为国为民竭尽所能献计谋略的场合了! 不过他不打算就这样略过这位建康第一才子。 你不是运气好吗?生来就与她缘分既定,我倒要看看,你是否真有本事留住她! 他目光依旧落在顾渭身上,常人看来,这真是个足够谦逊有礼的少年郎君,至于才华…… “顾郎君,你怎么看?” 此时人群远处急急奔来的薛烊一行,身边走着快步的华泰,虽因远距离不甚听懂王祁说什么,但他一个堂堂少郎主独面对顾家郎君是几个意思? 薛烊暗自啐一口,逮我,问罪?且看着! 第六十七章 你自己是什么人,心里没点数? 待薛烊近到跟前,顾渭已经开口辩了许久,至于说什么,薛烊没听着,只是他才靠近就被钳住肩头,转头与王祁正好对视,一时差点被这道灼热吓死。 “诸古今,势也,时也,英雄者,大成者,不应依旧矩,若无风流,后何所依……” 薛烊嘴角用力扯出几丝牵强的微笑,“慕句,你回来了!” 王祁只用两人能听懂的音量答他,“再不回来,由你蛊惑,我这辈子岂不是注定孤身?” 薛烊艰难地咽下口水,“怎敢!” 说完脸色一正,说得铿锵有力,“做兄弟的当为你断荆棘斩魁魅,为你追妻之路扫尽障碍。” “我会助你的!” 说完低声嘶鸣,肩头传来似被铁钳钳制肆虐的痛感,眼底都冒了泪光出来,急忙向一直留意着他俩的田普投去求生的渴求! 田普形容一震,慢慢挪开眼神,心道:求生者,救得,像薛烊这样一心作死者,救不得…… 王祁已经松开手劲,横了薛烊一眼,“你等着。” 等着,他先收拾眼前这个再说。 “明公之智,吾等敬仰,匡扶壮举,却得而用之,不可取……” 顾渭之论,中庸评之。 “顾郎君之言,在座的入耳进心,我就不一一询问各自心得。” 王祁看着顾渭,道:“我有一事想问顾郎君。” 若此时顾渭还不知王祁今日是来找他的茬,就枉费他惯来的聪慧了,遂应王祁,“少郎主请说。” 王祁微眯了眼,道:“不知顾郎君如何看炭中取栗,求志达道?” 一个求成功,一个求自保,所以,他以往得罪了这位少郎主,今日一定要他对自己的人生参透彻看明白,且要对他交代? “自然,顾郎君也可无解。” 大道理谁不会?但你自己是什么人,你心里没点数? 顾渭一时气结,良久之后咬着牙根道,“自然是夺势而为!” “好!” 王祁合手应和,“顾郎君果然深谙孔孟之道,学识人才兼得,是为大才。” 说完朝四周拱手,说道:“诸位请继续,祁还有军务,就先告辞了。” 诸人均拱手回礼,目送他踏出八角亭,身后跟着田普,以及才到不久的薛烊,一行人下山之后上马骑行而去。 而八角亭内,私语四起! “傅张,你往日可有得罪这位王郎君?” 顾渭郁结。 …… 薛烊觑着王祁的脸色,冒死进言,“你今日过份了。” 王祁冷哼一声,“你的意思是,我看着别人吃肉,而自己只能干咽口水?” 薛烊气结于胸,差点被怄死。 粗人,穿得再风流,长得再好看也掩盖不了你是个粗人的本性! “所以你要抢人?” 王祁驱马往前,对路人看他的热络眼神投以善意,良久后才道,“多学学人家顾郎君,夺势而为!” 田普闻言大笑出声,“慕句,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薛烊无语地看着两位好友。 “走吧,吃宴!” 王祁斜他一眼,“什么宴?” 薛烊忙道,“赔罪宴。” …… 角逐中的权力中心,往往被人趋之若鹜的同时也在逐渐消遣本身的价值,许多往日繁茂之处已经被忽略。 高耸宽阔的大殿内,条石之上或坐或站了十八位僧人佛像,之下,正中,了因独自一人打坐。 悄然的衣料窸窣声慢慢靠近,了因掀开眼皮看一眼,见敏馨入得大殿来。 自哀帝回宫之后,宫里气氛越发诡异起来,敏馨先前与几位皇叔一争先后的锐利突然不见了,竟复了往年广陵王府的旧象。 在距离了因三步之外,敏馨俯身跪坐团席。 “她可来信了?” 敏馨点头,“托我多多照看旸郎主,待事情了结之后,会送我一份大礼!” 她能送出什么大礼? 了因不屑信她,居于漩涡之内的人,还总想着不落下人情,可真是不自量力。 大殿内发散着薄薄的烟雾,燃香的气味让人心境不同起来,只是,这好光景总是被人用来打破。 “了因师父,姐姐!” 敏馨跪姿未动,也没有起身要迎的意思。 来人也不以为意,随意走了进来,“姐姐怎么不在府邸,父王备下厚礼,为姐姐出嫁贺喜,我才从广陵王府过来,没想你竟然在这里。” 意会郡主寻了个团席坐在敏馨对面,“姐姐婚期在即,可有什么嘱咐妹妹能帮得上忙的,毕竟,我们才是身份相当的姐妹!” 哦……敏馨这才抬眼打量她,今日,又是哪里出幺蛾子了? “我的婚事宗室几位长老都已经安排妥当,都有旧例可循,并不十分难做,妹妹费心了。” 敏馨突然从意会郡主的耳根看到殷红,而意会郡主在觉出敏馨在打量她时,竟然脸热的微微低下头。 敏馨心里微动,她这副满脸春色的样子是为那般?平白无故的来寻自己提起婚事,难道,顾家那边有所承诺或是旁的什么…… 不至于吧,顾氏,怎么说也还要脸,虽如今东海王叔一时风头无两,但她们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 敏馨还在胡乱猜测,想不到意会郡主先开了口。 “姐姐,听说你和雍北宋氏渊源极深?” 意会郡主皮肤白皙,身段窈窕,脸若桃花,说实话,皇家贵女里面,这是长得极为标致貌美的一号人物。 敏馨收回注视的目光,点头应是,“陈年旧事了!” “那姐姐可识得那宋十三娘子?” 敏馨不由再次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往日两人从没有这样独自相处的交谈过,泛泛几次会面都是针锋相对,自然不会留下什么好印象。 这位意会郡主可是眼高于顶,今日与她这样问话,况且,交浅言深,敏馨的回答更是简洁,“识得!” 意会郡主欢快的说道,“那太好了,我有一物,想托姐姐交付与她,姐姐可能帮我这个小忙?” 就是一旁一直老神在在的了因也忍不住打眼看她了。 敏馨问她,“何物?” “你与她有何交葛,需你送东西给她?” 送她?意会眼底泛出讥讽,答道,“姐姐只帮我送与她即可,多谢姐姐了。” 说完朝外头喊道,“来人!” 很快,走进来一位侍女,双手托着红漆托盘,上面放置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匣子巴掌大小。 意会郡主站起来,示意侍女把东西放置敏馨面前,“麻烦姐姐了,我告辞了,待姐姐大喜之日,我再去与姐姐讨一杯喜酒喝。” 说完朝了因和敏馨弯了弯腰,领着侍女出去了。 敏馨目光落在面前的托盘上面,手指蠢蠢欲动,冷不丁被了因吓一跳,“想看就打开看看吧。” 到底是谁想看? 敏馨摇了摇头,看了因一脸兴味的样子,真的伸手把匣子拿起来,开了锁,打开一看,一脸惊异,吸一口凉气道了一声:“哎呦!” 第六十八章 东窗不亮西窗亮 了因已然站起来走到敏馨身边,两人对视一眼。 此刻,对三观的颠覆,尽在瞬间。 敏馨慢慢合上匣子,站起来,与了因告别,迈开步子离开了大殿。 了因也踱步到了殿门口,看着门外庭院里如染了重色的深秋草木,合手敛目,念起经来! 宋家在神都也是有去处的,皇城根下散落着在朝为官的族人,听闻宋旸已至神都,都迅速来拜访。 …… 薛烊一改往日的浪荡不羁,此刻与王祁一道骑马进城。 “你果真要去拜访宋郎主?” 薛烊的心绪不宁来自于家中老夫人的嘱托,今日,定要见上薛慎,且…… 唉,不说也罢。 薛烊手握马鞭无奈的敲着脑门,只好转移一下话题,他十分好奇王祁去见宋旸的动机! 王祁对他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他早说过,如今,薛慎是了因师父,再不是薛家的慎郎,可笑薛氏的执迷不悟。 “我驻守雍北长久,去拜访宋氏的郎主于情于理都很合适。” 这话说得,他怎么会信? “宋旸这个人,心思深沉,为人异常圆滑,年纪轻轻当了宋氏大半个家,受他驱使的人,居上位者,下九流者,无数。” 薛烊自然知道宋旸是什么人,只是没想到王祁会对他这样深剖解析。 王祁见薛烊有些诧异的看他,接着道,“想来你也听说了宋氏重围筑墙栽种瑞香的事?” 薛烊点头,“明面上世人都有传言,许多人还慕名前去,我倒也想去观瞻一番。” “关于这个,你还听说了什么?” 薛烊疑惑地看他,“还有什么?” 王祁了然,将目光投注前方,看来,宋氏对她的护佑远比他想象中更为严谨,是因为,她是与顾氏联姻的对象吗? 想及此,王祁突然勒马止步,心生强烈地挫败感来。 薛烊被迫也勒住马,看着王祁一脸深思,暗想,难道宋氏还有什么不为世人所知? …… 左夫人亲自准备了一份厚礼,让人去寻了访友的顾渭,告知他宋旸已至洛阳,让他即刻出发去拜访。 顾渭的马车出了建康城他才后知后觉,母亲,为何这般紧张起来。 自他与十三娘定亲之后,宋顾两家来往一如既往的亲密无隙,长辈们人情往来很是自然,今日即便是宋家叔父南下进神都,母亲也不该这样急迫才是。 他直起身打开车帘子,对前头赶车的李管家嘱咐起来,“你进来。” 李管事自小跟着顾渭,打理着顾渭的饮食起居,今日也是左夫人特意让他跟着顾渭出门的。 李管事急忙爬进马车里面,在顾渭面前跪坐俯身听候差遣。 顾渭问他,“今日老爷夫人可有什么事?” 李管事垂着头,答道,“回郎君的话,今日东海王府长史曾面见老爷!” 顾渭皱了皱眉,“母亲可在场?” 李管事闻言,头垂得更低了,“夫人,一直在场。” “只是,王府长史走后,老爷和夫人各自分开,老爷去了大三房,之后,夫人又急急寻找郎君,嘱咐小的送您拜见宋家五老爷。” 顾渭眼睛微眯,垂眸看着李管事头顶的灰色巾子,锐光闪现,厉声道,“还不快说清楚,要我现在踢你下马?” 作为未来顾氏当家人的管事,不知道外头多少人羡慕嫉妒,若此刻被顾渭踢出去,想来,他也不必回顾家了,多少伺机拉他下马自己上位的人多了去。 李管事惊呼求饶,伏地跪拜,“郎君饶命,小的不是有意不说,只是夫人让小的不要让郎君分心,只一心去侍奉宋家五老爷几日便可,郎君,请您明鉴!” 顾渭呼出一股郁气,他那日被王祁整出一股阴火,这些日子一直不得开怀,总觉得哪里会出事,今日父母亲定是有重要的事瞒着他,想及此,他拽紧拳头,又是东海王府! “今日府上到底还有什么事?” 顾渭的语气已经十分不耐,熟悉他的李管事知道这是他发怒前的征兆,遂不敢隐瞒。 “王府长史走后,夫人与老爷争执起来,院里的人都被赶了出去,直到三娘子赶去劝解,却不想……” 如今,三娘子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夫人今日竟然当着老爷的面动手打她,李管事知道时整个人已经吓呆了。 他竖起耳朵听着顾渭的动静,却听见顾渭沉痛地叹息。 妹妹现在怎么变得如此糊涂,顾渭抬手捏着眉心,不用李管家再做解释,他已经知道后面的事了。 他这个妹妹,心思单纯耳根极软,为她说亲事,母亲一心只寻那家风严谨的郎君。 他见过几个左夫人有意的郎君,都是谨慎自律且脾性坚韧的人,只是,三娘子并不认为这样是为她好。 知道左夫人为她选婿,门楣都不高,不是那一等的世家,便早早结下心思。 再说父亲,前头两个姐姐,一个嫁了韦家,一个嫁了谢家,他如今已经尝遍姻亲带来的好处,怎肯放任妻子把最小的女儿嫁给那名声不显的普通人? 顾渭挥手让李管事出去驾车,他自己带着满腹忧心往洛阳赶去! 因为哀帝回都,东海王为此做尽面子,礼数规矩依照从前,只是,掌权的人换成了他,但神都确实平静了许多,比之先前,仿佛又恢复了旧日繁华。 顾渭的马车规规矩矩的进了城,李管事隔着帘子问顾渭,“郎君可要先回府换洗?” 若是不回神都的顾家的府邸就只好这样去见宋旸。 顾渭回他,“回去浴洗一番。” 李管事急忙让车夫掉头赶往顾家在神都的府邸,车夫听命之后紧着就抽了马腹几鞭,不想,先前稀少的前方街面上突然冲出一行急骑,正好冲撞了顾渭的马车。 马匹受惊之下有些慌乱的走动,马车里的顾渭急忙掀开帘子弯腰出来。 正好,冲撞他们的人也翻身下马来,顾渭眼神紧缩,突然脸红耳赤起来! “你来了,我来接你啊?” 意会郡主仰着头,虽然极力抑制了她内心的澎湃,但年轻娘子的绯红脸色出卖了她。 行人都被这一突发事件留住了脚步,而此刻刚好也进城的王祁扯着缰绳,放缓了马速,将目光落在正尴尬对视的年轻男女身上。 顾渭听着马蹄踢踏声,目光与意会郡主错开时却与带着晦涩意味的王祁对视起来。 薛烊就差脱口而出一声:好! 第六十九章 斩虎 意会郡主也下意识看向王祁,她虽不认得这是哪家郎君,但凭他们骑下的马匹也能知道定是朝中权贵。 薛烊笑一笑,朝意会郡主抱拳,问候道,“见过郡主。” 王祁也朝她点头,抱拳之后扯着缰绳调整一番对意会郡主告辞。 看着王祁一行绝尘而去,顾渭低头打量了意会郡主一眼,“郡主这是要出城?” 说了要来接你,你让人家出城? 意会郡主有些不悦道,“我知道你今日要来,特地来接你,父王今日恰好出宫来,你同我一起去拜见他。” 顾渭气急攻心,他深吸一口气,一边示意自家车夫赶紧驾车,一边向意会郡主道,“郡主这话说的,王爷难得有空,自然想见的是郡主,我一介白衣如何面见他?我还有事,就不打扰郡主,告辞了。” 意会郡主好容易见着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让他走掉,她一把扯了顾渭的衣袖,漂亮的眼睛里面充满控诉,“顾郎,你怎可这般,我几次去顾家寻你不见,今日碰巧,你与我去见我父王又如何?” 顾渭直觉头疼欲裂,心里拒绝,自然说话也就不那么客气了,“郡主慎言,于情,我顾家与王府没有那么多亲密关系,于理,王爷若是对我有教诲,可去府上传我问话,郡主这般,岂不是落人口实?” 意会郡主此时已知他不会跟自己去王府,遂改了方式,问他,“你急急来洛阳,是为了什么事?” 顾渭自然不会如实回答,“郡主还是早些回去吧,我告辞了。” 哪知意会郡主身边的侍女突然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意会郡主闻言脸色变了变,突然提了音量,问顾渭,“是宋家来人了,你要去拜见?” 顾渭只想仰天长叹,他这是撞了什么鬼祟了,怎会被意会郡主缠上。 顾渭还未想出如何回答,只听意会郡主已经替他做了决定,“我同你一起去见宋家人。” 她愉悦的看着顾渭震惊之下瞪大的眼睛,果然是怎么看都好看,肯定道,“我同你一起去。” 顾渭拂袖怒道,“荒谬!” 遂再不与意会郡主纠缠,回身进了马车,啪地一声放下车帘子,朝还在吃惊中的车夫和李管事喝道,“赶车。” 虽然意会郡主是郡主之身,但顾渭才是他们的主子,那车夫不敢再看,急忙抽了马腹一鞭绕开她们之后,有些急促的赶车而去! 意会郡主挥了几挥手里的马鞭,示意随从道,“我们也去瞧一瞧那宋家来的什么人物!” …… 宋旸车马劳顿,此时才浴洗整齐,正在堂上迎见来拜访他的宾客。 顾茂是他亲舅父,宋旸本该去拜见他,没想顾茂正好下朝与顾渭遇上,便一同来了宋宅。 宋旸与宾客才说了几巡话,门人便来报,说顾茂到了,急忙快步去迎接。 “舅父!” 宋旸一听顾茂的笑声,心情愉悦的迎上去,远远看见白发苍苍的顾茂,遂撩下袍子,“舅父!” 顾茂也加快脚步,弯腰双手抱住宋旸,“旸郎!” 顾茂搀起宋旸,顾渭忙上前问候,“五叔父!” 宋旸哈哈大笑,一边搀了顾茂,一边牵了顾渭的手,“傅张,来,我们进屋叙话!” 三人亲热的走进内堂,里面早已等候的客人们急忙站起来将甥舅三人迎进去。 寒暄过后,宾客们一一告辞,宋旸已经将宴席设在明日,大家都表示明日定会来拜访,知情识趣的把时间留给他们三人。 宋旸没想到还能在宋倩虞出嫁之前来一趟洛阳,距离上一次见着顾渭已经隔了近十年,就是顾茂,两人同朝为仕,又是甥舅,却也见面不多,此时心生唏嘘。 他亲手给顾茂奉了热茶,心疼道:“舅父可见劳累,往时总是书信来往,今日一见,您白发又增了许多!” 顾茂拍拍宋旸的手,“行将就木之人,不作奢求,能见你一面,我心里已经很高兴了!” 如今朝局之中迷雾重重,宋旸此次洛阳之行又身负争议,他们该举全力排忧解难才是。 “你可递了奏表,心里有几分成算?” 宋旸重新落座,“已经着人递进宫去,想来明日早朝就会进宫去应召,舅父放心。” 宋旸此次回洛阳,只因张淮上表,说他私自于关外用兵,对属臣极力打压,乱了边境安宁,有违臣道。 这个属臣指的就是左贤王刘沅! 顾茂端手思虑,“张淮盘踞雍北数十年,不可能没有看到刘氏的野心,按理,他不该替刘氏说话才对,如今东海王掌着兵权司务,里外明面上他一人说了算,就怕张淮与东海王还有其他纠葛,我们正当明处,防不住他们!” 顾宋两家已经和琅琊王府结成一线,这也是宋旸必须走一趟洛阳的原因,私自用兵,乃是大罪…… “郎主,门外北府军少郎主求见!” 顾渭与宋旸有些惊异的对视一眼,两人都未注意一旁的顾渭突然拽紧的拳头。 宋旸与王祁在雍城见过几次,当时就雍北的防务做过深谈,宋旸对他印象极好,遂站起来让人引了王祁进府。 王祁踏步进来,朝顾茂抱拳,“顾相。” 又朝宋旸抱拳,“宋先生!” 顾茂含笑地看着他,诚公虽然上了年纪难缠些,但他一手教出来的郎君却是一等一的才貌双全,有几次他还是有了王祁的援手才从诚公府上周全离开。 “祁郎来了,快坐。” 顾渭也起身来,两人拱手问候之后目光相撞,各自意味。 宋旸让人重新上茶,问王祁,“少郎主几时到的洛阳,某还未来得及去拜访诚公。” 王祁放下茶杯,“先生车马劳顿,外祖父那里不急于一时。” 他看了顾茂一眼,“晚生今日来,是有一事想与顾相和先生商议。” 宋旸伸手示意他,“请说!” 王祁点头,“我想请先生上表,奏议北府军与宋氏共同剿灭扰关者刘沅!” 什么? 宋旸忍不住站起来,眼神直直看着王祁,“少郎主可是真言?” 顾茂虽没有像宋旸一般激烈,但也瞬间僵直了身体,抬头看着王祁,一时不语! 他们刚才还在为宋旸是否私自用兵没有对策,此刻王祁就上门来让他们上奏表,若是如此,宋旸对刘沅用兵,师出有名,且朝堂必须支持他。 宋旸打量王祁一眼,他为何帮他? 第七十章 南下的踪迹,北上的归人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凭白无故的给予,就像此刻王祁送上门来的好处。 王祁自然无法忽略三人的眼光,但,在他心里,这是上策。 他思忖一番,对宋旸道:“回建康前,我曾特意绕道昆塔境,随着刘沅的铁骑留下的痕迹一路跟随,发现一个问题。” 打扫战场都是在战后进行的,宋旸一直没有对此放松,王祁的话让他警惕起来,莫非他果真留下什么把柄? “自盛乐起,平成、中山,襄囯,西行至cd,都有已具规模的人群过境的痕迹!” 宋旸立刻摇头否定道,“不可能,自昆塔境起,我的人时刻全力关注刘沅一室的动静,若是他们大量用兵,不可能毫无察觉!” 再者,不是他对宋倩虞有足够的信服,而是这一年以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宋倩虞的关注之中,若是刘沅还有其他举动,包括宋倩虞,他们怎么毫无察觉? 宋旸看向王祁的目光就多了一丝警惕。 “先生莫急。” 王祁被宋旸突然变化的眼神看得心里一阵紧缩,他可不能弄巧成拙,从来千军万马不在眼下的他,却被宋旸的否定乱了几分心神。 “自龙城起,发现的是东胡,自襄囯起却又是石羯人!” 顾茂先是松一口气,转瞬间背心凉透,襄囯,距离洛阳,不过几百里路程! 宋旸急问道,“你可确定?” 王祁肯定地点头,“先生定知我北府军自建制开始就是与匈奴各部无数争斗,辩识他们,没有人比我们更擅长。” 宋旸心神不宁的坐回椅子上,如今国主危难,怕是真的被人趁虚而入也不一定啊,而燕关,雍北,已经兵临城下! “我,打算即刻回雍城,至于奏书那里。” 宋旸看了王祁一眼,对顾茂恳求道,“就按少郎主说的,麻烦舅父替我周全!” 顾渭眼看着王祁三言两语已将边关安危、朝堂风云演绎完全,而宋家叔父已急着要回雍北,心里五味杂陈。 才打开的箱笼被快速的收整抬上马车,宋府的人来人往,得之信息的宋家人及亲友又聚了来要为宋旸送行。 第二天清晨,宋旸临行前才想起还有一事没有做完。 “去看看江墨可还在府中,若是还在,把他唤来,与我一道回去。” 随从愣了愣,江郎君本该下个月回雍北,再有三个月就是十娘子与他的婚期。 昨夜,江郎君才从府上醉醺醺的回去,此刻郎主要带着他回雍北? 宋旸轻拍了额头,他怎么把江墨给忘了,见随从还站在面前没动,遂安排道,“你即刻就去,传我的话,让江墨随你一道跟上,我先行等他!” 这样两方不耽误,随从急忙领命去了江府。 宋旸这才上了马车,又在城外与送行的人耽搁一番,直到了城郊,江家的车队才烟尘扑扑的赶上来。 宋旸看江墨到了,将他唤上马车,叔侄两个这才有闲说起话来。 江墨捏着帕子擦额头的汗珠,他是自行骑马出来的。 宋旸见他着实累得够呛,便提着茶壶给他倒了杯茶,江墨双手捧过一饮而尽,给宋旸道了谢,“叔父辛苦了!” 宋旸摇摇头,“本不该让你急急忙忙回家,只是……” 宋旸想到宋倩虞的话,“叔父,江家姐夫长居洛阳,与那些勋贵子弟每日周旋敷衍,十姐姐自小就与我一般性情娇纵,年少时,大家都一样,现在可说不准了,此次去洛阳,叔父可将他拘在身边,且看看……” 且看看什么?自然是看江墨可曾改了本性,若不然,二房可只有敏娘一个娘子,与倩虞,可是一样的! 江墨疑惑的看着宋旸,忙道,“叔父让我此刻回家,自有此刻回家的道理,我遵道就是。” 这话说得也没错。 宋旸转了话题,问起江墨在洛阳的事来。 几番对话之后,宋旸心里如注了水一般,沉甸甸的,或许是他在雍北见惯了儿郎们的爽利痛快,如今一见江墨有些唯诺是从的样子,很不得劲:“候于阶?” 江墨正说着话,被宋旸问话打断。 常年的积威,让宋旸每每说话都带着侵袭的强势,哪知江墨闻言突然无端的缩了肩膀,看得宋旸眉头皱起来。 江墨正好说到他与柳家的子弟去拜访名士旬氏后人。 那旬家确实得当世学子的仰慕,宋旸没有否认,只是,旬家还未做什么,那柳家子弟见久叫门不开,竟让江墨立于阶上,酷暑烈阳,使苦肉计! 而江墨竟然答应了,足足在阶上等候了半日,那旬家主公见他墩厚愚钝,后而还是知道他是雍北江家嫡系,与亲友提起时,评江墨一句:世才不显,耿厚心纯。 宋旸自是知道旬家主公对江墨的评语,只是外人听来,这评语也算中肯。 江墨毕竟自小就不是十分聪慧,老实沉稳,是家中人对他的评价,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不是吗? 可是现在,宋旸知道,江墨为了叩门不开,竟被人驱使,于阶上傻傻站了半日,才被旬家主公这样评价,这暗语就是在说江墨傻瓜一个! 见宋旸看他的眼神咄咄逼人,江墨慌乱地躲避他的注视,但,宋旸还是看到他眼底几分漠然。 难道他并未觉出这是柳家子弟以及旬家主公对他的羞辱? 宋旸有些疑惑的打量江墨,或许,他不是没有觉察,只是安于这样的对待,且习以为常? 宋旸自觉自己想多了,也怪倩虞神神叨叨的把自己连带看人带了色彩。 “回马车歇一歇,我们会在安阳宿下!” 江墨点头,退出马车之后,回了江家的车队里面去了。 车帘子在宋旸面前落下,车厢缝隙中透出的光照亮了其中的尘缘,如故,如旧。 第七十一章 羞辱 第七十二章 握刀的人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