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尊复仇记》 第一章 夺舍重生(1) 在被砍了二十一刀,被抛下净化一切邪妄的神寂海后,一切有关玉无裳的事情便都成了过往云烟,世人终于都可以光明正大慷慨激昂的唾骂于她了。 玉无裳原本也以为,她那副身躯已然腐朽沉入大海,就连死后的亡魂也深受神寂海的禁锢,往后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但没想到,就在她死后渐而被人淡忘的某一日,竟然也会有大梦初醒的时候。 她感觉身体很僵硬,双眼只能睁开一条细缝,全身上下能动的也不过只有左手的食指而已。其实微微颤动的那根手指到底是食指还是中指,恍恍惚惚间她也分不太清。 她只知道,此时正身处于一间幽窄逼兀的小屋里,很黑很暗,举头三尺便分辨不出任何东西的形状了。 又过了片刻,她的双眼才得已完全睁开,也能微微扭动脖子,往旁边左右看看了。 身边左侧的墙上有一扇尤为狭窄的小窗,此时应该黎明未到,外边也没多大光亮,望出去亦是乌压压的一片黑暗,依稀可见树影婆娑。 她的鼻子是最灵的,就在稍稍恢复了些感官之时,她便已然闻到一股十分难闻呛人的味道,仿佛是多日不曾清理打扫的牲口棚子,若是定力稍稍差些,只怕她要被臭得呕吐出来了。 但即便是她想吐,这胃里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半点儿东西,恐怕也只能吐些酸水来充充数了。 就在她的身上稍稍恢复些力气时,她所做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嗯,果然饿得十分彻底,已然前胸贴后背了。 玉无裳仰躺着思忖了片刻,脑海中已然对自己眼下这情形有了大概的推测。 当初她被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逼得走投无路也无话可说,本想反身回去自己的神寂岛,不同他们一起搀和便也就罢了。 但他们竟如此不依不饶,追赶在她的身后,一群人蜂拥而上,将她格杀于神寂海上。 那时她离她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不过只差了几步之遥而已。 就在她遍体鳞伤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时,她那残破的身体高高的落入了神寂海中,激荡而起大片的水花模糊了她的双眼,却让她最后只见,那群不知是正义凛然还是道貌岸然的修仙名士,已然齐刷刷的站在神寂岛的岸边,所有人的剑,都直指向了她。 那时她合上双眼之前在想,罢罢罢,左右娘亲已然离去多年,想必也不会再回来了。而爹爹的坟墓就修缮在岸边的青云崖上,想来那些人自诩名门正道,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也做不出来掘人坟墓这样缺德的事情来。 但现在她却在想,那几乎将她分尸的二十一刀,她一定要原封不动的还给那些执剑之人。 否则她这样稀里糊涂的又活了过来,如果不报仇的话,好像就没什么意义了。 虽说她生前也算得上是个天资聪颖敏慧通透的一个人,但死了这么些年了,乍一还阳于人世,这脑子当真有些转不过弯来,像生锈了似的很是驽钝。 所以她躺了这么久,才堪堪捋清了自己眼下这处境。 身处的这间小屋不仅逼兀而且憋闷,但那股子牲口棚的味道却是源源不断的涌入她的口鼻,若是再不出去透透气,恐怕就要被熏死了。 这若不是在牲口棚子隔壁,便是她此时就身处于棚中。 又歇了好半晌,玉无裳这才能缓缓爬起身来,坐在一堆干草铺陈的垫子上。 她不由叹了口气,这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住在牲口棚子里,连张床也没的睡。想来不是贫民,便是遭人欺负践踏的低等下人。 而且这个女孩子也是足够倒霉,玉无裳在被人砍了二十一刀又自高空跌落入了神寂海,本来便是力竭必死的命。但这世间谁人想死不想活着,她就算到了临死的关头,那求生欲亦是十分强烈的。 想必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让她无甚意识的,夺了她的舍。 所以原本必死无疑永世不得超生的玉无裳,在她死去的数年之后,竟又在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身上还了魂,想来便是被她夺舍的缘故。 想着她不由又叹了口气,以一个无辜的人的性命来换取她的,虽然她也在庆幸劫后余生,但这心中却总是觉得不是滋味儿。 不过事情已然是这样了,除了顺其自然的发展下去,便没了别的选择余地了。 摸约是这副身体刚刚易主的原因,只觉格外饥饿之余,还十分疲累。于是就在这间弥漫着各种异味的狭小房间里,她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这一觉直到天亮,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之时,玉无裳才被这动静给惊醒了。 来人是个面色不善的少女,见她还躺着未曾起身,顿时便嚷嚷着骂开了,“就属你最会偷懒!你这个丑丫头,以为你那短命小姐死了之后便可以不干活了么?还不快去厨房帮忙,倒泔水喂猪……” 她的声音就在玉无裳坐起身时戛然而止,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似的,不仅没了声息,而且连扬手准备打人的姿势都被定在了半空中。 玉无裳缓缓站了起来,只低声道:“聒噪。” 这时门外传来了另一名少女的声音,笑着道:“玲儿,那短命小姐死了之后便再也没人护着这个丑丫头了,你便是狠狠的打她也无妨,不必将她的嘴紧紧捂住!” 玲儿这身子本来就不受自己的控制,连双眸都显得格外呆滞。她连动都未动分毫,便扬声向外回道:“我知道了。” 外边那个少女不过只白话了几句,便笑着走开了。 玉无裳看了看被她操控住了的玲儿,只见她虽跟个木头人似的不能动也发不出半点儿声音,但玉无裳的鬼控术只能控制人身而不能掌控人心,是而玲儿的神智尚且十分清醒,此时她的双眸中正盛满了恐惧,和掩盖不住的厌恶。 想来她们素来都欺负她惯了的,眼下即便身处劣势,一时之间也转换不了对她的轻视与嫌恶。 不过眼前的这个人已然换了个芯儿,再不是从前的那个丑丫头了。玉无裳只随手一指,玲儿便身不由己的走到了她刚刚所躺的那处干草铺上,直挺挺的躺了上去。 第二章 夺舍重生(2) 玉无裳推门就出去了。 到了门外一看,这应是大户人家鲜有人来的后院,圈中都养满了牲畜。看来这丑丫头就住在这牲口棚中,难怪这味道那样提神醒脑。 走过这后院再往前去,人显然便多了起来,个个都步履匆匆形色仓促的模样。 且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都是下人。 有几个人在看见玉无裳之后,便皱着眉头要过来找她。但还没走到她的面前来,便被鬼控术神不知鬼不觉的驱赶开了。 于是她很顺利的便穿过了花厅,直往厢房去了。 从前她还是神寂岛上唯一的住客玉无裳时,所走的修行之路虽说总是顺势而行,但在她离开了神寂岛来到这人世间时,众人皆说她这是专注于噬魂攥心的灵修,也是大多数女子都会选择的一条修行之路。 与此相对的便是这世间大多数男子都会选择的武修,顾名思义,灵修专注于控魂修灵,而武修则更倾向于招术精湛。 这二者虽然相对而立,却也相辅相成,各有涉猎。 神寂岛是个灵气旺盛修行的绝佳之地,是而玉无裳那时虽懵懵懂懂不知世事,这灵修之术却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 所以如今就算是时隔多年,她这具新得的身体也才刚刚完全掌控,但控制这些从未修行过的常人,也是毫不费劲。 来到了厢房门前,便只见廊下挂着几盏白纸糊成的纸灯在风中摇摇曳曳,白绫装饰了屋檐,一派丧礼之状。 屋内简单的设下了灵堂,桌案上奉着两盏油灯,有一个身穿孝衣的少女在一旁边打哈欠边守着,仿佛随时都要睡过去了似的。 玉无裳便让她彻底的睡死过去了。 这座宅院显然是大户人家,非富即贵。但这间灵堂设置的竟如此简陋,想来去世的也是无关紧要不受重视之人。 玉无裳曾将通鬼术研制得十分透彻,也正是这只鬼有着莫大的冤屈与怨气,正在吸引着她一步步的前来。 那应是新死之鬼,最早不过昨日的丧期。看他那满身掩盖不住的暴戾之气,本来应该昨夜便要起尸发作的。 但不曾想竟这样巧,因着玉无裳的突然而来,倒是压制着他不得不老实了一夜,也阻止了他自毁阴德,走上那条成为厉鬼的不归路。 此时玉无裳若是贸然离开这座宅院,自行为砍她的那二十一刀寻仇去,这只怨气难平的死魂定然会变成厉鬼,将这阖府上下所有活物全都屠杀殆尽。 生者多是无辜,死魂更是难以自控。 玉无裳倒是没多犹豫,便想先将此事解决,也算是重活一次行善积德了。 走过灵堂进了内室,迎面便只见一张破旧的小床,层层布幔之后隐隐约约好似躺着一个人影,颇为消瘦且死气沉沉。 寻常人即便是胆大不怕,进门来第一眼看的也是床上之人,而不是漂浮在半空中,那只晃晃荡荡的女鬼。 但玉无裳显然不是普通人。 她的双眼直直的望过去,仿佛能将那只女鬼看透一般。 若是将床上的那些布幔全都撩起的话,便能看到,那只面色青白七窍流血的女鬼,与床上仰躺着的那名少女长得一模一样。 不同的只是那已然死去的少女显然被人收拾打扮过,虽然面色惨白双目紧闭,但面色相对平和,不见半分狰狞之色。而且衣饰也很整洁利落,不似女鬼那般,衣裳破损云鬓散乱。 二人遥遥相望了片刻,女鬼终于不再犹疑,只十分肯定的道:“你不是小玉。” 小玉? 应该是这个丑丫头的名字,看来还真是有缘分,玉无裳曾也被人称过为小玉,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女鬼在消除了疑心之后,显然更加纠结害怕了。但她就死在这间小屋里,死魂受了限制,倒也躲避不得。 她成为鬼也不过才一夜的功夫,于此道还不熟悉,所以不认识玉无裳也属正常。 但也正是只有成了鬼才能如此敏锐的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小玉,于她而言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存在。 所以她十分畏惧的缓缓飘落了下来,跪伏在地,颤声道:“我、我不过一介孤魂野鬼,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玉无裳只静静的看着她,“你既已然做了鬼,便该知道做鬼的规矩。以鬼之身杀一人为作祟,杀三人则为厉煞。我看你这架势,好似要将这全家几十口人都要杀了。你当真就不想好好投胎,再世为人了?” 女鬼虽然怕她怕得牙齿直打颤,但听她提及自己的心事,还是不禁恨得咬牙切齿,目露凶光,“那是他们欠我的!都是他们欠我的!” 新丧之鬼本就十分不稳定,且只瞧她这副惨状便可得知,她在临死前曾遭受过多么残酷的伤害,方才累积了如此深的恨意。 此时若不能将她安抚下来,恐怕她便要借着这这份冲动,顺势便失去理智了。 女鬼的戾气在骤然迸发大盛之时,门外灵堂上的那两支白色的安魂烛台就在倏然间灯芯一抖,只余两缕青烟了。 玉无裳只轻轻抬手,似有无形的力量从她的指尖直直的压在了女鬼的肩上,不过瞬息之间便将她全身的戾气净化大半,她整只鬼便都安静下来了。 “看你这个样子,应也是受了在此凶杀之地的影响。”玉无裳将女鬼收入自己的袖中,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轻轻安抚着她,“我便先带你出去再说吧。” 女鬼尚且不能踏出这间小屋半步,但就在她的衣袖之中,却被轻轻松松的便带了出去。 披麻戴孝的那个少女还在倚着桌案沉睡,玉无裳在迈出灵堂之后,想了想,便让她睡眼惺忪的醒了过来。 那少女也很奇怪,自己怎会如此无声无息的便睡的如此之沉。但她抬头只见案上的一双白烛依旧在安静的跳跃着微微火光,便也就放心下来了。 “小姐已然是死得透透的了,还非要我守着这两盏烛台,当真是吃饱了撑的!听那什么江湖野道信口开河,哼!” 第三章 夺舍重生(3) 玉无裳顺着原路又回到了后院的牲口棚子,玲儿还瞪着双大眼躺在干草堆上,此时看她进门来,又是满面惊恐的神情。 这间小屋虽然紧紧的挨着旁边的猪圈和牛棚,但好在小玉还算勤快,除了难闻的异味无法阻挡之外,房间里收拾得倒还挺干净。 玲儿又惊又怕,不仅动弹不得且无法出声,又闻了这么半日臭烘烘的味道,她的脸早都绿了。 玉无裳原想忽视她,但这整个屋子里唯一能坐下的便也就只有那干草堆了,她便伸手一指,让玲儿靠着墙角老实站着去了。 于是就在玲儿的注视之下,只见那丑丫头挥了挥衣袖,她早晨还讥笑为死鬼小姐的那个少女,竟在她的眼前由模糊透明渐而变成了真实存在,且还是一副如此可怖的模样。 她顿时便将两眼一翻,“扑通”一声便扑倒在地昏了过去。 女鬼与她显然是有宿怨的,且大多数人在生前愈是懦弱可欺,到了死后便愈加凶性大发,尤其是在看见曾经欺负过她的人之时。 这世间的厉鬼大多数来自于此,令人觉得又是可憎,却又觉可怜。 这会儿若不是玉无裳也在,恐怕女鬼早就爬过去,将玲儿给掐死了。 玉无裳盘腿坐在草堆上,向女鬼招了招手,“你且先过来,让我为你洗净身上的戾气与仇怨,你也好安全些上路。” 她说的上路,自然是黄泉路。 鬼魂留在人间本就有违天道,除非被人做成鬼使供其差遣,或是由修行之人收服,都不如老老实实去自己该去的地方来的好。 女鬼不敢反驳她的话,但这心中实在是不甘,便只好抖抖索索的上前来,在草堆前跪伏下了身子。 玉无裳抬起了手,便隔空轻抚上了她的头顶。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女鬼的样貌顿时便恢复了她生前的美好容颜,面泛桃花眼若秋水,羞羞怯怯清新脱俗。 玉无裳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能受她点化,且由她亲手为她洗去身上的戾气与怨念,也是女鬼的造化了。 原本女鬼应该叩谢于她,再行离去便也就罢了。但只见她面色似有十分挣扎为难,踌躇满面就是不肯离去。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依旧跪拜在玉无裳的面前,连连叩首道:“请大人见谅!不是小女子不肯接受大人的好意,洗尽这前尘往事去往黄泉路上。实在是这些往事太过刻骨铭心,令我回想起来,都是历历在目切肤之痛啊……” 当人做了鬼,虽依旧能保持生前的形态样貌,但却有什么事情是与人大不相同的。 譬如鬼没有影子,没有血泪,也没有可以触摸真正存在的形体。 眼前的这只女鬼,她虽然面容悲戚声调颤抖得不成样子,但双眼却是干涸一片,没有半滴悲从中来的眼泪。 玉无裳不由暗中叹了口气,自己与她又有何不同,都不过是孤魂野鬼身负血海深仇罢了。 于是她也没忍心打断女鬼的倾诉,只细细的听完了她的故事。 原来这是紫桑城外的一户显贵人家,曾经也是鼎鼎有名的修仙大家的旁支后裔,姓氏为程。而这只女鬼,便是这程家旁支这一脉如今唯一的血亲单传,闺名唤为翠珑。 玉无裳在生前是知道紫桑程家的,虽说不是什么数一数二的修仙大家,但也不算名不见经传,也算是中流之等吧。否则依她的性格,定然对此一无所知。 程家这旁支的家族子嗣实在是太过稀薄了,翠珑小姐的祖父就没个兄弟姐妹可以帮衬,只独自一人撑起了这偌大的家业。 彼时那程老爷尚且也算得上是众修仙者们之间的佼佼者,人到中年时便突破了许多人都难以突破的固元期,迈步进了更上一层楼的金丹期。 那时紫桑程家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便对这一脉流传下来的旁支家主十分亲切,常年都多有来往,遇事也都请他一起前去,这么多年来当真是意气风发,四处露脸。 但也就因着这频频露脸惹出了事端,就在程老爷还未突破金丹中期之时,便因着一次修仙世家之间的纠纷,便让他丧了命。 这时家中只有一个尚且年幼的女儿,也就是翠珑小姐的母亲,如今已然过世三年之久的程小姐,后来的程夫人了。 这位程夫人显然比她的父亲程老爷更有修行天赋,不到而立之年便已然突破了固元期,临死前更是一位快到金丹后期的修行者了。 而至于她的死,却不是因着各大修仙世家之间难以调解的纠纷了。 这位程夫人在双十年华时招赘了一名外来男子为夫婿,也就是如今这位执掌府邸内外的程老爷,是翠珑小姐的父亲。 但只因着此事,却让他们与紫桑程家彻底的闹翻了,再也没了往来,只形同陌路。 原本程家从宗族中挑选出了一名男子,要与程夫人结亲,好亲上加亲,使主支与旁支更加亲密,若是能重新融为一体便更好了。 但彼时还是未嫁女的程夫人却是打死也不愿与一个素未蒙面的陌生人成亲,于是干脆利落的便与程家断绝了关系,搬出了紫桑城来自立门户。 这样一晃便是十几年过去了,在翠珑小姐的记忆里,在她十五岁之前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十分幸福。但十五岁那年是个分水岭,往后便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岁月了。 也就是那一年,她的母亲好好的忽然便生了重病,不过捱了几日的光景,便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暴毙身亡了。 而就在翠珑小姐还没来得及好好为母亲伤心一场之时,却忽得又听到了一个噩耗,她那平日里温和慈祥的父亲,竟然在外早就有了人了。 而就在程夫人头七未过之时,那位招赘上门的程老爷已然将他的新欢迎上门来,欢欢喜喜的便霸占了程夫人生前所有的好东西,包括这个位置。 而且最要命的是,这位新过门的程夫人竟然身怀有孕数月之久,就在程夫人七七还未过完时,她便已然诞下一名健康的男婴,阖府都沉浸在这新生命诞生的喜悦之中,只有翠珑小姐一人哀哀戚戚的守着她母亲的灵位,哭了整宿不曾阖眼。 第四章 夺舍重生(4) 都说有了后娘便有后爹,这话放在翠珑小姐的身上,当真是不假。 起初府里的下人都还一如既往的服侍她,谨记着从前程夫人的规矩,丝毫也不敢逾越。但渐渐的,就在那位新夫人产下小公子站稳了脚跟之后,便再也不必重视那位整日里只知道哭丧着一张脸的小姐了。 也不知新夫人是否有授意过,反正府中的下人们对翠珑小姐愈发的不好,衣食住行无一处是顺心的,倒好似她越来越刁钻,难以伺候似的。 而从前对她百般宠爱的程老爷,也在有了儿子之后便对她渐而不重视了起来,即便他知道翠珑小姐的困境窘态,也不过只不痛不痒的申斥几句,便轻轻带过了。 于是翠珑小姐的日子便更加难过了起来。 直到她长到了十八岁这年,无意间听到了她那黑心爹与恶毒后娘的谈话,从此便知道了,原来她的母亲是被这二人合伙算计而死,根本就不是病逝。 翠珑小姐实在是太过天真单纯了,她在门外听得此等隐秘之事,竟然直接便冲进门去,质问那对害人性命谋人家业的奸夫**。 如此一来自然是正中对方下怀,直接便将手无缚鸡之力的翠珑小姐给拿下了。 拿下之后,那夫妇二人便对如何处置她,产生了分歧。 自然是不能再放她自由了,否则这样的事情一旦被宣扬出去,引得紫桑程家前来肃清旁支,那便是自寻死路了。 但这丫头即便是再不好,到底也是程老爷的亲生骨肉,若是将她无声无息的杀死自然断绝后患,不过想起来终究是有些不落忍。 那新夫人眼见着无法将这根眼中钉拔除,不过眼珠一转,便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就在程夫人死后,这位招赘而来的程老爷便愈发扶不上墙来,也无法好好打理这偌大的家业。并且他不过只是个刚入固元中期的惫懒庸才,即便是有这样的心思,亦是无能为力。 于是他们便死皮赖脸的又以程家旁支的身份贴上了紫桑程家,日积月累下来倒是有些收获。 紫桑程家有一位财色皆沾臭名远扬的二公子,这程老爷贴不上旁人,便与他臭味相投走得十分相近。 都说了这位二公子贪财好色,而翠珑小姐长得又如此楚楚动人,若是能将她送给二公子不论是为妻还是为妾,于双方而言都有着莫大的好处。 原本程老爷还有些犹豫,担心把女儿给了那位二公子,会过不上什么幸福的日子。 但那程夫人却是力劝,只道这丫头早晚是留不住了,还不如就这样打发出去,不仅省事儿而且省心。何况紫桑程家是远近闻名的修仙世家,难不成这样的家室,还能委屈了女儿不成? 如此,程老爷便也就只好点头同意了。 但翠珑小姐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却是犹如五雷轰顶,顿时便悲愤交加,手足无措了起来。 她原想着就算后母不好,父亲待她也还是极好的。而母亲的死大多都是后母的算计,父亲想来也无辜的很。 但不曾想他们竟然为了掩盖住这个秘密,就要把她送给那个劣迹斑斑臭名昭著的程家二公子! 而更让她意料不到的是,他们为了将生米煮成熟饭能够快刀斩乱麻,竟然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便将那程二公子请了来,引进了翠珑小姐的闺房里。 接下来的事情便无法收场了,原想着这位娇娇怯怯的小姐定然不是那身强力壮的二公子的对手,不过哭闹一番便也就罢了。 没承想那程二公子进去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竟满身狼狈一脸晦气的跑了出来。 “不识抬举的小贱人!” 他扔下了这句话,一脚踹开了迎上前来的程老爷,便连夜又回城去了。 那二公子虽然人品不济声名狼藉,但这一身的修为可是在金丹中期,于是这一脚狠狠的踹下去,那程老爷的半条命便交代了。 但程夫人此时可顾不得丈夫了,忙推开了身边的侍女,直往翠珑小姐的闺房里奔去。 不过片刻的沉寂之后,房中便传出了她咬牙切齿尖利的骂声,“……这个天杀的小贱人!” 翠珑小姐死了,但却背负了一身的骂名。 玉无裳盘腿坐在草堆上,面前的女鬼依旧跪伏在地,在讲述这些事情时,她的双肩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都说做了鬼便没了血泪,但若真是深仇大恨,即便是无法流泪泣血,这心头的痛楚却依旧无法减免,只会更甚。 翠珑又重重的磕了个头,请求道:“还请大人能容我些许时日,此时我若是走了,我母亲的命,还有我的命,便白白葬送了!” 玉无裳静默了半晌,还是想着该开解开解她,“……天道自有轮回,你该顺天由命才是。” “何谓天道?何谓命运?若是所谓天道便是死者无从申诉,血仇无法得报的话,我便甘愿成为厉鬼魂飞魄散,也不会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翠珑此时的神情玉无裳看不见,但她知道,定然与她刚刚苏醒时,没什么两样。 这世间谁人能没个执念,旁人觉得是为你好,不如你自己真正觉得很好。 她不过轻轻一叹,“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就好。我想做的不过只是息事宁人而已,更何况你本不是厉鬼,又何必要走上那条不归路。” 翠珑又深深拜了一拜,“多谢大人。” 从前那众多妖魔鬼怪都称她为“仙尊”,如今她换了副皮囊,这称呼倒也更加接地气了。 翠珑虽然是新死的鬼,并不知道从前的仙尊对于他们而言究竟意味着怎样的存在,但她的本能在告诉她,眼前的这位大人,绝对是可以掌控他们的一切。 所以她如此恭敬畏惧,倒也不只是生前那怯懦的心性使然。 原想着再点拨她几句也罢,但玉无裳这腹里却是一阵抽搐,口中也泛起了酸水,面上的神情顿时便有些被凝固住了。 从天还没亮时她便已然在挨饿了,这小玉摸约从昨日起便没怎么吃上东西,所以饿到现在,她这副身体已然有些承受不住了。 第五章 夺舍重生(5) 翠珑最会察言观色,忙体贴的问道:“大人应是该用饭了吧?” 玉无裳颇为惆怅的点了点头。 这样饥饿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既熟悉又难受,无孔不入的在提醒着她,自己曾经再如何厉害,眼下也不过只是个脆弱的凡人而已。 翠珑虽然十分体贴,但她现在是只鬼,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玉无裳的眸光从她略显尴尬的面容上扫过,忽得定格在墙角处。 之前被翠珑吓晕的玲儿,可不是正好能差遣的人么。 她站起身来掸掸衣角,提步便走了过去。 这玲儿当真是被吓狠了,晕了这许多时候,竟也没有要醒的迹象。 玉无裳正盘算着要不要强行将她唤醒,眼角一瞥,却只见一只满满当当的水壶腾空而来,就停在她的手边。 翠珑双手提着这壶凉水,渐渐的便在她的眼前显了形。 “白日里阳气太重,你不要再擅自出去了。”她只轻声叮嘱了一句,翠珑忙连连点头。 “哗——”一壶凉水从玲儿的头上浇了下去,顿时便彻底的将她给浇醒了。 玉无裳退后两步放下了水壶,只静静地看着玲儿皱着眉头嘟囔着骂了几句,睁开了双眼。 就在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时,已然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指派了玲儿出去拿吃的,玉无裳转身又回到了草堆上,闭目养神静坐着。 直到玲儿带着食物回来了,她睁开双眼才只见,翠珑一直都安静的站在墙角边,目光哀戚面色清愁,由灵魂聚成的身体在渐而浅淡,几乎快要透明了。 玉无裳让玲儿放下吃的自己出去转转,不过思忖了片刻,便道:“你灵前的供奉实在是太少了,不足以支撑你这样消耗自己的力量。不然你到我的珠串里歇息些时候,如何?” 这话说的实在委婉,翠珑小姐的灵堂上压根就没有供奉任何东西,只有那两支白烛台,还是为了压制她不许作祟用的。 她只虚弱的笑了笑,便毫不犹豫的点头同意了。 鬼魂最为灵体,要比血肉之躯的凡人对于各方面都敏感多了,她知道自己再这样虚耗下去,定然会是魂飞魄散的结果。 玉无裳随手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串珠玉,白莹莹圆润润的煞是好看。 她两指一拈,便取下了一颗珠子,将翠珑收在了其中。 这珠串里的灵气最是养人,对于修护有损的灵魂也是极有好处的。如此神妙的灵器当然不是小玉这样的普通小丫头能有的,这是玉无裳的灵魂自带而来的。 从前她在神寂岛上生活时,一直都以为自己与父亲别无两样,都是普通的凡人而已。 但自从她离开了神寂岛,真正踏入红尘中时,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她几乎就如同所有世人修行的最终目标一般,已然超脱于俗世之外了。 他们管这个叫做,近神。 而这存在于灵魂,也与她的生命密切紧联的珠串,便是近神最大的特征与能力。 接下来的几天,玉无裳白日里便指派玲儿出去觅食,夜里就放翠珑出来吸食阴气,渐而教她做鬼的规矩,不至于连自己魂飞魄散了都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横竖这也只是鲜有人来的后院牲口棚子,除了气味难闻些之外,倒也算得上清幽,至少无人搅扰。 耽搁了这么些天,玉无裳也渐而弄清楚了如今这时候,与当初她未身死时相差几何了。 前尘往事在脑中尚且还似昨日之事,但在这世间光阴流转间来看,却是已然相隔百年之久了。 一百年的时光说长也不长,有慧根修行之人也不过才刚刚步入修仙期而已。容颜相貌大多不改当年,仿佛岁月在他们的身上静止了似的。 而百年光阴又是如此漫长,凡人寿数再长,也不过如此。英俊青年已然化为白骨,子孙后代也已数不胜数。 何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大抵便是如此了。 但那些踩着她的尸骨爬上神寂岛的仇人,定然还好好的活着,等着她去复仇的那一日。 虽然现在的已然不是当初那副身体,但每每思及那二十一个刀刀致命的血窟窿,她的胸膛都还在隐隐作痛。 她不由轻叹口气,抬手抚摸着那些不再存在的伤口。 大约只有解决了那些事情,她才会真正的得到自由吧。 如此,便不要再耽搁了。 探清了眼下的门路,小玉的身体也完全能够掌控了。至于一心想留在程府不愿离去的翠珑小姐也算是安顿好了,她也无需再在珠串中修复自己了,就算玉无裳离开了,只要她不作祟,只安静的守在程府,应该不会有人多管闲事,非要收了她。 这是她的执念,本来就该成全她的。 到了夜里,玉无裳打发了这些日子一直都被她身不由己的使唤着的玲儿回去睡觉,自己不过背了些干粮与清水,便出了门。 在这座牲口棚子里住了这么些天,虽然感觉不是太好,但好歹没让她席天慕地的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 她想了一想,倒是先将肩上的包裹放下,在门前的草地上拔些青草喂喂那些与她比邻而居懵懂可爱的生灵们。 牲口棚中的牛羊正在“哞哞”“咩咩”的叫唤呢,玉无裳拔草也拔得正起劲儿,但不过一阵阴风携着血腥味儿扑面而来,顿时便让她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前院出事了。 她原想着今夜要走,未免翠珑小姐会有挽留之语,便特意支开了她,自己好悄悄的离去。 但没想到就在这关头,竟然会有外人深夜来访。 而且这个人绝对不是寻常之辈,以他的功力,收服像翠珑这样道行的鬼完全不在话下。 玉无裳不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便往前院走去。 那便帮人帮到底,也算是行善积德了吧。 这座宅子白日里还井井有条各做各的事儿,但到了这样夜深的时候,竟忽得喧嚷了起来。尤其是翠珑小姐的灵堂,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都不知道在瞧什么热闹。 街坊四邻的本就对先程夫人与翠珑小姐的死充满了好奇,毕竟紫桑程家的名声在附近也算是昭著了,这小程府就算只是分支,也足够让人侧目的了。 第六章 夺舍重生(6) 此时正好大门敞开着,乡下人夜里能有什么热闹好凑,自然是别人家的秘闻最好拿来反复咀嚼口口相传最好了。 于是这些人便全都簇拥在厢房门前,倒是让玉无裳只能站在外围干瞪眼,完全不知里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即便大家再如何吵吵嚷嚷交头接耳,也阻止不了翠珑小姐的声音从厢房之中尖锐凄厉的传出来,仿佛濒死一般令人触目惊心。 这些都是凡人无法听见的,否则他们早就一哄而散了,谁会想在这大半夜的遇见鬼啊。 玉无裳站在人群外边,伸手一个拨弄,那些挤在前头唾沫横飞的乡亲们却不自觉的纷纷让开了来,让她一下子便有机可乘,挤了进去。 她这才发现,原来厢房里的人比外边的还多,全都气喘吁吁的在砸翠珑小姐的灵堂,将原本便十分简陋寒酸的灵堂彻底的砸了个稀巴烂,一片狼藉。 为首的那对衣饰华丽的中年夫妇,显然便是翠珑小姐的招赘爹和后娘,他们二人就如同与翠珑小姐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砸起灵堂来丝毫都不手软。 玉无裳漠然的看着他们,只见灵堂里边翠珑的卧房门是紧紧关闭的,想来她便是被关在自己的凶杀之地,全然脱不了身。 正要进去瞧个究竟,玉无裳的眸光在划过墙角时,忽得便被一个蹲在墙角处的小孩儿给吸引住了。 那个孩子瞧着不过三四岁正懵懵懂懂的年纪,长得倒也算玉雪可爱,仔细一看,他那眉目间还有几分与翠珑小姐相像之处。 这便是那程老爷与新夫人诞下的小公子了。 大人们砸东西正砸得兴起,是而便忽视了他,倒叫他一个人摸到墙角处玩耍。 玉无裳不动声色的走了过去,蹲下身来,只见他在捧着一只小陶罐,往外不停的撒着朱红色的细粉末。 那是修道之人多用来镇压鬼魂的血色砂,几乎是所有灵体都见而却步的驱邪之物。 她忽得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小孩儿显然没什么防备,只脆生生的回道:“娘说姐姐是恶鬼,就该魂飞魄散!” 一言惊心,便是如此。 玉无裳的面上看不出喜悲,但她的心中却是犹如大浪翻涌,波涛不绝。 她站起身来,正欲推门进去卧房,却只见已然有人手快了一步,从里边出来了。 那是一个相貌平平的道士,他手中的乾坤袋里正装着翠珑小姐,还在里边挣扎不休,仿佛遭受了很大的痛苦。 那程老爷夫妇忙迎了上去,连声道:“道长、道长!恶鬼是不是已然被收服了?我们阖家都安全了吧?” 本来大家都挤在一块儿是为了凑热闹,但只听那程老爷张口便是询问恶鬼,顿时众位乡亲便都一哄而散,人全都走光了。 这样一来,面色不善的玉无裳便格外显眼,一下子便让那位道士的眸光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是而他无视了程老爷在旁不断的聒噪,只定定的看着玉无裳,“这位姑娘好似不同凡响。” 程老爷颇为不耐的将手一挥,“那不过只是小女生前身边的一名侍女而已!她能有什么非凡之处……” 但程夫人却是拉住了他的手臂,让他噤声了。 毕竟人家是驱邪的大师,既然大师都发话了,那自然是有些蹊跷的。 玉无裳却是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本质,不过只是一个任人驱使的式神而已。但他的主人道行未免不凡,否则也不能使出如此精妙的障眼法,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竟无一人能瞧出他的破绽。 她想了想,只直直的向他伸出了手,“把她交给我。” 翠珑小姐大约是感应到了她的接近,只在乾坤袋中徒然挣扎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悲鸣。 而那位刚刚还在勇斗恶鬼威武不凡的道长,此刻竟然面色煞白,满脸的惊慌失措。 那程老爷已然看呆了,还是他的娘子推了他一把,他才想起来他该出手了。但这一出手便高下立显,毕竟只是个固元期的修行者,又能对付得了谁。 玉无裳抬袖一扫,便将他挥至一边去了。 程夫人不可避免的尖叫了一声,忙扑过去将丈夫儿子全都搂住了,他们一家三口挤在角落里,此时便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 这一家人相互拥抱的如此之紧,哪里又有翠珑小姐的容身之地。 她无法亲手为自己和母亲报仇,而就守在此处等着他们的报应,这当真不是明智之举。 玉无裳轻叹了口气,径自向那面如土色抖似筛糠的道士走了过去。 式神这种东西,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但凡是突破了金丹期的修行者,都会有一定的能力为自己召唤来只诚服于自己的灵魄。 这灵魄可以是人死之后的死魂,也可以是任何东西的生灵,只消看主人的通灵术修炼得怎么样了即可。 厉害的主人自然能做出精巧凶猛的式神,而不那么厉害的主人,做出来的式神自然也就显得粗糙滥制了。 这不仅是靠天赋异禀,自身的努力也占了些许部分的。 将灵体召唤来养成之后,便注入自己灵力充沛的法器之中禁锢住,这场契约便算是达成,而这式神便也就做好了。 这原本是正道修行者的把式,他们一般做式神的企图不过只是行个方便,有个可以用来驱使差遣的小玩意儿而已。 而且他们所取的灵魄大多也只属于动物花草的精魂,虽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使唤起来顺手,也很听话。 但自从百余年前,她玉无裳以人的死魂做出了式神之后,这一切便都乱了套了。 以人之死魂所做的式神,于式神契约而言,式神是必须得服从主人的一切指示,包括做他生前不愿去做的事情。式神若是敢违逆主人的命令,那么他的下场将会是比魂飞魄散还要惨烈数倍。 那么问题便来了,这人即便是成了鬼被做成了式神,那么他生前的能力绝对不会因此减少半分,反倒受主人灵力的影响,说不定会更加厉害。 那么是否可以如此,先将一个人杀死,再将他做成自己的式神,以此来壮大自己的声势,达到所有一切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七章 夺舍重生(7) 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就在玉无裳以通鬼术做出第一个用人之死魂而成的式神之后,那些正道的修行人士便如同炸开了锅一般,顿时物议沸腾。 所有人都认为她居心叵测,想藉此统治整个修仙界。但又有几人能得知,她只是救了一个不愿意离开的朋友而已。 恍惚间思及了前尘往事,但玉无裳却也丝毫都没有手软,在接过那道士手中的乾坤袋之后,她便一指点向了他的眉心。 式神该如何破,让他显露了原型即可。 所有的式神原本都不过只是虚无缥缈的精魂,要想让他们以真实形态显露在世人面前,首先得为他们做出可以依附的假体。 于是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玉无裳一指点了过去,那道士在瞬息之间便忽然不见了,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没了踪影。 只有玉无裳自己知道,让他依附的那张蘸满了鲜血的纸片小人,正在她的手心牢牢的握着呢。 难怪大老远的都让她闻见了血腥味儿,这式神的主人虽然有这贼心贼胆学了通鬼术,却实在不怎么高明。 以鲜血祭死魂,也不怕式神养足了精神,反过来吞噬了主人。 这世道,当真是为了一己私欲竟什么也顾不得了。 在心中暗叹了一叹,转脸便只见那程老爷一家人不知何时召来了许多家仆,正心中发虚面上却十分凶狠的瞪着她。 程夫人将手中的儿子交给了身边的侍女,这才转脸冲玉无裳面目狰狞的尖叫道:“你这丑丫头究竟是中了什么邪祟?!那死鬼小姐死后不得安生闹得家宅不宁便也就罢了,竟连下人也是如此!当真是家门不幸啊,连驱邪的道长都被她给害死了!” 这显然便是仗着人多就撒泼,程老爷刚刚被她随手一挥便毫无招架的能力,显然还十分忌惮着,倒是没的像他娘子这般聒噪,只恶狠狠的瞪着她,仿佛双眼如同利剑能伤人似的。 玉无裳无视了吵嚷不休的程夫人,只目光直直的看着那程老爷,“你请人来家中驱鬼,也知道那其实是你女儿死不瞑目的缘故?” 程老爷被她那清凌凌的目光盯得一个激灵,眼神躲闪了开去,没有说话。 程夫人却是劈头盖脸的骂道:“那是什么女儿!那是邪祟恶鬼!她自己银荡成性勾引男子不成自寻死路抹了脖子,还在赖在家中不肯走,如此不知廉耻大逆不道,将我们程家的脸都丢尽了!” 这话说的当真是极其不要脸,那程老爷可不是程家的儿子,乃是招赘上门的女婿。在生下翠珑小姐后,他倒也算得上是程家人。 可这新夫人算是怎么回事儿?竟也一口一个“程家人”,这在场的家仆都比她更有资格说这话! 但玉无裳却是对她的咄咄逼人置若罔闻,只紧盯着那程老爷,寒声追问道:“你知道那道士驱赶收服的死魂是你女儿,到底是也不是?” 程老爷被她逼退了两步,虽依旧是咬紧了牙关沉默不语,但他那略觉恐惧的眼神已然将他一切情绪都写得清清楚楚了。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乾坤袋中的是他的亲生女儿。 但当初他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谋害她的母亲开始,他便与这个女儿,再也回不去以前父慈女孝的时候了。 所以后来那新夫人踩着翠珑小姐作威作福,他便只当是没看见,丝毫也不往心里去。后来找了那紫桑程家的二公子程清流来作践翠珑小姐,他便在心中自觉,与这个女儿的父女情分便彻底的断绝了。 一个女儿有什么要紧的,哪有这踏踏实实的家业握在手中令他安心。而且他如今也有了宝贝儿子,区区一个女儿也无甚打紧! 玉无裳没有得到他的回答,那程夫人也还在怒目直视骂骂咧咧。也不知他们这是哪来的胆子,竟还能如此不客气。难道她当真脸上都写字拒不杀人这几个字么? 翠珑在乾坤袋中虽不得脱身,但那外边的动静她还是听得见的。玉无裳也正是为了她方才追问那程老爷,只叫她早点儿死了心,不再在这儿干耗着便也罢了。 但若是就这么走了,恶人依旧逍遥法外,对翠珑也很不公平。 玉无裳只略思索了片刻,提起乾坤袋凑近过去轻声道:“你若是愿意,我立马便放你出来。” 没有半分犹豫,这乾坤袋便晃动了起来。 此事若是搁在从前,她绝对不会这么办。有道是针没扎在自己的身上,便永远都不知道别人有多疼。从前她便遇事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永远都以善意揣度旁人,但最终的结果又是如何,这苦头实在是吃的太多了。 她将袋口紧系乾坤袋给打开了。 这下那口齿伶俐的程夫人也被吓得哑了声,一群人都面色惊恐的看着一只女鬼从乾坤袋中爬了出来,满面怨毒的神情。 玉无裳只静静的看着翠珑,“你便去吧,有什么事情我都替你担着。但只有一点,不许伤及无辜,可听清楚了?” 翠珑向她深深的一拜,“多谢大人成全,我必铭记在心。” 她取出了自己怀中的珠串,摘下了一颗莹白圆润的珠玉。这珠玉身上立马便生出了熠熠生辉若有若无的丝线来,她亲手给翠珑戴在了脖子上。 如此灵气四溢的东西自然彰显了她这身份绝不可能是以前的那个丑丫头小玉,程老爷虽然灵力低微,但他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便忙上前高声道:“姑娘灵修已然超凡入圣,为何非要卷入我家私事?况且要与一只女鬼为伍,未免也忒跌身价了些!” 这若是从前的玉无裳,恐怕没等她拿出珠串来,所有人便都知道她修行的境界,已然是世间凤毛麟角少有人能企及。 翠珑小姐好歹也是他的女儿,但此时他的眼中却不曾有她。 玉无裳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我乐意,你管得着?” 从前也有许多人曾追在她的身后问她这个问题,仿佛她不与那些自诩正道人士站在一起,便是多大的罪过似的。 当初她怎么就不知道这样简单粗暴的回答这个问题? 第八章 夺舍重生(8) 程老爷不由膛目结舌,无言以对。 翠珑小姐被晾在一旁已然许久,她那绵里带针的后娘便也就罢了,就连她的亲生父亲,都只顾着自保,也不多看她一眼。 她这心中已然恨极,若不是玉无裳的珠玉束缚着她,恐怕此时就要化为厉鬼,扑上去撕碎所有人了。 程夫人眼中那驱散不开的恐惧已经显然可见,她不由后退了两步,忙将身后抱着那小公子的侍女推开,叫道:“快、快带小公子离开这里!” 那侍女踉跄了两步,转身便没命的跑了起来。那孩子到底也才不过只是三岁稚童,顿时便被吓哭了。那尖利的哭声响彻了整座庭院,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将漆黑的夜空都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但就在这一声尖锐而又短暂的哭声戛然而止之后,那程夫人在瞬息之间便如同疯了一般,凄厉的尖叫道:“我的儿!我的儿啊——” 原来就在这众多下人都在四散奔逃之时,那披头散发面色青白的女鬼不过身形一掠,便追上了那名抱着幼童往里院跑的侍女。 就在程老爷回过神时,只见那名侍女已然昏死在地,女鬼单手提着他的宝贝儿子,正阴恻恻的看着他们夫妻二人。 那孩子被拎着后颈提在半空中,顿时便勒着也哭嚎不出声了,只徒然的凌空划拉着手脚,小脸儿憋得青紫。 程老爷顿时只觉睚眦俱裂,面目狰狞的怒吼道:“你这个孽障!还不快放下你弟弟——” 翠珑小姐满面寒霜,声音如同空谷幽灵一般冰冷虚妄,“原来你还知道这是我弟弟,我是你女儿啊,爹爹。” 程夫人尖叫道:“小贱人!你有什么仇怨都冲着我来,快放了我儿子!他还只是个小小孩童啊,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翠珑小姐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当初谋害我母亲时,我也不过才十五岁而已。那时你怎么忍心就对我家下手了?还是你觉得别人都可以死,就你儿子死不得了?” 程夫人一时哑然,但只见她儿子被翠珑提在手里虽受了点儿罪,但好歹没什么性命之忧,便忙向程老爷怒目而视,“你说话呀,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我们的儿子被她给害死?你究竟还是不是个男人!” 程老爷也气躁的很,听了这话颜面上也挂不住,便愈发将气全都撒在翠珑的身上,只疾步走了过去,边怒道:“听见你母亲说的话了没有?还不快将你弟弟放下!” 玉无裳只冷眼瞧着他们这做派,显然翠珑在他们面前总是一副好欺负的样子,所以现在即便是已然成了鬼,他们也依旧不怕,只继续欺压她。 但常言道泥人都还有三分气性,更何况是身负杀母大仇几次都差点儿成了厉鬼大开杀戒的翠珑小姐。 程老爷上手便想将那小公子夺下来,但他还未碰到孩子,却被翠珑一手抓住了喉咙,顿时便被制服住了,丝毫都不得动弹。 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了恐惧,不仅是对于面前的这只女鬼身上那远胜于他的本事,且还有之于她,冰冷得早已没了往日里半分做人的情感。 他直到这时才清楚的知道,眼前的这只女鬼,真的可以一只手就能叫他命丧当场。 翠珑只两只手便轻轻松松的控制住了程夫人最在乎的两个人,这一大一小被她提在手中,仿佛只是两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似的。 这时下人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除了躺在地上的那名昏死过去的侍女,整座庭院都显得空空荡荡,死寂一片。 那位程夫人本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好女儿,自然也与修行无缘,明面儿上来看不过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已。 此时她最重要的两个人都被那女鬼提在了手中,她恐怕除了放声尖叫抱头大哭之外,也没别的事儿可做的了。 玉无裳早就站到墙角去了,她虽能掌控全局,但翠珑小姐的心智尚且被珠玉保护得很好,倒不需要她出手。 本来也就是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她只需作壁上观即可。 翠珑冷冰冰的看着那个曾经趾高气扬对她不屑一顾的女人,她的话语要比她的眼神更加冰冷数倍,“你可要看清楚了。”她渐而收紧了左手的力气,程老爷的眼珠子几乎都要爆出来了,“这是你可以依靠终身的丈夫。” 程夫人早已泪流满面,但她不敢上前,只眼睁睁的看着程老爷的面色快要成为青紫色了。 “这是你十月怀胎最心爱的儿子。”翠珑提起那昏死过去的小公子,慢条斯理的道:“你既然谋害了我的母亲,便一早就该想着要赔命。你倒是说说,我该让他们俩,谁来赔我母亲的命呢?” 程夫人放声大哭道:“你怎么敢!他们可是你的父亲你亲弟弟啊!” 翠珑只冷笑道:“那好,既然父亲弟弟我杀不得,那你便以死谢罪,来换他们俩一条生路,如何?” 程夫人顿时连哭都忘了,只一双泪眼祈求似的望着程老爷,当真是我见犹怜。 僵持了片刻,翠珑只轻蔑的看了她一眼,转而向程老爷道:“父亲,当初你遇险时,我母亲可是能舍了性命来救你的。你和那个贱妇合谋害死了她,可曾想到会有如今这样的境地?” 原本以为这些话会字字锥心,没想到做了鬼之后,这生前的情欲便渐而浅薄淡却,虽这恨意依旧刻骨铭,却再也不会因此而伤心落泪了。 看来鬼魂无血无泪,当真是极好的。 但她做人时实在是太过单纯了,如今做了鬼也不设防,依旧中了旁人的暗招。 程老爷被她一只手掐住了喉头,离她是极近的。只见他抬手往怀里一摸,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他手中的那张猩红的符纸便已然击中了女鬼的胸膛。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本来已占尽上风的女鬼忽得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尖叫声,她不仅后退了两步放开了程老爷,且手中不受控制的将那小公子给掷了出去。 程老爷到底也是修行之人,反应极快,径自扑了过去便将孩子搂在了怀中,就地一滚卸去了冲劲。 第九章 夺舍重生(9) 玉无裳没想到竟有这层变故,虽说她的那颗珠玉为翠珑挡下了绝大部分的伤害,但程老爷手中的那道符篆对鬼魂绝对是有能飞灰烟灭的效果。 所以她急着想上前去查看翠珑的情况,但没想到那位程夫人不去看她的夫君孩子,竟怒容满脸的冲她迎面而来。 就在二人几乎擦肩而过之际,程夫人忽得抬起了手,将一把布满了寒光的锐利刀锋送入了玉无裳的怀中。 就在这一瞬间,时间几乎都静止了。 玉无裳大抵是忘了,她现在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遇神杀神横扫天下的自己了,如今这副时隔百年之后的身体,只是一个普通脆弱到了极致的凡人而已。 鲜血开始从怀中奔流而出,那程夫人犹自觉得不解气,反手便狠狠的将刀又拔了出来。这一下这血便如泉喷涌了,汇聚在她的脚边集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在这清冷的月光照映下,当真是尤为诡异奇观。 程夫人将刀拔出之后,便掷在了地上,反身回去查看她孩子和夫君的状况去了。 翠珑本就被伤得不轻,在被那张符篆打中之后,她的魂体都渐而变得透明,几乎就要不见了。但只见玉无裳重伤倒地,她还是挣扎着挪动了过来,伏在玉无裳的面前低声唤道:“大人,大人!” 玉无裳这下子有点儿懵。这一刀来的太过快了,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便已然是这般情形了。是而她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却没觉有多痛。 那程夫人虽然是带着强烈的恨意捅了她这深深的一刀,但到底也只是个无知的妇人,没能捅到要害上。否则这一生将要比上一世更加短暂,玉无裳到死也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轻易的又死了。 翠珑摘下了脖子上的那颗珠玉塞回她的手中,小姑娘都快被吓哭了,带着哭腔道:“大人!你该不会就这样被我连累死了吧……大人!” 玉无裳晕乎了这么久,这才开始觉得痛了。也正是这阵剧痛袭来,才让她忽得睁大了双眼,只见就在翠珑的身后,那程夫人从丈夫的怀中又取出了一张与刚刚一模一样的符篆,正满面怨毒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 她想让翠珑彻底魂飞魄散,如若再中了那道符篆的话。 玉无裳不由瞳仁缩紧,她想提醒翠珑躲远些,但她才想开口,便只能咳嗽着从口角处流出血沫来,身上的伤也更痛了。 但就在程夫人那张十分狰狞的面目几乎快要与翠珑渐而透明满面担忧的面容重叠之时,玉无裳忽得想起了,她手中还有一个东西可以用。 那是刚刚变作道士的那只式神。 这式神因饮人血才缔结契约,刚刚才被她制服,此时正好派的上用场。 她费力的抬起手来,让那式神身染了她的鲜血,继而很快便催醒了他。 程夫人不过只是眼前一晃,便只见他们费重金请来的法力高强的道长此时竟然站在了那妖魔鬼怪的那一边,顿时便气得破口大骂,“到底还是邪祟有本事些,竟连道长也不分是非黑白,刚刚莫名其妙的跑了,现在又莫名其妙的回来了!道长难道是想收取两边的报酬这才两边倒,来个好事成双么?” 这式神是用了人之死魂做成的,虽然他被迫须得听命于玉无裳,但自己的神智还是好好存在的。 这便是他的主人高明之处了,竟将当年玉无裳制成式神的方法学了个全,做出了这样与众不同的式神。 程夫人虽然骂得起劲儿,但却没人回她,都只静静地看着她。 毕竟翠珑被那张符篆烧得几乎魂魄不全了,玉无裳重伤之下勉强将式神唤醒,也没了操控他的能力。 而这式神本也不是她的,自然不会全心全意的护主,只静默的站着便也就罢了。 顿时又陷入了僵局之中。 但玉无裳却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她这凡人的身体被捅了一刀虽未命中要害,但到底也流了这么多的血,光是失血过多都能让她晕一晕了。 但就在她彻底晕过去的前一瞬,她还是先将元气大伤的翠珑收回了珠串中,保护了起来。 毕竟那道符篆给她的伤害实在太大了,若是再不休养灵体的话,她真要因消耗太大而魂飞魄散了。 而至于玉无裳,她想着横竖自己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若是再死一死,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就是觉得很是对不住小玉,夺了她的舍不说,还让她最后背负上邪门鬼道的骂名。 人家本来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啊。 就在程夫人无休止的咒骂声与式神冰冷的注视中,玉无裳摸了一把自己身上的血,很果断的晕过去了。 她心想,或许再次醒来时,又该过去数百年了。 不知到了那时,她的那些仇人是否还能活着等她前去报仇。 这一夜的清寒弯月很快便被丢弃在了漆黑的夜空之中。 待玉无裳的神智再次恢复清醒之时,她敏锐的感觉到,此时已然身处另一处地方,不是之前那座坐落于紫桑城外的小程府了。 睁开双眼所见便是木雕圆漆的床顶,上挂着浅粉色的纱幔摇坠而下轻轻撒动,犹如天边黄昏时的云霞,轻轻柔柔若隐若现。 她一醒来,藏在珠串中的翠珑立马便感知到了,从里边蹿出来立在床边,慢慢的显了形。 见了她玉无裳便知道了,看来那夜还是没能让她交代了这条小命,反倒逃过一劫了。 “大人!”若不是她一直都看上去很冷漠的样子,只怕翠珑此时已然扑了上来。但就算没能直接扑上去,翠珑也十分激动的跪在了床边,“大人,你终于醒了!” 被她这一跪,玉无裳只觉眼前又晃了晃,只好抬手扶着额头,低声道:“你先起来再说话。” 翠珑生怕惹得她心生不悦,便忙又站起了身来,怯怯的束手站在了一边。 玉无裳却是不禁暗叹,当初她接受万鬼朝拜也心安理得,如今只被一只新鬼略跪了一跪,便只觉有损阴德,承受不起了。 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 翠珑显然很关心她的状况,但只见她的面色实在算不上好,便只期期艾艾的站在床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第十章 紫桑程家(1) 玉无裳继续仰躺了片刻缓了缓头晕的感觉,这才翻身起来,靠坐在床边,看着翠珑淡淡的道:“我无事,你不用担心。” 翠珑笑得颇为天真,连连点头道:“大人难道就不想知道,此处是在何地么?” 玉无裳老实的摇了摇头,“你说吧,那夜之后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原来就在她失血过多晕倒之后,程老爷与程夫人就如何处置她的问题上,又起了分歧争吵了起来。 程老爷虽是一家之主,但这性情实在优柔寡断,便只想着先将玉无裳关押起来,待她醒来再好好审问,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如此通晓通鬼术,翠珑的魂魄又去了哪里? 程夫人却是蛇蝎心肠,全力坚持要趁着玉无裳昏迷之际将她杀死,以绝后患。横竖她瞧得十分清楚,翠珑的灵魂之所以能那么厉害,还不是那个性情大变的丑丫头操控的么? 二人争吵得十分厉害,但就在还未见分晓之时,府中忽得造访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襟袖轻盈步履飘然,相貌非凡气质超群,一看便知不是个普通人。 果然,翠珑躲在珠串之中,只见这两位见了他来,连争吵都忘记了,忙十分谦卑满面笑容的向他问好,直称他为“程大公子”。 翠珑曾在生前听过与这差不多的称呼,那个被她的后母找来,意图**她的猥琐男子,可不就是这位程大公子的弟弟,程二公子么。 原来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品貌仪态竟然也能有天差地别之区分。 翠珑在说到这位程大公子时,双眸之中似有整片星空在微微闪烁,面上神情既娇羞且神往,仿佛是在诉说自己的心上人,少女情怀一览无遗。 玉无裳看她这个样子便只心中暗叹,这缘分当真是十分奇妙,若是那位程大公子能够早些认识翠珑,依翠珑这花容月貌,得幸与他想来也不会太难。 不过如今人鬼殊途,即便是缘分降临,也只是有缘无份而已。 这位紫桑程家的大公子之所以会漏夜前来,只是因为他的式神出了不可掌控的状况,于他有所感知而已。 原来那个假作道士欺骗过众人的双眼的那只式神,是他之物。程老爷眼见着解决麻烦的救星来了,便忙竹筒倒豆子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全都告诉了他。 他便藉由要夺回自己的式神,便将昏迷不醒的玉无裳给带了回去。 当初那程二公子逼死了翠珑之后,大公子的式神偶尔路过小程府,感知这院中似有冤魂盘桓,且不日便要化作厉鬼,掀起一场诛灭满门的血雨腥风。 是而他便得了大公子的指示,在翠珑的灵堂前供奉上了一盏白色的镇魂灯,以此来压制那不安的灵魂,既保住了生人的性命,又保全都死魂的阴德。 原本这举手之劳也算是造福一方百姓,想来那位程大公子也没有想到,这其中竟然牵扯了许多的情仇怨恨,甚至其始作俑者,都是他的亲兄弟。 听了这些话,玉无裳倒是对他有了些好奇心。紫桑程家虽跻身不了一流仙门世家的行列,但好歹也是紧跟着大家的脚步,宣扬自己名清派明,即便是如此小有名气,也都是走的正道,绝不可能踏足半步邪门。 而依翠珑之言,那位程大公子在紫桑程家想来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否则以小程府都别院而居的资历,是不必对他毕恭毕敬的。 而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会以血与亡魂祭成式神,还掩藏得这样好,在这种不大不小的地方也算得上是凤毛麟角了。 玉无裳思忖着这些,却只见翠珑面上思春的的神情似有愈演愈烈之状,便只好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我躺了多久了?怎么觉着都过去数日了。” “是呢,大人。今天已然是第三日了,大公子日日都亲自来看你,瞧这时辰,他应该马上就会来了。”话题略绕了绕,却又绕到了那位程大公子的身上。翠珑面上的神情愈加陶醉,当真让玉无裳忧心不已。 这个傻姑娘,刚做了新鬼就是不懂事儿,不知道人鬼殊途的道理。 躺了好几日的时光了,玉无裳这副凡人的身子骨儿早已颇为吃不消,浑身都只觉十分僵硬了。这让她想起了从前曾为祸人间的走尸,可不就是这样四肢僵硬脑袋里一锅浆糊么。 她尝试着要下床走走,之前被捅的那一刀倒是不怎么痛了,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厚厚的纱布,也不知是谁包扎的伤口,这手法略有些蠢。 翠珑温言阻止道:“大人,您的伤还未痊愈,应该躺在床上多多休息才好……” 她的话音未落,却只见玉无裳愣在了原地,仿佛整个人灵魂都被抽空了似的,顿时便没了任何反应。 翠珑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只见在她的面前不过摆放着一面落地的铜镜而已。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耀进来,正好落在那面铜镜之上,将里边的那个人影镀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光晕,乍一眼看上去,倒是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玉无裳直到今日方才真正看清了她如今的这副相貌身姿。之前她也不甚在意这个,想着不过只是一副皮囊而已,生得无论美丑都无所谓,是而一直也不曾仔细留意过。 但今日在这面光洁的铜镜之中,她终于明白了,为何之前在小程府时,她明明有名字叫小玉,旁人却偏偏都叫她丑丫头。 只见镜中的那个小姑娘,身量虽不是太矮,却十分干瘦难看,于身姿便已然没有任何优势了。再看那副相貌,说她生得平平便已然是最大的赞誉了,因为没有任何一个长相平平的少女,面上会有那么大一片麻斑,简直难看至极了。 这也难怪当初在她取出珠串相助翠珑时,那位程老爷看着她十分的惊讶,仿佛是美玉落入了粪坑,美人长了满脸的络腮胡子似的。 那样灵力强大的灵器,实在不该是一个丑丫头的所有之物。 在如今这人人都崇尚修仙的世道,人们对于格局愈高的人,便有着愈高的要求。就譬如说这长相,修行到了一定的境界不仅会驻颜有术寿命长延,而且仙气在周身萦绕,令人相貌愈发容光焕发,格外光彩照人。 第十一章 紫桑程家(2) 这便是到了修仙的境界了,之前敢到近前来围攻她并且乱刀劈头盖脸的砍过来的那些人,应该都步入了修仙期,方才如此大胆。 是而如今虽与那时相隔百年,但玉无裳还是挺相信他们的,没有因凡人的生老病死而亡,正都等着她去报仇呢。 那时说起来也不是太快乐,因着父母的相貌都好,给了她也是一副挺好的容颜姿态,不论走到哪儿都颇令人瞩目。 世人最擅以貌取人,就在她才出神寂岛刚刚涉世之时,人人皆对她十分恭敬,在这敬畏的背后还有很想亲近的意思,但却无人敢做那只出头鸟,都生怕被旁人打了去。 渐渐的她便被捧上了神台,身为仙尊便有着许多条条框框的约束,譬如说要清清冷冷只可远观,不管做事还是说话都要端着架子,一刻也不许放下。 可她本只是个活泼天真的少女而已,日日都这么端着,当真是累得慌。 所以说做人就是这么的身不由己,她曾经很不喜欢那样的自己,但那种行为方式却已然都刻到她的骨子上了。是而她即便重生再世为人,依旧还端着从前做仙尊时的架子,生怕放下了。 但直到这一刻,她在铜镜之中看清了自己这张满面麻斑的脸,忽得便只觉自己解脱了,再也不必像以前那么似的活得那样累了。 从前顶着张仙尊的脸,便须得端着仙尊的架子。如今长着张自己的脸,便只需好好做自己,旁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翠珑只见她直勾勾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半晌都没怎么动弹。这心中正担心呢,忽得只见她转过头来,冲着呆站在一旁的翠珑诡异一笑。 翠珑被惊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唤道:“大人……” 玉无裳笑眯眯的摆了摆手,“以后不要再这么叫我了,我不是叫小玉么?” 翠珑不由满面惊恐,“……” 她虽与小玉自幼便一起长大,也对着这张脸唤过无数次小玉了,但就在她漂浮在卧房之中看见那小玉推门进来,只静静地看着她时,她便知道,这个人不可能再是小玉了。 她们主仆二人也真是倒霉,不过一夜之间的功夫,小姐成了孤魂野鬼,侍女成了行尸走肉了。 既然做了鬼,便要遵循鬼道。凡人亦分三六九等各不相同,鬼便更是势弱依附势强,方才能保魂体不受损伤。 这么些日子下来,翠珑早已对玉无裳有了敬畏依赖的心思,否则又怎会这么心甘情愿的一直跟着她,几乎寸步不离。 “我是小玉,你便叫小翠吧。你可以做我的鬼使,我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并且保护你,而你便要听从我的驱使为我办事,如何?”玉无裳面上的笑意不减分毫,继续道:“这是你我的魂定契约,签还是不签都随你。” 程夫人简简单单的捅一刀就被撂倒了的经验告诉她,若是想要复仇,只凭她自己这凡人之躯是绝对不行的。所以从现在开始,她要多攥些筹码在手中,收鬼使便是第一步必行之路。 翠珑自然是毫不犹豫的便立下了契约,毕竟若只凭她的能力,决计不可能再杀回小程府,痛痛快快的报仇雪恨。 这边才刚达成共识,那边便有人在敲门,颇有礼貌的三下连敲,便按下不再急敲了。 翠珑面露喜色,低声道:“大人……”玉无裳不由看了她一眼,她连忙改口道:“小玉,是程大公子来了。” 玉无裳只略想了想,便回身上床靠坐在床头,将被子盖好,以眼神示意翠珑,可以让他进来了。 门外刚好在敲第二次,翠珑的声音颇为空灵,“请进来吧。” 一名侍女应声轻轻推开了门,躬身站在一旁,请入了一位衣着十分齐楚的公子。 紫桑程家的这位大公子果然不出所料,身长玉立神采奕奕,长得很是俊朗。因出自世家,他的神态做派亦十分端正有礼,是一位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跟在他身后还有两名侍女,一个手中端着一碗药,另一个则提着食盒,都低着头不说话,这家规显然十分严格。 那程公子一进门来便只见玉无裳是醒着的,面上不由微微一怔,才浅笑道:“姑娘终于醒了,翠珑姑娘可算无需再担忧了。” 一开口便令人只觉如沐春风,也难怪翠珑这样情窦初开的女鬼都不免动了情肠。 那三名侍女显然是这几天就在这儿服侍着的,只十分熟练的抬过来一张小几放在床边,又依次放下药碗与饭菜,这才低着头又全都出去了。 这整个过程她们不仅一声不吭十分静默,且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 玉无裳原本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这个男子身上的,但她到底心思比较敏锐,还是让她发现了端倪。 翠珑本来很想与他说话,但玉无裳还没有开口,她便有些怯怯的,不敢再像之前那么多话了。 等到那几名侍女全都出去且将门带上之后,玉无裳这才看着他,凝神静气的问道:“你究竟是存了什么居心?” 翠珑不由一愣,张口便想为他辩解。但只见那程清歌依旧笑意盈盈面不改色,倒是让翠珑无话可说了。 “姑娘当真是好眼力,不仅破了我的式神,且一眼便看穿了我的招魂术。”程清歌的双眸中似有赞赏之意,“看来我当真是救对了人。” “那你这样费心的救我,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横竖自己如今也不再是什么高人了,玉无裳索性便将话挑明了来说,“你若是想与我做交易,那得要拿出能吸引住我的筹码才是。” 程清歌不由愣了愣,“我原以为,救回了姑娘的性命便是给姑娘最大的好处了。” “这话你应该在救我之前说才是。”玉无裳颇为可惜的摇了摇头,“现在才说,未免也太晚了些。”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横竖我现在也死不了了,你又有求于我,总不能将我打得半死不活再医治好,重新拿来谈条件。若是真想实现自己的愿望,那就得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来。 这些话是从前神寂岛的仙尊不敢说出半个字,只能在脑中转一转便也罢了。但如今她既是毫无仙气的一个丑丫头,自然是半点儿亏都吃不得了。 第十二章 紫桑程家(3) 程清歌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姑娘当真是十分精明,我甘拜下风。不过此事对我尤为重要,即便姑娘坐地起价,我也必须得答应下来。” 显然,他想让玉无裳为他所做之事,是他非做不可的事情。 听他这话便知这是个厚道人,玉无裳便径自直截了当的道:“公子不必太过担心,我想要的只是个小玩意儿而已。百余年前,整个修仙界对神寂岛进行了一次围剿,紫桑程家定然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不知围剿之后,程家都得到了些什么东西?可有一两样方便拿来给我看一看?” 程清歌这下是彻彻底底的愣住了。 他不由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姑娘,这不过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而已,其貌不扬无甚出彩之处,让他之所以会将她给救回来,也不过只是为了那件事而已。 而围剿神寂岛之事则是百年前所发生的,那时他都尚未出生,更别提她了。她为何想要神寂岛的东西?为何又要从他这儿取去? 见他沉默不言,玉无裳也不着急,只摸索着手中的珠串,对翠珑柔声道:“小翠,你可是累了?要不要进去歇一歇?” 翠珑虽然天真单纯,但她也知道瞧人眼色,便点了点头,化作一道虚影钻入了珠串之中。 程清歌再一次目睹她这精湛的通鬼术,倒是叫他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姑娘所求,倒也无不可。但是我的事情,不知姑娘可能应承下来。” “招魂术本就是禁忌之术,非正道修仙世家可用。紫桑程家虽说不是什么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但好歹也门风清正,不偏不倚。”玉无裳不紧不慢的道:“但你可真是胆大的很,不仅以鲜血祭式神,且擅用招魂术,损伤了生灵的心智。” 那几名照顾她的侍女,她们的生魂可都是被人以纯熟的招魂术给强硬的召唤回来的。本来人死不可复生,做了鬼便要去他们该去的地方,这才是世间正统。 若是硬将她们召回扣留在原来的身体里,不仅会损伤生魂的心智,且如此逆行,势必是要遭到天谴的。 玉无裳在看过那些侍女之后,便知程清歌竟连天谴都不怕,也要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么,他便愿意付出更大的代价,她也就可以坐地起价了。 程清歌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涩然道:“姑娘这是误会了。我的目的既是想将招魂成功,必然不会做这些有损阴德之事。否则即便是我担待得起,她、也是承受不住的。” “你知道就好。人存于世即便是阴德有损,亦是能做善事补救回来。但若是一只鬼,于她而言便是万劫不复了。”玉无裳许是想起了些什么往事,眸光不由既寂静且哀伤,喃喃道:“做人啊,还是厚道些最好……”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程清歌没想到她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竟有这么多的心思,不仅有些疑惑,而且颇为不解。 但他们二人之间只是互惠互利的关系而已,这小姑娘显然就不是个简单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他的事最重要。 “姑娘,你用了我们紫桑程家的秘制伤药,即便之前伤势惊人,经过这两天的休养,你这身子已然无大碍了。不知何时能够应承我的事情,我们彼此也好早些安心才是。” 玉无裳略沉吟了片刻,才道:“招魂术之所以被列为禁忌之术的行列,不仅是因为逆天而行,而且这其中风险极大,很容易便会全军覆没,魂魄缺失。为了保险起见,我须得有一件灵器护身,方才不至于到了关键时刻,为了保护自己而放弃死魂。” “这有什么要紧的,我虽说不济,但几件不错的灵器还是能拿出来的。”程清歌答得极快,“姑娘先服药用饭,我去取了灵器再来。” 他告了辞便去了,很快又有两名侍女进来,跪在床前便要服侍玉无裳吃饭喝药。 玉无裳虽说什么妖魔鬼怪没有见过,被几名活死人服侍也不算什么。但她如今可不似以前那样坦然受之,这阴德得小心谨慎的积攒着,否则哪日被那飞来横祸当头砸死,她都没地儿哭去。 是而她便发出了简单的驱使指令,伸手一指门外,轻声道:“你们都出去,在门口守着便是。” 那两名侍女便毫不犹豫的起身来,出去了。 她们虽是由程清歌招魂而来,本应只听他一人的驱使才是。但玉无裳到底不同于常人,即便是如今换了一副躯体,亦是如此。 就在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之时,却只见翠珑不知何时出来了,正站在床前低着头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无裳只自顾自地放下了药碗,又端起了饭碗。 刚用这副身体时,她便差点儿饿死在那牲口棚中。就从那时开始,她尤为珍惜在意粮食,再也不想生受那种被饿得半死的感觉了。 翠珑作为一只鬼,最能体察人的弱点与恐惧之处。此时她将这一腔心思全都扑在那程清歌的身上,自然将他的渴望与害怕看得清清楚楚。 程清歌心中的那个人,便是他想让玉无裳为他用招魂术召回的那个死魂,不仅原是个女子,而且是他心中所爱之人。 玉无裳虽说没有刻意去探知,但翠珑对此定然十分介怀。 所以她也没去扰了翠珑,只静静地将所有饭食一扫而空,又将自己在被窝里安置妥当,换了个很舒服的姿势倚靠在床头,微微阖眼闭目养神。 从前她便时常打坐静心,有时候寻到了一个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地方,一坐便是好几日。那是谁人见了她都会绕路走,倒也甚少有人会扰了她的清静。 如今倒是不行了,不到半日便要进食,夜间有些打坐着便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然天大亮了。 她心中正胡思乱想,忽得耳中钻入一阵细细的哭声,仿佛有人正在她身边无法自抑的伤心,却又勉力抑制自己,强忍着哭声。 玉无裳不由暗叹一声,睁开了双眼。 这鬼魂虽说无血无泪,但也有情有伤。是而翠珑虽眼中无泪,但心中有伤,却也难过得难以自持。 第十三章 紫桑程家(4) 她伏在床边,将头埋入双臂之中,哭得正伤心。 玉无裳本就不擅安慰旁人,只好抬手轻抚她的肩膀,噤声不言。 也不知她是哭自己的身世凄惨境遇难安,还是哭她这段尚未开始便已然要结束的感情。 翠珑伤心了好久,才缓缓抬起头来,满面悲戚的望着玉无裳,哑声道:“你说,我是不是很倒霉?” 不得不说,她确实是很倒霉的一个姑娘。 本来人家也算是仙门世家的大小姐,集父母宠爱于一身,无需昼夜劳作四处闯荡之辛苦,不仅无忧无虑,而且衣食颇丰。 若是三年前她的母亲没有被害死的话,如今她依旧还是那位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想找寻程清歌这样的如意郎君,自然也不在话下。 可是人生际遇本就如此坎坷,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当初,不过是不甘心再加了些怀念,所臆想出来让自己愈陷愈深罢了。 “你虽倒霉,但这天底下有的是比你更加倒霉数倍之人。等你的心事了却之后,我便送你上路吧。这一世的悲苦截止之后,来世便会平安喜乐,安享终生了。” 玉无裳想,她到底也只是个小姑娘,心肠柔善性子庸懦,还是不拉她蹚这趟浑水好了。 翠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只听门外有人走来的脚步声,她略一迟疑,便闪身回了珠串之中,想来是不愿再见程清歌了。 但没想到,来人却不是程清歌。 因为门是从外边被一脚踹开的,两个膀大腰圆的侍从在前开路,吆喝着迎进来了一位身着华服盛气凌人的公子,倒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们是为何而来。 那公子玉无裳虽未曾见过,但只见他那副面容与程清歌似有三分相似,再加上珠串里的翠珑忽得焦躁不安起来,便有些能猜出他的身份了。 这位应该就是紫桑程家的那位二公子,骄纵跋扈贪图美色的纨绔。 也就是他,被翠珑的继母引来家中,欲对翠珑施暴不成,失手掐死了她的那个狂徒。 这也难怪翠珑待在珠串中都还如此难以安静,若不是玉无裳强行将她压制住,此时她只怕是要冲出来,徒手撕了这面目可憎之人了。 “我当大哥金屋藏娇收了名怎样的美人儿呢,没想到竟然只是个丑丫头!啧啧啧……”那程清流进屋来便绕了一圈,十分轻佻的道:“看来大哥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这丑丫头如此之丑,当真是叫我下不了手!” 他的两名随从一边随手将屋里的东西打翻毁坏,一边听着他这话,十分配合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玉无裳却只静静的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但她就这样看着,却也将那二公子给看恼了。 “长得如此之丑,当真是玷污了公子我的眼睛!”程清流随手一指,对他的两名侍从道:“今日公子给你们俩一个好,便将这丑丫头赏给你们了!你们且瞧她长得这样丑,想来也还是个雏儿,那滋味可真是……啧啧……” 两名侍从哪里不知他的心思,自然是配合着极尽羞辱她,连连摆手大声笑道:“公子可饶了我们罢!这样丑的女人,与母猪又有何分别?” 程清流抚掌大笑道:“你们懂得什么!女人美丑只是白日里看得见,到了夜里蒙上被子,都是一样的!今日公子心情好,赏了你们,你们便在此处办给本公子看着,也好涨涨公子的兴致!” 他都这样说了,若是再行推辞,恐怕就讨不到好了。那两名侍从跟着他也不是一日两日,自然是明白他那喜怒无常跋扈惯了的脾性。 是而玉无裳只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淫笑着想欺身上前来,但还未摸到床沿,他们便已然定住了身形,一动也动不了了。 但这仅是瞬息之间的事情,就在程清流还未发觉有不妥之处时,门外忽得响起了两声尖锐凄厉的呼啸声。刚刚还在门外十分安静的那两名侍女,突然只见她们面目狰狞十指高举,骤然破门而入。 听见这动静,众人不由都回头去看。谁知那两具走尸速度如此迅猛,已然奔至屋内来了。 程清流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旁的,忙往侍从的身后躲去,边叫道:“快保护我、快保护我!快来人啊、来人啊!” 他指望侍从们保护他,但他们已然被吓得腿肚子都在打颤,又如何能保护得了他。 而程清歌为玉无裳安排养伤的地方又是程家最为寂静少人来之处,若不是程清流故意找茬儿找来了,这边常年都是少有人来的。是而他惊惧之下大呼来人,又有何人可来? 眼看着屋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两具走尸一个守在门口不许他们逃出去,一个守在玉无裳的床前不许他们靠近,再时不时的照着他们的头脸抓挠两下,这滋味也够他们受的了。 不过片刻,他们主仆三人已然被这两具走尸挠的皮肉开花,瞧不出原样了。 经玉无裳所驱使的厉鬼邪祟之中不乏嗜血之辈,但只要是为她办事儿,便从来也不曾下了重手,伤人性命。 这是神寂岛不成名的规定,不可杀生便是其中尤为重要的一条。 而今日她驱使了那两具实力不强的走尸将他们围住一顿痛殴,既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出言不逊的教训,亦是想为翠珑出口恶气,让他们尝尝自食恶果的滋味。 是而就在程清歌带了灵器回来之时,老远便听见阵阵鬼哭狼嚎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忙快步赶了过去。 程清流见了他就如同见了亲娘似的,忙痛哭流涕的冲他叫道:“大哥!大哥快来救我!它们、它们想杀了我!” 玉无裳不由心道,我若是想杀你,你也活不到这会儿还能向人求救。 程清歌到底是明眼人,他的本事也比他那草包弟弟要高明的多,一下子便冲了进去护住了程清流,冲玉无裳道:“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翠珑生怕那两具走尸会伤了他,又在珠串里躁动了起来。玉无裳便让它们停住了动作,低下头乖乖站到墙角边去了。 眼见着没有危险了,那两名侍从便都拥到了程清流的身边,举起衣袖便十分殷勤的替他擦拭着面颊上的累累血痕,当真是十分忠心。 第十四章 紫桑程家(5) 程清流也缓和了这一口气,立刻又十分盛气凌人了起来,由他的侍从搀扶着后退了两步,伸手指着程清歌的鼻子骂道:“你瞧瞧你都带回来了些什么妖魔鬼怪!你是不是老早就盘算着要将我杀死,你好成为爹的唯一继承人?我告诉你,紫桑程家不可能会成为你的,只要有我在一日,便没有你的出头之日!” 看他这副高人一等的姿态,倒真是忘了刚刚他还揪着程清歌的衣袖,躲在程清歌的身后瑟瑟发抖的那副狼狈模样。 他放完了狠话,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那两具立在墙角边的走尸,便忙由侍从扶着跌跌撞撞的奔出门去,同时口中还在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一定要告诉爹和娘为我主持公道”、“要让这些妖孽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许是见惯了他这弟弟素来便嚣张跋扈的样子,程清歌也只皱了皱眉头,看着他飞也似的逃了出去,这才转过身来,颇为复杂的看着玉无裳,“应是舍弟口无遮拦得罪了姑娘,他这才遭此皮肉之苦的吧。” 虽说这本就只是一件两句话就能概括的事情,但那程清流的罪行绝对不只是如此轻描淡写。 今日若不是玉无裳本就深藏不露,若当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恐怕玉她的遭遇绝对会比翠珑还要悲惨数倍。 这世间人心之恶本就深不可测,有的人做起恶来,就连厉鬼邪祟都会甘拜下风。 玉无裳只摇了摇头,看向了门外,“公子若是不将他拦下,你想做的那件事便成不了了。” 程清流去找了紫桑程家的家主,都无需他赘言告状,只消瞧他那副狼狈的模样,都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毕竟走尸伤人留下的痕迹是修仙世家人人都无比熟悉的,而走尸这一类的邪祟,也是他们十分重视的头号消灭对象。 如果程清流再适当的添油加醋说上几句程清歌的坏话,与邪祟混在一起的这项罪名,便足以让程清歌吃不了兜着走。 听她这一提醒,程清歌不由一怔,便反身又快步出去了。 不多时,他便押着那主仆三人又回来了。 程清流显然十分气急败坏,还未进屋他那咒骂声便已然传入了玉无裳的耳中,“程清歌!你究竟什么意思?你自己在家中做这些丑事不知悔改,难不成还想杀了我?我告诉你,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娘定然会将你碎尸万段!” 那两名侍从虽说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骂主子,但他们都狠狠的瞪视着程清歌,倒是不甘示弱。 程清歌显然是听多了这些污言秽语,只反手关上了门,却还好声好气的道:“二弟误会了,我何时要杀了你。只是今日你若是将这个消息传扬出去,我定然不能成事。所以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你先委屈一下,待我事成之后,定然会自行向爹负荆请罪……” “你少这样假惺惺的!”程清流却是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的话,一双怒目狠狠的瞪着他,“我最讨厌你这副做什么事情都有不得已的苦衷的模样!有你在我的面前,我便日夜都寝食难安,如今你自己自寻死路与这些污糟邪祟混在一起便也罢了,竟还想拖我一起下水……” 本来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那原本老老实实站在墙角处面壁的走尸忽得又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吓得他撕心裂肺的一阵尖叫,差点儿没当场尿裤子。 这自然是玉无裳动的手,但她只见程清歌下意识却伸手护住了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她不由暗叹一声,那两具走尸自然便在他们的面前停住了,只依旧沉闷的嘶吼着,虎视眈眈的死盯着程清流。 程清歌不禁抬头看了玉无裳一眼,只见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眸漆黑发亮,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如同在那直射的阳光之下无处遁形。 他的身躯只僵住了片刻,便缓缓让开了去。 那两具走尸对他手下留情,对程清流可毫不客气,只赶着他们主仆三人往里屋去了,谁若是走慢点儿便是当头一爪,直挠得他们鬼哭狼嚎的,哪儿还有骂人的力气。 将闲杂人等驱散了去,玉无裳对程清歌只觉得恨铁不成钢,忍不住道:“世人都说兄友弟恭是美德是正统,但若是做弟弟的对兄长不恭敬在先,为人兄者倒是不必对他多番忍让友善。有些人他就是白眼狼,不知道也不值得你对他好。” “姑娘本是好意,但我也只能心领了。”程清歌只颇为歉意一笑,“阿流还只是个孩子,骄纵的有些不成样子了。待我抽出空来定然回禀了我父亲,会好好管教于他的。” 见他冥顽不灵,玉无裳也是无计可施。她只好问了正事,“我要的灵器,公子可曾带来了?” 程清歌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了两样小巧的玩意儿来。 那是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与一把古朴精巧的匕首。 玉无裳也没怎么看,便取去了那块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青碧色玉佩。 程清歌想试探她的本事,这她是知道的。玉佩重于防御,匕首重于主动攻击。有的人天赋极高,即便是身上没有半点儿异于常人之处,却也能在各种事情之上,胜过旁人。 这便是天神赐予的天赋能力,曾经的玉无裳在众人的眼中,便是这样令人既艳羡又嫉妒的存在。 神寂岛不是凡人能去的地方,但玉无裳作为一个凡人,却是从小便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再加上她极高的天赋,是而她很容易便达到了普通人毕生也不可企及的高度。 那时七大世家联合了修仙门第大大小小数百家的子弟打上门来时,想来他们也只能在神寂岛的边缘处略歇一歇脚,拾到沙滩上几样不轻不重的宝物,便再也深入不去了。 而等一夜过去到了第二日清晨,所有人都会在神寂海的浅滩上醒来,虽然性命都无大碍,但也只能远远的遥望着那座孤寂的小岛,很难才能再靠近过去了。 那时玉无裳虽已然都死了,但她知道神寂岛是个十分圣洁虚幻之处,她如今是回不去了,那些自以为是的凡夫俗子自然也无法踏足半步。 第十五章 紫桑程家(6) 而今她彻底的换了一副身躯,即便是被人暗自试探,她也不必再有什么顾忌了。 毕竟从前的玉无裳,早已尸沉大海,世间再无此人了。 她将这块玉佩挂在脖颈之上,抬眼望着程清歌,“因为你弟弟要去告发你,而你却不忍苛待他的缘故,我们必须得速战速决了。” 若是让程清流逃了出去,他定然会以清除邪祟的名义,带着大队人马杀过来。 而玉无裳的这副凡人身躯当真不堪一击,到那时即便她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不得不束手就擒,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她之所以这样积极的要与程清歌做成这笔交易,也是想得到从前的东西,好保护自己而已。 程清歌肃然的点了点头,“一切全听姑娘的吩咐,事成之后我定然不会出尔反尔。”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玉无裳依旧靠坐在床头,示意着程清歌走上前来,做在床沿边。 程清歌本是世家翩翩佳公子,不仅灵力卓然而且礼仪周全,玉无裳虽然看上去不过只是个丑丫头,但到底是女子,他还是犹豫了片刻,方才缓步上前来。 玉无裳不由心中暗道,这与程清流当真不像是亲兄弟俩,二人之间的差别未免也忒大了,定然不是一个娘生的。 她把手伸了出来,眸光清澈的看着程清歌,缓缓的道:“掌心相合,闭上双眼,心中默念着那个人。” 她于灵修之道早已登峰造极,此时程清歌的本事即便是再翻一倍,入了她的眼便不得不在其中迷失了心智,恍恍惚惚的便跟着她的引导走去。 这换句话而言,便是玉无裳顺着他的记忆在慢慢的找寻着,直到找到那个他一直都找不到的灵魂,然后将她带出来再见他最后一面,如此便完事了。 其实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毕竟人的一生得经历多少事情,玉无裳得耐心的在他活了二十多年的记忆中慢慢排查,才能找出那个正确的人。 从前她也曾做过这种事,知道这事儿做起来毕竟麻烦,是而这次便已然都有心理准备了。 但没想到,这次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 他的记忆被人动过。 在骤然获得这个认知时,玉无裳便敛了心神,仔仔细细的又重新梳理了一遍他这所有的记忆。 原来这紫桑程家在外虽是风光无限,在内却是污糟一团,当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程家的家主本也是一位风流人物,年轻时仗着自己修行颇高有一表人才,家中更是显赫远近皆知,便做了多少花天酒地辗转其中之事。 那时他时常借着驱邪除害四处修行的由头,大江南北的到处游荡,遍地都是他的红颜知己,还有那许多待字闺中的怀春少女在与他春宵几度之后,正满心期盼着他能信守诺言,风风光光的迎娶她们过门。 当然这些都是痴心妄想,这位家主最是喜新厌旧,从来也不曾在哪位姑娘的身上停留过真心。不过只是游戏人间,极尽欢愉罢了。 就在他四处潇洒的那段时日,偶然的一次机会让他邂逅了扶风白家嫡亲的大小姐,二人一见钟情相谈甚欢,不过在一起数月的时光,便很快就敲定了婚事。 这桩姻亲在当年可是轰动一时的大事,毕竟那扶风白家在修仙界的声势可不是中上流的程家可以比拟,即便是拍马也难以追上。 扶风白家早在数百年前便已然成名于整个修仙界,在后辈们的努力中,直到如今都还是顶尖的一等世家,阳春白雪高寡清独,是众人都敬仰艳羡的对象。 而那位嫡亲的大小姐虽说修行天赋不是太高,当初年纪轻轻时也不过才固元后期,如今数十年过去,好歹也修行到了金丹中期的境界了。 这样的境界在资质平庸的凡人眼中自然是突飞猛进只能遥望其项背,但在人才倍出的龙泉白家,却也只是笑谈一句,“女孩子家嘛,要那么高的修为作甚,只要她一辈子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就好!” 玉无裳见程清歌的记忆中偶然闪现过扶风白家的片段,虽然于此事没什么关系,但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遇见旧相识,心难免有些复杂,是而便反反复复的多看了几遍。 那白小姐不仅有着如此高深的家室背景,相貌亦是无可挑剔的美人儿,温婉可人落落大方,颇有大家之姿。 且她为人十分真诚,初见面时便透露了自己的底细,这才让那程家主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与她结为夫妇,两家联姻。 初成亲时的那几年,因着两家来往殷勤,白小姐又是那一汪温柔的春水,倒是让那程家主安定了下来,老老实实的就在家中主持各种大小事宜。与妻子更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这日子过得倒也和谐美满。 但这样的日子却也只保持了数年而已,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程家主本就是好色之人,即便家中的妻子美若天仙,他也觉得外面的母猪更加新鲜。 于是就在白小姐诞下孩儿前后的那两年,他借着要外出办事的藉口,又过上了婚前那样潇洒自在四处留情的日子。 白小姐独自在家哺育孩儿打理家事虽说十分辛苦,但女子的心思总是十分敏感,不过一些时日,她便察觉了丈夫在外的那些秽乱之事。 起初她只以为丈夫不过是被外面的野花野草一时迷惑了双眼,几经苦口婆心的相劝之下,程家主倒也看在扶风白家格外显赫的份儿上,不仅好言好语的对白小姐做出了承诺,且再在外行事时也隐蔽了许多,不再似往日那边肆无忌惮了。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数年之久,就在程清歌长到十岁之时,白小姐终于忍受不了这种丈夫不贞的日子了,在又一次的捉奸在床之时,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想带着孩子回去娘家,从此要与程家主一刀两断,和离便罢了。 程家主亦是恼羞成怒,紫桑程家好歹也算是名门望族,在修仙界虽说不是数一数二的世家,但也算得上是中上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第十六章 紫桑程家(7) 在这世道,男人只有有些本事有点儿家业便可三妻四妾享齐人之福,而他身为仙门世家的家主,竟连一房姬妾也娶不得,一个外室都没有养,这还成何体统? 原想着看在扶风白家的面子上,即便是他想,也就委屈着自己偷摸的来吧。但他都如此委曲求全了,竟还被那黄脸婆揪住了不放,竟还想和离带走他程家的孩子? 于是他一怒之下,将白小姐关了起来。 他倒是忘了,当初风风光光的迎娶白小姐时,跪在扶风白家的家主面前,他可是做了承诺赌咒发誓,“今生能娶得柔儿为妻,是我三生之大幸也!此生此世我只对她一人好,我们夫妻二人携手共渡,白头到老。若是我敢有另娶纳妾之心,便让我天打五雷轰!” 所以说有的人一诺值千金,而有的人说过的话,却如同放了个屁,回想起来当真是令人作呕。 程清歌的记忆到了这里,便有些断断续续的了。其实之前的那些记忆之所以会如此深厚,多的是白沁柔独守空房暗自垂泪之时,搂着幼小的他反反复复毫无意义的诉说而致。 这是与扶风白家有关的部分,让玉无裳不免多看了几遍。其他的童年记忆都无关紧要,便也就粗略的掠过了。 但也正是这里的记忆被人动过了手脚,因为在他的脑海中,看到母亲的最后一个片段是被父亲怒吼着关进了暗室之中。在一片漆黑与虚无之后,便立马承接了下一个连接不上的场景。 这个场景颇为古怪,入眼四处皆是一片白茫茫的,空中飘洒着白色的纸片,人人都穿着白色的麻衣,带着白色的布帽。 年幼的程清歌低头看了看自己,亦是如此苍白的穿戴。他的双眸十分茫然,被他那满面哀戚亦是身着一片白色的父亲牵着手,带到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面前。 在乍然一见那个人恍若谪仙般俊美无匹的面容之时,玉无裳不免心神微微一荡漾,原本十分集中的注意力也被分散了些许。 她所见的均是程清歌的记忆,是而就在程清歌那稚嫩的嗓音木然的冲那人唤了声“舅舅”之时,她才缓过了神来,但却再也难以去倾听他们所说什么,这双眼眸也只能紧紧的盯住了他,片刻也不能移开。 这人是白东台,扶风白家的大公子,白沁柔的胞兄。 玉无裳心中恍惚不定,程清歌的记忆也颇为动荡。幸而这一段并没有什么要紧之处,只是程家主向白东台声泪俱下的讲述了白沁柔是如何病逝的,他又如何心痛难忍日夜难安,连带的儿子都伤心坏了,全然不见往日里的活泼伶俐。 白东台略略安抚了他,又仔细的打量了程清歌,便道想带他回去扶风,多多与外祖家人亲近,也好抚慰他幼年丧母的伤痛。 但这时程家主的反应却颇为激动,仿佛白东台会抢了他儿子似的,忙不迭的便一口回绝了。 时间再往后推移了数年,程家主娶了继妻,程清歌便也就有了后母。 这位继妻也颇有来头,虽说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家的女儿,但她进门时,身边却是依偎着一个半大的小子,也就是被两具走尸赶到了里屋正鬼哭狼嚎的那个程清流。 那时程清歌已然年过十五,他的天赋显然更靠近他的外祖家,也强于他的母亲,不过少年便已然突破了金丹期,是世间少有的修仙奇才了。 而程清流那时已然年满十岁,说是继母带来的继子,但他的眉眼与程家主有多相似,明眼人一看便能得知,他是程家主的亲生子。 这便有多可笑之处了,那程家主口口声声说自己深爱着已然逝世的白沁柔,直到她逝世五年之久,方才再娶了一位夫人。 可是这位继夫人带来的孩子却已然十岁了,原来白沁柔活着的时候他便已然在外偷偷养着外室,更别提她如今已然入土化作白骨了。 继夫人一来,便显得程清歌更像紫桑程家的外人了。为了安抚娇妻与幼子的情绪,程家主便一次次的派遣程清歌外出去做各种各样或涉险或艰苦的事情,一年到头数下来,他能在程家的日子当真屈指可数。 如此又是数年时光匆匆而过,就在程清歌弱冠之年时,他在外结识了一名女子,唤名为醉雪。 这位醉雪姑娘容貌秀美温婉动人,她倾慕于程清歌翩翩公子俊逸不凡,倒是一对良人佳配,十分难得。 在一看到她时,玉无裳便已然知道,就是她了。 这姑娘也是个命苦的人,自幼便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平日里就靠着她自学些医药方面的本事居于山脚之下,日子虽然清贫过得却也安定。 他们初次相逢时,便是程清歌独自一人上山清除作祟的山妖,但因寡不敌众而身负重伤,好不容易才在天黑之前逃下了山,就昏倒在醉雪的小屋门前。 这姑娘行医施药素来便是一副仁慈心肠,见了浑身是血的程清歌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便将他拖回屋中,好好的救治了起来。 到了金丹期的修行者自然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不过半日的功夫,程清歌便悠然醒转,迎面便见素衣素面的醉雪,顿时便惊为天人,一见倾心。 那段灭山妖的时日虽说不过月余光阴,但在程清歌的心中,却是一生中最为欢愉喜乐的一段时光。 他幼年时总被母亲抱在怀中,一遍遍的诉说着父亲的无情与无耻,那些话就如同颗颗尖利细小的钉子,一颗一颗的全都揉在了他的心上。 童年时父母争吵的场景时常上演,结局总是父亲满面怒容摔门离去,母亲面色苍白满脸泪痕的跌坐在地上,掩面而泣便是一夜又一夜。 阖府的下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这样的气氛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令他的童年几乎没有任何欢乐可言。 长大后继母疏离,幼弟跋扈,父亲也对他冷淡了许多。 直到他遇见了醉雪,才算是真正品尝到了人间的温情究竟有多温暖,他几乎就想在那山脚下的小屋里,就如此度过一生便也就罢了。 第十七章 紫桑程家(8) 但程家主催他回去的书信却是一封接着一封,让他不得不从这短暂的温馨时光中脱身出来,向醉雪说,他该回紫桑去了。 这二人正是情浓之时,此时若是让他们分开,当真生不如死。 是而不过一夜无眠,两人心有灵犀,程清歌便带着醉雪,回去了紫桑程家。 他原想向父亲禀明,他要娶她为妻,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情到深处本就可结为连理,如此本是喜事,但程家主却只听他一言,便一口拒绝了。 “痴心妄想!你是何身份?她又是何身份?你可是紫桑程家的大公子,身上还有扶风白家的一半血脉!而她呢?不过只是一介乡野村姑罢了!就凭她那样低贱的身份也想做我们程家的少夫人,叫她趁早死了这条心!你也早早的绝了这个念头,还不滚回祠堂跪着思过去!” 这些话字字锥心,醉雪原也是心高气傲的女子,她若不是真心深爱着程清歌,恐怕才听得只字片言,便该拂袖而去了。 但她咬紧了一口银牙,还是生生忍了下来。 这毕竟是程清歌的回忆,是而玉无裳只能看到程清歌所做的事情,倒是不能知晓就在他跪在祠堂闭门思过的那一夜,醉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反正到了第二日清晨,就在程清歌遍寻整座程府不见她时,她已然被挂在后院一处常年不曾有人来的槐树下,香消玉殒。 至此,程清歌的记忆便戛然而止了。再往后他便过得如同行尸走肉,记忆犹如一张白纸一样让人一览无遗,没什么可再看的了。 玉无裳现在总算是有些理解了,他为何身为名门正派,所做的却总是偏离了正轨,有往邪魅方向而去的趋势了。 于此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好与不好的,曾经她被人奉为仙尊几乎站在云端,到后来还不是被那同一批人拉了下来,踩入泥潭指着她的鼻子大骂是妖魔鬼怪。 所以说究竟是邪是正,别人说了不算。 这样漫长的探知记忆总算是结束了,玉无裳的神识回到自己的魂魄中时,几乎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在程清歌的记忆中走过了他的前半生,不仅是她,还引导着他也重新走过了一遭。 所以当她的双眸恢复清明之时,所见的程清歌早已不是初见时那副从容自若的模样,只见他双眉紧蹙,泪流满面。 这样痛到了极致,令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玉无裳的眼前又浮现了他记忆中最后的那个片段,就是当他找寻了许久,终于在那角落处的槐树下看见她冰凉的尸身时,他的眼眸之中顿时弥漫而起的那层失去一切的绝望。 他在那时,恐怕已然魂魄不全了。 世间多的是痴男怨女,他将她视作自己的性命一般重要,骤然之间失了她,也难怪他会如此消沉,甚至有走上邪路的趋势,也要将她找到。 就在这时,玉无裳察觉到,她的珠串似有些许微弱的异动,但很快便又归于平静,死寂一片。 看来翠珑在她刚刚进入程清歌的回忆时,也偷偷窥视了几眼,晓得了个大概。 这个姑娘也是个倒霉的命,本来身世就已经够悲惨的了,如今做了鬼反倒爱上一个凡人。且这凡人还心有所属,属意者又是另一只女鬼。 如此乱糟糟的事情,想来就连月下老人都理不清,更何况是看人回忆看得眼花缭乱的玉无裳了。 轻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来,在程清歌的肩头上轻推了一把。 只消瞧他那副沉溺其中难以自拔的样子,便知指望他自己醒过来,是不大可能的了。 程清歌被她推了个激灵,如同骤然惊醒般忽得睁大了双眼。他迷迷瞪瞪的看着玉无裳,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触手四处都是湿漉漉的,面颊之上那是泪水,额头之上那是冷汗。 程清歌颇难为情的勉强笑了笑,只那笑比哭还难看。他哑着嗓子道:“……让姑娘见笑了。” 玉无裳自然是很同情他的遭遇,他不仅痛失了爱人,而且还丢失了一段尤为重要的记忆。 “客套话就不要再说了,我且只与你说一说要紧的事儿。”玉无裳微蹙了双眉斟酌着用词,迟疑着缓缓道:“因着你的记忆不全的缘故,我无法辨其真伪。” 程清歌在幼年时失去了母亲,那时他年纪还小,估计是自我保护的意识太过强烈了,是而他便丢失了那一部分关于母亲病逝前的记忆。所以这才有前一个片段是他父亲将母亲关进暗室,后一个片段便是他母亲葬礼的情况了。 因着有这个先例,是而在醉雪死时他也是上下承接不起来,前一个场景他还跪在祠堂一整夜,后面立马便是醉雪死去的场景了。 玉无裳是有些迟疑,这两者究竟只是巧合,还是程清歌的问题。 程清歌的面上则是实打实的疑惑,“姑娘是说,我的记忆有问题?” 玉无裳心道,与其说是记忆有问题,还不如说你有问题更为妥当。不过她实在看他很可怜,便好好想了想才十分委婉的道:“或许是你健忘,将那些重要的事情都给忘记了。” 程清歌满面茫然,“……” 玉无裳只好不那么委婉的直接道:“我的意思是,以你的天赋与修为而言,你是有这个能力的。你幼年时母亲逝世,你为了保护自己的心智,是而便刻意将那段无比伤痛的记忆给遗忘了。你现在想想,对于母亲是不是几乎都没甚印象了?” 程清歌细细回想,却是如她所说,他印象中母亲的样子,全都是如同盖了一层薄纱似的,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虽说当初母亲去世时他才不过十岁,距今也有十数年之久了。但母亲在孩子的心中是一种特别的存在,绝对不可能说忘便忘得如此干干净净。 玉无裳会做此猜测,也是以己由人。在她年少时,因着爹爹病逝,娘亲悲伤至极总是走不出这道坎儿,便在一日留下了字条,孤身一人带着爹的骨灰离开了神寂岛。 她走得十分潇洒,此后便一直都不曾回来。玉无裳独自一人守着悬崖边上爹爹的衣冠冢数年之久,每到人间团圆佳节之时,都会做上几个爹爱吃的小菜,打上一壶娘爱喝的清酒,在那花雨纷飞的庭院之中,恍若一家人还在一起言笑晏晏,欢乐幸福。 第十八章 紫桑程家(9) 那时爹爹与娘亲的面容在她的醉眼中无比清晰,爹依旧还是那么温柔俊朗,娘也如从前般爽利美艳,全然不见后来那副悲戚苍白的模样。 那是一场她做了多年的美梦,就如同在阳光下洋溢而飞的细小泡沫,虽然足够美好却终是一场虚幻。 眼瞧着程清歌那副魔怔恍惚的样子,玉无裳实在心有不忍,想了想便又猜测道:“当然了,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程清歌求救似的抬眼看她,急急的道:“姑娘请说!”任谁也不想忘了自己的亲娘,想来他也不例外。 “凡人的记忆本就如同一卷白纸一样干净无物,从出生起,这卷白纸上便开始一一书写他的生平。自然,这样的生平卷记是以自己为第一视角而写,要比寻常的人物撰记繁琐复杂上千倍。”玉无裳斟酌着道:“是而有时候觉得忘了什么东西也属正常,毕竟人的精力有限,记忆白纸上能书写的东西便也有限。可是似母亲这样重要的存在在十数年后便忘得连长相都记不清了,这也不大合理。” 她抬眼细细的打量了程清歌一番,忽得道:“这种可能,便是旁人在你的身上施加了什么法器,锁住了你的记忆。” 原本程清歌被她打量得便浑身发毛,但只听了她的话,顿时便身子一僵,神色也不可避免的十分僵硬。 若真是这样,有人想让他将他的母亲淡忘,那么势必是有什么隐情在其中。而那白沁柔的死,便也就因此由简单病逝而变得扑朔迷离了。 原来只是两方交易,玉无裳帮他召回醉雪的魂魄,他便给她一件由神寂岛而来沾染了些微灵气的物件。此等交易公平又公开,倒是一目了然。 但在看了半天的记忆之后,倒是由此牵扯出了有关他母亲逝世的事情,若是做成,倒是得再加些筹码,方才显得公平了。 玉无裳边在心中暗暗的打着小算盘,边倒也对此产生了些兴趣。 从前她一个人在神寂岛时,整日里也无甚事情可做,便总是自己捣鼓些仙灵法器,虽说也无人欣赏,但总有花间灵树浅滩游鱼对她大声称赞,倒是令她愈来愈有兴趣,所做之物便也就愈加多了。 除却那些捧场的朋友们都人手一件之外,还有许多都散落在神寂岛上,想来百年前众世家打上门时,定然也捡去了些。 这些自然都是白话,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这些奇奇怪怪的法器的兴趣,倒是不减当初。 所以她才用那样略带着些兴致与好奇的眼神望着程清歌,让他不由只觉浑身都不太自在。 “这你便要想好了,毕竟你母亲逝世已然多年,你此时想要做的,也只是召回醉雪姑娘的魂魄而已。”玉无裳瞧他脸色实在是不好,便也只得收一收自己的心性,耐心与他分析道:“虽然你的记忆不全,但若是让我在其中找寻醉雪姑娘的魂魄,这也不算太难。不然,便将你母亲的事情放一放,先办完了这事儿再说?”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程清歌到底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人,略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了。 于是玉无裳伸指在他的额头轻轻一点,自己微阖上了双眼,直接将食指连通了他的神识,探入了他那层最为宝贵的记忆之中。 既然他与醉雪是真心相爱,那么醉雪的魂魄如若不在人间飘零的话,便绝对还停留在当初那最为美好的地方。 她心性果断干脆,既有那七八分的把握,便定然要用十分的力气去尽力一试。 这一试自然就成功了,毕竟那醉雪原本只是个普通的柔弱女子,死后那点儿灵力也微弱的很,几乎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 当然了,也正是因着她灵力微弱,这才让玉无裳聚精会神的好一通翻找,才堪堪找出了她的踪影。 就如同翠珑一般,刚刚从程清歌的记忆中被拉出来的醉雪,那周身浅淡的几乎快要透明了。若不是玉无裳有先见之明早已摘下一颗珠玉将其护住,恐怕她才一见这青天白日,立时便要魂飞魄散了。 她虽然已身死,但灵魂还很周全。若是她愿意的话,此时早已轮回转世,再世为人了。但她却躲在一片荒芜的记忆中不肯离去也不肯现身,这事儿的蹊跷之处,绝对不低于白沁柔那桩事了。 程清歌虽承受了记忆被抽离的痛苦,就在玉无裳的指尖离开他的额头时,他已然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但就在他迫不及待的睁开双眼,四下搜寻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的身影时,玉无裳却忽得只觉,刚刚那些让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于他而言应该不算什么。 此时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本是一眼便能望尽四处角落,但只见程清歌神情怔仲,便想往一处墙角边走去。 就在那个放置了一个小小花几的角落里,静静地站着一只半透明状的女鬼。 那女鬼想来是不愿见生人,便将正面对着墙壁,只给了他们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 程清歌乍然一见了她,这心中顿时便只觉绞痛不已,眼眶也早已湿热一片,他望向玉无裳时,那泪流满面倒叫玉无裳吃了一惊。 只见他那清亮的双眸中含着请求,玉无裳顿时便读懂了他的意思,便只微微颔首。 在他的记忆中,那位醉雪姑娘虽说脾性和婉温柔,但于许多事情来说,她亦是十分坚强刚毅之人。是而在此时得已故人相见,但已然是天人永隔,她总是心中哀戚,不愿过来。 玉无裳便随了他的请求,将灵力毫不吝惜的倾注入醉雪的灵体内,倒叫她渐而由半透明转为完全实实在在的存在,恍若当初为人时那般清清楚楚。 程清歌这才缓步走上前去,抬手便轻柔的握住了女鬼单薄瘦削的肩头,柔声唤道:“醉雪,是我,我来了。” 鬼魂本来是没有实体的,因为人死了,身体便与灵魂剥离开来,基本上是再也回不去了。但若是因特殊情况又回去了,那便不再是凡人,而是起尸成怨了。 但这醉雪是被玉无裳强行召回的,即便不是她的鬼使,却也能听从她的驱使,受她掌控。是而玉无裳往她的灵体里多灌些灵力,便也就能给她实体,不过是多耗费些精力罢了。 第十九章 紫桑程家(10) 女鬼从背影上看着,本也身单力薄是个柔弱女子的模样。但就在程清歌握着她的双肩温柔的将她转过身时,她却忽得扬起了手,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 这个耳光十分清脆响亮,玉无裳也没想到会突然有这样的变故,不由惊了一惊,还以为她做鬼做的久了,变得六亲不认心智尽失了。 程清歌显然也被打懵了,他不由抬手轻抚着自己的面颊,愣在了原地。 玉无裳原想着将她的灵力抽回来,以免醉雪狂性大发骤然发难,这样就闹得不好收拾了。但只见她也只打了这一耳光,便再也没了别的动作。 这时间仿佛被凝固住了,屋子里两人两鬼都沉默不语,静静地等待着事情将会如何发展。 翠珑躲在珠串之中虽然始终都未曾现身,但她对程清歌与醉雪的关注,绝对不低于玉无裳。 比起程清歌满面的不敢置信,醉雪要沉静冷漠的多。 她依旧还是他记忆中的那副模样,眉目间秀丽而又文弱,清雅温婉,素衣素颜。因着玉无裳给她的灵力格外足的缘故,她也没有似一般鬼那般面色青白身形飘忽,倒是与她生前的样子相差无几,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程清歌受不了她这么冷漠的看着他,双手只握着她的双臂,依旧轻柔无比,仿佛是怕吓着她似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没能好好保护你。但你不要怕,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无论我们会有怎样的下场,任谁也不能再将我们分开……” 听他这话的意思,仿佛是想将她留在身边,不愿再放她离开了。 世人都道修仙好,想来修道之人比起凡人,是多了这一重好处。是人都会有七情六欲,这是谁也抛不开的束缚枷锁。但凡人若是有亲近之人去了,便不过是办丧事哭几场,再如何不舍但在经历天人永隔之时,也不得不舍下。 但若是入了修仙的门道,那便大有不同了。就好比玉无裳与翠珑,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弱女子,一个是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缘分使然让她们结下了契约成为主从关系,翠珑即便是鬼,也可继续留在人间。 可鬼使这样的存在依旧是正道人士所不耻的,程清歌身为紫桑程家的大公子,在修仙界无论如何也有一席之地可容身,他们又如何能够容忍这样出身清白世家的翩翩公子的身边会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女鬼? 这样的事情玉无裳能想到,自然别人也都想得到。 是而醉雪依旧双眸如冰刀般面无表情的看着程清歌,声音就如同自寒潭深底而来,“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 程清歌一直在寻找的就是这个答案,如今好不容易即将揭晓,但他看着醉雪那双冰冷的眸子,心中却忽然有些胆怯了。 “那日你被你父亲叫去,我一人百无聊赖,便在你们府中随意走动。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你的弟弟……” 程清歌显然知道他那弟弟是个什么德行,他面上的神情由关切转为痛苦,不过瞬息之间的事儿。他无力的闭上了双眼,低声道:“你不要再说了。” 醉雪对他的逃避视若罔闻,“我遇见了他之后,才知道何为世间最好的男儿。可知我与你的那段露水情缘,当真是我瞎了眼了……” 这话说的不仅程清歌如被雷劈,就连局外之人玉无裳都被惊得目瞪口呆。难不成在程清歌的记忆中所见他们你侬我侬情投意合,竟都是假的? 翠珑最是沉不住气,若不是玉无裳刻意将她摁下,说不定此时她已然冲出来了。 越是这种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感问题,越是不能让外人多做掺和。否则便更难说清楚了,于谁都没有好处。 “那夜我等你等得百无聊赖,便在这后院遇见了程二公子。我与他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当夜我便决定,此生非他不嫁……” 程清歌死死的盯着她,喃喃道:“你别说了……” “……二公子对此自然欣喜若狂,但他怕被你知晓,便做权宜之计,只与我做了那一夜的夫妻。一夜恩爱之后我们自是要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安身,你也知道,你父亲觉得我不过只是一介村女,是配不上你们紫桑程家的。于是我便对二公子说,我们可以私奔离去。” “你别说了……别说了!” “我们在天未亮时便奔逃出府,但你父亲的耳目众多,还未出城我们便已然遭到了追击。在慌乱之下我失足跌进了护城河,你是知道的,我不会水。”醉雪的语速又快又急,全然不复做人时那副淡然从容的模样,“……于是我便被淹死了。” 程清歌睚眦欲裂,忽得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耳,怒吼道:“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这些时日以来,你不就是想查证我究竟是如何死的么?现在我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你,你怎么又接受不了了?”醉雪苍白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冰冷,她轻蔑的笑道:“你父亲怕我影响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便将我的尸身挂在了后院的槐树之上,假作自尽而亡。” 程清歌低吼了一声,抱着头痛苦的蹲下了身去。 翠珑在珠串之中躁动不已,她听了这些话定是怒火中烧,一心想冲出来给程清歌讨个公道,痛斥醉雪那个水性杨花的负心人。 她做人时便是如此天真单纯,如今做了鬼依旧是本性难改。 玉无裳只依旧一声不吭的围观着,顺便按住翠珑让她不得脱身,否则程清歌的这两朵鬼桃花一碰面再一言不合,还不把这间小屋给拆了。 说完了这些冷冰冰的话,醉雪便不再去看蹲在角落里没法儿抬头的程清歌了,只飘忽不定的抬起了双眸,望向了玉无裳。 玉无裳上辈子与这辈子加起来也算得上是阅鬼无数了,但就在她与醉雪遥遥相视之时,这心中还是“咯噔”了一下。 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醉雪忽视了程清歌,直直的走了过来。 她在玉无裳的面前屈膝跪下,俯身低声道:“拜见大人。” 第二十章 紫桑程家(11) 这一点她倒是比翠珑要乖觉的多,也聪明的多。 玉无裳亦低声道:“不必多礼。” 醉雪站起身来,玉无裳微微倾身过去,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你有什么话要交待,现在便明说吧。” “多谢大人。”醉雪的声音就如同冬日里雪花落地一般细碎的簌簌而起,她靠近了玉无裳的耳边,几乎低不可闻的留下了一句话。 玉无裳微微一怔,但想来她也不会说假话,便只定定的看着她的双眸,微微颔首。 醉雪留下了她那最后一句话,便如释重负一般微微叹了口气,面上那可以堆积的霜雪也渐而融化,她已然恢复了从前那副恬静美好的模样。 但这样子却不是给程清歌看的,就在程清歌还沉浸在她那些如同刀锋一般的话语中无法自拔之时,醉雪已然渐渐流逝了灵力,由实体到透明再到完全消失,也不过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而已。 情痴至此,当真是让玉无裳大开眼界了。 她无声的叹息着,缓步来到了程清歌的身边。 程清歌依旧跪在墙角处,他早已泪流满面。 原本以为自己所做都是对的,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的寻求得来的答案,却是错上加错。这样的打击与痛失心中所爱,足以能让他崩溃了。 但若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玉无裳蹲在他的面前看了他许久,忽得低声道了句:“得罪了。” 话音未落,她便已然扬起了手掌,一掌便冲着他的头顶狠狠的拍去! 这若是在平时,程清歌定然会毫不费力的便能躲了过去,还能顺手将她擒住,好好问一句为何要偷袭他。 但此时他已然心神俱乱,别说玉无裳拍的是软绵绵的巴掌了,就算她当头给他拍一块板砖,他也没甚反应。 于是玉无裳这一掌拍的极其顺利。但就在她的掌心触碰到程清歌的头颅之时,他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震,面上原本浑浑噩噩的神情也瞬间便被驱散了。 此时他的面容之上,却是吃痛的模样。 紫桑程家的大公子能力超凡天赋过人,自然不会被她一巴掌就给打痛了。但只见她的手掌微微离开他的头顶之时,她掌心的那块玉佩好似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似的,竟将他头颅之中的一样东西给缓缓吸了出来! 那竟是一根泛着寒光细长的银针! 尖针探入头颅深处,再用外力吸附毫不留情的拔出,这其中有多痛楚,只消去看程清歌那瞬间满面汗如雨下的模样便可得知。 这银针名为“锁”,顾名思义,它不是杀器不是法宝,只是单纯的能锁住任何人的任何记忆的一件小玩意儿而已。 其实在最开始时,修仙界为何有这种锁针出现的原因只是为了划清与凡人之间的界限。譬如说哪个世家的哪位女仙在除妖降煞之时不小心露了真容被人瞧见,而这位女仙又不欲公开自己的容貌,如此便以此锁针探入对方的头颅之中,只消锁住他多看的那一眼记忆便可。 这于修仙界只不过是个小把戏而已,人人都能用,但也只能锁住凡人片刻的记忆而已。 可程清歌脑中的这一根,却不是区区小把戏就能使得出的了。 首先程清歌不是普通凡人,他的修行境界已然到了金丹期,说的通俗些,他虽未脱了凡胎,但与凡人却也是天差地别。 所以要锁住他的记忆并且不止一个短暂的片段,这枚锁针定然是有人出了大力凝制而成。 毕竟在这个凭能力与天赋说话的世道,同一件法器分人使用尚且效果云泥之别,似这种小玩意儿,自然有的人使成了小把戏,有的人却使成了大杀器。 就在玉无裳还在研究指间的这枚锁针究竟像是出自谁人之手,一直都颓然低头的程清歌,却被他脑中忽然涌来的新旧记忆冲击得七零八落。 那些骤然涌现而出或熟悉或陌生的场景与诸人,顿时便让他只觉不知所措,无从是好。 毕竟曾经他一直都以为,他虽掌控不了其他那诸多之事,但只要是关乎自己的,全都牢牢的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但那也只是曾经自以为而已。 “娘!娘!我要我娘!” “来人!还不快将公子带下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就会傻愣愣的杵着!” “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清歌!爹的话你都不听了是不是?你娘那是生病了不能见人,你是不是想让你娘的病势更加沉重?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那、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娘亲?” “等她病好了!还不快把公子带回去!这样闹着成何体统……” “……” 对了,那是他十岁那年,父亲对外声称娘亲病重的时候。那时扶风白家也遣了人来探望娘亲,但父亲却对所有人说,娘亲染上的是风疾,最忌讳有人时常打扰,让她的病雪上加霜了。 那时的父亲当真是一副爱妻深切的模样,不仅衣不解带的亲自服侍娘亲汤药清洁,且时常夜不能寐,人都熬得十分憔悴。 也正是他这副样子,使得白家来的人都没话说,即便是见不到他们家大小姐的面儿,也可以得知程家主当真是用心尽力了。 那段时日年幼的程清歌过得十分难熬,他本就十分依赖母亲,但自从母亲生病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于是他夜夜噩梦缠身难以安枕,再加上食不知味心悸难安,小小的孩童也渐而神情恍惚,再也不似从前那么活泼伶俐了。 时光慢慢推移,终于到了那一日,父亲面色沉痛的向众人宣布,母亲最终病重不治,不幸亡故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幻听,那是全然不信的。他身为母亲的唯一独子,为何在母亲临终前都不能与她见上一面? 他每每追问父亲时,得到的回答总是你母亲身体不适不宜见人,等她好了你再来与她问安吧。于是这一等,便是从此天人永隔,再也没了见面的机会。 他虽心有不甘,但却无可奈何。 从这里开始,他的记忆便出了问题了。 那根冰冷尖细的锁针,正是他的父亲,紫桑程家的大家主,亲自送入了他的头颅之中。 第二十一章 紫桑程家(12) 这便能解释玉无裳的疑惑了,紫桑程家能跻身于整个修仙界中上流,且拥有不低的地位,当然是其能力使然。 而正是这样的人,才能制出不同于寻常的锁针,且将程清歌的记忆一锁便是十几年,不仅没人能瞧出其中破绽,且还锁住了他大段的记忆。 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的原因,程清歌已然隐约可以猜到,但他不想看也不想听。可是这样如潮水般涌入脑中的记忆,却是停不住脚步,也定不了身形。 他心中即便是千般难受,也不能改变杀死他母亲的那个凶手,正是他的亲生父亲。 而且就在父亲将母亲暗算致死且对外瞒得密不透风之时,还数次都对他下了毒手,举起了毫不留情的屠刀。 但那时他的运气实在是好,本来不过一个“因母亲去世而心神俱损郁郁夭亡”的说法便能置他于死地,不过是因着扶风白家的介入,对他这个外甥也颇为注视,这才让程家主没有即刻下了狠手,让他们母子前后上路。 为了避嫌,也是怕了扶风白家的实力,这才有了他程清歌的一条活路。 这个打击显然比之前心爱的女子转头投向兄弟的怀抱并且在私奔的途中失足淹死一事更显重大,后者他只是泪流满面无语凝噎,前者却是让他不由哭天抢地嘶声怒吼了。 玉无裳之前便对他很是同情,刚刚也是她多事伸手拔了他脑中的锁针,这才让事情更加雪上加霜,让他又多受了一重打击。 是而她在同情之余,心中又多了一重愧疚在其中。 此时在这小屋之中,程清歌那愤怒而又痛苦的哭嚎声已然将里屋那两具走尸的嘶吼声给全然盖住了,若不是这后院僻静少有人来,恐怕眼下已经被人发现了。 但若是让他这样伤心下去,被人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情。 玉无裳想了想,伸出手指聚起了些灵力,虚虚的按在他头上两侧的太阳穴上,助他平心静气安神定心。 果然不过须臾,程清歌便安静下来了。 他那俊朗的面容虽依旧苍白且布满了泪痕,双眸也涣散开来无甚精神,但好歹从两重打击之中勉力脱开了身,也勉强镇定了下来。 玉无裳怕他再哭,便忙问道:“事已至此也是无法,不知你可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程清歌就如同死过一次似的,哑声道:“多谢姑娘帮我探知了这一切,我定然言而有信,将之前承诺的东西奉于姑娘。” 答非所问,看来他是想自己解决这些问题,而不想再让她插手其中了。 玉无裳平日里虽说无所谓给人帮忙,但她也最是识趣,不做勉强他人之事。是而她便顺着这话客气道:“如此便麻烦你了。” 程清歌跌跌撞撞的推门出去了,只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恐怕谁都会瞧出破绽,知道他今日异于往常。 玉无裳本想出言提醒于他,但一时哑然,便眼睁睁的看着他出去了。 倒也是,这让她怎么说呢,你小心些,莫轻易的让人瞧出你的心思暗算你?如果他就是奔着摊牌去的呢。 这事儿她作为一个局外人,当真是不好插嘴也不好伸手。 程清歌前脚刚走,翠珑便一个按捺不住,从珠串里冲了出来。她这些日子养在玉无裳的珠串里倒是灵力充足,不用玉无裳另给她些灵力,她都能化出实体了。 “大人,你可一定要帮帮他啊!”翠珑面带着愤怒在她的面前跪下,急切的道:“否则大公子定然躲不过这一劫,该要送命了……” 她虽一直都不曾露面,但玉无裳没有切断她对外面的窥探,是而在程清歌的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她可都看在眼里。 玉无裳平静的看着她,温声道:“你又唤错对我的称呼了。小翠,你先起来,我好好的跟你说话。” 翠珑不由微微一怔,“是,小玉。” 她虽站起身来与玉无裳相对而视,但倒没了刚刚那一鼓作气的勇气,她便低下头去,不敢去看玉无裳的双眼。 “你想让我去帮他,可他却不一定想让我插手。有些事情只得自己去做,旁人是帮不了忙的。”玉无裳好声好气的道:“程清歌心中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想着取了我想要的东西,打发了我这个局外人走了便是。” 翠珑虽然天真单纯,但她也不是个傻子,自然一点即通。 但她尚且还不甘心,“可是小玉,我知道你对人的事情不管也罢,但大公子的事情里还有一个女鬼,这你也不管么?” 说起醉雪来,玉无裳明显能看得出来,翠珑对她是极其厌恶的。 本来也就是这么个理儿,程清歌在翠珑的心中就如同明月光似的高贵皎洁,可她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将程清歌视为珍宝,可有人便是如此不屑一顾,而且还转身便投向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淫贼怀抱中。 这些想法并非玉无裳猜测所得,而是只消瞧翠珑那义愤填膺的面容,便可全然窥知。 “万事皆随缘,若是他需要我的帮忙,自然会有我插得上手的时候。但若是他只想凭一己之力而为,而我却强行插手,那恐怕反倒帮了倒忙了。”玉无裳沉吟道:“反正我们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且先看看他究竟如何处置此事。” 别的先不说,就看在程清歌是白东台的亲外甥的份儿上,她也不能袖手旁观,就此不管。 一思及那人,她这心口就仿佛一汪盈润的春水在微微荡漾,一下一下的轻抚着她的心头,既酥麻又微痒。 自己都有这种难得的体会,再看翠珑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玉无裳也能更加体谅她的心情,那种为情所困的感觉了。 听她这样细细说来,翠珑即便是一颗心全都贴在了程清歌的身上,此时也不得不按捺住,静候着他归来。 不过片刻,便只见程清歌回来了。 他好歹也是紫桑程家的大公子,虽说心思至诚素来光明磊落,但他并非鲁莽之人,出去走了一圈倒是稍稍平复了心情,不似刚刚那般脸色极其难看了。 第二十二章 紫桑程家(13) 翠珑在他进门前便隐入了珠串之中,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还不如就当自己不存在了简单利落。 程清歌向玉无裳伸出了一直紧攥着的手掌,“姑娘,你瞧瞧可是这个东西。” 在他的手心里,静静的躺着一枚小小的圆贝壳。 那贝壳明眼人一瞧便知是稀罕物,虽说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大,但其光泽莹润纹路清晰,如同一颗上好的珍珠那般莹白温润。 这若是落在常人的眼中,定然会觉得能卖个好价钱。但落在修行者的眼中,所见的却是笼罩在其上的那一层盈盈丰润的灵气,无论谁都会在暗中称赞。 玉无裳对这贝壳自然熟悉的很,从前她在神寂岛上生活时,那靠近海岸的浅滩上四处都是这种灵气四溢的小东西。但它们于神寂岛而言是十分依赖的,如今被人带离了那片海域,便也就渐渐失了曾经的灵力和光彩,只能似现在这般委委屈屈的了。 眼看着想要的东西就在面前,玉无裳却没有立即便伸手去取,只仔细的打量着程清歌的面容,“我拿了这东西自然是立刻就要走的,不知你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程清歌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家事,自然得凭我一己之力去解决。姑娘已经完成了与我的交易,本该取了报酬便离开。”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玉无裳隔着衣袖拍了拍她挂在腕上的珠串,似是在说给翠珑听,“我再留下也是给公子添乱,如此便告辞了。” 她甩了甩衣袖,十分潇洒的抬脚便走。 程清歌双眉一紧,移步挡住了她的去路,双眸紧紧的锁住了她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沉声道:“姑娘就这样走了,岂不是白帮了我的忙。” 他将手中的贝壳送至了玉无裳的面前,“你的东西还未取走。” 玉无裳摇了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这便是从前我们从神寂岛上带出来的。” “你们?”玉无裳的双眸本来好似随时都要睡着了那般毫无焦点,但此时却炯炯有神的聚焦于他的面上,她那满面麻子肤色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据我所知围剿神寂岛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大公子的年纪看上去也不过才二十来岁,怎么与这事儿还能扯上关系么?” 程清歌只笑而不语,目光中闪烁的光芒极为诡异,脸依旧还是那张脸,但他却好似换了个人似的。 玉无裳却没有很在意,依旧绕过了他,目不斜视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但一脚才跨出门槛,抬头没见耀眼温暖的阳光铺陈满身,却只见这小院中乌压压的四处都是人,个个面色紧张如临大敌。 就在那扇小门被推开时,守在门口的那几名修行者立即便将手中泛着寒光的兵器都冲着门口而来,好似玉无裳若是再往前一步,便要被这些尖锐的兵器刺个对穿了。 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便静止了。 须臾,玉无裳才缓缓转过身来,微笑道:“这是个什么意思呢,程家主?”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程清歌一人。 这间小小的屋子原是后院随意储放杂物的地方,里屋通着外屋,就坐落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 这屋子门前种着一棵极其繁茂的槐树,也正是有这棵槐树在,才挡住了这间小屋里的所有阳光。 明面儿上来看,这屋子建造的位置不好,既沉闷又阴寒。但在修行者的眼中通俗的来说,这里便是个招阴引煞的好地方。 而且从程清歌的记忆来看,他心爱的姑娘便挂在门前的这颗老槐树上,从此人鬼殊途。 “姑娘当真好眼力。”那程清歌微微一笑似大有深意,整个人的气质与之前的那个程清歌简直有着天差地别。他抬手缓缓的抚了抚下巴,“我儿与姑娘本也只是泛泛之交,但没想到姑娘竟对他如此了解,一眼便看出了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 刚刚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走出去的程清歌,显然不是现在待在屋里的这一个。 “程家主真是爱开玩笑,你的耳目一直都藏在暗处偷窥,难道会不知道,我与大公子相识不过寥寥数日么?”玉无裳毫不客气的道:“你的伪装可以说是完美,但你难道不觉得,此时这屋内实在是太过安静了么?” 就在程清流想去通风报信之时,玉无裳曾驱使着两具走尸将他们主从三人逼进了里屋,他们大呼小叫的声音可不小。 可现在却是一片死寂,竟连半点儿动静也没有了。 玉无裳几乎可以确定,若不是因着她不会动手杀人的缘故,刚刚程清流若有一丁点儿涉险的可能,这些修行者早就会在紫桑程家的授意下,直接杀进来了。 那程家主虽与程清歌的相貌极其相似,但他们到底是父子,中间隔了这么多年的阅历与见识,即便是程家主修行高深可保相貌依旧年轻,但于人之气韵和些微细小的容颜沧桑,这是二十几岁的小年轻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玉无裳望着眼前这个笑得意味深长的男子,耳中尽是一片静谧之声,心里却不由暗道:“这老家伙,偏心都偏到骨子里了。” 明明程清歌与程清流都是他的亲生儿子,程清歌也比程清流出息得多,是个修行问道的好苗子。若是他肯好生引导帮助的话,假以时日程清歌定然能让紫桑程家在这众多修仙世家中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可惜这程家主私心疑心都太甚,既偏爱继妻幼子,又生怕长子得知是他害死了白沁柔。这么多年来他百般防着程清歌,不正是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他便难以掌控这局面了。 程清歌视他为尊父,他却视儿为仇敌。 “姑娘既然心知肚明,那我们便不必再兜什么圈子了。”程家主不轻不重的拍了拍手掌,外边对玉无裳拔刀相向的诸人便都应声退下,院中的站到了院外,挤在门口的去了角落。 看他这样子,是要说些什么不能外传的隐秘之话了。 玉无裳便也十分配合的又迈步回来,在他的眼神示意之下,心想着便也折一折他的寿,且听他一回使唤,顺手将门也掩上了。 第二十三章 紫桑程家(14) 回身再看站在床边的那人,他将周身的障眼法去下之后,倒是与程清歌不那么十分相似了。到底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虽然童颜依旧但却鹤发丛生,不仅气度少了几分年轻人的锋芒多了些阅历丰富的从容,眼角的那些细纹也明明白白的彰显着,他早已洗去了年少气盛的鲁莽,当真是仙风道骨,颇有风姿。 这程家主活了百来岁,虽说生活作风有些一言难尽,但他看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至少他不会似程清歌那样管头不管尾,一见玉无裳有纯熟的御鬼能力,便将她这个不知根底的人给贸然带了回来。 所以他此时打量玉无裳的眼神,是让人琢磨不透的深沉。 两厢无声的对视了半晌,终于有人先沉不住气了。 程家主缓声道:“姑娘虽说披着一张凡人的皮,但这内里的情况,却依旧骗不了人。” 玉无裳心道,我从来也没想着要骗你们,自然会被你一眼看穿。而且紫桑程家当初虽说也参与了围攻神寂岛那一战,但因着那时顶尖的世家都挤在前面砍杀,倒是让他们落了后,没有亲手参与“斩杀妖尊”这一荣耀事件。 听说那时程家主还颇觉遗憾,若是当时他能挤上前去戳个一刀半剑的,此时的紫桑程家也不至于如今高不成低不就了。 不过若是让他知那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妖尊就披了层人皮眼下就站在他的面前,恐怕他反倒就会庆幸当年那一步之差了。 毕竟从前做仙尊时的玉无裳虽是人畜无害就如同一朵洁白的小莲花儿似的,但后来做了妖尊的玉无裳,却是睚眦必报,护短又爱记仇了。 此时虽说不惧让他知道实情,但若是让妖尊重现人间这个消息传播出去了的话,必定会引起各大修仙世家的重视与警惕。 那样对她的复仇计划便太不利了,毕竟人人都在防着,哪有杀他个措手不及来的方便。而且就算她老实的承认了自己就是玉无裳,想来也没几个人会相信的。 毕竟当初那二十一刀结结实实的砍了下来,从前那位容颜倾城灵力绝世的祸世妖尊早已从灵魂到身体都被圣灵洁净的神寂海清洗消磨殆尽,就算她侥幸有残魂逃脱了去,也不过只是一丝半点儿的神识,很快便会荡尽在这茫茫人世间。 且最重要的是,在这修仙界里,只要是当年有幸见过玉无裳真容的不论是人仙还是妖鬼,恐怕都不愿相信,眼前这样一个满脸麻子的干瘦小丫头,就是当年那位风华绝代冰肌玉骨的仙尊大人。 所以思忖了片刻,玉无裳想着还是得稍作隐瞒比较好。所以她随口便扯了个藉口,面不改色的道:“你瞧着这许大的年纪,眼力当真是不行。我明明只是肉体凡胎,不过是幼时学了些玄道的小把戏,拿来糊弄人的罢了。” 程家主被她噎了一下,却依旧能保持面上的笑容不改,当真是好定力,“当真只是小把戏么?我可从来没听说过,那样信手拈来的御鬼术,在姑娘的眼里竟然只是小把戏而已。” 若只是御鬼术便也就罢了,毕竟不论是正道还是邪道,只要是修道之人,多多少少都会些驾驭灵体的本事。 可就在这间小屋里,玉无裳还驱使了两名魂魄不全的走尸为己用,还伤了程家的二公子程清流,这笔帐想来也是要算一算的。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反正我不过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小丫头,此时身陷于你们家后院,即便是你想杀我灭口,我也是没有法子。”玉无裳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双眸炯炯有神的看着他,“你要不要动手试试看?” 简单的说辞忽悠不了他,便只好扯开话题了。 程家主的多疑性子早已展现的淋漓尽致,她愈是这么说,这小命便愈能先保住。她虽说不惧他们紫桑程家的能力,但此时的她毕竟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凡人,任谁的法器丢偏了些,都有可能叫她命丧当场。 程家主笑得颇为意味深长,“姑娘这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啊。” “我不过是想活命,你想要的是保住秘密。可最能保密的只有不能开口的死人,所以我知道你们家那么多的隐秘之事,想来今日要全身而退,也是颇为艰难。”玉无裳说的甚是轻松,她抬眼看着他的神情细微的变化,便又闲闲的改了口,“或许可以说,几乎就没这个可能。” 程家主仿佛受她的影响,也放松了心情,出言便纠正了她的话,“姑娘若是将‘几乎’二字隐去,便更加贴切此情此景。” 许是胜券在握,他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倒是另起了个话头,悠然道:“我对姑娘的来历实在是觉得好奇,姑娘若是不急的话,可否向我透露一二?” 前面便是黄泉路上的鬼门关,玉无裳又不赶着去投胎,自然是不急的。是而她只微微笑道:“我不过只是个大户人家的粗使丫头,因为犯了事便逃了出来,遇见了程大公子,才被他带来了这里。我这来历说出来定然是让你失望了,不知在你的眼中,我究竟会有怎样的来头?” 程家主定定的看着她,忽得道:“你与一百年前覆灭的神寂岛有关。” 这不是个问句,而是十分肯定的直言。 被他劈头盖脸的乍然一问,玉无裳不免心惊了一惊,但只见他那窥探的神情,便又缓缓安定了下来。 疑心谁人都有,不过是没有证据罢了。 他既然是摸着石头过河,那便是以试探为主,知道些实情最好,探知不到便也就罢了。毕竟这种状态的玉无裳于他那样修行了数百年的高深修仙者而言,当真不在话下。 她不由微微扬眉,“阁下何出此言?” “我活了这百来岁,曾在年少时有幸见识过当初神寂岛的主人,那时名扬天下的仙尊大人出手过。你的御鬼术可谓是与她同出一辙,几乎没有半点儿偏差。”程家主面儿上虽依旧一副闲适的姿态,但只见他的眼底深处,是十分紧张并且畏惧的。他似无甚在意的看着玉无裳,“莫不是当初神寂岛遗留下来的后人?” 第二十四章 紫桑程家(15) “我活了这百来岁,曾在年少时有幸见识过当初神寂岛的主人,那时名扬天下的仙尊大人出手过。你的御鬼术可谓是与她同出一辙,几乎没有半点儿偏差。”程家主面儿上虽依旧一副闲适的姿态,但只见他的眼底深处,是十分紧张并且畏惧的。他似无甚在意的看着玉无裳,“莫不是当初神寂岛遗留下来的后人?” 这话一说出口,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所以再三的打量着玉无裳这副尊容之后,他面上的神情便愈发犹疑了起来。 在这世间凡人众多,其中有修行天赋之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苗子。而且这数千年来,修仙界似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那便是,不论修行高低天赋如何,所有人的仪容相貌,即便不是一等一的好,也要面目周正容颜尚可,最忌讳的便是歪瓜裂枣相貌丑陋之人。 就譬如长成玉无裳这样的。 他的眼神实在怪异,但玉无裳也不生气,只笑笑道:“当初你既然也参与了围剿神寂岛,那必然心中知道,岛上是否还有残存的生灵。” 那时她虽已然死得透透的了,但依她对神寂岛的了解便可得知,那些正义人士是绝对不可能完成搜岛这一任务的。 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她与娘亲之外,外来者能穿过神寂岛外围的迷雾迷林来到中心小筑,也仅只有两人而已。 一个是她那英年早逝的父亲,另一个便是扶风白家的二公子,少年时的白东台。 一想起这人的面容来,玉无裳的思绪便不自觉的飘了好远,拉都拉不回来。但只见程家主的面色愈加有异,便不得不轻咳了一声勉力拉回了思绪,淡淡的道:“我不过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幼时曾经高人指点一二,这么些年自己摸索着慢慢修行起来的罢了。” 当初玉无裳从神坛上被那些人给拉下来,自然是什么脏水都往她的身上泼,将她的声名糟践得愈难听便愈能随了他们的心愿。 是而待她心灰意冷反身回去神寂岛时,昔日里那些对她顶礼膜拜赞誉有加的正道人士追杀至此,自然不会对世人说,他们那是以多欺少一大群人围攻一个弱女子才堪堪取得了胜利。 是而神寂岛便在众人的口中颠覆了以前的模样,从仙灵之地堕为妖魔之地,也不过只在世人的口舌之间而已。 就在玉无裳身死之后的这百年间,围剿神寂岛这一战是众多修仙世家正道人间护卫世人的正义之战,众位高阶修仙者浴血奋战了七日七夜,才将那妖岛上的一众妖魔全都斩杀殆尽,没有放过一只让其逃出为祸人间。 这样的讹传不仅能轻易的给众人洗脑,而且在流传了这数百年后,曾经那些知道真相的人,都被自己的谎言给感动的相信了。 眼前的这位程家主,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虽说这些话只是用来蒙傻子的罢了,以程家主这样多疑的性子,自然不会轻易杀了她,将此事的线索断掉。 但她这性命也保不过两日的功夫,他只需随意一查,便能得知丑丫头小玉是紫桑城外小程府的使唤丫头,再与小程府那对黑心夫妇一合计,玉无裳曾经驱使鬼使破除式神的事情便都会暴露无疑。 这样不仅她会面临着不可预知的危险,就连程清歌以鲜血祭人魂做式神的事情都会被他那偏心爹探知个清清楚楚。 如此程家主之前还因忌惮着扶风白家不敢擅自处置了程清歌,但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大义灭亲了。 忧心,实在是不得不忧心忡忡。 想来也是不屑于对她这样的小角色动手,程家主自那日领着一群徒众如同潮水般悄无声息而来又如退潮般不知不觉而去之后,倒是再也没有来叨扰过她了。 之前在这间小屋里养伤不得外出,现在被困在其中依旧不得外出,玉无裳本也不是愁眉苦脸之人,倒是照常吃照常睡,叫人瞧不出半点儿破绽来。 翠珑可就不一样了,她虽与程清歌相识也不过数日而已,但这一颗骤然萌动的春心实在是叫她难以安定,若不是有玉无裳的明令禁止,恐怕她早就按捺不住,偷着跑出去找他了。 这可不似在城外的那座小程府,在这偌大的紫桑程家里,恐怕任意一个门徒都比那草包程老爷要厉害的多。 所以如今之计除了等,好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如此过了两日,翠珑终于是克制不住等待不了了,只心急如焚的追问着玉无裳,“小玉,小玉!程公子自那日出门之后便再也没了音讯,你说他会不会被那位程家主暗中杀死了?” 这姑娘也是心直口快,从前做人时好歹还有几分含蓄,如今越来越习惯做鬼,倒是将那含蓄的心思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玉无裳虽然打坐打得昏昏欲睡,被她这如连珠炮似的追问炸了一个激灵,但她在回过神时,还是甚有耐心的安慰道:“放心,虎毒还不食子呢,大公子虽说知道了些许内幕,但只要程家主还兜得住瞒得了,便不会对他如何。” 否则他早就对程清歌下手了,毕竟斩草要除根,这才是最干脆利落的做法。而扶风白家本就是阳春白雪风情优渥的上等世家,想来即便是对妹妹外甥接二连三的没了心生犹疑,但也绝对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轻易与紫桑程家撕破脸的。 眼下最好便是等,等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才是脱身的最佳之时。 于是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两天。 这几日过得实在是太安静了,每日黄昏时分便有人将食物放在窗台边,等着玉无裳自行去取时,便连个送饭的人影都瞧不见。 想来是怕被她攥取了心神,有人为她所用便不好了。 但只见这小屋四处都静谧一片,玉无裳却是知道,若是她不知轻重推开门便想出去,除非她有能罩住全身的法宝在手,否则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里,便四面八方而来的箭矢射成一只刺猬。 到那时还能不能再次重生重新来过,想来机会定然十分渺茫。 第二十五章 紫桑程家(16) 所以她的手放在门把之上试了试,便又十分知趣的放开了,转身去了窗边瞧瞧今日的伙食如何。 翠珑虚无的飘在半空中,看着她直摇头。 她做了鬼自然无需再吃这些凡世的食物,但玉无裳这副血肉之躯若是再不吃东西,可就要扛不住了。 是而她无视了翠珑那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将食盒拿上桌来,饶有兴致的打开来看。 依旧是与往常无异的饭食,但今日略有不同的是,以往在三盘菜边放着的都是一碗米饭,今日却换成了两个雪白的馒头。 这点儿不同之处说大不大,米饭馒头都是主食,厨下随便给她盛点儿端来,倒也不算什么。但说小也不小,毕竟玉无裳一眼便瞧出了其中异处。 她拿起了馒头,掰了开来,果然只见里边嵌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她不紧不慢的放下了馒头,又掰开了另一个。 这两只馒头里都裹着两张相同的小纸条,相同的字迹,想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翠珑也发觉有异,从空中飘了过来,凑在玉无裳的身边,这一人一鬼便一同看了起来。 一张写着“有危险”,另一张写着“快快离开此处”。 翠珑不由撅起了小嘴,嘟囔道:“这是谁传来的消息?根本就没有半点儿用处,难道我们被困在此就不知道有危险,就不知道该离开此处么?” 玉无裳将纸条捏入了手心,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这应是程公子送来的消息。” “是吗?这消息实在是太有用了!小玉,这便是让我们不要再掉以轻心,该多些警惕心,瞧准时机便偷着逃掉才是。”翠珑一听与程清歌有关,变脸的速度怎是一个快字了得,“小玉小玉,咱们是不是很快便能与程公子碰面了?” 玉无裳:“……” 你到底是我的鬼使还是他的?做鬼不能偏心成这样吧! 她无言了片刻,还是将手中的纸条交给了翠珑,“烧掉吧,不要留下痕迹。” 翠珑恋恋不舍的用手指摩挲了片刻,方才在指尖聚起了一小簇幽蓝的火苗,瞬间便将那两张小纸条化为灰烬了。 玉无裳倒是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照旧坐在桌边,迅速将所有的食物一扫而空。翠珑虽不用进食,但她只满眼期望的将玉无裳给望着,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好不容易等她吃的心满意足了,翠珑迫不及待的便道:“小玉小玉,我们什么时候能逃走呢?” 玉无裳毫不在意仪容的抬起袖子抹了抹嘴,“你现在出门看看。”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松口肯让翠珑踏足出门,翠珑顿时便只觉欣喜若狂,撒丫子就全力蹿了出去。 但很快,她又尖叫着全速奔跑着蹿回来了。 玉无裳袖中珠串其中一颗小珠玉随着她的尖叫声微微颤了颤,仿佛遭受了极大的惊吓,被人当头棒喝了似的。 翠珑被门口突然出现的东西吓得花容失色,一头便扎进了玉无裳的怀中。 这是她们自相识以来第一次如此亲近,以往翠珑即便是直唤她的名字,对她却依旧是十分恭敬避让的。 玉无裳哭笑不得的轻抚着她的背脊,口中柔声安慰道:“乖,不怕。那只是几道驱鬼治邪的符咒而已,不会伤到你的。” 她本想让翠珑小心探查一下,但没想到她竟如此心急,一头便冲出去了。 当然了,也幸好程清歌在前面闹出来的乱子够大,竟连在此处守卫的修行者都被惊动了。他们仓皇之间只随手贴了几道符篆在门头上,便都赶着上前边帮忙去了。 以程家主那样多思多疑的性子,定然不会向他们这些看家护院之人透露这里关着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是而他们以为只是邪鬼也属正常,毕竟似紫桑程家这样地方,不可能对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看管的如此森严。 所以玉无裳探头出门之后,反手便将贴在门头上的那三道符篆都给揭下来了。 其实她只是想翻看一下这符画得如何,若是不错的话,顺手倒是能揣兜里,以便急用。 但程家主显然还是有些轻视于她,吩咐来看守她的人实在不怎么样。 玉无裳端详着手中的符篆沉思了片刻,还是待翠珑飘出来之后,便又原样贴了回去。想来定是她如今的这副容貌起了作用,程家主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想象得如何高深莫测。 翠珑作为一只女鬼,在落日的余晖中依旧会觉得浑身都不舒坦。玉无裳便收了收给她的灵力,让她隐于自己的身后,普通人是看不见她的。 接下来的路便有两条,一是去前面惊闹之处看看,究竟程清歌是被困住了,还是引起骚动便逃脱了。 二则简单的多,这本就是鲜有人来的后院,只隔了一道高墙,外面便是繁华喧闹人声鼎沸的俗世凡尘。 以如今玉无裳这副没人肯多看两眼的容貌,再加上有翠珑这个随时可以隐入珠串之后便可销声匿迹的鬼使在,只要她有心潜逃,在这茫茫人海中定然谁也抓不住她。 究竟是听程清歌的话转身逃了罢了,还是满足一下好奇心以及翠珑那颗高悬的芳心,这当真是个难题。 逃,还是不逃。 从前被众人尊为举世无双的仙尊之时,她便从来也没有临阵脱逃过。如今既然什么都跟以往反着来,她倒是真的很想落荒而逃一次。 但就在她试图高举双臂攀着那堵高墙往外翻时,才忽然发现,这真的太难了。 这副柔弱女子的身躯实在不能在毫无助力的情况下徒手翻过那道比她还高一半的围墙去。 是而就在翠珑疑惑的眼神中,玉无裳讪讪的拍了拍满手的灰土,无奈的踏上了另一条路。 不就是正面那些纷扰嘈杂么?不过区区一个紫桑程家,百年前他们也不是什么善茬儿,更非无辜之人。 如此,大不了端了他们的老巢便是! 程方海活了这么多年,多少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当初为了挣下紫桑程家的名头,他年纪轻轻的便跟不要命似的,以一身才突破金丹期的修为便与那些都突破修仙期的名门家主们一样,在围剿神寂岛时不计后果的往前冲。 第二十六章 漆黑迷雾(1) 后来事实证明,他那次下对了赌注,不仅自己须发无伤全身而退,而且使紫桑程家在修仙界中名声大噪,几乎可以跻身一流世家之中。 但就这样大的进步在他的眼中,却还是远远不够。 毕竟在扶风白家、酒泉江家、栖霞慕家、即墨萧家这样在修仙界顶尖的世家面前,紫桑程家不够格儿与他们平起平坐。 这便是屈居二流的无奈之处了,上不去下不来的,旁人若是给面子,这紫桑程家便与他们也没甚差别,但若是不给面子,就连“热脸去贴冷屁股”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毕竟程方海在参与了围剿神寂岛一战令紫桑程家名声大噪之后,不过相隔了几年的时光,便从一个花花公子转为情深儿郎,将修仙界有名的美人儿风风光光的迎娶了去。 扶风白家与紫桑程家的这桩当年轰动一时的姻亲,当真是令他又是得意,又是难受。 毕竟那个时候钟灵毓秀的白沁柔有着那样顶尖的家室,在这整个修仙界中,谁人不想获得她的芳心娶到她,从此便能自默默无闻一跃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程方海若是能在娶妻后收收心,改掉四处沾花惹草的毛病,再稍稍放宽心,不去理会那些心生嫉妒之人的闲言碎语,那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又是那样多疑多思之人,不仅心胸狭窄,而且言行不一,对白沁柔不忠,对程清歌不慈。 到头来落得这样妻死子仇摇摇欲坠的下场,当真是他活该。 玉无裳边快步往那嘈杂喧闹处赶去,边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出手,倒是忽得想通了一件事。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虽说那小程府的程老爷是招赘上门的女婿,但他害死妻子另娶外室进门来谋害亲生儿女这样的事情,可不正与这紫桑程家如今境况如出一辙么! 果然嫁人须得将双眼擦亮了看清楚了才能嫁,否则动辄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既可惜了自己的性命,又累得孩儿也身陷险境。 一路倒是没遇见什么人,想来有些修为的修行者都上赶子帮忙去了,本事不济的生怕被牵连其中,应该都躲起来了。 等她急匆匆来到前院时,还未迈步进去,便直觉绝对是有大事发生了。 那肃杀之意不断的迎面袭来,若不是玉无裳曾也身经百战,此时即便不被吓得两股战战,也该心神不宁难以自持了。 整座府邸当数这里最为喧哗吵嚷,这在修仙世家的清规之中,绝对是犯了大忌。毕竟清心寡欲利于修行,谁家若总是如俗世那般热闹非凡,终究是落了俗套,沦为下乘。 所以在后院时听见的喧闹之声都是闻得消息围过来的那些人的惊呼声,而至于这矛盾重重的中心,却静谧得仿佛空无一人似的。 又或许是,之前都是人,现在已然全都成了鬼。 玉无裳对这些微妙的气息十分敏感,当下便缓了脚步,只悄悄的贴着墙根步上了深长的走廊,将自己瘦小的身形藏在顶梁的盘龙柱后,倒是没有被人发觉。 外面虽然已经乱成了一团,但庭院里站着的这些人,却是如同天差地别般的肃穆沉寂。而且他们周身萦绕着微微泛开的金光闪闪,虽然有强有弱,但这满院的人却都至少突破了金丹期的修为,这人人都有的满身华光便可证明,紫桑程家的一把好手,几乎全在这里了。 而且他们都正在暗暗蓄力,仿佛一场恶战正值一触即发之时。 翠珑在玉无裳的身后探出头去,被那大片的金光刺了眼睛,她不由低呼了一声,又缩了回去。 正道修行者素来都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似她这样的女鬼,自然是见不得他们身上迸发的华光了。 这若是落在寻常人的眼中,那便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只是几人相互对峙,互不相让罢了。 如今的玉无裳是实在的凡人之躯,所以透过那层层叠叠的金光之后,她不过微眯了双眼,便很轻易的找到了程清歌的身影。 只颇为古怪的是,他并不是与那一众修仙者对峙而立,而是与他们同仇敌忾,一同满面沉重的面对着被拥在最中心的那大团的漆黑迷雾。 这便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紫桑程家虽非顶尖的一流世家,但那也不过只是半步之遥而已。是而这府邸虽然坐落在凡尘喧闹繁华的地带,但这周边与世隔绝的结界,那是十分牢固的。 就仿佛刚刚玉无裳打算翻墙出去,虽说是那墙头太高她无力去翻,但即便是她能翻过了那道高墙,落下来时却依旧还是在紫桑程家的内院。 这样的护卫府邸的结界除了程家的人,外人谁也解不开,进不去出不来的。 所以在这样门规森严修行清静之地,怎么会有妖魔入侵,且还无声无息直到现在才被人发觉? 怪哉,怪哉。 这世间不论是人是鬼,平时倒是可以凭各自的道行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到了对战之时,尤其是全力以赴的情况下,便什么都遮盖不住了。 就好似这庭院中诸多修行者,他们周身的金光是因为他们修行到了金丹期,光芒耀眼的是到了后期,稍稍微弱的便是初期修行浅显些。 世人若是有修行的慧根,最起初时是进入固元期,那时周身的华光是浅浅的白色。接下来便是金丹期的金色光芒,若当真是天赋异禀,有幸能突破令绝大部分的人都望而止步的修仙期,那周身的华光便是尊贵清丽的紫色,令人见之忘俗。 但不论这些如何,只有一点,若是妖魔鬼道,那片乌压压的漆黑之色是绝对不可避免的。 就好比现在,被众人团团围住的中心,那团翻滚着的漆黑迷雾,里面绝对藏着一只道行不浅的妖魔。 但究竟是怎样的东西,会令程家如此如临大敌? 而且就在这样紧要的关头,程方海又跑哪里去了,都不出面御敌? 玉无裳边安抚着受到了刺激的翠珑,边凝神聚气的仔细看过去,忽得她的双眸瞳孔微缩,她看见了! 就在那团肆虐的黑雾之中,竟有一道微弱的紫光若有若无的闪现着。 第二十七章 漆黑迷雾(2) 那是象征着修仙期修行者的华光,虽然在那团黑雾之中只若隐若现十分低暗,但凭玉无裳的眼力,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难怪没在庭院中看见程方海,原来他早就被卷入了战局难以脱身了。在这整个紫桑程家,除了他这个家主之外,就连天赋过人的程清歌都只才金丹期的修行而已。 这便是紫桑程家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修仙界顶尖世家行列中的原因了,他虽门徒众多修行也都颇为勤勉,但这丰厚的家底也不是一朝一夕便可积攒得起来,程方海急于心切,于修行之道倒是本末倒置了。 庭院中骤然响起的阵阵惊呼声拉回了玉无裳愈飘愈远的思绪,她将身体很好的藏在盘龙柱后,举目只见院中那团黑雾忽然往外疾速扩散,膨胀得很快。 玉无裳当年好歹也混过几年妖门鬼道,正满脑惊疑不知院中那位被围殴的仁兄究竟在施什么绝招,但就在下一刻,从那团团漆黑的迷雾中被抛出了一个人来。 这人便是与之缠斗令旁人都不得近身的程方海了,想他也是憋屈的很,堂堂赫赫一门之主,又是难得突破了修仙期的顶尖修仙者,被人打到家中来便也罢了,居然他还不太打得过人家。 旁人或许瞧不出,他在落地时只踉跄了两步便稳住了身姿,玉无裳却眼尖的发现,他眉目间有淡淡黑气缭绕,定然是在对战时失了小心被对方趁虚而入,伤了元气。 先前便以说过,紫桑程家府邸虽在闹市之中却与凡俗层层隔离,这偌大的家宅定然是被设下尤为坚固的结界,阻断不速之客的到来。 但结界的效果显然不止如此,程方海既然已到了修仙期的修为境界,他所设下的结界自然是有益于自身修行,另处处克制妖魔的妖力,使其即便是钻空子偶尔闯了进来也不足挂齿,妖力早已大打折扣了。 这是修仙世家人人都会做的事情,只是身在其中的高阶修行者人数多或少,灵力强或衰,都能直接影响结界的效果。 程方海显然是最近方才突破修仙期,还未来得及巩固丹元便出了这样的岔子。但即便如此,一只妖魔也能在此处就伤了他,定然也是个难缠的人物。 程方海给抛出来之后,他身边的人便忙扶住了他。 但就在他定睛一看,扬手便给了那人一个狠狠的耳光,咬牙切齿的斥道:“你这个孽子!” 原来这个倒霉蛋正是满面忧心忡忡的程清歌。 眼看着程清歌挨了打,翠珑也顾不得庭院中众人身上熠熠生辉的华光,毫不犹豫的越过玉无裳便要扑过去保护他。 幸而玉无裳眼疾手快,两指并拢在她的肩头一击,便令她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僵住了身形。 在这样看不清形势的情况下,若是动用半点儿灵力,便都有可能被院中那些神经紧绷十分警惕的修行者们发觉。 所以她只好亲自动手,将翠珑给抓了回来,并顺手收入了袖中。 看来与鬼使太过亲近也不太好,总也不听她的命令便私自行动。看来她以后要对翠珑严肃些,方能镇住翠珑不许任性而为了。 再看院中,程清歌本就心神恍惚满腹的心事,在被父亲劈头盖脸的打骂了之后,他也没回过神来,只依旧呆愣愣的杵着。 不过几日未见,这人看着便憔悴了许多,不仅清瘦了不少,而且满面的胡茬满眼的血丝,再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全然不见当初那副玉树临风灵气十足的翩翩佳公子的半点影子。 玉无裳不免暗叹了一声,也难怪翠珑这样不顾一切的便要冲上前去,让她眼睁睁的看着心上人从前站在云端如今却跌入谷底,想来这心中定然很不好受。 那团黑雾很快便散尽了,就在众人严阵以待的密切注视下,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男子渐渐出现在了眼前。 这人瞧着虽然很年轻,但相貌却是平平,没有半点儿出彩之处。一身道袍也灰扑扑的,若是将他丢进人群中,顷刻便找不见了。 程清歌本被打了也没甚反应,但只见了他之后,倒是面色复杂的看着他,微微动了动口唇,十分干涩的道:“道兄……你不要这样,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好好说,你若是执意将此事闹大,于你而言本也无甚好处……” 那道士仿佛天生的一张没甚表情的脸,他语气平平的道:“公子,我亲耳所听,你父亲说留不得你了……” “妖道竟还敢妖言惑众!”程方海迫不及待的打断了他的话,阴沉着脸高声喝道:“你今日既敢出现在我紫桑程家,且还胡言乱语蛊惑我儿,便怪不得本尊斩妖除魔对你手下不留情了!” 程清歌十分痛苦的抱住了头,仿佛很是艰难的道:“……父亲!” “孽障!你睁开双眼瞧瞧,你这交的都是什么朋友!这妖道为了增进功力弃正归邪,如今又借机混入程家,如此居心叵测,你竟还要为他说话!” 听着这些话实在蹊跷,玉无裳又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那道士几眼,这才发现,原来他便是当初在小程府交过手的那个式神。 那个以人血浇灌而成的邪气式神,在紫桑程家这样自诩名门正派,是绝对明令禁止大逆不道的。 换句话而言,若是在程家父子关系这样紧张的情况下暴露了程清歌擅自制作这种式神的秘密,今日紫桑程家定然是要翻了天了。 “公子,你父亲说你知道的太多了,是绝对留不了你了……”也不知是怎地,这式神好似失了神魂,面无表情颠来倒去的就是这两句话,“他想对你下毒手了……” 程方海显然是想暗中行事不欲将此事翻到台面上来办,这庭院中又不止是一双眼睛盯着看、一对耳朵竖着听,是而他急切而又盛怒之下,只对身边的人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妖道碎尸万段!” 一群人若是一拥而上,只要近身到前乱刀砍下,那只式神纸做的身躯即便是铁打的,也会有所破损。 如此,程清歌的秘密便要保不住了。 第二十八章 漆黑迷雾(3) 玉无裳正盘算着要不要上去帮忙以及她的血肉之躯比起纸糊之躯到底哪个更经砍些,但只见眼前金光一闪,院中这对峙的场面,似是换了格局。 那道最为耀眼的金光正是程清歌,他义无反顾的站到了朋友那一边,与父亲乃至整个家族对抗,成了仇敌。 程方海显然没想到他这素来温和听话的长子竟也有与他拔刀相向的时候,正满面的不肯置信,伸出手来哆哆嗦嗦的指着他,“你、你……” “父亲!你对我要杀要打都随意,但我的朋友是无辜的!”被做成式神的灵魂都是残缺不全的,否则宁愿成为鬼使,也比式神要扛打些。程清歌便是担心这众多乱刀砍来,这道士便只能落下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了。 是而他十分激动的拦在众人面前,胸膛也在剧烈的起伏着,“还请父亲能放他一马,孩儿甘愿留下接受任何惩罚!” 在这短短数日之中,先是得知父亲谋害了母亲并且锁住了他的记忆,继而被心心念念找寻了许久的心爱女子亲口背叛,如今又在朋友道义与反抗父亲权威之间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这程清歌在玉无裳的眼中只能用两个词来总结。 大义,愚孝。 百年前这些世家子弟大多是这样,百年后依旧是这样。 “放肆!”程方海断然喝道:“你当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我们程家没有你这样是非不分黑白不辨的人!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究竟过不过来?” 以寡敌众,黑雾华光,泾渭分明。 众人手中森寒的长剑齐刷刷的指向势单力薄的那一人一鬼,各人眼中的光芒比起剑刃寒光显然更甚。 程清歌逼得双膝重重下跪,颤抖着泪流满面的唤道:“……父亲!” 此情此景,与百年前留在玉无裳脑海中最后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那道人式神绝对不对劲儿,他双目空洞周身黑雾缭绕,丝毫都不为程清歌的困境而有半分波动。玉无裳蹲在长廊上离得远,若是凑近些细细查看,应该能瞧出他究竟是什么情况。 但此时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那一边程方海率众还在咄咄相逼,这边她袖中的翠珑也闹腾的很,拼命的想脱身而出去帮忙。 但此时若是放她出去,除了多添条鬼命之外,还能做什么? 思来想去,还是该冒险一把。 她将手袖举起放在嘴边,对翠珑悄悄的说了句话。 说完她便将手靠在了背后,毫无声息的把翠珑放了出去。 既然不能直接上去正面冲突,那便只好先来个曲线救国了。 就在眼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玉无裳四下张望了几眼,倒是让她发现,原来好奇心太甚且不怕死来偷窥的,并不止她一人。 就在翠珑偷摸的飘到长廊的另一头时,她看着那个曾经为了侮辱她而将她活活掐死的混蛋,怒不可遏的在半空中现了形,恶狠狠的扑了上去。 就在程方海见机会已然成熟,正要狠狠心招呼着众人一拥而上将程清歌和这鬼魅道人一起砍了之时,耳中却忽得响起了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且十分的耳熟。 就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只听身边有人惊慌失措的叫道:“……二公子!二公子莫慌、待我们来救你!” 这些修仙者也不是傻子,见与程清歌这边僵持不下是难啃的硬骨头,那边又来了新的差事,当然要捡容易做的先立个功再说。 翠珑本是差点化为凶厉的女鬼,对付一个毫不设防的草包程清流自然不在话下。而且她又是带着满腔的仇恨和对程清歌的担忧,这一爪子挠下去,差点儿没将程清流的眼睛给挠瞎了。 程清流哪知道在自己家里还能遇见这么凶狠的女鬼,当即满头的鲜血模糊了双眼,又痛又怕之下他的惨叫声自然提神醒脑,响彻云霄。 那几名眼疾手快的修仙者为了抢功,提剑便要冲上去救人。 但冲到了面前一看,女鬼那苍白的手指就按在程清流的颈间,若是他们敢不管不顾的出手的话,恐怕程清流会先死在众人面前。 许是察觉了翠珑那森冷的杀意,程清流被吓得都不敢叫出声了,只双手向前伸去无力的挣扎着,嘶声冲程方海喊道:“爹!爹!快救我、快救我……” 程方海见此面色大变,不由上前了两步,口中唤道:“……清流!” 就在这时,玉无裳悠悠然从盘龙柱后走了出来,双眼直直的看着程方海,扬声道:“程家主,你若是再往前一步,我的鬼使便要送你儿子上青天了。” 到底是修仙期的修行者,虽然原本固若金汤的府邸突然冒出了两只妖魔,这本就令众人措手不及,但在收拾程清歌与救下程清流这两件刻不容缓的事之间,程方海果断选择了后者。 所以他才当机立断,不动声色的便想逼到近前来,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以暗器将翠珑当场格杀。 当初玉无裳是吃过这个苦头的,虽然她修为深厚伤不了性命,但若不是那一下猝不及防,她也不至于都快到神寂岛边了,还被追赶上来的正道人士们挨个儿补刀。 是而就在程方海才迈出两步,就被她一眼识破并且出言阻止。 毕竟她也不太想将自己第一次杀人这样的殊荣用在一个无足轻重的草包身上,那都是给杀己之仇敌预备着的。 程方海到底也是阅历丰厚的长者,被人一言捅破了他的杀心倒也不觉尴尬,反倒面不改色的回身又“咣咣”给了程清歌两个耳光,骂道:“你招来妖道包藏祸心妖言惑众也就罢了,瞧瞧你带回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这大家都看得明白,毕竟数日前玉无裳满身是血的被程清歌带回程家治伤,这可不是个秘密。 这时众人看程清歌的眼神不由都变了,原本要对付他也不过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但在场的这两个妖魔都与他息息相关,这下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当然了,似玉无裳这样一瞧便知只是普通人且容貌不佳的小姑娘,在他们这些高阶修仙者的眼中,都是不屑一顾的。 第二十九章 漆黑迷雾(4) 翠珑哪能容忍程方海这么对待程清歌,当即也不等玉无裳发话,抓住程清流的脖颈将他的脸扭了过来,毫不留情狠狠的“咣咣咣咣”打了他四个耳光,直打得他鬼哭狼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那张脸便迅速的肿胀了起来。 程方海看得脸都青了,眼眸之中顿时杀意大盛。刚刚他对翠珑或许只是随手灭之,但到了此时,却是非要她魂飞魄散不可了。 翠珑倒也不惧他面色凶恶,只不甘示弱的瞪着他,“你再敢动大公子一下试试!” 程方海不由气结。 剩下的人不禁都面面相觑,这女鬼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玉无裳暗叹了口气,翠珑这暴脾气痛快是痛快,不过也太能给自己招灾了。原本尚且还能有话好好说,现在好像除了硬碰硬,也没别的好法子了。 程方海到底是城府颇深,他为避免程清流再吃皮肉上的亏,而且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只妖力甚微的女鬼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当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是而他只冷冷的看着程清歌,“孽障,你若是还有半点儿人性,便赶紧将你弟弟救下来!若是不肯,我即便是拼着断子绝孙也要亲手大义灭亲!” 依程清歌这愚孝的劲儿,看来只消程方海一声令下,他绝对是会去救程清流的。翠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但即便能打得过他,想来她也不会真打。 只要程清流的性命无忧,看程方海这副要吃人的样子,他们这些邪魔妖道定然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是而玉无裳在程清歌还未有什么动作之前,先开口道:“程家主当真糊涂,无需你来动手,我今日就是冲着让你断子绝孙来的。” 话音未落,只见她的眸光掠过众人身后微微一凝,就在谁也没反应过来之前,程清歌率先感觉脖颈之上一片凉意,顿时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原本站在他身后的那只如同提线木偶的式神,这会儿好似找到了他的主人,十分精准且迅速的出手制住了程清歌。 这样的变故足以让众人皆傻了眼,他们不知眼前这个满身黑雾的道士是式神,只道是程清歌的朋友,所以二人之间才如此相互维护。但既是朋友,他又为何要听那小姑娘的命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背叛了朋友? 这下可好了,大公子被妖道制住,二公子为女鬼所擒,真要如那小姑娘之言,只要她愿意,程家主便可断子绝孙了。 当然了,这也不过说说而已,就算今日这两位公子都不幸送命,只要程家主愿意,养几房外室再多生几个又有何妨。 幸好程方海没想那么多,还知道紧张他的儿子,只面色微沉,“姑娘当真是好手段,先是遣这妖道在前面闹了起来,后又在我们都大意之时命女鬼挟持了我儿,程某这便问姑娘一句,你究竟意欲如何?” 这个时候再对程清歌咄咄相逼已然没了用处,毕竟在众人眼中,他与程清流一样都是紫桑程家的公子,眼下又都被擒住性命攸关,总不能太过厚此薄彼了不是。 而且今日的乱子显然就是眼前这个看着不起眼的小姑娘闹起来的,只要能将她摆平了,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程清歌。 毕竟那妖道听去了他的秘密,他看在血缘之亲的关系上留了程清歌这么多年,如今也是到了该彻底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程家主不要误会,我来你府上不过只是疗伤休养而已,并非要惹是生非。”玉无裳面色坦然的躲到了程清流的身后,继续十分坦然的道:“承蒙你关照,我这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再留在此处便要给你添麻烦了,所以今日相见,我只是特意来向你辞行。” 她因惜命而躲避得坦坦荡荡,再加上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倒是将程方海给气笑了,“姑娘的辞行方式程某当真是看不懂,你这一出手便擒住了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这还不让我误会,还不算是惹是生非?” “抱歉抱歉,我也不想这样,只是程家主的修为已然突破了修仙期,你若是出手定然是出神入化,我也不得不防你一招。”玉无裳在程清流的身后探出头来,笑吟吟的道:“不然,我先带着两位公子出城去,待我能获得自由,便定然放他们自由。如何?” 程方海冷哼了一声,“姑娘若是言行不一,翻脸不认账呢?” “我为何要翻脸?我与紫桑程家远日无怨今日无仇,若真贸然对两位公子下手,我又能捞到什么好处?”玉无裳只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意味深长的撇了程清流一眼,“更何况二公子便也就罢了,大公子的外祖家可是大名鼎鼎的扶风白家,我若真让他在我的手里有什么闪失,白家的问罪我可担待不起呢。” 程清流不由对她怒目而视,“你这是什么意思?是瞧不起我没个声名显赫的外祖么?” 玉无裳偏着头,只一脸“你说呢”的神情冲他翻了个白眼。 程方海也被她气得不轻,只听她口口声声说怕得罪扶风白家才不敢对程清歌下手,那么当他紫桑程家又算什么? 但他的江湖好歹比程清流深,没有自取其辱,只冷笑道:“听姑娘这话的意思,是只会放过清歌,而不会放过清流了?” “程家主实在是太不了解你儿子了,有程清歌在一起,你觉得他会眼睁睁的看着我杀他弟弟么?”玉无裳一脸惋惜的摇了摇头,“这恐怕是比杀了他还要难。” 程方海:“……”虽然知道你说的这个理儿,但你那神情是怎么回事?难道不能杀了我儿就这般遗憾么? “还请程家主不要再三思了,毕竟时间不等人。你瞧着我这样子便知我年纪不大,修为自然也高深不到哪里去。若是再拖下去,我的式神与鬼使还会不会听我使唤,这便很难说了。” 这话虽是力求脱身的办法,但倒也是实话。那道士本是程清歌的式神,只因日前在小程府被她制服时喝了她几滴血,这才有了如今听她差使的机会。而翠珑便更别提了,她本就对程清流恨之入骨,眼下若不是为了救程清歌,恐怕她早就控制不住自己,将程清流给撕成碎片了。 第三十章 漆黑迷雾(5) 程方海虽然百般的不情愿并且觉得有失颜面,但玉无裳的话实在的很,倒也不得不听。抬眼只见翠珑那副恨不得将程清流生吞活剥了的模样,再看那浑身妖魔黑气的道人,若真动起手来便是腹背受敌,想来也讨不了什么好。 而且她口中的区区式神便已如此厉害,还真不知这个丑丫头,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倒不如暂且退让一步,再观后效。 是而程方海也不再多说废话,只沉声道:“还望姑娘言而有信。开门,放行!” 早在双方对峙商谈之时,这座小小的庭院中已簇拥而来了许多人。这些门徒虽说修为都没有院中的修行者高深,但在紫桑程家自然是各司其职,素来都是井井有条的。 此时听程方海一声令下,自然就有人应承,打开了笼罩府邸的结界,在众人眼前立马便凭空冒出了一扇小小的角门。 走近了侧耳倾听,都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凡世人声鼎沸来往喧哗之声。 玉无裳倒是不怕程方海从中作梗使诈,只要能离开这里,不论这扇门将他们传到了哪里,她都会有应对的方法。 面对着一个心机深沉且随时都有可能暴起杀人的修仙期修行者,她这副凡人身躯可承受不住半点儿差池。 式神道士虽然目光呆滞,抓着程清歌走过来身形也踉踉跄跄的,但他手中的黑雾可一只都弥漫在程清歌的颈间,半点儿也不含糊。 玉无裳只向他招了招手,温声道:“你先出去等我,不要走远了。” 那式神便乖乖的拉着程清歌出门去了,没有半分异议。 程清歌虽知她无恶意,但也实在猜不透她究竟为何如此,目光微动间本想开口说话,但只觉脖子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卡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便已然被推着踏出了门外。 翠珑拉着程清流紧跟在其后,到了这时他倒是格外的慌张,直冲着程方海呼喊道:“爹!爹!你一定要派人来救我呀……爹……” 他生怕程方海当真就全然信任程清歌会护着他,而对他不管不顾了。 翠珑本就十分厌恶他,见到了这会儿他还如此贪生怕死,手上一个用力,便将他推出了门外。 这阵阵呼喊声犹在众人耳中回荡,程方海见此时只有玉无裳一人落单,倒是再不客气,上前几步便想伸手攥住她那细瘦的脖颈。 看来他今天吃的亏实在太多了,想在她的身上讨回些公道,也好出气带挽回些颜面。 但没想到,就在他的手才伸到玉无裳的面前来,站在她身边的一个人竟飞也似的扑了过来,挡在了她的面前。 这人只是程家的普通徒众,此时的他扑过来的架势虽干脆利落,但只见他那满面惊恐的神情,便知他并非心甘情愿而是身不由己。 程方海不由目光一凝,这手改抓为拍,将那人给轻轻拍到了一边去。 但也就这下耽搁,玉无裳早已蹿到了门口去,笑嘻嘻的瞧着程方海摆了摆手,“程家主,咱有缘再见!” 说完了这句话,她便纵身一跃,整个人消失在门外不见了。 与此同时,这扇小门随着她的身影也一同凭空消失了。 有人擅自关闭了结界,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 程方海不由勃然大怒,“是谁与那妖女沆瀣一气擅自行动?!” 刚刚打开结界的那几个人顿时被吓得面无人色,站出来便请罪,“回禀尊上,我们并没有动手,还请尊上明察!” 程方海阴沉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扫过,倏然便定格在其中一人的身上。 那人显然十分害怕,脑袋都快低到胸口上去了。浑身还在微微颤抖,连正眼都不敢看过来。 程方海勉力压抑住了自己的怒火,伸手一指便将那人给点了出来,“你来回答我的问题。刚刚你真的没有关闭结界么?” 那人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颤声道:“请尊上饶恕!我实在不是有心的,就在刚刚一个晃神的功夫,我脑中一片混乱,这才……”许是他自己都觉得这番说辞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便忙又磕起了头,“还请尊上饶恕我这无心之失!” “恐怕不是你无心,而是有人刻意为之。”程方海的面色本就阴沉得几乎可以滴水,此时他更显阴郁,眼神中几乎都能射出刀子来了。 他伸手指了刚刚被他拍到一边去的那个人,目光又扫了跪在地上的那人,沉声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那二人在刚刚都犯了事,此时被他点了去,都不知会遭受怎样的惩罚。他们不由相视一眼,在对方的眼神中都看见了惴惴不安。 紫桑程家这一时的骚动,很快便复又归于宁静了。但在明眼人的心中究竟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此时都还未见分晓。 程清流素来都是少爷的身子老爷的命,他在家中就是一只螃蟹,到哪儿都横着走。在外边打着紫桑程家的名号,大多数人对他也是忍让几分,这才容他活到了今日。 也正是因着如此,他这胆子才越来越大,做事也愈发没有分寸,以至于与他的兄长天差地别,到了人厌鬼憎的地步。 翠珑押着他先出了门,就在玉无裳还未跟上来时,她便迫不及待的拖着他来到一棵大树下,狠狠的暴揍了他一顿。 这顿揍来得太快太迅猛了,以至于程清歌还在目瞪口呆之际,程清流已然被揍成了一个猪头,连骂人的话在喉咙里转了转,都变成哼哼唧唧了。 好在玉无裳来的及时,要不然程清流这条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也未可知。 “小翠!别打了!”玉无裳飞奔过来,赶忙制止了她,“我们赶紧离开这里,结界之门虽然已经关闭了,但难保他们不会再追踪过来。” 刚刚若是没那么及时的关上门,程方海即便不让人明追,暗查也是少不了的。 程清流本来还十分看不上她相貌丑陋,但此时见了她却跟见了救星似的,被打的双眸之中泛起泪花也凝聚了无穷无尽的感激。 但只听她又继续道:“再说你想打他又何必急在这一时,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你一天打他三顿都没关系!” 第三十一章 漆黑迷雾(6) 程清流:“……”果然相由心生,这丑丫头就不是个好人! 翠珑好歹很听话,抓起程清流便跟着她一起飞奔而去。那式神道士便更不用她多说了,拉着程清歌也奔跑起来,十分迅速。 见一言不合便开始逃命,程清歌也是十分无奈,在张口便喝一嘴风的情况下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姑娘,你不是答应了我父亲,出了门便放我们回去么?” “事从权宜……我这也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若是此时放你回去……岂不是眼睁睁的看着你去送死?”这小玉虽说年纪不大看着也很瘦弱,但身体却是极好,飞速疾跑之下开口说话竟也不觉难受,跑起来也甚为轻盈,当真十分好用。 许是程清歌多少知道一点程方海对他的态度,也明白她所言不虚,倒是沉默了下来,不在多言了。 一行人一鼓作气奔出了紫桑城外,直到了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外,这才停下来歇口气。 程清流本被打怕了都不敢吭声,但此时倒是见缝插针的来了一句,“你们都已然逃到这里了,想来我爹即便是想抓你们也很困难。如此,我们就此别过吧,本公子回去定然向我爹说明,让他不要再追捕你们了……” 翠珑身为女鬼自然无需喘气,于是便面不改色的给了他两个耳光,对他怒目而视,“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程清流吃痛都快哭了,但他不敢冲翠珑发火生怕又惹来一顿暴打,只带着哭腔向程清歌道:“大哥!难道你就这么看着我受苦么?” 程清歌从前便深知他的本性,瞧如今翠珑恨他那样子,定然是二人之前便有过冲突,且过错方基本上便是他那不成器的弟弟。 正是因着如此,他才忍着都没有开口阻止。但这也只是受些皮肉之哭而已,若是翠珑当真对程清流下了毒手,程清歌即便是拼着伤了自己,也不会让她得手的。 他身为长兄,虽然继母与弟弟都对他口蜜腹剑阳奉阴违,但他却总有一种要保护他们的职责在身,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这脑袋便是如此迂腐。 “姑娘,若是舍弟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姑娘不要怪罪于他。在下身为他的兄长,愿一力为他承担所有罪责,姑娘若是想出气,便只管打我吧。” 程清流猜也知道他会这么说,立即道:“对对对,你打他吧……打他呀!你就只有打我的胆子,你这个贱……” 他本想出口成脏,但只见翠珑杀人似的眼神狠狠的瞪过来,倒是令他一个激灵,将后半句话又给咽回去了。 翠珑看着程清歌如今这副颓然而又狼狈的模样,心疼都还来不及,又怎会出手打他。她哽咽道:“公子,你不知这个畜生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他、他……” 这让她怎么能说得出口,所爱之人竟是杀害自己的凶手的亲兄,且还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被程清流强迫时她反抗而被他失手掐死的。 程清流亦是一脸莫名其妙,“话要说便说清楚了,我程二公子虽素来不是什么好人,但冤有头债有主,我从来也不认识你,如何得罪你了?” 那夜令他色心大起时,他也不过是被程夫人领着,在翠珑的闺房窗前遥遥往里望了一眼而已。夜间烛火本就昏暗,再加上他实在急色,便连翠珑的面容也没看多真切,只觉得这女子甚合口味,便急着就进去了。 翠珑生前是娇怯小姐,死后却成了彪悍女鬼,这两者相差实在太大,若不是玉无裳知道内幕,恐怕也不敢相信这便是同一人。 见她实在说不出口,程清流倒是像得了理似的,嚷嚷了起来,“我看你便是瞧着本公子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想倒贴我不成,便想栽赃我吧?我告诉你,似你这样的且不说还是个女鬼,就算是正经人家的大家闺秀,我都瞧不上!看你如此恼羞成怒的样子,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吧?你还想打我?” 翠珑气得小脸通红,扬手便“噼里啪啦”不停的打他耳光,直打得他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哥、大哥!刚不是说要打就打你吗!怎么转身又打上我了!” 翠珑也是负气,边打还边咬牙切齿的碎碎念道:“就打你、就打你……” 程清歌虽说此时已然心力交瘁,但他想要维护弟弟的心却是一时也没停过。但就在他正欲出手阻止之时,却忽然发觉,自己压根动弹不得。 因为站在他身后的式神还在牢牢的控制着他,从在程家起,他一直都谨记着玉无裳的命令,没有半点儿松懈。 这原本,应是他的式神。 “道兄,道兄?你究竟是怎么了?”程清歌眼下也只有口舌能动了,翠珑那边打得太过激烈,他刚刚劝了几声都没劝住,便也就只好作罢。但他实在是不能理解,平日里肝胆相照的好友今日竟然倒戈相向,是而他不免多说几句,“你说我父亲想置我于死地,我倒也不是不相信你。身体发肤本就受之父母,我这性命既是我父亲给的,如今他想收回去,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你实在太过冲动了,紫桑程家结界关闭本是修行的清静之地,你公然在大家面前现身且不听我劝阻,这才惹起了今日的这场乱子,闹得几乎无法收场……” 那边程清流得不到程清歌的帮助,又逃不出翠珑的魔爪,气得边四处逃窜边破口大骂,实在是不堪入耳难听极了。 他将在场的所有人都骂过一遍之后便主要针对着程清歌骂,反正程清歌也不会生他的气,只会默默的忍受了。 但翠珑可没想惯着他,他愈是骂得狠,她打得便愈重。鸡飞狗跳之下乱成一团,倒也颇为热闹。 这边程清歌又一个劲儿的冲式神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幸好式神此时恍恍惚惚也不知神魂还在不在,否则这边打得肯定比那边更加热闹。 玉无裳倒是分毫也没受影响,她歇息了片刻之后,先是冲追打着奔出老远去的翠珑喊了一嗓子,“小翠!带程二回来!我们该走啦!” 第三十二章 人间地狱(1) 远远的只听程清流扯着嗓子回道:“你才程二!你竟敢如此贱称本公子!当心我生起气来、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哎哟……哎哟!你这个疯女人,别打啦……” 这人真是欠揍又嘴贱,在被翠珑抓着衣襟带回来时,他口中依旧骂骂咧咧的,当真是打都打不服他。 翠珑本想再劈头盖脸的给他几个耳光叫他消停,但只见玉无裳撇了他一眼,他顿时便老实了。再张口,竟连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程清歌见式神实在没有反应,这边又消停了下来,只好住了口,转而问道:“姑娘,既然你不肯放我们自由,那你想带我们去哪儿呢?” “唔……这倒是个问题。”玉无裳沉思了片刻,抬眼看了看要跟她一起跑路的这些人。 翠珑自然不必说,到哪儿都得带着她。但她自从见着程清流,仇恨便蒙蔽了她的双眼与神智,根本就没有半点儿主意可言。当然了,即便是她好好的,也想不出什么好出路来。 而那式神道人则极其不稳定,虽说现在他还乖乖听话擒着程清歌,但他到底不是玉无裳的式神,不知哪个时候就反水了,这可很难说。 而这姓程的兄弟俩,程清歌脑袋里想着的尽是要回家找他父亲请罪,而这一回去,他定然就回不来了。 程清流则巴不得她放了他们,自己得已脱身不说,还能将程清歌这个眼中钉给彻底的拔除。毕竟他不学无术的混了这么多年,有这么一个光芒万丈的兄长压在他头上,想来心里也难受的紧。 这样各怀鬼胎的一群人,想要安心的去往一个地方躲避,当真不容易。 但在原地待着便更不是办法了,除了两只鬼之外大家都是血肉之躯,程清歌金丹期的修为倒是可以忍受,可玉无裳这样没有半点儿修为的凡人,折腾了这大半日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不过这小玉当真是凡人中极为坚强的,忍饥挨饿的能力倒也不错,越饿这头脑便越清楚了。 于是她转念一想,倒是定了一个好去处。 有道是最危险的地方便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程方海很容易便能查出她是从小程府来的,便定然不会想到,她带着这两位程公子,又回去了小程府。 而且小程府就在紫桑城外,就近且方便,当真事不宜迟。 一行人便在玉无裳的带领下,直奔小程府去了。在她说出这个地方时,程清流虽然口不能言,但只见他的脸色都憋青了,想来若是能开口说话,定然要破口大骂。 当初他便是在小程府对翠珑施暴不成才失手掐死了她,此事才过去不过月余时光,想来他还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但他是最没有发言权的,所以即便是面色青白眼珠子都快要掉在地上了,一行人在狂奔了许久之下,还是顺利抵达了小程府外。 但就在到了之后,只远远的遥望着那座府邸,就算玉无裳只是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也察觉出了不对。 这绝对不是她当初住了月余之久的那个地方。 因为眼前那座死气沉沉的府邸,仿佛没有半点儿生气,已然没有活人在其中了。 对于这样的地方原本也算寻常,只是荒凉而已。即便是里边已然被一群妖魔鬼怪给占了,也不过只是贼窝而已。 可里面若全都是活死人,那便整个就是人间地狱了。 不只是玉无裳,就连最没心没肺的翠珑都感觉到了。她身为一只鬼,对这些妖邪之气本就十分敏感,更何况这还是她的家。 “小玉,能不能请你帮我抓着他,我想进去看看。”翠珑将不能动弹的程清流推倒玉无裳的面前,她满面忧心忡忡,显然明知府里会有未知的危险,却还是不得不跑这一趟。 “你先别急,里边究竟是什么情况都还不得而知,若这只是表面现象,你这贸然进去,不就暴露了自己。”玉无裳只好出言先安抚着她,眼珠子一转却是瞟见了全身僵直却满头大汗的程清流,“不然,便先请程二公子帮我们进去探探路?反正你曾经与程老爷也是故交,想来不打一声招呼便登门,也算不得有多失礼。” 程清流额头上的汗水不由出的更多了。若是目光能化作利刃的话,恐怕玉无裳此时早就被他喷成了筛子,尸骨无存了。 但他的眸光即便是再怨毒,也掩盖不住其中的颤栗与恐惧。 翠珑嫌恶的撇了他一眼,哼声道:“他这样的草包能成什么事儿。” 程清歌自然也知道里边情况非同小可,若真让他这废物弟弟进去了,说不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出于做兄长的责任心,他忙毛遂自荐道:“两位姑娘,我的修为比二弟要高一些,便让我先进去吧。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也好及时出来告知你们。” 他这话一则是自谦,二则是太给程清流面子了。他与程清流之间的差距岂止是“高一些”便可形容的? 翠珑毫不犹豫的道:“那还是让程二去吧。” 程清流:“……” 她脸上不显然正写着让他去送死吗! 玉无裳倒也不急着送他上路,只慢条斯理的盯着他看了会儿,才道:“到底你也是个人,是有话语权的。我这便让你开口说上两句,但你若是说得不好的话,便永远的失去话语权了。” 程清流死死的盯着她。 玉无裳好似很高兴看见他臣服的样子,慢悠悠的道:“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程清流忙不迭的连连点头。 程清歌本想出言为弟弟解围,但只见玉无裳并非真心为难他,便也就罢了,只静观其变。他虽与她相视不过数日,接触也不算太多,但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姑娘那副丑陋的面貌之下,绝对隐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虽然他无法探知,但却总是打心底里的觉得,她不是个奸猾的坏人。 玉无裳才解了程清流的禁言术,便只听他迫不及待的脱口而出,“绝对不能进去!否则我们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面目狰狞双眸赤红十分激动,仿佛对前方不远处的那座阴气沉沉的府邸惧怕极了。 第三十三章 人间地狱(2) 玉无裳不由奇道:“你好歹也是世家公子,就算自己没什么修为,也不至于对那妖魔邪祟怕成这样吧。那府邸之中究竟会有什么?你将你知道的全都道来,若是有所隐瞒,那你便是自寻死路了。” 若真要探路,定然是得让他上前的。是而程清流连骂人都顾不上了,只飞快的道:“你们有所不知,就在数日之前,这座府邸被种下了‘妖魔的印记’。” 闻言程清歌与翠珑都不由神色大变,仿佛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面上的神情既恐惧又古怪,仿佛若不是神智尚且在心,他们便早就飞似的逃远了。 见修为不浅的程清歌都这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玉无裳是既好奇,却又了然。也难怪自她一说要去小程府,程清流便那样的抗拒,原来连身经百战的金丹后期修行者都如此畏惧,这“妖魔的印记”绝对是非同小可。 “二弟,既然连你都知道小程府在短短数日之间身陷如此险境,父亲定然是知道的更清楚了。”程清歌不由蹙眉道:“那么为何不见派遣高阶修行者前来搭救?毕竟那里边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程清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大哥可真是出淤泥而不染,连在狼牙虎口里往外夺人的事情都说的如此轻松。你倒是好好想想,这百余年以来整个修仙界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哪一次不是全军覆没众人尸骨无存?就算是有修仙世家不怕死的往里送人,又有谁能活着走出来了?到底不是你当家不知心疼门下徒众,若如今紫桑程家真由你说了算,恐怕是要将所有人都送上死路呢!” 他说话实在是尖酸刻薄,一通辩驳顿时便让程清歌无言以对,张口结舌。 翠珑最是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抬腿便是一脚踢了过去,横眉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若是再多说一句废话,便不必再开口了!” 程清流被她追打了一路本就满头雾水,此时见她无缘无故又发了脾气,这心中既是纳闷且气愤,不禁抬眼愤恨的瞪着她。 这一眼倒是叫他瞧出了些端倪,他不由迟疑道:“我好似在哪儿见过你……” 翠珑忙又给了他一巴掌,举起衣袖遮住了面容,色厉内荏的斥道:“你若是再满口胡言,我立刻便将你的舌头给拔了!” 玉无裳还指望着他再多说些关于小程府的事情呢,自然不希望他的舌头被拔。她正欲将话题带回去,却只听程清流似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原来你就是小程府的那个小贱人!怪不得我瞧你如此眼熟,你又恨我入骨……” 翠珑对程清歌一往情深,自然不愿在他的面前露出如此不堪的往事。可程清流又是这样的不识趣,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而她气急之下便下了狠手,对着程清流劈头盖脸的便是一顿暴打,原本他的猪头脸都稍稍消肿了,现在倒好,被打得更肿了。 程清歌本有心劝她,但一想起自己这弟弟的臭德行,绝对是做了十分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情。他又本是十分公正坦荡之人,是而这劝说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而玉无裳便更是如此,她对自己的杀身仇人尚且不能原谅要有仇必报,以己度人,便更不能要求翠珑放过程清流了。 是而大家只好干瞪眼等着翠珑打累了停住了手,玉无裳这才拉住了她,好言劝道:“眼下还是先以大局为重,小程府里的境况我们尚且不得知,便不能进去躲避了。还是等先弄清楚再解决私人恩怨吧,我们先得找个容身之处再说。” 程清流不由一口老血喷薄而出,满脸不可思议的瞪着玉无裳,“都说了沾染‘妖魔的印记’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竟然还要进去容身?” 玉无裳虽也烦他,但眼下也只有他知道内幕更多些了,便只好耐着性子回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既不是打一开始便搅入其中,又不是去帮忙的,只是避避风头找个落脚之处而已。百余年间你可曾听说哪个无辜之人惨死其中了?” 既然是这百余年间才会有的事情,而玉无裳又对此一无所知,那定然是她死后才崛起的妖邪之尊了。如此,她便也颇为好奇,想去会会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只是原因之一,二则这小程府是翠珑的家,她即便深恨着自己的父亲与继母,但也不会眼睁睁的漠视着家族惨遭横祸就此消亡,既于心不忍,且放心不下。 三则依程清流所言,既然众人皆对妖魔的印记如此忌惮,紫桑程家又打定了主意不会管这档子事情,自然是对小程府避而远之,不会靠近的。 如此,便不担心他们的追捕了。 这样一举三得之事若是不试试,她玉无裳当年也白做妖尊那么些年了。 程清流显然打死也不愿进去,忙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说出来了。当然,为了震慑他们,他定然是添油加醋了不少。 总的来说,这所谓“妖魔的印记”从首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至今已然近百年了。这百年间光阴跌宕岁月颠簸,有多少名噪一时的修仙世家陨落于众口的唏嘘之中,又有多少新的世家渐而崛起,慢慢的便代替了原来那些传说,成为凡人眼中新的神话。 这妖魔的印记就好似地狱使者的亲笔签名,从天而降落在谁家的头上,那家即便是声名再如何显赫,被彻底颠覆也就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最少三天,最迟七日,满门上下无一幸免,全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魂,彻彻底底的消失在这人世间。 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到底是死是活,最后的下场将会为何。 也正是因着如此诡秘,才渐而成了整个修仙界眼中最大的忌讳。因为在这世间,只有未知才是最可怕的,令人心生畏惧如同心魔一般,难以泯灭。 据程清流声情并茂所述,妖魔的印记将会在半夜毫无征兆便降临,有人追寻了它近百年,从来不曾找出它的破绽与规律,仿佛随机的很,看谁不顺眼便灭谁。 第三十四章 人间地狱(3) 渐渐的便形成了一个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规定,只当这妖魔的印记是上天给予的现世报,除了那些被打上烙印注定从这世间消失的人之外,其他人一概可以置之不理,是不会被任何人谴责以及嘲讽贪生怕死的。 毕竟谁都做不到,便也就没有什么高低上下之分了。 只尤为讽刺的是,所谓上天的惩罚竟然是以妖魔之名从天而降,对于整个修仙界而言,都是打脸打得尤为凶残的一种存在。 于是渐渐的大家都不肯以这个名字相称,与人交流时也多以人间地狱来形容,倒是表达了自己的敬畏之心外,还暗暗谴责了一番其做法狠辣手段阴毒,令人不齿。 但不论后人如何粉饰太平,妖魔的印记早已深深的烙在了众人颤栗的心中,是而每每毫无征兆的发生之时,谁的脑海里都会下意识便浮现出这个名字。 程清流横竖是草包一个,也没甚身为修仙世家公子的荣辱观,自己又十分不愿进眼前这虎窝狼穴,自然是捡可怕的来说了。 玉无裳听了半天的故事早就兴趣缺缺了,她瞧着程清流唾沫横飞的样子终于静止了下来,这才勉强捧场的道了声,“原来如此。” 程清流差点儿没有一口血喷她脸上去。 程清歌实在心疼弟弟,只好道:“姑娘,要不今晚我们便在这附近观察一晚吧,夜里正是鬼魅最盛的时候,怕若真有什么事情,我们也难以招架。” 玉无裳却摇了摇头,“你有所不知,眼下你被我们控制又不能打,我们可是邪祟势力。” 程清歌无言以对,“……” 玉无裳继续道:“当然是夜里我们的实力也更强些了。” 她没有明说的是,夜里更方便浑水摸鱼,依她现在这状态,比起紫桑程家那样神灵清明地方,还是眼前这座阴森森的府邸更合她的口味些。 见她如此执迷不悟,姓程的兄弟俩都不免满脸哀怨的看着她。 “毕竟是大家都涉险,不然我们公平些,去还是不去各人都表决一下态度,人多则胜。”看着程清歌这眉眼间多少有两分与那人相似,玉无裳不由心软了软,倒是做出了退步,“我自然是要现在就去的。” 翠珑的态度毋庸置疑,前面那就是她度过了十几年的家,究竟会是怎样的状况,她作为一只鬼倒不是人那般害怕。而且她自从做了玉无裳的鬼使之后,所遇之事虽有惊却总是无险,倒让她对玉无裳有种莫名的信任感。 两位程公子自然是十分一致的摇头,尤其是程清流,也难为他一张脸肿得更猪头似的都有程清歌的两个大,摇起来却比他哥哥快得多。 接下来至关紧要的一票,便落在始终都不发一言而且之前神魂颠倒的式神道士身上了。 就在众人目光灼灼之下,那道人竟片刻也不曾迟疑便点了点头。 玉无裳本对他没抱什么希望,因着节省体力,她也没费心去控制他了。没想到他最为程清歌的式神竟然与主人对着干,这可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程清流完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满面不敢置信的怪叫了起来,“是你控制了他!我知道你这、这……女会控制人心的!定然是你在暗中动了手脚!” 他脱口而出就想骂妖女,但只见程清歌因着言语客气一下打都没有挨,再反观自己,便再也不敢轻易出口成脏了。 玉无裳一个眼刀子便让他闭了嘴。 难得她想公平一次,倒是成了坏人了。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一早就拖着他进去小程府,看他还敢鬼哭狼嚎。 “如此,我们便趁着天还未黑,先进去探探虚实吧。”玉无裳握住那道人的手,将他带离了程清歌的身边。 式神虽与鬼使不同,不是虚无缥缈的灵体,而是依附在纸符上的残魂。但其根本性质是差不多的,都是非人之人,没有气血温肉的身体。 但玉无裳在触碰到那道人的手掌之时,却不禁暗暗一愣。 他手心那炽热的温度,显然比她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在如此关键时候,身边竟然出现这么个似敌似友高深莫测之人,而且还跟着他们跑了一路,当真是她大意了。 翠珑见她放开程清歌,便道:“小玉,我们只拖着程二进去吧,让大公子在外接应,我们好歹也有条退路。” 这便是她的私心了,程清流死不死的不打紧,她打心底里不愿让程清歌涉险。 玉无裳也正有此意,便点头道:“小翠,你带上二公子,我让式神在外陪着大公子,总不能一下子大家都陷进去了。” 原本式神该带进去的,但眼下深浅难料,若是他一直配合便也罢了,但若是他暗中捣鬼,那岂不是腹背受敌。 程清流又被禁了言发不出半点儿声息,但他手足却是极为利落的紧紧攀附在程清歌的身上,长手长脚的尤为滑稽之余,更显示了他打死也不肯进去的决心。 翠珑忙赶在程清歌拒绝之前便想将他剥下来,但她的指尖才触碰到程清流的后背,却只见天地之间忽然狂风大作,一阵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之后,原本好好的站在眼前的这两个人,竟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玉无裳眸光一紧,忙上前去看,“怎么回事?” 翠珑压根就没回过神来,“我也不知……或许是咱们已然进入了妖魔的印记范围之内了!” 原来之前那磨磨蹭蹭商量着进或不进全都是废话,就在他们毫无防备之下,印记早已将他们视作猎物了。 玉无裳远远的看着渐渐隐没在夜幕之中的小程府,面上的神色辨不出喜悲,“应是如此。” 翠珑一个转身便惊叫出声,“小玉,你看!” 原本站在她们身后的式神也不见了。 这个不比刚刚那样大的动静,竟是悄悄的、毫无声息的便不见了。 对这样的结果玉无裳是有心理准备的,翠珑却是着实担心程清歌,忙急切的道:“我们也赶紧进去吧!” “不急。”玉无裳握住了她的手,只淡淡的道:“它们来迎我们了。” 迎面便是一阵漆黑浓稠的风,伴随着四处飞走的沙石,瞬间便将她们的身影彻底的吞噬了。 第三十五章 人间地狱(4) 接下来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几乎沉默得令人窒息。 玉无裳虽在那铺天盖地的黑风席卷而来前及时的握住了翠珑的手,但这股妖风来的实在蹊跷,连她都被吹了个晃神,没留意自己什么时候便松了手。 待她的神智再次回到脑袋中时,只觉身边空荡荡的哪还有人,周围亦是一片死寂,仿佛所有的东西全都陷入了长眠,死气沉沉压抑得让人几乎都喘不过气来。 玉无裳倒是随遇而安的很,不能喘气便不喘气也罢了,她只小口小口的呼吸着,摸索着便要在这黑暗之中站起身来。 双手一按到身下的铺盖,一阵熟悉的感觉顿时便自手心传入了脑中。再加上慢慢呼吸闻到的那股牲口棚子的味道,她立刻便明了,原来这里是小程府的后院。 当初刚刚重生时,可不正是就在这间与牲口棚子比邻而居的小屋里醒来的么。这下可好了,弯弯绕绕的又回到了起点,可真是造化弄人啊。 眼下已然是黑夜时分,小屋里虽然漆黑一片,但到底也曾是她熟悉的地方,她摸索着粗糙的墙壁慢慢往前走,双眼倒是很快便适应了这片非比寻常的黑暗。 既然她被带到了这里且还能神智清醒,想来他们暂时也不会有危险。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找到他们再说。 她这样想着,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了门边,伸手便打开了这扇小小的门。 门外竟不是黑夜的天,也不是后院弯曲的小路抬眼便是朱楼庭阁。这扇门阻隔的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就在玉无裳迈出那一步时,什么小程府什么后院的牲口棚子,便都成了抛在脑后的虚妄之物了。 此时的她置身于一片恍若仙境的花海之中,清风拂面犹如素手遮容,馨香飘散令人神灵清明,此景既赏心悦目且灵气四溢,又有谁人知晓,这竟是万妖聚集邪祟境内之地。 是了,这是她被修仙界的那些自诩正道人士拉下神台之后,从堂堂人人敬仰的仙尊沦为区区令人不耻的妖尊时,众妖鬼邪魔们费了老大的劲儿,为她寻到的一处好地方。 这里风景四季如春,成诗入画尤为风雅。玉无裳也挺满意的,既然回不去神寂岛,在此时安家落户倒也不错。 于是她在众妖目光殷切的期盼下,亲自取名命其为“青草崖”,倒是将底下诸妖感动得无语凝咽,个个大眼瞪小眼寂静一片。 思及往事总也有美好的时候,玉无裳抬手轻抚着一朵含苞绽放的蔷薇花,却是暗暗轻叹了口气。 这时的她多少是寂寞的,即便是有一群活宝似的手下天天闹笑话给她看,但她心中那一块空缺的地方,是谁人也填补不满的。 缓缓将那朵花放回原处,她那纤长如玉的手指宛若削葱一般白皙细腻,腕间轻佩着一抹洁白的丝带,在她那宽大殷红的衣袖中若隐若现。 玉无裳没有停歇,她径自轻盈的走到了悬崖边,毫不犹豫的便跳了下去。 若是在现实中,以她那副灵力尽失的血肉之躯跳下这么高的悬崖,定然是脸朝下摔得连阎王都不敢收她。 但在这样随心编织的幻境之中,哪能让她如此痛快的便解脱了。 待她再次脚踏实地之时,眼前的场景便又换了。这次倒是办到了她的心坎儿上来,让她终于回到了多年都不曾回去的家中。 那座世人口中凡尘仙境的神寂岛千百年来便在那片神秘的海域中飘荡着,行踪不定可遇而不可求,就连多年前玉无裳走出神寂海来到凡世之后,便再也没能找到过它。 因着找不到自己的家才多年都不曾回家,这样的话若是传了出去,恐怕得被世人笑话上几百年。 玉无裳心中感叹这难得的机会,倒是不急着打破幻象回到现实,只先在神寂岛上住了下来。 从前她与爹娘同住时虽然满心欢悦,但那段时光实在太过短暂,不过匆匆数年,便已然支离破碎。 爹去世后,娘便在爹的坟墓边为自己立了一个衣冠冢,留下寥寥数字,便离开了神寂岛,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想想,或许她也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否则一定会牵挂想念她那唯一的女儿,独自一人在那繁花似锦却孤寂冷清的神寂岛上,这么多年过得是否快乐。 就在玉无裳在那岛心小筑里津津有味的重温着从前的生活,果然不出她所料,就在不过第四日的清晨,常年都无人造访的神寂岛,竟然有外人登门了。 玉无裳正坐在庭院的花树下喝茶呢,闻得驻守在沙滩上的小仙灵急急忙忙来报,她心头不由一喜,茶杯随手一抛,便十分不巧的将那满面焦急的小仙灵兜头给罩在了茶杯下。 是他来了。 她在心中不停的默念着,不要太着急,就像以前那样,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端着姿态整理好仪容,让他一见便惊为天人,再难忘怀。 但愈是靠近这心跳的便愈加厉害,眼看着前边转个弯绕过一丛花石便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他了,玉无裳反倒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从怀里摸出一面明晃晃的铜镜,举起来便对着自己的面容一通乱照。 发髻这里缺了一朵花,那里少了个坠子。眉心没有细细的描上花钿,两颊也不曾抹上些庭院花精新制献上的胭脂。 她虽容颜绝世倾国倾城,但在心仪的男子面前,却总有些胆怯与不自信。从前不知道便也就罢了,如今知道探头出去就能见到他,便愈发迈不开步伐了。 好不容易等她平复了狂乱的心跳下定了决心,正要转身过去之际,却只听身后传来了他略有些迟疑的声音,“请问……姑娘……” “……” 玉无裳整个人都僵住了。刚那些心理建设全都白做了,她此时且不说转身回头的勇气全然烟消云散,只差点儿没有落荒而逃便已然是莫大的勇气了。 那人这时还只是个少年,介于成年和孩童之间的男子声音总是会青涩些,但他这时便已然有一把磁性十足的好嗓子,只听的人心头都一颤一颤的。 第三十六章 人间地狱(5) “姑娘,请问这里便是神寂岛么?” “……是。”玉无裳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悠长的吐出了口气,面上再扬起一个完美的笑容,这才缓缓转身,“不知公子……到访,所为何事?” 眼前的这个少年,正是她记忆中最真切的模样。 他眸光熠熠眉目俊秀,身长玉立面如冠玉。其实玉无裳也不想在初见时便盯着人家一直看,但只见他稍稍羞涩抿嘴一笑时脸颊边若隐若现的那两个小梨涡,她顿时便彻底的沦陷其中了。 这曾是多年前在神寂岛上,玉无裳与白东台初次相见的情景。 那时她对他倒没有现在这么复杂的心情,只是觉得新鲜之余,自己不会再那么寂寞了。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她的生命中只有爹娘与她相伴,后来爹娘也相继离去,她已然独自一人孤单许久了。 少年被她引入岛心小筑,吃了点心喝了茶之后,二人席地对坐之际他便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这里来,是为了求药。 世间凡人自是几十年一轮回生老病死回天乏术,玉无裳的娘亲玉新眉曾经在神寂岛飘荡到海岸边时也曾在人间行过医,是而这仙岛之上得天独厚之余便又引进了许多凡世的药草,就种在岛上的后山上,多年下来葱葱郁郁以成一景。 少年连比带划的形容了许久,玉无裳这才明白了过来,他可能需要的是哪一种草药。 因着她对此道丝毫也不感兴趣,是而在玉新眉甩了甩衣袖潇洒离去之后,后山上的那片草药丛林便再也没人打理,只任它们自由生长了。 因着少年要的急,玉无裳又是成日里无事可做,便也就急人所急,顾不上天黑路滑,连夜便带着他翻山越岭而去了。 直到月上树梢时分,这才堪堪找到从前玉新眉种植的那片药田。 玉无裳心中也愧疚的很,这里明明是她的家,可她却对此一无所知。还是少年透过朦胧月光的照映下看见了那些随风舒展的盈盈绿色,只满面欣喜的道:“姑娘,你看那里!” 她这才扭头看过去,口中却答非所问的道:“我不唤你为公子,你也别叫我姑娘了。” 少年与她并肩而行,听了此话不由转头看着她,目若朗星口角噙笑,倒是冲淡了他眉目间的那些许倦意。 “那我该唤你什么呢?” “叫我小玉吧,还从未有人这么唤过我呢。” “那你便叫我小白,也从来没有人这样称过我。” “……” 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倒是很快便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那时的玉无裳从小便生长在神寂岛上,从未见过外人,生性自然天真烂漫,直来直往没有半点儿弯弯心肠。 而少年长这么大亦是中规中矩,平日里行事也不敢有半分差错。他倒是第一次结识似玉无裳这样的朋友,两个人都是少年心性,又身处这样与世隔绝的一个地方,很快便都敞开了心扉,仿佛是相识多年的好友故交。 第一日他们在庭院中的老树下饮茶畅聊了整整一夜,第二日玉无裳遣了满岛的仙灵小妖漫山遍野的为他寻找草药,第三日终于将他所需之药全都找到了,第四日二人合力将所有的草药都制成了药丸,装入瓷瓶封好。 第五日他没提要离开神寂岛,玉无裳本以为他会急着走,便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虽未言明,却是要为他践行的意思。 第六日清晨醒来时他依旧站在庭院中烹茶煮水,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他望着半空中缓缓飘落的一片花瓣微微而笑,颊边那两个小小的梨涡盛满了玉无裳沉溺其中的目光。两人隔窗相望,心灵相通不由相视一笑。 第七日,玉无裳在初见他的那片海滩上,目送着他泛舟离去,直至海天一线的尽头再也不见他的身影。 她就这样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整整望了三天三夜。 期间不断有小仙灵在她的身边飞来飞去,比她年纪大的叫她宝宝,比她年纪小的叫她姐姐,就这样“宝宝”、“姐姐”的混叫着许久,她都不曾把它们的话听入耳中。 但就在第四天清晨,之前被她用茶杯扣住的那只小仙灵飞到她的耳边尖叫道:“姐姐!你把那种吃了便会忘记神寂岛的仙草给了公子吃了!” 她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望着在自己眼前绕圈圈的小果子,“我知道啊。” 小果子是李子树的果子,圆滚滚的身体上生出了一对透明的小翅膀,玉无裳看着它飞便觉得心累,可它却飞来飞去十分欢快,“虽然那种仙草可以让他避开海浪与海兽的攻击,可他会将你给忘了,再也不会回来找你玩儿,你可不要哭鼻子哦。” “我何时哭过。”玉无裳站起身来,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尘,抬脚便往回走,小果子忙跟了上去,在她的肩膀边绕来绕去。 “他来时没有受伤便已然是万幸,去时又带了那么多的好药,定然会被海兽盯上。比起让他能记得我,我倒是更希望他能平安。” 小果子眨巴着自己豆大的小眼睛,侧过身子偷眼看她。 只见她那眼圈不知是否被身上的一袭绯衣衬得有些微微发红,她脚下不停歇,却微微扬起了自己的下巴,望着天空小声的嘟囔道:“我才不会哭呢。” 从那以后,等再次见到当初那少年时,已然是数年之后,仙尊横空出世之时了。 回想起年少时的往事,再看眼前这曾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看着他依旧是她记忆中的那副模样,玉无裳的心中忽得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妖魔的印记居然被人称为人间地狱?该是人间极乐才差不多! 将人最美好的记忆编织成一个永远都不会破灭的幻境,这个人若是愿意脱身出来,当真是不同凡响。 这也难怪了,与其面对这糟心的现实生活,不如沉溺于美好的梦境之中,也难怪这么多年来竟无一人得已逃脱。 玉无裳眼看着那个梨涡浅笑的少年为她烹茶煮酒,心中不由暗叹一句,这一切若都是真的,该有多好啊。 第三十七章 人间地狱(6) 幻境终究不同于现实,当初的七日时光匆匆而过惊鸿一瞥,如今却好似光阴静止了一般,好几日当作一日来过,那本该分别的第七日始终都不曾到来。 神寂岛与世隔绝,这岛上除了终日欢腾的仙灵妖精之外,便只有他们二人终日相伴了。 玉无裳本想瞧瞧这幻境究竟还会再出什么幺蛾子,总不能就这样没完没了的循环下去吧。但没想到还真就被她猜对了,每日清晨醒来时,都只见那白衣少年在庭院中忙活着,或煮茶或温酒,当真是恍若谪仙美不胜收。 每到这时她的双眼是挪不开的,但心思却是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会儿暗暗怪自己为何不让庭院中的花树精全都挪去沙滩上扎根,不然清风拂过时,便不会有漫天花雨落满他的肩头,让她忍不住的想伸手帮他拂落那朵朵残红。 一会儿又想直奔出去打破眼前这幻象,顺便再告诫自己,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否则真要沉溺其中无法自拔,那就着了妖魔的道了。 就这样心魔四起,让她光着脚立在窗前冰冷的地上,都没回过神来。 庭院间那少年偶尔回头便看见了她,只遥遥抿嘴一笑道:“不要傻站着了,你快过来,尝尝我今日做的菜式如何。” 对了,这场幻境为了不总是循环过去发生的事情与说过的话,竟还无端延伸出了许多新的事情来。就比如眼前的这桌子酒菜,小白身为修仙世家的公子,他年少时会做菜么? 显然是不会的。 她收了收乱糟糟的心事,信步便走了过去。 才走到少年的面前,他靠在背后的手便伸了过来,指间藏着一支绯红的花朵,满眼含笑的为她插在了乌黑柔软的发间。 他的双眸比春日里花树下的涓流还要干净清澈,迎着阳光便只见熠熠生辉,仿佛里边盛满了细碎的星辰,倒映了丛丛银树火花。 虽说幻境中的时间不比现实,但玉无裳觉得,自己已然陷在其中够久了。 这样动人的笑容明亮的双眸,再好,也不是真的。 “快坐。”少年拉着她在桌案边坐下,骨节分明白皙如瓷的手伸到他的眼下,为她递了双竹骨筷,“你快尝尝,我可做了一个多时辰呢。” 她素来就难以抵抗他的要求,便接过他手中的筷子,随意夹了块雪白的笋子吃了。 这一入口便让她只觉十分惊讶,倒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只是这口感,未免也太真实了些。幻境之中竟然能做出真实存在的东西来,当真是让人只觉匪夷所思。 少年对她的异状却置若罔闻,只兀自又为她盛了碗汤,放在她的手边,弯眼笑道:“小心烫,入口前先吹吹。” 说着便在她的汤碗中搁置了一把白玉瓷骨的汤匙,帮她搅动了几下。 就在这时,玉无裳眸中光芒一紧,与此同时便如同闪电般出了手。 少年错愕的神情还凝固在面容之上,他的手腕已然牢牢的被她握在了手中。两个人相互牵制着站起身来,丛丛花树仿佛被此番变故惊动,抖一抖都纷纷乱下了漫天飞舞的花瓣! “阁下当真是瞧得起我,此处幻境编织的如此逼真便也罢了,竟还亲自前来陪我戏耍。”红衣翩跹之下只见那明艳动人的女子柳眉挑起,冷冷的道:“只可惜我素来便活得太清醒了,即便是再如何美妙的梦境,都无法困住我。” 少年不由轻叹了口气,满面皆是惋惜的神情,“妖尊当真令在下钦佩,原来你早就识破了我的局。” 顷刻间周边忽得狂风大作,这场风顿时便将身边的幻境全都刮乱了,玉无裳从来没见过这样乱糟糟的神寂岛,一时之间倒是愣住了。 等她再抬眼看向眼前这人时,却只见她喜欢的那个少年早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子,他满身的黑衣就如同那浓稠的夜幕,随风肆意飞扬的黑发更显桀骜不羁。 玉无裳本想看清他的长相,奈何他面上覆了一块红色纱巾,将容貌挡得个严实,倒是除了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便什么也看不出了。 那男子声音也格外低沉,他只微微挑眉看着她,似戏谑的道:“妖尊大人虽说异于常人自是潇洒,但男女授受不亲,嗯?” 他的目光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流转了几番。 玉无裳本就随心率性,当初被世人奉为仙尊时好歹还端着几分架子,但如今大起大落经历了许多事情才知道,颜面算什么?丢便丢了罢! 是而她可没松手,只依旧抓着他,质问道:“阁下费尽心思设下此局,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凡事有因必有果,眼前的这位妖力深不可测,自然不是等闲之辈。是而他也不会闲着没事儿做,四处给人设下陷阱诱人进入幻境,便这样日复一日的循环下去。 她几乎可以确定,若不是今日她实在是按捺不住捅破了那层窗纱,这场戏还不知要演到什么时候去呢。 那男子被她擒住手腕,倒也不急,只淡淡的回道:“我只是为了复仇。” 复仇?竟是与她有同样的心思? 这样的解释虽然简单却再合情理不过了,毕竟有仇必报,世间谁人没此执念。 玉无裳不由狐疑,“那小程府也是与你有仇?” 男子露在面纱之外的双眼微弯似乎莞尔,“正是。妖尊只是误打误撞,这才进入了我的幻境。” “既然如此,你意欲如何?” “我自当负荆请罪,还请妖尊不要见怪。” 见他如此客气,玉无裳倒是不太好意思再抓着他不放了,便松开了手后退了两步,“本也是我想见识见识妖魔的印记,这才误入了幻境。这倒不是你的错,是我太鲁莽了。” 这黑衣男子虽然浑身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不见半分真容,但退后两步仔细的打量着他,倒只觉这人定然不是凡品。 他虽身形高大却略显瘦削,若不是满身黑风阴森森的,倒真当得起玉树临风之赞。而他浑身上下唯一露出来的那双眼眸虽刻意低调,但其高深莫测之余更显风姿匪浅。 第三十八章 人间地狱(7) 若他真是邪祟,也是最气派的那一只。 “妖魔的印记?”他似乎又笑了,但这个笑容显然带着些冰冷的意味,“这个名字倒是很贴切。” 玉无裳不由微微一怔,“为何?” “因为我便是妖魔。”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些微暖意,“这是种类,也是名字。” 玉无裳:“……” 原来妖魔的印记就是这么来的,一只名叫妖魔的妖魔所种的印记,竟然如此简单粗暴,丝毫不像那些磨磨唧唧的正道人士取名的风格啊。 果然从草包程清流那里得到消息都是浅显的,否则这样的典故即便不是人尽皆知,稍稍有点儿心思的都会对此心知肚明。 是而她只十分诚恳的看着他,“妖魔,你好。” 妖魔:“……” 二人相对无言之时,身边的场景扭曲了几下,便悄无声息的又转换了。 这里她在幻境中看到过,是她曾为妖尊时的青草崖。这里的景色虽不如神寂岛得天独厚灵气充沛,但它身在人世间,更多的是人间的娇憨与随性,倒也满具灵性之美,四季分明绿树红花,万妖朝拜热热闹闹。 妖魔弯腰拾起刚刚狂风大作时自玉无裳的发间吹落的那支绯红花朵,悄悄的藏进了自己的衣袖中。 见他如此小心翼翼,玉无裳心中虽然存疑,却不曾发问出声,只道:“为何又是这副场景?” 妖魔站在崖边,任凭大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回头温声道:“我以为你会喜欢这时的那些时光。” 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玉无裳不由一愣,仔细的上下打量着他片刻,确定自己前世当真不认识这么一号人,这才道:“你既然如此了解我,难道以前认识我么?” 以他这行事风格,应当不是她做仙尊时有过瓜葛之人。这世间虽说三界同处六道并行,但凡事都会分个是非黑白,更何况是妖与人,仙与魔了。 修仙界众人自诩清高,自然是不会与妖魔为伍。若是狭路相逢,打得过自然以此为功勋四处扬名,打不过便也偷着遛了,倒是干脆利落。 “百余年前,我曾是妖尊的下属。”妖魔负手而站,身形挺拔迎风直立,他的黑发随风扬起遮住了他的双眸,只听他淡然道:“后来妖尊应劫而去,我才慢慢修炼了起来,有了如今这样的妖力。” 这便是了,当初玉无裳做妖尊虽说有些漫不经心,但手底下谁人能力出众,她还是知道的。若是在那时便有眼前的这位高深莫测的妖魔,她即便是不上心,都会略知一二,也不至于对他竟闻所未闻。 因着他实在没有恶意,玉无裳打心底里早就很相信他了,便也信口道:“我那哪儿是应劫,分明是遭人围攻,不敌而死。他们定然没想到我百年之后竟又活了过来,夺舍重生这样的事情原是禁忌,我竟也没有遭天谴再次丢了命。” 她说的十分轻松,竟还有些幸灾乐祸。妖魔却是眼神复杂的看着她,没接话茬儿。 周围的场景一换再换,终于到了幻境的出口处。 妖魔亲自将她引到门口,温声道:“妖尊大人请吧,与你同行的那几人我也不会为难他们,你们只消离开小程府便是了。不然等到七日之期过后,外面的那些人进来查看,见到你们便不好了。” 他竟如此细心,毕竟妖魔的印记一灭便是满门,若是让人知道他们竟毫发无伤的又走了出来,定然会在修仙界引起轩然大波。 玉无裳转头凝视着他,微微笑道:“既然你我是旧相识,我如今又换了个与从前天差地别的身份。往后若是再相见,便不必再称我为妖尊大人了。” 妖魔向她也投以专注的凝视,稍稍后退了半步,“是。” “这次,便多谢你了。” “妖尊大人,客气了。” 跨过眼前的这道门槛儿,玉无裳的身影便彻底的没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属于她的这场幻境便也彻底消失了。 说实在的这心中还是有些失落落的,毕竟那多年以前的一幕幕如今又让她亲身经历了一遍,这个中滋味儿,实在是说不上来。 之前进入幻境时是推开了后院小屋的门,现在离开幻境跨过的那道门,依旧是那间紧挨着牲口棚子的小屋。 果然幻境中的时间都是被凝固住的,玉无裳在里边都过了数十日了,但现实中却是连一夜都未过完。 玉无裳摸着黑想去小桌上取支没用完的蜡烛,就算是小程府已然沦陷无力回天,她也得找到翠珑他们不是。 但她伸长了手臂才摸到桌角,脚下却好似踏到了什么东西,吓了她一跳。 忙抓住那仅剩的半截蜡烛握在手中以火石点亮,小心翼翼的笼着那微弱的火光,她将烛火让脚边一照,只见脸朝上仰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不是程清流又会是谁? 再往他的旁边照一照,果然只见程清歌就躺在桌子下面,也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这两个大活人都在这里了,那翠珑与式神到哪里去了? 妖魔说过会放了他们,定然不会食言。眼下便是要找到他们,再行合计究竟该何去何从。 玉无裳打定了主意,便将手中的蜡烛放在桌上,蹲下身去,借着这微弱的烛光打量着程清流片刻,忽得伸出手去,“咣咣咣”便打了他几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这人自从遇上她便没有过过好日子,几乎是从头打到尾,就没有停歇过对他的殴打。按理来说这几个不轻不重的耳光他应该免疫了才是,但只听几声呻吟痛呼,程清流猛地睁大了双眼,一骨碌便爬了起来。 “果然又是你这阴魂不散的妖女!老子在梦中便一直被你追打,跑得老子腿都抽筋了!”这积怨未免太深,程清流此时也顾不得会不会再被殴打,倒是打算先骂个痛快再说,“你现在还想对我做什么?老子不发威你便当我是病猫不是?信不信老子……” 玉无裳只阴恻恻的看着他,“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所有的吵闹声顿时戛然而止。 正好拜他所赐,程清歌倒是无需玉无裳以暴力来唤醒,而是被他给吵醒了。 第三十九章 人间地狱(8) 三个人在这间昏暗且弥漫着异味的小屋里大眼瞪小眼,程清流刚才瞎嚷嚷的时候胆气十足,现在被这阴森森的气氛一渲染,倒是抖抖索索的知道怕了。 这时虽然没有翠珑在身边抓着他,想来他也不敢四处乱跑,只恨不得将自己挂在程清歌的腰带上了。 与他这不成器的模样一对比,程清歌简直就是太沉稳大气很堪大用了。他护着弟弟在身后,只低声问道:“姑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玉无裳将蜡烛又拿回手中,同样低声道:“先找人再说。” 妖魔虽然已经承诺过,与她同来的这些人都不会有危险。但这里到底是人家的地盘,她也不想给人家添太多麻烦。 程清流愣了愣,也小声的道:“人不都在这儿么……还找什么找?咱们赶紧出去算了!快走快走!” 他拉着程清歌就想往外走,玉无裳却只在他们身后淡然道:“大公子,你若是想走那便走吧,本来你也是无辜,我不该拉你涉险。但你弟弟与我的鬼使尚有恩怨没解决,所以他不能走,你得将他留下。” 程清流自从落入她的手中便一直都跟惊弓之鸟似的,眼下见似又无法脱身,顿时便怒了,便色厉内荏的又叫了起来,“你说我不能走我就不走了?你这妖女未免也忒不自量力了些!大哥,别理她,咱们赶紧回家吧!” 玉无裳看得出来,程清歌虽然迂腐不知变通,但他却是难得最是正义之人。是而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丢下她这样一个小姑娘留在如此凶险之地,而且那式神道人又是他的好友,他便更加不能一走了之了。 程清流在愿望落空之际气得又想破口大骂,但他好歹还算识时务,眼下在这处处都是危机之处,玉无裳本就不待见他,若是再将程清歌给得罪了,那他便真是自寻死路了。 于是他只好继续委委屈屈的缩在程清歌的身后拽着他的衣袖,跟着他们出去了。 玉无裳倒也无所谓,若是程清歌不照她的套路走执意要将程清流先送出去,她一个人也能将翠珑与式神找出来带出去。 若是翠珑依旧不肯放过他,那也好办。待这件事了结了之后,除非程清流此生再不出紫桑程家大门半步,否则他都会被堵在死胡同里,然后照旧一顿痛打。 这些都是后话了,起码眼下她还是摸准了程清歌拧巴的性子,宁愿自己涉险,也不愿弃他人于不顾。 这样的人活着也真是累啊。 从小程府的后院往前走,玉无裳淡定,程清歌凝重,程清流则一直都在抖抖索索的。这夜实在是太静谧了,中间隔着个程清歌,玉无裳都能听见程清流两排牙齿一直打颤的声音。 应是因着印记笼罩的原因,这天黑的实在有些不正常。若是寻常的黑夜,即便是半点儿光亮都没有,在其中待久了眼睛也会因适应黑暗而依稀可见眼前之物的轮廓。 可现在这小程府之中,黑暗却好似一片浓稠的墨汁充斥着所有的空间,没有任何可以看见的东西,举目四顾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是而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情况下,玉无裳手中那豆大的烛光便是这三个人六只眼此刻最大的救赎了。 若不是她就没给过程清流什么好脸子看,此刻他早已奔着烛火而去,拽紧她的衣袖了。 当然了,若是他真敢,那便是直接在找死。 这段路走得颇为辛苦,玉无裳倒不是在怕,而是双目不能视物实在是不方便,手握着那豆大点的烛光当真没甚用处。 若不是觉得程清流直接被吓得尿裤子实在麻烦,她都想随手将那半截蜡烛给扔了。 穿过与前院连接弯弯曲曲的观景长廊,许是一直都未遇上什么危险,程清歌稍稍放松了警惕,低声问道:“姑娘虽曾是小程府的侍女对此处十分熟悉,但眼下吉凶难料,我们若是漫无目的四处走动,恐怕后果难测。” 他或许对玉无裳的身份存疑,但此时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便只装聋作哑,没有挑明细问。 “你放心,若真有危险的话我们也出不去。”玉无裳只随口应道:“还不如四处找找,说不定能找到人呢。” 程清流小声愤慨的插嘴,“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大哥,这妖女口中就没有半句实话,我们不能这样跟她走下去了……大哥你难道忘了么?之前在家中时她还遣那妖道挟持了你,若不是如此,咱们哪儿会这般倒霉,涉足如此凶险之地!” 这人还真是一有机会便想法子拆伙儿,除了似翠珑那般凶狠的揍他可以解恨之外,禁言都不痛快。 程清歌难得开口反驳了他的话,“二弟你别再多言了。眼下诸事本都是意外,谁也怪不了谁。你只需知道一点,我会好好保护你的,你便放心吧。” 这话其实说的半点儿也不重,但落在程清流的耳中,却是十分的刺心。 烛光照不到的地方,谁也没有看见他那与程清歌颇为相似的面容上,有着怎样怨毒而扭曲的神情。 三人沉默着又走了会儿,穿过黑洞洞的花厅,便来到了一排厢房面前。 也不知那妖魔的印记究竟是如何区分,可能会因着人鬼殊途,而将玉无裳和翠珑这样一同卷入其中且还相互牵着手的都分开来了。 但玉无裳是从她刚夺舍重生的小屋中醒来,那么翠珑便很有可能就在她从前的那间闺房之中。 她曾在那里从生转死由人变鬼,定然是关键之处。 才到这里,程清流便想起来了,他与翠珑的恩怨便是在此结下,一条人命从前在他眼中也不算什么,但结合此情此景来想,他却不由有些哆嗦了。 本想拉住程清歌阻止他们进去,但想起刚刚他还与自己唱了反调,程清流这心中便更加不是滋味,他即便是再怕,也不会在此关头打退堂鼓了。 玉无裳率先摸着门框,进去了。 程清歌护着程清流紧随其后,他们兄弟俩几乎同时打了个寒颤,这屋子里仿佛与外边不是一个季节,早已天寒地冻似的一阵森冷袭来。 第四十章 人间地狱(9) 玉无裳倒是没甚感觉,她虽只是肉体凡胎,但对于恶劣环境的忍耐力,却比那两位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要好很多。 屋内依旧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玉无裳依稀记得,原先进门放了张长桌做灵台用的,不知现在可撤下了。 伸长了手臂依旧摸索过去,倒是在记忆中的地方摸到了一张桌面,她将手中的半截蜡烛放在了桌上。 主要是一路走来消耗太多的蜡烛了,这原本就只有半截,若是再不找个地方放下,就该烧着手了。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即便只是区区半截蜡烛,也会在即将燃尽之时爆出几朵火花,回光返照一下。 玉无裳看了它几眼,这才扭头道:“大公子,方便的话能否借我一点灵力?” 程清歌不由一怔,他修行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听说灵力可以借的。但听玉无裳的话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他稍稍沉吟了片刻,才回道:“不知姑娘要如何借去?” “很简单,把你的手伸出来。” 他伸不出右手,因为手臂正被程清流牢牢的抱在怀中,一动都不能动。是而他只好伸出了左手,往前方送去。 实在是这屋子里太黑暗了,即便桌上有烛光,他离玉无裳也不过才三四步的距离,却依旧只依稀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玉无裳兀自从身后的那只手中取去了些许灵力,暗暗灌入了桌上的残烛之中。 就在这时,忽得烛光大盛,仿佛一条火龙一般盘旋着绕上了房梁,猛然之间便将这整间屋子都照得清清楚楚。 这一下让大家都大吃了一惊,玉无裳惊疑的是程清歌年纪轻轻,即便是天赋过人也不该会有如此强大的灵力,否则又怎会被他的式神轻易擒住? 那么刚刚在黑暗中给她灵力的那只手,究竟是谁的? 程清歌这心中便更加吃惊了,就在火光亮起来的那瞬间,他只见眼前黑影一闪,绝对有人趁着黑暗站在他们之间。 所以他的灵力根本就没有给出去,否则也不会如此强盛,令人侧目。 但在眼下这草木皆兵的时候,他们都很默契的没有提及此事,只默默的相视了一眼,都将疑问咽回了肚中。 程清流倒是惊叹道:“还是亮堂堂的看着舒服,他娘的一直都黑漆漆的,老子还以为眼睛坏了呢……” 他口中碎碎念着,胆子倒也大了些,便放开了程清歌的手臂,只四处溜达了起来。 这间屋子本也不大,应是将翠珑的闺房一隔为二,将外间做了灵堂。但翠珑都已然去了那么久了,为何灵堂还呈现在此,都不曾拆掉? 玉无裳本想推门进去里间看看,但只听程清流一声惊心动魄的惨叫,她不由转过身来,与程清歌一同奔了过去。 原来就在他们借着房梁上的火光观察小屋时,程清流早就在留意逃出去的路线了。是而他偷偷摸摸的走到了门口,一眼便看见了匍匐在门前的长廊上,那两具俯面朝下的尸骨。 他们来时只有手中的豆大烛光,这时的火光不仅将屋内的黑暗驱散而尽,就连屋外也照亮了不少地方。 程清流就像一只被吓破胆的老鼠,纵身便跃向了程清歌的身后,继而便打死也不肯出来了。 玉无裳看多了他嚣张跋扈的模样,没想到竟如此胆小,倒是令人不得不更加轻视于他了。 程清歌下意识便将弟弟牢牢护住,向前了几步仔细观察那两具尸骨,凝神道:“看他们这样子,仿佛是在逃跑时跌了一跤,这才俯面朝地,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这两具尸骨仿佛死去很久了,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血肉也都不见几分,只薄薄的附在枯骨之上,乍然一见的确十分骇然。 而且它们的面上都布满了惊惧恐慌的神情,仿佛身后的敌人十分可怕,且对前方的救赎十分渴望,却终究还是死在了路上。 看它们周身的装饰,依稀可看出是一男一女,而且身份应该不低,至少在这座小程府里。 玉无裳的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何翠珑的灵堂会是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要这样拼了命也要跑过来。 “难怪中了‘妖魔的印记’的人都好似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原来妖魔不仅吃掉了他们的灵魂,连尸首都不曾放过。”程清歌面露悲悯之色,叹道:“当真十分歹毒。” 歹毒么? 玉无裳的脑中不禁浮现出了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和那片绯红纱巾之下,看不清的那张面容。 这两具尸骨的腐坏程度绝对是过了月余时间,但在一个月前小程府还是门庭若市井然有序,怎么可能会在这么显然的地方死了两个人,尸首都没人处理一下。 唯一的解释便只有这妖魔的印记,为了毁尸灭迹方才如此迅速的加快了惨死之人的尸首腐坏。 房梁之上的火龙稍稍暗淡了些,应是刚刚借来的灵力快用完了,火光快要支撑不住了。 “我们再进去看看吧。”玉无裳反身回去,毫不犹豫的便推开了里屋的小门。 之前初见翠珑时,便是在这里。她漂浮在自己的尸首上的半空中,满面怨毒的神情几乎快要将自己给吞噬了。 那时若不是玉无裳阻止了她,恐怕她早已成了厉鬼,干脆利落的灭了小程府满门,为自己和母亲痛痛快快的报了仇。 一念之差,天差地别。 这里屋与外间差不多,都还是之前的摆设几乎没怎么动过。 窗下摆放着一张布幔重叠的小床,略显陈旧的家具上已然沾染了薄薄的灰尘,这根本就不像是个小姐的闺房,体面些的丫环住的地方都比这里好。 乍一看这里冷冷清清,和外面一样也没有人。但一阵阴风吹来,小床上布幔被吹得撩了起来,隐约倒是可见床上有个小小的人影,正一动不动的缩在床尾边。 玉无裳忙三两步赶上前去,一把拉开了横在眼前的层层布幔。 意料之中,缩在床上的不是翠珑,而是一个不过三四岁的小小孩童。 程清歌讶然道:“为何这里会有个孩子?这不是翠珑姑娘的闺房么?” 第四十一章 人间地狱(10) 程清流从他的身后探出头来,冷笑道:“到底不是大家闺秀,还未嫁人呢便已在娘家有了私生子了……那老鸨婆还说她这闺女未曾**,呸!什么腌臜玩意儿都敢往老子的被窝里塞……” 程清歌还没来得及捂他的嘴,便只见玉无裳双眸中寒光一闪,他就不由自主的抬起手来,“噼里啪啦”清脆响亮的就开始给自己掌嘴了。 什么叫作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许是程清歌也认为他这弟弟还是免开尊口的好,便也就没有求情,只将注意力又放回了缩在床脚瑟瑟发抖的那个小童身上。 虽然玉无裳曾只见过他一面,但也不难猜出,这便是翠珑那后母所生的弟弟,耳濡目染要将他姐姐赶尽杀绝的那个孩子。 他许是听见了程清流边掌嘴边哀嚎怒骂的声音,便将小脸一个劲儿的往怀里藏,小小的身子哆哆嗦嗦的看上去实在是可怜的很。 程清歌于心不忍,上前去便将那孩子抱了起来,柔声哄道:“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乖,叔叔不是坏人……” 这还未说完,他的声音便已戛然而止。 只见他满面不敢置信的神情,将那孩子从怀中拎了出来,放在了床上。 玉无裳面上的神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她惊讶的看着程清歌的胸口上竟莫名其妙的多出来了一支小小的竹箭,似乎扎入了他的皮肉之中,此时正在汩汩往外冒着鲜血。 这孩子莫不是疯了?谁家的小孩会在如此恐惧的情况下还能不哭不闹,十分冷静的把毒箭往人身上戳? 这绝对是一支毒箭,否则依这孩子这样小的力气,绝对不会将程清歌伤成这样恐怖之状。 程清歌皱着眉头将那支箭给拔了下来,只见那沾着血的箭头上冒着绿油油的光芒,如此一目了然。 但他的伤口还在不疾不徐的流着血,仿佛一个不大不小的血窟窿,鲜血落地的声音“滴答滴答”的,在这静谧的小屋里响得十分清晰。 再看那孩子,依旧低着头看不清他的小脸,好似一个没有生命的傀儡娃娃似的,就连他的呼吸声都十分微弱。 程清歌随手将箭在地上,看着那孩子叹了口气,正要伸手再去抱他,却只听玉无裳忽得道:“大公子,你可别再碰他了。这孩子全身都是毒物,小心你的身上再多出几个窟窿来。” 这话原是诈他,看他可有什么反应。 程清歌虽然爱心容易泛滥却也不是个蠢人,瞧着玉无裳的眼色便已然明了。他默默的退后了两步,倒是不再上前了。 那孩子听了这话倒不再似只小乌龟那样缩着,只怯怯的抬起头来,小声道:“爹爹娘亲都被妖魔害死了,臻儿好怕……” 这下便是程清流也看出不对来了,边自己掌嘴边嚷嚷道:“你这小鬼……刚刚怎么不知道、不知道说话啊?没人肯理你……都是很会装可怜了!哎哟哎哟……妖女姐姐!姐姐我错了!能不能别打我了?我保证、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好歹他也是仙门世家子弟,虽说没甚天赋灵力微弱,但也不是常人能比得上的。玉无裳见他好不容易说了句人话,横竖控制他也颇费力气,便也就放过他了。 程清流立马滚到一边扇风喘气儿去了。 程明臻满脸的天真无邪,“那位叔叔说的什么?臻儿一句都听不懂呀……臻儿只知道是爹爹娘亲将我带到这里来,让我不要出门的。姐姐,你们是来救我的么?” 既然他点名了,玉无裳便弯下了腰与他平视,心平气和的道:“你若是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们便是来救你的。若有半句不实之言,姐姐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喂小鬼哦。” 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听到这样的话他不免瑟缩了一下。 玉无裳继续道:“我且问你,你为何要用毒箭去扎这位叔叔?”她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程清歌,只见他胸口上的那个血窟窿竟还未止血,依旧滴滴答答的顺着袍脚往下滴血,在他的脚边都快汇聚成一滩血泊了。 程明臻特别无辜的道:“姐姐,我没有扎叔叔,我也没有毒箭。” 小孩子的声音很是清脆,但他的话落在他们的耳中却不由让人只觉毛骨悚然。 难不成在这间小屋之中,还真另有他人?玉无裳不禁又看了程清歌一眼,刚刚向他借灵力时便觉有异,能盘旋房梁燃烧这么久都不熄灭的火龙,当真是那神秘人所为? “那你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能拿出来让姐姐看看么?”玉无裳定定的看着他,丝毫没有因为他只是个幼童便放松了警惕。 程明臻小小年纪,就算是天赋异禀再有什么心机,也只能装装可怜,让生性仁善的程清歌受点儿不轻不重的伤而已。 他既然能躲过妖魔的印记,到现在还活着好好的,定然是有原因的。 玉无裳眼尖,就在程清歌将他抱起时便已然注意到了,他怀中紧紧的抱着一个瓷坛子,不大不小正好适合他两只小短手牢牢抱住。 程明臻似乎有些紧张,忙把瓷坛往身后藏去,撅起小嘴道:“姐姐是坏人!要抢我的东西!叔叔救我!” 程清歌出言安抚道:“你别怕,姐姐不是坏人,她只是想看看你的东西而已。” 玉无裳可没他那么好性子,只笑眯眯的伸出了手,“好孩子,快拿来给我看看,乖。” 程明臻一边将瓷坛往衣裳里藏,一边飞快的便想在玉无裳的手上打一下。但玉无裳在警惕之下怎会中了一个孩子的招,她及时的将手缩了回去。 “看来你不是一个乖孩子,那便别怪姐姐对你不客气啦。”她面上依旧笑眯眯的,但奈何相貌太丑,在这样诡秘的情况下便更显面目可怖。 程明臻撇了撇嘴角,正准备使出他的杀手锏嚎啕大哭,但只见玉无裳的笑眼微凝,他便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了。 直到这时他的面上才真正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心中更是明白,眼前的这个小姐姐不仅说话不客气,做事更绝。 玉无裳有心要吓唬他,便不似之前那般无声无息的控制人心,倒是张口便使唤道:“把你的左手伸出来。” 第四十二章 人间地狱(11) 程明臻迫不得已,乖乖的伸直了胳膊,露出了掌心泛着绿色荧光的一枚竹箭。 刚刚若不是玉无裳反应及时躲过了他那一下打,恐怕此时也会如程清歌那般,在手上留下一个血流不止的血窟窿了。 “看看这孩子,小小年纪满口谎言,也不知是谁教的,这样不学好。”玉无裳满面可惜的摇了摇头,“还不快将另一只手上的东西也交出来。” 程清歌本来还挺心疼这个小孩,现在见他如此歹毒,倒是不免心寒。 只见他在玉无裳的威逼利诱之下咬着牙交出了刚刚还拼命护住的瓷坛,程清歌也有些好奇,想看看那里边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程清流消停了片刻便又按捺不住,眼看着现在也没危险,心痒手更痒,躲在程清歌的身后伸长的手臂便揭开了那瓷坛的盖子。 但只听又是一阵熟悉的惨嚎声,程清流一蹦三尺高差点儿没打翻了那个瓷坛。 幸好程清歌眼疾手快的一把按住了他,忙问道:“二弟,二弟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只见他的手好似紧紧的黏在了盖子上,而且剧痛无比。他带着盖子蹦跶着满屋乱窜,哪儿还有回答程清歌的心思。 玉无裳只凉凉的道:“我都说了他满身都是毒物不要轻易触碰,你还是不听,那我也没办法了。” 程清流只恨自己不敢轻易得罪她,你明明就是等着老子给你试刀! 玉无裳捧起了那个瓷坛,将手伸入了那细窄的口子里。 这个坛子做得实在刁钻,如若她不是个瘦弱的小姑娘,这手都还伸不进去。 程清流满心期盼着她也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咬上一口这心里才能平衡,没想到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又将手完整无缺的给拿出来了。 而且更要命的是,她手中不知握了个什么东西还在微微发光,等她将这光亮放在床边时,竟缓缓化作一个人影,静静的躺在床上。 那个人还能是谁,自然是一起进来却一直失踪的翠珑了。 程清流顿时便没了声音,应是被翠珑打怕了,这会儿见到她便觉得怕,不敢吭声儿。 程清歌见他好不容易消停了,不由问道:“翠姑娘为何在这里?她这是怎么了?” 玉无裳面上的神色喜怒难辨,她冷冷的道:“这便要问这个孩子,和他那对很爱他的好爹娘了。” 程清歌没有听懂她的意思,迟疑道:“姑娘何出此言?” “这话本应让这位小程公子来回答最好。”她解除了程明臻的禁言,但那孩子却十分倔强,梗着脖子打死也不开口。 “既然你不肯说,那便由我来解释吧。”玉无裳冷冰冰的看着程明臻,“妖魔的印记本是所有人通杀,无一人能幸免的。可他却成了最后的活口,这个问题本就值得深思。我本来也没想到小程府的老爷夫人为何要拼命的赶到这里,只见小翠的灵堂还未撤下时,我便明白了。他们是想拿小翠的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来换自己儿子这一时的性命无忧!” 凡人之间最狠毒的做法,不过是杀人害人性命罢了,这放在会通灵的修行者身上倒也还有解救的方法,招魂、夺舍、重生都可,只是有禁忌之分,做起来需谨慎些。 翠珑便是最好的例子,她是枉死所以生魂不散,被玉无裳遇见,顺手收了做鬼使。可她的父亲程老爷做事当真心狠手辣,到底也是他的亲生女儿,竟如此视若草芥,要对她赶尽杀绝。 灵堂乃是极为阴煞之地,尤其是翠珑做了鬼没去轮回,反倒在人世间逗留,这妖力自然是源源不断的。 之前程老爷不是没有拆过,后来又匆匆盖起来,想必是察觉了妖魔的印记来临之初,他们尚且还能自行活动之时。 光有死魂的灵堂尚且不够,于是他们的目光又瞄准了翠珑的骨灰。 对于一只鬼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骨灰。那是根本所在,若被人恶意毁去,即便不会魂飞魄散,也会元气大伤再难为人。 当初玉无裳没有提及此事,是因为绝对料想不到会在不久之后,小程府竟遭此灭顶之灾。 她更没想到,翠珑的亲生父亲竟然拿女儿的骨灰来挡灾,如此的毫不犹豫。 原本应该落在这小鬼头上的煞气,全都被翠珑吸去不说,他们夫妻还给这小鬼准备了这么多的阴毒暗器,应是为了防止府中其他人窥见这一线生机来抢他的所做的反击。 弄清了这事情的缘由,就连最好性子的程清歌都不禁哑口无言,再也不能瞧着程明臻年幼,对他起什么同情之心了。 虽说他父母所做之事与他无关,但接连着往人身上扎毒箭的做法,便不是一个寻常小孩儿能做到的。 玉无裳走到程清流的面前,轻轻松松的便从他的手中拿走了那瓷坛的盖子。 原来这罐上封了一道符篆,谁敢打开便咬谁,跟谁也不客气。符篆咬过程清流之后便失效了,自然不会再咬别人。 程清流忙把手凑到眼前仔细的看,生怕漏掉了哪处的伤口。不过只见手上光洁如初,刚刚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只是一场幻觉,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将瓷坛重新封好,玉无裳将翠珑收回了珠串之中,令她静养修复自己的魂魄,否则真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了。 到了这会儿,在这里耽搁的时间也够久了。外间绕梁的火龙也快熄灭了,恐怕不出片刻,目光所及之处又会陷入一片浓郁的黑暗之中。 玉无裳将瓷坛抱在怀中,“既然已经找到了人,我们便再去别处转转吧。” 程清流忙告饶道:“我们难道不是直接出去么?为何还要四处转悠啊。你们两位艺高人胆大随便转悠,能否容我出去先?” “那我们便分道扬镳吧,正好这孩子也不能就扔在这里不管,你将他也带出去。”玉无裳只自顾自地往外走去,头也不回的道:“我还要找找式神究竟去哪里了,否则等天亮七日之期一过,这里便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找不到了。” 第四十三章 人间地狱(12) 算算日子,今晚便是妖魔的印记在小程府逗留的最后一夜了。 虽说应该赶紧离去撇清关系,但外面的人对此忌惮的很,想来也不会一早就守在门口等着,怎么也得多过几天吧。 望着房梁上那条火龙彻底的散尽了光芒,玉无裳愈发迫切的想要找到那个式神道人,揭开他的真面目。 程清歌毫不犹豫的便跟在了她的身后,边道:“二弟,你带这个孩子先出去吧,我得跟玉姑娘一起找到道兄。你回家跟父亲说,我很快便回去请罪。” 程清流哪有这个胆子独自在这黑夜中行走,而且还带着那样诡异的一个孩子,这一路上光吃他的亏就够了。 他忙跟在后面张牙舞爪的叫道:“大哥!大哥!我跟你们走!我怕黑!” 程清歌叹了口气,又折了回来,先带上了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又对程明臻温声道:“叔叔是来带你出去的。你不要再拿毒箭扎我了,好吗?” 那孩子自然十分乖觉的点了点头,乖巧的向他伸出了双臂,被他抱了起来。 一行人离开了这座简陋的灵堂,又四处走动了一番。 果然与外界传言一般无二,这整座小程府随着七日之期的推移,从一开始还有活口之外,到后来所有人便都渐渐陷入了幻境之中,直到最后,连留在这世间半点儿痕迹都不会存在,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 他们几乎走遍了所有的地方,从前那个井然有序安宁祥和的小程府,是彻底的一去不复返了。 玉无裳走在前面,之前借来的那些灵力还未全然用完,她打了个响指,指尖便冒出了一簇火花,藉此充当烛光用,倒也还不错。 程清流本来拽着程清歌的衣袖瑟瑟发抖,见忽然有亮了,他的双眼不由也跟着亮了起来,腆着脸上前来搭话,“妖女姐姐,你不觉得这点儿火光太暗了些么?不然,你也借点儿妖力给我,我来帮你点灯?” 玉无裳本不想理他,但只听程清歌温声道:“二弟,你莫要唐突了姑娘。” 她回头看了看他,只见他怀中抱着耷拉着脑袋正没精打采的程明臻,还小心翼翼的避开了他的伤口,生怕他胸口上源源不断往外渗出的鲜血沾染了那孩子的衣裳。 “大公子,你这伤口要不要先处理一下?”玉无裳打量着他,“否则照这样失血下去,你很快就该体力不支了。” 程清歌自己倒不甚在意,“没关系的,不过只是小伤口,处理起来耽搁时辰。比起道兄的安危,我这点儿小伤不算什么。”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玉无裳也不好再坚持,便边走边随口道:“我听你这意思,仿佛与那道人很是相熟。” 程清流插嘴道:“妖女姐姐有所不知……”程清歌正欲打断他的话让他改个称呼,他却飞快的接着道:“我大哥年少时可是风一样的风流少年,他在外浪迹天涯的那几年什么红尘知己没有结识过,更何况一个妖力不浅的妖道……” 程清歌没能打断他,玉无裳却是毫不客气的道:“程二,你抱着那孩子走到后边去。” 攫取人心于玉无裳而言本就如同探囊取物那般简单,程清流抗议讨饶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已然瞪大了双眼,直直的向程清歌伸出了双手,硬是将他怀中的孩子抢过去抱着,走到后面去了。 程明臻挣扎了两下,便也就认命了。 程清歌一直都对玉无裳这样古怪的本事十分好奇,说她是修行者吧,她却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身上没有半点儿灵力。 可若说她只是普通人,她却拥有这样令人敬畏的本领,又能借他人的灵力为己用,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他想了想,方才回道:“道兄与我本是萍水相逢,他原只是个普通的玄学道人,走遍天下只为四处降妖伏魔,保护一方百姓周全。我们相识之后便成了好朋友,他虽不是名门出身,却与我极为投契。我们也曾一起斩杀过许多为祸人间的妖魔,肝胆相照且意气相投。” 忆起往事不免多些感慨,他顿了顿方才叹道:“可惜好景不长,有一次我从家中出来,便得到了他与山妖战斗不敌而死的消息。等我赶过去时,连他的尸首都不曾见到,只余一缕孤魂,被我做成了式神。” 他向家里隐瞒了那么久,不外乎是因为以人的生魂做式神乃是禁忌,他身为紫桑程家的大公子,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顾惜家族的颜面。 但现在那道人已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程方海都交过手了,他即便是再打死不承认,也没用了。 之前若不是玉无裳耍了点儿小计谋将他给带了出来,这会儿他在紫桑程家应该被程方海大义灭亲,可谓是死得堂堂正正。 所以他也无所谓说出这个秘密,就在程清流的面前。 当然了,这对于玉无裳而言是早就心知肚明的。而程清流却是第一次听这样的隐秘,顿时又惊讶又兴奋,只恨现在不在紫桑程家,不能立即处置了程清歌。 “以人的魂魄做式神,这样的事情在修仙界中可是禁忌。”玉无裳顿了顿,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做法的?” 曾在百年前,她是第一例。 但此事一出立马便掀起了轩然大波,那些正道修仙世家顿时便视她如豺狼虎豹,简直忌讳的不得了。 也正是从那时起,她从人人皆捧的仙尊沦为人人皆踩的妖魔,那件事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一条天差地别的分水岭。 程清歌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原本是不知那禁忌之术,这些都是道兄的残魂告诉我的。他遇见的那只山妖有食魂的能力,所以吞食了他一部分的生魂。我若不对他施以式神之术的话,恐怕他的下场便是魂飞魄散,连六道轮回都入不了。” 果然如此。 玉无裳不由暗叹了口气,这孩子应是被人诓了还不自知,当真是个实心眼儿。 “既然是这样,我们便更要赶紧找到他了。这里本就是阴煞大凶之地,他身为式神又脆弱的很,莫要被波及了才好。”玉无裳催动着剩下的灵力,顿时指尖的那簇火光猛地大盛,眼前能见之处顿时范围大了许多。 第四十四章 人间地狱(13) 程清歌见此忙顺势道:“姑娘仿佛不似常人。我察觉你身上没有半点儿灵力,本应是个普通人才是。但姑娘既能通灵又能御鬼驭邪,这实在让我看不透,也想不通。” 他见玉无裳侧目向他看来,忙又解释道:“本来姑娘的职责已经尽到,我也不该过问那么多。只是眼下姑娘被我连累才置身险地,我便不得不多问一句,也好让彼此安心。” 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问,玉无裳早就编好了说辞,“实不相瞒,我本只是个普通人,奈何生计所迫,我便入了鬼修。” 在这修仙界中,修行者可分为两大类,一是武修,二则灵修。 顾名思义,武修者多注重于主力攻击杀伐打斗之修行,其中以男子为主,女子极为稀少。似程清歌这样四处降妖伏魔的修行者,便是典型的武修。 而灵修者则以控人心魂法宝灵器为主,也有部分主攻医修,就好比程清歌的心上人,那位醉雪姑娘,她便是灵修之中的医修者。 自然,灵修之中也少男子,多是各自的天赋能力决定了如此分配。 世间无魔便无佛,有正道自诩保卫苍生的修行者,自然也会有为祸人间的妖魔鬼怪。 许多人没那个天赋与门路走上正道修行,或是在修仙界没能出人头地,这时心怀异念踏步邪路,也是常有之事。 与灵武双修相对而立的是魔修鬼修,虽是势不两立的样子,其实也不过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让自己更强,或自保或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魔修与武修类似,多为身强力壮天赋过人的男子修行,而鬼修则与灵修相仿,多的是诡谲秘闻操控心术之法。 是而玉无裳身上没有半分灵力却总能将各种突发之状牢牢的掌控住,鬼修便是最好的解释。 但这话也只能糊弄糊弄涉世不深的程清歌,若是说给程方海听,定然当场就会被揭穿。 毕竟他们那些活了几百年的高深修行者与妖魔打交道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玉无裳不仅没有灵力,而且没有妖力,这是逃不过他们双眼的。 虽说魔鬼双修在修仙界中算是邪门歪道,程清歌这样门清正派的人士与她有瓜葛也是颇为尴尬,一时之间倒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玉无裳倒是颇好性子的道:“你也无需觉得有什么,本来你救我之时便不知我是鬼修,而且救人性命也是善举,请我帮忙更是应该。我既承了你的救命之恩,此时更该帮你找到你的朋友,也算是我报答了你。” 这话说的十分直白,直接点明了他们之间两不相欠。 不然依程清歌这性子,心中还不知对玉无裳有多愧疚,想法子也要回报她。 一行人在这座死寂漆黑的小程府中又寻摸了许久,直到东方的天微微发白之际,才在一处角落边停下来歇歇脚,喘口气。 程清流不得不抱着程明臻早就怨声载道了,他本来就是娇生惯养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儿,这会儿能休息立马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连半分平日里的仪态都顾不得了。 因着玉无裳还未让他放下孩子,是而程明臻被他两手搂着,直接便坐在他的肚子上,依旧低垂着脑袋不说话。 程清歌以为孩子小又惊又怕的,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但他的手才抚上程明臻的小脸,顿时便惊了,“这孩子怎么没了声息!” 他正要将孩子抱起来,玉无裳却眼疾手快的打落了他的手,道:“小心!” 继而她另一只手便托起了孩子的下巴,手中一用力,拧得那孩子张开了嘴,露出了衔在牙齿之间的一块薄薄的刀片。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了,程清流尚在目瞪口呆之际,玉无裳已然从孩子的口中取出了刀片,冷冷的问道:“这是什么?” 程明臻却尤为天真的偏了偏脑袋,从她的手中挣脱,小声道:“姐姐,这是我的玩具,你快把它还给我。” 一个不足四岁的孩子,竟将这样锋利的刀片咬在口中当玩具? 这样的话,连实心眼的程清歌都不会相信。 玉无裳转眼看向他,“大公子,你不要再被他这副模样给欺骗了。他不是个普通的孩子,否则早就被妖魔的印记带走了。” 刚刚若是她没有出手阻止,就在程清歌抱起他的那瞬间,他便能顺理成章的将脸凑近程清歌的脖颈边,再稍稍张口,那刀片便能割断近在眼前的这个脖子。 程清流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叫了起来,“我我我、我还抱着他都走了一路!岂不是抱了条毒蛇在怀里!” 他忍不住摸着脖子心有余悸,程明臻却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脑袋没有说话。 程清流被这一眼彻底的激炸了毛,跳起来鬼叫道:“难道我便不值得让你冒险杀死么!你这个没人要的死小鬼!竟还敢轻视老子!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掐死你!” 他扑上去便想打人,被程清歌一把拦住了,“二弟,他还只是个孩子,你与他计较什么。” 这下倒好了,这兄弟俩都不愿再抱那孩子,玉无裳怀里又捧着翠珑的骨灰坛子。但又不可能就将他留在这里,玉无裳只好蹲下身子与他平视,问道:“我就问你一句,你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活?” 程明臻抬起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默不作声的看着她。 “你若是想活,就老老实实的跟在我身边不许再耍任何花招,我定然能将你平安的带出去。但你若是想死,我们尽管在此分道扬镳。”玉无裳站起身来,淡淡的道:“你可以自己选。” 她捧着坛子坐在一边的草地上闭目养神,这样折腾了一夜,她即便精神还撑得住,身体也十分疲累了。 程清歌也暂时收起了他的同情心,只拉着程清流也坐下来,简单包扎起了胸口那依旧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 程清流更是“哎哟哎哟”的便直接躺下了。 休息了片刻,玉无裳的神识确定了翠珑并无大碍之后,她便又睁开了双眼,看着程清歌紧皱着双眉,似乎遇见了什么难解的事情。 她不由轻声问道:“大公子,怎么了?” 第四十五章 人间地狱(14) 程清歌忙背过身去合上了衣襟,这才转头回道:“无事,姑娘不必担心。” 玉无裳将手中的火光凑近了过去,只见他面色苍白双眼无神,仿佛生了一场很大的病似的。 她不由分说的伸过手去,拉开了他的衣襟。 程清歌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就想反抗,可是举手却毫无力气,竟轻易的便被她推开了。 指尖的火光照耀在他的胸前,入眼只觉触目惊心。 之前被程明臻不轻不重的扎了一下的那处伤口,到了此时竟然扩张成了拳头那么大。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流淌而出,那一片血肉模糊之状,十分惊人。 因着程清歌身穿玄色衣裳,那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襟都很不显眼,是而谁也没料到,他的伤势竟然演变成如此严重模样。 程清流无意间瞟了一眼,被吓得立马“哇哇”叫着滚去了一边。 玉无裳皱眉道:“这样严重的伤势,你怎么能隐瞒这么久。” 说着她便将手掌伸了过去,虚虚的覆盖在他的伤口之上。那剩下的灵力透过她的掌心,缓缓渗入了他那被损坏的肌理之中。 这样的能力若是入了当年与她一同共事过的那些大家主眼中,当场她的身份便会被揭露,完全保不住这个秘密了。 毕竟上天入地翻遍了整个修仙界,都没有谁能将灵力用在修复伤口之上的本事。 只是这样一来,她原本便所剩无几的灵力更加少了,另一只手上的火光顿时便熄灭了。 程清歌虽不清楚她在干什么,但只觉自己舒服了些,也精神了不少,就连胸前本来源源不断往外流血的伤口都好似愈合了点儿。 只是好景不长,玉无裳此时到底也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刚刚借来的那些灵力用完了之后,她便有心无力了。 二人相对而坐,程清歌见她也没招了,不由温声道:“姑娘,我这伤口无大碍的。只要出去敷些伤药便也罢了,现在还是不要再浪费心神了。” “大公子,你若是再这么想的话,你这条命是不想要了。”玉无裳叹了口气,“你知道被鬼魅吸干鲜血的干尸是什么样子么?” 她抬手比划了一下,“就像插在田里的稻草人一样,不过可没稻草人漂亮。似你这样的体格,大概会剩下一半不到的尸首,连你生前的模样都辨认不出来。” 程清歌不由失笑道:“姑娘,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 “我这可不是唬你。而且现在的三岁小孩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否则你也不会伤成这样。”玉无裳拍了拍手站起身来,“你能支撑到现在完全是你运气好,否则你就要被扛出去了。” 听了这话程清歌还没怎样,程清流倒是先打了个寒颤,尽全力来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若程清歌当真体力不支倒下了,还不是得让他来扛么!抱着个小孩儿他都已经腰酸腿痛了,若是让他扛着个大人,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且最邪门的是他还无法拒绝,只要那妖女一个眼神,他便无法控制自己了。 “姑娘,我们还是继续寻找道兄吧,否则很快天就要亮了。”程清歌也站起身来,他的手按着自己的伤口,企图让血流淌的慢些。 玉无裳却道:“比起他的安危,我觉得还是你的伤更需急救。正好现在也快天亮了,我们得马上退出去了。否则若是让人瞧见,恐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在这座府邸转转悠悠都搜寻了整夜,除了程明臻之外,再没有一个活口。眼下妖魔的印记也弄清楚了,而且玉无裳几乎可以确定,那只潜伏在程清歌身边数年之久的式神,定然与那高深莫测的妖魔有关。 既然如此,再兜转下去也是无益,更何况程清歌现在伤得如此之重,若是再不出去找个大夫给他瞧瞧,恐怕当真要死在这里了。 他之所以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只是因为自身的修行还不错,到底比常人要厉害些。只是修行者即便再厉害终究也还是个人,是人就都有可能会伤重而亡,只是太多人都忘了这一点而已。 程清歌还想硬撑,但玉无裳只抬手轻按了一下他的伤口,他立马便痛得弯下腰去,面色青白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玉无裳颇为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冲躺在一边装死的程清流道:“程二,扶着他。” 程清流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一把扶住了程清歌,十分狗腿的拖着他便跟在玉无裳的身后。 这若是在外边,他定然要先抗议对他的称呼,再破口大骂谁敢使唤他,定然是要折腾一番才肯乖乖就范的。 玉无裳一边向坐在地上的程明臻伸出了手,一边道:“想要救别人也该先把自己的性命保住,否则我要把你做成鬼使你才能再见到式神了。” 程清歌都勉力支撑一夜了,到了这会儿才松懈下来,勉强笑道:“姑娘还真是……很幽默。” 耷拉着脑袋的小孩盯着眼前的那只手看了片刻,这才举起了自己的小手,放入了她的手心里。 玉无裳一手牵着个孩子,一手抱着骨灰坛,身后跟着那俩走路都踉踉跄跄的兄弟,就在东方的天放光之际,这一行人终于踏足出去了这座阴森沉重得好似一口棺材的小程府。 这一夜虽说收获颇丰,不仅了了翠珑的心愿,而且玉无裳也弄清楚了所谓妖魔的印记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若是运气好的话,她想在小程府附近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横竖有妖魔的印记震慑着众人,想来也不会有人不长眼的前来打扰。 等将程清歌的伤势医好,再将翠珑的魂魄修全,从程明臻的口中套出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再处置了程清流…… 所有在脑袋里盘旋着对于接下来的打算,就在他们才迈步出去小程府的那一瞬间,就被阵阵利箭离弦的破风声给打断了! 玉无裳骤然抬头向空中望去,只见一阵箭雨正从不远处飞快的袭来,铺天盖地密集如蝗。他们就如同站着的红心靶子,压根就无处可躲! 第四十六章 祸从天降(1) 玉无裳不由瞳孔一阵紧缩,在这刹那之间根本就无计可施。 她不知道自己这副瘦弱的身躯若是被扎成了刺猬,能否还留得住一口气。若是不成的话,似她这样夺舍重生的亡魂,定然当场就会魂飞魄散。 这可真是郁闷至极,仇人一个没死,她又死了。而且再也没有了翻身的时候,彻底的烟消云散了。 其实万箭齐发时生死只在一瞬间,玉无裳自是无能为力,跟她在一起的那些人自然也难逃此劫。 可就在所有的箭支飞奔而来即将射破眼珠之际,忽得眼前一阵遮天蔽日的漆黑,完全阻隔了那阵恐怖的箭雨来袭。 所有的箭支全都钉在了那片黑暗之中,从箭尖到尾羽,霎时间全都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这阵突如其来的黑雾就好似一个漆黑的无底洞,好似对方能射来多少箭支,它都能全部吞掉。 玉无裳的眼前顿时便浮现除了那个人的身影,黑衣妖魔! 但等箭雨彻底停下,那团漆黑迷雾散却之时,从空中跃下的那人,却不是曾在她的幻境中出现过的妖魔,而是他们一直都找不到的式神,那个道人。 程清歌只觉眼前一亮,满心欢喜的叫了一声,“道兄!” 那年轻的道士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看来他的神智回来了,但这神通未免也太大了,实在是让人大吃一惊。 见他现了身,那些躲在暗处放冷箭的人不免也该现身了。 程清流原本躲在程清歌的身后照旧瑟瑟发抖,但眼见箭雨停了,他这才敢探出头去稍稍窥视一二。 这一眼便让他瞅见了他的救星,他顿时立马欣喜若狂的叫道:“爹!爹!你来救我了!我在这里!” 边叫他便想爬起来往那边跑去,程清歌自然不会去拦他,而那道人却自腰间拔出了一把剑,毫不犹豫的架在了他的肩上。 这一下差点儿没将他给吓哭了,且不说再跑了,他就连呼救声都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来了。 来人正是紫桑程家的家主程方海,他带着门下的精锐徒众就站在不远处,他们个个手持长弓身背利箭,绝对不是仓皇而至,而是等待多时了。 没等他们开口,玉无裳率先高声道:“程家主!你这是做什么?小程府虽说与你们紫桑程家闹翻了才出来自立门户,可百年前到底也是与你们同源同宗!你率领徒众在门口放冷箭伏击,这当真是正道所为么?” 程方海冷笑道:“又是一个妖言惑众!谁人不知小程府已然落入了妖魔的手中,无一人得已生还!只有你们这些妖邪之徒才能全身而退,我紫桑程家岂会置之不理!” 此话正中下怀,玉无裳亦冷笑道:“如此,程家主当真是尤为深明大义了。只是妖魔的印记在小程府种下已有七日之久,这长长的七日时光,怎地不见程家主亲自前来消灭妖魔?如今无一人生还这里成了所有人的坟墓,程家主倒是十分急切的直奔而来,不管里边出来的究竟是谁,都要杀之灭口了!” 程方海怒道:“你这妖女信口雌黄!” 玉无裳针锋相对,“是你咄咄逼人!” 两厢杠上了,在这等生死攸关之时自然谁也不会退让。 程方海那边人多势众,而且他本人便是罕见的修仙期修行者,这要是打起来,实在是很吃亏。 但他们也有他们的顾虑,毕竟玉无裳在众目睽睽之下曾控制过人的心神,他们又不知她究竟是何身份何来头,更不知深浅,自然对她颇为忌惮。 而且刚刚式神露的那一手便阻挡了所有人的攻势,若是再要打,玉无裳自然是保命为主,而紫桑程家却需要保住自己的颜面,顾虑更多。 毕竟这么多年才堪堪跻身修仙界上等世家的行列,程方海即便是再想灭了他们,也要掂量掂量是否能完美绝杀。 思量了一番,程方海平了平心气,才道:“姑娘,并非我咄咄逼人,只是因着你带走了我的两个儿子,而且没有应承诺放了他们。既然是你毁诺在先,便别怪我施行如此极端的手段了。” 他所说的自然是一言不合就放箭雨之事了,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老匹夫,为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竟然连他的儿子都顾不上了,直接打算全杀了他们。 刚刚若不是式神忽然从天而降,站在这里的人,又有谁能避得开这万箭齐发? 见他先给了台阶,玉无裳便顺势也缓和了口气,“既然程家主只是为了两位公子方才如此行事,倒也是情理之中。既然如此,我便将程二公子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们,而大公子的去留皆随他愿,如何?” 这哥儿俩若都扣下来的话,今天定然是走不了了。但程清歌定然不能放回去,否则正中程方海想要杀人灭口的下怀,而且没要到程清流,他定然不会罢休。 于此相比,倒是交出程清流更好些,既能保住程清歌的性命,又能让打发了程方海,这是眼下最好的折中法子了。 虽说如此程方海依旧会想要程清歌的性命,但只要解决了眼下燃眉之急,到了日后山高海阔,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变故呢。 程方海原以为程清歌定然愿意回去请罪,便一口就答应了,“好!你先放过清流,让他过来!” 玉无裳转脸向式神低声道:“准备逃命。” 式神微微一怔,继而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他干脆利落的收了剑,示意程清流可以向前走去。 但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程清流生怕谁一个不开心,一剑或者一箭便直接取他狗头,那么他便彻底的交代了。 是而他不由两股战战,抖若筛糠的往前走。 玉无裳本来都计划好了,就在他刚走到中间,程家人都最紧张之时,式神便拎起剩下的所有人,然后没命的跑。 那时候程家人定然会以为他们突然暴起又拿程清流说事儿,绝对会护住程清流全力做防御准备,而不是乘胜追击。 就在那样一晃神儿的功夫,便足够他们跑远了。 但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玉无裳这边的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但只听程清歌的一句话,这场面立马便崩盘了。 第四十七章 祸从天降(2) 程清歌遥望着他那从小崇敬到大的父亲,声调平平的道:“父亲,你带着二弟回家吧,我便不回去了。” 这话一出,场面顿时便僵住了。 在场谁都知道,将程清歌留下乃是权宜之计。玉无裳为了暂时保住他的性命,而他却知道了程方海隐瞒多年的阴谋,就这一点上而言,程方海是绝对不可能放过他的。 本来还想着他是个愚孝子,无论自身受了多大的委屈多大的戕害,到底他还是会维护紫桑程家的名誉,维护程方海这个父亲。 但如今看来,他说程清流是“回家”,而自己却是“回去”,看来是不把紫桑程家当作是他的家了。 这绝对是个危险的信号,意味着程清歌随时都有可能将程方海所做之事泄露出去,更意味着今日若是不杀了他,以后的紫桑程家便犹如置身于刀尖之上,摇摇欲坠岌岌可危了。 程方海眼中冰冷的杀意一闪而过,玉无裳当机立断,拽起程明臻抱紧了骨灰坛子,叫道:“跑!” 应声而起的是一阵黑色的飓风席卷而来,刹那间便吞没了所有人的身影。 程方海闪身而来正要追上去时,只见那铺天盖地的黑雾之中忽然掷出了一把利剑来,直取那一见变故拔腿就跑的程清流的后背。 就在这瞬息之间,程方海立即改变了方向,转身回去截住了那把能要了程清流性命的剑。 也正是这片刻之差,程方海便是再想去追,也追不上了。 程清流哪知道自己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但他见了最为依赖的父亲就在眼前,还是忍不住扑倒在地,恨不得抱着他的大腿大哭一场,以示自己这两天所受的苦难多么煎熬。 程方海却恨不得一掌劈死他。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却白白流失了,这让他怎么能甘心。 只听一阵细小的断裂声在耳边响起,程方海愤愤的将手中的那柄碎剑掷在一边,冷冷的道:“人都走光了,你还装什么。” 玉无裳等人早已跑得没影儿了,程方海带来的下属们正在匆匆赶来。 程清流忽得止住了哭嚎声,嘴角扬起一个冰冷的笑容,他缓缓的站起了身。 “父亲大人不必着恼,孩儿做事一向干脆利落,又怎会让父亲烦心。”他收起了之前的那副蠢样子,此刻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 他那双与程清歌极为相似的眼眸中浮现了一丝嗜血的狠厉,他笑着轻声道:“我可以保证,他们带走的只是一具尸体。” 程方海显然十分信任他,根本没有半分质疑,面上的神情便缓和了下来。他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子,温声道:“我就知道,你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 父子二人在下属们赶过来之前,相视会心一笑。 式神带着这妇孺伤残三人一口气奔出了数十里之远,这才止住了他扬起的那场飓风,几人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间停歇了下来。 玉无裳自从重生后便从未以这种神速奔跑过,直到双脚都落在了实地上,她的心脏都还在“砰砰”直跳个不停,声若擂鼓。 式神落地之后,手中便扶着程清歌。 玉无裳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骨灰坛子看了看,生怕撒了一点儿,都是罪过。 程清歌她倒是不担心,毕竟也是金丹期的修行者,就算中了毒流了那么多的血,也不过只会虚弱无力,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的。 式神显然也是这么觉得,扶着他靠坐在树下,便只抱臂站到一边去了。 玉无裳检查完了翠珑便又拉着程明臻仔细打量了几眼,确定他没有被吓傻只是因疲累而没甚精神之后,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孩子虽然欠得很,但他到底也是条人命,又只是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他来承担大人之间的恩怨情仇。 式神本应是个不多话的人,他此时就站在程清歌的身后,静静的看着玉无裳。 “这次幸亏你来的及时,否则我们还不知该如何脱身呢。”玉无裳抬眼也看着他,微微笑道:“多谢。” 不管他与黑衣妖魔是否有关系,还是谁暗中遣来程清歌的身边或保护或监视,都不可否认刚刚是他救了所有人。 式神虽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甚至比鬼使更与凡人相似,但被做成式神的生魂多少都有些损坏,是而没个式神便都有些只有主人知道的小缺陷。 但眼前的这一只,在紫桑程家时便可看出,他的缺陷定然是失魂。 他明明得知程方海密谋着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害死程清歌,但却在那时言语如此含糊不清且没有意义的重复,这便是失魂最显而易见的坏处。 “姑娘客气了。”式神动了动眼珠子,面无表情的道:“大公子是我的主人,保护他的周全本是我的职责。” 程清歌的手一直都按在他的伤口上,他虽情绪不佳,但此时却还是抬头勉强笑道:“道兄,你我本是至交好友,哪有什么主从之分……” 玉无裳正想说给我看看你的伤势,但只见程清歌面上的神色一变,竟一头栽了下去便失去了意识! 式神和玉无裳不由都心中一惊,忙伸手便将他扶了起来。 但只见就这么瞬息之间的事情,刚刚程清歌还不过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精神不济,但此时再抬起他的面庞一看,那口鼻之中竟全是污血流淌而出,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气绝身亡了! 玉无裳尚且还在震惊之中,式神道人早已铁青了面孔,将程清歌的尸体靠在树边,一把拉开了他胸前的衣襟。 只见那被鲜血浸泡得湿答答的衣衫无力的直垂而下,露出的那副原本结实的胸膛,那还算是人的身体么? 深可见骨的伤口原本只有拳头那么大,此时却已然十分狰狞的占据了半个胸膛。那样将血肉狠狠分开的伤痕几乎没将他切成两半,藏在里边原本鲜活跳跃的那颗心脏都少掉了半颗,此时正呈现出一种暗红色,死一样的颜色。 说来也真让人眼热心痛,他活着时这鲜血源源不断的往外流淌慢慢带走了他的生命,眼下骤然死去,那巨大的伤口倒无血可流,已然渐渐凝固了。 第四十八章 祸从天降(3) 这绝对不是程明臻所刺的那支毒箭能造成的结果。 玉无裳咬牙切齿的念出了一个人的名字,“程——清——流!” 当真是好谋算,也难怪程方海会如此恰巧的埋伏在小程府外,等着将毫无防备的他们一网打尽。 原来这从头到尾,都是紫桑程家那狼狈为奸的父子俩设下的一个局。 从式神在程家游荡或无意间听到了程方海密谋要将程清歌害死之时,这个圈套便渐渐的拉开了帷幕。 虽然玉无裳无意中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但依旧没能解决问题,只是稍稍拖延了时间而已。 程方海一早就对程清歌起了杀心,同时他也怀疑玉无裳的身份,想藉此探查她的底细。 是而便有了程清歌塞在馒头里传到她手上的纸条,引她前来加入这场混战。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抓走了灵力微弱的程清流却不见程方海有多担心紧追不舍,便让她带着人轻易逃脱了。 原来程清流根本就不是人质,而是隐藏了自己实力的那个杀手。 这个局唯一脱离了他们掌控的便是玉无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带着众人一头钻进了被种下妖魔的印记的小程府里去了。 若不是她执意如此,程清歌恐怕也活不过昨晚,被紫桑程家前来肃清妖邪解救两位公子的精锐门徒们误杀在战局之中,对外照样可以将这项罪责赖在邪祟的头上,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尤其是程清歌的外祖家,在修仙界鼎鼎有名的扶风白家。 可即便如此,也不过是让程清歌多活了一夜而已。 程清流戴着装疯卖傻贪生怕死的面具,让所有人都对他放松了警惕。是而他便趁着搀扶因失血过多而无力行走的程清歌时,在程清歌原本就血流不止的伤口上,偷偷抹上了化骨粉。 这化骨粉原是由南疆流传而来的,专取堆尸千里的战场或乱葬岗中陈年腐尸的强烈尸毒炼制而成。 这东西若是沾染了伤口,很快便会渗入肌理深入骨髓,渐而蔓延全身,将整个人都化作一滩血水。 而且最为要命的是,它没有任何医药可解。中毒者若是运气好只在手脚上沾染了些并且发现及时,倒是可以截去肢体以保性命。但若似程清歌这样倒霉在胸口处沾染上了,即便是立马发觉也无用,因为没人能剖开胸口割去血肉,完了还能活下来的。 这种阴毒险恶的东西,原是名门正派最不耻的。 可堂堂紫桑程家的二公子却随身便有,还为了谋害他的兄长,亲手用了这等污秽之物。 玉无裳本来与程清歌也没甚交集,只不过是他救了她的性命,她帮他招次魂而已。初次想帮他只是因着他是那人的亲外甥,她不能见死不救。 但日渐相处下来,玉无裳是真心不希望让程清歌这样难得赤子心肠的孩子白白丢了性命。 所以她才屡次出手打乱程方海的计划,可没想到,却依旧落入了陷阱之中。 正是因着如此,她在震惊之余才格外的恼火,这场怒火甚至湮没了盘踞在心头的悲伤痛惜,让她几乎失控了。 就在这时,面色同样难看的式神却在她的眼前渐渐消失了。 这个年轻的道人是用程清歌的鲜血缔结的盟约所做成的式神,如此主人已经死去,留给他的下场不外乎只有两种结果,或许重新成为孤魂四处游荡,或许直接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这世间。 玉无裳抬手接住了自半空中缓缓飘落的那张沾满了鲜血的纸片小人,妥善的放入了自己的袖中。 眼下且不是证实这个的时候,她先将式神收好,等以后或许还能将他找回来。 现在最要紧的,是为程清歌招魂。 存在在这世间不只有为人这一个选择,当然了,能做人最好,若是不能,保留魂魄做完生前未完成的事情,也是一条出路。 玉无裳冷笑着飞快的完成仪式,他们若是以为将程清歌杀死便能掩盖所有的肮脏和不轨,那便太天真了。 但是很快,她便皱着眉头停住了动作。 她的招魂仪式招不回程清歌的魂魄。 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虽说不一定每个修行者都会招魂,而且难度越高的招魂便越少有人能做到。但程清歌才死不久,他的尸首尚且还有余温,这可是最为简单的招魂,她怎么可能会失手? 简直不敢置信。 就在她扯着头发苦苦思索之时,耳边忽得响起了一个弱弱的童声,“姐姐……姐姐……” 她不由回头去看,只见程明臻打着瞌睡醒了过来,愁眉苦脸的几乎与她差不多的表情,就差点儿没哭出来了。 这孩子现在倒像是个普通寻常的小童了,没在昨晚那样诡异的情况下,他那圆乎乎的小脸瞧着也更加讨喜些。此时他只苦兮兮的小声道:“姐姐,我肚子饿。” 玉无裳无言的看了他半晌,不由长叹了口气。 带着这小拖油瓶,当真不知究竟是福还是祸。 不过也多亏了他提醒,她自己现在也只是个凡人,整夜未眠整日未食这精神尚且扛得住,身体可早就在抗议了。 刚刚猛然起身眼前一黑差点儿没有栽倒在地,她扶着额头缓了缓,才道:“也罢,我先带你去找点儿东西吃,再做打算吧。” 但程清歌的尸首不能就这么扔在这里,这山林间虽说不是太过深远,但若等他们离去,跳出来个野兽吃掉他也说不准。 望着他那十分狰狞可怕的伤口,玉无裳不由又长叹了口气。 虽说入土为安,但这化骨粉的厉害可不是人死了便能解了的。它非得让这人化为一滩血水不可,否则都不肯善罢甘休。 横竖也没指望将他炼成走尸,魂魄已然离开的肉身再无回去的可能,还不如就尘归尘、土归土,消散于这尘世间吧。 于是她哄着程明臻到一边去再睡会儿,那孩子倒也乖觉,知道自己现在不再是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了,眼下只有她这一人可以依靠,便也十分听话,自己给自己盖上了许多树叶,倒头就在树下睡了。 玉无裳花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功夫,为程清歌搭建了幕天席地的墓场,一场熊熊烈火带走了他生前狼狈的模样,只余下纯净的骨灰,被她脱下外裳仔细的包裹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 祸从天降(4) 这下可好了,一坛子翠珑的骨灰,一包袱程清歌的骨灰,这两个人现在都变成了鬼,一个魂魄受损尚且还在沉睡,另一个都不知魂魄到哪儿去了。 玉无裳想了想,又在原地掘了个深坑,将这两副骨灰以符篆包好,埋了进去。 拍好土后,她又以树枝在地上画符,再将落叶虚虚的盖在上面,伪装成此处没有被动过的样子。 这里虽说人迹罕至,但到底不是深山老林之处。若是有行人路过瞧出端倪,岂非又是一桩麻烦。 她所画的符篆虽多,足够让所有的东西都不会来搅扰。但万事总要多个小心,眼下这样筋疲力尽的时候,她是半分麻烦也不想再担了。 一口气做完了这许多琐碎的事情,已然快到了日落西山时分了。 玉无裳抬手扶着自己发昏的脑袋,再一次惊叹了小玉这身体当真是好,在凡人当中且不说弱女子,就连壮汉也没她这么能扛。 几乎两天不眠不休水米未尽,而且干的尽是些费劲的活儿,这若是搁在寻常女子的身上,估计早就罢工了。 瞧瞧,长得好看还没身体结实来的好,虽说小玉这副容貌总让人避开眼别过头,但若是她能选,她宁愿选择这样的条件。 倾城容颜举世无双什么的,她已然有些厌倦了。 瘫坐在地上歇息了会儿,她又打起了精神,拂去飘落在程明臻脸上的树叶,轻拍了拍他的面颊,“起来了,我领你去吃东西。快快,起来。” 那孩子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睛,一听说有东西吃,立马便一骨碌的爬了起来,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她。 玉无裳看着他那副渴望且可怜的模样,不由又叹了口气,拂了拂衣裙上的灰土,牵起他的手,往山下走去。 这到底是在紫桑城外,即便此处荒无人烟,但往山外走,想来怎么也会有小镇村庄人家什么的。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吃的,玉无裳虽说两辈子加起来涉世也不深,但这点儿常识还是有的。 这俩人只闷着头走路,直走到天都快黑了,才堪堪走到山脚下的一处小镇边。 之前被紫桑程家撵着片刻之间就蹿到山上时是借了式神的风光,现在式神和程清歌一样不知魂归何处了,难为玉无裳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半点儿灵力,带着个走两步摔一跤的孩子跌跌撞撞的下山来,早已是又累又饿半死不活了。 一脚踏入那小镇,虽说眼下已然是天黑之际,但小地方就是好,依旧热热闹闹欢欢笑笑的,路边的小摊子一个挨着一个,灯盏挂在屋檐上,既明亮又温暖。 玉无裳虽觉得稀奇,但也没多大兴致逛街,毕竟肚子还饿着腰腿也酸痛,她现在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坐下来吃东西! 溜达了一圈,好不容易瞅见一家食客不少却还有一张空桌的小饭馆,这简直就是为了他们而准备的。 玉无裳拉紧了程明臻的小手,几乎双眼放光便要冲进去。 但只听程明臻咽了咽口水,拉了拉她的胳膊小声问道:“姐姐,你有钱么?” 玉无裳:“……” 何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在这人来人往温馨热闹的小镇上,行人大约都不会注意,蹲在那低矮屋檐下一大一小愁眉苦脸一筹莫展的那两个人。 玉无裳自从出生以来都不曾遇到过这样的难事,她在神寂岛上靠爹娘生活自是无忧无虑,爹娘相继离开后有一大群小花精小仙灵们抢着照顾她。 后来她踏入了凡尘中立马便被贡上了仙尊的高位之上,而且那时灵力充沛随心所欲,简直是除了人心之外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即便是再往后她从仙尊成了妖尊,那也是一呼百应万妖之首,身边不过是换了一群人应承而已。 那时潇洒自在自然不在话下,就算到了今生夺舍归来,她也很快便轻松的收服了一名鬼使,在小程府光明正大的蹭吃蹭喝住了月余时光。 是而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了作为一个寻常人的无奈之处。 吃喝乃是必须所要,可无论到哪儿,也不能白吃白喝啊! 正埋头苦苦思索该上哪儿弄钱去,却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响亮的咽口水声音。玉无裳向身边看去,只见程明臻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对面,那双大眼珠子几乎快要掉地上了。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玉无裳不由又由衷的长叹了口气。 竟这样凑巧,随便找个地方蹲着,也能蹲在包子铺前。那股扑面而来的肉香味儿,那端起笼屉氤氲而起的暖色白雾,当真堪称世间少有的绝色。 就是这一眼,便将玉无裳脑中的最后一丝理智给冲击得溃不成军继而云消雾散。 她拉着程明臻站起来,走了过去。 那卖包子的小哥甚是热情,笑道:“哟,这位姑娘……”虽然在看清玉无裳的脸之后他面上的笑意有点儿发僵,但生意人总能笑脸迎人,依旧接着轻快的问道:“……姑娘你要什么馅儿的包子?要几个?” 迈出了这一步便也顾不得什么了,玉无裳只轻声道:“给我包两个肉包子。” 那小哥似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继而立马便恢复了正常,手脚麻利的用荷叶包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香喷喷的大肉包,您拿好咧!” 玉无裳接过包子,顺手便递给了垂涎已久的程明臻。 那小哥转身就忙别的去了,仿佛刚刚那俩包子不是他给出去似的,提都没提要钱的事儿。 玉无裳忙拉着程明臻,闪身离开了这个小摊前。 这可是她第一次骗人吃的,虽说控人心神是她拿手的把戏,控制那样一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也甚是轻松,但就在得逞之际她还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就连与程方海正面对战时她都没有这样紧张过。 复又坐回了屋檐下,玉无裳颇为感慨的叹了口气,果然坏事做不得,大大的有损阴德,实在不妙。 程明臻早已饿得狠了,闻着这香味难以把持,打开荷叶便想狼吞虎咽。 “哎!哎!有一个是我的!”玉无裳眼疾手快的抢回了一个肉包子,与他同样狼吞虎咽了起来。 第五十章 祸从天降(5) 几口热食下肚,让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但这也有弊端,毕竟一个包子吃不饱饿了两天的人,本来都已经饿得有些麻木都没甚感觉了,但现在却只觉铺天盖地的饥饿感席卷全身,让人坐立难安。 程明臻吃完了包子才抬起脸来,疑惑的道:“姐姐,你刚刚拿了人家的包子没有给钱。” 玉无裳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这还用你说吗?我若是有钱,咱俩也不至于蹲在街头就啃俩包子了!” 程明臻“唔唔”的挣脱不开她的手,转而往自己的怀里一掏,将手中的东西给玉无裳看。 玉无裳顿时眼睛都直了。 果然瘦死的落骆驼比马大,小程府虽然被妖魔的印记灭了满门,这孩子也一脸懵懂无知的模样,但他爹娘定然十分的疼爱他,就连他以后的生计问题都考虑到了。 因为这孩子身上值钱的东西,当真不少。 有钱万事足,玉无裳取了一小锭碎银子先去包子铺又买了四个包子,再另赏那小哥两文钱了结了前一笔帐,倒得了不少谢言。 这包子只是打牙祭的点心,接下来定然是直奔那小饭馆而去,点上一大桌子的好菜,吃个昏天黑地心满意足了。 至此玉无裳又发现了自己这副身体的一处特点,原来不仅很能扛饿,而且十分能吃。 程明臻虽然也饿了许久,但他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啃完包子之后便已然差不多了,上了菜又吃了些,便也就放下筷子依着玉无裳开始打盹儿。 玉无裳本来不喜生人近身,但吃人家的嘴软,吃饭的钱可都是他给的,是而她在大快朵颐之际便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随他去了。 但就在她愈吃愈开心的时候,忽得发觉身边的气氛好似有些奇怪。 她又拿起了一个酱肘子啃着,边啃边似无意的四顾周围,只见之前都各自高谈喝酒吃菜的众食客们,都放下了筷子,侧头冷冰冰的看着她。 这样的目光实在太过诡异,而且十分大胆,好似根本就不怕被她发觉一样。 玉无裳便也不再掩饰,大大方方的放下了手中的肘子,转头向柜台边扬声道:“掌柜的!” 那店家本也在看她,却没想到她会突然喊人,倒是一愣,才慢慢的走了过来。 他那略显苍老的面容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客官,请问有何吩咐?” 玉无裳看了他片刻,才在桌上又拍下了一锭银子,豪爽的道:“再给我切几斤牛肉,灌上几坛蜜酿,多包些干粮。” 听她一个姑娘家竟在吃完这许多东西之后还要那许多粮食,顿时人人都看向她的眼睛,又都瞪大了几分。 店家的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但到底是做生意的人见多识广,他只愣了片刻,便慢慢的将银子收了起来,慢吞吞的道:“好的,客官。” 这时气氛好歹松快了些,但只听玉无裳又道:“慢着。” 气氛顿时又紧绷了起来,所有人又不约而同的瞪大了双眼,死死的盯着她。 玉无裳心中想笑,但她却绷紧了脸皮,故作正经的道:“便让伙计去做吧,掌柜的,我还有些话想问你。” 掌柜的依旧端着他那副不自然的笑容,但他的双手却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了起来。 围观的食客也都跟即将射出去的飞箭一样将弦崩得紧紧的,目光若是能伤人,玉无裳早就被他们盯成了筛子了。 对此若是常人早就浑身都不自在了,但玉无裳最能消化各种各样的无形攻击,横竖也伤不到她的人她也不掉一块肉,何足为惧? 店家颤抖着嘴唇,简直笑得比哭还难看,“……客官,有什么问题您请尽管问。” “你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必定知无不言……” “那我问你,你们店中,不、应该说这整个小镇,为何都鬼气森森的?”玉无裳微笑着环顾了一番四周,慢条斯理的道:“你们该不会全都是游荡在凡尘四处寻找替身的小鬼吧。” 店家的脸色剧变了变,这下他不只是手抖嘴抖了,就连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仿佛极冷,又好似极怕。 旁边所有的食客都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就连门外本该来往走动的镇民们都停住了脚步,一个个双目都紧盯着这座小小的饭馆。 整个小镇就在这瞬间,仿佛被定格住了,全然静止,纹丝不动。 玉无裳就在这静谧得犹如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的时候,轻轻笑了一声。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降服了一众鬼怪,渐而踏上了万邪之首的妖尊之位。可能她天生就适合做妖邪而不是仙尊,从前做仙尊时处处束缚几乎寸步难行,如今夺舍重生灵力尽失,她都还能如此得心应手的控制群鬼,这便是最好的解释。 待她这小声落地,整座小镇又恢复了起初的模样,屋檐下的灯盏随风微微摇曳,仿佛有生命一般跳跃在众人的眼眸之中,所有人的面上都写满了恐惧和犹疑,以及不敢置信。 那店家早已不堪重负,满头大汗的跪倒在地了。 玉无裳也不叫他起来,只慢慢的啃完了手里握着的那只咸香四溢的猪肘子,这才举起袖子一抹嘴,道:“你且起来说话。” 店家跪伏在地,将脑袋深埋在两臂之间,唯唯诺诺的道:“小的不敢、不敢……大人有事请随便吩咐,小的跪着听从差遣就好……” 玉无裳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幽然道:“以前也有一只小鬼不听我的话,然后,我就把它……” 店家“咻”的一声爬了起来,站得笔直。 玉无裳强忍着笑意,继续道:“然后我就将他责骂了一顿。” 店家抬手不断的擦着额头的汗,讪笑着道:“大人说的对,小的绝对不敢不听话。” 店中其他人虽与他一般满头大汗,但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来搭话,只直愣愣的站在原地,站了一屋子。 玉无裳只向他们道:“行了,你们都各自忙吧。” 众小鬼不由面面相觑,他们能有何事可忙?但这位大人物既然发话了也不敢不听,只好战战兢兢的继续吃饭,但刚刚那副热闹的样子已全然不见,满屋鸦雀无声。 第五十一章 祸从天降(6) 玉无裳知道他们心中都甚为惶恐,便也不再为难他们,只正色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做鬼有做鬼的规矩。我瞧你们也不是不懂事的孩童,怎地竟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非要扎堆儿找替身,还一找就包了这整个小镇?” 鬼找替身,于鬼而言自然是有利无害,而对于人来说,却是性命难保,魂魄失所了。 世人皆知,若是一片清浅的池塘也能淹死熟悉水性之人的话,那定然是有水鬼在找替身,谁遇上谁就会阳寿尽损,性命不保。 而眼下的这个小镇,便是倒了几辈子都躲不掉的大霉,竟然一整个镇子的人都难逃这一劫,被这样一群恶鬼给盯上了。 对了,他们全都是恶鬼。 这世间任何事物皆有善恶之分,做人时区分良善与奸恶,做鬼时自然不会千篇一律千人一面了。 眼前这全镇的鬼,没有一个手上是干净的。做了鬼若想阴德圆满须得一心向善,但总也有那么些剑走偏锋向投机取巧的,生前做了大恶之事死后不得善终,便想法子去夺活人生还的机会,杀人如麻死不悔改,说的便是他们了。 那只披着店家人皮的恶鬼忙谄媚的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本是阎王不收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大多数都在人间游荡了数十年的老鬼了。我们做鬼做的实在厌烦,想也想着能再有一日尝尝这做人的滋味儿……嘿嘿,大人您来的可真是巧,我们黄昏时分才刚到,兄弟们个个上身也都还不够时辰,没能将这些东西全给换了。这些味如嚼蜡的食物没甚好吃的,等到了入夜时分,我们把多出来的几个活口宰了,给大人做顿新鲜的,不知大人您可还满意?” 玉无裳心道,就是知道这些都还是人吃的食物,我才连吃带拿的多要了些。若真被你们换成了人肉,我早就将你们剁成鬼酱了! 但眼下还不是暴露的时候,虽说她就算带着个拖油瓶小孩也能在这众多恶鬼之中全身而退,但若是不将他们给全都解决了,那这全镇的人岂不是全都得被这群恶鬼或霸占身体或干脆吃掉,这两样哪个结局都不好,只会平添诸多麻烦。 思及麻烦事儿,让她又想起了招魂不回的程清歌。横竖今夜是有落脚之地不必再回那山林之中了,还不如将他们的骨灰都带回来妥善安置,再次招魂试试。 是而她只佯怒道:“那你不早说?!我现在都吃饱了,哪儿还吃得下好吃的!” 店家心里有苦说不出,您老明明一眼就能看穿我们却不吭声儿,自己吃饱了才拆穿我们的真面目,这能怪得了谁去? “我吃不到嘴,你们也别想尝鲜!”玉无裳随手指了两个靠近她的鬼,“你们两个,去把镇上的活口全都带来,我要仔细看着,免得被你们偷吃!” 那两只小鬼虽然迫于她无形的威力不敢不从,但他们从来不曾见过这样蛮不讲理的大爷,一时不由面面相觑,没有挪步。 玉无裳抬手就将桌子拍得“哐哐”响,嚷嚷道:“还不赶紧去!小心我先吃了你们两个做开胃菜!” 吃鬼可不比吃人那样麻烦还得先留出肚子,只要眼前这位大爷愿意,她还不是想吃哪个,就吃哪个。 那俩便点出来的小鬼顿时便慌了,忙不迭连滚带爬的便扑了出去,口中还连声道:“小的、小的们这就去办!” 眼见着他俩一阵风似的奔了去,剩下的鬼也都跟见了鬼似的瑟瑟发抖,没有谁敢抬头去看她,生怕被她相中,做了桌上的那道开胃菜。 毕竟瞧她那桌上的一片狼藉就知这位大爷胃口极好,幸亏她先吃饱了,否则剩下的那几个活口只怕都不够她吃的。 玉无裳许久都不曾如此作威作福盛气凌人过了,如今再感受一番,当真十分舒爽。 她便十分顺手的又指向了那店家,吩咐道:“你遣两个人,上山去在山腰边的山林间给我将土里的东西挖出来,不得有误。” 店家忙拉了两个瞧着颇为精明的小鬼拥上前来,听她简述了埋骨灰的方位与接触符篆威力的方法之后,便忙不迭的去了。 她先前所布下的众多防备多数都是防着灵异之人,毕竟翠珑已成了鬼使,她的骨灰比起程清歌而言,倒是更加重要。 而这些恶鬼全都依附在凡人的身上,明眼人瞧着虽然全都鬼气森森的,但到底所用的是凡人身躯,那些符篆对他们的作用倒是不大。 是而就在玉无裳见过那十几个瑟瑟发抖满面惊恐、被那两只恶鬼推上前来的“活口”之后,前去取骨灰的那两只便也安然回来了。 她先将骨灰仔细的查看了一番,都无误之后便让店家将刚刚倒掉酒且清洗干净的酒坛子捧上来,心中对程清歌默念了声“抱歉”,便将他的骨灰全都放入了酒坛里,重新以符篆封好。 到底是结实的器具更让人放心,就她那件破衣裳,就算外面贴满了符篆也担心会不会直接破了洒一地。 做好这一切,她这才有空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想着该从何处下手能完美的解决掉这群恶鬼,以及他们背后的神秘人物。 毕竟每一次百鬼聚集,都意味着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暗中进行。百年前的那座鬼城是,如今的这座鬼镇依旧是。 当然了,镇与城是无法相提并论的,现在身处的这座小镇也就百来人,去掉多余的十几个没被恶鬼瞧上的“活口”,这一次的聚会也只是百鬼夜袭而已。 当年那座被鬼找上替身的城,可是令修仙界都震动不已的万鬼齐聚,那时的情形之惊险,远不是现在可比拟得了。 不过也真合适,那时的玉无裳还是仙尊之身近神的修为,如今这副毫无灵力的血肉之躯,也就只能应付眼下这样小规模的鬼镇了。 此时店中的恶鬼一个个的都找了借口溜出去了,只可怜了上身店家的这只鬼,想溜也没地方去。 他本来想着做饭馆的定然不会差,说不定还能抓到一两个无意间闯进来的生人晚上可以做夜宵,没曾想竟来了这么个煞神,难伺候且不说,还时常得担心着自己这魂魄够不够她一口吃的。 第五十二章 血骨鬼灯(1) “大人,酒足饭饱之后不如您今晚且先歇着,若再有什么吩咐,便直接使唤小的吧。”店家搓着手,满脸堆笑道:“我这饭馆楼上还有两间客房,这便遣人去收拾干净了,请大人歇下,如何?” 玉无裳瞥了他一眼,“瞧你这样子,鸠占鹊巢倒是十分从善如流。” 店家摸不清她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便也不敢随意接这话茬儿,只在一旁点头哈腰的应承着。 玉无裳本已疲累至极,只是现在吃饱了饭又遇上了事儿,这才强撑着没有昏然睡去。依在她身边的程明臻早已睡得不省人事,她手中捧着两只骨灰坛,再也抱不了这孩子了。 举目往挤在角落里的那堆活口里瞅了一眼,玉无裳随手指了个身形瘦削的少年出来,“你过来帮我抱着他,送到楼上去。” 那少年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虽长得眉清目秀但也太瘦弱了些,这才没被这群恶鬼瞧上,暂时躲过了被上身的厄运。 可能他真会被留到最后,因为他瞧上去也不太好吃的样子。 店家忙向玉无裳伸出了双手,连声道:“这点小事儿怎么劳烦大人操心,小公子便让小的来抱吧……” 但他的手还未碰到程明臻,便十分僵硬的转了个弯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哐哐”狠狠的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他被这变故已然吓傻了,两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玉无裳也不去看他,只冲那少年冷声道:“你还不快过来。” 少年都快被吓哭了,小脸儿煞白,被身边的其他“活口”推了出去,这才抖抖索索的走上前来。 见此玉无裳不由摇了摇头,多少年过去了,人始终还是那样的禀性。为了自己能多存活一时半刻,不惜让别人涉险丢命。 店家还以为她摇头是因为自己自作主张惹了她不高兴,吓得连连磕头,颤声道:“大人见谅!大人见谅!小的唐突冒犯,还请大人恕罪!” 玉无裳带着两个孩子抱着两坛骨灰正往楼上走,听他在身后将头磕得“砰砰”响,心中只觉莫名其妙,只回头道:“看好剩下的活口,若是让我发现你们谁敢背着我偷吃,你们知道下场的。” 店家忙又磕了个响头,“是!” 这个小镇不过比村庄略大些而已,是而这镇上唯一的饭馆也就只有这么大,楼下供人用餐吃食,楼上只有两间客房。 其中一间原本应该有人住了,但那人现在沦为众鬼之中的一员,是而门大敞开着,里边也颇为杂乱不堪。 玉无裳推开了另一扇门,里面黑漆漆的。 她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此时已然是夜间,楼下街上因着要制造出寻常小镇的模样自然灯火通明,而楼上又没有人。 指尖随意一点,屋里桌上的烛灯便闪烁起了绿油油的诡异光芒。 抱着程明臻的那少年被吓了一跳,想来若不是楼下到处都是吃人的鬼怪的话,他定然是要慌不择路夺门而逃了。 其实玉无裳也不想这样,但她自己没有半点儿灵力,只好在这众鬼聚集鬼气森森之中取些自用,鬼魅手段自然会吓人些了。 那灯光闪烁了片刻,才慢慢从骇人的绿色渐而转变为温暖的橘色,倒是照亮了满满一室。 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随手又下了几个印结封住,这才对少年温声道:“你将这孩子放在床上吧。” 少年显然很害怕她,但又不敢不听她的话。他挪动着脚步将程明臻轻轻放在床上,犹豫了片刻,又伸手将叠好的棉被给孩子盖上了。 玉无裳看着他,突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瑟缩了一下,才低声回道:“我叫……梧桐。” “梧桐,你听着。”玉无裳直视着少年略有些躲躲闪闪的双眼,声音虽低却不容置疑,“日前有没有什么生人来你们镇上,然后留下什么东西?” 梧桐迟疑了片刻,才小声道:“就在前天,是有几个人来过我们镇上。他们就歇在我们家店里,领头的那人说他曾有故人是我们镇上的人,但在数年之前去世了,他这次前来就是特意祭拜那位故人。我们镇上的所有人若有亡故,灵牌便都供奉在镇口的祠堂中。我爹得了他们的赏钱,便让我领着他们去了祠堂。” 原来梧桐就是这家小饭馆的小掌柜,他爹突然之间从疼爱他的慈父变成了口口声声要将他给吃了的恶鬼,想来他心中定然十分崩溃,难以承受。 那日梧桐将那一行人带去了祠堂之后,他们便打发了他出去关上了大门,还遣了两名随从似的人守在门口,仿佛要做什么神秘的事情。 梧桐到底也是少年心性,对此倒十分好奇。 但大门已然被人守住,他若想知道祠堂里边究竟在进行着什么,须得绕开大门,到祠堂的后窗边去。 他自幼便在这座小镇中长大,自然是对此熟悉的不得了,很快便佯装回去的样子躲过了门口随从的注视,悄悄绕去了后面。 这镇子小,祠堂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进门便只见层层叠叠的灵位整齐的摆放在供桌之上,面前是祭奠所用的香烛鲜果,满满的摆放了许多。 梧桐知道在低矮的后窗边往里看去,那角度正好能看见站在灵位前所有人。而也正是因着灵位众多祭祀品更多,他那透过后窗的半张脸在祠堂中却被挡得严严实实,不会露出半点儿痕迹。 于是他就蹲在那绝佳的偷窥处,看完了一整场他完全看不懂的仪式。 听他的形容,只知道留在祠堂内的那两个人,其中那中年人取出了一盏灯放在供桌上,对着那盏灯念念有词了片刻。然后另一个青年伸出了他的手,也不知他的手指是怎么弄破的,竟滴下了一长串儿的血珠,全都滴入了灯火之中。 说来也很奇怪,寻常灯盏若是被淋上了血水就算不立马熄灭,火焰也该抖几抖才是。可那盏灯在被浇上鲜血之后,火苗竟“蹭”得往上又蹿了几分,好似要将那青年的手指都给舔舐着吞下似的。 第五十三章 血骨鬼灯(2) 青年低声咒骂了一句,眉眼阴郁的道:“急什么急!很快便有你饱餐一顿的时候!” 而那中年人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胡说些什么,还不快将它放好。” 青年压抑了怒气,似颇为不解的问道:“爹,就这么一座小镇,当真能够满足它么?” 中年人则面无表情的完成了剩下的仪式,方才淡然回道:“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 青年思索了片刻,方才面露喜色,“爹当真是十分高明!” 梧桐躲在矮窗外听的云里雾里,他虽觉那爱饮人血的灯颇为古怪,但见里面那父子二人也不像是贼眉鼠眼的坏人模样,再加上他们刚刚打赏可阔绰的很,渐渐的他听得烦了,便也就从屋后直接回家去了。 其实这两天路过这座小镇歇歇脚的外来人也不止就他们,但梧桐对他在祠堂中所见的那一幕到底印象深刻些,被玉无裳这么一问,便也就顺理成章的说出来了。 不消多说,问题应该就出在那盏灯上。 只听他如此描述,玉无裳立马便知道了,那盏爱饮人血的灯,定然就是招鬼引煞的血骨灯。 那灯依旧是修仙界所禁用的,被视为与妖邪同等之物,遇之一定要完成销毁,正道修仙者绝对不能私藏此物。 血骨灯名副其实,以血浇灌以骨铸就,是极为阴邪之妖器。若是有心术不正之人以血养祭,再施下上古流传下来的禁忌之咒,此灯会在阴极之夜吸引来无数凶恶鬼魅,少则屠城多则灭国。 今日血骨灯再现人间,眼光只瞄到了一座小镇,这动静可不算太大。 中年青年一对父子,再加上持有禁忌之物,玉无裳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两个人影。 她伸出手去,将食指抵在梧桐的额头间,微微阖眼,“你闭上眼睛,然后告诉我,你前天在祠堂所见的那两个人,他们是不是你现在所见的这两位?” 这也是个小把戏,将她脑海中所想的那两个人传到梧桐紧闭的眼前,由此便可确认,究竟是不是她心中所想那样。 果然,梧桐只静默了片刻便迫不及待的点了点头,“是的,就是他们。” 这下子全都弄清楚了,原来当真是紫桑程家的那父子俩搞的鬼,一切都是他们二人的阴谋,幸好今日阴差阳错,竟被她给撞上了。 血骨灯引百鬼前来找替身,灭了全镇这样惊人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就近的紫桑程家定然第一个赶到此处灭鬼消魔。 这么大的功绩一旦在修仙界传开,紫桑程家的名头又响了几分不说,就这百鬼的妖力之盛大,也足够让程方海的修为上涨许多。 难怪,也难怪那日在程家亲眼所见,程方海修仙期的修为竟然被区区一介失魂的式神所伤,而程清流却明明修为与谋算都高深得很,却在外伪装成一副草包的模样。 原来他们父子二人早已暗中入了魔修,聚敛妖魔鬼怪的妖力提升自己的能力,为隐瞒此事遮掩实力装疯卖傻,也当真是沉得住气! 想通了此结,玉无裳顿时只觉困意全消。她此时只想赶快将程清歌的魂魄找回,看看可还有更多的线索可寻。 而等到了深夜阴气最盛之时,趁着百鬼兴奋对月乱舞之际,她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到祠堂去打碎那盏血骨灯,这个局便也就可以顺势破了。 血骨灯一旦被打碎,聚集在这个小镇里的所有邪气便没了束缚,逃散得无影无踪。到了那时她再端出自己妖邪之首的气势将群鬼吓退,倒是可以救回这全镇人的性命,不至于让他们肉身被占,灵魂失所,被迫成为新一批的邪鬼。 虽然梧桐未曾看见那二人有没有带走那盏灯,但玉无裳心中跟明镜似的,血骨灯一定要放在阴气最盛之处效果最佳,程家父子要求去祠堂祭拜所谓的故人,便是这个道理。 所以那盏灯定然没有被带走,绝对还放在祠堂,混在一堆正常的祭品之中。 打定了主意,玉无裳只道:“梧桐,你先去楼梯口守着,看着剩下的人不要被那些鬼给拖去吃了。我的话他们虽然不敢违抗,但只怕其中有谁特别嘴馋的顾吃不顾命,若是有谁敢,你就立马过来告诉我。” 梧桐听了这话也没挪动脚步,只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她。 玉无裳还以为他是害怕下面那群恶鬼,便安慰道:“你别怕,有我在楼上,他们轻易不敢上来。就算真有谁上来了,你大喊一声,我马上来救你。” 梧桐这才挪动了脚步,往楼梯边去了。 但就在他才退出门外,反身正欲关门之际,他不由欲言又止道:“你……” 玉无裳抬眼看他,“怎么了?还有何事?” “你、你究竟是何人?”梧桐壮着胆子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为何他们都叫你‘大人’,对你甚是敬畏言听计从,而你却想着要保住我们的性命?” 玉无裳只微微一笑,“你只需知道,我不是坏人便是了。我负责驱散群鬼解除危机,你负责配合我救回大家,这样难道不好么?” 在这鬼气森森的深夜之中唯一盈盈暖色的灯光下,她的面容虽然不太能入眼,但看着她那双漆黑莹润的眼眸,梧桐忽得只觉,这个小姑娘是值得信任的。 也正是这份莫名的信任给了他偌大的胆气,他十分坚定的点了点头,转身便去了。 玉无裳打发他出去,不仅是为了那些未被附身的镇民安危着想,更是想将翠珑放出来,让她帮忙一起探寻程清歌的下落。 若是让那孩子瞧见她还能招鬼,定然得吓破了胆。 翠珑因为程明臻挡下了不少灾祸而灵魄虚弱,到现在虽还未完全复原,但召她出来现一现身还是没有问题的。 玉无裳先将床前的帷幔放下,这才让翠珑的身影在桌边渐渐的显了形。 她才一露出实体真容,满面的恨意就如同波涛汹涌,双眸之中弥漫着可怖的杀气,仿佛下一刻便要化身为凶厉恶鬼,将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全部都撕成碎片! 玉无裳眸光一紧,忙闪身挡在床前,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第五十四章 血骨鬼灯(3) 翠珑不敢与她动手,但依旧怨愤难消,恶狠狠的瞪着床上那小小的人影,怒声道:“是他害死了大公子!” 当真情迷人心,翠珑未必不知程明臻是借她的骨灰为自己挡灾且差点儿害得她魂飞魄散,但她却不甚在意此事,如此盛怒也只是因为他伤了程清歌的缘故。 玉无裳摇了摇头,定声道:“你真是太冲动了,他确实以毒箭刺伤了程清歌,但真正的凶手是程家父子,你即便是想报仇也该找对仇人不是?” 翠珑对此虽将信将疑,但她实在不敢在玉无裳的面前造次,便只愤愤不平的道:“就算他不是真正的凶手,但利用我的骨灰来消耗我的灵魂,这个恩怨我是否能向他讨回?” “这自然能。可是你确定要向他讨回公道,就这么一个小小稚童?”玉无裳淡然回身撩开了床前的帷幔,露出程明臻熟睡之下稚嫩的面容,微微蹙眉道:“他确实心思阴诡行事狡诈,但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防身毒箭与你的骨灰究竟是谁给他的,你心中比谁都清楚,只是你不愿意面对罢了。” 若是有的选,玉无裳也不想如此直接的把这话挑明。小程府的其他人暂且不论,但那位程老爷,可是翠珑的亲生父亲。 是而她不能接受是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而不惜让她这个女儿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亦是情有可原。 但这都建立在事态缓和的情况下方能婉转道来,此时翠珑为了程清歌的死显然已经方寸大乱心神不宁了,若是由着她的性子来,指不定又要惹出什么祸端。 翠珑僵直着身子立了片刻,终于软和了下来。仿佛骤然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她跌坐在地上,灯光照不清她面上的神情。 玉无裳不由叹息出声,上前两步蹲在她的面前,轻声道:“你也无需沮丧,人心本就十分复杂,你也不是头一次知道你父亲的心思,本来便不该对他抱有任何幻想。如今小程府已然颠覆在妖魔的印记之下,从前的恩恩怨怨是非难断,大可都撇个干净。” 翠珑的身子微颤了颤,她终于支撑不住,伏在玉无裳的肩头痛哭了一场。 鬼本无血无泪无欲无情,翠珑悲痛之下亦只能嚎啕,眼眶中却是干涩一片没有半滴眼泪。 哭完了这场她倒是镇定下来了,只是不愿再看呼呼大睡的程明臻。原本至亲的姐弟俩此时却形同陌路,当真可叹。 眼见着这夜愈深,但好在楼下的众鬼都尚且安分守己,这座小镇虽看上去颇为诡异,但此时却更像是一座热闹的常人居所。 玉无裳特意去楼梯口看了一眼,梧桐正满面紧张的趴在栏杆上往下望。眼角余光瞥见她的身影,他忙转身向她摆了摆手,示意楼下并无异常之处。 玉无裳倒是挺满意这个放哨小兵,不仅胆大冷静,而且警觉性够强。 她转身回去将门关好,便只见翠珑站在窗前正往外四下张望,见她回来这才也关上了窗户,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感觉这里好似不是寻常地方……” 她虽做鬼有段时日了,但总跟在玉无裳的身边从来也没自己单独历练过,到底是缺乏江湖经验。 但这里百鬼聚集鬼气森森,她做为一只鬼,自然觉得通体舒畅无比的顺心,甚至比待在珠串之中还要舒服,这便是她的疑惑之处了。 玉无裳捡些要紧的简单与她说了,这才将重点仔细向她郑重的道来,“程清歌死后我怎么也召不回他的魂魄,小翠,我需要你的帮忙。” 翠珑迫不及待的连连点头,“只要能召回大公子的魂魄,让我做什么都行!” 其实要做的也简单,在这世间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只鬼,只要他曾经存在过,便一定有迹可循。 就好比之前帮程清歌寻找他心爱的姑娘醉雪时,虽然她的灵魂在天地间遍寻不见,但她生前曾与程清歌两心相印,从这条线索下手,很快便也就在程清歌的记忆中找到她了。 而程清歌虽熟识者众多,但基本上却都是紫桑程家的人。而玉无裳怀疑的是,正是因着程家人从中作梗,她才无法召回他的魂魄。 所以现在便只剩下一个选择,从单恋着程清歌的翠珑身上开始着手。 而且这次因事情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玉无裳只在地上飞快的画下了层层叠叠的阵法,再拉着翠珑进入那阵法之中,定了定心神才道:“你慢慢回忆初次见到程清歌时的场景,带着我一起,慢慢的回忆。” 她拉着翠珑的手,两个人相对而站,两只手紧紧相握。 翠珑依言微微阖上了双眼,渐渐的她便进入了灵化之境,消去了这座鬼镇赋予她的实体,整个人变成了一个既虚幻又通透的灵魂。 按道理来说,她变成虚无缥缈的灵体很正常,毕竟她是一只女鬼,做人时的身体早已化为骨灰,正放在桌上被封印保护着呢。 但玉无裳是实打实的凡人,前世如何暂且不论,今生的她却是半点灵力都没有的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若说哪里有不同寻常之处,那便是她现在这模样,长得要比寻常人丑上许多。 就在这样复杂而又诡秘的阵法之中,淡化为灵体的翠珑已然快要变得透明了,可她的手却依旧被玉无裳牢牢的握在手中。 这一人一鬼相互本不该触碰的到,但就在这个鬼气森森的夜里复杂诡秘的阵法中,就这样维和古怪而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很快,便有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这间简陋昏暗的小客房中渐而出现了。 原本应该拥有血肉之躯的玉无裳,却在瞬息之间便与女鬼翠珑一般,躯体渐而变得透明,最后竟和翠珑一起,骤然消失不见了! 这等奇事本来十分隐秘,这间客房里也静谧得几乎连呼吸声都能入耳听清。 除了藏在布幔之后的那张床上,正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目不转睛的将这一切全都收入了眼底之中。 那是一个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懵懵懂懂。但也正是这个孩子,重伤了程清歌、几乎消融了翠珑的魂魄! 第五十五章 血骨鬼灯(4) 但这时玉无裳已然不会发觉他在暗中偷窥了,通鬼术一旦施展开来便要全神贯注,否则将会落得个灵魂失散找不到肉身的结果。 她本不该如此冒险,在这样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惊扰的情况下施展通鬼术。但她实在是太心急了,眼前的事一件赶着一件让她应接不暇,她已经没有时间去好好判断,此事究竟风险几何。 与翠珑手拉着手站在阵法中央,两个人都变得透明成了魂体之后,周围的场景便开始缓缓变化,再也不见鬼镇小饭馆楼上的客房模样。 微觉眼花,只见面前的场景模糊了一阵之后,便渐渐显露出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地方。 这是在紫桑程家,后院的那处鲜有人来的角落小屋。 此时翠珑的身影已全然不见了,玉无裳虽然能感知她在身边,但却看不见她的面容。虽然这是她自己所做的阵法,但因着很少用过,倒还觉得颇为稀奇。 此时正是清晨明媚的好时光,程清歌披着满肩温暖的晨光推开门阔步进来,他那俊朗的面容被金色的光线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在这瞬间看上去竟犹如天神下凡,又好似谪仙漫步,当真十分出彩。 此时玉无裳即便是看不见翠珑的神情,心中也已得知,她绝对满面痴迷的模样。 难怪那时她醒来时便觉翠珑对程清歌好似不一般,原来就在她重伤还在昏迷之际,这小女子早已对人家一见钟情了。 简单的问过好之后,程清歌吩咐了侍女要好好照应,便退了出去。 瞧他那样子,好似自打一开始便得知了翠珑不是寻常女子。但他对此却没有多问,其涵养可见一斑。 因着此行便是探知他的去向,玉无裳忙拉着翠珑的手,紧随在程清歌的身后跟过去了。 只见他出了后院之后,便径自去了拜见了程方海,向他这父亲大人简单的讲述了自己出去云游这月余时光所做的事情。 他身为仙门名家子弟,自然是四处降妖伏魔救助百姓。在得了程方海不轻不重的几句夸奖之后,便将他给打发了出来。 于是他就直接往别院的练武场去了。 当然了,练武场自然不会只有他一人,还有众多拜在程家修行的徒众子弟。 紫桑程家收的多是男徒,自然几乎全是武修。而程清歌在程家作为程方海之下的第一武修,除了出门在外四处斗妖捉鬼之外,回到家中还要带领着他们艰苦修行,当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修行的日子当真是无比枯燥,程清歌经常在练武场上一待便是半日,与寻常弟子无异。是而众人都十分敬重喜爱他,称他为大师兄。 程清流虽是二师兄,但他在众人眼中懒怠跋扈,又经常仗着父亲的宠爱欺压长兄,这让众人十分看不惯,于是只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其实打心眼儿里是十分轻视于他的。 看过了几场明里暗里的冲突之后,玉无裳这心中只有一个感觉,程清流这演技当真十分之好,若不是她知道他的底细,恐怕也要被他这副在外草包在内窝里横的模样给蒙蔽了。 事实上之前确实被蒙蔽过,否则程清歌也不会如此轻易死去,甚至连魂魄都遍寻不见了。 漫长的几日时光在这流转探寻之中转瞬即逝。 因着玉无裳是画阵之人,是而她虽借助了翠珑的回忆方才能来,但这时光的快慢依旧由她来掌握。 似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便匆匆带过,只挑些可能有用的仔细去看。 终于到了那一日,失魂的式神在程家游荡时无意间听到了程方海要对程清歌痛下杀手的秘密,他本想立马回去告诉程清歌,但却在离开之时,被修为高深的程方海发现了。 于是很快就打成一团,有了接下来玉无裳被两张纸条引出来,自然而然加入混战的那一幕。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程清歌一路跟着玉无裳他们一起,倒是不必再多看了。 直接翻到了程清歌死去的那个时候,因着是场景重现的原因,玉无裳在虚空之中很清晰的看见自己与式神立马变脸的那副样子,她当时纯属震惊,但式神的面色却十分难看,仿佛还带着些让人琢磨不透的愤怒。 只是现在不是瞧这个的时候,在亲眼目睹了程清歌是如何死去的场景之后,翠珑的情绪波动很大,她几乎快要把持不住了。 玉无裳虽能控场,但主场还是由她来决定,若是她因伤心愤怒而不能自控,那么这场通鬼将会彻底颠覆,前功尽弃。 旁的话多说无益,玉无裳只靠近过去低声道:“你若是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那么程清歌将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倘若真似她猜测的那般,是程方海他们暗中拘禁了程清歌的魂魄,那么程清歌的下场绝对不比魂飞魄散好到哪里去。 到底是爱情的力量,翠珑虽然生前是个娇滴滴的闺阁小姐,如今却也渐而变得十分厉害,不再似从前那般只会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了。 不过片刻,她便稳住了自己的情绪。 眼前的画面又恢复了正常,就在程清歌彻底成为了一具尸体之时,他的身躯已然被毁坏得不成样子了,魂魄倒是不受其影响,轻飘飘的一下子便飞到了半空中。 就在这时,玉无裳感觉到了缚魂的力量倏然而至,划破天空的一道漆黑的锁链从天而降,蓦地锁住了程清歌漂浮无依的魂魄! 果然! 她不由双眸一紧,拉着翠珑便飞快得追了上去。 程清歌身死时她就在旁边,但那时她却对此毫无知觉,否则也无需如此大费周章了。 只怪她如今肉体凡胎毫无灵力,若是前世的她,定然当场便能察觉出端倪,一把拽住这缚魂锁,将那幕后之人拉拽出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前的风声呼啸而过,玉无裳拉着翠珑紧追着那缚魂锁不放,很快便追到了一处灵堂之中。 这座灵堂正坐落于数十里开外紫桑城内最大的世家,程家后院中。 而使用缚魂锁的又有谁,自然是才布下血骨灯想要一镇人性命的程方海了。 第五十六章 血骨鬼灯(5) 此时实打实的看见了他,玉无裳这才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同时她也不由暗叹,有的人就是如此不知好歹,愣是把自己一手的好牌,打得奇烂无比,最后全盘皆输。 程方海坐拥紫桑城也算是闻名天下的大家主,不仅与修仙界第一世家扶风白家结了亲,还生下了似程清歌这样既有天赋为人又正直的好孩子,这本该是幸福和满的一家人。 可惜有人一念之差走上了歪门邪道,不仅颠覆了自己,还连累了其他许多无辜的人。 站在程清歌那略显简陋的灵堂中,程方海面无表情的收回了缚魂锁,将程清歌毫无反抗之力的灵魂收入了袖中。 此时此刻,玉无裳与翠珑都只有一个念头,想狠狠的把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按倒在地上,然后照脸狠狠的踩上百来脚! 都说虎毒不食子,眼前的这个人在修真界也算是名头响当当的大家主,可他做出的事情,却都不是人干的。 他顶着修仙界大家主的名头,背地里却做着些比妖邪更加不耻的事情。与扮猪吃老虎的次子串通来谋害长子,眼下还拘禁了亡故之人的死魂不知想干什么,当真是居心叵测。 比起玉无裳仅仅只是义愤填膺,翠珑的愤怒显然更建立在她在程清歌的感情以及对程清流的憎恨之上。 就在程方海牢牢的掌控住了程清歌的灵魂之时,程清流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了门口,只略顿了顿,他便踏足进门来了。 玉无裳差点儿没能拉住翠珑,她只能将“这只是幻境、这只是幻境……”这样的话传入翠珑的耳中,这才稍稍安抚下来了。 程清流躬身行礼,“父亲大人。” 程方海眼皮子都未抬一下,只淡淡的问道:“血骨灯做好了么?” “幸亏父亲高瞻远瞩,我将必需品拿去的早,现在这灯已然完成了。”程清流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但却被他很好的隐匿下去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盏其貌不扬却邪气不浅的血骨灯。 玉无裳一眼便瞧出那灯似有些异样之处,原本她还在盯着与之前判若两人的程清流咬牙切齿,但他一拿出那灯,她的眸光便挪不开了。 灯如其名,血骨灯都是由骨头打造出来的。虽然用处都是一样,吸引邪鬼谋害生灵,但因着骨头不同,所以效用也有高低之分。 大多数血骨灯都是以鬼魅邪祟的骨头制成,因为他们本身或怨气冲天或鬼气天成,是上佳的制灯材料。 但程清流手中的这盏,显然不是邪鬼的骨头制成。 玉无裳本想凑近些仔细看个明白,但翠珑因为程清流的出现而情绪波动的厉害,此时即便她能凑上前去,看见的也不过只是模糊一片。 程方海向程清流伸出了手,玉无裳不由眸光一紧,刚刚被他收入袖中的魂魄,现在就在他的手掌之中! 就在此时,她的心头忽得涌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没等她想明白究竟为何如此,便只见程清流也将灯递了过去,程方海将手一覆,便把程清歌的灵魂封入了血骨灯里! 简直是不可饶恕!竟然拿人的灵魂做血骨灯的灯芯! 就在她还未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只见程方海出神的看着这盏覆盖着他的亲生儿子死魂的血骨灯,低低的道了声:“如此,你们母子总算是得以相聚了。” “……”玉无裳差点儿没扑上去一口咬死他。 难怪她刚刚便觉得这灯很是不对,原来用的竟是人骨制成!还是程清歌的生母,扶风白家的大小姐白沁柔的骨头所制! 难怪程方海不惜走上邪路拼了命的也要提升自己的修为,这事儿若是一朝真相大白,扶风白家的震怒他绝对担待不起。 也只有努力发展自己的势力,等到了紫桑程家能与扶风白家相抗衡时,在利害相权的情况下,谁又会在乎什么时候死了个谁? 幸而翠珑一心只扑在程清歌的灵魂上,而且她也不知血骨灯的用处,还以为程方海只是用个器具封住了他的灵魂,只想将他禁锢住。 这盏血骨灯当真是极其难得,程方海便也不用程清流来割血了。只见他双目微凝,自食指处便开始往外渗血,滴在那根几近透明的灯芯之上。 那血起初只是慢慢滴着,但渐渐的愈发快了起来,到最后便如同一条细小的涓流,源源不断的往下流去。 而那么多的血却在触碰血骨灯的刹那间,便消失不见了。 玉无裳本来一颗心一直都提在喉咙口,但见那灯如此反应,瞬间便如同一块巨石沉入了谷底。 遭受那么大的变故之后,即便是程清歌那样纯净的好孩子,都会被怨恨席卷了理智,从而变成恶鬼吧。 程方海给灯喂饱了鲜血,便又递给了程清流,“今天就是个好日子,你去将它换上吧。” 程清流迟疑了片刻,“父亲,会不会太着急了些?那个来历不明的丑丫头还在附近游荡,我怕她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放心,她没这个能耐。”程方海这才正眼看他,还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我为今天之事筹谋已然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连她都能搅了我的局,这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程清流仿佛有些惧怕被他触碰,硬生生的挺直了身体这才没有躲过他的手。到底也是个心机深沉的人物,他只挑眉笑道:“如此,便提前祝贺父亲心想事成了。” 程方海向他挥了挥手,“你便去吧。” 随着程清流的退下,这场幻境也到了尽头了。 在画阵法时,玉无裳心中默念的目标便是找到程清歌的灵魂,眼下有了他的下落,这场幻境自然是要结束了。 眼前的景象愈加模糊虚化,很快,灵堂的场景便消失不见,转而在眼前出现的,又是小镇饭馆的那间昏暗的客房。 骤然从白天到了黑夜,玉无裳眨巴眼了数下,这才适应了屋内仅只有一根蜡烛并且在刚刚她不在的这些时候,那烛光受愈加繁盛的鬼气影响,又从暖融融的橘色转为阴森森的绿色了。 屋子里很安静,仿佛一切都没有过任何变化。程明臻那小小的身影依旧在布幔后的床上睡得很熟,楼下偶尔传来恶鬼欢叫的声音,也很快便被压制下去了。 第五十七章 血骨鬼灯(6) 翠珑跌坐在地上,玉无裳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看窗外月上树梢模样,这夜尚且还早,倒是什么都还来得及。 此时既然已知程清歌的灵魂就在这座小镇的祠堂里,这事儿本来就好办多了。但在幻境中所见,他的灵魂与血骨灯已然融为一体,而且吞食了人的鲜血,已然沾染上了邪气。 接下来的难题,便是如何将这样一个充满了怨气的灵魂从那样妖邪的血骨灯中剥离开来,而且血骨灯还是由他母亲的骨头制成。 这件事的棘手程度好似比找不到他的灵魂更甚,原本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现在仿佛都变得复杂了。 玉无裳不由满面愁容,正想找翠珑商量一下对策,但只见她一言不发的站在床前,静静地注视着尚且酣睡的程明臻。 她看得实在太过入神专注了,就连程明臻在睡梦中呓语着翻了个身,她也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玉无裳有些摸不清她究竟做何想法,只好试探着叫道:“小翠,小翠?” 翠珑顿时如梦初醒,转过头来看她,“怎么了?何事?” 玉无裳小心翼翼的站到了床前阻隔在他们之间,紧盯着她的双眸,轻声问道:“你为何这般看着他?” 虽说翠珑是她的鬼使,但若是鬼使发起疯来,一时之间她这样毫无灵力的人也是束手无策。而且眼下是在这样百鬼聚集鬼气森森的小镇中,翠珑在其中如鱼得水,自然鬼力大盛。 而玉无裳则有些尴尬了,毫无灵力的凡人之身,平时制约鬼使自然不在话下,可眼下显然有外敌在侧虎视眈眈,她不能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再出什么乱子。 翠珑却好似没有发觉她要保护程明臻的样子,只恍恍惚惚的晃了晃脑袋,低声道:“我,我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他……” 究竟比我好在哪里。 她从云端到泥泞之中,也不过只是她父亲的一念之差而已。 当年娇生惯养宠大的小姐如今沦为无人供奉仇怨难解的女鬼,这个心结不是哭一场闹一场就能解得开的。 玉无裳不由叹了口气,便默默的闪开了。 看来翠珑是指望不上了,她只有靠自己,好好的想一想对策才是。 是而她在格柜中翻出了纸笔,再咬破自己的手指头将血滴进墨中,便开始坐在桌边奋笔疾书了起来。 既然没有灵力打不过,那就在身上多备些符篆以防万一,那样就算会打起来,应该也不会吃太大的亏。 那边翠珑还在死盯着程明臻,这边玉无裳已然画好一大摞了。 她正要招呼翠珑也在袖中揣些等到危及关头可用鬼火点燃放出去,但只听床边传来一声短暂的尖叫,吓得她差点儿没扔了笔。 在这样黑的夜这么多鬼魅云集的地方,一言一行皆不可大意。但到底是天意难测,越是怕什么便越要来什么。 玉无裳随手将桌上的那一摞符篆往袖中一揣,忙奔了过去,“怎么了?!” 翠珑捂着脸扑进了她的怀中,浑身瑟瑟发抖声音都在打颤,“那、那不是我弟弟!” 玉无裳心惊了一下,忙撩开布幔往床上看去。 入目并没有面目狰狞的妖魔鬼怪,只见程明臻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天真无邪的看着她。 这孩子还是原来的样子,瞧着天真可爱实则心思诡异,毕竟在小程府的那一夜他的所作所为可与寻常孩子沾不得半点儿边。 玉无裳仔细看了看他,并不觉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哪只鬼魅能且敢冲上楼来,替换了他。 她如今虽没了灵力,但看人的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这若真的不是个活人,她定然会比翠珑先发现。 可瞧着翠珑这害怕的样子,眼前的这个孩子在她的眼中,定然不是个小角色。 眼下真假难辨谁对谁错,玉无裳正要开口调停一下,却只听楼下传来阵阵惊呼声,“祠堂着火啦!祠堂着火啦!要烧死鬼啦……” 玉无裳还未张口便已觉无奈,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愈是想静悄悄的办完事,便愈有人不想让她如愿,非要大张旗鼓的闹起来。 祠堂烧了事小,可盛放着程清歌魂魄的血骨灯还供奉在祠堂中,仅凭这一点,此等闲事就得非管不可了。 事关程清歌,翠珑便也顾不上别的了,只抬头惊叫道:“……大公子的魂魄!” 玉无裳立马道:“你抱上你们俩的骨灰坛,再把守在楼梯口的那小子叫来……” 说着她便抱起了满脸困倦的程明臻,一转头便只见梧桐冲进门来,满面惊慌失措的嚷道:“大、大人!不好了!” 玉无裳与他异口同声道:“祠堂着火了!” 少年不由一愣,只听她又飞快的道:“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你来帮我抱着孩子,快。” 翠珑怀抱着俩大坛子冲了过来,尖叫道:“大人!我说了那不是我弟弟!我们不要带着他了!他会害死我们的!” 梧桐本想听玉无裳的话伸手接过孩子,但这几句话飘入耳中,他愣愣的又呆住了。 玉无裳不假思索的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也不多做解释,只道:“既然称我一声‘大人’便听我的话,走!” 她抓着梧桐的衣后领,毫不犹豫的便从大开的窗口跳了下去! 二楼的高度说高也不高,寻常人若是就这样跳窗而下,也就断只胳膊断条腿什么的。 玉无裳虽说没有灵力,但此处百鬼云集,借点儿鬼力岂不是信手拈来。是而梧桐满面惊恐的跳出窗外,却又脚踏实地的劫后余生。 翠珑紧随其后跳了下来。 她作为一只女鬼自然无需担心,但她总对梧桐怀中的那个孩子既忌惮又畏惧,就算玉无裳向她招手叫她过来,她也只敢不远不近的跟在身后,根本不敢靠近。 玉无裳只好领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沿着群鬼乱舞的这条长街,飞快的跑了起来。 众鬼大叫“着火了!”多的是凑热闹或不嫌事多,真正特意去看的倒很少。是而一路飞奔而去,都只见众鬼肆意在街上手舞足蹈大吃大喝,当真是别有一番意思。 第五十八章 血骨鬼灯(7) 是而这一行人在梧桐的带领下脚底生风的直奔祠堂,途中也不见有谁与他们一起,连看热闹的都不怎么热衷。 直到了祠堂,玉无裳这才明白,为何连着火这样有可能殃及众人的灾祸,大家都不当回事儿了。 这……居然也能叫着火了? 梧桐抱着程明臻在门前停下脚步,翠珑虽然不敢靠近,但她远远的跟着倒也还在观望。 玉无裳望着屋内跳跃的火光,抽了抽嘴角,“你们在外等着,我进去瞧瞧。” 屋内确定空无一人,只有那数不清的灵位与香烛供奉,以及在黑夜下撕破黑暗的满堂烛光。但最为怪异的是,那声声撕心裂肺的“着火了!着火了!”竟是从屋内传出来的。 没有实体的不是邪祟就是鬼魅,正是因为如此,玉无裳才要独身进去查探。翠珑面上颇有些焦急的远远看着她,正要出声说些什么,却只见有些迟了,她已然迈步进门去了。 入目只见这间祠堂也寻常的很,因着这个镇子实在不大的缘故,即便供奉不少瞧着香火颇盛,却也只有一间屋子,一目四顾了然。 桌案之上供奉的灯盏虽多,但此刻亮着的,便只有那一盏。 是而都无需费力去找,玉无裳只瞧一眼目光便锁定了那盏灯。 口口声声嚷嚷着“着火了”的声音也是从那盏灯里传出来的。 她正要过去看个究竟,这时只听翠珑在门外远远的喊道:“大人!里边境况如何?” 玉无裳头也不回的道:“还好!你们先在外面守着,若有事儿我会喊你的。” 这个鬼使虽自从收了之后便没为她办成过什么事儿且还总是给她带来麻烦,但好在她心性单纯没甚坏心眼儿,倒也还算仗义了。 只是之前本想与她成为朋友而不是主从关系,结果她在小程府那夜从魂飞魄散的紧要关头转了圈儿回来,就全都白费了。 思及此玉无裳不由摇了摇头暗叹了口气,这个型看来她是很难转过来了。 边这样胡思乱想着她边靠近了过去,低头便只见那盏颇为明亮的灯火光还在为微微跳跃着,前句叫着“着火了、着火了!”后面又紧接着“烫烫烫、烫死我啦!” 这确实是血骨灯,玉无裳才走近便闻到一股冲人血腥味扑鼻而来,她忍了忍才没有抬手掩鼻,只屏住了呼吸,凝神去看。 原来一直都在聒噪个不停的声音不是灯发出的,而是在灯盏之中落入了一只小飞虫,大概是闻见血味没头没脑的冲上去想尝个鲜儿,没想到却被灯油黏住,死活都飞不起来了。 这只飞虫便是个妖怪,还是个妖力微弱却且没脑子的小妖。 玉无裳想了想,在香炉中抽出一根烧得快完了的香折下细条木,将那小妖给捞了起来。 到底是小妖怪,也没怎么见过世面,而且他被灯油泡了这么久遭火焰烫了这么久,早就被折磨得身心俱疲,上来便骂道:“你是干什么吃的?老子都叫了老久了也不来救我!信不信老子一口吃了你?” 玉无裳毫不犹豫的又将他按回灯油中去了。 这下可不像刚刚还浮在油面儿上,直接彻底的沉入了灯底,连咕个泡的机会也没有了。 瞧着这盏灯应该不会是封住程清歌魂魄的那盏,在幻境中所见如若程方海所言不虚的话,这灯应由白沁柔的骨头制成。 而白沁柔身为扶风白家的大小姐,虽然修为不算太高,但金丹已然炼成,也算是半个仙门中人了。 她的骨头不至于如此暗沉腐朽,应当莹白华润才是。就算她遭亲夫谋害是带着怨恨而死的,那样白骨表面应该镀着一层泛黑的怨念,而不是森森邪气。 又慢条斯理的观察了半晌,她才将那飞虫小妖又捞了出来,笑眯眯的问道:“不知你这口气可顺畅了?” 小妖知她不是好惹的,便只趴在灯沿上装死不吭声儿,刚刚那嚣张气焰现下半分也没有了。 玉无裳等了片刻没见回应,倒是不疾不徐的道:“也罢,横竖我便是来破这个局的。这盏灯实在是太碍眼了,我这便将它摔碎吧。” 小妖依旧没反应。 玉无裳也不再与他啰嗦,伸手便将那灯拿起来,随手掷在了地上。 原本这力度也不大,这灯又是由骨头制成,这一扔根本就不碍事。但不知怎地,只听“咔嗒”一声脆响,这盏颇费心力方能制成的血骨灯,竟这样滚落在她的脚边碎成了两半,连里边盛满的灯油都洒了一地。 小妖立马就惊叫了起来,“你到底施展了什么邪术!” 玉无裳蹲下身来依旧笑眯眯的看着他,“你最好对我客气点儿,否则我要弄死你,可比砸碎这盏灯更容易。” 小妖:“……” 不仅是人,连妖魔鬼怪都会容易向恶势力低头。小妖硬气不过片刻,便服了软,“不知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消息?先说好,我可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不是一般的小妖怪,而是这盏血骨灯的灯灵。你故意装作小妖大声呼救吸引来人,就是想多吞食一些生魂好增强妖力。”玉无裳打断了他,继续道:“做血骨灯可没什么前途,始终都是被人利用于己无益。是而你在有了自己的意识之后便不甘为人利用,想转行做食魄灯好早日修炼出人形,成为真正的妖魔鬼怪。” 她缓缓道破了小妖的这点儿小心机,依旧笑眯眯的问道:“我说的可都对?” 那小妖、不,现在应该称之为灯灵了,到底是颇有城府的邪祟,很快便彻底的服软了,求饶道:“还望大人恕罪!小的一时被猪油蒙了心、被马尿糊了眼才想打大人的主意!还望大人念在小的这是初犯,就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玉无裳不由心道,关键时候就是不能太客气了,不耍些小手段,就得耽误事儿些。 她径自问道:“我且问你,是谁将你放在这里吸引百鬼聚集?” 灯灵忙回道:“是我的主人!” “废话,我问的就是你的主人,是谁?” “就是,就是紫桑程家的二公子!” 第五十九章 血骨鬼灯(8) 竟是程清流?而不是程方海? 玉无裳转了转眼珠子,打量着他,“瞧你这样子,应该也不是新制的血骨灯吧。” 灯灵在被她识破了伪装之后便不再假作是只飞虫了,他化为一缕半透明的烟雾萦绕在残灯之上,依稀可见已然修炼成了人形。 他不由一挺胸脯,颇为自豪的道:“那是当然!我在世已然数十载,成事也有七八回了。虽说都只是些小打小闹,但我吸收的邪气可不少!” 此言倒是不虚,否则他也不能拥有自己的意识,还妄图摆脱主人的控制自行成为妖灵。 玉无裳一指头就把他戳散了。 好半天他才又聚拢了起来,哭丧道:“不知小的是哪句话说错了惹大人生气,还请大人明示。” 玉无裳黑着脸道:“别再说废话了,接下来我问你的问题你一定要老老实实的回答,否则我就把你这盏灯彻底碾碎,可懂?” 灯灵忙连声道:“是、是!小的明白了!” “你在程清流哪里可曾见到别的血骨灯?” “不曾!小的只知他另收藏着别的骨头,好似要拿去做灯!” “那他知道你不是个死物,已然有了自己的灵魄么?” “这是知道的,若没有他的帮助,小的也不能这么快就能口吐人言……” 一般有生命的东西都比没有生命的更容易修炼成精,虽说血骨灯本是邪祟之物,这盏灯也吸收了不少邪灵之气,但到底为时尚短。若没有借助外力,恐怕也不能如眼前这般诡计多端能言善道的。 可是,程清流养这么个不入流的邪祟之物做什么? 而且既然是他在这里,那么封住了程清歌灵魂的那盏血骨灯又去了哪里? 此事进展到了这个地步却陷入了困境,外边还有人在眼巴巴的等着,这座小镇也落在众鬼的手中无法逃脱。 不……不对! 玉无裳忽得想通了一件事情,顿时便睁大了双眼。 血骨灯以鲜血喂养吸引邪祟鬼魅,轻则伤百人重则毁万城。可是只要突破众鬼群魔乱舞的重重包围找到那盏邪气入骨的灯,将之打碎便是了。 可是,她刚刚为了震慑灯灵已然随手将这盏灯给摔碎了,为何将这间祠堂笼罩住的妖邪之气还是没有散去? 这便说明,在这祠堂之中竟然不止一盏血骨灯! 玉无裳又杀气腾腾的看向了灯灵,阴森森的道:“你居然敢骗我。” 灯灵吓得抖了抖自己几近透明的身体,惊恐道:“天地可鉴!小的不敢!” “那你为何要替另一盏血骨灯隐瞒真相?这镇上的众鬼分明不是你吸引来的!” “……小的也没说这是我的功劳啊!我被主人放在这里本就只是掩人耳目,另一位仁兄的道行太高,须得让我这样不成器的压一压,否则吸引来修行高深的修行者那岂不是要泡汤……哎呀呀!大人的修为竟如此高深,我们藏得这么深您都能一眼看穿!” 玉无裳此时已然不想再听他啰嗦了,干耗了这么久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她现在只想将另一盏灯翻出来,在程家人未到之前! 想到这里她忙向门外喊道:“你们都快进来帮忙!” 先冲进来的是抱着程明臻的梧桐,他就守在门口,而且胆子小怕鬼,外边偶尔有鬼飘过他正吓得瑟瑟发抖呢,一听见玉无裳的呼声便赶紧推门而入了。 翠珑直接从窗户飘了进来,此时的她最是潇洒自在,在这样的鬼镇当中人心惶惶,可鬼却如鱼得水鬼力大增。 梧桐本来也没想到她竟是鬼,此时只见屋外都是鬼屋里也有鬼,他只紧紧的抱着程明臻,显然害怕极了。 小孩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勒着我疼。” 他颇为尴尬的松了松手臂,只温柔的拖着怀中的孩子。 玉无裳转脸向他道:“你把孩子放下,也跟着翠珑一起帮我找灯。” 血骨灯的模样刚刚已经形容给他们听了,翠珑已经在香案那一堆祭品之中翻找了起来。若不是那灯为了泯然于众做得太过普通,也不至于如此费劲儿的寻找了。 原以为他会迫不及待的扔下孩子,毕竟抱着跑了那么久,他也才只是个瘦弱的少年而已。没曾想他只犹豫了片刻便摇了摇头,“我可以抱着他找东西。” 说着一头便扎进了一堆被翠珑翻得乱七八糟的杂物之中仔细找了起来。 玉无裳倒是颇为诧异的抬眼看了看他,这少年未免也忒实诚了些,自己鼻尖都沁出汗珠了,竟还担心怀中的孩子会害怕,这才疲累也要抱着他。 等等……这眼前为何如此明亮?这不是漆黑的夜里,祠堂中唯一的灯已然被她摔碎了、灯油都洒了一地么? 等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一点时,显然一切都有些晚了。 灯灵还守在他那盏破碎的灯边若隐若现,玉无裳蹲下身去捡起了他,凑到眼前端详了片刻,将摔成两半的灯拼在了一起。 灯灵有气无力的道:“即便是大人,应该也不能让破损之物复原……” 这句话还未说完,便只见玉无裳将灯放在桌上,竟然完好无损! 灯灵顿时便精神了,神采奕奕的道:“没想到大人竟然如此厉害!小的今日实在是大开眼界了!” 可话音未落,他便变了脸色。 这灯是不可能无缘无故自然合好,玉无裳又没有灵力,更加不能在这瞬间修复。但她却在断口处划破了自己的手指,让鲜血流到了裂缝之中。 她的血在妖魔鬼怪的眼中就好似能救命的灵丹妙药,落在血骨灯上的那几滴血很快便隐入了骨质之中,那灯比完好时还要坚固。 灯灵好歹也算有些见识,但却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他不由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在凡人之中相貌都算不堪入目的小姑娘,简直就刷新了他的认知。 玉无裳只道:“得了我的好处那就得听我的话,你现在就施展你的看家本事,将这镇上所有的邪鬼全部都吸引过来!” 灯灵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大声应道:“是!主人!” 梧桐虽然被他吓了一跳,但今夜所有诡异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即便是胆子再小,此时也有些麻木了。 第六十章 血骨鬼灯(9) 毕竟一盏灯在这样诡异的夜里突然口吐人言,而且从桌子上一跃而下,直奔门外去了,这或许是寻常人毕生都不曾见过的奇景。 玉无裳没有停止手中的翻找,却忍不住想往窗外望去,看看传说中的血骨灯究竟是如何展示神通。 曾经她为仙尊时,对这些邪门歪道自然没有半点儿沾染的门路。但她做妖尊的那几年,也一直都没机会见一见血骨灯那另世人忌惮的邪祟能力。 是而她也颇为好奇,双眼不受控的直往门外望去。 灯灵仿佛十分懂得趋利避害的道理,他虽有程清流这个主人在先,但眼下受了玉无裳的鲜血随时都有可能再次被她摔碎,便立马毫无立场的投靠了她。 眼下新主人正在看着他呢,他自然十分卖力的使出了看家本领,本来豆大的火苗顿时便蹿到了半空中,灯灵与融为一体,兴奋的大声嚷道:“好强的妖力!我从来没有如此畅快过!多谢主人赏赐!” 为显对玉无裳的忠心,他此时恐怕早就将程清流抛到脑后去了。 没想到时隔多年都换了一副身躯,她的鲜血竟还有如此效用。玉无裳倒也无需再去看他了,仅凭着这股子血腥味儿,便足以能将整个镇上的所有恶鬼全部引来。 眼下她最为在意的事情,还是那盏本该出现在此却藏匿得很深的血骨灯。 原以为这不过只是紫桑程家内讧的乱糟糟之事,但瞧那正邪难辨的程方海,深藏不露的程清流,再加上魂魄遭拘的程清歌,与数年前死于非命的白沁柔,如此管中窥豹都知此事绝对不简单,甚至十分棘手。 灯灵大显身手之下,果然将全镇的恶鬼全都吸引了过来。 他们多年不为人原本还对附身一事十分新奇,正嘻嘻哈哈的做着原主的工作,或吆喝或买卖,如此悠闲,等待的便是这一刻。 但他们没想到,时间竟然提前了。 午夜阴月是一日之中阴气最盛之时,没有哪一盏血骨灯会不遵循这个规矩,提前呼唤百鬼归灵。 只有一种情况会发生如此改变,那便是血骨灯中途易主,听从了别人的指令。 程清流在察觉这异状之时,他正在静静地等待着午夜到来。相比较程方海的泰然自若,他显得有些焦躁,却又不敢流露于表面。 他们父子二人就好似在比赛一样,以今夜之事为赌注,胜败或许难定。 就在灯灵背弃旧主之时,程清流终于沉不住气了,径自道:“父亲,那边好似出了点儿小问题。可否让我先行去查探一番?” 程方海依旧在庭院中举目望月,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只随口道:“唔,你去吧,只是不要轻易露面,以免横生事端。” 程清流躬身行礼,兀自隐身于黑漆漆的长廊之中。 待他走了好一会儿,程方海这才转过眼,漠然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什么都不是要紧的,妻儿,妾室,女人,地位……”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喃喃道:“都不如握在手中的实力要紧。” 他的眼眸之中划过一丝冰冷的狠戾,继而便勾起嘴角毫无温度的笑了起来。 “今夜,必是我的登顶之作!所有的人都将会是我的踏脚石!” 百鬼夜行,浩浩荡荡。 梧桐早已忘了自己还该要找东西,只扒在窗台边目不转睛的往外望去。 窗外所有奋力往这边奔跑的人们都顶着那张他原本很熟悉的脸,但他们面上那狂热而又亢奋的神情却十分陌生。 梧桐尚在惊骇之中未曾回过神来,却只听怀中的小孩儿嗤笑了一声,“这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以血骨灯这样的污秽之物来召唤他们,当真是相得益彰。” 这句话的语气听着莫名的熟悉,程明臻即便是再如何早慧,都绝对不可能说出这样冷嘲热讽的话来。 玉无裳不由转过头去看他,却只见那个不足四岁被那瘦弱的少年抱在怀中的孩子,也转脸冲她狡黠一笑。 玉无裳:“……” 这个熟悉的笑容彻底的暴露了他的身份! 但此时显然不是抓着他质问或叙旧的好时候,被鬼附身的人们自然脚力非比寻常,灯灵又为了显示忠心而十分卖力,只不一会儿的功夫,这间祠堂已然被众鬼团团围住了。 这下连翠珑也翻找不下去了,她与玉无裳一起蹲在虚掩的门边往外望去,在这漆黑的夜里只见四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当真是颇为诡异。 “我们四处都找不到那灯,大人,你说该怎么办?”翠珑心心念念记挂的都是程清歌,眼下这境况又好似不太对劲儿,她实在心焦的很。 “别急,我们且先瞧瞧情况再说。”玉无裳出言安抚她,心中却颇为惴惴,不太好受。 这个小镇人不多地方也不大,吸引来百鬼聚集本也算正常。但就在这正常的表象之下竟有两盏血骨灯在其中,且那一盏到现在都毫无踪迹,这便有些不大对头了。 此时聚集在此除了门外的众多恶鬼之外,还有她这个特殊情况,以及那个孩子…… 若真如她所想的那般,那么此事的棘手程度,绝对不逊于之前将小程府满门灭口的“妖魔的印记”。 众鬼怪聚集在祠堂门前,却迟迟不见有下一步的动作,不由个个都窃窃私语了起来。 这个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还没耍够呢,怎么就要开始了么?” 那个说:“就是,没见过这么办事儿的!我们也没求着他,这本就是互惠互利罢了!待会儿等灯主出来,我们干脆一拥而上吃了他吧!” “这个主意好!吃了他!吃了他!” 玉无裳躲在祠堂中听着这些话不由暗自流汗,没想到这些恶鬼的戾气这般大,一言不合便要吞噬合伙之人。 幸而她没有露面只选择在暗中窥探,否则岂不是惹上了大麻烦。 灯灵还在尽情的燃烧着自己释放邪气,他得瑟的几乎就要飞上天了,自然无暇去听下面的鬼诸多怨言。 但这些恶鬼愈积愈多,窃窃私语很快就变成了大声嚷嚷,眼看着场面就要失控了。 第六十一章 血骨鬼灯(10) 灯灵这才发觉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头,以前在行祭之时所有的邪鬼都十分兴奋不假,但也没哪个会捋起袖子杀气腾腾的啊。 眼看着有鬼按捺不住想要冲上来抓他时,他不由惊慌失措的蹿到了半空中,向祠堂内大声喊道:“主人!救命!这些鬼都疯啦!” 众鬼怒道:“你还有脸叫救命?!” “他的主人在哪儿?我们连他一起给收拾了!” “瞧这样子是在那间小屋里……” “嘘!小点儿声!屋子里的那位我们可惹不起!” “……” 欺软怕硬趋利避害是众所周知之事,不仅人如此,鬼亦如此。 是而他们只当没听见灯灵撕心裂肺的冲祠堂内呼救之声,依旧追逐着半空中那盏飘忽不定的油灯,个个都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仿佛这么多人都同时中了邪似的。 恶鬼附上了凡人之身,虽然心中还是想作恶,但这血肉之躯最是沉重,他们虽都伸长了手臂要把漂浮逃跑的血骨灯抓下来,但却跳不高也抓不到。 灯灵捧着自己的容身之处在半空中一惊一乍的惨叫着,百鬼聚集之下怨气深重,他到底是死物也不灵活,几次都差点儿被抓住了。 门外的闹剧进行得如火如荼,祠堂内的几人都看呆了。 玉无裳心道,已然打破了规矩提前开始了行祭,这些恶鬼果然心生不满要找事儿了。此时即便那真正的主人不来,想必离他现身之时也不远了。 梧桐虽十分惧怕外面那些凶性大发的恶鬼,但他到底是少年心性十分好奇,很快便稍稍捋清了外面那场追逐战的原因。 他不由犹犹豫豫的轻声道:“姑娘……” 他怀中的孩子颇为严肃的纠正他,“你太失礼了,要叫大人。” 玉无裳:“……”更加可以确定那件事了。 梧桐只好改口道:“……大人,既然那盏灯是由你驱使的,你为何不出手救他一救呢……” 玉无裳正要回答他,却只听程明臻沉着嗓音又斥道:“大人做事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你区区一介凡人,哪儿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本是三四岁孩童十分稚嫩的声音,却故作深沉偏要压低了嗓子说话,这乍然间听上去不仅别扭,而且颇为滑稽。 翠珑已在一旁忍笑了,而梧桐则满脸的懵然无奈。 玉无裳只好十分熟练的打圆场道:“梧桐,别跟个孩子计较,他不懂事儿。我们眼下藏身此处还算安全,等会儿若是真打起来了,你一定要抱紧他,千万别松手,知道了么?” 梧桐还以为她这是在为程明臻着想,担心这一个小孩子在这乱局之中会遭遇不测。于是他十分郑重的点了点头。 但到底是让谁来保护谁,这可实在不好说了。 灯灵漂浮在祠堂的上空还在鬼哭狼嚎,但他叫嚷的愈厉害,跟在他屁股后边追赶的那群恶鬼便愈兴奋。 整个镇子的人都在此处呼呼喝喝四处奔走,张牙舞爪群魔乱舞。 那条穿过小镇的街巷此时安静得仿佛没有人烟,只有屋檐下那一盏盏随风闪烁的油灯,在漆黑的夜里撕破了道道口子,沉默而又孤独的跳跃着火光。 就在这时,有一道人影出现在了街巷尽头的黑夜之中。 与此同时,有只恶鬼纵身一跃,跳起来紧紧地抓住了灯脚。他双眼中闪烁着凶光咧开了嘴大笑道:“我看你还哪儿跑!” 灯灵顿时发出了一阵听了让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的惨叫声。 那鬼大概是忘了自己还附在人身上,张开了大嘴毫不犹豫的便想把整个灯都给吞下去。 玉无裳判断了一下,这大概是只饿死鬼,刚刚便见他在街上四处大吃特吃,见什么吃什么。只可怜了被他附身的那个肥胖男人,今夜过去待他灵魂复位悠然醒来,恐怕是要三五天都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饿死鬼尽全力的把灯往嘴里塞去,但奈何这实在不是吃食入不了口,顿时只被灯火燎了满嘴的泡,倒了一肚子的灯油。 一想到血骨灯的灯油是什么东西做的,几个知情人的腹中顿时一阵翻江倒海,都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口。 灯灵也顿悟这群恶鬼此时不过只是寻常凡人,他暂时没了被吞吃入腹的危险,顿时又狂妄了起来,大笑道:“你们这群蠢货!做鬼有什么不好,非要做回人!瞧瞧,如今做人有这么多的掣肘之处,竟还敢对我无礼!” 他被饿死鬼握在手中虽挣脱不开,却笑得十分畅快,“我的主人今日不肯渡你们成人那是为了你们好,当真是一群不知好歹的蠢笨之徒!” 饿死鬼不由勃然大怒,围在他身边的群鬼也都被气红了双眼,个个都伸长了胳膊想把灯夺去给他点儿眼色瞧瞧。 就在这你推我搡随时都会发生踩踏之时,只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好似从天而降,“还不快给我住手,你们这些愚蠢至极的鼠辈。” 这话与灯灵之言显然同出一辙,玉无裳虽未见其人但心下已经了然,她想等的那个人,终于到了。 话虽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放在这里了,但众鬼听不听他的,显而易见。 顿了顿,程清流只好提高了音量掺杂些怒气又道了一声:“众鬼听令!都住手!” 他站在祠堂屋顶上本该居高临下,但群鬼的呼喝之声显然将他的声音完全掩盖住了。倒是故意不听他的话,而是实在听不到。 玉无裳借了鬼力凝神去听,倒是将这两句话听得清清楚楚。第一句不太真切,第二句倒是完全确定,那盏呱噪无比的血骨灯的主人,就是之前装疯卖傻的程清流。 此时他倒是想耍威风,可大家都不给他这个机会,玉无裳都替他觉得颇为尴尬。 饿死鬼见实在吃不下这盏灯便发了怒,狠狠的将灯掼在了地上。其余众鬼争先恐后的又捡了起来,或争抢或踩踏,灯灵的叫喊声完全被淹没了。 程清流提了提气息,正要尽全力怒吼一声以图镇住场面时,却只见脚下的这间祠堂里走出了一名身形颇为眼熟的少女,语气平平的道了句,“谁若是再吵吵嚷嚷,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第六十二章 血骨鬼灯(11)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鸦雀无声。 程清流若不是还撑着点儿场面没有太过震惊,恐怕此时他的下巴已然砸到脚背了。 之前他颇为忧心的便是这个丑丫头会作怪,没想到竟然如此之巧,她果然又来搅局了。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刚才被打了脸,便让她来出了风头。 短暂的惊愕之后,他又十分愤恨的咬了咬牙。 灯灵有惊无险的飞了半晌见终于消停了,忙飞回玉无裳的跟前,大声叫道:“主人!接下来该如何请指示!” 程清流站在屋顶上恶狠狠的往下望去,只见他的那盏血骨灯正十分狗腿的绕着玉无裳转来转去,压根就没有把他这个主人放在眼里。 而且这么快便又认了别人为主,他将这笔帐又默默地记在了那个丑丫头的头上。 之前抓住血骨灯要吃掉的那只饿死鬼顿时便怂了,他原本最是凶神恶煞的挤在前面,此时却只想往别人的身后躲去。 灯灵顿觉终于可以昂头挺胸出口恶气了,便叫嚣道:“你个傻鬼刚刚不是还想吃了我么?现在我的主人在此你便怕了,当真是胆小如鼠!” 那饿死鬼见到底还是难逃一劫,软了腿脚也逃不远,便转身回来连连磕头,惨呼道:“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还请大人饶恕!” 众鬼此时都站得笔直眼巴巴的看着玉无裳究竟会如此处置他,一时之间便只听灯灵高亢的叫嚣声和那只饿死鬼的求饶声,所有的鬼排排站满面的凝重之色。 本来被许多人围观便是一件令人浑身都颇为不自在之事,更何况这群人被鬼附了身,刚刚还群魔乱舞丑态百出。 但玉无裳的面色却依旧波澜不惊,她只看向在半空中各种得瑟的灯灵,淡然道:“你的主人已经来了,便是要做主,你也得找他去。” 灯灵顿时便僵住了,连灯火都晃了一下,差点儿灭掉了。 众鬼这时这心才放下了一半,幸而没有惹到她,否则今夜大家且不说能成功还阳,不知这魂魄都还能不能保住。 “二公子,屋顶上太凉了,你是否该下来了?”玉无裳抬头望去,微微笑道:“来了却一直都躲在暗处看热闹,二公子当真是心大,都不怕你的法宝变成被人的了么?” 灯灵僵硬的抬头看去,果然只见漆黑的夜幕之下,程清流正满面阴沉的看着他,目光十分渗人。 他只尖叫一声,飞快的飘到了玉无裳的身后躲起来了。 屋里翠珑早就按捺不住了,满面恨意的就要飞出来,将程清流撕成碎片。 一直都窝在梧桐怀中看热闹的小孩儿却在此时凉凉的道了句:“你这会儿冲出去不仅报不了仇而且会将事情弄得更糟。真不知道她从哪儿找了个你这样的鬼使,尽知道给人添乱。” 翠珑在为人时虽与他这个弟弟没怎么接触过,但无论是从神态还是语调上来分辨,这都绝对不是她从前那个仗着父母疼爱便霸道又跋扈的弟弟。 这事儿要搁从前她觉得不敢相信,但眼下她自己都做了鬼,再如何诡异难辨之事,也都是真实存在的。 而且听他这话的意思,好似与玉无裳十分熟悉的样子。 经这一分神,翠珑顿时只觉不敢轻举妄动了。而且她也不是无脑之人,粗想了一下自始至终她给玉无裳添的麻烦绝对比帮忙要多,只凭这一点她便不得不先克制住自己了。 外面众鬼在灯灵躲避之际便也都齐刷刷的抬头看去,所有鬼的目光都盯着站在屋顶上的程清流,一言不发。 这种情境其实有些骇人,毕竟底下的这一群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被他们盯上了那还有什么好事儿? 但程清流却颇为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他与程清歌为亲兄弟,自然两人放在一起从小比到大。 年幼时他也曾发奋图强一定要超过兄长,奈何程清歌的身上流有一半扶风白家的血脉,自然是他望尘莫及的。 自从认识到这一点后他便不再做无用的努力了,开始暗中步入鬼修,与他父亲一样剑走偏锋,就是想实现自己的价值。 是了,如今的这位人人都道是草包的紫桑程家二公子,明着他倚仗仙门世家嚣张跋扈蠢笨如猪,实则早已是一名阴诡通灵的鬼修了。 这样要紧的事情,玉无裳直到今夜在这座鬼气森森的小镇里,才对此有所察觉。 在众鬼注目之下,程清流只冷笑了一声,“难为姑娘还记得在下。今日本是我与众位鬼兄行祭的契约之夜,不知姑娘为何贸然闯入,偏要破坏众位鬼兄的好事?” 言简意赅,他将矛头直指玉无裳。 现下已经很分明了,他虽因血骨灯有异而来,但却不是这座鬼镇的幕后主使者。但即便如此,他也是与那主使者站在一边的。 而玉无裳虽身怀震慑众鬼之能,但这也只是震慑而已,若真要打起硬仗来,以她如今这血肉之躯以一敌百,当真没有半点儿底气。 而且那群恶鬼也都不是傻子,他们的目的便是夺取镇民的身体由此还魂,此时若有人不识相的来阻拦他们,即便是他们打心底里惧怕的玉无裳,利益冲突之下又顾得了谁? 于是众鬼的目光又直愣愣的低垂了下来,直望向玉无裳。 翠珑躲在祠堂之中都不禁为她捏了把汗,这会儿若是说错一句话,恐怕就会受到这众多恶鬼的突然袭击。 玉无裳却依旧面不改色的回道:“说话可要凭着良心,我也是过来人,又怎会阻挡各位兄弟们的好事?倒是你,身为堂堂紫桑程家的二公子,竟然与我们这些鬼魅邪祟同流合污,你当真就不怕今夜之后事情暴露么?还是你已经谋划好了,要在今夜将我们一网打尽,全都变成你增强实力的入口食?” 众鬼顿时恍然大悟,他们自打见到玉无裳时心中便有个疑惑一直都不敢明说,为何这位大人如此厉害,竟是凡人之躯? 原来她也是经过阴月还魂,夺了活人的身体才会如此。 他们其实最不敢问的是,大人您究竟是什么嗜好,竟选中了这样一副巨丑无比的身体来依附? 第六十三章 血骨鬼灯(12) “一派胡言!”程清流顿时勃然大怒,“你分明就是个没有半分灵力的凡人!我以血骨灯渡鬼还魂已然不是一次两次了,何曾惧过此事泄漏?倒是你,上来便夺去了我的血骨灯,擅自更改了行祭的时辰!我倒要问问你,你这究竟是何居心?” 玉无裳只冷笑着针锋相对,“二公子口口声声说我只是个没用的凡人,那为何你的血骨灯会如此轻易的受我摆布听我差遣?此话未免太过强词夺理了些!” “……是你居心叵测在先!” “是你污人清白在先!” “……” 二人的争吵实在没甚意思,不过各执一词拼谁的嗓门大罢了。 众鬼只傻愣愣的站成一堆两边张望,见此情形不由都傻眼了,也不知到底该听谁的,究竟该怎么做。 他们傻,祠堂里的人可不傻。 小孩儿知道玉无裳这是在拖延时间,伸出小手拽着梧桐的头发迫使他将头低下,孩子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飞快的说了句话。 梧桐顿时便睁大了双眼,满面不解的看着他。 孩子满脸嫌弃的瞥了他一眼,低声嘟囔道:“别磨蹭了,快去。” 他的嗓音还是软软的童声,但这些话可不像是个孩子会说的。梧桐也不敢怠慢,点了点头便想放下他。 孩子偏着脑袋打量着他,就在他正欲转身离去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摆。 明明他不过瞧着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儿,梧桐即便是身形瘦削的少年,也不该被他这轻轻一拉便迈不开步了。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梧桐再一次惊愕了一瞬,便蹲下身来轻声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孩子那白白嫩嫩的小手掌“啪”的一下拍到了他的额头上。 这下虽不疼却有些晕,梧桐晃了晃脑袋这才回过神来,正欲开口询问,却只见孩子倨傲的一抬下巴,示意他现在赶紧快去。 梧桐只好把话咽回了肚中,小心翼翼的推门出去了。 他虽胆子小,但今夜所遇之事无不稀奇惊悚,渐渐的便也就麻木了。而且为了拯救整个镇子的人,他也只好豁出去这一次了。 不就是纵火烧了供奉着所有祖宗灵位的祠堂么!这、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站在祠堂门前的玉无裳和站在屋顶上的程清流尚且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冷嘲热讽谩骂不休,而排排站的一众恶鬼的注意力都放在他俩的身上,谁也没看见在这时还有个小小的人影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出去了。 程清流一直都不太瞧得起玉无裳,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城府心计与阴诡谋算,也遗传了与他父亲同出一辙的色胆包天。 这一点在他装作草包时倒是没有假装,是而他这人最是喜好美色。而玉无裳这副长相实在说相貌平平都算大赞了,是而他在忌惮之余又颇为厌恶她。 玉无裳倒是不知道,她从前会被自己的容貌所困扰,如今竟然还会有截然相反的困扰。 就在程清流觉得时间已然拖延的差不多之时,便从屋顶之上一跃而下,稳稳的落在众鬼面前,面朝着玉无裳傲然道:“好了!我也不欲再与你废话了,现在你便将血骨灯交给我,行祭还要继续下去不可能卡在此时。” 众鬼原本都直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这会儿听着他轻飘飘的一句拨弄,便又将目光跳到了玉无裳的面容之上。 灯灵自是清楚程清流那小心眼儿的阴狠性子,知道自己先前背主绝对被程清流记恨上了,这会儿若是再回去他那儿,说不定就要被销毁了。 是而他很快便决定背主要背到底,便又躲到了玉无裳的身后,捏着嗓子颤声道:“主人救我!我不是他的灯!” 程清流的脸顿时便青了。 玉无裳背过手去两指擒着灯座倒提了出来,毫不犹豫的往程清流的怀中一抛,“拿去!” 与此同时,她的身后忽然传出一阵“轰!”的巨响,刺眼的火光顿时一窜三丈高将整座祠堂都吞没其中,染红了半边天! 这下包括玉无裳在内,所有人都傻了眼了。 她离的最近,那股热浪朝她袭来之时便将她推了出去。她踉踉跄跄的勉力稳住了身形,便只见离的不远的众鬼已然被扑的或四下逃窜、或哀嚎一片了。 玉无裳虽然哪辈子也没被人放火烧过没甚经验,但她最是怕死,忙就地滚了两圈扑灭后背上的火星子,又忙用森森鬼气护住了全身。 就在这时纵火行凶的主犯也被自己的壮举震惊的傻眼了,他呆愣愣的站在一旁,不时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十分不敢置信眼前的这场突然而起的大火,竟然是他放的。 本来还以为不过只是点个小火吸引一下众鬼的注意力,没成想那孩子塞到他怀中的那根平平无奇的火折子,竟然会有如此之大的效用! 梧桐此时连死的心都有了,这间祠堂里供奉的可是全镇人的祖宗啊! 但他没有察觉的是,就在他将手中火光微弱的火折子从屋后低矮的窗户中扔进祠堂时,大火骤然而起的那个瞬间,有一层淡淡的红光从他的额间迸发而出,继而将他全身都包裹其中,彻底的断绝了那熊熊火焰将他也吞没其中的可能。 众鬼四下奔逃满地打滚,这座宁静的小镇顿时陷入了一阵腥风血雨之中,仿佛人间地狱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但玉无裳在勉力定下心神后,便不由只觉无言以对。 大家都是鬼本就已经是死人了,还用得着惧怕火烧么?而且即便如此关头他们也不肯弃了凡人之躯自行逃走,看来这还魂的念头十分坚定。 不过也多谢了他们如此执着,否则这场大火岂不是要烧死一半的镇民,还会将整座小镇夷为平地。 思及此她不由颇为愠怒,原本还觉得有所犹疑之事,在这火燃起的瞬间便得到了铁板钉钉的实证。 祠堂的火势在起初的爆发之后此时倒是稳定了下来,只依旧“毕毕波波”的吞噬咀嚼着所有的东西,这火光将周围照耀的比白天还要明亮。 幸而今夜乌云遮月没有风,否则双腿即便跑得再快,也逃不过风的速度。 第六十四章 血骨鬼灯(13) 玉无裳见火势稍稍得了控制,这心便也就安定了下来。环顾四周,除了四散逃开的众鬼之外,连程清流都被此等突发状况给弄懵了,握着血骨灯正目瞪口呆的站在不远处。 而灯灵被她猝不及防的扔回了狼窝虎穴之中,此时正双手抱头在装死,连灯火都熄灭了只余一缕青烟,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玉无裳深吸了口气,正好身边有棵还没被这场大火殃及的大树,便扯着枝条“噌噌噌”就爬了上去,又提了口气,登高望远的大声喊道:“不准跑了——你们都给我回来!” 这句话虽然效果甚微,但却把最近的程清流给惊回了神。 “你还愣着做什么?祠堂若是烧光了,你以为你还能成事么?”玉无裳凉凉的瞥了他一眼,继续往上爬,边高声吼道:“站住!谁若是再敢乱跑,我便将火团扔到他身上去!” 说着她的掌心便忽得托起了一团热气腾腾的火焰,照耀着她面容狰狞目露凶光,再加上她声若惊雷冷酷无情,当真跟个活阎王似的。 这句话显然比上一句有用,就连逃远了的恶鬼都停住了脚步,惊慌失措的回过头来看她。 她毫不犹豫的从高树之上一跃而下,动作干脆利落颇为潇洒。就在大家都还愣神的劲儿,她冲到程清流的面前抬头就“咣咣”给了他两个耳光,跟之前他装疯卖傻时打他一样顺手。 她怒目而视斥道:“还不快组织他们救火!等将真正的血骨灯都烧了个精光,咱们也就可以葬在这里了!” 是人便都想活着,就连那群无恶不作的恶鬼都想还魂于世。见她如此严肃不似作假,程清流下意识便转身按吩咐去办了。 只是他手中的那盏血骨灯颇觉面子上挂不住,灯灵越过他的肩膀冲玉无裳大呼小叫道:“你、你说什么呢?!我不就是血骨灯么?哪儿还有什么真正的血骨灯!你、你这样说,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程清流的身形略顿了顿,头也没回反手便将他摁了回去。 玉无裳飞奔而去随手扯住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小鬼,飞快的道:“你带人回去取水,管你们是扛也好挑也好,一定要将水弄来!” 那鬼尚且还在懵然之状,玉无裳毫不客气的将手中的火团燎了下他的头发,顿时便一股焦味儿扑鼻而来,那鬼被吓得一个激灵。 玉无裳阴恻恻的道:“你若是再不动作快点儿,下一把燎的就不只是头发了。” 那鬼连忙转身没命的跑了起来,路过谁便一把将那人逮住,口中连声叫嚷道:“跟我去打水!打水!来救火!救火!” 如此反复了数次,已然有一大半的人都蜂拥而去准备家伙往这儿运水了。剩下的人见状也不好闲着,便也都跟风去了。 玉无裳这才歇下来能喘口气了,背靠着树干弯下了腰。她被这火烤了这么久,早已口干舌燥满身冒汗,此时即便头发没有被燎卷儿,头顶也差不多快冒烟了。 一大群鬼呼喝着奔去取水,就连程清流也不例外,跑在最前面。 幸而镇上的祠堂建在街道的最尽头,且为了显示庄重肃然,还特意与最近的民居都隔了一段距离。 否则这样大的火势早就往外蔓延开来,不过三时两刻的便能将整座小镇都卷入这场熊熊大火之中。 原本事情还不明朗,说不定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可现在倒好,搞得这么狼狈,还破坏了人家的祠堂。 玉无裳在歇息的同时又想起了这场大火的罪魁祸首,正要四下寻找他在哪儿,便只见那人已然笑嘻嘻的送上门来了。 梧桐哭丧着一张脸抱着那满面喜悦之色掩都掩不住的孩子,后边跟着神情复杂的翠珑,三人忽然出现在了玉无裳的身后,都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在这样火光熊熊热气腾腾的情况下,之前再多诡异的气氛到这时都不值一提了。 玉无裳此时当真好看不到哪里去,她本来就一副鼻歪眼斜满脸麻斑的丑陋面容,再加上这会儿灰头土脸颇为狼狈,基本上都没法儿看了。 翠珑与她熟识自是看习惯了,梧桐的心中此刻恐怕除了他那着火的祠堂便再也放不下别的了。 而那个孩子,本来应该叫他程明臻,是翠珑的亲弟弟,但此时这个身份显然已经掩盖不住他原本的身份了。 翠珑满面复杂心乱如麻,恐怕除了担心程清歌之外,便是对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孩子充满了难以预判的心情。 这是她的弟弟不假,可却又不该是他。 玉无裳本想找他算账,可此时不是起内讧的时候,她只好深吸了口气强压住自己的情绪,只然道:“是你。” 孩子倒是活泼一笑,扬声道:“当然是我。许久不见了。” 玉无裳皱眉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以这样的身份。” 她本想说“还夺取了这个孩子的身体”,但考量到这孩子本是翠珑的弟弟,总不能叫翠珑心中难受不是。 那孩子却好似看透了她的想法,只笑道:“放心,我早就不干那档子事儿了。这小孩儿自打出生便是死胎,我只是借了个皮囊,还安慰了他爹娘,做了这么一举两得的好事你应当夸我才是。” 翠珑的双眼一下子便瞪大了。 “……”玉无裳不由捂住了脸,背过了身去。 翠珑靠近了她,低声问道:“听着这话的意思,那位仿佛是大人的故人?” 玉无裳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只听孩子欢欢喜喜的道:“照实与她说嘛,咱们的关系又不是见不得人。” 她只好含含糊糊的道:“依你之言,他正是我曾经的朋友。” 转而只见回去取水的众鬼呼呼喝喝的又直奔而来,有的端着大盆有的提着木桶,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水,走了一路晃泼了一路。 轮番上阵,前面泼完水的立马再赶回去接着打水来,后面的立马接上,努力的缩小火圈范围。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这边又清静了下来,玉无裳这才找到时机质问道:“你为何要使人纵火?做事怎可如此莽撞!” 第六十五章 血骨鬼灯(14) 梧桐本就对他放火少了祠堂一事心中倍感煎熬,此时被她这么疾言厉色的质问,立马就给吓哭了。 少年倒也不是故意的,他本来就胆小,今夜之事实在太多了让他应接不暇,玉无裳的这句质问,便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窝在他怀中的孩子几乎被他的眼泪给淹没了,玉无裳忙道:“我又不是说你的,你哭什么?南荣,你给我下来自己走路!” 程明臻,不、此时应该叫他南荣了,听了这话倒是颇为干脆的跳了下来,梧桐怕他摔着还伸手捞了一把,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许是真是身份已然暴露的原因,这孩子跟之前看上去的颇有些不一样了。 他还装作是程明臻时,就算受父母的熏陶再如何世故狡诈也不过只是个幼童,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脸的懵懂无知,就是这副小可怜的模样才使程清歌上了他的当,几次三番都被他所伤。 而此时他也不屑再装成那副天真模样了,虽然面容依旧玉雪可爱,但只瞧他那倨傲的神色与炽热的眸光,便知这人深不可测。 他此时仿佛尤为兴奋,双眸之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让人瞧了顿生寒意。 玉无裳却好似见怪不怪,只毫不客气的道:“今夜之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南荣将小嘴一撅,似颇为委屈的道:“可是我想帮忙。” “你只会越帮越忙!” “……” 玉无裳转过身去不再理他,只跟着众鬼帮忙一起取水来灭火,来来回回的忙了起来。 翠珑跟他在一起也待不下去,而且她心中此时只觉五内俱焚实在闲不住,便也跟着玉无裳忙活去了。 南荣受了玉无裳的训,便也就稍稍压制了这场大火的势头,不再似之前那般焚烧得肆无忌惮,仿佛是要吞噬整片天地一样的气势汹汹。 他似百无聊赖的背靠着树干坐下,口中还叼了根草,偏着脑袋看着众人热火朝天的救火而无所事事。 也许不是眼花了,看这个时候的他好似比之前的他长大了许多,之前左不过也只是个三四岁的幼童而已,短手短脚走路都跌跌撞撞的。此时却忽得便似长开了,瞧着倒似一个七八岁的秀丽模样,眉眼间颇有些男女莫辨的意思。 梧桐在一旁踌躇了片刻,这才鼓足勇气上前道:“请你……能否放开我,我也想去帮忙。” 他也不知怎地还是见鬼了,自从被南荣在额头上拍了一下之后,他的手脚好似被无形的绳索给束缚住了,除了去放火那会儿,现在是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南荣身边丈余开外。 依着这位神秘莫测的本事,定然是他施展了什么神通才会如此。 南荣却只瞥了他一眼,懒洋洋的道:“她不是让你保护我么?我年纪这样小,万一被人一不留神踩死了怎么办?” 梧桐:“……” 见他一脸吃了苍蝇似的表情,南荣却好似恍然大悟,“莫不是你觉得我不需要保护了?既然如此,我便为了你,再委屈自己一回罢。” 他边说着,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身形缩小了下去。 梧桐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砸到脚了,却依旧清晰无比的看见,眼前这个原本神情倨傲眉清目秀的孩童在瞬息之间竟又变回了三四岁玉雪可爱的模样,他已然彻底的傻眼了。 南荣却还雪上加霜的冲他伸出了短短的胳膊,满脸不耐烦的道:“还愣着做什么,过来抱我。” “……” 玉无裳再又一次运水过来扑火之时见梧桐那副震惊到了极致神情呆滞的模样,不由摇了摇头暗中叹了口气,南荣又在捉弄人了。 从前他们在一起朝夕相处之时,她便已然对他的套路了然于心。原本还以为在她被砍死在神寂海上之后,万妖云集之处很快也会被修仙界的正道人世捣毁,众妖鬼邪灵应当不会全军覆没,大多应该四散逃开,恢复到没有她这个妖尊之前那时之状。 而至于南荣这样实力雄厚的大妖怪便更不必说了,即便他们保不住青草崖,保全自身应该毫不费力。 可是为何在百年之后,他竟也沦落到要借死胎之身还阳,而且这样巧合,与她夺舍的那名侍女竟是一家的? 这些事情显然都太乱了,只有解决了眼下的燃眉之急,才能慢慢的拨开迷雾见月明。 玉无裳泼尽了桶里的水,可见眼前的火势依旧熊熊不灭。她不由悲从中来,原本她只想给自己报仇,可为何竟莫名其妙的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再这样下去的话,她到何年何月才能报得了仇?! 跟在她身边的翠珑虽鬼力颇盛,但到底这是个苦差事,跟她一样也灰头土脸满面黑烟的。翠珑见她脸色实在不好,还以为她这是干活儿累了,便劝道:“大人歇歇吧,我们来干就好。” 玉无裳颇为气恼的将手中的桶一摔,冲南荣嚷道:“这是你放的火,该由你负责来扑灭!” 小南荣舒服的窝在梧桐的怀里,懒懒散散的道:“我这可是为了帮你,你与那小子争执了半天也分不出个高下来,还不如一起干会儿活,也少浪费些唇舌!” 这话音刚落,便只见一只木桶飞了过来,惊得梧桐跳起来赶忙闪到一边去了。 与此同时一个站在玉无裳身边的小鬼正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两手,再望望那只“骨碌碌”滚在地上的木桶,显然那桶原本应该在他手中的。 南荣挑了挑眉,玉无裳却只无辜的道:“是他砸的。” 那只鬼:“……” 小小的报复了一下,心中的这口气好歹顺畅了些。玉无裳复又捡回自己的木桶,十分卖力的接着干活儿。 好在人多力量大,就在将要午夜时分,这场因斗嘴引起的大火,终于在众人一趟又一趟的奔走之下被扑灭了。 时至此刻,除了一直都在大树下看好戏的南荣与梧桐之外,其他众人谁不是气喘吁吁满身大汗,脸上比地上都脏的样子。 原本翠珑还对程清流怒目而视想向他对手,但到了此时,即便是他躺在地上等着她来杀,她也都抬不起胳膊了。 第六十六章 父子相杀(1) 可即便如此,这座小镇上的祠堂也差不多被夷为平地,烧得几乎什么也没剩下了。 众鬼都累得瘫坐在地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虽然大家都是同样的狼狈谁也不能笑话谁,这眼下这境况与他们预计设想的,却是大相径庭。 眼见着午夜即将来临,他们原本不该是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应血骨灯的召唤,然后完完全全的将依附的这具身体据为己有,重新还阳于世么? 可此时血骨灯不知所踪,行祭的祠堂被付之一炬,他们被自愿的做了大半宿的苦力,还不知前程如何。当真是一片黑暗,渺茫无边。 思及此他们的目光不由全又都集中在了同样累得气喘吁吁的玉无裳身上,倒是忽略了程清流,原本还与她争锋相对各执一词来着。 其实说实在的,先入为主,他们还是更加相信先来且作威作福的玉无裳一些。 毕竟那位的鬼力实在太过神秘难测,他们当中最为积年的老鬼见了她都不由瑟瑟发抖,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动动手指便能让他在这世间永远的消失。 这是多么令人畏惧的能力,即便她是居心不良,他们也不敢轻易与她做对,还不如就相信了她是站在他们这边,从前也是阴月还魂过来的。 再反观那位自称是灯主的程家二公子,瞧着就是一副小白脸的模样,而且不过一场大火便烧得他灰头土脸再没了主意,还好意思说他才是今夜真正的行祭之人? 当真是笑话! 众鬼看着玉无裳累得直吐舌,眼中自觉的忽视了她这副蠢样,心中倒是愈加坚定,对了,就是这位了。 就在大家都还没缓过神来时,午夜已然悄悄的降临了。 阴月夜最是不祥,凡人都会在太阳落山后便将门窗紧闭,几乎很少出来走动。 因为人鬼殊途,鬼虽无所禁忌,人却十分忌讳撞鬼。这世间却是凡人的天地,什么妖魔鬼怪都须得躲在暗处才能生存,倒也公平。 是而之前在入夜时,玉无裳领着孩子来到这座小镇便觉不对,没有人会在阴月夜一如既往的热闹出行,而且家家户户屋檐下的那盏灯,都带着森森鬼气。 她若是连这点儿眼力都没有,恐怕也无需再在鬼界混下去了。 诶……她为何要混鬼界? 人在疲累之下大脑便会呈现空白之状,是而这思绪信马由缰飘得远了,一时之间倒是拉不回来。 但等她回过神时,却很清晰的察觉,本来现下很平衡的局势,在悄无声息之中已然被打破了。 有人来了。 脑袋在接收这样的讯息之时,她的神经虽然也随之绷紧了,但身体反应却远远跟不上,依旧半躺在地上,毫无形象的喘着气儿。 来人十分大胆,就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依旧仙骨飘飘的落在最高的那棵大树的树冠之上,这画风好似颇为眼熟。 玉无裳在众鬼群中随着一起抬头看他,这才想起来了,之前程清流来时落在祠堂屋顶上,好似也是这个架势。 这人还能有谁,自然是幕后真正的主使人,紫桑程家的程方海了。 程方海可比程清流沉得住气,他上来没有与人对骂直接暴露自己的意图,只静静地站在高处,一双眼睛如鹰一般往下搜寻着。 乍然一看到他,当真能叫人吓一跳。 玉无裳以鬼力悄悄的增强了视力,见那程方海只四下来回的看,好似也没注意到她。 也是,她本就长得很像妖魔鬼怪,而且现在大家又都灰头土脸的瘫倒在地,若是能从中一眼便认出她来,那也算是本事。 她当即便决定了,先浑水摸鱼等待时机,瞧瞧程方海会如此动作。 但转念一想,程清流却是能认出她的。可他们既是父子,为何要在同一座小镇之上搞出两盏血骨灯来? 而且在寻找程清歌灵魂时以翠珑为媒介所看见的幻境,程清流被程方海亲昵的抚肩之时,面上曾有一闪而过的恐惧与厌恶。 若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子,他绝对不会害怕讨厌自己所敬仰的父亲的触碰。 有可能他们之间不过只是貌合神离相互利用,狼狈为奸也不过只是各自争利罢了。 对此她倒是不敢太过肯定,这时需要证实才能相信的。是而她稍稍转头望向程清流,注视着他究竟会怎么做。 程清流也很快便发觉程方海来了,倒是一跃而起,大声喊道:“父亲!” “……” 玉无裳这时能差不多确定了,他们确实面和心不和,只差捅破窗户纸来反目了。 南荣化作三四岁幼童模样被梧桐抱在怀里,他们站在树下,茂盛的枝叶挡住了他们的身影,倒是没有被程方海发觉。 而这一堆人中又没见谁比较可疑,程方海听了程清流这一声呼唤,倒是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声音不高不低的问道:“怎么都搞成了这样?” “……” 眼下这副场景确实有些尴尬,他到底是修仙期的仙长,众鬼也不敢轻易得罪了他,便都垂眉耷眼的装聋作哑,谁也没有回答。 程清流只好摸了把脸上的黑煤灰,悻悻的道:“此事,便说来话长了。” 但程方海显然没有听他长谈的兴致,只转过身去望着被烧得只剩下一堆废墟的祠堂,淡淡的道:“那便无需多言了。” 程清流神情颇为不自然的看了玉无裳一眼,没再吭声了。 玉无裳倒是一脸懵然,你们父子说话,看我作甚? 但只瞧他没有要揭穿她就藏身于众鬼之中的样子,她便再藏会儿,且静观其变。 程方海背过身去不过片刻,忽然变了脸色转过身来,疾言厉色道:“这场火究竟是谁放的?谁动了我的东西!” 众鬼皆是满面懵然,谁知道是谁放的火?不正是好好说着话突然着火的。又有谁知道谁动了你的东西?话说究竟是什么东西也没见你明说! 但众鬼皆是敢怒不敢言,在肚中吐槽还可以,真要直言反驳,除非是想再死一回了。 见这架势,不站出来是不行了。 但还没等玉无裳慢悠悠的爬起身来,却只听程清流镇定的回道:“父亲,这场火突然而起,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第六十七章 父子相杀(2) 她要爬起的姿势应声而停,侧抬头去看程清流,却只见他目不斜视面色如常,也不似是暗渡陈仓的意思。 陈方海怒气难平,只冷冷的看着他,“那你来了这么久都做了什么?血骨灯呢?” 细想一番,自打程清流现身也已差不多有两个时辰了,他好像除了跟着一起扑灭了这场大火之外,并没来得及去做什么。 是而他也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径自忽略了前一个问题,只将手中抓着的血骨灯递上前去,“父亲,这便是了。” 灯灵抱头瑟瑟发抖,灯火几乎快要被他给抖灭了。 程方海身形不动,只冷冰冰的瞥了一眼,便又将这如刀子般的眼神划回了程清流的脸上,“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程清流只好长话短说解释道:“我刚来时还未说上两句话,这间祠堂便突然起了大火,差点儿烧个精光。虽然我们一直都在救火,但却无力回天,便是父亲此时所见之状了。” 为了显示他所言不虚,就在这话音刚落之际,一根被烧成焦炭的房梁还又坍塌了一下,发出的声音令人侧目。 程清流侧头望了望,冲他那满脸寒气的父亲无奈的耸了耸肩。 此时这形势便令人颇为不解了,虽然他们父子俩很有可能各有异心,可这异心应是建立在对外无忧才会起内讧。 就好似他俩联手算计程清歌时,可是默契十足。 可眼下内忧外患一大堆,程清流即便是想浑水摸鱼,也不至于现在就想把程方海拉下台吧。 本来就迷雾重重,此时好似更加看不清真相了。 程方海没想到他辛辛苦苦设的局竟被一场无妄之火烧了个精光,顿时又急又气,眼看着他面上的肌肉抖了抖,双手靠背焦躁的原地转了两圈。 他身为名门正派的大家之主,竟敢在这样妖邪聚集的场合显露真身毫不遮挡,自然是不会留下在场的任何一个活口,有机会将他所做的一切传扬出去。 是而这所谓的阴月还魂血骨鬼灯,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阴谋而已。 更确切点儿来说,这个阴月之夜,这盏吸引众鬼到来的血骨灯,和这个被几乎所有镇民都被鬼附身的倒霉小镇,这些原本都不成大问题,凑到了一起却成了一个蛊。 一个谁沾染谁就死,谁陷进来就逃不脱的陷阱。 所以他才对程清流的种种异心都视而不见,因为他已然算计好了,今夜这个蛊也会将他这与他颇为相似的次子吞噬掉。 就如同杀掉程清歌一样的毫不留情。 在午夜之前,明明所有人都会陷入狂暴之中,然后对彼此大打出手,不死不休。 而等到他,这个真正的幕后主使者到来时,这个蛊将会炼成,在这座看似宁静的小镇中,也将会一个人都不剩下。 因为他安置的那盏怨气冲天的血骨灯,在初闻血腥味儿时便会被唤醒,只要有它在,谁都会躺下。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枉他计划了那么久几乎算得上是天衣无缝,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搞得全盘皆输。他即便是心思再如何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在找不到发泄口之下,也不免怒意横生烦躁了起来。 这些事情其实很容易便能想通,毕竟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了,且也知道程方海不是什么好人,自然做不出什么好事儿来。 但眼下显然不是与他硬碰硬的时候,他是按捺不住冒了头,可那盏无比危险的血骨灯,到底被放在哪里? 刚看他在祠堂废墟堆中寻找的样子,玉无裳一开始的方向是不错的,除了程清流安置的那盏用来掩人耳目的血骨灯外,封住程清流魂魄的那盏果然是放在祠堂之中。 可是祠堂好好的时她都找不到,更别提现在烧成这鬼样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若是这样也能找到,这道行得不知有多高深。 她正胡思乱想之际,却只见一直都坐在树下毫不起眼的那两个人,梧桐怀中抱着幼童模样的南荣,正向她得意的笑着。 玉无裳这心中忽得“咯噔”一声,也说不上来是好还是坏,便见南荣两只白白胖胖的小短手在梧桐的怀中费力的往外伸,向她挥了挥手中之物。 玉无裳:“……”那不正是另一盏血骨灯吗?!他是从哪里拿到的! 许是她的神色实在太傻,南荣不由得意忘形,抬手比划了两下,便要从程方海的身后,将这灯掷给她。 就在玉无裳想冲他拼命摇头之时,已然晚了。 程方海虽然乱了阵脚心中烦躁,但他到底是已然步入修仙期的修行者,若这么大的一盏灯从他的身后呼啸着飞过头顶再落入别人的手中,那他便也不必活着了。 是而他只微微侧身一让,伸长了手臂一捞,他所遍寻不见的那盏血骨灯,便又莫名其妙的飞回了他手里。 玉无裳简直快要按捺不住的一跃而起,揪起南荣的衣襟大声质问他到底有没有长脑子了。 程方海显然也被这样莫名之事弄得摸不着头脑,只握着他失而复得的血骨灯,愣住了。 众鬼虽然不敢多话怕惹火上身,自从程方海现身之后他们更是连吭声喘气都不敢了。是而只傻愣愣的听着他们父子二人谈话,又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盏从天而降的血骨灯,个个都一副贪生怕死痴痴傻傻的模样,倒是掩藏同样一脸呆滞的玉无裳。 程方海只在群鬼丛中扫了一眼,便缓缓转身望向了身后。 到底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灯,程方海刚刚是心思揣得太多太过震惊愤怒才忽视了背后,此时却不会再如此轻率了。 那棵大树枝叶当真繁茂,漆黑的树影下只依稀看清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倒是颇为神秘的样子。 玉无裳此时倒有些幸灾乐祸,南荣本就是跳脱无常的性子,这下也该让他尝尝乱来的苦头了,且瞧他如此应付。 程方海不动声色的将灯拢入了袖中,平声定气的道:“阁下此举,究竟何意?” 南荣却不直接回他,只攀着梧桐的脖颈附耳过去说了句话。 第六十八章 父子相杀(3) 片刻之后,梧桐哆哆嗦嗦的转述道:“没……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你、你……” “你你你”了半天,他也没敢就这么说出口。 听得玉无裳都快急眼了,程方海却依旧沉得住气,只面色阴沉的盯着他。 南荣也实在看不过去他这副胆小如鼠的样子了,只毫不客气的道:“就闭嘴吧你。”转而伸出短短的胳膊一指程方海,声音稚嫩却颇为清脆,“你就是太蠢了!” 程方海:“……” 玉无裳:“……”果然还是那个她认识的南荣,不仅爱好装嫩生性傲慢,而且深谙作死之道。他难道真没看见程方海的面色已然黑如锅底,浑身都散发着“我要杀人”的气息么? 程清流虽然早到会儿,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祠堂内还有这么个邪气冲天的小鬼,一时之间便如程方海一般,完全摸不清他的底细。 且最为要紧的是,他究竟是干什么来的? 程方海的脑中忽得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骤然转过身来,双目如鹰眼般在众鬼群中来回搜寻着。 梧桐原只是普通镇民,南荣更是附在程明臻的身上数年之久,没人能在几眼之间便能看出他曾是一只浪荡多年的老鬼。 既然两个凡人都敢如此嚣张,那么此处定然还藏着他们的靠山。 不管他们究竟为何而来,程方海都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毕竟一如玉无裳之前的随口猜测,他既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遮掩的现身,便不会让所有目睹紫桑程家家主亲自为恶鬼行祭之人能有将此事说道出去的机会。 是人就身死拘魂,是鬼则魂飞魄散。 何谓来者不拒心狠手辣,这位在外声名清远的程家主,可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眼看着他那脸色阴沉得都是滴出水来,玉无裳蹲在群鬼之中不由心道:这下合该由我出场了。 就在她正欲站起身来说话,却只听忽得一阵轰然之声,一阵耀眼夺目的火光挟着滚滚热浪,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转头望去,只见他们辛辛苦苦才扑灭掉的那场大火,竟在无声无息的瞬间,又重新复燃了。 而且烧得地方依旧是那座已然无物可烧的祠堂,火势比刚才的更旺,火舌舔舐之处几乎寸土不留,火光将深夜的黑暗全然驱尽,竟有撕裂长空之势! 这里分明就是,深渊地狱。 在脑海中浮现这样的认知之后,众鬼便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恐惧,悲嚎着抱紧了脑袋,纷纷四散奔逃。 但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回去镇上的路已然被漆黑的夜封住了,有几个脚步太快的恶鬼跑起来没能及时停住,竟只余一声凄惨的长嚎,便跌进那片浓稠的暗夜之中。 此时的他们好似站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往后是跌得粉身碎骨,眼前却是赤红的血盆大口岩牙火舌。 这副场景变幻得实在太快了,令人措手不及。众鬼那见过这种阵仗,只见无路可逃烈火又在渐而逼近,个个不由都被吓得肝胆俱裂,只得坐地嚎啕大哭,相互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在这样的情境下总是能特别的影响人心,就算有鬼心思镇定不至于如此,也差不多被带过去只差一起抱头痛哭了。 这边正在上演鬼哭狼嚎,那边程方海的脸色已然更加阴沉了。 玉无裳被动的跟着众鬼一起逃跑,此时依旧隐匿于众没被发觉。为了更加合群些,她便拉着翠珑一起干嚎,倒是瞧不出半点儿差错。 程清流跟在他身后也是满脸惊恐,毕竟他是亲眼见第一场大火燃起又亲手参与扑火的,这场火来得实在太过邪门了。 而且瞧他那架势,也有几分可能是故意演给人看的。 眼看着梧桐抱着南荣慢悠悠的背着火光走过来,虽然梧桐害怕得脚都在抖,但南荣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还是深深的刺痛了正满腹忧心惊疑未定的程方海。 是而他也不再干客气了,只冷冷的看着这瞧上去无害的两个人,“这也是你们两位的手段?” “……”梧桐只觉有苦说不出,他不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镇民而已,只因怀中被迫抱着个妖孽,便也就被视若同党了? 南荣却是讥笑着凉凉的道:“亏你还算是位修为颇高的大家主,竟连这点儿眼力都没有。还有谁能比你蠢?” 程方海此时满身的杀气就连铺面而来令人窒息的热浪都凉了几分。 他不再多言,抬手便是一剑掷了过去。 这一剑自然是要取人性命的,说起来他也是个暴脾气的武修,能容忍南荣放肆那么久已然是件稀罕事儿了。 对此玉无裳是没有能耐转圜他的剑势的,一则是太突然,二则以她的凡人之躯实在驱使不动已到修仙期的修行者。 但她也不担心,毕竟南荣的实力摆在那里,即便是今时不同往日也大打了折扣,想来自保也是没有问题的。 但就在瞬间之后,她骤然睁大了双眼,差点儿没有跳起来。 那剑直取梧桐的命门,深深的刺入了他的血肉之中。 他连吭都没吭一声,就仰躺着倒下去了。 南荣倒是十分潇洒的从他的怀中跳下来,拍了拍手掸掸灰尘,好似刚刚死去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已,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瞧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玉无裳不由渐而握紧了拳头。 她当真是好久都没有与他们打过交道了,便忘了他们原本也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妖魔鬼怪而已。 虽然在这样的关头死了个人不足挂齿,但所有人在见南荣被抱在怀中时还只是个幼儿,站在地上时却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童,顿时便很觉惊奇。 程方海见他这般轻松果断的便舍弃了自己的随从——在他的眼中自然是这样看来,又毫无禁忌的化了形,倒是冷冷一笑,“阁下既然已经有了运用自如的人身,又何必非要来坏别人的好事呢?” 南荣只摇了摇头,清脆的童声好听话却不好听,“说你蠢你便不聪明,这哪是我自己愿意搅进来的?分明是你自己做事不周到,被自己的血骨灯算计了!” 第六十九章 父子相杀(4) 从祠堂再次失火便能看出,这次并非人为。毕竟刚刚那场大火已然将祠堂内所有能烧着的东西全都烧掉了,而这场火不仅来的出人意料,而且火势汹汹,竟然能将原本就已成了灰烬废墟之物再熊熊燃起,便已十分蹊跷了。 如此,便有另一种可能特别的有可能发生。 便是,自打一开始起,这座祠堂便不是真正的祠堂了。 严格的来说,应是程方海遣程清流将封住程清歌魂魄的血骨灯放在这里时,祠堂便成了血骨灯的幻境。 是了,这恐怕连程方海都没想到,他的这盏血骨灯以白沁柔的半仙之骨制成,又封禁了她最心爱的儿子的魂魄,竟会产生如此脱出掌控的效果来。 也正是因着他对此毫无预料,此时才会也陷入这场幻境之中,只能任人宰割了。 程方海似微微一怔,很快便想明白了眼下这境况究竟为何了。他原本就算再如何愤怒阴沉,也只是因着谋划已久的被人打断而恼怒,现在却是有些乱了阵脚了。 毕竟他心中明白,他对白沁柔母子所做的那些事,已然足够他死上好几次了。 血骨灯的邪气大家都心知肚明,说句实在话,有时宁愿失手都不愿让它太过厉害。毕竟是无法完全掌控的邪祟之物,又吞食过自己的鲜血,就好比南疆人养蛊一样,稍不留意便会被灯灵反噬,这样的事情可是冤大了。 这便是程方海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南荣摇摇晃晃的信步走来,抬手伸指对这帮已然吓得三魂丢了两魄的恶鬼点了点,随口道:“你们这些倒霉鬼啊,怎么就如此不带脑子呢。闻到血骨灯的问道便一个劲儿的往这里扎堆,现在好了吧,全成了人家的陪葬品了。” 他虽瞧着年纪小,这口吻却不似是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儿。但众鬼此时早就没了之前做鬼的那股子凶恶嚣张劲儿,除了继续哭天喊地抹泪哀嚎,还能做什么? 玉无裳原本还能拉着翠珑在其中装装样子,但眼见着他们愈演愈烈,她也实在装不下去了,只悻悻的盯着南荣,看他接下来还有耍什么宝。 只没想到,他的手指划过一群哭嚎的鬼,竟在她的面前停留住了。他向她勾了勾手指,弯眼笑道:“这位姑娘,我瞧你实在美貌,想带你回去做压寨夫人。只要你愿意,今天你这条命,我保了。” 玉无裳:“……”这句话似曾耳熟,从前好像听他说过。 众人:“……”你是眼睛被火照瞎了还是被烟熏坏了?她究竟哪点儿能用“美貌”来形容? 这口味也是挺独特的。 程清流心中暗暗确定,这熊孩子定然是来搅局的,既不占边也不要好处,他就想让大家谁也不痛快。 玉无裳只干笑道:“小公子长得不错,就是眼光不好。我与你并不相配,你还是找别人去吧。” 这句话,当年她也说过。 由此一闹,程方海即便再不想注意到她,也不得不注意到了。 他那双如鹰般锐利的双眸望了过来,毫无温度的笑了笑,“我就道这里应该还有高人藏在暗处,原来便是姑娘了。” 玉无裳大大方方的将脸上的黑烟一抹,这下勉强能瞧出她原本的样貌。 众鬼不由心道,她还是刚刚那样好看些,所有的丑都掩藏在漆黑的烟灰之下,瞧着便也就不那么丑了。 她道:“我可没有藏,只是你没看见而已。” 程方海冷冰冰的眼神转头望向了程清流,“那我们父子可都无用至极了,竟连姑娘这样的人物在眼皮子底下都看不见。” 程清流只装作没看见他眼底的质问之色,似无意的低下了头避开了去。 眼下这情境可颇为微妙,血骨灯焰依旧在缓缓逼近,深陷于怨恨之中的程清歌好似要将所有人都送下地狱一样的决心。 程清流意图难测,程方海则颇为危险。毕竟他的修为之深,在场除了南荣可与他一战,其他人还不是任他宰割。 可十分要命的是,南荣最是跳脱的性子,做事只凭一己好恶。永远都没人能猜到他下一步想做什么,说不定就一直袖手旁观呢。 幸而程清歌以血骨灯所制的幻境是针对罪魁祸首程方海,这让程方海在脱离幻境之前,应该不会轻易出手对其他人不利。 因为往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既追求实力,定然也很惜命。 因着惜命,程方海在心中权衡了利弊之后,倒是缓缓露出了一个颇有诚意的笑容,温声道:“今夜我们聚集在此也是有缘,而且眼下可不止我程某人一个身陷险境。明人不说暗话,这位小公子,和那位姑娘,我们暂且握手言和,先商量着该怎样脱离幻境,如何?” 瞧他如此轻声细语慈眉善目的模样,可一点儿也不像刚刚满身杀气抬手就杀人的暴戾武修。 玉无裳当真打心底里佩服他,变脸竟能如此之快,令人措手不及。 南荣却不吃他那一套,只伸手往那大树下一指,“除非你能叫他活过来,否则想都别想。” “……”玉无裳不知道自己面上的神情此时究竟有多精彩,但她已然看见程方海好不容易聚起满面的和蔼可亲顿时便分崩瓦解了。 但他却没有因此发怒,只依旧很好涵养的道:“看来小公子是很有把握能从此幻境中全身而退了。” “不不不,我不仅是要自己全身而退,还要带上那位我心仪的姑娘一起全身而退。”南荣踱步站在玉无裳的身边,挑眉望着程方海继续道:“在此之前我要先为我的随从报仇,谁让你不由分说便杀了他,我只好杀了你了。” 玉无裳低头看着身边的这个小不点,心中虽然已掀起了翻然巨浪,面上却丝毫都不曾显露半分。 果然不是寻常人,就不走寻常路! 程方海此时便是再有涵养,面上也该挂不住了。 他只好收起了和善的面目,只依旧冷言冷语道:“你若是觉得自己能,便尽管来吧。” 第七十章 父子相杀(5) “何须用我动手,你已然活不过今日了。”南荣收起了对玉无裳才有的轻佻微笑,唇边似微微扬起了一起若有若无的冷酷笑意,他特意压低了嗓音,道:“看,他来了。” 他的话音未落,便只听那近在眼前的熊熊大火中似有脚步声缓缓而来,一声一声的似踏着火焰,又似挟着热浪,声声叩在众人的心上,本就深入骨髓的恐惧顷刻之间就爬上了脊背,所有人全都呆滞住了。 一时之间静谧得有些可怕,火势虽盛却毫无声响,恍惚间只见在那烈烈火焰之中,有一个颀长的身影正随着那阵阵脚步声,逐渐于众人眼中清晰了起来。 那人乍一看,他好像就是程清歌。但仔细一看,于气势姿态之上却好似又不太像。 等他才走出大火之外站稳了脚步,翠珑终于忍不住了,强忍着泪意叫道:“大公子!” 可他却毫无反应,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正常人若是从大火中走出来,就算没有被烧死也会去掉半条命。不过他是飘忽不定的鬼魂,眼下这盏众人容身的血骨灯便是他的身体,是而他还能如此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实属应当。 翠珑这颗心早就悬在他的身上了,见唤了不应,便想过去与他说话。 玉无裳忙拦住了她,低声劝道:“你别急啊,我们先看看情况再说,他瞧着实在不太对劲儿……” 南荣却在一边凉凉的道:“拦她做什么,你就让她去。你看她能不能扛住那小子的一下,赶着去投胎呢这是……哦不,她本就是鬼,再死一次就投不了胎了。” 他的尖酸刻薄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往往张口就能将人气个半死。但翠珑显然有些畏惧他,倒是没敢再鲁莽,只依旧含泪望着程清歌,握紧了自己的双拳。 这时气氛倒是僵住了,程清歌就这么站着也没甚动作,他低垂着双眸好似毫无情绪,谁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 程方海这修为虽然高深,但血骨灯这种邪祟也很高深,更何况他还以自己的鲜血喂养过。原本只是为了今夜之事能更有把握,没承想现在却成了横在自己脖颈间的一把利剑。 余下众鬼便更加不会有什么反应了,他们有多倒霉,此时这心中便有多崩溃。原本只想着能牟取具身体做个还阳鬼在人间光明正大的耍耍,没承想大人物一个接着一个的来,不仅行祭不成,此时还个个都面临着灭顶之灾。 再瞧瞧这些人,程方海杀气太重,南荣又阴晴不定,还是玉无裳最有同类的安全感,就且都躲她身后吧。 是而就在此大眼瞪小眼之际,程清歌在众人瞩目之下缓缓抬起了一只手,于掌心之中托起了一团看上去便觉极为危险的火焰球,忽得向程方海猛然掷了过去! 这团火球足有半人高,且不说谁被击中了,就算只是擦边碰了一下,只怕在刹那间也会浑身着火。 但比起命中目标程方海,却是站在玉无裳身边的南荣动作更加快些。 不过眨眼间的事情,玉无裳便见南荣倏然奔了出去,目标直往程方海的身后。 程方海在躲避火球之余也没有放松警惕,还以为他是要偷袭自己呢,却只见南荣头也不回的掠过了他的身边,直往他身后的那棵大树下去了。 就在他疾速而去的那瞬间,他已然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变成一个与梧桐年纪相仿的少年。 若不是大家此时都被那火球惊得疲于奔命,此时定然因他的变化而目瞪口呆。 南荣化作少年身后,十分轻松的便一手抓起了因程方海一剑倒在树下的梧桐,拽着他躲开了那颗火球的轰然袭来。 玉无裳的双眼一直都盯着他,这时脑袋却有些转不过来弯了。 梧桐不是中剑已经死了么?为何他还要去救一具尸首? 但只见南荣提着昏死的梧桐又奔回来了,与此同时程清歌见一击不中,又冲躲开的程方海掷了一颗比刚才还大的火球。 刚那颗火球已然瞬间便将一棵大树也吞没了,这颗大的再扔过来,岂不是波及的地方更广? 而且安全的地方已然只有这么点儿大了,程清歌就如同一名地狱使者般阴森森的站在熊熊烈火前面,面无表情的辨认程方海身在何处,然后对准着他一颗一颗的扔火球。 众鬼顿时又陷入了一阵鬼哭狼嚎之中,边脚不沾地的四处奔逃,边涕泪横流哭天抢地的,可谓是十分热闹。 南荣本想奔回来拎上玉无裳一起,却只见翠珑已然抢了先,拉着玉无裳逃离了迎面而来的那颗炽热的火球。 南荣拎着梧桐来到了她们身边,哼了一声,“你这个鬼使总算是还有点儿用处。” 翠珑低眉顺眼的没敢回话,玉无裳却道:“你别这么说她,她挺好的。” 说话间又得飞快的避开一颗火球,玉无裳见他一直都拎着梧桐,不由问道:“你特意过去救他,是不是他没有死?” “那当然,谁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杀死我的人?”南荣颇为得意的一挑眉,继而又烦躁的道:“只是总让我这么提着他也是烦的很。起来!自己走!” 他只伸手在梧桐的额头上又拍了一下,只见手底下红光一闪,原本昏死过去的梧桐便悠悠然又醒来了。 原来他真没死,程方海的那一剑被南荣给挡下了。 玉无裳只想提醒他,人家是这小镇上的镇民,并不是你的人。 但只见南荣在瞬息之间又缩小了身躯,变成三四岁大的娃娃,拉着满脸懵然的梧桐的衣角,奶声奶气的道:“快,抱我。” 梧桐似是听惯了他的命令,十分顺从的便弯腰抱起了他。 玉无裳:“……” 还是等过了这一关,再告诉他这个噩耗好了。 他们这边还算悠闲,程方海父子俩却显然有些焦头烂额了。 失了神的程清歌在这盏血骨灯里得天独厚,手中有扔不完的火球就对准着程方海砸,程方海在疲于应付之余也想反守为攻,但每次都还没逼近过去,便又被一颗巨大的火球给逼开了。 第七十一章 父子相杀(6) 而玉无裳一行人在南荣的带领下闪避倒是颇为轻松,有些恶鬼看着他们不是被攻击的目标,便也跟着他们的步伐躲避漫天飞舞的火球。渐渐的便只有程方海一人成了活靶子,还带着个很想离开他身边,却不得不极力忍耐的程清流。 就在一群人大呼小叫四下奔逃之际,程方海觉得一直这样躲避也不是办法,人总有力竭的时候,而带着怨气的鬼魂却是不死不休没完没了的,到最后先倒下的一定是他自己。 这样想着,他便冲玉无裳等人高声喊道:“诸位!若是不想死的!你们也想想办法啊!” 这人也真是能屈能伸,刚刚还毫不客气的想杀梧桐,又与南荣口角已然翻脸,这会儿为了性命倒是既往不咎忘得干干净净了。 玉无裳心知此时有南荣在,就算是再大的火也不怕。 但在这血骨灯内,现在看程清歌好似刀枪不入无人能敌的样子,实则消耗的都是他自己的灵魂,若是真拖到程方海力竭而死,程清歌定然也将魂飞魄散再无入世可能。 如此两败俱伤的打法,当真不值。 而且这里还被困了许多被恶鬼依附的镇民,他们何其无辜,将要殒命于这盏妖邪的血骨灯内,永世都不得超生。 南荣倒还窝在梧桐的怀里舒舒服服的看着程方海颇为狼狈的模样,奶声奶气的道:“他想杀的是你,又不是我们。你若是真好心的话便赶紧就死,这样我们大家便都得救了!” 囫囵了这么久,对今夜这场纷争众鬼心中也大多都了然了。都是姓程的这对父子,弄了盏这么危险的血骨灯来欺骗大家,这会儿血骨灯要反噬他们,害得大家都被连累了,被困在这里不得脱身。 众鬼早就对程方海父子颇为不满,此时被南荣三言两语一煽动,顿时便都在惊叫惨嚎之中声声附和,差点儿没将程方海给气死。 但即便抱怨再多,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容身之地越来越小的事实。 而且程方海也渐渐摸清了程清歌扔火球的规律,闪避起来便也轻松了些。他是个心胸狭窄之人,自然不愿独吃这哑巴亏,便故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引得火球直往人群里飞。 群鬼拖着沉重的人身哪里躲避的及,已然有好几个人都中招了,头发衣裳被那火一卷,瞬间的没了一大片。 再这样下去显然不成,玉无裳只好道:“南荣,你在火中向来便来去自如,不知你对此可有什么高见?” 南荣眨了眨眼,“我只有一个高见,那便是拖。” 拖着等到程清歌将程方海父子杀死,这盏血骨灯便随之力竭而碎,他们也就能够逃出生天了。 但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在场恐怕也没几个人是活的了。 是而玉无裳果断道:“不成,你给我再想个主意出来。” 南荣一摊小手,“那便没法子了,只好趁那鬼奋力攻击之时,咱们上去偷袭一下,将它先驱散魂魄了。” 玉无裳只差眼前一黑,果然他就只有损招! 他还颇为遗憾的接着道:“我也不喜欢这样,毕竟看着他们互相残杀的样子还挺有趣儿的,而且还省了我的事儿。” 程方海听了他这话,默默地便将火球引到这边来了。 看来他还没望了刚那一剑之仇,心心念念的还想着这出。 翠珑虽然很怕南荣,但听他说要危及程清歌,还是忍不住鼓足了勇气反驳道:“我、我不许你伤害大公子!” “就凭你?”南荣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她那张惨白的脸,摇了摇头,“恐怕不行。” 翠珑还以为他这是在轻视她鬼力甚微,正脑袋发涨要色厉内荏的回击他,却只听他轻飘飘的道:“你不是那个能唤醒他灵智的人。就算是个你冲上去了,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拿火球扔你。你想想,你能扛得住几下?” 翠珑:“……” 这句话比单纯的轻视她更扎心。 眼看着她都快哭了,玉无裳只好打圆场道:“好了好了,现在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还不如好好想个法子,不然真就没完没了了。” 只瞧程方海那矫健的身姿,恐怕在场人都死光了他都还没死。 梧桐只沉默的抱着孩子,却在此时突然干涩的开了口,“我有个主意……不知该说不该说……” 此时正一筹莫展之际,谁有主意玉无裳都愿听,便忙道:“你快说。” “我想说,那位鬼公子……他在世时可有喜欢的姑娘?”少年人脸皮薄,稍稍说起情爱之事便要脸红,梧桐支吾道:“若是我们能说起他心爱的女子叫他听见,会不会能唤醒他的灵智?” 玉无裳不由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但很快便陷入了新的问题之中,她为程清歌追溯情缘时确实为他找回了心爱之人的灵魂,但那时那位醉雪姑娘可是毫不留情的狠狠伤害了他。 此时若对入了魔道的程清歌提起在他心中背叛了他们的感情并且见异思迁的醉雪,会不会令他陷入更深的怨恨之中? 这事儿显然得慎重考虑再决定要不要去做,翠珑却毛遂自荐道:“大人,我觉得我很能胜任此事。” 玉无裳转脸看她,只见她满脸的认真。 南荣嗤笑道:“你拿什么胜任?瞎子都知道他喜欢的姑娘不是你……” 玉无裳横了他一眼,“南荣!” 他只好无趣的住了口,两只手在梧桐的怀里玩起了他的长发。 翠珑低声道:“大人,我知道你在珠串中藏了那位姑娘的残魂。” 玉无裳不由一惊。 “我日日都待在珠串之中休养,渐渐的便察觉了些别的气息。大人,我说这些并非是要窥探什么秘密,只是为了救眼下之急。”翠珑低垂下了双眸,“她魂魄残损不能露面,但我的魂魄是健全的……” 她还没说完,玉无裳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当初在程清歌封存的记忆中寻找到了醉雪的残魂,很短暂的使她现世,与程清歌匆匆见了一面。 只那一面便使她的残魂更加受损,不得不留在玉无裳的珠串中休养,才能得已存留。 这件事玉无裳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竟早就被翠珑暗中知晓了。 第七十二章 父子相杀(7) 鬼魂本就有依附在人身上的能力,眼前这所有被恶鬼附身的镇民都是很好的例子。但残损的魂魄本就微弱,生人阳气太重,是而只能依附在另一只鬼的身上。 既然翠珑愿意,玉无裳只稍稍迟疑了片刻便点了头,“我先问问她可愿意出面……” 翠珑不由脱口而出,“她怎么能不愿意!这毕竟是关大公子……”话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面上浮现出一丝苦涩之意。 诚如南荣之言,她不是那个能唤醒程清歌的人,她能做的,也只是做个容器,做个桥梁而已。 玉无裳知道她心中难过,但现在也不是劝解她的时候。便只凝神静气,缓缓阖上了双眼。 少顷,她才睁开眼睛,定声道:“她说可以。” 此事再不能拖了,程方海虽略显狼狈,众鬼们的立足之地也越来越小,这样便说明程清歌的状况已然到了强弩之末时了。 玉无裳从袖中取出她那串莹白圆润的珠串儿,南荣原本窝在梧桐的怀里正打瞌睡,却在这时忽然睁大了双眸,聚精会神的看着她。 她在那串珠玉之上轻轻摘下了一颗,拈在指间,缓缓靠近了翠珑的额间。就在翠珑闭上双眸的刹那,那颗珠玉便在她额间倏然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她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变得再不似原先那个单纯冲动的翠珑,倒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认得的陌生人。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强烈了,就连梧桐这样与翠珑相处不过片刻且都不怎么注意她的人都感觉到了,觉得她在睁开双眼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有着与原来截然不同的变化。 眼前的这个人,已然瞬间从翠珑变成醉雪了。 她温温柔柔的上前,行礼道:“多谢大人。” 玉无裳微微一让避开了她这一礼,只实话实说道:“无须客气,我们请你相助也是为了保命而已。” 依附在翠珑身上的醉雪摇了摇头,柔声道:“我知大人做这些都是为了他好。我原以为将所有的实情隐瞒,至少能保住他的性命。如今既然大家都成了鬼,那再掩盖那些丑恶的真相,便也无益了。” 玉无裳微有些惊愕,“……你想怎么做?” “世间正道,凭心而论。”她的纤纤玉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眸光温柔而又坚定,“我的仇,翠珑姑娘的仇,清歌的仇,就在今日便要做个了断。” 说完她便大步往程清歌的身边走去,头也不回。 玉无裳却是被惊到了,原以为能让她去劝程清歌止战,怎么看她那意思是要火上浇油来个痛快? 正要上前去拦住她,南荣却出声道:“我劝你还是且看着再说,她未必是想拼个鱼死网破。” 玉无裳想也不想的回道:“那若真是呢?这么多无辜的镇民总不能都因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全葬在这里吧。” “那不是简单的私人恩怨,而是杀身之仇。”南荣淡淡的道:“大家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最大的执念是什么,不用我再强调了吧。” “……”听了这话玉无裳不由失神了,刚刚夺舍重生时,她心头愤怒怨恨的种子便已然种下。到现在也过了这么久了,再提起此事,仇恨已然深深扎根,是不可能轻易拔除的。 说不定会有那么一天,她能将当年被砍的二十一刀全部还回去,而不顾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因此丧命。 仇恨当真能蒙人双眼迷人心智,她都不敢确定自己能否理智,又如何来要求别人? 梧桐却只暗暗瑟瑟发抖,什么叫“大家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跟着的究竟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 而那边程清歌许是察觉了醉雪的存在,无神的双眼也直往这边望过来。他分了心神,手下丢火球自然便慢了下来。 程方海也能得已暂时松口气,转脸却发觉了程清歌好似对那只女鬼格外在意的模样。他只略动了动歪脑筋,便果断扑了过去想拿住翠珑模样的醉雪做人质。 程清歌那木然的神情微微一变,双手连抛了两颗火球过去挡住了他的去路。、 玉无裳也发觉他想捣鬼,忙喊道:“程家主!你可看清楚了,我们这是在想法子帮你解围呢。你若是再不分好坏只顾一己私欲,若是激怒了程公子便怨不得旁人了!” 本来他心中也直犯嘀咕,不知为何程清歌突然对翠珑另眼相看,且还是在眼下这失智的状态下。 又被玉无裳这么一喊,手底下倒也慢了下来,心中存疑,他自然是要先观望一番再做打算的。 也正是多亏了醉雪迎着颗颗呼啸而来的火球踏着满地熊熊燃烧的烈火坚定的走过去,丝毫也不畏惧,只定定的望着程清歌。 她走得不是太快,但步伐很稳,与翠珑那副总是风风火火跌跌撞撞的样子截然不同。 程清歌本面无表情,但此时看着她,眼中却流露出迷惘的神情来。 他不再乱扔火球了,本来被他的火球逼得四处逃窜的众鬼们也终于能停下来歇口气,全都蹿到玉无裳的身后去了。 醉雪径自走到了他的面前,二人相对而视,她忽得高抬起手,照着他的脸上清脆响亮的打了他一个耳光。 玉无裳顿时心中一惊,正要冲上去时却被南荣紧紧的握住了衣袖,他凉凉的道:“你是西街负责牵红线的媒婆么?人小两口还没脸红一下呢,你便要冲上去调解。” 玉无裳:“……”他这形容的还真够贴切。 程清歌的脸都被打得偏向了一边,人好似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因着他背向冲天的火光,是而谁也看不清他此时面上的神情,更难以预料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是不是直接一个火球照脸呼上去,把那不知死活的女鬼烧成灰烬。 血骨灯是有这个能力的。不然已上修仙期修为的程方海也不至于如此难以脱身了。 就在众鬼都以为会如此时,下一刻的场景,却是比这遍地的火光更亮,直接闪瞎了他们的狗眼。 程清歌向醉雪伸出了双手,温柔的将她搂入了怀里。 众鬼不由纷纷掩面而泣,太欺负鬼了! 第七十三章 父子相杀(8) 程清歌本就是翩翩佳公子玉树临风俊朗非凡,翠珑的样貌也不差,娇娇俏俏眉清目秀。他们二人如此深情的拥抱在一起本就是郎才女貌十分养眼,当然如果忽略他们都是鬼以及背后那熊熊烈烈的大火的话。 但这表象再美好终究也只是表象而已,醉雪虽然依附在翠珑的身上,翠珑的神智却没有因此而陷入沉睡。 是而在翠珑的眼中,她最爱的男人看着她时终于不再是礼貌而又疏离,而是深情却思念入骨髓般的爱恋。 可是她心中也明白,这样的眼神望着的到底不是真正的她。 谁也不会知道这其中的苦涩与心酸,玉无裳远远的望着他们,心中却似明镜一般看懂了翠珑的难过,这样的悲伤从前她也尝过,何谓爱之入骨,又何谓痛之入骨。 见状程方海父子却有些转不过弯来,不久前程清歌才领着个姑娘回家说此生非她不娶,怎么那姑娘才死没多久,他便又看上别人了? 二人相拥了许久,显然是有用的,程清歌身后的那场大火本来烈烈燃起叫嚣着要饮尽人血,此时却平复了许多,连空气中弥漫着的灼热感都减轻了不少。 少顷,只见醉雪伏在程清歌的肩头,似是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除了程清歌谁也听不见,毕竟这是他的地头,谁被困血骨灯中都会因此被压制几分实力,就连程方海这样的高深修为的修行者也不例外。 谁也不知她说了什么,但却只见他十分郑重的点了点头。 看来他的神智已然恢复了正常,程方海不由也松了口气,厉声道:“你这孽子!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蠢事!你若再不知悔改,便休怪为父大义灭亲了!” 他素来便很习惯以这种口吻训斥程清歌,而程清歌每次也都很吃这一套,从来也没有与他对着干过。 但眼下他倒是忘了,人死如灯灭,从前他们之间血浓于水的父子亲情,如今尽可全然抛却,再也没了那些羁绊了。 而且程清歌的魂魄在血骨灯中浸泡沾染了妖邪之气,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视苍生为己任正直得有些迂腐的那位程大公子了。 是而他只冷冷的撇了程方海一眼,带着些怨愤与仇恨,没有搭理他。 都在一旁围观的群鬼自然唯恐天下不乱,而且他们原本惧怕程方海才不敢出声,如今见有人能将他压得死死的,此时不开始群嘲讥笑,更待何时? 耳边总传来唧唧呱呱的声音虽然很烦,但玉无裳已然无暇分心去管。她猜不透醉雪究竟会如何引导程清歌,毕竟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若是仇恨占了上风,在这血骨灯内与程方海同归于尽自然不是难事。可如此他们便再也没了来日,魂魄将会被血骨灯彻底的吞噬沦为妖邪,比起灰飞烟灭更加凄惨。 玉无裳当真不想看到这一幕会在眼前发生,是而她现在十分紧张,紧张的都忽视了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竟还有人在这个时候还敢动手脚。 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已然有一把泛着森寒之气的阴灵之剑,无声无息的从一个刁钻的角落里飞出,死死的钉在了翠珑的后背之上! 这一剑显然让人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它不仅穿透了翠珑单薄的身子,且剑锋还伤到了本就浑身戾气的程清歌。 程清歌满面不敢置信的握住了醉雪的肩头,颤抖的目光往下望去,只见那把阴灵剑柄上刻着他最熟悉的程家徽章,正在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失。 这是紫桑程家特制的驱鬼兵器,鬼魂一旦被阴灵剑刺中,便自创口处渐而消耗着灵魂,就好似一个漏了底的木桶,不管原先有多么的满,只要被开了这个口子,便总有会漏光的那个时候。 他太清楚这把剑的效用了,剑身是以灵力制成,鬼魂什么时候被彻底消灭,这把剑便会彻底的消失。 他的双眼中本是不敢相信,很快便成了深深的恐惧。他看着穿透翠珑心口的那把剑正在飞快的消失,忽得一把抱紧了她,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这样她就不会随着那把剑一起消失了似的。 熊熊燃起的火光中忽得传出一阵撕裂长空的悲鸣,这声音似妖鬼似猛兽,听了让人只觉心碎,仿佛天已然塌下来了。 玉无裳三两步忙抢上前去要查看翠珑的状况,但还没等她靠近过去,程清歌只将手一挥,一颗巨大的火球已然冲她迎面飞去。 南荣原本窝在梧桐的怀里一直都昏昏欲睡的模样,就连之前引起众鬼声声惊呼他都眼皮子也没抬起来一下。 但就在此时电光火石之间,他蓦地睁大了双眼,小手微微一动,似是掷出去了一样什么东西。 梧桐因见玉无裳遇险本来惊叫声都到了喉头了,但只觉头皮微微一痛,与此同时便见半空中似飞出去了一条巨大的火龙,从玉无裳的头顶上直飞了过去,一口衔住了那颗火球,就在众人眼前咬碎了。 火花四溅之下那条火龙也倏然间不见了,众人全都傻眼了。 梧桐不敢置信的低头去看怀里的孩子,直觉告诉他,那一瞬间的事情绝对与这个孩子脱不了干系。 南荣挑眉看他,“看什么看?你整个人都是我的,揪你一根头发怎么了?” 梧桐:“……”那居然是他的头发。 玉无裳奔到他们的面前,本想伸手将翠珑拉回来,但就在这瞬间,他们的周边忽得燃起了一道火焰将他们团团包住,玉无裳血肉之躯根本就穿行不过去。 她不由急了,大声喊道:“程清歌!你是不是疯了?翠珑根本就承受不住你的火焰!你就那么想害得她魂飞魄散?” 火影的照耀下只见那两个人的身形都模模糊糊的,从里面传来程清歌沙哑的怒吼,“这是我的雪儿!谁也休想从我的身边夺走她!” 说话间他又抛出了一颗火球,依旧被从玉无裳身后呼啸着飞来的火龙给叼走了。 看来醉雪用心劝阻了他想与程方海同归于尽的念头,消除了他那满身的戾气。原本是能好好收场的,但就是因为那柄暗中飞来的冷剑,让他彻底崩溃了。 第七十四章 父子相杀(9) 恐怕此时程清歌一心就想抱着他以为是醉雪的翠珑,一同灰飞烟灭魂归大地吧。 思及此玉无裳不由大怒,转身厉声道:“是谁刚刚掷出了那柄灵剑?!” 这话也无需多问,在场的大多数都是鬼,阴灵之剑是鬼魂最强有力的克星,他们即便是不想做鬼了,也不会去拿灵剑来自裁。 而且紫桑程家独有的东西,也不会被别人拿在手中。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程家父子的身上,程方海到底是成名多年的大家之主,最是不愿被人冤枉,登时勃然大怒道:“好好的不要乱冤枉人!我有那么愚蠢在这关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这倒是的,他从刚开始察觉局面不受控制时便要与大家商量着该如何脱身,那时能伸能屈,倒也不似是个冲动的人。 但他才辩解过,便只听剑鞘落地的声音,就在他的身后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便在这时又全都落到了他的身后。 只见程清流一直都缩在他父亲的身后,此时见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不由微有些惊慌失措的道:“父亲……我们这下该怎么办?” 显然那把阴灵之剑是他掷出去的,剑鞘也是从他的手中滑脱,才落在了地上引起了众人注意。 程方海忽然觉得,之前没有将这个孽子一起做成血骨灯,还真是失策。 现在不管怎么着,除了程清歌之外,只要是姓程的做的事情,都是要算在他程方海的头上。 玉无裳显然也抓住了这个机会,忙又冲程清歌吼道:“你看见没有!难道你就不想为她报了仇再随她一起去么?” 火墙之中的人这才好似有了点儿动静,也不再盲目的往外丢火球了,只好似将怀中的女子轻轻的放下,转而撤下了阻隔的大火,他站起了身来。 这时的程清歌不再似初见时那般神情麻木好像丢了魂,而是双眸赤红面目狰狞,已然化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魔鬼那般恐怖。 看他这样谁不识相的闪远些,只求不被流火击中那样倒霉才好。 是而他冲程方海父子走来时,十分的顺畅。 玉无裳趁着他一心想要报仇,赶紧冲过去将魂体虚弱已然昏迷不醒的翠珑收回了珠串之中。在此情急之时她也顾不上查看醉雪的状况了,只盼着她没有被那柄灵剑彻底的打散魂魄。 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在玉无裳的手里,便还有希望。 程方海眼见如同地狱恶鬼一般的程清歌正冲他而来,他虽修为高深身经百战,但在这时心中却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感觉。 这倒不是怯懦,而是对未知之事发自内心的不安。 眼看着又是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就在众鬼都屏住了呼吸找相对安全的角落四处躲藏之际,走到程方海的面前浑身杀气的程清歌,却忽得好似骤然被抽去了灵魂一般,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程方海显然没有意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不由怔愣了片刻。 也就在这片刻之间,他失去了一把了结掉程清歌这个大隐患的好机会。 玉无裳几乎是跟着他的脚步走过来的,看着他刚失神倒下,便立马扑了上去,将他这遍体鳞伤只兀自强撑着的魂魄也收入了珠串之中。 程方海这才想起该杀人灭口的事儿,只是他的眼中杀机刚露,还未动手之际便只听南荣那奶声奶气的童音道:“程家主,我劝你不要动什么歪脑筋。你且抬头看看。” 这若是在寻常时候,程方海定然不会理他,先拿下那个连收了两个魂魄的丑丫头再说。但今夜之事多为诡异,那个被人抱在怀中的孩童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是而被他这样一提醒,程方海这心中不免犯嘀咕,下意识便抬头往上一看。 这一眼便只见一条巨大的火龙正盘旋在他与玉无裳之间,虎视眈眈蓄势待发。 程方海毫不怀疑,刚刚若是他没有抬头而是直接拿人的话,这条火龙定然会直扑上来,将他点着。 虽然他不会轻易被凡火烧死,但总是会搞得特别狼狈。 玉无裳也很乖觉,她收回了程清歌之后便飞快的退了回去,一点儿也没给程方海动手的机会。 此时最大的危机已然被消除,便是两方对峙的时候了。 众鬼群心所向,全都拥挤在玉无裳等人的身后,倒显得颇为声势浩荡。 而程方海与程清流却只有孤零零的两个人,在气势之上便已然差了一大截。 玉无裳揣着珠串,率先开口道:“程家主,今夜当真是有惊无险,大家都能安然度过了。这会儿你揣着灯我揣着人,咱谁也不吃亏,那便就此别过吧。” 程方海冷笑道:“姑娘这‘公平’二字未免说的太过简单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清歌再不肖也是我的儿子,他的亡魂理应由我收回。姑娘,还请你把他交出来。” 就程清歌那样子,只怕出了她的珠串便连个影儿都没了。而且将他交给程方海,那岂不是羊入虎穴? 玉无裳断然拒绝道:“那不可能。程家主如此狮子大开口,看来是不想和平了事了。” 程方海扬了扬手里的血骨灯,面有得色,“可是决策权却在我手里,我若不打碎这盏灯,那咱们谁也别想出去。” 就在众人皆惊异于堂堂大家之主竟也如此无赖时,南荣又伸手揪下了梧桐的一根头发,抛在空中化做一条火龙在盘旋着。他懒洋洋的道:“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话好说?干脆让我一口吃了那盏灯,咱们谁也别出去算了。” 解决无赖最好的办法,就是比他更无赖。于此道南荣简直就是个中好手,耍起无赖来也是信手拈来。 程方海不由怒目而视着他。 双方又僵持了片刻,眼看着都快到了黎明破晓时分了,程方海这才冷哼了一声,做出一副不屑于他们争锋的架势,在一块硬石之上摔碎了手中的血骨灯,带着程清流扬长而去了。 所有人瞬间便全都回到了现实之中,脚下踏着的还是那块地方,但原本晦暗不明的天空却倏然之间明亮了起来,原来黎明是真的到来了。 这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第七十五章 柳暗花明(1) 玉无裳在那块硬石边将那盏血骨灯的残骸全部都收起来了,用一张手帕包好,放入了袖中。 这到底也是白沁柔的遗骨,有人视若尘埃不屑一顾,而有人则会视若珍宝佛前供奉。 归根结底,都是一场执念罢了。 解除了血骨灯的幻境,所有的恶鬼都如死里逃生般十分庆幸,没等人发话,便纷纷往街巷边各家各户里蹿去。 玉无裳深吸了口气,吼道:“都不许走!” 本来大家便对她惟命是从,是而这一声喉虽然没甚气势也不太厉害,他们却都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苦着脸回头看。 “阴月还魂没有成功,这些肉身于你们而言没有半分助益,反而累赘。”玉无裳站在石头上努力的鹤立鸡群,且苦口婆心的劝道:“大家还是老实点儿继续做鬼,把人家的身体还给人家吧。” 这句话的意思,可是让今夜所有人的担惊受怕全都白费了。是而众鬼即便是再惧怕她言听计从,此时也得迟疑着了。 “我早就说过了,你这样跟什么人都好好说话是不成的。”南荣在跳出梧桐的怀抱时瞬间变成了一个高挑的俊美少年,双臂抱胸斜睨着众鬼,高声道:“强抢活人的肉身你们还有道理了?我告诉你们,这种事情若是搁在当年我们大人暴脾气那会儿,你们这些小鬼早就魂飞魄散了!现在,你们是怎么夺人家身体的就怎么还回去,我就给你们一炷香的功夫,所有鬼都在镇口的小路上等我,我倒要看看谁敢不从!” 说着话呢,便只见他的扬了扬手,掌心忽得托起一条巨大的火龙,呼啸着便扑向了所有人。 就在大家惊魂未定之时,那条火龙只在众鬼头顶上盘旋了几次,便倏然消失了。 昨夜的烈火惊魂尚且历历在目,这会儿好不容易重见天日了,只见又是一条火龙迎面扑来,胆小点儿的鬼早已被吓得尿裤子了。 他们此时哪儿还有还阳的心思?就算有也都被吓回去了。而且玉无裳所言不假,没有经过阴月还魂便擅自夺来的身体是长久不了的,原主的灵魂会醒过来,与恶鬼争夺身体的操控权。 若有鬼力不盛的,便也争不过原主。即便是鬼争到了,这身体失去了灵魂,渐渐的便也就腐朽没用了。 见成功的吓唬住了他们,南荣又补充了一句,“都愣着干嘛呢?还不快去!” 一炷香的时辰说长也不长,谁还敢再耽误,忙作鸟兽散了。 解决了这些倒霉鬼,玉无裳由衷的道:“多谢你了,南荣。今日若不是有你在,我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说起来也当真巧合,谁能想到当初为祸一方妖鬼南荣,时隔多年后竟会附身于小程府这样不起眼的人家小公子身上呢。 紫桑程家在修仙界也只是后起之秀,否则以南荣这样高深的操纵火的能力,程方海定然能瞧出些端倪,猜出他们的身份。 南荣本也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之人,对谁都没什么好脸色。但他对玉无裳的态度却好似十分亲近随意,却又颇为尊重。 是而他只轻笑着道:“从前咱们相遇也是有缘,如今更是缘分使然。大人,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回去重建当年的万妖之国。” 从前在青草崖上的日子如流水般一幕幕的在眼前重现,虽然每日都东家长西家短的无所事事,但却是她过得比较轻松的一段时光。 现在再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是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 但眼下显然还不是能松懈的时候,她放不下心中的仇恨。 是而玉无裳只笑了笑,“再等等吧,反正我是回不去神寂岛了。等我将一切事情全都了结了,青草崖才是真正的归宿啊。” 南荣只深深的看着她,面上再无惫懒傲然的神情,他难得如此专注且又严肃。 良久,他才轻声道:“也好,我们都等着你。” 他们在说这些话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清晨的阳光微有些凉,他们站在被烧毁的祠堂前,一阵风轻轻拂过,竟有些萧瑟之感。 众鬼都依言放下镇民的肉身到镇口集合去了,梧桐见南荣终于肯自己站着不让他抱了,便也混在人群之中,偷摸着自己回家去了。 他是小镇上小饭馆的少掌柜的,他爹也被恶鬼附身,他心中可记挂的很。 而且镇上有十几人未被鬼附身,就捆着在他家的小饭馆里。他们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此时若是再不将他们放了,恐怕就该吓出病来了。 这少年当真是赤子心肠,早就忘了昨夜被众恶鬼虎视眈眈之下,他们迫不及待的推他出去受死时的情景了。 玉无裳此时只想赶紧找个清静的地方查看一下珠串里的三个魂魄,有人的地方她是不怎么敢去了,她要去小程府时,小程府被满门灭口。来这小镇讨口吃的,这镇子又差点儿遭受了灭顶之灾。 看来能容身的好去处,只有深山老林里的哪处灵气稍丰宜修行的地方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她可以饮露水食花蜜就能饱腹,如今却是一顿不吃饿得慌了。 是而既要远离凡尘,定然要多带些干粮才好上路。 玉无裳打定了主意,便把眼光瞄到了昨夜饱餐一顿的那家小饭馆。反正跟梧桐也算是熟识了,在他家取些干粮,应该不打紧吧? 南荣还要料理那些恶鬼,便同玉无裳一起回了小饭馆。 被鬼附过身的镇民虽然都捡回了一条性命,但到底是沾染了鬼气,就算不会大病一场,也将会有气无力数日才能恢复正常。 是而大家都在各自的家中昏睡着,整座小镇都陷入了一片沉静之中。 那十几名差点儿被吃掉的活口在被梧桐解救了之后便也各自回家照顾自己的亲人去了,等玉无裳来时,小饭馆中只有梧桐一人,正在照顾着他的父亲。 他见玉无裳抱着两只骨灰坛子颇为费劲的样子,忙上前来帮着捧住轻轻放下,这才擦了擦额角的汗,“大人,果然都如你们之言,他们都放过了我们,全去镇口集合了。” 第七十六章 柳暗花明(2) 玉无裳微笑着点头道:“大家都没事便好,昨夜当真是吓着你们了。梧桐,待我们都走后,请你告诉所有的知情人,一定不要再多议论此事了,以免招惹是非。” 大多数时候都是祸从口出,这个镇子若想要保住以往的宁静,那便只能当作昨夜之事从前都没有发生过。 梧桐忙应了下来,遇鬼之事都能吓破人胆,更何况是这样大规模的将整个镇子都变成了鬼镇,还差一点就变不回来了。 南荣在他们说话时就动看看西瞧瞧,完了之后便满不在乎的道:“就这么个小破店有什么好待的,整个镇子都不好。哎,那小子,你就跟着我混吧,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而且还能长生不老!” 这话倒不是虚言来诓他的,因为南荣这样千年道行的妖鬼本就世间少有,玉无裳所知道的,也不过屈指可数只有四位而已。 妖鬼既已修炼千年之久,自然是不老不死之身。而若每月取妖鬼的心头血一碗饮下,不过数年,便也能得到长生之身。 不过在享用长生的同时,凡人必定也会成妖。而且此生性命从此便依附着妖鬼了,同生同死永不分离。 梧桐大概是想起昨夜南荣那副让人恨不得把他扔地上照脸上狠狠踩上几脚的德行了,顿时脸都白了,忙连声道:“不、不必了,我觉得在镇上生活挺好,还可以帮我爹照看饭馆……” 千百年来,在传说中饮用了妖鬼心头血的大多都是被妖鬼相中做终身配偶的人,否则谁的鲜血不是精华,哪能让人跟灌水似的大碗大碗的喝? 玉无裳忙甩了甩头将脑袋中的那些奇怪的想法扔出去,只道:“你别理他,他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 梧桐这才好似安心了,惊魂未定的笑道:“大人,都累了一晚上了,你是否在我这里用了早饭再走?” 他这本是客气话,玉无裳却求之不得,忙在一张干净的桌边坐了下来,“如此,便麻烦你啦。” 梧桐到底是腼腆的少年,玉无裳虽然长得不堪入目,但好歹能分清性别,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姑娘。 被这样的小姑娘看着笑一笑都会脸红的少年,在如今这世道可不多了。 南荣为了证明他所言不虚,虽然没有再游说梧桐了,却继续东游西晃的,一会儿说这里太脏,一会儿又说那里太乱,鸡蛋里挑骨头的事情他更是信手拈来。 玉无裳听着直想翻白眼,当年大家可都在白骨堆中摸爬滚打过,那时他怎么就没这些臭毛病了? 好不容易拉着他坐下来,还没消停片刻,梧桐便捧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骨汤面来了。 果然不愧是饭馆里的少掌柜的,这面做的极其漂亮,且色香味都占全了。 玉无裳不由赞道:“你这手艺简直绝了!若是可以的话,我真想把你带在身边做私人厨子,天天都给我做饭吃。” 梧桐被夸得脸红,只笑道:“我们店里也有做私活儿的,上门去为人做饭。以前镇上谁家办宴席,我和我爹都会被请去,生意可好了。” 这话音未落,便只见南荣“啪”得一声在桌上拍下了两大块金锭子,双眼闪闪发亮的道:“这些够不够?” 为了增加成功率,他还特意又变成了三四岁幼童的模样,端正着身子坐在桌边,努力的伸手去够眼前的那碗面。 但这手实在是太短了,尽管面就近在眼前,他却怎么也摸不着碗边。 玉无裳从前便总被他这么骗,早就对他这副小可怜的模样有免疫力了。是而她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继续埋头吃面。 但梧桐可不知道他从前的劣迹斑斑,很快便同情心占了上风。他不由叹了口气,伸手扶着面碗,轻轻的推到了南荣的面前。 见一招制敌,南荣迅速的顺着杆子往上爬,笑得尤为天真无邪,“你来喂我。”说着便张开了小嘴,“啊——” 梧桐:“……” 玉无裳顿时只想捧着面碗到隔壁桌上去吃。 只僵持了片刻,梧桐便妥协了,认命的坐在他的身边,熟稔的喂他吃面。 看他这样子,应该带过孩子。否则就算有这样的耐心,也没如此熟练干脆的能力。 于是这顿早饭吃的气氛颇为奇怪,玉无裳心情有些复杂,南荣得意中透着些算计,而梧桐却是彻底的认命了。 吃完面后,玉无裳便要离开这个镇子了。 她毫不客气的将桌上的那两块金锭子取了其中一块付作饭资,并且打包了很多干粮,拿包裹一扎背上了。 梧桐推拒了数次都没用,便只好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她与南荣简单的交代了几句之后,便抱上了程清歌与翠珑的骨灰坛,背着干粮,兀自离去了。 只留下满面故作天真无邪的南荣小可爱,还坐在桌边一下一下的晃荡着他那两条小短腿,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梧桐。 梧桐本来只装作看不见,但渐渐的便装不下去了,只好回身坐下,无奈的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呢?” 南荣弯眼笑了起来,奶声奶气的童音听上去非常可爱,“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你跟我走。二,我杀掉全镇的人,包括你爹,然后再带你走。” 话锋一转,原本天真无邪的孩子瞬间变成了可怖的恶魔,“你可以自己选。” “……” 玉无裳从清晨走到傍晚,终于找到了一处山清水秀灵气充沛的好地方。这里离紫桑城也不算太远,但因坐落在群山之间,又远离人世纷扰,倒是个宜修行宜小住的安稳之所。 趁着夜晚还未降临,玉无裳便又在附近转悠了几圈,倒是在天黑之前在一片茂密的灌木林间发现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山洞。 这倒是个惊人的喜讯,玉无裳一路倒霉了这么多次,总算是有件小事颇为顺心了。 有了这个山洞便意味着不必幕天席地而眠,毕竟是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她虽不怕有野兽来扰,却也不胜其烦。 她先将两个骨灰坛子搬入了洞内妥善安置好,布下符篆再以干草虚盖,倒是十分安全。这山洞当真是得天独厚地处极好,仿佛这整座山谷的中心地带,所有的好处全都占齐了。 第七十七章 柳暗花明(3) 虽然容身之处不是很大,也就只能容下四五个人的样子,但好在干燥且阴凉,没有大多山洞的阴湿之气。 玉无裳将靠近山壁的地方铺了些干草,再就着冷水啃几口干粮,便坐下开始静心清修。 她从前是修为极高的灵修,不仅天赋过人,而且成长于人间仙境般灵气充沛的神寂岛,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如今是想都不要想了。 她引导着这山林间稀薄的灵气于周身转了几圈,虽然没觉得哪里有明显凝滞之处,但较之从前的飞速,如今显然就是龟速。 她不由暗自叹了口气,现在这副身体果然不适合再走老路了,没有天赋没有灵力,就是再勤修苦练,十年也没有人家十日的效果。 不过闲着也是闲着,难得有这样修身养性远离凡尘的时候,灵力再微弱也比一丁点儿都没有好,她总不能一直都投机取巧,见有什么便顺手拿来用用吧。 正是如此信念支撑着她继续坚持清修,可这决心就算再坚定,也抵挡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 而且昨夜惊魂没有片刻合眼的时候,今日又赶了一天的山路,她早就困倦交加,不知不觉的便从修炼彻底昏睡过去了。 这一觉醒过来,便已然是天大亮了。 玉无裳是被饿醒的,就在外边的阳光透过灌木林照到她的脸上时,她十分清楚的听到了自己的肚子正在“咕噜咕噜”的响。 抬手摸了摸都快饿扁了的肚子,她随手拿起一块干硬的馒头便啃了起来。 从前只用琼浆玉露的时候可没觉得饱腹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现在想想,那时当真是没尝过饥饿的滋味儿。 对食物尚且心存挑剔之时那就不算是饿,等真正饿得抓心挠肝了,便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就都是人间美味。 一夜无梦倒是好睡,在这狭小的山洞里不好活络手脚抻抻筋骨,她便分开了挡在洞口边的灌木林,钻出去了。 在附近随意逛了逛,倒是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流,正好解决了喝水的问题。玉无裳顺手在溪边洗了把脸,整个人顿时便觉神清气爽。 山间的阳光温暖而又明亮,倒是一扫之前的阴霾,这心情也随之好了起来。 又转了转,摘了些野果揣在怀里,她便循着原路回去了山边。 将洞口边的灌木林随手拔去了一些空出个能供人进出的小门来,坐在门口吃了几个野果,听着鸟鸣声清脆悦耳,晒了会儿太阳。 等歇息够了,她便将剩下的野果用干净的树叶包了放好,又进了山洞里继续打坐清修。 如此转眼便是三五日的过去了,原本带来能吃七八日的干粮在她配了野果野菜之后倒能多吃几日,粮食一时之间倒是不缺。 她也日日都向珠串里探知那三个受损的魂魄,却是没有半分动静。程清歌与翠珑都安静在蜷缩在角落里沉睡,翠珑已然只剩下半缕魂识了。 她本就被人暗算魂魄受损十分严重,若不是玉无裳及时将她从程清歌遗失的记忆中找回来,此时恐怕她早已魂飞魄散了。 那时她若是一直都待在珠串之中静静休养,等个三年五载的倒是有可能会修复好完整的灵魂。只是那一夜情况实在紧急,她虽救下了所有人,却被程清流掷出的那柄阴灵之剑彻底的伤了根基。 那时若不是翠珑刻意替她挡下致命一击,恐怕她当即就会灰飞烟灭了。 如此翠珑也伤得很重,不然也不会沉寂如此之久。 玉无裳既然打定了主意要管这档子事,便一定要管到底。而且她的时间还长,从前那些仇人的命更长,大家都等得起。 是而她也不着急,只在这深山老林之中静静地等待着,白天出去溜达摘野果,晚上回来打坐睡大觉,这日子当真过得宁静且祥和。 到了第十日头上,就在她快要将干粮吃完,正盘算着要不要试着打猎时,珠串之中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动静。 最先醒来的是翠珑,她虽帮醉雪扛住了阴灵之剑大部分的伤害,但到底她是完整健全的魂魄,又与玉无裳立下了契约乃是主从关系,有了这层关系保护,她倒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见她一副意志消沉的模样,玉无裳便将她从珠串中带了出来。 没了灵力就是诸事都不方便,珠串毕竟只是个相互沟通的媒介,若真要掏心窝子说话,显然还是面对面最好。 过了这么多天才刚现身,翠珑显然有些不大习惯,走两步就差点儿摔倒了。 玉无裳见她心不在焉也没说什么,只伸手扶了她一把,便兀自去摘这几天都混熟了的野果去了。 翠珑坐在草丛中的岩石上,低着头掩藏了自己的心事。 玉无裳远远的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才带你出来散步。若是有什么事情不好对我说便不说也罢,只是别辜负了此时难得的岁月宁静。待我们再出去时,便又是兵荒马乱战火连城了。” 这声音由远及近,玉无裳已然摘了好几个味甜个大的野果兜在衣摆里,随手拿了一个在身上蹭蹭,张口便咬了下去。 她就在翠珑的身边坐下了,边吃边眯着眼睛眺望远方风轻云淡的天。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好似连满脸难看的麻斑都显得俏皮了许多。 翠珑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涩然道:“大人,有的时候我真佩服你。” “比如说现在我还能如此淡然的在这深山老林中耐心的等待着你们醒来?”玉无裳笑了笑,扔了手中的果核,又开始啃起了另一个,“有些事情来时你或许觉得天都塌了,但等真正天塌时便知道,之前的那件事根本就不值一提。” 她似随口一说,见翠珑愣愣的看着她,便将手中的果子一递,“你也尝一个。放心,有我在,你能吃凡世的东西。” 鬼魂只能食香食煞,有那么些恶鬼好吃人肉吞人生魂,那便坏了阴德,以后再折损多少修为都补不回来的。 翠珑只顿了片刻,便伸手接过了。 她学着玉无裳也在身上蹭了蹭,便放在嘴边咬了起来。 第七十八章 柳暗花明(4) 应是许久都不曾这么感受活着的感觉,翠珑终于有了正常的模样,哭丧着脸道:“小玉,我该怎么办呢?” 既然这么唤她,看来是要说心里话了。 “你没有做错事情,心中便不必觉得有愧于谁。”玉无裳柔声道:“你的主意救了整个镇上的镇民,而且让我们也脱困了,让程清歌没有沦为妖物的傀儡,这难道不是个好主意么?” 听她这么说,翠珑的心中的郁结虽开解了些,但却还是止不住的难受,“可是醉雪姑娘却因此而……” 魂飞魄散。 一开始玉无裳没能及时察觉,到后来她才发现,醉雪附在翠珑的身上时,受了那一剑阴灵,已然是到了极限承受不住了。 她留在翠珑那里的最后一丝气息,才让玉无裳误以为她还残存了一丝半点儿的残魂,还有修复的希望。 可这希望是留给程清歌的,却不是给她的。 那丝气息随着翠珑被收回珠串便也带了回去,这是她留给程清歌的最后一丝念想,玉无裳想等程清歌的魂魄苏醒时,亲手交给他。 翠珑如此难受到底是因为程清歌,她虽心性单纯不懂嫉妒之恨,但到底与醉雪素不相识,便也不会因陌生人的彻底消失而太过难过。 玉无裳却是颇为感同身受,思及了许多从前的事。 二人相对无言在外又晃荡了许久,翠珑帮着玉无裳又多摘了许多野果,全都用衣摆兜着带回来了。 往后的日子并没有什么改变,玉无裳依旧出去溜达找东西吃,以及很努力的修炼她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 翠珑在她出去时便跟着她,在她修炼时便自行进入珠串里,也不知是否在看着陷入沉睡的程清歌发呆。 时光悠悠然又过去了数日之久,干粮早已被吃的半点儿不剩,好在整日里也不怎么动弹不怎么知道饿,附近野果又到处都有,倒不至于被饿死。 程清歌终于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了。 这日清晨,玉无裳还未从睡梦中醒来,翠珑便在山洞里化出了人形,扑到她的面前拼命的摇晃她,十分激动的道:“大人!大人!大公子、他醒了!您快起来看看他啊!” 玉无裳被她晃得头昏脑胀两眼虚花,好半天才听清了这话,混混沌沌的道:“……那、那他人呢……在哪儿?” 顺着翠珑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就在山洞黑漆漆的角落里,蹲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一动也不动。 “……”玉无裳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看着他,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凝固住的人影自然不会回她的话,还是翠珑忧心忡忡的道:“大人,我也不知道。大公子应是昨天半夜醒来的,我今早在珠串中就没有看见他,便出来找他。就见他如此模样,当真是叫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玉无裳小心翼翼的靠近了他,心道,莫不是他知道了实情,被打击的狠了,现在已然失魂落魄得了失心疯了? 鬼魂不似凡人,不论遭受怎样重大的打击或惊吓,虽一时心智失常,却也有救治好的可能。鬼魂没有凡人肉身的束缚,最是容易丢失魂魄。 毕竟万事皆有好坏,没有束缚的同时便也就意味着容易失去。 翠珑显然也想到这一块来了,是而她才如此急切,生怕程清歌再有什么好歹。 玉无裳连唤了他好几声都依旧得不到反应,但在确定了他在灵魂之上没有任何缺失之后,她便没有再做徒劳之功了。 她只是将醉雪残留的那最后一丝气息放在了他的头顶,轻声道:“这是她的答案。至于你的答案,你便自己决定吧。” 程清歌的双眸依旧如同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但就在那丝气息触碰到他头顶的那一瞬间,他的眸光还是轻颤了颤。 做完了这件事,她便径自出去了。 翠珑站在洞口犹豫了片刻,也追随着她的背影一同去了。 就算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她不想看到自己所爱的男人,最爱别人的样子。 玉无裳依旧顺着小溪流的往上游走,那里有片果子林,而且能喝到最清澈甘甜的溪水。她一边走一边往水里望,好像期盼着水里能有一条肥美的大鲤鱼悠然游过,正好被她逮到,今日便能吃顿好的了。 翠珑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明明似有失魂之症的是程清歌,此时她却已然失魂落魄了。 玉无裳微微转头,便在清如明镜般的溪水中看见了翠珑满面落寞的身影。 她不由暗叹一声,到底还是年轻不经事啊。 但只略顿了顿脚步,心中的念头却又转变了一个。 还是年轻好啊。 等她们慢悠悠的在外游荡了半日再回来时,洞中已然空无一人了。 翠珑当即惊了一跳,忙扑过去四处都找了一圈,就是不见程清歌那只孤魂野鬼的踪迹。 她正急得直跳脚时,却只见玉无裳铺来睡觉的干草堆边,有他留下来的痕迹。 这是用鬼力凝聚而成的字符,就刻画在草堆前的地面上,写着“欲报仇,若能回,则速归”这几个大字。 翠珑这下彻底的失魂落魄了。她跌坐在草堆上,眼睁睁的看着地上的字由于鬼力渐微的原因而全然消散。 玉无裳走出了洞外,以她这么多天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儿灵力分辨出了程清歌离开时的方向残留的鬼气。 他果然是冲着紫桑程家去了。 正在思索他有几分胜算时,翠珑忽得从山洞中冲了出来,似破釜沉舟般满面沉重的道:“大人,我……” “你想随他去那就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玉无裳转头看她,浅笑道:“你帮我带话给程清歌,他若也愿意做我的鬼使,我乐意之至。” 人既身死便再也不能留于凡间,鬼魂自有他的去处。除非是有强大的执念或怨气才能成为游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 程清歌被程方海封入了血骨灯中已然沾满了邪气,他此时即便是想轮回转世,也无法再世为人了。 而他此去复仇定然会手沾鲜血,到那时也只有做鬼使这一条出路,才不会彻底的沦为妖邪之物。 第七十九章 柳暗花明(5) 翠珑毫不犹豫的便循着程清歌离去的方向追过去了。 临行前玉无裳交给了她两颗珠玉,无须多言,她便了然的点了头。 一颗自然是给她这个鬼使的,另一颗则是给程清歌的选择。若他愿意做玉无裳的鬼使,那么这颗珠玉便是二人之间的契约。 他们俩一前一后的都走了,玉无裳便又恢复了自己一个人清闲自在的日子。 她这次在修炼的同时也加大了觅食的力度,毕竟之前带的干粮全部都吃光了,光凭野果可不好过日子。 就在她每天都琢磨着该如何下河捞鱼的时候,采摘到的野果竟日渐更加鲜美,个头也越来越大,倒是不愁吃喝了。 等到了第五日的头上,这夜她本在酣睡之中,却在忽然之间被惊醒了。 心中的警报声在不停的鸣响,玉无裳当机立断,爬起来便往山洞外奔去。 以她的脚力,即便是片刻不停的奔跑,也要到清晨才刚刚到紫桑城外。 是而她也不再假装不知道了,奔出洞外便高声道:“阁下一直都在暗中观察,既然没有恶意,那便请现身吧!” 只稍稍顿了片刻,便只见空中慢慢聚集了一片漆黑的云雾,从中发生了一个尤为沉闷的声音,“原来你早就发现了我。” 玉无裳仰头看着它,“可否请你帮个忙?” 那黑云便往下飘了飘,在她的面前停住,沉闷的道:“你说。” “可否请你载我一程?我要马上下山去。”说完了这句玉无裳也颇觉不好意思,但事情紧急,便只好厚着脸皮继续道:“不知你可有载人的经验?” “……” 黑云道:“这个虽然没有,不过我可以试试。” 它将高度降至玉无裳的腿边,玉无裳毫不费力的便爬上去了。 这片黑云虽然看着有些吓人,毕竟漆黑一片,总能让人联想到妖魔鬼怪什么的。但触摸着却是软绵绵的,就像一团新采的棉花,带着些微凉意。 玉无裳趴在云朵之上,十分感激的道:“当真多谢你了。” 黑云慢慢腾空升高,顿了顿才道:“嗯。” 耳中是呼啸的风声,黑云飞起来的速度真不慢,但也不是太快,否则依玉无裳这样的小身板,早就被风掀翻在地了。 黑云的形状也稍稍改变了些,原本它是一团的飘在空中,现在为了让她趴着舒服些,已然变成了一长条,仿佛一个人温暖宽广的胸膛,将她牢牢的圈在怀抱之中。 脑中忽得涌现出这么个奇怪的想法,玉无裳不由打了个寒颤,拼命的摇了摇头,想把这个想法丢出脑外去。 黑云却察觉了她的异状,闷声问道:“可是觉得冷了?” 它好似努力的想将自己变得热乎些,但到底阴冷的邪物,怎么也变不出凡人需要的温度。 此时恰巧有两只不能化为人形的小鬼拖着长长的尾巴似得鬼火擦肩而过,这便被它逮住了,禁锢在玉无裳的身边,一本正经的给她烤火。 玉无裳简直都惊呆了,呐呐的道:“阁下……这是在做什么?” 这两团小鬼火当真是十分倒霉,虽然哭天抢地的拼命挣脱,却始终都逃不开。 “你不是冷?” “……” 用小鬼烤火,当真是前所未见。 玉无裳强忍着笑意放开了那两只小鬼,顿时只见空中鬼火一闪,他们俩立马逃得无影无踪了。 黑云虽然没有阻拦,但她感觉的到,它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玉无裳只好安慰它道:“我并没有觉得冷,刚刚只是觉得有些犯困……” 此时正值夜半凌晨,应该还有三两个时辰才会天亮。她在睡梦中被惊醒自然颇为困倦,这倒不是信口胡言。 黑云道:“那你便睡吧。” “我得看着路。” “我帮你看着。” 玉无裳不由又笑了,她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云只默默地前行,顿了顿才道:“我没有名字。”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呢?我从小镇离开便发觉你一直跟在身后,我住在山上,一直都没有野兽前来相扰,是你都将它们赶走了吧。” 黑云又反应了会儿,才避重就轻的道:“你还挺警觉的。” 玉无裳阖上了双眼,微笑道:“这世间既繁华又危险,我若不将双眼放亮些,会死掉的。” 黑云没有回话,只静默的在黑夜中继续往前飞去。 玉无裳等了会儿没听见声,便追问道:“你是不是从前认识我?” 依旧没有回应,她便自嘲道:“也是我想太多了,从前的我和现在天差地别,并非所有人都能分辨的出来。” 这次这朵黑云倒是回的很快,“我觉得你这样也很好,没有束缚,自由自在。” 玉无裳只轻笑了一声,心中暗叹道,谁人活在这世上会得到真正的自由呢?好像除了这夜空里的风,谁也够不上这“自由”二字吧。 只是她没这么说,身上的这朵黑云虽然没有任何恶意,但也不知它究竟什么来头。口风当真是紧,竟连半个字都不曾透露。 她本来躺着仰望这夜半的星空,但许是这云朵实在是太柔软舒服了,竟没一会儿她便身陷其中,悄无声息的睡着了。 这夜当真长寂漫漫沉沉如水,天空中的这朵黑云与这片黑夜融为一体,谁也看不清,里面竟还温柔的包裹着一个熟睡的小姑娘,飞过群山万树,往这繁华俗世中而来。 原本要走一夜的路程被这朵黑云一带,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 在紫桑城外,这深更半夜自然没有一个人影。云朵缓缓从天而降,化作一个身形高大健壮的黑衣男子,臂弯中正搂着熟睡的玉无裳。 他将她轻轻的放在了地上。 就在她的双脚触碰到地面时,她便开始醒来了。 那个黑衣男子倏然间便不见了,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个幻影,眼花了而已。 玉无裳站在原地揉了揉双眼,黑云也不见了,又欠了人家一个人情。 她在心中默默地记下了。 紫桑城原是百年老城,有着颇为深厚的基业与传统,虽然不算是太繁华的城池,比上不足但也比下有余。 第八十章 柳暗花明(6) 在修仙界颇享盛名的程家原也是紫桑城中的大户人家,自从一脚踏入仙门世家的门槛里后,紫桑城俨然就成了程家的固守城池,以程家为尊,如同一城之主。 这么多年来程家也没有令人失望过,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从来也不曾让紫桑城受过牵连。 但近些日子以来,这风向好像有些变了。 也不知具体是从哪一日起,原本禁卫森严的程家开始有渐而松动的情况出现了。 起初时外人并不知道,都是程家自己人将事情强按了下去,倒是瞒得密不透风。 程方海自从那一日阴月还魂行祭失败了之后,便再也没有过过顺心的日子。且不说那群恶鬼全都知晓他的身份这便是个令人十分头疼的隐患,而那个丑丫头和那能力诡异的小鬼也在外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其实最要紧的是,程清流那夜那样肆无忌惮的背叛与异心。 一想起他这心思与他同出一辙的次子,他便脑袋里忍不住的发痛。 若说程方海是老狐狸,程清流便是不折不扣的小狐狸。如此一比,耿直正派的程清歌显然不像是程家亲生的。 那夜程清流擅自在那座小镇的祠堂中又放了一盏血骨灯,这本就是颇为蹊跷了。且他在后来众人皆陷身于血骨灯内不得脱身时,玉无裳以醉雪的魂魄好不容易稳住了发狂的程清歌,他却不管不顾一柄阴灵剑掷过去,让事情彻底的失控了。 这笔帐在众人眼中自然会算在程方海的头上,那时便是他替程清流背了这口黑锅。 虽然后来没有真正打起来你死我活的,但在程方海的眼中,那夜却是惨败而归。 是而他也不止一次的后悔过,为何早没有将程清流也给料理了,那便没有那么多的麻烦事儿了。 虽然世人皆道虎毒不食子,但这句话搁在程方海的身上,却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回到紫桑程家后,程清流便再也不似以前那般为程方海鞍前马后的办事,他心中明白程方海的狠辣,自然不会给程方海下手的机会。 是而他在第一时间便纠结了自己在程家培养多年的心腹日夜都跟在自己的身边,对程方海那边则称忽然病重,不得起身去见父亲,将自己严严实实的保护了起来。 他就在等待着,等着程清歌的反击,会不会让紫桑程家重新洗牌,让他也有上位的机会。 不得不说有耐心且小心的人就是比旁人厉害些,程清流扮猪吃老虎非常成功,此时他的力量在程方海不想将家丑外扬的情况下,竟也能与之抗衡。 杀子弑妻这种事情本就为人不耻,而且他的妻子还是修仙界顶尖世家的大小姐。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且得到了证实,那么程方海的修为即便再高,也将难逃一死。 即便他能凭一己之力逃过了扶风白家的追杀,那么他的余生将一无所有,只能跟只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了。 这种日子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程方海正站在庭院中蹙眉想心事,忽得听门人来报:“禀尊上,府中又发生了情况……” “什么情况?”程方海只觉眉心一跳,心中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正在缓缓弥漫开来。 门人战战兢兢的回道:“跟这几天的情况一样,就在刚刚、刚刚又死了我们的三位师兄……” 夜半子时,暗中杀人。 这究竟会是谁做的? 程方海的心中一直都有一个清晰的凶手人选,但结合他的性情来想,又仿佛不是他。 可是……那夜在血骨灯中,他那副疯狂而又嗜血的模样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让程方海在模糊了这个人的身影时,却又不得不想到他。 他那长子,本是心肠柔善最是不肯滥杀无辜之人啊。 程方海很快便将心头的这点儿不安给按捺下去了,他只淡然道:“知道了。你就按老规矩办,千万别走漏了风声。” “可是……尊上,现在已经接连五天、每天死三人了……”门人显然十分惶恐,嗫嚅道:“有几位师兄就是紫桑城内人,每日都会回家住的。连着数日都不曾回家,他们家人已然登门来问好几次了……” 这样的话显然让程方海颇为烦躁,他径自打断了这话,微愠道:“就说是本尊遣他们出去降妖除魔了。这么点儿小事你都办不好,还要来问我吗?” 门人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连连称是,便忙退下去了。 已然接连着五日了。 入门的结界已然换过数次,但每次都被人直接而入,仿佛根本不惧结界的威力,照样漏夜杀人,毫不手软。 程方海自第一日有三人离奇的死去时便没有在夜里入睡过,准确的来说自从那夜从小镇归来,他便没有睡过好觉。 他虽是修仙期的修行者,但到底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接连着数十日都不曾合眼,又总是忧心忡忡神经紧绷,此时已然到了极限了。 也真是外患太多的缘故,才让他腾不出手来收拾了程清流。此时在重重防备之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在夜半子时死去了三人,这让他不仅恼怒,而且惊心。 藏在他的内心里最为忌惮恐惧之事,到底还是要发生了。 那个孩子……他本不该降世才是。 门人去后不久,程方海心乱如麻,太阳穴“突突”直跳,当真有种久违的心惊肉跳之感。 他为人素来威严极重,身边除了共战的心腹外也没什么亲近之人,是而谁也不敢劝他去歇息,都只远远的观望着,心中祈祷不要再出乱子了才好。 程方海抬手颇为疲倦的揉了揉太阳穴,破天荒的要回卧室歇息片刻。 整座庭院都是静悄悄的,夜空黑压压的如同一碗粘稠的墨汁,扑面而来压抑得只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样阴沉的夜,程方海在回去卧室的长廊拐角处,陡然看见了一个漆黑的人影,就站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他这颗心顿时便狠狠的沉了一下,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来人十分沉寂,就如同一汪死水般毫无波动,没有分毫的杀气,也不见半分气息在空气中回荡。 这不是个活人。 第八十一章 柳暗花明(7) 看着他一动不动的就站在那里,暗沉的夜更加浓稠,仿佛将他全然吞噬一般,让那个站在拐角处的身影也变得不真实了起来。 程方海定定的站在长廊上看了许久,方才开口问道:“你想做什么?” 那个人影没有任何回应。 程方海等了会儿,忽然一股烦躁的情绪油然而生。 他身为紫桑程家的家主,纵不是独步天下,也可算得上是高端的修行者。 近百年来,他还从来都没有体会过如此无力的感觉。 对方接连着五日在夜半子时连杀三人,这十五条人命条条都如同利刃一般捅在他的心口上,虽不见血,痛彻心扉。 这是对他的权威的挑战,而且在这场无形的较量中,显然他已见败势。 这对于争强好胜不甘人下的程方海来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当年他既可以忍辱负重迎娶白沁柔为妻来增强自己的实力,如今便不能栽在一个沾染邪气的鬼魂身上。 不论这只鬼从前究竟与他是怎样的关系,又是如何从一位前途大好的世家公子沦为一只邪祟恶鬼。 程清歌此时就站在廊下的拐角处,他沉默不语的望着从前最是敬畏的父亲,目光中虽然不悲不喜,却有一点执念凝固其中。 程方海再也沉不住气了,径自往前走去。 父子俩只相隔了十几步的距离,却是人鬼殊途,要决一死战。 虽然他怨气深重,但程方海的修为足以将他碾成一摊废粉,再也没有回天之力。 所以程方海这心中只是烦躁,却没有丝毫的恐惧。毕竟程清歌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即便如今他成了厉鬼亡魂,终究还不是修仙期修行者的对手。 就在程方海单手将程清歌掐着脖子按在冰冷的地上时,他的双眸一样的冰冷,“你跟你的母亲还真是相像。” 听他提起白沁柔,程清歌如死水般毫无生气的双眸中忽得亮起了一丝神采。 “她当年若是少管些闲事,也不至于死得那般早、让我费了不少的心思。”许是揭露旁人的伤疤便觉很有快感,程方海慢条斯理的微笑道:“我不就是在外养了几个女人么?这天底下有几个男人不是这样?她竟哭着嚷着要与我和离,要将我的颜面踩在脚底下……” 程清歌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了几下,却依旧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我好不容易才爬到了现在这样的高度……若是真被一个女人搞得毫无立足之地,紫桑程家便也不必再在修真界混下去了。”他言语罕见的粗俗,倒是能让人想起,百年前的程方海不过只是个轻浮风流的浪荡子,从他的口中又能听见什么好话,“为着她是扶风白家的小姐,有这层身份在,我也不好明面儿上做的太过。不过,清歌,你若是也肯乖乖的将你的金丹交出来给我的话,你父亲我此时的修为,便不止才刚修仙初期了。” 这话说的古怪,程清歌终于有点正常的反应了,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方海的满面笑容此时变得十分得意,他特意靠近了程清歌的耳边,一字一句的道:“我活剖了你母亲,挖出了她的金丹,吃下去了。” 食人金丹这种做法,是增加修为的捷径。但因行为太过残忍且易引起天下大乱,是早在数百年前就被明令禁止了的。 不仅正道的修仙界,就连妖魔邪道做出这样的事情都深为人不耻。 程清歌没想到他这道貌岸然的父亲竟能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且不难想象到,他母亲被活剖时遭受了怎样巨大的痛苦。 他不由瞪大了双眼,额间的青筋都一根根的迸发起来,眼眸之中的血丝让他看上去犹如恶鬼般可怖。他张了张嘴,发出了一声恨极了的痛苦的吼声:“啊!!!啊啊啊——” 程方海的目的终于心满意足的达到了。 他欣赏着被自己按在掌下毫无反抗之力的儿子那副崩溃的神情,这个孩子打从生下来他便不喜欢,与他太不相像了。 现在可好了,等把这孩子的灵魂捏碎,在这世上便再也不会有人发现他曾杀妻灭子食人金丹的种种恶行了。 他依旧是紫桑程家的大家主,在修仙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就差一点、还差那么一点点…… 程清歌的面色已然几近透明了。他本就是亡魂,若是再死一次,便彻底的从这世间消失了。 但就在这时,从天外飞来一支羽箭,划破长空留下阵阵破风鸣声,直直的往程方海的后背飞来。 程方海头也没回,反手一挥衣袖,便将那支箭打落在地。 “当真是我有些松懈了,尔等魑魅魍魉竟也敢随意登我程家大门!”他一手抓着程清歌的脖子站了起来,高声喝道:“是谁?!有胆子放冷箭没胆子露面么?” 话音未落,他忽得面色剧变,将程清歌狠狠的推出去了老远! 躲在暗处的翠珑见状忙冲出来扑到了程清歌的身边,见他的情况实在不好,便忙将握在手中的一颗珠玉塞入了他的手心。 她小声的念叨道:“这是保命的东西……千万别松手……” 程清歌早就没了自己的意识,刚刚程方海对他下狠手了。但他之前手心里应该握着十分重要的东西,现在便也无意识的将那颗珠玉牢牢的握住了。 他的状况如此糟糕,程方海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刚刚就在翠珑向他射出羽箭时分了他的心,程清歌在濒死时便将手中的东西狠狠的刺入了他的腹中。 那是翠珑追上他时,说是玉无裳请她转交于他的。 毕竟是他母亲的遗骨,到头来还是救了他。 程方海不肯置信的用手捂着腹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他从成名之后,便再也没有受过如此之重的伤。 而且还是这样无用的钝器,怎么可能…… 他跌跌撞撞的后退了几步,忍不住低头去看。 这一眼看下去,他便彻底的僵住了。 白沁柔的遗骨被他做成血骨灯后,他曾日夜都带在身边,这才丝毫都不曾走露风声。是而这根骨头在他的眼中,无比的熟悉。 第八十二章 柳暗花明(8) 震惊中只觉这森森白骨好似死物重生,有了自己的灵魂,正循着浓郁的血腥味儿,死命的往他的伤口里钻。 程方海再也支撑不住了,痛叫了一声便跪倒在地,身体止不住的不停颤抖着。 他此时不仅是惊骇,更多的则是惧怕。 曾经他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突破从金丹期到修仙期那段漫长的瓶颈期,他毫不留情的杀害了与自己同床共枕数十年的妻子,活剖了她的金丹,吃了下去。 如今这充满着邪气的骸骨正在撕咬着他的血肉,拼命的里钻,仿佛誓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为她从前遭受过的苦难,狠狠的报个仇。 程方海再也忍不住了,瘫倒在地不断的哀嚎着痛叫着,仿佛野兽濒死前的挣扎,既无力而又充满了恐惧。 翠珑满面惊惧的看着他发狂,正想将程清歌抱起带离这里,却在刚刚触碰到程清歌的衣襟时,她的手指便被重重的弹开了。 他们之间就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结界,翠珑完全触碰不了他。 就在翠珑心中又惊又怕之时,却只见程清歌好似在瞬间又恢复了神智,自己站起了身。 他目光尤为冷冽的望向痛得满地打滚的程方海,轻启薄唇只冷冷的道了句,“活该。”便抬步缓缓走了过去。 他看都没看跌坐在身边翠珑一眼,但翠珑望着他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心中却暗自庆幸,幸好他没有注意到她。 这样的程清歌实在是太反常了,他早已没了活着时悲悯的正派,却也不是死后灵魂被迫染上邪气机械的麻木。 此时的他浑身都只透露出一个讯息,那便是嗜杀的欲望。 他一步一步的走向了狼狈不堪的程方海,缓缓在他的面前蹲下身来,一双冰冷的眼眸中倒映出了程方海掩盖不住的惊惧模样。 程方海的左手在刚刚骨头入腹时及时的伸入了那巨大的伤口中,紧紧的握住了已然深陷入血肉之中的那块骨头。 若不是情急之下他有此招救了自己,此时这副肉身恐怕早就被那块邪骨横冲直撞的拆散了一地。 是而此时的他再也没了刚刚那副气焰嚣张的模样,只瘫倒在地苟延残喘,一双狠厉的鹰眸仇恨的瞪视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的程清歌。 一门亲父子能闹到现在这样相互仇杀的地步,当真是可叹至极。 程清歌似饶有兴致的看了他片刻,忽得道:“父亲,你说活人金丹的味道究竟如何?好不好吃?” 只这一句话,程方海那苍白如纸的面上顿时汗如雨下,面若死灰。 那滋味儿自然是刀俎欢畅,鱼肉痛哭了。 曾几何时他是那宰割他人的刀俎,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他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程清歌欣赏着他那痛苦的神情与眼眸中掩藏不住的惊惧,缓缓的道:“我毕竟是不如父亲,做不出这么恶心的事情。但杀母之仇到底还是要报的,还请父亲不要让孩儿为难,乖乖就死吧。” 他虽面上带了些许笑意,但这声音却是无比的冰冷。 程方海身下的地面已然被鲜血浸润得湿透了,他的喉咙中“咯咯”直响,只恨声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情、便是……生了你这个小畜生!” “父亲当真是糊涂,你岂止是不该生我一个?”程清歌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丝丝笑意,“你也不想想,咱们程家有多少门人徒众,怎么现在一个人都没闻声出现?还不是因为我那好二弟将他们全都拦下来了。” 他仿佛颇为欢愉的道:“此时他们都在等着替你送终,好让我这个冤魂煞星不要再找程家的麻烦了呢!” 程方海忍不住喷出了一口鲜血,喉咙里的异响更加清晰了。 程清歌忽得毫无征兆的抬手狠狠的打了他一拳,将他的脸都打偏了。 “这一拳,是因为你以如此残忍的手段杀害了我母亲。” 他高扬起手臂,又是重重的一拳狠狠的落下。 “这一拳,是因为你为了保你那可笑的颜面,使人辱杀了我最心爱的女子。” 第三拳落下时便打飞了程方海的两颗牙齿,让他糊住了满面的鲜血,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一拳,是为了我自己。你知道被邪祟啃噬灵魂时有多痛苦么?” …… 说话间他拳拳痛击,已然狠狠的打了程方海十几拳。 此时的程方海已然几乎不见人模样了,满身是血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翠珑从来没见过程清歌这样凶狠嗜血的样子,她满心恐惧之余再也忍受不了了,抖抖索索的爬起身来,便想走去他的身边。 但就在此时,她只听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细细的道:“你别过去,他也会杀了你的。” 是玉无裳! 翠珑顿时就跟见到了救星似的,忙转身扑了过去,“大人!” 见她真是吓坏了,玉无裳只好一把接住了她,安慰道:“没事儿,咱们在一旁等着就好。” “可是大公子他……” “你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吓人,却也只是色厉内荏而已。只要真正杀死程方海的不是他,这份罪孽便不必由他来担着。” 玉无裳搭了一朵云的顺风车好不容易才赶过来,本就是担心程清歌控制不住自己,会堕入魔道再也回不来了。 但此时看来,他虽遭受了巨大的苦难满心的仇恨,骨子里却依旧还是从前那个正直的人。即便是复仇,他也在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自己。 翠珑却依旧满面凝重,“可是他之前已然连杀了十五人了……” “……”玉无裳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心悸,觉得大事不妙了。 鬼魅杀一人为凶,杀三人为恶,杀十人为厉。在这短短的数日之内他竟连杀了十五人,那便是前世的她,也渡不尽他这满身的罪孽了。 见她脸色霎时间就不好了,翠珑忙又解释道:“那些人全都是罪有应得!他们、他们在程清流的指使下,都对醉雪姑娘……对醉雪姑娘……” 她一个小姑娘家的,实在是说不出口那些人的无耻暴行。 玉无裳心道原来如此,但她还是忍不住叹道:“即便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由他来制裁他们。三界秩序并非只是摆着让人看的,善恶泾渭分明,他当真是……太鲁莽了。” 第八十三章 柳暗花明(9) 就好像翠珑之前含恨而终,若不是凑巧玉无裳那夜夺舍重生,小程府的所有人定然全都成了她的手下亡魂。 成了凶厉,便是拿自己的将来在赌。若是再想转世为人,便是十分之艰难。 做鬼再好,终有一日也是会厌倦的。 翠珑满面忧心的望着不远处依旧还在一拳拳的狠打着程方海犹如毫无理智的程清歌,她悄悄的握紧了自己的手心。 手里是玉无裳交给她的一颗珠玉,于她而言就好似救命仙丹似的。 程方海被腹中的那根怨骨已然重伤不得动弹,程清歌那一拳拳虽然看似凶狠,却只是泄愤,始终也不致命。 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只硬生生的挨着揍,倒是比一般宵小之辈硬气的多。 那边程清歌还在不知疲倦的揍人,这边玉无裳便找了快干净点儿的草地坐了下来,还招呼翠珑,“你也过来歇歇吧,折腾了这几日,都不怎么好过吧。” 翠珑忧心忡忡的简直坐立难安,她摇了摇头,“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程清歌下不了狠手,程方海便也死不掉。 这到底是庭院深深的世家府邸,随时都会有被人围攻的危险。 虽然程清流一心想让程方海死在今晚,但若是他打着渔翁得利的主意呢? 玉无裳虽在云朵上小睡了会儿,但现在到底是深更半夜,本就是该睡觉的时候。是而她颇为困倦,只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的道:“我们且先等等,毕竟是他们父子间的恩怨,外人也不好插手。” 翠珑虽着急却也没办法,原地转了两圈后,只好无奈的在玉无裳的身边也坐了下来。 程清歌打了几十拳后,终于有些累了,停住了手微有些气喘吁吁。 白沁柔的怨骨对程方海的金丹显然怨气很深,一个劲儿的往他的血肉里面钻去,想将他的金丹扎破。 而程方海却正因血骨灯的反噬而动弹不得,否则依他这不肯服输的性格,定然早就再次杀了程清歌了。 “我问你,你对我母亲可有半分愧疚之心?”程清歌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冰冰的道:“若是有,我今日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肯将当年之事大白于天下,然后自取金丹而废,终日长伴青灯古佛,为你此生所做的错事赎罪。” 于父子之情分上,程清歌到底还是狠不下这个心,取不了他的性命。 这个条件于程方海而言,已然是莫大的让步了。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而且他也是罪有应得,算不得逼迫。 玉无裳听了这话,却是微微一叹。 翠珑忙问道:“大人,你觉得这样不好么?” “倒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玉无裳撑着下巴远望着那边,叹道:“只可惜那老贼是不会领情的。”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只听程方海咬着牙狞笑道:“我对她该有什么愧疚?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女人,从始至终我都只当她是一块垫脚石罢了!” 这句话彻底的激起了程清歌的怒气,他一直都死死的压抑着自己,眼下却是再也按捺不住了。 玉无裳的双眸中忽得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她不由站起身来,喝道:“住手!” 但愤怒之下的程清歌又岂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阻止得了的,他早已搞抬起了嗜杀之手,满怀怨愤的便要狠狠的拍到程方海的天灵盖上。 这一下若是拍实了,程方海的修为即便再高,也要成为掌下的亡魂,永世不能翻身。 但他的面上却不见半分恐惧,反倒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反手朝上便将程清歌的手掌击了个粉碎! 就在这时,先前翠珑塞到他掌心为他护持魂魄的那颗珠玉,莹白圆润的表面上骤然出现了细碎的裂痕,正飞快的爬满了整颗珠玉之上! 玉无裳顿时只觉喉头一片腥甜,她强忍了忍,才没有吐出血来。但胸口的沉闷还是压得她只觉喘不过气来,她虽站起了身,身形却晃了晃,差点儿又栽下去了。 翠珑忙扶住了她,“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玉无裳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儿。” 果然珠串不能随意给人,它在为人挡灾解难的同时,伤得却是她自己的根本。从前她有仙尊之身倒不觉得什么,如今这副血肉之躯可受不了。 程清歌的伤势十分严重,他本是亡魂之身虚无缥缈,被程方海出其不意的一掌几乎打散了整个灵魂。 他怒气未消,正要再对程方海出手时,却被后者一掌推出去了老远,轰然撞塌了长廊上的一根盘龙柱。 翠珑不由惊叫出声,“大公子!” 玉无裳这下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污了她胸前的衣襟。 翠珑大惊失色,失声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玉无裳抬手抹了把唇边的斑驳血迹,只安慰她道:“别怕,我没事的。” 程方海一只手撑在地上,满身是血的慢慢爬了起来。 原来他刚刚就一直在暗中蓄力,等待着反抗的时机。说起来他这个做父亲的要比程清歌心狠多了,刚才出手的那两下,可都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若不是翠珑事先将玉无裳的珠玉放在程清歌的掌心里,此时这世间恐怕就再无程清歌的踪迹可循了。 此时在这座寂静的庭院中,夜幕笼罩下谁都很狼狈,便谁也不嘲笑谁了。 程方海的样子最为可怖,他满脸都是被程清歌拳拳打出来的鲜血,飞溅得四处都是。脚下更是一片血泊,暗红色的鲜血从他腹部那个巨大的伤口中往外流淌,而他的左手正紧紧的握着那根深入腹中的怨骨,已然被血肉淹没,看不见了。 许是伤到了内脏,他轻咳了两声嘴角便往外溢出血沫。他呸了一声,神情阴狠的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做错了什么事情?我做得最大的错事便是生了你这个小畜生!” 他重复了这句话,显然是发自内心的懊悔,不愿与程清歌有这层血浓于水的父子关系。 但程清歌此时已然听不见了,他的魂体正在渐而变得透明,他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实体了。 第八十四章 柳暗花明(10) 程方海毫不在意自己腹部伤口如泉般喷涌的鲜血,只一步步的逼近,想给程清歌最后的致命之击。 他一边面目狰狞的念叨道:“很快……很快我就能让你消失了……你的命本就是我给的,如今让我来拿走、正是你的宿命!” 玉无裳推开了翠珑的搀扶,她上前的几步,唤道:“程家主!” 程方海的脚步只稍做停顿,便连头也不回的道:“等我先料理了这个小畜生,再来跟你这妖女算账……” 翠珑最是见不得程清歌受辱,只见她娥眉竖立,便想冲上去先找他算账。 玉无裳一伸手便拦住了她,冲她无奈的道:“你别着急啊。” 翠珑也是急糊涂了,眼见着程方海一步步的逼近失去意识的程清歌,她很害怕程清歌会被他一掌便拍散了魂魄。 似他那样身经百战修为又高深的修行者,收拾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亡魂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就在他走到了程清歌的面前,冷笑着就要一掌拍下时,翠珑握着玉无裳的手臂,紧张得几乎立马就要跳起来了。 玉无裳口中念叨着:“别急、别急……再等等……”心中却也被她带得莫名紧张了起来,心脏几乎就快要跳出口了。 程方海的罪行已然再清楚不过了,程清歌俨然正是心慈手软的受害者。有人守着准备黄雀在后,便绝对不会让苦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凶手杀死。 所以她一定要沉住气,千万不能让他们那些看好戏的人继续看戏。 程方海的左手腾不出空,是而他只站在程清歌的身边阴恻恻的看着他,骤然高高抬起了右手,在空中成爪。 在这黑压压的夜幕之中,仍然可见他如闪电般袭向了程清歌的头顶。 即便是亡魂,真要挨了这一下也是不成了。 就在玉无裳快要按不住翠珑之时,终于有人出手了。 一柄闪烁着寒光的长剑远远的从黑暗中被掷了出来,直向程方海的后背。若是他不闪避的话,这一剑将会将他穿透,即便不死也是重伤。 但程方海显然是铁了心要让程清歌彻底的消失,竟然理都没理,依旧向程清歌袭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玉无裳原本便死死的盯着程方海,此时骤然双眸一凝,有些什么东西好似在这瞬间有了些微的改变。但仔细一分辨,却又好似只是错觉。 但这直接导致了两个后果,一则程方海在身形一凝之后就改变了主意,闪身躲过了那柄直取他后背的长剑。 那剑“铮”的一声直直的掠过程清歌钉在墙壁上,激荡得发出了阵阵吟声。 二则玉无裳在放下这颗心的同时,又没忍住吐出了一口血。 翠珑简直害怕极了,玉无裳在她的心中就好似神一样的存在,但现在神都成这样了,这事情得严重到什么程度? 玉无裳看她都快哭了,心中也是无奈,只好勉强笑道:“你别一副好像我们都见不得明天的太阳似的。我不会死的,程清歌也不会有事。” 还没等翠珑放宽心,便只见这座原本十分静谧的庭院中忽得涌现了许多人影,有的趴在墙头有的站在墙角,仿佛已然等候多时了。 玉无裳倒是心下明了,按刚刚那柄剑掷来的力度与角度来看,跟之前在血骨灯中时,程清流偷袭所掷的那柄剑如出一辙。 果然,只听程清流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将这院落给我围严实了!一个妖魔鬼怪都不许走脱!” 听着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玉无裳本想不动声色的先将重伤的程清歌收回来再说,但没能成功,他虽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但却十分抗拒逃避现实。 玉无裳只好带着翠珑上前几步走到了程清歌的身边,低声道:“翠珑,你且先护住他。” 翠珑求之不得,早就很想将他护在身后了。 程清流显然是看够了热闹,此时带着一群人姗姗而来,眉目间的得色显而易见。 程方海没想到他的胆子竟然这样大,刚刚躲在暗处束手旁观便罢了,现在居然还敢出来搅局。是而他只冷着脸斥道:“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些邪祟拿下!” 程清流将手一挥,众多门人徒众一拥而上,竟将手中的兵器齐齐对准了程方海,仿佛生怕他插上双翅突然跑了似的。 程方海不由勃然大怒,“你们这是做什么?!想造反么?” 他满头满身全都是血本就十分可怖,盛怒之下更是面目狰狞,顿时倒是将这些普通徒众都给吓唬住了。 程清流却高声道:“我们对我父亲自是听任差遣心悦诚服!可大家都瞧瞧,咱们眼前的这是个什么东西!” 程方海怒声道:“放肆!” “我父亲可是紫桑程家历任以来最厉害的家主,怎么可能被两只邪祟伤成如此狼狈模样?”程清流却丝毫也不畏惧,依旧朗声道:“而且你这妖怪如此畸形,手臂竟然长在腹部!快说,你伪装成我父亲的模样,究竟有何企图?!” 程方海被他气得一口老血喷涌而出,连玉无裳都被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惊呆了。 这显然是他躲在暗处观看了全程,心中知道程方海将左手伸入腹中的原因。而后来人一见这人这怪模怪样,自然是先入为主,听信了程清流的假话。 而且这会儿夜幕正浓,也当真是看不太清楚,程方海的手是插入了伤口之中,才深陷于腹中的。 这要让程方海怎么自证身份?要他现在将手拿出来,证明他不是奇形怪状的妖怪么?可是若如此的话,深入血肉之中的那根怨骨定然会十分准确的立刻送他上西天。 程方海不由咬牙切齿的瞪着程清流,这个孽子,当真是会出难题! 玉无裳觉得暂时没他们什么事儿,便也没吭声,只静静的挡在翠珑与程清歌的面前观望着。 但见程方海又吐了口血跪倒在地后,程清流显然觉得他也没甚要紧的了,倒是双眸一转,便望了过来,似笑非笑的道:“这位姑娘,我看你倒只是个凡人。你放心,我一定会在这些邪祟的手中救下你的,你别怕。” “……”玉无裳不禁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全身一阵恶寒。 第八十五章 柳暗花明(12) 这人是脑袋坏掉了么?他忘了之前她都是如何狠狠的揍他了吗?而且依他那下流成性嗜色如命的性子,应该也不会看上玉无裳如今这副相貌的样子吧。 翠珑本就深恨着程清流,每次见到他都恨不得一口咬死他。这会儿见他又开始浪荡,这一双眼珠子都快瞪掉地上去了。 不过还好她理智尚存,知道这会儿不是冲上去送死的时候。是而她只在玉无裳的身后死死的护住了已然躺倒在地没有反抗能力的程清歌,没有吭声儿。 程清流的目光在漆黑的夜里都透着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他环顾这庭院中,本来最为棘手的两人已然身受重伤,剩下的一只女鬼也不足挂齿,是时候该收网了。 他应是十分满意自己渔翁得利,只将手一挥,吩咐左右道:“将这些邪祟妖鬼全都收押起来吧,记得要多派人将水牢看严实了。哦对了,除了那位姑娘之外,我要亲自来救她。” 玉无裳此时只想将翠珑放出去,让她一口咬死他。 见程方海单膝跪地低着头,好似已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紫桑徒众们便也不再犹豫,纷纷上前来就想拿住他。 毕竟程家的基业摆在这里,谁是家主都好,主要的是他们顺从家主的吩咐,并没有二心才是。 但没想到,这二人的手才按在程方海的肩上想把他抓起来,便只听他们闷哼了一声,便后仰着倒地了。 这变故实在来的太快太突然了,就在所有的人都未曾反应过来时,只见倒地的那二人手足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的没了动静。 余下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大的上前来按上了他们的脖颈,顿时便大惊失色,失声道:“他们死了!他们被家主杀死了!” 程清流显然没有意料到他父亲竟这般强悍,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如此干脆利落的杀人。是而他也有些被惊到了,但他关注的重点显然不是门徒在顷刻之间丢了性命。 只听他怒而高声道:“什么家主?那是妖鬼!是邪祟杀人了!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此话一出,登时所有人的剑便都指向了半跪在地上的程方海。 之前众人或许心中尚且存疑,想着即便家主行事不轨,却也依旧还是紫桑程家的家主。只因二公子言之凿凿煽动人心,便也就随大流,迎合一下二公子也无可厚非。 但眼下程方海既然当众杀人,这下这性质可就大大的转变了。他今日随手便杀了两个普通徒众,那么在场的这几乎全都是普通徒众便都有危险。 这时众人便不是由程清流煽动,而是同仇敌忾了。 说起来程方海也实在不愿出此下策,但若是再不动手的话,他便没有机会再动手了。 毕竟程清流是他的儿子他最清楚,程清歌的心性与他最不相似,而程清流便是最像他的。 父子两个都是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狐狸,对彼此的招数心思都全然了解,于此道上程清流显然比程清歌难对付多了。 而最要紧的是,程清歌从前也没想要他的命,而程清流,却正是冲着要他的命来的。 虽然此时程清流很想让程方海立刻就死,但他到底是修仙期的修行者,在场谁人能敌得过他?所占优势也不过就是人多势众,和他身受重伤而已。 是而无人敢上前去捅那第一刀,毕竟性命攸关,他刚刚可是连手都没抬,便杀死了两人。 程清流顿时暴跳如雷,怒骂道:“快杀了他啊!你们这些废物为何不敢动手?他都伤得如此之重了,一拥而上乱剑砍死他啊!” 但他即便叫嚣的如此厉害,只要他不上,便没有人敢上。 大家都将脑袋低到了胸口上,任由他咒骂得如此难听。 玉无裳看着他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只在暗自摇头,难怪他不能成事,空有野心却无胆量,能力也不太够。如此还指望着算计别人,不被别人算计便已然是好事儿了。 程方海显然也瞧不上他,只勉力站起了身,冷冷的道:“二公子这是被邪祟附体了,方才要做出弑父这样大逆不道之事。尔等也是不知者无罪过,本尊便不追究你们的过错了。现在,你们先将二公子擒住,押下去。” 比起程清流的气急败坏,程方海虽身受重伤却威严仍在,说出口的话自然更能让本来就听命于他的那些人,颇有些动摇。 说句实在话,若不是刚刚亲眼所见他连自己门下之人都能毫不犹豫的杀掉,此时众人已然反戈相向了。 但他们也没想到,程方海此举也只是为了自保而已。若不是他们墙头草似的两边摆,程方海也不至于为了震慑诸人,当场杀人。 程清流没想到他如此轻易便能反口,忙大声道:“一派胡言!我什么时候被邪祟附体过?我一直都是我!倒是你这个怪物,杀妻灭子不择手段,在场的人都亲耳听见了!大哥指控你残忍的杀害了嫡母,你便要毁掉他的魂魄让他永远的闭嘴!” 玉无裳在一旁听着简直就要拍手为他叫好了。这一招看似愚蠢,好似气急败坏的把他们的老底全都兜了出来,实则却是将在场的所有人全都绑到一条船上去了。 大家谁也不是蠢货,自然明白程方海的这些秘密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今夜最后的赢家若是程方海,那么在场的这些人,便一个也不要想活着了。 是而程清流的话音刚落,刚才还颇为犹豫的那些人,顿时便全都十分坚定的对程方海拔剑相向了。 论口齿程方海虽不会输给程清流,但此时他失血过多,又要分出大部分的精力来应付腹中十分刁钻的怨骨,是而不能及时反驳回去,只忍不住咳嗽着,从口中溢出了许多血沫。 程清流这才暗自松了口气,环顾四周高声道:“诸位师兄师弟们,现在便替我爹与我大哥报仇吧!杀了那个怪物!” 众人全都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眼看着便要一拥而上将程方海砍成碎片,这时却只听玉无裳冷不丁冒出了一句,“程二公子,大公子为何而死,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 第八十六章 柳暗花明(13) 程清流一时卡壳,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只听程方海接着道:“你亲手害死了你大哥,难道这笔帐还要算在我头上吗?” “这、这都是你指使我做的!包括拘禁他的魂魄,将他封入血骨灯内!” “你信口雌黄!我为何要你杀人?清歌可是我的亲生儿子!” “这还需要我在大家面前多说么?”程清流冷笑着将他们之间所有的勾当全都抖了出来,“还不是因为你杀死了你的原配妻子扶风白家的大小姐!你怕程清歌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你怕扶风白家来找你报仇、将你重新踩在脚底下!” 这番话一说完,将是彻底的覆水难收。 玉无裳不由抬手抚上了额头,太蠢了,实在是太蠢了! 不过程清流还不算是蠢得无可救药,就在众人皆面色有异的渐渐远离了他的身边,他面上的得意之色顿时便僵住了。 他、他刚刚都做了什么?! 居然口不择言的将所有的事情全都透了老底!这下在众人的心中,程方海所做的一切坏事他全都有份,那么今夜若程方海死了,他依旧会为了保守秘密,而灭了众人悠悠之口! 虽然他不是这样想的,但在众人眼中,他将会如此来做。 这下可好了,他完全的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沦为与程方海一样的让人猜忌了。 程方海显然目的达到了,他只轻蔑的笑了一声,便不再死撑,弯下身子慢慢的坐了下来。 此时的他显然松懈了下来,而且坐在离玉无裳他们不远的地方。 翠珑一直都抱着程清歌全心警惕,她是想好好的保护他,是而半刻也没有懈怠过。此时窥见时机,她低着头好似在关切的看着程清歌,额发巧妙的挡住了她看向程方海的冰冷视线。 若是在这个时候杀了他,倒是轻而易举。 但她才想动手,却只觉玉无裳微微转身,似无意间的按住了她的手。 玉无裳阻止了她。 庭院中所有人都没发觉被忽视的这两个女子之间还有这点儿小动作,就连程方海都不知道,他刚刚差点儿血溅当场了。 他本也不是如此轻率之人,只是程清流咄咄相逼,倒让他忽略了这边还有两个不声不响的女子对他也有敌意。 程清流在意识到诸人对他也失去了信任之后,顿时便慌了神,忙辩驳道:“这些都是他的所作所为!我并非是与他一样心肠歹毒之人,这些事情并不是我的秘密!而是他的!” 他边说着边想靠近他们,却只见他们眼中的戒备之色并不比看程方海时少,而且他们纷纷后退着举剑也指向了他,就好像刚刚对程方海一样。 想来人心便是如此,正应了程方海的那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程清流原先名声那样难听,此时即便他赌咒发誓,想来也不会有谁会相信。毕竟大家性命都只有一条,又有谁愿意拿自己的命来赌这么一个臭名昭著的浪荡子会信守诺言呢? 既然今夜无论死谁,他们这群人都会是陪葬的,那还不如趁着现在这个难得的机会,将程家父子全都灭了得了! 那样的话紫桑程家今后谁说了算,便也就是他们来拿主意了。 这个疯狂的想法在他们其中一个大胆的门徒心头冒出来时,顿时便如同瘟疫一样,瞬间席卷了所有人的理智。 他们四目相对之下便对彼此的心思了然于胸,并且全都欣然同意了。 在修仙世家做一个不起眼的门徒有什么用?累死累活的跟着后面降妖除魔,有危险都是他们这些命不值钱的人上,有功劳却全都是上面的人倍享赞誉。 凭什么?!大家明明全都是一样的人啊,就因为有些人投了个好胎有个好爹? 众人眼冒着奇异的光芒望向满面烦躁的程清流,心中纷纷暗道,就连这样的草包日子都过得如此之好,紫桑程家在修仙界的名声有哪一分是靠他赚来的? 今夜便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既然你有个好爹,我们便将你连你爹一起灭了! 在程清流还没意识到此时的境况于他而言有多危险,已然有人跃跃欲试的逼上近前来了。 刚刚他们对他还唯恐避之不及,现在又都主动贴上来了。 程清流还以为他们想通了,还是选择相信他,心中一喜正要说几句邀买人心的话,却只见那两人面上寒光一闪,两柄森寒的长剑已然架上了他的脖颈。 程清流:“……” 这情况为何与他心中所想大相径庭?! 不等他分辨发怒,便只听为首的那个门徒率先吩咐道:“先把他押下去,关入水牢严加看守。” 既然有人带头,自然会有人响应。是而程清流一脸懵然连骂人都来不及,就被数人刀斧加身强推着下去了。 玉无裳注意到,就在刚刚程家父子二人相互拆台时,众人虽然墙头草两边倒,双眼却大多数都看向他,仿佛都想听他的再做打算。 这个门徒在紫桑程家定然是有一定的地位,于众人间也有着颇高的威信。 果然,他命人押走了少主人,旁人也不见有半分异议,反倒都凑上前来问道:“二师兄,我们现在该如何处置剩下的人?” 那位二师兄的双眼当即便看了过来,目光在躺的躺、跪的跪的这些人面上都扫了一圈。 玉无裳很想看看这位突出的二师兄究竟长什么样子,可是逆光,实在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个身形的轮廓,倒是颇为高大。 他似是叹了口气,才道:“将尊上……不,将程先生先抬下去救治吧,就算他有千万种过错也轮不到我们来审判,毕竟他曾是我们的尊师。” 毕竟程方海的罪行众人全都听到了,是赖不掉的。紫桑程家到底也是名门正派,绝对不可能再容这样的人来做家主了。 众人不禁迟疑道:“可是,若等他恢复了……” 以他的实力,想要灭在场所有人的口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那二师兄只温声道:“放心,等到了明天一早我便将此事公布于世,再请扶风白家来人主持公道。只一晚上而已,你们多费些心看住了他。” 第八十七章 柳暗花明(14) 到底是除了程方海与程清歌之外紫桑程家辈份最高的师兄,众门徒们也只犹豫了瞬间,便立马照他说的去办,几个人上前去边要抬他边小声的嘀咕道:“程先生……您可别误伤了我们啊,我们只是想抬您下去治伤……” 估计是看先前冲上去的那两人死得实在太快,他们就算是再小的角色,自己也是惜命的。 程方海显然也认可了眼下这缓兵之计,毕竟此时一心想让他死的程清流已然被拖下去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了,他也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好好对付深入腹中的那根怨骨。 到那时,这根原本属于白沁柔的遗骨被做成血骨灯后成了森森邪物的怨骨,下场将会是被程方海彻底的捏碎。 毕竟他将白沁柔的金丹早已与自己的融为一体,当年无耻的夺去了她的灵力,如今又毫不犹豫的将她在世上最后一丝痕迹毁去。 玉无裳有刹那的犹豫,毕竟她是有能力平息白沁柔的怨念,让她唯一留在这世间的遗骨得到安息。若真让程方海就这样被抬下去了,这一夜尚且还未天明,变数实在太多了。 可是她身边还有个重伤的程清歌,虽说亡魂不似凡人那般容易受伤,可一旦受了伤,便是消损魂魄的大事。 之前若不是有玉无裳的珠玉护持,此时哪还可能有程清歌在,早就被程方海打得魂飞魄散没了踪影了。 而就在程方海拼着自己重伤也要将程清歌打死之时,她还不顾自己已然受伤,勉力控制住了他那瞬间的心神。 如若不然,依程方海的狠毒心肠,是觉得不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从而导致错失良机,只能闪避了身后的冷箭以求止损。 是而这时的玉无裳虽表面上瞧不出什么,仔细些看她也不过只是脸色苍白些而已,实则她的损伤一点儿也不比程清歌轻。 否则,她也不至于犹豫了。 但见四名徒众抖抖索索的抬起了程方海,那二师兄将院门让开,指引道:“且先抬去待客的厢房吧,历代家主所居的院子怕是要封了。” 他的声音格外平和,甚至还有些悲悯的意味。若是凭声辨人的话,这人定然不是什么坏人。但在这世间见过的人多了,便知人心乃是最为复杂的,完全不能以一件小事来断定一个人的好坏。 玉无裳深吸了口气,正要站起来说话,却就在这一瞬间,那四个抬人的门徒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惊叫声,东倒西歪了下去。 众人皆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就连一直都没吭声的翠珑都低低的叫了一声。 玉无裳不由眉心微跳,她也顾不上去看程方海被砸在地上怎么样了,便忙回身去看程清歌的状况。 果然,只见程清歌半躺在翠珑的怀里,怒目圆睁瞪视着趴在地上的程方海,伸出去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显然是他刚刚对程方海出手了。 玉无裳这心中此时复杂得已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程清歌虽然做了她想做的事情,可是也太勉强了些。想来他并不知道,此时他与她的性命正紧密相连,一死就死俩。 她不由苦笑着暗道,从前她为了他可以舍弃性命,如此相隔百年她好不容易又活了过来,都还没见到他的面儿呢,便要为他的外甥再次去死了。 程方海被那四名徒众扔下之后便一直趴在地上没有动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否伤重已然死了,实则他在暗中与程清歌的鬼力对抗,咬紧了牙关也要将这股力量给强压回去。 他到底也是一脚踏入修仙期的修行者,即便才只是初期,即便他这样飞跃式的突破原是吞了白沁柔的金丹才能如此。 度过了漫长的修仙期,之后便是近神的境界。 玉无裳曾为仙尊时便是近神,她最是明白那种与天神接近的感觉。那已然脱离了寻常人的肉体凡胎,几乎与神仙无异,在这天底下再也找不到能与之抗衡的对手,她愿意行善正道时便是修仙之首,愿意堕入魔道时便是魔界之尊。 修仙期修行者虽不似近神那般天下无敌,却也是世间少有的人物。毕竟在如今这整个修仙界中,能到修仙期境界的人,也不过屈指可数而已。 是而程清歌在这时候非要与程方海杠上了,他虽手握珠玉,但究竟是死是活,这可真不是玉无裳能决定的。 为今之计该怎么办?也只有静观其变了。 玉无裳暗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她怎么这么倒霉,所救之人竟是如此不要命的。她若真活不过今夜,定然眼口不闭死不瞑目。 程清歌将全身所有的鬼力全都倾注于怨骨之上,正努力的要挣脱程方海的手,拼命钻开血肉往金丹处刺去。 这世间所有的修行者在度过了最开始的固元期后,腹中便有一颗金丹随着修为的增长渐而稳固其中。 这颗金丹于修行者而言,便是与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 曾经程方海为了突破金丹期成为修仙期的修行者,丧心病狂的吞下了白沁柔的金丹。扶风白家的嫡出大小姐自然继承了绝好的天赋,她那颗金丹的效用几乎比资质寻常的修行者一生都难以达到。 如此剑走偏锋,程方海委实也算是个人才。 被人活挖金丹的怨气就算是寻常人也会闹得一方不得安宁,更何况是扶风白家的大小姐了。程方海为了不使此事被人发觉,不仅在年幼的程清歌记忆中动了手脚,而且挖出了白沁柔的骸骨做成了妖邪之物血骨灯,终日饮人血混鬼堆,倒是以邪制怨的好法子。 程清歌本不是程方海的对手,即便加上怨骨一起,他们都不能将杀死他。 但此时乃是深夜,本就是邪鬼当道的时候,天时已然占了上风。而且程清歌突袭在先,怨骨入腹与程方海的金丹只有一步之遥,好似只差一把东风,便能成事儿了。 玉无裳本想靠在翠珑的怀里,但她此时满心都是程清歌,哪儿还顾得上她这个倒霉的主人此时面色已然惨白如纸了。 第八十八章 柳暗花明(15) 到底是除了程方海与程清歌之外紫桑程家辈份最高的师兄,众门徒们也只犹豫了瞬间,便立马照他说的去办,几个人上前去边要抬他边小声的嘀咕道:“程先生……您可别误伤了我们啊,我们只是想抬您下去治伤……” 估计是看先前冲上去的那两人死得实在太快,他们就算是再小的角色,自己也是惜命的。 程方海显然也认可了眼下这缓兵之计,毕竟此时一心想让他死的程清流已然被拖下去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了,他也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好好对付深入腹中的那根怨骨。 到那时,这根原本属于白沁柔的遗骨被做成血骨灯后成了森森邪物的怨骨,下场将会是被程方海彻底的捏碎。 毕竟他将白沁柔的金丹早已与自己的融为一体,当年无耻的夺去了她的灵力,如今又毫不犹豫的将她在世上最后一丝痕迹毁去。 玉无裳有刹那的犹豫,毕竟她是有能力平息白沁柔的怨念,让她唯一留在这世间的遗骨得到安息。若真让程方海就这样被抬下去了,这一夜尚且还未天明,变数实在太多了。 可是她身边还有个重伤的程清歌,虽说亡魂不似凡人那般容易受伤,可一旦受了伤,便是消损魂魄的大事。 之前若不是有玉无裳的珠玉护持,此时哪还可能有程清歌在,早就被程方海打得魂飞魄散没了踪影了。 而就在程方海拼着自己重伤也要将程清歌打死之时,她还不顾自己已然受伤,勉力控制住了他那瞬间的心神。 如若不然,依程方海的狠毒心肠,是觉得不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从而导致错失良机,只能闪避了身后的冷箭以求止损。 是而这时的玉无裳虽表面上瞧不出什么,仔细些看她也不过只是脸色苍白些而已,实则她的损伤一点儿也不比程清歌轻。 否则,她也不至于犹豫了。 但见四名徒众抖抖索索的抬起了程方海,那二师兄将院门让开,指引道:“且先抬去待客的厢房吧,历代家主所居的院子怕是要封了。” 他的声音格外平和,甚至还有些悲悯的意味。若是凭声辨人的话,这人定然不是什么坏人。但在这世间见过的人多了,便知人心乃是最为复杂的,完全不能以一件小事来断定一个人的好坏。 玉无裳深吸了口气,正要站起来说话,却就在这一瞬间,那四个抬人的门徒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惊叫声,东倒西歪了下去。 众人皆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就连一直都没吭声的翠珑都低低的叫了一声。 玉无裳不由眉心微跳,她也顾不上去看程方海被砸在地上怎么样了,便忙回身去看程清歌的状况。 果然,只见程清歌半躺在翠珑的怀里,怒目圆睁瞪视着趴在地上的程方海,伸出去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显然是他刚刚对程方海出手了。 玉无裳这心中此时复杂得已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程清歌虽然做了她想做的事情,可是也太勉强了些。想来他并不知道,此时他与她的性命正紧密相连,一死就死俩。 她不由苦笑着暗道,从前她为了他可以舍弃性命,如此相隔百年她好不容易又活了过来,都还没见到他的面儿呢,便要为他的外甥再次去死了。 程方海被那四名徒众扔下之后便一直趴在地上没有动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否伤重已然死了,实则他在暗中与程清歌的鬼力对抗,咬紧了牙关也要将这股力量给强压回去。 他到底也是一脚踏入修仙期的修行者,即便才只是初期,即便他这样飞跃式的突破原是吞了白沁柔的金丹才能如此。 度过了漫长的修仙期,之后便是近神的境界。 玉无裳曾为仙尊时便是近神,她最是明白那种与天神接近的感觉。那已然脱离了寻常人的肉体凡胎,几乎与神仙无异,在这天底下再也找不到能与之抗衡的对手,她愿意行善正道时便是修仙之首,愿意堕入魔道时便是魔界之尊。 修仙期修行者虽不似近神那般天下无敌,却也是世间少有的人物。毕竟在如今这整个修仙界中,能到修仙期境界的人,也不过屈指可数而已。 是而程清歌在这时候非要与程方海杠上了,他虽手握珠玉,但究竟是死是活,这可真不是玉无裳能决定的。 为今之计该怎么办?也只有静观其变了。 玉无裳暗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她怎么这么倒霉,所救之人竟是如此不要命的。她若真活不过今夜,定然眼口不闭死不瞑目。 程清歌将全身所有的鬼力全都倾注于怨骨之上,正努力的要挣脱程方海的手,拼命钻开血肉往金丹处刺去。 这世间所有的修行者在度过了最开始的固元期后,腹中便有一颗金丹随着修为的增长渐而稳固其中。 这颗金丹于修行者而言,便是与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 曾经程方海为了突破金丹期成为修仙期的修行者,丧心病狂的吞下了白沁柔的金丹。扶风白家的嫡出大小姐自然继承了绝好的天赋,她那颗金丹的效用几乎比资质寻常的修行者一生都难以达到。 如此剑走偏锋,程方海委实也算是个人才。 被人活挖金丹的怨气就算是寻常人也会闹得一方不得安宁,更何况是扶风白家的大小姐了。程方海为了不使此事被人发觉,不仅在年幼的程清歌记忆中动了手脚,而且挖出了白沁柔的骸骨做成了妖邪之物血骨灯,终日饮人血混鬼堆,倒是以邪制怨的好法子。 程清歌本不是程方海的对手,即便加上怨骨一起,他们都不能将杀死他。 但此时乃是深夜,本就是邪鬼当道的时候,天时已然占了上风。而且程清歌突袭在先,怨骨入腹与程方海的金丹只有一步之遥,好似只差一把东风,便能成事儿了。 玉无裳本想靠在翠珑的怀里,但她此时满心都是程清歌,哪儿还顾得上她这个倒霉的主人此时面色已然惨白如纸了。 第八十九章 故人重逢(1) 仅凭这身衣裳与他面上冰冰冷冷的神情,玉无裳便可确定,他绝对不是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虽然他们是孪生兄弟,都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容,但眉眼间即便是再如何相似,神情与眸光是骗不了人的。 扶风白家的大公子白东台天生的一张亲近人的脸,乍一看上去只觉得干净,眉眼干净面容干净,肤色尤胜白雪,眼眸灿若琉璃。最要命的是他每次勾唇浅笑时,颊边那两个小小的梨涡尤为喜人可爱,让玉无裳在多年前的神寂岛上初见他时,便只觉一见倾心。 世人常说一见钟情全都是见色起意,玉无裳后来好好的琢磨了一番,心中十分确定,当真是见色起意! 而此刻眼前的这位,虽然长相同样俊雅至极,论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若说白东台是一抹春风一汪温泉,那么与他同胞而生的白西楼却是一场冰雪一处寒潭了。 这便是百年前玉无裳还是仙尊时,只要遇见白西楼,便无论如何也要绕道走的原因了。 毕竟他顶着张与自己心仪之人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却是截然不同的画风,怎么看都觉难受,还不如避开不看罢了。 是而她与这人虽然没仇,却也实在不熟。 此时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只见那一身黑衣的白西楼站在庭院中,双目环顾了四周,不疾不徐的问道:“怎么搞成了这样?” 听见这把冰冷冷的嗓音,玉无裳索性双眼一番,歪在墙边昏过去了。 她这个主人都先失去意识躺倒了,剩下的两只强撑着的鬼使也没了支撑他们的能力,再也不能以实体示人了。 程清歌已然心满意足的报了仇,他自是再无遗憾,顺从的便随着翠珑化作一道虚影,悄无声息的回去了珠玉之中。 那二师兄忙上前去,抚平了衣襟恭敬的弯身行礼道:“西楼大人,请见谅。今夜之事实在是事出突然,我们实在措手不及……” 这可是实话,毕竟这位颇有程清歌之风骨的二师兄素来便不是程方海所器重的弟子,其中会有什么内幕,也不可能告诉给他知道。 而他所器重的那些人,却几乎全都在程清歌这五日内杀掉的那些人当中。 说起来也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程清歌为了报仇将他们一个个的全都除掉了,这才出现眼下这样简单得一目了然的状况。 否则在接连没了程家父子的紫桑程家,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的让一个空有师兄名头却温温吞吞的人掌事?还不早就内斗的翻了天了。 说话间已然有人来收拾这满院的血肉骸骨,玉无裳缩在角落里倒是没有被波及到,而且她身量小,几乎没人会注意到她。 若是幸运的话,待二师兄请白西楼去正厅商议正事时,她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溜了。 但就在此时,一个正收拾残骸的徒众不小心踢到了哪里,一根血淋淋的骨头“骨碌碌”的滚了过来。 好巧不巧,就停在玉无裳的面前。 那可不是程方海的骨头,他刚刚在与程清歌较量时不小心露了下风,登时便被腹中的怨骨扎破了金丹,粉身碎骨而死。 既然是粉身碎骨,便不可能保留这么完整的一根骨头。 玉无裳小心翼翼的将双眼睁开一条缝,确定面前地上被人忽视的这根是怨骨之后,便悄悄的探过身子,想将它捡起来。 这到底是白沁柔的遗骨,她还想着要驱散邪气好好供奉才是。而且今日之后程清歌定然会消沉一段时日,有母亲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东西做纪念,想来他心中也会好过些。 是而玉无裳趁着众人都没注意这个角落,正要探出身子爬过去捡。眼看着伸出去的手指都快触碰到那根被遗落在地上的骨头时,眼帘之中忽得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双漆黑的靴子。 这双靴子虽是漆黑,却十分干净,鞋面上竟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玉无裳这心中不由猛然一跳,顿觉不好。 她在装作没看见捡起那根骨头揣上再继续晕倒还是看一眼这人是谁中艰难的抉择了一番,还是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忍不住抬眼看了过去。 果然今日的运气不太好,站在她面前正低头看她的那个人,正是她此时心中最不愿意对上的。 白西楼果然不愧是修仙界声名远扬的望门名士,以他修仙后期的修为定然能察觉,在场还有一个毫无灵力却拥有两只鬼使的凡人。 这个组合本就十分诡异,而且她这其中一名鬼使还是当众杀死程方海的凶手,又是这整件事的苦主,而且还是白西楼的亲外甥。 玉无裳此时呆望着他,他居高临下目不转睛的也望着她。 她这时做了一个决定,便是学鸵鸟将脑袋插在沙地里,先逃避了眼前的现实再说。 所以她依旧义无反顾的将近在手边的那根怨骨取了回来,揣入袖中便将两眼一翻,径自又昏过去了。 这下是不是装的,便谁也不知道了。 反正她是真的已然到了极限了,若是再熬下去,又得去掉半条命。 后来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处置的横竖也与她无关,毕竟她只是个局外人,帮忙帮到这个份儿上,已然是仁至义尽了。 等她再次醒来时,也不知是几日后的清晨。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一束暖阳径自从窗外直照在她的床头,即便是闭着双眼,都能看见暖融融的橘色印在脑海之中。 这一切是如此美好,仿佛那夜的你死我活恩怨情仇全都只是幻觉而已,就连最为可怖的场景,都在脑中淡化了。 玉无裳闭着眼睛享受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双眼,想看看这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一睁眼,便让她狠狠的吓了一跳。 坐在她床前桌边的这人是谁?怎么看着这么眼熟,而且让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玉无裳愣愣的看着他,他也面不改色眼不眨的回看着她。 这场景好似有点儿熟悉,仿佛那天夜里他们便如此对视了片刻。这人的双眸实在是太幽深了,仿佛只要被他盯上,就能看透她所有的秘密一样。 第九十章 故人重逢(2) 玉无裳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忙转移了目光,望向了别处。 气氛顿时便好似凝住了,让人呼吸都觉不畅,更加的浑身不自在。 捱了一会儿她实在是撑不住了,开口嗓子都是哑的,“这位……大人,不知你找我,有何事?” 白西楼只静静的看着她,“我想知道,程清歌为何成为了你的鬼使。” 幸好幸好,他原来是为此事而来。 玉无裳原本心神不宁怕这怕那的,现在这颗心才堪堪放了下来。毕竟这是那人的胞弟,在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情况下,她实在是不愿被人看穿身份。 “我与程家大公子原也只是萍水相逢,因我懂些玄术,帮过他一些小忙,这才有了交情。”玉无裳定了定心神,半真半假的道:“大公子此番遭此大难,我也实在始料未及,卷入其中绝非我所愿。” 她之所以如此尽心尽力的相助程清歌,本来是因为他是白东台的外甥。后来事情愈来愈难掌控直至完全失控,她便只好送佛送到西了。 现在白西楼已然来了,虽然她并不了解这人究竟是何品性,但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劣迹,想来也是值得信任之人。 如此,还不赶紧推脱得干干净净从中抽身,更待何时? 白西楼却道:“姑娘既然懂得玄术能收鬼使,却半点灵力也无。不知是何缘故?” “……”玉无裳顿时一阵卡壳。良久,她才故作高深的轻咳了一声,“大概,是天生的吧。” 不管有多扯,她现在就不想与扶风白家扯上任何瓜葛,尤其是眼前的这个冰山脸,他往这儿一坐,顿觉原本和煦的阳光都微凉了。 白西楼沉默了片刻,只低沉的道了句,“多谢解惑。” 他站起身来,推门便出去了。 玉无裳在他身后原本想问一句,我是否可以走了?但转念一想,这里是紫桑程家,可不归他管。还不是她想走便走,现在程家都乱成一锅粥了,想必也没那闲心思去管她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打定了主意,她原想立刻就走,但腹中实在饥饿,才起身便觉一阵头晕眼花,便又跌坐回了床上。 之前在那深山老林之中也没甚好吃的,那晚又折腾了整整一夜。昏睡的这几日定然也不曾有食物进口,现在这嘴里都还觉得有些之前呕血时的腥气,令她的胃中顿时更觉翻江倒海,饿得难受。 挺了会儿尸,便听门外的走廊上似有脚步声渐而靠近。 玉无裳索性盖被闭眼,就装作还未醒时的模样。 推门进来的应是两名侍女,她们窃窃私语之声全都一字不落的入了玉无裳的耳中,这才让她有了如此定论。 这个说:“她怎么还不醒啊?我们还要照顾她到什么时候?” 那个道:“嘘!可千万别被人听见了!你在我面前说说便也罢了,若是让旁人听见在贵客面前嚼舌根,我们还要不要在这里伺候了?” 许是这番吓唬毕竟有用,先前那个也不敢多言了,似是在桌上放下手中捧着的东西,讪笑道:“好姐姐,你可千万别生气,我不说了便是了。我只是想不通呢,那位贵客神仙一样的品貌,为何独独对这位丑姑娘如此上心呢?” 贵客?应是在说白西楼,不然在这紫桑程家也没谁再能当得起神仙人物的评价了。 玉无裳只觉有人轻柔的扶起了她靠在床头,边似随口回道:“贵客远道而来便是为了大公子的事儿,这位姑娘许是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吧。” 她们说的果然是白西楼。 这时只听有人打开了什么盒盖,空气中顿时传来一阵食物的香味,馋的玉无裳差点儿没直接跳起来。 幸而她忍住了,因为下一刻,便只觉有汤匙送到她的唇边,喂她吃下了一勺羹汤。 玉无裳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她都怀疑自己上辈子应是饿死鬼投胎,才会对食物如此执着。若不是还保留着些理智,她差点儿没将汤匙一起吞下去了。 幸而那两名侍女没有察觉,只边喂她喝羹,边闲谈道:“我们主动抢下这个差事,原本还想着能多见见贵客的面儿,说不准便入了他的眼了……姐姐你可别笑话我,你敢说你没这样的心思?” “……你这丫头,口中也没个遮拦的,这种话怎么好意思到处乱说呢?” “姐姐怕什么,这里可就只有我们俩在……那位丑姑娘可一直都在昏睡着,她可什么也听不见。” 玉无裳不由心道,抱歉,我可什么都听得见。麻烦两位在闲谈的同时,能否再多给我几口饭吃? 两名侍女嬉笑着又闹了会儿,才继续边给她喂食边道:“扶风白家的名望有多高,那位贵客的身价便有多高。若我们这样的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跟在他身边便是做无名无份的侍妾,都是上辈子休来的福气了。” “只可惜他从来也不多看我们一眼,当真是……唉,没有丝毫的机会。” 这两个小丫头当真是异想天开,就白西楼那副生人勿近冷冰冰的模样,他有给过谁的机会?玉无裳虽与他不过泛泛之交,奈何他的名声太响,总是能从旁人的口中传出他的各种事迹。 综合起来,不外乎是说扶风白家的二公子,天赋过人修为极高,如同天神般熠熠生辉的相貌,对人却始终都是一副千里之外的冰霜雪寒,从来都没人见他笑过。 便是这人天生就不爱笑,可他却连一丝情绪波动都不曾有过。平静的水面好歹在风拂过时还会荡起一阵涟漪,他这面寒潭,却是结了千年不化的寒冰,纹丝不动。 唏嘘了一番,她们倒是没再多说些什么了,只匆匆让玉无裳喝下了半盏羹汤,又为她盖好了被子,便掩门离去了。 玉无裳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就给人吃这么点儿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难怪她醒来时便觉腹中尤为饥饿,原来昏迷的这几日就从未吃饱过。 天知道她有多想起来叫住那两名侍女,请她们再多拿些吃的过来。但装晕便要装到底,否则若让她们知道她们的私密谈话全都被她听见了,这让人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第九十一章 故人重逢(3) 暗暗叹了口气,玉无裳只得听着那俩侍女走远了,方才掀开被子下了床。 就算吃不饱饭没休息好,也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听那两名侍女闲谈的话风,好似白西楼对此事格外的上心,方才在紫桑程家逗留了这些时日,都不曾离开过。 说起来这也很正常,他虽生性冷淡如一座冰山,但白沁柔到底是他的亲妹妹,程清歌是他胞妹的唯一孩子。 他们母子眼下遭此大难,白沁柔之事隔了已然多年,现在除了一根怨骨之外,存留在这世间的便再无其他痕迹了。 而程清歌如今也只余一缕孤魂在这世间游荡,还被玉无裳收做了鬼使,是离不开她身边的。 既然如此,白西楼若想带程清歌回去扶风白家,她这个鬼使主人定然得与他同行同去。 这可是她最不想见到的画面,打死也不想。 扶风白家的前任家主在数十年前便已仙逝,原因自然不会告知外人,这也是玉无裳东一耳朵西一耳朵零零碎碎的听来的。 横竖与百年前围剿神寂岛之战无关,应是后来生了重病,或是天命已尽。 老家主仙逝后,扶风白家便由天赋资质都是一流的大公子白东台继任了家主之位。二公子白西楼虽常年在外修行历练,但扶风白家有这两位站在权力核心的人物坐镇,自是力保修仙界第一世家的宝座多年屹立不倒。 是而若是被白西楼带了回去,定然会在白家遇见身为家主的白东台。 想一想这即将有可能会发生的场景她都觉得寒毛直竖,更是觉得坐立难安,一定要先逃出去再说了。 她猫着身子悄悄推开房门,探头出去看了看。好在这里只是程家普通待客的厢房,附近人不多,这里更是寂静一片没有人影。 她的手在袖中捏紧了自己的珠串,在心中默默地道,我且先溜了,待程清歌修复魂魄之后他若是愿意回去扶风白家,到那时再想法子与他断了主使契约,也不算拐带了他逃了。 打定了主意,她便跟做贼似的一路贴着墙角根溜到了大门口,悄无声息的将这护宅的结界撕开了一个小口子,迫不及待的便钻了出去。 自此之后,天高海阔,她终于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玉无裳逃出了紫桑程家,怕被人发觉她一言不合就拐跑了人家的公子,便在紫桑城混迹人群中后,又连夜逃出了城。 她没有再回之前住了差不多快一个月的那座深山里,反倒转身也不知往哪个方向奔去,只觉得离紫桑城愈远愈好,最好是让人再也不能发觉她的踪迹最好。 如此奔走了一天一夜,只将那座颇为繁华的紫桑城远远的抛在了身后,她才堪堪缓下了脚步,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之前是被紫桑程家的事情绊住了脚步,才让她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眼下自然是以报仇为重,这可是她的双眼再次睁开的第一目标,无论如何都不能忘。 可是心中有了坚定的目标,便要一步步的去实现它。那么问题便来了,第一步该怎么做? 想到这个问题,玉无裳便彻底的卡壳了。 举目环顾四周,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最浅显的问题在眼前萦绕着,这是哪里? 她在直奔而来时眼角余光倒是瞥见镇口的界碑上写着这座小镇的名字,可是那时没有停下来仔细看,便一头扎进来了。 这时四顾只见这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显然这小镇风水不错,人人面色红润神情自然,瞧着好似比较富庶的模样。 玉无裳这才放下心来,都被之前遇见的那座鬼镇给整得有后遗症了。她想先找个地方歇歇脚才是,可是奈何兜里没钱,酒肆茶馆之类要钱的地方是去不得了。 她想了想,往街道边一处吆喝着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道了句,“劳驾,请问这镇上可有什么地方供行人歇歇脚,且不要钱的?” 那小贩生意不好,脾气便大,粗着嗓门道:“这天底下哪有不要钱的好去处?就连借个茅厕都得给钱!没有没有!” 玉无裳也不生气,只好脾气的继续道:“或者荒废的寺庙道观也可以,只要有瓦盖头便好。赶了一天的路了,实在是困倦,也不好席地就躺。” 这世道,长相不好的姑娘比男人还不如,那小贩显然看她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了,只粗鲁的挥了挥手,“没有没有!我们这儿只是座小镇,不拜佛不信道,哪儿来的什么寺庙道观?还不够招惹是非的!快走快走,莫要挡着我的生意!” 他跟赶苍蝇似的赶人实在难看,可见这小贩年纪轻轻的气血颇盛,脾气实在不好。 玉无裳自然犯不上跟个凡人较劲儿,便也就顺从的退到了一边,撩了撩衣摆在路边坐了下来。 跑了这么久的路,她不仅又累又饿,而且两腿都快抽筋了。 原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个姑娘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随意歇息仿佛不太好,这才要去个可容身之处休息。 没想到竟被人当成了苍蝇随意驱赶,看来她这副尊荣既然连简单的打听问话都完成不了,那即便是在大路上四仰八叉躺倒在地,也不会有人多瞧她一眼。 她不由苦中作乐的笑了笑,将身子缩了缩靠在墙壁边晒太阳,倒是没挡着行人的路。 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她从来也不考虑有没有钱的问题,现在却是没钱寸步难行。首先吃喝便是急需解决的一大问题,再加上找人寻仇,那她总得找过去吧?总不能就蹲在这里晒太阳,等着仇家自己跑过来,然后自裁在她的面前吧。 相像着那些仙风道骨个个都正气凛然的各大家主们挨个儿奔跑而来的样子,玉无裳顿觉十分滑稽,忍不住笑出了声。 与此同时,那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刚刚做成了一笔不小的买卖。有个家境殷实的孩子相中了他手中的冰糖葫芦,一连要了十几串儿,几乎将他扛着的那草垛都给拔空了。 小贩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谢过那位大主顾后又得了赏钱,正欢天喜地之际,眼角余光瞥见蹲在墙角边缩成一团的玉无裳,正也在嘿嘿傻笑。 第九十二章 故人重逢(4) 他顿时又好笑又觉得她可怜,到底也不是个奸恶之人,他想起刚刚自己对她如此无礼,倒也觉得颇有些不好意思。 转眼看了看草垛上还剩着一根糖葫芦,那小贩抬脚走了过去,轻咳了声,粗声粗气的道:“喂,你是不是饿了?这个给你吃。” 玉无裳抬头看他,他将手中的草垛低了下去,把那根唯一的糖葫芦转到她的眼前。 看来这人面硬心软,也不好驳了他的好意,她便抬手拿下了那根糖葫芦,道了声,“多谢。” 小贩好似如此便心安了些,他将头一昂,正要转身走开,却在临走前扔下了一句话,“你若是实在没去处,便去镇外的城隍庙里住一晚吧。” 她正一脸懵然,便只见那小贩已然头也没回的走了。 横竖也不能真的露宿街头,既然要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想想该如何赚钱去寻仇,便听他的话,去镇外的那座城隍庙吧。 思及银钱来,玉无裳顿觉十分后悔。上回在鬼镇遇见南荣时,她为何不找他讹些钱财来用?记忆里好像他从来都是挥金如土,那日在梧桐家的小饭馆里,他也伸手便摸出了两个金元宝,这可是寻常人一辈子都摸不到的好东西呢。 想起曾经与之擦肩而过的财富,玉无裳不由捶胸顿足,边懊悔着边出了这座小镇,在一片破败荒芜之中找到了小贩口中的那座城隍庙。 这次她在路过界碑时,还特意看了下这座小镇的名字。 上雕刻着“石龟镇”三个大字,如假包换。 她不由哑然失笑,龟虽是长寿的吉祥物,但在人间可没什么好名声,都是用来骂人的。镇民是怎么能忍受这么个名字的? 不过这只是个小插曲,玉无裳看过笑过,便也就抛到脑后了。 她现在比较关心的是那座连牌匾都掉在地上摔成两半的城隍庙,里边究竟都破败成了什么样子,比起露宿街头来,它究竟能不能更胜一筹。 走进去一看,倒也还好,应是常有无家可归之人来住,虽然杂乱却没甚浮灰,破烂的窗户也被修补过,虽然依旧漏风,但已经是好很多了。 靠里边的墙角处有一个破旧的铺盖,瞧着旁边锅碗瓢盆都齐全的样子,这里定然有人长期居住,并且现在都还在。 玉无裳心中道了声多谢借住,又环顾四周,看看可有什么可用之物。 但这间城隍庙的年头实在太久远了,又修建在这样荒郊野外的地方,早已破败不堪,十分荒凉。 就算有什么东西可以捡来用,也早都被先前的房客捡去了,全都堆在那床铺盖边,彰显了是他的所有物。 玉无裳在此借住本就深觉叨扰,自然不会擅自再动用别人的东西。 是而她只在门口借着落日的余晖寻了些干草回来,在另一个避风的角落铺了,便开始了她如今最拿手的打坐睡觉。 从前打坐就如同家常便饭,再自然不过了。如今打坐却是为了更好的入睡,譬如说现在,肚子饿得睡不着,打坐会儿就能坐着坐着睡着了。 她不由叹了口气,明天还是在镇上找个零工做做吧,最起码还能混口饭吃。否则大仇还未能报,她先要饿死了。 脑中胡思乱想着,她很快便将身子一歪,睡熟了。 这一觉睡得极香,她从紫桑程家逃出来之后几乎都没有合眼过,这还是第一次好好的歇息。 是而直到入夜,有人回来了,她都没有察觉。 那人显然是飞快的跑回来的,气喘吁吁一脚踹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双手撑着膝盖边喘气边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道:“可……算是赶回来了……” 玉无裳在睡梦中被惊了一下,却没有立刻醒来。 月光从窗外照入室内,他应是看见有人在睡觉,登时声音便小下去了,暗自嘀咕道:“她应该没有被我吵醒吧……” 转念一想,那又不是大爷,为何如此小心翼翼? 是而他的嗓音便又高了起来,嚷嚷道:“你这胆子可真大,一个姑娘家的在这样的地方也睡得着?快起来快起来!” 这下子玉无裳便被彻底的惊醒了。 脏乱的供桌上被点燃了一小截蜡烛头,这间小小的庙内顿时便亮了起来。 玉无裳满面困倦的望过去,只见来人竟是熟人,就是白天在镇上送给她一串糖葫芦,脾气不太好的那个小贩。 她不由满面疑惑,他来这里做什么? 那小贩见她清醒了,没好气的道:“还愣着做什么?等我请你过来么?” 玉无裳面上的疑惑之色顿时更甚了。但只见他十分自然的将肩上扛着的草垛在墙角放了下来,转身又在那铺盖边的一堆杂物中翻出了一个水壶,对着壶嘴便“咕咚咕咚”的连喝了几大口水。 玉无裳顿时明了,原来他就是那个长住在此处的人。 她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那小贩放下水壶一抹嘴,从怀里掏出一物递了过去,颇为不耐烦的道:“赶紧吃吧,你若饿死在这里,我便该说不清了。” 吃的? 玉无裳顿时两眼大放精光,忙伸手接了过来,打开包裹在外的油纸一看,里面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 她激动的都快哭了,这可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如此正常的食物摆在面前。 正要狼吞虎咽之际,她忽得想起来了,这小贩显然也不是阔绰之人,否则也不会住在这种地方。这两个馒头或许本是他的口粮,此时却全都给了她了。 她只觉心中一暖,只拿了其中一个,将另一个托着油纸又递了回去,温声道:“你也吃。” 那小贩不由愣住了。原见她形容狼狈无家可归,还以为她是乞丐。 没想到竟还是颇有觉悟的乞丐啊。 二人很快便啃完了馒头,这下大眼对小眼,气氛顿时有些奇怪。 许是知道她也没脾气,小贩便不再出言怼她了,只又灌了自己两口水,便倒在了他的铺盖上睡了。 但玉无裳之前睡过,此时睡意全无无。她也回了自己的角落继续打坐,见他在铺上翻滚没有睡着,便搭话道:“这位小哥,我劝你以后还是不要在这儿住了。” 第九十三章 石龟食鬼(1) 那小贩一翻身便坐起来了,“为啥?”顿了顿,他又火气颇重的来了句,“凭啥?” 玉无裳想了想,还是用了一种常人能接受的说辞道:“这座石龟镇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在玄术中本是极好的风水。镇中人原先将城隍庙建在镇外如此荒凉之地,也是深有用意。通俗些来说,便是有高人使城隍庙压住了附近所有的邪祟,方才让石龟镇多年都如此安定祥和,从未有过什么天灾人祸。” 这小贩好在也不笨,只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住的这地方正好是用来镇压妖邪,住久了会惹来灾祸?” 玉无裳点了点头,“正是。你还是早些搬到镇上去住吧,那里风水好,对人大有裨益。” “蒙谁呢你?”小贩不由翻了个白眼,粗声粗气的道:“我看你就是想独占这个地方,将我哄走吧。我告诉你,这里是我先来的,要走也是你走!” 看他这架势,仿佛她若再多说一句,他便要捋袖子起来打人了。 玉无裳只好保持了沉默,他火气这么重,身上的阳刚之势定然十分旺盛。邪祟虽说最喜害人性命吸人精气,但在这世间总也有被上天眷顾之人,自有护体神光,一般妖邪是不得靠近入侵的。 就好似能位及人皇龙气正盛的明君圣主,就连妖鬼之王都奈何不了。 说这自是扯远了,眼前这人虽心肠不错,但举止粗鲁不似懂礼之人,自然跟皇族沾不上半点儿关系。 沉默了许久,就在玉无裳以为他已然睡着了时,却只听他忽得问了句,“我都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玉无裳道:“小玉。” 那人似是嗤笑了一声,“你长得这么丑,家里人给你取的名字倒还不错。” “这是我自己取的。” 他许是以为她无父无母方才四处流落,心肠倒是软了下来,口气却仍是强硬,“看你不仅长得丑,还很没用,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还手,难怪看上去如此狼狈。” 这句话倒是说到她的心坎儿上来了。丑是大家公认的,主要还是她没用。否则也不至于流落到这种地步,空有一颗想报仇的心,却连仇人的面儿都见不到。 她不禁叹了口气,明天还是上镇里寻寻,打打杂工赚点儿钱,有了路费再走吧。 小贩还以为她是被骂了才如此叹气,只十分不自在的道:“不过你也别灰心……你看我,不是一样没用么?每天起早贪黑的做点儿小生意也只能勉强糊口,就连个像样的地方都住不起。” 玉无裳不由失笑道:“多谢你宽慰,我倒不是特别难受。” 她两世加起来前前后后也见识过不少的人,但没有谁会像他这般赤子心肠,实在难得。 小贩干笑了两声,顿了顿才道:“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你也该知道我的名字。我叫阿郎,这也是我自己取的。” 玉无裳温声道:“阿郎,你好。” 然后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俩人实在是没话说,在这黑灯瞎火下又没事儿做,便在这片沉默之中各自倒头睡了。 阿郎好歹还有个铺盖,蜷缩在墙角倒也谁的舒服。玉无裳却只有一堆摞起来的干草,堆积在另一个角落,她便一直打坐修炼,到了后半夜便靠着墙睡着了。 如此井水不犯河水,倒也难得。 这一夜很快便过去了。 夜里没有如玉无裳所想,会有邪祟出来晃悠。反倒十分安逸静谧,这夏夜里竟连虫声蛙鸣都没能搅扰到她的好梦。 上半夜她好歹还能保持清醒,但到了下半夜,又饿又困的她便支撑不住了。 那个馒头虽然很香很大,但架不住这么多天以来,她什么东西都没入腹啊。 清早醒来又是饿醒的,玉无裳不由惆怅的摸了摸肚子,好像她自重生以来,几乎都没怎么吃过饱饭。 但目光流转间,让她忽得定住了。 就在那张没有供奉任何神像的供桌上,用油纸包了两个大包子,正露了一半静静的放在那里。 阿郎应该早就走了,他的铺盖还特意叠了一下,就连堆在旁边的杂物都稍稍收拾了一番,看上去也没昨天那么乱了。 看来他不仅起的早,还刻意轻手轻脚的没有惊醒了她。 她去拿包子时,发现原本灰铺了厚厚一层的桌面上也被擦过,露出陈年旧物斑驳的模样。 看来这事儿颇为蹊跷啊。 这两个包子握在手中尚还温温热,看来是在镇上新买的,又特意送回来不久。 按道理来说,阿郎就算是心善,他在自己的温饱都只能勉强解决的情况下,为何一次两次的接济一个才认识了一天的陌生人? 而且玉无裳如今即便是凡人之躯,但在她全面警惕的情况下,怎么可能睡得如此之沉,竟连阿郎出去又回来都不知道? 她想了想,还是将包子先用油纸小心的包了起来,放入了袖中。 不管怎么样,她与阿郎非亲非故的,总不能一直靠他接济。还是先进镇里瞧瞧可有什么零工打打,这才是要紧事儿。 打定了主意,她便在附近的小溪流边稍稍收拾一番自己,揣上那俩包子,便又进镇了。 小镇依旧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街头有卖艺的、摆摊的、唱小曲的,这些都是随缘的买卖,自然用不着人帮忙。 再往里走走,街道两边多的便是各式各样的店铺买卖了。 玉无裳瞅准了其中一家生意最好的酒楼,进门便直接着向掌柜的道:“我能洗碗扫地收拾桌子并端菜,一顿饭只吃两个馒头,一天只要十文钱。干的不好你随时可以不发工钱便让我走,怎么样?厨房在哪里?” “……”掌柜的无言以对了片刻,才伸手拽住了一个正忙得焦头烂额的活计,道:“我给你找了个学徒,你带她下去干活儿吧。” 那活计正很高兴,咧嘴笑道:“掌柜的你终于知道我干活儿有多辛苦了!还想着给我添个零时工打下手……”转脸一看玉无裳,顿时便惊了,“哎哟我的娘,怎么能长这么丑?” 第九十四章 石龟食鬼(2) 正在掌柜的还在皱眉考虑用这个便宜的零时工会不会吓得客人都吃不下饭时,玉无裳从善如流的从袖中掏出了一块青灰色的布,蒙在了脸上。 掌柜的不由一击掌,“妥了!” 从前她可从来不知一个女子的容貌对她的处境竟如此重要,现在到处都能尝到这样的滋味儿,也算是别开生面。 这一日过得尤为充实,整天都在各种各样的人呼来喝去中度过。这座酒楼其实也不算太大,楼上是客房,楼下是诸位客官用饭的数张桌子。 主要是掌柜的太过小气了,厨子只有一位,跑堂的也只有一个,就连打杂的都是随意请的便宜零工。今日正好没在街头找到零工,这才让玉无裳上来便用了。 毕竟比她更便宜的是从来都没找到过,而且她也还算勤快,做事都不知道累。 忙到了傍晚时分,玉无裳在后厨洗完了最后一个碗,跟做大厨的胖师傅打过招呼,这才被店活计叫了去,说掌柜的要给她结工钱了。 随着去见了掌柜的,见他正站在柜台边喜滋滋的算账,显然今日收益颇为可观,银钱赚了不少。 见她来了,掌柜的便向她招了招手,往她的手中放了些铜板,“来来来,你今天干的不错,这是你的工钱。” 玉无裳粗略的数了数,虽然也不多,但绝对不止十文。 掌柜的眯着眼笑得就像个钱串子,“十文是你的工钱,另十文是赏你今日干得不错。年轻人手脚还挺勤快的,若是明日无事,便再来干吧。” 这正中她下怀,便点头道:“好,多谢掌柜的。” 店活计也是个笑眯眯的小青年,许是活儿干的不累是而心情不错,便笑道:“小玉,大师傅在厨房喊你呢,说不定有什么好东西要给你。” 酒楼饭馆的生意,旁的东西不多,吃的管够。 做大厨的胖师傅用油纸包了两只大鸡腿塞给她时,玉无裳也没问这样是否合店里的规矩,便收下了道了谢。 因为她实在是馋啊,早上的那俩大包子还不是肉馅儿的,中午忙乱起来也就啃了俩干馒头就着咸菜,即便管饱,却不解馋。 早上迎着晨光而来,晚上顶着星月而归。 玉无裳在街边摊上花了三文钱买了碗清汤面,就着只鸡腿连汤带水的吃了个精光。此时她的心情出奇的好,虽然万事都很倒霉,遇见的却大多都是好人,这也算是一种宽慰了。 她将另一只鸡腿小心翼翼的包好,带回了镇外的破城隍庙里。 因着时日尚早,她便又搜寻了许多干草回来铺在墙角边,昨夜靠着墙睡实在是太遭罪了,脖子差点儿没有落枕。 等她将这草铺整理的差不多时,阿郎披星戴月的也回来了。 乍一见着她,阿郎只脱口而出,“你还没走啊。” 这话听着像是希望她赶紧离开,但不知怎地,却听出了些惊喜在意味在其中。 玉无裳只道:“我也无处可去。” 阿郎只顿了顿,便从袖中又掏出了半支蜡烛搁在供桌上点亮,从怀中取出了晚饭来,似是自言自语道:“今日生意忙得都没空吃饭,饿死了……你也过来吃吧!” 后面那句显然是在叫玉无裳,她走过去一看,见他带回来的不再是干巴巴的馒头包子了,而是两块热气腾腾的萝卜糕,正冉冉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傍晚时玉无裳怀揣着她今日辛苦得来的二十文钱,被那家糕饼铺的香味吸引,本来也想买块尝尝的。 可是太贵,五文钱才给一小块,又不能吃饱。她便只闻了闻味儿,便走开了。 瞧着阿郎带回来的这两大块,定然起码花了二十文。 想着他赚的也是些辛苦钱,玉无裳便摇了摇头,“你吃吧,我吃过了。” 说着她便拿出了特意留给他的那只鸡腿,“这是给你的。” 阿郎打开油纸一看,双眸似闪烁了下,“你今日出去了?” 玉无裳只笑了笑,“做了一天的工,换了点儿钱。” “……”阿郎似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虽掩饰的不错,但玉无裳还是看出了他好似有些愤怒。但他却没有发作,只抓起那只鸡腿,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玉无裳正要转身回去继续打坐,却只见他执拗的拿起包糕的油纸塞入了她的手中,似颇为烦躁的道:“我吃了你的东西,你也得吃我的。” 她本想说,我之前吃过你的东西了,但只见他的神情实在不好,便也就没有非要与他杠着了。 今夜本该与昨夜一样,填饱肚子吹熄蜡烛就该睡觉了。 但阿郎一直都在翻身睡不着,簌簌之声在暗夜里落入耳中,特别的明显。 玉无裳也睡不着,就算打坐枯燥的修炼,都不能将她催的入眠。 是而她便没话找话,突然问道:“阿郎,你在这石龟镇中待了多久了?” 过了片刻,才听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不知道,我好像自打出生便在这里了。小时候吃百家饭长大,后来便开始做些小本生意,攒攒老婆本。” “你听我一句劝,老婆本先放一放,你还是在镇上找个住处搬出去吧。”玉无裳斟酌着用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些,“这里实在是阴极的凶煞之地,凡人久居于此,定然不会有好的结果。” 阿郎嗤笑了声,“听你这话的意思,难道你不是凡人?” 玉无裳:“……” 她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寻常人,这谁都知道。可是这座城隍庙也确实不是个好地方,这该让她如何解释? 也是时运不济,若不是翠珑与程清歌都受了严重的损伤须得静养的话,她只需让他们其中一个出来转悠两圈,保证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给吓跑了。 玉无裳不由叹了口气,这个话题便又按下不提了。 夜晚依旧是诡异的宁静,直到清晨的阳光照入破窗落在庙中时,才能稍稍驱散些暗夜之中浓郁的妖鬼之气。 这一日依旧在打零工中度过,掌柜的见她守信又来了,便也十分高兴。虽然没有给她涨工钱,但在傍晚结账时,却授意让大师傅给她包了好些馒头并一个卤香大肘子,这显然比工钱还令人开怀。 第九十五章 石龟食鬼(3) 玉无裳照旧将这些吃食包好了带回破庙,只先啃了个馒头垫吧垫吧,肉留着等阿郎回来一起吃。 毕竟他如此善意,而且他们都差不多的穷。 但一直等到了月上树梢,都不见阿郎归来。 玉无裳一直都在打坐,虽心无旁骛,却还记得时辰。 照理来说,似他那样在街头做小买卖的,基本上天黑了便不会再有生意了。就像前两日,他也是早就回来了。 玉无裳睁开双眼望了望窗外,今夜的月光极好,月华如水铺陈一地,亮堂堂的几乎让人忘了这是暗夜,并非白昼。 就算是夏日的晴朗夜空,也不该有如此明亮的黑夜。 事出反常必有妖,此时她最该做的,应是将门窗关紧,然后老老实实的继续打坐,不论外面是否翻天了都打死不出来。 只有这样才是明智之举,都说好奇心害死猫,其实于万物而言,都是不作死便不会死。 但不过瞬间的犹豫,她只叹了口气,便站起身来,推开门出去了。 到底也是条人命搁在那儿,总不能真的见死不救。只希望能安全的度过今夜之后,他会知道害怕,赶紧搬走才是正事儿。 走出门才发现,原来照耀在地上白花花的并非是月光,而是眼前不远处的一座小山里,似有什么东西在发光,都映照到这边来了。 坐落在城隍庙前的那座小山其实很近,玉无裳昨天还去那山中捡过干草回来堆铺盖,只是一座普通的小山而已,她并没有发觉什么妖邪之气。 难不成只是今夜路过的,恰巧在那边歇了歇脚? 她心中带着疑惑,遥望着那道白光便往那山边赶去。 从前多年累积斩妖除魔的经验告诉她,那座原本看似普通的小山,在今夜绝对非同凡响。 她才赶到山脚边,便证明了她的经验果然不错。 只见眼前的这座山已全然不似白天的模样,山顶上冒着两丛耀眼的白光几乎照亮了半片天,而整座山却是漆黑的,这情景实在是怪异。 但最为怪异的还不是山,而是山下的人。严格来说也不全都是人,就在玉无裳的面前,有数十人排着队正在往山上走,除了混在队伍中间的阿郎之外,其他人全都没有脚。 他们是飘着走的。 玉无裳顿时心中明了,这支队伍除了面色苍白两眼发直的阿郎之外,其他人全都是鬼,没有实体没有轻重,便只能漂浮着了。 看来这山上的访客没安什么好心,要在这儿大吃一顿啊。 但做鬼有做鬼的规矩,你恃强凌弱要吃鬼便也罢了,为何还非要吃个人呢? 玉无裳虽颇为不解,但此时若再不追上去,便要来不及了。 事情来的比较突然,她也没什么可护身之物。便只好咬破了食指放出点儿血,点在自己的额头上。 她这副身体虽然只是凡人,但鲜血通灵,虽无从前那般几乎横扫一切之能,对付眼前的这些小鬼,应该不会露出破绽。 她摸黑跟在那群小鬼的身后,队伍中乍然混入了一个生人,他们却毫无知觉,依旧井然有序的往山上飘去。 玉无裳本想走着走着慢慢混到阿郎的身边去,一把拉住他再将出血的手指糊到他的眼睛上,立马就能让他神智归位,不再被鬼魅迷了心智。 到那时将拉着他悄无声息的混出来,立马下山回去城隍庙中将门窗关好静等一夜,便可彻底的脱险了。 可现在问题是,这些鬼飘得太快了,阿郎一个年轻男子身强力壮的跟得上,玉无裳作为女子,要跟上可有些吃力了。 是而她一路想赶超上去抓队中的阿郎,却始终都慢一步,只能远远的跟在队尾。 直到她伸长了胳膊终于抓住他时,却发现一队伍的鬼全都停下来了,直挺挺的立成两排,他们俩正好就在中间。 原来已然到山顶了。 这座小山当真不高,山顶也光秃秃的,只见岩石成片,草木却不见几根。除了上山来的那条小路之外,举目四顾竟不见另有下山的路可走。 再想走回头路那是不可能了,后面的鬼将路挡得严严实实的,他们好像故意似的,就将这两个活人圈在中间挤住,不让他们有逃出去的可能。 玉无裳不由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她是上当中招了。 将沾了血的手指碰了碰阿郎发直的双眼,她的手往下立马便捂住了他的口。 虽然这样会吓着他,但等待会儿要逃命的时候他还得自己跑,总不能让她将他扛下山去吧。 阿郎顿时便恢复了神智,双眼往两边看去。只见挤在身边的全都是面色青白身体冰冷的鬼魂,他惊骇得想叫出声,却被人提前捂住了口,是而便将双眼一翻,险些昏了过去。 玉无裳踮脚提着他的后颈小声的道:“你可千万别晕!下山这么多的路,我可拖不动你!” “……”他只好勉强将双眼又翻回来了,满面惊恐的四下张望。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怕他不管不顾的又要晕,玉无裳只好安慰道:“咱们先看看他们想怎么样,我让你跑时你便头也不回的跑,可听见了?” 阿郎被她提着,勉力点了点头。 好在他也算是个胆大的,若是换了人,别说给吓晕了,就连吓疯了吓死了都有可能。 就在这时,忽得只听前方似有一阵猛兽的吼声骤然响起,众鬼随着这声音便动了起来,一如在山下赶路时那般,有条不紊的往前走。 这两人被夹在中间无缝隙可逃,便只好被推着挤着也往前走去。 才走了十几步的样子,玉无裳忽得只见最前面的那两只鬼不见了,就好似忽然消失了一般,一下子便没了踪影。 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是第二排的两只鬼纵身往下一跃时,她才知道,原来前方便是悬崖了。 就连那阵似人似兽的吼声,都是从悬崖之下发出来的。 原来那个想在这山头上大吃一顿的家伙此时正在悬崖底下大张着嘴,山上的鬼魂挨个儿往下跳,正好便跳入了他的口中。 这懒劲儿,简直可以上天了。 第九十六章 石龟食鬼(4) 在第三排鬼也跳完了之后,阿郎终于也发现了不对劲儿。他脸色发白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的问道:“我们……也要往下跳、跳吗?” 玉无裳叹了口气,“如果你有翅膀能飞的话,就可以跳。” 阿郎的脸色顿时便更白了。 在他们前面的鬼一个个的不见了,很快便要轮到他们了。 阿郎被后面的鬼推着往前走,两股战战面色惨白,若不是他多长了一双腿,几乎都跟鬼的模样差不多了。 玉无裳只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往下跳的。等会儿到了悬崖边上我喊你便蹲下去,可别失足自己掉下去了。” 阿郎都快哭了,却还是硬撑着点了头。 身后的那些小鬼虽被下面的那位控制着将他们往前推,但即便是心智全无,他们也没谁敢伸手触碰玉无裳。 是而阿郎将双腿向前伸得笔直,几乎就是被鬼强推着往前滑行的,鞋底与地面磨得次啦啦直响。他满脸崩溃的道:“为啥他们只推我不推你?” 玉无裳就走在他身边,无奈道:“我若是也被推了,那谁来救你?你要知道我可是为了救你才来的,否则此时只有你一人往下跳。” “……跳?!你不是说不用跳的吗!” “好好好……那就不跳。” “……” 阿郎原先只是差点儿崩溃,现在看上去好似已然彻底崩溃了。 玉无裳亦是十分无奈,她只是想安慰他,让他心中好受些也能镇定些,可现实好像跟想象中截然相反,反而更糟了。 但不管他们俩是怎么商量的,统共就十几步的距离,很快便近在眼前了。 玉无裳在心中默数着,三步,两步。 阿郎也当真是硬气,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山崖下的那位张大嘴呼吸而出的热气都喷到脸上了,他依旧憋着没哭,只抖抖索索的瞪大了双眼,眼珠子都差点儿掉出眼眶了。 自数到一步时,她忽然道了句,“趴下!” 阿郎骤然就跟回光返照般灵活了起来,“扑通”一声就趴到在地。 玉无裳反身就对靠得最近的两只小鬼出了手,将自己满掌心的猩红糊了他们一脸。这两只鬼顿时便发出了尖利的惨叫声,拼命的向后逃去。 原本他们逃了也不要紧,只是后面还拥挤着数只小鬼,顿时便发生了推拉踩踏,场面全然乱套了。 玉无裳忙蹲下身去,拉起了阿郎,“就趁现在,你赶紧下山回去城隍庙,关紧门窗不要再出来!” 阿郎的手都被她的掌心给染红了,他似失魂落魄的道:“你这是……受伤了?这些、这全都是血?” “也不全是……”玉无裳趁乱将他往外推去,“你快回去,记得我的话,天一亮就赶紧搬家!” 阿郎却反手也抓住了她,“你不跟我一起回去么?!” “等我解决了这些妖邪,便回!”玉无裳挣脱了他的手,将他推出了众鬼纷乱的包围。 这些小鬼本也没甚杀伤力,只是在这世间飘荡的游魂而已。也正是因着他们势弱好控制,崖下的那位才轻易的控制住了他们的心神,吞噬他们来壮大自己。 但玉无裳刚刚用指甲刺破了自己的掌心,再和上些御鬼专用的朱砂粉,这才一下子便破了人家的幻术。 她总觉得,悬崖下的那位行事风格,颇有些眼熟。 莫不是从前的故人? 众小鬼们也只纷乱了片刻,便又安静下来了。只是他们不再排着队往下跳了,就围在玉无裳的身边,好似怕她寻个缝隙便逃了。 玉无裳倒也没想到立马便跑,她站在悬崖边,往下朗声道:“阁下今夜专门请我过来,不知是有何指教?” 过了会儿,才只听悬崖下传来一个男子瓮声瓮气缓缓的道:“听着你说话的调调,好似有些耳熟。” 看来果真是故人,他这话一出,玉无裳的心中顿时便有个人影,只差呼之欲出了。 她不由趴在悬崖边往下张望,边喊道:“你且出来露个面,我也觉得你熟悉的很呢。” 悬崖下白光熠熠十分夺目,探身下去根本就看不见谁。但依稀只觉是两道白光,偶尔还似会眨眼般断一下。 也正是这两道罕见的白光照亮了这整个山顶,吸引了玉无裳而来。 崖下的那位反应了会儿,才似认同了她的话,缓缓从悬崖边上探出了一颗巨大的脑袋。那两道白光一阵乱晃之后终于稳定了下来,那颗脑袋似颇为疑惑的偏了偏,“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玉无裳眯着双眼适应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看清了他的样貌。 这是一颗巨大的猫头,一对尖尖的耳朵微微透明,脑袋很圆,眼睛也很圆。胡须配合着情绪还疑惑的翘了翘。 总的来说,这若是一只正常的猫脑袋的话,看着一定很软很可爱。但眼前的这颗比一个人都大,即便他长得再如何软萌可爱,也是惊悚骇人十分可怕了。 那两道照亮了半边天的白光,便是从他的双眼之中发出来的。 玉无裳定定的看了他片刻,才神情复杂的问道:“小九,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 眼前的这颗巨大的猫脑袋,在悬崖下还有一副巨大的身躯,以及长在屁股上的九条长长的尾巴。 这是一头罕见的妖兽,也是这世间唯一的九尾猫妖。 从前在那熙熙攘攘的万妖之国做妖尊时,玉无裳曾与他也是颇为相熟的。 但如今她早已换了副天差地别的模样,就连猫咪最敏感的气味也与从前大不相同,是而九尾压根就认不出她。 玉无裳只走到近前来,抬手摸了摸他湿润的鼻子,叹道:“好久不见了。” 许是这个熟悉的动作唤醒了已然埋在他脑海中一百年的记忆,九尾惊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你是……妖尊?!” “改改口吧,我现在叫小玉。”玉无裳十分顺手的给他溜了溜须,淡然道:“你瞧我现在哪儿还有当年的样子?” 这次换他眼神十分复杂,并且问她了,“……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言难尽啊……” 第九十七章 石龟食鬼(5) 没等他俩好好叙叙旧,便只觉忽得一阵天动地摇,脚下的这座山毫无征兆的猛烈晃动了起来,山顶的乱石呼噜噜的朝山下滚去,差点儿这整座山都要倒了。 玉无裳当即心道:“坏了!” 莫非今夜就非得是阿郎的忌日,他从九尾的嘴边才逃过一劫,立马又在下山的路上被乱石砸死? 这种威力显然不是自然而为,众小鬼再也保持不了平静了,纷纷尖叫着四下逃窜,仿佛十分惧怕这无形的力量。 玉无裳也没时间再废话了,她立马便飞快的往山下奔去。 幸而这座小山只有一条路,幸而阿郎也只是一个人。 九尾身形巨大不好移动,他只在她身后喊道:“你跑什么呢?危险啊!” 玉无裳头也不回,只勉强跌跌撞撞的往下跑,“我要救人啊!” “这哪儿有人?这没有人啊!” “……什么?”她忽得刹住了脚步,躲过从身后袭来的一块大石,顺势揪住了身边一棵孤零零的小树稳住身形,“你说这里……没有人?” 在当初的万妖之国,四大妖王九尾猫、天月狗、七心狐、雪雕狼中,九尾是最不会说谎话的那一个。 所以不管在什么时候,玉无裳都很愿意听他的话。 她抱着树,喊道:“小九!你是说这座山上没有人是么?” 九尾的声音又低又沉,伴随着又一阵的疯狂振动颠簸的响起,“有啊,你啊!” “……”玉无裳只觉无言以对,“除了我之外!” “那就没有人啦!除了你之外,这座山上只有妖兽和鬼魂,我都好多天没有找到食物了!” “……” 猫是吃肉不吃素的,难怪在这山上就没怎么看见过遍地可见的野鸡野兔什么的,连夏日里的夜晚,都不曾听见任何虫鸣鸟语声,原来都被九尾抓去当零嘴儿吃了。 而且看这山顶光秃秃的,岩石上只见道道尖锐而又很深的抓痕,看来是他闲着没事儿干,便在这山顶上磨爪子了。 “你就算是没有食物,也不能吃人啊!” “我没有吃人!我吃的都是鬼!”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震荡,玉无裳死死的抓着那棵树方才没有被甩下山顶。她咬牙道:“刚刚那个青年……他是人!” 九尾顿时大感冤屈,仰头向天吼道:“我没有吃人!我没有吃人!” 随着他的吼声,玉无裳只觉脚下的这座小山都要给震垮了。她只好先敷衍着他,道:“好好好,你没吃人。你能不能不要再乱动了?山都要塌了啊!” 九尾烦躁的甩了甩尾巴,只听黑漆漆的山崖下也传来阵阵呼啸的风声沙沙,“不是我在动!” 玉无裳:“……” 这样靠吼着交流下去显然不太明智,就在愈来愈强烈的山动之下,玉无裳嘶声力竭的冲将下巴放在断崖边好似已然习惯了的巨大猫头吼道:“给我条尾巴,我要去救人!” 虽然眼下这境况十分诡异,但阿郎还生死未卜,她不能见死不救。 而且九尾猫虽然妖力极为高深,但如今都一百年过去了,就算曾被奉为至尊的她,如今不也落魄成现在这样么?鬼王南荣都只能依附在凡人死胎的身上保留魂魄,更何况是眼前这明显就被禁锢在这座小山上的妖王九尾。 百年前她都勒令众妖鬼不许吃人害人,如今便更不能放任不管。 九尾眨了眨双眼,那两道极为明亮的白光闪了闪后,原本就她揪住的那棵小树顿时变成了一条毛茸茸的猫尾巴,足有人腰身那么粗,上面厚厚的覆盖着一层极为柔软的黄毛。 这条尾巴极为灵活,只在半空中绕了圈儿,便一下子缠到了她的腰间,举着她飞入了夜空中。 这下可不必再受那地动之苦了,玉无裳似从前那般轻抚了抚那触手生温的柔软猫毛,温声道:“带我四处找找看看!” 九尾猫的尾巴极具灵性,它十分亲昵的蹭了蹭她的手,便依言带着她绕山飞了好几圈。九尾体谅她现在只是个毫无用处的普通凡人,特意带着她飞到哪儿,他的双眼便望向哪里。 从他眼眸中直射而出的两道白光将这整座小山照得犹如白昼一样,就算再小的一株花草,玉无裳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而阿郎那么大一个人,却彻底的没了踪影。 她来来回回的找了好几圈,愣是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轻轻拍了拍缠在腰间的尾巴,九尾便带着她又回到了山顶,放在自己的面前。 小山依旧在颤动着,玉无裳将尾巴牢牢的抱在怀中才不会到处滚动,她望着眼前这颗巨大且无辜的猫头,叹了口气,“小九,你先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吧。” 九尾又眨了眨眼,“这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便从我死后,一百年前。” “……” 在百年前的修仙界,玉无裳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谁人不知。 这人的一生也实在是传奇,世外仙山神寂岛出生,刚刚入世年纪轻轻的便已是世间罕见的近神修为,已然是将所有人全都踩在脚底下的云顶巅峰。 那时在这世间,世人对她的风评就跟她那绝美的容颜一般,几乎都吹捧的要上天了。 当然了,到后来便验证了一句老话,正所谓登得越高跌得越惨,到后来她将一手的好牌打得奇烂无比之时,所有人对她的评论便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好似她现在的这副惨不忍睹的容貌,便很好的诠释了当年的骂名。 但那时她本人可没有放弃自己,做了妖尊组成了万妖之国后,她还认认真真的订下不准吃人害人的规矩,并制约漫山遍野所有的妖鬼,一时之间简直尤为煊赫。 后来事实证明,她也不是做统领的料,很快万妖之国便相互起了内讧,打得不可开交,难以调停。 再后来,玉无裳被人乱刀砍死在神寂海上,万妖之国便也彻底的瓦解分崩了。 众妖鬼或是相继离去,或是被那些正道人士驱赶截杀,反正从前熙熙攘攘赫赫扬扬的那个特别的国度,从此便烟消云散,随着他们的妖尊一同彻底的消失了。 第九十八章 石龟食鬼(6) 九尾本就性情温和与世无争,便想寻个安静清幽点儿的地方睡睡觉、吃吃肉,做只寻常的小猫咪也无不可。 但变故便是在此时发生了。 七心狐与雪雕狼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打得几乎是山河变色天崩地裂之势,吓得原本不想走的小妖小鬼全都作鸟兽散。 他们两个本就势均力敌,打起架来虽然阵仗惊人,但却不会伤及性命。 九尾在一旁看了好几日后,心觉无聊,便甩甩尾巴走开了。 他化形为一只普通的小猫走走停停许久,才来到了这座石龟小镇,觉得这里还不错,便暂时住了下来。 可还没等他住多久,天月狗便闻着味儿找来了。 原本他还在为见着故友而高兴,但没曾想才一照面,便又故景重演,天月狗想和他拼命,招招都冲着取命那样的打架。 九尾不想与他缠斗,而且像他们这样的妖兽一旦尽全力打起来,别说山脚下区区一座小镇了,恐怕附近的几座城都要毁于一旦。 但若追逃的话又轻易甩不掉他,实在是令人苦恼。 是而便有了如今这副景象,九尾搬来一座小山将天月狗压在山下,以自己的元神为封印,和天月齐齐被困此处已然百年之久了。 九尾拿尾巴尖软软的蹭着玉无裳的脸颊,瓮声瓮气的道:“我这可都是因为记得你的训诫才会如此。否则我早就不管会死多少凡人,与那条傻狗痛痛快快的打一架了。” 许是“那条傻狗”刺激到了被压住的天月,玉无裳顿时只觉地动得更加厉害了。若不是九尾稳若磐石般的压在山顶上,恐怕这座小山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玉无裳知道,这些妖力深不可测、寿命漫长无边的妖兽其实心思都特别简单。就拿九尾来说,他或许会因扑一只蝴蝶而踏平一座高山,又或许会想吃哪家酒楼里的糖醋鱼,而变成普通的小猫去凡人云集的城镇中装乖卖萌摇尾乞食。 他并没有凡人所重视的荣辱,只有想做与不想做的区分。 是而对于玉无裳从前所说的话定过的规矩,大概只有九尾选择了去听,而其他人在没了她的约束之后,便选择了随心所欲的自由吧。 玉无裳对此倒没感到特别惊讶,毕竟这些妖兽哪一个不是争强斗勇无所事事的,他们漫长的生命中想来也没别的事情可做了。 只是九尾竟然还如此给面子,依旧遵守着从前她订的规定没有伤人。她颇为感动的用脸颊贴了贴他那柔软的大尾巴,“小九,还是你最好了。” 九尾也好似十分动容的蹭了蹭她,只是话锋一转,“不过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何变成了这样难看的模样?” 玉无裳:“……”看来一只猫跟人混久了,这审美便也与常人无异了。 她这要怎么说?在死了一百年后,稀里糊涂的夺了旁人的舍又活过来,然后便吃了好几个月的苦头,如今依旧一事无成? 实在是太跌面儿了。 “这个……回头再说吧。”是而她只好强硬的岔开了话题,干笑道:“你说你不吃人,可那名被我推下山去的青年他确实是个人啊。否则我也不必费这劲儿还特意来救他了,无缘无故害人性命是有损阴德的。” 九尾无奈道:“你眼下今非昔比,自然看不穿,那只是个傀儡肉身。” 原来如此。玉无裳不由恍然大悟,她如今虽然没有半点儿灵力,但一般的妖邪变幻之术落在她的眼中,却依旧是无所遁形。 只有最为基本的傀儡术,因着用料简单又逼真,这才让她不能识破。 可是阿郎究竟是谁的傀儡,又为何要做个傀儡终日在镇上做些小买卖讨生活呢? 九尾也不绕弯子,径自道:“那是傻狗做的傀儡。他终日被我压在山下不得脱身,心情实在郁闷,便做了那个傀儡,天天都出去游荡几圈,也算是解闷逗乐了。” 玉无裳:“……”这两个人还能再无聊点儿吗?! 看着九尾这双无辜而又湿润且圆溜溜的大眼睛,她也不忍心苛责他,只好道:“你放开天月,我要与他说话。” 九尾摇了摇头,“不行,我若稍稍松手,他便会破山而出。到那时只怕你还没跟他说上一句话,便被乱石砸死了。” 玉无裳的面色顿时便僵住了,“……这不还有你在吗。” 九尾继续摇头,“我若与他真打起来,是顾不上你的。” “……”玉无裳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自己与以前当真是天差地别了,从前别说他们还没打起来,就算是已然打得天昏地暗,她都能立马制止他们。 或许这便是他们一致推崇她做妖尊的原因?他们好斗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想打架,总也有这个想歇口气,那个却不依不饶的情况。 这下玉无裳这崇尚和平并且喜欢息事宁人的好处便凸显出来了,既愿意管这闲事,又有能力来管闲事。 …… 这思绪一下子便飘远了,玉无裳半挂在猫尾巴上,边看着脚下剧烈的抖动,无奈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等等就好了,傻狗隔三差五的总会闹一闹,今天估计是因着我差点儿吃了他的傀儡,不高兴了,所以闹得狠些。” 玉无裳简直无言以对,“你将这山附近的大小动物全都吃光了,便开始吃游魂野鬼了?” 九尾反驳道:“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傻狗饭量比我大!” 幸好石龟镇风水奇佳,镇民们不需要靠山吃山,否则在这两大妖兽的嘴底下抢食,只怕全都要变成他们的点心了。 “……那山脚下的那座破败的城隍庙是怎么回事儿?”横竖也无事,玉无裳便与他闲聊了起来,“我原以为是用来镇压邪祟的,难不成我如今已然眼拙到如此地步了?” 九尾兴致勃勃的道:“那是我驱使傀儡去建的,镇压的就是傻狗这个邪祟,你没看错。镇民们为了感谢我如此慷慨,便答应了我的要求,改镇名为‘食鬼’。” “可是那镇名为‘石龟’啊……而且为何那庙会破败成如此模样?” 第九十九章 石龟食鬼(7) “傻狗心中不爽,让他的傀儡一日三次的去砸庙。我修一次他砸一次,后来我觉得实在没趣,便不管了。镇名也是他偷偷遣人去改的,当真无聊。” …… 原来这一切,全都是两只无所事事的妖兽干的。 玉无裳对此实在是无话可说,以她现在的立场,不管是无辜受累的九尾,还是生性暴躁的天月,她都不能像以前那样规劝训斥了。 而且他们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不过是互相瞎折腾,刨秃了一座无关紧要的小山而已。 如此这样两只妖力高深却尤为平和的妖兽倒是为山脚下的石龟镇带来了祥瑞之气,他们在无聊之余不仅将周围的邪祟全然吃光,由此还改变了此地的风水,这才呈现出玉无裳一开始便觉十分怪异的境况。 没见过这么好的风水宝地,不远处便是镇压邪祟的破败庙宇。 好在这座小山的动静很快便小了下来,就像个孩子似的,闹脾气闹累了,也该歇歇了。 玉无裳终于能松开揪住猫尾巴的手了,同时她也松了口气,“天月总算是消停下来了。” 九尾甩了甩尾巴,转头两束刺眼的白光便照亮了整座山谷的深渊。他看了半晌才道:“那家伙估计又折腾他的傀儡去了。” 说到这里玉无裳才想起来,她顺了顺猫尾巴毛,疑惑道:“既然阿郎是天月的傀儡,那他为何不与我相认?我们都同屋而处好几日了,他就算因我容貌大改而认不出,难道心中就没有存疑么?” 九尾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满面困倦的道:“不知道。我的傀儡曾在镇上遇见过他的,也不认识我啊。” 这便奇了怪了。 玉无裳知道九尾的妖力与天月不相上下,他们刚刚暗中较劲儿了这么久,天月虽消停下来了,九尾定然也损耗了不少精力。 是而她也没再烦他了,便道:“那我先下山去找他探探口风,我总觉得你们不能一直就这么僵持着,事情总得解决掉吧。” 九尾又打了个哈欠,挥舞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便又缠在了她的腰间,半眯着琥珀似的猫眼,道:“那我送你下山。” “别了,我看你这个样子,好似马上就要睡着了。”玉无裳赶紧倒撸了一把他的尾巴让他松开,调笑道:“若是还没落地你便睡着了将我扔下,我这副不太结实的身子骨,可就彻底散架了。” 九尾许是想起她今时不同往日,只顿了顿,便依言将她放下了。 此时地动几乎微不可觉,玉无裳蹭了蹭他的尾巴尖,道:“那我先走了!” 九尾本想说“好”,可是困意犹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的“好”字还没说完,便紧接着一个大大的哈欠,那颗巨大的猫头也缓缓沉了下去,双眼勉强还稍稍睁开了条缝,比起之前的白光虽微弱了许多,却依旧照亮了她下山的路。 玉无裳便顺着这条路回去了山脚下的城隍庙。 一路走下去,只见除了倒了几棵树、堆了几块大石头之外,这座山与地动前好似也没甚区别。 难怪镇民都对此毫无知觉,若是他们知道镇外有座山隔三差五的便这样闹一通,恐怕早就成了传说了。 他们两个在此地虽然僵持了这么多年,但在他们妖兽漫长的生命之中,恐怕也就打个哈欠小睡一觉的样子。 只是不知对这石龟镇上的镇民们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 不过目前而言倒是福气,有两只对凡人没有敌意的妖兽在此镇守,方圆百里内还有哪个妖邪敢作祟?难怪风光如此怪异之好。 玉无裳想起镇口界碑上刻着的“石龟镇”三个大字,心中只觉又好笑又无奈。 九尾的意思是他们吃掉了附近所有的鬼魅邪祟,而天月却是存了心想欺负他,骂他扛了座山镇压在此,不正像只石龟么。 回到了城隍庙,时辰倒还挺早,未到斜月西沉时候。 破庙依旧还是那个破庙,石龟镇也陷入黑夜的沉睡之中,周围一如既往的静悄悄,仿佛刚刚在山上的那些画面全都是梦境,一场虚幻而已。 玉无裳伸手推开了破了两块木板的门,“吱呀”一声入耳,在这寂静的黑夜之中尤为突兀响亮。 屋里有人,躺着的。而且他应该睡得很熟,平稳的呼吸声没有一丝错乱。 玉无裳径自摸到供桌边,虽然不出意料之外的碰了一手灰,但也让她摸到了放在桌上的半截蜡烛和火石。 她只顿了顿,便点亮了烛光。 这豆大的灯火与刚刚九尾猫双眼两道炽白灯柱而言,简直就是萤火虫遇见了太阳,聊胜于无罢了。 她小心翼翼的拿起这半截蜡烛,便往阿郎的铺边走去。 做过傀儡的人都知道,只要是用心做的傀儡,在面貌之上多多少少都会与主人有些相似之处。 阿郎若如九尾所说,真是天月的傀儡,那么定然会长得与天月神似。 玉无裳当年在万妖之国做妖尊时,与天月虽然也算熟人,但总不是能交心的朋友。事到如今又多年未见,且她只当阿郎是寻常凡人,这才没有往傀儡这方面去想。 她现在就很想看看,阿郎是否真长着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蜡烛的火光缓缓蔓延到他的床铺边,玉无裳蹲下身来,将手中的烛火更往前凑了凑。 阿郎双目紧闭睡得颇为舒坦,剑眉舒展轮廓分明,倒是颇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她正要仔细看得更清楚些,却只见那双薄唇轻启,缓缓道:“我有这么好看么?” 玉无裳:“……” 阿郎蓦地睁开了双眼,炯炯有神的看着她。 她呆愣了片刻,方才干笑道:“我就看看你醒了没有……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阿郎翻身坐了起来,将手一伸,“你都有什么吃的?正好我也睡饿了。” “……”她什么都没有,刚就随口一说的。 僵持了半晌,阿郎才好似颇为无奈的叹息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包好的馒头,撕开油纸,掰了一半递给了她。 第一百章 石龟食鬼(8) 二人就在这深更半夜月华如水的时候,坐在地上,相顾无言的啃起了干馒头。 玉无裳突然发现,她与阿郎凑在一起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分吃食物。自从知道这是天月的傀儡之后,这种感觉倒变得微妙了起来。 她很想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让原本争胜好勇都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两只妖兽在这里一耗便是百余年。 这其中,定然不会像九尾说的那么简单。 阿郎啃完了馒头,正要倒头就睡,却只听玉无裳忽然道:“阿郎,你难道就不问问,刚刚到底是什么情况么?” 刚才被九尾吸引上山差点儿命丧猫口,阿郎的反应可是十分正常,如凡人一般恐惧死亡害怕鬼魂,这些应该都不是装的。 但此时他的反应却让人措手不及,只见他满面疑惑,茫然问道:“刚刚……什么情况?你是说你为何要将烛油滴我脸上么?” “……不是。”玉无裳努力的揭过这一页,伸手指向门外的小山,“我是说刚刚在山上,咱们都差点儿被吃掉……你不记得了?” 阿郎不由目瞪口呆,“你这是做梦了吧?我们一直都在这庙里好好的睡觉,哪儿也没去啊。没有上山,会被谁吃掉?” 这次换玉无裳一脸懵然了,“……你是认真的?” “你肯定是做梦了,难怪突然爬起来看我,吓了我一跳。”阿郎似心有余悸的抬手抚了抚胸口,嘴里嘟囔道:“你这毛病,前两天我可没看出来。” 他正想倒头接着睡,玉无裳却不想再与他兜圈子了。 两只活了几千年的妖兽她搞不定便也罢了,就眼前这么个傀儡她若是再搞不定,这心中便有些憋屈了。 于是她毫不犹豫的将食指往他的额头上一点,便想将他的元神给逼出来。 大多数傀儡都是用皮子做外,以木头填充,是而虽拥有逼真的外貌,却不能若活物一般吃吃喝喝。而眼前的这个阿郎吃东西喝水却毫不犹豫,也从来没有异常之处,这才蒙蔽了玉无裳的双眼,从来也不曾发觉他并非凡人。 她手指上的伤口还未愈合,掌心的血迹犹在,应该很容易便能破除这个傀儡的障眼法,逼出背后的真身。 可是显然,她失策了。 阿郎挨了这一下打,只愣了片刻便暴跳如雷,“你做什么?你疯了吧!” 玉无裳这下是彻彻底底的愣住了。 她相信九尾不会骗人,也相信九尾不会看错。 可眼前的事实却与心中所想大相径庭,阿郎他绝不是傀儡! 即便是千年妖兽的傀儡,她不可能扛住她的鲜血,而不立马现形。 阿郎显然是忍她很久了,此时就跟只斗鸡似的恶狠狠的瞪着她,只怕下一刻便要扑上去叨她几口了。 玉无裳尴尬的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儿吧?” 阿郎发了会儿脾气,到底是觉得跟她动手不值当,便只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怒道:“我当真是傻了,才想着要和你这个疯女人做朋友!” 说完他便倒头睡下了,拿后背对着玉无裳,以示他现在很生气。 玉无裳觉得自己也很无辜,这明明是九尾的问题,却让她背了锅。但此时九尾已然睡得昏天黑地了,就算再上山去质问他,想来他连醒都不会醒。 她只好对着阿郎的后背再次道歉,“我当真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明天我带鸡腿回来给你吃。” 她在酒楼做杂役,后厨的大师傅比较喜欢她心勤手快,便总是包些熟食让她带回来吃。 阿郎到底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正是胃口好饭量大的时候,自然是有油水的吃食比什么都好。 玉无裳也说到做到,第二天她在酒楼干活儿尤其卖力,掌柜的虽然抠门却不是坏人,生意好进账多,倒是笑得合不拢嘴的多赏了她十文钱,又默许了大师傅直接包了只烧鸡给她。 这只油光水滑的烧鸡,便成了她给阿郎的赔罪礼,全都入了阿郎的口。 她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之余,馋得多啃掉了两个馒头。 阿郎倒是十分得意,将这整只鸡吃的干干净净,连半块肉都没有留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既忙碌又清贫,简直和个普通的穷苦百姓没有什么区别。只有一样好消息,玉无裳兜里的铜板和珠串中的两个鬼使灵体修复的速度一样,都在慢慢的有所增长,看来距他们恢复原样已然不远了。 翠珑倒是好说,从前什么样的打小损伤她都挺过来了,只要有玉无裳在,她便不必担心会魂飞魄散的结局。 只是程清歌一直都沉浸在巨大的痛苦打击之中难以自拔,他不愿意再面对这无望的世间,一直都选择沉睡,玉无裳也不好强行叫他醒来。 而翠珑便留在他身边照看着他,一直都没有出来现形。 玉无裳则想,横竖眼下的境况也不需要他们帮忙,就让程清歌缓和缓和心情,也无妨。 只是一想起这个倒霉的孩子,便能思及他的舅舅们。白东台就别提了,他是玉无裳心中的一抹白月光,她虽然很想见他,却又很害怕见他。 这种矛盾的心思实在难懂,是而她只好不去想,心中这才好过些。 而白西楼的名声近些年来可不太好,修为越高便越多人将双眼都死死的盯在他的身上,生怕当年的悲剧重演,修仙界又会横出一无人能敌的妖尊来。 毕竟在这近百年来,他虽出声于修仙界的名门正派,为人处事却愈发邪气了起来。 从前玉无裳便一直都摸不清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总觉得这个人的心思太重,不好相处。如此便更打心底里的怵他,尤其是在她带着他的外甥招呼都不打一声的跑路了之后。 她白天从早到晚的做杂工赚工钱,夜里便常去那座小山,希望再次遇见九尾,好问问他究竟是如何弄错了阿郎的身份。 但自从那夜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庙前的那座小山上遇见任何异常状况,别说妖王九尾猫了,就连随意一只游魂都没有遇见。 是而她心中的疑惑愈加繁多,却也越觉得不能就这么离去。 第一百零一章 石龟食鬼(9) 就在她在石龟镇住下的数十日之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终于九尾又醒了,眨巴着一双巨大的眼睛,山上山下的开始觅食。 那两道快要闪瞎人眼的白色光芒落在山顶上,照亮了半边天际。 玉无裳在门前看见这副景象,正要赶紧上山去找他,转脸却只见阿郎窝在角落里睡得极熟,她的心中忽得冒出了一个想法。 既然不能确认阿郎是不是天月的傀儡,带他一起去当面对质不就是了? 不过到底是这么大个男人,她一瘦弱的小姑娘,实在是搬不动。 于是她敲了敲珠串,轻声唤道:“有事儿了!有没有能出来帮忙的啊?” 翠珑的声音细细的传来,“大人,什么事?” “要搬个人上山,我搬不了。” “我马上来!” 翠珑生前虽然是位不谙世事娇滴滴的小姐,但死后所经历的事情,可要曲折复杂精彩的多了。是而这才养成了她如今这副说干就干的性格,搬个人算什么? 玉无裳不由心道,果然养鬼使是有好处的,否则岂不是寸步难行。 但应声的是翠珑,缓缓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面无表情的程清歌。 她不由一愣,还以为程清歌受得打击实在太大,不愿出来见人。没想到他竟恢复得如此之快,这接受能力相当不错。 没等她回过神来,程清歌已然飘进去了,指着睡得十分之沉的阿郎,哑声道:“搬这个人?” 好像从血骨灯中将他的魂魄剥离开来后,他的嗓子便被烟火熏坏了。再也听不见从前那清朗温润的声音,如今只闻低沉暗哑。 一如他这个人,是再也回不去从前那副翩翩风度佳公子的模样了。 玉无裳愣愣的点了点头。 在这暗夜之中,程清歌缓缓现出了实体,伸手便将正在酣睡的阿郎提了起来,扛在了肩头上。如此轻松,果然不愧他这副成年男子结实强健的身体。 想来他是不愿让翠珑这么个娇小姑娘做这种体力活儿,这才抢先出来的吧。 玉无裳按捺住心中无限的猜想,伸手指路道:“就沿着这条路上山,我们一起。” 程清歌率先沿路走在前面,他虽沉默寡言,但在与她擦肩而过之际,却还是低哑的道了句,“大人,这一切的事情……多谢你了。” 玉无裳其实很想宽慰他两句,但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两人一鬼就这样沉默的一路上山去了。 但这次没有在山脚下遇见排着队的亡魂挨个儿上山顶做九尾的口中食,四周都黑漆漆的,眼中只见山顶那一块耀眼的白。 走了一半的山路,玉无裳忽得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阿郎作为一个正常的凡人,在被程清歌扛着走了那么远的路,为何他还能如此熟睡,连动也不动,依旧呼吸平稳双眼紧闭? 这样的情况未免太不正常了,她顿时只觉心头一紧,忙赶了两步凑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唤道:“阿郎,醒醒!” 程清歌停住了脚步,侧目道:“大人,怎么了?” “你把他放下来,他有些不正常。”玉无裳抓着阿郎的衣襟将他扶了下来,靠坐在路边的一棵树上。 程清歌站在一旁看着她,似颇为不解。 她想了想,只道:“清歌,你先回去吧,有事我再唤你。” 许是主使契约生效了,程清歌对她的吩咐服从力度比翠珑强多了,当即便点了点头,身形消失于这片黑夜之中。 她的珠串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宝物,似程清歌这样遭受过巨大动荡的魂魄在里休养,对他只会有更多的好处。 阿郎被放到地上依旧睡得很沉,面目平静,连眼睑都不曾颤动两下。 若不是他的呼吸平稳且看上去十分安宁,玉无裳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死掉了。 她观察了片刻,便照着他的面颊狠狠的抽了几个耳光。 原以为他还会如同丢了魂魄似的没有反应,但这巴掌才打了两下,阿郎便紧皱着双眉醒了过来。 玉无裳顿时便傻眼了。 不是说他是天月的傀儡吗?现在本尊就在山上与九尾相互折腾,为何这只傀儡还能如常人般毫无异处? 当真是经验害死人啊……一百年前的所有套路,怎么到了如今便都无效了呢? 阿郎是被打醒的,自然带着一肚子的火气,怒而咆哮道:“是谁!谁他娘的敢打我?有本事咱们正面单挑!老是偷袭我算怎么回事……” 睁开眼定了神便只见又是玉无裳,而且同样的那张尴尬脸。他都气笑了,揉着脸颊道:“你上次打我,赔给了我一只烧鸡。这次又想送什么好吃的给我,还要用这样的借口?” 玉无裳不由心道,这人果然是气糊涂了。正常人好好的睡在屋里,一睁眼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的被人搬上了山,怎么的也得先害怕一番吧? 为了不让历史的杯具重演,她只好面不改色的撒谎道:“阿郎,我这是在救你。刚刚你突然爬起来就往外跑,我好不容易才撵上你……若不是我打你那几下,你恐怕得一口气跑上山顶了。” 阿郎半信半疑的看了她一眼,举目便向四下望去。 果然只见他们正在半山腰上,四下都黑漆漆的,只有山顶上一片亮眼的白光,一看就觉十分的不怀好意。 阿郎到底也只是凡人,忙变了脸色,只道:“我、我现在回去再跟你算账!走走走,咱们回去再说!” 他拔腿就想跑,但玉无裳却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你跑什么呀,山顶上又没什么危险,又不会吃人……” “谁说不会吃人?你是不是傻掉了?咱俩那天就差点儿被一只妖怪吃掉,那么多的鬼全都被他吃掉了!”阿郎面上的恐惧之色不似作假,他反手拽住了玉无裳便想拉她一起跑,边头也不回的道:“我虽与你有点儿小仇,却也不想让你命丧妖怪之口。你若是不想死的话,便跟我一起没命的跑吧!” 上次与他一起在山上差点儿被九尾吃掉,后来等她回去庙中之后问他,他竟一问三不知。而到了现在,他竟然又奇迹似的想起来了。 第一百零二章 石龟食鬼(10) 这说明什么? 说明阿郎这个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玉无裳在想通了这一点后,顿觉所有的谜团全都被解开了。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不再萦绕在脑海中,迷雾终于渐而散去了。 她猛地立定在原地,一把抓住阿郎,目光炯炯有神的看着他,定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没有告诉我?” 这次换成阿郎愣住了。 话一说出口,她也觉得有些别扭。好像他若有什么秘密,便非得告诉她不可似的。他们的关系不过只勉强算得上是患难之交,另外都没地方住,所以勉强住在同一屋檐下而已。 是而她也不好再追问,只拉着他便往山上跑,边道:“我现在便能让你脱离魔掌,再也不必受旁人控制!” 阿郎满面懵然之色,仿佛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又好似十分震惊,不知她究竟是如何看透了这一切。 但只懵了片刻,他便想往反方向跑去,边嚷嚷道:“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家睡觉!” 这显然就是在无理取闹了。 玉无裳虽然很想拉他上山去,但这力气敌不过他,便只好被他拖着艰难的往山下挪去。 就在这时,翠珑忽得从珠串中蹿出,以灵体的形式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玉无裳顿觉眼前一亮,忙向她伸出了手,以口型对她道:“快!帮我一把!” 翠珑显然就是来帮忙的,二话不说便拉住了她的手,飘在半空中便往山上方向飘去。 顿时玉无裳这边的力量大增,阿郎猝不及防被拉倒在地,一路就在哀嚎与惨叫中万般不情愿的被拖去了山顶。 两人一到山顶,便被眼前的境况给惊呆了。 玉无裳这才知道今夜为何没有鬼魂排着队往九尾的口中跳了,因为这不过只是座小山,山顶也就这么大这地方,此时正有一只巨大的妖兽占据了整个山顶,鬼魂就算是想来,也没地方落脚啊。 就连玉无裳拖着阿郎,都没地儿站,只能揪着棵小树躲在树影后,正好没有被九尾两只射出白色光芒的眼睛看见。 九尾她是见过的,还跟之前差不多模样,只能说稍见落魄了些,毕竟从前他可从来没在悬崖底下窝着只露出个猫脑袋来。 但此时背对着他们面对着悬崖的这只巨大妖兽,她可觉得既有些眼熟,又颇为陌生。 就在这时忽得响起了九尾的声音,“傻狗,你不是一直都窝在山底下么?今天怎么想起来要跟我见面了。怎么,难道这座山你也看不顺眼,想推平了它?” 九尾作为一只猫,就算再惫懒贪睡,该有的优雅与气度还是一分不少。只不过不知怎地,他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每次对上天月,却始终都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 玉无裳曾在私下与南荣他们闲聊过这个问题,后来得出的结论便是,有可能真应了那句古话,猫和狗本就是天生的仇敌,是做不到和平共处的。 但每次都是九尾说话不好听,或冷嘲热讽或公然挑衅,而天月却只是无视,然后淡漠的走开而已。 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因口角而动过手,是而若不是知道九尾不说佳话,玉无裳都不会相信,他们僵持在此百余年,竟是天月追着九尾打。 是而玉无裳几乎没有见到天月狗的真身,唯一那次还是百年前万妖之国与修真界世家短暂的交手时,所有人都剑拔弩张随时准备着大战一场,四大妖兽自然也不可避免。 是而此时骤然再见天月这副巨型妖兽的模样,玉无裳心中倒是颇为感慨,故友重逢,今夜当真是个特别的日子。 天月狗浑身上下都闪烁着温润的月黄色光芒,就如同高挂在天空上的一轮圆月一般,既清冷又俊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气。他有着一身微微偏黄色的浓密长毛,犹如狮鬃般威势十足,看上去既威风又霸气,身形更是庞大到令人望之生畏,不寒而栗。 若去掉这些妖兽与生俱来的巨大体型的话,九尾自然是慵懒软萌的小猫咪,而天月却是高贵自矜的大狗,让人不敢随意亲近。 “我只是闻到了一种特别的味道,并不是来跟你打架的。”天月的声音亦如他的长相,冷淡得几乎可以结成霜,“他好像就在附近。” 这个“他”也不知说的谁,反正玉无裳此时不敢随意露面,她怕自己还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便被天月一转身就一尾巴给扫死了,那样可就太冤了。 看来从前她总是一副很能打的模样让他们都习惯了,现在骤然变得如此脆弱,恐怕他们谁也反应不过来。 “你装什么装?这都一百多年了,你死缠烂打的非要将我困在这里,可不就是为了等她出现么?” 看来这个“她”,说的正是玉无裳。 这时她觉得自己该出场了,但才一脚跨出去,却被人扯住了衣襟,差点儿没有摔一跟头。不过幸好这个跟头没有摔出去,否则这登场方式,颇有些丢人。 扶着树稳住了身形,玉无裳回头一看,正拎着她的后领的那只罪恶的小手,正是被自愿的跟了她一路的阿郎。 她满面疑惑,阿郎却满面心虚。片刻之后,他才底气不足的道:“你,你都知道了?” 玉无裳一头雾水,“我,我该知道什么?” 阿郎动了动嘴唇,正值欲说还休之际,却只听耳边忽得响起了一个惊雷般的声音,“这是什么?凡人?” 原来天月在他俩对峙之时,已然转了身,正直直的望了过来。 他此时以巨大的兽形出现,声音自然也大了很多倍。之前他背对着时还只是震撼,但此时面对着,却是铺头盖脸的一阵压力袭来,令人都不敢随意动弹。 他眨了眨琉璃色的双眼,似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我不是不让你来么?” 玉无裳顿时一阵懵然,但等她反应过来才明白,天月说的不是她,而是站在她身后的阿郎。 也就是说,她在天月的眼中,被完全的无视了。 第一百零三章 到底是谁(1) 眼前的这只妖兽,虽长相与寻常犬类没甚分别,但足有两丈之高的庞大身躯,再加上目光中那一点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肃穆,足以让所有人都见之腿软,不敢亵渎。 阿郎显然是被他问住了,底气不足的道:“我、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们现在立马就下山去!” 他正要拉着玉无裳往山下跑去,但翠珑浮在半空中依旧拉着她的手,阿郎的力气就算再大,也敌不过一只女鬼的怪力。 是而他们便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天月的双眸缓缓转动间忽得定格在了飘在半空中的翠珑身上,“哪里来的鬼魂,胆子竟如此之大,敢在我面前作祟。” 似翠珑这样平常的小鬼本该十分畏惧他那样妖力强大的妖兽,但只因玉无裳也在的缘故,她的胆气便格外的足,倒也没露怯。 只不过玉无裳素来熟知这些妖兽们的心性,生怕他真一口就将翠珑的给吞了,便忙伸手将翠珑拽了回来塞入珠串中,笑嘻嘻的道:“先别生气,我们是来好好说话的。” 天月的眸光这才定格在了她的身上,上下扫了两眼,转身道:“傻猫,这儿有个貌似凡人的妖怪想找你好好说话,你快来。” 他抬脚极为优雅的走开了,仿佛再多看她一眼,都是罪过。 玉无裳知道,他这是老毛病又犯了。 天月狗是极为看重相貌的妖兽,对他而言,长相平庸的人是没资格与他做朋友的,更别提长得丑的了,那便是做食物他都张不开嘴。 是而玉无裳一直觉得,当初他毫不犹豫便同意了素昧蒙面的她为万妖之国妖尊时,纯粹是看脸的。 九尾那巨大的脑袋原本就搁在悬崖边上,此时听了他的话抬头一看,只见玉无裳站在树下向他招手,还在尴尬的笑。 他不由仰天长笑了起来,边笑得直打嗝边道:“……傻狗!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那是谁,是我们从前的妖尊!” 天月不由猛的一个转身,尾巴差点儿扫得树下两个人一个跟头。他瞪大了双眼凑到近前来,盯着她看了会儿,扭头看向九尾,冷冰冰的道:“你居然敢骗我。” 九尾没理他,继续笑得不停打嗝。 天月与他相识的时光比玉无裳要长远的多,自然对他从不说谎这件事了然于心。是而他只愤怒了片刻,便又仔细的看着玉无裳,仿佛想在她的身上找出半分从前的影子来。 玉无裳只好道:“别看啦,我从前那副身躯已然沉入大海化为腐朽了,现在的我与从前无关,你也不必再当我是妖尊。” 天月缓缓露出了与九尾之前如出一辙的震惊脸。 说起来这两只妖兽现在都以兽形示人,且于玉无裳而言,他们的兽形是很少见的,应当不会太熟悉。 但从前在万妖之国朝夕相处,即便不是交心的挚友,也算得上是志趣相投的好友。是而在旁人眼中颤栗惊惧的妖兽,在她的眼中却只觉格外亲切。 九尾终于止住了狂笑,俩爪子搭在了悬崖边上垫着自己的下巴,慢悠悠的道:“你若是来劝我们不要打架的,那便是晚了。” 玉无裳只好脾气的道:“你上次说,不愿与天月相斗的。”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九尾舔了舔爪子,漫不经心的道:“你若是总被一只傻狗纠缠,不准去这不准去那的,看你会不会抓狂,想痛揍他一顿。” 天月只静静的坐在一边,好似眼皮子都没抬起来一下,“想打架的便来,看谁痛揍谁。” 九尾顿时便将尾巴在悬崖之下甩得噼里啪啦响,整座小山都不由微微颤动了起来。他亮了亮爪子,“来啊!谁怕谁啊!” 眼看着这俩妖兽一言不合便要开打,虽然他们就算尽全力打起来也不会死谁,但山下的石龟镇和山上的俩凡人,恐怕都要随着这座小山一起,被夷为平地尸骨无存了。 玉无裳只好驾轻就熟的两边劝道:“打架是不理智的妖兽才会干的事情,你们看看雪雕与七心,你们想像他们似的打得毛发乱飞,让别人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押注赌钱么?” 在这四大妖兽之中,九尾性情温和,天月生性淡漠,七心最是热切爱与人闹腾,于是遇见性情暴躁的雪雕,他们便总是打得不可开交。 他们打架一打便是好几天,其他人都唯恐天下不乱,射赌局下赌注,两方对峙互相贬损,为自己看好的妖兽加油打气,当真十分热闹。 天月对此毫无兴趣,但每次都会被九尾拖着一同下注,是而对此也十分熟悉。 果然,思及往事他们便都冷静了下来,天月重新坐下,九尾也收回了他的利爪,依旧很萌的趴在悬崖边上。 顺过了毛,玉无裳照旧都夸奖两句,“这就对了,大家好不容易凑一块儿来,说点儿正事比什么不好。” 她先望向了天月,颇为严肃的道:“天月,你得先说说,阿郎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阿郎确实是凡人不假,但九尾也确实没有撒谎。事实只是,天月抽出魂魄入侵了凡人之身,这便造成了他时而知道自己差点儿被九尾知道,又是而对此一无所知。 之前被九尾迷惑了心神上山来的是阿郎,回到了庙中被她盘问的却是天月。只因阿郎是凡人之身不假,所以才没有被她逼得现了形。 被她这么一问,天月才稍稍找回了些她当初的感觉。万妖之国如此庞大,人多纷杂,她这个妖尊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东家长西家短的相互调停,始终都是这么个调调。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个问题,你大可以问他。” 玉无裳顺着他的眸光望过去,扭头便见正满面懵然手足无措的阿郎,也颇为慌张的望向了她。 九尾已在悬崖边无聊的打起了哈欠,他作为一只贪睡的懒猫,能保持这么久的清醒已然算不错了。 天月倒是一直都很安静,只坐在一旁看着他们,沉默不言。 第一百零四章 到底是谁(2) 阿郎许是太心虚了,被玉无裳那罕见的十分明亮的双眸盯着,这让他的心思犹如就放在她的眼前,简直无所遁形。 是而他只好原原本本的将事情的经过全部都说了出来,横竖天月也会对她知无不言,在此有任何的隐瞒都不太明智。 阿郎在成为石龟镇上的小贩之前,曾有个特别耀眼的身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受不尽。这身份究竟为何,他没有说,当然在玉无裳与妖兽们眼中也不太重要,毕竟再尊贵也只是仅拥有匆匆几十年生命的凡人而已。 后来他厌倦了那样重重束缚强加于身的生活,便在祭祀一方神灵之时,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改变一下他的人生。 神灵有没有听见他的愿望这不知道,反正当时路过的天月所做的傀儡正好听见了。 他那时还记得玉无裳的洗脑教诲,要与凡人友善相处,当下又无所事事,他便分出了一般的魂魄,帮助阿郎实现了这个心愿。 妖兽破墙而入,在层层侍卫的森严守护依旧轻轻松松的带走了华服美冠的阿郎,没有给任何人回过神来救人的机会。 如此简单粗暴毫不客气,阿郎在经过了最初的慌张惧怕之后,便十分痛快的答应了天月的要求。 那便是在有些时候,做他的傀儡使者。 这个故事说起来也不算太复杂,简直都算得上是简单易懂。 天月需要不被那些在外修行降妖除魔的修行者勘破的傀儡,阿郎则需要的是完全自由的人生,摆脱从前那些令他难以忍受的条条框框。 不得不说天月于此事之上当真聪明,毕竟就连玉无裳都分辨不出来的傀儡使者,在这整个修仙界又有谁能看出破绽呢? 那么问题便来了,天月需要那么完美的傀儡做什么? 阿郎在掏光了自己的老底之后,才悻悻道:“如此,我可否能回去继续睡觉了?” 天月依旧没说话,玉无裳只道:“你下山去吧,天黑小心看路。” 阿郎不由问道:“你不同我一起回去?” 玉无裳微微疑惑,反问道:“我为何要同你一起回去?” “……” 阿郎气冲冲的转身下山去了。 她望着他愤怒的背影转瞬消失在这浓稠的夜幕之中,面上的疑惑之色顿时更甚,转脸望向两只妖兽,“他这么生气做什么?” 天月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十分老实的摇了摇头。 九尾困倦的又打了个哈欠,懒懒的道:“还能因为什么,看上你了呗。” “……”玉无裳满面懵然,良久干笑道:“那他的审美还挺奇特的,难怪就是不肯过好日子,非要在街头做点儿只够温饱的小生意。” 这两只妖兽也都一副“看不懂凡人”的模样,九尾甩了甩沉在深渊下的尾巴,正要缓缓下沉,边含糊不清的道:“我太困了……有事儿回头再聊啊。” 天狗也站起身来,正要纵身跃下悬崖消失在这黑暗之中。 这都是他们以前养成的习惯,有事时便聚在一起商量对策,一言不合就出去开练。没事儿了立马四散开去,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玉无裳忙追了上去,喊道:“喂!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九尾下沉得只剩下两只爪子还扒在悬崖边上,天月也只差那一跳了。但他们都停住了身形,两只妖兽四只大眼一起望向了她。 “我最后再问你们一句。”她缓缓向前走去,胸膛中的心脏跳跃得几乎快要破胸而出了。她的双眼在月光的照映下愈发明亮,几乎掩盖住了她那滑稽丑陋的面容,依稀只见当初那份气度芳华。 “到底是谁,让你们特意在此阻拦我?” 这不是质问,也不是猜想。而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尤为理所当然,并且无可反驳。 但这句话落在两只妖兽的耳中,却顿时便让他们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继续沉默不语,仿佛誓要将答案隐瞒到底。 玉无裳一步步的向前走,几乎快走到了悬崖边上,只风轻云淡的重复了一遍,“到底是谁?” 九尾那张大猫脸已然近在眼前,她伸手便能触摸到他那湿润冰冷的鼻尖。但就在下一瞬,发生了一件让她不敢置信风中凌乱之事。 这两只妖兽原本应是天不怕地不怕,竟然在此时因不想回答她的问题,而逃跑了! 只觉头顶一阵飓风飞过的同时,眼前的九尾眨眼间便不见了。在扭头想看天月,却只见天月已然纵身跃进了悬崖之下,与拼命下沉的九尾同时只向玉无裳留下了他们毛茸茸的大尾巴。 就连尾巴都只如同流星一划,便飞快的不见了。 他们两个逃得实在太快,玉无裳都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见光秃秃的山顶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由此倒是可见,她的那个问题绝对是关键。 她也不恼,只一个人就着夜晚稀薄的月光,摸着黑从山顶摸了下去。 回到了容身的破庙中,阿郎依旧在他的铺盖之上呼呼大睡,只是这鼾声也太假了些,玉无裳只好假装不知道下山时他一直都跟在她的身后,直到快到山脚处他才抄了近路,提前赶了回来。 这种行为倒也不算陌生,毕竟从前她也曾做过,偷偷跟在一个人的身后,保护着他却还不曾被他发觉。 玉无裳回到自己的干草铺上盘腿坐下,她已然习惯了睡前先打坐,然后在打坐中沉沉睡去了。 但在静下心前,她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睡在不远处另一个角落里的阿郎。 她不由心道,这小伙子长得浓眉大眼挺精神的,脾气也很火爆。从前日子过得好时他不知多少美人都见识过,怎么现在便如此堕落,连长成她这样的姑娘都能放在心上? 不然还真是被她随口说准了,这人就是如此之欠,非不要过好日子,找美人儿? 不过幸好这只是她的猜想,未曾被阿郎知晓。否则依他那火爆的臭脾气,只怕顿时便要将这座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庙给拆了。 原本还以为疑云散去见月明,如今却是峰回路转,更加迷惑人心了。 第一百零五章 到底是谁(3) 原本以为这一夜会与之前一样,依旧会风平浪静的过去,一觉便是天亮。但没想到,玉无裳才整理好心情,静下心来打坐,便只觉珠串里的俩鬼似有些动静。 她心中微微一动,阖上了双眼,神识便入了珠串之内。 她的灵魂本是十分强大的,就算是现在没了得心应手的躯体,一直都放在魂魄之中的珠串依旧浩浩荡荡漫漫无边,其中一片灵气充沛的虚空。 她再睁开双眼时,便见这漫漫虚空之中,程清歌正满面肃然之色,翠珑只充满担忧的望着他,心事重重。 果然,被她猜中了。 但只见她来,程清歌面色不改,凝声道:“大人,若我感觉没错的话,应该是扶风白家的西楼大人来了。” “……什么?!” 玉无裳原以为自己的承受能力已经够强,可以知道任何事情都无需弯弯绕绕。但凡事只要遇上扶风白家,她定然得先一个激灵凉到后脑,整个人都清醒了。 是而她满面急切的问道:“他到哪儿了?在干什么呢?他会不会很快就找过来?我们若是现在就跑的话,还能不能逃掉?” “……” 看她的神色不似作伪,翠珑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我们为何要逃跑?扶风白家的那位是清歌的亲舅舅,你并没有得罪过他啊。” 看来程清歌已然在心中认定了他现在的新身份,而将从前紫桑程家大公子的身份彻底抛却了。这倒是一件好事,毕竟不论是做人还是做鬼都得往前看,老是沉溺于往日里的陈年旧事,终究不能开怀。 玉无裳不由心道,现在确实没得罪过,但从前可就说不准了。而且若他真要带他们回去白家,那以后会不会得罪他,便更加没法儿确定了。 反正她现在即便要找人寻仇,因为那人,也不可能寻到扶风白家去。所以,眼下她绝对不会想遇见白西楼。 但翠珑说的对,程清歌到底是他的亲外甥,他不远千里来到紫桑程家,定然不是未卜先,知,知道程家将会大乱,特意来支持公道的。 他白西楼常年在外修行,行踪不定,乍然会出现在紫桑城,定然是为了他那数年前香消玉殒的妹妹,和白沁柔留下的唯一骨血,被玉无裳擅自带走的程清歌。 想起这件亏心事来,玉无裳顿觉浑身的寒毛陡然竖立了起来。之前在紫桑程家她可是偷着跑出来的,安知那白西楼不是一路追查了来,想要找她算账? 程清歌本也只是简单的陈述一个事实而已,但只见玉无裳的面色变来变去仿佛心中已然翻江倒海,他与翠珑都颇为不解。 又不是什么事关生死的大事,她为何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玉无裳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她只好道:“我现在得逃命了,你们俩作为我的鬼使,自然得跟我一起逃命。翠珑且先不说,只是清歌,若让你选择的话,你是愿意继续做我的鬼使跟我走,还是我们解除契约,你去找白西楼?” 鬼使契约既然可以定,那便能解除。但有史以来修行者找鬼使都是为了方便做事,之间的关系可是是主仆也可以是利用,都是要物尽其用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后,鬼使方有可能攒满阴德,得已投胎转世去。 从来也没谁似她这般随意,到手的鬼使说放弃便放弃了,竟丝毫也不犹豫。 程清歌显然也愣住了,翠珑只紧张的盯着他看,生怕他点头同意,从此他们便要天各一方几乎再没相见的机会了。 幸好程清歌只顿了顿,便道:“大人这说的哪里的话,从一开始你为我帮了多少的忙,我并非不知报恩之人。白家舅舅虽是亲人,但如今人鬼殊途,再论多年不见的亲情,也是尴尬的很。” 他能这么想,也是因着大仇得报心中再无遗憾。世人谁没有些许执念,或许等她的仇怨报尽,也会如他一般,彻底的变成另外一个人吧。 翠珑倒是暗自松了口气,缓缓低下了头。 玉无裳双掌合十,欣然道:“如此就好,你们好好待着,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启程。” “启程……去哪儿?” “开始新的旅程!” “……” 话都是说的好听,但只见她在黑夜中偷偷摸摸的收拾自己这些天打零工赚来的散碎铜板,计划着该如何出逃才能更加成功,让人看了当真觉得有些一言难尽。 起码落在偷偷睁眼的阿郎眼中,便觉如此。 等到她将所有的铜板全都数清了,收入袖中小心的放好,她便轻手轻脚的步出了门外,反身掩上了这座破庙的破门。 说起来在这石龟镇逗留也有半个月了,从一开始便一直在这座破旧的城隍庙中借住,这才让她没有落到露宿街头的地步。 她稍稍犹豫了片刻,才在袖中取出了临时充作的钱袋,数出了十枚铜板,转身进屋轻轻的放在了阿郎的床头边。 虽然这些钱不算什么,但于她而言却是辛苦劳作整日的工钱。 如此好似心中才更踏实些,看着正在装睡的阿郎,玉无裳不由微微一笑,轻声道:“多谢你多日以来的照顾,望今后还有再见之日。” 阿郎的眉心忍不住跳了跳。 玉无裳没再看他,正欲再出门时,忽得心头一阵狂跳,她的心中蓦地涌现出一种极为不妙的感觉。 不等她细想,便只听屋外忽得似抖了抖,连房梁上多年没扫的积灰全都撒了一地,“扑簌扑簌”跟下雪似的。 阿郎再也装不下去了,从他的铺盖上一蹦三尺高,惊问道:“怎么了?这是……地动?!” 玉无裳没来得及理他,直奔屋外而去。才到了门口,便只见眼前的这座小山白光乱闪,这犹如地动的动静便也从那小山上传来! 她不由心中一紧,这两道白光是由九尾双眸之中发散而出,但九尾素来懒散不爱动弹,又怎会如此乱闪乱晃? 定然是山上出现了变故,又或许是有敌人。 不待她多想,两鬼使已然闪现在她的面前,齐声道:“大人!” 第一百零六章 到底是谁(4) “没事没事……”她将长袖一挥,将这两条人影又收了回去,边安慰道:“我且去看看,你们躲好,别出来。” 人家出了事都是让鬼使上前做炮灰,怎么到了她这儿,反倒是自己上,将鬼使好好揣着生怕被人收了?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今时不同往日! 阿郎是紧跟在她身后追出来的,自然也看见了两鬼使的身影。他当即便愣在了原地,心中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惊讶。 玉无裳只回头道了一句,“回去睡觉,别跟来!”说完便拔腿就跑,直往山上去了。 他虽被天月附身过一段时日,但到底也只是个想过安稳日子的凡人,这等神仙打架日月无光之事,还是站远些免得殃及无辜的好。 但阿郎显然不把她的忠告放在心上,他只在原地呆站了片刻,咬咬牙便又跟在她的身后,也往山上跑。 玉无裳只一心想去看何人惹得九尾如此震怒,不知天月可也加入了战局。不过她才爬上了半山腰,便遥遥只听天月一阵怒吼之声,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好一会儿才堪堪平息了些。 她不由心道,果然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天月与九尾之间虽有些矛盾没有解决,但在有外敌侵犯时,他们还是统一战线,一致对外的。 如此她倒是颇为欣慰,即便是修仙后期的白西楼,同时对战两只发了怒的妖兽,他应该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凡人虽修行勤勉可到神境,但这大千世界凡人多如蝼蚁,真正能上神境的,千百年来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而这在世间绝无仅有仅剩的这几只妖兽中,九尾猫与天月狗一个性情温和一个清冷孤傲,虽然妖力得天独厚无可比拟,却也不会轻易杀生。 所以这场战斗到底是个僵局,需要有人来打破这个局面。 玉无裳虽然害怕与白西楼见面,但只要九尾与天月站在她这一边,即便白西楼想带走程清歌的同时顺便带走她,也是要问过两只妖兽答不答应。 所以她此行虽然依旧胆怯,面上却毫不畏惧,仿佛刚刚在两位鬼使面前那副怂样只是幻觉,不是她似的。 照着老路直行向上,就在快到山顶时,玉无裳依旧没有轻易露面,只揪住了长在山路边上的一棵小树,欲盖弥彰的躲在树后。 她心中知道,在场谁都能察觉在这山顶之上多了她这么个闲人。但他们在争斗之时是不可能分出心思来管她的,所谓暗中观察,便是如此钻空子。 但让她颇觉意外的是,山顶之上并未真打起来,只是九尾与天月一直都在愤怒的长吼,背对悬崖面向这边,仿佛对手就在玉无裳的这个方向。 九尾此时不再只将身子沉在悬崖下只露出个猫头懒散的搁置在悬崖边上了,他以一个攻击式的姿势低吼着面对这边,身后九条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有力的摆动着抽打着,令人见之难忘的同时,随之而来的是忽略不掉的危险的恐惧。 玉无裳从来没有这样正面着见过九尾这般模样,从前他虽很喜欢以兽形趴在高山草地间晒太阳睡懒觉,但那时都是毫无攻击力的软萌慵懒姿态,从来也不见九尾猫御敌之状,竟也如此威风凛凛。 天月虽坐在一边瞧着没甚反应,但她知道,他会在九尾冲上前去的第一时间,紧随其后找准时机,一口咬断敌人的脖颈。 两只妖兽为人形时自然不会如此血腥粗鲁,但都是如此可怖之巨兽模样了,自然是怎样原始的捕食御敌,便怎样简单粗暴的来了。 因着他们俩都面向这边,是而玉无裳左右张望没发现有人之后,便自然而然的抬头望去。 这一抬头,便只见一身黑衣几乎融于黑夜之中的白西楼,也正面无表情的低头看她。 玉无裳顿时只觉自己的心脏都跳停了片刻,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她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还是九尾止住了喉咙里威胁似的嘶吼之声,巨兽口吐人言道:“小玉,你过来。” 玉无裳这才僵硬着脖颈扭头看了他一眼,僵硬着双腿走了过去。 她此时心中在不断的狂吼,都怪他都怪他!好生生的为何非要长着与白东台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害得她每次看见他都会心潮澎湃热情高涨,但在下一刻,眸光撞见他那冷若冰霜的双眼中时,顿时这满腔的热血便跌入了冰雪之中冻成了冰疙瘩。 这中从云端掉入深渊的落差实在太大,简直不是常人能承受的。 许是两只妖兽虎视眈眈,白西楼虽然双眸一直都紧紧的锁定着玉无裳,但他依旧只站在树梢上,没有任何动作。 当她浑身僵硬的走到他们面前时,九尾忽得伸出一条长长的尾巴将她卷了起来,继而向白西楼一仰下巴,沉声道:“她是不会跟你走的,你自己走吧。” 玉无裳一直都高提的这颗心顿时便落入了肚中。还好还好,百年前的交情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他们都还记得。 白西楼这个人当真奇怪的很,扶风白家乃是修仙界最为顶尖的仙门世家,其家训严正,想来自诩名门正派,为天下苍生而战。 历代家主为显白家与妖魔鬼怪划清界限,训规有云,所有弟子门生皆以白色服饰为主,以彰显为人清白正道苍生之己任。 可眼前的这位身为白家家主胞弟,却将此条训规视若不见,从来也不遵守。其他人对他侧目之余,倒也不是没有人向家主提出此事不合家规。 但白东台对此始终都不曾多置一词,旁人即便再多非议,也不过只能私下议论而已。 玉无裳心中暗暗思忖,他倒也不是一直都如此我行我素,百年前她还是修仙界鼎鼎有名的仙尊以及后来臭名远扬的妖尊时,这位白家的二公子好似也是一身素白长衣,恍若谪仙。 那时他好似也没有如今这样冷冰冰宛若非人一般清寒,看来百年时光的流逝不仅让他的修为大有长进,连性格缺陷也更加明显了。 第一百零七章 到底是谁(5) 此时白西楼虽还算好声好气的,但玉无裳很明显的感觉到,他似乎有些生气。他只道:“我来找她,与你们无关。我的外甥程清歌呢?” 看来紫桑程家倒台比意料之中还要更快,在程方海带罪惨死后,程家所有的龌龊事内幕全都被扒了出来,早就没有在修仙界的立足之地了。 而且曾经最有资格成为继任家主的程清歌也已成厉鬼,程清流也不算干净,且还被人控制着。 依玉无裳的猜测,白西楼虽常年在外修行不理会这些弯弯绕绕的家族大事,但以他的道行与手段,定然会将那程家乱糟糟一团的麻烦事全都理清,里里外外不会留下半点儿阴诡角落。 此时的紫桑程家已然不同以往了,就算外面瞧着没甚太大的区别,里子已然被换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就连那个与程方海的禀性同出一辙的程清流,都要看他够不够机灵,才能不能留下性命了。 这样的结局于程清歌而言也算是彻底的报了仇出了气,何谓前尘如烟过,首先该将所有的前尘往事全都碾成烟尘,再谈过不过的问题吧。 人家亲舅舅要见外甥并且都追踪到了这里来,玉无裳便是再不愿见到眼前的这张脸,也该给个说法的。 是而她只紧紧的抱着猫尾巴,假作淡然的道:“程清歌已然成为了我的鬼使,自然是跟在我的身边为我所差遣了。况且,况且他也不愿与你回去!” 话说成这样,好似在寻衅要打架。两只妖兽姿势都准备好了,正好酣畅淋漓的打一场难分高下的架,却只见那看着便觉十分不好惹的白西楼依旧身形不动,他是真淡然道:“愿与不愿,等我亲口问过他便可得知。” 玉无裳虽对他这张脸不愿入眼,但他是白东台的胞弟,又修为之深难以估测。她就连程清歌这样难搞的事情都愿意因白东台而插手,自然不愿与他的亲弟弟为敌相斗。 横竖白西楼也只是要求亲耳听见程清歌的答复,合情合理,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是而她只好顺了顺九尾的尾巴毛以作安抚,边道:“那行,我这就让他出来回答你的问题。可前提得先说好,他若不愿,你也不能强硬相逼。” 白西楼只淡淡的道:“强人所难,非我所为。” 得到了他的承诺,玉无裳这才放下心来,松开了抓在袖中将两个鬼使摁进去的手,只放出了程清歌一人。 翠珑虽没有贸然出来,但她定然也提着一颗心暗中观察。毕竟从始至终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程清歌对她没有半分情意,自然不会因她而留下。 可她这心中,却是万分的希望他能留下,即便他心中依旧有别的女子。 女人的爱情,有时就是如此可悲。 在这光秃秃的山顶之上,程清歌颀长的身姿漂浮在半空中,缓缓的由透明渐而现形。一如生前的俊朗面容,若不是他的出场方式众人都看在眼中,只怕是与生人也无二般。 他在珠串中时玉无裳便没有禁止他们听看外界所发生的事情,是而他知道自己这会儿出来该做什么。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只见他缓缓落地,面色阴郁道:“西楼大人,我不愿意跟您回去扶风白家。” 简单粗暴,直截了当。 白西楼没有接茬儿,只依旧站在树梢上,静静地看着他。 玉无裳心中没谱怕打发不了他,便躲在九尾的尾巴后边,小声暗戳戳的道:“清歌,你把话再说清楚些,告诉他,这可不是我逼你的啊……” 九尾似嗤笑了一声,另外八条尾巴扫来扫去,“你居然也会逼迫人?这我可从前都不知道。” 听他断章取义,玉无裳心中一急,一把揪住了他尾巴上的毛茸茸。 九尾没忍住嗷了一嗓子。 程清歌回头向她点了点头,接着目光平静的道:“我现在不是个人,而是只鬼,还是一只连杀十数人与妖邪之物血骨灯曾融合过的厉鬼。谁都没有办法超度我,若是我的主人不愿收留我,驱使我以洗清这满身的罪责,我的下场可能会比魂飞魄散还要惨烈。” 他的这些经历,虽然在场的这些人谁都比他更多也更复杂,但玉无裳却是知道,他的现状与他的从前有多天差地别,他现在心中便有多痛苦。 往往毁掉一个人其实并不是折断他的手脚灭绝他的六感,而是将他彻底的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么先前的那个人,便是完全的死掉了。 于白西楼而言,他心中对眼前的这个鬼魂是有愧念的。当初白沁柔一心认定了程方海,发誓非他不嫁时,白西楼并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事。 但到了后来悠悠几十年过去,当初的那份焦热心思已全然冷却时,他却忽然得到消息,从前最为疼爱的妹妹,竟然就这样撒手人寰了。 那时他很想亲自去紫桑程家处理妹妹的后事,但却因种种不可避免的事情不得脱身,最终还是让白东台替他此行。 再到后来呢,事情便闹得如此一发不可收拾。他那活泼可爱性情刚烈的妹妹变成了一段怨骨,而她留在这世间唯一的孩子,也变成了厉鬼冤魂。 他虽看上去性情淡漠,但只要是人,都会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或物。 眼看着这孩子好似自暴自弃只堪堪拉住了他不堕入深渊,白西楼的眸光便也不在他的身上多停留,只望向了躲在九尾身后搂着一条尾巴的玉无裳。 他的神情应是有些许变化,但他这张面容落在所有人的眼中,却是一直都一成不变的。 尤其是玉无裳,总觉得他虽面不改色沉静如水,可下一刻就会突然暴起痛打这两只妖兽然后夺鬼似的。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惊人,她忙甩了甩头,将这画面甩出了脑外。 九尾还以为她是在暗示什么,便忙叫嚣道:“你都听见了?你这个舅舅不行,你外甥不愿意跟你回去。你若是再不肯走,我们便要拿你当今晚的夜宵了!” 第一百零八章 到底是谁(6) 妖兽吃人本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这两只妖兽蹲在这石龟镇白来年都未曾吃一个人,这才叫稀奇。 白西楼却丝毫都不为之色变,依旧是他那张常年不化的冰山脸,忽视了呱噪的九尾后,望向了一直都沉默不语的天月,“是他让我来的,我不会带她去寅丑方位,你们快要守不住这个地方了。” 这句话乍一听语意平平,但两只妖兽却骤然色变,连九尾四处乱晃的双眼都直了,眼中的白光照耀得整个山顶尤为明亮。 玉无裳只觉眉心一跳,她的心头顿时又涌现出那种不太好的感觉,心生紧张。 天月沉默了片刻,方才沉声道:“你可以将鬼魂带走,我们会保护她的。” 白西楼却毫不犹豫的道:“你们做不到。” “……” 两只巨兽都死死的盯着他,仿佛在心中权衡他所说的话,究竟可信几分。 玉无裳颇觉尴尬,她心知他们说的有可能是她,但就这样捅破的话,却又显得她自恋之余还有些愚蠢。 正在犹豫之际,却只听天月一口答应了下来,“好!你要说到做到。” 白西楼道:“这是自然。” 九尾却在瞬间收紧了圈在玉无裳腰间的尾巴,斥道:“好什么好!我不同意,我不交人!” 现在可以确定了,他们讨论的人正是她。 玉无裳颇为感动的拍了拍九尾,示意他稍安勿躁。 天月转头看他,“你不要无理取闹。” “你们才是趁人之危!”九尾似是有些气不过,身后的尾巴都颇为急躁的四处乱拍,“傻狗!你居然帮着外人来欺负我们!” 他的智商显然不在脑袋里,天月本就十分淡漠,他再如此一划分,岂不是将这么个重要的帮手划到敌人那边去了么。 但还没等玉无裳提醒他,却只见天月径自向白西楼道:“我来拦住他,你带人走。” 这句话彻底的惹怒了九尾,他将玉无裳卷起来扔到了背上,弓起身子做出了绝对防御的姿势,喉中还在不断的发出嘶吼之中震慑对手。 大战显然一触即发,但白西楼只事不关己的依旧站在树梢上,天月也只侧头看他,似在看一个无理取闹撒泼打滚的小孩子。 这一架还未打,九尾就已然先失了气势了。 玉无裳也不能真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打起来,只好先安抚住九尾,摸了摸他的耳朵,俯身轻声道:“小九,你别怕,先冷静下来。” 九尾动了动耳朵,没有轻易改变他的姿势。 她继续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先走了,你再慢慢收拾天月。那位白公子人应该不坏,我且去会会他,打不过还能跑嘛。放心。” 九尾作为一只猫本就十分慵懒不爱动弹,他既不爱打架,且生性单纯不会撒谎,对信任之人尤为信任,比如说玉无裳。 所以在她都这么说时,他显然已经相信了她,在渐而放松下来了。 眼见有效,玉无裳不由轻抚着他脖颈上的软毛,心中暗道,这么些年若不是天月一直都跟在他身边护着他,这只傻猫都不知道被人骗了多少回了。 他缓缓蹲下了身,玉无裳便顺势从他的背上跳了下来。她先将怔愣在原地的程清歌收回了珠串中,再转身来摸了摸九尾湿润的鼻头,叮嘱道:“你们俩内部矛盾打归打,可别让别人给打了。” 九尾哼声道:“在这天上地下的,有谁愚蠢的敢向妖兽挑战?”说着他还挑衅的看了一眼白西楼,然而人家压根就没理他。 玉无裳只好转向了有理智的天月,看着他道:“保护好你们俩。” 天月只点了点头,照旧没有多言。 两只妖兽从刚刚的对峙之状转为现在排排坐望着她,也就在这片刻之间的事情。 玉无裳既然决定了不能让他们互相残杀,自然是想好了该如何面对白西楼。她只悄悄的深吸了口气,转身笑道:“如此便再没有分歧啦,公子,我愿意跟你走。” 白西楼只静静的看着她。 逆着温柔的月光,这座冰山忽得也好似温柔了许多,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渐而重叠,仿佛凭空生出了亲切感,既颇为诡异又莫名的心安。 她为了驱赶心中这种奇特的感觉,便又干笑道:“当然了,虽然你想带走的仅只程清歌而已,但我作为他的主人,却也不得不跟着你们一起同行。” 九尾在身后咆哮道:“你竟还敢嫌弃她!竟然还敢嫌弃她……” 天月一爪子按住了他的脑袋,“安静点。” 白西楼这才飘飘然落了地,只看了她一眼,“走吧。” 他倒是转身就走,玉无裳苦着一张脸,只好三步一回头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这座小山上虽然有她最为信任的挚友,但这里不会是她的最后踏足之地。从她重生以来,真正的腥风血雨才只会刚刚拉开序幕。 玉无裳忽然觉得,这若是以前的她,就在这一瞬间,她周身轻盈充沛的灵气定然会变成骇人可怕的杀气,就连白西楼都不得不警惕视之,哪能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走,半点也不将她放在眼中。 正一边想一边愤愤不平,没留神脚下有根伸出来的树根,绊了一跤差点儿摔个跟头。 这时她才回过神来,自己最近好像特别喜欢胡思乱想,尤其是遇见白西楼之后,脑袋里总是有些不切实际的画面飞来飞去。 她只讪讪的抬眼看了一眼他那笔挺的身姿,摸了摸鼻子便只专心走路。 在她目光不能及之处,白西楼似无意却又有意的将路上所有伸出来的障碍全都踏了个粉碎,悄无声息的为她铺平了前路。 九尾站在山顶上往下望去,一直目送着他们下了山,他眼中的两束白光照耀不到的远处。 猫咪最是黏自己所信任的人,就算是活了几千年巨大妖兽,也不例外。 虽有他目光所及照明,玉无裳却依旧走得跌跌撞撞口中还嘀嘀咕咕的。许是对此行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她脑中又一直都想着自己的事情,倒是没有看见,一直都站在树下的阿郎。 第一百零九章 到底是谁(7) 又或许,阿郎只是她萍水相逢的路人,曾经共住同一屋檐下,穷困时交换过食物,倒也可以称之为朋友,但却仅止于此。 九尾目送着玉无裳离去,早就看见了站在树下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的阿郎。他倒也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这些人的世界仿佛离他太遥远了,他无处插手。 “那傻小子可能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你去劝劝。”九尾似无聊的甩了甩身后令人眼花缭乱的九条尾巴,瞥了天月一眼,“反正我们困在这里也无事可做,我要回去睡觉了。” 只有天月知道,他在山谷之下阳光最为充足的地方搭建了一个巨大且柔软的猫窝,石龟镇镇民晾晒的干净衣裳三不五时的无故失踪,大部分都被他垒在了猫窝之中,增加舒适度。 是而他一步一扭的回到了悬崖边,对月打了个哈欠伸了懒腰,纵身一跃便如同一只暗夜之中的精灵一般,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黑暗里。 天月听了他的话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只等他先走了,便站起身来也要走。 九尾常在山谷里睡觉,而他却总是将元神寄托于阿郎的身上睡在破庙里。但眼下阿郎怕是要毁约,不再做他的傀儡使者了。 还没走几步,便只听身后有人喊道:“喂!妖兽大人……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他不由停住了脚步,却没回头,“你说。” 阿郎小心翼翼的上前几步,声音也稍稍有些颤抖,“我想问你……那个丑丫头究竟是谁,她跟你们很熟吗?” 天月面无表情的转了身,“这是两个问题。” “……”阿郎被噎了一下,索性自暴自弃的道:“那你就回答我两个问题不成么?咱们共用一个身体这么久了,就算不是一个种族的,也该是朋友吧?” 天月忽略了他那个关于种族和朋友的问题,只淡淡的回道:“她是我以前的朋友,或许可以说是,主人。” 百年前的万妖之国绝对是空前盛况,那时在人间妖魔鬼怪与凡人争夺地盘,最凶时几乎四处都是战火,常年不息。 黑白对立时自然势均力敌,妖鬼大兴的同时,修仙界的势力也由此大起,多少能力超群之人都在那些战斗之中崭露头角,继而建立世家招收徒众发扬光大,现在能排得上名号的仙门世家,大多都是从那时崛起的。 都说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就战必息,玉无裳便是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人,她那身份天差地别的变换,倒是有效的抑制住了那个混乱至极兵荒马乱的荒唐年代。 她彻底的脱离修仙界加入到妖魔鬼怪的行列中时,最起初除了朱雀南荣与九尾猫外,没有谁会信服她这么个倒戈而来的前仙尊。 但好在人家也不在乎这些,她只是想止战这么简单而已。她若要说有手段的话,那便十分的简单粗暴。遇见谁不听话非要作祟害人的,便直接开打,打到人家服了怕了再说。 但若是凡人贪心不足其中恩怨曲折的话,她倒也不是一味的偏向人而打压鬼,凡事皆秉公处置,比人间的县太爷断案还要干脆利落。 毕竟在她的手里,在绝对的实力倾轧之下,任何阴暗之处的糟粕全都得大白于天下,谁人都逃不脱自己的罪,全都得被揪出来。 如此晃荡了几年,她身边的人渐而多了起来。从前她的军师只有南荣一人,充当坐骑的妖兽也只有九尾一只猫,但到了后来,这支原本单薄的队伍便壮大的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简直一露面,便是不想也在招摇过市。 这其中有自己拜服心甘情愿跟随的,也有作恶多端一时之间没办法处置了,便只好带在身边看管的。而更多的则是为了寻求庇护,谁都知道这位从前是修仙界的大人物,修为几乎无人能及,又有谁那么不长眼,敢来拦她的路呢? 毕竟是邪不胜正,随着修仙界各方势力的发展,这些妖魔鬼怪们便也渐而不能再兴风作浪了。与其傻等着让哪个厉害的世家收了去,还不如寻求一棵大树,背靠好乘凉。 不管是什么原因,到最后跟在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多到玉无裳几乎寸步难行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是该找个地方将这些人全都安置下来,再言其他了。 是而她只好带领着这众多的妖邪鬼怪暂时先驻扎在荒山野岭人迹罕至之地,命东里、南荣、西陵、北堂四只老鬼四处寻找了许久,才在极南之地寻到一处还未被世人发现的好地方。 那时玉无裳倒也没有多想,只想将身后的这些尾巴全都安置下来便说,就连夜携众多妖鬼翻山越岭的飞跃过境,抵达那处灵力充沛极善修行的山谷。 这次出行当时那是轰动了整个修仙界以及人世间,凡人抬头便可见铺天盖地的乌云黑压压的布满了整个天空,如此引起的民心恐惧史书上都记载了几大卷。 而于修仙界诸人而言,那么大的一团妖邪之气聚集在一起简直就是前所未见,他们在四处奔告心神紧绷之余,并非毫无惧怕之心。 就在所有人都严阵以待感觉大难临头之时,他们却只能见那团铺天盖地的妖气携着一阵黑风,慢悠悠的便消失在了天际边。 这件事来的浩浩荡荡惊动天下,走的干脆利落毫无停留,按道理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只要有争战便会有伤亡,这是谁都懂得的道理。可是这些放在修仙界那些人的眼中,却莫名的成为了耻辱。 说起来倒也简单易懂,本还以为会有场恶战在所难免,却没想到他们来的坦然去的潇洒,仿佛丝毫都没将这众位修行者放在眼中。 如此狂妄自大趾高气昂,简直无法无天! 但即便再愤怒,也只能压在心底里暗暗的发泄。毕竟和平大过天,谁也不想命悬一线过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是而他们只能将这些情绪积压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才好全部宣泄。 第一百一十章 到底是谁(8) 这个时机或许就是在后来,趁着妖尊玉无裳独自出行身边一员大将都不曾带着的时候,修仙界所有好手全都一拥而上,将她格杀于神寂海之上。 那场以多欺少的混战虽然被后人渲染了许多英雄主义的幻想情节,但当年参战的人谁都心中明白,他们赢得有多不光彩,都可以称之为十分难看。 当然这些隐秘之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隐瞒了下来,真正的实情恐怕除了他们,便也只有死了一百多年的妖尊自己才知道了。 这些前程往事,天月很少想起来过。他本就是妖兽没有多少凡人的情感,而且在妖兽一族中,他还算是尤为凉薄淡漠的性子。 但刚刚回答了阿郎的问题,倒令他有瞬间的失神,不可避免的思及了往事。 阿郎不由十分震惊,差点连舌头都快找不到在哪儿了,“她就那么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竟然还是、你的主人?” “其貌不扬”这个词,用的实在不太准确。但他收敛了暴脾气后,原本的内涵倒是不允许他出口成脏。 天月那双巨大的兽眸之中顿时涌现出当年与她一战时掀起的狂风盖世,几乎夷平了周边的两座大山。 他虽活了几千年,是这世间遗留下仅剩的四头妖兽之一,但那位妖尊的实力当真无人可敌,就算夷平了两座大山又如何,最终他不还是一个输字。 他输了,所以只能跟她走,到一个名叫万妖之国的地方,过着前所未有过的生活。现在想起来,其实那样热闹的日子好似也还不错。 阿郎见他虽未点头,却也没有摇头,便只当他是默认了,忙追问道:“那她会去哪里呢?我该去哪儿见她?” 天月这才回过神来,只漠然的看了他一眼,“你不要企图寻找她,你们不是一路的人。而且过不了多久,我们也会离开的。” 他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了。 与阿郎的契约到今夜结束,他在离开这里之前,看来得再找个栖身之地了。 阿郎本想叫住他,但话到了嘴边却无法脱口而出。他说的对,那位小玉姑娘虽然过着与他差不多的生活,但显然不是寻常人。 且眼前出现的这两只巨大的妖兽,也不是常人可见的。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轻易放弃。阿郎被天月带到这个小镇来已然过了数月,虽然早就习惯了这样平淡而舒心的生活,但就算立马再换回去,他也无所畏惧。 他拧紧了两道眉,冲着天月缓缓而去的背影大声喊道:“只要是我看上的人,便不可能这样轻易走掉!你就等着瞧罢,我就不信翻遍这天下,都会找不到她!” 这话说的实在雄心壮志,若是出自在街头做小生意的小贩之口,定然会有很多人嘲笑他自不量力空口白话。 但阿郎从前的身份,可与现在截然不同。 天月扒在悬崖边上,直到阿郎愤愤然离去之后,他才缓缓又露了头,暗自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傻小子,凡人看人都只看皮相,可皮相却是最不真实不可相信的。年纪轻轻就如此想不开,当真作孽。” 许是为了证明他自己比较想得开,天月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将双爪一松,慢条斯理的道:“哎呀,爪子滑了下……” 巨大的兽形没了支撑点顿时便飞快的掉落了悬崖下的山谷之中。 顿时整座小山上都回荡着九尾惊天动地的嘶吼惊叫声,仿佛吃痛之余又受了惊吓,继而转为愤怒,怒火冲天的气势。 石龟镇内家家户户都早已熄灯睡觉,有幼儿被这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声惊醒了,正啼哭不已。 年轻的妻子忙起身来照看孩子,口中低低的哄道:“哦……乖乖儿不怕,只是神仙在打架,不怕不怕……” 丈夫在睡梦中也迷迷糊糊的醒来,起身摸索着将窗户关紧,回来跟妻子嘀咕道:“这些天究竟是怎么了?才消停了两日便又开始了……” 妻子安抚着怀中小儿啼哭声渐弱,这才有空柔声安慰道:“咱们怕什么,只要不出看就好……这么多年了,有神仙庇佑呢……” 两夫妻只浅谈了几句,便又搂着乖乖入睡的孩子睡下了。 这座小镇重新归于宁静。 玉无裳自从那一夜一时头脑发热主动跟着白西楼走后,这心中翻江倒海的便一直都在后悔。 是而她走得极慢,磨磨蹭蹭的一会儿东撞棵树一会儿西蹭面墙,每次出了状况便吆喝着受了伤,得歇息会儿。 是而如此走走停停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堪堪离原地不过数里之距,刚走出了石龟镇的地界。 对她这种极其恶劣且没甚技术含量的拖延术,原本还以为白西楼那样冷冰冰的人会难以忍受,却不曾想他不仅挺能忍受,而且半句怨言也没有。只要她闹,他便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直到她耍尽百宝再也没招了,自然会继续上路的。 玉无裳对此十分的不能理解,以她从前对白西楼稀薄的印象来看,显然他不是这般好脾气的一个人。 从前人家看见她这张冻得直掉渣的脸都会不寒而栗,若是再配上一枚冷眼,对方都只恨不得自我了断算了。 如今这是怎么了,转性子也不是这么个转法儿啊。 她苦四思也不得其解,只好趁着走直路无需带脑的时候,将神识放入了珠串之中。 因着与白西楼无形的抗争撒泼打滚实在不太好看,有损她的形象,是而她便切断了两只鬼使对外的听看。等到她现在突然而来,倒是吓了一直都对外十分好奇的翠珑一跳。 而程清歌倒是淡然自若,一直都在静静的打坐,修复自己的魂魄。 翠珑见她来的颇为狼狈,忙一把抓住她直问道:“大人!外面究竟如何了?你真要随西楼大人一同去么?” 看她这样子,仿佛是怕他们俩已然打过一场了。 玉无裳幽幽然的叹了口气,“依现在这情况来看,我只能拖延时间,而不能不去了。那姓白的仿佛专门就是为了清歌而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到底是谁(9) 本还以为程清歌压根就不会搭理这事儿,没想到才提起他,他便双眼幽幽的望过来,道:“大人,是我连累你了。” 玉无裳怕他多想,忙道:“你可别这么说,我们既然有主使契约,你在听从我的命令同时,我自然也得帮你解决任何问题。这是契约的规矩,你不用有什么可自责的。” 程清歌只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便又闭上了双眼,仿佛事不关己。 虽然从前也没怎么跟他打交道,但玉无裳好歹也曾在他的记忆中一游过。那时热忱正气的好青年现在变得如此阴郁,当真令人叹息。 翠珑只追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玉无裳正要回答,身体却不由自主的迎面撞上的什么东西,顿时便将她的神识抽离了出来,只觉眼前一黑。 她好像撞上了一堵坚硬的墙壁,但不对,不久前她才故意撞过两次墙,比这更硬,而且冰冷。她的心中顿时涌现一股不好的感觉,颤巍巍的抬头望去,这种感觉便被彻底的坐实了。 白西楼不知何时停住了脚步转身过来看她,却只见她神识不在僵直着身子径自走来,他没想着让开,她便一头撞入了他的怀中。 就在玉无裳那双漆黑双眸的光芒撞入他的眼底时,就这瞬间,两个人都僵住了。 玉无裳想的是,江湖传言都说扶风白家的这位二公子声名远扬冷酷无情,且之前他便对她拐走他外甥的事十分不满,这会儿又如此冒犯了他,该不会下一刻便手起刀落,直接取她首级于无形之间吧。 如若真要这样的话,她该如何反抗自保?只是依她如今这倒霉样子,恐怕现在跪地求饶能保命的机会或许要稍微大一些。 但她刚刚出来的太急,毫无准备,珠串里的俩鬼使定然伸长了脑袋在张望,这实在是有损颜面,令人为难。 …… 就在她脑中的诸多想法都能扯出来卷个毛线团时,白西楼的身躯只僵硬了片刻,便只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深邃的双眸望向不远处,清清冷冷的道:“那边有个茶肆,歇息片刻再走。” 原来他突然停下来张望了半天,就是为了这? 白西楼依旧上前先走了,往那建在路边供路人饮茶歇脚的茶肆边去。 玉无裳顿觉自己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些,她忙屈起两指用力敲了敲额头使自己能清醒些,边毫不留情的将翠珑伸出来的脑袋摁了回去,牢牢的封住了珠串。 再深深的吸了口气,她这才恢复了些精神,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这间茶肆显然开得偏远了些,虽然还算干净雅致,但却一个客人都没有。插在屋檐边的茶旗随风飘扬,却稍显破旧,与这干干净净的小屋不大相符。 白西楼没有直接进去,只站在门口似在打量着什么。 茶博士许是从未见过长成这样的男人,不由倒抽了口凉气,打自心底里的赞道:“好俊的一位公子!请进请进!” 白西楼冷着脸进去了。 正好玉无裳便跟在他的身后,茶博士见有两位客人,顿时喜得见牙不见眼,“嗬!还有位姑娘……去!好丑的一位姑娘!” 玉无裳:“……” 这待遇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但好在有白西楼的美色在前,那个看脸的茶博士也不好拦下她不许进去。 二人相对临窗而坐,那茶博士很快送茶上来,满面复杂的神色,好似不肯相信眼前的这两个人是一路的,视觉冲击实在太大了。 玉无裳对凡人素来都宽容些,只要不做坏事没触碰底线,任何无礼的冒犯她都可以一笑而过。毕竟比起不过百岁的凡人,她的年岁可是漫漫无期。 放下了一壶茶并两味糕点,茶博士又满面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玉无裳忍不住道:“这位大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莫不是他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想介绍给你,却见你身边跟着个我便不好上前?” 白西楼虽不苟言笑看起来极为不好相处,但这一路看来是得看他的脸色过日子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先将他的底线探探清楚,走河边也不湿鞋不是。 于是她只好一改以前端着的风格,怎么粗俗怎么方便怎么来。 白西楼却是只看了她一眼,端杯喝茶,没理会这茬儿。 之前又是一夜未曾合眼,而且也没能吃上点儿东西,这会儿见面前摆放着热腾腾的茶水和香甜的糕点,玉无裳便也没空说话了,只如同风卷残云般将所有的吃食全都卷入腹中,完了还意犹未尽的将头伸到窗外喊道:“店家!店家!” 茶博士忙应声,“在!在!客官有何吩咐?可是需要添茶了?” 玉无裳回身看了一眼,一壶茶也就白西楼倒了一杯喝了一口,便又嚷道:“茶就不必了,将你们店中各类糕点吃食再给我多上些,然后再打包些!” 茶博士听的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了,口中还只好连连应道:“好!好!” 玉无裳这才心满意足的坐回位上,端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十分的豪爽。她提壶又倒了杯,却只见白西楼面前的茶杯不知何时也空了,愣了片刻,便笑嘻嘻的也给他满上了,“白公子,之前是我多有冒犯,还请你见谅。咱们现在呢,须得同行同处一段时日,若是我再有什么得罪之处,也请你能忍且忍忍,千万不要动怒啊。” 依她现在这实力,就算有两只鬼使加起来也不可能是白西楼的对手。而且在修仙界正道世家的白家人眼中,似她这样养鬼使专走歪门邪道的人定然是见一个灭一个,白西楼对她能容忍这么久,想来定然是顾忌程清歌还在她的手中。 可是天地良心,她有多愿意将程清歌好好的交出去,从此与白家毫无瓜葛,可是老天不给她这个机会,当真是不开眼。 正在她怒而往肚里拼命灌茶之际,忽得却只听白西楼清冷的声音传来,“我不会生气的。” 她抬眼看去,他仿佛十分认真,格外的严肃。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到底是谁(10) 本还以为程清歌压根就不会搭理这事儿,没想到才提起他,他便双眼幽幽的望过来,道:“大人,是我连累你了。” 玉无裳怕他多想,忙道:“你可别这么说,我们既然有主使契约,你在听从我的命令同时,我自然也得帮你解决任何问题。这是契约的规矩,你不用有什么可自责的。” 程清歌只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便又闭上了双眼,仿佛事不关己。 虽然从前也没怎么跟他打交道,但玉无裳好歹也曾在他的记忆中一游过。那时热忱正气的好青年现在变得如此阴郁,当真令人叹息。 翠珑只追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玉无裳正要回答,身体却不由自主的迎面撞上的什么东西,顿时便将她的神识抽离了出来,只觉眼前一黑。 她好像撞上了一堵坚硬的墙壁,但不对,不久前她才故意撞过两次墙,比这更硬,而且冰冷。她的心中顿时涌现一股不好的感觉,颤巍巍的抬头望去,这种感觉便被彻底的坐实了。 白西楼不知何时停住了脚步转身过来看她,却只见她神识不在僵直着身子径自走来,他没想着让开,她便一头撞入了他的怀中。 就在玉无裳那双漆黑双眸的光芒撞入他的眼底时,就这瞬间,两个人都僵住了。 玉无裳想的是,江湖传言都说扶风白家的这位二公子声名远扬冷酷无情,且之前他便对她拐走他外甥的事十分不满,这会儿又如此冒犯了他,该不会下一刻便手起刀落,直接取她首级于无形之间吧。 如若真要这样的话,她该如何反抗自保?只是依她如今这倒霉样子,恐怕现在跪地求饶能保命的机会或许要稍微大一些。 但她刚刚出来的太急,毫无准备,珠串里的俩鬼使定然伸长了脑袋在张望,这实在是有损颜面,令人为难。 …… 就在她脑中的诸多想法都能扯出来卷个毛线团时,白西楼的身躯只僵硬了片刻,便只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深邃的双眸望向不远处,清清冷冷的道:“那边有个茶肆,歇息片刻再走。” 原来他突然停下来张望了半天,就是为了这? 白西楼依旧上前先走了,往那建在路边供路人饮茶歇脚的茶肆边去。 玉无裳顿觉自己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些,她忙屈起两指用力敲了敲额头使自己能清醒些,边毫不留情的将翠珑伸出来的脑袋摁了回去,牢牢的封住了珠串。 再深深的吸了口气,她这才恢复了些精神,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这间茶肆显然开得偏远了些,虽然还算干净雅致,但却一个客人都没有。插在屋檐边的茶旗随风飘扬,却稍显破旧,与这干干净净的小屋不大相符。 白西楼没有直接进去,只站在门口似在打量着什么。 茶博士许是从未见过长成这样的男人,不由倒抽了口凉气,打自心底里的赞道:“好俊的一位公子!请进请进!” 白西楼冷着脸进去了。 正好玉无裳便跟在他的身后,茶博士见有两位客人,顿时喜得见牙不见眼,“嗬!还有位姑娘……去!好丑的一位姑娘!” 玉无裳:“……” 这待遇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但好在有白西楼的美色在前,那个看脸的茶博士也不好拦下她不许进去。 二人相对临窗而坐,那茶博士很快送茶上来,满面复杂的神色,好似不肯相信眼前的这两个人是一路的,视觉冲击实在太大了。 玉无裳对凡人素来都宽容些,只要不做坏事没触碰底线,任何无礼的冒犯她都可以一笑而过。毕竟比起不过百岁的凡人,她的年岁可是漫漫无期。 放下了一壶茶并两味糕点,茶博士又满面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玉无裳忍不住道:“这位大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莫不是他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想介绍给你,却见你身边跟着个我便不好上前?” 白西楼虽不苟言笑看起来极为不好相处,但这一路看来是得看他的脸色过日子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先将他的底线探探清楚,走河边也不湿鞋不是。 于是她只好一改以前端着的风格,怎么粗俗怎么方便怎么来。 白西楼却是只看了她一眼,端杯喝茶,没理会这茬儿。 之前又是一夜未曾合眼,而且也没能吃上点儿东西,这会儿见面前摆放着热腾腾的茶水和香甜的糕点,玉无裳便也没空说话了,只如同风卷残云般将所有的吃食全都卷入腹中,完了还意犹未尽的将头伸到窗外喊道:“店家!店家!” 茶博士忙应声,“在!在!客官有何吩咐?可是需要添茶了?” 玉无裳回身看了一眼,一壶茶也就白西楼倒了一杯喝了一口,便又嚷道:“茶就不必了,将你们店中各类糕点吃食再给我多上些,然后再打包些!” 茶博士听的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了,口中还只好连连应道:“好!好!” 玉无裳这才心满意足的坐回位上,端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十分的豪爽。她提壶又倒了杯,却只见白西楼面前的茶杯不知何时也空了,愣了片刻,便笑嘻嘻的也给他满上了,“白公子,之前是我多有冒犯,还请你见谅。咱们现在呢,须得同行同处一段时日,若是我再有什么得罪之处,也请你能忍且忍忍,千万不要动怒啊。” 依她现在这实力,就算有两只鬼使加起来也不可能是白西楼的对手。而且在修仙界正道世家的白家人眼中,似她这样养鬼使专走歪门邪道的人定然是见一个灭一个,白西楼对她能容忍这么久,想来定然是顾忌程清歌还在她的手中。 可是天地良心,她有多愿意将程清歌好好的交出去,从此与白家毫无瓜葛,可是老天不给她这个机会,当真是不开眼。 正在她怒而往肚里拼命灌茶之际,忽得却只听白西楼清冷的声音传来,“我不会生气的。” 她抬眼看去,他仿佛十分认真,格外的严肃。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到底是谁(11) 此时她的脸色定然不比小鬼好看,若不是正趴在白西楼的背上浑身僵硬,恐怕她得趴路边去抠着喉咙吐会儿。 白西楼许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只淡淡的道:“那是附身,不是幻术。应是凡人与鬼怪勾结所行苟且之事,那都是正常的食物。” 这样的事情之前在鬼镇也遇见过,那时的阵仗可比现在大多了,不仅是程方海借阴月还魂来实施他的阴谋,且当时在场的还有鬼王南荣。 自那时分开后,也不知南荣有没有依言回去青草崖耐心等待。对于这个玉无裳都没甚把握,因为他的性子实在不是有耐心的。 只是在那时便遇见故人,这会儿眼前的这档子事,不会再又遇见老朋友了罢? 这原也只是转念一想,玉无裳忽得发现,她最近是愈发会胡思乱想,这思绪总是飞到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情况仿佛不太好,得稍稍控制一下了。 她正刚跳出一个圈子又落入了另一个圈子胡思乱想的正起劲儿,白西楼却在不知何时已然停住了脚步,双目直直的往前望去。 玉无裳不由抓紧了他的双肩,但在掌心触及那片温暖时又颇为慌乱的放开了,只强作镇定问道:“……怎么了?” 问完才想起来,她还在被人背着。之前被人药晕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她都脑袋清醒可以活蹦乱跳了,竟然还赖在人家背上。 顿觉一阵尴尬,她忙借机挣脱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似有一片黑压压的水潭,夜晚稀薄的月光照映其上,稍稍可见波光粼粼之色。 不过山林间正常的小水潭,就算是阴沉的夜里,水面也不可能如此漆黑。那哪里像是潭水,简直就像墨水。 这其中定然很有古怪。 白西楼只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将那水妖打死。” 他们此时正身处于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后,只要矮身藏于其中,在这能见度很低的夜间定然不会被人发觉。 玉无裳权衡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战斗力,若是强要跟过去,恐怕不是助手而是拖累。而且对方不过区区一只水怪而已,白西楼冲上去还不跟砍菜切瓜似的,随意便将这藏在潭底的水怪大卸八块。 她正想点头说好,但白西楼也没给她这个机会,转身便自去了。 玉无裳在颇觉讪讪的同时也心存了庆幸,幸而她还有程清歌这张王牌在手,否则这一路上恐怕都要被白西楼砍死无数次了。 他定然也忍得很辛苦,这不一找到会吃人的妖怪便忍不住了,上前便要泻泻火气,把对她的百般忍耐,转到那只倒霉的水怪头上了。 她心中正这样胡乱揣测着,只见白西楼已然到了那水潭边。都说扶风白家西楼大人冷酷无情修为高深莫测,四处斩妖除魔从不手软心软,这次她也可以开开眼界了。 犹记得百年前,白家还是上一代人的天下,白东台白西楼兄弟二人也不过只是族中小一辈的翘楚,出去办事尚不能独当一面。 那时因着她对白东台甚有私心的缘故,便总是借故与白家亲近,为人处事在涉及白家时也不能做到十分公允。现在想想倒是惭愧之余有些觉得好笑,好似正是她这个修仙界空前绝后的仙尊对扶风白家百般青睐,这才使白家在那时兴起的一众世家之中脱颖而出,从而形成现在以白家为首为尊的整个修仙界。 这是她无意间给的机会在先,白家人有足够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利用的能力在后。 眼看着因白西楼拔出腰间那把黑沉沉的长剑因嗅到强大的邪气而发出阵阵幽越清寒的风啸声,那漆黑的水潭面顿时似有什么东西无形的搅动了起来,原本宁静犹如镜面纹丝不动,此时却从中间开始,飞快的旋转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隐隐只听风声四起,似有愈来愈盛之趋势。 但在这么大的风势之下,站得近的白西楼满头的青丝都被这妖风卷起飒飒直飞,衣摆更是烈烈作响,唯独他那个人丝毫不为之所动,仿佛一棵扎根千里的参天大树,在这天地间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屈服。 可是如此强烈的邪气、如此愤怒的反应,却仿佛只对白西楼一人发怒。水潭四周都是稀稀疏疏的树木草丛,却是丝毫都不曾受到这股邪气的影响。 玉无裳心中觉得不太对劲儿,在这世间非人且有灵慧生者即为妖,但妖大多数都会因出生之地的好坏而绝对自身的能力。 眼下他们身处的这片山林虽然远离凡人,但若说多有灵气多好,却也算不上。而那水潭既是水妖的栖身地,这本身的格局便不大,又怎会孕育出拥有如此强劲的邪气的妖怪? 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合常理了。 玉无裳本想出声提醒白西楼一句,但想着他们都已然交上手了,若是此时她再横插一脚,打草惊蛇不说还会暴露她的位置,说不定还得劳烦人家来救她。 这样没有把握的事情,她在重生之后倒是经常做,但在此时却是不敢做。 在没有遇上白西楼前,所有的危机时刻都得她上,情急之下自然没有那么多的顾虑,眼前有哪条路就得走哪条路了。 但这会儿,她还得时时刻刻的注意着一个问题。 从前因着白东台的缘故,她也没少与扶风白家来往。那时虽然大家都年少无知轻狂的很,但她素来便是众人的焦点,就算清冷犹如白西楼,想来也不会全然不将她放在眼中。 既然如此,她现在便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了。 打定了主意,她便又蹲了回去。本来还想着要不要悄悄靠近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现在还是觉得先作壁上观为好。 那边在整潭的黑水几乎都快被搅飞出来时,白西楼依旧稳站如山,抬手便将吟声不断的长剑掷了出去。 他好似只随手一掷,但那柄漆黑的长剑却像活物一般,直直的便扎入了满潭黑水搅起的漩涡之中,尤为精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到底是谁(12) 玉无裳都快要站起来为他拍手叫好了,果然传言不错,这人出手当真稳准狠。 就在下一刻,水潭深处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忽然响起一个尤为沉闷的声音十分缓慢的道:“是……谁?打扰……我……清修……” 玉无裳的这颗心顿时便沉入了谷底。她再也蹲不住了,一个猛子便蹿了出来,扒拉住水潭边的一棵树,探着脑袋往水中望去。 之前的话只是随口一说,没曾想竟然一语成谶,竟又让她遇见了当年的故人! 白西楼显然也没想到藏在水潭底下的竟然是个妖力高深的庞然大物,他转脸望向躲在树后的玉无裳,沉声道:“退下去!藏起来!” 玉无裳顿时只觉哑口无言,她该如何阻止这个局面?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又不能让他们真打起来。 依照潭下那位的本事,这场架说不定得打上三天三夜都难分胜负。倒不是他的妖力高深到连白西楼都敌不过,而是他的天赋,就在于防御能抗揍啊! 她只如此一愣神,水面上已然有个东西露出来了。 这东西乍一看像个蛇头,只是黑漆漆的直冒着妖邪之气,而且较之寻常的蛇更要大上数十倍,都足有人身那般粗了。 这个蛇头倒是挺灵活的,两只圆滚滚的小眼睛四处一望,顿时便将从树后探出脑袋的玉无裳望在了眼中。 它顿时蛇嘴一张就吐了,“呕……怎么……会有……如此之丑的……人……” 玉无裳:“……” 白西楼:“……” 玉无裳怒道:“老东西还是以貌取人!公子,砍他的蛇头,小心他逃进龟壳里!” 白西楼自然不等她提醒,原本无声无息没入水潭的长剑倏然又飞回了他的手中,他纵身跃起,一剑过去便斩飞了那颗蛇头。 但显然这只大水妖没那么容易死的,那蛇头被砍掉之后,竟飞也似的逃入了山林之中,瞬间便没了踪影。 白西楼只丢下一句,“你在原地等我!”便提剑追了过去。 这二者的速度都十分之快,不过片刻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而这黑漆漆的水潭复又归于宁静,仿佛刚刚那倏然之战不曾发生过,一切都只是场幻觉而已。 玉无裳静候了片刻,这才连滚带爬的蹿到了潭边,以手掌狂拍水面边压着嗓子叫道:“老家伙!老家伙!我知道你还藏在水下,你快给我出来!” 虽然没人探出水面,但只见潭中央层层涟漪圈圈扩散,水底下有个声音瓮声瓮气且极其缓慢的道:“我不,辣眼睛。你有什么话,咱们就这样说。” 玉无裳气极,低声吼道:“张开你的绿豆眼好好看看我,你这只缩头千年的老乌龟!” 等了会儿,才只听水下之物带着疑惑缓缓的道:“你这样骂我,倒让我觉得很是熟悉。莫非,你是我的故友?” “……”玉无裳差点儿就要以头撞地了,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但下一刻,对方的一句话砸得她几乎气绝身亡。 “不过你长得实在,太丑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跟你这么丑的人做朋友……所以,你可能是认错人了……” 玉无裳气得咬牙切齿,她很担心白西楼追寻无果便返身回来,毕竟这老乌龟的把戏骗得了旁人却很难骗过他。 是而她只好祭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怒气冲冲的还得低声道:“青草崖上,你为了不让九尾打扰你晒太阳睡觉,便将蛇头抛出千里之外……他找了三天才回来,你便舒舒服服的睡了整整三天……” 这种既无聊又不会被太多人知道的事情在那时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上演,若是认真说起来,恐怕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外人都以为万妖之国有多乌烟瘴气森然可怖,可在玉无裳的眼中,那里却是一片难得的净土。没有尔虞我诈冷嘲热讽,有的只是志同道合不愿争战的一群朋友,整日在一起唠唠嗑打打闹闹,悠闲自在毫无拘束。 对方好似顿了顿,这才从水底又伸出了条与刚才一模一样的蛇头来,双眼直直的盯着她,迟疑道:“可是,我当真不认识你啊……” 玉无裳忍不住道:“你给我现身出来,老是缩在水潭里做什么?” 那蛇头往水里缩了缩,慢吞吞的道:“我也想出来,可是就是出不来。我一直都在寻找一个人,她曾经救过我……” “当初你陷入泥沼之中八百年不能动弹,是我亲手将你挖了出来,还听了你的话,将你放在西天瑶池中清洗,这才洗去了你满身的污泥,解除了你的封印。”思及往事,玉无裳满面的焦躁之色也浅淡了去,只轻叹道:“没想到才刚过了一百多年,你便又重蹈覆辙。怎么,这次又是被人封印在这水潭之中了?” 听了这话显然比之前的所有话加起来都重要,那蛇头瞬间便游到了岸边,仿佛十分的惊讶,“你……你……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对于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玉无裳只好轻车熟路的转移了话题,“你还问我呢,我且先问你,你为何要差使小鬼在路边茶肆以药迷人?你以前可一直都不吃人啊,现在要那些人做什么?” 蛇头过了那阵子惊讶,便只在岸边徘徊着慢吞吞的道:“我不吃人,我只是想找你。我让那些小鬼找天下最美的美人来见我,可是他们见识短浅眼皮子薄,一天天的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那些人呢?” “凡人的迷药吃不死人的,他们顶多昏睡一夜便也罢了。我见他们都不是你,便都扔在这山林间,第二天醒了就都走了。” 这蛇头说话慢,游过来的速度却十分迅猛。它挨过来凝视着玉无裳,低低的叹道:“没想到,你如今竟变成了这样。” 玉无裳这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她伸出了手轻轻触碰了那蛇头上覆盖着的冰凉鳞片,亦是低声叹道:“好久不见了,北堂爷爷。” 玄武北堂,与朱雀南荣一般,都曾是盘踞一方极其厉害的鬼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到底是谁(13) 玄武顾名思义,是一头龟蛇同身的巨型神兽。不过在万年前星辰陨落日月无光,这整个世间都陷入了无望的颠覆之中,天上四方星宿便也都随之坠地,渐而成为如今所见的模样。 朱雀南荣最喜奢华张狂,人间的旖旎颜色很合他的胃口,他便与凡人接触的多些。而眼前深陷在水潭之中的这位,他比九尾猫更爱睡觉爱清静,是而总是远离人世繁华。 如今他落在这样偏僻的山林间差遣小鬼找人,而南荣却混迹于人群之中,难怪她会先见到南荣,这才遇见北堂。 故友重逢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但玉无裳知道,白西楼奔去那么久,到了这会儿已然是极限了。 若是让他撞见她与北堂如此熟悉的模样,这身份即便不被立马拆穿,也会令他心中存疑,到时候后患无穷。 是而她只飞快的道:“北堂爷爷,您暂且先留在这里,等我有机会回来找你。只有一点,你可不许再做那差使小鬼抓人的事情了啊。” 北堂听了这话反应了会儿,依旧缓慢的道:“这……可以。我本来也不愿与人打交道,太麻烦了……” 远处似有轻灵飘逸的分花拂叶之声传入耳中,玉无裳尚未反应过来,北堂已然十分干脆的沉入了水潭底下,没了踪影。 他边瓮声瓮气的道:“我不想跟他打架,你把他哄走吧。要记得回来找我啊……” 玉无裳都要被他气笑了,这老乌龟,说话慢吞吞的,逃跑可谓是反应快手脚快。他素来都是如此,只是许久不见,没想到竟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潭面才重新归于明镜般的平静,白西楼便原路返回,复又出现在了水潭边。 玉无裳这脑中正在飞快的思索着该如何忽悠他离开,但只见白西楼连眉心都不曾皱一下,只面目平平的道:“让它逃掉了。” 那只是小把戏幻术,带着些妖气都能蒙蔽修行者的双眼。只是白西楼刚刚有没有被骗到,并且骗了这么久,玉无裳这心中当真没底。 是而她只好讪讪的笑了起来,毫无底气的道:“那,那我们赶紧去追啊!” “好,走。” “……” 跟在白西楼的身后复又踏上了行程,玉无裳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样简单就把他给骗到了?当真不需要再复杂些? 这样明显的放水,玉无裳就算是个傻子,也不会相信。 但她不远不近的跟在他的身后,抬眼便只见他的背影挺拔而又高大。腰间一柄黑剑看似平平无奇,但她也曾见过其威力无穷。 他愈是风平浪静,她便愈发不敢上前去追问。 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她破天荒的感觉到了自己的胆怯,说不敢去,就不敢去。就算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她也宁愿如此粉饰太平。 虽然她千百次的仔细回想过从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因着白东台的缘故,她从来也不曾薄待了白家,更不会与有着一张和白东台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的白西楼有过什么冲突。 那按照道理来讲,这位冰冰冷冷的西楼大人应该和她没私仇。 只要没私仇,应该不会有什么暗招。 玉无裳将这自重生以来所有的小心翼翼几乎全都用在了白西楼的身上。且在经过山林遇妖之事后,她便再也没有故意找茬儿捣乱了,说启程便启程,说歇息便歇息,乖得跟个小媳妇儿似的。 白西楼显然也有些不习惯她这故意卖乖的模样,但也不过只冷冰冰的瞅了她几眼后,就没再管了。 如此打着追击妖怪的名号往扶风城赶,不过短短数日,很快便到了。 扶风城本也只是江南富庶之地的一座小城而已,虽家家户户都钱粮颇丰生活无忧,但在以水乡为主的江南,城镇占地不宜过广。 但自从数百年前,扶风白家渐而发迹直至登上巅峰,这座城即便再小也会随之扩大,成为如今这副颇为壮观之状。 白家府邸坐落在一片碧澄澄的湖水中央,站在岸边的柳树下望过去,只见青砖黛瓦朱门楼阁,仙气缭绕灵气四溢,当真是个风水极好之处。 岸边有十数只小船来往送人,另有两艘大船停靠在码头,那是往白府运送一应用品及众多货资所用的。 湖面之上船只来来往往有条不紊,外人是登不上白府大门,操持这些琐事的都是白家的门生,就连日日接送上船的老翁都不能踏足半步。 这自是与紫桑程家一样的规矩,白府虽座落在湖中心,本就基本杜绝了有人无心叨扰的可能。但有人无心便有人有意,是而围绕着整座府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结界依旧设了一层又一层。 作为修仙界顶尖的仙门世家,玉无裳心中猜测,这里的结界定然只会比紫桑程家的更结实,更加的牢不可破。 其实在百年前她也不是没来过白家,那时白府便已然是现在这个样子了,简直没有半点儿变动。但物是人非,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上天入地无人可挡的玉无裳了。 白家的结界其实很有意思,且只看湖面这些来来往往的船只,虽然看着毫无章法,实则都是按着准确的路线行驶,连半点儿差错都没有。 若是有人眼望白府就想登门,即便他水性再好,泅入水中便会发现,就算游得再快,那座府邸也始终就在眼前,只可远观而已。 就好像当年她但求一人心,却始终都是摸不着门路的瞎折腾,从来都不曾靠近过,而且也没这个机会。 白西楼见她站在树下发呆,便只道:“该走了。” 玉无裳一个激灵这才回神,跟着他走向了一艘小船边。 划船的老翁显然是熟人,先对白西楼躬身行礼,口中道:“西楼大人。” 白西楼只微微颔首应了声。 两人登上了小船,坐入蓬中,船家便在船尾将小船划动了起来。长桨入水带起阵阵涟漪,竟有几分温柔尽在其中。 玉无裳很自觉的坐在离白西楼很远的船舷边,经过这一路同行,她终于是习惯了终日面对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但他这冷冰冰的性子实在是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每次玉无裳不得已的靠近他,都感觉自己在作死,下一刻就会被他一个眼刀子飞死了似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到底是谁(14) 因着结界加持的缘故,虽然看着白府离岸边很远,小船飘荡的也不是很快,但却已然行驶了一般的路程。 湖面微风阵阵而起,带着丝丝凉意扑面而来,江南特有的湿润气息当真沁人心脾,四处都是青翠的山水树木,令人只觉心旷神怡,灵台清明。 船家见玉无裳趴在船舷边低头望着湖面倒影,笑呵呵的提醒道:“小姑娘,劝你往里坐一点,小心栽到水里去了。” 玉无裳不由一怔,顿了顿才回道:“老人家你莫担心,我会水的。” “哎呀呀,这水里现在可下不得,从年初便一直都在闹水怪,将湖里的鱼虾几乎全都吃了个精光!”老翁连连摆手,摇头道:“现在整座扶风城都是这样的境况,上半年若不是白家主命人从别城运来粮食周济城民,再加上大家伙儿本身都还有些家底,这日子啊,该是难过了……” 白西楼打断了他的话,“是什么水怪,竟这样霸道?” 他本来一直都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语,但此时竟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看来他是很久都没回白家,竟连年初发生的事情都不知道。 “西楼大人这样问,我本该知无不言的。可是老朽白在这湖面上来回跑了几十年了,竟连水下的动静半点儿都不知道。”老翁边划着船,边神神秘秘的道:“老朽只听说啊,这湖里说是水怪,也有可能是镜妖。” 这两者的区别可就有点大了。水怪乃是水里之物修炼成了精,盘踞一方兴风作浪。而镜妖则是所有能照映倒影的东西,一面铜镜、一口水井,甚至是地上的一滩水泽在机缘巧合之下都有可能成为镜妖。 但在这世间虚无之物成为妖精的可能实在太小,千百年间镜妖也只出现过寥寥数次,可见这机缘若想巧合,实在是难。 在传言之中,可以照出人样的镜面是会摄取凡人的灵魂,从而成精成怪。镜妖便是如此渐而壮大自己的能力,想要控制的地方愈广,它的贪念便愈大。 老翁喋喋不休的道:“都说这镜妖神通广大啊,不仅吃光了这满湖的东西,最近开始便连人都不放过了。小姑娘,若是像你那般一直都盯着湖面看的话,很容易便被镜妖吸取灵魂,会丢掉性命的……” 他虽与玉无裳说话,但因站在船尾,看不见他们的面容。 玉无裳心中一动,口中回道:“那我坐好就是了。”边似无意间的挪动了位置,坐在了白西楼的身后。 白西楼不由侧目看了她一眼。 此时她也管不了之前的那许多别扭了,只微微靠了过去,声音低不可闻的道:“公子,我们的船好似一直都在湖上飘荡。” 话不用多说,从岸边到白府也不过就举目可达的距离,再加上结界的指引,他们不可能在水中央飘荡这么久,白家还在不远不近的前方。 原因只有一个,这位老翁并非白家安排在此处接应上岛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受结界的指引。 当然也还有另一种可能,这船家确实是白家的人,可是人已经被害了,此时在船尾掌舵的,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玉无裳自打上了船便察觉出了这一点,依她的经验来看,任何非人之物只要靠近了她,她立马便能分辨出来。 毕竟不是依附在生人身上的小鬼,而正是小鬼所施的幻术。那一身的鬼气森森落在她的眼中无比的扎眼,即便是想装不知道,她都做不到。 白西楼也低声回道:“我知道。你不要轻举妄动。” 玉无裳不由有些郁闷,她若是想动手,还会先提醒他? 就这样藏不住狐狸尾巴的小鬼也敢站在她的面前不腿软,定然是有靠山就在这附近。她倒不是怕了那靠山才让白西楼动手,只是因为刚刚她撒了个小谎。 关于会不会水这个问题,她其实是只绝对的旱鸭子,若是落水定然扑棱不了两下,就该直直的沉下去了。 而且这是白西楼的地盘,有问题也该他来解决才是。 小船依旧在湖心滴溜溜的打转,那老翁仿佛没有发现这个问题似的,只依旧一边喋喋不休念念有词,一边胡乱撑杆划水,好似在拖延时间。 玉无裳一直都在指望着白西楼,而白西楼却迟迟不肯动手,只依旧面无表情的端坐着,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少顷,原本近在眼前的湖心岛白府在视线内渐而变得模糊,回头再看岸上,青山柳树也都被白雾迷住了眼。 湖面上无声无息的骤然泛起了一片乳白色的雾气,将这天地间全都给笼罩住了。眼睛就算睁得再大,眼前也是朦朦胧胧雾茫茫的,面前三尺以外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玉无裳这颗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了。她虽不怕什么镜妖,但此时被带到了湖中心来,若是镜妖将船一掀,她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要再死一回了。 心中一紧张,而且怕白西楼打起妖鬼来便不管她,是而她只将心一横,抬手便紧紧的握住了他的衣袖。 她察觉到白西楼的手臂似是僵住了。她不由在心中暗自祈祷,别生气,别生气……就一下,就一下…… 许是难得的时来运转,白西楼并没有推开她,也不曾将自己的衣袖从她的手中抽出,只一直都僵硬着右臂,仿佛不敢轻易动似的。 站在船尾的老翁依旧在尽职的划船,虽然船一直都没前进一步。 白西楼只定了片刻,便带着玉无裳站起身来,走去了船头,站稳。 看他并不介意带上她这个累赘,玉无裳心中庆幸之余,便做了一件一直都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她将右手凑近了嘴边,咬破了中指。血珠儿很快便冒出了肌肤之外,她屈起手指,将指尖上的血珠冲船尾弹了出去。 不管是妖是鬼,顷刻之间原形毕露! 只见那哪里是什么老翁,分明就只是套短打的衣裳,被一只龇牙咧嘴的青白色小鬼穿在身上。那小鬼显然是吓得魂都快飞了,连衣裳都顾不得,便溜进了水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镜妖现世(1) 见她鲁莽行事,白西楼虽微蹙了双眉看了她一眼,却也没有加以斥责,只全神贯注以御敌。 这时却只听玉无裳似自言自语道:“果然是难得一见的镜妖出世……又骗人说是水怪,虚虚实实弯弯绕绕的,当真麻烦。” 他这心中只觉微微一动,面上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一双明目只定定的望向前方,虽然前方也只是一片迷雾。 忽得只觉空气中传来一阵浅淡的脂粉甜香味道,拂过面颊的再不是丝丝微凉的白雾,而在朦朦胧胧中,竟似一片沾染着醉人香味的薄纱,贴面而过落在肌肤之上的唯有颤栗,当真万般风情自在其中,不言而喻。 对付这些妖魔鬼怪玉无裳素来最有经验,只是眼下身在湖中央,她怕落水淹死而已。是而她只想速战速决,只有双脚落地才最有安全感了。 但这镜妖看来胆子还不小,知道白西楼这阎罗王似的冷面名声在外,竟还想要搞情迷色诱这一套老掉牙的把戏,当真是很久都不曾作乱人间,不知道与时俱进研究出新的战术来。 她在暗中吐槽人家自然不知道,洁白的纱巾撩拨了几下之后,只见眼前这阵阵迷雾之中,一个身姿曼妙青丝柔顺直至脚踝处的貌美女子摇曳生姿的踏着湖面而来。 她那雪白小巧的双足踏在碧绿的湖面上,竟微微荡起了涟漪,仿佛是乘着风而来,既柔若无骨且身轻如燕。 最妙的是她那头几乎快要拖地的青丝尤为招人,漆黑一片落在雪白的肌肤之上,有种黑白分明倾国倾城之风。 玉无裳正欣赏得津津有味,忽得却只觉站在身边的白西楼不只是手臂僵硬,这下连全身都僵住了。 似他这样性子冷淡的人,道行又那么深,本该不论遇见什么事儿都风云不惊漠然视之。今日的他实在反常的很,叫人心生疑窦。 玉无裳装作无意间望了他几次,也没敢直接问他。 对面那花容月貌的美人儿风情万种的明送秋波,吐气如兰道:“公子似有难处,可需奴家相助?” 如此简洁明了的开场白,让玉无裳只想对她喝彩一句,就喜欢这样简单粗暴的。 但美人莲步缓缓上前来,眼前的白雾也渐而散去了些,看着她那犹如冰雕雪砌般精致的面容,怎么感觉……颇有些眼熟? 就在她正欲仔细分辨,好好想想曾在何处见过这位绝色佳人时,只听白西楼似隐忍着怒气,缓缓道:“我早就说过了,谁敢顶着这张脸在我面前出现,谁便是在找死。” 与此同时,玉无裳终于知道为何眼前这位妙人这般眼熟了。这、这就是她自己从前的模样啊!还能不眼熟么?! 但只听白西楼见了她从前那副容貌被人盗用竟如此生气,可见是她粗心大意了,都没留意从前是如何得罪了他,竟然他连旁人都迁怒了起来。 白西楼已然飞身上前去挥剑砍人了,玉无裳站立不稳,便又趴在了船舷上,心中暗道,幸而这一路都没让他发觉她的身份,否则她哪还能活到现在? 这下便更可确定,对面那位美人儿,就是镜妖无疑了。 在百年前万妖之国时,玉无裳曾与镜妖打过交道。想来便是那时被他记住了相貌,这会儿正好用上了。 白西楼显然与这镜妖也是熟人,且应是玉无裳的那张脸激怒了他,挥剑砍人毫不留情,几乎招招致命。 但镜妖有着上千年的道行,虽然不如星辰陨落的鬼王与上古妖兽,但眼下这片湖泊尽是他的地盘,这又是他设下的陷阱,自然不会轻易败于白西楼的剑下。 只见白西楼那柄漆黑的长剑速度简直惊人,剑尖停留在镜妖面前不过寸余距离就好似受到了阻挠,停滞不前。但他的双眸不过一凝,这层障碍便被穿透了。 就在剑于镜妖之间,本来透明的空气中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镜面,被他的剑穿透刺破,瞬间碎了一地。 镜妖原本还能保持着一副魅惑人心的妖娆模样,但见此不由面色一变,咬牙道:“算你厉害!” 他的声音本来格外柔媚如同春风拂柳,而此时这句话也不知是否受情绪影响,竟然是个格外粗壮的男人声音。 白西楼望着眼前这张格外熟悉的面容,面色不由一寒,“还不快显露原形!” 玉无裳偷偷的捂住了双眼,原来他这么恨她,也不知她究竟做了什么对不住人家的事情,让他记恨到如今还如此刻骨铭心。 镜妖显然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真容,被剑压所逼之下,索性随着迷雾一起,刹那间退却的干干净净。 这场大雾起得十分诡异退得亦是干脆,很快便没了任何痕迹,整个湖泊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湖水澄澈天空碧蓝,仿佛刚刚带着湿气大雾全是幻觉。 玉无裳趴在船舷边依旧在装死,之前还想着横竖与他无仇无怨的就算暴露了也没甚打紧,但现在看他对她那张面容都如此痛恨欲绝,若是让他知道了真相,岂不是顷刻间便能要了她的小命。 所以为了保命,还是低调些好。 白西楼在半空中转了身,轻飘飘的落回了船头之上。他虽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玉无裳却莫名的感觉到,他余怒未消。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她正心虚的想说些什么来缓和下气氛,却只见他抬脚径自走到了船尾,捡起小鬼丢落的船桨边划了起来。 …… 没想到他竟如此沉得住气,冷着一张冰山脸的俊美公子坐在这条小舟之上摇桨,这副场景本该十分违和,且玉无裳这心中有鬼,连转身回头去看的勇气都没有。 是而她没有看见,白西楼那双清冷的眼眸盯着她的背影,足足看了很久。 有了白西楼掌舵走上了正道,他们很快便步出了镜妖设下的陷阱,渐渐靠近了湖心岛上的青砖黛瓦灵气缭绕的仙府。 府中应是一早就得了消息,说西楼大人归来。是而相迎的排场早早的便在岸边摆下了,随着轻舟由远而近泛来,岸上的众弟子门生皆面有喜色,若不是规矩束缚着,恐怕此时便要欢呼雀跃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镜妖现世(2) 玉无裳抬眼望去,只见站着两排白衣黑发的少年郎,个个都眉清目秀相貌出众,虽有着脱不去的稚气,却也因这钟灵毓秀之地的养育,皆是灵秀之极天资不凡的好苗子。 她不由在心中暗赞了一句,扶风白家果然不愧是如今修仙界之首,这样资质颇高又年少的弟子若是在其他普通世家定然被捧为首席,而在白家却是一视同仁,不见半分俗世之中相互瞧不上的市侩之气。 而且这些孩子的家教都甚好,就算看见他们那素来不苟言笑冷冷冰冰的西楼大人正在划船都不见半分惊讶之态,只迎着他们下船来,整齐而又一致的见了礼。 白西楼依旧没有多话,只微微颔首便算回了礼。 玉无裳就跟个小媳妇似的紧跟在他身后,因着要低调,所以她连头都不怎么抬,只偷偷的看。 只见为首额头间一点朱砂痣的少年上前来,恭恭敬敬的道:“西楼大人,事关重大,尊上眼下又不在府中,还请大人前往议事堂,方好拿定主意。” 白西楼的脚步略顿了顿,便跟着他上了另一条路。这岸上花树众多景致极好,只见他们的身影在花间小径中穿梭了片刻,便不见了。 玉无裳这厢还在想着白家究竟有何大事要议,抬头便只见白西楼那一抹黑色的衣角正在眼帘之中消失了。 她忙想跟上去,却被另一名少年拦住了。 这少年瞧着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到底年纪小定力不足,见了她这副样貌不免觉得惊奇,但到底是知礼,便将讶然隐入双眸之中,客客气气的道:“这位姑娘,议事堂只有族中宗长方可进入,还请姑娘见谅。” 他的左眼角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使这张本就灵秀的面容更添了几分风姿,圆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的乱转,倒是更显了俏皮在其中。 玉无裳这时便是踮脚也看不见白西楼的背影了,她只好问道:“那我现在该去哪儿呢?” 下水她是不敢,且不说她现在没有半点儿灵力,就算是有想来也轻易破不了这座仙府的结界。而且这湖泊之中还有镜妖在作祟,难怪白西楼如此放心的把她丢在这里,就是吃准了她于此处几乎寸步难行。 少年想都没想便道:“我带你去西楼大人的西阁吧,等他议完了事便会回去歇息的。” “……”玉无裳张了张口,艰难的道:“难不成他以前常带女子回来?” 当真看不出来啊,那么冷冰冰的一个人,竟也有如此喜好,当真都无需清心寡欲的静修么? 少年在前方带路,边道:“并没有,我们西楼大人从来不带人回来,姑娘你是第一个。” “……那你为何如此干脆的便带我去西阁?” “正因你是唯一的那一个,所以才要如此厚待啊。否则西楼大人回来不见姑娘,岂不是要生气了。” 他这话说的古古怪怪的,但玉无裳心想,许是小鬼冒充的船家被她赶跑了,白西楼无法才亲自划船,让这群小弟子都会错意了吧。 只是白西楼原是为了程清歌而去,如今回来便见有更棘手的事情,想来白家应该无暇顾及这事儿了吧。 进了大门,整座仙府的清雅别致之处便愈发在屋檐路径花草树木之上显露出来了。一路分花拂柳直往西行,在府邸边缘处有座格外清幽的楼阁,这便是白西楼的住处了。 这少年本性就十分活泼,虽被规矩压着在人前装老成,但这一路玉无裳不过三两句话的随便套着,就基本上将白家最近所发生的事情全都套了出来。 原来那个由小鬼假扮的船家老翁所说的话倒也半真半假,扶风城确实是遭遇了难缠的妖怪。但这妖怪十分的特立独行,偏不柿子挑软的捏,不去骚扰普通民众,而是将眼光就盯准了扶风白家,在白家仙府附近的这片湖泊中,几乎断了这条水路。 而就在前不久,白家家主白东台应别家之邀,前去赴会了。家主不在虽一切都照常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但遭遇此等从来都不曾有过之事,到底还是要个人拿主意的。 而白东台的归期又遥遥无定,这边白家身为修仙界一众世家之首,总不能因着一只难缠的镜妖便飞鸽传书非要请家主回来处理吧。 此事若是传了出去,白家的声名便该遭人议论了。 于是就在僵局之时,便忽然得到了白西楼在外游历多年,忽得要回来的消息。 众人这才好似有了主心骨,便早早的等在岸边相迎,见他双脚才一落地,便将他请去了议事堂。 白西楼虽常年在外修行,于白家只有名望而无实权。但在此时这样群龙无首之际,他作为家主的亲弟弟,自然最适合来拿主意了。 玉无裳听着这些话,心中只不住的叹息。 到底是一百年过去了,白家虽然看着一如往昔,但内里却已然是一盘散沙,只怕各怀鬼胎,再也不复当年之盛况。 他们这哪里是要白西楼做决定拿主意?分明就是看他少在府中常住不知内幕,叫他来做最棘手之事罢了! 白家此时面临的问题不过只有一个,便是在最快的时间内驱除镜妖,恢复往日里的宁静。 这事儿只得宜早不宜迟,否则变数实在太多了。镜妖直到现在虽然都没什么大动作,只是时不时的兴风作浪,倒也没有将事情闹大。 但若是拖得久了,他按捺不住开始搅弄风云了呢? 真到了那时,恐怕扶风白家将会声名扫地,彻底的沦为整个修仙界的笑柄。 而正面对战镜妖将其驱逐,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件大难事。 按道理来说,镜妖的修为倒也不算最高,满打满算应该也不过千年而已。凡人修行总是更加得天独厚些,以扶风白家这样的实力,要驱除了他,倒也不算难事。 这难就难在,镜妖的能力不同于其他妖魔,他最能照出凡人的软肋,和心底里最不为人知的私心和黑暗。 第一百一十九章 镜妖现世(3) 人活在世,没有谁能做到完完全全的光明磊落不曾有半点儿污点,就算是天下至圣之人,都曾有一段懵懂无知的时候,都做过日后想起来或颇为遗憾或追悔莫及的事情。 而这鼎鼎有名的难缠的镜妖,便有这样的能力,将人心中所有不想为人所知的隐秘全都挖掘出来,然后毫无顾忌的大白于天下。 且他道行虽不是太高却也实在不低,不是谁上去都能很快打死他的。而只要不能在他张口前打死他,那不管什么秘密都该保不住了。 所以白家在家主外出时遇见这样的境况,竟无一人愿意出手,生生拖到了现在,直到白西楼回来为止。 这下可好了,白西楼的身份摆在这里,虽无实权地位却高,他即便是想推脱,也没有理由。 而且在记忆中,虽对白家这位二公子的印象颇为稀薄,但她却十分肯定,白西楼不是那样独善其身不顾旁人之人。 在那个名叫白瑜且眼角有颗泪痣的少年在多番叮嘱之后才离去,玉无裳也无法,这偌大的白府既熟悉又陌生,未免露出马脚,她还是先在这西阁之中盘算盘算再想其他的法子吧。 这座仙府她从前是常客,那时身为仙尊却没有自己的府邸,除了四处寻找钟灵毓秀的修炼栖身之地外,她只要现身凡尘俗世,便有大把的请柬送到她的手中来,都说请她去敝府小住几日。 那时白家自然也不能免俗,这请柬送得尤为勤快。而玉无裳因着当时还只是少年公子的白东台的缘故,便来白家小住的最多。 是而她对这座百年都不曾改变布局的府邸尤为熟悉,只是因着人面改变的缘故,便又颇觉陌生。 毕竟在这世间能修行到容颜不改的境界之人十分稀少,当年的故人有多少因为岁月的流逝而逝去,如今能存留在世的除了从前万妖之国的妖鬼们,恐怕也只有当初围攻她的仇人了。 玉无裳便思忖着边往阁楼里边走,这西阁与白东台的东阁真是大有不同,里边空荡荡的,穿堂风能从后院吹到前院,飒飒作响,凉意四起。 或许是常年都没有住人的缘故,虽然勤打扫一尘不染,但可能正是因着到处都一干二净亮亮堂堂,是而才平添了这份萧瑟之意。 拾阶上楼,入目依旧是空空荡荡的一间厅堂,高窗落地对应着梯口的凉风,玉无裳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但依照白家建屋的风格,再加上她伸头望了两眼,左边是满墙书籍唯有一张书桌的空旷书房,右边则是简单床榻几乎没有一件陈设的卧房。 玉无裳连想都没想,便转身退了回来,打定了主意就待在厅堂中,哪儿也不好去。 只是登高既寒,站在这阁楼之上吹风,看着虽是雅事,实则颇为受罪。 也不知白西楼议事会议到什么时候,玉无裳在等着他回来处理程清歌的事,毕竟她现在与程清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白家已然无暇顾及,也得先给个说法啊。 她心中郁闷,本想与程清歌再合计合计该如何解决眼下之事,但在白家这样戒备森严仙气缭绕之灵地又不敢轻易放鬼使出来,她只好在厅堂中的桌案边坐下,伏在案上闭眼假寐,神识很快便进入了珠串之中。 这些日子跟着白西楼一路来扶风城,虽然并不是一路顺风,也遇见过小鬼挡道中了阴招的倒霉事儿。但与她同行的可是在修仙界鼎鼎有名的仙门名士,出手既快且狠不说,在世间当真没几个人能叫他吃亏。 是而玉无裳这心中虽一直都七上八下的,但有白西楼这样顶级的打手在侧,有什么问题他都可以上,根本就没有召唤鬼使出来帮忙的机会。 而且她又时常因想试探而装疯卖傻,为了保持她的良好形象,是而切断了珠串与外界的联系,待在里边的鬼使压根就没有窥探外界的机会。 如此无聊之下,他们也只能静下心来潜心修炼,到底各自打坐冥思,安安静静的。 只是翠珑显然没有程清歌沉得住气,玉无裳才一露面,她便睁开了双眼,面有惊喜之色,“大人!你终于来了!” 玉无裳夺舍重生自打一睁开双眼便认识了她,她们之间的关系说是主使,却更偏向于朋友。 玉无裳从来也不曾将鬼使应当服从的规矩往她身上套,而她从来也没有接触过这种事情,自然对此也颇为随便了。 此刻见她虽颇觉无聊却自在其中的模样,玉无裳知道这是因为程清歌也在的原因,却也只微微一笑,问道:“你们俩可都大好了?” 先前在紫桑程家为了对付程方海,只有没被放在眼中的玉无裳幸免于难之外,他们俩都差点儿就与程方海同归于尽了。 那一夜简直就是噩梦,那不止是让程清歌彻底的解脱与蜕变,且让修仙界一众世家都免不了一通骚动,紫桑程家自此便走了下坡路,再也回不去曾经的盛况了。 翠珑偷偷看了依旧闭眼打坐的程清歌一眼,点头道:“我们都没事儿了,且都静养了这么久,感觉比以前都还好些。” “那便好,眼下虽然好似无事的样子,但白家这情况之复杂,绝对不亚于程家。”玉无裳只微皱了双眉,“若是有什么不好,我得跑路的话,还需你们的帮助。” 她从来也没想一直都待在白西楼的身边,直觉告诉她这个人颇为危险,跟她也不是一路人。之前只是不想让九尾与天月在困境之下更添麻烦,这才主动跟了过来。但此时白家自身都是一趟浑水了,在浑水中摸鱼,可是她一直以来的强项。 这么久以来虽然耽搁了不少的时间,但她始终都不曾忘记,她重生的目的,便是为了报仇。 扶风白家虽暂时不在她的复仇名单中,但这只是她不愿面对白东台而已。其实当年在神寂岛上的那场混战中,白家若是丝毫都没有出力,如今便也不能站在如此之高的位置上了。 第一百二十章 镜妖现世(4) 翠珑不由疑惑道:“大人,我们现在不是得跟在西楼大人的身边么?” “这只是权宜之计,眼下白西楼自己应该都自顾不暇了,哪儿还有精神来管我呢?”玉无裳摊了摊手,“到时候等白家乱起来,我借机逃跑,谁又能奈我何?” 就像之前在程家一样,她说跑便跑了,白西楼不是照样拦不住她? 略顿了顿,她只向程清歌道:“我放你舅舅的鸽子,你没意见吧?” 程清歌虽身形不动,但却十分果断的摇了摇头,口中只淡然道:“没关系,大人请随意。” 他显然与白家这边不怎么亲近的样子,或许是程方海为了掩盖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刻意让他自幼便疏远白家吧。 出去也是无趣,玉无裳便留在了里边,随口与翠珑闲聊了几句,便都进入了冥想,开始打坐修行。 本来这都是修行之人自打初入修仙门中如同吃饭睡觉一样的事情,但只因玉无裳之前总是打坐着便睡着了,这次虽在虚空之中,却也不例外,才入境界便睡过去了。 等她的神智再次回到脑中时,却是被一阵突然袭来的冷意给冻醒了。微微睁开双眼四处一望,却惊奇的发现,她竟不在厅堂的桌案上伏着了,而是躺在卧房之中的睡榻之上,身上还盖着条薄薄的丝被,到脖颈处都掖得好好的。 之所以会觉得冷,只是因为此时已然入了夜,微凉的夜风吹开了榻边虚掩的窗户,这才一阵寒的将她给吹醒了。 玉无裳不由撑着身子坐起来,丝被尤为光滑,随着她的动作便滑倒了腰间。低头只见衣裳还是穿得好好的,她不由松了口气。 但转念一想,依她现在这副容貌,应该也不会有人丧心病狂到想对她出手吧。 脑中乱糟糟的这样想着,她只下了床榻,蹑手蹑脚跟做贼似的往外走。 西阁之中事事都十分简陋,在这间偌大的卧房之中,除了睡榻之外,竟连个桌椅家具什么的都没有。 没东西遮挡,玉无裳只好后背紧贴着墙壁,跟壁虎似的慢慢往前游。等游到了门口,探头出去一看,果然只见她原本趴着睡觉的那张桌案,此时被白西楼给占了。 因着现在是黑夜,那案头上便点亮了一盏火光微微跳跃的油灯,照亮了半室的光明,为这间空旷的厅堂带来了些许温暖之意。 玉无裳紧紧的贴在墙壁上,望着那伏在案边的背影正在提笔写字,心中顿有瞬息间的失神。 他生性清冷不喜旁人靠近,是而在这座偌大的西阁之中,应当不会有仆人出没。既然如此,睡着在厅堂之中的她,是如何在睡梦中悄无声息的移去了卧房? 莫不是—— 心中忽得涌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玉无裳这颗心顿时便“砰砰”直跳了起来。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么一种可能,可是这个想法未免也太大胆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可是最不受人控制的便是脑中的思绪,她的理智一遍遍的提醒自己,不能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只会钻进死胡同。可是脑中此时却好似炸开了一朵绚丽的烟花似的,愈是不想看见这种花样,这花样便一个劲儿的在她的眼前呈现。 玉无裳只觉得自己快要疯魔了。 为了使自己清醒,她只拼命的甩了甩头,想将那个好似踩着香蕉皮滑出去愈滑愈远的思路拉回来。但这事情永远都不嫌多,也从来都不会让她省心。 白西楼正在伏案抄写清心咒,却忽得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脑袋撞墙的沉闷声音,他不由眉心一跳,缓缓扭头望了过去。 就这一眼,玉无裳顿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为什么刚刚没有撞得更重些,直接将自己撞晕过去? 白西楼站起身来,静静的看着她,眉眼间仿佛都在问,你这么蠢,你爹娘知道吗? 玉无裳捂着脑后撞起的大包,讪讪的笑道:“公子……我怎么睡你这屋来了……” 问完她才觉得蠢,为何要提起这个话题?就不能视而不见直接揭过吗?!当真是脑袋被撞坏了,简直就是没脑子! 白西楼显然不会读心术,不知她此时悔得连肠子都青了,只淡淡的回道:“你只是个凡人,若是得了风寒便遭罪了。” 这话听着实在是暖心,但依旧解不了这无形之中十分浓郁的尴尬。 不过好在他见她无大碍后,便没再多说些什么,只转过身去继续抄写,以此静心凝神。 玉无裳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但只看着他那沉默的背影,忽得却不知自己此时该做什么好了。这卧房是人家的,她总不能一直占着。而在白西楼的面前进入虚空之中她又没这个胆子,仿佛此时除了发呆,便没旁的事情做了。 白西楼显然察觉了她的无所事事,便头也不回的道:“若是觉得无趣,便去书房罢。晚些时候会有膳食送来,用过了再睡。” 玉无裳逃也似的奔去了旁边的书房。原来现在虽然已经天黑了,时辰却也不算太晚,都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 她虽已然习惯了身边有白西楼的存在,也对他那张脸不再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但这样共处一室到底还是从未有过,再想起之前那个十分大胆的想法,她到底还是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等奔到了书房,点亮角落里放置的灯盏,暖融融的灯光瞬间便充满了整个房间。再静一静心,随手翻开本书卷看,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心去。 连翻了好几页,她只好默默地放弃了。好在书桌上有现成的笔墨纸砚,她只随手取了本清心咒,坐在桌边抄写了起来。 清心咒啊清心咒,愿你名副其实,当真能将这颗躁动无比的心清静下来,如此便是太感谢了! 一处楼阁,两盏灯火。清心咒经摊在两个人的面前,谁都是为了静心,却不知这颗心究竟因何而起,为何要静。 等到晚些时候,先前领着白西楼去议事堂的那名少年提着食盒便来了。他只止步于楼下庭院中,抬头往上望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镜妖现世(5) 听白瑜之前介绍说,这是他们这一辈的大师兄,名为白瑾,他们这些小少年于白西楼他们而言,都已然是徒孙辈的了。 乍闻这样的说法时,玉无裳只觉目瞪口呆。印象中白东台仿佛也不过比他们大不了两岁的样子,她沉眠于神寂海中匆匆百年,竟然如此沧海桑田,事过境迁。 白瑾的相貌在他的那些师兄弟们之间显然算是最拔尖的,眉心一点殷红的朱砂痣,点得这个少年既明亮又透彻,守礼而不顽固,通人情却不世故。 玉无裳下楼去取食盒,白瑾浅笑着双手奉上,分毫也没有因她是白西楼第一次带生人回来而感到半分惊讶,更不曾无礼于她这令人格外提神醒脑的容貌。 打开食盒一看,虽然菜色清淡看着精致,但却只是一个人的量。玉无裳不由抬眼望着他,不知他是否弄错了。 白瑾立刻会意,“这是为姑娘准备的。西楼大人辟谷多年,早已无需像我们一样早午晚的用饭了。” 他自己都不用吃饭,却还惦记着她有没有吃饭。 想到他竟如此体贴,玉无裳这脑海中不由又浮现了之前的那个猜测。她眉心一跳,顿时只觉面上火辣辣的。 白瑾疑惑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面色竟如此奇怪……” 玉无裳再也忍不住了,劈手就夺下了食盒,扔下一句“多谢你了啊!”便连滚带爬的落荒而逃。 独留白瑾一人站在原地呆愣住了,先前便听白瑜说西楼大人带来的这位姑娘十分有趣,现下一看,好似果然很有趣啊…… 清修之人最忌烟火气,玉无裳没敢上楼去打扰人,便只在楼下的穿堂之中找了一处勉强能挡风的角落,将食盒之中的精致饭菜全部狼吞虎咽掉了。 再收拾好这一片狼藉,她为自己状了状胆,鼓足了勇气才上楼去了。 白西楼依旧端坐在桌前提笔写字,见他如此专心致志模样,仿佛丝毫也不曾被她打扰。 许是胃中填满了饭食,浑身都暖和过来了,这胆气便也就大了许多。玉无裳一鼓作气的走去了他的面前,一掌击在桌面上,尤为干脆的道:“说吧!你究竟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那日在山林间的水潭边,她与北堂爷爷相认的画面定然全都落入了白西楼的眼中。老乌龟那点儿障眼法或许能骗得了旁人,却绝对骗不了一个已然步入修仙期的修行者。 既然如此他却依旧义无反顾的奔了出去,事后又踩着点儿才回来,若是让玉无裳觉得他没有丝毫的疑心,这便是自欺欺人。 再瞧他对镜妖盗用她原来的样貌那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定然是因为当年她得罪过他,他耿耿于怀记在心中,而她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 能让这么个人面对自己痛恨之人都还能假意关怀的话,定然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想让她去做。 且看扶风白家对程清歌母子不十分在意的样子,是而就连白西楼突然出现在紫桑程家的目的都不太明朗,究竟是不是专门为程清歌而来。 但此时瞧他这脸色,虽然依旧清清冷冷,却仿佛带了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玉无裳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我虽名声不太好,与你也有可能有些私仇未了……但我今日就将话放在这儿,你可以提任何要求,但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可不干!” 白西楼静静的望着她,那双原本如深渊寒潭一般冰冷的黑眸之中忽得好似燃起了两道火花,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怪异,“什么要求……都可以?” “害人的事情我可不做啊!”玉无裳又强调了一遍,见他面色依旧怔愣,便缓和了语气引导道:“你可以让我帮你除妖,比如说现在令你们白家颇有些为难的镜妖……” 不知怎地,她好似看见他双眸之中的火光倏然熄灭了。 半晌,他才似颇为沉闷的道:“你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明日便随我一同去会会那镜妖吧。” “……” 这话说的怎么好像她是上赶子要帮忙的?不过他既愿意和解那便再好不过,若是非要在此时挑明了要与她为敌,在白家如今这样的状态下,于他而言应是内忧外患缠身吧。 毕竟除了亲眼所见昔年鬼王与她相认的白西楼之外,大概在这世间上,应该不会有人会相信她玉无裳的魂魄能从神寂海底逃脱,继而夺舍重生吧。 这夜过得尤为宁静,许是终于跟白西楼摊牌的缘故,玉无裳难得的睡了个踏实觉。且扶风白家的守卫与结界可谓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比起之前风餐露宿四处流落的日子来,现在简直太好了。 她骨子里便是个随遇而安不愿争斗之人,但夺命之仇不得不报,要不然她早就偷摸的寻个僻静又无人得知的地方,好好的安身立命了。 不过现在也还不错,白西楼虽然一副跟她有仇的样子,但到底是正人君子不会暗中伤人,是而躲在他的身边,好似比她一个人动不动就寸步难行来的好些。 真没想到,从前的她一呼百应,到哪里都有众多追随者,谁对她不是趋之若鹜上赶子前来奉承? 如今她倒是沦落到靠仇人来保护,且还得老老实实的帮人干活儿了。 玉无裳原还以为自己已然睡够了,心中又有事儿藏着,定然会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没想到她才躺到角落边拢紧了衣裳阖上双眼,便彻底的睡死过去了。 她本睡在书房,但到了第二天清晨一睁开双眼时,却发觉自己又睡在了卧房中的睡榻上。且身上依旧盖着先前那条雪白的丝被,被窗外的阳光一照,竟颇有些流光溢彩之色。 微微一怔,她便掀开了被子,下了床。 横竖也是受人恩惠忠人之事,至于这恩惠究竟是如何细致的送到她手中,便都照单全收也不挑剔了吧。 早饭依旧是由白瑾送来,玉无裳下去取的。 只是今日的食盒比昨晚的显然要大些,打开一看,里边的碗碟粥点都是成双成对的,显然这是两份早饭。 玉无裳不由有些窘迫,虽然她看上去一副视食物如命的样子,但也不至于一个人要吃两人份吧。而且这份量之足尤为饱腹,不仅样式做的精致,味道也十分可口。 第一百二十二章 镜妖现世(6) 白瑾只笑道:“看来西楼大人很喜欢姑娘呢,特意吩咐了要与姑娘共同用早饭,还特意叮嘱了厨下,多做了些从前没有的样式。” 玉无裳讪讪的接下了食盒,道了谢。 他?喜欢她?这玩笑开的当真不好笑! 且这孩子究竟是什么眼神?他们那位西楼大人相貌如此出众,定然走到哪里身边都围绕着一群美貌的女子。他又怎么会看上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的她呢? 但听了这话,她心中到底还是有些别扭。 一大清早的应是议事堂又有大事相商,是而玉无裳醒来时,西阁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直到她取了早饭,白西楼也不见回来。 正好免了与他相对用饭的尴尬,玉无裳忙将饭食取出了一半,自己先吃了。再收拾收拾,便去了隔壁书房消磨晨光。 白家不愧是仙门第一世家,就连白西楼的个人藏书都如此丰富,当真令人惊叹。 不多时,才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 白西楼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自若,玉无裳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听隔壁厅堂的动静,他也只安静的用完了早饭,并没有什么其他反应。 玉无裳这才松了口气,看来一切都只是胡乱猜测而已。 百年前她便与他不熟,如今即便是暴露了身份,他们之间应该也只会有相互的警惕之心吧。 倒是她一直都很心虚,之前望着白西楼那张俊美的面容总让她想起一直钟情的白东台,可是不知从何处开始,她好像不会再想起他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却又令她心中十分的不安。 在白家安稳的度过一晚后,也不知白西楼与白家族众宗长是怎么商量的,用过了早饭,便决定要去试探镜妖的深浅。 而究竟该谁去,他们僵持了那么久都不出手,可不正是全都指望着白西楼。 本来是说遣些精明能干的弟子们跟随护卫,但人多势众打别的妖怪还成,似镜妖这样的特殊情况,自然是人越少越好。 是而他一口回绝,顿时所有人全都暗自安心了。 毕竟谁也不想将自己的心思全部都显露给别人看,若是真冲到了镜妖的面前,大家可就不得不坦诚相见了。 而之前有承诺在先,即便是白西楼不曾开口,玉无裳也十分乖觉的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一起出了白府大门,坐上了一条细瘦的小舟。 湖面虽然十分开阔,但在镜妖所控制的范围内,任何情况都有可能会发生。这时轻舟的好处便显露出来了,既快且稳,又能四处钻空子。 白西楼不愧是从小就在水边长大的人,他看见玉无裳毫不犹豫的也上了船,倒也没说什么,只将长桨一点,小舟便离了岸边。 玉无裳老老实实的坐着,双眼却忍不住的往他身上瞥去。 看一眼便忍不住暗赞一句,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做什么事都赏心悦目,白西楼虽然依旧眉目清冷面无表情,但他只往船尾那么一站,顿时便只觉岸边的天然美景都逊色了几分。 无意间白西楼好似也看了过来,玉无裳忙将眸光转向了别处,只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澄澈的湖面上登时又很快的聚集起了层层迷雾,一如昨日的境况,浓稠且微凉的白雾充斥着整个湖泊,模糊了所有的界限。 顿时天地间仿佛除了眼前的白色,便再也不见任何东西的踪迹了。 玉无裳从来也不惧幻境,但她怕白西楼认真对付镜妖时忘了她的存在,到时候翻了船又到不了岸边,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是而她片刻也没犹豫,连滚带爬的便奔到了船尾,弯着身子拉着白西楼的衣摆,且在他没有拒绝之时,两手又悄悄的攥紧了掌心里的布帛。 白西楼沉默了片刻,递给了她一条颇为坚韧的丝带,“抓着这个,我们不会走散的。” 玉无裳忙将这条丝带牢牢的系在了手腕上,还颇不放心的缠了又缠,多绕了好几道。直到这会儿她才敢站起身来做人,双手那不那么紧紧的抓着船舷不放了。 这时既然已经进入了镜妖的势力范围内,脚下的小船即便无需划桨,也会无风自动直至完全进入幻境了。 白西楼早已将船桨放下,玉无裳站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的保持着安全距离,双眼不断的四处环顾,两人都全面提高了警惕。 但与昨日不同,镜妖没有很快便现身在这片迷雾之中。他今日显然摆好了更大的局在静静的等候着,绝对不会似昨日那般好打发了。 玉无裳一直都在回想着百年前的那次与镜妖相对时的境况,仿佛与现在颇为不同。 在这世间妖分很多种,除了灵慧之长的凡人之外,有许多生灵吸天地之灵气沐日月之光华,渐渐的有了自己的想要表现意识的欲望,便也慢慢的走上了修炼之道。 但这条路走起来是十分漫长且艰辛,它们若想化为人形,没有上百年的修为则不成。而即便是有了人形也不会成人,还要时刻提防着修仙者四处游猎,一不留神便白费了这么多年的努力,一缕幽魂从此便消失在这世间之中。 它们生存的处境如此之难,再思及从前修炼的那么辛苦,而凡人一生下来便拥有灵智可无限的可能,相比之下难免心生怨怼,就会容易起了害人的心思。 毕竟食人血肉吞噬魂魄这样的事情做起来比艰苦修炼要容易的多,且还更加有效。如此便形成了这样的一个怪圈,修仙者猎妖保护一方安宁,如此却激起了众妖的怨气,想提升自己的妖力,便更要四处害人作祟。 而镜妖虽也归于妖类,却不似这些寻常的妖,是先由天地间的灵气启蒙继而自己修炼而成的。 镜妖本是一面镜子,具体点儿来说,是少女闺阁妆匣中的一面照妆镜。 这面镜子本来只是一件死物,与这世间千千万万面镜子一样,于凡人而言不过是个器具,只是它被打造的华丽许多,也十分的值钱。 正因着它的价值如此之高,便被送入了皇宫之***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使用。公主青春年少最是爱娇爱俏,也格外爱惜自己的容貌,这面镜子自然是她的心头所爱之物,日日照不尽公主的花容月貌。 第一百二十三章 镜妖现世(7) 只是有朝一日,皇城之中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却是不知叛军已然兵临城下,立马便要杀入城中来了。 皇帝这才知道境况有多糟糕,此时却是哭天抢地也无用,负荆请罪又拉不下这个脸。 这时叛军递进来了消息,长长的布帛上以赤红色的朱砂洋洋洒洒的写着,若是皇帝愿意将宫中最漂亮的公主交出来,他们便同意先前皇室的请求,退兵三百里,将整个国家一分为二,从此比邻而居相安无事。 但凡是个有血性的人,这件事便根本就没有商酌的余地。毕竟这是男人们之间的争斗战火,何故要燃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 况且叛军既然已经打到皇城来了,便不可能轻易退兵,这绝对不是用一个女子便能解决的事情。 只是皇帝已然被这连天的战火几乎骇破了胆,再加上朝中的几个佞臣一煽风点火,为了保护眼下的荣华富贵,他便也顾不上以往有多疼爱这个美貌的小女儿,连夜便将哭告不止的公主送了出去。 饶是到了现在这样狼狈的地步,但因叛军书信中写了,得到公主后便退兵三百里从此便是两个互不相干的国家,是而皇帝还强撑着面子,做出是送公主出嫁,而不是战败送降的姿态。 于是伴随着公主一起送出城的便还有她素日里甚是喜爱的衣物器具,全都胡乱打包了起来,一同送入了叛军的营帐之中。 那面镜子便随着这趟行程,伴随着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公主从皇宫来到了这四处都充斥着血腥味和嬉笑谩骂声的可怖地方。 事实证明败掉了大片江山的皇帝究竟有多愚蠢,叛军头目根本就不曾出现在这主营帐中与公主圆房。那一夜进进出出的人不计其数,都是些最肮脏最下流的低等士兵,他们个个狞笑着欺身上前,成为了公主锦衣玉食的活了十几年中最为惊悚的噩梦。 但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每到天黑便是噩梦重演的时候,经过漫长的一夜煎熬,小公主都只剩下半条命勉强看得见清晨的阳光。 这时她便挣扎着起身,从身下的一堆破旧的褥子里翻出藏在下边的镜子来。 这面镜子曾是她妆匣中最明亮熠熠的照妆物,但此时却也与镜中的她一样,蒙上了难看的尘土,且伤痕累累。 她随身带出来的东西都被那些低等士兵抢夺的差不多了,这有这面镜子被她藏在被褥下才幸免于难,也只剩下这面镜子了。 公主的心性本也不是特别的坚韧,她之所以能勉力支撑到现在依旧苟延残喘着,只是因为临出皇宫前的那个夜里,从前最疼宠她的父皇抹着眼泪告诉她,“国家兴亡就靠你了,父皇的生死也靠你了……你若是支撑不下去,那便是家国的罪人!” 被这句“罪人”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公主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咬紧了牙关死命的撑着。即便活得连蝼蚁都不如,终究是保家卫国的最后一道防线。 但她哪里知道,叛军要她只是在试探皇帝的底线,谁知皇帝如此没有底线,连自己最心爱的女儿也都说送就送。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便向皇城索要各种各样的东西,或金银财宝或粮食奴仆,短短一个月下来,几乎将整个皇城都要空了。 到最后老皇帝实在是送不出东西来了,被逼的只得亲自出面站在城墙高上,颤颤巍巍的想诉说自己的难处。 但没曾想到,底下叛军中能人辈出,再老皇帝张了张口还未说出一个字时,便有弓箭手藏在暗处,一箭飞去便直取了他的胸口。 这一幕站在城墙上的人显然是没想到,但只见皇帝倏然倒下死不瞑目,他们便也满面惊恐的作鸟兽散了。 自此城门大开前朝覆灭,衣衫褴褛的趴在破旧营帐中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公主,也成了唯一的皇室之人。 在这时已然没人顾得上她了,所有的人都在兴高采烈的奔走相告,此等改朝换代之大事能在有生之年遇见,且前朝还是因暴政而颠覆,几乎全天下的人都欣喜若狂。 只除了这位作为俘虏现在已然奄奄一息的前朝公主。 在确定了这件事后,她似实实在在的松了口气,全身都松懈了下来。那样离谱的重担她终于不用再死扛着了,她觉得轻松多了。 但若是没了那副重担,她还继续活着做什么呢? 但现在没有人会管她了,她就是想死,都没人有空看她一眼,往她的身上刺上一刀。 于是她便最后一次在被褥下拿出了那面镶满了珠宝华丽无比的镜子。她手中攥着镜子,艰难的爬到了从窗口照进来的那片阳光里,沐浴着这温暖的阳光,她揽镜自顾露出绝美的笑容,眼眸之中忽得爬上了一丝冷厉决绝的光芒,霎时间温热的鲜血便从她的口中喷薄而至整个镜面! 公主咬舌自尽了。 这也是镜妖第一次尝到鲜血的味道。 正是公主在临死前或对前朝或对新朝,或对她的父皇的深深怨恨,赋予了镜妖的灵性,给了这面镜子的新生。 但这时镜妖尚且懵懵懂懂不知世事,就好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他对这世间虽然充满了好奇,却也无能为力,只能依旧老老实实的做一面镜子。 但等公主自尽之后,新的皇朝也已然崛起,正在开启着新的局面,势必要安抚或打压旧人旧势力。 新帝许是早些年杀人杀得多了,铁石心肠铁腕治世,重压之下人人自危。但帝王之道本就讲究刚柔并济两方平衡最好,只一味的打压惩戒,终究是失了高明。 在这样的情况下,之前自尽在旧营中尸骨只被潦草埋掉的那位公主,便显得尤为重要了起来。 为了安抚前朝人心,新帝下令,厚葬公主。而那面被血弄污了的镜子也被翻了出来,重新洗净打磨镶宝,被握在公主僵硬的手中,成了一件最为华丽的陪葬品。 此后经年,这镜子被一伙盗墓贼给挖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镜妖现世(8) 因着已然沾染灵气的原因,所有陪葬的珠宝首饰全都因年月与墓地里的湿气或蒙尘或变了样,只有它依旧一如往昔,光华璀璨熠熠生辉。 于是它便随之流到了市面上,经历代主人之手,辗转过了数百年。 在这数百年间,也不知是不是那位公主的怨气一直都附着在镜面上,此后它所有的主人皆不得善终,几乎每一位都是以暴毙作为最后的下场,无一例外。 是而镜妖便在这面镜子里变得愈来愈强,它因怨恨之气而生出了灵魂,后又历经数百年辗转人世间,吸食怨气渐而壮大自己。 但终究是受限于这面镜子的限制,即便它生出了口舌能道人言,凝成了心术会将主人玩弄于手掌之中,可是就算它如此得意,到底还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凡人愿意相信它时自有它的用武之地,但若是半分不信,只消将它压在箱底不闻不问,与它相伴的便也就只有漫长的寂寞了。 它真是受够了这种日子,是而在再一次被压入箱底陷入黑暗中时,它便暗暗发誓,一定要修炼出人形,完全能掌控自己。 时光悠悠又过去了两百年,在它的教唆之下,又有几任主人含恨而死,给足了它能充满全身的怨气。 它觉得自己离成功就只差一步了。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它就能像人一样,有自己的双脚能四处行走,再也不会被压在黑漆漆的箱底一晃便是数年光阴,那样的沉默与黑暗几乎快要将它逼疯了! 但就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它落入了一个女子的手中。 那是个长得极美的女子,镜妖自从有了心智之后,还是第一次遇见过这样风华绝代的美人,不论男女。 且这个女子与凡人不同,她的身上萦绕着的气息并非凡世之中胭脂水粉香味,而是几乎绝无仅有的仙灵之气。 镜妖简直要为她心醉,就连最初给他意识的公主都没能让他有这样特殊的感情,他觉得自己是爱上她了。 这位美人不仅自身与凡人有种种不同之处,且她也不似寻常人那般,见了他便觉是稀世珍宝,满眼都放着贪婪的光芒。 那样的眼神令他觉得恶心,所以教唆的他们自寻死路时,他半点儿也没犹豫过。 那时他被疯魔了的主人带到海边扔了出去,这一任主人倒是不太糊涂,到底还是识破了他的真面目,歇斯底里的想要抛开他这个祸害,结束这场厄运。 但此时抽身出来又能怎样,依旧是家破人亡,依旧是不得好死。 镜妖在海中浮浮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得有一日,便在一处海滩上,遇见了那名令他沉迷的美人。 美人看着他,只觉眼前一亮,“这真是个好东西!亮晶晶的!” 镜妖顿时只觉心头一荡,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片刻也挪不开眼神。 美人将他拿在手中略照了照,惋惜道:“就是邪祟之气太盛,看来这是个妖邪之物,当真是可惜了。” 镜妖心中一紧,生怕这双柔软又温暖的小手毫不犹豫的将他再扔出去。 不过这位美人当真不是凡人可比拟的,她既一眼便看穿了他,自然也不会畏惧他。 “不过你看上去真的很漂亮啊……算了,我带你回去,很快便能洗清你身上的邪气,那样就好啦。” 镜妖如愿以偿的被这美人带了回去。 这是一座落在人间的仙岛,仙灵之气满盛四溢,难怪能养育出这么曼妙的美人,周身都萦绕着冉冉仙气。 镜妖日日都能看到美人倾城的容颜,他本该心满意足的。但好景不长,就在这座仙岛之上待了没有多久,他便觉得自己的意识愈来愈模糊,甚至有时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他这时才明白,美人那句“洗清邪气”的意思。镜子本是好东西,只有他不是,因为他就是邪气的聚成,洗清了邪气,便是让他彻底的消失。 镜妖顿时只觉又难过又不甘心。他难过的是他与美人并非可以共存在此,而不甘心的却正是,为何不能共存? 从前对这世间不公平的怨气顿时十分高涨,再加上他对她的感情,竟让他冲破了最后那最难的关。 镜妖在得到了能供自己驱使的身躯之后,本来欣喜若狂,他想立刻便去见美人,一偿自己的心愿。 但就在路过他的镜子时,他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只有身躯而没有脸。 他是镜妖,镜妖可以千奇百怪万般模样,可就是没有一张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面容,他原本应该是脸的那个部位,是一片空白的。 他不敢以这样不堪的模样去见美人,于是便落荒而逃了。 仙岛向来是出去容易进来难,镜妖跨过大海逃到了人世间,花了三天三夜,终于遇见了一张合心意的脸。 他那时心中没有善恶只有喜怒,自然是随心所欲,活生生的扒下了那个倒霉的凡人的脸,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妖本是邪物,最善吞食血肉精气,这张脸乍然看上去实在是合适极了。 于是满心欢喜的他便想找寻回到仙岛上的路,但却遍寻不见,所到之处始终都只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没有半点儿佳人所在的痕迹。 从此他寻寻觅觅多年,直到百年前的那一日,他终于找到了她。 不,更确切些来说,他是找到了与她的容貌颇为相似,且周身的仙气一脉相承的另一位女子。 那便是百年前尚在人间顶着仙尊的名头晃晃荡荡四处除妖的玉无裳。 那座岛自是神寂海上的神寂岛,而那位为镜妖倾心多年的绝代美人,便是玉无裳的娘亲,玉新眉。 镜妖在那时已然有了上千年的道行,又在人间混迹了多年,乍一见这日思夜想的玉颜,虽然心中怔愣了片刻,却还是很快便分辨出二人之间的不同。 玉新眉更偏执些的性格,玉无裳却是肆意洒脱,在眉宇间都透露出截然不同的神态来。 这便是玉无裳唯一与镜妖打交道的那次,与现在同样的难缠,却因着从前与她娘亲的那段渊源,镜妖便自己退让隐去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镜妖现世(9) 也正是如此,才让她知晓了关于镜妖的前因后果,所有的事情。 当初玉无裳决定出岛涉足尘世中时,也是随身带了些用惯了的物件,其中便有那面自打她出生时便一直都见摆在娘亲妆台上的镜子。 犹记得娘亲很是喜爱这面镜子,带上了它,便也算是留有个念想。 那面镜子在经过千年的轮回转换早已锈迹斑斑,从前留在神寂岛上被仙气护持好歹还有几分光彩,而在被她带出来的那些年里,竟破旧得全然看不出从前还是皇室公主御用之物了。 玉无裳倒是不在意这价值如何,便一直都带在身边从来不曾丢弃过。 而那次偶遇镜妖时,也算得上是故人相逢。那面镜子又是镜妖的本体,实在是关乎性命的重要东西。 她在那时自是意气风发觉得无甚不可,又感镜妖多年痴情不改,便与他约定从此隐没不许现世。在得了他的承诺之后,她便将那面带在身边多年的镜子还给了他。 那时镜妖信守诺言,得了镜子之后便隐去了踪迹,再也没有在这世间出现过。只是后来玉无裳于神寂岛上被杀,到了如今已有百年之久,他竟又重新现世了。 说起来也不能怪人家不守承诺,毕竟他需要守信的对象都死得只剩骨头了,他又何必非要死守诺言? 思及此多的也是她的责任,当年她就不该托大,将那面镜子还给镜妖。就算当时念及故交不加诸毁坏,但也实在不该说还就还啊。 玉无裳不由微微侧头偷看了站在身边一直都很安静的白西楼一眼,心中微有愧疚之意,竟给他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湖面之上层层叠叠的白雾愈来愈浓,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只能见眼前之物,再远便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玉无裳忍不住又偷看白西楼,这时却发现,就连他们俩站得如此之近,之间却也好似有一层薄薄的轻纱相隔,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她心中不由一惊,正要开口说话,却只见眼前之景倏然间变得尤为清晰,仿佛原先充满着整个天地间的白雾在瞬息之间全然退却了似的,又好似忽然置身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转换得竟然如此之快。 玉无裳顿时只觉心中一紧,迷雾阵摆了这么久,幻境终于是上阵了。 再看此时眼前的这副景象,一条小河水声潺潺,两岸古街小阁人影晃晃,满眼尽是一副香艳旖旎的风景,何谓花街柳巷楚馆秦楼,此时置身之地便是了。 脚下踩着的依旧是那条细瘦的小舟,正顺着河水缓缓下游。耳中听着的是娇声软语含笑调情,夹杂着些男人猥琐而又畅快的大笑声,当真是应有尽有,面面俱到。 玉无裳只颇觉无语,镜妖这一下是针对白西楼而来,而她跟在白西楼的身边,想来是被彻底的忽视了。 多亏了白西楼也是活了一百多年的人了,他就算再正经清冷,在这百年间定然也曾尝过人间极乐的滋味。他虽看上去不过是位年纪轻轻的俊公子,但到底不是那真正的毛头小子,想来不会被眼前的这些所迷惑,自乱了阵脚。 应该……会如她推测的这般罢? 她忍不住又想看他,侧头她却依旧看不清他的面容。这下可以看见了,二人之间竟真的有一层白色的薄纱隔开,仿佛从天而降似的。 她愣了片刻,抬眼往上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尖瘦的船头别在了垒岸的石阶上,潺潺流水往下去也没甚力量,他们便只在这里站住了。 正好这地儿往上便是人家阁楼大开的窗户,隔在船上两人之间的白纱便是从那窗口伸出来的,另一端牵在一个正掩口媚笑花枝招展的女子手中,晃晃悠悠的惹人眼晕。 玉无裳从前混迹各处什么场面没见识过,只是她身边的这位浑身清冷犹如阎罗,也亏得人家姑娘敢调戏他。 这世间当真都是以貌取人,她现在长成这个样子,便是谁都会忽视么? 白西楼依旧面不改色沉默不语,楼上那窑姐儿也不恼,晃荡着手中沾染着甜香味的纱巾,只笑道:“我这儿虽是只敬罗衫不敬人,但依公子这般难得一见的品貌,便是让我倒贴钱,我也愿意!” “……”玉无裳心中只忍不住叹道,镜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竟连这样没节操没下限的幻境都做得出来! 她亦十分明白,若涉足幻境之中,一定不能被其中的妖鬼牵着鼻子走。今日在场的若只是一般人,早就一把抓住这条迷人心神的纱巾,随着那女鬼去了。 若要破其关窍,定然得反其道而行之。而且现在还不是开打的时候,只得一步一步的慢慢来,才能破除幻境,抓住藏在背后施法的人。 打定了主意,玉无裳便刻意大着嗓门嚷嚷道:“谁啊?谁呢这是!你个小浪蹄子,竟敢勾引我的男人!”她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条纱巾拽过来扔到了水里,叉腰怒骂道:“张开你们的双眼仔细看着,这是我的男人!他品貌再如何非凡都是我的人!你们谁也不许宵想,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为显她的决心,她还特意站到了白西楼的前面,伸开双手牢牢的护住了他。 楼上那窑姐儿猝不及防的被她扯去了纱巾,口中不由惊呼了一声,“哎呀!”再见她如此护食十分凶悍,便也只自讨没趣儿,甩了甩手中的帕子便关紧了窗户。 这时卡在石阶边的船头也松动了些,只顺着这清澈的河水继续缓缓往下流去。 玉无裳这才松了口气,看来这第一关只是试探,这才如此轻易的便过去了。接下来只会愈来愈难,若是意志稍有动摇,恐怕便要着了镜妖的道了。 这镜妖也真是的,照不尽凡人所执着的贪嗔痴恨爱恶欲,今日竟要在他们的身上一一试水。这世间恐怕也只有他一个,比凡人更加了解他们的内心了。 幸好白西楼不是寻常的人,他是一块行走的冰山,浑身都清清冷冷的,几乎没有半点儿情绪波动。 第一百二十六章 镜妖现世(10) 玉无裳心中编排着人家,冷不丁只听他道:“你刚刚说什么?” “……” 她刚刚说了什么? 她是很想瞬间失忆,可人家显然是问罪来的,人家却不可能配合着一同失忆。 是而她只愣了片刻,干笑道:“公子不必在意那些细节……我这不是急中生智么……” 她既死不认账,他便也不好追问到底。白西楼望着她的身影几乎触手可及,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伸出他的手,轻轻抚一抚她的发。 玉无裳还在为镜妖的事情伤脑筋,这若是搁在从前的她,自然无需这许多顾虑,先拆了这片幻境再说。 但眼下扶风白家就只观望着让白西楼一人出马,看样子也不会有后援支撑。而她又不能向白西楼说明缘由,总之当真棘手的很。 她正蹙眉沉思,眸光无意间停留在了船边的河面上,只见她与白西楼的身影倒映在平整如镜的水面,好似有些眼熟。 总觉得这副情景,似曾相识。 她直愣愣的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了。 从前她确实也曾与人泛舟溪上,那个人也是如此站在她的身后,只是面带着浅浅笑意,如春风和煦,又似朝阳热切。 那个人与白西楼,长着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 那是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正好她结束了山上的修行,在扶风白家小住。 彼时白家的家主还不是白东台,白西楼也不过只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家主是他们的父亲。 玉无裳至今都还很欣赏那位中年人的品行与心性,做人能似他那般坦坦荡荡又光明磊落,实在是不多见了。 那时正好遇上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情,虽然在白家的眼中不值一提,但百家主有意要历练自己的两个儿子,便派遣他们俩去了。 而玉无裳应邀来时才知道,她最想见的那个人被派去降妖除祟了。 那时她心心念念的都是白家大公子白东台,每每来白家小住,也都是为了见他。这下来的实在不巧,她心中郁闷的同时,转念一想,何不悄悄的跟过去瞧瞧? 想到便做到,那时的她就是如此任性。 隐下如何追踪过去以及发觉他们遇险不提,就在玉无裳追到那片茂密的山林间时,无意间听见了两只小鬼的谈话。 这个道:“刚刚冲进去的那两位白衣公子,长得可真叫那个俊啊!啧啧啧……” 那个满是嫌恶的道:“注意点儿,你是男鬼又不是女鬼,人家长得俊不俊,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个略有些羞涩的道:“那个……我生前曾是个断袖,最爱看英俊的小哥哥了……” “……什么?!你赶紧离我远点儿!我可不是断袖!” “你这瞎咋呼什么呢?瞧你长得这样,我就算是断袖也看不上你!” “……你!你竟敢羞辱我!” “……” 就在他们就“断袖”这个问题纠缠不清时,玉无裳也不想惊扰了这两只小鬼,便想着稍稍绕段路,走到前面去找“那两位白衣公子”。 但没走两步,便只听那两只鬼终于不再对骂,而是商谈正事了。 断袖鬼道:“好了好了,我也不与你争辩这么多了。上头交代下来的事情我可得警醒着办,等我办好了这件事,便再也不要与你共事了!” 另一只鬼怒从中起,“我才不愿意跟你一起办事呢!带会儿等那位仙尊过来,我一定要引着她……” 这话还没说完,玉无裳便倏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径自问道:“我来啦,你打算引着我干嘛呢?” 两鬼愣了愣,忽得好像见了鬼似的,鬼哭狼嚎着屁滚尿流的连滚带爬了。 玉无裳站在原地也愣住了,到底谁是鬼?她有这么吓人么? 想了想,她便跟在那只断袖鬼的身后,进入了一片尤为茂盛的山林之中。 就在这片山林的一条小溪边,长着一棵极为显眼的大树。玉无裳一眼便看见了那棵树,以及被牢牢的绑缚在树上的那个人。 引她进来的小鬼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本来是个圈套,而且还是尤为拙劣的陷阱。但只因被困住的那个人是她,就算是再粗糙的骗局,她都会一头扎进去。 “大公子!”玉无裳眉心一跳,直冲了过去,脱口而出,“……东台!” 但到了面前,她才猛然惊觉,这人不是白东台,而是与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白二公子,白西楼。 直到一百年后的今日,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来,她都还清清楚楚的记得,白西楼那时面上复杂的神情。 似有瞬息之间的惊喜,却兜头被泼了一盆凉水,给浇了个透心凉。 之前她或许还不觉得,只是认错了人叫错了名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现在想想,好似十分无礼,并且能让人耿耿于怀很久。 直至现在都难以忘怀。 玉无裳顿时只觉恍然大悟,难怪在救下白西楼后,又在山林间遇见了脱险的白东台,他们三人同行回去时,白西楼宁愿独乘一舟也不愿与他们共乘,原来就是在那个时候心中暗暗记下了仇! 她简直都要佩服自己了,抓凶手找症状简直一针见血,干脆利落。 就在这时,她蓦地睁大了双眼,发觉了身边细微的变化。 脚下踩着的依旧是那条细瘦的小舟,身后也依旧是那个黑衣的白西楼。 不,那不是白西楼。 她虽与白西楼相处不是太久,但到底是朝夕相对,于他的脾性多少也摸清了些。譬如真正的白西楼,是绝对不可能露出身后那个人那般媚态的神情! 玉无裳沉住了气,偷偷又看了眼水面上的倒影,再次确定了,她没有看错。白西楼冷冷清清的就如同一座冰雕,而此时她身后的这个人,眉眼间却是十足的妩媚之气,眼波流转间就连她身为女子都有所不及。 她正想着该怎么办,冷不丁却只听身后传来白西楼温柔的声音,“你怎么了?” “……” 用这样一张脸,用这样的声音,入眼入耳都只让她觉得十分的别扭。 第一百二十七章 镜妖现世(11) 玉无裳悄悄的深吸了口气,似无意间将手伸入了水中,一转身便将水花撩起来泼了身后那人一身! 事出突然,他也没能躲开,于是便只见他浑身湿透,满身的水泽却缓缓滑落,整个人竟滴水不沾,不过片刻便一如之前,完全都没有被水泼过的痕迹。 就像一面平整光滑的镜子一样。 镜妖顶着白西楼的脸,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原来被你发现了。果然不愧是她的女儿,就算换了副没用的身躯,依旧如此厉害。” 玉无裳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他,“能在白西楼的手底下将我掳走,还是你更厉害些。” 白西楼的本事她也是知道的,若是光明正大的单打独斗,镜妖还不一定会是他的对手。所以镜妖不能拿他怎么样,却可以利用幻境,将她先扣下来。 “你便如此相信他的能力,不会被我打败么?” “若是,你还留着这个幻境做什么?不早就带着我们去见你的主人了。” “呸呸呸!”镜妖满面的不爽,微怒道:“你这个小丫头,说话竟然如此不留德。我何曾为人效命过?谁又能做得了我的主人!” 看他这样子,真是在凡世中混得久了,一语一动竟如此类人生动。若是他依旧幻化成白西楼的模样,当真与个平常人无异了。 玉无裳不由微奇道:“那你好生生的为何又出来作祟?当年你不是都答应了我,从此隐世不再以妖的身份现形么?” 提起当年的约定,镜妖许是觉得脸上挂不住,只强辩道:“你虽得已重生,但从前早已身死。我与你的约定便也就由此作废。而且现在你完全制约不了我,还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玉无裳心中不由暗自碎碎念道,早知你如此不守信用,当年就不该托大,将镜子还给你了。 可谁又能想到自己身后事呢?当年她如此盛况,又怎会想到仅仅过了百年,便落得如此落魄的地步。 镜妖也不再说话,对于这个故人留下的唯一的女儿,他虽心情复杂,却也不会过于苛待她。 两厢默默无言了片刻,小船已然靠了岸。 镜妖道:“下船,上岸。” 玉无裳也没再多说废话,便按照他说的办了。 但这双脚才踩上实地,眼前原本雾茫茫一片的景象便完全变了样,有花有树有林有草,且还有稀薄的雾气微微缭绕,如梦如幻如临仙境。 再回头去看,身后哪还有什么河流小舟,原来下了船便出了幻境,眼下这副境况,才是真实的地方。 镜妖在上岸后也变了模样,只着一身雪白的长袍,面目则是一个颇为英俊的青年模样。 玉无裳心中猜测,这有可能便是他得到的那张人面,想带去给玉新眉看,却再也回不去圣洁仙灵的神寂岛了。 镜妖见她神色有异,便道:“你也别想着那位白公子会来救你了,没有我的带领,他只会一直困在幻境之中不能出来。” 说着他便转身就走,“跟我来。” 玉无裳只好跟了上去。 她也没指望着白西楼会来救她,毕竟他的任务只是驱逐镜妖而已,显然镜妖的目标是她,便也就没有白家什么事儿了。 既然如此,他还往上冲做什么?她可没天真的以为,从前便对她记恨在心的白西楼,会突然善心大发的来多管闲事。 镜妖带着玉无裳往花树丛中走,小径幽幽的掩映在两边花丛中,须得分花拂柳方能穿过行走。 见他似也不在意她是否及时跟上,玉无裳不由暗自猜测,看来这镜妖对他这老窝十分放心,是全然掌控了这里,便也就不怕她耍花招趁机溜走。 正是因着这样想,她便格外留意四周,究竟有何异处,能让他对此地了如指掌,全然不怕外人入侵或有人逃走。 但是愈留意,便愈心惊。 难怪她怎么觉得这般眼熟,这、这里不是她的家,在神寂海上飘忽不定的神寂岛么?! 更准确些来说,应该是镜妖按照记忆中神寂岛上的样子,自己在这片荒无人迹的山林之中建了一处一模一样的住所。 镜妖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这是最令我怀念的地方。” 玉无裳毫不客气的怼道:“可是你现在又去不了了。” 镜妖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说的好像你能回去?咱们现在半斤对八两,谁笑话谁呢?” 玉无裳:“……” 这妖比起百年前来,似乎更加的可恨! 没走几步便到了玉无裳最为熟悉的庭院前,这是比照着她曾经居住的地方建成的。花树为栏,绿草为坪,大石做桌椅,入眼皆是落英缤纷。 镜妖转身道:“你就在院中等着,我去去就来。” 玉无裳随意点了点头。 他便进屋去了。 但让她如此乖乖听话?怎么可能!眼见着镜妖的身影没入竹门之中便不见了,玉无裳忙收回四处飘忽的眸光,聚在那廊边的矮窗下。 在那处窗边观望,便能将屋内所有的境况全都收入眼中。当然了,前提是这处宅居确实是照神寂岛上建成的,并且一处不差。 镜妖只说让她等着,又没说不许她进屋。而且她也不曾进屋,只在窗边窥探几眼而已。 心中这般想着,她便提气屏声,小心翼翼的靠了过去。 在整个神寂岛上,团团花树围绕的中心,也只有这一处是住人的宅院。 很久以前是娘亲一个人住着,后来有了爹爹,又有了她,这寂静清冷的庭院便热闹了起来,一年四季都不再沉默,有了缤纷的色彩。 但美好的日子终有尽头,不过数年之后,爹爹身患重病,娘亲苦苦挽留也不曾留住他,不过熬了一年多,他到底是油尽灯枯,便撒手人寰了。 玉新眉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更是不愿待在这个既甜蜜又伤心的地方,便带着夫君的尸首连夜离开的神寂岛。 玉无裳只在一夜之间便失去了双亲,从前热闹欢乐的地方也重又归于静谧。岛上依旧住着一位仙女,只是时过境迁佳人不再了而已。 第一百二十八章 镜妖现世(12) 而依照镜子历数镜妖的过往时,应是娘亲还未遇见父亲之前所发生的事。镜妖终究是充满着凡人怨气与邪念汇聚而成的邪祟,他不能容于圣洁仙灵的神寂岛,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玉无裳想着这些往事,已经悄然翻过了栏杆,矮身蹲在了窗下。 双手轻轻扒上窗台,她悄悄探了头,往屋里望去。 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 玉无裳倏然瞪大了双眼,虽然不过短短刹那的时间,但眼前惊人的那一幕依旧清晰的映入了她的眼帘之中,她差点儿脱口而出。 但就在那声呼唤尚且哽在喉中时,在她的身后冷不丁冒出了个声音,“我不是让你等在院中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蓦地转过身来,只见镜妖不知何时已然出来了,正站在院中静静的看着她。那样的眼神令她只觉颇为意味深长,仿佛有什么秘密即将呼之欲出。 等她回过神来,扭头再往屋内看时,果然只见空无一人。 刚刚那个让她只觉震惊的身影,已然凭空消失了。 玉无裳再转眼看向镜妖时,双眸中充满了质问的神色。 镜妖只长长的叹息着,轻声道:“说实在的,时隔百年我再遇见你,看见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当真让我觉得可惜。” 玉无裳:“……” 鬼样子?我这才是正常的凡人!谁说只要是人都会长得赏心悦目十分好看了?在这俗世之中还是长相平庸之人居多好不好! 当然了,能长成她这样,照着她的模样画张像都能贴在门上辟邪的,其实也很少见。 只听镜妖继续道:“从前看你的容貌,好歹还与你母亲有个五分相似。但如今再看你,我想就算是你母亲,都不愿意认你这个女儿了。你说你也真是……就算是夺舍重生情况紧迫,难道你就连择个好皮囊的时间都没有?” 玉无裳只觉一阵气闷,还真是,玉新眉最是挑剔人的长相。当初她父亲若不是眉眼清俊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便也不可能有她了。 是而她只噎了噎,才干巴巴的道:“我是稀里糊涂的死,又稀里糊涂的活了。我就觉得现在这副模样挺好的。怎么,难不成你还有意见?” 镜妖没想到她竟如此破罐破摔,愣了片刻才道:“……你这个样子,我该如何带你去见你母亲?” 这句话当真道出了她此时最关心的问题。但这里是镜妖的地盘,她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是而她只冷笑道:“我虽今时不同往日,容易被妖鬼蒙蔽了双眼。但幻象就是幻象,无论你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变成真的。我娘多年前便离开了神寂岛再无踪迹,如今怎么可能会与你扯的上干系。” “你觉得你刚刚所见到的,都只是幻象?” “不然呢?据我所知镜妖最喜窥探人的内心,然后做出迷人心神的幻境来。这点儿小把戏若也能蒙蔽我的双眼,这才真叫丢了我娘的脸。” 镜妖只摇了摇头,“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今日费尽心思在扶风白家的门口将你截下来,只是为了带你去见她。不管你信不信,我的话是放在这里了。” 玉无裳微蹙了双眉,正在分辨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我带你来这里,也只是为了跟她先打声招呼。现在我要去见她了,至于你。”他转过身便要走,只微微侧目道:“愿意跟便跟来,不愿意便算了吧。” 他说走就走,没有半点儿犹豫。 因着没有给她考虑的机会,玉无裳只好咬一咬牙,便跟了上去。 她能不跟上去么?这可是人家的地盘,只要人家愿意,即便她不愿意也会被自愿的跟着去。与其闹得那样难看,还不如一开始便识相些。 玉无裳边跟在镜妖的身后边在心中碎碎的骂他,当真是虚伪! 顺着原路返回,他们一前一后的又回到了之前下船的岸边。那时回头时不见小河,但这时却只见那条小溪流依旧在汩汩流水,就连从白家划来的那条小舟都还停在岸边,虽着水流一晃一晃的。 镜妖率先上了船,看向了她,“既然你选择相信我,那便相信到底吧。先上船,我带你去见你母亲。” 玉无裳冷着脸上了船,毫不留情的揭穿了他,“你又何必如此假客气,我若是不愿跟你走,你肯定有一百种方法让我就范。我来并非是因相信你,只是无路可走而已。” 镜妖持桨在手,将船划动了起来,微微笑道:“幸而你只改换了容貌,心智还是如从前那般聪明。” 玉无裳不再理他了。 这条轻舟栽着两个人,轻快的在清澈的河水中穿行了起来。 两岸的景色原本还十分清晰,花是花树是树的。但很快便随着船速的提升,两边便都模糊了起来,仿佛被白雾笼罩,再也看不清了。 玉无裳左右环顾了片刻,问道:“这是你为了省事儿,所以便不做这些无关紧要的镜像了?” 镜妖依旧在不紧不慢的划着船,头也不回的道:“凡人奔跑的速度若是快了起来,也是看不清两边飞快往后掠的景象。我这只是为了写实而已。你且看水面。” 她低头一看,只见水面再不似刚刚那般平缓微荡,而也是水色模糊一片,如同在镜面上泼了水,什么都看不清了。 只因这里是幻境,没有疾风扑面,便让人觉察不出,现在这速度有多快。 玉无裳原以为这只不过是镜妖的把戏为了炫耀,但看他的神情,却隐隐似有些焦躁。到底是混迹人群中的妖,情绪便也与凡人相似,喜形于色。 她不由心头一动,这情况不对。蓦然间提升速度若不是为了炫耀与示威,那便是有人在后面疾速的追赶,不得已而为之。 她的心中顿时只觉“砰砰”直跳,莫不是白西楼当真闲着没事干,特意来救她了? 这事儿于她而言只是猜测,但于镜妖而言,却是个焦头烂额难缠的对手。 随着船速越来越快,镜妖的面上原本还似游刃有余般的微微笑意已然消失不见,他的面色愈加严肃,玉无裳这心跳声便愈来愈响。 第一百二十九章 镜妖现世(13) 她此时这心思乱得恐怕比镜妖更要如麻,许是因为玉新眉的幻影竟如此逼真,在那间熟悉的屋子里能再见到她,这是玉无裳梦寐以求的场景。 但她心中更加明白,她与镜妖永远都不可能站在统一战线上,那么即便他真的掌握了玉新眉的踪影,她也不能与他交易,跟着他去。 与此同时,她也对身后正在赶来的那个人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重生不过数月,除了现在被她禁闭在珠串中的两位鬼使外,所遇见的故友皆是自身难保,应该除了同行的白西楼,不会有人来救她。 可是……白西楼真的会来吗? 正这样想着,脚下的船速简直快要飞起来了,镜妖的面色也愈来愈难看,可还是渐而觉得,身后正追赶而来的那人没有被甩掉,反倒快要追上来了。 镜妖低声骂了句脏话,忽得将手中的船桨一丢,双手飞快的结印,这只小船便被一个透明的镜面给完完全全的笼罩住了。 原本是速度太快而看不清外面,现在则是被圆拱形的镜面罩住,且为了更好的隐藏,镜面上泼满了水泽,依旧是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过了会儿,直到眼前所见渐而澄澈全是水色之后,玉无裳才反应了过来。这哪是在镜面上泼了水,分明就是结界带着整只船以及船上的人忽得沉入了水底! 这里到底是镜妖的地盘,也是他所做成的幻境,即便白西楼追过来很快,却只因船沉水底而忽视这里,继而继续往前,两厢错过。 头顶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倏然划过,飞快的没了踪影。 镜妖扭头见她微蹙了双眉,还以为她在想法子出招,只略带得意道:“你瞧,管他修为多高是从哪家出来的,依旧被我的幻术耍得团团转。” 玉无裳只冷不丁的道了句,“你错了。” 镜妖一愣,“你说什么?” “你看。”她举起了手腕,露出了牢牢缚在腕间的那根丝带,微微笑道:“这是白公子给我的。你猜我若是拉一下它,那位白公子会不会从天而降在你我面前?” 镜妖不由面色骤变,没有片刻的停顿,他便扑了过来。 但玉无裳显然早已预知了他的动作,只稍稍侧身让开了去,然后双手用力往前一推,镜妖身形不稳,竟被她推下了船。 其实这一幕之所以会发生,只是因着镜妖对玉新眉的仰慕心思也稍稍延续到了玉无裳的身上,是而他那一下扑只是为了抢丝带,并非是想制服她。 而且他也没想到她竟会暗下黑手,这才身不由己的着了她的道,坠身于幻境之中,瞬间便脱离了轨道。 他被河底疯狂旋转着的河水冲走也不过就瞬间的事情,但玉无裳趴在船舷边,还是听清了他最后的怒吼。 “没有我的带领你休想出这片幻境……” 话没说完,他便被远远的抛在了身后,再也不见了踪影。 镜妖当真是疏忽大意外加轻视了她,否则也不会被自己的幻术反噬,须得纠缠许久方能脱身了。 只是他最后说的也是句大实话,镜妖混世千年也不是白混的,他这片幻境虚中有实、实中带虚,令人摸不清头脑的同时,也是极其危险之地。 就好比现在这艘沉入河底的小船,在脱离了镜妖的掌控之后结界便烟消云散了。没有这层阻挡,那冰冷刺骨的河水刹那间便狂涌了过来,直灌人口鼻,极其的凶残。 在此等关乎生死的紧要关头,玉无裳十分果断的放出了她的鬼使。 但程清歌乍然出来时还一脸懵然,现了实体发觉自己沉在水里,又是一脸懵然。转眼只见玉无裳也沉在水里直吐泡泡,他则更是不知所措。 其实这也怪不了他,自从跟白西楼一路同行起,两只鬼使便被她完全的封在了珠串中,对外界所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见他发愣,差点儿一口气上不来,忙以口型告诉他,“救我救我!” 好在程清歌反应快,忙拉住了她的手,飞快的凫水将她拎出了水面。 这幻境之中的河水当真尤为刺骨,玉无裳此时浑身湿透十分狼狈的好不容易爬上了岸,正一个劲儿的打着寒颤,还伴随着几个喷嚏。 程清歌作为一只鬼,衣不沾水也无需喘气,自然不会似她这般难受。但他也不知该如何帮她,便只站在一旁,颇为尴尬。 玉无裳喘过来了一口气,只向他摆了摆手,打着哆嗦道:“你还是赶紧回去吧,等有人来了……便不好了。” 在这幻境之中,除了玉无裳是人之外,便只有白西楼了。 之前在石龟镇外的山顶上,程清歌还拒绝了白西楼同归扶风的要求,此时甥舅再相见,定然会觉尴尬。 程清歌只犹豫了片刻,忽得侧目向旁边望去,这身影便倏然不见了。 玉无裳抖抖索索的站起身来,向他刚刚张望的方向看去,果然只见一道黑影正在飞快的掠过来,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已然到了眼前。 这位一身黑衣的俊美公子,除了白西楼又有谁? 也难怪程清歌跑得如此之快了,估计他心中最明白,他此时最不愿见的人便是白西楼了。 玉无裳躲在树下避风,见白西楼快步走来,只嘿嘿傻笑,蹲在树下等他。 她也着实心虚的很,当时在一起顺流而下时若不是她分了神着了镜妖的道,白西楼又何至于折腾着半天,还特意来救她。 这样的错误凡人小玉可犯,但曾经的仙尊玉无裳犯起来却是尤为愚蠢。 白西楼不由皱眉道:“怎么搞得如此狼狈?” 玉无裳拢了拢依旧湿淋淋的衣裳,正要欲盖弥彰的解释几句,忽得却只觉肩头一暖,白西楼解了外裳正披在她的肩上。 “……” 如此,她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白西楼显然也有些不自在,只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沉声道:“我们走吧,先离开这里再说。” 但说到正事,玉无裳便将心头那些异样的感觉强压了下去,道:“等等。白公子,你知道这里是镜妖的幻境吧。” 第一百三十章 镜妖现世(14) 白西楼不由身形一顿,转过身来看着她,“知道,怎么了?” “既是幻境,我们便不那么容易能离开。刚刚我耍了个小把戏将镜妖抛开了,但这也坚持多久,很快他便会再追上来。”玉无裳定了定心神,缓缓的道:“眼下是打破幻境最好的时候,否则等镜妖再回来,局面便又要落入他的掌控了。” “你知道该如何打破幻境?” “我猜的,可能有用。”她只半真半假的道:“不过我们可以先试试,反正这幻境是镜妖的心血,就算我们给他折腾坏了,心疼的也是他。” 白西楼对这样的论调显然无言以对,但架不住玉无裳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便只好默认了。 玉无裳生怕他反悔不干,忙在前面带路,凭着记忆去找镜妖之前带她去的那座与神寂岛上一模一样的庭院。 白西楼跟在她的身后走,虽然距离不远不近,但却让她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心。 毕竟在这非人之境中,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便也就只有他了。而且今日不知怎地,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幻境之中,她的衣裳竟干得如此之快。还没到她要找的地方呢,这身上便觉几乎都快干透了。 玉无裳偷眼往后瞄去,只见白西楼板着一张脸偷偷的在给她烘干衣裳,心中只觉颇为有趣。 这人也真是的,面冷心热,帮助人不能正大光明的么,非要偷偷摸摸的。 一路分花拂柳的踩着小径很快便到了那座庭院前,玉无裳十分果断的道:“白公子,请你现在立马烧了那里。以术法加持,寻常的火焰应该对幻境无用。” 白西楼显然也觉得在这个地方竟有这么做庭院置身其中尤为格格不入,听了她的指挥,便立马照做了。 熊熊大火很快便烧了起来,再加上白西楼浑厚的灵力加持,整座庭院很快便湮没在一片火红之中,见之尤为惊心。 虽然好不容易再见从前的故居,且镜妖颇为尽心,这做的几乎一模一样。以一场大火毁了它,玉无裳这心中也挺惋惜的。 但想起之前在屋内所见的那个身影,她只觉得,如此才是最好的做法。 她既不想被镜妖掌控利用,又想探查娘亲的下落。可镜妖显然是知道内情的,若真不愿与他有什么瓜葛,眼下最明智的决定,便是先将此事结束,拖到以后再说。 所以她在河底时才没有直接以丝带唤白西楼过来,否则他与镜妖一照面,是绝对会为白家除害,直接将镜妖或了结或封印了。 到那时娘亲的线索可就断了,所以镜妖还不能死。 玉无裳不知自己这点儿小心思在白西楼的眼中是不是透明的,是而她颇有些心虚,不由偷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望过去她不由呆了呆,从前与他们兄弟二人也曾一起并肩作战过,但那时她的眼中素来便只有白东台,从来也不曾好好看过白西楼。 此时看来,他虽没白东台平易近人如春风一般和煦,却也别有风骨,这眉眼认真起来当真颇为迷人。 她忽得想起来了,若是让镜妖与他对战,定然会显示出他心底里最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之前倒还不觉得,此时想想,仿佛对他深藏的秘密还真挺好奇的。 眼看着那座庭院烧得快差不多了,玉无裳偷了点儿白西楼满溢而出的灵力,将身上他的外裳也烘干了。 这边他才收了手,那边她便将衣裳递了上去,颇为不自在的笑道:“……多谢你了。” 白西楼接过了衣裳穿好,微微蹙眉道:“好似并没有什么变化。” 镜妖为了使这里更像神寂岛,庭院的周围都按照玉新眉随手种下的花花草草一般布置。此时只见那些花草树木依旧葱郁,半分也不似解除了幻境骤然枯萎烟化的模样。 玉无裳心中也很不解,她只随手折了支花,放在鼻尖闻了闻,心中忽得茅塞顿开,双眼亮晶晶的道:“我们先照原路回去,看看情况再说。” 白西楼都跟着她放火烧山了,此时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二人便原路返回,沿着河岸往上游走。 因着小船已然坠入河底散架了,他们只能老老实实的走路。这片荒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不知为何,镜妖要将老巢安在这里,还以幻境与白家仙府坐落的湖泊相连,引着他们而来。 两人一路走了大半日,虽相顾无言,玉无裳却觉颇为自在。 从前她干什么都需得端着架子,是而只要有外人在身边,便觉十分的不自在,倒是更喜欢一个人独处。 而白西楼虽然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可也见过她最狼狈最怂包的时候,是而这架子端与不端已然毫无意义了,便也就多了几分随性在其中。 玉无裳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踌躇了半日,才赶上前去与他并肩而行,讪讪的搭话,“那个,你累不累,我们要不要歇会儿?” 白西楼忽得停住了脚步转脸看她,似才想起来她现在今非昔比,便道:“那我们便歇歇罢。” 这时正好在一棵大树下,遮日避风,倒还真是个歇息的好地方。 又沉默了片刻,玉无裳觉得不能再如此沉默下去了,便径自道:“从前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 白西楼满面疑惑的望着她。 这样坦荡的眼神望得她瞬间便忘了该说什么了。 他似思索了会儿这个问题,想着她究竟是何处对不住他了。但到底是没想到,便问道:“你所说何事?” 玉无裳:“……” 不由又是一阵卡壳。 这让她怎么说?难道说对不住啊,当年我冲上去救你的时候以为那是你哥哥,所以才唤了他的名字。后来你不愿跟我们同乘一舟,我也不该就如此放任你不理了。让你记恨了这么多年,当真是对不住啊。 这样的话想想都甚觉荒谬,她实在是不敢想象,若真这么说了,白西楼将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是而她也没敢说,只干巴巴的笑道:“没事儿,我就是觉得你太仗义了,从前我与你关系也算不上多好,现在你却上赶子来救我……” 第一百三十一章 画中谪仙(1) 她虽没说那段话,但白西楼听了这些话,面上的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过了半晌,他才似有些闷闷的道:“仙门世家本就以拯救苍生为己任,于镜妖之事你原也无辜,我救你理所应当,不必放在心上。” 他大概是忘了,此时站在面前的这个女子虽是寻常凡人,可占着这副身躯的灵魂却是百年前一手创建万妖之国试图祸世的堂堂妖尊啊。 见他面色又冷峻了起来,玉无裳也没敢提醒他这个问题,又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不知怎地,她现在看着白西楼的脸虽然脑海里不会出现白东台的名字了,但却打心底里总是对他有些发怵,好似有哪里对不住他,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是这样的情绪始终都困扰着她,所以即便她一向都潇洒无拘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每每看见白西楼,却总是怂得不行。 歇了这么会儿,玉无裳觉得不能在这样歇下去了。她现在急需了结这件事情,然后找借口离开,独自是寻找娘亲的下落,再将从前的仇全都报了。 这两件事倒也不分先后,那件做起来顺手便先做哪件。只是当务之急是不能再留在白西楼的身边了,这样的煎熬她实在是不能忍受。 两人便启程继续沿着河岸走了下去。其实他们心中都明白,当初进入幻境之后便落在一条花街柳巷之中,轻舟顺着河流漂下也不过才盏茶的功夫。这会儿走了这么多的路,早就可以确定,已然破除幻境到现世了。 只是镜妖的幻术真是厉害,竟能将白家仙府的湖泊与附近的荒山连在了一起,害得他们徒步走了这半日,才回到了扶风这座江南水乡的城。 再回到白家仙府的那片湖泊时,显然与之前大有不同之处了。先前虽然行人船夫都还井然有序,但个个都不免神情警惕且紧张,仿佛随时都可可能变故丛生,祸从天降似的。 但此时却人人都满面欣喜之色,只道是如释重负,满面劫后余生的兴奋。 玉无裳不由欣慰道:“看来镜妖被驱逐之事已然传遍了整座城,大家都能放下心来了。” 之前她便与白西楼说好了,她帮忙降服镜妖,他能放她这一马。 这话其实说的颇为含糊,“放人一马”这种事情究竟该做到什么地步呢?是帮她保守秘密避免麻烦,还是放任程清歌做她的鬼使不理,又或是直接与她两不相欠自此井水不犯河水? 其实这三者都于她而言挺重要的,只涵盖在一句“放她一马”之中,她便占了许大的便宜了。 是而就在岸边等待行船过来载人时,她只眼巴巴的望着白西楼,“白公子,现在镜妖也被成功驱逐了,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自她跟着白西楼的这些日子起,便没听他提起过一次程清歌。看来白家对这个已然死去的孤魂也没甚执着,想来她能不能走的问题,应该不会出在程清歌的身上了。 白西楼转脸看着她,那双尤为深邃的深色眼眸仿佛一面明镜,只照得她无所遁形浑身都不自在。 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只听湖面上远远的传来人声呼喊道:“西楼大人——西楼大人!大事不好了!” 白西楼顿时便将眸光转向了湖面上正飞快行驶而来的那艘船上。此时家主不在,白家能拿定主意的人便也就只有他了。而从仙府中有人如此惊慌的来寻他,那定然是遇上了大麻烦。 但玉无裳可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待在白西楼的身边本就十分煎熬,此时见有机会溜走,她又怎么可能会放弃这样的大好时机? 是而等白西楼听完了赶来的门生面色慌张的汇报完后,眼角所能觑见的,便也就只有她浑水摸鱼偷偷离开街角的那抹身影了。 他的眸光顿时一凝。 若不是此时大家都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目光殷殷的注视着他,恐怕他此时早已飞身上前去,将她抓回来了。 玉无裳可不知白西楼心中所想,她在这扶风城中的小巷里弯弯绕绕走了七八圈,总算是远离了白家仙府的那片湖泊,也彻底的松了口气。 一想到今后天高地阔任她飞翔,她便忍不住的满心雀跃,连大半日未曾进食未曾歇息都抛到了脑后,火急火燎的便出了扶风城。 从前这城中有个白东台让她心生怯意不敢来,现在再加上个白西楼,从此便更让她对这扶风城敬而远之了! 一口气奔出了城外几十里,直到日落西山黄昏时分,她才稍稍止步,在路边寻了个茶水摊坐下歇口气。 活计忙殷勤的上来服务,虽然看她一眼面色一惊,但惊后却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扬起一张笑脸问道:“客官,小店茶水还不错,上壶茶之余是否还要些小点心?” 玉无裳这心中不由一喜,素来在这路边的小店中若有口齿伶俐瞧着甚为机灵的伙计,都是这一带的百晓生,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她现在兜里揣着之前在石龟镇打工得来的几十文钱心中实在没底,若是再不寻个赚钱的行当,将又会寸步难行。 是而便也顾不得这里还是扶风白家管辖的范围内,她只随口点了几样吃喝,见那小伙计闲了下来,便只闲聊道:“诶小哥!我瞧你在这里每天招呼天南地北的来客,闲来无事,我倒有几个问题想考考你。” 似这样的人精,就不能好好的问他。否则她口袋里这几十文都不够付答案费的,饶是如此他定然还会因有的赚而有所保留。 还不如就信口将他激一激,这样显然更有用。 果然,那小伙计忙向这边看来,拍着胸口信心满满的道:“客官您尽管问,在这条路上小的若是有任何事情是不知道的,您今日这茶水钱便给您免了!” 这话说的在棚内煮茶的茶博士都笑了。 人家辛苦赚钱,玉无裳就算再没钱自然也不会想着让人免费,便只笑道:“好!我且问你,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最近的城镇村庄是属哪个仙门世家所管辖范围内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画中谪仙(2) 从前她虽为仙尊,但始终都高高的站在神坛上,从来也不曾下来过。修仙界上除了那几个鼎鼎有名的仙门世家她能认清家主知道所在之地外,其他的便差不多一问三不知了。 “这也太简单了!这附近百里范围内的地方全是扶风白家所有,但除了白家之外,再往下走,遇见的第一座城,便是酒泉江家了。”小伙计说的眉飞色舞,“我虽未去过酒泉,但只需闻名便可得知,那里的酒极好,飘香十里醉人心神哪!” 听了这个熟悉的名字,玉无裳心中暗喜,面上却正色道:“谁问你酒了。从这里到酒泉还需走上百里之远,这也扯得太远了些。咱们且说说近在眼前的事情。” 这小伙计想来本也是个话痨,煮茶的老伯应是他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满面和善的老人家。他与父亲终日也说不上两句话,自然更喜欢对来往的客人侃天侃地。 也正是因着他爱说爱笑的,是而他才知道这许多事情。虽然有虚有实,有道听途说有传言之语,但到底是玉无裳不知道的消息,细细听来不仅有趣,而且可以从中取得有用的信息。 听他侃了一壶茶的功夫,玉无裳这才心满意足的交付了差钱,又包了两块糕带在路上吃,便起身继续走了。 白家的势力果然是整个修仙界中最为广泛的,扶风城方圆百里之地竟全是他们家的范围。看来想尽快赶去酒泉是不太可能了,只好在此时已然出了扶风城,就算白西楼反悔了再想抓她回去,也是大海捞针很难找到她了。 玉无裳想着今夜且先找个有瓦盖头之地先歇息一夜,明日再继续赶路,再路过的城镇里做点儿小生意凑点盘缠,机缘巧合说不定还能买匹马,这可比走路快多了。 说起该做什么小生意,还是那卖茶的小伙计给了她启发。 因着此地为白家所管辖,是而在接下来百里之内的行程中,所有的城镇村庄都以白家为尊,心中十分向往这等阳春白雪的仙门世家。 而白家除了在修仙界煊赫的名声地位之外,因近百年来世道平稳没甚妖邪祸害一方百姓,是而这声名显赫倒是淡了些,反倒白家的一众仪表堂堂之弟子门生,是众多闺中女子心头历数的家珍。 除了近些年那些新长起来的青葱少年之外,在当今世上,上至八十老妇下至八岁稚童都知道白家如今的双壁,已然盛名百年经久为衰的那两位公子了。 小伙计一提起这个来,顿时便唾沫横飞双眼冒光,若不是他实打实的是个男儿身,玉无裳简直要怀疑,他也如那些姑娘一般,对白家的公子们芳心暗许了。 这两位还能有谁,自然是现如今掌管白家的白东台,与修仙界颇具盛名的白西楼这兄弟二人了。 论容貌,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出挑,眉目俊美如画中仙,气度翩然似天上来。论身份,扶风白家的名头说出去,有谁会不觉得闻名遐迩? 最关键的是,玉无裳对他们二人都颇为熟悉。既然有了生意的源头,这生意便也就好做了。 其实也是够简单粗暴的,无非是在市集上卖些与白家双壁有关的东西,譬如说白家主曾穿过的衣袍戴过的发带,又譬如与西楼大人同款的短剑与扇坠。 在听到这个时玉无裳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可是西楼大人从前也不用扇子啊。” 他自己就已经是座冰山能冷死人了,还需要扇子做什么? 小伙计被噎了一下,讪笑道:“嗨,这哪能是真的啊,人家用过的东西若都能拿出来卖,岂不是都该乱套了。不过是那些有头脑的人制作出来的商机,都是为了赚钱糊口呗!” 说来也是,姑娘们买个开心,到时候凑一起了互相攀比也有面子。而做买卖的赚点儿小钱,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夜她在一棵树下露宿了一夜,这样的事情在从前那是家常便饭,但现在因着没钱,却好似十分的吃苦。 但一想到马上就会有大把的银子进账了,她就连睡着了都会笑醒,又怎会觉得日子过得苦呢。 歇了一晚后,到了第二日清晨,她便快马加鞭的赶到了下一座城镇。 这里距离扶风城是最近的,是而对于白氏双壁也格外的热衷。长街之上十个做小买卖的有三个都是卖与之相关的东西,而且生意十分兴隆,收入颇为可观。 玉无裳知道自己这下是选对路了。她在路边颇为冷清的小书斋中买了笔墨纸砚,华光了身上本就所剩不多的几个铜板。 再在尤为热闹的地方择一干净的石阶边坐了,铺开纸研了墨,毛笔蘸饱了墨刚要落笔时,她不由心中默念,白公子啊白公子,我这破釜沉舟借你的声势一用,望你勿要见怪,保我财源滚滚啊滚滚。 默念完毕,因着来来往往人很多,已然有人被她这举动吸引住了,正站在一旁指指点点,好奇的看着她究竟要做什么。 玉无裳从前在神寂岛上时因着整日里实在清闲,便培养自己许多的兴趣爱好,其中便有丹青这一项。 她虽画得不算顶好,但胜在点睛之笔尤为传神,从前在修仙界于笔墨之道也是小有名气。 眼下因生活所迫,心头压着沉甸甸的重担,落笔的心情虽沉重了些,但却丝毫也不影响她的水准,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一副俊美公子的形象便已翩翩落在了纸上。 因着她画到一半时便有人认出她所画之人是谁,顿时人群便更加活络的围了过来,此时将她收笔,已然有性子活泼的姑娘捂着嘴惊叹出声,连连称赞了。 许是见画只有一副,怕抢不到,人群中已然有人问道:“这位姑娘,你这幅画多少钱肯卖?” 搁下笔,细细吹干了墨迹,玉无裳颇为满意的抬起头,扬声道:“这副‘公子下凡图’现在售卖,价高者得!” 听她这样说,人群中顿时便沸腾起来了。 富庶之地攀比之风盛行,此时她这句话显然就是一剂激将药,原本没兴趣的人都来了兴致。 第一百三十三章 画中谪仙(3) 这个说:“嘿!这幅画画得还真是传神!早些年我曾远远的见过西楼大人一眼,当真就长这个模样,如此的玉树临风!” 那个道:“哟嗬!看来这位画师也亲眼见过西楼大人啊,怎么样,你有没有与他说上话,他当真如传言中一般冰雕雪琢俊美无匹么?” 玉无裳谦虚道:“还好还好,他瞧着还真挺俊的……诶?西楼大人?我画的明明是白家主啊。” 虽然白东台与白西楼是孪生兄弟,拥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但两人的气质天差地别,这可是世人皆知之事。 “噫——”众人嗤笑道:“你这是欺负我们没怎么见过真人是不是?这世间谁人不知如三月春风的才是白家主,而西楼大人则是腊月寒风啊!” 玉无裳忙往画上细细的看了一眼,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果然,她笔下的那位翩翩佳公子面色清冷目若寒潭,哪里是眉眼含笑三分情的白东台? 应是这些天一直都跟在白西楼身边看他看得久了,笔随心动,这画风便在不知不觉中偏了过去,竟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众人见她发呆早已是不耐烦,只纷纷嚷嚷道:“愣着做什么呢?问你这画卖不卖啊!给不给裱框?还能不能再画了?” 抬眼只见这些年纪轻轻的公子小姐们个个都衣饰周全颇为富足的模样,玉无裳顿时便将心头的那点不安和疑惑抛却九霄云外了。 管她画的是白东台还是白西楼呢,只要是能换来银子的,便都是好的! 于是她只满眼冒着视财如命的光芒连连点头,“卖!画!” 这一副画很快便被一位富态十足满眼直冒小红心的小姐抢去了,白花花的银子也到手了。玉无裳顿时便觉兴致高涨,便不辞辛劳的趴在地上又连画了三幅,分别是“公子伏案图”与“公子拂柳图”,最后一幅在围观群众的强烈要求下,她红着脸颊红着眼的,如同行云流水般画了一幅“公子出浴图”。 脸红倒不是因为害羞,只是没想到来钱竟然如此之快,不过短短一日她便如此富足,实在是兴奋到面颊绯红。 只因很快便天黑了看不清了,围观的群众倒是换了一批又一批,而她却架不住了,忙收了摊,人群便也很快就散去了。 玉无裳掂着袖中沉甸甸的银子,心中十分兴奋满足之余,不由感叹自己,之前未免也太实诚了,辛辛苦苦打工只能勉强赚个温饱,而这投机取巧,却是盆满钵盈。 难怪这世间少有人脚踏实地的做事,多的是想抄近路走捷径之人。只是如此也不是长久之计,做人还需脚踏实地来的好。 既然有了钱,便也无需再过苦日子了。她寻了家酒楼大吃了一顿,再在客栈开了间房住下。直到第二日清晨时,找到马市去买马。 人家卖主自然是将自家的马个个都夸得天花乱坠,但玉无裳于此道压根就无半分涉猎,自然也不会知道他所说的好究竟是怎样的好。 于是只随缘一匹匹的看过,直走到马厩尽头时,忽得看见了一头身形要矮小许多的骡子正在百无聊赖的嚼着干草,只嚼得唾沫横飞直打响鼻,瞧着颇为有趣。 玉无裳凑过去看了几眼,只见那骡子仿佛颇有灵性,一双黑亮的眸子也直直的望了过来。这眼神看着既单纯又傻气,就在这一刻,她立马便被它打动了。 转而望向一直都跟在身边的卖主,问道:“这匹骡子怎么卖?” 卖主似颇为不屑,“这货最是偷懒耍滑,吃的又多,我们正要将它卖去屠宰场呢。姑娘若是想赶路快些,还是看看马比较好。骡子哪有马能跑啊!” 好吧,若是她不买了它,便要被人杀了吃肉了。看着这头骡子依旧天真的眼神,玉无裳不由暗叹了口气,转脸道:“我就要买这头骡子。跑不快便跑不快吧,我也不赶急。” 卖主显然有点不甘心,骡子哪有马值钱啊。但一想这头骡子放在这里也是鸡肋,还不如就这样出手,便也就心里平衡了。 玉无裳牵着到手的骡子回到客栈,又备上许多的干粮让骡子驼上,结了账,揣好银子,骑上小骡子便“哒哒”上路了。 出了这座小镇,很快便又走到了没甚人影的路段。行了这半日,玉无裳才真正明白了她买骡子时,老板那副欲言又止却又掩不住开心的神情是怎么回事了。 因为真是不骑不知道,这头骡子原先那天真无辜的眼神,竟全然都是演出来的。现在再瞧它这副大爷似的爱走不走的模样,哪还有半点儿天真无辜? 好在玉无裳本也不急,兜里有钱了底气便足了,行程慢些也无妨,大不了到了下一座城镇依旧如法炮制,这银子便也就如流水般入了她的兜了。 是而这一人一骡走走停停行了半日,依旧在这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路上逗留。只是到了正午这太阳难免灼热,就算无需自己走路,被这样的阳光直射还是让人觉得受不了。 再加上骡子也犯了懒,踢踢踏踏的越走越慢,还故意踢沙踹土搞得尘土飞扬,在这烈日之下便更让人难受了。 玉无裳早就被太阳晒得发昏,见此只好叹道:“你还真是懒,竟比我还懒。买你原本是为了代步,没曾想你竟指望我驮着你走呢。” 抬手遮阳四下望望,只见路边有棵可以躲荫的大树,心头顿时一喜,她跳下来便拉着骡子去了。 到了阴凉处这家伙的心情便好似好了起来,啃起了树下的绿草来毫不客气,直嚼得嘴皮子乱飞,尾巴直甩。 玉无裳也拿了糕饼自吃了起来,望着它那副实在粗鲁的吃相,忍不住道:“诶!诶!又没人跟你抢,你吃的这么急做什么?指望你赶路便犯懒,吃起东西来便如此着急。我看若是给你取名,便叫‘小懒懒’好了。” 听着这名字她自己倒先笑出了声来,举起水囊仰头灌了一大口水。 小懒懒磨磨蹭蹭的挨了过来,鼻子直喷,好似也要喝水。玉无裳只好将水倒了些在晒蔫了的草尖上,他顿时便吃得更加欢畅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画中谪仙(4) 歇了会儿,眼见着太阳西斜了些,也不似之前那么热了,玉无裳才好言好语的劝着小懒懒继续上了路。 不过这头骡子虽性情古怪偷懒耍滑的,但好在是骡子,耐久力极强。再加上玉无裳也不催它赶它,只随便它依旧停停走走,倒是还挺和谐的,也不怎么愁人。 依照这速度,无论如何也能在天黑前走到下一座城镇,便可停下歇一晚,再补充些干粮和水了。 玉无裳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没想到这段璐显然比想象中还要长,直到日落西山时分都还没看见有人烟,依旧是荒郊野外,没有人影。 她不由心想,难不成今夜这般倒霉,兜里揣着钱也要露宿野外? 这个倒霉的念头还未在心头消去,猝不及防的,一件更倒霉的事情便突然在眼前发生了。 她正穿过一片树林,两旁茂密的树丛葱葱郁郁,却好似有人影闪过,但仔细去看,却又看不太清楚。 “呔!站住!”忽得从两边树丛中蹿出几条满身匪气的粗糙大汉来,手中举着大刀对着她,粗声粗气的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小懒懒应是十分怕死,忙停住了蹄子瑟瑟发抖。玉无裳则满面懵然,这是,遇上打劫的绿林好汉了? 她尚且还在怔愣中,眼前的这四条大汉已然商讨起该如何处置她了,“好运气!居然让老子遇见了个姑娘!” “大哥,你睁大双眼仔细看看,这能叫姑娘吗?有长成这样的姑娘吗?!” 众大汉仔细的望她面上看了两眼,纷纷嫌恶道:“好背运!难得遇见个女的竟还长成如此倒胃口的模样!算了算了,把牲口和钱财留下,然后滚吧!” 玉无裳这才寻到说话的机会,只慢吞吞的道:“各位大哥,打劫可是犯法的营生,我劝你们还是改恶向善,换个活计干吧。” “嘿!这小娘儿们,看着个子不大胆子倒不小!”为首那名大哥倒是被她气笑了,将长刀向她一指,“你说犯法就犯法啊?在这片地界上,老子就是王法!本来老子看你不过只是个小娘儿们,还想着难得行善放你一条生路,看你这不识好歹的样子,便让你成为我的刀下亡魂便也罢了!” 他说着这话,手中的长刀已然劈头就砍了过来。 玉无裳不由叹道:“既然你不听劝,便也别怪我了。” 她刚想将他控制住,但只听一声短暂且尖锐的“叮”声忽得在空气中响起,那大汉手中的长刀似不受控制一般,在半空中愣是转了个方向,直直的向身后自己人的脑袋上削了去。 众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都矮身躲了过去,嚷嚷道:“大哥!大哥!你疯了?你要杀我们做什么?” 那大汉显然也受惊不浅,“我、我没有!这不是……这不是我干的!” 但不论他如何解释,反正此时挥着一把大刀追杀众强盗的人是他,且只看他追赶的那架势挥刀的那气势,显然不是在和兄弟们开玩笑。 众强盗顿时吓得四散奔逃,边跑还边怒骂道:“他奶奶的!早知道你这狗日的是这样的货色,老子绝对不会跟着你做土匪!在这关键时候竟然为了独占好处砍杀兄弟们!” “老子真是瞎了眼了认你做大哥!” “别过来!别过来!再过来老子不客气了啊!” “……” 几名强盗风风火火突然而来,莫名其妙相杀而去。玉无裳坐在骡子上简直都惊呆了,这算是什么个情况? 她做了什么?她好像什么也没做啊。 强盗们呼呼喝喝的声音渐行渐远,很快便彻底没了动静。骡子劫后余生显然有些腿抖,玉无裳便下来了,抬手轻抚了抚它的耳朵,轻声念叨着,“小懒懒不怕啊……没事儿了……” 她边在掌心到了点儿水给它喝,便无意间往身后的路望过去。 这一眼顿时便让她的心凉了半截,但同时也明白了,刚刚的事情都是怎么发生的。 只见站在不远处有个颀长的身影,那是一身黑衣面无波澜的白西楼,正也朝她望着,也不知望了有多久了。 刚刚定然也是他帮忙的。 两人隔着头骡子遥遥相望,都没有说话。 玉无裳忽得想起她之前所作的那三幅画,现在望着那画中的人,心中顿时一阵心虚涌上头来,她慌乱得差点儿没崩住,就差拉着骡子落荒而逃了。 许是白西楼也正好要走这条路,他便只站了会儿,就直直的走了过来。 他走得愈近,玉无裳胸腔之中的这颗心便跳得愈快。等到他走到面前来时,她差点儿整颗心脏都要跳出喉咙了。 明明他们之间也没甚关系,就算曾经并肩作战过,但也只是因利而聚。后来分道扬镳更是正常,那是利尽而散啊,也没什么谁抛弃谁的道理。 可这道理她都明白,为何在再次面对他时,她会如此紧张? 白西楼在她的面前站住了脚步,依旧双目淡然的望着她。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缓解尴尬,但只见小懒懒忽得眸子发亮,就像看见最鲜嫩且还带着露珠的青草一般,眉开眼笑的便要朝他蹭过去。 玉无裳没能拉住它,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倒在地。 白西楼自然不能被一头骡子蹭到,他只衣摆不动的侧身一让,小懒懒便蹭了个空。 玉无裳站稳了脚跟忙死命的拉住了它,边干笑道:“白公子,好巧啊……你放心,我这头骡子它不咬人,你先过去,你先过去吧。” 她搂着小懒懒的脖子,硬是将它带到了路边,给白西楼让出了一条路来。 白西楼身形未动脚步未抬,只静静的看着她,缓声道:“确实很巧。看来我们同路,那便一起走吧。” 玉无裳:“……” 白西楼率先牵起她的骡子便走,可恨那小懒懒十分的见色忘义,挨着他仿佛十分的亲密。 玉无裳不由有些吃味,但又没法子拒绝他,只好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垂头丧气的一起走。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画中谪仙(5) 本来千方百计的想摆脱他,可到头来还是因着顺路,还得跟他一起踏上行程。 玉无裳跟在白西楼的身后默不作声的走了许久,才突然想起来,她又没说自己要去哪儿,他怎么就知道顺路了? 可惜这话她之前就不敢说,现在更是不敢问了。 长长的山路官道上,温暖的夕阳在下山前的最后一刻往人间抛洒下的光明既坦荡又温柔,他们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映在地上,莫名的竟有些温馨的味道。 玉无裳的心头忽得浮现出这么个想法来,惊的她连忙拼命的甩头,想将这样莫名其妙又让她心惊胆战的东西全部丢掉。 有了白西楼的加入,他们的行程便快了许多。 小懒懒在他的牵引下简直令玉无裳刮目相看,这还是当初那头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傻骡子么?摇身一变顿时便颇有千里马的资质,当真让人惊叹。 但即便它于气质上有了质的飞跃,但也改变不了它是头骡子的事实。玉无裳跟在后边偷眼望去,只恨自己当初为何贪这点儿小便宜,怎么就不肯老老实实的买匹马呢? 如此清冷俊美的贵公子牵着头直打响鼻嘴皮子乱嚼的骡子……当真是暴敛天物啊! 她一直都在胡思乱想着,倒是没有察觉,他们竟在天黑前便已然到了顺着这条路直走的第二座城镇。 原本还打算趁着这里离扶风城近,白家的两位公子名声又响,趁热打铁的多画几幅尺度再大些的画,定然能赚个盆满钵盈,从此好吃好喝再也不必吃苦受累了。 只是人家现在就跟在身边,她即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想看见白西楼那双寒潭似的眼眸在看了她的画后,究竟会露出怎样难得一见的神情。 这样想想其实还挺有趣的,但仔细一想,她还是觉得保命比较重要。虽然这位西楼大人对她好似没有恶意,反倒很有善意。 但正是因着这份善意来的实在诡异,所以她不能安然受之,更加做不到顺着杆子往上爬,试探他的底线。 毕竟在江湖上他的名声可真吓人,斩妖除魔沙发果断,堪称冷面冷心冷酷无情。 在这座小镇上找了客栈歇了一夜,第二日再补充了粮食和水,拉上吃饱喝足的小懒懒,便又可上路了。 玉无裳骑在骡子上却还不安分的频频回头,心想着似这样富足的地方,得有多少春心萌动的闺阁少女啊。 这样一去不复返,当真错失了多少挣钱的良机,这心真的很痛。 默默痛惜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众多钱财,直至再也望不见那座小镇的踪影了,她才默默的坐好,冲着白西楼的背影无声的叹了口气。 说起来正主就在她的身边,当他们俩一起去客栈投宿时,店小二虽因着这两个容貌天差地别的组合而多瞧了他好几眼,却也只战战兢兢的引着他们各自去了客房,连一句废话都不敢多说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因着白西楼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就算对他心生倾慕的姑娘们真见到了他真人,想来也只敢远观,没人敢尖叫着扑上来。 这便是了,难怪作画时都吵着要看西楼大人的盛世美颜,因为这位也只能在画中魂牵梦萦的看了。而白东台的性情则温和且平易近人的多,若是在街头偶遇,定然会被人撵一条街都甩不掉那些兴奋的姑娘们。 想到这副场面,玉无裳忍不住笑出了声。 白西楼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清清冷冷的,瞬间便让她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连眸光都直了。 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一个眼神便有如此强的效果,倒是觉得好没意思,只转过了头继续走路,似有些沉闷的道:“你不用管我。” 言下之意便是你爱怎么笑便怎么笑,无视我便好。 这样一想,玉无裳这心中反倒不是滋味了起来。想起从前,大家都不过只是年少活泼爱说爱笑的年纪,白西楼好似也是这般,没有一丝温度的模样。 她的性子虽也不算太张扬,但素来便最喜欢温和鲜活的朋友,而不似他那般,年纪轻轻的就一直都板着脸,对谁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所以她才事事都对他敬而远之,其实也不全是因为他和她喜欢的人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的原因。 那时年少未免轻狂,现在想想,倒是觉得挺对不住他的。 因着她是仙尊地位高高在上的缘故,那时她对谁青眼有加,谁便是修仙界响当当的人物,这可是任谁眼红都羡慕不来的。 而她不待见白西楼,这也是众人皆知之事。 玉无裳望着白西楼挺阔的背影,脑中不由胡思乱想,莫不正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让他从前便不受人重视,才养成了如今这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性子? 她其实挺想问问他的,但怕他觉得有失颜面,便将到了喉头的话又咽了回去。 总之与他相处的这些日子,她倒是始终都处在一种患得患失提心吊胆的心情之中。有他同行时虽然感觉浑身都不自在,但却也格外的让她安心。 就这样停停走走的又过了几日,终于完全脱离了白家的范围内,到了酒泉城外了。 当年于神寂岛一战之中酒泉江家的家主可是跟打了鸡血似的拼命往前冲,劈头盖脸的砍了她好几刀。 虽然这份记忆随着重生之后时光的流逝淡薄了许多,可她现在就是冲着报仇来的,岂有兵临城下弃之不顾的道理? 所以她要前去江家,把江如朝那个老贼揪出来,将从前那三刀砍还给他。若是砍完之后他还留得命在便是他的运气,她也不是非要置人于死地,只是单纯的想来报个仇而已。 当然了,做这种事情单枪匹马最好,做完了就赶紧跑,干脆又利落。 想着白西楼定然只是路过这里,她便跳下了骡子,从他手中拿过缰绳,谄媚道:“公子,我们便在此处道别吧。你的身份太过耀眼,便不要陪我进城了,省得平添麻烦。” 白西楼还没说什么,骡子已然颇为烦躁的喷了喷鼻子,蹄子也在焦躁的刨地,拼命的甩着脑袋,想把缰绳再甩回他的手里。 第一百三十六章 画中谪仙(6) 玉无裳的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只好一把搂住了它的脖子,强制着它安静了下来。小懒懒颇有些委屈的甩起了尾巴,将屁股抽得噼里啪啦响。 玉无裳伸了伸手,发现自己不能在抱住它脖子的情况下再伸手抓住它的尾巴,顿时便觉很是尴尬。 白西楼倒是一如既往的对此等尴尬之事视而不见,也没有嘲笑她。他只道:“我的最终目的地也是酒泉。” 玉无裳:“……” 不会吧?真有这么巧?若早知道他也是来江家仙府的话,她就不说自己来酒泉了,大不了先去别家寻仇啊,反正她的仇人多到遍地都是啊。 僵持了半晌,她方才艰难的道:“若我说我也可以不进城,先去别处的话,公子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白西楼静静的凝视着她,从她的手中又拿去了小懒懒的缰绳,只淡然道:“不会,走吧。” 这匹以貌取人的骡子一见自己又落入了他的手中,顿时兴奋的便直想原地大打转转。但白西楼稍稍拉动着它往前走,它便立马十分乖顺的跟了上去,分毫都没有留恋旧主的意思。 玉无裳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她拉它时怎么不见它如此乖巧?现在倒好,跟着后面走还直甩尾巴,到底谁才是它的主人? 但十分不满归不满,到底还是心疼花银子买来的这匹坐骑,玉无裳原地咬了会儿牙之后,到底还是舍不得就这样舍弃了它,颠颠的便又跟了上去。 白西楼走在前面,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渐到近前来,他虽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但不易察觉的,一丝浅笑爬上了他的嘴角边。 两人相携着进了城。 白西楼自然是直奔江家去,他原本是想带着玉无裳同去的,但玉无裳心想,有白西楼在,她自在是不能将江家家主拉出来砍几刀了。如此,她便没了那个必要非得去。 于是她想好了措辞,才道:“酒泉的酒最是闻名不如一见,我要去寻个酒家一醉方休了。公子,你若是有公干便自去吧,我……” 她本想说,我们就此告别。但瞧着他那双黑若曜石的眼眸,张了张口数次,她都说不出这话来。 她只好临时改了口,“……我便在这城中等着你办完事,回来再说。” 虽然白西楼没说什么话,甚至连个明显点儿的表情都不曾露出。但她却直觉的知道,他不希望她会离开他身边。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玉无裳顿时浑身又是一个激灵,额头上的冷汗几乎哗然而下。 白西楼原本紧紧的盯着她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答案,此时已心满意足,只点了点头,便将骡子的缰绳又交还到了她的手中。 他说:“如此,我便先去了。” 说完便走了,背影当真十分的潇洒。 玉无裳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在心中跟自己道,对,我如此妥协都是为了这头花重金买来的骡子,毕竟这都是银子啊! 但小懒懒显然不知她此刻已然心乱如麻,还颇为留恋的望着白西楼那高大挺拔的背影,仿佛那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玉无裳最是看不得它这样白眼狼的眼神,十分恼怒的拉着它调转了方向,往一处酒香十分醉人心魂的酒巷子里钻去了。 这酒泉江家在修真界虽然比不上白家天下第一,但也算得上是顶尖的仙门世家,拥有着无数的法器仙术天赋门生。最妙的是,江家仙府座落的这座城,于酿酒之道上尤为出名,在外简直就要直逼仙门的名声了。 酒泉是座古城,形成已有千年之久,代代相传的酿酒术远近闻名,天下无人不知晓,若要得好酒,便得去酒泉。 便是因着这个,从前玉无裳便在除了扶风城外,最常来的便是酒泉城了。 她去扶风是为了见人,那人又是白家的公子,自然是得先递了门贴与家主拉拉关系,才好见到自己心仪之人不是。 但到酒泉来却只是单纯的想喝酒,与江家半分关系也扯不上。且她为了省去麻烦,大多时候都是悄悄的去,找间馆子喝个痛快,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此事虽然都只是悄然而来悄然而去,但来的次数多了,终究还是会被江家人发觉。如此便有了些小麻烦,江如朝作为堂堂家主本该心胸宽广只当作不知便也罢了,但那时许是几个世家明争暗斗的有些狠了,江如朝想拉拢玉无裳增加胜算,便趁着她喝得正酣畅之际,带领着一大群弟子门生杀了过去,将她堵在了酒馆之中。 如此便是玉无裳最为不耐的客套与拉交情,本来也不过只是泛泛之交哪有那么亲热,这样拉下去又是给外人看的,她当真是不耐。 于是自那次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在酒泉逗留喝酒了,有时候就算实在馋得很,也只快去快回,买了几坛子酒就赶紧离开,生怕旧事重演又被人给堵了。 如此行事在落入江如朝的眼中,便不是这样简单,反而耐人寻味起来了。 同时修仙界的顶尖世家,玉无裳身为空前绝后的唯一仙尊,为何对白家就如此青睐,三不五时的过去小住。而对他们江家则如此淡漠,就连买酒都唯恐避之不及? 这样的事情任谁恐怕都会觉得不太舒服,更何况是心眼本就不大的江如朝了。 现在想来,恐怕正是因着如此,在整个修仙界都在追杀妖尊玉无裳时,酒泉江家才会如此卖力,就连家主都不顾危险冲在最前面,亲手砍了她三刀。 如此为了雪耻,当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玉无裳思及当年往事,不由摇了摇头,想叹息一句,却也不知是叹她自己那时太过随心所欲了,还是人性之复杂,实在是难以想象。 她径自去了百年前常去的那家酒馆。站在门口人来人往的洪流中,抬头望见那块老旧的招牌依旧如初,果然是古城老字号,竟然百年过去,都不曾有太大的变化。 她还记得那时,那位和蔼可亲的老店家仿佛很见过世面,在见了那时的她如此出众的品貌之后也不似常人那般忍不住偷眼去看,只笑呵呵的为她打酒,还常给她多添几勺。 第一百三十七章 画中谪仙(7) 忆起往事,总忍不住唏嘘。她站在门口望了会儿,抬脚便进门去了。 迎面只见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人迎了上来,笑呵呵的道:“客官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打酒罢?本店的规矩,初次买酒的客官买一坛另送一壶,客官你要打多少酒?” 听了这话顿时熟悉感油然而生,百年前就是这样的规矩,没曾想现在竟还未改。玉无裳这心头忽得生出了豪情万丈,抬手一拍柜台,“先给我上三坛来!” 众人一听都不由惊了,店家更是满面讶然,难得见到如此豪爽的女客,他们在惊讶之余不免也都来了兴致,三名伙计立马抬上了三大坛酒来,店家还特意奉上了几碟下酒的小菜,笑容满面的连声道:“这些小菜都是免费送的,客官请随意,请随意!” 玉无裳便坐在门口边的矮桌上,痛痛快快的大喝了起来。这大坛可不只是说说而已,是真的很大坛,一个伙计若同时抱的话,也只能勉强抱起两坛来。 咕咚咚的不一会儿她便喝光了半坛酒,余下也只有坛底还有些水光四晃,玉无裳掰过坛口往里望了望,将这坛子酒给重新封上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小伙计颇为不解,问道:“客官,瞧您并无醉意且还愈喝愈痛快,为何就要封坛了呢?” 玉无裳双眼发亮,只拍了拍坛子笑了笑,“我还有位朋友,他等会儿便到。这半坛酒是留给他的,我不能全喝光了。” 伙计也笑道:“嗨,您这买了三坛呢,余下这两坛还不够他喝的啊!” “你不知道,他小气的很!若是让他知道我喝痛快了才等他来,他肯定是要生气的!”借着微醺的酒意,玉无裳这胆子也愈发大了起来,连白西楼都敢随意编排,“等会儿他来了你们便知道了,长得那么好看,却很爱记仇!” 见她如此眉飞色舞双眸带着水光的黑亮,仿佛这副原本十分难看的容颜都鲜活了起来,难得令人看了觉得颇有些顺眼。 店中诸人听了这话,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同时也对她口中所说的那人也颇为好奇,都忍不住探着脑袋往门口望去。 这一张望,顿时便只见门口的长街上出现了一个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身影来。 这个人容貌俊美气度非凡,若仅只是如此的话,大家定然都双眼直直的望着他,大饱眼福一番。可只望了一眼,便只觉双眸都要被冻住了。 他确实玉树临风恍若谪仙,但同时却也清如寒潭冷若冰霜,浑身都一副生人勿近的感觉,让人都不敢正眼看他,只想敬而远之。 于是等他踏足进入这间酒馆时,原本围绕在玉无裳的身边十分活络的聊着天的小伙计们,顿时一哄而散,全都躲到柜台后面去了。 玉无裳半趴在桌上,笑嘻嘻的望着正冲她走来的白西楼,面颊一片通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现在的模样已然是醉了。 白西楼望着她时虽然依旧面不改色,但他转头望向柜台时,却是神情冰冷犹如利刃,只刺的躲在后面的伙计们一阵哆嗦。 他们心中也苦啊,谁知道这位女客喝酒的架势像老手,实则酒量却不怎么样呢? 玉无裳这心中正纳闷白西楼为何是这样一副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许是因着喝酒没等他,真生气了? 想着这个问题,她便要站起来冲他招手,以示自己的诚意。但还没等双腿伸直呢,却忽得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儿没有一头栽倒在地。 为何要说差点儿,只因白西楼身形不过微晃,便已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一把扶住了她。 玉无裳晃了晃脑袋,大着舌头道:“来、来来……我还给你留了半坛子的酒,来!一口、干了它!” 白西楼只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许是酒壮怂人胆,被他这样直勾勾的盯着,玉无裳反倒没有一如既往的怂,而是挑衅似的将桌上的坛子往他的身边推了推。这力道没有掌控好,差点儿将酒坛子推到桌沿边掉下去摔碎了。 白西楼那双清冷的眼眸中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他只扶着玉无裳在桌边坐好,抬手便提起了那只坛子,一仰头一口气便将半坛子酒全都喝干了。 柜台后的伙计们眼睛都看直了。他们开了这么久的酒馆,倒不是没见过酒量好的人,而是眼前这位公子难得流露的豪气,当真是叫人挪不开的美景! 同时他们也不由暗叹了口气,可惜那位女客此时已然醉的不成样子了,否则若是看见他这般为她,定然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托他们的福,玉无裳此时虽看上去已然醉倒了,但这不过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实则她的脑袋十分的清楚,所以也将白西楼仰头喝酒的模样全都看在了眼中。 不过她倒是没有感动,而是心觉十分惊悚,这、这这还是扶风白家那位冷酷无情冷面冷心的西楼大人么? 莫不是、他也被人夺舍了? 直到白西楼放下银子,双手将她打横抱起之后,她的脑袋里虽一片清明,却是十分的懵然,依旧没有回到神来。 见他们要走,店家只得在柜台后探出头来,颤颤巍巍的道:“公子……那位姑娘已经,已经付过酒钱了!” 白西楼只当没听见,依旧抱着人出门去了。 玉无裳这心中顿时就揪紧了,银子啊!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怎么能乱花呢? 她的手指也随之抓紧了白西楼的衣襟,但只因醉酒无力,这一抓倒好似无力见攀附在他的身上,丝毫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等他们走的没影了,店家这才敢站起身来,探头出去瞧了瞧,转身便将酒桌上的银子给揣了起来。 小伙计提醒道:“老板,那位公子多给了钱不说,那位姑娘买的三坛子酒,这还剩两坛呢。” 店家沉吟道:“先给他们存起来,若是他们还记得,定然会回来取的。” 他们酒泉城的美酒,有谁会舍得不要呢? 白西楼抱着玉无裳走在长街上,本来应该颇受来往行人的瞩目。只是这顿酒喝得她几乎都忘了时辰,此时已然是月上树梢时分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画中谪仙(8) 因着时至夜晚,街上倒是没什么人来往,街边的店铺也几乎全都关上了门。 白西楼找了家客栈,给了银子开了间房,先将玉无裳抱进了屋,放在了床上。 这一切落在旁人的眼中,只是一位俊美的贵公子在照顾醉酒的姑娘而已。至于他们俩是什么关系,那用膝盖都能想得到。也难怪为他们开房的掌柜的笑得如此古怪,但就在他看清玉无裳的面容时,那笑容顿时便僵住了。 玉无裳回忆着他的神情,不由心道,他定然是在想,这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而至于谁是鲜花谁是牛粪,不用膝盖都能想得到。 她的胡思乱想只在后背挨到柔软的床铺时,便被彻底的打断了。 眼睁睁的看着他愈靠愈近的面容,她的这颗心也愈跳愈快,耳中全是“砰砰”直响的声音,她差点儿憋出病来了。 不过好在,他只为她盖上了被子,便站回了床前,面容也远离了她的视线。 她的这颗心这才缓缓的归于平静,没有闹腾的太厉害了。 这件事可真是她太失策了。原想着好不容易来一趟酒泉,若不喝个痛快,怎么对得住自己白跑这一趟? 但没想到,她倒是个能喝的,从前就没有尝过醉的滋味儿。可问题是这副身体,小玉不过只是个寻常的小姑娘,她哪就能喝这么多的酒,还能稳稳当当的站着,人家早就趴下了。 于是她便也趴下来了。 所以现在醉的是她的身体,可神智却还十分的清晰,就那半坛子酒简直还不够过瘾的。 白西楼可不知道这个,只知她此时醉成这副模样,面红耳赤双眼迷离,别说能跑能跳了,就连躺下都软绵绵的,身体丝毫不受自己控制。 是而她便也就绝了回去再将剩下的两坛酒喝光的念头,只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听人都说宿醉之后头疼的厉害,不知她明早会不会也遭这个罪。 她半眯着眼躺在床上,眼前就跟走马观花似的蹦出无数的画面,越看越累,眼皮子忍不住直想往下落,可闭着眼却又睡不着。 于是她只好又将眼睛睁开,眯成一条缝,接着看那眼花缭乱的幻象。 忽然,她眼前的那些零碎的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完整的人影。而且这个人越瞧越眼熟,他靠得也越来越近。 玉无裳逆着光分辨了许久,才看清这个人的面容。 这是白西楼。 她原以为白西楼会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没曾想他只静静的站在床边看着她,如此便是一夜过去了。 就在玉无裳实在支撑不住陷入沉沉的睡梦中前,她的脑海中忽得出现了一副从前发生过的景象。 那时还在紫桑程家,程方海死后,他们皆有损伤,她便昏睡了过去。后来醒时,白西楼便也在她的床前静静的等候着,一如现在这副情形。 难道……在那时便被他发觉了,她的真实身份? 这个问题她没能更深入的去想,只是在她的视线中出现了白西楼的身影后,她便昏昏沉沉的终于睡着了。 一觉自然睡到了大天亮,玉无裳没有急着起身,只躺在床上睁着眼等了片刻。 很好,头不晕,身上也没有宿醉后的难受与疲软,看来这副身体的耐酒性还不错。在得出这个结论后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否则日后总是喝几口就倒,那岂不是很不痛快。 跳下床,随手捋了捋长发抚了抚衣裳,她便想推门出去。 但只见门口已然站着个人了,幸而她没那么鲁莽,否则此时已然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但看清来人是谁后,玉无裳顿时便僵直了身躯,轻咳了一声,讪笑道:“公子好早啊。这是……我、我们的早饭?” 她本想说“我的早饭”,可见他手中端着的显然不是一个人能吃完的,便忙改了口。 白西楼只点了点头,迈步进门去了。 客栈中若是要吃饭的话,要么客人下楼去吃,要么唤了伙计把饭菜端来房里,断然没有客人自己去取的道理。 只是玉无裳显然没心思去追问这等小节了,民以食为天,一大清早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自然是以吃饭为先。 她忙殷勤的帮着将白西楼手中的碗碟一一放在了桌上,二人相对而坐不免相视一眼,她忽得觉得脸红了起来。 白西楼只挑眉看她,“怎么不动筷?” 见这人更鲜活了些就实打实的在眼前,她不由更加慌乱了。 “吃吃吃……吃!” “……” 吃完了饭,才顾上了要说正事儿。 唤了店小二来收拾碗筷,关上门,玉无裳才似无意间问道:“公子,昨日你去江家不过两个时辰便回来了,可曾见过白家主了?” 还记得在白家仙府的湖边,白家人火急火燎的来找他。那时镜妖已然被他们击退了,若再有要事,定然是与离家未归的白东台有关。 白西楼沉默了片刻,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玉无裳窘了一下,这她要怎么回答,难道说是有心灵感应?她就算这么说,人家也绝对不肯信啊。 好在白西楼对这个问题不执着,只极为简单的道:“没有。” 玉无裳不由心中一沉,“为何?” 她都如此追问了,白西楼即便是不愿回答,也只好言简意赅的将这整件事从头到尾的复述了一遍。 原来白东台远赴江家,只是因为江如朝按照往年的惯例,在酒泉开了一个行酒会。这样的会议本也没有多大意思,不过是邀请相熟或关系挺好的几位名门家主一起聊聊天,交流交流修炼心得。在痛快饮酒之余还能互相长进,倒是个闲暇时候不错的选择。 其实这样以自家名义邀人来玩的会议在百年前便很盛行,玉无裳在没事儿干的时候,便专门去瞅白东台去了哪家,然后她便也接下那家的请柬,藉此制造一场偶遇。 而这次江家的行酒会不仅邀请了白东台,还有几家在修仙界鼎鼎有名的世家家主。也难得大家都凑巧没什么事儿,于是便都去了。 而这一去,就坏了事。 第一百三十九章 画中谪仙(9) 白西楼在白家接到了江家传来的消息,信上倒是没有废话,只简单的道了句,就在所有家主在一起饮酒清谈之时,忽得便全都不见了。 是的,这么多位修为高深的仙门家主,就在江家仙府算是最安全的地方,就这样所有人全都凭空消失了。 玉无裳听的简直目瞪口呆,这么大的事情,白西楼原本应该日夜兼程奔来查探才是,可他在半道上遇见了她,竟就如此抛下失踪的兄长不管,陪着她骑着骡子慢慢的走来? 当真是奇哉怪哉,不可思议! 正因着他路上耽搁,是而等他来到酒泉时,本来聚集在江家商量此事的各大世家来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横竖在这里也查不到什么线索,还不如各家找各家的家主,反倒可能效率更高。 而且人是在江家重重守卫结界中倏然消失不见的,本来最大的嫌疑人就该是江家人。可是就连江如朝自己都一起失踪了,他们虽有嫌疑,却也是实在的苦主。 于是每个来江家的人几乎都要将江家仙府翻找一遍,等到白西楼去的时候,江家人已然身心俱疲欲哭无泪了。 横竖也问不出什么更有用的消息了,于是他只了解了基本情况,再在江家转了一圈,便出来找玉无裳了。 这若是搁在旁人的眼中定然会觉得白西楼未免也太无心了,竟对自己的亲兄长都如此视若无物,连他失踪了也不见半点儿关心。 但玉无裳却是知道,他们兄弟俩本就是如此相处之道,白西楼虽对此事面上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实则已然当成了自己的事情,是绝对会用心去办的。 这件事到现在恐怕已然成了定局,众人除了尽心尽力的去寻找,想来眼下也无事可做了。 但就事论事,别说白西楼不担心失踪的兄长,就连玉无裳倾心于白东台,这份惊讶之中也没几分忧心在其中。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整个修仙界的中坚力量都在这次行酒会中倏然消失了。剩下的人即便有似白西楼这样厉害的,也不会比他们更厉害了。 所以大家都是惊奇比担心多,若真有担心,担心自己都比担心他们强。 不过这件事都已然发生数日之久了,江家把消息隐瞒的还真是严实,否则酒泉此时也不会如此宁静,早就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了。 玉无裳听得这些话简直难以消化,她还藏着些小心思,便提议道:“公子,我们此时待在客栈中也是无计可施,不然咱们出去逛逛,瞧瞧可有些什么线索?” 白西楼只无可无不可的同意了。 正如她所言,反正待着也没事,那几位家主也不会从天而降出现在他们面前,正好叫他们逮了个正着。 再加上此事实在是太过荒诞了,许多人乍闻还尤被蒙在鼓中,都还以为是讹传呢。不过好在江家人还算分得清轻重缓急,只秘密将消息传到了各位失踪的家主家中。 若是此事真在修仙界散播了出去,恐怕得引起一阵巨大的动荡与恐慌。 这两人出了客栈的门,便在街上四处转悠了起来。这于白西楼而言是胡走乱转,而对于玉无裳来说,却是很有目的性的。 兜兜转转,她到底还是来到了昨天喝酒的那家酒馆。 见白西楼似毫无意识的被她带了来,玉无裳不由暗自心花怒放,面上却假作惊讶道:“诶?怎么又来这里了?正好,我昨天买了三坛酒还有两坛还放在店里呢,正好现在取了,也不耽误人店家做生意……” 说着她抬脚便往店里去了。 白西楼又怎会不知她那点儿小心思,只没想着要拆穿她,便只在门口等着,也没进去。 她进去没一会儿,便又出来了。虽两手空空,但脸颊却红了不少。 玉无裳这心中也甚是遗憾,这若是搁在当年,两坛酒算什么?一口气喝光她能连眼都不眨一下。 只是如今才不过喝了三碗,便已然醉意熏熏了。为免误事,她只好忍痛割爱,将剩下的酒继续寄存,待有空了再住在这里慢慢的喝。 白西楼只静静的看着她,不仅脸红,还在打酒嗝,双眼连水光都在泛起,显然这人的神智不是那么清醒了。 玉无裳可没想这么多,真是应了酒壮怂人胆这句话,她此刻非但对白西楼不再发怵了,反倒哥俩好似的笑嘻嘻道:“小公子啊,反正现在闲来无事,我们就算是要说事情,也该找个地方坐着聊不是?” 白西楼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可是,是你说要出来走走的。” 玉无裳不由被噎了一下。出来走走只是为了喝酒,现在酒都喝足了,还走什么走? 这若是在平时她肯定得装聋作哑不接茬儿,但此时酒意正胜,她倒是依旧笑嘻嘻的道:“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走走走,我兜里银子不少呢,请你去个茶楼喝喝茶,再聊聊天……” 说茶楼就在酒馆的对面,既清静人又少。要了个雅座上了壶茶并几味点心,二人依旧相对临窗而坐。 喝了茶水压一压,再加上窗边的凉风吹上了头,她顿时便觉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抬眼四顾,只见这茶楼的客人当真少得可怜,除了他们这一桌外,便只有门边远远的坐着两个小青年,仿佛也是喝醉了酒来饮茶醒酒的。 除此之外,就连掌柜的和伙计们都站在柜台后,除了刚刚送上茶点时来了一下,便再也没人靠近这边了。 她端着茶杯,嘴角边忽得扬起了一丝笑意。 这真是困倦时便有人送来了枕头,他们这正愁着没处找线索呢,这现成的陷阱便送上门来了。 不用去瞧白西楼她都知道,他定然比她更早察觉有异,所以才从开始到现在,连一句话都没说。 借着残存的酒劲儿,在茶杯的遮挡下,她冲他眨了眨眼。 白西楼却只一愣,才听她忽得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你先前说,数位仙门家主都在江家倏然间消失不见了,不知具体都有哪几位?” 第一百四十章 画中谪仙(10) 白西楼只淡淡的道:“除了白家与江家外,还有栖霞慕家、即墨萧家……以及紫桑程家。” 也不怪他迟疑了下才将紫桑程家单拎出来说,毕竟在这修仙界,除了扶风白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之外,便也只有江家、慕家与萧家可与之相提并论了。 而紫桑程家本就与这四大世家相差了些,如今又因程方海心术不正而致使程家地位倒退了好几步,从前是够不上,如今是拍马都够不上了。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混淆视听,但得了这样的答案,玉无裳却是有些迟疑了。 虽说紫桑程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恢复元气来参加江家的行酒会本就令人惊讶,但她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不由迟疑着说了出来,“你所说的这些人……好似都是我的仇人。” 话不必再多说,白西楼顿时便明白了。 玉无裳自从重生以来,脑中便被一个目标牢牢的占据着,从来也不曾忘记过。那便是复仇,将从前群起而杀上来的那些人全都砍死,为自己报个仇。 但都说法不责众,仔细想想,若以谁先动手而先去杀谁的话,她自己都早就忘了,到底是谁先按捺不住,冲她砍下了第一刀。 所以这样不太明智,她便也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 而且自从重生以来,一直都有各种各样的事情缠着她,令她无暇分神去杀人报仇,便一直耽搁到现在,却忽然发现,仇人一下子全都凭空消失了。 这样的结局令人措手不及,却让玉无裳心中下意识觉得,颇有些庆幸。 其他人且先不论,死不死也没甚打紧的。只有白东台,就算他举刀杀到了她的面前,她也无法真的杀将回去,伤他性命。 这样的事情百年前便曾上演过,那时她虽身陷重重包围中,面对的也是众位修为高深的家主杀气腾腾想要致她于死地。 但若是她尽全力自保下狠手杀人的话,那时并非全然没有机会逃脱,保住一条性命。 说实在的,若是她真的留下了一条性命,即便当时没有给他们以重创并且自己身负重伤,往后这世间究竟由仙说了算还是由妖说了算,这便是在她一念之间的事情了。 可是冲在最前面、每每在她的剑尖下游走的人是他,偏偏总是他挡在众人的面前,让她下不了手,也狠不下心。 成败便就在这一念之中,生与死其实只是个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玉无裳虽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很对,但看着白西楼那身白衣那张容颜,她便总是忘不掉,多年前曾在神寂岛时,初次见他时的那副心情。 她不愿这个人永远的消失于这世间,便选择让自己消失了。 想起往事总是头疼,玉无裳大口的喝完了一杯茶,十分粗鲁的用衣袖一抹嘴,只作没心没肺的道:“白公子,依你之见,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白西楼自打坐下之后,便一直都在看着她。 虽然他平时也老喜欢这么盯着她看,但这次的眼神,显然与平常不同。 玉无裳当真摸不清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这若搁在以前她长得好看的时候,你看便也罢了,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可是她现在这副模样,偶遇路人都被嫌弃,他怎么也看得这么认真,都不怕晚上睡觉做噩梦么? 玉无裳心中虽犯嘀咕,但见他这神情实在不对,只好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白西楼似一怔,收回了眸光只微微摇头,也低声道:“且先等着吧,现在即便我们想抽身不管,他们都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了。” 玉无裳一愣,“怎么,你竟还有抽身不管的意思?” 也不怪她有些惊讶,毕竟失踪的家主中有白东台,白西楼就算为人再如何淡漠,对自己的亲兄弟应该也不会置之不理。 白西楼只神情淡淡的望向了窗外,“他若是沦落到让我去救,便也不必做白家的家主了。我觉得,这其中定然有诈。” 玉无裳夺舍重生之事虽然在修仙界没有流传开来,但她这一路上遇见的熟人太多了,谁都一眼就认出了她,难保这个消息没有外传出去。 而就在此时,从前她所有的仇人便全都在一次平常的酒会中尤为神奇的消失了。 白西楼口中所说有诈,究竟是诈谁,这几乎正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之事。 玉无裳这才恍然大悟,她一直都以为会是镜妖利用她母亲之事在生事,可仔细想想,镜妖若是有这个本事,还须如此大费周折么?干脆直接将她给绑了,岂不是什么阴谋都能得逞。 原本她以为只是妖界内部矛盾,没想到现在扩展了一下,竟成了众仙门世家打定了主意要在暗中再次灭了她这个夺舍重生的妖尊,以防止百年前万妖之国再现的场景。 看来都过去了那么多年,她的身份转转悠悠,竟然又回到了人人喊打的位子上来了。 玉无裳不由苦笑道:“你说的有道理。我还想说呢,我都回来这么久了,修仙界竟没有半点儿动静。原来他们早早的就准备好了,正等着我自投罗网呢。” 相传妖尊叛变修仙界后,从前她的种种被追捧的优点便相应的全都成了人人唾弃的缺点。譬如说从前是潇洒飘逸,现在便是放荡猖狂杀人不眨眼。 从前是不拘小节,现在则是不择手段。 所以在传言中,她就是个锱铢必较有仇必报的不堪小人,定然会冲着他们扎堆之处,冲过去报仇雪恨的。 白西楼抬手执起了茶杯,眸中寒光微闪,“这件事,便交给我来办吧。” 她瞬间便看懂了他眼中危险的信号,忙伸手搭上了他的手腕,在他怔愣之间,缓慢却有力的将他的手压了下去。 她只微微笑道:“这是我的事情,便无需你代劳。白公子,你我立场不同便不要做我该做的事情,小心给自己惹上麻烦。” 他手中的茶杯刚若是翻了,此时便不能如此安静的坐着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天罗地网(1) 眼下这座茶楼在凡人眼中虽依旧还只是座普通的茶楼,但自从玉无裳与白西楼踏足入内之后,设在门口的结界便已然启动了。 原本玉无裳还以为这是镜妖不甘心被捅了老巢,一路追赶而来的手笔,没曾想不仅是妖,就连修仙者都上赶子想将她擒住。 对了,还得是生擒,不伤及性命的那种。 也不知怎地,难到是过了一百多年,那些原先杀人不眨眼的仙门家主们变得心慈手软了,不愿再杀她了? 这话说出去,连猪都不会相信。 白西楼原本想骤然发力破除结界带着她冲出去,可是就算他从前在修真界再如何特立独行冷面冷心,那也只是对妖魔鬼怪而已。 若今日他真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帮了她,日后在这世间人人喊打的便不只有她一人,而要加上他一个了。 人家原本做他的世家公子做的好好的,何苦要拉他下水。 于是玉无裳十分干脆的截住了他的手,令他放下了一触即发的茶杯。 白西楼依旧只直直的看着她,丝毫不嫌她这副模样有多丑,仿佛一直这么看着,就能看到她的灵魂深处似的。 玉无裳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抚了抚脸颊,“公子,你可别这样看我,我只是不愿多事而已。至于会不会连累到你,这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白西楼垂下双眸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当真一点也不怕?” “怕有什么用啊,我怕了他们就会放过我么?不见得吧。”玉无裳似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莞尔道:“百年前我倒是很怕来着,可不还是被分尸砍死了。” 她注意到,她在说这话时,白西楼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白西楼这人素来是喜怒不形于色,说他是城府深沉,可又独有一份傲气在其中,仿佛也不屑于搞那些弯弯肠子。这个人便是冷到了骨子里,对待这世间的一切都可以冷漠视之。但总有那么一样东西,能瞬间就触动他的怒火。 玉无裳有种莫名的直觉,他的逆鳞,好似与她有关。 可她同时也有种莫名的害怕,不敢往这里去想,仿佛这是她深究不起的真相,与其将之大白于天下,还不如装聋作哑,埋得愈深愈好。 于是她只好干笑两声,眼珠子一转便扯开了话题,“不过我倒是想说,这究竟是个什么结界?只光放我们俩进来玩招瓮中捉鳖便也罢了,为何那门边还有两名客人?”顿了顿又有些疑惑,“难不成他们是撒网的人一伙的?” 可是看着也不像,那两位醉醺醺的客人更像玉无裳与白西楼这一伙的。 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想笑,白西楼连看都没看过去一眼便干脆的道:“不是。他们应该才是目标。” 玉无裳诧异道:“嘿,看你这样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也不早,刚进门时便发觉了。”白西楼只淡淡的道:“不过我们径自闯了进来没有被结界挡在外面,他们也发现了我们。所以究竟目标是谁,也没关系了。” 玉无裳不由有些郁闷,她最近这运气怎么背成了这样,随便找个地方想歇歇脚,都能找到人家布下的罗网之中。 而且在眼下这样紧张到人人自危的时候,任何有异的人都会被盯得死死的,包括她这看上去毫无灵力的普通人。 她转念一想,所以之前与白西楼分析得头头是道,虽是事实,却也是被带偏了思路,方才想到了那里。 现在再看,她真是昏了头了,仗着有白西楼这样修为高深的人在身边,做事便总是不带脑子。 因着主角从他们变成那两位的缘故,白西楼不再想着要动手,而玉无裳也按捺住了繁杂的心思,二人都决定静观其变。 幸而这是人设下的陷阱,无需担心入口的东西是否正常,玉无裳便连吃带揣的,不一会儿就塞完了三盘点心。 白西楼见她忙得不亦乐乎,默默地递给了她一只小乾坤袋。 玉无裳顿时便无言以对,她早该想到的,扶风白家有多少法宝仙器没处使,这种能吞纳万物方便携带的乾坤袋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刚刚在酒馆时就该先向他要一只乾坤袋,那样的话有多少酒不能带在身边随时随地的喝啊。 她一边懊恼着,一边将身上所有的干粮全都装入了乾坤袋中,妥善的放好。谁知下一刻会遇见什么样的事情,可不能因为耐不住肚饿口渴而坏了事儿。 想了想,她扭头望向柜台,扬声道:“掌柜的!给我再上几碟小点心,这个芝麻团便挺好吃的。” 店家应声回过头来看她,向小伙计低语了几句。不过片刻,他便亲自端着托盘来上点心了。 他在俯身放下吃食时,陪着笑低声道:“两位客官,对不住了,小店此时有急事要应付,可否请两位行个方便,少座会儿?” 闻言他们俩不由对视一眼,眼底皆是压不住的讶然。 没想到他们连着猜错了两次,现在连配角都做不上了?原本以为这天罗地网要抓的是玉无裳,后来觉得那两位醉酒客仿佛更像主角,抓她不过是捎带而已。可现在可是连捎带都不愿带上她了,人家直接上来撵他们走了。 且瞧刚刚她唤人时,站在柜台后的这几人双眼全都盯着那两位醉酒客的方向,可压根都不曾往他们这边望一眼,看来今天是真的只能跑个龙套了。 玉无裳只满眼笑意的看着这掌柜的,也故意压低了声音,“这成啊,只是掌柜的,逐客可是不对的。不然您也给我们行个方便,免收了我们的茶钱?” 店家显然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只愣了片刻,便连声答应,“好说好说!两位请随意,我给你们免费!” “甚好、甚好。如此,便多谢掌柜的啦。”玉无裳笑眯眯的站起了身,拉住白西楼,“我们自然不会让人为难,这便走了。” 白西楼显然很少被人如此亲密的接触过,顿时便觉他的手臂一僵。玉无裳还以为他要翻脸,没想到他却十分顺从的跟着站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罗地网(2) 见他们俩抬脚就走,掌柜的忙躬身道:“两位客官请,欢迎下次光临!” 走到了门口边,玉无裳本想仔细看看这两位醉酒客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人这样大费周折的来抓,没曾想只见眼前一花,竟是一只茶盏迎面被掷了过来。 玉无裳还没反应过来,白西楼已然伸手一接,将那只不长眼的茶盏给接住了。他原本是可以将它击飞出去的,但这事儿便也就随之闹大,他们还能不能走出这道门槛儿,便也就不好说了。 这对白西楼倒是无所谓,可是于玉无裳而言,那便祸福难料了。 但他才接住这茶盏,双眉一拧,立马便发觉了不对劲之处。 茶盏之中本似空的,要不然在半空中时便会流出茶水。但里边没有茶不代表就没有别的东西,只见一道细小但刺眼的火光在他修长的指间闪了一瞬,那只茶盏便就此碎落了一地。 白西楼虽然拧住了眉头,但他没有显露出来,只自然的垂下了那只手。但若细细分辨,却又好似是因为无力。 他反应很快,玉无裳完全没有发现。因为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两名醉酒客的身上,正是面对着他们的那人掷出的茶杯。 没想到他们会提前发难,掌柜的不过愣了片刻,一声喝道:“——收网!” 站在柜台后的几名伙计全都应声扑了出来。瞧他们这身手,显然不是凡人所有的。这也难怪,凡人又怎能布下这等降魔捕妖的结界呢? 可是这结界是好的,想要降妖除魔的心意也不差,可他们差就差在太不自量力了,人还在半空中呢,便已然被人控制住了。 于是掌柜的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后继无力,还没飞到人家面前来,便已然脸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扔杯那人嗤笑道:“就这点儿本事,还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他瞧着年纪应该不大,不过就十五六岁少年模样。只是身量应当很高,所以在没看见脸时,玉无裳一直都觉得这是个成年人。 模样长得倒甚是眉清目秀眸光狡黠,且看他此时这副不可一世的神情,只让她颇觉眼熟。 少年显然不是个善茬儿,嘲笑够了便露了杀机。只见他细长的手指间似有火光微闪,玉无裳顿时便认出了他。 那掌柜的虽然修为不高,但到底也是个明眼人,自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下属被邪祟如此轻易的杀死。 他忙扑了上去,厉声喝道:“闪开!”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但玉无裳十分敏捷的拉着白西楼闪开了。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他的手时,仿佛骤然被火燎了一下,一阵刺痛感如针扎似的刺痛了她的指尖。 她寒色一寒,立马便抓紧了他的手。 都不用细看,她对这个把戏实在是太清楚了。 那厢只见掌柜的飞扑出去了,从怀中掏出一物,飞快的朝那少年洒了过去。 少年只满不在乎的将衣袖一甩,长袖携着风声将那漫天飞舞的红色粉末全都裹了起来,铺天盖地的将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伙计们淹没了。 顿时这座茶楼便成了人间地狱,伙计们涕泪横流哭爹喊娘的满地打滚,惨叫声简直可以穿透结界惊着街上的路人了。 就在掌柜的目瞪口呆之际,又听那少年嘲笑道:“都这年头了,竟还在驱邪粉中加入大量研磨成粉的辣椒末。你们难道不知这对于凡人而言更有杀伤力么?” 玉无裳紧握着白西楼的手,已然在暗暗咬牙切齿了。 白西楼只默不作声的被她握着手,原本拧紧的眉心也平展了,眼眸之中竟隐隐可见欢愉之色。 这若是让她觑见,定然得大吃一惊。 掌柜的正要说话,被少年指间的红光闪了下双眼,他便也老实了下来。 玉无裳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双眼,她真是看走眼了,这人的修为也就比那群伙计高那么一点点罢了! 收拾完了这堆无关紧要的人,玉无裳拉着白西楼上前了几步,沉声唤道:“南荣!” 这名无比嚣张的少年,便是之前在鬼镇遇见过的南荣,化形长大后的模样。 南荣笑嘻嘻的看了过来,“哟,被你发现了。本来还想多装会儿逗逗你玩儿呢。”他的双眼在二人相牵的手上瞄了瞄,意味深长的道:“难怪呢……” 只是话音未落,一柄森寒的黑色长剑已然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仿佛不过一念之间,他立马就会血溅当场。 一声惊叫不是出自他的口,而是坐在他对面,一直都没有回头的那名少年口中。 只见那少年被惊得当即便站起了身,双手将想拿住那锋利无比的剑刃。如此若真让他拿实了,这血肉之躯定然会被削去十指。 玉无裳正想出言阻止,却只见南荣指间火光转瞬即逝,那少年顿时便定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这时大家才都松了口气。 这些事虽颇为繁复,但却只在瞬间发生,又在片刻静止了。 白西楼执剑直逼上南荣那双盛满着小心思的眸,过了半晌,终于有人败下阵来了。 南荣高举双手,叹了口气,“我投降。我就不该得罪你,我下次不敢啦。” 白西楼转头看向了玉无裳。 玉无裳也不知他为何要询问她的意见,剑在他的手中,是杀是砍不都是由他说了算么?但此时被他望着,她只好点了点头。 白西楼果断收了剑。 许是知道这人不好惹,南荣便也不敢再对他放肆了,只讪笑道:“西楼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性格火爆啊……” 性格……火爆? 玉无裳十分犹疑的偷着望了他一眼。他何时火爆过?不一直都如此清清冷冷的么? 眼瞧着这柄剑又要架上南荣的脖子上了,南荣忙一把拉过被定住的少年闪远了些,口中念叨道:“惹不起,惹不起!” 玉无裳这才发现,他手中拎着的这个少年,竟是之前那鬼镇之上小饭馆里的少掌柜的,一直都抱着孩童模样的南荣四处奔逃的梧桐。 这孩子竟如此倒霉,到现在都还被南荣揪在手中,难怪面上一副受惊过度的委屈模样。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罗地网(3) 玉无裳讶然道:“南荣,你为何逮着人家不放?我瞧你现在这副模样能跑能跳的,不用再让人家抱着你逃窜了吧。” “嘿,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何时逃窜过?且他也不是被我逮来的,而是他的左邻右舍们跪地连连求我将他带走,我这才勉强应了他们,也算是日行一善了。” 听他说这些话时,梧桐的面上是一片木然的。若他此言有假,梧桐就算不敢直接反驳,神情之中定然也带着些愤愤的恼怒,不会如此认命的模样。 南荣的目光转向了他,不怀好意的笑道:“你不会是被吓傻了罢?怎么凡人的胆子都这么小,难怪阴曹地府中有那么多被吓死的小鬼……” 梧桐:“……” 显然是被他欺负的多了,言语上的挤兑倒也不算什么。 玉无裳却是看不下去,“好了好了,你就别老挑软柿子捏了。快跟我们说说,你们为何会在这里?当初在遇鬼小镇时,我不是让你回青草崖等我么?” 白西楼原本对此并不感兴趣,但听她在说“我们”时,他倒是很配合的也将那双清冷的眸子扫了南荣一眼,直扫得南荣心中一个激灵。 而玉无裳本想说万妖之国,但应是想到身边站着个正派人士,若是在他面前轻易提起万妖国,岂不是太过嚣张了。于是她的话在舌头上绕了绕,倒是变成了青草崖。 青草崖上万妖之国,她那次与南荣分别时,确实有交代过,让他不要四处乱玩,径自回去等她。 南荣虽是星宿陨落形成的妖鬼,但到底也活了上万年的岁数了,这心思自然无比的细密,将他们之间这无形的默契全都看在了眼中。 他不由有些纳闷,这丫头,从前对白家那位大公子喜欢的跟什么似的,现在夺舍重生便转了性子,竟又对人家二公子另有青眼? 这话自是不敢胡说,毕竟现在大家都是虎落平阳,若真要他与这位西楼大人打起来,那便很麻烦了。 想着这些,他倒是老老实实的回道:“今时不同往日,就算我能自保,我也不想再平添事端。是而我便照着你的话往青草崖那边去了。只是才走到半道上,有人擒住了梧桐,将我引到了此地,这才与你们碰了面儿。” 他说的十分简单,但实际情况却比这复杂多了。 当日在玉无裳走后,南荣权衡着自己如今的实力实在不佳,便也没再出什么幺蛾子,便想着回去青草崖先修炼一段时日,将从前的状态找回几分,再杀入人世间搅弄风云。 可是他附在程明臻的身上之前已然在凡间浪了几十年了,早就习惯了俗世中的纷扰热闹,此时若让他一人回去那远离人世喧嚣过苦行僧的日子,还真是有些寂寞。 于是他在威逼利诱之下,迫使全镇的人连连请求他将梧桐带走,都是为了一己之利而致他人性命不管不顾的宵小之辈。 可到了后来,就连梧桐的老父亲都声泪俱下的劝他求他,“儿啊,就算爹求你了,你就跟那位大爷去吧。否则他若再招来一群小鬼,那、那我们全镇人还怎么活啊!” “对啊、就是啊,做人可不能这么自私啊,总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而让我们所有人都丢掉性命吧?” “可不是呢,瞧那位大爷好似很喜欢你的样子,你跟了他好好服侍,什么好日子过不上呢?何苦要与我们这些凡人绑在一起,还拖累了我们!” “……” 人若是无耻起来,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南荣实在是不耐烦与这些人再多啰嗦,只将袖子一甩刮起一阵飓风将所有人全都推倒在地。就在这一片惊呼惨叫声中,他将快要被说哭了的梧桐带走了。 于是自此他们俩便踏上了回去那在修仙界中人人唾弃的妖邪之地,曾经汇聚了万妖云集的那座极南山谷的路上。 可一路走走停停,还没走上几天,有一日便让南荣忽得发觉了身边不对之处。 他最是喜欢变幻成幼童模样,让梧桐抱在怀中,二人扮作兄弟俩出行,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正因如此,他们也走得很慢,数日才不过慢悠悠的晃过了两座小镇,往南边的方向缓缓而行。 而这一日清晨,他们才在客栈房间里出来打一照面,南荣便一眼看出了,之前与他朝夕相处的这个人,被调包了。 虽说他们在一起赶路也不过才数日而已,但南荣即便记性再差,也该清楚梧桐说话时的神态以及平时举手投足该是什么样子的。 可眼前的这个人除了外貌长相之外,与梧桐竟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很明显,这不过只是个画得极像的人皮傀儡而已。这便说明了,绑人的人根本就不怕被南荣发现不对之处,倒似是刻意要露出马脚引他上钩一样。 而且他们根本就不怕南荣会追究此事,眼前的这个傀儡便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其实这样的局也好破,只需忍一时之气置之不理便罢了。以南荣的能力,在这时隐匿踪迹甩掉他们的监视,并非难事。 只是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装聋作哑只作不知,依旧与那傀儡正常上路。没过几日,便被带到了这座地处南方的酒泉城来。 说到这里时南荣十分郑重的强调道:“话我先说清楚了,我可不是为了救区区凡人而来。只是瞧他们这些小把戏颇为有趣,又顺路罢了。” 梧桐听这些话显然也听的很多了,倒是面不改色依旧低眉顺眼的站在南荣身边,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玉无裳瞧着他们俩,只心中暗道,梧桐倒是难得的好性子,若是换了个暴脾气的,早就忍不住将这小鬼给打死了。 随后他便本那傀儡引到了酒泉来,恰逢酒泉正值各位家主骤然失踪之际,虽然这消息没有外露,但全城戒严封锁,他便被困在了城中。 如此一晃又是好几日。不过幸好此处是酒泉城,万妖之国众鬼王皆是嗜酒之徒,南荣半真半假的装糊涂跟着进入陷阱之中,又半真半假的被困在其中,日日饮酒却是不亦乐乎。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罗地网(4) 但到了夜里他倒也没忘了正事,将那傀儡不动声色的蛊惑了心神,给出了连幕后之人都没想到会留下的蛛丝马迹,让他找到了真正的梧桐。 这件事说来虽很简单,但若真要去做,却十分之难。毕竟傀儡这种东西没有半分自己的意识,只依照主人的命令行事,是而几乎不可能从它的身上探知任何消息。 但只有一点,将它拆开看看究竟是如何做成的,便可从其材料中得知制作者的信息。可若如此,难免打草惊蛇,让制作者知道自己被暴露了。而且傀儡很难被完整的拆开,几乎只要被识破了,便会完全的自我销毁,根本不会留下半分痕迹。 而玉无裳却知道,南荣是整个万妖之国中最会制作傀儡的那个人。 所以他在白日里痛快饮酒喝得烂醉时,只要夜幕一降临,顿时整个人便会清醒过来,将这个傀儡拆开来看后,又拼装了回去,做成了属于自己的傀儡。 如此也过了数日,他才将犹如惊弓之鸟般的梧桐给找了出来,带了回去。 玉无裳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找到他时,他是不是被困在江家仙府之中的隐蔽之处?” 南荣不由讶然道:“这你也知道?” 她只与白西楼相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眸光中看出了了然的神情。 看来这酒泉江家的猫腻可非常之多,仿佛从召集了修真界顶尖世家的几位家主的那个行酒会之后,一切的事情都是早就布局好了的,只等着将他们想要的猎物一只只全都引到这个陷阱中来,然后一网打尽。 先是南荣,再是她,接下来定然还有旁人,或许很快他们便会见到许多曾经十分熟悉的面容了。 南荣将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的样子,只扬眉笑了笑,“我倒是不知,你们两位的关系何时变得如此之好,倒显得我更像外人了。” 知他就是如此心性之人,玉无裳也不多说别的,只无视了他的话,蹙眉道:“你既已找到了人,为何还要留在酒泉不肯离去呢?你可不要告诉我,说酒还没喝够。” 南荣虽今时不同往日,但有足够自保的能力。否则当日在鬼镇对战程方海与被血骨灯魔化的程清歌时,他也不会那般游刃有余,玉无裳则更不会在事后便让他一人回去青草崖。 “我酒没喝够这是实话,可更让我在意的不是酒。”南荣难得的敛了面上那副讥诮的笑意,凉飕飕的道:“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人不犯我时都有可能去犯人,更何况显然有人拿我当傻子戏耍。如此若是不睚眦必报回去,那便不是我了。” “……” 这还真是他的性格,没事儿都要找事,更何况是旁人找上了他的事儿。 “所以你便主动找上了这间茶楼布下的罗网,是特意来捣乱的?”玉无裳看了一眼如惊弓之鸟般的梧桐,“你来便来了,何苦要拉上他一起担惊受怕的。” 南荣凝视着她,啧啧的道:“我本以为你只是换了副身体换了张面容,没成想竟还换了个脑袋。你倒是想想,我若是没带着他,说不定他又被换成了傀儡。到那时我可不愿再去救他了,你觉得他一介区区凡人在没了利用价值之后,会是什么下场?” 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自然是杀之埋之杜绝后患了。 梧桐显然也不是个傻子,想到这点上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玉无裳却笑眯眯的看着他,“别怕,你看他为了救你都容忍了别人戏耍他,而且被人牵着鼻子走。所以他是不会放任你有危险不管的,他只是死鸭子嘴硬罢了。” 梧桐只一愣,却不由也弯眼笑了起来。 南荣没想到她竟来这一手,握着拳头怒气冲冲的道:“我只是顺路才来的这座城!并非特意来救他!你再敢笑、我便一口吃了你!” 也不知他是威胁梧桐还是威胁她,梧桐倒是捂住了脸不敢再笑了,玉无裳却仗着白西楼一定会保护她,只笑得更加开心了。 搞清了在此碰头的缘由,接下来便是要处理眼前的事情了。 这条街是酒泉城最繁华之地,与江家仙府也只隔了数十里之远而已。这个局定然是江家人所置,等待的猎物想来不是玉无裳和白西楼,也不会是隐匿气息与凡人无异的南荣。 有很大的可能,他们是在无形中为人所利用,成了江家人真正想对付的那人的问路石了。 在得到这个结论时玉无裳倒觉无所谓,反正她总是被人算计,也不多这一次。白西楼更是面不改色,他本就是一副冰山模样,想看他面色惊变时可真是十分之难。 而南荣却是更加恼怒了,他本就被人当作傻子似的戏耍了一路肚中已然郁积了许多的怒火,原以为到了酒泉便能痛痛快快的发泄一通。没曾想反倒有更大的圈套等着他们去钻,而真正布下陷阱之人却依旧优哉游哉的躲在幕后,看他们的好戏。 如此一想简直不能忍,他本想让在茶楼布下罗网结界的江家人好好吃些苦头,但玉无裳却阻止了他,“他们不过是按照上头的命令行事,且原本也不是为了逮你。何必要与不相干的人置气,倒是耽误了我们探查真相的时间。” 如此一想,再看那些躺倒在地不能动弹的伙计们,以及那个看着高深莫测实则没甚修为的掌柜的,南荣只望着玉无裳,没好气的道:“知道了知道了,算我运气不好,这里是在人世间,不能乱伤人的,你这话啰嗦了许多年,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他话虽说成这样,面上也一副很是不耐的神情,但到底是与当年无异,没有违背玉无裳的意愿,对那些被困成大闸蟹一般无法动弹的江家人出手。 破除了罗网,这间茶楼很快便能重现于凡人眼中,为了不引起恐慌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南荣倒是又起了坏心眼儿,自己化作三岁小儿摇摇不稳的模样,倒是指使着一直捂着脸不吭声的梧桐去将那些被术法困住不得动弹的江家人搬去柜台后藏起来,将这间茶楼佯装成店家不在的时候。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罗地网(5) 梧桐本就只是身形瘦削的半大少年,对方横七竖八的躺着可是七八个高大汉子,他吭哧吭哧的搬挪了半天,面颊通红满头大汗的才将所有人都拖去了柜台后。 玉无裳最是看不惯欺负人,她如今灵力全失对南荣自是奈何不了,是而便想上前去帮忙一起搬人。 但南荣活了这么多年,戏耍人的把戏自是手到擒来,只听他悠悠然道:“你倒是还有闲心思记挂着他,西楼大人手上的印记便不用管了么?” 那是刚刚敌我不明时,南荣为了先发制人掷出了一只茶盏,猝不及防的在白西楼的掌心留下了朱雀尾羽形状火红色的印记。 这于南荣而言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小把戏,可于中招的人来说,便是个大麻烦了。 若是凡人或修行不高之人中了此招,必会身不由己的听从南荣的指令行事,直到他意兴阑珊主动放开,或那人死了才会消除印记。 而修行高深的修行者不小心中了此招,虽不会如此简单便受人控制,但所中部位也不会由己控制,而是一直都僵硬的麻木着,动弹不得。 就好似白西楼的这只手,他能控制着强行放下去已然很不错了,那些修行者即便不会被南荣轻易控制,也不可能这么快便复又取得控制权。 所以南荣的这个术法,既实用又似恶作剧,主要是取决于对方的能力了。 这个印记若是种在旁人的手中便也不算什么,玉无裳知道,南荣虽总是一副视人命如草芥的样子,却到底不是滥杀之人。 但现在中招的是白西楼,她却多少有些紧张,微蹙眉沉声道:“南荣,你别闹了。眼下的境况不比当年,你若是再不收收性子,我们定然得吃亏。” 百年前万妖之国空前绝后之时,南荣作为星宿陨落的朱雀神魂,自然是横行三界无所不能为。但在经历过那场动荡人间的正邪大战之后,万妖之尊身死魂灭,从前她所制约的那些妖魔鬼怪要么也元气大伤,要么四散而逃没了踪影,总之再也不复当年盛况。 南荣这些年一直隐匿了踪迹在凡间晃荡,对此自然比玉无裳更加清楚。 他也觉得无趣,只悻悻的道:“这可用不着我来解。西楼大人多年不见,于修炼之上的长进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玉无裳转脸望向身边的人,只见白西楼依旧面无波澜,只在她的目光中抬起了手转了转手腕,示意自己早已脱了控制。 她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不知怎地,她总是对白西楼的事情格外在意,从前在老朋友面前那份洒脱无畏的心情,在有白西楼在身边之后,便好似悄悄的变了样。 她忽然有些怕,她若还似当年那般想怎样便怎样的来行事,身为修仙界第一世家嫡系修仙者的白西楼,会成为她无可避免的仇敌。 这样怅然若失的心情并没有萦绕多久,那厢梧桐已然将所有的人全都搬去了柜台后,微喘着气抹着额头的汗过来了。 这少年本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虽足身形却尤为瘦削,难为他那么快便干完了这样重的体力活儿。 南荣瞧着他抬手抹汗,嗤笑道:“凡人真没用,做这点儿小事都跟累去半条命似的。” 梧桐本就是老实不多嘴的性子,这么多日相处下来又知道他就是这样刀子嘴的人,便也不回嘴反驳,只低眉顺眼的没吭声。 玉无裳只凉凉的道:“对啊,凡人本就是如此脆弱的生命,经不起什么折腾。你活了数万年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几十年后,再找一个似他这般任你欺负的老实人呗。” 在这世间,非人之物不易老,更何况是四方神之一星宿陨落的朱雀南荣。从前他便与天地同寿,后陨落至凡间后,到如今已然是数万年之久。 凡人一生匆匆百年时光在他的眼中自然不过瞬息,不知多年后一如孩童心性的他是否还能记得从前有这么一个凡人,他曾经也在意过。 南荣的面上有瞬间的僵硬,他飞快的瞥了一眼身边的人,竟难得的没有继续抬杠,只面上微有怒容的低下了头。 在这四个人当中,只有梧桐一人懵懵懂懂的不知这话究竟有何深意。毕竟他现在不过只是个半大少年,觉得自己漫长的人生才刚刚起步而已,根本就想象不到自己也会有老去逝世的那一天到底是何模样。 可南荣却是尝遍了孤寂岁月漫漫无尽头,他心中如何会不明白,一个凡人的一生有多短暂,简直不值一提。 但心头涌现这样难受的感觉时他又觉得莫名,不过只是区区凡人罢了,一时入了他的眼而已,又何必放在心上? 想通了这点,他倒是舒展了眉头,冲梧桐伸出一双圆圆短短的小胳膊,趾高气昂的道:“抱。” ……这个样子真的很像被骄纵惯了的幼弟在冲兄长又别扭又依恋的撒娇要抱。 梧桐显然就是这么觉得的,只见他清瘦秀气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弯身下去便将看上去不过只是幼童的南荣温柔的抱在了怀中。 在鬼镇时的那一夜,玉无裳便对梧桐有些了解了。这孩子倒与普通人不太一样,若是寻常人见了鬼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了,可他却还能保持冷静,并且迅速判断出该站在哪一边,还给了玉无裳极大的帮助,才在那一夜顺利的救下了全镇所有的人。 正是如此难得的镇定自若,他才能留在诡谲莫辨的南荣身边,并且很有耐心且有责任心的照顾他,就跟照顾幼弟一样细心顺意。 这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如今能凑在一起还如此和谐,想来也是一段天定的缘分。 酒泉江家本就因众家主神秘失踪而陷入了紧张僵局之中,现在他们又无意识的破了原本捉拿邪祟的结界,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自然是不能再在酒泉逗留了。 于是梧桐抱起了小小的南荣,一行人在简单商议之后,便决定在结界彻底打开时走出这间茶楼,溜到城外去。 这样的决定自然是玉无裳所做的,眼下没有半点儿头绪,自然得先避免麻烦上身了。若让江家人将目标错误的定在他们身上穷追不舍,这才叫耽误事儿。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罗地网(6) 所以在风波还未被掀起时先全身而退,虽显得有些像乌龟,但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说起乌龟,玉无裳不免又想起了之前在山林间水潭中遇见的玄武北堂,至此她已然遇见四个曾经的老朋友了,妖兽天月狗与九尾猫被困在一座小山上,星鬼南荣就跟在身边,北堂则留在小水潭中继续睡大觉。 这些事情在遇上时看起来都合情合理,但如今再想起来,却只觉蒙尘难辨,疑雾横生。 镜妖无疑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他虽道行不浅,但却还没高深到能将整个修仙界搅动得风云骤起。而且也不该这么早就露面,他应只是来探探虚实的先手而已。 众家主骤然失踪,万妖之国旧属复又在凡间出现,玉新眉现身于妖魔之中……这桩桩件件都明明白白的显示着,风雨欲来,天地间一片诡异的宁静。 酒泉此时虽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况中,进城出城都设了岗哨排查可疑人物,但有白西楼和南荣在,那些令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的岗哨自然不必放在眼中。 四人很轻易的便出了城,远离了那是非之地的漩涡之中。 只是才踏上官道进入郊外的山林之中,玉无裳忽得一拍后脑勺,差点儿没跳起来,“我的坐骑……我的小懒懒还留在城中!” 南荣纳闷问道:“‘小懒懒’是什么?” 玉无裳急得原地打转,“是我的坐骑,一头很有个性的骡子……花了我一百多个铜板呢!” 南荣的白眼都快翻到天灵盖里去了,“拿愚蠢的骡子当坐骑,你可真行!对外千万别跟人说我们曾经认识,我跟你不熟!” 玉无裳可没空理会他的言语挤兑,只唉声叹气道:“只希望那客栈老板能牵住了它,别让它跑了。” 听她这话声,像是等事情解决了之后还要回去找那头骡子。 南荣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小玉,你能不能好好正视一下你的身份?现在你虽然不过只是没用的凡人,但等我们可以脱身之后,你想要什么样的身体会找不到?何必如此从善如流,找了一头那么与你相配的……坐骑!” 说到坐骑时,他显然哽了一下,仿佛很艰难的才承认了骡子是坐骑,不是别的什么。 南荣虽已活了数万年什么东西没见过,但他的性子却还似小孩似的,任性妄为并且极其重视外表长相。 所以他化为幼童时必定玉雪可爱相貌奇佳,而变成少年时,更是神采飞扬清俊无双。 玉无裳几乎可以确定,当年他为何一直都很忠诚的跟随着她,并非是因她有多厉害,只是因为她的容貌难得的好看而已。 白西楼可没那么多的废话,只道:“你们且等等,我回去将它牵来。” 他转身要走,玉无裳忙拉住了他的衣袖,“罢了罢了,它被栓在客栈后院的牛马一堆,暂时应该不会被赶走。若是有缘,我应该还能找到它。” 若是无缘,那一百文钱便白花了。 这句话她只在心中念叨了下,若是说出来了,恐怕南荣那双白眼要翻过天际了。 骡子主人都这么说了,白西楼便也没有坚持,那双淡漠如水的眼眸只微微转动了下,眸光定格在抓住他衣袖的那只手上。 玉无裳的手好似被他那清冷的目光灼了一下,忙不迭的放开了手,颇不自然的藏到身后去了。 白西楼于她而言仿佛湖心的一株莲天边的弯弯月,虽然抬眼便能看得见,但却只可远观不敢近看。 她深觉自己刚刚冒失了。 南荣依旧是天真无邪的孩童模样被梧桐抱在怀中,但他那狡黠的双眸却远远的超出了他此时的年纪,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看不真切的真相。 他难得的没翻白眼了,只是颇觉趣味的以眸光来回扫在那二人的面上,双眸之中的笑意渐甚,仿佛被他发现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 出了城,在这山清水秀的郊外虽然算不上酒泉城的地界,但也属江家管辖范围内,有几个青砖黛瓦风景明秀的小村庄。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身为修仙期修行者的白西楼和星鬼南荣自然不必找地方歇息过夜,可玉无裳与梧桐却是实打实的凡人,熬不住一夜无眠的辛苦。 只是酒泉已然掀起了如此之大的风浪,多少也波及到了外边的村庄。在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显然村民们对外来者多少都有些芥蒂之心。 幸而南荣是最有钱的,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随便找间民居给点儿钱,便能安稳的歇上一晚。 打定了主意,在天刚黑时才走进最近的一座村庄。 江南果然是富庶之乡,酒泉城外的这小小村庄不仅安定祥和,且房屋整齐阡陌交通,一看便知这是个好地方。 玉无裳在村头择定了一户人家,上前去说了好话付足了银两,这才得到了两间紧挨着的小屋一夜好眠,并一顿农家风味的晚饭。 这自然是没的说,在别人家借宿可比不上住客栈想要几间房便有几间。在小院中用完了晚饭后,南荣便揪着梧桐的衣襟择了一间小屋钻了进去,只扔下了一句话,“我们先睡了,你俩也别客气!” 只留下玉无裳依旧捧着饭碗满面懵然,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放下碗筷期期艾艾的道:“我、我先将饭桌收拾了,公子你且歇息吧……” 以她的身份,本不必对白西楼如此毕恭毕敬的。但也不知怎么了,从前一看见白西楼的脸便让她想起白东台,可如今却是没见到那张脸,她满脑子里想的却都是眉目清冷的白西楼。 正是这样令她不敢直视的内心,倒让她难得的缩手缩脚了起来,再也不能似从前那般坦坦荡荡的面对他了。 白西楼还未回话,她便手忙脚乱的收拾了桌子,捧着碗碟忙不迭的蹿出了院子。 望着她那慌慌张张的背影,他那原本任凭惊涛骇浪也波澜不惊的双眸竟流露出了几分异样的神采,仿佛骤然间换了个人似的。 他似是参透了什么,但却又有些不确定。这若是寻常事情便也罢了,可偏偏是那样不能弄错的大事。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天罗地网(7) 是而他没有进屋,只依旧站在院中,似是在等她回来。 南荣从一进门便跳出了梧桐的怀抱,等他双脚落地时,已然从幼童变化成一个翩翩少年郎了。 梧桐早就习惯了他想一出是一出,之前还会惊一惊,现在已然见怪不怪了。 南荣三两步抢到了窗边,伏下身子扒着窗台便往外鬼鬼祟祟的张望着。 梧桐只看了他两眼,摇了摇头便径自铺床去了。 南荣弯着腰偷窥了好一会儿,这才意兴阑珊却又兴致勃勃,面容十分复杂的站起了身,口中低低的念念有词道:“不应该啊……这实在是不应该。” 梧桐随口问道:“什么不应该的?”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南荣横了他一眼,“你才几岁,男男女女情情爱爱之事还不必知道。” 梧桐:“……” 这人整日里就知道变成幼童模样让他抱着,竟还说他是小孩子?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梧桐完全接受不了这个逻辑。 但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你是觉得……那位小玉姑娘与那白公子之间有男女情爱的纠缠?” 南荣正在喝茶,闻言差点儿喷了一桌子。 “谁……谁跟你说的?你可别胡言乱语,小心祸从口出!”他举袖擦了擦嘴,依旧是冷言冷语的威胁,却好似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梧桐根本就没被吓着,只忍不住笑了起来,拍了拍床被,“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了。你来睡吧,被子已经铺好了。” 他将床让给南荣,自己却要在桌边趴一宿了。 南荣坐上床却变了身,瞬间又缩成了一个小豆丁,挥舞着他的小短手冲梧桐嚷道:“你还磨蹭什么呢,过来陪我睡觉!” “……” 吹熄了灯,这边的房间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可是隔壁却依旧烛火明亮,玉无裳小心翼翼的坐在桌边,胸腔之中的心脏随着跳跃的火光一起砰砰直响,都快要跳出喉咙口了。 她觉得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紧张之中,若不是夜晚昏暗,几乎都能看见她额角慢慢渗出的汗珠,正划过脸颊落在了桌上。 这若是让熟悉她的老朋友知道了,定然还以为出了什么会令天下大乱之事。但若是让人知道她不过只是觉得无法面对一个人,那么他们定然会认为这人将是颠覆众生的大魔头。 可事实的真相,不过是与她相对而坐的白西楼,抬手为她倒了杯茶而已。 玉无裳那双黑亮的眸子死死的盯着眼前这杯还在泛着涟漪的温茶,就是不敢抬头。她怕眸光才扫到他的面容上,就会听到他问:“你怎么了?” ……鬼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 刚刚在庭院中,她本想说一声能与农妇挤挤也能睡,但白西楼只一句话便将她定住了,“你睡床上,我不用睡觉。” 虽然知道南荣就在窗下偷窥,但她还是不能拒绝白西楼的好意。 所以她僵硬着腰背踏入房里,在这片昏暗的烛光中,一直都没好意思抬头看人。具体为何不好意思,也当真令她费解。 好不容易等她鼓足了勇气,扬起一个僵硬的笑容抬起头准备说些什么时,却只见白西楼已然阖眼入定了。 她笑容顿时便如溃散的逃兵一般,烟消云散了。 盯着面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看了许久,她才悄然起身,挪步去了床边,和衣睡下了。 但只等她闭上双眼的那一刹那,坐在桌边的白西楼复又睁开了双眸,向她望去。 一如之前在紫桑程家时,玉无裳重生后,他们第一次说话的那一日。 他一眼就透过了这张陌生的皮囊,看到了她真实的灵魂。 这夜本来应该静悄悄的度过,只是天不遂人愿,老天爷总是在人睡得最香甜的时候,制造些纷乱,打破这短暂难得的安宁。 就在村庄里第一声尖叫划破黑暗的长空时,白西楼阖上的双眼蓦地睁开了。 那不是因为意外而无意间惊扰了黑夜,这声尖叫中显然布满了恐惧和绝望,其撕心裂肺足以让人心生颤栗。 玉无裳因着心神不定是而浅眠,一下子便也惊醒了过来,霍然从床上坐起,轻声询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白西楼看了她一眼,“我出去看看。” 玉无裳忙跳下了床,“我也去!咱们一起……” 这句话显然有点儿歧义,再加上她做贼心虚,迈步出去的时候差点儿没有左脚绊上右脚摔一跤。 幸而屋里的烛火早就燃尽不亮了,白西楼也没有注意到,她面上的窘迫神色很快便退了下去,惶惶然勉力恢复如初。 但他究竟有没有注意到,却不是她所以为的那样了。 二人从屋里杀到院中,只见村中房屋陆陆续续都被灯光唤醒了,那个尖叫声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复又刺破云霄语无伦次的叫了起来,“我的儿……我的儿啊!妖怪抢走了我的孩子!救命啊……救命啊!” 随着这阵惊叫声,许多村民都举着火把和锄头冲出了家门,面目愤恨四下相传道:“妖怪呢?妖怪在哪儿!” “我们到底还是疏忽了……竟又让它抢走了一个孩子!” “天哪……这真是造孽啊……” “……” 玉无裳不由心中一紧,在离酒泉这样近的村庄中,竟还有妖怪敢肆虐抢夺孩童?当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世间万物皆有灵气,比起复杂的凡人来,这些凭借自身的天赋与后天的努力修炼成妖的精怪善恶观更加分明。 有好妖愿意助人为乐潜心修行,相对的便会有坏妖为了抄近路走捷径而毁损阴德,做出一些伤天害理之事。 看来有人趁着酒泉江家大乱之际趁机兴风作浪,浑水摸鱼从中作梗啊。 借住他们住处的农家夫妇也闻声穿衣而出,见他们站在院中遥望不远处那户被抢了孩子的人家正哭天抢地,便忙上前道:“两位,我劝你们还是回屋紧闭门窗接着睡觉吧。我们村这档子闲事连江家人都不管了,似两位这样路过的外人,还是少沾染为好。”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罗地网(8) 虽说玉无裳长相丑陋令人不忍直视,但白西楼的天人品貌摆在这里,就算是再眼拙的农人都能瞧出,他绝非凡品。 在这世间天资不俗之人皆都以修行为重,而修行的主要目标,便是收服打杀这些在凡间肆虐的妖魔鬼怪。 这户农家仅有一对年轻夫妻居住,不然也腾不出空屋来给他们住。 这对夫妇新婚不久未有生养,家中没有孩子,自然对那专抢孩子的妖怪防范得要松懈些,也理智很多,倒是没有盲目的怂恿劝告着让他们上去降妖伏魔。 玉无裳忙问道:“这位大哥,我们就只看看,不会上去妨碍事儿的。只是我想问一句,袭击村子的究竟是个什么妖怪,都抢走几个小孩了?” 原来就在不久前,这个村庄以及附近的几个小村庄都遭受了妖怪的袭击,三不五时的便会被抢走一个孩子,引起了众村民的巨大恐慌。 刚开始的那几天,被抢走的孩子还会陆续被送回,虽说又有可能会被抢走,但好歹没有生命危险,倒也不算十分危机之状。 可是到了这几日,被抢走的孩子便再也不会送回了,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丢失孩子的那几户人家四下搜寻不见,日日痛哭,当真凄惨。 今夜丢的这个孩子才不过三岁,他父亲早逝,唯有一寡母辛苦将他养育,眼下被妖怪夺走,这娘亲的魂怕是也要跟着丢了。 难怪刚刚那声尖叫惨烈得不似人声,原来发觉孩子没了,那位母亲好似被摘了心肝,哪还能沉得住气心存理智。这会儿听着没了动静,想来是情绪骤然上脑昏厥了过去。 听了这些简述,白西楼不由眉心微微一动,问道:“难道就没有人见过妖怪长的什么模样么?” 通篇下来只听村民作“妖怪”之称,却不知是何妖怪,当真没有半点儿头绪。 那农夫思考了片刻,迟疑着摇了摇头。但农妇拉了拉他的衣袖,压低了嗓音道:“当家的,前两日我听小虎子他娘说,她家小虎子被妖怪抢走时,她在隔着窗户看见妖怪的身影被烛光印在了窗纸上……” “别瞎说!”农夫低斥了她一声,瞧了瞧白西楼和玉无裳的脸色,才小心翼翼的道:“那是她魔障了,说的话哪能算数?” 农妇虽也吓了一跳,但到底家中没孩子胆子大些,口中依旧嘟囔道:“可是小虎子被送回来了,他娘的失心疯也见好了啊……” 玉无裳捕捉到了其中的讯息,忙道:“大嫂,你是说小虎子是被抢走又送回的孩子?” 这农妇显然比她丈夫胆大些,见她问了便回道:“是啊,那孩子真是命大,先前被抢走了,他娘都快被他爹给打死了。没想到只隔了一天便又被送回来了,他娘现在日夜守着他都不敢阖眼,生怕他再被抢走……” 孩子被妖怪抢走,做娘的就跟活摘了心肝一样痛苦。当爹的不尽力寻找孩子宽慰她便也罢了,竟还将罪责全都怪在她的身上,当真不可理喻。 玉无裳心中虽忿忿,但重点却是那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她问道:“那小虎子回来之后有说过什么吗?” 农妇摇了摇头,“那不过就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被吓一吓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还能指望他知道什么?再说他现在被他爹娘看得很紧,日日都关在房中不敢露头,谁又知道他说了什么啊。”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来,从这对夫妇这里是获取不到什么信息了。 人家正好也忙着要去看看那被夺走孩子的寡母,关心一下邻里,便只叮嘱了他们几句,便推门匆匆而去了。 直到这会儿南荣才睡眼惺忪的被梧桐抱了出来,举起他的小手揉着眼睛,嘟囔道:“这深更半夜的……折腾什么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玉无裳没好气道:“你需要睡觉么?怎么磨蹭到现在才出来!” 南荣那根小手指顺势往上一指,“都是他!太贪睡了,我怎么喊也喊不醒,要不然我早就第一时间冲出来了。” 被指的梧桐满面苦色,虽一副吃了黄莲的模样,但他却誓将哑巴进行到底,只无奈的笑了笑。 玉无裳忽然觉得,南荣虽活了上万年见识渊博,却还跟个十几岁的少年无理取闹。更要命的是,这少年还一副习以为常模样,仿佛心中早就见怪不怪了。 “好了好了,闲话咱们少说,你觉得抓小孩的妖怪究竟会是谁呢?”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便也没她什么事儿了,她只想弄清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蹙眉道:“先前抓了又放,现在却不再放人了,这是什么毛病?” 难道是那妖怪变坏了?原本只想玩儿,现在却要吃了? 这样的猜测若是说给村民听,那些失去孩子的人们定然会当场崩溃。而且这个猜想并没有依据,玉无裳便也没莽撞的脱口而出。 南荣倒也收起了玩笑的散漫,颇为认真的道:“你问的是谁,你认为那是我们曾经相识的人?” 玉无裳不由一怔,她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被南荣这样一提醒,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普天之下妖魔横生,但没点足以与修行者抗衡的道行,任何妖怪都不敢为祸一方百姓,否则他们便是自取灭亡。 而这百年间并没有灵气大胜普天同庆的好时候,若道行只有区区数十年,能修炼起来的妖怪能否开启灵智都不好说,又哪来的胆子敢偷人家的小孩,且还在距离修仙世家这样近的小村庄中偷。 但道行若是超过了百年,当年玉无裳为万妖之首组建万妖之国时,天下群妖云集万鬼归一,又有哪个是她不识得的? 思及此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个人,那个身着黑衣曾出现在幻境中声称是故人。 而且只是她沉入海底死了这百来年,南荣在这百年间可依旧于人间四处游荡,就算真有后来崛起的傻大胆,他也会认得。 但那妖怪神出鬼没的,现在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天罗地网(9) 见她沉思不语,再看白西楼眉目清冷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南荣这心情也颇为复杂。本来他可不想管这闲事,但现在怎么隐隐有种想追查下去的冲动? 玉无裳道:“我对这方面的了解空白了百来年,绝对没你精通。南荣,我知道你对凡人不想多管闲事,但既然是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就不是闲事。你还记得我当年颁布的规定么?” 万妖之国只是世人对那段空前绝后辉煌宏大的岁月戏称而已,于当事人而言,却是一群妖魔鬼怪集中在一块儿过着安宁祥和不被打扰的日子而已。 当然这是最初时的万妖之国,到了后来许多妖众慕名而来,便有些鱼龙混杂,不知底细好坏了。 于是玉无裳便在这个时候颁布了律例,规定所有的妖魔鬼怪全都不准骚扰凡人,且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全力的去帮助凡人,以此累积阴德,修行便会更上一层楼。 此等规定顿时便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欣然接受,毕竟谁也不想冒着被消灭的危险在遍布修仙者的凡间浪荡,都是好不容易才修炼出了灵智和人形,大家全都小心翼翼的。 当然了,这是妖尊大人颁布的规定,不仅她是不可企及仰望的耀眼存在,且在她的身边还有四大鬼王与四大妖王的拥护,就算有人心存反意,又有谁敢明着显露出来? 玉无裳在这喧嚣的世间也混过好几年了,自然不似刚出神寂岛时那样天真。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视这条规定如圣旨,但只要表面上风平浪静没有波澜便也罢了。 只要万妖之国不轻易踏出青草幻谷的地界,没有做什么危害苍生之事,便可永远与世隔绝,成为这世间天地平衡之所在。 她原本对南荣的要求只是不要惹事,现在却让他主动帮助村民救回孩子们,这仿佛有些困难。 但于南荣而言,这却是一个刚好可以下来的台阶。 他只高抬起了下巴,哼道:“我们多年未见,你竟还是这么爱多管闲事。罢了罢了,反正当初被人围剿斩杀的人是你,既然你都不计较了,我便给你这个面子。” 这话听得玉无裳梗了梗,但知道他是言者无心。她便只好干笑道:“我没忘呢,随时准备着报仇……” 但这话一说出口,她顿时便觉得不对劲儿了。 当初追杀她的那几位家主,正是如今在酒泉江家无故失踪的这几位。难不成这两者间会有什么关系? 她会这样想并非毫无牵连,毕竟镜妖出世带出了玉新眉的疑团,而当初娘亲出走的原因…… 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眉心隐隐作痛。 但目光一转,眼角的余光让她瞥见了正直直的望着她的白西楼。 这个人的这张脸原本是她的软肋,但在百年前的神寂海上,就是这张脸的主人执剑毫不犹豫的刺入了她的胸膛中时,这副面容也成了她夜夜难眠的噩梦。 她忽然意识到,刚刚她那句话在南荣面前说说便也罢了,她竟然没有注意到,白西楼不该听到这种话。 毕竟他是修仙界第一世家的顶级修行者,而他的兄长白东台,扶风白家的现任家主,正是玉无裳头号要命的仇人。 真是该死,当初她选择性的忽略了这一点,现在在白西楼的身边待得久了,竟连他与她身份有别之事都忽略了。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自己连脖子带后背全都僵住,转动不了了。 南荣显然对抓妖之事颇为跃跃欲试,扑棱着小短胳膊连声嚷嚷道:“走啊走啊,趁着那傻蛋还没走远,我们循着味道找过去还来得及!” 他被梧桐抱在怀里,显然没想着要自己下来走路,便揪着梧桐的衣襟不停的晃动着,口中还在连连催促。 梧桐被他闹得无法,只好循着他的指示,先行奔出了院子,边回头弱弱的道:“我们先行一步……你们也速来……” 话没说完,南荣伸出一双小短手将他的脑袋挪了回去。 “……”玉无裳虽然对他们俩无言以对,但若是被留下来只和白西楼单独相处,那更不是她所愿意之事。 是而她只飞快的掩面而去,“……我也来了!” 白西楼举目望着她那慌慌张张的背影,清冷的眸光似暗了暗,在如水的月光下很好的掩饰了他心中翻涌的情绪。 看来百年前的旧账,终于可以翻出来算一算了。 南荣不愧是混迹凡间数千年的鬼王,这形形色色的小妖小鬼见的实在太多了。此时又正值深夜阴气最盛的时候,才一离开凡人聚集的小村庄,立马便好似进入了非人者的世界。 先是路过一块坟地,几乎每个坟包头上都规规矩矩的坐着一只小鬼。南荣指使着梧桐闯进来时,正好大家那鬼气森森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梧桐的头皮顿时便炸开了,但他此时更迈不开腿,因为正是南荣催得太狠了,天又黑路又滑的他也没看清,后面的退路也是坐着小鬼的坟包。 他们已经被鬼包围了。 南荣显然是故意的,他很明显的感觉到了抱着他的双臂已然十分僵硬,梧桐吓得连呼吸都屏住了,双眼也直了。 “喂!你们死在这里也没地儿去,知道是谁天天偷小孩玩儿吧?”南荣昂着头,高声喊道:“快告诉我,小偷在哪儿?” 见他也不过才只是个奶娃娃,众鬼在最初的片刻沉默之后,不由低声悄悄议论了起来。 “……这小鬼是什么人?他是傻大胆还是失心疯?” “他自己不就是小孩子么,还来找偷孩子的小偷……” “我们要不要吓唬吓唬他,让他也知道知道厉害?” “……” 南荣曾为鬼王时,骑七尺火红朱雀掌心有噬魂夺命的熊熊火焰,翩翩少年虽瞧着瘦削文弱模样,实则阴诡难缠,叫谁遇见他都会吃番苦头。 他若是将那副模样亮出来看看,保管这些死了没几年的鬼魂们个个都吓得五体投地,有问必答。 众鬼商量着,便有大胆好事者踏下了坟包,带着绿油油的鬼火,慢慢的飘了过来。 第一百五十章 天罗地网(10) 眼看着他们渐而逼近,梧桐若不是腿软挪不动步,此时早已尖叫着夺路而逃了。梧桐却是十分郁闷,他何时被人如此忽视过? 正好那两团鬼火飘到了面前来,梧桐面颊上的冷汗都快滴到他的脸上来了。 南荣莫名的觉得很没面子,倏然便从他怀中跳了出来,化作一个面容清俊却神色不善的美少年,掌心一翻便扔出去了一团炽热的火球。 那两团绿油油的鬼火躲避不及,一下子便被泛着热浪的火球给吞噬了。余下诸鬼顿时便跟炸开了锅似的,尖叫着四散逃开了。 他们也没什么地方好逃的,便都钻回了各自的坟墓中。顿时这整片坟场便在惨白的月光下恢复了一片诡异的宁静。 梧桐额头上的冷汗终于滴下来了,他抬手颤颤巍巍的抹了一把,颤声道:“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等他们来了再商量……” 南荣也不理他,只掌心朝上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微眯了双眼阴恻恻的道:“若是再没谁出来给我解惑,我便将这片坟地全都烧了。” 被人好好埋葬了身体的鬼魂大多都是有后人的,每年祭日自然会得到香火,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四处流浪。但若真让他一把火全都烧了,他们即便飞快的逃掉了,接下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是而南荣这话音才刚落,便已然有鬼怯生生的冒了头。 这时跟在后面的玉无裳二人也赶了上来,见此景忙道:“你这是在干嘛呢?即便是要打探消息,也无需如此凶神恶煞!” 南荣一时气闷,他总不能说是因为刚刚被逼视了让他很没面子,所以他才如此暴躁的吧? 折腾了一通,他们才在这些鬼魂的口中得到了些有用的消息。 原来这酒泉城附近一直都无人敢来冒犯,只在数日前,闻得各大世家的家主神秘失踪之后,这整个酒泉便都乱了。 从前不敢靠近的邪祟都在虎视眈眈跃跃欲试,但江家虽遭大创,积年的威信并未顷刻崩塌,他们便有这贼心也无贼胆。 直到数日前,一前一后的紧接着来了两位大人物。 但这两位却是只晓其人不见其影,坟场之中的鬼魂白天不得露头,也只能在阴气繁重的夜间出来透透气。正是这样一个夜里,那两位便在空中飞过,庞大的身躯在天空中掠过,竟连银月的光华都被遮住了。 连着两次如此奇景,除了入夜便睡的凡人,在这里所有的非人之物全都印象深刻。 但若问到他们在何处落脚,这便谁也不知了。毕竟那是所有人都不得知的强悍危险,大家在坟头上聊聊天看看热闹便罢了,谁也没那个胆子深究下去。 线索到了这里,似乎又断了。 但有探测利器南荣在,玉无裳只看着他讪笑道:“既然知道确实是有这么两位大人物在,便麻烦鬼王大人您给我们带路吧?” 南荣却是下巴一扬,趾高气昂的道:“你刚才不还说我凶神恶煞么?现在又来使唤我。在你身边不还有那位西楼大人么,他都跟了一路了,难道就没有什么高见?”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便都投到了一直都跟在玉无裳身边的白西楼身上。 玉无裳这纯属跟风,若只有她一人,是绝对不敢如此审视他的。 白西楼对南荣莫名的挑衅毫无反应,他那漆黑的眸光望向远方的一片山林间,只淡淡的道:“那里或许会有他们的痕迹。” 南荣原本戏谑的目光蓦地认真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白西楼的眼眸微微转动,难得落在了他那稚气未脱的面容上,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多活了一百年的人可不只有你。” 这句话落在玉无裳与梧桐二人的耳中,难免都有些一言难尽。 玉无裳心想的是,完了,刚刚她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被他记住了。这下或许表面的宁静都难以维持,是真要与他分道扬镳了。 而梧桐却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毕竟他只是个凡人,而眼前的这些人动辄便是百年的过,怎么能让他不觉难以接受。 一行人虽然想法各异,但既然眼前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那便一定要过去瞧一瞧了。 是而就在这月华如水的黑夜里,他们便向白西楼刚刚所指的那片山林中去了。 这段路虽说不是太远,但也不近。路上南荣一改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眉心似有焦虑隐在其中,且总是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放在白西楼与玉无裳二人身上流转,心事重重的。 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单独告诉玉无裳,同时又很忌惮白西楼,想撇开了他去。可是玉无裳这心绪早已缭乱,白西楼又于她形影不离,是而南荣一直都找不到这个机会。 如此这段路走下来,当真颇为煎熬。 好不容易到了那片山林间,江南特有的山林茂密得简直不像话,原本月光撒在大地眼界颇为清晰,此时却被这繁茂密集的树冠遮挡了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 一踏足进来,玉无裳便察觉到了那种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这股妖气强盛得令人只觉颤栗,仿佛这片茂盛的山林一般,足以将外界的窥探全都挡在外边。 玉无裳几乎可以确定,这两位“大人物”,一定就是她从前相识的人。 不仅是她,南荣显然也感觉到了。于是他的面色便更加难看了,之前好歹还掩饰着些,现在却是毫不顾忌的瞪着白西楼,仿佛有什么话一言难尽。 梧桐跟在他的身后,因着林间漆黑一片,是而他总是磕着碰着哪儿,走得跌跌撞撞的。南荣虽有心事在怀,却也没忘了他,只一直都拎着他的后颈,完全是与他的身形截然不同的轻轻松松。 而玉无裳走在白西楼的身后虽然也不能视物,却一直都走得稳稳当当的。仿佛有双无形的手一直都在温柔的托着她,带她避开一切危机。 让她想起了之前追捕镜妖时,坐在那条细瘦的小舟上,仿佛也是这种安心的感觉。 第一百五十一章 雪间山林(1) 四人在山林间毫无头绪的寻了许久,直到东方的天泛白将要黎明之际,都不曾找到任何有关于妖怪的踪迹。 仿佛之前那强大到干扰所有人的妖气只是幻觉,就连白西楼与南荣都有可能会出错,完全搞错了方向。 折腾了一夜,本就没怎么休息好的梧桐早已疲累不堪,不由嘀咕道:“咱们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我觉得这里根本就不像是会有妖怪出没之处啊……而且那妖怪还抓走了那么多的小孩子,都寻了这么久了,竟连半点儿孩子的哭声也没听见……” 南荣就走在他的身边,闻言便伸手揪了揪他的耳朵,口气恶劣的道:“你不过区区一个没用的凡人,竟敢质疑我们的判断?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挂树上去,看看有没有妖怪出来吃了你!” 梧桐缩了缩脖子,这种只说不做的威胁实在太无力了,早就吓唬不住他了。只是未免把南荣惹恼,他倒是依旧好脾气的没再言语了。 又漫山遍野的走了会儿,眼看着天快要大亮了,玉无裳也忍不住了,嘟囔道:“是妖怪太胆子了不敢出来,还是我们真找错了地方?” 白西楼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相信我,他就在这里。” 玉无裳看着他的眼眸,耳中再入他的话,心头顿时一阵悸动,仿佛被雷电劈中了一般,从头皮麻到了手指尖。 等这阵出其不意的麻过去后,她不由在心中暗暗的唾弃自己,不就是听了句话看了一眼么,她怎么就跟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 等等……什么?情窦初开?! 这个词在脑海中虽然只一闪而过,但却还是被她敏感的捕捉到了。顿时她的面颊便好似被熊熊大火给燎到了一样滚烫泛红,脑袋中也被烧得一片空白。 幸好现在天并未大亮,在这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山林间,还只依稀看得见人形轮廓,并不能将面上的神情一并看得清清楚楚了。 也正是因着如此特殊的原因,玉无裳很快便感觉到了一件极为反常的事情。 现在这季节正是不冷不热的好时候,就算黎明时分天会凉些,也不至于骤然冷到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呼吸中都冒着白气吧? 忽然而来的一阵寒冷,顿时便将她给冻清醒了。涌上头的血液也已然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又一层的冰霜,瞬间便将头发丝和眼睫毛都给冻住了。 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南荣已然开骂了,“这是个什么鬼意思?好好的竟这样冷!咱们这是落入圈套了?这么多年的修行当真全白瞎了,我去你二大爷的……” 他是南方朱雀星宿本就属火,措不及防的遇到这样反常的时候,他的功力便是没有大打折扣,也不会似寻常时那般悠然自得。 骂完了便觉冷得受不了了,倏然便幻化成了三岁稚童,满面愁容的冲梧桐张开了短短的双臂,叫道:“抱我!” 那边两个人拥抱得紧紧的相互取暖,玉无裳下意识抬眼看了白西楼一眼,见他的面色比冰雪更冷,顿时便为自己脑中不由自主的想法打了个寒噤。 这正是这场突然而又熟悉的寒冷,让她与南荣同时想起了一个从前的老朋友。二人在森寒的风中相视了一眼,南荣顿时便叫了起来,“我不叫他!你来叫!你知道我跟他有仇,我们当年还是打了一场才散伙儿的!” 这是实话,当初同在屋檐下时,玉无裳调解的最多的纷争,便是叫上九尾猫和北堂爷爷给他们二人拉架,两相劝解开才能消停。 起初时这种事情做的很多,但到了后来便也就觉得没甚意思,便在不许毁坏幻谷之物的前提下,想怎么打便怎么打吧。 也正是因着如此,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便从来也没好过。 玉无裳也很为难,抬手指着自己的脸颊,“他比你还以貌取人,你确定我现在这副模样,能叫得醒他?” 南荣:“……” 倒是忘了这茬儿。 二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到底还是南荣先败下阵来,认命的将双手拢在嘴边,迎着飕飕的寒风奶声奶气的呼喊道:“雪雕狼!大冰棍!你爷爷来看你了!” 众人:“……” 一个三岁小孩自称爷爷? 玉无裳不由抬手抚额,这决定不是好商量的样子,明摆着就是来挑衅的嘛! 果然,想象中的那个人并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倒是这寒风愈刮愈狠,就连天空中都开始飘雪了。 这场大雪因着那股强大妖力的缘故,不一会儿便将这整片山林都笼罩成了雪白之色。气温自然也愈来愈低,单薄的衣裳根本就不能抵御寒冷。 南荣在梧桐的怀里依旧瑟瑟发抖,他只等了片刻,便又忍不住破口大骂了起来。言辞之污秽语气之凌厉,简直让人望之生怒。 玉无裳早就拉着白西楼躲到一边去了,生怕叫人知道他们是一起的。但梧桐抱着他却是不能躲开,只得满面无奈的尽力忍耐着,简直惨不忍睹。 就在这雪越下越大放眼之处竟是雪白一片时,还在乐呵呵的看热闹的玉无裳这才反应过来,她现在也是不堪一击的寻常凡人,为何这样恶劣的天气她却半点儿也不觉得冷? 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手腕间似有阵阵暖意不断的传来,直传遍她的全身,仿佛一股充沛温和的灵气四处游走,才让她如此舒坦,不受这严寒之苦。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第一反应竟是偷着乐,却不敢表现出来,连抬头看一眼他都做不到。 也不知为何,她竟变得这样怂。 眼前已然白茫茫的一片,也不知这天是否真亮了。但现在这副景象已然十分诡异了,还不知天黑天亮的是不是幻境,当真叫人觉得眼晕头疼。 趁着大家都没注意,玉无裳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确定自己没有被迷惑。这世间还没有哪个能织造出连她都不能察觉的幻境,眼前这副景象虽然诡异,却是真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雪间山林(2) 南荣骂累了,实在是受不了了,便挥舞着小短手冲玉无裳嚷嚷道:“小玉,妖尊大人!请你行行好就说两句吧,否则我看他这个架势,是想把我们都冻死在这里!” 玉无裳搓着手才要说些什么,却只听天空中传来一阵浑厚的男声慢吞吞的道:“小玉?是妖尊来了么?” 南荣气得继续破口大骂,“你怎么跟闺阁里的大小姐似的!请也请不出来、骂也骂不出来,你还做什么狼?跟九尾学做傻猫算了!” 来人说话的速度慢,反击的速度可快的很。南荣那厢话音还未落,只见从半空中瓢泼似的洒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将他们俩都给埋得不见了人影。 玉无裳顿时心中一惊,南荣自然没事儿,但梧桐可是个寻常人,他哪儿经得起这么一下雪崩之势。 她忙奔了过去疯狂的刨雪,好不容易才将二人给刨了出来。 南荣在雪堆中瞬间恢复了少年模样,他倒是还有些脑子,知道将梧桐护在怀里。玉无裳自然不去管他,忙伸手将梧桐拉了出来。 她的手触及他那温热的手指时,她不由微微一愣。 看来真是她多虑了,南荣对凡人有没有好感她不知道,但对眼前的这位少年定然是有绝对的维护之心。 否则他又怎么肯特意变小,窝在梧桐的怀里帮他保持温度呢。 南荣钻出雪堆,将梧桐扔给了玉无裳,便倏然化作一只浑身冒着明黄火焰的长羽鸟雀,展翅瞬间便飞上了天空。 他显然是被惹毛了,要冲上去与雪雕狼决一死战。 这若搁在往常时候,玉无裳定然得跟在他身后去劝和劝和,否则他俩若当真打起来,幻谷早就给拆得七零八落了。 但这会儿玉无裳都自身难保,便也就不掺和神仙打架的事情了。 她拉着梧桐回到了白西楼的身边,举目往天上望去,连大片的雪花落入眼中都不甚在意。 白西楼看了她一眼,“你很担心?” 玉无裳不由一愣,片刻之后才结巴道:“对、对啊……这里不远处便是民居,凡人聚集之场所。他们俩若是打得兴起……” 恐怕这附近的村庄无一幸免。而且酒泉江家现在已然自乱了阵脚,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遣出高阶修行者来制止这两为妖力浩荡的妖兽鬼王。 到时候受苦受难的还会只是村民们,何苦折损这许多的阴德。 白西楼只点了点头,“嗯。” 不过足尖点地的功夫,他的身影已然追随着空中那团火焰而去,很快便没了踪影。 玉无裳目送着他如此潇洒的离去,顿时又是一阵心神悸动,只忍不住以手捧胸,眼眸片刻也不能从他的身上挪开。 梧桐早已目瞪口呆,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他原以为作威作福的南荣不过只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小妖怪,没成想他的本貌竟如此辉煌美丽,完全颠覆了梧桐从前对他的认知。 但这种敬畏之心并没能存在多久,很快便只见天边有三道身影相互追赶着回来了。那道红色的和白色的死死纠缠在一起,黑色的那道身影在后面驱赶着他们。 玉无裳差点儿笑出声来,白西楼赶着他们的样子真眼熟,就好像百年前在万妖之国,她也是这么赶着快要杀出谷外的妖兽们,如今倒是情景重现了。 这三道身影瞧着远来的快,很快便出现在了眼前,一落地便倏然都现了人形。 除了满面不爽的南荣和面无表情的白西楼之外,还有个白衣白发的男子跟在他们的身后,眉眼间尽是冰凉苍白的俊秀风流。 这便是四大妖兽之一的雪雕狼了,老朋友见面本该欢喜些,但今日却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雪雕这双脚才一落地,便凉凉的道:“不是说小玉也在么,她人呢?” 南荣本来还气呼呼的,转眼便又笑嘻嘻的,“我说你傻,你还不承认。她现在不就站在你面前么,难道你都没看见?” 雪雕撇了他一眼,手心中蓦然出现了一颗巨大的雪球,“你是不是还想再打一场?” 南荣捋起袖子就想冲上去,口中直嚷嚷道:“来就来、谁怕谁啊!” 眼看着又是一场架要打起来,玉无裳为了不浪费更多的时间,忙上前去制止道:“好了好了,有什么好打的。你们俩都很厉害,谁也不会输,要不然先息战,等养足了精神赶明儿再打?” 听了这话,南荣自是冷哼了声便没再挑衅了,而雪雕却眯着一双眼缓缓转过头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看了玉无裳好半晌,才迟疑道:“请问……你是哪位?” 南荣笑得直打跌,边捂着肚子便断断续续的道:“都说了你傻,你果然是傻的……除了我们的妖尊大人,谁还会如此熟练的说出这句话来?” 玉无裳微觉窘迫,她刚刚只是顺口,便将从前常说的劝解话脱口而出了。 雪雕这时连跟南荣抬杠都顾不得了,他难得睁圆了自己细长的双眸,又盯着玉无裳看了半晌,才颇为艰难的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你这副模样变幻的……真有想象力。” “……”玉无裳沉默了片刻,想着该怎么说实话才能让他更容易接受些,但还没等她想好,便只听南荣凉飕飕的道:“隔了这一百年再与你相逢,当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你是不是被九尾那只傻猫传染了,脑袋也变得不清醒了?小玉在百年前便已然死在了神寂海上,她那副身躯早已沉入海底化为云烟了!这便是她现在最真实的模样!” 雪雕本来就艰难保持的面部表情剧烈的抖了抖,仿佛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被打击的连与南荣对骂的精神都没有了,玉无裳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的离开。 是而她只好道:“你且先别急,我们来找你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应是多年前的交情实在是太深厚了,雪雕即便是觉得再多看她几眼都会长针眼也没十分痛快的走人,而是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低沉着声音道:“你说。” 第一百五十三章 雪间山林(3) 玉无裳问的十分干脆,“附近村庄频频丢失孩子,村民们都说是妖怪所为。你既然在此出现,定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吧。” 雪雕答的更干脆,“我知道啊,这事儿就是我做的。” 这话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他虽是这世间罕见的妖兽,对凡人也似瞧蝼蚁似的,但当年大家都一起歃血宣誓过,绝不会对无辜的凡人动手。 玉无裳相信他们,不会连短短百年的岁月都守不住承诺。但瞧他这样子也不似在开玩笑,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南荣正等着机会来嘲笑打压他呢,瞅准了时机便大声嗤笑道:“我就说了他不是个什么好人吧,当初咱们几个都立下誓言了,就你不当回事儿,现在闲着无聊竟还抓人家孩子玩儿!” 雪雕显然已经忍他很久了,看都没看他,手臂直接一挥,一大团寒气森森的雪球便冲他飞了过去。 这若是躲避不及,那便会想刚刚一样被埋在雪堆里。 但南荣这次显然有经验了,只在掌心托起了一大团炽热的火球,也不甘示弱的掷了过去。 两者在半空中虽碰撞消弭,但却火花四溅残雪乱飞,搅得空气中都莫名的有了火药味儿,仿佛一触即发。 玉无裳正准备举袖去挡,却只见白西楼早就站在了她的面前将所有的异物全都挡了下去。她这颗心正欲“砰砰”直跳起来,却只见眼前黑影一闪,再凝神去看时,白西楼的身影已然蹿到了那正要大打出手的二人中间。 两边伸手一拦,他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她还有话要说,你们且先听着。” 雪雕当年虽然很孤僻,不愿听那许多的八卦,但对于玉无裳心仪白东台一事万妖之国谁人不知,而且在那次正邪大战之时,他也曾亲眼见过白东台。 但妖兽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人和事都太多了,刚刚便一时没有想起来。可是这会儿见白西楼突然冲了出来,雪雕这脑海中也稍稍浮现出了些痕迹,他不由住了手,有些犹疑道:“你是……白家的人?” 虽然白西楼与白东台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当年带领整个修仙界闯入青草幻谷的那个人。 不仅气质严重不符,而且那白东台在玉无裳容貌倾城时也不曾如此维护过她,更何况她现在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南荣嘎嘎怪笑道:“哟嗬,你知道的还不少嘛。看来我是低估你了,你这双眼睛还算识得人!” 雪雕冷冷的看着他,“你若是再多一句废话,便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说的好似你刚刚留情了似的。”南荣昂着头挑衅道:“要不要来试试,看看我手下不留情的功力?”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他们俩又吵起来了。 白西楼冷冽的双眸之中寒光闪过,他的手已然放在了剑鞘之上。 玉无裳是见识过他超凡的剑法的,这若是打了起来,波及就就不只是周围的几个小村庄了。 她脑袋转的快,反应也很快,忙冲过去按住了白西楼的手,劝道:“冷静,冷静!你们都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了,怎么还跟毛头小子似的那么冲动。且听我一句话,咱们能不能平静下来好好说说话?” 白西楼自然对此毫无异议,他只顺从的被玉无裳拉到了身后,眸底也恢复了冷静自持。 安抚好了这个,玉无裳又对那俩跟斗鸡似的妖鬼好言相劝道:“雪雕,你先将障眼法解除了。这雪若是再不停,在场的两个凡人都要冻死了。南荣,你能不能管一下你的小朋友?他跟着后边辛苦了大半夜,又是受惊又是受冻的,若是有个好歹,便连百年都过不了了!” 说着她便向梧桐使了个眼色,梧桐最是善解人意,忙做出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仿佛下一刻便要断气了。 南荣立马便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便快步而来扶住了他顺手把脉,边骂道:“一言不合就下雪!就跟只有你会操控气象似的!还不赶快停了,都要冻死人了!” 雪雕只冷哼了一声,便没再理他。 这二人间本也只是口舌之争而已,若真有非战不可的深仇大恨,当年也不可能在同一屋檐下和平共处。 依言收了障眼法,原来这里哪儿是一片山林,而是雪雕狼的巨大的本体窝在一片凹下去的山谷中,用障眼法伪装成一座小山的样子。 而那尤为茂盛的树冠,便是雪雕身上浓密柔软的毛发,自然遮天蔽日星辰无光了。 现下雪雕回去了本体,幻化为正常大小的妖兽,站起身来抖了抖浑身雪白的毛发,看上去实在威武漂亮极了。 这是一头巨大的雪狼,有着威风凛凛的脑袋和细而柔美的身体,他的爪子强健而又有力,双眸却似冰雪琉璃一般冷冽清澈。他通体雪白,只在面上和四脚有着浅浅的象牙色。 果然不愧是世间罕见的妖兽,瞧他本体的模样显然比随意幻化成人的样子令人觉得惊艳的多,也敬畏的多。 雪雕仰天长嚎了一声,低沉的狼嚎声悠远的传至天际,竟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看着他,倒是让玉无裳难得的有了当年的感觉,这是之前在遇见九尾和天月时都没有过的感受。 仿佛大家都在这百年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唯独只有雪雕,依旧还是当年那匹骄傲而又美丽的雪狼。 她都满面的欣喜与怀念,更别提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梧桐,他此时面上的神情有多精彩了。 南荣始终都在关注着他,这时见他这满面又是敬畏又是钦慕的神情,这心中顿时便极为不爽。再望想那匹如小山丘般雄伟美丽的雪狼时,这眼神更加不善了。 不过还好,他也没太拂了玉无裳的颜面,不会再不由分说的冲上去与雪雕打起来。若真这样的话,恐怕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能说正事儿了。 玉无裳见局面好不容易稳定了下来,只定了定心神,便仰头问道:“雪雕,我相信你不会罔顾当年的誓言而肆意伤害凡人。现在你可以跟我说说,究竟为何要抓那些村民的孩子了。还有,孩子们现在身在何处?” 第一百五十四章 雪间山林(4) 雪雕似颇为无趣的将拖在身后的尾巴扫了扫树叶,顿时一阵落叶随着清晨的风吹落在地,落英缤纷。 他只牛头不对马嘴的嘀咕了句,“果然还是你,小玉。虽然现在你的模样与当年有着天差地别,但你说话的神情与习惯当真毫无二般。我现在才彻底的相信了你在百年后的如今竟能将残魂重合,还借了具这么丑陋的身躯还魂……” 他在说到“残魂重合借身还魂”时,一贯面无表情的白西楼忽得双眸闪烁了一下,仿佛有什么秘密藏在他的眼底,却又转瞬不见了。 南荣心中虽依旧对梧桐向往他人而耿耿于怀,但他到底是活了上万年的老鬼了,自然没有错漏的注意到,白西楼那难得一见的情绪变化。 玉无裳听他到现在才相信了自己,且还声不改调的嘲笑了一番她如今的模样,心中顿觉没甚意思,只强调道:“雪雕,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雪雕眨了眨他那如同琥珀般巨大的眼眸,声音低沉的道:“若我没有现在这么笃定,就是你,小玉。我定然会告诉你,我抓那些小孩只是为了玩耍,我一个人在这山谷之间太无聊了而已。但现在我想告诉你们实话。” 他虽对南荣不太客气,见面就掐不亦乐乎,但到底是拿他当作自己人,自然不会对他心有芥蒂。而白西楼虽然与记忆中那个不太友好的人相貌几乎一样,此时既然出现在玉无裳的身边,且对玉无裳如此无微不至的保护,是而他也不介意让他知道。 而至于只是凡人的梧桐,他压根就没看见过。 原来就在数日之前,雪雕描述的那个时间,也正是酒泉江家开行酒会时,众位顶尖世家的家主凭空消失的那一日。 雪雕原本如其他妖兽星鬼一般,在这百年间曾混迹凡间过,也曾在那些偏僻人迹罕至之处驻足修行过。他最近的一处落脚点,便是在距离酒泉城不远处的一座山谷间。 狼虽不嗜睡,但这漫长的岁月实在不好打发,他闲来无事,便终日都缩在那座山谷中伪装成一块小山坡,一睡便是好几日。 就在那几日,他老是睡得很不安稳。虽然没有明显的察觉到有人在故意捣乱,但那种被打扰的感觉实在叫他烦不胜烦。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便难得的发扬了一次宽容待人的良好风格,只清醒了片刻,便主动的换了个地方挪了窝。 但等他换了个山头继续窝着,这次还没等睡着呢,那种似抓似挠的恶作剧便又重复开始了。 如此反复了数次,雪雕终于忍受不了了。 他原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妖兽,若不是脑中还牢记着从前在万妖之国立下的约定,他早就将那捣乱之人揪出下,十分痛快的扔下山谷悬崖了。 所以他在最后一次时连跨过了数座山谷,直来到了这里,离凡人聚集的地方不远处,又一次的窝了下来歇息。 他要如此一反常态,可能那人便找不到他了。 只是不巧的是,熟悉的感觉再次蜂拥而至,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坚持不懈的打扰他,他也真忍不住要赞那人一句锲而不舍了。 这次已然到了凡人云集之处,他即便是想退,也无路可退了。 他不似南荣这般爱在凡人之中游荡,便想了一个比较折中的好法子。 既然那人能找到身为妖兽的他所在之处,那如果有他在的地方,还有很多人在呢?那岂不是就说明,人的痕迹能隐藏了他的痕迹,那样烦人的事情便再也不会发生了。 于是他便开始做起了偷小孩的活计。 最开始时那几个孩子哭闹着要回家,他觉得那刺耳的哭声太过扰人,便应了他们的要求,便又将他们给送了回去。 偷来了小孩,将会哭闹的再送回去。如此反复了几次,之前不会哭闹的小孩再加上后来偷来的孩子聚集在一起便多了起来,他们有了新鲜的玩伴,便也就不会再哭闹了。 如此,孩子愈偷愈多,留下来的也愈来愈多。大家都觉得在这座山谷之中实在好玩极了,由雪雕本体幻化成的山谷,千变万化温度适宜,饿了会有香喷喷的烤肉吃,渴了则会从天而降很多鲜美多汁的野果子。再加上这漫山遍野的同伴,偶尔被嬉笑声吵醒了的雪雕兴致来了也会逗弄着他们玩一玩,简直乐不思蜀。 雪雕在说起这些时,倒不见有什么烦扰的感觉,反倒还觉得挺好玩的。 但听众们听完了这些话之后,当真是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堂堂妖兽竟偷人家的小孩带着玩儿,做奶妈竟还做上瘾了! 沉默了好半晌,玉无裳才咽了口唾沫,干巴巴的道:“你……是认真的?” “我虽然会说谎,却从来也没对你说过谎话。”雪雕满脸的真诚,“我从前只觉得凡人短命又易死,本来是很瞧不上的。如今倒觉得他们的幼崽听可爱的。若不是你们追查而来打断了我,我今晚还打算再去抓几个过来养在一块儿……” 南荣面上的复杂神情与玉无裳如出一辙,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忙粗暴的打断了他,“多年未见,你该不会是有了毛病吧?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啊,你究竟喝了多少酒……不,酒都不能让人这样,你是不是把迷魂汤当酒喝了?” 雪雕白了他一眼,显然不想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 玉无裳实在的不能整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依旧满面复杂的道:“……你打算还要带多久的孩子?” 雪雕想了想,才道:“本来是打算一直玩儿下去的,但既然你们已经找来了,我便要履行之前所做的承诺,继续追随你。而这些小孩子们便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都记得,一一送还便是了。” 玉无裳这才松了口气,幸好雪雕愿意送还这些孩子,否则还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话虽这么说,却看得出来,他一副不太舍得的样子。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雪间山林(5) 玉无裳只好哄着他,引他说出那些孩子的藏身之地,雪雕便只好带着他们过去了。 在这山谷中行走了不过盏茶的功夫,很快便到了一处宽敞的山洞边,里边竟藏了十几个孩子,个个都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当真颇为可爱。 听见洞口有人脚步声,有一个已睡醒的孩子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子往这边望来,迎面看见雪雕便咧开嘴笑了起来,伸出了小胳膊要抱抱。 雪雕那原本冰冷的面容上顿时也隐约现了笑意,大步上前去抱起了那小小的孩子,熟练的逗着他玩儿,本来高傲强大的妖兽在这一刻竟隐隐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见了这一幕玉无裳不由膛目结舌,虽说她心中已然有了准备,但还真是从未见过雪雕如此慈祥和蔼的模样。 她不由心中暗道,好好的妖兽不做,竟学着人家带孩子。 再看一眼恨不得挂在梧桐身上的南荣,她只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这些老朋友竟都有如此与凡人和谐的一面? 见这山洞中孩子们已然陆续醒来,玉无裳只得上前去道:“雪雕,不要再磨蹭了,快将这些孩子还回去吧,否则人家父母该着急了。” 何止是心急,谁家的孩子不跟宝似的被父母看重。妖兽活了这么多年看惯世间人情冷暖,却唯独不能体会这种血浓于水的感情。 雪雕之所以能对这些孩子展现出如此柔情的一面,大概只是出于本能,或是新鲜感在作祟而已。 将孩子们一一送了回去,玉无裳正打算再打听打听酒泉城内现在有何风声,没承想才到了黄昏时分,又传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 之前雪雕依依不舍的送回去的那些孩子,再一次被妖怪掳走了。 这一次可不似上次那般温和,每个孩子的父母还没有从重逢的喜悦脱开身来,转眼间便又经受了天人永隔的巨大痛苦。 是了,这些孩子在被妖怪掳走之时,只在原地留下了他们的头颅。 当风中传来淡淡的血腥味时,一声划破长空的尖锐哭嚎声刺痛了所有人的双耳。 玉无裳不由一惊,雪雕却在瞬间变了神色,他只简短的留下了一句话,“不好!”便飞奔着回去了最后送回孩子的那一家。 大家紧随其后一同奔了回去,迎面却只闻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所有人的面色都在眸光触及屋内那惨烈无比的状况时,刹那剧变。 竹榻之上原本应该躺着个孩子的,此时却只剩下一颗苍白幼小的头颅孤零零的摆在上面。仔细一看,干瘪的眼皮底下两颗眼珠子都不见了。 且应是孩子还活着的时候抠出了眼珠,两行血泪划过脸颊,不知被什么东西舔舐得干干净净。 玉无裳定了定心神,抬足迈进了门。 眼前这景象虽能骇破人胆的恐怖可惧,但整个房间里却没有一滴鲜血,只有活人新死时浓郁而又绝望的血腥味。 她的双眸环顾过小屋四处,眸光又回到了那孩子的小脸上。那张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痛苦,和先前那副活泼可爱的模样大相径庭,让人不人心再去看他。 他的爹娘早已哭得昏死过去了,完全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噩耗突然而至,从天而降砸得人眼冒金星。 雪雕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变得十分愤怒,若不是南荣眼疾手快的制住了他,恐怕他伸手便要将这座民居给拆掉了。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接二连三的在四处响起,附近这几个村庄的孩子在被雪雕心血来潮的抓去又归还之后,竟全都死于非命,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头颅。 看来还真有吃人的妖怪,且还如此猖狂的挑衅他们。彻底的激怒了雪雕之后,他们还想做什么呢? 雪雕的妖力之强大不在南荣之下,且还是如此失去理智的暴怒时候,南荣差点儿没有被他掀翻在地。 梧桐在旁边看着干着急,忙唤道:“玉姑娘!请帮帮他!” 玉无裳这才被唤回了神,正要上前去安抚雪雕稳定心神,却只见白西楼已然早她一步冲了过去,抬手虚抚了一把他的额头,将安神定心的印记缓缓推入了他的脑中。 白西楼只头也不回的道:“这边有我,你且再找找看还有没有什么线索。” 玉无裳这紧绷的心头顿时便松了松,有他在,她竟如此安心,仿佛什么都不用怕了。 双眸敏锐的又环顾了一圈,再看那孩子面颊之上湿漉漉的口水痕迹,玉无裳不由轻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张雪白的丝帕,咬破了食指在上面潦草了画了些符文,再轻阖双眼低声诵了一段超度经,这才将白底血符的丝帕轻轻盖在了那颗小头颅之上。 死于非命的小孩子总是得不到正确的引导再世为人,更多的则是被有心人利用,成为修炼邪术之上的踏脚石,或者直接变成怨灵不得善终。 玉无裳以她的鲜血为引,将这个惨死的小小亡魂有了合适的去处,不会再流连凡间再受戕害了。 在南荣与白西楼二人合力的压制下,雪雕即便是怒火中烧也无法发泄,只得赤红着一双眼,不得动弹。 玉无裳亦是心中很难受,她素来甚觉没个生命都是值得被尊重的,尤其是这样年少无知天真懵懂的小孩子。 但雪雕这心中只会比她更难受,毕竟有那数日之缘,冷漠高傲的妖兽难得有了亲近凡人之心,竟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他或许是在自责,不该如此轻率的靠近凡人聚集之处,更加不该为了隐藏自己的行径,便擅自将这些孩子带去身边。 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玉无裳只消看着他的双眸,便已然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 她轻叹了口气,缓缓走了过去,抬手便抚上了他的额头。她低声道:“没事儿,有我在呢。我们会为他们报仇的,你相信我。” 她的声音既低沉又温和,仿佛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很快便让双目赤红的雪雕彻底安静了下来。 她手下的安静可不似白西楼那样直接将人压制住,等她松开手时,雪雕已然面目平和的闭上的双眸,仿佛睡着了一样安宁。 第一百五十六章 雪间山林(6) 南荣这才腾出空来喘了口气,“不错嘛,这一招你还会用。我还以为你换了副凡人没用的身躯,就也变得没用了呢。” 玉无裳没心思跟他插科打诨,掌心只在雪雕的额头前虚虚的画了个圈,一道耀眼的银光一闪而过,之前那巨大无比令人望之生怯的巨型雪狼,竟然变得跟寻常家猫一样大,被她轻轻松松的抱在了怀里。 白西楼问道:“你可看出这是何物所为?” 玉无裳抬手轻抚了抚怀中小狼雪白的皮毛,若有所思道:“看这架势,我觉得应是臭名远扬的魔物,花冠鼠。” 闻言对此有些了解的人面色都变了变。 花冠鼠这名字听着好似不错,实则是一种让人闻之色变的小魔物。倒不是说他们有多厉害,而更多的却是觉得他们太过难缠恶心了。 这种东西的模样长得与普通老鼠差不多,只是头顶着粗硬的毛发与花冠相似,且要稍大些,身子约有男人拳头那么大。通体都灰扑扑的,尖细的脸颊上长着一双猩红色的小眼睛,既邪恶又鬼祟,看着便让人恶心得汗毛直竖。 而且它们基本上都是成群结队的出现,以啃噬尸身为生,所以又被称为食尸鼠。 通常这些小东西都是不见天日的活在地下水沟里,只有有人斗殴流血,便会趁机冲上来啃噬所有能沾的到鲜血的地方,甚至连泥土草皮都会啃得干干净净。 若现场留下了残肢或尸体的话,那么将会被蜂拥而至的花冠鼠啃噬得根本就不曾有过争斗一样。 若论消灭痕迹谁最强,没人能与之争锋。 只是没想到,一向都只吃腐尸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的花冠鼠,竟有胆量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闯入凡人的住宅啃食小孩了。 依照刚刚她四处查看而得的结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变成一颗苍白可怖的头颅,也只有那一群花冠鼠能做到了。 但她也知道,若单凭一群引人憎恶的花冠鼠,即便它们有这样强烈嗜血的欲望,也没有这样大的胆量。这背后定然有人暗中操控着他们,若想的更复杂些,很有可能有人能控制花冠鼠的行动。 这样的人只会是由花冠鼠修炼成人形,拥有凡人的智慧心计的鼠妖。 现在可好了,酒泉城内乱成一锅粥的江家,凭空消失的众位世家家主,城外又有吃人的妖怪,这事情怎么越来越多了? 而且都让人摸不着头脑找不到线索,真是没有半点法子。 玉无裳怀中抱着已然陷入沉睡的雪雕,此时心中已经没了主意。 南荣见她这副犹豫的样子,便道:“实在不行,我们就先回去昨晚住的那家农院吧。若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应该还有异动自己找上门来。” 这倒是实话,从遇见雪雕开始,这一切便都是冲着他们来的。若说背后没有一只黑手在推进着这一切,想必说出去谁都不会相信。 眼下也别无他法,玉无裳将询问的眼神望向一直都在她身边的白西楼,在得到他肯定的微微颔首之后,她才道:“那我们便先回去吧,过了今晚再说。” 几人折腾了这一天一夜,玉无裳和梧桐早就疲倦不堪了。走在回去的路上,她边走边打瞌睡,几乎都快睡着了。 白西楼就走在她身后,双眸一直都深深的凝视着她,仿佛很想上前去扶她,却又生怕唐突了她。 南荣拎着梧桐走在他们后边,一边低声嗤笑道:“野心都显露的差不多了,这会儿还装什么纯良……” 但他到底还忌惮着白西楼,是而只嘀咕了这么一句,连梧桐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快到那个小村庄,南荣便又变成了三岁幼童的模样,让梧桐抱在怀中。一行人回到了那户农家,正值农妇做了晚饭,便招呼着一起吃了饭。 而被玉无裳抱在怀中的雪雕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致,那农妇见了简直打心底里的喜爱,连声问道:“姑娘,你这雪狼是在哪里弄来了?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你告诉我,我让我这当家的没事儿也上山去转转,若是也能捕获一只那就是老天赐福了!” 雪雕正趴在她怀中昏昏欲睡,闻言耳朵一竖,好似随时都会醒过来似的。 玉无裳忙用掌心捂住了他绵软的耳朵,尴尬的笑道:“这、这是在山上捡来的,应该不会再捡到了吧……哈哈哈,是不是挺巧合的……” 农妇又盯着他看了会儿,惋惜的道:“这么漂亮的小狼在这边真的从未见过,姑娘这运气简直太好了!” 玉无裳只会干笑道:“是吗?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发财了……哈哈哈……” 尴尬的吃完了这顿饭,回到他们之前住的小院里,南荣不由分说便拉了梧桐回房睡觉。他虽不觉得疲累,但睡觉如此舒爽之事怎能错过。 一下子少掉了两个人,虽然气氛又变得微妙了起来,但玉无裳却顾不上这些了。果然暖饱才能思淫丨欲,疲累加困倦于一身时别说胡思乱想了,就连多一个眼神都做不到。 是而她只简短的于白西楼打了个招呼,将雪雕在桌上放下,便倒头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尤其的爽,当真是脑袋一沾枕头便陷入了沉睡,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她要睡觉的决心。 就连雪雕在她睡熟之后蓦地睁开了双眼,她都完全不知道。 这一切都在白西楼的预料之内,所以他只见原本窝在桌上混混沌沌的雪雕骤然如此清醒,他连眉心都不曾皱一下。 雪雕回头望床上看了一眼,确定了玉无裳确实睡得不省人事之后,才压低了声音道:“你一直都在她的身边,究竟有何企图?” 白西楼只淡漠的道:“我没有任何企图,只是想保护她而已。”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这浅薄的说辞?” “我不需要得到你的信任。” “看得出来,南荣那小子也不相信你。”雪雕挑衅似的看着他,“你或许还不知道,我们这些老朋友在她的心中有多重要。” 白西楼沉默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雪间山林(7) 当初那避无可避的惊天一战,她若不是为了这些老朋友,依旧可以继续逃避下去,甚至隐姓埋名装作成普通人生活在这人世间。 毕竟她是那么的不愿与人起纷争,宁愿牺牲自己也不肯燃起战火波及苍生。 “你是白家的人,当年也正是扶风白家对我们紧紧相逼,最后她也是因你兄长而死。”雪雕只冷冷的看着他,“若你还有些许良知,应当离她远远的。让她能顺心遂意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再也无需受你们兄弟二人的困扰。” “她想做的是复仇。”白西楼依旧是面无表情,连声音都波澜不惊,“我能帮她。” 雪雕顿时便被惊着了,“……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但请你保密。” “……” 这场短暂的对话就发生在玉无裳还在做梦的时候。等她醒来时,看见雪雕依旧蜷缩着呼呼大睡,而白西楼也还坐在桌边闭目清修。 再望一眼窗外,黑漆漆一片已经夜深了。 刚醒她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过了好半晌还想起来了这个问题,她睡得好好的,为何突然间便被惊醒了? 她迷迷瞪瞪的坐起身来,下意识便望向了白西楼。 但这一眼却没见白西楼坐在桌边,而是已然到了她的床前。她这心中不由一惊,顿时立马就清醒了过来。 刚要问怎么了,白西楼已然近在眼前,低声在她的耳边道:“别出声,窗外有鬼。” 玉无裳立马住了口,眸光望窗边瞥去。 窗外虽依旧漆黑一片,但这次倒是让她看出了些许端倪。这绝对不是寻常夜晚的黑暗,不然是不可能隐约似有活物在流动。 想起之前吃掉那些孩子的花冠鼠,玉无裳顿时寒毛竖立,整个人也抖索了起来。 白西楼不知道这世上竟还有她怕的妖怪,转脸只颇为疑惑的看着她。 玉无裳不由僵了僵,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那花冠鼠其实只是数量太多,若是不怕反受其害的话,放把火都能将它们驱散。 但一想到那些灰扑扑的小东西密密麻麻的全在眼前爬动着,还有可能会顺着脚面爬到身上来……她便浑身都觉得麻痒,鸡皮疙瘩一个劲儿的望下掉。 白西楼显然不能理解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只看了她两眼之后便转移了眸光,专注的望向窗外那闪烁流动的片片黑影。 雪雕也从桌上下来,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床脚边。 玉无裳拢了拢衣裳,小心翼翼的下了床。她弯腰抱起雪雕,附在白西楼的耳边低不可闻的问道:“南荣是否已然知道了?” 白西楼只微微颔首,玉无裳也没再说话,看来大家都早有准备,那便无需担心了。 只见窗外无声的穿梭了半晌之后,便有些细小的“悉悉索索”之声传入耳中。这声音就算是清醒的都很难听见,更别说这大半夜的大家都睡着了。 听这这声儿,玉无裳这脑子里尽是花冠鼠一下子涌过来一下子涌过去的画面,她的脸顿时便白了。 不过幸好此时正值黑夜,也没人注意她这小小的色变。毕竟敌人还未要近前便被吓得脸白,如此之怂的事情她还从来都没做过。 就这么静静地等了半晌,耳中听得门外的声音愈来愈密集,也愈来愈疾速了起来。 玉无裳拼命的在暗示自己不去想花冠鼠蜂拥而来的样子,这才勉强定住了身形,没有转身便飞快的逃了。 可是她那愈跳愈响的心跳声落在白西楼的耳中,便被他彻底的看透了。 白西楼虽未特意转头去看她,但眼角的余光隐约觑见她满面紧张的模样,嘴角不禁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他不动声色的挪了挪位置,挡在了她的身前。 玉无裳倒也没觉得自己这点儿小心思能瞒得过他,但见他如此体贴守护,面颊微红的同时,心中竟还有些小甜蜜。 这个时候她是无暇去分辨为何心头甜甜的了,因为门突然开了。 但就在门开的瞬间,白西楼的身形微微一动。 玉无裳本以为他会先发制人出手发难,没曾想他只低不可闻的道了句,“装睡。”便靠在了床檐边没了动静。 装睡于她而言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了,这话才入耳朵她便靠在了白西楼的身边,装作一副睡得香甜的样子。 但等双眼才闭上,她才想起了两个问题。 ……为何要装睡? 等来人看见他们俩睡在地上,会怎么看? 但这两个问题才在她的脑海中浮现,便已然有了两个灰扑扑的人影在他们的面前出现了。 玉无裳若是睁着眼看到的,定然会松一口气,至少这不是两只巨大的花冠鼠,而是由鼠妖修炼成的人形。 虽说相由心生,这些人形长得也都灰扑扑的没甚特点,但好歹也是人模样的,不至于叫人看了便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两只鼠豆大的眼睛看了看他们,一只声音细碎的道:“这两个人为何睡在地上?这不有床么?” 玉无裳心道不好,看来它们俩不是深山老林里没见过世面的鼠,还知道人都睡在床上,大半夜的躺地上有多不正常。 不过还好,只听另一只瓮声瓮气的道:“管他呢,说不定是这俩人睡相不太老实,一个抱着一个,便一起掉下来了。” 玉无裳:“……” 前一只沉吟了片刻,“你说的对,凡人就是这么愚蠢,哪有我们鼠类又奸诈又狡猾。” 他说着似还有些骄傲得意的意思,玉无裳简直无言以对。 说话间这两只鼠便开始动作了,且瞧他们这架势,好似是要将人搬出去。 刚抬起玉无裳,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它们看清了她的面容。 两只鼠惊得异口同声道:“呵!好丑!” 玉无裳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忍得脸抽抽有点儿难受。 它们又搬起了白西楼,顿时惊呼赞道:“呀!好俊!” 玉无裳:“……” 两只鼠先惊后喜显然激起了它们难得的八卦心,热切而又激烈的讨论了起来,“凡人睡在一起的都叫夫妻吧,你确定这两个人是夫妻?” “我不知道!我我只觉得我若能长这么俊的话,是觉得不会选择这么丑的妻子!” 第一百五十八章 雪间山林(8) “就是就是!我也这么觉得!” “……” 原本听见这两只鼠说他们是夫妻,玉无裳还有些羞涩的小心思。但这份旖旎还未尝到滋味儿,她便差点炸了。 相貌不好又不是自己能定的,难道长相不佳的姑娘就不能适配风雅俊秀的少年郎么?她如今虽长得丑,但白西楼可丝毫不曾歧视过她,待她依旧是挺好的。 嗯?她为何要说依旧?难道曾经白西楼对她也还不错?可是那时她总是躲着他走,俩人压根就没怎么接触过啊…… 思绪是越飘越远,那两只鼠妖虽口中诸多零碎话语,做起事儿来却尤为干脆利落,很快便将他们俩都搬了出去。 雪雕原本在玉无裳的怀中也紧闭双眼伸直双腿装睡着,但见那两只鼠实在是太眼拙了,想来也瞧不见他的动作,便悄悄的从躺在地上那二人的背后溜到了床底下,躲了起来。 直到玉无裳他们被运出了门外,他才跟着行至门外,小心翼翼的扒着一扇门,从大敞的门口往外望去。 其实以他们的实力本不必如此战战兢兢,但若想引出幕后之人查明真相,便只有此招才能勉强可为。 当然了,依对方掌控他们的行踪这一事迹来看,很有可能这根本就瞒不住幕后之人的双眼。 只是,就等着那人将计就计而已。 到了门外才发现,梧桐和南荣也被搬了出来。 只奇怪的是,晚上进屋时南荣还只是个三岁稚童的模样,现在被搬出来,怎么变成了身量高挑的少年?难不成他改了从前的癖好,不喜欢做那牙牙学语的小宝宝了? 这个疑惑在脑中只一闪而过,因为他们在被运出院子时,发觉这整个村庄几乎都沦陷了。 刚出院子便只见借住房屋给他们的那对农人夫妇也双目紧闭的被运了出来,抬着他们的两只鼠就站在玉无裳的身边,仿佛在静候着什么人一起走。 玉无裳偷偷的掀开眼皮子看了几眼,顿时这心中便明了了。 只见这村庄各处都有那鬼鬼祟祟的黑影遍布,不一会儿便陆续又抬来了好些人,都在村头这块儿地方集合。 等碰了头它们还在低声细碎的通气,“你们那儿都没人了?” “是啊,全在这里了。” “好的很好的很……这次咱们大王能吃个顶饱了……” “嘿嘿,说不定还能赏我们几块人肉呢!” “……” 玉无裳顿觉无语,这些鼠类之中竟还有大王这样的角色。难不成等他们乖乖束手就擒后所见到的,只是一只硕大的花冠鼠? 这样的想法显然令她不寒而栗,忍了好久才将那浑身的鸡皮疙瘩又平复了下去。 很快,这一群鼠便悉悉索索的将全村的人全都搬出来了。它们其中还有很多没能修炼成完整的人形,身后还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随着走路的姿势一翘一翘的平衡身体。 但即便如此,所来这座村庄的花冠鼠们全都有着人面与人形,这是绝对不寻常之事。 这世间之万物若想修得人的灵智与形貌,首先得在机缘巧合之下唤醒深埋在浑浑噩噩的浑沌中的那颗心,赋予了灵气之后,才有可能得到这两种完全脱胎换骨的资质。 通常来说,在仙灵之气尤为旺盛的仙山灵地最有可能得此机缘。而似花冠鼠那样终日在黑暗而又肮脏的臭水沟中生存的低等妖物,就算因胎生泛滥得来了这点儿低微的妖力,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的大批修成人形? 这件事面上瞧着好似寻常,不过是素来贪食的低等妖物趁着仙门世家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之际偷运村民大饱口福而已,实则其中另有内幕,至少有幕后黑手在暗中推进此事。 想来正是因着这一层的关系,白西楼才决定装睡混过他们的双眼,在混迹人群中伺机行事。而南荣难得的与他们行为一致,定然也是如此所为。 很快人便都齐了,一群鼠凑在一起点清了人数,便要开始行动了。 领头的那只鼠没有抬人,便走在最前面带路。他压低了嗓音指挥着这支特殊的队伍在这山野之中东绕西绕,终于在绕过了好几座小山之后,众鼠们陆陆续续的停住了脚步。 看来它们的大王就在眼前这个只能容一人直过的幽深山洞之中了。 此时正值下半夜四更天的时候,南方山林之中湿气很重,入了夜尤其是下半夜时,这湿气变得阴冷非常,扑面而来让人觉得很难受。 再加上这山林之中枝叶茂盛,就算天上挂有一轮圆月光华遍地,此时在这个尤为隐蔽的山洞边,也是透不进半丝月光来。 领头鼠将手一挥,一群鼠便又站住了,就在原地等候着。 很快便从那低矮的山洞中钻出许多由花冠鼠化形的人来,没等吩咐安排,它们便迅速的接过了原本一鼠扛一人的任务,现在改为两只鼠抬一人,飞快的往那狭窄的山洞中钻去。 眼看着两只鼠抬着村民一队一队的望那山洞里钻,玉无裳这颗心顿时便揪紧了。他们确实还醒着,可是村民们却不知被那些鼠用了什么法子全都迷晕了,否则在路上时定然会有人醒来。 不过他们即便没有被迷晕,被抬着送进老鼠洞里面对这些成了精的鼠类们,定然会被啃得连渣渣都不剩,只是徒添痛苦与恐惧而已。 只是她也没担心多久,因着那对夫妇的家就住在村头的缘故,是而他们一直都被抬在前面走。此时轮流着被抬进洞中,排在他们前面的也不过就几人而已。 这些人既被辛辛苦苦的大老远运过来,想来不会才打照面便被一口吃了吧? 脑中正如此胡思乱想着,玉无裳忽得只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了起来。她悄咪咪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看了一眼,好嘛,她这运气也太好了,来抬她的这两只鼠走在前面的个子瘦长,走在后面的矮胖,正好让她脚朝前头朝后的重心往下,脑袋里顿时便开始充血了。 果然是一贯的好运气,玉无裳自嘲的又紧闭了双眼,心中不断的想着,等她进洞去看见了那只鼠老大,定然要狠狠揍它一顿不可!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连环之计(1) 因着她是平躺且后面那只鼠挡着,是而没有看见,抬着白西楼的那两只鼠就紧紧的跟在她身后,前后脚的钻进了山洞中。 一进山洞便只觉这湿气更重了,不愧是老鼠打的洞,弯弯曲曲绕来绕去,最宽的地方也只能两人并排而过,而最窄之地则只能一人容身了。 玉无裳这个子本就瘦小,且还是躺着的,自然毫无压力。只是可苦了后面那位鼠兄了,他虽矮却胖得很,每次过那狭窄通道时,都费心巴力吭哧吭哧的往里挤,只听这声儿都觉得累得慌。 扭来扭去走了许久,摸约有一刻钟的时辰,前面终于敞开了些,看来是要到了。 玉无裳一直都闭着眼自然是不知道这回事儿,但只听后面那只鼠重重的喘了口粗气好似松了口气的样子,再加上逼兀之处浑浊的空气终于变得清新些了,她也能猜到些。 而听前面似有人被放在地上的声音,忽然她觉得身体下落,后背着地,终于她也被放下来了,就靠在前面几个人的身边。 抬人的鼠听着风声好似都站到一边去了,因着不知有没有鼠监视着他们,玉无裳不敢轻易睁眼去看什么。 她想了想,放松了神识进入珠串中,放出了灵体模样的翠珑。 因着白西楼就在身边的缘故,她也不好放出程清歌。横竖这些鼠类都只是低等的妖物,是不会察觉在这人群之中多了一个看不见的鬼魂的。 在珠串之中她便已然授意翠珑,不需要做别的,只需告诉她,这周围究竟是何环境,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翠珑在这山洞之中绕了一圈便又回来了,附在玉无裳的耳边悄悄将她所见全都说了。 原来这真如玉无裳所料,狭窄且细长的通道之后,是一个巨大的山洞。这山洞应是在一座小山之中,将洞口打在山脚边,往里掏洞,几乎要将那座小山给掏空了。 这山洞里岩石密布,尤为空旷。玉无裳所躺之地在一个低凹的坑里,这坑不大不小正能容纳百十号人。往上便是层层石阶铺得也算整齐,而那石阶的最高处有张金晃晃的宝座,座上坐着一个男人,正以手撑额好似在小憩。 也正因他以手撑额,便正好挡住了他的面容,看不清究竟是何样貌。 而玉无裳则担心那鼠王的妖力要高深些,若让翠珑靠近了他去看,难免会不被他发觉,从而整个局面便要失控了。 正在她们行此事时,后面陆续有村民被送了进来,全都堆在玉无裳的身边,渐渐的便将她那瘦小的身影给淹没了。 这时她才敢稍稍睁开双眼,眼见视线范围内没有鼠类后,这才将视线放得更大了些。 翠珑还在她耳边轻声道:“进来的那处通道边戍守着两只变化完整的鼠,应该是防止有人苏醒逃跑。每队鼠抬人进来时都有条不紊的,看来它们的防守能力极强……” 玉无裳到底不敢转头,视线范围终究有限。她在神识中问道:“小翠,有没有看见与我同来的另外三个人?他们都被放在何处?” 翠珑飘着四处转悠了一圈,好一会儿才回来,道:“朱雀大人和他那位少年都在你右手边不远处,可是却没见西楼大人的踪影。” 玉无裳这心中不由惊跳了起来,忙追问道:“你可看清楚了?确实不见他的身影么?” 翠珑又仔仔细细的四下搜寻了一遍,这才回来十分肯定的道:“是真的,小玉。他有可能被这些鼠妖送到别的地方去了。” 虽说以白西楼的能力,将这满洞的鼠全都捏死也不在话下。只是联合起之前众位家主无故失踪之事,总让玉无裳觉得心惊胆战无法安宁。 若不是暂时还不知那高高在上的鼠王究竟是深是浅,她早就按捺不住,突然暴起将这些不知死活的鼠妖全都打得连娘都不认识。 她暂且只好先忍着,将这洞穴之中的情况全都弄明白之后,便把翠珑又收了回去。 只静候了片刻,便只听那只领头鼠在道:“禀大王,这些食物全都已经运进来了,还请大王看看,可否满意?” 玉无裳心道,等那鼠大王刚下来时,她便放出早就准备好了的程清歌,往它脸上一蹿瞬间便能拿住了它,到那时便不由它说了算了。 但等了片刻,才只听那鼠大王慢悠悠的“嗯”了一声,然后好半天都没甚反应。 众鼠们显然都很习惯它们大王如此磨蹭,便一直都很耐心的等候着,没谁敢有半句怨言。 玉无裳便也只好一同将耐心全都拿了出来,就等它慢吞吞的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往下挪,直到挪到眼前来为止。 大家都挺有耐心的,但玉无裳到底还是忽视了一个人,一个既没有耐心,且不愿等待的人。 就在那鼠大王在万众瞩目之下才慢吞吞的挪动了两个台阶时,躺倒一片的人群中忽得有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了半空中,几乎快要触碰到那高高的洞顶了。 就在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只下意识抬头去望时,那个身影在空中骤然变化,由人形化作一只全身赤羽骄傲高贵的朱雀,不过就瞬息之间的事情。 大家全都看呆了。 玉无裳在感觉到那炽热的气息时便睁大的双眼,她对这如烈火骄阳般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虽然之前忘记了还有南荣的存在。 南荣在空中化形,视所有人于无物,只俯身下去便朝那站在台阶之上的男人冲了过去。 玉无裳忙爬起来去看,只见那个鼠大王一动不动,仿佛还没反应过来,也不知该如何自保才好。 不过眨眼的功夫,朱雀已然冲到了他的面前,巨大的爪子提起了他胸前的衣襟,仿佛提只小老鼠似的,十分轻松的带着他飞了过来。 玉无裳站在原地,朱雀还没将那人放下来,她便已然看清了那人的长相,顿时吃惊到脱口而出,“小九……九尾猫!” …… 看来南荣早就发觉了,站在上面慢吞吞的那只并非什么鼠大王,而是之前被压在山下日日呼呼大睡的九尾。 第一百六十章 连环之计(2) 是而他才这么沉不住气,冲上去便将九尾逮了下来,揪过来给玉无裳看看。 这下可热闹了,鼠窝之中竟有一只大猫,且还被奉为大王,此事不仅蹊跷,而且匪夷所思叫人难以相信。 不过如此便能解释为何这一洞的小老鼠都能化形为人了,毕竟有九尾这样一只上古妖兽在背后撑腰,它们这些小罗罗便是想上天都成。 玉无裳忙冲过去揪住了九尾的衣领,大声叫道:“小九!小九!你给我醒一醒!” 之前在那座山上见到他时,还是巨大的兽形,这次却是他素来化作人形时的模样。虽说眉眼尤为清俊,但萦绕在眉目间那股子昏昏欲睡的感觉,却还是更像猫一些。 众鼠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冲着他们叫嚷道:“你们大胆!还不赶快放开我们大王,否则、否则我们吃……” 它们应是想说“吃了你们”,只是朱雀那赤红的眼眸尖锐的看了它们一眼,这些开了灵智的小老鼠们顿时便都怂了,“吃、吃”吃半天也不敢将话说完整了。 玉无裳的手才触碰到九尾,顿时便全都心知肚明了。 原来这群花冠鼠的大王还真有其人,就是他太过胆大包天了,竟将眼光瞄上了陷入沉睡中的上古妖兽身上,自弃了肉身上了九尾的身,趁着九尾呼呼大睡之际,占据了他的身体。 但妖兽的身体妖力都实在太庞大了,根本就不是他一介区区鼠妖能控制得住的。是而他便想了这邪魔外道的法子,多吃人肉,以增长自己灵魂的妖力,好在九尾睡醒来时,不会将身体的控制权抢过去。 可是九尾本就是性情平和的妖兽,又曾与玉无裳有约,是绝对不可能吃人的。就算他的灵魂陷入沉睡,身体被别人占据,他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是而这鼠大王无法,只好派遣他的小弟去偷吃凡人,回来再吃掉他的小弟。可要命的是,九尾虽本相是猫,却除了贪睡之外很多年都不做猫该干的事儿了,是而他也拒绝吃这些灰扑扑又恶心的花冠鼠。 这鼠大王实在是没法子了,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害怕这只猫随时都有可能醒来,不仅会毁了他的洞穴杀光他的小弟,而且他这孤魂野鬼的从此便要消散了。 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他便只好差遣小弟们在附近多抓些人会来,就活着养在洞穴中。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大猫便睡死过去不那么执着,就肯张开嘴吃人肉了呢。 于是便有了这出众鼠夜袭小村庄的戏码,而玉无裳等人为何解开疑团,一同跟着混了进来,正好便遇见了正睡得昏天黑地的九尾猫。 见这许久他都不醒,玉无裳只好将心一横,抬手便“咣咣”打了他两个耳光。说起来猫皮还真是厚,她用了那么大的力气,九尾那白皙的面庞上却连一道红痕都不见。 朱雀这爪子却抖了抖,差点儿没能抓住了他。想来是曾经有些不好的记忆还在脑中,被这清脆响亮的两声给唤醒了。 许是这巴掌实在太过熟悉,九尾终于缓缓的苏醒了。 他一醒来,这强大的灵魂顿时便占据了整个身体,那鼠大王就好似萤火虫遇见了太阳似的,顿时便消失得连影儿都没有了。 九尾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睁开眼时显然没有适应玉无裳如今这副模样,而是先看见了南荣化形的朱雀,伸手便拂开了他的爪子,满面困倦的道:“你来找我做什么?搅扰我的好梦……” 朱雀那犹如红宝石般的眼眸子其实很想翻个白眼来着,但这个动作对于鸟而言实在太过困难了,是而没能成功。他便只凉凉的道:“不是我,是小玉来找你了。” “……小玉?”九尾原本又快要阖上的双眸顿时便睁圆溜了,且还四下搜寻着,“小玉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她?” 一直都被晾在一边的玉无裳:“……” 果然妖兽都一个德行,看人只看脸。长得不好看的都被直接忽略了,更别提似玉无裳这样用眼角余光撇一下都知道十分辣眼睛的。 九尾之前在小山上时虽见过她现在这副模样,可是大猫最是贪睡,估计早就当那是他众多美梦之中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了。 九尾那琥珀似的眼珠子四下搜寻了片刻,好不容易才觑见了就站在他面前的玉无裳,定定的看了她许久,才慢吞吞的道:“原来那不是个梦啊……” 玉无裳不由纳闷道:“你说什么梦?” 九尾满脸无辜的看着她,“我梦见你变得很丑,没想到你真变得很丑了……” 玉无裳:“……” 南荣在一旁颇为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们俩大眼瞪小眼,“行了行了,我们能不能说点儿正事?首先这一洞的老鼠和凡人该怎么处理啊?” 聚集在下面的花冠鼠们早在朱雀抓住九尾时便都紧张的靠了过来,他们都还不知道他们那可怜的大王早就魂飞魄散了,此时站在上面一副懒散模样的那人,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敌。 鼠类们仗着大王很厉害,倒还有鼠躲在鼠群中零零碎碎的反驳道:“你这只大鸟竟然敢说我们是老鼠?” “不想活了是吧……” “大王威武!大王最厉害!一口吃了他!” “……” 什么叫不知者无畏,这些鼠类顿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南荣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振了振翅膀道:“我最是不愿对付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小九子,该你上场了。” 九尾显然也不想费心思来捉老鼠,便只伸手将玉无裳推开了些,口中道:“你站远些看着。”说着便幻化出了他的本体,变成了一只通体柔软巨大的猫咪,身后还有九条毛发蓬松的尾巴,正一晃一晃的抽打在山壁之上。 他乃是当今世上仅有的几头妖兽之一,虽说沉睡多年,但这妖力绝对没有衰减。是而见他现了真身,底下的那些鼠妖们早就吓得腿都软了。 再等他抖抖毛发甩甩尾巴,准备昂头高喉一声时,众鼠们已然魂飞魄散各自逃命去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连环之计(3) 他正洋洋得意的准备接受夸奖,玉无裳却揪着他的毛发焦急的道:“他们不能走啊,他们都逃了,那些人该怎么办?” 全村的村民全都躺在这里了,若没有那些鼠妖们将他们搬回去,难不成还指望他们这俩不靠谱儿的来搬这么多的人? 九尾依旧满脸无辜,“我不知道啊,都是南荣让我这么干的。” 南荣顿时便炸毛了,“你都学坏了!现在居然学会推卸责任了!” 眼看着他们俩吵着吵着就要打起来,高亢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山洞中来回传播,简直震得让人只觉脑壳疼。 玉无裳实在头疼的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正思忖着对策,却只见原本“呼啦啦”全都逃进那狭窄的通道之中的鼠妖们,又全都“呼啦啦”的逃回来了。 她不由觉得纳闷,但身边的这两位大爷还在斗嘴,她便只好打断道:“你们俩且先看一看,为何他们又全都逃回来了?” 两头巨兽四只大如象钟的眼眸炯炯有神的望过去,好不容易逃回来的鼠妖们顿时又吓尿了,扎着堆的往墙角边蹿去,恨不得将自己缩到石缝里去。 看着样子,好似他们是被赶回来的。那么在那狭窄的通道中,还有更加危险的人物正追过来,让他们觉得九尾都不怎么可怕了? 才想到这里,便只见从那洞口中钻出了一只雪白色且毛绒绒的小狼。当他在见到九尾和朱雀这巨大的身形时,顿时心中便计较了起来,倏然间也变幻回了本貌,与他们旗鼓相当之巨大。 玉无裳顿时心中一喜,这不正是雪雕么! 这阵喜悦还未过去,在见到跟在雪雕身后出来的那个人时,她顿时只觉心中一阵狂喜,本来高悬于心的那块大石也终于放下来了。 那还能是谁,自然是一同而来却在半路失踪的白西楼了。 玉无裳忙奔了过去,直到他的面前才站定了脚步,仰头急切的问道:“你上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要同他们一样……” 就此凭空消失再也不见了呢。 但后面这句话她没说出来,不仅不吉利,而且感觉怪怪的。 ……怎么好像她十分关心他似的? 三只巨兽一碰面便不甘示弱的显露原本将这原本十分空旷的山洞占据得满满当当的,但只见玉无裳竟对他们视若无睹而急吼吼的奔去了那个男人面前,顿时他们仨便统一了战线,六只巨大的眼眸虎视眈眈的瞪着白西楼。 但白西楼是何许人也,自然不会将这些原本该如芒在背的感觉放在心上。 他只看着玉无裳,面颊之上似有微微笑意,淡淡的道:“我无事。只是那两只鼠走错了路,正好雪雕一直跟在我身后,便也被带偏了。” 直觉告诉她,这事儿定然没有这么简单。联想起之前那两只鼠对他的容貌垂涎欲滴的模样,想来是想藏起来,留着自己慢慢享用。 只是他们运气不好,没想到竟捅了个大篓子,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这个猜想虽然很符合情理,但她是不会说出来的。毕竟白西楼是如此正经之人,遭人调戏应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若是让大家都知道了,这让他的面子该往哪里搁? 只是虽这么想,但在面上一点儿都不表现出来,实在是太难了。 玉无裳强忍着面上的笑意脸都快要抽抽了,白西楼却不知她在想什么,只颇为疑惑的看着她。 她只好将身子背了过去,迎面便只见六道炽热的眼神恶狠狠的望着这边,心中不由一跳,顿时那点儿小心思便全都散了。 “你们这是干嘛呢?怎么都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她伸手拉了拉离得最近的雪雕那雪白的毛发,“大家也是多年未见了,和和气气的多好啊。” 雪雕本来还想继续绷着眼神,但他堂堂妖兽竟被个小姑娘拉扯着毛发,显然面上有点儿挂不住,便只好低下头来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手心,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南荣一直对白西楼的态度都有些怪怪的,但他自己憋在心里不肯说,玉无裳也懒得去猜他的小心思,是而他也觉得无趣,只将那尖长的鸟喙伸过去一下子便将梧桐叼了出来,扒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托他们这些妖力深厚之人的福,梧桐也与玉无裳一般,并没有被鼠妖的迷药迷晕过去。 而九尾本就一直都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他哪管站在玉无裳身边的人究竟是谁有何居心,不过是最简单的听命行事罢了。 一行人赶着一大群鼠妖贴着墙角瑟瑟发抖,天然形成的那个大坑里还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村民,若这样僵持下去显然是不行的。 玉无裳望了望大家,见他们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无奈之下她只好装模作样的训斥道:“尔等鼠辈,本该潜心修炼方能得道。如今却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叫我们如何能留得了你们!” 众鼠哪管得了这许多,毕竟大家都亲眼所见大王变成了猫,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当然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是而底下一大片鼠妖连连磕头告罪讨饶,他们刚变幻成人不久,有的甚至还不怎么会说人话,是而谁也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只一个劲儿的嘈杂喧哗。 南荣早在将梧桐叼过来时便变幻成了人身,因着在雪雕和九尾的面前得撑着声势,是而他没有变成稚童,只作高挑少年状,眉眼之中尽是不胜其烦的意味,“吵死了,吵死了!你们再敢瞎嚷嚷,这只大猫一口就全吃了你们!” 九尾倒是好性子的和谁都很对付,就算南荣说让他吃这么恶心的东西,他也十分配合的甩了甩身后的九条尾巴,当真与他此时这副慵懒的模样尤为不符,既难得的美丽,却又暗藏杀机。 众鼠妖们顿时便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了。 因着白西楼在此,玉无裳总是打心底里不愿让他们大打出手,是而便很快开口道:“你们若还想活,便将这些凡人怎么抬来的再怎么抬回去。若有半分闪失,你们的小命也不能保!”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连环之计(4)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趁着现在村民们的迷药还未解,赶紧将人原样送回去,便也不会产生不必要的恐慌了。 众鼠妖见要求他们去做的事情竟如此简单,不由大喜过望,纷纷应声抬起了躺在坑中的村民们,如潮水般往那狭窄的通道中涌去。 不一会儿,那些求生欲尤为旺盛的花冠鼠们便脚底抹油逃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本来是被白西楼和雪雕堵回来的,但此时玉无裳都发话了,白西楼就站在她的身边,雪雕只顾着和另两头巨兽斗气,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等他们这些闲杂人等抬着人事不省的村民们都走光了,玉无裳才突然发现,眼下好似陷入了更加沉默的尴尬之中。 先撇开那三位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的巨兽不说,他们本来就是如此相处的,从前在万妖之国时若没有玉无裳总在中间打圆场,他们早就将青草崖给拆光了。 当然,这都是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才会起如此之内讧。可是现在,一个明晃晃的外敌就站在他们的眼前,便也就一致对外了。 很不凑巧,这个倒霉的外敌便是站在玉无裳身边毫无知觉面无表情的白西楼。 玉无裳抬眼便只见他们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心跳顿时便漏了几拍。她现在可没以前的本事,若这些吃饱没事干的家伙真要凑上来报家国之恨,她压根就拦不住战局的发展。 是而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时,玉无裳忙惊叫了起来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哎呀!小九!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你怎么会被花冠鼠附身了呢?” 声音之矫揉表情之造作,显然将大家都惊了一下。不过也托她牺牲自己形象的福,空气之中的火药味顿时便烟消云散了。 幸而九尾一直都这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倒是没怎么太过讶异,只打着哈欠答道:“我也不知是怎地了,之前一直被天月纠缠着不得脱身,后来他走了,我睡得又太沉了……” 众人:“……” 玉无裳不由心道,果然之前猜的没错,天月那哪里是为了纠缠他,分明是保护他在陷入沉睡时不被外物所侵吧。 “然后呢?” “然后……我觉得这群老鼠整日里忙来忙去的看着眼晕,于是便睡得更沉了。”九尾颇为无辜的看着他们,“再然后你们便都来了,是来找我的么?” 玉无裳这心情其实很复杂,她要怎么说,难道说都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让那群花冠鼠化作人形出去吃人么?那些被吃掉的孩子惨状与他们父母的撕心裂肺犹在眼前,虽说那些吃人的鼠妖们全都被鼠王忌惮加发狂给弄死了,可追根究底,还是借用了九尾这强大的妖力。 但只见他这副永远都睡不醒的模样,这罪责仿佛又很难怪罪到他的头上来。 玉无裳心中黯淡了片刻,才打起精神来说起了正事儿,“酒泉城所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么?” 南荣被引进了城,雪雕则在城外荒野处落脚,而九尾却是被鼠妖附身带过来的。 这三者看上去好似没什么牵扯,实则都有一只黑手在幕后操控,看来是想将妖兽妖鬼们聚集在此,以达到他们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其实就在百年前的那场仙妖大战之中,玉无裳选择一死便能平息战火,事实上这战火却是就此平息,安定了百年之久。 毕竟那空前绝后的万妖之国是她一手创建起来的,令修仙界谁人不胆寒的八大妖鬼们也都多亏了她从中周旋才能保持安宁,否则早就如同一盘散沙各奔东西了。 所以玉无裳死了,万妖之国散了,修仙界的危机便也彻底解除了。 可如今时隔百年,从前那杀千刀的妖尊又夺舍还魂了!且因着她的复活,万妖之国的中坚力量四大妖王开始挨个儿的现世,四大鬼王们也渐而浮出水面,都往玉无裳的身边靠拢。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谁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许是老鼠洞对他们而言太小了,是而就在最先挑衅的南荣变回人样时,大家便都解除了巨兽时的原样。 九尾变成了一个清俊慵懒的年轻男子,而雪雕却好似尝到了做小兽的甜头,不肯幻化成人,而依旧变作一头小狼,钻入了玉无裳的怀里。 白西楼原本对什么都视若无睹,但这时却忍不住看了雪雕一眼。 玉无裳尤为顺手的便将他搂住抱好了,他两爪并齐卧在她的手臂上,尤为挑衅的望着依旧面无表情的白西楼。 白西楼那纤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了片刻,依旧面不改色的挪开了视线。 玉无裳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九尾看这雪雕如此舒服的趴在她怀中,显然也跃跃欲试想变成一只小猫被抱着。 但只瞧玉无裳如今这副又矮又瘦的小身板,她一个人显然抱不了两只,便也就作罢了。 玉无裳生怕他们一言不合又要打起来,便忙道:“我们就是来找你的。现在既然找到了,我们便先出去吧。这个老鼠洞里也不知怎地,一股怪怪的味道。” 南荣纳闷道:“什么味道?我怎么没闻到?” 玉无裳不由心道,似这种野兽的味道也只有人能闻得到,眼前的这些都是野兽之中的王者,自然对这些鼠妖的气味不屑一顾了。 可正是因着如此,竟着了人家的道了。 玉无裳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所见,竟是所有人全都毫无预警的倒下了。此时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不敢置信。 她虽是实打实的没用的凡人,但有两位妖王和一位鬼王在,再加上白西楼这个修仙期的修行者,究竟是谁能暗算得了他们? 这个念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很快眼前便是一片黑暗,再也没了知觉。 此时这种情况其实比较糟糕,玉无裳虽说鬼使在身边,但一直都被困在她的神识之中。此时她的意识已然消散,鬼使就算是清醒的,却也不能动弹。 所以此时在这老鼠洞里所有的人,全都毫无例外的躺倒了。 等到玉无裳再次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卧在一片虚无之中,周边全都是清冷的白雾,模模糊糊乱人心绪。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连环之计(5) 她没有急着站起身来,只半睁了眼打量着周围的境况,再努力的压下脑中混混沌沌的迷糊,使神台清明了些。 不用多说都知道,她这是被拖进了幻境之中。 在幻境里最忌讳的便是心急气躁,因为如此便会被人趁虚而入,从身体到心神彻底的被掌控住,那样便回天乏术了。 从前她虽非专攻幻术此境,但到底是修炼多年,对这样不算太刁钻的东西也有所涉猎。而且身为妖尊,总要有些能唬得住各路妖魔的本事才是。 凝神静气的片刻,在确定这个幻境之中目前只有她一人后,玉无裳这才缓缓爬起身来,坐在地上举目四顾。 忽然,她发现了一个问题。 身下所坐的并非实地,而是一片明晃晃的镜面,能清晰的倒映出任何东西,包括玉无裳这副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 她不由怔了怔,抬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面颊,便只见镜中人那细长如葱的柔荑也随着她的动作摸了摸那张倒映在镜面上倾国倾城的容颜,仿佛绝色美人对镜梳妆,端的是一副夺人心神的曼妙美景。 这便是她从前的模样,或许可以说,这是她的本尊。 但只过了半晌,玉无裳忽得干脆利落的站起了身,微微昂头看向远处一片雾白,高声笑道:“镜妖!我知道是你。对付我,难道你就只有这点儿小把戏么?” 脚下的镜面顿时便混沌了起来,等再次清晰时,倒映的身影不再是百年前那个风华绝代的妖尊,而是如今的丑丫头小玉。 静候了片刻,镜妖并没有回应。 玉无裳虽识破了他的小把戏,但他应是铁了心的想将她困在幻境之中,看尽他想给她看的东西。 横竖一时半会也出不去,索性便看一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只是就算如此,她也不愿主动去迎合他制造出来的幻境。于是她便复又坐了下去,凝神使神识进入了珠串之中。 迎面便只见程清歌与翠珑作如临大敌之警惕之状,见她优哉游哉的进来了,翠珑忙上前道:“小玉!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这小妮子,对玉无裳虽有着十足的敬意,但从前到底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天真烂漫得紧,倒是不似程清歌那般严谨的守着主从的规矩。 玉无裳只得好声好气的安抚她,“没事儿,我们现在虽被困,但也并非就到了绝境。我来只是为了确定你们是否被幻境挡在外面,现下来看,镜妖倒是没这个本事。” 鬼使若放在外面行事,主人陷入幻境时便召唤不回来。但玉无裳的这两只鬼使一直都放在她灵魂深处的珠串之中,即便是深谙幻境之道的镜妖也不能将他们分离出来。 如此,玉无裳便无需太过忧心了。 她只叮嘱道:“你们便帮我看着,若我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便出来阻止我。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你们便不要暴露了自己。” 镜妖应该不知她有鬼使,就算知道也奈何不了。 但就是不知他到底有何企图,思及上次在他的老巢之中看见玉新眉的幻影,玉无裳这心中便难免忧心忡忡的。 她实在是担心,不知娘亲在其中扮演的究竟是怎样的角色。 若问她为何不担忧玉新眉的安危,这便有些多此一举了。首先镜妖对玉新眉的忠诚之心她虽粗略的只知一星半点,但就算这份忠诚不再,以神寂岛上的仙子玉新眉的能耐,区区一个镜妖根本就不在话下。 所以有些事情她虽隐约能猜到一点,却压根便不敢往那里想。 神识进入珠串之中,倒是一派的风平浪静。 横竖出去也是面对着一片虚无的幻境,玉无裳便没再出去,只与两位鬼使交待了几句话后,便也留在了珠串之中静心打坐。 翠珑本是最心浮气躁的,但只见程清歌和玉无裳都很淡然打坐,她就算急躁也无处发泄,便只好也坐了下来,潜心修炼。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无裳只听有人在说话,且这声音还挺耳熟的。 她这心中不由一惊,难道是……他? 迫不及待的从珠串中出来,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不再是雾茫茫一片虚无,而是一张花雕大床薄粉色的轻飘帷帐。透过这满目暧昧的颜色,依稀可见那床上躺了一个人。 玉无裳就站在床前,置身于这颇为雅致的房间之中。微敞的窗台外传来曼妙的莺歌燕语,醉人的甜香味是桌上的果酒,壶中已然喝了一半,另一半在慌乱中被打翻了,流淌了一地的芬芳美酒。 眼前这副场景一如她现在的这副模样,令她只觉既熟悉,却又陌生。 这事儿从前确实发生过,且曾在她的脑海中不断的重现,成为她后来叛出修仙界成为万妖之国的妖尊时,对白东台的各种回忆中,回味得最多的那段。 是了,眼前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便是百年前还只是扶风白家风流温润的少年,大公子白东台。 玉无裳站在原地,并没有很快便上前去。 眼角余光瞥见了在桌上微微滚动的酒壶,见那壶口还在往外滴着酒,便知白东台喝醉了才刚被扶上床。 她还有点儿时间,慢慢的再将那段尘封已久的回忆再度唤醒,好好梳理一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次是因何缘故才与白东台单独相处来着? 百年前的玉无裳可不比现在更能洞察人心,那时她更似一个情窦初开正怀春的少女,虽身怀着空前绝后的灵力,但却没甚脑子,实在天真单纯的很。 她既喜欢白东台,便尽全力的待他好,满腔的热情全都扑在他的身上,不管不顾根本就没有半分顾忌。 是而就在那时的百家主,白东台的父亲遣他去某地降妖时,身为仙尊的玉无裳得知此事,自然是不顾他人异样的眼光便也跟着同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时她就住在白家与白东台比邻的楼阁,什么事情是不能传入她耳中的? 白家主对仙尊的要求自然无从拒绝,白东台更是翩翩佳公子风度十足,二人便一路同行而去了。 那一路所发生过的事情、降服了的妖魔从前玉无裳若细数起来是历历在目的,倒也不为旁的,只因事事都与白东台有关。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连环之计(6) 但现在再细细回想起来,却好似记忆的水墨画上不知何时被泼过了一盆冷水,早就模糊的晕开,根本也看不清楚了。 不过大概她还是记得的,她与白东台所去的地方也不算远,就在扶风城不过百里之外的横江一带。 一路修行驱邪收妖都很顺利,那时白东台的修为虽因年岁太轻不算太高,但他极有天赋,就算没有玉无裳随行,应该都不会遇见什么难以处置的棘手之事。 更何况还有玉无裳这样可以在任何地方横着走的仙尊保驾护航,那一趟为白东台震名扬威,顷刻间天下皆知。 当然,玉无裳那时是不知这些事的,她完全都不关注旁人的风评,只顾自己的意愿行事,当真算得上潇洒自在。 直到此事到了尾声之时,原本是该直接打道回府的,但白东台表示这次多亏了有玉无裳同行才能如此顺利,知道她很爱杯中之物,便想请她在那天下闻名的醉仙楼中喝个痛快。 这一下算是投到了玉无裳的心坎儿中来了,她自然是十分爽快的便答应了下来。当然了,只要是白东台所提之事她都会答应,更何况是痛快饮酒。 于是他们便稍稍转道,来到了这座来往喧嚣尤为热闹高雅的醉仙楼。 就是此时幻境之中双目所及之处,还没饮两杯呢,白东台便已然醉倒了。她这心里如有小鹿乱撞,心头砰砰直跳的将人扶到了床上,盖上了被子。 然后,尤为君子的退至一旁,望着他梦中的醉颜发呆。 那时玉无裳觉得自己这样好似有些不正常,明明床上躺着的是她心仪之人,她却只敢在一旁痴傻的看着,实在是吃亏的紧。 于是她鼓足了勇气,悄悄的上前去了。 此时玉无裳站在桌边想了许久才捋清了这件事的起因经过,心想着已然呆立了这么久,心头这勇气也该鼓足了罢。 于是她便十分果断的走上前去,如从前那般,在床上站定了。 双眸直直的望着那张熟悉的俊颜,玉无裳心想自己沉默的也够久了,是时候该做接下来该做的事情了。 她缓缓的俯下了身,纤长柔软的眼睫毛如同两只入秋的蝴蝶不停得扑簌抖动着,白皙的面颊上早已绯红一片,彰显着她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她从前从来不曾做过的。 但就在他们之间不过一指之隔时,玉无裳忽得停住了。 她想起来了,当年就在这个时候,就在她的双唇即将要触碰到白东台的时,门外有个人冲进来打断了她。 那个人,就是白西楼! 原本平静如水的心神被突然涌入脑中的那个人影彻底的打乱了,仿佛水池子里扔进了一颗小石子,瞧着不过泛起了丝丝涟漪,实则早就天翻地覆波浪迭起了。 这时躺在床上本来陷入沉睡的白东台却忽得睁开了双眼,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女人啊,真是让人猜不透心思。你怎么就移情别恋了呢?” 玉无裳亦是微微一笑,“只许你们男人朝三暮四,就不许我们女人追求真爱了?” 床上之人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却只沉默着,掩藏住了自己的心思。 但玉无裳并没有就此罢休,她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变,就近在他的眼前,颇为恶劣的笑道:“不过凡人分男女,动物分公母,似你这样由物件幻化而成的魅妖,不知可当得起这‘男人’二字?” 镜妖这双眸之中顿时便见火焰四起,他尤为辛苦的压制住了自己满心滔天的愤怒。 他冷哼了一声,便在瞬间抹去了身上所有刻意变幻得与白东台一模一样的特质,只用的依旧是那张脸,因为镜妖没有属于自己的脸。 玉无裳见成功的激怒了他,这心中才缓缓安定了下来。 见到白东台时她没有乱了心神,想的只是该如何应对而已。但就在刚刚那一刹那,白西楼的身影蓦然闯入了她的眼帘,倒令她差点儿没有把持住,着了镜妖的道儿。 镜妖缓缓坐起身来,玉无裳也没有咄咄相逼,只跟着让开了身,好整以暇的站在床边看着他满面变幻莫测的神情。 她此时依稀知道了镜妖为何要将她带到这深藏在记忆中好不容易才挖掘出来的场景之中了。 看着白东台那颀长的身影躺在轻柔的纱幔之后若隐若现,她忽得想起了就在那时,她都做了哪些蠢事。 借着这微醺的酒意,那人又被醉倒躺在床上毫不设防,玉无裳脚步微微踉跄走了过去,轻轻撩开了床帘,定定的痴迷的看了他好久。 那句“白公子,我心悦你很久了……不知你对我可有些许情意,我们俩做对比翼鸟如何?”尚在耳边回想,顿时便让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个劲儿的直往下掉。 她面色有异的搓了搓手臂,飞快的闪到一边去了。 从前看见白东台这张脸便觉痴迷羞涩,连带着白西楼也被连累,她几乎从没正眼看过他。可现在再看镜妖变幻而成的这副天人之姿,除了别扭便觉不可思议,当初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镜妖很灵敏的发觉了她这点不自在,只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你这是什么眼神?就算我不是真的,你也不必如此嫌弃吧。” 玉无裳不由哑然失笑,稀里糊涂的做了个梦,竟让她将多年执念都放下了,真是机缘巧合到稀奇啊。 镜妖显然是越来越看不懂她这心中究竟作何所想了,便只好抛开了去,径自道:“上次你走得匆忙,我还有许多话都没跟你说。” 玉无裳淡然接口道:“是有关于我娘亲的事情?” 镜妖不由一怔,“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跟着白西楼逃跑?” “我先纠正你一下,那次并非我们逃跑,而是你逃跑了。否则我放火烧你老家的时候你怎么都不露面呢?” “……”镜妖忍了忍,显然没忍住,“若你当时愿意跟我走,还何必要将那姓白的给招来?他的手段实在太惊人了……不怪我对他颇多忌惮。” 玉无裳听了简直想笑,能把害怕一个人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眼前的这位也算是个人才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连环之计(7) 玉无裳听了简直想笑,能把害怕一个人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眼前的这位也算是个人才了。 同时她也明白了一点,原来那时在那座伪造的神寂岛小苑中,镜妖是故意让她扒在窗下看见了玉新眉的幻影,引她上钩。 但没想到白西楼竟来得如此之快,全然打破了他的计划。再加上白西楼这些年在外降妖除魔手段狠厉,倒让他连对战的勇气都没有,便落荒而逃了。 玉无裳没理他这色厉内荏的话茬儿,只径自走到了桌边,抬手为自己斟了杯酒。 虽然心中清楚现在身处之境乃是虚幻,但遇见酒她便想闻一闻看一看,这是多年难改的老毛病了。 可是杯中空空如也,刚刚入耳的清脆水流仿佛倒到了别处,如同空气一般,瞬间消弭了。 这绝对不是镜妖会犯下的低等错误。 她顿觉心中一动。 在白西楼和三只活了上万年的古兽面前若想只带走她一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莫说一个镜妖,就算玉新眉亲自出马也办不到。 如此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偷偷运人去吃的老鼠洞,本来就是为了他们而精心准备的一个陷阱。 因为花冠鼠只恶心没多大妖力的原因,在那掏空了一座小山的洞穴之中,众人皆是十分放松的状态,没谁十分警惕观察异样,更多的则是妖兽们与白西楼相互对峙不甘示弱,连玉无裳都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调解他们之上,根本无暇顾及周围的情况。 于是就在这个时候,一管特制的迷香无色无味的吹入了那几乎完全封闭的山洞之中,莫说有上万岁妖龄的古兽了,恐怕连天王老子来都会被迷倒。 那么既然所有人都受制于镜妖,如此大好的机会,定然不会将他们就扔在那老鼠洞里,肯定都拖回来了。 可迷香是有时效的,一旦效果过去,巨兽们发觉竟有宵小敢如此大胆,定然会闹个天翻地覆,都不用白西楼出手,镜妖这另一个老巢又得遭殃。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为了让他们老老实实的受控,便只能发挥镜妖独有的特长,便是让他们全都沉浸在自己的幻境之中。 还必须得是各人最喜欢的美梦,没有想醒过来的欲望,便不会挣脱控制。 这便难怪了,刚刚还想说镜妖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但若是他同时控制着所有人的幻境,并且他们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唯恐有半点疏漏呢? 如此便是百密难得一疏,就在玉无裳手中的这杯酒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既然想到这一出,玉无裳这心中顿时便跟明镜似的。 南荣、雪雕和九尾是都指望不上了,毕竟他们都活了上万年,真被幻境困个几日于他们而言就好似弹指一挥间,根本就没有必要用心去挣脱。而且还都是他们最喜欢的美梦,还不如就这样快活几日呢。 梧桐则是普通的凡人,能指望他自保就行了,根本无力反抗。 现下唯一的救星,便是遇事能保持沉着冷静且修为高深的白西楼了。但一想起他那冷冷清清的眉眼,她这心头便一阵悸动,完全不能自已。 镜妖虽很忙,但他抽身出来就是为了对付她,自然连她半点儿情绪波动都不肯放过。见他站起身来,面露讶然之色,“你还真的移情别恋,喜欢白家那二公子了?” 玉无裳顿觉十分心虚,差点儿就没有跳起来捂住他的嘴令其不得出声了。这一路上的种种迹象表明,她对白西楼绝对就是少女怀春的架势。 可她一直都装聋作哑好似不知此事,不仅是白西楼为人清冷只可远观,更多的是她过不去自己心中的那一关。 仿佛自古以来,痴情便是女子的头号标签。男子多情亦可自诩风流,而女子若是多情,便是水性杨花了。 玉无裳虽对世间如此潜规则不是太清楚,但她却始终都觉得,若爱一个人便得从一而终,譬如她从前喜欢白东台时,即便他做过多少对不住她的事情,她都能因心中的这份喜欢而一一谅解。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她对白东台早已没了情意,不过是自我催眠而已。 当然这一层她是没有想到,此时只因幻境的影响,她能保持头脑清醒便很不错了,哪儿还能去想这么深奥的问题。 见她默不作声,镜妖便只当她是默认了。他只叹道:“这一点你跟你娘便很不像。我若早知道,还假装是白东台做什么。” 玉无裳忍不住默默的心道,你若是想装成白西楼,定然十分不像。人家那份从内而外的高冷仿佛与生俱来,这可是后天模仿不来的。 不过等等……他说什么?她跟她娘一点都不像? 镜妖仿佛颇多感慨,仰头轻叹道:“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深爱着她……就算她的心中分毫也没有我的位置,但我知道,若她不似这般执着,便也不是我心中的那个她了……” 微微昂首,目光迷离,声音轻柔,面容痴迷。这是抒情的最佳表现形式,此时镜妖显然是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之中,但玉无裳还是忍不住强行打断了他。 “你说的那个‘她’……是我娘?” “……” 镜妖仿佛被问住了,但只片刻的凝固之后,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玉无裳这心中顿时便一片空白,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从前虽知他颇有执念,但不曾想这执念竟如此之深,简直都要扭曲了。 玉无裳对此倒是没什么异样的感觉,虽说一生只钟情一人这是佳话,但这世间多的是寻常平凡人,谁又能保证自己只爱一人此生不渝呢? 玉无裳横竖是没做到,更别提以此去要求别人了。 而且爹爹过世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当初娘亲是尤为伤心欲绝,这才离开了神寂岛,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她若真再遇良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过转念一想,若说玉新眉会爱上镜妖,这好似也不太可能。不仅看镜妖此时满面怅然,且按照玉无裳对她的了解,直觉的便觉不对。 难道……这只是镜妖的单相思? 心中作此所想,她看着镜妖的眼神也不免多了些同情。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连环之计(8) 若论起单相思来,谁能比她更有经验? 镜妖显然也是个好面子的,被她以这样的目光看了半晌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抬手敲了敲桌子将话题拉了回来,“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我为何如此执着的找你么?” “你可以让我先猜猜。”玉无裳此时这心情倒不是那么紧张了,她悠悠然的在桌边坐了下来,沉吟道:“以你之能,我觉得你做不了这所有的事情。或许你能将我和妖兽们聚集在一起,但若要在酒泉神不知鬼不觉的掳走所有大家主,这个你绝对做不到。” 镜妖的目光微微一沉,“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与那些人的失踪有关?” “不是有关,而是这幕后主使人,便是‘你们’。”她刻意强调了“你们”,只是为了道出真相,“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掳走那几位家主的人,便是我娘。” 当年她刚从神寂岛上入世现身,只因随手助人显露身手,当即便轰动了整个修仙界,奉为仙尊炙手可热。 于此从前她倒是没想过,现在想起来,她除了原有的天赋之外,更多的或许只是神寂岛是仙灵圣地,天地之间灵气尤为充沛,这才让她如此占了便宜。 由此便可得知,同样在神寂岛上成长且生活了更长时间的玉新眉,她所拥有的灵力绝对不会比曾经的仙尊玉无裳少。 若真如此的话,玉新眉莫说掳走几位修为高深的家主了,就算翻覆天地凌驾之上,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镜妖只微微一笑,挑眉道:“就算你说的对吧。夫人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难道他们不是当初杀害你的仇人么?你从刚重生时便想报仇,但都耽误了这么久了,可见以你现在的能力,你很难做到。” “所以,她便想帮我一把?” “你可以这么理解。反正不论如何,我将你已经带了过来,接下来该如何做你也很清楚,我便不再此多做逗留了。” 镜妖显然也不想再与她多说什么,毕竟祸从口出,很多时候谨言慎行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只将手一挥,眼前的场景顿时便如同水波般变幻扭曲了起来。等再次恢复平整时,这酒楼之中的厢房早已全然变了样。 眼前不见雕桌酒盏纱幔床榻,只有一望无际的青翠山崖,微风拂动令人心神荡漾。 幻境转来换去,竟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百年前万妖之国所在之地,玉无裳亲自选址构造结界与世隔绝的青草崖。 这里原也不算什么仙山灵境,只是风景秀美得天独厚,且人迹罕至几乎没有人烟,是个就算没有结界也颇为与世隔绝的地方。 原本宁静荒凉之地骤然间来了这许多生灵喧闹,为了不惹人侧目,也不想再与修仙界中之人有任何牵扯,玉无裳横竖闲着没事儿,便用上全身一半的灵力张开了将整座山崖幻谷笼罩其中的结界,彻底的与世隔绝。 在这里她度过了一段极为热闹也尤为开心的日子,虽然是被人逼退至如此地步,但身边有一帮值得信任的朋友聚集在一起,每日插科打诨管管家长里短的,当真敞开心怀简单又快乐。 只是这样的生活并没能永远的持续下去,万妖之国虽说不能确定有万众之多,但这天地间慕名而来的妖邪全都聚集于此,这在世人眼中即便目前无恙,但也绝对是个尤为危险的定时炸弹。 他们在心中猜忌着,那妖尊是否将从前的仇怨全都记在心头,暗自圈地为国培养着属于自己的黑暗势力,正随时准备着要将整个修仙界完全颠覆,至此将会生灵涂炭天地浩劫,便在此一念之间了。 他们愈想便愈觉得真切,再望向那极南之地的山谷之间时,目光之中都有着一丝自己也没能察觉的狠厉在其中。 此时的幻境,正值两方交恶大战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 玉无裳正站在崖边,出神的望向结界外虎视眈眈的修仙界众人。崖下乌压压站立的全是万妖国众,他们虽听从她的命令不敢轻举妄动,但输人不输阵,他们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结界也不甘示弱的瞪视着对方。 骤然回到了她最不想回顾的回忆之中,玉无裳这脑袋是晕的,连眼前都止不住的发虚发花,仿佛随时都要倒下似的。 镜妖依旧顶着白东台的脸站在她的身边,微笑道:“你是不是很害怕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但这是她的命令,你若是要怪,便怪她对你太心狠了些吧。” 玉无裳这绝美的容颜上虽显得有些苍白,但却依旧挑眉一笑,“你想多了,这些事之所以会在此时重现,只是因为曾经发生过而已。我虽胆小又懦弱,但不至于如此不明事理,会因以往的旧事而责怪你们。这样的话,我这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妖尊形象可竖立不起来了。” 这话说的,倒是竖立起了她的形象。但这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她是真的不愿再面对这一段赤红色的血腥岁月。 何谓横尸遍野,何谓血流成河,青草崖曾经安宁祥和的气氛已荡然无存,随之取代这里的,将会是人间地狱。 玉无裳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止不住的颤栗。 镜妖好心的没有拆穿她那拙劣的伪装,只安静的站在她的身边,仿佛一只苍白的幽魂,毫无声息动静。 这时从崖下飞身而上了几个人,玉无裳只需将双眼一扫便知,这八个人是她从前最知心的好友,也是万妖之国最坚实的顶梁柱。 四大妖兽九尾猫、雪雕狼、天月狗、七心狐,四大鬼王青龙东里、白虎西陵、朱雀南荣、玄武北堂。 他们好似十分激愤,每个人的面上都是一副或森冷或愤怒的表情,倒显得玉无裳这副刻意淡然的模样有些格格不入。 这时再看向刚刚镜妖所在的位置时,那里已然空无一人了。 看来他对自己这招很有信心,接下来这真假莫辨的幻境将会如何发展下去,便要看玉无裳一人的了。 她此时这脑中虽依旧如一锅浆糊般混混沌沌,但围在她身边的这些人却好似根本都没发现她的异常之处,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连环之计(9) 玉无裳忽然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她的身形止不住的晃了晃,踉踉跄跄的步出了人群之中,抬手便想扶住布满紫罗兰花藤的山壁。 可是下一瞬间,她只觉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有摔倒在地。 山壁还在那儿,她人在伸手过去时手臂没入了山石之中,紧接着整个人都撞了进去,毫无阻碍也没有感觉,仿佛一切都是虚幻的。 就在这一瞬间,玉无裳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这里虽是幻境,但她作为这场幻境中的主角,不可能是虚幻的。而在幻境之中若是触摸不到任何东西,那这也不是镜妖的水平。 镜妖毕竟有着数千年的道行,妖力之高深本就变幻莫测,对付玉无裳也不会如此敷衍。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转眼即逝,当她的目光定格之时,心中已然一片清明了。 此时置身之地这哪里是幻境,分明就是她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段记忆! 没想到镜妖的妖力竟达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不仅能探知到她的记忆,且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之创造了出来。 玉无裳站在山壁边,眼看着被围在人群之中,还有着另一个自己。 那个自己依旧是记忆中最美的模样,满面与南荣他们一样义愤填膺的神情,仿佛若不是有结界阻隔,他们早就冲出去了似的。 但她知道,这时光是为了维护整座幻谷的结界,她已然用尽了全力。此时作如此神情,不过是为了安慰这一众朋友而已。 此时置身事外的再看自己当年的模样,这演技当真不俗,竟连她自己都骗过去了。 好不容易将朋友们全部都安抚了下去,他们也勉强同意了继续制约诸人不得擅自出谷与在外虎视眈眈的修仙界众人交战,那玉无裳才松了口气,却只见人状的九尾身后骤然出现了一条毛茸茸的猫尾巴,无声的蹭了蹭她的脸颊。 九尾依旧是没睡醒半睁着双眼的模样,背对着她,没有去看她那副眼眶之中骤然蓄满了泪水的模样。 玉无裳站在山壁边,只觉得眼眶干涩得有些发烫,而且很痛。 九尾没有停留多久,很快便也跟着一起下山去了。只留下百年前的玉无裳一人依旧站在崖上,阵阵风过衣裙猎猎作响,长发纷飞。 玉无裳静静的看着她,那时的她如此沉默的在想什么?是如何才能避开这一战,还是似那次一般抽身离去毫不犹豫? 这时只觉身边有人影出没,还没等她作出反应,镜妖已然在她的身边现身了。 她只不动声色的问道:“你又回来做什么?放心,我现在没有一丝灵力,完全不能破除你这精心创造的幻境。” 镜妖的目光波澜不惊,“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就是你,不会再是旁人了。” 这话说的叫人摸不着头脑,只见他的双手在胸前虚虚的捧出了一物,放在了玉无裳的面前,“你看。” 那是一面光滑明亮的铜镜,上面镶嵌着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熠熠生辉,镜面平滑犹如纹丝不动的湖水,十分清晰的照映出了她此时的模样。 在没看清那镜中人时,玉无裳心中还在盘算着,原来镜妖的心脏便是他的本体,此时若将之打碎,这场幻境便可提前结束了。 但就在她思忖着能有几成胜算时,她的目光已然被镜中的女子牢牢的吸引住了,竟连半寸也不能挪开,更别提要有什么动作了。 镜子里的那个人,竟是原来的自己。 这绝对不可能。 玉无裳只后退了半步,当她的双眸恢复清明时,早已蓄势待发的程清歌蹿了出来,如同一支利箭般猛烈得往那面铜镜上撞去。 镜妖显然有所防备,但他虽侧身避开了去将铜镜封回了胸腔之中,却多少也有些狼狈,显然没有料到她竟如此果断。 一击不中,自然也没有了再次追击的必要。 玉无裳将程清歌收回,毫不尴尬的微笑道:“刚刚我失手了,你没吓着吧?” 镜妖心有余悸的后退了两步,才缓缓的道:“夫人说的真不错,是我小觑你了。没想到你竟如此不在意容颜,这一点当真不似个寻常女子该有的心思。”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又没有悦己者,自然无所谓这副皮囊长得如何。”玉无裳这话说的毫不脸红,毕竟白西楼从来也不曾嫌弃她长得丑啊。 镜妖显然又被震了震,他已然不想再与她多说什么了,只丢下了一句,“好自为之罢。”便倏然间隐匿了身形,不见了。 感觉他的气息彻底的消失了,玉无裳这才隐去了面上的笑意,皱起了眉头。 不应该,这绝对是不应该的。 幻境与人息息相关,于陷入幻境的人而言,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之中。 所以玉无裳先前讶异于自己为何不能触碰任何东西,且在幻境之中的大家都无法感觉到她的存在,在那山崖边还有个从前的自己。 但现在的事情显然更出乎她的意料,当初重生时她是在无知觉中夺了丫环小玉的躯体,且她从前的身躯在神寂海中泡了百年之后,应该早就只剩白骨了才是。 那为何刚刚在镜妖的镜中,她又看见了与百年前的玉无裳一模一样的自己? 她如今虽没有一丝灵力,但从前好歹也是令三界六道闻风丧胆的妖尊大人,在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在幻境之中改变她的模样,让她彻底的迷失自己。 这是令她最想不明白的地方,所以她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到底是有些害怕,不知这场幻境究竟有多深浅。 她在山壁边愁眉不展的思索了多久,那个从前的自己便站在山崖边吹了多久的冷风。 玉无裳知道,这是她一贯的习性,显得既深沉又高冷,实则只是想被凉风吹一吹发热的头脑,让自己冷静一下而已。 瞧这架势,显然要吹到天黑时都不肯挪动了。 玉无裳可没这兴致陪着从前的自己吹风,她想下山去看看。 毕竟都有一百年不曾相见了,对于这个地方,她还是很怀念的。如此便检验一下镜妖的能力,看看可有什么破绽之处。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连环之计(10) 但她的脚才迈出去几步,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住了,再也不能更进一步。 心中忍不住暗骂了镜妖两声,这也太鸡贼了,竟将她与百年前的自己捆绑在一块儿,在这个幻境之中,她只能跟在站在悬崖边吹风的自己身边两丈之内了。 于是只好一起继续吹冷风。 直到入了夜,九尾才甩着尾巴慢吞吞的又爬回来了。 之所以说他是“爬”,因为他保持着巨大的九尾猫兽形,而且是从悬崖下直接爬上来的。 玉无裳不由眉心一跳,因为她看见了九尾那锋利的爪子在落地时,留下了一串儿被鲜血染红的脚印。 这便说明了,他们到底还是没有被制约住,和外面的人交战了。 直面着他的玉无裳也是眉心一跳,只见她迎上前去,沉声问道:“你们到底还是跟他们打起来了?” 玉无裳不由微愣,果然与自己是一个人,脑中所想的都是一样的事情。 九尾抬起爪子在旁边的青草地上蹭了蹭,瓮声瓮气的道:“我没有打,我这是拉架时帮人挡了一刀,出了点儿血。” 原来这不是别人的血,而是他自己的。 那玉无裳满面心疼的摸了摸他的鼻子,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亲昵的碰了碰。她轻声道:“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望着他们俩往悬崖边走去的背影,身处幻境之中的玉无裳终于想起来了,这场幻境取自于她的哪一段记忆。 就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她多日以来辛苦支撑的结界终于破了。 两边的人都忍耐到了极限,见此良机从天而降,自然迫不及待的便交战到了一处。待还在焦头烂额修复结界的玉无裳知晓时,两方早已死伤过半,大有天崩地裂之势了。 这场浩劫犹在眼前重现,这本是她最不愿忆起的噩梦。 可眼下却没有任何选择,她只得被那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踉踉跄跄的跟在他们的身后。 当初结界之所以会破,是因为外面有一个人偷偷的潜了进来,且那个人虽被玉无裳发觉了,她却没能对他下得了手。 那人便是如今修仙界第一世家的家主,白东台。 仿佛也正是因着他这旁人不能及的功劳,才让白家老家主不再犹豫的舍弃了原本更加天赋异禀的二公子白西楼,选择了他来继承家业。 现在回想起那时的事情,当真觉得格外的讽刺。 在觉得结界有人闯入时,她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便寻了借口自己一人去查看的。去了才只见白东台浑身是血的被扔在了山巅的边缘处,整个人都没了知觉。 她本也算得上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但每每遇上白东台,所做的事情便格外的傻气。 就好似在这样紧要的关头,白东台作为修仙界上等世家的大公子,莫名其妙的如此伤重被扔在结界外,这事儿难道就不觉得蹊跷么? 可玉无裳在这时脑袋里是不会有半分疑惑的,因为她见不得他受如此之重的伤,好似要死去一般,她完全接受不了。 是而所有的理智全都被清出了脑外,她瞒着所有人,将结界打开了一个小缺口,把重伤昏迷的白东台带了进去。 其实那时她该察觉到周边有异的,毕竟白东台只是个诱饵,大队人马全都隐匿的声息藏在附近等待着一拥而上。 只是没想到她的灵力竟如此强盛,独自一人支撑着这么大的结界在心力交瘁之际竟还能做到这般收放自如,这让他们在不敢轻举妄动之余,心中对她更添了几分忌惮。 按下此事不提,玉无裳倒也顾忌白东台出现在万妖诸人面前多有不便,于他养伤更无半分好处,便只好在附近寻了一个宜人的小山洞,在这洞中重新张开一个小结界藏匿他的声息,便将他安置了下来。 这事儿也就发生在三天前,这三天里玉无裳没事儿便偷着跑过去,送去各种灵丹妙药为他疗伤,且加强那个只能将山洞笼罩其中的小小结界。 毕竟南荣他们是天界陨落的星鬼,九尾他们则是上古留下的妖兽,若想瞒住他们的耳目,这本就是尤为艰难之事。 白东台在第二日清晨便苏醒了过来。 那时正是正邪两方对峙胶着的关键时刻,是而整个幻谷全都被笼罩在乌压压的黑云之中,显示风雨欲来之势。 只有玉无裳的青草崖还保持着清明阳光,是而在这小山洞里,是不分昼夜都漆黑一片的。 所以白东台没有认出她。 至少在那时,玉无裳是这样认为的。 她的灵力本就强大到润物细无声,是而在进入山洞时,是悄无声息的。 但白东台仰躺在干净柔软的干草上,一下子便察觉出了她的气息。 现在想想,其实那时当真是被爱冲昏了头了,在玉无裳自己的地盘上自己的结界中,她怎么可能察觉不出一个重伤之人的气息发生了变化,反倒让他人先掌控了她的动作? 他没有直接开口说话,只轻轻的咳嗽了两声。 玉无裳只觉心头一紧,忙近身上前,将手中的琼汁送了过去。 许是从前闹得不太愉快,她竟有些胆怯,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白东台没有伸手去接,只在稍稍喘了口气后,声音低微且断断续续的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玉无裳顿时默然,她能怎么说,这里是万妖聚集之地,你就落在妖魔之首的手中? 她怕这样如实说了,素来洁身自好嫉恶如仇的白大公子会当场跳起来,要和她拼个你死我活。 当然了,以白东台当年的实力,且不说有重伤在身,就算完好无损灵力充沛时都不在玉无裳的弹指挥袖间。 就在她思索着该如何遮掩过去时,却只听白东台微叹了口气,又道:“你不愿说……便也罢了。横竖我也是遭难之际,你能伸出援手搭救我……已然是很感谢你了……” 说着他便要爬起身来,依旧在细碎的咳嗽着,“不过以我如今这处境……只会给你带来麻烦,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但你这里我是不能留了……” 但他此时这身体状况是绝对不允许起身的,就算勉强而为,也不过是牵扯了伤口伤得更重些而已。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连环之计(11) 那时的玉无裳脑中早就没了一丝理智可言,也根本就看不穿他这拙劣的演技,便急忙扑了上去,轻柔的扶着他的肩膀却十分坚定的将他按了下去。 她根本就不敢开口说话,从前也是相熟的故人了,只要这一层窗户纸捅破了,便要难以收拾了。 但她的气息实在太不稳定了,事实上来说,自从踏入这个山洞发觉白东台已然醒来,她的这颗心便一直都在怦怦直跳,从来也没安定下来过。 重伤的病人自是无力与她相抗,白东台只得复又躺下,却尤为敏锐的道:“你是……一位姑娘?” 玉无裳沉默了片刻,在他摊开的掌心中轻轻的写下了一个“是”。 这是目前她觉得最为安全的交流方式了,但她的指尖在划过他温热的掌心时,她心中不免一阵阵的颤栗,好不容易才勉强平静了下来。 白西楼也沉默了片刻,他那温和好听的嗓音才又缓缓而起,“请恕在下冒昧……姑娘不能开口发声么?” 玉无裳忙迫不及待的点了点头,这人实在太会给台阶下了。 但很快她又想起来,山洞中一片漆黑,白东台又怎会看见她点头。是而她便又在他的掌心里留下了一个“是”。 “原来如此……”又是轻轻一叹,白东台不再出声了。 许是觉得在她的口中探知不得什么有用的消息,自己不仅伤重不能动弹,且连此时身处之境都不能得知,这换做谁都不能安心。 玉无裳这心中实在不忍,但她又不能出口安慰,只好将手中的琼汁递上前去碰了碰他的手指,让他发觉后放入了他的手心里。 白东台似是闻了闻那清香怡人的味道,才道:“这是……给我的?” 玉无裳点了点头,才发现自己又犯了这个错误,便只好将他手中的瓷瓶往他怀中送了送。 白东台好似又闻了闻味道。 玉无裳这心中却很有底,为了不让他心中起疑,她拿来的是自己亲手制作对于治疗外伤很有用的琼汁。且这味药从来不曾流传到万妖之国外去,是而白东台即便再仔细分辨,也不可能知道这是出自她的手中。 幸而他只犹豫了片刻,便仿佛觉得再坏也不会比此时更坏了,玉无裳听见了水流入喉吞咽的声音。 她这时才算是真正的松了口气。 白东台的伤势她之前仔细的查看过,虽不致命,却尤为麻烦。此时的他虽有金丹中期的修为,但经这样麻烦的伤势在身,他的灵力已然剩下不到一成。 若要拖着不处理的话,原本不会危及性命的伤也要危及性命了。 只是在这样安危难辨的情况下他还能喝下陌生哑女给的药,真不知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时玉无裳的脑中只觉得白东台说什么都是对的,仿佛中了邪似的对他深信不疑,现在想起来,当真是从一开始他就是骗人的。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玉无裳每天都会带来吃食和伤药给他。这个山洞被她用一层厚厚的结界小心的保护了起来,在这会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竟无一人发觉内部便有敌人出现。 而就在这三天里,因着玉无裳要假扮口不能言的哑女,渐渐的白东台便将他为何会重伤在结界外的山巅之上,断断续续的全都告诉她了。 原来修仙界诸人在外守了这些日子,几乎将所有破除结界的法子全都想遍了,可却无一奏效。 玉无裳这身修为早已近神,她分出了自己一半的灵力来维护这个结界,自然不会让人轻易破除。而且她一直避而不战,就是想让他们等得不耐烦了,便放弃攻打万妖之国。 可若就如此空手而归,整个修仙界的颜面将放在何处?是而便有人提议,用一个人做诱饵,引诱结界之中的妖魔放下戒心出来杀人,藉此便可一拥而上,打破结界了。 显然白东台便是那个诱饵了。 玉无裳不由呆了呆,这倒是个好主意,若是她没有如此敏锐的察觉结界的波动,而是让那群本就十分憋屈且格外冲动的人发现了的话,恐怕早就杀个血流成河了。 同时她心中也有些难过,毕竟从前也算相熟,没想到白东台竟对她有如此之大的敌意,不惜以身犯险也要开此大战。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说道是遭人暗算差点儿丢了性命,之前那不算任务的任务便也没有执行,或许就连扶风白家的人应当都认为他已经死了。 他是这么说的,但具体是什么原因,玉无裳装哑巴也问不出来,便只好依旧乖乖的听着他自言自语,然后义无反顾的全部相信。 现在回想起那时的自己,她简直忍不住质疑,难道真被白东台种了蛊了? 如此相安无事的度过了整整三日,若不是白东台重伤未愈难以走动,玉无裳当真有种恨不得就将时光停留在此刻的冲动。 但很快,她便被迅速的打脸,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蠢了。 玉无裳跟在百年前的自己和九尾身后,一直被拖拽着前行。虽说已然时隔百年了,但她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简直历历在目。 在漆黑的小山洞里躺了三天的白东台倏然间消失在她奋力分出灵力去阻隔的结界之中,就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九尾因镇压愤怒的妖魔们而伤了爪子,自此这一切便完全的失去了掌控。 九尾身为上古妖兽,若说普通的打斗能伤得到他,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唯一会有的可能便是白东台佯装伤重令玉无裳放松警惕后,偷偷混入本就按捺不住的妖魔诸人中煽动大家反击的情绪,而九尾却奋力的阻止他们,这才被白东台伤到了才是。 接下来则是万妖之国诸人合力将结界从里面打破,早就守在外面的修行者们一拥而上,顿时整座幻谷便陷入了天崩地裂腥风血雨之中,双方打得那叫一个惨烈无状日月无光。 这些事情原本早已封存在了久远的记忆中,但镜妖非要将它提出来让玉无裳重新再看一遍,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心理。 第一百七十章 连环之计(12) 近乎木然的看着眼前一片血流成河却阻挡不住,心中的这种无力感席卷而来叫她无处可逃。她看着自己那满面的惊惧与绝望,双眼都已然被铺天盖地的鲜血染成了赤红色。 不过那是百年前的自己,玉无裳虽害怕那段过往,但还不至于连眼前区区幻境都能影响了心绪。 她只悠悠然浮在半空中,面无表情的望着这场混战。 身边的空气忽得有了一丝扭曲的波动,她还没来得及侧头去看,镜妖已倏然凭空出现在了她的旁边。 他静静的看着她波澜不惊的面容片刻,才道:“看来你真的长进了不少。” “怎么,你觉得我会抱头痛哭,完全不敢面对么?”玉无裳侧目看他,“我仔细想了想,大错并不在于我,那我为何要为此事内疚痛苦终身不得救赎呢?” 这话说出了口,顿时便觉心中轻松了许多。 但只见百年前的自己还在拼命的阻拦厮杀的众人,但她即便是有近神的灵力又如何,她终究不是神,不能决定所有的事情。 “也真不知这对你是好,还是不好。”镜妖轻叹道:“你可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玉无裳却是不愿再听他这些话了,只径自道:“你来便是为了此事?难道就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跟我说了么?” 镜妖被噎了一下,只好道:“我来就是想告诉你,这虽是百年前所发生的事情,但只要你愿意,便可扭转乾坤。” “这也是我娘亲的意思?” “……你真聪明。” “请你帮我转告她,逆天转命是不可能的。”玉无裳淡然望向底下一片血色狼藉残尸遍野,“还是放下吧,放手吧。” 镜妖本来是想走的,但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的背影只微微一颤,却没再回头,只闷声道:“她是不会听的。你好自为之吧。” 这一次的“好自为之”,竟有了几分真心在其中。 玉无裳又何尝不知,他也只是个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的可怜人。 便只问着天地间,又有谁是真正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无牵挂的? 镜妖这次走了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场血战从夜晚战到天明,直杀得两败俱伤一损再损,才堪堪止住了势头。 玉无裳早已筋疲力尽满面木然,张开结界抵挡攻击已然损耗了她大半的灵力,再加上这场犹如噩梦般的恶战,她早已支撑不住了。 更让人心神受损的是,修仙界这诸多的修行者曾有许多都是她昔日的朋友,她知道他们都是正义且嫉恶如仇的好人。而万妖这边又全是忠心耿耿跟随她的国众,如此两方死伤无数,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就这一次,她的心中忽然萌生了牺牲自己归于宁静的念头。 只是还有一事,那便是在山洞中消失的白东台不知去了哪里,若不能保证他是完全安全的,那么她这心中始终都牵挂着。 于是她咬着牙,命妖魔诸人将伤者抬去青草崖下安置好,另将修仙者诸人的尸身送出去放好,伤者也都不许再伤性命。 如此仓皇决定之后,万妖国众一退再退,将血染的幻谷都放弃了,全都退至青草崖下,由玉无裳重新张开了结界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这一次她没有再似往常那般温和嬉笑着道出结界的重要性了,而是严令禁止诸人不许再擅自离开结界与外界交战,否则便看作脱离万妖之国,生死再与她无关。 这一言与前一战的威慑力都重大,再让南荣他们履行看守之责后,她便悄悄的下了山崖,暗中自处寻找白东台的行迹。 此时她心中觉得最好的可能便是在混战之中白东台被百家人发现,安全的给带了回去。否则就凭他此时那身重伤,若落在任何一个妖魔的手中,定然会受尽折辱而死。 毕竟白家两位双生公子的名声不止在修仙界十分响亮,就连万妖国也尤为耳闻。再加上此时正是两方对峙难分高下的关键时刻,白东台定然凶多吉少。 她愈是这样想,心中便愈是焦急难耐。 玉无裳陪着百年前的自己将整个万妖之国都踏遍了,却依旧寻不到他的身影。再看那个傻姑娘的模样,简直都快要哭了。 可是这会儿白东台在作甚么呢?他拿着玉无裳偷偷放在他身上报平安的一颗珠玉,以鲜血为引,灌注了自己全身的修为,将那颗珠玉击了个粉碎。 那时玉无裳的灵力已然大打折扣了,因着要支撑结界,又被击碎了与魂魄共存亡的珠玉,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忽得面色剧变,胸腔仿佛被什么钝器狠狠的击打了一下,喉头汹涌的鲜血飞喷了出来,她差点儿死在了寻找他的路上。 可尤为讽刺的是,正是因着他的功劳,很快结界再一次出现了漏洞,妖尊也失去了阻止一切的能力。 就在全面沦陷时,其他人都在战个痛快,还是九尾许久没有见到她,循着空气中她的鲜血的味道找了过来。 这时玉无裳已然奄奄一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她看着这些旧事不可避免的一一重演,心中虽然十分难受,但她一点也不想做出什么改变。 毕竟这只是一场幻境,就算她对结界外佯装伤重的白东台不理不睬或干脆直接将他杀死又如何? 就算结界没有被打破,等外面的人守得失去了耐心离去,他们举国迁徙搬去了别处又如何? 难道从此她便要在这场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美梦中度过这漫长的一生么? 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过了,即便心中有再多的不愿和不满,终日里幻想着若是回到过去的那个时刻,改变一切该有多好啊。 可是时光倒流与逆天改命一样,到头来都是天怒人怨不得好死。 她虽与玉新眉同脉而生血浓于水,但较之娘亲的疯狂和执着,她素来对这些念头都看得淡很多。 所以镜妖的这一招没甚大用,除了让她忆起不好的往事有些扎心之外,不会让她对自己的习惯有太大的改变。 第一百七十一章 连环之计(13)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候,何谓家破国亡,不过也就这半日的功夫。 她当真是离开修仙界太久了,竟连半分底细也摸不清,没想到他们竟还有那么多的好手藏着没出手,先前的一战两败俱伤不过是试探而已。 这些年以来,名门正道都在加紧修炼吸纳人才,多年筹谋也不过就此一战。 而这些邪魔外道在玉无裳的带领下,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尤为悠闲,就好似世外桃源一般自给自足,还要修炼那么高深的妖力做什么?多费劲啊。 于是在这惊天动地的正邪大战之中,一方苦心孤诣培养人才,一方却懵懵懂懂安稳度日,胜负如何都不用去猜了。 毫无疑问的,这是修仙界最为荣光的一次战役,邪魔歪道输得很惨,几乎全军覆没。 为何要说几乎而不是确实全军覆没了呢,只是因为在双方打斗胶着,正道游刃有余魔道苦苦支撑之际,那万妖之国的妖尊大人,当年的玉无裳忽得从层层护卫之中飞身而出,冲破了战线不分彼此的掀翻了许多人,挥挥衣袖往东方苍龙星方向去了。 修仙界诸人一看,这妖尊看势头不对,是想丢下这众多妖魔自己逃走啊。以她那上天入地无人能敌的妖力,若这次没能一鼓作气将她给灭了,那么他日她卷土重来,可是整个修仙界的存亡之际了。 而且如今除了扶风白家之外,顶尖的世家寥寥无几,而且他们家的大公子这次又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白家如今俨然便是修仙界的翘楚领头了。 此时若再不加把劲立下些战功,他们那些小门小户的世家便真要没有出头之日了。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所有人都不是傻子,立马便就地清点了高手由各位家主带领,纷纷循着玉无裳逃离的踪迹追赶而去了。 留下来的诸人虽有胜势,但到底是实力不济,很快便能消弭这次战役。 毕竟战场已然转移,从这青草崖下的幻谷之中直到追击妖尊的哪条路上了。 玉无裳被自愿的跟着百年前的自己飞驰在空中,那个她在频频回望看追兵可都全追上来了,她自己也在屡屡回头,望向渐而消失在视眼之中的那座山谷。 她其实是更想留下来的。 当年她在离开前,曾告诉了九尾他们,在她离开之后定然会有很多人循迹追击过去。而就在这时,万妖国众得迅速撤离,不可恋战。 她相信他们一定会做得很好,可没想到的是,就在她身死之后,留下来的妖兽和星鬼们竟然起了内讧,互相大打出手。 这在初次遇见九尾和天月时便得知了,但那时再论过去的事情已然没什么意义,而且玉无裳本身也很心虚,毕竟她也忽悠了他们。 说好了将那些人引开,她便回来找他们。可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就那样干脆利落的死在了神寂海上,尸骨无存。 当刀剑齐上时,玉无裳本来是有能力反抗的。 毕竟她的修为本就高深莫测压倒一切,就算失去了那颗放在白东台身上的珠玉,她即便不能反败为胜,仓皇逃走也是游刃有余的。 但不知怎地,她的眼前总是能浮现出在那漆黑的小山洞里,被层层结界包裹着的那三日时光,虽然眼中无物,但心里却被填得满满的。 就这瞬间的恍神,肩头已然被一剑刺穿,手臂失了力气,双手也不能结印施法反抗了。 罢罢罢,这辈子活得也够长了,受过荣光尝过苦涩,寂寞与喧闹都一一领教过,想来也没什么遗憾之处了。 而且就算是假的,她也曾与自己心悦之人安宁的相处了三日之久,她已然心满意足了。 所以就在刀斧加身之时,她的心已然先死了。双眼也已闭上,魂魄飞出身外,感知着自己的身体正被那冰冷的利器分割,砍杀。 然后身与灵同时沉入那令人寂亡的汹涌海水之中,灰飞烟灭。 原来当初她不是被人杀死的,而是自己选择了消逝,走向了死亡。 想来也真是可笑,她到处想寻人报仇,可又有何仇需报? 这场漫长的幻境终于走到了尽头,眼前不再是可怖的厮杀与漫天飞舞的血花,那汹涌的海水波浪也恢复了宁静,渐而淡却了一切人或事。 只留下封存在水面之下的那个熟悉的女子,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上依旧半张着双眸,虽已然没甚神采,却依旧恍若生人。 她垂眸看着泡在水中的自己片刻,不由俯下身来,伸手擦了擦面颊之上的镜面。但觉得如此好似还不够,她便坐了下来,就坐在曾经的那个自己的身边。 这一坐,便是许久。 恍恍惚惚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得只见这光滑如水的镜面上有个白色的人影由远及近的缓缓而来,不过刹那的功夫,她便已然在玉无裳的面前站定了。 但玉无裳没有抬头去看她,仿佛心中已然知道她是谁,又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物一切都不感兴趣。 那人没有着急提醒她,只是站在她的面前,静静的看了她许久。 半晌,她才轻轻的道:“你好似变了许多。” 玉无裳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话。 那人继续道:“难道你就不想问问我,这么多年以来都去了哪里么?” 听到了这句话,玉无裳才缓缓的抬起了头。 毫无意外的,站在她面前的这位白衣女子,正是她的娘亲,玉新眉。 玉无裳只缓缓一笑,却答非所问,“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 二人这眉眼之间何其相似,令人一看便知她们之间有着不能割舍的血缘关系。从前玉无裳的神韵间颇有几分天真稚气,如今却是沧桑淡然了些,也更像了几分她的父亲。 玉新眉只觉神情恍惚间心头一软,这到底是她与她的孩子,这么多年以来在自己的一手操控中,这个孩子确实吃了不少的苦头。 她缓缓蹲下了身,抬手便想抚上玉无裳的面颊,柔声道:“娘亲不是不想见你,而是实在迫于无奈……” 玉无裳只面无表情的避开了她的手,也成功的让她难得温情的话语止了声。 母女二人相对而视了片刻,玉新眉那艳色绝世的面容上重新恢复了贵气逼人的姿态,她只浅浅一笑,轻叹道:“看来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啊……” “原谅你将我一个人留在神寂岛上,你自己毫无留恋的离去,还是为了达到你的目的,将我整得死去活来的?”玉无裳的双眸倏然间直视着她那洁白犹如天边云朵似的面容,声音虽依旧平整,气息却难免有些紊乱,带上了情绪。 幻境既然到了这个时候,一切不必要的东西便都被清除了去。这片宁静的镜面不再以神寂海为背景,而是一望无际的虚无之境,只余这两个相视而望的女子。 她们的相貌是如此相似,只是玉新眉更添了几分华贵自矜,而玉无裳却多了些从容淡然。 她们母女都是生自神寂岛养自圣灵地,在这世间有此际遇,本就彰显着她们天生便是高人一等,脱颖而出。 她们有着同样惊人的灵力,却因彼此性情截然不同的缘故,此生结局便注定了大相径庭。 玉新眉静静的注视着玉无裳,幽幽然道:“看来你是不愿意再原谅我这个做母亲的了。” 玉无裳爬起身来,习惯的拍了拍衣裳,毫不在意的道:“也说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幼时你虽走得干脆,但岛上好在还有很多朋友陪着我,倒也不算太孤独。后来你故意给我使绊,让我死去,又让我复活,我便也不计较了,谁让你给过我生命呢。” 第一百七十二章 四大世家(1) 她的眉眼不喜不悲,仿佛所说皆与己无关,依旧淡淡的道:“不过你我母女也就缘尽于此了,我相信你没有我也能过得很好,我也早已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因她站起身时毫不讲究的拍了拍衣裳,玉新眉已然皱起了眉头,但只听她说了这些话,玉新眉却也顾不上她这颇为粗鲁的动作了。 似有些讶异,玉新眉敛了面上本就疏离的笑意,“你是想跟我撇清关系么?” “不论我想不想,我们的关系也就这样了。”玉无裳只挑眉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心思了。今日你让镜妖摆我这一道,除了让我缅怀了过去之后,毫无作用。” 玉新眉却复又扬起了微微笑意,似意味深长的道:“确实是……没有作用么?” 母女二人已然多年未见,虽是血缘亲生,但终究有些生疏了。 从前印在玉无裳的脑海里幸福美满的景象也只建立在父亲还在的时日里,后来自从父亲病逝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真心的欢笑。 她与父亲,娘亲果然还是将爹爹看得更重要些。 不,应当说这都没有可比性,否则她又怎会为了爹爹,而不惜要利用自己的女儿呢? 玉新眉显然从玉无裳的眼底看出了这样的想法,她倒也没有生气或急着去反驳,只轻叹道:“你现在或许觉得我太过荒谬,但很快,你便也知道了……” 玉无裳不由心头一跳,追问道:“我会知道什么?” 但此时她却得不到任何回答,玉新眉只了然于心的一笑,她的身影便渐渐在这片虚无之中淡却了。 玉无裳心中莫名的焦急,但她却不能在面上表现出来。毕竟这还在镜妖的幻境之中,她的一举一动皆会落入他们的眼中,倒是更容易露出破绽,受制于人。 她只好按捺住那颗躁动的心,只做淡然状在原地打坐,渐而安定了焦躁的神魂。 只是没过多久,又有不断的话语悄然落入了她的耳中。 在未听清那些话时,她的心中只道镜妖当真不消停,没这会儿便又要惹出其他事端来。但在听清那些人的声音后,她原本已然平复的心情便又翻涌了起来。 一睁开双眼,便见又换了副场景。此时身处已然不是那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而是一处黑漆漆的山洞里。 身下是硌人冰冷的石头,耳中诸人争论纷杂中还掺杂着清冷水珠滴落的清凌之声。 扑面而来的气息既清冷又湿润,这副场景制造得尤其拟真,若不是知道镜妖的本事,她倒真以为现在已然脱离幻境了。 黑暗之中很难视物,但这山洞也并非全然封闭的。有月光从头顶的巨石缝中温柔的透入,玉无裳这双眼很快便适应了其中。 她抬起手往前摸了摸冰凉的石壁,忽得眼角余光觑见自己那纤长白皙柔若无骨的双手,不由微微一愣。 下意识便摸了摸自己的脸。 果然还在幻境之中,她这副身体早已沉入神寂海底了,如今那丑丫头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就在她摸索着石壁循声而去时,那些纷杂入耳的吵嚷声也一刻不停的继续着。 玉无裳之所以要前去探知究竟,只是因为这些声音都颇为耳熟。 那是在酒泉江家凭空消失的众位大家主们,包括语带倦意的白东台,也在其中。 她倒不是听了白东台的声音才起劲的,只是因为他们的话中不时冒出她的名字,令她警觉的同时,很想听个清楚。 她悄悄的靠近了过去,扒拉着石壁侧耳倾听。 听了会儿,实在是因当初离开得太久了,再加上山洞里回声晃荡听得实在不清楚,倒是令她没有分辨出除了白东台之外,还有别的谁。 但他们愈来愈愤怒的话倒是听了个七七八八,也全都清楚了。 原来他们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在互相数落着,当初神寂海上一战时,怎么没有下海去查看玉无裳那个魔女究竟有没有死透了。 当时若去探查了,定然会将那魔女挫骨扬灰魂飞魄散,令她再也没有还魂的那一日。若真那样做了,如今又怎会遭她的暗算,大家都受这拘禁之辱? 玉无裳不由在心中暗道,她那好娘亲果然没有亏待她,竟连这样的黑锅都扣在了她的身上。而且这也不必再去分辨究竟谁是谁了,这些人定然就是在江家消失的那些家主。 又听了会儿,好不容易白东台才说了句公道话,“好了好了,诸位都先别相互怪罪了。当初那位妖尊大人丧生于神寂海上那确实是过世了,现在我们受困于此,当真不一定是她在作祟……” 听这话的意思,显然不偏不倚仿佛十分公正。这若搁在寻常时候,谁都不会想着和他抬杠,毕竟是第一世家的家主,薄面总要给几分的。 但眼下这小命都差不多难保了,便也就没那么多的穷讲究,自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 很快便有人反驳了他,“白家主这话说得也太绝对了些,那镜妖是多少年的道行?除了当年那位先是仙尊后做妖尊的女魔头外,在这天地间还有旁人能差使的动他么?咱们几个今日受困于此自然是有不设防备的原因在其中,但更多是因为什么,便不必我多说了吧。” 这更多的缘故,自然是他们技不如人了。 另一人的话便更加的直白呛人,“当初是如何攻破的那万妖国,我们大家心中可跟明镜似的。那女魔头对白家主的心思我们可也都看在眼中。俗话都说‘好男怕缠女’,白家主虽面儿上对那魔女不屑一顾,可这心中该做如何之想,那我们又有谁会知道呢!” 这个声音听着是个低沉柔婉的女声,但说出口的话却是如此尖酸刻薄。玉无裳略一回想,便知这是谁了。 修仙界四大世家中,只有栖霞慕家的历代家主都是女子。刚刚说话的那位应当就是慕家的慕宛吟,玉无裳对她稍稍有点儿印象。 其实也就是在她为奉为仙尊的那段时日里,慕宛吟作为栖霞慕家最得意的本家弟子,曾随着慕家的老家主一起来拜见过。 第一百七十三章 四大世家(2) 但那也不过只是几面之缘,甚至连话都不曾说上两句。可听她刚刚那话的意思,好似跟玉无裳有多大的仇似的。 白东台似有些愠怒,沉声道:“慕家主,请你慎言。我扶风白家乃是多年基业的修仙世家,怎会做如此背信弃义之事。你今日狂言辱我白某人不要紧,扶风白家的清誉不容半分诋毁!” 他素来只以温润如玉的君子面目示人,骤然间如此疾言厉色,倒是将众人全都震住了。 很快便只听江如朝打着哈哈做和事佬,“白家主别见怪,慕家主本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心直口快了些,莫见怪。” 到底是第一世家的威名在先,那慕宛吟即便再有刻薄之言也不好再多说了。且之前争论了那么久也辩不出个结果来,还不如都省省力气,不做那无用功。 整个山洞里便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玉无裳忽得有些猜不透,此时究竟是在幻境里,还是真实中。 几位家主确实失踪,也很有可能就是镜妖所为。那么此时她所听见的这些话,究竟是真是假? 虚虚实实奇奇怪怪,真不知道玉新眉究竟是想怎么样。 玉无裳四处走了走,想着就算遇见他们应该也不会怎样,玉新眉在目的没有达到之前应该不会让她轻易死去。 而至于她为何会觉得自己遇见白东台便是送死,其实早在百年前时,便已然有了确切的答案,无需多思。 但她摸索着石壁走了好几圈,却总是能回到原地,根本就不见任何出口。而且头顶上也不过就星点的光芒,根本无法看清前路。 许是觉得她这样也太无所事事了,很快便只听那几位家主又说话了,“我们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各位可有想到什么自救的好法子?” 这好似是即墨萧家的家主萧不渊,此人性子爽直嫉恶如仇,难怪刚刚也没给白东台面子,直言这是玉无裳的阴谋。 酒泉江家的江如朝就是根两边摆的墙头草,跟谁也不闹红脸,人家都说他是谦谦君子,实则就是一只笑面虎,城府极深。 也正是因着他在修仙界人缘极好,是而每年举办行酒会最是积极,这次便是他家的行酒会将大家都聚集了来,才让玉新眉有了可乘之机。 慕宛吟刚刚咽下了那口气,此时再论便也没甚好脾气,只不耐烦道:“我们身陷此地已然多久了?若有脱身之计还需在这里耽搁时日?” 萧不渊这性格更是火爆,粗声粗气的道:“按照慕家主的意思,咱们就得如此等死了?果然只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我等修仙者怎可如此轻言放弃!” 慕宛吟顿时便炸了,“萧不渊!你竟敢对我以言语相辱!” “……你这个疯女人,当真不可理喻!” “……” 若再如此交流下去,恐怕他们得先打起来了。 玉无裳本就因找不到路而心生无聊,此时倒听得津津有味,只恨不得亲眼不得见他们起内讧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这些人素日里都自恃身份高高在上,若不是莫名其妙的便被捉来还关了这许多日,又怎会这样轻易的一点便炸,丝毫都不顾往日里的情分。 这时江如朝这个和事佬又站了出来,温声相劝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现在又是被栓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何必要说这些气话来伤多年的情分呢?不渊是好意,毕竟我们可不能就这样葬在这里。宛吟也没有恶意,到底是女儿家胆子小些,我们本就该多照顾着她些……” 听他絮絮叨叨的这些话好似也没解决问题,但却出奇的稳住了人心,同时安抚住了刚刚还恨不得打起来的两个人。 玉无裳背靠着山壁暗暗的想,这江如朝当真是个人才,大家虽都相识多年,但各自自矜身份,见面都得互称一声“家主大人”。但他却能如此自然的唤了萧不渊和慕宛吟的名字,且三言两语的便安抚住了他们,显然不是个浅肚肠的人物。 只听白东台又道:“那依江兄之意,我们眼下该如何是好呢?” 他虽是发问,好似虚心求教似的。但落入耳中却不太是个意思。玉无裳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否则定然能从面上窥得几分心思。 很快慕宛吟便呛他,“阁下可是修仙界第一世家的大家主,此时就算有什么主意,也该由你来出吧。这样问如朝做什么?” “……” 玉无裳为白东台深感尴尬,并且颇有些不解。 扶风白家在修仙界的声望难道是假的么?为何白东台在这几位家主面前竟毫无优势,反倒处处受气,遭人呛声。 似江如朝这样玲珑心肝的人本该制止慕宛吟为白东台挽回颜面,好息事宁人的,可他却没有这么做,反倒等待着白东台忍受不了这冷言冷语,更加失态。 而且白东台还真就发怒了,连声调都高了起来,“慕家主!请你说话注意些!” 可换来的却只是慕宛吟的一声冷哼,和江如朝不咸不淡的几句好话,“宛吟,你这性子也太急了些,咱们现在可是大敌当前,又何必要起内讧呢!” 白东台只不再说话了,听得另三人在那里提出诸多方案,他都自始至终也没再多说半个字。 玉无裳忽得心生感慨,早在百年前她还是仙尊时,她便知道,以白东台的天赋与能力,是支撑不起来这偌大的一个家族。 他从前性子是温懦有余果敢不足,后来则狠辣有余理智不足,这都不是能担得起大事的人该有的特质。 玉无裳曾想过要带他远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势纷争,但他却志向于此,对玉无裳所向往的生活根本不屑一顾。 她不愿勉强人,便只好放下了这个念头。 原以为仙魔之战的成功会为他带来一生的荣光,可没想到这一生终究是太过漫长了,他该承受的苦难依旧如期而至,如影随形。 这若搁在从前,玉无裳定然会不管不顾的冲出去。可是现在她却只是心头有些感慨,便再也不想做其他事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四大世家(3) 江如朝照旧三言两语的便稳定了人心,慕宛吟虽多怨言,却也给他这个面子,不再多言了。而白东台本就是强撑着的,自然见好就收下了台阶,他是万万不敢在这个时候主动挑起事端的。 这倒是让玉无裳想起了之前随白西楼在扶风白家居住的那个晚上,那时她便觉得白家与从前只是形似而神不似,想来多年下来,这人心早已涣散了。 静下心来想想,在白家倒是白西楼比白东台更有威望,有白西楼这样的厉害人物在,白东台这个家主当得可真有些尴尬。 那四位家主很快便讨论起了该如何脱身的问题,但显然这些天他们讨论的已经够多了,排除掉不能用的办法,所剩下的法子更是寥寥无几。 最主要的是,他们不似玉无裳这样心中明白,连谁将他们绑来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这幕后之人的目的,更别提要对症下药了。 是而在你一言我一语呛来呛去中,依旧是一筹莫展。 玉无裳虽不愿听他们这些废话,但这山洞之中又没有出路,耳中也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便只好随意听听,就当解闷了。 很快她倒是理清了这几人之间的关系,虽然江如朝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但只有慕宛吟是对他十分信任毫无芥蒂的。 白东台应是有些恨他抢了主动权,是而对他说话也是冷一句热一句的。而那萧不渊则是个暴脾气,爱恨分明嫉恶如仇,完全不是江如朝三两句好话便能哄住的。 这四人在修仙界都是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可如今却是瓮中之鳖,什么颜面什么风度全都抛却了,在这关头哪有性命重要。 几个人争到最后许是没话说了,便开始说圈儿话,总是反反复复的念叨着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尤其是与万妖之国的那一战。 玉无裳本来听着只觉无聊,可他们总是提起她,便不自觉的有些挂心了。 仔细便只听以慕宛吟为主,江如朝在旁敲侧击的总提起在破除万妖之国的结界时,曾以白东台为诱饵,如此方才大获全胜。 玉无裳听着便觉奇怪,他们现在提那做甚? 难不成他们是想…… 这样的想法才在脑中浮现,玉无裳便只听慕宛吟在道:“当年当真是多亏了白家主如此英武不惜舍生取义,才拯救了整个修仙界和凡世间于水火之中……如今大难临头,白家主若还有当年那股子果敢冲劲领着我们脱险,那他日小女子定然亲自斟茶认错,望你能原谅我多年来言语有失之责……” 玉无裳不由哑然失笑,这慕宛吟当真是愈活愈回去了,她就算是修为高深驻颜有术,但到底也是一副中年模样,毕竟都活了百来岁了。她却偏不肯服老,被江如朝花言巧语的哄两句,就真当自己尚还妙龄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比慕宛吟多活了许多年,只是死的时间有一百年比较长,又哪来的资格说人家呢。 白东台沉默了半晌,才干巴巴的道:“你的意思,难道是想让我再次……让历史重演一次?” “……” 虽然没有一个人接话茬儿,玉无裳也看不见他们的面容,但直觉的便知道,定然所有人都盯着白东台,或许默认,或许不怀好意的点头。 白东台似是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后来被迫接受,也只一段十分难堪的沉默。他挣扎了好久,却悲哀的发现根本就没有退路,便只好干涩的道:“……好,我同意。” 玉无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从前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出声世家天赋过人,相貌又是顶尖的好,自然才一出山便美名遍传,无人不称赞其超凡脱俗。 可渐渐到了后来,他的风头便被始终都默默无闻的白西楼赶上了,甚至隐隐有了要超过的迹象。 自然,这是世人眼中的模样。而曾与他们兄弟二人朝夕相处过的玉无裳比谁都清楚,白西楼的天赋和灵力才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存在。 白东台再好,在同样俊美一母同胞的白西楼面前,却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但他在众人眼中好歹还有个有些奇怪却令人十分艳羡的优点,那便是站在最顶端的仙尊大人玉无裳对他的另眼相待。 曾几何时,他是那么的痛恨这种另眼相待。可是他又似溺水之人一般,不得不紧紧的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才能保证自己也是能站上云端的人。 可是好景不长,仙尊玉无裳背叛了整个修仙界,与一群妖魔鬼怪搅合到了一起。 一夜之间所有的势力全都经历了大洗牌,修仙中人奈何不了那近神的妖尊,便卯足了劲儿抓出先前受她青睐的幸运儿。 彼此之幸运,此时却倒霉。 当头的第一个自然就是白东台了,那时他的修为正卡在金丹中期不上不下,流言蜚语一传来更是雪上加霜,他差点儿没有走火入魔。 如此算是忍辱负重了许久,就在整个修仙界密谋着要攻打万妖之国时,白东台就觉得他翻身的时候到了。 果然,因着那个女人的愚蠢,他这一战打得极其漂亮,瞬间便将将要突破修仙期的白西楼给比了下去。 他们的父亲,扶风白家的老家主,也只好履行了之前的承诺,将继承人的位子上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他那个愚蠢的弟弟居然在大战关头竟不知所踪,遍寻不见,便也没有半点战功,于他自己更是不利。 白东台那时以为自己永远的赢了,可他到底还是太天真了。 在这样弱肉强食的世间,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便不能胜任其位。最初几年族中还有宗长支撑,他只需四处出席宴会彰显白家风姿便罢了,危及之事都有旁人来做,与他无干。 那时倒是着实过了几年风光的日子,谁人见他不是毕恭毕敬眼带仰慕,虽不到当年那仙尊的地步,在他眼中却也相差无几了。 是而他时常得意的在想,他终于走出了玉无裳所给的阴影,活成了他自己的模样。 可是愈要将自己和那人相比,他这心中却愈加觉得空落落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四大世家(4) 但还没等他将这种空虚的感觉品出味来,很快他的局势便被扭转了乾坤,彻底的走向了不可预知的下坡路。 宗长的骤然去世,再加上他用人不当,很快扶风白家内里便渐显颓势。 让他更不能忍受的是,因着白西楼的修为日渐高深,很快便凌驾于众人之上,那么在修仙界的风向便悄悄的调转了头。 人们对扶风白家敬重且畏惧,不是因为他这个家主的威势,而是他那亲弟弟在外厮杀而来的冷酷名声,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转向了白西楼的身上。 这令白东台极其的难受,仿佛比死还难受。在他的眼里,白西楼就是个临阵脱逃的懦夫,居然还能居于他之上? 是了,就算已然过去了百年之久,他也依旧对当年的那场仙魔大战耿耿于怀。在他的眼中,他才是那一战取胜最关键的人,而白西楼只是个逃兵罢了。 只可惜事过境迁,世人都太健忘了。 就在白东台开口说同意时,玉无裳还在想着,他们想让他如何做诱饵,又如何能引诱得了幕后之人出来露出马脚呢? 而且他们也实在太过简单粗暴了,且不说玉无裳也是这场陷阱之中的受困者,就算真是她绑了他们来,又怎会因一个俘虏而失控,从而落了下风。 这时就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然对白东台毫无感觉了。否则若有爱人之心在胸腔之中跳跃,就算知道那是陷阱也绝对会义无反顾的往下跳。 就好似她当年那样。 那些人就在白东台艰难的答应了之后,便又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玉无裳实在是听得不耐烦了,却又找不到出口只能在这大大小小一环套一环的山洞里转圈圈。她正想静下心来进入虚空之中修炼打坐,忽得耳中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可是兄长与各位家主?” 她的心顿时便猛烈的狂跳了起来,是他!是白西楼! 她或许还不知道,此时与她一样心绪波涛汹涌的还有白东台。在她甚觉喜悦时,白东台这心中已然浮现出了一条妙计。 他认为甚妙,实则尤为歹毒的计谋。 玉无裳顿时便没了打坐的心情,她在原地急得团团转,却依旧找不到出路去见白西楼。无奈之下她只得竖起耳朵去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边众人显然也没想到他竟会找寻过来,顿时便是又惊又喜,纷纷直道:“西楼大人,竟是西楼大人!” “不愧是西楼大人,竟连这等天罗地网都能寻到踪迹……” 江如朝忙抢先道:“西楼兄,你是怎么找过来的?一路上可有遇见什么敌人?” 玉无裳不由心道,看来他们当真是被套进麻袋里带来的,不仅不知对手是谁,竟连半丝敌人的讯息也不得知,难怪会错以为是玉无裳的报仇之计。 不过话说回来,她自重生后便心心念念想要报仇,但始终都想着要堂堂正正的将所受之痛还回去,从来也没想着要使计掳人。 如此这思绪便扯远了去,又听白西楼清清冷冷的道:“我来没有遇见任何人。各位若是无事,便跟我走吧。” 玉无裳简直爱极了他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当真让她尤为安心,至少不会被别人勾了去。 而白东台却恰恰相反,他简直恨毒了白西楼这副高高在上的冷傲。再看他们对白西楼的态度简直就是天差地别,刚刚还十分刻薄的慕宛吟在见了白西楼之后,敬畏之中还带着些仰慕,哪还见半分不饶人的模样? 当即众人皆把刚刚达成的共识抛到了脑后,全都跟着白西楼一起走动了起来。 见此白东台恨得牙根都痒痒了,果然白西楼一来,他便跟那个计划一起被抛弃了。他最恨这种无力反抗的感觉,却总是处处都被白西楼压一头! 他看着白西楼走在前面的背影,心中那条妙计愈加清晰了起来。 听着他们要走,玉无裳这心中顿时便急了起来。若白西楼真的将他们都带出去了,可她却还只能在这山洞之中来回转悠,那可怎么办才好? 但她这担心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走动的声音在不断的传来,却始终都是一样的大小,仿佛他们也只在原地踏步似的。 玉无裳这才松了口气,但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始终都在被牵着鼻子走。 这里究竟是幻境还是真实都还没弄清楚,怎么能如此大意,竟下意识便以为是真实了,说不定这便是镜妖想看见的。 她不由平复了心情,只静静的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许是有白西楼加入的原因,原本一刻都不停的争吵声中倒是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得见整齐的脚步声。 过了半晌,只听白东台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怎么还不见走出去?我们好似一直在原地打转啊。” 慕宛吟立刻没好气的反驳了他,“玉无裳那魔女既然想困住我们,自然不会让我们轻易逃脱。西楼大人既然能找得到进来的路,当然也会带我们走出去的。白家主若是这般不肯信人,又何必要跟着我们一起走?” 许是白西楼对谁都很冷淡,连他的亲哥哥都一样,是而他们虽敬畏于他的能力,却依旧毫不在乎的羞辱着白东台。 果然,白西楼没有出言为白东台说话,白东台也没有再次强调扶风白家的荣光,毕竟那荣光本人就在眼前,提起来也没甚意思。 又是一阵沉默的脚步声。 玉无裳仔细的听着,心中忽得只觉有些不对劲。 按照白东台那半分也不肯受辱的脾性,是决计不会遭到羞辱后忍气吞声的。就连之前慕宛吟出言不逊他都要为了颜面反驳两句,此时怎么就如此干脆的噤声了? 若说是有白西楼在的缘故,白东台素来便拿捏着长兄的身份,根本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所以就不存在忌惮一说。 不对劲……实在是不对劲。 但就在她终于咂摸出哪里不对劲时,却已然有些晚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四大世家(5) 只听利刃刺破血肉沉闷的声音才刚刚划破山洞里凝滞的空气,顿时抑制不住的尖锐惊叫声便骤然响起,是走在白西楼身后,差点儿被波及的慕宛吟。 但她的尖叫声很快便被咽回了嗓子里,许是觉得太过惊讶了,便把刚刚的危险全都忘到了脑后,目瞪口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气中静得可怕。 玉无裳在失去呼吸的同时,她胸腔之中的那颗心脏跳动声在耳中简直轰鸣,听得她脑中都一片空白。 片刻之后,只听江如朝大惊失色的声音先响起,“白家主……你这是做什么!” 萧不渊也怒吼道:“……没想到你竟如此卑鄙!” 慕宛吟的尖叫声终于完整的发了出来,“西楼大人……西楼大人!” 玉无裳的这颗心顿时便跌入了谷底,万劫不复。 那边白西楼已然仆倒在地,生死未卜。在他的后背上有一把利刃深深的扎入了血肉之中,显然伤重。 但奇怪的是,那伤口与利刃严丝合缝,竟没有半点儿鲜血流淌而出。 而那把利刃的主人,正是走在白西楼和慕宛吟身后的白东台。此时众人皆惊疑未定,而他的面上却是阴沉一片,全然没有半分惊异。 此事没的辩驳,就是白东台亲手所为。 江如朝护着慕宛吟后退了几步,萧不渊在能保证自身安全的同时,上前去扶起了白西楼,两指按在了他的脖颈边探了探脉搏,眸光倏然一沉,哑声道:“……他死了。” …… 他这样的死法,简直比玉无裳当年意外死在神寂海上还要干脆利落。 许是爱人之心在作祟,她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只高声喊道:“镜妖!你给我出来!我有话要说!” 她这边一喊,镜妖立马便从山壁之中闪身而出,幽幽然道:“怎么,你心疼了?” 果然,这个圈套就是给她下的,镜妖就在无时不刻的监视着她,恐怕她刚才那样失态的模样早已被他收入眼底了。 心知多说无益,她只十分干脆的道:“你且问问她,到底想要我做什么。我们这样干耗着实在没意思,你们凭一己之力同时制约着修仙界和妖兽们,恐怕不是太好受吧?” 四位家主在玉新眉的手中,南荣九尾他们也被引来一网打尽。但看管并没有捕捉那么简单,若她手中只有镜妖这么一个得力干将的话,定然十分的吃力。 而她的目标又只是逼玉无裳就范而已,实在犯不着费心来杀了他们,是而玉无裳在幻境之中所遭受的一切,都只彰显着他们有多着急而已。 镜妖的眸光闪了闪,只避而不答,径自扭头道:“夫人,您可以出来了。” 须臾之间,便只见那黑漆漆的山壁之中又恍然走出了一个婀娜的人影,正是一身白衣青丝坠地的玉新眉。 这是玉无裳这么多年以来,第二次见到她母亲的面儿。 谁又能想到,竟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下,交涉利弊之事。 玉新眉现身后,镜妖便十分恭谨的退至她身后站立,仿佛十分习惯他那为人差使的身份。 由此倒可以判断,玉新眉决计不是最近才找了他来做事,说不定他们早就走到一起,镜妖因着心中的爱慕之情,心甘情愿的被她差遣。 但此时显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玉无裳直截了当的道:“说吧,你如此费尽心思,究竟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玉新眉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这不是帮我,是帮你自己。” “……此话何意?”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在自己宽大的手袖中取出了一物,示与玉无裳眼前,叫她看了个清楚。 那是一缕黑色的长发,细心的以红线绑好,静静地躺在玉新眉那莹白如雪的掌心里。且看她那样子,当真是尤为爱惜。 玉无裳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抬眼疑惑的看着她。 玉新眉深吸了口气,才能平复住自己的内心不是那么激动。她控制着气息缓缓的道:“这是你父亲的长发。我们……一起将他救回来好不好?” 这句话说的让人只觉毛骨悚然,玉无裳睁大了双眼,不由脱口而出,“可父亲他……他早已过世一百多年了!” “那又如何?”玉新眉昂了昂头,双眸之中一股狂热的气息几乎喷薄而出,“旁人办不成的事情,我偏要办成。什么逆天改命?我若是天,便可随意逆改!” …… 想起父亲,那当真是十分遥远的存在了。 玉无裳对他的记忆只到八岁,八岁是个坎儿,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极其疼爱她且给过她很多温暖的男人了。 且就在爹爹过世的不久后的某一日,一直都不曾展露笑颜的娘亲忽然离开了神寂岛,只留下了只字片语,还带走了安放着爹的遗体的那口冰棺。 如此便是匆匆数年过去,再无半点音讯。 彼时尚还年幼的玉无裳只好用爹爹旧时穿过的衣裳在花林间做了一个衣冠冢,每每思念之时便以清酒祭奠,倒也是个精神寄托的好法子。 头几年她一直都很怀念当初爹娘都在的和美时光,但渐渐的她长大了,便也就看开了。人世间生死离别不过眨眼间的事情,若一直都耿耿于怀放不下,这日子定然过得很苦。 现在看来,玉新眉便是放不下的那个人。 她不敢去看娘亲那双闪烁着异样光华的眼眸,只垂下了双眼,低声道:“娘亲,你也该醒醒了。爹爹他已然去世百余年,就算是魂魄都不知托生了几次了……” 玉新眉逼近了几步,十分坚定的道:“我不信命。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魂。既然没有魂飞魄散,那便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他找回来!” 凡人生老病死本是天定,就算逆天改命将其硬夺回来,终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特别是温珩。 他本是书香门第的公子,自幼便饱读诗书温文尔雅。可惜少年时家道中落,父母双亲相继离世,只留下了他一人孤苦伶仃。 家中的宅院物件全都变卖干净,从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公子为了生计,只好在海边潦草搭了间茅草屋,整日里以打渔为生。 第一百七十七章 四大世家(6) 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而虽然之前没干过这种粗活,但好歹也能勉强度日。 也就在这时,他在一次出海捕鱼时不幸在海上迷失了方向。在经过数日的波涛海浪风吹日晒后,他的小船终于支撑不住,散了架。 他只好抱着一块木板昏昏沉沉的在海上漂泊,就在彻底的失去意识时,海浪将他拍到了神寂岛上的海滩边。 玉新眉就在那时,遇见了她一生所爱。 不得不说,温珩在海上死里逃生是尤为幸运的,且还遇见了他此生所见最美的仙女,并且顺利与之结为连理,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一同幸福的生活了数年之久。 但也正是因着他这段难得的奇遇,耗尽了他此生的命数。是而他在玉无裳五岁那年开始染上了一种怪病,慢慢的消耗着他那本就有限的生命。 玉新眉费劲了心思想要治好爱人,可也不过就拖住了三年的时光,而已。 温珩死后,她便彻底的疯了。 到那时为止,虽然她们母女都从未踏出这神寂岛半步,对外面的世间也半分都不了解,但自从温珩来后,温存爱慕之间便也时常提起外界,那是个神寂岛上全然想不到的地方。 是而玉新眉决定将温珩的遗体带走,说不定能在外界找到留住他的办法。那时她的一颗心全都被夫君占据,压根也不曾考虑过,年幼的女儿该怎么办。 玉无裳虽从来也不曾心生怨恨,但却也不解,为何骤然间失去了爹爹和娘亲。 直到她也离开了神寂岛那片净土,来到纷杂繁华的人世间,尝过爱人之心究竟是何滋味时,她终于是有些理解当初娘亲所做的选择了。 但也仅只理解而已。 也正是镜妖这些露骨的手段,让她渐而有些明白,娘亲此时究竟作何所想,想做何事了。 可今日听她亲口说出来,玉无裳这心中依旧难以接受,她竟执念至此,已然深入骨髓了。 凡人之命自有天定,除非本就有很高天赋灵力能入仙门修成正果,否则一世寿命不过百年,匆匆又要坠入轮回之道。 而这世间有极强的天赋脱出轮回之道的不过寥寥数人,除了四大世家的家主之外,余下的便也只有似白西楼这般灵力超群几乎绝无仅有之人才能有于寿数之上超凡入圣。 温珩于修仙之道上显然只是个普通人,所以他的生老病死早就由天注定,那是绝对挽回不得的。 玉新眉见玉无裳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便陷入了沉默,她也心知玉无裳是不赞同她的做法的。 是而她只微微挑眉,慢条斯理的道:“你若不愿帮你父亲,我也无话可说。毕竟你与他缘分浅薄,当年他去时你不过才只是个幼童而已……”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玉无裳薄怒道:“娘亲这是说的什么话!父亲逝世时我虽年幼,但他的教导我却始终都记在心中!娘亲若想以此激将让我助你做那伤天害理之事,我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当年温珩初逝世时,玉新眉就跟疯了似的为他招魂。可仪式一刻都不停歇的进行了三天三夜,却不见半丝魂魄前来报到。 那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温珩的寿命早在三年前便已然该结束了,只是玉新眉拼了命的去阻拦,方才生生拖了三年之久。 是而鬼差等好不容易将他的魂魄勾走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将之投入了下一世的轮回之中。 如此,又怎么可能唤得回魂魄。 玉新眉冷笑道:“你既然对你父亲有心,那为何就是不肯帮忙?就算我要伤天害理又如何?这些脏事又无需你来动手,你只需助我一臂之力罢了!” 玉无裳对这样的逻辑简直膛目结舌,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问道:“那你究竟想怎么做?” “很简单,我先屠一城,将鲜血遍洒城池,引得鬼差大肆出动,前来探查人间究竟所为何事。到那时你我便可同时跟在鬼差身后,前去地府查清那生死簿,找到你父亲如今究竟是何身份所在何地,然后便可将他带回来了。” 所述当真尤为简单粗暴,且玉无裳心中明白,若她当真答应了此事的话,这种事情也并非是不可能办到的。 但杀人屠城之事竟说的如此轻松,也是前所未见。 玉无裳消化了片刻,实在是消化不了,便只好问道:“鬼差的行迹飘忽难定,你怎么便可确定我们一定能跟上?” 而且幽冥界只有死者方能进入,就算是神寂岛上得天独厚的仙子,想来也不能似她说的如此简单轻易。 她本是想让玉新眉能多考虑片刻,以此再慢慢的劝回心意。 可没成想玉新眉竟毫不犹豫的道:“若一次不成我便多试几次,屠一城不成我便灭一国,就算颠覆天下我也在所不惜!” 玉无裳:“……” 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但这句话她没法儿说出口,毕竟这是她的娘亲,所有执念也只因爹爹。 玉无裳沉默了片刻,只好道:“这种事情实在是不能确定,而且要以那么多人的性命来铺路……娘亲,我实在是做不到。” “你果然还是如此优柔寡断。”玉新眉轻叹道:“我早就知道的。但是孩子,你想一想,当初你为了保全那么多人的性命,你的下场是什么?” 忽然间有些恍神,当年她的下场可谓是尤为惨烈,毕竟万剑穿心之痛只有她有切身体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你若再次遇见以前的事情,下场依旧是不得好死……” “娘亲,我明白你的话。”玉无裳打断了她的话,眉目淡然道:“可是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以别人的性命来铺自己的生路,更做不到只因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便杀尽满城甚至倾国臣民。 玉新眉没有说话,只定定的看着她,二人对视了半晌。 玉无裳丝毫都没有退却,目光迎着她那如水的眸光,彼此都坚定了心性,谁也没有让步。 第一百七十八章 四大世家(7) 玉新眉见她如此执着,不由叹道:“你果然还是那么的傻……” 玉无裳微垂了双眸,没有说话。 只听她继续道:“当初你父亲也是这样傻,明知有活命的法子,却偏偏不肯用。只可惜到他死后等我出了神寂岛,才找到了那样的法子……” 千人换一命,玉无裳不由心道,这若是我,我也不想这么做。人家爹生娘养活得好好的,凭什么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断送自己的性命? 更何况人数如此之众。 “也罢,你如今年纪大了,不听我的话也属正常。”玉新眉微微一笑,“只是你总会想明白的,我等着你再来找我。” 若真有朝一日再要找她,那么一定得答应她今日的要求了。 眼看着她与镜妖的身影渐而远去淡却,玉无裳这心中想起了刚刚所听到的那一幕,白西楼颓然倒地的声音犹在耳边。 她心中愈觉不祥,但又实在不能答应玉新眉,是而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去,直至全然不见。 玉新眉说到做到,她走得十分干脆,镜妖连幻境都随之撤离了去。 没了幻境的禁锢,这漆黑的山洞一下子便明亮了起来,且也不再遍寻不见出口,只是个普通的小山洞而已。 玉无裳里里外外的寻了好几圈,压根就找不到之前听着好似只有一墙之隔的众家主们和白西楼。 这时她才稍稍放下了心,看来之前那起纷争只是镜妖逼她就范的手段,不是真实存在的。 但这样的想法才稍稍安定了心思,就在一个转角处,她才越过山壁看向洞口的光芒,双眸之中顿时便被几个逆光的人影占据得满满当当。 那些人也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转身便喝道:“……谁?!” 在看清了那几人是谁时,玉无裳这双腿忽得便有些发软,差点儿没有当头栽到地上去。 那赫然便是修仙界四大世家被掳走的家主们,和被江如朝与萧不渊一左一右提在手里生死未卜的白西楼。 玉无裳这心跳顿时便漏了几拍。 因为她是迎着光的缘故,他们一下子便认出了她,个个都满面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到了地上,“你是……妖尊无裳!” 妖尊无裳。 这个名号得有多少年没在她的耳中出现过了。 她死了一百年,重生了这么久,一直都以为自己已然与从前再无瓜葛,便也不必避世,只当作是个平凡人便罢了。 只是没想到,与故人一打照面,便一眼就被认出来了。 双眸稍稍一扫,只见自己身着从前常穿的白色纱裙,白皙纤细的腕间戴着一串莹白温润的珠玉,全身上下除了这一件首饰之外,便再也没了旁的修饰。 但饶是如此,漆黑如瀑的发间只以一条细长的雪白丝带轻缚,也瞬间便将那满头珠翠一身华贵的俗世女子比到了尘埃里。 也难怪迎面那三位男家主在看见她的瞬间,双眸之中迸发而出的那种异样的神采,仿佛好玉之人觑见了无价的宝玉,就算得不到手,望一望想一想也是好的。 而唯一的女子,栖霞慕家的慕宛吟则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双眸之中尽是难以掩饰恶毒光芒无尽的闪烁着。 玉无裳只稍稍一思忖,便知道为何她的身体变成了这样。 这应是玉新眉按照她的原样为她所做的一具躯体,或许还灌注了很多的灵力,所以她用起来才毫无异样感觉,十分的得心应手。 这便解释了之前在幻境之中为何她的模样也会变了,毕竟安放魂魄的躯体有了变化,这魂魄自然便也恢复原样了。 想起来玉新眉还真是煞费苦心,不仅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且还辛苦做出了这副还原度几近完美的躯体。 没等她上前两步,对面几人已然从震惊之中走出,进入了防御的戒备状态。 白东台这时倒是主心骨的意思出来了,特意站在前面,将他们都护在身后,高高的昂着头不屈的望着玉无裳,好似已然料定她不会对他出手似的。 确切的来说,玉无裳确实没想着要对他出手。毕竟这副躯体只是恢复了她以往的容貌并且用着更加顺手了些而已,并没有恢复她从前的灵力。 此时的她依旧只是个空有天赋却无灵力的普通人,除了珠串之中的那两只半调子鬼使,她再也没了别的筹码。 凭这样的她正面杠上四位进入修仙期的大家主,除了死路一条,还会有什么? 但骑虎难下的感觉也就这样了,且不说生死未卜的白西楼还在他们手里,就算玉无裳想转身就逃,以他们的修为定然想怎么追上就怎么追上。 但问题是,作为曾经的死敌,如今她若是势强的话,是决计不该逃走的啊。 局面显然陷入了尴尬之中。 玉无裳在恢复了自己从前的模样后便被迫的接受了妖尊的身份,她再也不能似小玉那般撒泼打滚耍赖了,而是得端着,再累都要端着。 是而她十分矜持的就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就只静静的看着他们。 终于还是他们先扛不住了,萧不渊在白东台的身后冒出个头来,色厉内荏的高声喝道:“……妖尊!你费尽心思将我们抓来,究竟有何企图?!” 刚刚在背后说人时还一口一个妖女、魔头,见了面连脾气火爆的萧家主都怂了,言语上的侮辱都不敢乱说了。 玉无裳腹诽道,真是锅从天上来,她也是受害者好么。 但这种话说出来跌份儿,在这种需要虚张声势的时候最忌讳了。是而她只好默默的接了这口锅,十分高冷的道:“原因,你们不是最清楚么。” 目光清凌凌的再在他们面上扫过一圈儿,成功的镇住了所有人。 毕竟他们不知她如今灵力深浅,在他们的眼中,这妖尊定然比以前更加厉害了,否则又怎会如此轻易的便抓住了他们,还跟猫戏老鼠似的困了他们好几日。 直到有救星出现在面前觉得有一线生机时,她又现身果断的断了他们的念想。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四大世家(8) 这虽令人十分愤怒,但却无一人敢正面与她抬杠。 毕竟当初在神寂海上,他们几人的刀剑都实打实的捅在玉无裳的身上,将她的魂魄打散在这世间,躯体沉入大海,永世不得超生。 这等深仇大恨若是不报,说出去谁会相信。 所以他们即便十分畏惧玉无裳的实力,却也心中知道是不可能逃得掉的。所以为今之计便是硬着头皮杀将上去,拼个突然之势说不定还会有一线生机。 而玉无裳想的却是,她将这强调拿着个十足,说不定对面那几位便怂了,连颜面也不要便没命的开始逃。 到那时她绝对不会追上去的,又不是找死。只会遣一名鬼使跟在后面,确定白西楼的安全。等她找到众妖兽们,再痛痛快快的冲上去将人抢回来。 如此简直万无一失。 可是万事皆有变数,依她后来那倒霉的劲儿来看,什么事情都不会按照她所预想的轨道进行。 所以那几位家主在对视了几眼之后,便已然达成了共识。 白东台咬了咬牙,面上一副舍生取义的模样向前跨了几步,昂着头闭着眼,大声道:“妖尊大人!你一直以来想要的不就是我么?今日我便成全了你,只要你肯放大家离开,我便任你处置!” 看他这副恍若英勇就义般的壮烈模样,玉无裳面上虽依旧风轻云淡,心中却早已懵然到了极点。 ……这人脑回路怎地如此奇葩?他是哪来的自信,觉得被她处置会不用死伤?她难道在众人眼中不是丧心病狂的魔女,而如此心慈手软么? 但就在她没说话的空当,白东台已然昂首挺胸的往这边走来了。 玉无裳忽然有点儿慌,忙道:“我不要你,我要他!” 她那纤长如削葱般的手指指向的正是萧不渊和江如朝两人之间正不省人事的白西楼。 白东台:“……” 众人:“……” 怎地百年不见,这位妖尊大人的口味竟然变化得如此天翻地覆? 白东台面上的神色实在是太精彩了,青一道红一道的,仿佛在脸上放了个调色盘,不到一会儿便黑了。 他应该打死也没想到,他不仅在修为之上输给白西楼输了个彻彻底底,现在竟连美色也输了个底掉。 眼看着他那精彩纷呈的面色,玉无裳心中忽然有些理解,他为何要捅白西楼那一刀了。 有这么个处处都高他一截的兄弟摆在面前,一时半刻的倒还好,若时日久了,处于劣势的那个难免不会心里扭曲。 她望着白东台那俊美的面容上扭曲的神情,心中忽得有些感慨,这些年究竟是怎么了,竟将当年那般温润如玉的少年磨练成了如斯模样。 没等白东台的反应,江如朝他们十分干脆的便答应了下来,“好!我们同意!” 只是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留下便能换取他们所有人活命的机会,谁不会答应谁便是傻子。 只有慕宛吟神情上稍稍挣扎了一下,但见萧不渊和江如朝十分默契的将白西楼放在了地上之后,她便只好继续沉默着。 玉无裳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挥了挥衣袖,依旧淡然道:“你们都滚吧。在我前去取你们性命之前,你们最好能好好活着。” 只有说这样的话,才能体现出她当年的王八之气。 那几人连象征式的咬牙切齿放放狠话都没做到,便十分干脆的滚蛋了。 眼看着他们的身影彻底的消失在视线范围内,玉无裳再也无需端着架子,忙不迭的向白西楼冲了过去。 指尖探到他的鼻息,这颗心才算是彻底的放下了。 万幸万幸,他还有命在。 从玉新眉和镜妖走后,她便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玉新眉不会这样容易放弃,她总会留下后手的。 但玉无裳的软肋也不过就是九尾他们,再加一个白西楼而已。 妖兽们有足够自保的能力,而且杀他们太费劲儿了,玉新眉应该不会浪费这个时间。而白西楼作为扶风白家的公子,在修仙界又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若要挑拨的旁人来借刀杀人,这也不是不会发生的。 毕竟就在之前,白东台不正捅了他一刀么。 她将白西楼半抱在怀中,心里只觉愁的不行。 虽说白西楼很久之前便洞悉了她的身份,但那时好歹还有一层窗户纸在没有被捅破。可此时她被自愿的换回了原来的身躯,这样若与白西楼相对而视,她这张老脸实在是挂不住。 毕竟当年为仙尊时,她一心一意全都扑在白东台的身上。而今不过是死了一回,便又移情于他的身上,这实在会令他觉得匪夷所思。 当年在白府时与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纠葛,实在是历历在目。 玉无裳想了想,她现在可没有变化的能力,便只好先将颜面遮住换掉这身衣裳,假作自己不是当年的妖尊,混过去再说。 她打定了主意,便将程清歌唤出,给了他足够的灵力维持实体,留他下来看护昏迷不醒的白西楼。 安排好了这一切,她便独自走了出去,想要探查一下九尾他们被扣在何处。 出了这个山洞才发现,这里就在一片山林之间,应该就在酒泉城外的不远处,因为周围风景实在看着眼熟。 玉无裳想了片刻才想起来,这里应该离那个老鼠洞不远,就是他们追寻过去遇见九尾的老鼠洞,那里显然也是个圈套,就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 看来玉新眉的胆量当真惊人,掳劫了人家的家主还敢就地勒索,谁又会知道遍寻不见的众位家主们就被困在这既不偏僻也不算远的郊外山林间呢。 她绕着这山洞走了几圈,便发现了另一个漆黑的山洞。以灵力在指尖稍稍冒出些燃起了小簇的火光照亮了前路,她举着手指便进去了。 在这个狭小的山洞里,她一眼便看见了排排躺的几个人。 也真是无可奈何,真没想到都是活了上万岁的上古妖兽了,竟被一点儿小把戏放倒,还一觉睡到了现在都不醒。 第一百八十章 四大世家(9) 上去将每个人都晃了晃,但除了身为凡人的梧桐之外,竟没有一个人醒来。 梧桐也是捂着脑袋晕了好久才缓过神来,一见到玉无裳便惊呆了,呐呐的道:“请问……你、你是……” 玉无裳原想脱口而出“你小子睡傻了?”但垂眸只见她那身轻飘飘的纱衣,这才想起来,她已然不是之前的那副模样了。 是而她只好讪笑道:“我这样很奇怪是不是?但没办法,就莫名其妙的变成这样了……你先把他们叫醒,我们再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语无伦次中她并没有说自己是谁,梧桐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似她这样美的女子,自然没说上两句话这脸便全然红透,而且忙不迭的照着她的话去做了。 这便是绝对美貌的好处,不论在哪里做何事都有着一张特殊的通行证,简直方便极了。 两个人连拍带打的将三只妖兽又晃了一顿,可依旧是没有半点儿反应,就好似骤然进入了冬眠似的。 玉无裳心中十分不解,不由自言自语道:“这不该啊……他们怎会如此难醒,难不成是迷药之中加了别的料?” 若要迷晕凡人,不过普通的迷魂散便也罢了。但这几只可是活了上万年的妖兽,怎会如此不济,竟连梧桐这样的柔弱凡人都比不上? 再一思索,便知可能是那迷药中放了很多十分刺激的药剂,这样的话似九尾和雪雕这种嗅觉十分灵敏的妖兽定然受不了,宁愿陷入沉睡也不愿让鼻子遭殃。 而南荣应是为了保护住身为凡人的梧桐,所以遭受了旁的什么难以忍受的攻击,是而便也同时晕菜了。 再折腾了会儿,见他们实在是不醒,玉无裳心中也很无奈,便只好放弃了。 梧桐在喊人时一直都偷眼去看她,此时见她微喘着气放弃了,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小玉姑娘?” 玉无裳忍不住笑了笑,这少年看上去傻里傻气的,眼神倒真不错。她也不怕吓着他,便点了点头,温声道:“你猜对了。” 幸而这少年是满面讶然的又多看了她几眼,便没有再多问了。否则还要向他解释她究竟为何便变成这样,那该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去了。 玉无裳思忖了片刻,伸出一只如羊脂玉般雪白娇柔的小手,蕴含了些灵力,先在南荣的前额上虚虚的抚了一把。 就在梧桐还在怔愣间,只见南荣那少年单薄的身体上灵光一闪,他的人形在骤然间已然不见,在玉无裳的手掌下化作一只火红的小鸟雀,毛绒绒的只有手掌心那么大,十分之可爱。 梧桐的眸光和注意力顿时就都被小朱雀吸引了过去。 玉无裳心中一动,便将小朱雀捧了送到他的面前,道:“你与南荣也是老朋友了,我便将他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他啊!” 梧桐忙不迭的点头,接过了他小心翼翼的捧在胸前,两手将他拢在掌心里护好。 玉无裳照这法子将九尾和雪雕都化成了小小的兽形,揣进了兜里。 临了她向梧桐道:“我们走吧,先去接上白公子……” 但只听她这话音还未落下,耳中忽得传来几声厉鬼的尖啸声,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听得人心惊肉跳的。 因着刚刚唤出程清歌时她未将珠串完全封闭,是而翠珑也听见了这声,她便迫不及待的往外直蹿,边嚷道:“是清歌!是清歌的声音!” 梧桐原本还在逗弄着怀里小朱雀正满心欢喜,他好不容易才接受了玉无裳整个儿变了个人的事实,但只见她腕间的那串珠玉中猛得蹿出了个半透明的鬼魂来,他顿时便觉心跳都漏了一拍,两眼一黑。 玉无裳虽也心急如焚,但她还是猛扶了梧桐一把,“千万别晕!我现在可没时间来照顾你!” 梧桐挺了挺身子硬挺了过来,定了定心神,他忙捧着小朱雀跟在玉无裳的身后跑了过去。 两人一鬼循着声音直奔了去,果然还在玉无裳刚刚出来的那个山洞里,程清歌和昏迷的白西楼遭受了袭击。 玉无裳只觉心头一紧,她忙奔进洞中,只见程清歌的魂魄漂浮在半空中,早已没了实体的形状,只差点儿便要魂飞魄散了。 而白西楼依旧紧闭着双眼靠在山壁边,连姿势都没有半点改变,但却让人心中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翠珑惊叫了一声,便想扑过去。 只是玉无裳没有放开她,而是与她一同过去,将手在空中稍稍一拢,便将程清歌的残魂全都握在了掌心里。 这时她才发现,他被伤得很重。若她再晚点儿回来,程清歌恐怕就该保不住了。 她忙将他的残魂全都收入了珠串之中,好歹得先保住魂魄,再做修补恢复之事。 而且她在离开时,给了程清歌足够的灵力保持实体照顾白西楼。可就在她走开那么短的时间内,究竟是谁袭击了他们? 且对方的实力究竟有多强,不仅将程清歌这样凶悍且灵力充沛的鬼使击碎了魂魄,差点儿魂飞魄散?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收好了程清歌,翠珑便也不再往外蹿了,只忙不迭的钻入了珠串内,去查看他的状况去了。 玉无裳望着依旧靠坐在山壁边的白西楼,忽得有点儿不敢上前去看他。 连留下来保护他的程清歌都被人伤成这样,她实在是不敢想象,此时毫无反抗之力的白西楼将会如何。 她只犹豫了片刻,便鼓足了勇气,上前去执起他的手腕,却发现他脉象平稳呼吸均匀,若说他是昏迷了,倒更该是睡着了。 玉无裳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十分疑惑,难不成真是因为程清歌拼了命的去保护他,而她来的又足够快,这才能保住了白西楼的安全? 但就算这样想,她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事实上自从被玉新眉抓到这里来,她便感觉处处都很不对劲,仿佛哪里都透着阴谋的味道,她却不得而知。 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差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四大世家(10) 但她暂时没能想这么多,毕竟白西楼还不知为何会昏迷,程清歌的魂魄破损程度十分严重,一定要花很长的时间去修补完整。而且怀中还揣着三只化作幼兽的妖兽,要唤醒他们,想来也得花费一番心力。 她正要将白西楼扶起来,但只觉他的手指微动,眉心也稍稍皱了起来,好似是要醒过来了。 玉无裳心中不免有些惊喜,忙不迭的问道:“你醒啦?”但又想到她应该做些伪装不让他认出来才是,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手忙脚乱,都不知该作甚才好了。 但等到白西楼缓缓睁开双眼时,她已然淡定了下来。既然不能改变什么,那便坦然接受好了。 但没想到的是,只见他双眸微有些迷离的睁开,呆滞了片刻之后又使劲儿眨了眨,再抬手揉了揉。 就在玉无裳一脸懵然不知所措时,白西楼将他那宽大的手掌直接盖在了自己的双眼上,只低沉的道了一句,“我……看不见了。” …… 这绝对是个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结果。 玉无裳的脑袋懵了片刻,才找到了自己的舌头,呐呐的问道:“你……说什么?” 白西楼此时依旧靠坐在山壁边,玉无裳就蹲在他的面前看着他,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连喉头都是十分涩然。 白西楼应是认出了她,只十分坦然的将手掌拿下来,循着她说话的方向目光十分空洞的望了过去,问道:“你是在这里对么?” 玉无裳:“……” 她差点儿哭出来了。 这是在搞什么?就算她觉得尴尬,不想以现在这副模样面对白西楼,但也坚决不想他变成一个眼盲之人啊! 梧桐早已傻眼,呆站在一旁不敢做声。 玉无裳张了张口,到底是说不出话来。她沉默了半晌,才将双手慢慢的扶上了他的手臂,柔声道:“你别怕,我会帮你的……” 她本想说,我会帮你治好眼睛的,但现在都不知他的眼睛究竟怎么了,该如何治,这便让她卡了壳。 但白西楼的手臂只僵了僵,很快便放松了下来。他迎着玉无裳的目光抬起了面容,虽未说话,不能聚焦的目光看着也格外涣散,但玉无裳还是从他的面上读出了“你觉得我会害怕?”这样的意思来。 一时间她不由有些讪讪的,却不敢再多做什么或多说什么,毕竟她现在对白西楼的心思他全然不知,若盲目的表达的出来不仅尴尬而且很容易令他勃然大怒,然后砍了她。 依照他以往的冷酷风评,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 所以玉无裳十分识相的闭了口。 她只好干巴巴的道:“那,那我们先走吧。找个地方落脚,然后再言其他。” 白西楼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玉无裳忙向呆站在一旁的梧桐招了招手,让他一起过来帮忙抬人。 就在梧桐会意点头,正准备过来时,忽得只见他的身后似有一道寒光闪过,一把森冷的长剑正直直的射向了他的后背! 在这刹那之间玉无裳心中已然转过了万千思绪,来不及去提醒他,且就算提醒了他,他也来不及去避开那把剑。 是而她的双眸一凝,瞬间便控制住了他的身体,在他还来不及错愕之时,他已然身不由己的往旁边扑去了。 那把剑正擦着他的手臂错过,直直的钉在了地上,入土三分。 但也就这一下,因着速度太快反应不及,玉无裳一下子灵力用得太狠了,只觉胸腔之中心脏砰砰直跳,人也添了几分微喘。 白西楼虽双眼不能视物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手臂尚还握在玉无裳的手中,自然能察觉到她刚刚做了什么。 是而就在身边有脚步声响起时,他站起了身,不露痕迹的挡在了玉无裳的身前。 来人脚步纷杂,显然不只有一个人。但白西楼尚在侧耳倾听去分辨时,玉无裳面上的神色已然愈加紧张了。 来者还能有谁,居然是去而复返的那几位家主。 之前他们为了性命竟连道义也顾不上,十分干脆的抛下白西楼便头也不回的逃走了。玉无裳原以为他们是不可能再回来的,没想到竟有如此不合常理之事发生。 梧桐被推开了才发现自己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忙捧着小朱雀连滚带爬的跑到了玉无裳的身边,寻求庇护。 为首的赫然便是白东台,他此时全然不见之前的怂状,只满面不屑的望过来,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玉无裳愈发不解,怎么这兄弟俩明明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可就区别这么大呢?还有她从前是瞎了眼还是被猪油蒙了心,竟觉得白东台比白西楼好? 江如朝就站在白东台的身边,望着玉无裳与白西楼,假笑道:“我们一同回去,东台兄却要去而复返,回来告诉我们说妖尊大人好似不同寻常。我还当是在开玩笑诓我们呢,原来妖尊大人,当真不同寻常啊!” 他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听了当真让人深感难受,但眼下显然不是玉无裳示威的时候,毕竟没有威势可仗,做人还是低调些好。 白东台盛气凌人的道:“江家主说笑了,我的亲弟弟被这魔女扣下,无论如何我也得将他救出来才是。但没想到,我扶风白家竟出了这样一个败类,不顾身份只顾私情,竟和这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女搅合在了一起!” 玉无裳面上依旧是一派风轻云淡保持的很好,心中却是一片懵然。 他说什么? 白西楼和她搅合在一起?这若是真的,那么大概她做梦都要笑醒了。可事实永远都与她所想背道相驰,从前她心仪白东台时求之不得,如今她又心仪白西楼,却是望之却步了。 果然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幼时便失去双亲父死母离,如今又情关难过,永远都得不到心爱之人。 心中乱糟糟的想法顿时冒出了一大堆,但眼前的这几人显然来者不善,若再不打起精神来对付他们,恐怕她玉无裳大仇没能得报,反倒又要死在他们手中一次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四大世家(11) 她想了想,见白西楼正挡在她面前,便十分默契的没有开口。 而白西楼双目空洞的直视着前方,冷冷的道:“诸位可都是闻名遐迩的大家主,怎么,今日的脸丢得还不够多,想要更丢些么?” 白东台等人的面色顿时变得很难看,看他们那眼神,仿佛很想一口吃了玉无裳等人。 正是因着他们的身份不同于常人,乃是整个修仙界屈指可数的大家主们,是而才将这名声看得尤其之重。 就好似当初在行酒会上大家骤然失踪,江家都不敢外传,只悄悄的遣人去通报各家,私下努力的寻找便也罢了。 只怕这样的消息若传出去了,整个修仙界将会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而由此带来的若不是颠覆,便是彻底的改朝换代。 如此之大的动荡几乎没人能承受得住,所以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选择的隐瞒。 而这其中的秘密,绝对是他们所有人都想藏得深深的,使之永远不见天日最好,这辈子都不想挖出来看。 可白西楼就这样坦坦荡荡的说出了他们心中的恐惧和忌惮之处,立马便引起了他们心中本就暗藏的杀机。 玉无裳一下子便察觉到了,只是白西楼双眼看不见,性子却是一如既往的倨傲,这下风处的,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 慕宛吟率先迈步出来,双手飞快的结印唤出了她的随身佩剑,伴随着凌厉的剑势,直直的冲玉无裳逼近了过来。 白西楼因着双眼才刚看不见正是不适应的时候,耳力并不能达到眼力这样灵敏的高度,是而他尚且还在分辨那凌厉的风声何时将至时,玉无裳是将双眸一凝,那柄来势汹汹的长剑已然在半空中一凝,“哐当”一声便跌落在了他们的脚边。 就这一下,玉无裳这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了衣裳。 她虽依旧拥有控制人心的能力,但从前是因小玉的身体乃是凡人,就算拥有巨大的能力,能发挥出来的也是有限。 而之前她在被镜妖困在幻境中时,玉新眉也不知从哪儿找了这么副躯体给她,竟让她有种与从前无异般的感觉。 只是在灵力的运用上不能那么得心应手,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在眼下这关头也没时间好好查探一番。 但此时显然比以前要好,现在这副身体似有灵力,是而她才能拦住慕宛吟全力飞射而来的长剑。这若是之前还在小玉的身体里的话,恐怕此时她已然被刺了个对穿了。 但若以小玉的模样出现在他们面前,想来他们打死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相貌奇丑的小姑娘,就是当年那叱咤风云倾国倾城的妖尊大人。 所谓有得必有失,便是这个道理了。 避开了这一险,玉无裳心想,这下总该能吓退他们了吧,毕竟妖尊的实力就摆在这里,当年又不是没有交过手。 可没想到,慕宛吟竟扬眉得意一笑,高声道:“白家主果然说的不错!这妖女的实力果然大不如从前了!” “……”玉无裳不由满面懵然。 只听她继续道:“这若是搁在从前,这把剑我既敢掷出去,定然会在顷刻之间原路飞回,要置我于死地。而现在却只化去势头将之落地,妖女当真没有反抗之力!” 萧不渊也道:“正是!刚刚还差点儿瞒过了我们的双眼,幸好白家主双眼明亮,才没让我们中了这妖女的奸计!” “……”玉无裳继续满脸懵,她不由心道,刚刚不是你们十分干脆的不敢与我交手,丢下我想要的人便头也不回的逃了么。 江如朝更是十分得意,拔出了剑指向了玉无裳,悠悠然道:“妖尊大人,你现在还有何话好说?” 玉无裳还能说什么,这定然是玉新眉所使的计,逼她就范。而这群小人被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依旧沾沾自喜,也是蠢的可以。 而且听他们这话风都说是白东台喊了他们回来的,那么刚刚在她离开时,定然是白东台心有不甘独自折了回来,遇见了鬼使程清歌和昏迷不醒的白西楼。 也正是他这一回身,才让白西楼遭受了暗算双目失明,程清歌也差点儿便要魂飞魄散。 但且看白东台也是一副得意的面孔,却不知真正的幕后主使竟是如同世外仙姝一般的玉新眉。 眼看着他们都在期待着玉无裳会说些什么,而玉无裳也正在认真的思考着她从前遇到这种情况时会放什么狠话,就算吓不退敌人也不能认怂,毕竟她现在被赶鸭子上架,又成了万众瞩目的妖尊大人了。 但还没等她想到一个完整的句子来,便只听白西楼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要交手,便别废话。”他的目光虽因不能视物而显得空洞,但却依旧寒气直冒,一字一句的道:“我,奉陪到底。” 白东台见他还如此摆谱儿,顿时面上的神情都扭曲了,只阴森森的道:“二弟,你当真要与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苟合至一起么?” 呸,这话说的当真难听极了。 玉无裳将面色一沉,正要说话,却只听白西楼又道:“我早已没当你是兄长了,以后扶风白家也与我白西楼无干。这是你最后一次口出狂言,你记住了。” 玉无裳忽然只觉得,她心头一直郁积的那口气顿时全散了。就只因白西楼的这几句话,仿佛一剂良药,纾解了她所有的负面情绪。 本来莫名其妙的被玉新眉玩弄于股掌之中,这颗心亦是忽上忽下的没个定数,眼下又被这几个小人堵在这里生死难知,但却都比不上白西楼这寥寥数语。 虽然他很有可能是因为刚刚被丢下,或是之前在与她的相处中减少了许多对她的成见,所以才一时负气说与白家划清界限,与她这个妖女混在一起。 但只因这几句跟承诺沾不到边的话,却让她这颗本来郁结躁动的心顿时便安静下来了。 他们虽未心意想通,但已然站在了同一阵营里,这应该就是生死与共吧。 第一百八十三章 四大世家(12) 白东台铁青着脸,他还未对此说些什么,慕宛吟却先不敢置信的尖叫道:“西楼大人!你是被那个妖女蛊惑了心神么?我们同为修仙界的翘楚,你的来路绝对不该是与那本该被碎尸万段的妖女在一起!我决不同意!” 她虽已然一百多岁了,但在此时却真跟个怀春的少女似的,不顾身份歇斯底里,竟连这话说得如此暧昧也不自知,全然不似她往日里那副清高冷漠端庄自持的模样了。 玉无裳这下倒不是被人打断了话茬儿,而是自绝了说话的心思,只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了慕宛吟几圈,心中正在盘算着,还真是没看出来啊。 这栖霞慕家的家主历任都是由女儿接任,家主的身份自然能带来荣光无限,也是整个慕家修为最高深的一名嫡系女子。 可在这风光的背后也有弊端在其中,那便是为了使慕家的基业不会变更落入外人的手中,所以历任家主都修炼得清心寡欲,不得与男子亲近,更别提要嫁人成家之说了。 是而这慕宛吟在年轻时也算得上是花容月貌芳华无限,可人家最多也只是看看罢了,谁也不曾对她动过什么念头。 毕竟这是慕家的规矩,违令者可是要丢掉性命的。 是而慕宛吟这么多年以来定然过得十分寂寞,就算江如朝是个笑面藏刀的老狐狸,几句体贴的软话一哄着,她照样被他哄得团团转。 可没想到的是,她之前那样看白东台不顺眼,竟还对白西楼有意思,这也是挺神奇的。 毕竟他们兄弟二人抛开天差地别的性情不说,长得可是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 就连玉无裳先前对白东台有情思时,都觉得看白西楼十分的别扭,是而有事没事的总是躲着他。现在回想起来,真想扇过去的自己两耳光。 白西楼依旧冷着脸,直接无视了慕宛吟的真情流露。 玉无裳望着他那一身黑衣十分挺拔有力的后背,心中的情意翻滚着简直就要溢出来了。她很想靠近过去,将脸颊贴在上面,感受他的温暖。 但也就这么瞬间的失神,很快她那发热的大脑便又被理智占据完全了。 她就算要这么做,也要等脱险之后。这会儿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就盯着他们俩看着呢,她这脸皮就算再厚,也实在是做不出来。 见白西楼如此倨傲的模样,白东台心中的怒火简直烧出了天际,只恨不得现在便将他的脸踩在脚底下,叫他哭着求饶,将他这副狼狈的模样永远在定格在他死去的这一日。 是了,白东台很久以前便想将他这个弟弟残忍的虐待而死,才能弥补他这么多年以来,所遭受的一切委屈。 他与白西楼为同胞兄弟,本该是差不多的性情差不多的天赋,让白西楼这个做弟弟的永远都输白东台一等,在修仙界的名声也该白东台在前才是。 然后到了成年之时,先立下大功的该是他白东台,在整个修仙界声名远扬的也该是他白东台。 当这些基础都打好了之后,等他们的父亲驾鹤西去之时,理所应当的,家主之位应当传给他这个做哥哥的,然后白西楼在他的身边永远都只能是个不起眼的陪衬而已。 这便是白东台从记事时起,印在脑海里深深的认知。 虽然事态的发展确实都遵循着他的想法一直缓慢的进行着,可是直到十五岁那年,一个重大的决定彻底的改变了这所有的一切。 那一年所发生的事情到现在依旧历历在目,那是白东台这一辈子都深感后悔之事。 那时他们的母亲,扶风白家老家主的夫人,忽然感染了一种奇疾,躺在床上无法起身整整一个月有余。 老家主遍访名医几乎踏遍了所有的地方,但得到的回答始终都是无能为力,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是他们伉俪情深,即便如此,白家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终于,在大海边有一位常年以打渔为生的老渔民说,这片海域之中有处仙岛,岛上有种仙草可医此种无解之奇疾。 老家主一听有消息,顿时便十分激动,奉上了黄金百两,耐心的听那位老得已然口齿不清的渔民说完了那整个故事。 原来在这位老渔民尚还年轻时,曾也感染过此等肌肉无力的奇疾。 他不过是个孤身一人的单身汉而已,既没有体贴的爱人也没有丰厚的家产,生了这样的病自然没有旁的法子,只能躺在自己那间破屋的破床上,数着日子等死了。 直捱到他奄奄一息的时候,本以为自己的死期就在今日了,渔民却在濒死前的那一刻,看见了天上的仙女下凡,就落在他的床前。 他原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那位仙女轻飘飘的往前走了两步,声音犹如天籁般悦耳动听,只听她轻叹道:“民生疾苦,当真可怜……” 只这短短的一句话间,她已然从袖中取出了一株金黄色的草,放在了他的床头边。 她转身离去时,轻飘飘的道:“吃了它,你的病会好的。” 留下这句话后,不过眨眼的功夫,眼前的那位仙女已然消失不见了。 渔民本还以为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可眼角稍稍一撇,便只见他的床头当真有一株金黄色的仙草,正静静的发着温和的光芒。 那时他脑中什么也没有想,只拼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抓起了那株草,塞入了口中。 等他将之嚼碎咽下时的那一瞬间,生机重新灌注入了这本该枯死的身体之中,一切复又生机勃**来,他的病当真完全好了。 这是这老渔民一生之中的奇遇,是而即便到了一只脚都迈进棺材里的年纪,他也依旧将之记得十分清楚,没有半分差错。 老家主对此虽半信半疑,毕竟那只是一位老得都有些糊涂了的渔民,老家主怕他只是臆想,其实根本没有此等事情。 只是难得有机会在眼前,就算会是假的,他也不惜一切去求证,说不定会是真的呢。 但那位老渔民在他临走时曾多次叮嘱过,求药之人一定要心诚才能有用,否则定然会迷失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中,将再也回不来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四大世家(13) 老家主对此深思熟虑了许久,深觉白家虽不乏修为高深的人,但若论起真心对待他的夫人之人,除了他之外,便只有他们的两个孩子了。 只是孩子年纪尚幼,若让他们为了母亲的病去冒这么大的险,当真让人于心不忍。可老家主身为扶风白家的掌门人,他身上的担子显然十分之重,若让他亲自前去求取那株只活在老渔民口中虚无缥缈的仙草,说出来谁都会劝阻,显然不能成行。 反复思虑了很久,就在白东台兄弟二人知道此事时,他们的母亲已然奄奄一息,只余半条命了。 此事若再拖下去,显然便不好了。 于是白西楼率先去找了他的父亲,自告奋勇要出海去寻那座仙岛,为母亲找来灵药治愈病痛。 老家主心中虽不舍幼儿去冒如此之大的危险,但只因白西楼执意前往,他又救妻心切,便只好点头同意了。 临行前老家主亲点了白家数名修为高深的好手与白西楼同行,护卫他得已平安归来。 那时白东台虽也不希望自己的母亲就此逝世,但他打心底里的便觉得,白西楼是完成不了这件事的,甚至都有可能回不来。 因为他打心底里的瞧不上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从小他都只认为自己才是唯一的天之骄子。更何况这是连父亲都深觉棘手之事,白西楼那时不过只是个十几岁的文弱少年,难道还能比父亲更厉害不成? 可后来事实证明,他这个弟弟不仅在数日之后成功的带回了能治愈他们母亲奇疾的仙草,而且在未来岁月不断的成长中,毫不费力的超越了他这个做哥哥的,并且将之甩在身后远远的,甚至连他们的父亲也只能望之兴叹。 这是他此生最觉耻辱的一件事。 在那段难熬的时光里,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脑中所想的始终都当年那个至关紧要的转折点。 在那之前,他们兄弟二人的天赋与灵力都是相差无几的,可自从白西楼从那座名为“神寂岛”的海上仙岛回来了之后,这灵力日益增长的速度便远远的甩掉了他。 他们再也不能并驾齐驱不相上下了,白家二公子的名声顿时远近皆知,大家都道,他定然会是扶风白家的下一任家主。 这是白东台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他自从记事开始,便一直都认为自己才是白家独一无二的家主继承人,白西楼只是弟弟罢了,竟也敢与他争抢? 不过白西楼也不是安然无恙的回来的,与他同去之人无一生还归来,而且他自己也遭受了很重的创伤,躺在床上休养了好几个月方才痊愈。 而且等他的头脑恢复清醒时,这人已然是性情大变,再也不复从前那样明朗温润的翩翩少年,而变得十分不近人情难以接近了起来。 至此,原本尚还不错的兄弟情便渐而疏远了起来。许是因着白西楼变了性情,又许是因着白东台多了些猜忌的心眼。 往后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事情便使白东台对白西楼愈加不满,准确些来说,应是嫉妒。 本是同根生,相似的容貌相同的天赋,可白西楼死里逃生了一回,不仅无上限的提高了他的天赋不说,还因着他不惧生死为母求药之事,在修仙界中对他的赞誉顿时尤为高涨,一直都是他最为有力的光环。 但白东台就算是再嫉妒他,也要顾着明面儿上能过得去,是而兄弟二人倒也算和睦,没有闹出什么不合的事情来。 如此便又过了三年,直到那个人出现时,才出现了巨大的转机。 那是一个拥有着绝美的容颜和近神的灵力的少女,从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关于她的事迹,她就仿佛一张白纸似的,既单纯又神秘,才一入世便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在这个凭实力说话的年代,那位据说是从神寂岛上而来的少女便被整个修仙界前无古人的奉为仙尊大人,一时间声名远扬,当真是炙手可热势绝伦。 她便是初入江湖的玉无裳。 对于她的来意修仙界诸人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来找人的,有人说她是来求名的。有人说的更加离谱,只道她小小年纪这修为便已然登顶,觉得人生无趣,所以是来寻夫的。 一时之间对于这位年轻的仙尊大人,众人皆是报以期盼的心情,希望能一睹她的芳容,再攀攀交情,便能提升自己的地位。 再等她露面的多了,修仙界中关于她那倾国倾城的容颜的消息便也如疾风一般疯传了起来。 这时便有更多的人对她心向往之,求之不得了。 白东台原也没怎么在意这件事,他本是世家子弟,什么样花容月貌品性高洁的仙子没有见过,只当是外面的人没见过世面,一个劲儿的哄抬起来的罢了。 但就在那一日,仙尊大人在他的父亲盛情邀请下,过府前来拜会的时候,老家主带领着阖府上下所有人亲临门前相迎。 他与白西楼站在父亲母亲的身后,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一直都活在众人口口相传之中的少女。 那也是玉无裳第一次与他相见。 白东台饶是见过太多的美人,却依旧如众人一般,眸光触碰到她的身影时,便已然痴了。 幸而老家主才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他们夫妇二人毫无失态,将那素衣白纱正值妙龄的仙尊大人迎进了门。 白东台这才回过神来,转眸便只见站在他身边的白西楼前所未有的失态,一双眼眸一直都紧紧的盯着那位仙尊大人,眸中的光芒简直灿若星辰,是他从来都不曾有过的神情。 白东台不由想到,当初他前去仙岛求药时,仿佛去的也是那座名唤为神寂岛的仙灵圣地。莫非……他与仙尊大人曾是旧相识? 一想到会有这样的可能,白东台这心中顿时便跟猫抓似的难受。 他本就处处都被白西楼压一头,如今再出来个独步绝世的仙尊大人也与他是故交,那么在天赋与修为都不是他的对手的白东台,今后还会有什么机会? 白家又怎会顺利的被他所接管?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四大世家(14) 这样的念头就好似个挥之不去的魔鬼似的,一直在他的心头萦绕,叫他片刻都不得安宁。 于是他便只好遣了心腹暗自盯着白西楼,若白西楼有想要独自接触仙尊大人的迹象,便立即回来向他汇报。 很快,心腹便传来消息,说二公子去了安排给仙尊大人小住的楼阁附近,仿佛是想去见她。 这时白东台便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只抢先一步,在白西楼还在花苑徘徊时,率先叩响了那座清幽楼阁的门。 也正是这一步抢先,才会让后面这许多事情无一避免的发生,直至如今这无法挽回的地步。 是了,玉无裳从前喜欢白东台是因为有在神寂岛初遇时的那段缘分在其中。那时她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眉眼熟悉性情无异的少年,竟不是真正的那个他。 她若早知道这些的话,那些年所走的那些弯路,便也不必再走了。 也因着她的缘故,白东台如愿以偿的得到了这些年他想要的一切。修仙界的美名,强压过白西楼的声誉,以及他的父亲对他愈加的器重。 这些他虽不承认,但不得不说,都是仙尊玉无裳为他带来的。 正是因着她的青睐,使扶风白家一举跃上了修仙界中的第一世家。而他的修为即便进步不大,却也从来无人敢轻视于他。 这样舒爽的日子过了数年之后,骤然间便横生了变故,全都倾覆了。 仙尊大人背叛了整个修仙界,自甘堕落成了妖魔,且还率领群妖在极南之地的幻谷之中建立起了一个万妖之国,正在日益壮大之中。 这个消息就如同她当年刚来时,插了翅膀一夜之间便飞遍了整个修仙界。 先前完好的阵局顿时崩塌,除了因玉无裳而起的扶风白家因本就势力雄厚没受多少影响之外,其他有关于从前仙尊的东西,全都被挫骨扬灰了。 白东台那时便觉得,若他没有白家公子这一层身份的保护,恐怕连他也要难逃此劫,要被愤怒的诸人一起抓住宰了。 于是他便在玉无裳叛逃的阴影下,又十分灰暗的度过了数年之久。 直到在众人都做好了准备,集合起来共同攻打万妖之国时,白东台才觉得自己的机会又来了。 他仗着玉无裳对他的爱慕之心,十分容易便突破了那层谁也拿它没办法的结界,混入了万妖之国中。 而且最为要紧的是,那妖尊当真是脑子进水了,竟然将魂魄之中如此重要的珠玉取了一颗给他防身。 他需要防身么?当真是笑话!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在玉无裳最难支撑的时候,将她送给他的那颗珠玉给捏了个粉碎。 那时他虽做的毫不手软,可就在将它捏碎时,他依稀听见自己的胸腔之中好似也有什么东西随之一起响起了破碎的声音。 他一直都没想过,那里原是心脏的位置。 也正是因着他如此果断的缘故,万妖之国与世隔绝的结界终于破了。 众修行者们杀将上去,先诈败退散了一次,这也是他的建议,因为他知道,妖尊玉无裳在短暂的时间内,是不可能再有能力支撑起结界的。 只有如此,才会引得她出来,到那时大家群起而攻之,才会有将她杀死的机会。 后来事实证明,他这条计谋果然有用。 为了让群妖有逃出生天的机会,玉无裳果然自行离去,引得众修行者们奋力追逐,最后终于将她围攻死在了那片有仙岛触摸的神寂海上。 白东台还记得,那第一剑是他所刺的。 至此之后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了,因为在这世上没有了曾经叱咤风云的她,修仙界整个安宁了整整百年。 可是百年之后,她竟然,又回来了。 白东台紧紧的盯着眼前这两个人,心中犹如翻江倒海般复杂,竟连自己都不知想做什么。 玉无裳曾是他所倾慕的女子,但也因他想往上爬得更高,是而毫不留情的欺骗了她,利用了她,最后杀死了她。 白西楼则是他的胞弟,是在这世间唯一与他血脉相亲之人。可他曾是那么的痛恨着他,只恨不得他赶紧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可无奈的是,扶风白家如今还能保持从前的声势,全然都是靠白西楼的能力在支撑着。 白东台到现在才明白,当初他向父亲请求家主之位时,为何父亲会如此犹豫不决,直到最后一刻才选择了他。 原来他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只能倚靠旁人才能苟延残喘。 就好似从前,有仙尊大人的提携他才能崭露头角。而现在也正是仰仗着白西楼在外打下的名声才能支撑白家的地位,这不是仰人鼻息是什么? 他白东台是绝对不能容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眼前的这两个人,必须得死。 玉无裳对此时的困境稍稍分析了一下,若这四位家主尽全力齐上的话,就算白西楼只盲了双眼灵力没有半分折扣,再加上她这也不知灵不灵的能力,恐怕也会处于下风。 毕竟近神的灵力只是曾经的她,而白西楼的修为虽高于那几位家主每一个人,但双拳难敌四手,人家到底数量占了优势。 玉无裳顿时只觉心里苦,此时若怀中所揣的三只妖兽都好好的,哪儿还用得着怕他们?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之徒,一口全吃了便也罢了。 不过处于下风并非毫无逆转之势,那四人虽在利益上是站在统一战线,可他们本就各怀鬼胎相互不够信任,想来谁也不会率先用尽全力,定然会以自保为主。 若用心去寻找,总会找到一线生机。她现在才有与白西楼相处的机会,自然不想就这样轻易的再死去。 要等下次被人找回来夺舍还魂,就不知道又要多少年了。 就在双方都在权衡之际,性情最为火爆的萧不渊终于忍不住了,他上前两步大喝一声,“妖女!即便是有白西楼护着你也无用,快快前来受死吧!” 在这关头,玉无裳这心中反倒是松了口气。 看来就算要死,白西楼也不会倒霉到陪着她一起死。听他那话的意思,好似只想要她一个人的性命。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双双落难(1) 白东台却道:“这两个人狼狈为奸祸害苍生,还请大家不要手下留情,今日我便要肃清门派,为我扶风白家正名!” 嗬,听他这口气,好似对白西楼比对玉无裳更要痛恨三分。 此话一出顿时便有人不干了,慕宛吟率先反驳道:“妖女是妖女,西楼大人是西楼大人!他只是被那妖女给蛊惑了,白家主何须如此上纲上线,竟都不给自己亲弟弟一条活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不免令人浮想联翩,她只顿了顿,继续狐疑道:“难不成……白家主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公报私仇?” 江如朝本就只想捡玉无裳一个便宜,他可不想与冷剑无情修为莫测的白西楼为敌。且只瞧那白西楼也不过只是被赶鸭子上架才与玉无裳同谋似的,若真到了生死关头,他们两个素日又没甚交情的人怎会生死与共,不过是说说而已罢了。 于是他也帮腔道:“白家主,今日我们是除魔卫道,你若要肃清门派也是你们扶风白家关起门来的事儿,倒与我们无关。萧兄,你说可是?” 萧不渊也没甚头脑,自然是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一时间四个人有三个人都倒戈相向,倒让白东台顿时又陷入了困境。 玉无裳见此时机正好,忙上前两步将白西楼挡在了身后,面色依旧沉稳,声音也不高不低的道:“好一个除魔卫道!你们若有胆量,便尽管过来,我从来也不畏惧任何人。” 话虽如此,但畏惧与打得过显然是两个词,她不怕但也打不过,倒是没说假话。 白东台先是被那几棵墙头草气了个半死,再只见那妖尊神色自若镇定自如,保不齐有什么后招还没有使出来。 他们原本便是突然失踪没点儿征兆,是而各自家中连半句话也不曾交代。此时若无声无息的死在了这里,恐怕外面便要彻底大乱了。 正因着这一层关系在其中,所以在没有完全的把握时,他们都不会轻举妄动的。 玉无裳正要暗暗的送口气,但没想到,被她护在身后的白东台忽得毫无征兆的倒了下去。 梧桐正在他们身后山壁的角落里,口中不可避免的发出了一声惊叫。 玉无裳这心中猛地沉了一下,她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白西楼在被她找到前,已然受了白东台的袭击,失去意识昏迷不醒,有伤在身。而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又被人偷袭,身体出了完全不可预知的各种状况。 这个袭击者应是白东台,但她这心中始终都隐隐觉得,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玉新眉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她的。 就在这时,玉无裳转过身去查看白西楼的状况时,白东台在她的身后出手了。 扶风白家的声势虽说多的是依靠祖辈打下来的江山与白西楼在外闻风丧胆的降妖风格,但白东台本身的实力也是不差的。 他虽说比起另几位家主而言差了些,但到底也是世家之主仙门尊长,他的修为也是步上了修仙期,只是这么多年来都停滞不前罢了。 所以他这一掌打下来,足以让人顷刻之间毙命。 玉无裳此时毫无防备,她的心思全然放在到底的白西楼的身上。 但就在那阵掌风即将触及她的后背时,原本双目紧闭的白西楼忽得睁开了眼眸,伸手将她搂了过去,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也拍出了一掌。 两人显然都用尽了全力,但白东台与白西楼相差可不止一点点,而白西楼在遭受了袭击之后,功力也不曾见跌。 是而这一掌轰出去,顿时便是一阵排山倒海之势,将这山洞都给轰塌了。 石块轰隆隆的往下直落,就在这阵飞沙走石之中,玉无裳只见白东台被掌风推出去了数步,直到那几位家主的面前时,为了不被他连累,才勉为其难的出掌帮他卸掉了一部分掌力,勉强站稳了脚跟。 也正是因着如此,他们只见这山洞快要坍塌了,而又正好就站在洞口,便稍稍往后一掠,彻底的出去了。 玉无裳这时才明白,比起她的只死自己一人的想法,白西楼这样猝不及防的出手,保住了所有人才是高招。 很快,坠落的石块便将洞口堵了个严严实实的,再也看不见外面那几人的身影了。 但玉无裳却还未醒过神来,因为白西楼的手臂还环在她的腰间,她几乎都不能抬头去看他的脸了。 而且她感觉的到,白西楼扶在她腰间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都一大把年纪了,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浅浅的拥抱一把竟然还这么羞涩,当真这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玉无裳这心中既羞涩又甜蜜,仿佛满地掉落堪堪没压到他们身上的石块都是浮云似的。 片刻后她才偷眼去看,却只见白西楼的面上虽挂着笑意,却尤为苍白难看,嘴角边还有鲜血正沿着他那英挺的下颌往下直流。 玉无裳这颗心顿时便慌了,反手将他一搂,焦急的问道:“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白西楼此时却已然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他素日里都是一副冷面冷心的模样,此时虽伤重,眼角眉梢处却始终都带着些许笑意,仿佛心中正藏着极大的喜事似的。 但玉无裳此时已然无暇顾及这个了,因着刚刚的两掌将山洞轰塌,此时已然没了他们的容身之地。 梧桐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但他心中也明白那两人此时恐怕自身都难保,便也就没想着让他们救他,只自己壮着胆子跌跌撞撞的躲避着头顶不断掉落的石块,边往山洞深处摇摇晃晃的走去。 没走两步,只见前面黑洞洞的地方竟有一缕光亮射入眼中,梧桐不由大喜道:“小玉姑娘,你们快来!这里好似有出口!” 但玉无裳此时却是无法答话了,她察觉到白西楼的修为正随着他的生命力缓缓流逝,就好似一个漏了的水桶似的,桶里的水漏光了,他这条命便也要结束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双双落难(2) 原来之前的安然无恙都只是假象,原来玉新眉真正的目的便在这里! 她咬着牙,将自己体内也所剩无几的灵力疯狂的往他体内灌去,虽只是拆东墙补西墙,但好歹能拖个一时半刻。 梧桐见他们没有回应,心中实在着急,便想往回走去寻他们。 但这山洞摇晃得更加厉害了,此时若再不抓紧时间出去,恐怕他们的下场便是都要被活埋。 玉无裳在为白西楼输送灵力自然无暇分心,连答话都要费好大的力气。她攒足了一口气,先将怀里陷入沉睡的九尾和雪雕都冲梧桐抛了过去,边喊道:“你带着他们先走!不要过来!” 梧桐在一片混乱之中堪堪接住了这两团小毛球,他将他们放在怀中护好,才继续喊道:“小玉姑娘!这山洞快要塌了,你们快过来啊!” 连喊了数声,却连半丝回应都没有。他有心想要折回去看看,但这山石早已将去路阻隔,而且山崩地裂中随时都有危险等着他,他实在是难以迈步。 无奈之下,他只好揣紧了怀中的三团小毛球,转身迎向那光亮的去处,磕磕绊绊的奔去了。 这边梧桐倒是很快便脱了险,那边玉无裳搂着白西楼,正在不要命的往他的身体里灌注着汹涌的灵力。 其实这也只是权宜之计,玉无裳才新换了躯体,她不知自己能有多少灵力可用,所以刚刚在对峙时才不敢轻易出手,爬露了短板死得更快。 可现在这情急之下源源不断的输送的灵力,倒好似冲破了她这具躯体原有的限制,正在慢慢恢复她从前取之不竭的灵力。 玉新眉为她准备的这副躯体,好似就是百年前她死去时,沉入神寂海底的那副,原本就是她自己的身体。 此事听起来虽甚觉不可思议,但百年前那场大战的幕后主使者便是一直都藏在暗处的玉新眉的话,便很好解释了。 当初费尽心思布了那么大的一个局才让玉无裳跌下神坛一步步被逼上绝路,现在又轻轻松松的使她恢复了从前的实力,玉新眉这盘棋下得可真是漂亮极了。 玉无裳心中虽然明白,但此时依旧身陷困境之中难以脱身。情急之下她只好使出了从前用得最顺手的那招,在乱石纷飞之中张开了一个小结界,只将她与白西楼罩在其中,好歹也保护住了他们不必受这山石活埋之苦。 这结界虽然小得可怜,但在她这灵力只恢复了少许还得灌注给白西楼维持他的生命时,这么大能扛住山石堆积的结界,已然是她的极限了。 过了半晌,这天崩地裂的感觉才渐而平息了下去,他们也彻底的被埋在了这个坍塌的山洞之中,仅凭一个小小的结界保护着周全。 玉无裳靠坐在一块还算平整的山壁边,虽然山石的冰冷和坚硬隔着衣裳都能让肌肤感受到不适,但她的怀里抱着白西楼,后背那些小小的不舒服又算得了什么。 将手掌抵在他的后背输送了这么半晌的灵力,好不容易他才缓过了这口气,心脏渐渐又跳动了起来,双眼也缓缓睁开了。 当然,于他现在而言,睁不睁眼都一样,横竖也不能视物。 被山石埋得如此彻底,这个小小的结界里自然也是漆黑一片,玉无裳没能察觉他已然醒了,只专注的继续将灵力灌入他的身体里。 在这片黑暗之中,忽得只听他轻笑了一声。 玉无裳的心跳顿时便漏掉了一拍,在脑袋里短暂的空白之后,她忽然感觉气血全部涌上了头,浑身都有些燥热了。 不对劲儿,一定是有哪里不对劲儿,难不成是有人在空气中下了毒?否则她怎会觉得面颊上烫得快烧起来了,心跳还愈来愈快呢?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白西楼已然动了动身体,似乎是想站起身来。 玉无裳忙按住了他,脱口便道:“你别乱动!我们都被困住了……” 话说完手也伸了,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的双手就按在他结实的胸膛上,从掌心便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和身体的温度。 她被惊得差点儿没有一蹦三尺高,忙甩开了手,偷偷靠到背后去了。 白西楼倒好似被她按住了,便没再起身,而是老实躺在她的怀里,好半晌都没甚动作,仿佛依旧睡着了似的。 但玉无裳知道,他现在比谁都清醒,只是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令她觉得格外的忐忑。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变得如此在意他的想法和心思,生怕有哪里做的令他不高兴了,让他转身就走再也不想见到她。 如此之小心翼翼,当真不是她平日里的做派。 就这样沉默了片刻,空气中已然热得好似要燃烧起来了。 终于玉无裳忍不住了,呐呐的开口道:“你……” 可就在这时,白西楼也开口了,“我……” 一张口便说到一块儿去了,玉无裳忙将剩下的话全都咽下去了。等待了片刻,她才干巴巴的问道:“你……你想说什么?” 白西楼显然不似她这么紧张,声音虽有些沙哑却好似带了笑意,尤其的好听,“我想告诉你,我好多了,无需再用你的灵力了。” 玉无裳这才反应过来,傻笑道:“我知道了。” 白西楼反问道:“那你呢,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 她刚刚想说什么来着?好像是想问他现在好些了没有,可是他已经回答了呀,难不成,还要再问一遍? 想一想便觉得有些蠢,是而她只好装傻,傻笑道:“我、我忘了。” 白西楼又怎会不知道她这点儿小心思,却也不忍再刁难她,便只温声道:“没关系。” 玉无裳这颗心就没有安分过,心跳声好似在耳边回荡。她脑中虽乱,却还能理清思路,心道这人怎么跟忽得变了个人似的,之前还冷得像块冰,现在却如暖阳般和煦。 而且眼前的这个白西楼,好似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重叠了起来,愈来愈有格外相似之处,让她不得不多了些注意。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双双落难(3) 但她也没有多想,只将那愈跳愈快的心脏稍稍平复下来后,才呐呐的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白西楼又动了动身体,好似找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方才道:“我们现在被困在坍塌的山洞里,是不是?” 他一动玉无裳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点了穴似的,僵硬着不敢动弹。好一会儿才回道:“……是啊。” “那就没办法了,我们便在此等等吧,说不定那几位家主觉得心中不解恨,回去之后会派人来挖我们看看可死透了。”他说的一本正经,但声音中的笑意始终不减,“还有种可能,你的朋友们在醒来之后,应该会来找你吧。” 玉无裳不由心道,前者便算了,若找来了无异于雪上加霜。而后者则更加艰难,将南荣他们带走的是梧桐,他一个凡人压根就不知道该如何唤醒妖兽。 而若等他们自己醒来的话,都不知该要等多少年了。 若等九尾他们来刨土,还不如等仇人带着一大帮人来挨个儿补刀。 是而她已然认命了。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得紧紧的挨着才能不碰到结界外堆积的山石。而她这身灵力时通时不通的,刚刚危急关头还能为白西楼输送些,现在却只能勉强支撑着结界,不至于真被倒塌的山石给活埋了。 又沉默了片刻,玉无裳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了,忙说几句话让自己分心,“……你怎么都不问问我,之前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白西楼尤为舒服的靠在她的身上,语调也格外的轻松,“若你愿意说,便说给我听听吧。” 玉无裳:“……” 明明是攸关生死之事,怎么到了他的口中,便变得如此无所谓了?而且她莫名的觉得自己像被戏耍了是怎么回事儿? 但这个话题是她自己引起来的,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说的便是她了。 是而就在白西楼偶尔的随声附和中,玉无裳将他们被迷晕后的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包括她在幻境中所看见的一切。 她原来是想将玉新眉的执念隐下不提的,但她的脑海里总隐隐有种念头,玉新眉会对白西楼下手,从而来逼她就范。 既然这关乎了白西楼的周全,他便有权利知晓一切。 完了之后她才发现,她竟然对白西楼没有半分隐瞒,什么老底全都兜了出去,几乎透明公开的将她这个人全部的心思都抛给他了。 当然,除了移情别恋这件事还藏在她的心底,她实在是张不了这个口,只好忽略了过去。 说完之后,她正心中忐忑的等待着白西楼将会有什么反应,但过了片刻之后,一片漆黑的沉默中均匀的响起了他细微的呼吸声。 没想到他竟然听着听着睡着了。 玉无裳轻轻的喘了口气,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倒是觉得一直都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算是放下去了。 在她意识到自己喜欢白西楼时,她的脑中天马行空的一直都在想这想那。不过就偷偷的多看了他一眼,在两个人的沉默中她已然连他们今后该去哪里定居这种事情都想到了。 当然,等她反应过来时,不仅是羞得面红耳赤,而且深深的唾弃自己管不住脑袋,太特么能东拉西扯的幻想了。 而且乱时只忙着应付眼前之事,静时便又控制不住,脑中继续胡思乱想了。 但之前天马行空的想入非非都是她一个人的事儿,可现在白西楼就躺在她的怀里,还毫不设防的睡着了。 周围这么黑又没有人,都是堆砌起来的石块将他们包围了个严严实实,这场地也够合适的,很壮怂人胆。 这若再不做点儿什么事情,便罔顾了如此之好的机会。 玉无裳此时虽脑中一片空白,但难得的脸颊没有烧到头顶都是一片赤红。若在黑暗中能视物的话,她的双眼一定透着诡异的光芒。 她微微颤抖的双手轻轻扶上了白西楼的双肩,强力控制着才没有将他抖醒。 在察觉到他依旧睡得很沉稳,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后,玉无裳再控制住自己身体的抖动,在黑暗中缓缓俯下身去,想在他的额间轻轻印下一吻。 可她的双唇还未碰到他温热的肌肤,便停在了不过寸余的距离外。 因为她的良心在挣扎着质问着她自己,这样在人家没知觉的情况下非礼人家,那她与禽兽又有何异? 于是她停住了,有生之年第一次想做这种事情,实在是良心不安。 就在她脑中思考这些事时,忽得只听白西楼幽幽然道:“为何停下了?我正等着呢……” “……” 玉无裳猛地仰面过去,不仅自己差点儿跌出结界外,而且没把白西楼给踢出去。 原本只是沉默的安静,现在却是尴尬到死连空气都凝固了的窒息。 真是失策了……他竟然在装睡! 刚刚还算安静的心脏顿时便快要爆炸了,平静的面色也在瞬间就被蹿起来的火苗舔舐过了,滚烫得几乎可以煎一个荷包蛋。 但白西楼却好似心情不错,语带调侃的道:“妖尊大人,你刚刚想对我做什么?” 这是她自重生再遇见白西楼以来,第一次听他这样唤她。 这样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就好似一盆冬日里的冷水泼了过来,让她从头凉到了脚。她脑中也恢复了清明,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本不止有一层窗户纸。 他是仙门世家声名远扬的翩翩佳公子,而她却是终日与妖魔鬼怪厮混在一起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 想通了这一点,她顿时便觉热血全凉透了,整个人既镇定又自若。 不过片刻,便只听她尤为淡然的道:“没什么,我只是瞧瞧你可还好……” “老实说,我不太好。”白西楼打断了她的话,依旧是带着笑意的道:“若你刚刚那一吻落实了,我可能会好很多。” “……” 这话显然超出玉无裳能理解的范围了,若不是这人刚还被她踏踏实实的抱在怀里,这个小结界又十分牢固的话,她恐怕要以为有妖怪闯入,假扮成白西楼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双双落难(4) 又沉默了半晌,白西楼格外有耐心的等着她的回答,是而只席地而坐望向她的方向,虽然现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此时玉无裳若能看见白西楼面上的神情话,定然能被他眸中的深情淹没,沉溺在其中无法自拔。 他爱她,是她无法想象的那么深。 玉无裳犹豫了老半天,才将一直都藏在心里的话说了,“白西楼……你是中了南疆的蛊,还是被人胁迫了?” 白西楼:“……” 若她能在黑暗中看得见,定然会错愕的看着他那副生无可恋的无奈神情。 半晌,他才尤为诚实的道:“都不是。你应该明白……” 这句话才说了一半,他便毫无征兆的扑倒在地,没了动静。 玉无裳吓了一跳,忙从结界的边缘扑过去看他,口中边唤道:“白西楼!白公子?你究竟是怎么了?醒醒啊……” 但显然没有任何效果,白西楼这一次毫无征兆的便失去意识,比上次要更加的让人感觉到不妙。 上次他还躺在玉无裳的怀里,虽也无声无息的便睡过去了,但好歹呼吸心跳都是正常的。可这次若不是她贴在他的胸膛仔细的听了听,几乎都察觉不出他还有心跳。 一次又一次,他就像随时都有可能会死一样。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时,玉无裳的心忽然便沉了下去。 她好像有些明白了玉新眉的用意,究竟是想做什么了。 试着运起了灵力,发现更通畅了些,看来是会慢慢变好,很快便要恢复原来的模样了。 她举起手掌贴在了白西楼的胸口,将她的灵力缓缓透过掌心灌入他的身体里。漏了的水桶是不可能被填满的,只有不断的注入,他才不会彻底的枯竭。 原来刚刚他不是装睡来看她笑话的,而是自己控制不住,没有办法。 这样想的心里有些难受,又思及他刚刚所说“若你刚刚那一吻落实了,我可能会好很多”,玉无裳将心一横,便就着半在他怀中的姿势,悄悄在他的眉心落下了轻轻一吻。 就算被笑话便也罢了,本来也是被她拖下了水,现在就当稍稍还给他一些,想来也不算什么。 但就在她撑着他的胸膛想直起身子时,白西楼却忽得睁开了双眼,双臂收拢,将她抱在了怀中。 这一刻,玉无裳的心跳便漏了一拍。 白西楼仰躺在地上,将她搂在怀里。她的面颊隔着衣物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上,耳听着他那强劲而有力的心跳声,面颊也倏然滚烫了起来。 他们俩都没有再动,只静静的抱在一起,相互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这个时候玉无裳若是想反抗那是轻而易举之事,白西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倒下再也起不来了,现在他能对她耍流氓,还是以为她在为他输送灵力的缘故。 只要她将手拿开,再推他一把,保证他就算不死,也没了动手的能力。 但她连想都没这么想,或许可以说,这是她最想做的事情。 白西楼抱了她许久,忽得低下头,温柔的在她的发间吻了吻。 玉无裳的双眼顿时便瞪大了,她只紧紧的握住了自己的双拳,这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破坏了此时的气氛。 虽说刚刚她也闭着眼横了心的吻了他的脸颊,但这次可不一样,是他主动吻了她。难道……他对她也有同样的心思? 她因为这个想法而闹得心跳不已,这话在口边转来转去绕了许久,到底还是让她鼓足勇气小声的问了出来,“你……白公子,难道你对我也……也有……” 喜欢的感觉吗…… 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来了,却还是卡住了。 支支吾吾了片刻,只听白西楼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了起来,“说什么傻话。我活了这么久,便只喜欢你一个人。”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仿佛有一道烟花在眼前炸开了。旋即漆黑的天空中布满了绚烂的烟花一颗接着一颗的爆炸,将她的眼前炸成了一片五彩斑斓,花红柳绿。 她好似从来没有这样欢喜过,这种陌生的体验让她既觉得痴迷,又入迷,她激动得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 为了不吓着他,她只好慢慢的平复了激动难耐的心情,嘴角止不住的往上扬,边微微仰头道:“我,我也很喜欢你……” 话未说完,便被一个炙热的吻封住了双唇。 玉无裳觉得自己简直快要乐晕过去了,心仪许久的男子竟同时也心仪于她,在这世间得要多大的缘分才能如此巧合。 但万事都不可能会十分完美,就在结束这个热切的吻时,白西楼只在她的耳边低低的留下了一句话,“等着我,我很快便会回来……” 就彻底的陷入了沉睡之中,再也没有醒过来。 说的更通俗些,他,死了。 玉无裳在他的怀里卧了很久,侧耳附在他那早已没了心跳的胸膛上,迟迟没有起身。 再也没有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均匀的打在她的脸颊上,她身下所紧抱着的,不过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而已。 但因着她刚刚灌输的灵力太多,所以尚且保持了活人的温度并未凉透,而已。 玉无裳原本十分欣喜的面容上彻底的失去了笑意,漫无边际的悲伤开始顺着她的指尖怕上她的头顶,将她整个人都笼罩成了毫无生机的死灰色。 她忽然有些体会到了,曾经她尚还是个幼童时,娘亲抱着爹爹渐而冷却的躯体痛哭不已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了。 这便是她的目的,她终于达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因为玉无裳为他传输灵力的手始终都没松过,是而他的躯体将会一直保持着活着的模样,除了没有魂魄之外,他好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玉无裳已然从他的身上起来了,转而扶起了他的身体,将他紧紧的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好似只有融入骨血之中,才能填补她心中骤然空缺的一大块。 就在这个时候,玉新眉又出现了,正远远的望着结界里的她,一步一步的缓缓走来。 第一百九十章 双双落难(5) 她就好似一个天界下凡的神女一样,高贵典雅容颜绝世,双足即便踏着这满地的沙石狼藉也好似踏着天边的云朵彩霞,步步生莲华,婀娜且多姿。 玉无裳怀中紧紧的抱着早已死去的白西楼,双眸空洞的望着前方,正是玉新眉款款而来的方向。 她从玉新眉的面上读出了哀怨愁婉之态,仿佛一尊悲天悯人的救世观音,既真挚又感同身受,直让人委屈的忍不住想往她怀里扑去。 可这不是普通的凡人百姓,而是同样与她从一座仙岛上出来的仙子,而是那位曾经是神,后又堕落成魔威名赫赫的妖尊大人。 她曾经给了她生命,可现在却又一步一步的毁了她的人生。 玉新眉那双如水般温柔的眼眸也一直都不曾看向别处,只定定的盯着依旧将自己笼罩在结界中的玉无裳,望着她那面无表情的模样,走近一步,堆积在面前的残石山壁便如同阳光下细碎的灰尘,轻飘飘的往两边让开了去。 她就这样慢慢的走到了玉无裳的面前,伸出了一只手,以掌心轻轻抚上了玉无裳那本该无人能破的结界。 就在被她的手掌触碰到的瞬间,结界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却好似根本就不在意,只保持着这个姿势,轻轻抚上了玉无裳落了些灰尘,看上去有点儿脏了的面颊。 她就像是个寻常的母亲,十分爱怜的轻抚着自己的孩儿,目光有些浅浅的哀伤,口中只温柔的道:“丫头,你很伤心是不是?娘亲不该这么对你,但你也太伤我的心了……” 玉无裳只僵硬的接受了她的抚慰,依旧是面无表情,垂下了双眸未置一词。 “因着你爹爹的事情,你便一直都不肯跟我和好。这我本也不该怪你,你与他到底是缘分浅薄,不愿为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也无可厚非……”玉新眉抬手一下一下轻柔的帮她将脸上的污迹擦干净,一边继续柔声道:“直到现在,你还坚持你的那些道理么?” 她的声音好似一条冰凉柔腻的小蛇,缠上了便别想再逃脱。再加上蛊惑人心的话语微微煽动,玉无裳在绝望之际,本来是可能会豁出去了,顺从了又如何。 但她的脑中一直响起的都是白西楼最后所说的那句话,“等着我,我很快便会回来。” 比起翻江倒海闹得天翻地覆也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她更愿意相信他的话,他说了会回来,便一定会回来的。 玉新眉见她迟迟都没有反应,倒也不急,只依旧温柔的轻抚着她的面颊,继续道:“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会在一起,难道不好么?” 但就在这时,她的神色忽得一变,原本盛满了温柔和悲悯的眼眸也好似被疾风扫过一般,骤然变得凌厉了起来。 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蓦地生出,缓慢但有力的隔开了她的手,和玉无裳之间的缝隙。渐渐的她便触碰不到眼前这个人了,她们之间复又张开了新的结界。 这是玉新眉完全没有想到过的力量,玉无裳竟运用得如此自如,这决不是她计划之内会发生的变故。 但去看她,却依旧一副不喜不悲的模样,怀中抱着她所爱的男子,双眸直直的望着身前的满目疮痍。 因着结界缓缓张开,玉新眉不得不退后了两步。 只见那结界复又恢复成了之前她轻易打破的模样,只将玉无裳和白西楼罩在其中,虽小却十分的安全,阻隔了外界一切的干扰。 玉新眉不由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她是天地之间灵气精华自然孕育而出的神女,可与天同寿比地同尊,修仙界的修行者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她的敌人也从来都不是凡尘里的一切生灵妖鬼。 而在这世间,她唯一的血脉相传之人便是玉无裳。而玉无裳的父亲则是毫无修仙天赋的普通凡人,甚至因着奇疾而早早仙逝,想来他们所生的孩子,灵力应当相对会弱一些。 可就是这个在玉新眉眼中灵力不济的女儿,却在这样悲伤而又绝望的关头,且之前还经历了死过一次的命运,竟如此轻而易举的便推开了她。 而且玉新眉很难再次接近她,就连多说一句话给她听都做不到。 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固执,都到了这种时候了,不仅不愿去面对,而且宁愿逃避问题,也不愿随着她娘亲一起将问题给解决了。 玉新眉望着眼前这个无比坚固的结界,心头忽得涌起一阵无边无际的烦躁,原本澄澈的双眸也暗了暗。她伸出了双手,缓缓覆盖上了那个透明的结界。 以她的灵力,玉无裳本该毫无反抗之力的。但不知怎地,这个结界竟连她都无法强硬的打碎,纹丝不动。 玉新眉不由又惊又怒,骤然提高了嗓音,尖叫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妖邪之术?!难怪啊……难怪你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原来你也被妖魔夺去了心!” 她发起怒来,显然天地都在震荡。一阵飓风袭来顿时飞沙走石,视线之内不再有片刻的安宁,这天仿佛都快要塌下来了。 但都没用,这一切对于眼前这个小小的只能笼罩住两个人的结界而言,仿佛只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玉新眉的面色不由愈来愈难看了。 她策划了这么久,一切都牢牢的掌控在手里,全无意外的按照她的计划走到了今日。可没想到,对于玉无裳的灵力,倒让她错估了。 就在她缓缓平息了威势,周围复又恢复宁静之时,玉无裳终于肯抬起了双眸,直直的望向了她。 玉新眉依旧敛了原本温柔的笑意,也冷冷的看着她。 两张眉眼间有些相似的面容隔着结界遥遥相望,原本是至亲血脉的亲人,此时却好似血海深仇的敌人,不仅相互怒目而视,而且不甘示弱,仿佛随时都要打个你死我活一样。 玉无裳抱着白西楼的姿势不变,只冷冰冰的看着结界外依旧余怒未消的玉新眉,冷冷的道:“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你真是太低估我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双双落难(6) 玉新眉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 玉无裳调整了一下姿势,手掌依旧紧贴着白西楼的后背在灌注灵力,一边慢条斯理的道:“我虽源自你的血脉,但也有父亲的精血在其中。我是神女和凡人的女儿,自幼又在仙灵圣地的神寂岛上长大,只是你觉得我比你差而已。说到底,你还是瞧不起爹爹凡人的身份,深深的怨恨着他不能似你这般与天地同寿,只能与你厮守数载而已……” 一下子被戳破了藏在心底里最深的秘密,玉新眉一下子便崩溃了,满面怨毒的尖叫道:“闭嘴!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 “那你想听什么?我现在迫不及待的冲出来握着你的手,跟你说我同意了!同意跟你一起勇闯幽冥界去将心爱之人的下落找出来!然后不论是人是鬼是仙是妖,都要跟他厮守终身永远不分开么?”玉无裳尤为讽刺的笑了笑,缓缓道:“你别犯傻了。” 玉新眉抬手轻轻揉着眉心,眼神尤为阴狠的瞪着她。 “且先不说有没有违背天道常理,爹爹的死本就是天注定之事,就算你将全天下的灵丹妙药全都捧来又有何用?他本就不该生活在神寂岛上。”思及往事,玉无裳不由轻轻一叹,“说到底,他只是适合留在人世间的凡人啊……” 是玉新眉的情意和玉无裳的出生将他留在了他本不该留的地方,如此便早早的断送了他的性命,留下了这么多年的遗憾。 但玉新眉显然从不这么觉得,她只怒而歇斯底里的吼道:“你给我住口!凡人又如何?神女又如何?你如今走的不是跟我一样的路么,你有什么资格来批评我!” 玉无裳没有说话,但在心中悄悄的道了句,我跟你可不一样。 “那是我的爱人,也是你的父亲!百年前你便不愿出手帮我,百年后的今日,便由不得你了!”玉新眉已全然失态,话说得咬牙切齿的,再也不复刚才那副飘飘欲仙的天人之姿。 见讲道理跟她是讲不通了,玉无裳只好问道:“那你想如何?” 以为她是妥协了,玉新眉的神情倒是缓和了些,定了定心神才道:“只要你我联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白家的这位公子之事是娘亲对不住你,但娘亲实在是没办法,否则也不想牵扯无辜的人……但只要你肯听我的安排,我不仅能将你父亲救回来,白公子照样也能再与你相聚。我们一家人和和满满的,这该有多好啊。” 玉无裳一时半会没有答话,她脑中所想的全是该如何脱身。白西楼只说了让她等他,却没说该如何等。 这可是她第一次与人相恋,决计不能他还未回来,她已然被玉新眉带着一起作死了。 所以眼下还不是强拼的时候,可玉新眉正等着她的回答,难道要让她昧着良心先答应下来么? 她这边还在犹豫不决,那边玉新眉已然收拾好了情绪,又恢复了那副救苦救难菩萨的模样,柔声道:“无论如何,你先将这结界给撤了,我们再好好商量,好吗?” 玉无裳终于抬起头来,十分坚定的道:“我不愿意。” 玉新眉不由一怔,“……什么?” “我不愿按照你说的那样做,百年前便不愿意,百年后即便是死后重生,我也依旧不愿意。”玉无裳十分坚定的道:“娘亲,我劝你一句,就算心有不甘,也不该拿那许多无辜的人性命做赌注,实在是有损阴德。你是仙灵神女自然不怕,可爹爹不论轮回几世都还是凡人,你难道就不怕伤了他么?” 现在显然两厢无论如何都谈不拢,若再苦劝下去也是无用。 是而玉新眉倒没再多说什么了,只嫣然一笑,“既然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那你可别后悔。” 玉无裳没有回答,只将扶在白西楼后背的手掌移到了胸膛上,低下头望着他,盘算着该如何妥善的保存他的躯体,否则等他灵魂归位时,便该无处可去了。 这是她等待白西楼归来的的希望,否则就只凭他临走时那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一定会疯掉的。 眼前玉新眉的样子,可不就是已然疯掉了么。 两人又僵持了片刻,玉新眉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敛了笑意只轻叹道:“那我希望你不要后悔罢……” 听着这句话玉无裳觉得不对,但又不知是哪里不对。 就在玉无裳还未反应过来时,她终于察觉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她怀里紧抱着的这具躯体,正在一点一点慢慢的消失。先是从委地的黑发开始,慢慢蔓延到修长的手指,黑色的袍角,再到看上去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的眉眼。 玉无裳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十分慌乱的摸索着这个男子,掌心的灵力也渐而不稳了起来。等到这个人彻底的消失在她怀中时,掌心蓄起的灵力便彻底的回去了,只因为无处可去。 到底是无处可去。 她茫然寻找了片刻,忽得暴怒起身,周围的结界瞬间碎成细小的沙砾,晶莹的融入了空气之中不见了。 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已然出现在了玉新眉的身前,勉强压抑着怒气,咬牙切齿的问道:“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她们俩不仅容貌相像,且衣着几乎一模一样。 玉新眉许是还怀念她的故乡,是而身上总还是从前在神寂岛上常穿的白色纱衣。玉无裳初入世时也是如此,但到后来变故太多了,白纱衣总有穿着不便的时候,是而她也曾穿过劲装,扮过冷血魔头。 而玉新眉在她进入幻境的那段时间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帮她换回了从前的躯体,这衣裳自然也如从前无异,皆是轻飘飘的白纱衣。 此时她们二人的对峙,在十分紧张之余,竟还有几分不得不提的赏心悦目。 玉新眉只微微一笑,“这都是你逼我的。” 玉无裳一字一句的道:“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如你所见,他在你的眼前生生消失了。”玉新眉甩袖转过了身,隐去了眼角眉梢的那段不屑,“不过只是个有点儿天赋的凡人而已,我想让他身魂俱毁,并非什么难事。”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双双落难(7) 玉无裳的双眸顿时充满了血色,由仙子变为罗刹,不过就是转瞬间的事情。 她全身的灵力骤然暴涨,好似有一种无形却巨大的力量在她的身体周边形成了一个犹如飓风般的漩涡,靠得稍稍近点儿的任何东西,全都被搅了个粉碎。 这片本就人迹罕至的山林顿时毁于一旦,林间鸟雀纷飞獐兔乱窜,不能动的树木花草全都连根拔起,山石坡土全都被夷为了平地。 玉无裳对此好似全无只觉,只将一双血眼紧紧的盯着玉新眉,双手正在结印,不知她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玉新眉原本还只是有些惊讶,她真的没想到,她这身上流着凡人血脉的女儿竟然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这从一开始便颠覆了她的预估。 同时她也有些暗暗的欢喜,毕竟强闯幽冥界去找人,正需这样拥有毁天灭地的灵力之人。这时她还是满怀希望的,毕竟都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女儿即便是恨她,也得先将此事做好再论。 可没想到的是,玉无裳竟如此失智,满腔的愤恨全都指向了她,全然没有要与她合作的样子。 是而玉新眉从一开始的游刃有余,现在倒有些神情凝重了。 随着玉无裳结印的双手愈来愈快,她的灵力也释放的愈来愈多,这方圆十里之内早已寸草不生,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息之中了。 玉新眉终于不再沉得住气了,在面对如此可怕的对手时,她若再作壁上观无所作为的话,恐怕自己都得被波及到。 是而她忙撑起了一个结界,把自己完全的保护在其中。否则直面玉无裳那样凌厉的力量,就连玉新眉也不能自保。 这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持续了很久,玉无裳好似是为了发泄,又隐隐是因掌控不住。 玉新眉就站在自己的结界之中,只冷眼看着她颇为痛苦的缓缓收敛了起来,仿佛只是在欣赏一件有些超乎意料的作品,根本没有半点儿血缘至亲的温情。 或许早在温珩逝世时,玉无裳便注定同时失去了父母双亲吧。 这场纷争终于结束了。 玉无裳从一开始的完全无法自控,到渐渐掌控住了她这灌注全身前所未有之充沛的灵力,已然是筋疲力尽了。 直到天地间彻底的恢复宁静时,她只觉双膝一软,便顺势跪坐在了地上。 玉新眉的结界也不知何时撤了去,只依旧端庄不远不近的看着她,依旧是那副温柔似水的模样,却早就显露过她的真面目了。 玉无裳在经历了化茧成蝶的痛苦之后,早就没了再与她多费口舌的心情,只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声音沙哑道:“你走吧。” 玉新眉倒是不急,只道:“你竟有这么大的潜力,当真是我失策了。不过,你真不想为这位白公子报了仇?” 玉无裳依旧没有抬头,只淡然道:“我犯不着跟一个幻影较劲儿。” 玉新眉似是一愣,转而释然道:“果然是不同凡响,连这你都看出来了。” 话已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来了,若再纠缠下去,便是浪费时间。 眼前的这个幻影不再多说什么,只微微一笑,便转身要走。 但就在她还未行出两步时,忽得嘴角笑意一凝,整个人便好似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在这瞬间“哗啦啦”的碎了一地。 玉无裳不知何时已然站起了身,指尖萦绕的灵力堪堪散去,面无表情的道:“这是你应得的报应。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的女儿,我们一刀两断。” 说完了这句话,她便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了。 这片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名为神寂,曾是上古时代天界众神陨落的最后栖身地,更直白些来说,神寂海便是他们的葬身之所。 而海中的那座神寂岛则是汇聚了众神的灵魄再经过数万年的风吹日晒星月光华而凝聚起来的仙灵圣地,这是在凡间独一无二的存在,就算是在众仙云集的天界,也不遑多让。 玉新眉侧卧在岛心小筑的美人居里,身下是竹编的青翠凉席,身上是纱纺的雪白薄被。她一颦一笑皆是无双的美色,眼波流转间能让人神魂颠倒。 就是这样一个绝世的美人儿,此时却百无聊赖的卧在榻上,眼望着放置在桌上的一面十分华贵镶宝无数的铜镜。 而镜中正清晰的显示着,玉无裳拍袖离去的背影。 良久,才听她似是而非的嗤笑了一声,“真是个小孩子心性……” 自那日之后,众位家主虽又都完好的回去了,却个个都如大难临头般面无人色,心神不宁。百年前围剿万妖之国时都不曾如此慌张,此时却是格外的慌张,仿佛妖尊死而复生再次现世了一般。 当然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整个修仙界顿时都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紧张之中,以顶尖的四大世家为主,大大小小各仙门世家皆过起了闭门不出,仙府周围重重把守的日子。 但玉无裳却没空去找他们的麻烦,虽然在见识了他们那无比丑恶的嘴脸之后,她很想杀将过去,将那些明面上光鲜的小人们全部送下地狱,也好为她自己报个仇。 可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去做,便且先让他们提心吊胆一段时日,横竖来日方长,她可不急。 而那日在她们母女之间的斗法中,酒泉城外人迹罕至的山林被毁了大半,而挨得最近的江家却连遣个人去查探一下都不敢。 这虽引得诸人议论纷纷,可那样巨大的灵力波动之下,实在无人敢擅自前去。就算玉无裳拂袖而去之后的许多天里,才堪堪有胆大的村民结伴而去,所见的也不过只是一片面目全非的狼藉而已。 众人搜寻了片刻发现什么也没有,顿时便败兴而归,顺便大肆嘲讽了江家人胆小如鼠,竟连看都不敢去看一眼。 原本因众家主突然失踪之事便隐隐有风声泄漏,如今再因此不明之事而致众世家皆龟缩不敢出门且如临大敌,原本在凡人心中犹如蓬莱天仙的修仙界,如今这地位是大不如从前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双双落难(8) 但即便如此,依旧没有人敢站出来。 毕竟妖尊现世已然是公开的秘密了,从前砍杀过玉无裳的人都恨不得将自己藏到地底下去,谁敢出来招摇,出头鸟的事情都暗暗的期盼着有旁的傻子来做。 而那些没能冲到最前面的,却在百年前参与过围剿万妖之国的世家们,心中便更加惴惴不安了。他们可没有顶尖世家的好手多,若那妖尊当真率先群魔杀将上来,岂不是想灭哪门便灭哪门? 如此一来,所有人便都沉寂了,老老实实的夹着尾巴做人,也总比做鬼好。 玉无裳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她离开了酒泉郊外之后,便一路寻找着众妖兽们的行迹,来到了从前路过的那座小镇。 是了,便是梧桐的家乡,曾被紫桑程家的老鬼程方海设计众鬼还阳的那座小镇。 能寻到这里来也当真是不容易,那日梧桐怀揣着三只妖兽从即将坍塌的山洞中逃出来后,本想等一等玉无裳和白西楼的。可是那几位家主还守在山洞附近等着没走,一会儿又听白东台说要回江家调派人手过来挖山确定那二人究竟是死是活。 但江如朝并不愿意,他不想让自己的势力做那只被枪打了的出头鸟,是而一直都在打太极推诿着。 而另外二人,萧不渊心急着想要知道玉无裳的死活,而慕宛吟显然更关心白西楼是否安全。更何况又不需他们回去调派人手,是而便罕见的全都站在了白东台的这一边,对江如朝出口讨伐了起来。 就在他们几人吵得很凶差点儿动手时,梧桐简直害怕极了。怀里这几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全都没半点儿动静,玉无裳在推他出去时,还叮嘱了要好好照顾他们。 他害怕若是被那几人发现了他,怀里的这几只妖兽便该难逃一死了。 是而他便横了横心,心中祈祷着玉无裳和白西楼能安然无恙,边带着些微的愧疚心情,揣紧了怀里的毛茸茸,没命的逃跑了。 因为众家主还未归位的原因,整个修仙界都处于十分戒严的状态。 梧桐怀揣着几只妖兽本就做贼心虚,是而这一逃起来便脚底生风,直接掠过了附近好几座城,直往紫桑城那边去了。 许是有意识的觉得自己的家乡会比较安全,而且十分碰巧的,因着紫桑程家的家主先前暴毙之后,大公子程清歌成了玉无裳的鬼使,二公子程清流至今还被关在私牢之中,程家仅由一名外姓师兄代为掌管,这实力早就不如从前了。 是而江家的行酒会邀请名单上并没有紫桑程家,他家便也没人失踪。 所以在整个修仙界来看,程家没有搀和百年前之事的家主,关卡检查便也就松懈了许多,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于是梧桐很轻易的便一路逃了回来,回去了自己的家。 等玉无裳找来时,他又恢复了自家小饭馆少掌柜的身份,正帮着他爹做菜算账招呼客人,仿佛先前那些惊心动魄之事都不曾经历过似的。 眼见着玉无裳迈步进门来,正站在柜台后习惯性的道一句:“客官里边请!请问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抬眼便傻了。 她虽没有直接显露真容,而是以纱巾覆面,遮盖住了那令人眼直的绝世容颜。但到底是仙气飘飘的美人,就算不见真颜也可窥得几分难得的气度,再加上尤为婀娜的身姿,走在大街上总要被人多望几眼才是。 但梧桐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傻,他虽在山洞里见玉无裳真容不过片刻而已,且此时她又刻意遮挡了容貌,但这些都不能令他忘怀,当初在见到这位女子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何谓惊为天人,那时便是。 此时正不是饭点,掌柜的也出去采买用品去了,店中只有梧桐一人在,倒是省了换个地方说话的时间。 玉无裳直奔柜台边,冲已然傻眼的梧桐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这里。你将南荣、九尾和雪雕放在哪里了?” 梧桐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并未认错人,忙道:“在、在我房中!我怕被人发现他们,便将他们藏、藏起来了……” 玉无裳既心急又好笑,只道:“他们又没怎么样,费心藏起来做什么。好了,你现在便带我去看他们吧。” 梧桐忙从柜台后奔出来,脚下滑了个趔趄不说,口中舌头也直打绊,“……好、好的!” 玉无裳跟在他身后,不由的道:“好好的你慌什么。” “没、没什么!” “……” 这座小镇虽不算太繁华,但依山傍水拥有极好的风景。除了风水不太好容易招鬼招煞之外,在外行人的眼中定然是个绝佳的居所。 当然了,今非昔比,有如今的玉无裳在这里,即便是幽冥界的鬼官路过这里都要绕路,更别提普通为祸一方的小鬼怪了。 思及幽冥界,总让她想起玉新眉心心念念之事。 这时梧桐带着她已然绕去了后院,推开一间厢房的小门,道:“便是在这里了……” 玉无裳回过神来,只见这间小屋除了必有的床铺桌椅之外,便见窗下的一个巨大的软窝最为显目。 正好下午的斜阳照射入窗,温暖的倾注在这个柔软的窝里,让人看着便觉很是舒服。 不出意外的,窝里躺着三只毛茸茸的小妖兽,小朱雀躺在一边,雪雕和九尾躺在另一边,离他要远些。 梧桐颇为不好意思的道:“我跟着南荣大人许久,知道他素日里不喜与人贴得太近……” 玉无裳顿时了然,难怪就这么三只小家伙,竟然整了这么大的一个窝。 但在这窗台下,温暖的阳光照射着,和煦的微风轻拂着,且这小镇祥和安宁,没有什么吵闹之声,当真是个绝佳好睡的地方。 也难怪他们都不肯醒来,到现在依旧呼呼大睡了。 玉无裳心中这么想着,但见梧桐那副惶恐的模样,便也就没说出来。只怕她才要说出口,梧桐便该自责不已了。 于是她便只道:“你将他们照顾的很好,多谢你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一唤醒(1) 梧桐这才勉强展颜,十分拘束的笑了笑。 玉无裳发觉,这孩子也太内敛怕生了,之前顶着小玉的脸好不容易跟他混熟了,现在换回自己的脸,好似又要过一段时日他才能适应。 但此时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南荣等人若一直呼呼大睡,那她找过来便没有意义了。当务之急便是将他们唤醒,不管以怎样暴力的方法。 是而她毫不犹豫的将软窝里的这三个小家伙拿了起来,揣进了衣兜里。 许是这动作略有些粗暴,梧桐犹豫着张了张口,好似想提醒她轻一点,但又一想这些都是她的朋友,他好像没有立场说这些话。 玉无裳眼角的余光自然觑见了他这副神情,心中只觉好笑,这群老鬼都活了上万年了,什么风风雨雨没有经历过,哪儿需要这般小心翼翼的待他们。 他们倒是跟了玉无裳之后便学会卖萌装乖了,变幻身姿时不再是巨大可怖的妖兽,而是小小的软软的小兽,看了便让人觉得心生喜爱。 揣好了他们仨,玉无裳问道:“附近可有河流没有?” 梧桐忙回道:“后山上便有,上流很少有人去,大家都在下流浆洗衣裳淘米洗菜的。” 玉无裳摇了摇头,“不行,我需要找一条几乎没有人用的小河,否则等南荣醒来时,一定会给镇民带来麻烦的。” 梧桐想了想,才道:“那样的话,便要翻过两座山了……” “行,我们现在便去。”玉无裳顺手便拎住了他,温声道:“你给我指路,我带你走。” 梧桐满面茫然的点了点头,他或许还在想,连翻两座山不知可能在天黑前便到。但脑中的这些想法还未过完,双耳之中已然灌满了风声,双眼也被扑面而来的风吹得睁不开,紧闭了好一会儿。 玉无裳揣着几只小妖兽,拎着他,便跳窗飞出去了。 幸好梧桐家的后院便是一条小河,河岸上便是杂草丛生的山林,倒也没有什么人,是而也没看见他们飞了出来。 对此玉无裳便只有一个感觉,又回到了当初那种为所欲为的时候,当真不错。上天入地只要她肯,便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从前做仙尊时众人捧着,后来为妖尊是万妖捧着,那样轻飘飘的感觉就好似现在脚踏清风眨眼间已然转换了场景,似曾相识,却不真实。 梧桐被带上天许久,才堪堪将双眼睁开了一条缝,抖抖索索的道:“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玉无裳十分简洁的只回了他一个字,“飞。” 他想垂眼望脚下来着,但许是恐高,心中的恐惧战胜了他的好奇心,是而他又老老实实的将双眼闭紧了。 玉无裳倒是没去揣度他此时心中所想,横竖也不过就是片刻之间的事情,很快他们便复又双脚踏上了实地,心脏也落回了胸腔之中。 此时早已不在梧桐所住的那间小屋里了,而是在一片茂密的山林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只因着梧桐自幼便在这里长大,男孩子家的又比较淘气爱玩,是而对这里倒还还算熟悉,很快便领着玉无裳找到了一处清澈见底的小溪流,是从山上流淌下来的山泉水。 玉无裳对这里很满意,刚刚在飞过时她便已然看了,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没有村庄城镇,看来这座山上的溪流不会直接流淌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而是弯弯绕绕的与旁的溪流汇聚集合,那样应该早就消除了影响了。 是而她便行至溪边,伸手在衣兜里掏了掏,将小朱雀给掏了出来。 梧桐显然对南荣是有些关心的,见她掌心卧着那只毛茸茸的小雀,顿时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上来了。 在他的眼里,玉无裳虽然是个好人,可行事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现在那少年只化为这样小小的一只鸟雀,若是被她伤了该如何是好? 但这种担忧说出来显然有些蠢,是而他只紧紧的望着小朱雀,并未开口说些什么。 玉无裳也懒得多作解释,只将朱雀托在掌心里,看向南荣,定声道:“你看好了啊。”话还没说完,手一扬便将掌心里的小家伙扔水里去了。 梧桐抑制不住的惊叫了一声,忙奔到溪边去看,可却什么都看不见,好似已然沉了下去。 看他满脸着急都要下水去捞了,玉无裳忙道:“你别急啊,等一等,很快就要有终身难忘的画面可看了。” 世人皆到朱雀与凤凰相似,但朱雀乃是天之灵兽,而凤凰却只是百鸟之王,朱雀比之凤凰更加稀有尊贵,形态之上自然也更加美丽惊人。 而且朱雀是属火性的神鸟,就算是要择长眠之地,江河湖海都不是他所钟意的。眼前的这条小溪流虽不过只是凡水,但南荣并非自己想要长眠,而是被药物刺激的不得不如此,是而凡水便也能行,足够让他怒而暴起了。 玉无裳这算盘打的真心不错,梧桐虽依旧担忧不已,但他打心底里便十分信任她,倒也只好耐下性子静静的等待着。 可是过去了许久,溪水依旧汩汩而流,而小朱雀也依旧静静的躺在河床上,随着流动的水波往下荡漾,并没有半点儿变化。 梧桐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颇为担忧的道:“小玉姑娘……我们要不要把他捞起来看看?可别淹死了吧……” 玉无裳虽也觉得奇怪,但堂堂星宿神鸟又怎会被凡水淹死,是而她只将手一挥,“不会,我们且先再等等。” 可又是一段沉寂的时光过去了,溪水还是这样清澈的溪水,朱雀还是那样静静的躺着。而且随着水流的波动,他已然往前荡了一段距离了。 梧桐实在是等不下去了,边卷裤腿边道:“我先将他捞出来看看……” 玉无裳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等他将小朱雀捞起来小心翼翼的放在掌心里,正用衣袖轻柔的为他擦拭着柔软的身体上的水珠时,她还在嘀咕着,“这不应该啊……难不成是这家伙自己不肯醒来?” 若真是这样,便更不能让他就这样睡下去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一一唤醒(2) 但只见梧桐那副十分心疼的模样,若再将他如此干脆利落的扔下水,恐怕这少年该要哭出来了。 可若不将他扔水里,实在又是醒不来。 为难为难,着实为难。 本来南荣是不可能被溪水泡一下便会出什么事儿的,但只见梧桐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便让这始作俑者玉无裳觉得格外心虚,好似当真狠心做了一件坏事儿似的。 但见梧桐终于将手中的这只小雀给擦拭干净了,且宝贝的那样儿,显然是不好再直接往水里扔了。 玉无裳想了想,只好道:“梧桐,你把他给我。” 梧桐稍一犹豫,虽颇为恋恋不舍但还是将他交了出去。 玉无裳不由暗叹了口气,心道南荣当真是走运了,竟叫他误打误撞的遇见这么个好孩子,如此珍惜他。 想着她便在指尖聚集了些许灵力,不过在小朱雀的湿漉漉的身体上轻轻碰了碰,瞬间一个透明的小结界便出现在了她的掌心,将小朱雀包在了其中。 梧桐顿时便睁大了双眼,深觉神奇。 但还没等他多看几眼,玉无裳便扬起了手,毫不犹豫的将这个小结界抛入了水中。 梧桐:“……”好不容易才将他擦干了。 不过只见那个透明的小结界装着小朱雀在水面上漂浮了会儿,才慢悠悠的沉了下去。南荣被包裹在其中,倒是没有再沾到水,没让梧桐刚刚白给他擦了。 玉无裳耐着性子看了片刻,见他依旧没有要醒来的样子,心中道了句,“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双手飞快的结印,她满身充沛的灵力顿时便从指尖倾泻而出,直直的往那溪流之中的透明结界上飞去。 顿时这水流轻快的小溪流便被打乱了流水的方向,以结界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漩涡,刹那间水花四溅水流飞转,正个河床之中的溪水仿佛全都活过来了。 梧桐站在近了些,且他还在目瞪口呆之际便被浇了一身的水,忙往后退了退。但心中仍不放心,便站在玉无裳的身后伸长的脖子往前看。 只见在这水花飞溅之中,忽得似是看花了眼,竟只觉透明的水流中竟有一道红光闪过,转瞬即逝。 梧桐尚还在揉眼睛,玉无裳心中已然知道,南荣被水扰了好眠,正要醒来了。 想着她便加大了手中的力量,那条小溪中的水势顿时飞溅的该有丈余高了,落下来的水花浇得两岸都湿漉漉的。 但只有玉无裳的面前好似有扇透明的门挡着在,她和躲在她身后的梧桐都不曾被淋湿,身上依旧干干净净的。 水中那道红光一闪而过后,就在结界飞转的速度越来越快,便又缓缓亮了起来。直照得正条溪流仿佛被染了色,溪水不再是透明的,而是一抹耀眼的朱红色,又好似那地底下的岩浆缓缓流淌,当真是既震撼又壮丽。 可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神兽朱雀一振双翅,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巨大的火焰冉冉而起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了赤红色,熊熊烈火引入眼帘,将呆怔的瞳孔都照映成了一片绚丽。 南荣从水中蹿上天空时,漂亮的羽翼带着丛丛艳绝的火光飘落了几根。其中有一根就悠悠然在梧桐的面前落下,他呆呆的伸出了手,想要接住那根纤长的红羽。 说来也甚为奇怪,那本被团团火焰包裹着的纤羽在落到他掌心的一刹那,竟倏然自绝了烈火,悠悠的落到了他的掌心,只是一根赤红色漂亮柔软的羽毛而已。 这火焰本该能将他的手掌烧穿的。 许是许久都不曾用本貌示人了,又是刚从沉眠之中醒来,南荣难免得疏松一下筋骨,带着漫天的烈火四处乱窜了一番。 玉无裳本想等他过完了瘾再喊他下来,但见他撒欢子便没完没了,又怕他扇落更多的羽毛回头该将人家山头给点着了,便忙仰头望着他,高声喊道:“南荣!你给我下来!” 这一声清啸自然一下子便传入了他的耳中,朱雀神鸟似有些依依不舍的又飞了两圈,这才缓缓的在他们面前落了下来。 就在他的双脚落地时,已然收了他那华丽而又震慑的本貌,变成了他们熟悉的少年模样。 一见玉无裳的模样他便愣了,兴高采烈的奔了过来,直嚷嚷道:“小玉!你终于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我真是高兴,你还是这副模样看着顺眼!” 玉无裳:“……”身为一只活了数万年的老家伙,能不如此庸俗的颜控么? 梧桐见了他便觉心惊肉跳的,忙悄悄将手中的羽毛收入袖中藏好了。 南荣兀自喋喋不休,“……说起来这一觉睡得实在太舒服了,若你不叫我,我恐怕得睡上几百年才会醒来……好吧,你如此费心的叫醒我,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知道你又恢复了原样么?” 玉无裳难得的翻了个白眼,“我才没你这么无聊,我找你有事。” 可他也没怎么听她的话,只转悠到了她身后,将瑟缩的梧桐给揪了出来,便开始兴师问罪,“说起来我还想找你算账,你在屋里铺窝让我和那两个家伙一起睡便也罢了,为何到了夜间带我上床睡时,你还要带上那两个家伙?你难道不记得我最不喜与人接触更别提睡在一起么?” 玉无裳的眼前顿时便浮现出了在刚见到他时,窗前那个巨大的软窝中,只光南荣一人便占了大半的地方,雪雕和九尾委委屈屈的挤在一旁。 人家哪里是没将你放在心上?分明是太放在心上,生怕你受半点儿委屈了。 梧桐颇为惊慌的想躲,但南荣哪给他这个机会,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颈便将他拎到了身边,口中还念叨道:“我看你往哪儿逃!我看你往哪儿逃……” 见梧桐被他戏耍的都快要哭了,玉无裳难得的蹙了眉,微怒道:“不要再闹了!能不能先听我说说正事儿?” 南荣将梧桐卡在怀里,这才消停了下来,挑眉道:“哟,这原身找回来了,脾气便也更似从前了。好了好了,我不闹便是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一唤醒(3) 直到这时,天空之上的火红云朵依旧散发着灼热的光芒,刚刚淹过他的那条小溪流里往下流淌的不再是清澈的泉水,而是滚烫的岩浆,明艳的赤色瞧得人双眼都有些生疼,更别提本来在水中游来游去的小鱼小虾们了,离得远些的应该都熟了,更倒霉些的恐怕连全尸都留不下来。 南荣口中答应着不闹了,倒也真没再欺负梧桐,只搂着他的肩膀挂在他身上仰头望了望天,似是而非的叹道:“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从前朱雀现世,又怎会只有这么点儿动静?” 这倒是大实话,自从万年前上古诸神陨落人间时,陵光神君自极南的天边落到凡界时,不仅夷平了三座延绵不绝的大山,且神火燃烧了三天三夜不休,大有要将整个凡界夷为平地的架势。 听他如此自吹自擂,梧桐虽怯怯的,却还是提出了心头的疑问,“那,为何三天之后火便熄灭了呢?” 刚刚那根羽毛还在他的怀里微微生温,他实在是想象不出,朱雀的火光会将人间照成地狱的模样。 南荣面上那副好似十分怀念的神情顿时便僵住了。 梧桐小心翼翼的觑见了他的面色,顿时便瑟缩了一下。 玉无裳未免他们俩再追赶起来,便十分好心的帮他解释道:“那是因为孟章神君青龙大人比他晚了三天坠落,两人正好落在同一个地方,洪水倾巢而下将业火浇灭了。” 这好似是南荣此生都无法忘怀的屈辱之事,本来只有他和青龙东里知道,在沉寂的那么多年里也约定好了,此事再不对外人去说。 可就在万妖之国时,有一次东里贪杯喝醉了酒,便在另外几个坏家伙的套话中将这件事拿出来添油加醋的说了,导致南荣丢脸丢成这样,几乎人尽皆知。 后来这事儿被他发现了,两个人从山顶打到山下,云端打到湖底,最后还是玉无裳出面阻止了他们,否则真要将整座幻谷都要拆掉。 那段时间大家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没事儿搬个小板凳捧着瓜坐着看他们俩打架,另有七心狐这样的奸商开了盘口,怂恿大家赌博下注。 最后他们谁也没打赢谁便被玉无裳给阻止住了,所有人都赔了个血本无归,只有七心狐赚了个盆满钵盈。 这件往事显然是一直都戳在南荣心头的一根针,一直耿耿于怀到如今。 今日旧事重提,他不由愤愤的道:“很好,等我再找到东里那混蛋,一定要再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梧桐心头的疑惑显然又变更了,他大着胆子问道:“既然你们都在一起,为何在那位青龙大人泄漏秘密时不阻止他呢?” 南荣顿时便怒了,一个劲儿的嚷嚷道:“叫他混蛋!混蛋!什么狗屁大人!” 玉无裳好心的解释道:“因为那时南荣比东里醉得还早些,就在东里说胡话时,他早已喝得不省人事了啊。” 南荣:“……”这是实话,不能反驳。 事实也不止他们两个贪杯,毕竟人间的美酒如此销魂又解愁,他们这些星鬼与妖兽们便没有一个是不喜欢的。 每一次玉无裳新酿的美酒开封时,那味道不仅引了不爱睡觉的几人前来,就连最爱睡觉的九尾和北堂都要凑上来分几杯。 但她只是一个人,酿的酒实在是不够这些人如狼似虎的分。 是而难得不限量的躺着大喝一顿,他们自然没一个客气的,全都一醉方休了。 此时再思及往事,当真觉得尤为遥远,却又十分怀念。 好不容易揪着南荣安静了下来,玉无裳只道:“现在我只想做一件事情,便是将九尾和雪雕也唤醒。” 南荣干脆利落的道:“这还不好办。再找一条小溪,将九尾也泡进去。然后烧掉一座山,我们撤,将雪雕一个人留在那里。” 简单又粗暴,十分的省事儿。 玉无裳:“……” 说着他便真要这么做,拎着梧桐便要满山头的再去找另一条溪流。 玉无裳忙拉住了他,十分严肃的道:“这样不行!你们星宿和他们妖兽不一样,星宿乃是天上的神明,无论何时都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本心。而妖兽本就是妖邪的化身,若让他们在睡梦中受到威胁醒来,定然会丧失本性暴起伤人的!” “那怕什么?你打一个我打一个,把他们打到清醒为止。”南荣满不在乎的道:“就算你不想打,那便看着我一个人打,反正我早就看他们很不顺眼了。” 玉无裳心道,便没有你看得顺眼的人。 但她还是毅然决然的拒绝了这个做法,蹙眉道:“绝对不行,若真打起来了,附近的居民恐怕得受牵连。我们可以自保,但不能很快便救下所有的人。” 再者妖兽现世本就惊天动地,若还要伤了人毁了民居,恐怕整个凡界都要陷入一片深深的恐慌之中了。 玉无裳还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迫切的要去做,她不能再节外生枝,更不能拿旁人的生命来开玩笑。 南荣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你还是跟从前那般瞻前顾后,做事想得太多。既然如此我是没有法子啦,你还有别的办法么?” ……好像也没有。 玉无裳紧锁双眉思考了片刻,依旧一筹莫展。不过幸好这两只妖兽都在她的手中,无需费心费力的去寻找,已然省下了很多事儿了。 是而她只好道:“那我们先去找找旁的人吧,先将大家全都找到了,再看看可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唤醒他们。” 南荣点了点头,“好吧,也就只能如此了。” 他没有去问玉无裳费尽心思的非要将他们所有人都找到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因为只要是为她做事,便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两人很简单的便达成了共识,梧桐被南荣卡在怀里,弱弱的道:“那,那我便不必同行了吧……” 虽说藏在怀里的那根羽毛温温热十分熨贴,南荣待他也只面儿上凶实则很好,但比起跟着后面不断的刷新他的见识以及总在生死线上挣扎,他觉得自己好似更适合做个小饭馆的少掌柜的,跟着后面做菜算账招呼客人。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一一唤醒(4) 虽然这心中有那么一点点的舍不得,可是跟性命一比,便好似也不是那么太重要了。 玉无裳对此自然毫无非议,人家本来也就只是个凡人,生活安逸又平静,何必要拽上他一起跟着一群非人者后面冒险,说不定便要送了小命,岂不得不偿失。 她正要点头同意,却只见南荣将他搂得更紧了些,边道:“那怎么行?你是我的随从,我去哪儿你便要跟到哪儿,否则谁来伺候我?” 玉无裳心道,梧桐这孩子当真将这只挑剔又难伺候的神鸟照顾得十分舒心,但这并不是随意决定人家人生的理由。 是而她便道:“你快别胡闹了,梧桐只是凡人,他根本就不适合跟着你。你若想找随从,随便收服个小妖随时带着不就是了?” 南荣这倔劲儿上来了,便连玉无裳的话也不想听。他只道:“你这提醒我了,不就是收作随从么?我这就与他立下契约。” 说着还没等玉无裳反应过来,他的食指指尖上已然渗出了一滴殷红的血珠,圆滚滚的在他的指尖上滚动着。 玉无裳见势不好,忙出言制止道:“你别冲动!梧桐还没同意呢!” 只可惜晚了些,南荣压根没将她的话当回事儿,已然眼疾手快的另一只手拉起了梧桐的手。梧桐只觉食指指尖有微微刺痛的感觉,一滴血珠在他的指尖一闪而过,两个人的食指便按在了一起,血液交融。 梧桐尚在一脸懵然,南荣已然十分满足的笑了起来,“好了!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侍从了,我已经盖上章了。” 梧桐还在持续懵然中,玉无裳颇有些同情他,为他解释道:“你已经中了他的血缚,在你的有生之年只能听他的话,为他做事,改不了了。” 血缚是上古神祗提携终生信仰他们并且心甘情愿成为他们的侍从的信徒们的一种手段,中了神明的血缚,便会终生都是神明的侍从,此生难改。 当然了,这可是万里挑一的机会,自古至今都是凡人求而不得之事,倒是没人拒绝过。 因为有血缚的牵引在,凡人即使不会立马飞升成仙也差不离了,反正这寿命将会被延长很久,能保持容颜不老,并且比普通人拥有更强壮的体魄。 而且若是这凡人有几分天赋慧根的话,加上神明的着意提携,得已飞升成仙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只是古往今来的传言之中,并没有几人能有如此运气而已。 是而这种事情有人求之不得,有人费尽心机,却从来也没有人似梧桐这般,云里雾里的便摊上了此等好事儿。 而且就在玉无裳简言解释过后,他也不是太清楚,依旧满面懵懂,实在是单纯的可爱。 玉无裳望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只暗暗的叹了口气,这孩子是难得的良善纯正,被南荣这样的妖孽给祸害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本来还在想梧桐的去留,现在倒好了,有了他与南荣之间的血缚牵连,此行便是不想带上他都不行了。 是而梧桐在被南荣威胁了之后,哭丧着脸又被拎了起来,片刻之后回到镇上他家的小饭馆里,随手拿了些要紧的东西,便又被催促着该上路了。 这时的小镇显然不比玉无裳来时安宁祥和,虽然她将南荣带离了好远才将他唤醒,但朱雀苏醒时振翅高飞,业火染红了半边天空,这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 所以他们是又惊又怕,觉得可能是要降临天灾了,才会有如此诡异的现象发生。 镇民们纷纷出了家门,在长街之上奔走相告,当真整座小镇都沸腾起来了。 见此梧桐倒是不敢再在家多磨蹭了,因着之前大家都被小鬼附身之事,他们被南荣威胁,所以将梧桐半强迫的送给了南荣。 此时再见如此灵异之事,恐怕又要找他的麻烦,反而要连累身边的人。 于是他便只在账台上留下了字条给他出门未归的父亲,再揣上自己要拿的小玩意儿,便跟着玉无裳他们匆匆而去了。 玉无裳在见人时依旧以白纱覆面,南荣对此虽甚为不解,但也没多说什么。 一行三人带两只沉睡的妖兽很快便离开了这座小镇,将那些凡人的喧嚣之声全都抛在了身后。 步入人迹罕至的山林之中,南荣才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呢?就算是找人,也得先有个方向吧,否则四处乱窜,岂不是很耽误时间。” 他最为一只活了上万年的星鬼自然对浪费时间之事没甚所谓,但他却记得玉无裳还有要紧的事儿,倒是为她考虑了。 玉无裳道:“我们先去将北堂爷爷找出来,他所在的地方我知道。” 之前在被白西楼带着四处寻找镜妖时,她曾在途中遇见过将自己泡在水潭之中呼呼大睡的玄武北堂。 那时她没有打草惊蛇的非要带上他,此时却是不得不再去找他了。 玄武老兽最是没脾气慢性子,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动荡的话,他应当不会轻易挪窝,还在那个水潭之中沉睡吧。 三人快马加鞭腾云驾雾,倒是很快便找到附近。 只意外之中的是,南方烟雾蒙蒙山林极多,放眼望去哪儿哪儿都十分相似,地形亦是没有什么区别,于是他们便在这十分茂密又潮湿的山林之中转悠了好几日。 南荣最是讨厌这种环境,他素来又喜以幼童模样示人,此时便十分正大光明的缩小了身子化作幼童,终日由梧桐抱在怀中,当真优哉游哉。 而梧桐在被自愿的接受了他的血缚之后,倒真觉得自己异于常人,很难觉得疲累,更加不畏惧平日里见到便会怕的东西了。 山林中路如此难行,他还抱着南荣,走起来竟也不觉费劲儿,当真痛快。 转悠到最后大家都没脾气了,玉无裳才十分艰难的找到了那口水潭所在之地。周围的景色也渐而熟悉了起来,当初被白西楼掀掉的那片灌木林至今仍然残缺着在。 水潭就在那里,潭水十分平静,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一一唤醒(5) 见玉无裳伸手一指,颇为激动的道:“就是那里!就是那里!” 梧桐听着也松了口气,终于还是找到了。他现在虽不太觉得累,但终日在这遮天蔽日的山林之中兜圈子四处乱走,就算体力还行,心智都快要崩溃了。 玉无裳怀中揣着两只呼呼大睡的妖兽,他怀里抱着一个最喜扮幼装嫩的老家伙,他们倒是好睡,管他转悠了多少天。 而玉无裳和梧桐二人均都在崩溃的边缘,感觉都要撑不下去了。 是而此时亲眼所见成果就在眼前,怎能让人不觉喜极而泣,只差点儿便要抱头痛哭了。 玉无裳本想如此,但自己现下不再是那随意打滚的丑丫头了,恢复了从前那副超凡脱俗的模样,怎么着也得端着点儿架子,矜持些。 是而她只在梧桐的怀中将幼童模样的南荣给提了起来,晃了晃,“你快醒醒,我们找到北堂爷爷所在的水潭了。” 南荣悬在半空中睡眼惺忪的哼唧了两声,待玉无裳再将他晃一晃,才从柔软的绒衣之中伸出一只小短手揉了揉眼睛,嘟囔道:“……到了?这就到了啊……” 玉无裳:“……” 听他这话的意思,好似还觉得找到的太快了。 梧桐本还有些担心她没抓紧,将南荣掉在地上,但只听了这话,再想想这两天艰难的日子,便将脑袋转开了去,不看他。 玉无裳却只得耐着性子道:“你快些清醒清醒吧,北堂爷爷最是嗜睡,我们该如何没甚动静的唤醒他呢?” 许是被她提着不太舒服,南荣短胳膊短腿的也不好挣扎,便只见一道灵光闪过,他已然化作一个俊秀颀长的少年,站在了原地。 玉无裳的手依旧拎着他的脖颈,是而他只伸长的手臂将站在一旁的梧桐捞入了怀中搂住,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了出去,才懒洋洋的道:“我确实是有法子,但没动静是不可能的。” 梧桐虽依旧一声不吭,但玉无裳很明显的从他的双眸之中看见了求救的信号。 是而她只伸手将南荣又提了过来,耐着性子道:“之前我在脱身之时已然惊动四野,叫众人瞋目。而后唤醒你时,你又忍不住的狠狠显摆了一把自己,将天空都染红了一方……” 南荣在她的手中也不挣扎,只反驳道:“我那只是简单的显摆了一把!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狠狠显摆的时候!” 玉无裳:“……” 继续这个话题显然没有任何意义,且只会引出更多的废话。是而她只好静了静心,松开了拎住他的手,沉声道:“你是知道的,我已然今非昔比。眼下我将你一起带来,一是为了能息事宁人的解决此事,二则,我可能是做不到的……” 她能恢复原来的相貌与灵力,这都是玉新眉在错估了形势之下,阴差阳错的给了她。如今她们母女既然各有各的打算,玉无裳自然不能完全依赖她自己。 因为这于她而言,实在是太危险了。 南荣虽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但多年的交情与从前的盟誓在此,他即便是再吊儿郎当,也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泄气话便先别说了,当年的盟誓既还印在我的骨头上,你便可以使唤我做任何事情。”南荣微扬了嘴角笑得有些俏皮,“况且就算没有盟誓,以你我的交情,我很愿意为你做事。” 听了这话,若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 以南荣这样与天地同寿的星鬼而言,三千俗世里的凡人百年寿命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仿佛凡人看蝼蚁似的。 玉无裳虽说近神,但到底也只是比凡人多了几分灵力而已,竟能得他如此全心的信任与纯粹的友谊,当真难得。 但都是多年的老友了,多余的话也不必再说,她便只定了定心神,温声道:“多谢你了,南荣。” 交心的话便只到此为止,南荣依旧软趴趴的倚靠在梧桐的身上,冲她十分明朗的笑了起来。 斑驳的阳光透过头顶繁茂的枝叶打在他少年略显稚嫩的面容上,给他这个好看的笑容镀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金边,几乎能让人看得有些失神了。 更确切些来说,是站在他的身边,正被他靠在肩头的梧桐看呆了双眸。玉无裳多年都混迹在他们之中,对于他们这些非凡人所有的天神之貌早就看得免疫了,想心动都动不起来。 “若不按我的法子,直接放一把火将这潭清水变成岩浆,我便真不知该如何唤醒这爱睡懒觉的老乌龟了。”南荣对此也颇觉苦恼,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为所欲为惯了,若要做些人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当真为难。 玉无裳对此也十分烦恼,水火不相容这是事实,但还是面临着之前便考虑到的那个问题,若激起了睡梦中的妖兽搅扰美梦的怒火,那么这片山林将会被彻底的夷为平地,惊动所有人。 这是她一直都不愿看见的事情,若是令整个修仙界如临大敌威势逼来,那么他们将会腹背受敌,难以成事。 苦苦思索了片刻,她才道:“南荣,如今你身上可还有避水珠?” 似南荣这样属炎火的星鬼最大的克星自然便是水,因着不能容忍,是而便要想法子去克服。 而避水珠便是最好用的宝物了,放一颗在身上则能踏遍江河湖海,世间不论什么水都会避让三分,不敢倾袭。 从前南荣身上的避水珠多的好似孩童喜爱收藏的玻璃珠似的,只是现在他混迹凡间,不知还有没有那稀罕宝贝了。 只见他在袖中掏了掏,似掏出了一把东西握在掌心,摊在玉无裳的眼前,“你想要几颗?” 果然他都没有变,怕水的还是会将避水珠放得全身都是。 玉无裳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伸手取了一颗,“一颗便够了。我且先下去探探,看看能不能叫醒他。” 她虽拥有近神的灵力,但到底不是神明。凡水自然是淹不着她,但若是想做些顺手的事情,还是带颗避水珠毕竟方便。 南荣将剩下的避水珠收回袖中,只道:“那我便陪你一同下水去看看罢,多年不见北堂那老家伙,也不知他的乌龟壳是否还似当年那般坚硬。”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一一唤醒(6) 这人这别扭的,分明是颇为想念老朋友,非要将话说成另般模样,生怕旁人看出他这被凡尘沾染的俗世气息。 玉无裳自然心知肚明,也没戳穿了他,便只微微颔首应允,转头向梧桐道:“梧桐,你便就待在这里罢,不要四下乱跑,回头又该迷路了。” 这山林间树木葱郁遮天蔽日的,若没个强烈的方向感,在里边乱窜的下场将会如玉无裳之前一般,搜寻好几日方才找对地方。 还没等梧桐回话,南荣已然满不在乎的道:“他如今既然是我的侍从,便不能离开我半步。放心,没有我的允准,他哪儿都别想去。” 既然如此,便也就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玉无裳望着梧桐那副依旧懵懵懂懂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同情他,或许他到现在都没能弄清楚,作为南荣的随从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不过就算在之前,他虽有自由之身却也不得不总跟着南荣身后四处乱跑,现下除了多了重束缚之外,好似也没甚差别。 南荣率先走到潭边,见这潭水幽深碧绿,瞧着便觉十分清凉,且水面平静犹如镜面毫无波澜,只余几片树叶静静的漂浮其上,目视不能见更深处了。 他虽为一方星宿堕世为鬼,但到底还是不能改了自己畏水的本能习性。况且这水底下还有着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星鬼沉睡其中,他即便是再轻狂,此时也得慎重一些。 是而他便又将袖中的那把避水珠掏了出来,握在掌心里往前一送,原本宁静如镜的水面顿时便似有了生命一样飞快的退开了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无形的阻隔了进去,以他的手臂为中心,碧绿的潭水高高的让开了去。 玉无裳倒是第一次亲眼所见避水珠的功效,不由奇道:“原来这效用与传说中一模一样,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说着她便将握着避水珠的手也往前伸去,见潭水退避开来后,抬脚便要迈入干涸的水潭之中。 南荣忽得叫住了她,“小玉,我觉得这水潭好似有些奇怪。” 他难得的如此正经,玉无裳便停住了脚步,转头看着他,“你发现了什么?” “具体如何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这潭水底下的力量好似太不寻常了些。”南荣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不论到哪儿都是竖着眼横着走,倒是难得见他皱眉,说出这样没有把握的话来。 玉无裳这心中跟明镜似的,她既知玉新眉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仅算计了她与白西楼,竟连这些置身事外的妖兽们都不放过。 既是如此,便更要多几个心眼,小心行事了。 她只微蹙了双眉稍稍思索了片刻,便道:“那便这样吧,我先下去探探虚实,你且在上面等着,若有什么不好,你再出手。” 南荣却道:“你的灵力尚且不稳,若去探路,怕有风险。还是让我先下去吧,你在潭边守着。” 玉无裳不由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南荣能轻易发觉的事情她却茫然不知,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当真是大意了。 南荣虽对此一直都心知肚明,但却只作糊涂没有挑明,看来是怕她心中难受,故意三言两语随口浅淡的说了。 她心中只觉暖意融融,但出于大局考虑,还是坚持道:“我只是探路而已,若有不测便及时抽身,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虽与北堂爷爷没甚嫌隙,但他的性子本就慢慢吞吞的,我怕你一个着急,该将这整潭的水都要烧干了。” 她这话虽是打趣,却也是实情。南荣这性子最是阴晴不定,有时好好的与他说话都不一定哪句话便踩到了他的痛脚,更别提那只慢悠悠的老乌龟了。 是而当初在梧桐被他缠上时,玉无裳还担忧了好久,生怕梧桐悄无声息的便被他扔到不知哪个角落去了。 按下这些思绪不提,眼见着南荣虽不太乐意,却又不得不同意的模样,玉无裳只向他安慰的一笑,转而便握紧了手中的那颗避水珠,默默的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那深不见底的潭水之中。 只见她在潭水让开的瞬间步入其中,还没走上两步,身后让开的水波便又严丝合缝的重合到了一起,彻底的吞没了她那素白的身影。 梧桐虽也见识过她那惊为天人的本事,但总因她是女子,眼下要涉足不知好坏的险地,心中自然是有几分担忧的。 南荣只将眼角余光往他的面上一瞥便看透了他的心思,伸长了胳膊照旧将他搂入了怀中,口中直道:“她曾经的威风你是没见过……简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瞎担心什么?” “……”梧桐的注意力顿时便被转移了去,满面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南荣与玉无裳曾是朝夕相处之人,即便那时在万妖之国中繁华若许人多喧闹,但他们之间的友谊亦是十分真挚的。 他既然知道她曾坠入神寂海中受过那无边无际黑暗海水吞没之心中极恐,自然明白,她对水已然有了难以言说的恐惧之感。 是而他刚才直言要自己先去,但她的性子他亦是十分了解,决定了的事情难以更改,便不好再起争执了。 只是即便如此,暗暗的维护好友那脆弱的自尊心,亦是他义不容辞之事。 所以梧桐细心察觉了点儿,很快便被他插科打诨岔开了去,没让玉无裳这点儿小秘密让更多的人知道。 而她在入水前那般依赖避水珠,亦是可见她的胆怯,难以控制。 但很快,她便彻底的安心了。 这深山老林之中的水潭虽说幽深不可见底,且还是星宿陨落之神兽所暂居之地,但到底是凡尘俗世里的东西,远不及那神寂海呼啸着的海浪铺天盖地而来,叫人挣脱不得,只能一点一点的沉入海底,陷入长眠。 她既已承受过那种绝望无涯的苦难,眼下这点儿心理压力自然算不得什么了。 暗暗握紧了手中的避水珠,她随着水波的荡漾缓缓下沉,且睁大了双眼四处张望,想着是否能得知些微线索,也好随机应变。 第二百章 一一唤醒(7) 但很不凑巧的是,这池潭水实在是太过幽深了,在岸上看时已然见不过三尺之下的景象,更别提潜入水底,便更加入目黛绿漆黑了。 好在这时她已然将心中的胆怯很好的控制住了,只深吸一口气,睁大了双眼,继续往下沉去。 此时便要显露出避水珠的好处来了,将之佩戴在身上,能使人衣裳肌肤不被水沾湿,呼吸之间通畅犹如在地上。只是一点,这水的阻力是沉得越深越大,举手投足间也不太受自己控制,当真感觉别扭的很。 但好在这水潭也不算太深,缓缓下沉了不过盏茶的功夫,玉无裳的双足已然感觉触碰到了潭底柔若无物的淤泥。微微一荡,淤泥之中繁茂的水草亦随着她的动作缓缓起舞,碧油油一片,勉强能看清。 玉无裳便轻轻的踏在这片水草之上,稳住了身形。 这已然到了潭底了,可就算目视不得见,她也感觉的到,四下依旧空空旷旷的,并没有巨兽卧在此处的压迫感。 略一思索,她的灵力已然流向了指尖,在纤长的食指上缓缓冒出了一点橘色的光芒,渐渐的明亮了起来。 因着不能轻举妄动,是而她将灵力控制的很好,几乎没有产生一丝波动,便已然将这幽深的潭底照了个清清楚楚。 果然不出所料,虽然到了潭底,这水潭的空间渐而变得狭小了起来,但举目四顾,除了四面随波荡漾的碧绿水草之外,潭底并没有可以放置一只睡着了的巨大乌龟的样子。 但前不久还在这里见过北堂,且依他懒得动弹又嗜睡的性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应该不会腾挪地方。而且他也不似九尾天月这样不耐烦被叨扰,任凭乌龟壳上有万人齐舞山崩地裂,他也依旧能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所以她也没着急,只举着自己指尖的明亮光芒,在这幽深的潭底下搜寻了起来。 但就连四壁之上的水草都一一翻查过了,且别说乌龟,这偌大的水潭之中竟连一尾小鱼小虾都不曾见,毫无生机的模样。 虽说这也实属正常,毕竟那些凡世之中的俗物哪敢与星宿神兽共处一室,恐怕就在北堂入住这口水潭的第一天起,它们已然钻进淤泥逃了个干干净净了。 此时的潭底,除了水与泥,便也只有随波逐流婀娜招展的水草而已了。 玉无裳本就不耐待在水底,再加上这些飘飘荡荡的水草在眼底晃得实在难受,她的耐心早就被耗费的差不多了。 而且上边还有个耐性更差的南荣在等着她,若她再不上去的话,恐怕南荣就得亲自下来看看了。 依他的火爆脾气,定然得先将这口水潭翻过来看看。 心中微微一叹,足底亦轻轻一点,她的身形随着水波的晃动,已然缓缓上升了。 但就在这时,她忽得察觉了有处不对。 潭底的淤泥既软且烂,极容易沾染弄脏衣裙,是而玉无裳下意识便没有踩实,只轻飘飘的虚浮其上。 但就在刚刚蓄力上去时,双足瞬间便踩实了,顿时感觉足底好似不是软烂的淤泥,而是尤为坚硬的东西正盖在下面,上浅浅的浮着一层淤泥而已。 她这时也顾不上脏不脏了,忙蹲下身去,以掌心拂去那层淤泥,很快下面便露出了一片黑色的龟壳,以及神兽身上独有的纹路和浅浅的光芒。 她这时才明白,原来这只老乌龟一直都陷入潭底沉睡着,慢慢的便被淤泥覆盖,难怪刚刚到处也找不到他。 那么问题便来了,她该如何悄无声息的将他给挖出来? 挖乌龟显然要比找乌龟困难多了,且依北堂这实在难得一见的性子,若是以寻常之声唤他,恐怕唤上一百年他都还在梦中。 玉无裳苦恼的思索了片刻,只好先上去,与南荣协商了好法子再说。 握着避水珠便开始往向浮去,直到快要浮出水面,头顶的水已然乖乖退避,将她的身形显露了出来。 直到这时,她才将指尖的灵力收回,熄灭了食指上充作照明的光芒。 南荣本来满面焦躁,恐怕若不是有梧桐相劝,他也早就一头扎进水里去了。 玉无裳虽不觉有过去多久,但干坐着等待的人总是觉得时间漫长,更何况还是南荣这样本就急性子的人。 见她出水,南荣忙迎了上去,问道:“如何?老乌龟在不在下面?” 玉无裳只道:“在是在的,只是他已然沉睡难醒,而且深陷于潭底淤泥之中……要将他唤醒,恐怕又是一桩难事。” “这有何难?若不是你总顾忌这顾忌那的,我早就想将他们全部吵醒,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了!”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转动着手腕,嘟囔道:“说起来我都沉寂了百年之久,浑身的骨头早就发痒了……” “正因着你什么事情都想着不如打架重要,所以我才如此发愁,不敢叫你帮忙。”玉无裳心中无奈,没好气道:“这世间多的是打架解决不了的事情,否则我也无须如此瞻前顾后了。” 百年前的仙魔大战早已令她后悔不已,若是时光能够倒流的话,她情愿此生都不离开神寂岛,也绝不掀起这场轩然大波。 毕竟背负的越多,她便越想逃避。而如今为了受她连累而死的白西楼,她却不得不重新扬起斗志,好好的去拼一把了。 一想到自己心爱的那个人,好像身上的担子不再是负累,而是动力了。 想起在她的怀中渐而消失的白西楼,她的心脏便感到一阵阵的钝痛,几乎让她张不开口,说不了话。 南荣原还在喋喋不休,说若是直接打过来会省多少事儿,但就在梧桐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心翼翼的向他使了个眼色后,他终于发现了玉无裳面露痛苦之色,正在苦苦挣扎着。 他终于没再没心没肺的唠叨着了。 玉无裳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许久方才复又安定了下来。 她抬起了头,轻声却十分坚定的道:“南荣,你说的对。或许真是我想的太多了,事情才会如此复杂。现在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我会全力协助你的。” 第二百零一章 一一唤醒(8) 正是因为她想的太多,所以总是举棋不定,错失很多良机。或许这许多事情本来就如南荣所说,快刀斩乱麻才是。 南荣倒是愣了愣,“你是认真的?” 玉无裳深深的吸了口气,“当然。” 水潭底下的老乌龟可是上古星宿玄武神兽,他虽也听命于玉无裳,但在他陷入深深的沉睡之中时,恐怕只有同为星宿神兽的南荣能唤醒了。 玉无裳即便如今已恢复了从前的灵力,也只能在一旁协助,尽力压制着北堂不会因受刺激而陷入疯狂之中而已。 二人既已达成了共识,自然不会再犹豫不决了。 南荣推开了站在他身边的梧桐,只抬头朝天清越悠扬的鸣叫了两声。就在这短暂的两声之中,他的身形已然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原本立在那里身形瘦削的少年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通体赤红火光四射的朱雀神鸟,身形亦猛然变大,原本十分宽阔的水潭好似都要容不下他了似的。 梧桐这才明白,为何他在变身之前,要将他推开那么远了。 眼前目光所能及之处皆是火光一片,因着南荣太过得瑟的缘故,他的羽翅所及之处,全都被扫上了层层炎火,这些凡世间的花花草草树木枝叶在神兽的炎火之中简直不堪一击,只要是稍稍靠近,便已然化成了灰烬。 玉无裳惊得抓起了梧桐便跃开了去,神鸟朱雀的炎火别说凡世俗物了,就连她也不得掉以轻心大意视之。 眼见着他如此张扬,玉无裳不由仰头高声喊道:“南荣!南荣!你能否收敛一下,先将正事坐好再说?” 这人真是,之前他也知道此事能低调便尽量低调的做了,却还是如此不知收敛,非要炫耀他这满身化羽惊魂夺魄的原姿态。 南荣那双如同鸽血宝石一般赤红的眼眸中似有一道犹疑一闪而过,但因他周身火光太盛,玉无裳也没看清,他究竟是察觉了哪里不对。 因朱雀兽身不好口吐人言,是而他只定住了瞬间,便冲玉无裳微微点了点头。回过身去,张开的双翅稍稍一收,只见那团巨大的火光一下子就蹿天上去了。 他冲破了这座山林间遮天蔽日的茂密树冠枝叶,瞬间头顶便是一片清明,原本因茂盛树冠将日光遮挡严实的阴暗山林中,顿时便好似密封的口袋被打开了,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许是因着玉无裳刚才的提醒,又或是他想尽快的明白那转瞬即逝的犹疑,南荣这次倒没再得瑟的显摆自己,只一个俯身将巨大的双翅稍稍收了收,便火花兼水花四溅的冲入了那池幽深的潭水之中。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耐心的等待着。 玉无裳放开了一直被她擒在手中的梧桐,心中虽说不至于提心吊胆的,但总归还是有些担心,怕北堂陷入沉睡不肯醒来,又怕南荣那暴脾气,直接便动粗开打了。 眼下虽说她已然恢复了昔日全盛的灵力,可是在与玉新眉那一战时多少损耗了她一些心力直到如此都没有补全,而且…… 而且原本将她的心口填满的那些人那些事,终究是全都不在了。 她正兀自出神,耳边忽得响起了梧桐有些怯怯的声音,“小玉姑娘……我、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 越是这种害怕出事的时候,便越是有事儿要发生。 玉无裳只觉心头一跳,转头过去望着他,“你说什么?” 梧桐本来就在犹犹豫豫,忽得被她这样凌厉的望了一眼,好似是被吓着了,竟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玉无裳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紧张,竟连心绪都无法平定下来了。 再怎么说梧桐也只是个凡人,在他未被卷入这场纷争之前,恐怕连这世间是否有神鬼之说都抱以未定之态。 这样的想法在脑中转了一圈,她到底还是静了静心,方才凝声道:“你别怕,有什么便与我说什么,有我在。” 这句“有我在”简直掷地有声,若说之前她的灵魂还总是从小玉的肉体凡胎中无法走出的话,现在则是真正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之中。 她到底还是那个最靠近神的人,可以拯救苍生。 却也可以毁灭苍生。 梧桐受她的鼓励,倒是不再哆嗦了,完整的将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觉得……南荣大人在水下好似遭遇了困难……” 南荣作为南方星宿天神坠落凡尘的星鬼,在这世间若要与他持平,便只有另外三方同他一样,也是万年前坠落的一方星鬼。 所以让他深入潭底去将陷入泥浆之中的北堂挖出来,玉无裳只担心他们会打起来,而并不担心南荣会遭遇什么不测。 但梧桐饮了朱雀之血,早已脱离了肉体凡胎,最要紧的是他与南荣因此心灵相通,一损俱损。 所以他如此心神不宁的说出了这样的话,可见南荣在潭底是真的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胁迫和危险。 如此之想,玉无裳顿时便站不住了。 梧桐虽因她那犹如天人的容貌气度而不敢放肆,但这下却是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她,急道:“他、他不让你下去!你便在这里等他吧!” 本来轻轻一挥手便可将他甩开,但玉无裳听了他这话,不由反问道:“他?你说的是南荣?” 梧桐连忙点头,“他说他可以对付,你且在上面接应便可。” 倒是没想到,与神兽结缘便能心意互通到如此地步,玉无裳今日倒也算开了眼界了。 如此,即便是心中再如何焦急,也得耐下性子去等候了。 刚刚梧桐慌忙之下也没顾得上那么多便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这时见她将话也听进去了没想下水去闯,便只讪讪的将手松开,藏到身后去了。 玉无裳这一颗心只系于这瞧着纹丝不动实在暗潮涌动的水面,倒是没将他这点小窘迫收入眼底。 梧桐只悄悄的松了口气。 又等了片刻,时间好似轻飘飘落入水潭之中的枫叶一样不紧不慢,在半空中盘旋飘荡着,方才缓缓停留在如镜面一般平整的水面上,微微荡开了一圈细小的涟漪。 第二百零二章 一一唤醒(9) 但是,这圈涟漪并没有渐而沉寂任由水面继续恢复平静,而是顺着这点激荡,整个潭面之前的平静都全然破碎了。 玉无裳只觉双眸骤然锁紧,不由向前迈了两步,正好避开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潭水,却让站在她身边反应不及的梧桐淋了个落汤鸡。 而带起这半潭水的,便是之前十分体面的下水的南荣,此时又无比狼狈的蹿出来了。 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又变回了人身,将真身朱雀神兽隐了去。 水潭此时再也不复平静,漫天的水花如倾盆大雨一般劈头盖脸而来,碧绿的潭水也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着呼啸着,方圆十里之内简直鸟兽尽散,无人敢上近前来。 但玉无裳就在这潭边,一时躲避不及便被浇了半身的凉水,白色的纱衣湿答答的贴着肌肤,她也不免狼狈了起来。 南荣在腾出水面之后,他们才发现原来他不是自己跳出来的,而是后背处有一道强劲的水流狠狠的抵着他的身体,似是将他赶出来的。 玉无裳只得在左手上施了道屏障,举起衣袖遮挡着面前无孔不入的水花四溅,冲他喊道:“南荣!南荣!究竟发生了何事?!” 南荣被那股水流冲在半空中不好动弹,偏了脑袋才看见玉无裳躲在一棵树下冲他嘶吼,他不由也嘶声力竭的喊道:“我们、我们都错了!” 玉无裳这颗心顿时便沉了下去,愈是在这种关键的时刻愈是不能有什么偏差,在没有找到白西楼的魂魄之前,她已然承受不住任何差错。 南荣身上虽有一大把避水珠,但此时好似一颗也没有发挥效用,只任由他在那强劲的水柱之中难以控制自己,同时他那俊秀的面容之上也浮现出了咬牙切齿的神情。 未免将他惹毛彻底的失控,玉无裳只好从袖中扯出一根白色的长绫,直直的破开眼前这一重又一重的水帘,飞到了南荣的面前。 她只道:“你先过来,告诉我潭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南荣这副气急败坏却没有太过认真的模样,她心中隐隐觉得,应该不是遇上的劲敌,否则早就打翻天了。 南荣原本还梗着脖子向对抗那股力量,但自觉现在这副模样太过狼狈,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是而还是伸手拉了那根白绫,由玉无裳扯着另一头将他带了回来。 两人并肩站在了树下,但水潭之中的水还在翻腾着蹿上天又狠狠的浇下来,举目望去简直避无可避。 而头顶的树冠原本茂密得连阳光都只剩零星,可遭南荣之前烧了一遍,又被这漫天的潭水冲打了一遍,早已只剩几根光秃秃的枝桠孤零零的耸在那里,什么也遮挡不住了。 但玉无裳只将手中的白绫随意往半空上一抛,这块布便好似活了过来,十分灵活的展开了身体,静静的漂浮在他们的头顶上,为他们遮挡了漫天的潭水。 南荣身为朱雀又是神兽,最是爱惜自己的羽翼,难怪他宁愿化为人身也不愿作兽体受此一遭,此时早已气急败坏恨不得施展神威睚眦必报的打回去了。 玉无裳虽在此,却是无暇去平息他的怒火,只在这哗哗的水声中扯着嗓子问道:“南荣!你究竟做了什么让北堂爷爷如此生气?” 凡尘之中的水雨风霜只要落在了大地上,多半灵气尽失,不足以为人所用。 但盘踞在北方数万年与天地同寿的星宿神兽,玄武北堂,自然是他在哪里,哪里便是灵气四溢,成为一处仙灵宝地。 更何况老北堂最是不爱动弹,从前便是这样,在何处待着便不愿挪地儿,一副要睡到天荒地老的模样。 眼前的这个水潭,恐怕自从百年前万妖之国消弭之际,他便再也没有换过睡觉的地方了吧。 是而且别说这方小小的水潭了,只要北堂愿意,恐怕脚下方圆十里这整片的山林,一草一木都会听从他的差遣,用起来岂是一个得心应手。 但……这也只会让南荣对他无计可施而已,以北堂那慢吞吞的性子,应当不会折腾起这么大的风浪来,还让南荣如此下不来台,简直丢脸。 如此便只有两个解释,要么是南荣做了什么激怒他的事情,要么便是这幽深的水潭底下另有乾坤,还藏着别的东西。 只听南荣也在她耳边没好气的嚷道:“我能做什么?我便是在老乌龟的乌龟壳上放把火他也不会伸出脑袋来看我一眼!我只是没想到,那个瘪三竟然藏在老乌龟的肚子下面,一口便将我的避水珠全都吞入了腹中,害我在水底下毫无还手之力,被他踩在头上欺负!” 避水珠乃是东海深处的龙族宝物,虽然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但除了东海龙族之外,谁又能将之吞入腹中? 果然,南荣话音还未落下,忽得只见水潭之中蹿出来一条长龙,长须鹿角,通体乌青,硬鳞片片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巨大的龙身在云端翻滚着盘踞了好几圈,方才若隐若现的停了下来。 东方青龙星宿现世之时,天地之间一片祥和之气,七彩云霞遍布天空,刚刚的祸水喷溅的妖异之象顿时消弭殆尽,仿佛不过只是幻觉一般。 青龙盘踞在天空之上的七彩云霞之中,一双淡青色的眼眸直直的望过来,不怒自威中令人不敢轻举妄动,更有似梧桐这样胆小之人,根本就不该与之对视。 玉无裳顿觉喜出望外,原以为在这里只能找到早就驻扎此处的玄武北堂,没承想这方小小的水潭里竟还藏着上古四大星宿之一的青龙东里,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她正要呼喊着让东里听见,但眼角的余光却觑见南荣满面不可言说的神情,好似颇为忌惮,且有些古怪。 这时她才猛然想起,虽说南荣的性子最是古怪,在以前的那些老朋友当中便一副与谁都相处不来的样子。 但东里和北堂都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为何相隔数百年不见,才一照面便让他如此下不来台,搞得狼狈收场呢? 而且最要紧的是,如今她已然恢复了神格,以他们立过的盟约再加上她没有刻意隐去自己的气息,北堂与东里应当很快便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第二百零三章 一一唤醒(10) 既已知晓她就在此处,为何迟迟不肯露面相见,还隐隐竟有要大打出手之态? 她立刻便将心中猜测之事低声与南荣说了,南荣面上犹疑之色不减,亦低声回道:“他们不是想要跟我们动手,而是已经跟我动了手!” 原来这潭水之所以骤然风波大起水浪飞溅,并非南荣性子暴躁先动粗,而是在玄武坚硬的龟壳下突然冒出了一条青龙,迎头便是张口一吸。 若不是朱雀神兽定力颇强,恐怕此时被他吞入腹中的便不只有一大把避水珠了。 不过这事儿疑点颇多,玉无裳抬头只见青龙只盘旋在云端并没有什么动作,硕大的龙头隐没在七彩云霞之中也看不见那目光渗人的眼眸。 且水潭已然恢复宁静,倒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变故一般。 她心头虽疑云遍布,但好在精神放松了些,便依旧低声道:“北堂爷爷我是知道的,只要是清静好睡觉的地方便都不挑。可是东里不是这样的啊,他最是喜好天高地阔疏朗清幽之所,怎么会与北堂爷爷一起挤在这狭小的水潭之中?” “说不定是他老早就知道我们会来找他,所以就先躲起来,好趁我不备向我报从前打架输了的仇?”南荣顿时便愤愤不平了起来,双臂一伸便要化作朱雀飞上去与青龙决斗,“肯定就是这样!看我今天不打他个满地找牙不可!” 玉无裳眼疾手快的一把薅住了他,恨铁不成钢的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耍你这小孩子的脾气!” 梧桐一直都躲在他们身后,此时不免也露出头来劝一劝,“……那条龙如此威风凛凛气势汹汹,我觉得你打不过他的……” 玉无裳:“……”你是来劝说的还是砸场子的? 南荣顿时便炸了,“……你说什么?!” 他的性子玉无裳最是清楚,虽说活了数万年本该到了看淡红尘万事皆空的境界,但他的脾性却与他喜好化作少年一样,都是一副没长大连狗都嫌的模样。 若梧桐没说这句话还好,她尚且还能压得住,但此话一出,顿时便如同点了炸药桶的引线,非要炸个天翻地裂不可了。 就在玉无裳已然放弃,梧桐还懵然不知之时,本来漂浮在他们头顶上遮风挡雨的那条白绫顿时便如同活物一般倏然游了下来,紧紧的贴着南荣的身体,将他脖颈之下捆了个结结实实。 玉无裳心头一喜,顿时便将灵力注入其中,令其愈缚愈紧。 南荣本还沉浸在自己滔天的愤怒之中,没成想他还什么动作都没有呢,便已然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玉无裳见他愣了,忙好言好语的劝说道:“梧桐还只是个孩子,你别听他瞎说。他都没见识过你的神威呢……” “那我现在便让他见识见识!”南荣梗着脖子打断了她,便要使蛮力挣脱束缚。 她一边用灵力压制住他,一边继续道:“你可别闹了成不成?是不是都忘了我们来此究竟是为何?我这些天早已心力交瘁,你若还是我的朋友,便别再给我添乱了!” 事情总是脱离掌控,更准确些来说,是从来不曾在她的掌控之中。 好似自从玉新眉重现在她的面前之后,一切便好似在冥冥之中都有人在刻意引导,她明知前方有可能是火坑,却不得不跟着这样的指引,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犹如盲人走在悬崖峭壁边,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兜里揣着依旧沉睡的雪雕和九尾,面前站着非要去与青龙决一死战的南荣,她的话便不受控制的说的重了些。 就在南荣清澈的双眸中闪了闪,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松了绑缚他的白绫,她只低下了头,低声道:“……对不起。” 南荣恢复了自由,却也平息了怒火,只板着肩膀碰了碰她的肩头,嘟囔道:“说这便是见外了……” 他虽性情古怪,但真似少年一般心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梧桐虽不知自己那句话触了他的逆鳞,但好歹这点儿眼力见还是有的,知道是自己惹怒了他,便再也不敢多说话,只默默地躲在他们的身后。 玉无裳定了定心神,只遥遥望向云端那条若隐若现的青龙,满面愁云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要打架的话势必得闹得天翻地覆人尽皆知,可若不打,却又不知东里想不想打。这打与不打之间当真难以抉择,愁人的很。 南荣眸光一转,“这你可别问我,你知道的,我与东里素来不对盘,况且此时他脑子好似是坏掉了,否则不会不来见你的。” 玉无裳不听他胡说八道,仔细想了想,才道:“那便这样吧,你再下水去看看北堂爷爷的情况,我尝试着与东里接触一下。若是顺利的话,说不定不必打架。” “还要下水?”南荣满面郁闷,“可我的避水珠被东里全吞了。” “别怕,我这里还有,幸而刚刚从你那里取了两颗来。”玉无裳从袖中取出了一颗圆润硕大的避水珠递给了他,叮嘱道:“这次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否则情况更加难以收拾了。” 南荣收了避水珠,还在嘀咕着,“刚刚是东里挑事在先,可不是我意气用事……” 但不等玉无裳再多说什么,他已然纵身跃进了水潭之中。就如同一尾活泼的鱼,无声无息的便融入了潭水之中。 看着他去了,玉无裳转身向梧桐道:“你且寻个安全些的地方躲起来,免得待会儿若是打起来波及到你。只是别走太远了,若有变故,我们还需要你的帮助。” 梧桐忙不迭的点头应下,口中还念念有词,“那我便帮你们放哨……若是有人来,我便来告诉你……” 念叨着转身便去了。 玉无裳本想叮嘱他保护好自己就行了,但显然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他的接受能力太多,他整个人已然神神叨叨的了,便也就别再扰他了。 转而望向藏在云端的那条青龙,玉无裳正想飞身过去瞧瞧他,却忽然只觉头顶似有庞然大物骤然袭来,眼前亦是漆黑一片,危险一触即发! 第二百零四章 一一唤醒(11) 在这瞬息之间,她闪身躲出了数丈开外。 再望向之前所在之地时,却只见那里多了一颗巨大的龙头,而原本立在那儿的一棵大树却不见了,只剩下一节参差不齐短短的木桩还在原地。 看东里这样子是想打一场啊。 玉无裳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却还想着能否挽回一下,是而便高声道:“东里,你乃上古星宿之神兽,我们又是多年的朋友,你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只是不知今日你这是怎么了?就算你想毁去旧约不再听命于我,向我说一声便也罢了,我玉无裳从来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何必要骤然兵戎相见!难不成日后我们之间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在四大神兽之中,玄武北堂心性最是平和,最有个活了数万年老神兽的样子,遇上什么事儿都不计较,性子也慢吞吞的。 而另外三位就没这么正常了,青龙东里倒也还好,龙族本就天生尊贵无匹,再加上他是上苍选中的星宿神兽,更添几分高冷便也无妨。 相比较一点就炸的朱雀南荣,和超乎寻常人想象的天真烂漫的白虎西陵,前面那两位当真十分的符合凡人对神仙的幻想。 但就在这样重要的关头,最靠谱儿的两位竟然是敌人,真是造化弄人。 青龙一击不中,倒也不急着马上再来第二下。看来他此时心智虽变,那高傲的秉性却是丝毫未改,慢条斯理的对战从不急躁。 此时玉无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希望东里能再磨蹭些时候,好让梧桐能跑出去更远,否则等真打起来,他一个凡人夹在中间便与草木无异,顷刻间便会尸骨无存。 而且南荣刚下水捞乌龟去了,要是他能成功把北堂唤醒,三对一这场架便不一定能打起来。 但想象永远都比现实要美妙,许是南荣失了大部分避水珠行动不便,又许是老北堂睡得实在太过深沉了,直到青龙再度席卷而来时,水潭面上依旧纹丝不动,竟连涟漪都不曾泛起分毫。 玉无裳就在这个时候,觉察出了不对。 青龙尚水,不仅生性爱在水中起居,而且天生对水就有着得心应手的操控能力。 这潭水中虽已卧了玄武神兽在其中,但就算北堂再如何稳当,也不该在东里杀气腾腾之时,竟连半分异动也无。 是了,此时眼前这条令人骇然的巨大青龙,是铆足了劲儿想将玉无裳格杀于利齿之间,丝毫也不曾顾念往日里的交情,仿佛一柄只用来杀人的利剑似的。 以玉无裳的灵力虽略胜于青龙一筹,但她心知不对,手中到底是存了几分保留在其中。可东里却是全神贯注全力相击,一时之间她且不说抽出身来提醒入水的南荣,竟连招架也隐隐只见颓势。 她心中颇为焦急,但青龙在云层间翻滚着步步紧逼,她竟连喘口气的功夫也没有了。 水潭面上本因蔽日积深而显暗沉的墨绿色,可就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先是泛起了团团黑气笼罩其上,再见赤色火光在水底若隐若现,显然水潭下面也已经打起来了。 但南荣绝对讨不到什么好处,他是尚火的星宿神兽,在水里打架本就吃亏,还未动手就先逊了三分势。 且她若猜得不错的话,北堂应与青龙是一伙的,他对南荣手下不会留情,一如青龙对她这般处处皆痛下杀手。 现在她最想确定的只有一点,究竟是他们二位变了心性气节,还是被人控制了心神动作。 只是一见面就打了起来,都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所以也就只能猜测一番了。 毕竟这两位是活了数万年的上古神兽,又是高悬苍天的神祗星宿,若说只在这短短百年间便心性变化如此之大,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可也正因为他们是这世间最顶端的存在,若有心人想控制住他们,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啊。 玉无裳被青龙逼得节节后退,虽看上去险象环生,但她心中有数,倒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远远的她觑见水潭面上似有水纹波动且愈来愈急,心中微动,她转身就带着一直都紧追在身后不舍的青龙回到了水潭上方。 正在这时,水面异动大起,只见水底下似有赤色火光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没了。 且水面忽的好似沸腾一般狂热的震动了起来,整潭水从沉静的陌墨绿色转为浓郁的暗夜,不过只在转瞬之间而已。 玉无裳在高空中看得分明,心下已然一沉,很快她就穿梭过青龙盘旋着的身体,挨近了水面之上。 就在南荣破水而出的瞬间,刚刚还在观望的青龙忽的高声吟啸震耳欲聋,长长的身躯盘旋扭动间只见刺眼的青光四射,一道道龙鳞挟着血气和利风贯彻而来,好像是想把身下的两个人全都扎成刺猬。 玉无裳这时简直心乱如麻,虽不至于不知所措,但侧头过去眼角余光觑见身后的凌凌青光时,她只恨不得把那幕后黑手揪出来碎尸万段。 于天生高贵自有神格的龙族而言,龙鳞的存在不仅仅只是象征着自己站在顶峰神祗的身份,而且是他们的生命,他们的灵力。 龙鳞是凡人的护身符,救命药,永生都在追寻的目标。 可这样难得稀世的宝物,就在有些人的野心之下,成了对付朋友的刀锋利刃。 青龙东里曾与她有嗜血之约,是站在她的身后最强大的拥护,也是曾经朝夕相对无话不说的挚友。 玉无裳的气息就在这个刹那冷冽了起来,她的双眸已然赤红,似是南荣周身尚未熄灭的真火照映,又似鲜血欲滴。 南荣的面上也尽是讶然之色,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眼前一道人影闪过,他的惊讶顿时就化作了愤怒,满身原本该渐而消弭的真火也骤然大盛了起来。 玉无裳定睛一看,原本是本该躲去老远的梧桐竟然又折了回来,且还不顾自己不过凡人之躯,飞身上前想为他们一挡杀气腾腾的青色龙鳞。 南荣怒而伸长了手臂将他挥开,“尽知道来添乱!你个区区凡人给我闪一边去!” 第二百零五章 一一唤醒(12) 但他来的实在太过突然,连玉无裳都没反应过来,便只见他的后背似有青光一闪,两片龙鳞已然悄无声息的没入了他的身体之中。 玉无裳惊而忙道:“他被打中了!” 南荣一手将梧桐推开,一手却化作火红色的长长羽翅将玉无裳挡在怀里,“别去管他了,他没事儿!” 数十枚龙鳞悉数没入了南荣丰盈的翅羽之中,好似水滴入了热锅,没等人反应过来便已然消失不见了。 玉无裳顿觉心头一紧,南荣的实力与东里虽不相上下,但到底水火不相容,他若受了东里以命相搏的龙鳞,便绝对不是小事。 这幕后黑手当真狠厉,让东里伤敌八百再自损一千,然后好出来渔翁得利么? 她双眸之中的血气凝成了森寒的冰霜,不管对方是不是玉新眉,她的母亲,这个梁子已然结下,轻易解不开了。 东里虽心智被蒙,但好歹还知道伤痛。剥鳞之苦他有多少年都不曾经历过了,如今乍然感到,不免浑身战栗了起来。 他栖息在天边的云层中,长长的龙身蜿蜒盘旋至云霞深处不见,原本笼罩全身充沛丰盈的龙族贵气已然稍稍见衰,看来短时间内是要休战了。 但见青龙都如此不济,南荣的状况便更加不好了。他带着玉无裳回到潭边岸上,原本满身冲天的火光全然不见,只狠狠地瞪了满面惊恐的梧桐一眼,“废物,滚离这里,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现!” 南荣说话虽一直都不太客气,但对梧桐却从来都不曾如此疾言厉色过。 玉无裳见这凡人受了青龙两片龙鳞竟只是情绪有些不稳,这心中就明白过来了,是南荣替他生受了下来,只为保他一条小命。 转眼再看南荣,只见他的面色罕见的苍白,虽眸光依旧锐利,但隐隐可见有些支撑不住了。 玉无裳不由暗暗的叹了口气,对依旧瘫在原地有些吓傻了的梧桐凝声道:“听他的话,你走得越远越好。否则等你再遇险时他还是会救你,且会因为救你而丧命的。” 这句话显然就像当头棒喝,一下子就把刚从生命抉择之上拉回来的凡人惊醒了。梧桐片刻都不再停留,连滚带爬的离开了。 南荣似是缓和过来了,依旧口气恶劣的道:“谁想救他了?只是有血契约束,他死不了罢了。” “他是死不了,我们可就难说了。”玉无裳也不愿在这关头跟他争辩,只抬头遥望着盘在云端的那条青龙,轻声道:“若东里拿命与我们纠缠,我们该怎么办?” 这话若是搁在往常,南荣定然会毫不犹豫的道:“那还多说什么?打死他啊!” 但只见青龙的腹部因缺失一小块鳞片而鲜血淋漓,再看他那双冷若寒石的眼眸,南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来。 因为他知道这不是开玩笑或放狠话,而是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了。 敏慧如他,心中自然明白这不是东里正常的样子。 上古四大神兽伴随着盘古开天辟地孕育而生,因彼此息息相关,虽他们都不愿承认,但血脉相连,一如手足兄弟。 所以平日里的打闹纷争都不过只是因为寂寞的高傲,想一争高下罢了。 是而在南荣的眼中,他对东里的感情绝对不会比玉无裳浅薄。若要抉择生死,这真是无可奈何。 所以刚刚他替玉无裳和梧桐生受了那些龙鳞,即便心中没想着与东里共同进退,却依然下意识去做了。 东里盘在云层里,他那闪烁着青光的巨大身躯只在云中若隐若现,长长的望不见尽头,只恨不得盘踞满这半边天。 玉无裳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样僵持的局面不会保持太久,否则那些仙门世家一赶过来,场面就要彻底的失控了。 心中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她扶着南荣踉踉跄跄的找了个断半截的树桩坐下,南荣只觉心头气血翻涌,撑不住从牙缝之中溢出了些猩红的血丝。 他为朱雀神兽,浑身血液滚烫犹如地狱岩浆三昧真火,取之既是生命的损耗,又是灵力的消亡。是而当年以血为约时,玉无裳在他这里破了例,只取了他一支流光溢彩的尾羽为证,不曾伤他分毫。 相识一百多年以来,她还从来都没见过朱雀的鲜血。 于是她有点慌,下意识就想伸手去为他拭去嘴角边的血丝。 南荣推开了她的手,毫不在乎的随手一抹,勉强挤出了笑容,“就东里那两下子还伤不到我,倒是你现在恢复这如花似玉的模样,若让你的纤纤玉手手被我的血灼伤了,岂不是罪过。” 玉无裳并没有因他故作轻松的话而展颜,反倒心中更加紧张了。 相识这么久,对他实在太了解了。这种话实在不像是他会说的,但只要他说了,定然是面对他没有把握的险境。 就好像现在这个时候。 南荣也一眼就看穿了她,面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化为一个无声的叹息,“百年都过去了,你竟还似往常那般胆怯。别怕,还有我在呢。” 他的手在空气中轻轻一拈,修长白皙的指间顿时便出现了一支火红色的绒绒羽毛,转而轻轻在玉无裳的额头一送,只见火光微闪,那支灵光四溢的羽毛已经没入了她光洁的额上不见了。 玉无裳本想阻拦他,但他的动作太快,等她反应过来时,灵羽已然入体了。 她不由皱眉道:“你都受伤了,还不收敛些灵气保全自身……” “我有一种预感,可能今日便是四方星宿再次陨落之时……” 从他一张口,玉无裳这心中便开始有些惊慌了起来。是而她毫不犹豫的打断了他,“你别胡说!” 南荣本来已将心头翻涌的气血强压了下去,但才不过松了口气,便复又翻涌了上来。他一时撑不住,炙热滚烫的鲜血顿时便从口中喷薄而出,将地上本来被青龙搅起来的潭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枝叶焚烧了个干干净净。 一如万年前的人间大地,虽然比如今的繁华错乱纯粹的多,却是一片荒凉,毫无生机。 玉无裳这原本声如擂鼓般的心跳都好似漏了几拍。 第二百零六章 幽冥地狱(1) 就在她心慌意乱还没想出说什么话来劝慰他时,原本安安静静伏蛰在云端的青龙骤然有了动静。 世人眼中皆见天上青光一闪,那上古神兽长长的龙尾拖着凌厉的杀气腾腾而去,就在潭边二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那硕大的龙头已然森森而至,两排雪白的牙齿泛着刀剑才有的寒气,长长的龙须都快绕到他们的身后了。 玉无裳原本就心神不宁,此时见他突然发难却依旧只是对峙,在心跳漏拍的同时不由也生出了些恼怒之意,伸手一把就揪住了他那灵光四溢的龙须,“东里,你给我清醒一点!你好歹也是上古神兽,虽已陨落却不失神格依旧是照耀大地的东方星宿!你我当年之约你便是不想认那也就罢了,我又不会怪你,何必要如此喊打喊杀怎么也不肯放过?” 这番话大半是因为这些日子的烦忧而说的气话,但亦是试探。 果然,东里到底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下子就懵住了,灯笼大的龙眼中杀气稍减反倒带了些犹豫,便愣在了这半空中。 南荣气得从地上抓了把泥土毫无形象的冲他的大脸砸了过去,“你他娘的果然是在装傻!害得老子还手下留情了一番!” 东里顿时便从懵然转为了怒气冲冲的瞪着同样气急败坏的南荣,二人在目光交汇之间,原本的腾腾杀气已然被冲击得几乎荡然无存了。 但就在这时,水潭之中忽然黑气乍起,就在青龙打算毫无理智的扑上去啃南荣两口时,玄武神兽终于不再沉浸于潭底淤泥之中长睡不起,彻底的现世了。 此时的情形十分不好,任谁被两只现了原形巨大的神兽虎视眈眈的盯住,且身边还有一只即将炸毛的朱雀与之相抗毫不示弱,这样大战一触即发的场面实在是令人窒息。 玉无裳才想拉住南荣,劝人冷静的话还没到嘴边,身边已然火光大闪,气势汹汹的朱雀神兽已然复又现世了。 她这时已经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原本青龙还似恢复了点儿神智,但好巧不巧玄武破水而出,两只神兽顿时同仇敌忾,这时已经不是几句话就能止战的事情了。 但就算朱雀因龙鳞而伤,此时二对二,玉无裳还真没怕过。 可她没想到,这局势竟还没有坏到那种不可挽回的地步。因为就在这样大战一触即发的状态下,原本好生生睡在她口袋中的九尾猫和雪雕狼苏醒了。 更要命的是,他们只在原地醒了会儿神,便毫不犹豫十分果断的站到对面阵营中去了,和青龙玄武一起对玉无裳虎视眈眈。 南荣顿时气得破口大骂,火红色的羽翅扇落了一地。 玉无裳已经认命了,眼下这情况若说与玉新眉没关系,那便是故意找茬儿了。 在这个距离上古诸神兴盛之时已然过去数万年的时代,众神陨落仙界不存,人间的六道轮回也已然形成,好似一切都走上了正轨,无需那些远古的神明在维持天公地道了。 这便是四大星宿陨落人间沦为星鬼的缘故,传言守护地狱之门的四大妖兽也自行离开,在这漫漫人世晃荡了起来。 若不是百年前玉无裳将他们全都集合了起来,此时也见不到如此壮观之景,在这小小的山林之间,竟有三只神兽并两只妖兽相互对峙,杀气冲天。 她是从人间圣境神寂岛中出来的,她的娘亲玉新眉亦是如此。况且她的血脉不纯,比起玉新眉天生地育的绝世仙胎,她是有凡人血脉在其中的。 所以她玉无裳曾经能做的事情,玉新眉毫无疑问也能做,且能做的更好。 只是她的运气不太好而已,比玉无裳早入世几年,却遍寻不见潜入黄泉的好法子,亦不知传闻中守护地狱之门的四大妖兽,竟真有其人。 不仅如此,流落多年的妖兽或性情不稳或厌世避人,竟如此阴差阳错,彼此性情十分相投,与玉无裳不只是契约关系而已。 百年前那盛极一时的万妖之国,终究不只是一场盛况梦境而已。 玉无裳只是没想到,她终究也会走上娘亲执着一生的那条路。不过也好,这个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心结,总也该解开才是。 但眼下这场架好像必须得打,而且明知打不赢,却不得不上。 南荣若不是此时现了原形,恐怕早就想撸起袖子上去干了。 眼下现状已经很明了了,玉无裳与南荣势单力薄,对面有两神兽玄武与东里,并两妖兽九尾和雪雕。 且说她不是来打架的,就算是的,也不能就这么打。 于是她只不动声色的斜了正摩拳擦掌的南荣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寻个时机,先逃了吧。” 南荣一惊一乍翅羽纷飞,嘹亮的嗓门顿时便划破了长空,“开什么玩笑?我们来不就是为了找他们么,现在都找着了,什么话都没说便要走?啊不,还是逃?” 他这一嗓子亮出来,对面四兽顿时便警醒了起来,不仅眸光更加锐利森严,且东里和雪雕还无声无息的动了动身形,将他们身后可逃之路都彻底的堵死了。 玉无裳:“……” 她终于有了以前熟悉的感觉了,这几个家伙仗着自己绝世稀有无法无天,虽说都与她订了血约听从于她,但她有如此空前绝后的力量在手,到头来却还是输得一塌涂地。 有的时候队友太过强大高傲,其实是一把双刃剑。 还没等她说什么,南荣倒是又兴奋了起来,“小玉你看,我们无处可逃……呸!是他们不给我们机会放他们走了,还等什么,上吧!” 又没等玉无裳做出任何反应,只见眼前火光大盛,就在这恍惚的瞬息之间,朱雀神鸟依旧呼扇着他那遮天蔽日的赤色双翅,向他夙敌青龙扑了过去。 青龙自然乐见此状,也毫不示弱的迎了上去。与他相近的雪雕虽跟南荣素来也没甚瓜葛,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自然出奇的跟青龙同仇敌忾,很快那三头巨兽就战到了一处,点燃了东南方一片天的白云火光熊熊,青色的巨龙在火云中滚翻呼啸,伴随着阵阵如同鹅毛大雪般独属于雪雕狼的妖力四溢,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第二百零七章 幽冥地狱(2) 玉无裳远眺着他们几乎撕破长空的战场,心中忽得冒出了个念头,不知百年前在她身沉神寂海底后,这一群不死不灭的巨兽斗在一起,究竟是如何息战的。 这个念头在此时思及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因为那边打得热火朝天,这边玄武和九尾也安按捺不住了。 玉无裳看着九尾身后那九条毛茸茸蓬松松看似只优雅可爱没杀伤力的猫尾巴,因心中对他的了解,已然知晓他已杀心大起。 而玄武神兽也沉了沉他那漆黑巨大的龟壳,显然不等她想不想开战,都要被迫打上一场了。 原本这两位可是这些妖神巨兽之中脾气最好的,且待玉无裳也格外的亲厚,仿佛多年的故友知交,一点儿也不曾轻视她的身上流淌着在他们眼中如蝼蚁般的凡人血脉。 当然,玉无裳也曾用拳头告诉他们,凡人的软弱和无能在她的身上没有半分可能,她在这世间或许比任何人都要特殊。 那边血色弥漫天际,有厚重的云层遮挡,实在是看不清究竟战况如何。这边在气势上也不遑多让,玉无裳被一只晃着九条尾巴的大猫追得上蹿下跳,间或还会有浓重的黑色气息向她吞噬而来,当真是心惊肉跳。 不过好在一点,九尾的速度够快撵得上,却不能将她一击及倒,而玄武的实力够强,却始终也撵不上她的脚步,只在九尾毛茸茸乱舞的尾巴后紧紧相随。 玉无裳在四处奔逃的同时还有些担心天边那血色愈来愈重的南荣,便拖着身后的两个大杀器直直的奔了过去。 九尾为灵猫族本就十分迅速,所以玉无裳闪身的速度也在无止境的往上加,狂奔着一头便扎进了那染红了半边天的火烧云中。 玄武老乌龟紧随其后,很快这五兽一人就撞到了一处,火烧云中磕碰谩骂之声四起,云团在众者的怒气之中即刻又膨胀了数倍之大,几乎遮天蔽日星云无光。 人间凡者见此天象异变自是惶然无措,众仙门世家也火速云集一处,秘密商谈起了该如何对付此妖异之状。 但不论凡间如何,漫布天空的赤色云团中却是罕见的安静了下来。 就在玉无裳带着身后的两头巨兽扎进去时,其实双目不能视物,也辨不清什么是非黑白。只是南荣高声叫骂气息不绝,想来还不算太迟。 于是她将左手一挥,早已划破的腕间以灵气聚集的鲜血,便如同骤雨一般倾洒了出去。 当年他们以血为盟,以誓为约,才缔结了这百年以来的交情。这样深重的盟约只能以她的鲜血唤醒,别无他法。 于是这漫天遍布的红云不再是南荣的火焰,而是她的血色。 情势一下子便被控制住了。 东里与雪雕顿时便恢复了神志,但南荣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实在受不住手,遮天蔽日的羽翅一扑棱,照旧扇了他们满头满脸的羽毛纷飞。 雪雕倒还好只木然的抹了把脸,东里的脸瞬间便黑了。 九尾奔跑起来十分灵巧,反应也很迅速,只伸长了他那毛茸茸的猫爪,一下子便将玉无裳搂进了怀中,让她跌坐在他柔软温暖的肚子上。 玄武老龟本就迟缓,跌进来时倒是没造成什么事故,只默默地卧在一边,连头都没抬一下。 那边青龙快要跟朱雀又打起来了,玉无裳心中一横,索性高吼一声,“都不许再闹了!能不能听我一次?大家还是不是朋友了?” 青龙这心中本就因刚刚追杀她之事而有愧,要跟朱雀再打起来也只是脸上挂不住,稍稍掩饰罢了。此时见她发怒,即刻便收了手,化作一个身长玉立的青衣男子站在原地。 南荣虽口中嘀咕着,“谁跟这条臭长虫是朋友了……”但化作人形的速度也不慢,清俊少年在走来前,还凶狠的瞪了东里一眼。 巨兽们相继恢复人形,九尾的模样最是符合他的猫形,圆溜溜的大眼睛湿漉漉的人畜无害,曳地的长发无物所揽,头顶上还留了一对圆润的猫耳朵,可爱得简直让人心都痒痒。 玉无裳这会儿虽心情复杂身心俱疲,但素来喜好撸猫的她还是没忍住自己罪恶的小手,伸长了胳膊去捏人家的耳朵。 九尾的猫性情本就温柔和顺,还低下头去方便她摸。 等她撸开心了终于想起了正事儿,忙缩回了手干咳了一声,双眸扫了扫站在这里的所有人,“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需要请你们帮忙。” 东里站在原地身形未动,面色不改,“难道你就不打算问问,我们究竟为何如此?” 玉无裳摇了摇头,还没等她说话,南荣已然抢先呛道:“还能因为什么?不过只是你们傻呗。活了数万年的岁数,居然还没被人所控……” 东里眸光冰冷的看着他,显然是很给玉无裳面子,并没有打算动手。 许是南荣刚刚一打二没占到任何便宜,心头怒火正旺,便撸袖子想对给他白眼的东里再打一场。 玉无裳满面无奈的扯住了他,“能不能等我把话说完,你们再行打过?” 九尾一脸温顺的被她揉着头顶毛茸茸软乎乎的耳朵,东里和雪雕站在那里一个冷眼一个无谓,南荣就算想找人麻烦也觉得无趣,便只好作罢了。 顿了顿,见他们都安静了下来,玉无裳便站直了身体不再靠在九尾的身上,也收回了她那控制不住撸猫的手,凝神静气的道:“我想打开幽冥地狱的大门。” 此一言如平地惊雷般,将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惊震住了。 从盘古开天辟地时,世间清气上浮化作天界,浊气下沉沦为幽冥。后来在数万年间的缓缓沉淀中,天界形成了该有的规章制度,幽冥地府也有了六道轮回,善恶分明之径。 十殿阎君虽比不上天界诸神的地位权势,但彼此也是两不相干,相互遥敬的。 且最要紧的是,幽冥地府是六道之中除了鬼道之外所有人的禁地,就算是上天神明想要探访,除了有阎君的手令可以放行之外,便要通过守门的四大妖兽之阻了。 哦对了,所谓四大妖兽,此时在这里已然有了两位。 第二百零八章 幽冥地狱(3) 虽说后来天上星宿陨落天象大变,经数百年的光景方才恢复如今这样,众妖兽也随之流落人间,于之前的职责已然名存实亡,但若想准确无误的找到那里,自然是先找妖兽比较靠谱儿。 大家都是活了数万年什么东西没见过的主儿,刚刚一时惊讶倒不是为了旁的,只是讶异于玉无裳这样一个凡人竟如此不畏生死,自己寿命且还长着呢,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去那聚集死魂鬼魄之处一游。 莫不是她也觉得人生漫漫活得太久,实在是无趣? 只有一直待在玉无裳身边目睹一切的南荣心中最是明了,此时却也不过微微一叹,叹她这般超脱于凡人之间的人竟也勘不破一个情字,当真是两世都白活了。 只是这样想,他也不会这样说。 在面面相觑片刻之后,还是雪雕先行打破了这短暂的僵局,“可是现在只有我和九尾,七心跟天月都不知所踪。” 七心狐自从百年前万妖之国覆灭之后,便再也没有在人间露过面。 而天月狗之前倒是和九尾猫一直僵持在一处山旮旯缝里,但就在前不久九尾被人利用之后,天月便也失了踪迹,无处可寻。 凡人的寿命有限,且六道轮回忙忙碌碌,这一世阳寿刚尽,下一世的喜怒哀乐便已然准备好了。如此迅速,没人能够逃脱。 白西楼虽是仙门世家的翘楚人物有着数百年的修为,但到底本不过只是凡人之躯,短短百年根本就无法超脱三界,修到仙神之境。 所以若再不快些,等她下去时他便已然投胎去了。到那时茫茫人间万千世界,让她上哪儿找人去? 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玉新眉,只是她这么多年早已是业障,深困其中了。 “没别的法子,我只能请北堂爷爷和东里助我,顶了七心和天月的空缺。”一想起那人她这心中便笼罩着一层深深的不安,只能咬一咬牙,坚定道:“就是不知,你们可愿。” 这种关乎生死的大事在凡人眼中自然事关重大,但于他们这些老不死的而言,什么上刀山下火海都不过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已。 所以他们自然没有任何意见的点了头,就连一直都趴在地上昏昏欲睡的北堂老龟也高抬手比了个好的姿势。 甚至都没谁多问一句,她为何执意如此。 一如多年以前,那赫赫泱泱的万妖之国崛起,他们是最坚实的脊柱,却在玉无裳魂归神寂之后,又倏然散却。 北方大荒之地延绵数千里寸草不生廖无人烟,正在一片黄天焦土狂风戾气之中。 这里是最接近幽冥之境的地方,但凡有点儿灵性的生物都不会在此出没,是而留在此处的除了皮糙肉厚的妖魔鬼怪之外,便只有那些冥顽不灵的执念和死物了。 此处大荒还是第一次迎来这么多位世间罕见的人物,就在黄沙骤起诸人落地的瞬间,所有魔物皆遵循着本性,尖叫着四散而逃了。 刚一落地,南荣就很不耐烦的皱起了脸,“啧,这种地方真是讨厌,扑得我满头满脸都是沙土。” 一直紧紧跟在玉无裳身后的九尾适时的抖了抖尾巴,只见半空中顿时便浮现起一层雾白的细软茸毛,将四散的黄沙全都给定住,再缓缓的落到了地上。 虽说他们在外浪了这许多年,但总归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控制什么也是得心应手,简直润物细无声。 南荣本来还想再絮叨两句,但见大家面上的神色都不算好,尤其是玉无裳,面色凝重得几乎都不像是她了。 他想了想,还是默默地闭了嘴,转到她身后去了。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还是一直半挂在雪雕身上半阖着眼打瞌睡的北堂似半死不活的道了句,“怎么那棵树不见了?” 他说的是在黄沙中心,原本应该有一棵巨大的槐树。 槐本通鬼,就算是凡木都阴气甚重,更别提这一棵是从阴曹地府中长出来的,自打小树苗起就浇灌黄泉水吸食邪魅鬼,既是幽冥的象征,亦是阴差指引的一条路径。 如今天地稳固地府安宁,除了星鬼妖兽在凡间留下足迹之外,并无半分异象产生。那么,这棵让凡间与地府相通的大槐树究竟去了哪里? 玉无裳原也想过不会这么容易成事,但她没想到,竟有人出如此之大的手笔能断掉两界相连,且无声无息让四妖兽都无半分知觉。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想明白这堆破事儿,身后已然有众人袭来喊打喊杀的声音了。 是众多仙门世家的人来了。 果然还是逃不了这一遭,在墨水潭找北堂与青龙时折腾的动静实在太大了,他们作为凡间的人中翘楚,若再不赶过来看一看,恐怕得以颜面扫地收场。 但颜面再要紧也要紧不过性命,若不是大槐树骤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来时正好扑了个空,玉无裳等人早已下地府去了。 如此严丝合缝机关算尽,一时之间倒是有些不清楚,究竟是谁的算计,又算计了谁。 东里只冷着脸问了句,“打不打?” 玉无裳此时正心乱如麻,哪有时间去跟他们纠缠,便只沉默的摇了摇头。 南荣看上去是想撸袖子就上,正摩拳擦掌道:“还问什么打不打!听我的,我们正好上去打他们个满地找牙!今天不教他们做人,我这口邪气便白咽下去了……” 他心中郁闷大家都有目共睹,都是活了数万年的老家伙了,还真是头次吃这么大的亏,搁谁心上都不好过。 但还没等他把这句话说完,忽得一阵遮天蔽日的黑从头顶袭来,不过瞬息之间的事情,便将他们牢牢的罩在了一个紧闭的空间之中。 原本如雷贯耳般的打杀喧闹声顿时便消失了,只寂静的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南荣打了个响指,一束微微跳跃的火苗应声在他的指间亮起来,还伴随着他的抱怨,“老乌龟!你这是作甚!还不快放我出去削他们!” 玄武北堂虽一直都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对于他们何去何从好似也没半点儿意见,但就在玉无裳拒绝开战时他便已然恢复原形,张开了他那黝黑的龟壳,把所有人都罩了进去。 第二百零九章 幽冥地狱(4) 顿时便将他们与外界彻底的隔离开来,就算南荣再炸毛想打架,对着这副更胜铜墙铁壁的封闭乌龟壳,他依旧是无计可施。 玉无裳抬手将手指没入了头顶浓稠的黑暗之中,勉强笑道:“多谢你了,北堂爷爷。” 这看似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缓缓的传来了一阵悠长的应答声。 南荣见此也不好再蹦跶,只嘟囔着道:“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办?” 没有大槐树,就找不到黄泉路。若是集守门的四大妖兽之力尚且能勉强找到入口,可如今妖兽只有九尾和雪雕两位,外面还有一群不怕死的凡人在喊打喊杀,不停的蹦跶。 玉无裳自知是没有半点儿法子的。 但若让她就此放弃那也是不可能的,就算她肯,躲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玉新眉亦是不肯的。 就在此进退两难之际,东里和雪雕一个抱胸站着一个盘腿坐着,他们二位最是气定神闲,只静静的等候着发号施令。 南荣最耐不住性子,早已上蹿下跳无数次,但好在还识人面色,没再瞎嚷嚷了。 九尾最没脾气,始终都跟在玉无裳的身边,为了安抚她的心情,他还特别贴心的将自己蓬松松毛茸茸的尾巴幻化出来两条,一左一右的围着她,让她触手可及。 南荣对他这种行为显然不屑一顾,但奈何那两条猫尾巴看上去实在是很好摸的样子,很快便有些忍不住了,他向九尾伸出了自己的魔爪。 九尾的好脾气显然是对所有人的,似南荣这样讨嫌的将他尾巴毛全都呼噜乱了,他也没生气,只无奈的笑了笑。 玉无裳兀自出神没留意到,否则她一定会为九尾主持公道,然后把他的尾巴拢自己怀里去不让南荣摸。 但眼下显然不是抢猫尾巴的时候。 里外僵持了片刻,忽得只听北堂慢吞吞的来了句,“又有人来了。” 南荣正因九尾把尾巴藏起来不给他摸了而倍感烦躁,忙搭上了话茬儿,“除了那群不怕死的所谓仙门弟子之外,还有谁会找到这里来?” 玄武的龟壳与外界隔绝的不只是声音与视线,还有与同类同族之间的相互感知。 就好似玉无裳被罩进来了之后,便不知外面究竟来了多少人,以及那位与白西楼有着一张一模一样面容的家主有没有在人群中。 当然了,她早已不在意这个问题了,心中所想也与之毫无关系,是而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之处。 直到北堂说又有人来,南荣急性子问过好几遍后,她才回过神来,也问道:“北堂爷爷,究竟是谁来了?” 见拖不下去了,玄武老龟才依旧慢吞吞的道:“你们在我的壳中不知道,来的可是我们的老朋友……” “老朋友?什么老朋友?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朋友没几个,仇人遍地走……” 正听到关键时候,却见南荣兀自絮絮叨叨,东里这脾性再沉稳也有些忍不住了,直起腰板来横了他一眼,修长的指尖青光一闪,一片龙鳞便飞了出去,准确的覆盖在了他那开合个不停的双唇上。 顿时便很干脆利落的消音了。 只是看他那脸色,若不是见玉无裳的神情实在算不上好,恐怕早就扑上去跟东里大战三百回合了。 老龟直到他们都消停了之后,才用他那一贯慢吞吞的性子慢吞吞的道:“小玉,咱们且耐心的等一等,等我们出去时,外面便已然打完了……” 南荣好不容易才挣脱东里的小束缚,奋力抢话道:“什么?!还要等外面打完?我也很想打架!老乌龟,你快放我出去!” 北堂并没有被他打断话茬儿,是而依旧在念叨着,“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南荣气急败坏的都要挠墙了。 玉无裳喃喃道:“我忽然有种预感……” 但究竟是何预感她也没直说,只罕见的跟南荣一样暴躁了起来,上蹿下跳的在龟壳里蹦跶着叫道:“北堂爷爷!你快放我们出去!” 老北堂被他们折腾的没法子,只好长长的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你们且先站好,别再挠我痒痒了……我又不怕痒。” 这话显然比什么劝都管用,玉无裳揪着南荣顿时便站了回去,九尾猫本来还打算跟在她身后一同蹦跶,但雪雕显然嫌他尾巴动起来会掉毛,一把薅住了他,这才没让他得逞。 也不知北堂是不是故意的,反正等他慢吞吞的说完话,再慢吞吞的打开龟壳时,外面黄沙飞舞的大荒之地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死寂,仿佛刚刚的热闹不过海市蜃楼,只是一场幻境而已。 在天际的尽头,只有一个人静默的站在那里。 失了龟壳的挡防,狂风席卷的黄沙顿时便满头满脸的扑过来。大家都活了这么久,除了满身硬壳麟片的北堂和玄武之外,南荣作为神鸟十分的爱惜自己的羽翼,雪雕和九尾也很珍惜自己的皮毛。 所以南荣不免口不择言的咒骂了起来,两只四脚兽也抛却了之前的若无其事,彻底的黑了脸。 老龟在他们身后缓缓的现出了他那鹤发童颜的人形来,依旧用他慢吞吞的口气道:“啊,我以为你们会有所防备呢。” “……”那三个人已经在集体磨牙了。 正是他们如此插科打诨被分去了注意力,玉无裳才能不动声色的隐去了眼眶中几欲落下的热泪,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来。 他们仨正要对玄武老龟出手时,东里沉着嗓音道:“那是谁?” 身影好似远在天际的那个人正在缓缓走来,在这漫天飞舞的黄沙之间,只见他走得极慢,来的却极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已然到了面前。 不知怎地,许是这个一身黑衣连脸都看不清的高大男人不带半分杀气,天生敏感且戒心极严的巨兽们都不见半分防御之态。 玉无裳的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暗暗紧紧的握成了拳,面上却罕见的带了些放松的笑意,“原来是你。” 这人能是谁,便是当初在幻境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衣妖魔了。 也不知为何,九尾没有习惯性的将玉无裳护在身后,南荣也不曾跳上前去质问发难,只任凭他们隔着黄沙遥遥相望,直至会心一笑。 第二百一十章 幽冥地狱(5) 妖魔并没有孤身前来,他的兜里还装着缺席的那几位,天月狗、七心狐和白虎西陵。 直到他将这几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掏出来时,玉无裳才恍然大悟道:“原来那时你匆匆离去,就是为了今日的事做准备……” 妖魔的笑声低低的传入了众人耳中,“能为妖尊大人效力,是我无上的荣耀。” 九尾忙接过了天月和七心,满面喜色的搂在了怀里。四大妖兽本就同宗同源,相互陪伴了数万年之久,彼此之间的友谊情感自然十分的亲厚。 而南荣却将西陵抓在手里翻来覆去的颠了颠,嗤笑道:“这白虎化了小形,竟真与猫咪无异。” 说完便往身后随手一扔,还是东里伸手接住了他。 这下可好了,懒了有人送床枕,饿了有人送美食,那棵为幽冥地府指路的大槐树不在又如何,守门的四大妖兽全都到齐,还有四大神兽在外守候,已然是万无一失。 临了还是玄武慢吞吞的问了一句,“小玉,你确定要如此?” 玉无裳尚未回答,却只听妖魔低沉的声音破开了满面的黄沙,“纠缠了百年之久的事情,总该有个了结。” 玄武没再出声,却只听南荣小声的嘀咕道:“又没有问你……” 但再问不问也没甚意思了,不过片刻之后,刚刚被击退的众多仙门世家还在不远处休整时,只见原本尚且还算稳定的大荒之地忽然狂风骤起,天地之间一片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仿佛正要天塌地陷了一般。 众位家主并没有亲自莅临阵前指挥降妖除魔,是而那些所有人中龙凤,顿时便落荒而逃,头也不回。 而在这边,通往幽冥地府的大门已然大开。 寒凉的尽头,千丈黄泉汩汩而出,抚平了大荒之地的燥欲不安。四方妖兽镇守,星宿战栗神兽清啸,没成想这阻拦之意竟如此坚决。 直到此时,玉无裳这心中已然有了几分底了。 但见彼岸小舟没有来渡的意思,她只上前了几步,站在那汩汩流动的黄泉水边,高声道:“我虽出生于神寂岛,拥有半仙之体,但到底未曾超脱六道之外,这副肉身也不过只是凡人之躯。阁下若真不念半分往日情分,就让此水消融了我,也好还你当初予命之恩。” 说这话的空档,又是三步迈出。 地底千丈之下的黄泉水凝结着自从盘古开天辟地起天地之间的污浊鬼魄,凡间十恶不赦之人的魂魄被勾入地府,大多消融于此,永无重见天日的可能。 是而幽冥界令天地人神皆闻风丧胆的千丈戾气便由此而来,不论是谁,皆对此颇为忌惮,生怕沾染分毫。 可偏偏便有人要在这生死的边缘拼命的试探,虽然黄泉水不能流入人间只在这门口晃荡,但玉无裳走上前去的那几步,已经近在咫尺了。 九尾有些担心,正要上前去,却被身后的七心狐装作若无其事的踩住了尾巴。他平日里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对于一只猫而言,就算是神兽,尾巴也是最重要的。 于是顿时什么也顾不上了,九尾已然无声的炸毛了。 天月横了七心一眼,一把推开了他,将九尾的尾巴拎起来拍了拍。 南荣也拽着好久不见的西陵在东里和北堂的身边上蹿下跳,在这四方星宿之中,只有白虎西陵与他性情稍近,最能说得上话。 但不论他们如何跳脱闹腾,那黑衣妖魔藏在一团黑雾下的双眸却始终都紧紧的盯着那个站在泛着死气的黄泉水边的白衣女子,这目光仿佛穿梭过百年的光阴岁月,一点一滴不曾浪费分毫,就在此时此刻全都在此处了。 在那黄泉的尽头,依旧无人出声,寂静一片。 等候了片刻,玉无裳只垂下了双眸低声叹道:“也罢了,横竖我这些年也活够了,如今心愿既了,倒也没什么牵挂了。阁下既然归于神位抛却凡心,这也是好事儿。奈何总有人挣脱不开束缚,妄自执着了数百年……她既千方百计的想见你,便由我这个做女儿的来为她铺路搭桥吧!” 这番话原本说的恍惚,好似只是呓语一般。但就在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时,只见她双眸之中的脆弱无助瞬间退却,精光闪过的刹那,她已然借着身后的助力虚踏着黄泉水飞身而起,不过眨眼的功夫,眼前的这抹白色的身影已然没入了阴阳交汇的漆黑阴气之中。 九尾原被七心和天月分去的心神,此时一见不由一惊,正要奔上前去时,却被一道漆黑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那个让人看不清道不明的妖魔显然比他更加紧张。 他想了想,到底是妖兽活了数万年玲珑剔透的心肝,不过释然一笑,便退了回去。 黄泉之水依旧汩汩而流,但很有分寸,只流入黄沙之中便消失了踪迹,不曾泄露凡间半分。 这扇通往幽冥界的大门被暴力打开后,便好似失去了禁锢的能力,黑洞洞的门口挤满了渴望得到解脱的怨鬼哀灵,那冲天的鬼煞之气令人觉之变色,唯恐避之不及。 这下可好了,原还以为那些仙门世家的人会来捣乱误事,现在他们已然好似过街老鼠,四散而逃了。 若不是有四大妖兽震慑在此,那些鬼魅魍魉已然要按捺不住了。 但随着玉无裳毫无征兆的冲进去,原本它们只是伏蛰,现在却是乱成了一锅粥,全然沸腾了起来。 随着时间缓缓的推移,门里的力量愈来愈大了。 妖魔以肉眼可见的态度紧张了起来,若不是先前他与玉无裳达成了某种约定,此时恐怕早就飞身闯了进去。 九尾他们也不太好受,这毕竟是他们守了万年的地界,心中的责任重如泰山,但眼见着里面波涛汹涌一触即发,他们只得怒吼着幻化出了真身,顿时四头巨兽便出现在了这黄沙万里的大荒之地中。 还能保持人身的南荣顿时便惊叫了起来,“这是做什么呢?!骤然化身,是要一清积年旧账打架么?” 也不怪他如此大惊小怪,妖兽与神兽自从出生便是埋藏在骨血之中的宿敌,曾经争斗了数万年之久,直到在百年前遇见了玉无裳才一改当年的暴脾气,勉强和解了百来年。 第二百一十一章 幽冥地狱(6) 眼看着南荣就要炸毛,但那几位却压根就没空管他,只尽全力汇合直那黑洞洞的异世大门,使出浑身解数也要牢牢的堵住那些渴望新鲜血肉和魂魄的魑魅魍魉。 比起他的没眼力见儿时刻想着跟自己人开战,另几位显然要拎得清多了,已然各自助庞然妖兽一臂之力,努力的将局面勉强控制住了。 东里还抽出空来怒骂了一句,“你这只傻鸟,还不快帮忙!” “……”南荣怒而差点儿帮了倒忙,一团带着杀气的炽热火球在掌心转了个圈儿,勉强扔进了那属于幽冥地府的门中去了。 顿时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门内原本如墨般的漆黑瞬间便被点燃成了火堆,爆裂的光芒照亮了众人目瞪口呆的几张脸,大家全都看傻了。 南荣正自鸣得意,想为自己吹嘘几句,七心已然跳起来抽了他一巴掌,“小玉还在里面!你这让她怎么出来!” 乍然想起早就被他忘到脑后的事情,南荣连被抽发怒这样关乎颜面的大事都忽视了,只傻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只见那冲天的火光中似有个人影冲了出来。 黑衣妖魔原本只站在黄泉河边如同一杆笔直的树桩,此时总算是恢复了些生机,宽大的袖袍一展,他便迎了上去。 来人正是灰头土脸颇为狼狈的玉无裳,只见她如玉的面庞上只有一双水润的眼眸还能见人了,身上原本轻盈缥缈的雪白衣裙也黑了好几块,整个人就如同从刚烧过火的灶里钻出来的一样。 只见她怒目圆睁,便连冲上去扶她的妖魔也没给几分好颜色,张口便凶道:“是谁点的火!啊?好生生的突然放了把火,将地府难民烧了个七七八八,他们连头都不敢冒了!” 众人:“……” 玉无裳抬手狠狠地抹了把脸,终于露出了些她原本世间绝色的模样来。但那秀丽的眉目间依旧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们都是活了数万年的老前辈了,对那些顶多沉寂不过百来年的小家伙下这么狠的手做什么?毕竟是在人家地府的地盘上,咱们得客气着点儿……” 天月面无表情的打断了她,“……这也是我们的地盘。” 雪雕紧接着来了句,“而且这火是南荣放的。”言下之意就是别浪费口舌训大家,针对性的骂他去吧。 南荣顿时只觉有苦说不出,揪着九尾蓬松松的尾巴躲到他身后去了。 九尾十分宽容的任他藏着,并没有落井下石。 玉无裳摆完了明面儿上的阔气,倒是没再追着打了。只转脸给了站在她身边的妖魔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而冲那火光渐渐微弱的漆黑门中高声喊道:“阎君大人,请您出来相见吧。” 这一嗓子过去,连带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探了过去。 少顷,等那门口的火势几乎不见时,再从门口探出来的不再是那些所谓的地府难民,而是一个跟玉无裳相似尊容的长胡子老头。 这分相似倒不是容貌之上,毕竟玉无裳遗传了她母亲的倾世佳容,那老头满脸胡须,实在看不出是好相貌。 两者尊容相似之处,也只是同样的狼狈,都是满脸锅灰而已。 那老头甩着几乎齐腰的满头须发,也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斑驳,努力做出肃静威严的模样来,双手靠在身后,踏着微微流动的黄泉水缓缓而来。 熟悉玉无裳的这一票朋友脑中几乎都冒出了一个相同的念头,这老头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当真是和他们的小玉如出一辙。 老头仿佛很是忌讳人鬼殊途的道理,于是他的脚步便停在了黄泉水中,并没有踏上细软黄沙的岸边。 妖魔站在玉无裳的身边,两人与他相对而望。 只见那位阎君大人抬手抚了把他胸前的长须,似颇为欣慰的道:“真是个不错的孩子。” ……明明两个人站在他面前,也不知他到底夸的谁。 玉无裳倒是没接话茬儿,她背对着众人站得笔直,也不知她此时面上究竟作何表情。 阎君又稍稍上前了两步凑到面前来,抬手虚虚的放在她的头顶上,似温柔的抚摸一般,瞬间便拂去了她满身的狼狈,复又重现了恍若谪仙的天人之姿。 玉无裳尚未说话,却只见阎君大人又看向了她身边的妖魔,“啧”了一声,“好好个人怎么搞成这副模样,真不像话。”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妖魔已然被推了一掌,轻飘飘的跌了出去。但就在他双足落地站定的瞬间,那满身虚无缥缈的黑衣仿佛被水洇过一般飞快的褪色,很快便显露出了它原本的纯白之色。 南荣多事的惊叫出了声,“你不是那位……白家的公子么?!” 白西楼轻轻转头,冲他微微一笑。 玉无裳显然心系于被推开的白西楼,这让阎君大人很不满,“你我一百多年都不曾相见了,此时你便没有什么话想与你爹说么?” ……你爹?! 这句话的杀伤力显然比白西楼死而复生要更强大,这一众吃瓜巨兽顿时便将惊诧的目光不敢置信的投在了那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老头身上。 引得这一波关注,阎君大人显然很满意,抬手铆足了气势抚了抚自己的长须。 玉无裳颇为无奈,“阎君大人……” 老头板着脸纠正了她,“叫父亲。” “……”玉无裳只好改了口,“父亲大人,虽说您位列神官数千年之久,但前尘往事终究需要一个了结,这也是我今日来寻你的缘由。” 刚刚他还口口声声的说,前世不过历劫,身死便已缘断,本不该再与旧人见面的。可这会儿却又偏要做人家的爹,真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老家伙。 她哪里知道,天底下做父亲的都是这个样子,见到女儿的心上人总是格外眼红,不为别的,多的是被抢了眼珠子摘了心肝一样抓耳挠腮。 阎君大人站在黄泉水上巍然不动,他虽一副老不正经的模样,但脚底下却依旧恪守着阴阳两隔的规矩,分毫不沾凡间尘埃。 他的眼神从白西楼的身上虚虚的掠过,虽依旧保持着神官的风度,但语气到底是有些酸,“那位公子的修为已经让他能超脱三界之外了,自此之后再无生老病死之忧,你大可放心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幽冥地狱(7) 凡人之所以沉迷于修仙问道,除了实在天资上佳不修浪费了的,大多都是有所图谋,才能坚持得下来。 而人心之图,除了名利富贵,便只有长生永久了。 听他此言,玉无裳这颗多日不安的心才算是真正的放了下来。 其实她早就该想到,白西楼出自修仙世家,本身的天赋在世间那是绝无仅有,且在短短百年间便已然到了近神的境界,就算遭受多方重击,也不会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初时她是关心则乱,后来却是为了求证安心。 只是没想到,会有如此意外之获。 南荣搂着九尾凑到了白西楼的身边,压低了嗓音道:“我看这位老阎王看你好似不太顺眼啊……” 他拽着九尾毛茸茸的大尾巴揪来揪去的,九尾实在是觉得不耐烦,倏然便将尾巴收起来不见了。 白西楼这性子本就清冷,再加上南荣的聒噪令巨兽们都不愿搭理,更别提此时一颗心尽在玉无裳身上的他了。 但南荣也没注意到他的不理睬,反倒被九尾倏然收了尾巴吸引了过去,揪着九尾非逼着他把尾巴再变出来。 玉无裳只静静地看着他,问道:“我的事情已然尘埃落定,那父亲大人你呢?” “早在我凡人身死的那一刻,我的劫数便也已然过了,尘埃落定。”阎君那无论怎么看都觉滑稽的面上罕见的正经了起来,双眸之中竟有几分慈爱之意,“身为阎君掌管天地之间百万亡魂,轮回九世尝尽世间冷暖寒凉,皆是不得善终。唯独有你,是这世间与我血脉相通之人,是而我待你便格外不同些……”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骤然铺天盖地一阵浅淡的花香迎面袭来,瞬间便充斥了所有人的鼻息之间。大荒之地仿佛进入了定格之中,原本漫天飞舞的黄沙尘土缓缓的落回了原地平铺填补上坑坑洼洼,且还在这种终年不见绿叶的炎热之地,缓缓开出了遍地洁白的小花。 只有玉无裳认得,这是神寂岛上常年沉浸于仙灵境地异于凡世的六月雪,也是爹爹在世时,与娘亲一起亲手种在海边绵密的细沙之中。 她出神不过片刻之间,便听由远及近缓缓传来一个熟悉且悦耳的声音,“老混账,哄小姑娘的话当真一套一套的,便也不知道换换么?” 从第一个字起她好似还远在天边,但等这最后一个字说完之后,玉新眉已然到了眼前,让人看傻了眼。 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与玉无裳如出一辙甚至更加出众的天人之姿,足以让这些以为天地间只余玉无裳一位仙族的巨兽们回不过神来。 神寂岛地如其名,本是众神陨落魂沉大海消失匿迹之所。但天地之间的灵气并没有因天界颠覆而清扫一空,经过数万年的孕育滋长,便有了如今的神寂岛,与这仙岛的主人。 玉新眉是天生地育的纯仙之体,而玉无裳却是天仙与鬼仙结合诞下的孩子,比起她那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娘亲,她便更加接地气些。 此时玉无裳见了她这虚无缥缈的娘,虽心中有百般的不满和怨气,但见她眼中分毫都没有自己,便也只好先将这些情绪按下不提,后退了几步静观其变。 只见那满头须发的阎君大人面上闪过一丝稍有些不自在的神情之后,便又镇定了下来。大家都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没想到这老头竟半点儿脸面也不顾,一甩衣袖转身就要走。 玉新眉都被气笑了,长袖一挥便卷起了数丈黄沙,裹挟着凌厉的风声扑头盖脸而去。 原本都已然凝滞的黄泉水顿时便疯狂的涌动了起来,这次不再是往外流,而是带着阎君大人往回去了。 玉无裳自然不会让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落幕,她被白西楼护在身后探出头去,一股充沛的灵力从掌心倾注而出,紧紧的绊住了阎君的脚步。 这时九尾和天月也伺机而动,两头巨兽骤然而起,令人生畏的身形堵在了两界那黑洞洞的交界处,竟一下子便将黄泉水都震慑住了,又缓缓安静了下来。 他们本就是看守幽冥的妖兽,黄泉水能消弭生魂洗去罪孽,却对他们无可奈何。 阎君在被这四面夹击中不得不稳住了身形,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缓缓转过身来,干笑道:“有话咱们好好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呢,难不成还想跟我动手不是……” 两头妖兽自然对他没话可说,只一个望天一个望地,只当是没听见他的话。 玉无裳只凉凉的道:“父亲大人,今日显然是我们全家团聚的时候,你都认了我这个女儿,为何见到你的发妻却转身便逃呢?” 话音未落,这风华绝代的发妻已然冷笑着行至面前来了。 老阎王显然心虚的要命,但为了男人的风骨残存的颜面,他没有找个地缝钻下去。当然了,在这众多巨兽的虎视眈眈之下,他的修为显然不足以让他能够全身而退。 所以只好递了个求饶的眼神给玉无裳,但玉无裳早就被她这对不省事的爹娘折腾得够呛了,又怎么会临时放过他。 所以她选择视而不见,默默地又缩回了白西楼的身后。 玉新眉上天入地的找他多年,如今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再次相见,他竟连正眼都不敢瞧她,这让她既愤怒又觉可笑,秀美绝伦的面容上表情微微有些扭曲。 她黑着一张脸,似笑非笑的道:“难怪这么多年我都找不到你,原来你还有这样的一层身份在……如今你我终重逢,不知你心中作何感想?” “……”老阎王心中的那点小九九全都清清楚楚的写在了脸上,饶是不怎么通人事的巨兽们都瞧得出,他心虚胆怯到差点儿落荒而逃,只怕是曾经做了不少亏待人家的事情。 顿时众人目光一致,皆以看负心汉的眼神无声的谴责着他。 “……”老阎王只觉自己的压力更大了。 见他迟迟不肯开口,玉新眉的面色变幻得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了。 玉无裳本还以为她这脾气不好的娘亲该突然暴起发难了,没成想却只听她幽幽然的叹了口气,似哀怨似愁婉的轻声道:“罢了,当年你既选择逃走,便没想过会有如今再见之日。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能成全我这终生的一点执念也就是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终章 她轻软的话音还未落定,整个人却好似陷入了一团白雾之中,渐渐的便没了身形,在半空中化作了一块莹白通透的美玉。 这块独一无二的白玉只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便缓缓飘去了阎君所在的方向。去势虽缓,却十分决绝。 就在玉新眉化身为玉时,感同身受的玉无裳在无意间已然泪流满面。 神寂岛的仙灵之气虽尤为丰盛,但在天地之间若要孕育出异于凡胎的神明,总要有个本就灵气十足的物件作为依托。 玉新眉的本体正是这块美得惊心动魄的白玉,此时她将这辈子汲取而来的灵气全都归还于天地之间,将原本贫瘠带煞的大荒之地撑了个饱满,顿时遍地的黄沙皆被生机勃勃的绿色覆盖,目光所及之处白色的小花亦在缓缓却坚定的开遍了这阴阳两隔的交界之处。 将死气沉沉的大荒之地彻底的改头换面,这便是神明陨落最温柔也最心甘情愿的一种方式。 玉无裳原本设想着将会有一场日月无光的大战,他们将会在生离死别的边缘痛苦的挣扎,最后满目疮痍遍体鳞伤的落幕。 当真是没想到,竟是这样叫人满心涩然的结局。 阎君大人放下了自己全身的伪装,他神情复杂却满心爱怜的伸手托住了那块细腻如肤的白玉,轻叹了一声,将它隐没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他满头满面不修边幅的须发早已不见,此时站在原地的那是一个挺拔俊秀的男子,青丝曳地黑袍烈烈,虽是万千魂灵之主,周身却不见半分戾气,温和安宁恍若一介俗夫。 玉无裳终于在他的身上找到了幼年时的记忆,当年神寂岛上幸福美满的日子烙印在她的心头,其实从前都没忘记过。 阎君大人也知道自己伪装不下去,索性现了原形,遥遥冲兀自愣怔泪流不止的玉无裳笑了笑,清清朗朗的道:“我儿,这恐怕是你娘亲最好的结局了,千万别为她伤心。” 玉无裳抬手狠狠地抹了把脸,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们一家人的缘分本来就很凉薄,当年守在一起的日子也不过短短数载而已,后来她这阎王爹历完了他这劫数干脆利落的抽身离开,倒活生生的逼疯了她那看不开的娘。 如今玉新眉虽散尽修为脱离了仙体,但她从此都能跟在意中人的身边,这也未尝不是她心之向往最终的归宿。 阎君大人的凡心也不过只动了这一瞬而已,遥遥向玉无裳说完了这句话后,他便再也不看她,只将眸光投向了堵在他身后的四只巨兽身上,有礼却疏离的温声道:“诸位同僚,黄泉下三千尺不可无人镇守,还请让路,我得回去了。” 九尾那双晶莹如琉璃般的巨大双眸望向了玉无裳,见玉无裳冲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才甩了甩身后让人眼花缭乱的数条尾巴,向旁边让开了半步。 天月站在他的身后,跟着他动了身形,将堵死的路让了开来。 而在旁边的雪雕虽身形不动,但跟他站一块儿的七心显然早就不耐烦这样毫无意义的对峙,轻巧的一蹦跶,便跳上了大狼雪白皮毛的背上,看上去颇为滑稽。 雪雕差点儿没崩住,控制不住几欲跳起来将他甩下去。 阎君大人微微一笑,眉眼间皆是让妖兽们觉得莫名熟悉,他转身目光扫过依旧保持人形的星宿们,眼角眉梢的笑意还未散尽,“多谢诸位,告辞。” 话音消散的同时,那黄泉水上已然不见了他的踪影。 而这片汩汩而动的黄泉也开始倒流,但流不过一瞬,那水面倏然便跟结冰了似的,在面上形成了一层光洁清晰的镜面,随着面下的水流,正“咔嚓咔嚓”直响。 听见这个声儿,大家的目光便都望了过来。 这片黄泉是不可能留在人间的,饶是那镜面再如何挣扎,也没能阻止它的脚步,依旧全部一滴不剩的回去了那黑洞洞的入口,彻底的关上了连接两界的大门。 而留下的,只是一面半埋在黄沙里破旧不堪的铜镜。 玉无裳心中微动,走了过去,将那面镜子拿了起来。 白西楼站在她的身边,轻声问道:“这便是……镜妖?” 初见镜妖时他变幻万千一如镶嵌在上的华贵珠宝,叫人眼花缭乱之余只会自惭形秽,尚且不可一世。 可如今再见,他却如此残破不全,周身妖灵之气不再,死气沉沉到仿佛已然只是个凡俗物件,多年缠绕的夙愿皆消弭散尽了。 玉无裳轻叹了一声,“也是个苦命的人……” 说话间,她已然在黄沙之中挖了个坑,将镜妖埋了进去。 这里恐怕是他能靠近的最近之处了。 白西楼抬手轻抚了抚她的肩膀,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 玉无裳此时也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真心实意的露出了个笑容,环顾四周众位好友,灿然道:“行了!你们说吧,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去呢?” 众人显然都被她这骤然变脸的态度惊了惊,好久都没人出声,只白西楼浅笑着顺了顺她的长发,两人相视一笑。 面面相觑了许久,还是九尾率先打破了僵局,“我们妖兽本就有着镇守阴阳两界之处的职责,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浑浑噩噩,如今再在此处相聚,也算是一种缘分了……” “说什么糊涂鬼话呢?!”没听他把话说完南荣就已经跳了起来,“我们被那些所谓正道人士追打了这么久都没还手,现在好不容易麻烦事儿都了了,难道就不回过头去报仇么?” 七心高抬着手把他摁住了,口中和稀泥道:“好了好了,那些凡人都不够你一团火烧的……都做了这么多年的神兽了,你怎么还好跟区区凡人计较?” 雪雕看他这心中也不爽很久了,此时见有人先动了手,便忙也掺和进来,两个人把南荣按得连半句话都说不利索了。 天月素来都是站在九尾这一边的,对此毫无异议并且十分支持,“我们留下来,你们随意。” 七心也忙中抽空的来了句,“对啊,小玉,你若是有空,可以随时来看看我们……” 雪雕适时的横了他一眼,手下放水,让南荣得以嚷嚷了出来,“你当我们是猴儿吗!还随便来看……” 听他口不择言,雪雕只好又把他捂住,后半句话只好又咽了回去。 话已至此,结局已定。 玉无裳与四兽一一道别,便将妖兽们全都留在了这恍若世外桃源般的大荒之地。 南荣誓要将再三暴力阻止他说话的雪雕烧成秃毛,便要留下来掐架。玄武懒得重觅栖息之地,便转而钻入了绵软的黄沙之中,就地呼呼大睡。青龙好水,飞入云层中往东方而去,呼啸着一头扎进了东海之中。西陵则隐入了山林之间,继续过他上树捉鸟入世为猫的闲散生活。 自此,转眼又是数百年。 这日清晨,玉无裳刚从睡梦中缓缓醒来,便闻到了有酒香味,盈盈绕绕经久不绝。 循着这味迷迷瞪瞪的行至廊下,只见花叶纷飞的小院中,树下那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正在施施然摆放着清粥酒酿,布菜分筷。 眼角余光见她赤足散发靠在门边,白西楼的嘴角边不由噙了一丝笑意,转头看她,“还不快去洗漱,该用早饭了。” 这恍若多年前的一场美梦,如今一偿夙愿,此生无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