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锦》 第一章晴天霹雳 崔氏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底一波又一波翻涌而上的怒意,放缓声调道:“你这么破命般的磕头,究竟是求人还是逼人?” 柳姬身子伏的更低:“奴……奴怎么敢逼迫夫人。” “不敢?” 崔氏看着跪在地上的柳姬,唇角向上一挑,刹时挑出来三分冷意七分讥诮:“我不过罚娴娘子跪两个时辰,你就这样子闹。你要是真疼她,平日怎么尽教她些不入流的手段,嗯?若不是你言传身教,她何至于为块玉环绶就拿石头砸妹妹?” 想起素日千娇万宠的女儿,如今躺在榻上不省人事,崔氏恨不得一巴掌拍飞眼前这装模作样的妇人。 两人相处了十几年,崔氏素来对人和蔼宽厚,柳姬早摸透了她的性子。 她火气再大,再心疼闺女,总得揣揣世家大族的架子,顾忌几分贤良大度的名声。 柳姬半点儿不为所动,“咚咚”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用帕子按按眼角,仰起脸儿,细细怯怯道:“奴知道是娴娘子不对,只是现下屋外酷热难当,娴娘子跪在院子里,奴怕她……怕她……。” 柳姬哽哽咽咽,边说边挪开帕子,眼珠斜上去偷瞄崔氏。 崔氏已是脸色铁青,且此时一手紧紧按住矮榻扶手,另只手死死攥着案几上的茶壶,直攥的葱白般的手背上青筋暴跳,仿佛她再多说一个字儿,下一瞬瓷壶便会兜头砸下来。 大妇要是真生气了,就算她是良家子,要打要杀也只一句话的事儿。 柳姬喉咙里哽了几哽,正要鼓起劲再哭…… “叮咚”帘子上的玉坠角撞上了门框,紧接着竹帘子一掀一荡,王璧施施然进了屋。 “母亲。” 仿佛没有看见地上跪着个大活人,王璧先是规规矩矩对崔氏施礼,礼罢,上前搀住崔氏,轻声道:“妹妹醒了,母亲不去看看么?” “醒了?哎哟!感谢满天神佛!” 崔氏脸色刹时缓了过来,顺着儿子站起来就往外走:“快快!快去看看。” 母子俩一动,陈嬷忙向贴在墙角的几个婢女使眼色。 婢女们刹时惊醒过来,有人一溜小跑去打帘子,另有几个捧巾帕的捧巾帕,出门撑阳伞的撑阳伞。 一群人顷刻间走的干干净净。 看看空落落的屋子,柳姬腰肢一软,跌坐在地上。 还好还好!若是娴娘子真砸死了娥娘子,就算抛开规矩家法,单凭王恪对这个嫡女的喜爱,只怕自己母子三人的命都保不住。 刚才……也是行险。 柳姬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端端正正跪直了。 王兰娥的小院儿斜对着正院。 两座院子之间隔着条丈余宽的青石道。 王璧扶崔氏出来正院,缓声细语道:“她是故意想惹母亲发怒,母亲又何必……” “我岂会不知?”崔氏眉捎向上一扬,白皙姣美的脸上浮现出几分不屑:“平素她使些小手段小把戏,我看着也只当解解闷子。这回……就算我打了她,难不成你父亲回来就不罚娴娘子了么?真是痴心妄想!” 两人边说边走,此时正跨进兰娥住的院门。 “母亲,父亲已经回来了。”王璧咳了一声,抬手指指屋内“父亲回来就先来看妹妹。” 正房与这里只一路之隔,先前柳姬又是磕头又是嚎哭,王恪不可能听不见。 听见了还不去正房,是想自己真发作柳姬? 哎哟!白白错失个砸人的机会。 崔氏眨眨眼,咳了一声,正正脸色,搭着儿子胳膊进屋。 婢女早上前挂起内室帘子。 兰娥倚在大迎抌上,正眯眼打量王恪,察觉到光线一暗,一团子黑影旋风般扑过来,随之鼻端便是一股香香软软,极为熟悉,又极为让人心安的味道:“哎哟我的乖宝儿!乖十三!可吓死娘亲了!” 乖十三? 乖宝儿? 刚才醒来时,王恪坐榻沿上又是拿冷帕子又是垫枕头,兰娥早从最初万分的惊鄂转成了十分的淡定。 这会儿崔氏搂着她又揉又搓……王宫里十几年的宠妃也不是白当的,单这份应付突发状况的机变…… 兰娥定定神儿,委委屈屈仰起小脸儿,瘪瘪小嘴儿,猫儿一样哼唧:“娘亲……”偏头避开额上的伤,搂住崔氏在她怀里蹭了蹭。 “哎哟!” 崔氏心都快化了,一叠连声问:“乖十三,头还疼么?身上呢?身上疼不疼?”边说,边掀被子去捏兰娥的胳膊腿儿。 哎呀!痒! 兰娥憋不住想笑。 只是再想想现下的情形,兰娥抬手捂住脸,身子向后一仰:“娘亲,乖宝儿头晕……眼花……热……。” 刚才崔氏扑过来,王恪只好让到榻尾。 这会儿王恪从鼻子里压出声闷咳,先趋前看看女儿的脸色,而后眼珠子斜扫了眼崔氏,慢条斯理道:“来人,给娥娘子打扇。” 吩咐过这句,背着手出来内室。 将近二十年的同床共枕,崔氏自然看出来王三郎这一斜是什么意思。 崔氏手一抬,王璧忙伸胳膊。 崔氏便又搭着儿子随王恪出门。 王恪出来在廊檐下站住,等母子俩跟上来,这才慢条斯地步下木砎:“仔细说说,十三怎么摔的这样狠?嗯?方才我看她懵懵懂懂,仿似不认得我是谁。” 摔的?崔氏心里冷笑,脸上却是一付万分后怕的模样,丝毫不分辩兰娥头上的伤到底是摔了还是砸的,只拍拍胸脯道:“哎哟!感谢满天神佛,认不认人又有什么要紧,保住命就好。” “这是甚话!”王恪斜了眼崔氏,而后眼波向王璧万分不满地一瞟:“扶你母亲回房歇息。” 王璧垂眸应了,再抬眼时见自家父亲衣袂当风,宽大的衫袖在院门边一拂而没,王璧便脚尖儿一转,扶着崔氏往回走:“天儿太热,儿看母亲就在妹妹这里歇着。” “嗯嗯!守着也好,万一你妺妹等会找不见人又要闹……。” 母子俩又拐了回去。 王恪径直去了外院书房。 院子里绿荫如盖,房后又种了大片竹林。此时前后雕花窗扇大开,轻风徐来,屋子里刹时多了几分凉意。 王恪在窗前坐下,蹙额想了一会儿,沉声问:“谁在?” 自王恪进屋,恽叔便屏退了原本侍在廊下的几个仆役。 此时听见主子喊人,恽叔跨步迈进屋里,躬身揖礼道:“仆在。” 王恪吁了口气,抬手去揉眉心:“到底怎么回事?”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恽叔却显然知道他什么意思。 “回大人。”恽叔上前一步,不看自家主子,只眼睑下垂看着脚尖,低声道:“前几天大人不是给娥娘子块玉环压裙角么,今儿娴娘子见了要借,娥娘子不允。娴娘子便拿石头砸娥娘子,而后又砸碎了玉环。” “为个玉环就下手砸妹妹?” 兰娥头上布巾裹了十几层,还是洇出来好多血,可想而知当时娴娘子绝对下了狠手。王恪额角青筋豁豁直跳,“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撗眉骂道:“这个孽障!” 恽叔垂手敛眼,半声不响。 王恪原本也没有想过他会接话,垂睑坐了一会儿,便沉声吩咐:“将柳姬送去月华庵,至于娴娘子,调李嬷过去,以后不许她出院门半步。” 月华庵距晋阳城三百多里。 其实远近不是重点,重点是此庵所在之处荒僻难行,进出需要爬山过涧走崖壁,而庵中规矩又及其严苛,有会武的妇人终年看守门户。 晋阳城内的世族大家,但凡府里有不守规矩的姬妾,或是犯了错的娘子,均会送到那里参参佛理。 这么一参一住,能活着出庵的少之又少。 柳姬纵女残害嫡女,死不足惜,只是李嬷…… 恽叔抬眼看了王恪,迟疑道:“大人,李嬷素来督守刑房,调她去娴娘子身边妥当么?” “若不是念着竞郎君还算明白事理……。”王恪说了半截儿,眉宇之间闪过几分厌烦,转开话题问:“娥娘子头上的伤,周医师怎么说?” 既然主子打定主意了,恽叔垂眉敛目,自然顺着话音儿下来:“据周医师所言,娥娘子伤势凶险万分,若是调养不当,保不定会有些痴……傻。” 痴傻? 方才她就不认得人! 王恪一时面沉似水。 第2章 往昔伤痛 兰娥眯眼打量绿衫婢女,见她垂眼看着脚下,过去两刻了还是规规矩矩打扇,兰娥便放心去听外屋的动静。 刚才那母子俩在外头轻声细语,这会儿倒是没有声音了。 没有人说话……那怎么听话音看脸色探探情形呢? 兰娥翻了个身,面朝榻内。 就在她东想西想,迷糊糊将要睡过去时,屋外“叮咚”一响,有婢女小声道:“见过大人。” 随后有男声低低传来:“娥娘子睡了?” “回大人,夫人走后娥娘子便睡了。” 随后便是门帘子响。 再然后,男声又低低与人说话“你去周医师那里叮嘱一句,此后但凡夫人问起娥娘子的伤势,请他务要报轻些。” 这是要瞒着那个娘亲? 好像娥娘子是指自己吧! 兰娥支棱起来耳朵。 内室的门帘子又响,似乎有人进来,随之凉风一停,似乎又有人轻手轻脚离开。 再然后……王恪拿起扇子,对着榻上那鼓鼓的一团扇起来,边扇,边捏着嗓子喊:“十三!快醒醒。你不是喜欢玉环么?父亲又买了一只,十三要不要?” 兰娥从来不知道,一个大男人捏着嗓子说话听起来竟然如此温柔。 不!不仅仅是温柔,而是温柔中透着几分小心,小心中透出几分小意,小意之中又隐隐露出一点点……懊悔讨好。 兰娥鼻子忽然一酸,皇帝临死前放她出宫,窦皇后却恨她当初得了皇帝宠爱,非要杀了她才甘心。 可恨当时……当时宗正卿张解之亲手灌她毒酒,而父亲薛培山为保薛世一门荣华,下令绑了她几个贴身护从。 她在屋子里挣扎呼救,薛家满院子人,只在门外等着替她收尸。 鸠酒从喉咙直灼烧到腹中,而后又在肚腹里千刀剐绞那个滋味,远远没有被亲人舍弃出卖时那种绝望,那种心伤欲绝来的深刻。 深刻到刻骨铭心,一呼一吸间也不敢忘! 过往纷踏而至,兰娥一时心伤痛楚,蜷在榻内大哭出声。 “乖十三!”王恪吓了一跳,慌忙扔了扇子,起身去扳女儿肩膀,扳过来一脸紧张问:“头又疼了?还是……莫怕莫怕,父亲罚柳姬去了庵堂,娴娘子也关起来了,今后十三想怎样就怎样。” 王恪语无论次,边一脸紧张安慰女儿,边笨拙的在她肩上轻拍。 想怎样就怎样啊! 这就是亲人! 这就是护崽似的父亲! 兰娥泪如雨下,哭了半晌才哽噎着点点头。 能听懂话就好,王恪吁了口气。 这口气吁出来,王恪心里一动,忙将女儿从怀里址出来,急慌中连帕子也忘了掏,便使袖子给女儿抹眼泪,边抹,边看了她小心翼翼问:“那十三知不知道你是几月生辰?知不知道你舅公舅母?” 几月生辰? 难不成做父亲的不知道? 问舅公舅母,这是起疑心要探底儿套话么? 多说多错,还是稳妥为妙。 兰娥干脆抽抽搭搭摇头:“十三头疼……一想从前就头疼。” 一想从前就头疼? 罢了,自己也是关心则乱。只要女儿不痴不傻,以后慢慢再教就是了。 “来人,拧个凉帕子来。” 女儿说话行事与常人无异,王恪吊了半天的心这才落到实处,吩咐过婢女,又回过头来哄闺女:“头疼就不要乱想,先养妥身子要紧。” 不管做什么身子都是本钱,当然是先养妥要紧。 “嗯嗯!”兰娥又乖顺无比的点头。 这边儿绿衫婢女送来帕子,王恪亲自与自家闺女擦了小脸,又避出去命人服侍闺女换了衣衫。 等一切妥贴,王恪这才又在榻前坐下,指指站在一旁给两人打扇的绿衫婢女道:“十三想起来她么?她是阿苿,是你奶嬷的小女,去年十月初四你生辰时你娘亲赏于你的。” 这句话虽然“你你你”你的人头昏,兰娥抽丝剥茧,好像有用的东西真不少。 比如说这个婢女叫阿苿。 再比如她是奶嬷的女儿,这种出身,历来是主子的心腹。 再比如娥娘子的生辰是十月初四,嗯?想起来一点儿……那天娴娘子说是没钗子戴,借了她一根璎珞钗,现在……好像还没有还。 王恪说话时看着女儿,见她两眼直直盯着床帐子,似乎有些神游物外,索性也不同她说了,只扭过脸去吩咐阿茉:“府里什么事你也知道,今后娥娘子但有问,毋要一五一实说清楚,莫要叫娥娘子多想。” 这本来就是做婢子的本分。 阿苿恭恭敬敬施礼:“是。” 女儿现在伤还没有好,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王恪站起来,温声叮嘱女儿:“十三歇着罢。” 兰娥想不起来“娥娘子”这孩子平时什么性子,但这种情形,她自有一套不显山不露水的作法。 兰娥在榻上欠欠身子,用了个十分孺慕依恋的眼神望着王恪啍唧:“父亲……。” 伤这一回倒变乖巧了。 要是从前,一定扭股糖似的扯住不撒手。 王恪看着她仿似猫崽寻求庇护一样的神情,只觉得心里酸酸软软,想走又迈不动步子,就拐回来叮嘱阿茉:“娥娘子受不得热,晚间打扇时万不可偷懒。” 阿茉头点的有如小鸡啄米:“是是,奴婢绝对不偷懒。” 王恪这才掀帘子出去。 这一晚,兰娥喝过汤药便睡了。 第二天。 晚上阿苿就坐在脚踏上,兰娥在榻上一翻身,阿茉立时撩起纱帐,探了身问:“娘子醒了么,要不要更衣?” 昨晚上喝了一大碗汤药,一觉睡到现在,兰娥还真是小腹涨的很。 兰娥便点头“嗯。” “奴婢扶娘子,娘子小心。”阿苿扶着她下榻,等转到屏风后服持过她小解,又扶她回榻时,兰娥眼珠一转问:“阿茉,府里什么地方凉快些?” 屋子里又闷又热,就算打扇,扇出来的风也是热哄哄的。 阿茉自然有啥说啥:“娘子要是嫌热,后园那里有树林子。奴婢让人准备些瓜果凉茶……。” 说到这里,小丫头两眼朝兰娥脸上一溜,又犹豫道:“娘子还晕不晕?周医师说要是头晕就不能出去。” “不晕了。”兰娥早躺烦了,一听有门儿,忙抬手脱小衫:“来,换件衣裳,咱出去透透气。” 阿苿见她上了精神,快手快脚服侍兰娥换了件薄绸衫子,又喊外头几个婢女打来井水服侍兰娥洗漱梳头。 不过一刻两人出了院门。 兰娥出来门便往左拐,阿苿亦步赤趋跟在身后,再后头两个婢女捧着擦汗的巾帕,另有四个婢女各拿着阳伞提了茶饮瓜果。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后园去。 待过去正院,又经过两座绿树掩映的院落,石道尽头现出爬满凌霄花的石墙。 阿苿指指斜对面的月洞门,回头吩咐众婢女:“你们先去打点,等会娘子到了也好歇歇。” 后面几个婢女应了,便拎着瓜果凉茶的先走,只余下拿伞的小婢女仍然跟着两人。 兰娥便慢悠悠遛达。 三人遛达进月洞门,正要沿着树荫往园子里去,墙外乍然一声尖厉大喊:“王兰娥,你站住!你个狠心的小贱……唔唔!放开我!” 须臾,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响成了一片,似乎有许多人追出来,而追人的偷跑的两下里又扭拽挣扎。 “松手!不要脸的贱婢!竟敢以下犯上!” “……娴娘子莫要婢子们难做。大人下过令,娴娘子还是回去……嗤!快抓住她,莫要叫她进后园!” “快快!截住截住!” 娴娘子?看来是拿石头砸人的这位。只是不知道她撵来是要拿石头再补几下子呢?还是…… 兰娥脚下一顿,满含兴味般眯了眯眼。 阿茉轻手轻脚贴上来道:“自打柳姬出府,娴娘子就像疯了一样,娘子别理她。”上前挽住兰娥要走。 “嘘。”兰娥半侧过身子,微微凝神。 正喧闹中外面陡然一静。 一片静寂如死间,传来老妇沙哑的音调:“若是娴娘子一意孤行,此后……便是生母死,胞兄弃,而娘子会永生不见天日。娘子想要如此么?” ps:新文幼小,兄弟姐妹们先养起来行么 第3章 各取所需 在这炎热的夏季,这管声音就像铁器磨蹭石头,又像是锅铲子锵锅底儿,粗砾沙嘎,听起来令人说不出的牙酸难受。 而未尾那句问语,低沉缓慢,似乎娴娘子再有一丝一毫的动作,以上那些话便都会桩桩变成真的。 阿苿鼻尖儿上的汗珠愈发细密了,拉住兰娥,颤着嗓音儿道:“娘子,是李嬷,李嬷来了。” 李嬷? 兰娥扭过脸儿,询问似扫了眼小丫头。 阿苿只好咽咽口水,小声解释:“她素日只守着府里的刑房,等闲不出门,娘子自然不知道她。娘子,咱还是快走吧。”说着话,不顾规矩不规矩了,拖过兰娥就往树荫里钻。 这几天闷的要死,此刻有热闹可瞧,且又是“姐妹相残”的当事者之一…… “等等。”兰娥向后一挣,甩开她跑出了月洞门。阿茉苦了脸又跟回来。 十几步开外,三四个粗壮的仆妇扭着王娴正往回走,而介于月洞门与青石道之间,有个青衣老妇背着手跟随其后。 原本这老妇皍头挺胸,走的四平八稳,兰娥甫一露面,她便蓦地回过身,阴阴冷冷向这边一瞟。 这眼神儿……剜人哪!兰娥吓了一跳,定定神道:“原来是李嬷。”打过招呼,指指王娴:“她终归是我姐姐,还请嬷嬷先放了她罢。” 按说以兰娥的身份,她一句话,做奴婢的自然就会放人。 可是…… 李嬷侧过身来,两手搭在腰间,恭恭敬敬向兰娥施礼:“老奴见过娥娘子。” 客客气气施过见礼,李嬷神色一肃,沉声道:“大人命老奴看管娴娘子,若要放人,娥娘子需先讨大人应允。” 她这么硬邦邦的一口回绝,实在是没有给兰娥半分脸面。 兰娥半点没有生气,笑咪咪向她招招手,一派亲热熟络道:“还请嬷嬷过来,我有话跟嬷嬷说。” 两人之间相隔七八步,这种情形下还要“过来”,那就是要说悄悄话。 李嬷眼里闪过一抹诧异,只瞬间诧异之色一收,又恢复成了先前的冷漠,吩咐众仆妇道:“按住娴娘子。” 吩咐完了,李嬷走到石墙下,两手交握置于腰间,再对兰娥屈膝施礼:“娥娘子有甚话,老奴洗耳恭听。” “嬷嬷。”兰娥伸手揪住她的袖口,微仰起小脸儿,细声细气道:“姐姐这么撵出来,想是有要紧事跟我说,嬷嬷让她过来吧。” 说到这里,兰娥向老妇人眨眨眼:“相信有嬷嬷看着,她动不了我一根头发丝儿。” 看着她黑白分明的杏核眼,眨么扑闪之间透出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俏皮,再瞅瞅袖子上白嫩嫩的小胖手……李嬷唇角一勾,脸上露出几分好笑,回头吩咐另几个仆妇:“放开娴娘子。” 仆妇们松开王娴,垂手退到一旁。 王娴摸摸被捏红的手腕子,再溜了眼李嬷,目光闪烁半晌,这才蹭过来。 “王兰娥。” 王娴垂头丧气道:“你让柳姬回来好不好。我听说月华庵每天只用一顿饭,还要打柴挑水……干不完活计还会挨打。”说着话,斜眼去看李嬷的脸色。 李嬷垂眉敛目,似乎不听不闻,只是在旁边站一站。 “往日是我不对,我给你……。”王娴心下捎定,鼓起勇气去拽兰娥。 她一动,原本贴着藤花墙,大气也不敢出的阿茉腾的直窜而出,尖叫道:“离我家娘子远些!”支扎开胳膊,护崽老母鸡似的上前一挡。 这丫头……唉! “不用,娴娘子只是想与我说说话。”兰娥向天翻了个白眼,扒拉开阿苿道:“送柳姬去月华庵是父亲的意思,她回不回来还得父亲发话。” 原来内宅由崔氏掌管,如今王恪气恼之下越过崔氏处置?姬,众仆役确实没那胆子私下卖人情。 王娴眼圈儿一红,咬了咬嘴唇。 这小姑娘知道迥护生母,本性倒是不坏。 再者……原来在宫里众妃子姬人争来斗去,再回到薛家,薛家几个大妇与姬妾们也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自己天天有乐子瞧。 现下要在这里过日子,这府里规矩严明姬妾又少,闲下来倒是无趣的很。 调教调教这位……做个玩伴也不错。 兰娥脑子里瞬间转了七八十几圈,一手将阿茉推的远些,另只手扶住额头:“你别哭,这回父亲真是气的很了。要让?姬回来……我想想……” 衣裳首饰小玩意儿,王娴有的兰娥一样不缺。 王娴想来想去没有东西可打动她,扫眼瞄见李嬷,灵机一动,狠狠心道:“你要是肯帮忙,我……今后你要是做了错事受罚,我替你挨板子。” 阿茉听了撇嘴:“娥娘子乃是嫡女,大人与夫人怎么舍得罚她?这不是许空话骗傻子嘛!” “哦?”兰娥不理这小丫头絮叨,认认真真问王娴:“你说的是真的?往后我做了错事你来顶罚?” “这回是真话。”王娴生怕兰娥不信,干脆举起来右手发誓:“从今往后,我王娴再不欺负兰娥,她说的话要听,她做了错事要替她顶,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雷劈不劈不是重点,重点是长日漫漫,自己万一做了什么事,万一惹的什么人发怒……总算有人背锅顶缸了。 兰娥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笑眯了眉眼道:“什么发誓不发誓的,我相信娴娘子说到做到。” 砸实了“背锅”这码,兰娥一拍额头,“嗤!”的又抽了口凉气。 阿茉惊慌道:“娘子头又疼了?” 得意忘形之下拍了一巴掌,能不疼嘛? 兰娥对小丫头甩了个“看你笨的”鄙夷眼神,再转过眼来时,便一本正经对王娴嘀咕:“我想起来了,往后你乖巧些,我也好在父亲那里说你的好话。等父亲消了气,到时候我再求他放回柳姬,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进去月华庵的妇人,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有盼头总比相见无望好。 何况这法子只需多等些日子。 王娴重重点头:“我知道,以后都听你的。” 往常势同水火的两姐妹,不过两刻便有商有量的结成了“同盟”,李嬷心里升起股子怪异感来。 只是到底哪里不对…… 李嬷瞄瞄满脸烂漫懵懂,仿似一门心思为王娴打算的兰娥,再瞟瞟似乎抓住拫救命稻草,终于了结心事的王娴…… 李嬷摇摇头,干脆向兰娥屈膝施礼:“敢问娥娘子,现下娴娘子……。”说着音调一拖,颇感为难般瞟瞟王娴。 兰娥挥挥小胖手,十分痛快:“嬷嬷先领娴娘子回去,我这就去找父亲。” 不管关人还是放人,总还要当家人说了算。 娥娘子做事总算有分寸。 李嬷再次施礼:“是,老奴等大人传令。”说完了,挻起腰来。 王娴不等她开口催促,转身就走。 眼看两人一前一后回去,且走到半途又有仆妇簇拥而上,阿茉忍不住跺脚:“娘子,娴娘子不是挑唆大人与夫人不合,就是怂恿竞郎君与璧郎君作对,娘子放她出来……唉!” 小丫头唉声叹气,一脸大势已去,往后又要腥风血雨的无可奈何。 “唉什么唉?走,回院子。”兰娥斜她个白眼,也不去树林子纳凉了,提起裙摆往回转。 拿伞的婢女忙小跑上前撑伞。 后园前这一场,从王娴撵出来时,便惊动了外院与主院,另有仆役一路飞奔去寻王璧。 ps:喜欢嘛?收嘛? 第4章 三下相帮 崔氏听了陈嬷禀报,先是惊讶后是好笑……呆呆坐了半晌,扶着额头叹气:“都怪我,平素看她如眼珠珠心尖尖儿,不允她去别个府邸玩。她又与璧郎君相差六岁,玩不到一起去,唉!” 陈嬷哭笑不得,这是哪跟哪儿呀! 只是老嬷嬷还没有反应过来,崔氏眉捎一抬,眼里闪过几分冷厉,放下手吩咐道:“将娴娘子今儿个说的话传给?姬,她不是托大夫人求情么?这回看她还求什么。” 柳姬托人求情的信还压在桌子上呢! 陈嬷扫了眼桌子,小声问:“夫人,那柳姬这信……是不是烧了?” “烧什么烧?” 崔氏斜了眼陈嬷,颇有些幸灾乐祸:“大夫人不是处处护着柳姬么,去!将信送去长安,我倒希望大夫人亲眼看看,她纵容娴娘子谋害娥娘子,现下娥娘子以德报怨,仍是将娴娘子当姐姐待,这种胸襟气度……哼哼!大夫人怎么还有脸开口。” 王娴险些砸死兰娥,现下兰娥不计前嫌,反而为柳姬去求王恪。这么一来……陈嬷仔细品品,还真是这个理儿。 于是陈嬷倒了抔茶捧给崔氏:“夫人喝口茶润润喉咙。” “嗯。”崔氏接过来,嗫嘴吹吹上面的茶叶,优优雅雅揣了啜饮。 等她一抔茶啜下去大半,陈嬷这才伸手一抄,将信袋拢在袖子里,道:“夫人歇着罢,老奴去寻人送信。老奴告退。” 崔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陈嬷躬身退了出去。 外院这边,褐衫仆役直到进来院子,这才缓下脚来擦汗。 原本恽叔侧身对着院门,听见脚步响,眼珠向外一瞥。 “大管事。”褐衫仆役抬头望见,忙急步走到廊下:“娴娘子那里……。”说着指指后园方向。 恽叔不动声色,向廊外倾过去身子。 能被派去“监看”王娴,褐衫仆役也是眼里有水的。这人眼珠子一转,也不上迴廊,只踮脚伸脖子,凑近恽叔咬耳朵。 近两月没有下雨,晋阳郡连生几起霸水抢水的事件,此时王恪正伏案查看舆图,听见窗外嘀嘀咕咕,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便沉声问:“何事?” 过了十几息,恽叔进房施礼:“回大人,方才娥娘子去后园纳凉,见了娴娘子。” “李妪怎么会允她见娥娘子?” 王恪眉头一紧,瞬间又展了开来,淡声问:“有李妪看着……说罢,那孽障又做了何事。” 恽叔垂手道:“娴娘子央求娥娘子放?姬出庵,娥娘子没法子应,娴娘子便发誓……从今往后再不欺负娥娘子,听娥娘子的话,若是娥娘子做了错事,由她挨罚。” “她发这种誓?”王恪眼里透出几分探究之色,身子向后一仰,半笑不笑倚了椅背问:“娥娘子怎么说?” 恽叔抽抽嘴角:“娥娘子嘱她以后乖巧些,说这样才好央求大人放?姬出来。” 这是答应了? 这事儿…… 王恪眼睑一眯,曲指敲敲桌沿。 恽叔等了半晌没有听见主子吩咐,便低声问:“大人,娥娘子要来寻大人,大人看……。” 王恪伏下身子又去看舆图:“近些日子郡里大旱,备车,去行司寻廖仲棠。” 这会儿去行司? “是。”恽叔眼眸闪了几闪,垂手应了,而后退步出了房门。 这头王恪出府,那头兰娥便来了外院。 外院自然是人去屋空。 兰娥便又带着阿茉回去。 到了晚上,兰娥到主院与崔氏请安。去时见陈嬷领着众婢女收碗碟,崔氏则坐在矮榻上呷茶,兰娥笑嘻嘻上前施礼道:“早知道娘亲这里吃好的,十三也来蹭一顿了。” “哎哟我的儿,平素谁还克扣你吃食不成?瞧这馋样儿。”崔氏眉开眼笑,放下茶盏,招手让兰娥近些:“过来坐。” 兰娥凑上去,顺嘴问:“娘亲,父亲不在家么?”挨着崔氏坐下。 崔氏一手揽过兰娥,另只手托住她的下巴,眯眼去看她额头:“你父亲去行司了。嗯,周医师这药膏子不错,不肿了。”说着扭脸吩咐陈嬷“明儿记得去帐上……算了,从我柜子里拿十两金锭子给周医师送去。” “这种事老奴哪里会忘?夫人放心罢。”陈嬷笑吟吟应了,抬眼看看兰娥,又欢喜道:“肿消下去,娥娘子这伤就好的快了。” 崔氏听了眼神一黯:“痕是去不了了。亏的十三头发密实,等长大些,要盘发髻时可以纰下来些。”拨拨兰娥头上的发髻,到底松了手。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闷了下来。 陈嬷觑了眼兰娥。 兰娥便扭股糖似的往崔氏怀里钻:“留疤我就不是乖宝儿了么?娘亲嫌丑爱美。” “嫌丑爱美?哎哟!”崔氏趔开身子,边往一边推兰娥,边点了她的鼻子笑:“你这孽障又说胡话,甚么嫌丑爱美?哈哈!” 兰娥嘟了嘴发嗔:“乖宝儿不依!乖宝儿不依……。” 娘俩一个往外推,一个黏上似的往回拱,闹的陈嬷与众婢子都掩了嘴笑。 众人正笑的热闹,门口玉坠角“叮咚”一荡,王璧掀帘子进了屋,先恭恭敬敬施礼“儿给母亲请安。”说着话,拿眼一扫兰娥,便翘了嘴角道“儿在院子里就听见笑声,敢情是妹妹在这儿。” 印象里这位同胞兄长对她可是溺爱的很。 “妹妹见过大兄。”兰娥起身施礼,施礼时有模有样,只是礼罢就露了“原形”,小胖手一伸,笑嘻嘻问“那大兄赏妹妹点什么呢?” 赏? 王璧斜长入鬓的眉梢向上一扬,一本正经问:“大兄为甚要赏你,说来听听。”转身在鼓凳上坐下。 “第一说……十三让娘亲开怀大笑,这是孝顺,大兄做为儿子,应当赏东西给十三。”兰娥眉眼弯弯,笑的颇像看见鸡崽的小狐狸,开始掰着手指头摇头晃脑:“第二嘛……兄长见妹妹……不拨点见面礼怎么行?” 第一条勉强说的过去,第二条……分明是想不出理了耍赖。 王璧失笑摇头,干脆摘了腰间的锦袋子递过去:“这袋子金长生果赏你了,拿去玩罢。” “大兄果然财大气粗。”兰娥眉开眼笑,接过来交给阿茉:“揣好了。” 她一脸生怕谁抢去的小心模样,崔氏见了笑的直揉胸口:“哎哟!瞧瞧这穷的……。”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又坐了一会儿,崔氏便吩咐王璧送兰娥回去。 兄妹两个出来正院,王璧闲闲道:“妹妹既然应诺于人,就该多跑几趟。” 什么应诺于人,就该多跑几趟,打哑迷么? 兰娥心思一转,抬眼去看王璧。 ps:诸位亲,帝台锦目前正新书冲榜关头,纳兰求求推荐票,嗷! 第5章 京都来信 王璧拿眼似笑非笑斜了她,指指对面儿:“回去早些歇下,莫玩的太晚了。” 这位兄长现在只有十五六岁吧,这么小就就学会了凡事透三分藏七分,故弄玄虚装高深的老官吏那一套? 他确信自家妹子听得懂? 兰娥眨眨眼,再眨眨眼。 她黑白分明的眼瞳,先一眨露出几许探究,再一眨便成了“我不管,反正我听不懂”的无辜赖皮。王璧心下一软,叹气道:“我猜父亲出门不是有气,而是……罢了,你多去求两趟,想必父亲定会放娴娘子的。” 这不还是没说清楚嘛! 兰娥嘟了小嘴儿:“大兄……。” 听起来颇有些可怜委屈的味道。 王璧扶额叹气:“妹妹不懂也好,凡事有大兄在,总不会再让妹妹吃亏。”说罢回头吩咐阿茉:“扶娥娘子回去。” 阿茉脸红红的扶了兰娥:“娘子,天晚了,有甚话明天再问罢。”不由分说拖了她进院子。 这婢子也是见色忘义! 兰娥恨恨想。 此后一连七八天,王恪都没有回府,兰娥每天往外院书房跑,次数多了,便开始在房里翻书看。 一次之后,第二天她再去时,窗前桌案上便摆着井水灞的瓜果,原本在廊下的竹榻移入屋内,旁边又围了细纱屏风。 兰娥便每天用过午饭去书房,在房里或看书或小睡,太阳落山了再找崔氏蹭饭。 如此一恍又过去七八天。 这天傍晚,王恪匆匆回了府。 王恪到主院与崔氏说了会子话,便又回去外院书房。 过不两刻,陈嬷来叫兰娥。 兰娥随她进了主院,见廊外一排婢女垂头收颌,仿似比平日多了几分小心,便小声问:“嬷嬷,出什么事了么?” 陈嬷边使眼色让婢女打帘子,边半侧过身子小声答话:“长安那边来了信,说是老祖宗身子不妥,让大人与夫人回去侍疾。” 兰娥听了心里一沉,自从祖皇帝病死,吕氏诸人就把持着朝中军政大权,要是老祖宗这时候死了,王恪这个长房嫡子就要卸任回长安守孝。 而守孝的这三年,约摸正是齐王起兵,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为铲除吕氏而拢络党羽,动作最大的时期。 这段时期朝中局势最为混乱。 原来王家是亲近吕氏……还是支持陈周一系呢? 兰娥只顾低头想事儿,走的便慢了。 陈嬷进了屋,回头看她没有跟上,催促道:“娘子……。”喊过这声,抬眼看看她的脸色,又紧张了问“娘子头晕么?老奴看娘子脸色不大好。” 罢了,这时候想再多也没有用,还是等回去了看看情形。 兰娥拿定主意,方低声道:“无事,就是刚才想起来娴娘子。不知道此番回长安带不带她。”紧走几步进了屋。 进门便是厅堂,何况两人虽然放低了声音,却又不似那种咬耳朵的私语,崔氏听见了掩嘴笑起来:“就知道你这猴儿心软,放心,你父亲已命人过去传话了,让她也回去。” 兰娥上前施礼:“十三见过娘亲。”礼罢,不等崔氏开口便笑嘻嘻偎过去“到时候我与娘亲坐一辆车,娘亲要是累了,我来捶背捏腿。” “哎哟!听听,十三会服侍人了。” 崔氏眉开眼笑,杫过她又在怀里搓了一通。等门外婢子喊“大郎君来了”,崔氏这才松手。 王璧进屋向崔氏见礼:“儿安排了七辆马车,母亲看可够用?” 崔氏皱眉想了片刻,问:“此番回长安,我与你父亲商量了要轻车简从,我这边一个嬷嬷四个婢子,两辆车足够,你妹妹伤势还没有痊愈,再请个大夫随行罢。” 先不说多个大夫要另备马车,再备下服侍的婢女小厮,单说一家人回长安去侍疾,带个大夫随行……这算是什么事儿?示威还是不满哪! 兰娥忙扯住崔氏:“娘亲,十三好了,要不您看看。”低了头让崔氏看。 崔氏捊叭儿狗似的顺手捊捊她,两眼却只看王璧。 王璧一派淡定道:“此去途经代郡、洛阳两地,这两地繁华昌茂,必不缺大夫。再者……。”长腔一拖,扫了眼兰娥“儿看妹妹现在生龙活虎的狠。” 帮腔就帮腔,什么生龙活虎的狠。 兰娥趴在崔氏怀里朝自家兄长甩了个白眼儿,而后坐直了道:“娘亲,十三不要大夫,十三要回去收拾东西。” 方才崔氏令陈嬷叫兰娥来,原本打算多叮嘱她几句话,这会儿见她坐不住了,崔氏便推了她走:“去罢去罢,只要出门你就高兴。” 兄妹两个同崔氏施礼告退。 等上了石板路时,王璧回头看了兰娥,淡淡道:“我己将李嬷拨给妹妹,妹妹只需挑两个婢女就好。” 李嬷? 哎呀! 她上回见了李嬷便想怎么向王恪要人,没想到这回得来全不费功夫。 兰娥眉开眼笑,忙向王璧施礼:“多谢大兄。” 王璧哼了一声:“行了,你这实心儿丫头有李嬷看着,我也放心些。”说罢,嫌弃般又瞟了眼兰娥,扬长而去。 兰娥哪还管他什么眼神,只顾提了裙?进院子。 屋廊下摆了两个檀木箱子,李嬷正背对院门指挥阿茉往里装衣裳“夏天易出汗,多带些绸衣,再挑几件见客衣裳,嗯?那件烟霞色的拿回去,颜色太艳,换两件素淡的来……。” 兰娥脚下微微一缓。 那边李嬷语声一停,转过身来向兰娥规规整整施见礼:“奴婢见过娘子。” 对于她这种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的做派,兰娥早就习惯了。 兰娥笑眯眯点头:“嬷嬷忙罢,我先去屋里歇歇。” 她既没有像一般主子初见奴婢,先软硬兼施训斥一番,又不象别个小主子见了老成嬷嬷,忙着赏银子给脸面,倒像李嬷本来就是这院子里的人,且在这院子里做了好些年。 李嬷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施礼道:“娘子且去,这里交给老奴便是。” 兰娥便进了屋。 她前脚进去,后脚阿茉跟了进来:“娘子睡矮榻吧,矮榻上凉快。”上前服侍兰娥脱外裳。 脱了外裳,兰娥也不换便袍,只穿了月白棱中衣往矮榻上一歪。 阖眼歪了片刻,兰娥轻声问:“奶嬷好些了么?”不等阿茉开口,顺嘴儿又问“上回周医师给的药膏好不好用?” “奴婢要先答哪句才是呀!”阿茉踮脚将外裳搭衣架上,回身找了把扇子,在脚踏上坐下来,边打扇边小声道:“祖母腿上倒是消肿了,只是……周医师说祖母年纪大了,怕是要养几年。” 兰娥抬手摸额头。 崔嬷是崔氏的陪房婢女,后来由崔氏做主嫁给了管田庄的李管事。再后来又进府做了她的奶嬷。 一个月前,崔嬷早起打水时摔断了腿,在她出府养伤第二天,王娴便拿石头砸了自己。 兰娥按按头上的伤疤,微微眯了眯眼:“阿茉,奶嬷腿脚一向利落,那天怎么会摔跤?” 阿茉拿扇子的手一僵,两眼左瞄右瞄,就是不敢看兰娥。 ps:俺稀罕推荐票…… 第6章 剥茧抽丝 先前兰娥伤后初醒,神儿还没有缓过来,自然无心顾及其他。 现下经过几天与王恪夫妇及诸人相处,她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 奶嬷摔断腿与王娴发狂行凶,从表面上看没有丝毫关联,但一来时间只隔一天,几乎是崔嬷前脚出府养伤,后脚便发生了“姐妹相残”的戏码。 二来……便是她疑心病做崇。 在王宫里见过的阴私龌龊多了,她不相信什么偶然巧合,她只相信凡事种因得果,只相信人为操纵掌控。 若没有人操纵设计,以奶嬷崔氏素来小心的性子,莫说不会滑倒,就算滑倒也不会摔的那样狠。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崔嬷摔倒是意外,若没有人怂恿,王娴再恨她忌妒她,做为幼受庭训的王家女,她也不敢明目张胆行凶,更莫说往死里砸她这个千娇万宠的嫡女。 因为若是她死了,王娴也活不了。 这些事她反复想了几天,只苦于无从下手。 现在一问之下……揣看这小丫头两眼躲躲闪闪,证实自家果然没有猜错。 既然没有猜错,自然要问清楚。 兰娥翻过来趴在凉枕上,看了阿苿问:“还不说么?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奴婢要瞒娘子,这事本来也是祖母乱猜……。” 阿茉往榻前探探身子,苦了脸道:“祖母伤后曾叮嘱奴婢,要寸步不离娘子,当时奴婢就问她,祖母只说,万要小心陈氏。” 陈氏? 兰娥眼尾向上一挑:“哪个陈氏?” “奴婢不知道。”阿茉摊摊两只手,满脸懊恼道:“奴婢本来只想偷偷查清楚是哪个陈氏,只是后来娘子受伤,这事儿就搁下了。” “搁下了?”兰娥抬手摸摸伤疤。 府里从上层管事到低等仆役,统共百十口人,一个陈氏……想来好查的很。 只是明天便要回长安,得赶紧些。 兰娥低声吩咐道:“去叫李嬷进来。” 她说话压着嗓子,阿茉自然明白这是要偷偷传人。 阿茉点头:“奴婢知道怎么做。” 说罢拿了扇子出去,片刻又掀帘子进来,回来也不坐小杌子了,只垂眼收颌,规规矩矩站在榻沿打扇。 须臾,李嬷进了屋。 兰娥不等她施礼便小声问:“嬷嬷有没有法子拿到府里仆役的花名册?” 李嬷一怔,瞬间两眼一眯。 兰娥向她点点头:“嬷嬷猜的不错,我疑心当初崔嬷摔倒是有人设计,而娴娘子行凶更是有人推波助澜。” 对于兰娥仅瞄她一眼,便知道她所思所想,李嬷丝毫不觉得奇怪,只平平淡淡道:“老奴就有一份。” 哎呀!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老妇人先前执掌刑房,手里怎能会没有花名册? “名册在哪?”兰娥两眼一亮,一骨碌坐起来,指了榻前的小杌子道:“嬷嬷只管坐下来歇着,叫阿茉去拿。” 阿茉团扇一扔,便撸袖子:“我去拿!” 李嬷看也不看小丫头,更半眼儿不瞧小杌子,屈膝施礼道:“主子在,老奴不敢坏了规矩。”说罢,直起来腰,垂了手又道:“既然娘子着急,老奴看也勿需拿什么花名册了,娘子想知道什么尽管问老奴罢。” 听这话的意思…… 兰娥眨眨眼,干脆不叙前因,直接问:“府里姓陈的婢人有多少?都在哪个院子当差?” 李嬷想也不想,张嘴便道:“府里陈姓婢人共有十七人。这其中六旬老妇有三,如今在后巷荣养;再有四人,一人在主院服侍夫人,另一人掌管府里茶水司,其他两人均在大厨房。” 兰娥摸摸下巴。 在后巷荣养这些,要进府还得主子相招,先排除。另外这四个……崔氏身边的先放一放,掌管茶水司这位与大厨房那俩个先算一号。 兰娥在心里先将这三人记下,转而又问李嬷:“其余那十人都是做什么的?” 依照先前兰娥那两句开场,李嬷先将自己认为最可疑的七人报了出来。 现下兰娥又问…… 李嬷略一皱眉,又道:“余下这十人,六人是不足十岁的家生子,现在碧山房由常嬷嬷张嬷嬷教导规矩,另外四人,两个粗壮的在刑房做洒扫,两个机灵些的就在此院。” 碧山房四面高墙,学规矩的等闲出不了院门。 在刑房做洒扫,真有可疑,首先逃不出李嬷这双厉眼。方才她不将这两人排在开始,想必这两个没有不妥。 还有两个在自家院子里,既然有李嬷在,这两个也不足为虑。 可惜……明天就要走了。 就算抽丝剥茧查这姓陈的,一夜之间也未必查的出来。 兰娥垂眼想了片刻,对李嬷慎重道:“明天起程回长安,我只拜托嬷嬷一件事儿,无论使什么手段用什么法子,嬷嬷不能让这人随行。” 只要将这个“陈氏”留下,介时一家人都回长安侍疾,府邸里就没有了主子,这人等于是没有了目标。 没有目标,她接下来纵有千般诡计万般手段,又向何人使? 李嬷眼里滑过赞赏,只这种赞赏之色一闪,她便垂睑道:“是,老奴明白,请娘子允老奴告退。” 兰娥摆摆小手。 李嬷施礼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 李嬷梳洗打扮停当,先吩咐婢子们烧水的烧水,打扫庭院的打扫庭院,她自己则出门去了外院。 在外院溜了一圈儿,李嬷进了紧挨大门的置房。 魏大管事正坐在书案后看上报来的册子,察觉到门口一暗,不由抬头,等看清楚来人,大管事不由后背一凉,讶声问:“李掌院怎么来了,真是稀客,来来,坐下歇歇。”慌忙起身去挪椅子。 李嬷阴冷冷瞟了他一眼,道:“各院都报上随行之人么?报上了拿来看看。”,大模似样在椅子上坐下。 能执掌刑房的人,自然是大主子心腹中的心腹。更何况王恪来晋阳赴任时,李嬷又是王老太爷亲自点的将? 魏大管事半点没有觉得李嬷拿大,探身将方才看的册子递过去,又笑咪咪地问:“是主子要看?放心,若是添人,我再加辆马车就是。” 李嬷眉眼不动,只拿过名册一页页仔细翻看。 第7章 强悍如斯 待翻过去两页,李嬷指指笔墨。 魏大管事就又取了笔递上:“也好,添谁李掌院自己写,倒省的某动手了。”说罢又呵呵直笑“掌院一手好字,老太爷都夸过,这府里谁不知道。” 李嬷对大管事的恭维充耳不闻,只顾拿着笔,在册子上找名号。 等找到了提笔一划,李嬷这才慢悠悠解释:“老妇昨天作了梦,梦见有个没耳朵小鬼在桑树林子里窜上窜下,怎么都打不走。” 鬼? 这种话再加上她沙哑如铁钎磨石的嗓音,魏大管事一时汗毛直竖,瞬间变了脸色。 李嬷哪管他脸色是变红还是泛白,叹了口长气,缓缓又道“老妇半夜醒来便想,桑树林子在府邸东边,加上缺耳小鬼这个预兆,分明预示了“陈”字。为保主子们平安,这次出门,陈姓之人还是留在府里看家吧。” 掌刑房之人素来一身煞气,她做的梦……魏大管事开始擦汗:“李管事这是要减人,这减人……等下要怎么与主子们回话?” 李嬷掀过去一页,仔细瞅了有没有姓陈的,若是有就划掉,如此翻到最后,这才答话道:“大管事何需为难?”抬眼在魏管事胖脸上一扫。 魏大管事面前刹时像起了一阵子阴风,刮的他毛孔齐齐一缩,汗珠子顿时便干了。 这婆子看人像甩刀子,怪不得只要她出面儿,再刁滑的仆妇也扛不住。 魏大管事没有汗可擦,只好干巴巴搓手:“事到临头减人,总得有个托辞……” “用不着托辞。” 陈嬷眸子一收,垂睑指指册子道:“这上头共减四位,一个大厨房的周陈氏,大管事令厨房管事再挑一个就好,再有就是夫人院子里的陈嬷,夫人不会置夫君儿女的安危不顾,所以大管事只需实话实说,夫人必会换人。” 说了这些,李嬷合上册子:“那两个做粗活的婢子更好办,大管事令掌院嬷嬷换人,想来掌院嬷嬷总会给大管事几分簿面。” 慢条斯理说完,李嬷看也不看大管事,将册子扔桌子上,站起来道:“大管事忙罢,老妇回去交差。” 说完了,仍如来时一样,背着手,遛遛达达出了置房。 魏大管事见她扬长而去,也不坐了,就站在桌前拿起册子翻看起来。细细看了两页,见上头划去的几个果然都是姓陈的妇人,魏管事两条短眉不由一皱。 这李婆子只划掉了妇人,仆役里可还有姓陈的男子。 主子们路上平平安安还好,可万一要出了什么事……岂不都是自己的错? 罢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魏大管事拿笔在砚台上一攥,刷刷几笔,将册子上不管是随行护从还是赶马扯蹬的仆夫,但凡姓陈一个个划了个干净。 待查看过一人不漏,大管事这才喊小厮进来,递过名册道:“报去管马廊的周大,他那边挑的驭夫不妥,赶紧换人。护从……去报恽管事,再换三个随行护从。喂马的那个粗使太丑,一并换了。” 小厮拿着名册,一溜烟儿跑了出门。 不过一会儿,外院已是人仰马翻。 这边儿李嬷进了内院二门。 碧山房在二门右侧,是座由丈余高的青石墙围成的大院子。 院子里两排青砖瓦房。 新买来的婢妇婢女,或是到了年龄的家生娘子,若要在府里当差,必要先住在碧山房学规矩。 李嬷在二门一转,沿着沙土小道拐去了碧山房。过了三四刻,老妇人又施施然沿着小道出来。 早起给崔氏王恪请过安,兰娥便借口收拾东西回了自家院子。 这会儿她在窗前纳凉,阿茉在她身后边打扇边小声嘀咕:“昨晚上李嬷叫了那两个姓陈的……阿沅与阿绱去,不知道做了什么,两人回来时腿都软了。” 没有几分非常手段,老妇人能执掌刑房? 兰娥斜了眼小丫头:“箱笼都装车了?” 阿茉点头:“装了装了,奴婢亲眼看着恽叔搬上去的。哦!娘子……奴婢回来时还见有个仆役跺脚骂人“这是招谁惹谁了,明明昨晚上说好的随行,怎么就不让去了……” 小丫头越说越是兴奋,探探身子,正要凑近些将听见的稀罕话学给兰娥,忽然屋外有妇人客客气气道“夫人命两刻后出府登车,还请嬷嬷与娘子通禀一声。” 又李嬷沙嘎难听的音调:“周嬷不进院子歇歇?” “下回罢,夫人还有话传与娴娘子……”这妇人似乎边说边走,一句话到了半截儿便听不清了。 兰娥眼尾几不可察地一跳……换了嬷嬷传话,看来陈嬷也留下来了。 她尚且不能随行,其他人更不用问。 兰娥起身掸掸衣袖,笑咪咪吩咐阿茉:“既然等会要走,带上凉茶瓜果,我们去找娘亲。” 从昨天得到消息,阿茉便开始准备凉茶瓜果避暑药丸。 这会儿小丫头忙回身从桌子上拎了竹篮道:“奴婢早备好了。哎呀!娘子走慢点。”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 此时主院里一片肃静。 崔氏出来厅门,见陈嬷两眼红红的站在廊下,便和颜悦色道:“嬷嬷不去也好,现下天热的厉害,若不是老祖宗……我也不想出门。” “夫人。”陈嬷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上前搀了崔氏道:“老奴也是心疼夫人,这三伏天赶路,唉……” 两人边说边迈下石阶。 站在廊下的七八个婢女便鱼贯跟上。 一群人出来院子,正碰上兰娥拿团扇遮着头顶,从斜对面儿跑过来。 崔氏忙道:“没有人撑伞么?”回头催促众婢女“快给娘子撑伞,莫要晒着了。” 陈嬷搀了崔氏左边,兰娥便笑嘻嘻凑上去扶她右胳膊:“太阳还没有出来呢!晒不着。”说着话对着崔氏呼呼扇了几扇子“这下子娘亲凉快了吧!” “小心累着胳膊。”崔氏眉眼带笑,抽了帕子去给兰娥抹汗“走罢,你父亲与长兄在城外等着,咱也快些。” “我道怎么没有见父亲。娘亲,父亲与大兄去城外做什么?” “去看什么河渠……。” 母女俩个唠叨着出来府门。 门前已是车马齐备,牵马仆役见众婢女簇拥着母女俩人出来,忙上前放了脚凳。 两人便各自上了车。 此时将近辰时,太阳将升未升,且驭夫又专拣有林荫的街道走,兰娥倒也不觉得车里多闷。 她便倚了车壁四处打量。 车厢长约丈半,宽有丈余,厢底铺了竹筚凉席,靠后车壁摆着玉枕与两个装了粟米壳的凉枕。 而面前一张颇为精致的雕花小桌,桌子上茶壶茶杯,另有两盒焦黄的酥饼。 兰娥眼珠正瞄桌子,对面坐的阿茉忙问:“娘子渴了么?”伸手去拿茶壶。 “不渴。”兰娥嘴里与她说话,两眼却骨碌碌转过去看李嬷。 李嬷不由莞尔:“娘子想问什么?” 兰娥两眼弯弯,摇头道:“嬷嬷一杆子将所有姓陈的都打翻了,着实厉害。”四根手指一握,向她晃晃大拇指。 李嬷叹了口气:“娘子这般夸老奴,老奴怎么消受的了?”说罢语气一顿,又道“老奴昨晚做了些事,若是顺利,相信过几天便会有消息传来。” 第8章 惊鸿一瞥 兰娥忽然有种感觉,若不是她是她,面前这位桀骜不驯的老妇人才懒得多说一个字。 这种感觉很……微妙。 兰娥抿嘴笑笑,没有往下问。 而李嬷老神在在,说完便垂了眼睑静坐,好像也没有往下解释的意思。 颠簸微晃间,车厢里一时只有瓷杯碰住茶壶的“叮垱”脆响。 约过去两刻钟,马车缓了下来,兰娥隔着窗上的竹帘子,看见外面人影幢幢,而人声也嘈杂纷乱,似乎车队驶入了闹市。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车厢一晃,驭夫在车外问:“咦?前头怎么停了?” 随行的护从接口道:“太尉大人知道大人回长安,特特领人于城门外送行。” 太尉?不知道这个太尉是谁? 兰娥心里一动,伸手撑开竹帘子,眯了眼往外看。 不远处,十来位富绅簇拥着王恪王璧父子。 兰娥去看与王恪说话的褚衣男子,见他矮胖粗状,拱手寒喧时,笑的是一团和气,前世时并没有见过,她便眼波一转,又去看周围。 这么一扫眼儿,她看见褚衫男子两三步之外,站了位穿了鸦青色衣衫的少年郎君。 看见他,兰娥眉梢微微一挑。 这少年郎身材高挑挺拔,站在人堆里,倒像是眀珠辉月,气势仪态生生压了旁人不止一筹。 且这会儿他虽然站在褚衣男子身边,却似乎并没有听这男子与王恪说话,而是悠闲自在……漫不经心地望向别处。 兰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行人往来如梭。 而如梭的人流之中,独独有个衣裳破烂的老翁拢着袖子,满面愁苦的呆站着。 老翁牵了两只猴儿。 大约是车队经过冲散了围观的人群,此时大猴儿捧着铜锣,两只小眼睛东看西看,一付等人扔赏钱的架势。 小猴则抓耳挠腮,吱吱乱叫,绕着大猴儿转一圈儿,又拐回来发狂般在铜锣上“叮咣”拍一把。 兰娥看它模样儿动作无比滑稽,不由咯咯笑道:“真好笑!” 只是她笑声出口,便看见有个灰衫仆役过去同老翁说话。 因隔的太远,兰娥只断断续续听见他道“敢问老丈……是么……” 老翁嘴角嚅嗫“……只余我……来……” 这仆役便从袖子里掏出把铜钱,老翁抖抖索索接了,双膝一弯便要下跪,这仆役却转身就走。 再然后……等兰娥眼珠儿跟着仆役转回去时,那少年郎君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是可怜老翁?因此令仆役去送赏钱? 兰娥眨眨眼。 “刚才仆役问的是“敢问老丈是不是从闽越来” 李嬷两眼向窗外斜斜一瞟,慢悠悠道:“而老翁答……闽越连降暴雨,山洪冲塌房屋砸死了儿孙妇人,只余他孤身一人。他只好来中原腹地胡混日子。” 阿茉刚才只顾盯那些卖头钗头花的摊子,哪里注意什么猴子老翁?这会儿听了,回过身子,一脸茫然问:“嬷嬷讲故事么?” 李嬷神色顿时一冷。 阿茉瘪瘪嘴,向后缩缩身子,学李嬷将两手交叠放在膝上,垂头收颌,腰背笔直,坐着一动不敢再动。 兰娥有些好笑,小丫头平常跳脱惯了,在晋阳还好,要是回了长安大宅还这样子,宅子里住的可不止一家。 到时候日子长了,哪有勺子不碰碗沿儿的?早些杀杀性子也好。 只是长路漫漫,总对着两座石像枯坐……怪闷的。 车厢一颠,马车又开始前行。 兰娥便没话找话说:“嬷嬷,我看那个少年郎君不像是太尉府里的,嬷嬷猜得出来他是谁么?” 李嬷眼睑不抬,缓缓道:“自太祖往后,世上也不过只有崔、李、郑、卢、王五姓称得上矜贵。这少年郎君气度雍容都雅,举手投足之间又渊停岳持,应是出身这五姓之内。” 五姓之内可广了。除去崔王两家,可还有李、郑、卢三家呢! 兰娥干脆胳膊肘往桌子上一支,托了腮帮子道:“依我看,这人出身李家。” “哦?”李嬷抬眼:“娘子如何得知?” 这老妇人终于肯正眼看人了。 兰娥暗自甩了把汗,得意洋洋晃晃脑袋道:“大兄曾说过,李家祖孙三人眼高于顶,看人总喜欢斜眼儿,他见之生厌。刚才大兄就看也没有看他。” 单凭这个就推论人家的出身来历? 果真还是小孩子。 李嬷有些好笑,心里好笑,说话时就不由带了几分哄小孩儿似的和缓:“娘子这么想也有道理。唔,李家祖籍就在晋阳,依刚才那位郎君的年岁……九成是大房嫡二子李逸。” 兰娥自然知道晋阳李家。 前世有几次皇帝招见外臣的时候,她就在未央宫。 她见过大司农李扼向皇帝禀报税赋,见过七王之乱后,主管刑狱的延尉李济,亦见过他有理有据地向皇帝禀报对于乱党如何定罪量刑。 她没有见过李逸。 她只听说此人文武双全,先是做皇帝近卫,后又做了车郎将,再后来扶摇直上做了光禄卿。 李家祖孙三人,几年之后便是三位银印青绶,秩俸二千石的实权人物。 皇帝对李家不仅仅放心,而是十分恩宠。 兰娥摇摇头,再摇摇头,将脑子里纷乱繁杂的往昔摇的没影了,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她摇头吁气,李嬷也摇头叹气:“现在娘子年岁还小,也不用想的太远……娘子不如趁凉快先养养精神,等太阳上来,怕是想睡也睡不成了。” 这回阿茉学机灵了,极快拿了扇子凑上来:“娘子睡吧,奴婢给娘子打扇。” 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何况再加上一摄墙头草。 兰娥拖过凉抌,乖乖躺下。 车轮子“咯吱咯吱”,再伴着凉风习习,不一会儿她便眼皮子发沉,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一觉醒来,已近午时。 众人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便在路旁树林里歇了。 此后众人晓行午歇,第四天傍晚进了云中地域。 “娘子,携家口的越来越多。”阿苿满脸奇怪,指了车外让兰娥看:“昨天奴婢就发现有人往司隷那边跑。” 兰娥没有动。 这种情况她发现的比阿茉早。 车队离开晋阳不久,她就见有人拖家带口逃难,更见有人坐在路边插了草标卖儿女。 这些人都往司隷逃难,要是司隷那边不安置呢? 兰娥看看李嬷。 李嬷轻叹:“娘子不用看老奴。老奴只知道荣阳郡守绝对不是宽厚之人。” 兰娥见她提到郡守时勾了半边嘴角,脸上一派鄙薄轻蔑,不由好奇了问:“这个荥阳郡守是谁呀?” 李嬷哼了一声,正要开口,王璧在车外吩咐道“卸下门槛,将夫人与两位娘子送院子里去。” 马车停了一停,须臾又一颠。 兰娥从荡起的帘子缝里正正瞧见王璧。 王璧脸色有些难看。 ps:新书冲榜哒,求推荐票,求推荐票!嗷 第9章 两方施压 她能看出来不对,李嬷老眼一闪,自然也留了心。 李嬷低声道:“娘子先别急,等安置好了老奴去问问。” 这会儿驭夫正赶着马车往驿馆进,而周围人来车往,确实不适合喊王璧过来。 兰娥点了头道:“嬷嬷小心些。” 两句话的功夫,马车进了院子。 车子将将停稳当,周嬷便过来施礼道:“夫人先去屋里歇息了,走前叮嘱老奴来给娘子回个话,要娘子也早些歇息。” 前几天住驿馆,崔氏总要亲自安排食宿,今儿个倒是……兰娥回头瞥了眼李嬷。 李嬷眉捎向上一扬,撩开车门对过的窗户,游鱼般跳了出去。 兰娥这才扶了阿茉下车。 “房舍有些小,老奴看打扫的还算干净,娘子且委屈些歇一宿。” 周嬷指指前面一排青砖瓦房“夫人住右手第一间,娘子与娴娘子住左手那两间厢房。”说罢,小心觑了眼兰娥。 兰娥心知她初去服侍崔氏,万事总要拿捏了几分小心,便笑嘻嘻道:“娘亲不说委屈,怎么轮到我就委屈了?嬷嬷这是打趣儿吧。” 一句话说的周嬷心里一松,心里松泛了,脸上也就露了笑:“夫人还担心娘子住不惯,老奴索性就将娘子的原话回给夫人。” 两人说笑着走到廊前,周嬷施礼告退,兰娥便领阿茉进了厢房。 房里迎门摆着黑漆方桌,桌上放了把青瓷茶壶,桌旁摆了几把木椅,再往右三四步外垂着青色帐幔,帐幔后有张黑漆床榻。 桌椅上漆光黯沉,帐幔挨近窗户那半边也褪了颜色。 兰娥瞟了几眼,便坐椅子上。 阿茉倒是没有注意屋子里什么摆设,瞅着壶嘴儿还冒着热气儿,拎起来晃晃又是满的,便倒了杯茶捧给兰娥:“娘子先喝口茶,奴婢去整整床铺。” 兰娥接过抔子,慢慢啜了一口,茶水涩凉中带了股子怪味儿,就像茶饼放久了发霉一样。 兰娥眉尖儿微拧。 就算王恪不在这里任职,他也是秩俸二千石的大员。这些管理驿舍的门下吏不盛情款待不说,还安排低等馆舍送劣质茶水…… 下人行事自来会看上头眼色,难不成荥阳郡守与王恪有嫌隙? 兰娥想着事儿,倒是不知不觉将涩茶喝下去大半。 她正要将杯子放桌上,“吱呀”门声一响,李嬷闪身进了屋,待回身关上房门,这才上前施礼道:“娘子。” 喊过这声,老妇人的嗓音忽然一低:“一个时辰前镇上死了人,有几个庶民指认是打前站的魏管事与死者争执,继尔杀人泄愤。” 哎呀!还杀人泄愤! 管事忙着接洽馆吏,忙着给主子安排食宿,有杀人的闲心? 瞧瞧这套子下的! 兰娥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可笑,眨眼愣了半晌,低声问:“荥阳郡守是谁?” 这个问题她刚才问过。 李嬷立时道:“是关中柳家的人。” 怪不得,柳姬是关中柳家的女儿,她进了月华庵,现在柳家为她出头来了。 牛不喝水强按头么? 那也得按得下去才行! 兰娥摇头啧嘴,啧啧两下,又嗤了一声。 李嬷看的噎了噎,低声又道:“下午晌有人送了信来,说是大夫人责怪夫人只知道捻酸吃醋,做事全然不顾大人声誉。还道如今合家都去长安,晋阳府邸就算没有了主子,要夫人放柳姬回去守宅。” 这才对嘛。 大夫人先拿捏崔氏善妒,再晓以晋阳无主子看家的实情,末了阐明目的,这边姓柳的则出手就是下马威。 而今两方施压……难怪自家娘亲头疼,难怪大兄脸色难看。 兰娥目光微沉。 而李嬷说完了便垂下眼来,似乎想什么出了神,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只等着听吩咐。 垂眸坐了一会儿,兰娥挑眉一笑,“叮铛”撂了抔子道:“既然她们想要放柳姬,也好,阿茉,找身旧衣裳。” 喊过小丫头,兰娥转而又吩咐李嬷:“嬷嬷去寻娴娘子,就说我想出去转转,问她去不去。” 李嬷两眼一闪,也不多问,施了礼便抬脚出门。 接连坐了四五天马车,且婢女阿秋日常除了“娘子喝水”“娘子下车”“娘子睡觉”这三句,其余时候就像锯了嘴的葫芦。 王娴闷的简直要发疯了。 这会儿她正蔫蔫坐在榻上生闷气,听见门声一响,忙起身去看。 李嬷闪身进来,目光在她脸上一扫,上前掀了帐幔道:“娥娘子听说娴娘子这两天闷的慌,要与娴娘子出去散散心。”说着两眼又打量她身上,皱了眉摇头……“娴娘子这绸衣,不妥,穿出去太打眼。” 穿婢女的衣裳偷溜出门,这种事王娴不知道做了多少回。 现在李嬷又三分诱惑七分暗示……王娴顿时两眼放光,一迭声喊:“阿秋阿秋,你昨晚不是剪了件破衣做鞋底子么,就拿剪了的那件给我。” 这回阿秋很是乖巧,眨了眼道:“娘子比奴婢胖,那件就算没有剪也穿不上……嗯!奴婢还有件撕了准备做抹布的,娘子兴许能穿。” 准备撕了做抺布的……岂不是更破。 王娴连连点头:“能穿就好,快去拿。” “是是,娘子等着。”阿秋慌忙拎过自家的包袱,从里头翻出件灰扑扑的布褂,展开让两人看:“这件是奴婢在家时穿的,娘子看行么?” ……似蓝似灰,洗的早失了本色的粗布褂子,袖口磨的毛了边,前襟上还打了巴掌大一块暗红补丁。 离的近了,更透了股呛鼻的霉味儿。 王娴看了顿时眉开眼笑,喜滋滋地催促阿秋:“好的很,就是它,来,快点帮我换上。” 两人一个心急火燎脱绡纱裙子,另个着急忙慌上前帮忙。 李嬷轻飘飘瞄了两人几眼,随之轻步退了出去。 兰娥换过衣裳,便站在门后,听见隔壁门响,她便向阿茉使眼色。 阿茉从房里探身出去:“咦?嬷嬷去墙根底下做什么?唔?嬷嬷怎么又回隔壁了……哎呀!嬤嬷招手呢!娘子快出去。” 小丫头一惊一乍,惹的兰娥好奇心起。她刚踮起脚要看,不防阿苿回身拽过她一把推了出去。 “娘子……。” 兰娥将将跨过门槛,耳朵里就听见李嬷低喊了一声。她循声扭过脸去时,只觉得眼前一花,老妇人已贴身而至,几乎同时她腰间又一紧,一股大力上涌,再倏忽之间她两脚已离了地。 要上房? 哦哦哦……要跳墙! 兰娥脑子里念头闪了两闪,下意识闭上眼,不过几呼几吸之后,脚下一硬,察觉到两脚又落了地面儿。 她这才敢睁眼……拍胸脯:“哎呀!吓我一跳!” 李嬷七分好笑又几分笃定,松了手道“放心,摔不住娘子的。” 这不是摔住摔不住的问题,青天白日的,万一墙外有人……算了,事急从权。 兰娥斜了她一眼,捊捊头发,再扯扯衣角。 “老奴早看好了,这巷子里没有人。”李嬷似乎知道兰娥在想什么,慢悠悠解释道:“刚才老奴抽了墙下几块砖,等会儿娴娘子从那里出来。” 抽几块砖?她还以为李嬷会如法泡制去拎王娴,想不到这老妇人竟然…… 兰娥一时噎住。 这会儿李嬷哪还管她,只顾嘟哝着“人呢?阿茉不是去叫她了么?”弯腰拨开墙下的乱草。 第10章 姐妹出镇 过不一会儿,墙那边果然窸窸索索。 再有一小会儿,王娴钻出来半截儿身子,想喊人又不敢大声,只敢捏着嗓子道:““洞太小,阿秋……哎!别跑啊!推一下啊!” 李嬷沉声低喝道:“噤声!”伸手揪住她的胳膊,拎了人出来。 “嗯?”王娴站稳当了,瞅瞅李嬷,再狐狐疑疑瞅瞅兰娥,瞅过几眼,眉毛一竖,指了李嬷忿忿道:“好啊!你们跳墙,叫我钻狗洞,我……。” “我什么?找父亲告状?”兰娥横了她一眼,接话道:“晋阳后园子里那两个狗洞……仆役砌一回扒开一回,谁干的?不是你吧!” 想找后帐被揭了老底子,王娴忙腆了脸笑:“我哪会做这种事?对了,咱们去哪玩?” 兰娥哼了一声:“娘亲头晕,咱去镇上看看有甚新鲜果子,好买来给她消暑。” 巷子口人声鼎沸,王娴早就心痒的不行,现下见兰娥连借口都想好了,再加之她见了李嬷嬷总是心里发怵发慌。 王娴上前拖了兰娥就走:“走吧,再晚些集市就散了。” 两人撒着欢儿往巷子口跑。 李嬷慢悠悠跟在两人身后。 两人一出来巷子,王娴顿时傻眼儿了。 镇上统共一条大街,两人站在巷子口从这头一眼望到那头,除了廖廖三两家铺子开着门,余下便是几个蹲在墙角卖柴的男子。 街上别说卖果子的,连逛街的人都少的可怜。 王娴不由惊讶:“咦?刚才巷子口一大群挑担子的呢?走了么?” 兰娥眼珠一转,拖了王娴往铺子跑:“兴许卖果子的回家了,咱去问问附近有没有果园。” 好不容易钻出来,王娴更不想回去,听了忙点头:“就是就是,咱去问问。” 两人一溜烟上了街,瞅着前头那家铺子正巧有人出来,王娴气喘吁吁打招呼:“哎!问你哪!这附近有果园么?” 哎什么哎?这是谁家养的闺女,连礼数都不懂! 杂货铺子掌柜带理不理,顺手指指道“出镇子往南拐,走不多远再往西,顺着小路再走一二里便是。” 王娴没有留意什么往南拐往西拐,耳朵里只记住了一二里。 王娴拉了兰娥道:“不就一二里嘛,树上现摘下来的果子才新鲜,咱多买些,让父亲与大兄也尝尝。” 前世兰娥在薛家,每年无非是出府上上香踏踏青,且出门时身边总簇拥着大群婢女嬷嬷。 现在……乡村集市,身边又没有仆妇婢女管头管脚,兰娥觉得自己就像飞出笼子的小鸟,想怎么扑梭就怎么扑梭。 兰娥压抑不住地兴奋:“嗯,咱快去快回。” 两姐妹按照掌柜指的方向,一路到了街口,看看往南果然有条小路,两人便拐了上去。 小路蜿蜿蜒蜒,似乎直伸向远处的树林子。 林子里正有一男一女。 男的黑黑壮壮,此时正懒洋洋地倚在树上,捏着根草棍儿剔牙。妇人体态丰腴,银盘儿脸上五官普普通通,看人时两眼却极象钩子,一瞟一睨间总似带了几分媚态。 这会儿胖妇人脸上可半点妩媚也没有,她转来转去,只有说不出的烦躁:“庄子都快空了,老娘哪里找得齐十二个美貌娘子?”说罢,咬牙皱眉“常大郎怎么还不回来!” 男子拿眼在胖妇人几乎撑破衣襟的胸脯上一溜,吃吃笑道:“找不齐又怎样,到时庙祝一发火,安娘你就脱衣衫,等搂过来喂他吃饱了,保他火气立消。” 火烧眉毛了还说风凉话。 敢情陪庙祝那遭老头子困觉的不是你! 安娘恨恨白了他一眼,干脆扭着屁股出了林子。 林子外荒芜一片。 安娘望望四周,脸色愈发阴沉。 这么多天没有下雨,长阳里离青河近,郡守大人便令延掾组织乡民拜河神求雨。 求雨这种事,乡绅富人自然舍得掏银子,现在银子收的盆满钵满,而给河伯挑媳妇……没有美貌娘子,她去哪儿给河伯找媳妇。 庙祝那个糟老头子,偏一急起来就拿她泻火…… 安娘按按胸脯,昨晚被咬的地方仍是火辣辣的疼,她不由喃喃道:“不管了,偷也好拐也好,今天……” 说到今天……安娘狠狠一跺脚,回头冲着林子喊:“赵三郎,赵三!不等了,我记得卖果子郑翁家有个娘子,咱去看看。” 凑不够人数,等于是完不成差使,完不成差使,岂不是要将分得的银子倒出来。 赵三郎慌忙牵了驴子出来,嘻皮笑脸道:“安娘且上驴,上驴。” 安娘悻悻哼了一声,甩甩帕子便往驴背上爬,她这边抬腿,前头牵驴的赵三望望来路,忽然两眼一瞪,失声叫起来:“安娘!你……你看……。” “看什么看?惊了驴老娘要你好看。”安娘啐了他一口,碎过又顺着他的目光扭了脸。 路上蹦蹦哒哒过来两个小娘子,看身量,一个约有十二三岁,另个七八岁。 两人身上穿的破破烂烂,但是……安娘两眼放光,就像饿急了的狗,忽然之间看见两大块肥肉。 啧啧!两个小娘子皮子可真好,长相也不错。大的柳叶眉,樱桃小口,笑起来颊上两个梨涡。小的那个粉团儿一样,杏子眼里一双眸珠墨如点漆,一颦一转间说不出的灵透秀美…… 哎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安娘不错眼珠盯住两个小姑娘,看了片刻,小声叮嘱赵三:“记住,等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 赵三做了几年神汉,平时也没少进出大户人家,听话音知道安娘起了心。 这汉子不由皱眉道:“两个小娘子养的这样好,怕不是一般人家出身。” 穿的这样破,还能是什么出身?大不了是哪个富户府里的婢女。 安娘嘴角向下阴阴一撇,哼了一声道:“管她什么出身,老娘正找不来人,可巧她们便撞到手上。撞手上的东西,放过了岂不是老娘笨?”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也不去甚么果园了,就站在路中间看两个小娘子。 路上凭空出现两个人一头驴。 且两人望向这边儿的眼神儿,有点像是饿疯的老狼发现小鹿崽崽……兰娥缓下步子,扯扯王娴小声嘀咕:“哎,快看前头,像不像两个打劫的。” “打劫?”王娴朝安娘赵三斜了下眼角,一脸你也太大惊小怪了道:“就你胆子小,人家又没有拿刀,再说了……。” 她这边没有说完,安娘向两人呵呵一笑,挥了帕子问:“两位小娘子去哪?”迎面款款走了过来。 第11章 父子相商 王娴再是刁钻蛮横,那也是对府里的婢女仆役,对于安娘这种分明不怀好意的市井妇人,她真真是没有见过。 要是出来玩一趟弄丢了兰娥,到时候别说救生母出庵,恐怕连自己都要搭进去。 为今之计…… 王娴脸上阴晴半晌,咬咬嘴唇,侧身将兰娥挡去身后,大声喝斥道:“你我素不相识,快快闪开!” 闪开? 老娘要是闪开了,晚上回庙里怎么交差? 安娘笑的愈发和蔼亲切:“哎哟!小娘子说哪里话,奴家是看两位小娘子行路辛苦,想用驴子送你呐。” 这妇人嘻皮笑脸,脚下却是停也不停,几大步到了两人身前,伸手便去拽王娴。 “滚开!”王娴大惊失色,挥手打开安娘,尖声道:“胆敢对本娘子无礼!本娘子可是晋阳王家的人。” 强装镇定喊了这一嗓子,再回头看兰娥时,王娴便忍不住哭丧了脸问:“怎么办?阿娥,咱跑吧!” 跑? 如今左边荒野连绵,右边又是大片杂草丛生的树林子,前头是这泼皮妇人,后头…… 兰娥攥着她的手掌,转了眼珠去找赵三。 赵三早掩到两人身后,此时正抱着膀子,一脸皮笑肉不笑的看好戏。 这两人前堵后截,拼力气是拼不过,要是…… 兰娥眼珠溜溜转向右边,要是能进林子去,说不定还有机会脱身。 姐妹两个手拖着手挤在一起,兰娥便贴了她小小声道:“进林子。”说罢,也不管她听没听清,猛地拖了她便往树林子里冲。 在赵三眼里,兰娥姐妹就是两只小羊羔羔,而今老狼逮小羊,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于是这汉子三分戏耍五分调弄,边啮牙嘿嘿狞笑,边支扎着两只手赶牲口似的吆喝:“莫跑哇!大爷那里有吃有喝……啊?啧啧!跑的还真快!” 安娘也大呼小叫追了上来:“倒是截住啊!愚人,快追!” 五十里外的荥阳城。 一行六七人踏着暮色驰出城门。 王璧见父亲面沉似水,自从出了郡守府便一言不发,便打马撵上道:“今日柳郡守出城巡检,明日他还出城么?不过明日再跑一趟而己,父亲何必生这等闲气。” 王恪听了脸色愈加难看。 魏管事在三房做管事做了二十来年,对外应对官吏同僚,对内管理府中仆役婢妇,从来没有出过半点儿差错。 这样圆滑世故的积年老仆,要说他与人争执,争执不过便暴起杀人,三岁小儿才信! 王恪愈想愈是火大,“啦”发泄般狠狠抽了一鞭马,待马儿放开四蹄奔出去,他这才沉了脸道:“魏管事杀不杀人另说,现下长安那边三催四催,言老夫人已断了茶饭,这时机上……姓柳的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璧打马与他并辔而行,轻笑了接口道:“父亲也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其求他,父亲何不从他“在意”的那番着手?。” 王恪听了眼中嘲讽之意一闪,道:“他在意的……无非是柳家向来标榜家风清正,决不能有在庵中领罚的女儿。” 清楚症结所在便好。 王璧眸中笑意浅浅,摇头轻叹道:“父亲是身在局中……若是柳谊好说好商量,放柳姬回府也不是不可。现在他以魏管事杀人相挟,未免也太小看王家人了。” 王恪眉宇间露出桀骜之色,斜瞟了自家儿子道:“这种事要是搁你手上,你会如何?” 此时王璧肩背随着马儿左晃右晃,看起来不仅悠闲,更有几分漫不经心:“柳家人插手王家内务,这本就不妥。父亲今时今日若隧了柳家人的意,从今往后柳姬在王家更会得寸进尺,得尺而进丈。” 听他说的这般严重,王恪“嗤”声笑了起来:“有甚话明着说,用不着兜圈子。”说罢一顿,转瞬又道:“柳姬进府头几年还成,近两年与柳家扭在一起,行事越发不像个样子,这些为父心里有数。” 王璧勾唇轻笑:“既然父亲心里有数,这个“恶人”儿子就担了。来人!” 恽叔领着几个随从,本就驰马缀在父子俩身后。 这会儿听得少主子喊人,恽叔策马追了上来,到了王璧近旁,便在马背上揖礼道:“老奴在。” “既然柳大人心疼庶妹……” 王璧悠悠望向前路,语气柔如春风拂柳般道:“派人回驿馆收拾行装,就言送娴娘子回月华庵侍奉生母。” 侍奉生母? 那不是母女俩一对儿进了庵堂? 恽叔皱了老脸。 结合前些天柳姬母女生的事儿,再想想方才在郡守府受的冷遇,老头儿终于品出了味儿……王璧是要大张旗鼓送娴娘子去月华庵。 众人一进镇,魏管事便被抓,显然有眼线监视自家这干人的动静。 现下这个“大张旗鼓送小娘子去月华庵”,明晃晃是王璧要打柳家人的脸,是要做给监视的人看。 恽叔眉间一松,响亮亮应了喏。而后松缰绳错后一个马身,回头指指两个随从道:“你……还有你,你等快马加鞭回去传话,此事毋需惊扰夫人,只找周嬷与李嬷经办。” 不找崔氏,便是防着旁人拿她善妒不容人说事。 只找周嬷李嬷,这两人一是新晋贴身心腹,正该好好表现一番,另个掌了几十年刑房,甚么事儿都看的透掐的准。 能做随行护从,心眼儿自然活泛。 两个随护心领神会,相互一对眼神,齐齐在马背上施礼道:“仆等明白。” 施过礼,两人便策马往驿馆急奔。 王恪斜了眼恽叔,万分满意地抖抖鞭梢。 恽叔忙又策马跟上。 一群鸟儿飞来,因几人打马扬鞭受了惊,鸟群便在苍蓝的天幕上当空一旋,又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荥阳郡守府外院书房。 两个穿了豆色绸衣的婢女,轻手轻脚上了房前的迥廊。 前头身段儿高挑的那个到了书房窗下,侧耳听听,转身用手压了嘴唇,含含糊糊道:“嘘,莫动……。” 后头鹅蛋脸儿的婢子眨眨眼,脚下顿时一停。 第12章 鱼目混珠 两人屏气在窗下站了片刻,房里仍是静寂无声。 鹅蛋脸儿的婢女忍不住拽拽同伴,捏着嗓子问:“王郡守不是走了么,大人怎么还关着房门?” 高挑婢女左右扫了几眼,见四下无人,这才神秘兮兮道:“你可道大人与王郡守是什么关系?” 鹅蛋脸的婢女嗤鼻子:“这个谁不知道,大人的庶妹做了王郡守姬妾。”说了这个又小声嘟哝“按说王郡守是大人妹婿。” 大妇正妻的母家才是正经姻亲,姬妾不过可买可卖的玩意儿,喊什么妹婿? 高挑婢女翻了个白眼儿,顺嘴甩了个响雷出来:“你不知道罢,前些天王家将大人的庶妹送进了月华庵,。” 鹅蛋脸儿果然吓了一跳,失声问:“月华庵……那不是要死在里头?” “喊什么喊!” 高挑婢女粉脸微变,“啪”打了下鹅蛋脸,咬牙道:“现在大人正有气儿没处发,要是惊动了他,岂不是嫌活的命长么?” 鹅蛋脸儿瘪瘪嘴,颇有些委屈:“我……我不是有意……。” “好了好了!”高挑婢女瞪她一眼,正要贴去窗上再听听,院门忽然“咣当”一声,随之又有脚步声急急向这方跑来。 “快走!”高挑婢女脸色大变,拉上同伴便往回跑。 书房左边有几间厢房。 两人跑过廊角,推开房门闪了进去。 这边儿管事柳福满头大汗上了迥廊。顾不上通禀,扑过去便推门:“大人,大人!大事不妙了。” 因着房门猛的大开,桌子上的烛火一时摇曵不定。 柳谊眉头一皱,阴沉沉地斜了眼过去。 柳福这才想起来自家莽撞间坏了规矩,这人便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觑着主子,试探般小声喊:“大人。” 他这般缩头缩脑,柳谊见了更是不悦,只这会儿也懒得理他,只沉声问:“何事?” 哎呀我的个大爷!柳福暗自甩了把冷汗,这才迈了另条腿进来,躬身施礼道:“大人,王郡守出了城便下令……下令将娴娘子送去月华庵。” 原本柳谊避而不见王恪,便是想压压他的性子,底下好以替魏管事脱罪,来要挟王家放柳姬回府。 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又将王娴也搭了进去。 柳谊不由咬牙暗骂:“这个匹夫,混帐!” 柳福垂头缩肩,大气也不敢出。 骂了这声,柳谊低声问:“安插那人可看清了,那个匹夫果真要送走娴娘子?” 柳福忙道:“看清了,随护回去不过半刻,崔氏的贴身嬷嬷便进了娴娘子住的厢房。安插那人还听见她在屋里训斥婢女“……要是敢胡言就打死。” “果然是真的……。”柳谊喃喃道。 只喃声自语了这句,他神色陡然一变,又升起来几分疑虑。 王恪行事坦荡磊落,就算疑惑管事儿杀人之事唏跷,也决不会拿娴娘子撒气。娴娘子是柳家外甥女,可她更是王家的女儿。 他这般不管不顾……难不成王家大夫人没有说实话? 若真是如此…… 柳谊越想越是心烦,两手在桌沿上攥了松松了攥,如是七八下,这才沉了脸吩咐:“既刻派人去晋阳,打听打听近来王家出了何事。派可靠人去。” “是。”柳福垂手退了出去。 长阳里驿馆。 眼见阿秋一脸呆滞,似乎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周嬷干脆自己爬榻上去翻包袝。 待翻出来件王娴平日穿的杏红色纱衣,周嬷便拿了慌张往阿秋身上套:“快穿上,等会儿拆了丫髻再重梳个发式。梳子呢?梳子……。” 周嬷嘴里絮絮叨叨,手下却扱利索,三两下给阿秋穿妥了衣裳,便又回头找梳子。 “不用重新梳妆。”李嬷拿起桌子上的幕篱往阿秋头上一扣,慢悠悠道:“不过是从屋门走到大门,只要上了马车……我就不信谁有胆子掀开看。走罢。” 说的倒轻巧。 等会儿夫人醒了,要是大人回来的及时还好,要是大人不回来,为难的反正不是你。 周嬷心里嘀咕,稳稳神儿,边扶了阿秋出门,边低声叮嘱:“在外头兜几圈子再回来,别到时候瞒不住人眼。” 阿秋连连点头,鹦鹉学舌般道:“嗯嗯,多兜几圈子。” 李嬷冷哼:“放心,我同她一起,出不了岔子。” 现在再来说出不出岔子又有什么用,反正做都做了。 当下周嬷扶着阿秋在前,李嬷背着手在后,三人一溜出了驿馆大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兰娥从草丛里探出身子,先小心翼翼看看周围,见四处密砸砸的不是树便是草,她便两手拢在嘴边,小声喊:“阿娴……娴娘子。” 喊不两声,左边草丛一阵乱晃,王娴没好气儿的道:“喊甚喊?这儿呢。” 应着话,王娴窸窸索索爬过来,也不管草丛里脏不脏,伸了腿往地上一坐,边捶边嘟哝“这两人饿狗抢骨头似的,幸亏本娘子机灵。” 兰娥莞尔,便也挤过来挨着她坐下。 两人歇了一会儿,眼看林子里愈发暗了,而周围虫鸣唧唧,好像那两个人早就走远了。 兰娥用胳膊肘捅捅王娴,小声道:“往右走就能出林子,咱出去从田里过,等绕上大路就能回去。” “那还等什么。”王娴拍拍衣裳站起来,左右瞄了两眼,伸手拉兰娥:“这林子里到处是虫,早走早好。” 兰娥借劲站起来,顾不上拍衣裳,跟着她磕磕绊绊往前走。 两人甫出来林子,顿时大眼瞪了小眼。 眼前荒草高低起伏,长的比人还高,根本分不清哪里是田哪里有路。 兰娥左边右边转了几转,又回来问王娴“进林子时……是从西边罢?” 王娴哭丧了脸道:“我……我忘了,我分不清方向。” “你真是……。”兰娥横了她一眼,抬手揉揉脸颊,待觉得精神了,便往左边走,眼前荒草比人还高,她又退回来去看右边。 右边也是长草及膝。 只是……兰娥眼前一亮,弯腰拨开草丛,草丛中有条窄窄的小路。 有路走总比在荒草里乱摸强些。 兰娥松了口气,回身便喊:“这里有路,咱沿着它走。” 刚才跑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歇过劲来,王娴两条腿又酸又沉。 只再想想林子里黑漆漆的,保不定什么时候会钻出条蛇呀虫呀,王娴只好嘟嘟哝哝跟着兰娥。 两人闷头走了半晌,小路尽头忽然现出一片树林,而林子里依稀有火光闪烁,且又有人大声说话。 王娴顿时来了劲儿:“果然有人家,哎!这家人还没有歇息。”挤开兰娥便往前冲。 没有歇息? 兰娥停了下来。 就算林子里有人家,这个时辰也该关门熄灯了,怎么会点了火把在屋外? 第13章 自投罗网 想到此处,兰娥慌忙伸手去拦王娴:“等等!先莫着急过去。” 在林子里钻了大半个时辰,王娴早就是又累又饿,这会儿见了人烟儿,她哪里还耐的住性子。 王娴便嘻嘻笑道:“你要是怕,就先等着罢。” 兰娥一把没有拉住,她已哧溜窜进了林子。 “这个呆头鹅!”兰娥急的跺脚,偏此刻火把光来回移动,似乎又有人从屋里出来,她只好猫下腰来,捏着嗓子喊:“阿娴……阿娴……” 喊过几嗓子,眼见王娴头也不回,她只好跟到林子边缘,蹲下身来,小心翼翼拨开草丛。 眼前有几间茅屋,屋前空地上男男女女站了七八个人。 兰娥睁大眼,挨个儿去看……两个黑塔似的男子举着火把,男子身边袖手站着几个妇人。 此时站在最前的那个妇人下巴微抬,满脸倨傲地看了地上磕头的老翁道:“有何话说?” 老翁磕头如捣蒜,痛哭道“老汉只这一个女儿啊!将来还指着她养老,求大巫饶过老汉一家罢!” “饶过?”妇人朝天翻翻三角小眼儿,阴阳怪气道:“郑翁说这话倒是稀罕。河神挑中杏姑做媳妇,那是你郑家族人的福份,郑翁合该欢天喜地才对。现下郑翁推三推四,不怕惹怒河神么?”说罢,抬手一挥,厉声道:“请杏姑上车!” “是。”屋子里有人应声。 须臾,一个妇人开了门,另个妇人扭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出来。 “阿父……”小娘子被妇人反剪了胳膊,拼命挣扎不动,便扭过头嘶声喊郑翁:“阿父……阿父救救杏娘!” 女儿喊的撕心裂肺,郑翁一时间老泪横流,手足并用向老妇爬去,苦苦哀求道:“大巫,求求大巫,给老汉一家留个香火!” 旁边举火把的粗壮汉子嘿嘿冷笑:“香火?我看郑翁身子康健的很,不如多纳几房姬妾,再生几个孩儿。” 这汉子嘴里唧唧歪歪,脚下也没有闲下来,急步上前,抬了脚向他后背狠狠一踩。 郑翁身子刹时扑在地上,惨呼道:“你……你还我杏娘……” 杏娘见了目眦欲裂,拼命挣扎了身子往郑翁身边去,嘴里哭喊道:“阿娘病重,杏姑总要在榻前侍奉汤药,求求大巫……求求大巫发发善心。” 兰娥听她说的心酸,便屏住呼吸,又往前挪了挪。 这么一挪,她看见大巫抿嘴一笑,笑容说不出的嘲弄讥刺:“今天我对你发善心,若是惹怒河神,河神可不会发善心降下来雨。” 兰娥眯了眯眼。 这冷血毒肠的妇人,果然是为河神娶妇而来。 今天的运气……果然不错。 兰娥心头念头微动,便转了眼珠找王娴。 火把光明灭摇曳,映的树影如同鬼魅。 而周围暗夜深深,她又哪里看得见王娴在哪? 兰娥便又凝神去看屋前这几人。 空地边缘停着辆驴车。 因先前树影子掩住了,兰娥没有瞧见,这会儿两个妇人押着杏姑往车边走,有个男子便举着火把跟过去照明。 火光掩映下,正照见驴车旁的赵三。 看见他,兰娥顿时眼角一跳,王娴那个火爆性子怕要忍不住。 果然…… 离驴车不远的草丛哗啦一响,王娴急急窜将出来,指着赵三喊:“好个无耻耄贼,跑这儿来了。”喊过这个,又回头招呼另几个妇人“快快抓他去见郡守大人,他是个拐子。” 另几个妇人有些吃惊。 前头年岁大的妇人下巴微抬,以一种挑选珠宝首饰样的眼神儿,上上下下打量王娴。 打量过几眼,这妇人眼中露出来几分满意,扬声问:“不是还有一个么?那个呢?” 诸人都没有出声。唯有赵三苦了脸道:“那个问……。” 王娴怕这人扯三扯四的狡赖,忙抢着道:“问他,他在此,那个同伙想必就在附近。” 这回年老妇人看也不看赵三,只专心看王娴。 只是她看人的目光,就像是看着傻子或是无知小儿,带着几分怜悯,更似有几分可笑,悠悠地问:“他那个同伙是个胖胖的妇人,是也不是?” 情形有些不妙。 王娴眨眨眼,斜过去眼珠子瞄背后。 背后两三步就是举火把的大汉,大汉身边站着赵三。 这种截人后路的架势,刚才就经历过一回。 这是准备抓人。 抓自己! 王娴打了个寒颤,绷了脸,狠狠瞪老妇人。 “哼!这回可明白了?”老妇人嗤声冷笑,笑声未落,突然脸色一变,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火把光应声而熄。 四周瞬间一片黑暗。 唉呀!兰娥的心刹那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慌忙又向下伏伏身子,伏的几乎贴住了地,而后睁大眼,凝神去听。 周围只有风吹长草的瑟瑟声。 还好还好。 没有人发现。 兰娥吁了口气,正准备抬头,眼前陡然间火光大亮,她来不及惊呼出声,脖子上便是一痛。 兰娥做了个梦,梦里她被一群狼围着,她想跑,两条腿被藤缦死死缠住,无论怎么使劲都迈不动,她想喊救命…… “救命啊……” “嚎什么嚎,快醒醒。” 王娴扳住兰娥又摇又晃,见她迷迷糊糊睁了眼,这才松开手,一脸嫌弃道:“再嚎怕是又得挨骂,别嚎了。” 谁嚎了!兰娥的睡意瞬时飞去了九宵云外,一骨碌坐了起来。旁边几个小娘子正伸脖子瞧她,吓得忙缩回去坐好。 怎么有一群小娘子?兰娥眨眨眼,扑过去扒窗户,没有摸到窗户,她又扭脸看周围,上下……左右……前后……都是木板。 而车厢晃动间,似乎有什么铜器铁器,磕着后面的车壁板“叮当叮当”作响。 王娴斜了眼兰娥,撇嘴道:“不用看了,外头上了锁。” 什么都看不见,那不是连走到哪都不知道? 兰娥蔫巴巴看了一圈子,见杏姑呆呆坐在角落里,便问她:“你们都是给河神做媳妇的么?” 杏姑别开脸,捂了嘴,抽抽嗒嗒哭起来。 挨着她的小娘子喃喃接话道:“我爹娘收了巫娘的骋礼,我……我好歹能给家里换点粮食。” 其他几个小娘子听了,顿时七嘴八舌道“我也是” “巫娘说郡守大人下了令,若是抗令就合家流放闽南。” 车壁扳忽然“咚咚”震了两震。 “瞎喊甚?”外头男声恶声恶气道:“再不听话,就将你等丢河里去。” 看来马车周围有人把守。 兰娥向几个小娘子使个眼色,这些个娘子们忙坐回去。 王娴亦挪过来,也挤着她坐下。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驴车缓缓停了下来。 有妇人打开车门,木然道:“下车罢。” 映着车门站了两排妇人。 兰娥看见下去一个小娘子,便有粗壮妇人上前搀住,随后有人打了灯笼领着走了。再下去一个,又有妇人上前接住,等到一个个走完了,她与王娴才挤挤蹭蹭的下了地。 一个粗壮妇人上前道:“跟紧了。” 说罢,看也不看两人,转身打了灯笼引路。 王娴紧紧攥着兰娥,小声嘟囔道:“这是哪儿啊!黑漆漆的。” 兰娥没有出声。 刚才下来驴车她就注意到,除了眼前这妇人手里提的灯笼,周围再没有丁点儿光亮。 周围没有光亮,亦没有一丝语声。 似乎方才那些小娘子都凭空消失了。 第14章 惊闻失女 兰娥手心里湿漉漉的。 她捏捏王娴。 王娴打了个机灵,反回来捏捏她的手指。 这么三捏两捏,两姐妹暂时达成了默契……先看看再说。 *********** 正房门窗关的紧紧的,两个仆妇垂手立在廊下,紧张的大气也不敢出,更毋需说竖着耳朵偷听了。 崔氏半倚了椅背,似乎全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空的她挻不起来腰,抬不起来手,更没有力气再说一个字儿。 “莫急。”王恪伸过去握住她搭在桌沿上的手,低声安慰道:“两位嬷嬷都不是莽撞人,待问仔细了再说。” 不仔细问问还能怎样? 她一觉醒来,心肝肉丢了,那个作死的娴娘子也没了影子。再听说柳家那位以魏管事要挟放柳姬回府,她简直吸口气胸腔子都疼。 崔氏既不点头也不出声,只缓缓望向周嬷。 王恪看了跪在地上的周嬷,沉声问:“你是何时知道两位娘子出了驿馆的?除了你,还有哪个知道?” 这个李嬷怎么还不回来,有她在,好歹什么事都说的清楚。现在自己架在火上…… “大人。”周嬷转了几圈心思,干脆恭恭敬敬伏地磕头:“老奴接了亭年传话,便去找娴娘子,那时老奴才知道娴娘子不在厢房。至于娥娘子……夫人歇觉醒来令老奴去送莲蓉粥,老奴那时才知道娥娘子也出了驿馆。” 说了这些,周嬷抬头看看王恪“知道这事儿的,一个娴娘子的贴身女婢阿秋,另个便是阿茉,老奴已将她俩锁在厢房里。” 周嬷因为何事去找娴娘子,王恪心里门儿清。 而兰娥出驿馆,两个小娘子坐了几天马车,相邀溜出去玩耍也是有的。 只前者不能向崔氏明说,后者再问徒增她伤感担心。 王恪换了个话题:“以阿秋顶替娴娘子回晋阳,是你的主意还是李嬷出的主意?” 周嬷沉默半响,低了头道:“当时娴娘子不在,老奴便去找李嬷商量。李嬷想了这个李代桃僵之策。” 那老妇人做事虽然常常不按常理,但扱为稳便。 王恪眉宇间郁色消了大半,扭脸安慰崔氏道:“这么来说,两个小娘子去哪玩,李嬷应该知道。音娘放心,我既刻派人找她。” 这边儿王恪传护从出镇去追李嬷,那边儿王璧领了恽叔,已将长阳里大街搜了几个来回。 眼看再找下去也是徒劳,恽叔在杂货铺子前停下,意有所指道:“此时铺子都关了门,要是敲门搜查,传出去难免有损两位小娘子的名声,璧郎君不如先回去,老奴领几个护从挨家潜进去看看。” 潜……自然是指蒙上脸翻墙越户。 王璧望望大街,丹凤眼里闪过几分焦燥,低声道:“如此,有消息既刻来报。” 恽叔低声应下。 驿馆就在街尾,当下王璧也不用护从相陪,自己快步往回走。待进去驿馆,往住的院子去时,眼角里扫见有黑影在院墙下一动。 王璧脚下一顿,厉声喝道:“谁?出来!”掏出火折子迎风一晃。 火折子刹时亮了起来。 一团亮光中,墙根下那人回过身来,抖抖索索施礼:“奴是……是豆姑。爹娘在驿馆里做饭,奴就住后头杂物房。” 女子? 王璧略一皱眉,举着火折子走过去,待离的近些,他便眯眼仔细打量这人。 这人身上穿了件淀蓝粗布长衣,长衣宽大厚实,将她从脖子到脚面裹的密不透风。 要不是声音听起来柔婉悦耳,乍看之下,倒极像个十二三岁的瘦弱小儿。 而她的发髻……末及笄的小娘子通常梳双髻或扒角鬟,她头勾的再低,头发再是乱,王璧也看出来她梳了独髻。 王璧两眼凝在她头顶上,冷冷道:“抬头。” 豆姑抬头看了眼王璧,又极快低下。 只这一抬头,王璧已看的清清楚楚。 她脸上黑漆漆一层,像是抹了什么草木灰。 王璧眉头皱的愈发紧,冷声问:“你脸上抹的什么?为何藏头缩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听他语气少了几分冷厉,豆姑镇定下来,恭恭敬敬又施了礼,低声道:“郎君有问,奴不敢隐瞒。前些天郡守下令,要庙祝以妙龄女郎祭祀河神,奴家上有老父老母,下有五岁幼弟,奴家怕被巫娘选上,这才如此装扮。” 遭逢大旱灾荒,巫婆用妙龄女子来祭祀求雨,王璧知道闽南,闽越,胶西一带确实有这种做法。 王璧眉头略松,只一瞬间又一皱,沉声问:“你要掩人耳目,就该在房里少出来,为何鬼鬼祟祟躲在墙下,嗯?” 豆姑眼眸一黯。 要是不说实话,眼前这位清风霁月般的少年郎君,怕是倾刻间便会翻脸无情。 到时候她死是小,要是连累了父母小弟……可要是说了实话,等这些人走了,全家仍然在劫难逃。 因豆姑勾着头,王璧只能看见她乱遭遭的发顶。 有风吹过,火折子闪了几闪。 王璧忽然眼尾一挑,慢慢道:“你若是相帮找回两位娘子,我允你全家迁去晋阳。” 这是允诺。 充诺她们这种无宗族庇估的俾人,从此可以依附王家。 王家乃当世望族,若是依在他门下,从此便可以脱离朝不保夕的日子。 君子一诺千金。 豆姑缓缓跪了下来,两手扶地,咚咚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来道:“听说东院失了两位小娘子,奴便想到巫婆头上。奴知道巫婆在哪,请郎君招集人手,奴领人去找。”31547 一辆马车驶在官道上。 此时夜色沉沉,驭夫原本赶着马驶的不急不缓,只是到了晋阳与翼州去的岔路口,驭夫忽然打马往左一拐,舍了两条官道,上了往山上去的小路。 马车上了小路,驭夫又“啪啪”两鞭,马儿顿时扬蹄飞驰起来。 车厢左咣右晃,颠的人几乎要散了架。 阿秋紧紧抱住榻座腿儿,煞白着脸问:“嬷嬷,咱甩开后头那人了?” 车厢再颠再晃,李嬷却像是粘在车板上一样,仍旧拢了袖子坐的四平八稳。 李嬷白了她一眼,慢悠悠道:“老身不是想甩开那头猪,而是要引他上山。” 先前不是说好的嘛,出来兜两圈便回去,怎么这会儿变卦了? 阿秋苦了脸,想再问,瞄见李嬷神色忽然一凝,她赶紧腾出来手捂住嘴。 车厢里陡然静了下来。 正因为太静,显得车外各种声音更是清晰可辨。 车板剌住树枝,车轱辘咯吱咯吱,又木轮碾住石块连颠带晃…… 一片杂乱中,李嬷低呼道:“再快!” 随着她话落,马车骤然向前一窜。 借这一窜,李嬷两只手在窗棂上一搭一捺,轻巧巧翻了出去。 窗户…… 窗户只有一尺多宽吧! 这是见鬼了还是看错啦! 阿秋咂咂嘴,再眨眨眼,搂住榻腿儿一动不敢动。 随后马车缓缓而行,过不一会儿,车外“喀嚓”一响,李嬷又从窗外翻了进来,不等坐下便沉声道:“往东,去河畔。” 长阳里往东二十来里,便是大青河。 第15章 处身之地 原来雨水充沛时,青河宽有十三四丈,如今将近三个月没有下雨,河水早褪的只剩下中间一绦。 河两岸是密砸砸的芦苇丛。 芦苇丛里有大片空地。 空地上每隔十来丈便有座木屋,这些屋子与寻常住室不大一样,不仅窗户上挂着红绸,门上还挂着五颜六色的花环。 兰娥扒住窗户看了一会儿,便又回身躺去榻上。 王娴撇嘴:“早跟你说了,外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你偏不信。你说……窗户上挂绸子,门上挂花儿,这是做什么啊。” 兰娥翻身面朝墙壁,装没有听见。 其实她理不理倒是无所谓,王娴不过是闲的发慌,想找个由头说话而已。 王娴便曲腿坐在榻上,下巴抵住膝盖,自言自语道:“那个叫杏姑的,我看仆妇打了灯笼往左边去,杏姑绝对是住在左边。还有那个眉梢长痣的娘子,她也去了左边。左边绝对还有房子。” 粗壮妇人将两人领进屋里,便锁上门走了。 她一走,姐妹俩个便开始扒门的扒门,检查窗户床榻的检查窗户床榻。 等仔细查过几遍,两人终于死了心。 门上有锁,而且不止一道。 窗户上嵌了手腕粗的木棍,木棍与木棍之间只伸的出去拳头。 屋子里没有桌子没有凳子,只榻上一床被褥一个木枕,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王娴又扫视屋里,来回扫了几遍,忍不住伸手推兰娥:“阿娥,这里阴阴深深,你睡的着么?” 兰娥扭过脸来瞪她:“睡不着也得睡,养好精神,说不定明天便会有机会逃走。” 王娴蔫蔫点头:“那就……睡吧。” 做姐妹做了七八年,俩人还是第一次同榻。 王娴别别扭扭挨了兰娥躺下,瞅瞅被子再瞅瞅木枕,拉了被子角搭肚子上。 暗夜深沉,屋外不时传来几声鸟叫,亦有飞过的虫儿撞上门扳,发出“扑”的一声。 倦意上来,兰娥打了个呵欠,正准备翻身朝上,窗外忽然“喀喀”两声。 这种声音,像是窗台上挂的红绸子,因风吹而扑打了木壁,又像是利刃切豆腐,因为太急太快,以至于收刀时磕住了案板。 有人来了! 兰娥瞬间绷紧全身,维持着刚才那种姿势一动不动。 “娥娘子醒了?”李嬷扬起短刀,以刀锋向榻上照了一照。 雪亮的冷光一闪而没。 哦,还好还好,自己人。 兰娥悄无声息的坐起来,低声问:“没有惊动其他人罢?” “放心,老奴挨个吹了迷烟。”李嬷应着话,两眼灼灼打量兰娥,看过两眼,一翻手腕子,“嗖”的将短刀收进了袖内。 兰娥瞟了眼她鼓囊囊的袖子,而后眼波一转,落在榻上。 床榻边缘,王娴一条胳膊曲起来枕了头,另只手松松搭在腰间,呼吸轻浅均匀,似乎睡的正沉。 兰娥的眸光在她脸上兜兜一转。 这是不放心?李嬷身子向前一欺,伸手在她身上拍了两把,拍罢,又退回去道:“娘子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兰娥这才低声问:“娘亲与父亲可还好?” 一下子丢了两女,哪个作爹娘的会好。 李嬷嘴角抽了几抽,道:“夫人气的不轻,大人疑心老奴知道娘子们的下落,已命人往晋阳追赶老奴,璧郎君领人找寻娘子,算算时辰,此刻怕是也到了。” 对于王恪与崔氏,兰娥有些歉疚,只是有些事情…… 兰娥望望窗外,嫣然道:“要是嬷嬷在这里遇上大兄,怕是更说不清了,嬷嬷先走吧。” 先走? 李嬷有些诧异,只诧异之色由她脸上一闪,瞬间又恢复成了木讷。李嬷嘎声道:“窗户上的木棍老奴已削断了,娘子随时可离去。”说罢,退步转身,轻烟般窜去了屋外。 兰娥拉开被子,重又躺了下来。 鸟叫声,虫儿飞扑翅膀的声音,风刮过房顶……兰娥在黑暗里大睁着眼,凝神听周围的声音。 过了大约一刻,或许更短一些。 门锁“喀哒!喀哒!”两响,随之恽叔低沉的音调道:“老奴见过娘子。” 这些人不是削窗户就是拧锁头,就不能用个隐蔽点儿的法子? 兰娥暗暗叹了口气,起身下了榻,边往门边走边问:“大兄来了么?我有话与大兄说。” 她的声音镇定舒缓,似乎处身之地不是危机四伏的荒郊野外,而是自家后院闺房。 恽叔眼中诧异之色一闪,道:“是。”退步让了开去。 “这个憨子。”王璧微哂,抬手推开门,看了兰娥淡淡道:“十三还没有玩够么?” 在兰娥的印象中,王璧越是生气,脸上就越是镇静,说话的音调也越是柔缓。 此时声音冷冷淡淡…… 兰娥眨眨眼,上去扯住他的袖子,再踮起脚尖,笑嘻嘻与他耳语道:“大兄别气,娘亲头疼这一回,往后说不定就能一劳永逸。”说着声音又一小“大兄去与父亲说……邀来观礼……祭祀之时……他不是给咱下马威么?咱也给他几百杀威棒……。” 越听,王璧眉头皱的愈紧,再听,眉头忍不住又颤了几颤,听到最后,失声训斥道:“胡闹!” 话说完了,事儿亦在可控之内,兰娥才不管甚么胡闹不胡闹,笑嘻嘻撵他:“大兄走罢,要是天亮了遭人看见,此事儿就做不成了。”说着,抬手推出去王璧,咣当关了门道“别忘了锁门呐。” 主仆两个怎么整锁,又怎么回去,兰娥哪还管这些,回去榻上一觉好睡。 第二天。 兰娥正做梦守着满桌子大菜吃的痛快,耳边有人冷冰冰道:“起榻了。” 这边王娴又嘀咕:“榻上只一个抌头,你能不能再送来一个,本娘子睡的脖子疼。” 兰娥打个呵欠坐起来,眯眼看看王娴,又仰了小脸儿去看榻前。 榻边站了个青衣妇人。 这妇人瘦如竹杆,脸上皱纹重叠,一双三角小眼此时正居高临下看了两人。 此时见兰娥抬头看过来,妇人便咧开一嘴黄牙道:“枕头嘛我自会禀报大巫,两位娘子且梳洗了去用饭。”说罢指指榻尾。 用饭哪! 从昨天出驿馆到现在,路没少跑,心没少操,别说饭菜,姐妹俩连水都没有喝上。 兰娥摸摸瘪瘪的肚子,掀被子下了地。 王娴也嘟嘟哝哝坐起来。 榻尾放了一叠衣裳。 兰娥翻开来,见从白绫子中衣到绢制的外裳,再到缀了玉片的鞋子,从内到外,由头到脚,齐全的很。 兰娥便捡了套小些的穿。王娴有样学样,亦闷声拿了剩下的那套换上。 等姐妹两个整理妥贴,瘦妇人便领着两人出门。 昨晚上黑漆漆的,兰娥只听见水声,并不知道此处到底是荒野树林,还是谁家后宛。 这会儿甫一出门,看见大片芦苇,兰娥两眼刹时一亮。 水声,芦苇荡,果然是在河边。 第16章 高台盛宴 瘦妇人领着姐妹两个在芦苇丛里绕了几绕,直绕的两人头晕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这才出来。 芦苇丛外是大片空地。 空地上搭了高高的木台。 台上搭了幢房子。 房子四壁透窗,窗上悬挂着苇桔编的草帘。 王娴看了撇嘴:“怎么上头又挂了红绸子,搭的戏台么?” 瘦妇人嗤的一笑,不理会王娴,只招呼站在木阶旁的几个妇人:“这两个交给你俩了,领上去罢。” 有两个妇人围上来,一个指了木阶道:“宴席已妥,两位娘子且上去享用。” 另个弯腰扯平两人的裙子,笑眯眯道:“这两个相貌好,当坐北席。” 什么北席南席,吃个饭也整这些没用的。 王娴翻了个白眼儿,拉过兰娥,昂首挺胸地上了木阶。 高台上没有桌椅,只铺着满地红毡。 十来个小娘子席地而坐,每人面前均摆了大盘的肉食米饭,大盘的鲜果菜蔬。 兰娥微一皱眉。 这些小娘子身上穿绸着缎,看起来十分尊贵,可是坐姿东倒西歪,用食啧啧有声,显然不是出身大家。 这是从庶民俾人里选出来的女子。 兰娥看过几眼,便默不作声,拉着王娴在一处空位上坐下。 王娴早饿的发慌,此刻看见吃食,一手揣碗,一手拿筷子,边往嘴里扒饭边嘟哝道:“奇怪,请人赴宴选这种地方,傻了吧。” 兰娥没有动。 她转了眼珠看周围。 那两个妇人引了两人上来,便站在台阶口。看来既像是等着服侍众人,然而……袖手踱步,更像监视。 王娴在右边,兰娥又扭脸看左边,左边有个眼睛红肿的小娘子,正揣着饭边吃边哭。 兰娥悄悄往她身边挪了挪,小声问:“你哭什么啊,要是想回家就去找巫婆说,她还能强逼你?” 小娘子看看兰娥,再看看王娴,抽抽鼻子,拿碗遮住嘴巴道:“你们不知道,这里最狠的就是大巫。她勾结郡守大人向百姓征收赋税,收取的钱财一些上交郡守,另一些便与庙祝廷缘大人瓜分。” 分钱这等事……与她哭有关系么? 兰娥有些犯傻。 大约这娘子憋的狠了,话匣子一开便止不住,说了这些,她又指指周围吃饭的娘子道:“我们都是大巫挑出来的。大巫说相貌长的好看,便应该给河神做媳妇,因此骋了我们来,缝制新衣,又在河边建造斋戒的房子,再好饭好菜的养,等到卜了卦,定下出嫁之期,我们……我们就会坐上席子在河里漂……” 旁边王娴打个饱嗝儿,放下扒干净的饭碗,又揣了另一碗塞给兰娥:“吃吧,我尝过了,没有毒。”说了这些,又接这位娘子的话:“你叫艾娘吧,刚才进来时我听她们叫你艾娘。” 艾娘捧着饭碗点头。 “艾娘。”王娴便极认真地问:“坐了席子在河里漂,那能漂多久?这不是寻死嘛!” 王娴没有小声,相反,她的声音极大。 席地而坐的众位娘子听了脸色一变,纷纷放下碗筷站起来。 兰娥扶额,这个也是憋的狠了! 王娴没有注意旁人,她只看了艾娘,兴致勃勃接着道:“我听见你说郡守大人征收赋税,巫婆便用赋税给河神骋媳妇,当天下人都是傻的呢,河神要是真娶妻能娶凡女?这是骗你们去死呢!” 众位小娘子站起来时,站在台阶口的两个妇人便觉得不对,及至听见王娴又声音洪亮的来这几句,两个妇人顿时变了脸色。 两人相互一对眼神儿。 其中一人横眉立目,指着王娴道:“一派胡言,还不快闭嘴。” 另个抬手在腰间一抽,抽出来条乌漆麻黑的藤鞭,边啦啦空甩,边狞笑着向前来:“我看这位小娘子吃饱了,且让我扶她下去。” 事已至此,再做什么也晚了。 兰娥干脆揣坐不动。 她不动,王娴可不会不动。 “大胆!”王娴忽然伸手一抄,哪管是装了肉还是米饭,抓住碗碟便拿了砸过去,边砸边尖着嗓子喊:“我是晋阳郡守的长女,你们谁敢对我无礼?” 哎哟!郡守的长女! 兰娥不扶额了,改为抬手捂脸。 她千算万算,算漏王娴除了心直口快心眼儿粗,某些时候还会发疯。 王娴这一嗓子喊出来,台子上一时鸦雀无声。 拿藤鞭的妇人狐疑地看看两姐妹,回头问另个妇人:“这两个是谁领回来的?” 另个妇人两眼呆滞,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机械般喃喃道:“是大巫,是大巫骋的人。” 拿籐鞭这个听了鞭梢向她一扬,冷声吩咐:“既是大巫挑的人,你去找大巫,再喊人来将这些小娘子送回去。” 其实不等她说,王娴开始扔盘子碗筷时,众位娘子们便你挤我扛,纷纷躲下了高台。 另个妇人急忙跟着下了木阶。 拿鞭子这位看了眼姐妹两人,亦倒提了鞭子退到木阶口,看那架势,是准备等上头下令。 她等,兰娥可不想对着一地狼藉干坐。 兰娥拍拍袖子上的饭粒站起来,拉住王娴道:“你不是脖子疼么,咱也回去吧。” 对呀!人家能走,姐妹俩也可以走。 王娴拉过兰娥站起来,两人走到梯口,看也不看这妇人,只昂首挺胸下去。 拿鞭子那个妇人拦也不拦,只在后头远远缀着。 到了台下,果然又有妇人默默上前领路。 姐妹俩又回了先前住的屋子。 离高台约有二三里便是河堤。 此时堤上停着两辆马车。 安娘垂头丧气,站在缀了红璎珞的马车旁,胖脸上汗珠滚滚,直似洇湿了半截衣领子。 领子里粘粘腻腻,安娘却不敢擦,只对着车帘子一叠声的道:“见这两人时,两人衣裳破烂,活像是讨饭的花子,我这才下手。” 车帘子一动,大巫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一双鼓鼓的鱼泡眼盯着安娘,直盯了半响,这才又坐回去,哼声问“大的说她是晋阳郡守的长女,这个怎么解释?” 先前自己是抓了人,可不是没有抓住嘛。真正细究起来,这两个还是你下令抓的呢! 这会儿有事了又想找人替罪。 真是心黑手狠。 呸! 安娘心里暗骂,嘴里却道:“想是这小娘子怕了,故意虚言骗人,大巫怎能当真?” 大巫眯了鱼泡眼,似乎十分赞同道:“如此,这娘子心地狡诈,河神必不会喜欢,不用等祭祀了,你今晚便将她处置了罢。” 处置,便是处死。 到时候管她是不是郡守千金,人一死便无从对证了。 安娘脸上泛出几分喜色,这才敢擦汗,边擦边哈腰点头:“是是,一切谨尊大巫吩咐。” 大巫抬手放了帘子,幽幽道:“去办吧。” 安娘躬身退了下去。 眼看她急慌慌进了芦苇丛中,后头那辆马车的车帘子一掀,庙祝从窗户里露出胖脸来,扬声问:“晋阳郡守是王家人,你当真要将此女处理了?不找人问问?” 大巫在自家车里阴阴一笑,笑容里说不出讽刺,亦也高声道:“纵是王家的人又如何?过了今晚,谁还知道这里曾来过王家女。” 第17章 意欲灭口 中午饭是由两个妇人送过来的,姐妹俩个用过,这两个妇人又收拾了碗碟回去。 到了晚上依然如此。 王娴坐不住了,等房门一锁上,她便拉过兰娥道:“不放咱又不见咱,这是要闷死咱俩么?” 闷死? 倒真会想。 闷死需要时间长,早上撂了那席子话出来,那些人此刻必如惊弓之鸟,不快刀斩乱麻才怪。 兰娥心里早就有数了,只是这些不能对王娴明说。 兰娥眼珠一转,道:“你我两天一夜没有回去,你当父亲娘亲不急么?这些人此刻必去了驿馆,再等等。” 王娴想想也对,现在人家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开门锁门时还晓得问一问“我等进去了……我等锁门了”…… 对两人颇多恭敬。 王娴放了心,不仅放心,还有些得意。 王娴得意道:“还是我有法子,一抬出父亲来,这些人便夹头缩尾,明天必送咱回去馆舍。” 兰娥不置可否,只管抖开被子睡觉。 到了夜间,兰娥睡的正沉,忽然听见门上剥啄几声,有人压着嗓子喊:“娘子……娘子……” 有人! 兰娥机灵灵翻身下榻,因地上铺了木板,且她又赤着脚,她猫样无声无息走到门后,小声问:“谁?” 门外那人似乎吓了一跳,半晌没有说话。 她不说话,兰娥侧头贴住门板,亦是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门外那人才贴了门缝道:“是小娘子罢,我是艾娘,我有话与娘子说。” 兰娥眯了眯眼,有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才带了浓浓的睡意问:“艾娘姐姐,什么事呀?” 艾娘急的跺脚:“哎呀!小娘子还睡得着,快想法子逃罢,安娘要将两位小娘子沉河哪。” 兰娥耳朵尖,听见旁边有人低声催促:“快走吧,安娘来了。” 兰娥还没有开口,艾娘便匆匆道:“我走了……” 脚步声一溜跑去了屋后。 兰娥挑挑眉梢。 自从早起王娴撂出身份,她就知道坏了,这些人打着祭祀的恍子强征赋税,却将赋税私下里收入囊中。 以河神之名收罗妙龄女郎,且看守的妇人男子足足上百,而斋戒的女郎只有区区十几人。 无论是钱财还是女郎,看来都经不起细究,都见不得光。 为了掩盖这些,这些人必不会让自己与王娴活着。 兰娥走过去看窗户,木棍是贴着窗棂子削的,上头全断了,下头只连住一丝丝儿。 就此出去么? 常言道捉贼拿赃,今天要是离了这个地方,回头再想查,势必会千难万难。 可是此时不走,又有性命之虞。 罢了,先饶过姓柳的。 兰娥回身拿了衣裳快速穿妥,想了一瞬,又推醒王娴:“别说话,快穿衣裳。” 王娴两眼滴溜溜转了两转,一个字不问,摸了衣裳便往身上套。 这边兰娥已拆下木棍,扒着窗棂子便往上爬。 只是……窗台有些高。 她个子有点矮,力气又有点小…… 里头王娴穿妥衣裳跑过来,见她两只脚蹬来蹬去吊在半空,干脆托了她两条腿往上一送,兰娥这才骨碌跌到了窗外。 须臾,王娴也跳了出来。 夜色昏昏,兰娥只看见七八点青白的灯笼光逼进门前,且隐隐有人问:“布袋可准备妥了?” “唔……备妥了。” “等下套起来扔河里,再坠几块石头,石头……。” “那边石头多的很。” 果然是来杀人的。 兰娥指指不远的芦苇荡,低声道:“走。” 两人猫腰跑了过去。 安娘领人到了门前,待掏了钥匙打开门,有个妇人举了灯笼进去一照,顿时尖声惊叫起来:“没人,人跑了哪!” 门锁好好的,窗户上又嵌着木栏……五娘转身看窗户。 左半边空空如也。 要是人跑了,坏了郡守大巫的事儿,别说钱财,就是性命…… 安娘刹时脸色发青,咬牙嘶声道:“快搜,两个小娘子跑不远。” 七八人哄然应喏,各各提了灯笼散开。 二十里外的驿馆。 王恪到了驿馆门前,不等仆役上前便下了马,甩手将鞭子扔给身后的护从,沉声问:“璧郎君回来了么?” 恽叔迎上前去施礼,礼罢,边随在他身后进门,边小声道:“璧郎君已回来了半个时辰,现正在房里等大人。” 回来的倒是早,看来长阳里三老这边办妥了。 王恪眉间一紧,瞬间又添了几分冷意。 待两人进去住的院子,恽叔自动自发在屋前站了,王恪则进了屋内。 王璧正低头看桌子上的青瓷杯子,眼角里扫见王恪,便倒了抔茶捧上,轻声道:“父亲累了一天,先喝口茶水。” “真是孽障,她几句话……。” 王恪嗤了一声,揣过茶啜了几口,待寻个椅子坐下,便道:“新请来的巫师已卜过卦,三日之后在青河渡口祭祀河神,介时郡中所有官员都去观礼。”说罢,斜瞟了眼自家儿子“你那里怎样?” 王璧淡笑:“儿幸不辱命。” 不辱命,那就是一来走访乡里,将柳谊与庙祝巫婆所作所为摸个底儿,二来邀请乡里富户百姓前往青河畔参加祭祀。 现下小祭变成了数千人观礼的大祭祀,众目睽睽之下…… 王恪狭长上挑的眉眼一跳,沉声问:“柳谊当真与庙祝坑瀣一气,将强征来的赋税分了?” 王璧叹气,虽然是叹气,他神色间却带了几分笑意出来:“柳家向来自诩清正,儿还以为……他自从上任便利用庙祝敛财。儿粗略算了算,就算今年灾荒,他也敛了百万数之多。若是五谷丰硕之年,只怕……嗯。” 王璧伸出手掌,向自家父亲翻了两翻。 王恪看了,眉宇之间冷意愈浓,丰硕之年敛财倒也罢了,灾荒之年也如此狠手,怕是要出乱子。 荥阳离晋阳只有三百多里,若是这边灾民闹事,亦会波及到晋阳边界几郡。 王恪沉吟片刻,回头看了房门吩咐:“想法子将此间事透去长安,最好透给李扼。” 李扼,时任大司农。 司农之职,主管全国赋税钱财,主抓军事调度,诸如田租,口赋,盐铁专卖,均输漕运……属银印青绶,秩俸二千石的天子近臣。 这种事捅到他那里去…… 恽叔抹了把汗,恭声应诺。 “父亲是真恼了柳家人了。”王璧唇角微勾,似是心情极好。 王恪拿眼斜了他,沉下脸道:“你母亲为了十三日夜悬心,你还有遐在这里风凉。依为父看,不如你去河畔走走。” 那个憨子妹妹不知道怎样了。 去看一看也好。 王璧顺势起身施礼:“是,儿告退。”礼罢,转身出来房门。 第18章 以恩相逼 这是一处洼地。 大约是先前里头积了河水,水褪之后又遇上大旱,洼地里只长了齐腰高的荒草。 兰娥两姐妹已在草丛里伏了许久,久到全身麻木,连蚊虫叮咬都感觉不到了。 纵使如此,两个人也一动不敢动。 周围人声嘈杂,不时有火把光,灯笼光在苇丛里恍闪而过,甚尔有两次火光就照在两人头顶上。 嘈杂声直响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渐渐离的远了。 王娴动动身子,蹬蹬麻木僵硬的腿,小小声问:“这些人走了吧?” 兰娥揉揉鼻子,刚才低头时茅草杵住了鼻子尖尖儿,痒的她想打喷嚏。可偏偏此时别说打出来,她连头都不能动。 她只有忍,亦只能忍。 待揉的鼻子不痒了,兰娥这才得空子瞪王娴:“别说话,他们在旁处搜不到,等会儿还会回来。” “回来就回来,不让我说话,你不是正说着嘛……。”王娴撇撇嘴,十分的不服气。 兰娥不理她,只管闭上双眼,凝神去倾听动静。 周围渐渐静了下来。 洼地东边一二里有处土包。 安娘一手叉腰,另只手“啪”一声扇在浣女脸上,恶狠狠骂:“废物,介日只知道贪银子,要用时一个个偷懒耍滑。滚!” 安娘在大巫面前得脸,又与庙祝眉来眼去,有两个当家人撑着,浣女哪里敢惹她。 脸上挨了一巴掌,浣女倒像是没事人似的,抬手揉了两把,便腆了脸道:“其实不是姐妹们不下力,这两个娘子身子小巧,随便往哪里一钻……姐妹们总得多找几遍才成。” 安娘听了更是生气,叉腰冷笑道:“多找几遍?堤上有人守着,她们上不去;房子周围方圆五里都下了兽夹子,她们若是敢去,必也会夹的断腿断脚。如今两处都没有人来传话,说明她俩仍在附近。附近也就这么大地方,你想找几天?嗯,几天?” 安娘越说越气,拿手指了浣女的鼻子,恨不得窜上去再扇她两巴掌。 现在抖什么威,到了晚上,还不是由人翻来掉去的摆弄! 浣女暗自啐了一口,眼珠子一转,退后两步,待离安娘远了些,这才又腆了脸道:“早先安娘你领人去处置那两姐妹时,我看见有个小娘子鬼鬼祟祟回去住处。安娘……要是没有人帮忙,凭那两个小娘子怎么有本事逃走?” 安娘听了,眼神闪烁变幻,一时阴睛不定。 先前她就奇怪,手腕粗的木棍子,姐妹俩怎么有本事弄断呢? 现在看来,倒真是有人暗中捣鬼。 安娘低声问:“你认得是谁么?” 浣女看她脸色缓了下来,便嗤牙一笑:“天黑看不清长相,我只记得她住的屋子。” 娘子们住的木屋,都是为了静心斋戒准备的,每人单独一幢。 记得屋子也就是记住了人。 安娘胖脸上刹时狠色毕露,低声道:“你领人去找她,说不定那姐妹俩在哪她也知道。” 浣女连连点头:“就是这样想我才……才来找安娘讨主意。事不宜迟,我走了。”匆匆下了土包。 娘子们住的木屋离河不远,绕过几片芦苇丛便到了。 此时河沿泊着艘小船。 寻常船舱是搭了草席顶子,这艘船上却在草席顶子上又扎了几束芦苇。 暗夜沉沉,天上无星无月。 小船泊在河沿儿,乍看上去就像是水里长了几丛苇草。 恽叔弯腰进了舱内。 王璧盘膝坐在席上,正揣着抔茶要喝,扫眼见他进来,便手势一顿。 恽叔弯腰施礼,不等他问便低声道:“老奴去看了,先前两位娘子的住室窗户已毁,两位娘子亦不在房里。依老奴看……此时那些人满河滩乱窜,约是在搜她两人。” 王璧眼瞳微缩。 依兰娥的打算,她与王娴必要在此地混到祭祀那天。 到了那天,她倒是次要,重点是王娴以王家女并柳家外甥女的双重身份,而挤身在被敬献河神的诸位娘子之中。 柳谊不是与柳姬兄妹情深么? 他不是为了造福百姓,而诚心祭祀河神么? 如此两难之境,他会如何? 且不管他如何取舍,令他灰头土脸的手段还在后头。 这个时候兰娥逃,必是出了大事。 只有出了生死攸关的大事,才会迫的她不得不走。 生死攸关! 王璧眉梢眼尾刹时向上一挑。 他本来就长了双眼尾微微上扬的丹凤眼,看人看物时像带了几分傲然冷态,此时再乍然一竖…… 恽叔只觉得杀意扑面,直压的自身胸腔一滞。 王璧没有看恽叔,他眸光悠悠转向舱外,淡声吩咐道:“放火将河神庙烧了。”说罢,指尖儿捏了抔子转了几转,唇边勾起一抹嘲讽来。 恽叔吁了口气,皱眉想了想,又点头:“那里就在渡口附近,火势烧不到此。老奴即刻去。”退步出了船舱。 船身在水波中微微一漾,瞬间又归于平静。 远处草丛里。 兰娥长长吸了口气,小声道:“趁现在那些人没有回头,咱们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这里不是挺好的嘛”王娴满心不情愿的嘟了嘴,正准备爬起来,身后不远处唰啦一阵响动。 王娴这会儿反应倒是极快,猛的往地上一扑,伏身低呼道:“有人来了。” 兰娥也是撑了地准备站起来,听见声响亦是疾快向下一趴……她身子一动不动,耳朵可没有闲着。 唰啦声先是在左,而后又向洼坑右侧移动,静过几息,便又“唰啦唰啦”绕回原处。 随之左侧火把光大盛,再安娘尖着喉咙道:“你们听着,我知道是艾娘给你俩通风报信,你们这才有机会逃命,现在艾娘在我手里……艾娘,喊几声予两位娘子听听。” 她声音方落,芦苇丛便“唰啦啦”一阵激晃,似乎有人挣脱了要跑,又有人扑上前阻拦。 芦苇丛“唰唰沙沙”,激晃摇曵之中夹杂了枝杆断折,又拳脚落到皮肉上时的闷哼……须臾,传来艾娘的一声凄厉痛呼:“你这毒妇!” 呼声嘎然而止。 随之又安娘尖细的嗓音道:“剁了手指,我看你还犟不犟。” 兰娥眉眼一寒。 这妇人竟然如此恶毒! 此刻剁手指,过不一会儿怕是要割艾娘的耳朵,剁她的手脚,直到逼岀来自已与王娴为止。 可是……此处方圆十几里,姐妹俩去哪都有可能,她怎么就笃定自己姐妹就在附近? 第19章 拖延之策 王娴脸色煞白,带了哭腔道:“那毒妇真要杀人,阿娥……。” 兰娥脸色愈冷。 她没有说话。 王娴捂住嘴低低涰泣起来。 不远处安娘又喊:“两位小娘子要是再不出来,我便剁去艾娘双足,将她扔给赵三几人解闷子。” 罢了,这毒妇心狠手辣,此刻能喊出来,就绝对不会是吓吓而已。而她身边那些人,更是些只认钱不认人的污贱之辈。 这世道人命如草芥,只是恩情难偿。 兰娥两手在地上一撑,站起来道:“安娘是侍奉神袛之人,殊不知坏事做多了总会落报应的,安娘不怕么?” 她声音清脆响亮,亦带了几分说不出来的从容。 王娴跟着爬起来,狠狠抹了把眼泪,接话道:“总有一天你也会如此下场。” 两人这么一扬声,四面火把光灯笼光呼啦啦围了上来。 须臾,两个妇人小心扒开芦苇,安娘大摇大摆走到了洼坑边缘,拿眼上下一扫,见姐妹两人一身狼狈,便吃吃笑道:“怕什么怕,老娘只活眼前,带走,绑了扔去河里。” “是。”两个粗壮妇人高声应了,应罢,跳下洼坑,拎起两姐妹往肩上一扛。 安娘撇嘴一笑,得意道:“走罢。”转身便走。 这两个粗壮妇人扛了兰娥姐妹,闷声随在其后,而周围又几十人打着灯笼火把,如临大敌般团团簇拥。 众人便“唰啦啦”淌了苇草棵子出去。 芦苇丛本来就是东一簇西一片,中间裸露了许多空地。 众人出了苇丛,将将到了块空地上,前头草丛呼剌一响,有个妇人连滚带爬地扑出来,惊慌失措道:“不好了,河神庙!河神庙起了大……大火!” 这妇人嚎的声嘶力竭,直像是天塌地陷一般。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停了脚。 天旱风燥,一旦起火,必是救之不及。 侍奉的神庙化成了灰,这预兆…… 青白的灯笼光下,安娘神情怔忡,脸色刹那间白的如同死人。 这是个机会。 因是横搭在粗壮妇人肩上,兰娥头下脚上,小脸儿正对着妇人的腰。 兰娥眼珠转了几转,清清嗓子,开始对着她的水桶腰唱歌:“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难忘,惟扱浦兮寤怀。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灵兮为何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 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兰娥的嗓音轻柔细嫰,带了几分哀怨,几分思念,又几分说不出来的忧伤缱绻。 众人先前是不知所措,此时见她快要死了还有闲心唱歌,一时倒听的怔住。 夜风呼啸而过,吹的四面八方的芦苇如波涛般沙沙翻涌。 沙沙汹涌声和着兰娥的歌声,远远传了开去。 安娘侍奉大巫这么久,她自然听得懂这是什么,这是河神与天女同游渭水之滨的歌。 这首歌只有天子祭祀时才用,奴役俾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更毋说会唱。 安娘一瞬间有点站不稳,她摇摇晃晃转过身来,哑声道:“放她下来。” 粗壮妇人惊魂未定,听了忙不逘放下兰娥,闷声退去了一旁。 兰娥便拂拂衣袖,迎上安娘惊愕的眼瞳,脆声道:“这首歌是昨晚上我做梦时所学,那人还说……。” 她向人群梭了几眼,抬手指指王娴,再指指被两个妇人抬着的艾娘,慎重其事道“如果我几人不能活着嫁他为妻,他就三年不下雨。” 活着……安娘眼睑一眯,苍白发青的脸现出几分怀疑来:“既然如此,你为甚不寻我说清楚,为甚要逃走?” 兰娥摊摊手,满是灰渍的小脸上既委屈又无奈:“你不是要将我们沉河嘛,要是死了还怎么在祭祀时出嫁。” 安娘目光闪烁变幻,一时之间接不上来。 兰娥便又向东边望了几眼,长长叹息道:“你一起心杀我几人,河神庙就着了火。这是河神自毁其屋,准备离开了啊。” 天下之大,无论哪一郡哪一地都建有河神庙。 要是河神搬走了,此郡百姓便从此再也无法乞求五谷丰硕,再也无法乞求风调雨顺。 若不能风调雨顺五谷丰收,满郡人岂不是只能等死! 到时候满郡人死不死不知道,自己一定会死! 自己会先死! 头一个死! 想到死,安娘苍白发青的脸上更是多了几分张惶,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来岁,她有气无力的吩咐身旁的妇人:“此番大旱,惊动了京城来的大巫,大巫现已卜过卦,三日之后举行祭祀大典。将她三人送回原处,沐浴斋戒,以备大典时出嫁。” 她吩咐的是身边的妇人,两眼却看的是众人。 扛王娴的妇人小心放下王娴。 原本抬手扯脚,拖着艾娘的两个妇人放下艾娘,改为小心搀扶。 一伙人便默默往回走。 天色渐亮。 恽叔跃上船头,不忙着进去,先拿了竹篙左右一点,小船晃悠悠荡到了河心。 等离岸边远了,老头儿便扔了篙,任小船顺水而行,自己则弯腰钻进了船舱。 王璧见了他眼波一闪,闲闲问:“如何?” 恽叔在席子上跪坐下来,道:“老奴在河神庙放了火,便即刻又赶回来找两位娘子,彼时那个安娘已抓住娥娘子与娴娘子,老奴便打算在她将娘子沉河时救人。” 打算……那就是没有救。 王璧眉头一皱一展,淡声问:“又生了何种变故?” 恽叔摇头:“没有生变故,娥娘子唱了歌,然后又说河神庙大火是河神发怒。” “唔。”王璧眼中漾出笑来,勾唇道:“她倒是会想,那些人信了?” “就算老奴当时听了也信。” 恽叔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庆幸,叹气道:“娥娘子说她昨晚作了梦,梦中河神指定她与娴娘子等人为妻,还道要活着在祭祀时出嫁,若不然,便烧了神庙迁去他处……总之当时老奴相信。” 活着在祭祀时出嫁,就是说解决了生死之局,她仍旧不打算回来。 也罢。 王璧伸了个懒腰,而后斜身向后一倚,眯了眼道:“近几天李嬷神出鬼没,想是就在两位娘子附近。既然娥娘子不想脱身……多调几个人来,以防万一。” 恽叔身子向前微微一倾,垂头收颏道:“是。” 荥阳城。 郡守府后园有条石巷。此时巷中停了辆马车。 黑漆拱顶的马车本来极为寻常,只是驾车的驭夫……天色将亮末亮的时辰,竟然戴了顶竹笠,竹笠压的遮住了大半张脸,且露出来那半截儿……好似还蒙了布巾。 而他身后,车厢两侧的窗户关的严严实实,只它的车门斜对了郡守府后门。 约过了两刻,郡守府后门吱呀开了道缝子,柳管事从缝隙间探出肥脸来,两只小眼左右一瞄,这才打开门:“来的这样早,巫婆这是有急事么?” 巫婆推开车门下来,待走到后门处,便沉下脸问:“大人可起了榻?” 柳管事两只小眼儿在她脸上兜兜一转,低声道:“郡守昨夜歇在西院,巫婆若是不耐烦坐车上等,便去主院见见夫人?” 听他提起夫人,巫婆脸色更是难看。 第19章 一丘之貉 巫婆不想去见郡守夫人。 今年大旱,就算用祭祀当恍子,收来的银钱也不及往年的半数,不得已,她便往郡守府送了几个挑出来的女郎。 柳郡守收了女郎果然大悦。 柳郡守大悦,郡守夫人可是见了她两眼冒火,恨不得生吃了她才好。 尖酸刻薄的妇人,难怪柳大人不喜。巫婆心里暗骂,脸上却挤出来十分笑,低声道:“柳管事不如去通禀一声,就言我有急事要面见大人。” 说话间,伸手掏了锭银子递上去。 柳管事手一缩,不动声色将银锭拢在袖中,脸上略一沉吟,便侧身让了巫婆进来,随后边掩门边低声道:“巫婆若是为了昨晚上庙里失火的事,这个倒不用急,大人昨晚已去过火场,今天便会招集工匠拿个章程出来。” 她昨晚也去了火场,当时郡丞与主管郡内财物的少府史都在,几个人的议事内容她多少知道一些。 巫婆摇头:“不是,我另有要事。” 主子们的事,还是装糊涂了好。柳管事“哦”了一声,再不往下问,只转身急步去了西院。 巫婆便在近处凉亭里坐下来。 坐不一会儿,小径拐弯处青衣一闪,柳谊匆匆走了过来,看见她,便眉头微皱道:“大清早的来见,到底出了何事?” 巫婆起身上前迎了两步,低声问:“大人可见了京城来的大巫?” 听她问的奇怪,柳谊脚下一顿,疑惑道:“见了,在河畔卜了一卦,说原来的日子不妥,将祭祀提前了,怎么,有什么不对?” 大巫是替皇室卜卦的,他定的日子巫婆怎么敢说不对? 巫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摇头道:“不是不对,是……是老妇有些奇怪。” 柳谊不置可否,皱眉道:“这有什么可奇怪?他往哀牢山访友,恰恰途经荥阳。要不是适逢其会,只怕本郡守专程去请他,他也未必肯来。” 语气颇有些不悦。 “许是老妇多想了。” 巫婆改了话题道“大人可知道昨晚三老去见老妇,言大旱之年,不如广招郡内有名望的富户百姓观礼,一来可示虔诚,二来可祭慰先前死于此地的亡魂。大人,老妇忧心人多口杂,到时恐生灾祸。” 什么人多口杂,无非是哪家不情愿敬献女儿,到时候去哭去闹而已。 柳谊唇角微微向下一撇,轻蔑道:“不过是些无知俾人,这个本郡守早有安排。” 一个是适逢其会,再一个是早有安排,巫婆忽然发现自己心惊肉跳了好几天,倒像是真想多了。 既然想多了,巫婆张口道:“那老妇便回去……。” 她告辞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柳谊脸上陡然现出几分诡澜,微微倾过上身,压了嗓音问:“收来的捐赠可查验过了?” 巫婆忙又改口道:“查验过了,数目与帐册都对得上。大人是要……” “那好。”柳谊眼中尽显满意之色,抬手向下虚虚一按,打断她道:“你随本郡守去书房。”袍袖一甩,转身又沿了小路回去。 巫婆垂下眼皮子,两手往袖子里拢了,闷声跟上。 两人前脚走,亭子顶上有影子一晃,青烟般隐入亭子旁的竹林内。 **** 第二天,兰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她打了个呵欠坐起来,正要下榻,瞄见王娴自己提了竹篮子进来,忍不住问:“没有人押着?” 王娴一脸嫌弃道:“她敢!你我可是河神亲自相的媳妇,要是惹恼了咱,咱往河里一跳,整个荥阳郡就没法子活人了。喏,门没有锁,窗户没有堵上,就连那些妇人也退的远远的。”说着向门外努努嘴。 昨晚兰娥回来倒头就睡,还真没有心思注意这些。 兰娥趿上鞋,跑过去扒窗户。 半边窗户果然还是空的。 而窗外不远处,此时正有两个穿了褚色衫子的妇人抵了头说话,脸儿对着窗户的妇人看见兰娥,忙笑着施礼道:“小娘子醒了。” 另个妇人忙转过身来。 兰娥笑眯眯朝两人招手:“过来说,你俩都叫什么?是荥阳郡人还是司隷人?” 两个妇人便一溜小跑过来。 因她扒着窗台,这两个妇人便在窗外停了脚,一个道:“小妇人叫阿香,阿香见过两位娘子。” 另个扭扭捏捏,涨红了脸道:“我叫核儿……。” 王娴见了好奇道:“是家和万事兴的和么?这有甚不好说?” 核儿脸涨的更红,低头揪住衣角,只拿眼偷梭阿香。 “啊吁!”阿香咯咯笑着扯过她来,解释道:“两位娘子不知道,她娘亲生她时想吃杏,十月天又哪里找得来杏啊,她阿父就找了把杏核。她这名儿呀……是杏核的核。” “是这样……”王娴捂住嘴笑的直不起来腰:“这个核字儿哪!” 兰娥横了她一眼,而后笑眯眯问:“这么说你们两家离的近?” 阿香敛了笑意,点头道:“娘子聪慧,我与核儿同是笮秦里人,两家仅隔了一座田庄。” “哦……。”兰娥不动声色,又顺嘴儿问:“那你们如何来了此处?” 阿香脸色黯了下来,扭脸看看核儿,见她也是红了眼眶,阿香便低声道:“娘子有所不知,近几年赋税严苟,家里总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恰逢庙祝与大巫满郡收女弟子,我俩为了活命便来了。” 兰娥听了心下一动,不由蹙了眉尖儿。 前世她出身荥阳薛家,做为荥阳大族薛培山的唯一嫡女,其后又进宫服侍天子,她自然知道荥阳郡辖下共一十九县。 当时这一十九县连庶人俾人约有六七万,就算现在与那时有出入,如果满郡搜罗女第子,庙祝与大巫收罗来的女子也不是小数。 庙祝收罗这么多妇人女郎…… 兰娥垂眸思忖,一时没有开口。 旁边儿王娴便大咧咧接话:“满郡收女弟子,只收了这么点儿么?我看这里不到二百人吧?” 阿香尴尬一笑,道:“纵算弟子也分三六九等。那些长相姣美,又会些琴瑟舞伎的都去了他处,我等这些相貌平平的便只能做做粗活罢了。” 王娴听了爽爽利利道:“什么粗活细活儿,不就是做看守么?去吧去吧,这里不用你等操心,我俩哪也不去,就在屋里歇着。” 这两个小娘子倒好说话,只是……可惜活不长了。 阿香心下微叹,笑容里便带了几分怜惜出来:“还是两位娘子明白,娘子歇息罢,有甚事吩咐我俩便好。”扯住核儿退了下去。 等两人走的远了些,王娴转身走到榻前,脱了鞋往上一躺,嘀咕道:“问她们也问不出什么来,喏!篮子里是给你带的饭菜,快用吧,我睡会儿。”说着便阖上眼。 兰娥回身去看竹篮子,见里头一碗米饭,又两样小菜。 她便揣了米饭出来,伸手正要再去拿筷子时,察觉到颊边的发丝极微、扱轻、几不可察的在肌肤上一拂,背后……有风…… 第20章 杀人添火 风里仿佛带了淡淡的甜味。 甜味儿? 迷烟! 兰娥眉捎一挑,不动声色屏住呼吸,伸手……从衣襟里掏出颗药丸咽下,这才又若无其事地拿起来筷子。 屋里静悄悄的,王娴一动不动,似乎睡的沉了。 兰娥心里默数了几个数,而后“当啷”扔掉筷子,嘤咛一声去扶额头……再然后……她软软向地上一倒。 倒下来时,她小脸儿正对着窗户。 窗扇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 原本虚掩着的门也关的紧紧的。 屋外静寂如死。 没有风声,没有脚步声,就连阿香与核儿的喁喁低语也消失了。 这人倒是谨慎的狠。 不知道她与李嬷两人,谁的耐性更好。 兰娥心里兜转了几圈,干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屋外刷的一响,响声过后,随之又一声闷哼。 又过了片刻,门扇忽的一敞,李嬷探身进来道:“娘子,起来罢。”游鱼般滑进屋内。 兰娥一骨?爬起来,见李嬷翻手收了短刀,便边拍裙子边笑眯眯问:“是谁用的迷烟,甜腻腻的一点儿都不好闻?” 旁人见了这种阵势,不是应该吓的簌簌发抖……或者扑上来抱住寻求安慰么? 这位倒好,嫌迷烟不好闻! 李嬷眼皮子一阵急跳,素来木讷的老脸上露出几分怪异来,嘎声道:“这个浣女娘子见过,就是前天拿藤鞭打娴娘子那位。” 拿藤鞭的瘦子?兰娥伸脖子去望门外:“嬷嬷没有杀她吧?” 李嬷抽抽嘴角:“没有,老奴只是将她敲晕了。”顿了顿又问:“娘子还有什么吩咐,等会儿老奴一并办了。” 兰娥低声道:“嬷嬷问清楚浣女为何而来,若是背后有人指使,嬷嬷便将指使这人一并封口。”说到这里语气一肃“总之……祭祀之前我与娴娘子不能泄露身份。” 李嬷面无表情的点点头,道:“老奴知道。”闪身出了房门。 河畔。 恽叔将浣女拎进了芦苇丛,伸手在她背上一拍,这妇人便醒了。 浣女睁眼看见面前站了个灰衣老者,脸色一变,爬起来便喊“来……。” 恽叔抱着膀子,两眼斜视了她道:“若是敢叫一声,老夫立时拍碎你的天灵盖。” 说的倒是吓人!浣女拿眼向周围扫了几梭子,见两人就在河畔,瞬间便又涨了胆,撇嘴冷笑道:“啍,这里到处都是我的人,我……。” 恽叔这回话也懒得应,抬手,食指中指凌空一剪,便挟了片苇草叶子,而后手腕一旋甩将过去。 他这么一挟一甩,也只是眨眼之间。 苇叶势如利箭,“嗖”一声击在浣女肩上,这妇人半边身子顿时又酸又麻,惊骇之下忙改口喊:“饶命!” 恽叔两眼冷冷看了她问:“以下我问你答,你为甚迷晕那两位小娘子,嗯?” 浣女右半边身子动不了,只好左手托了右胳膊,弯腰曲背,苦了脸道:“我……我不过是恨安娘小人得志,想将两位娘子弄出去让她丢丑……” 说了半截儿,她神色蓦地一变,这老头儿身手了得,显然是贵人氏族的护从。 他专意问询那姐妹两个,难道丙字房里那位娘子,真是王郡守长女? 浣女满脸惊骇,不由抬头去看恽叔。 恽叔不置可否,只冷冷瞟了她,又问:“你去丙字房,除了那个赶车婆子,还有哪个知道?” 浣女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便哭丧着脸道:“这里不是庙祝的人便是大巫的人,我怎么敢让多的人知道。” 恽叔面无表情地点头:“如此……。” 要放人么?浣女脸上一喜,刚要抬头,疾风扑来,顶门上“喀喇”一疼。 恽叔不等她倒下,闪电般伸手一抄一甩,“扑通”……她已如破木偶般坠入了河中。 水花溅起落下,瞬间又归于平静。 恽叔回身望望木屋的方向,眉头一皱,喃喃道:“不知道李嬷……罢了,且去看看。”转身纵入芦苇丛。 第二天,天蒙蒙亮。 河下游有几个村庄。 因井都干了,庄子里的妇人们,便早起结伴到河畔挑水。 前头的妇人拿桶弯腰汲水时,瞟见河边一堆衣物随着水波浮浮沉沉,这妇人水也不汲了,站起来指给后头几个人看:“咦?快看,那是什么?” 另几个妇人跑过来,一个道:“是谁家丢的衣裳吧!” 再有人干脆拿了扁担去捞:“我看是上好的绸布,捞上来看看。” “嗯,捞上来。” 众妇人七手八脚,这个拿扁担戳,另个淌了水下去拽,等将这堆东西弄到河沿儿…… 前头的妇人眼尖,看见水波一漾,漾起来一大蓬头发,随之水里又浮起张苍白肿涨,两眼凸睁的脸,这妇人顿时吓得一跤跌在地上,胡乱蹬了腿往后退,指了尖叫道:“……死人,是死人!” “死人?”另几个妇人吓了一跳,忙不逘松手。 淌水下去的妇人素来胆大,又贪要那堆绸衣,便咽咽口水道:“就算是死人……捞她上来也没有错吧。”说着话,低头去看浮尸。 刚才几个人又拖又拽,扯破了紧绷绷裹在尸体身上的绸衣,绸衣随水波散开来,露出底下白花花的胸脯。 胸脯上凸出来块青色的烙疤。 站在水里的妇人一眼看见,刹时变了脸色,尖叫道:“快,快去叫人!是……是巫女!” 这妇人连滚带爬地上了岸。 前两天河神庙失火…… 现在侍奉河神的巫女又浮尸河中……这不是,不是亡人的征兆么? 另几个妇人桶也不要了,丢了扁担便往回跑,过跑边尖声大喊:“河神惩戒大巫了,河神惩戒大巫了……。” 黄昏时分,阿香与核儿服侍兰娥姐妹沐浴更衣,等两人收拾了东西出去,王娴捅捅兰娥,小声问:“阿娥,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这两人话少了?” 这两天姐妹俩由阿香核儿两人服侍,阿香喜欢讲些家长里短给姐妹俩听,今儿个这妇人却神情紧张,说话都带了几分小心。 兰娥心里一动,浣女与赶车婆子……等会儿需得问问李嬷。 她这边心念一闪,身边的王娴忽然两眼一滞,“嗯!”了一声扑在榻上。 兰娥抬头看房顶。 李嬷从瓦洞子里探出脸来,缓声道:“等会儿会有人来给娘子送新衣,新床帐,新席子,老奴有几句话便在房顶上回禀罢。” 兰娥心下一动,抬抬下巴道:“你说。” 李嬷道:“今早下游几个妇人发现了浣女的尸体,认出她是巫女,这几个妇人便道是大巫行为不揣,惹怒了河神,故而河神降祸。老奴想去帮帮忙。” 帮忙,这老妇人无非是手脚发痒,想去扇风点火罢了。 也好。 兰娥对了房顶子再抬抬下巴:“你去。” 李嬷便扣瓦,扣了半截儿又顺瓦洞塞下来个小布包“包里有毒药亦有解药,娘子可拿她防身。老奴走了。” 随之房顶上一暗。 布包“叭嗒”掉在榻上。 兰娥捡起来正要打开,听见屋外脚步声渐来渐近,她便将布包掖去枕下。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人喊:“两位娘子,新衣送来了。”再有另个妇人冷冰冰接了话道:“小妇人溪茹来给两位娘子上妆。” 兰娥眉尖儿一蹙,明天祭祀,今晚上就上妆? 第21章 诸女大丑 大约李嬷临走前又做了什么手脚,兰娥掖妥东西,方上榻盘膝坐好,王娴便悠悠醒了过来。 这人醒过来,正正听见溪茹不带半点情绪的语调。 王娴揉揉脖子,皱眉道:“奇怪……。”而后坐起来看了门问“明天才祭祀,今晚就上妆,这是不允人歇息了么?” 听见她问,溪茹推门进了屋子,进来了却也不往里走,只站在门边向两人施礼道:“娘子们今晚只需盘膝静坐既可。”说罢,手一挥,门外刹时涌进来三四个穿红戴绿的妇人。 众妇人进了屋,上前扯住姐妹俩,脱衣的脱衣,扯裙的扯裙。倒饬好了衣裳,另有人揣上铅粉,头饰,簪花过来。 不过半个时辰,便将姐妹俩打扮的簇新。 溪茹便又领人退了下去。 兰娥扭脸看看王娴,正巧她也扭了脸往这里瞅。 王娴“噗”的一笑,指着兰娥道:“这上的什么妆,脸白的像死人,嘴巴涂的像喝了血,不怕河神见了吓死么?” 这些妇人如此上妆,大兄那里出手了罢。 兰娥眼波在她脸上转了几转,心里已是有了数,便道:“在这些妇人眼里,你我本来就是死人。行了,好好养养精神,明天还有一场热闹看。” 方才众位妇人出门,溪茹有意无意落在最后。 此时听着姐妹俩个在屋里嘀咕,这妇人眉心一松,又凝神听了听,这才紧走几步撵上另几位妇人。 第二天天不亮,便有妇人来接兰娥姐妹。 兰娥起身走到门外,见门前摆了两张带花棚顶子的矮榻,棚子上挂着大红厚绢的床帐,透过帐幔,依稀可见榻上铺着苇席,席上摆着枕头、木筚、铜镜等物。 兰娥方看了两眼,旁边溪茹上前撩起来帐幔,冷冷道:“请娘子登上承浮之具。” 不是席子? 这榻……沉不下去吧! 兰娥眉尖儿一蹙,扶了榻沿坐上去。 这么一扶一坐,她立刻察觉到不对。 外表上看床榻朱漆铮亮,摸上去才发现板材极薄。且身下的席子有的按着软,有的摸起来硬,似乎席子下的木板并不是紧密嵌在一起,而是板子与扳子之间隔了两三寸。 板子与板子之间隔了两三寸……怪不得艾娘会说坐的是席子。 王娴也由妇人扶着上了坐榻。 溪茹放下帐幔,道:“起行。”转过身去,在前引路。 众妇人便四人抬一榻,其余人护在两边,缓缓随着溪茹往前走。 等绕过一丛芦苇,兰娥透过绢帐,依稀看见另一队妇人,亦抬着同样的矮榻过来。 再走不多远,又有妇人抬了挂着大红厚绢的矮榻跟上。 如此不过小半个时辰,等众人上了河堤,前后足有十几顶厚绢矮榻。 溪茹前后一望,便对随行的妇人道:“告诉安娘,人已到齐,共一十二人。” 那妇人肃然道“安娘现在随侍大巫,怕是无瑕分神,巫女尽管带人随行罢。”说罢,两手交叠于腰腹,屈膝向溪茹施礼。 溪茹便屈膝还礼。 两人礼毕,溪茹仍在前引路,众妇又抬着矮榻跟上。 青河渡口。 王璧眼波向下一扫,瞄见恽叔正拾级而上,他便不动声色踱去石台边缘。 不一会儿,恽叔上前施礼道:“老奴见过璧郎君。”礼罢,也不直腰,踏前两步,声音蓦地一低“那边已出发了,最末两顶座榻里便是娥娘子与娴娘子。” 王璧两眼望着河面,淡声问:“沿途可又安插了人手?” 恽叔道:“郎君放心,抬榻的几个妇人便是老奴手下。” 有几个武妇贴身保护,还算不错。 王璧微微松了口气,回身正要再叮嘱恽叔几句,身后有人朗笑道:“璧郎君凭栏临风,果真是好闲适。” 王璧眉间一皱,只在回身的瞬间又展了开来,向来人略略拱手揖礼道:“我当是哪个,原来薛二郎到了。”说了这个,拿眼往周围一瞟“二郎也不奈与人应酬么?” 薛樊扶额叹道:“看透不说透,大郎你……你也太直了些。” 王璧微微一笑。 薛樊挤过来道:“听说此次原本只郡里几家富人观礼,看眼下这种情形,郡里大小官员都到了。” 大小官员不到,又怎么热闹?王璧心下微晒,脸上却是一派淡然之色,点头道:“人多,方显得心诚。” 两人正说话间,有琴瑟鼓锣声远远传来。 高台上刹时一静。 王璧便斜瞟了薛樊,又淡声道:“庙祝与大巫到了,走罢。”回身走到王恪身边站了。 薛樊哂然摇头,便也退回到薛家族人中。 不一会儿,两队绸衣妇人抬着朱漆香案缓缓上了石台。 再又两队赤膊男子,抬上红绸系裹的三牲祭品。 男子退下之后,又有两个妇人拿了儿臂粗的香烛点燃,上前摆在祭品左右,再挨祭品下又摆上铜盙,里头装满了黍物稻米。 一切做妥,庙祝领众人跪拜,大巫则手舞足蹈唱起了祷词“民不堪苦兮,乞求雨霖,五谷丰硕兮,乃神之舍。雨兮,雨兮,天降甘露……” 她声音嘶哑难听,唱了一遍又一遍。 石台下几千百姓,便纷纷跪地磕头,跟着哼唱。 台上台下一时嗡嗡声四起。 王恪听的牙酸,不等拜礼结束,便问:“柳大人,不知道除了三牲祭品,大人还准备了什么?” 听得他语气里颇带了几分不以为然,柳谊傲然一笑,吩咐庙祝道,“向上神献祭!” 站在香案后的两列男子哄然应喏。应罢两人一伙,各抬了猪头,牛首与羊头往河里一扔。 河水滔滔,登时将这些东西卷了下去。 三牲祭品投完,庙祝不等?谊开口,便又令人抬了矮榻过来,指了对众人得意洋洋道:“这是为上神选的新妇。念在百姓如此虔诚,上神一定会佑我郡风调雨顺,五谷丰硕。” 以妙龄少女祭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现在大旱。 周郡丞并门下几个掾史,连连点头称赞“还是仰仗庙祝求雨,介时好造福一方。” 不等众人夸赞完,王恪讶然插话道:“本郡守孤陋寡闻,从没有见过这等盛况,不如请来新妇一观。” 他这么一说,围上来的乡绅富户,三老及县里的掾史登时也上了兴致,纷纷又道:“且先看看新妇美不美。” “给河神选妇,马虎不得,且抬上来。” 就算上品美人儿送去了荥阳郡守府,余下这些也算得上是百里挑一。 庙祝眯了眯松驰的眼皮子,转而吩咐安娘:“如此,且将诸新妇抬近些。” “是。”安娘应声退下。 片刻,一众妇人抬着矮榻,在众大人面前排成一队。 这会儿大巫已唱完了祭词,上前掀开第一顶矮榻的帐幔,指了里头垂头试泪的艾娘道:“诸位大人请看,此女容貌姣好,肤色白硕,当得上美人儿吧。” 说了这个,大巫又走过去掀第二顶矮榻,指了里头的杏姑道:“抬起头来,让诸位大人一睹。” 刚才杏姑走一路哭了一路,此时正两眼红肿,鼻子堵塞,帐幔一开,她顿时吓的缩起来身子。 众人见了不由皱眉。 前头那个脸白的像鬼,见了人苍苍惶惶,后头这个眼睛红肿,鼻子下还拖了条清凌凌的鼻涕。 这就是满郡挑出来的美人儿?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之间没有人接话。 “这个……。”周郡丞也是一脸诧异。 他啧啧嘴去看柳谊。 柳谊有些……呆怔。 石台上刹时静了下来。 一片静寂中,王恪忽然脸色一沉,大声道:“如此丑女,竟然妄想做上神之妇,真是岂有此理!” 第22章 且去通禀 柳谊脸色十分难看。 知道自己快死了,哭哭啼啼是人之常情,只是美人儿垂泪,不该是梨花带雨惹人怜爱么? 怎么会如此……不堪呢? 柳谊眼里闪过疑色,只这种疑色一闪,他便垂睑掩了下去,强笑道:“诸位大人,这两个女郎不妥,还有十个女郎……。”说着话,眼珠一斜,示意大巫去掀另几顶帐幔。 溪茹与安娘也是有眼色的,眼见情形不妙,不等大巫动手,刷刷掀开了另几顶矮榻。 榻里的女郎有的木然呆坐,有的惶然回望众人。 虽然神态各异,但是清一色脸颊苍白,且人人都是一张如饮了人血的大嘴。 众人看了更是呆怔。 王恪“嗤”的一笑,讥诮道:“嗯,这就是满郡收罗来的美人儿。怪不得河神震怒,前几天要烧庙迁移,怪不得要惩戒巫女,原来……啧啧!荥阳百姓苦矣!” 他这边摇头叹息,柳谊却盯着最后两顶矮榻,神色间又是惊奇又是愠怒,一时有些走神。 认出来了? 认出来便好! 王恪眼风自他脸上轻飘飘一扫而过,面儿上一片和煦道:“柳大人,诸女如此之丑,送去也徒惹上神发怒,不如缓些日子,再重新挑些可过眼的。” 阿娴不是回晋阳了,怎么会在座榻里? 那个粉团儿样的小娘子,与崔氏有点像,姓王的却像是不认的。 这是她姐妹俩…… 还是仅仅样貌相类? 柳谊正皱眉想事儿,听了忙唯唯点头:“对对,再重新挑些个,这些先抬回去。”手势一抬,便要下令。 “且慢!”王恪脸色陡然一沉,伸手拦住道:“今日原本是于上神送新妇,现在三牲祭礼都投了,柳大人不与上神通禀一声就延迟日期,这个不妥罢。” 祭祀祭到中途再改期的……这种情形别说众人,就连见多识广的庙祝与大巫也没有见过。 坚持祭祀,后头座榻里是王娴。 不祭祀,几千百姓,满郡官员富商均在此。 柳谊眼里阴晴不定半晌,索性侧过身去问王恪:“王大人久居京城,自然见多识广。依王大人来看……怎么办妥贴?” 王恪眉间一片和颜悦色,指指大巫道:“既然是为上神着想,派人向上神通禀一声就是。你,你与上神亲近,你去。” 这话说的突兀。 大巫一时满脸呆滞,指了自己结结巴巴道:“我……我去?”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嬷身形一闪,从人群里晃出来,抓住大巫的腰带一提,而后举起来,“呼”便扔去栏杆之外,阴沉沉道:“没有听见我家大人说嘛,快去通禀。” “我……救命!来人!”大巫目眦欲裂,嘶喊了半截儿,“扑通”落进了河里。 浊浪滔滔,大巫穿了红绸衣的身影在浪花里扑了几扑,一会儿便沉了底儿。 王恪负手望向河面,神色平和,仿似真个等消息一般。 石台上众多官员,属王恪与柳谊两人官职最高。 此时柳谊被先前的话“扣住”,且事关求雨大事,旁人就更不敢开口。 高台上一时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王恪回身指了安娘,淡淡道:“大巫不回来报信,想是腿脚不好,你再去通禀通禀。” 安娘刹时面如死灰。 这会儿李嬷哪管她脸色如何,疾快窜出来,抓住她两只手臂向后一剪,托了她腰身如托婴儿般向河里一扔道:“快去快回,莫要叫诸位大人久等。” 扔完了,李嬷拍拍手,仍低眉垂眼站去王恪身后。 安娘在水里载沉载浮,片刻之间亦没了影子。 这连损两个心腹…… 周郡丞疑疑惑惑去看柳谊。 柳谊的脸色已不是难看,而是三分复杂难言,又三四分的苦涩莫明,就像吞了只绿头苍蝇,不想咽,又不能吐。 俗话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怏。 这两人斗法,还是不参于为妙。 周郡丞垂下头,干脆去看自家的靴子尖尖儿。 又等了约有两刻,王恪回头看看众人,皱了眉道:“天气如此炎热,这两人莫不是一进了水,便玩的忘了回来?” 自言自语问了这句,王恪顺手指指庙祝,又指指庙祝背后的赵三,煞有介事道:“妇人做事拖沓,不如你再跑一趟,让他与你赶车。” 王恪话音一落,恽叔上前左右开弓,一手捏了庙祝的脖子,直捏的他吐舌蹬腿,叫也难叫出来,另只手扣住赵三手腕子,而后将两人一个甩出栏杆,另个一脚踢去了台下。 这边李嬷走到第一顶矮榻前,对艾娘招手道:“下来,庙祝大人要用车,你先让让。” 用车?这是榻吧!艾娘懵懵爬下矮榻。 李嬷弯腰伸手,两手食指勾住榻沿儿一提,倒提起矮榻走到高台边缘,探身对河里喊:“诺,接住,没有驴车,你就赶了它去吧。”兜头便砸了下去。 自小在青河畔长大的人,又怎么不会凫水? 赵三掉进水里,正扑腾着往岸上游,不防矮榻从天而降。 “救……。”赵三头上挨了一矮榻,只来的及叫了一声,便“咕嘟嘟”往下沉。 水面上浪花飞溅,刹时漾起来一片血红。 王恪垂眼望了河面,眉宇之间沉静如常,漫不经心又道:“再等一刻,若是他俩也不回来禀报……。”说到这里,长腔一拖,缓缓转过身来。 台上众人脸色大变,齐齐后退。 这会儿后退,瓜分钱时,怕是一个个唯恐比别人落后。 王恪微微一哂,眸光冷冷自柳谊脸上剐过去,瞬间落在三老身上,一字一顿道:“你们去禀报河神,就说这批妇人太丑,娶妇之事需要延期。” 三老长居乡里,从不曾见过恽叔与李嬷这种凶神恶煞般的奴仆,更没有见识过像王恪这等谈笑间便杀人,且杀的轻描淡写,宛如捏死几只虫豖般的强硬手段。 而偏偏此刻王恪说的,又是他与庙祝巫婆们,惯常用来唬人时所用。 三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回头看看众人,或退后或远远趔开……他不由腿一软跪在地上,呯呯磕头道:“求大人饶了老夫,老夫年老体弱,怕是……怕是走不快。” 走不快?王恪眼中讥诮之意愈浓,弯下腰来,和蔼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三老这话可错了,等下了水,自有河神派人来接,不用三老受累。” 自有河神来接,这不是……这不是明叫人送死么! 三老哭丧了老脸,嘴唇哆哆嗦嗦,话也说不出来一句,只顾死命“呯呯”磕头。 长阳里的延掾面如死灰,跟着跪下来呯呯磕头:“大人,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知错? 知道给姓柳的报信报错了? 王恪轻飘飘瞟了眼恽叔。 恽叔上前,一手扯住三老,另只手揪住延掾……而后眼神一眯,只等自家主子下令。 刚才扔庙祝砸赵三,台下数千名百姓看的人心大快。 这会儿众人又纷纷往高台上挤,边挤边七嘴八舌喊:“让他俩去通禀,让他俩去……。” “天不下雨就是为这些人所祸,扔下去!仍他俩个下去!” 呼声如水潮,一波高过一波。初时几十人,倾刻之间便又几百上千人。 第24章 借刀杀人 上千人又叫又吼,更有几个壮汉喊红了眼,干脆爬上石台,拖出几个末等掾吏拳打脚踢“你等强收赋税,逼的人卖儿卖女,早该死了。” “河神娶妇是么,做甚不挑你们姐妹?” 几个壮汉一下手,台下顿时又一阵骚动。 百姓们开始闹哄哄往台上挤,前面的摸住泥巴石头往台上丢,后头的挤不过去,便转回去推搡府兵“你们也是乡里出身,家里交赋税了么?家里有姐妹么?你们忍心让自家姐妹沉河么?” “敢用刀?好啊!老妇今年六十有三,早活够了。”老妇人晃着一头白发,边拍胸脯边往前凑“来呀,往这儿戳!” 老妇人尚且做到这个地步,旁边的人又炸了锅“打啊……连老妇人都敢杀!” “助纣为虐的东西,夺他的刀” 祭台之下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这是要出乱子啊。 这些个刁民! 柳谊又惊又怒,待要喊人,扭过脸才发现,周郡丞早就溜了,而掌兵马的常都尉紧护着薛家几位家主,亦远远退到了台下。 面前一溜十来座矮榻,那边人挤人,矮榻这边,只有自己与王恪。 这群混帐东西! 混帐! 柳谊脸色铁青,恨恨扫了几眼台下,扫过几眼,他便抬手去扶额头,指尖儿堪堪碰住额头,手势向下一落,又去掐眉心。 待狠狠掐了七八下眉心,柳谊忽然眸光一闪,松手看了王恪道:“长阳里那桩命案……想来是误会。” “误会么?”王恪挑眉,轻飘飘予他一记斜视:“这种时候柳郡守与某谈私事,怕是不大合适。” 这是软硬不吃了! 好的很!现下乱民闹事,前无将后无兵,你家奴仆再厉害,还能以二敌千? 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收场。 柳谊垂睑掩去眸中冷笑,再抬头看王恪时,便挤了笑意出来道:“本官是见王大人两个奴仆了得……如此,刁民眼看要闹起来了,王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正好借你这匹夫之刀,杀你这匹夫的人! 王恪眸光自他笑脸上兜兜一转,漫不经心道:“鸣锣。” “是!”李嬷本就垂手立于王恪身后,听得他下令,侧身一探,伸手便由祭案上摸了面铜锣,使手“咣咣咣”拍起来。 锣声一响,百姓们正打人的停了手,往前挤的亦停下步子。几千人不约而同仰了脸,望向石台。 台上台下刹时一静。 一片静谧中,王恪负手目注台下:“本官乃晋阳郡守王恪。”说到此,侧过身去,抬手向柳谊略略一辑“本官只是途经此地,柳大人乃荥阳一方父母,三老与赵廷掾又在大人门下任职,本官不好越俎代庖,柳大人看……。” 现在不好越俎代庖,刚才那些算什么回事? 柳谊恨的牙痒。 只是他再牙痒,此时此地,论官职论身份,他确实又无法推脱…… 罢了,祭祀之日凭白多出来这么些人,三老竟然没有听到半点儿风声,这人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种愚货死不足惜。 柳谊眉宇间狠厉之色渐浓,垂睑片刻,便一手虚握置与腰腹,另只手背去身后,昂首挺胸,一派正气对了台下道:“三老执掌一乡教化,原本应知法纪识大理,赵廷掾掌一乡政事,亦应造福一方。现今这两人却乱征赋税,中饱私囊在前,以丑女充姣女,亵渎上神在后,当处扱刑。只逢此大祭,便交由上神惩处。” 说罢,柳谊冷冷向恽叔一摆手,肃然道“将他俩扔河里去。” 恽叔如拎鸡崽般倒提起来三老廷椽两人,两臂往石栏外一伸,两人顿时头下脚上悬在了半空。 “救命!救命哪?大人!” “王大人!王大人饶命,征来的赋税下官如数上交与周少府了,下官并无……。” 柳谊听了脸色一变,厉声喝斥道:“还不松手。” 恽叔眼中讥诮之意一闪,瞬间松了五指。 百姓一窝蜂涌上石台时,兰娥便跳了下来,她一出来,王娴也爬下了矮榻。只她走不两步,便又回身喊:“你们坐着等死么!还不快跑,跑罢!” 众女郎听了,瞬间惊醒过来,扶了榻座便往外跳。 泼命般挤上来的,大多是这些女郎的亲人。女郎们一出来,人群里顿时呼声四起“阿女,阿女!” “娘亲……哎!阿舅也来了。” “我的儿,昨晚上有人去说我还不信,老天有眼哪!” “快回家罢。” 这边大群人往台下挤,那边又有妇人老翁挤过来,找到自家女儿抱头大哭:“河神终于恁戒了恶人了,七郎!七郎……快背你姐姐家去。” 不过片刻,十几个女郎便没入了人潮。 离渡口一二里有片树林。 林子里停了十几辆马车。 此时林子最边上的车帘子一动,周嬷探了身子出来,手搭在额间去望渡口:“夫人莫急,璧郎君说娥娘子隅中之前回来,娥娘子隅中之前便定能回来。咦?夫人快看,璧郎君来了。” “老奴见过璧郎君。” 崔氏忙推开车门。 王璧将兰娥从马上拎下来,自己也下马施礼:“儿见过母亲。” 崔氏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理王璧,只拿眼去瞪兰娥。 这会儿兰娥哪管她脸色好不好看,只管如乳燕投林一样扑过去,边抓住车门往上爬,边叽叽呱呱道:“娘亲,娘亲头疼好了么,乖十三弄了一大篮子寒瓜。周嬷,快给娘亲切一块,吃寒瓜可降暑呢!” “哎哟!娥娘子可真有心。” 周嬷笑眯了眼,视而不见自家老主子竖眉瞪眼,一付要兴师问罪的势头,只管弯腰抽了脚凳给兰娥垫脚:“寒瓜可是稀罕物,娥娘子哪里找了来?” “那些小娘子吃用的极好,天天大鱼大肉,果子糕点。这些寒瓜便是我攒的,她们一天送一个,我便藏起来。” 兰娥踩住凳子,终于一头拱进了崔氏怀里,仰了小脸表功:“娘亲,乖十三攒的寒瓜,可让娘亲吃到长安。” “你这孽障!” 崔氏终于绷不住败下阵来,一把揽过兰娥,嗔怪地在她身上拍了两巴掌:“周嬷说你在草丛里趴了半夜?快让娘亲看看。” 兰娥乖乖趴去崔氏膝上。 王璧闭了闭眼。 这个憨妹子昨晚上让恽叔找寒瓜,老头儿找遍了荥阳城,动用了王家上百护从,原来是……这么个用处! 第25章 城门相迎 崔氏掀了兰娥袖子,见她藕节般的胳膊上光滑细腻,别说蚊虫叮咬的小包儿,那是连个红印子都没有。 不知道身上有没有。 崔氏细眉一扬,抬了眼去吩咐周嬷:“速速与娥娘子拿件绡纱衣换上,这件儿剪了扔掉罢。” 周嬷连声答应:“老奴早备好了,娥娘子且往里去。” 她本来坐的离车门近,这会儿便向内膝行几步,弯腰由座榻下拖了个绸布包袱出来。 兰娥随后乖乖跟了。 崔氏这才皱眉问王璧:“昨晚你父亲说有事要办,让我领十三先走,他可说了你俩何时动身?” 王璧垂了手,恭恭敬敬道:“父亲让孩儿告知母亲,临邛那里已安排妥当,母亲今晚在临邛歇下,明早父亲与孩儿便去会合。” 这几天父子俩个早出晚归,崔氏早猜到两人有事相瞒。 只不过他两人不说,且崔氏一颗心又悬在兰娥身上,她便也没有心思问。 这会儿儿子又掐头去尾绕起来圈子,崔氏干脆冷了脸道:“好。”抬手掩了车门。 林边的护从便高喊:“起行。” 崔氏的马车一动,其余马车便一辆挨着一辆,随着逶迤驶出了树林。 直等车队拐上了大路,王璧这才收回眸光,淡声问:“可捞出了三老与赵廷掾?” 仪狄原本垂手站于王璧身后,听见主子垂问,便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道“回郎君,阿七已将他俩捞了出来,现正等郎君示下。” 捞出来便好办。 王璧眸中笑意深深,缓缓勾起了唇角。 先前他还怕柳谊在荥阳经营多年,早将这里经营的如同铁桶。 现在嘛,紧要关头柳谊放任庙祝巫婆送死,再要紧关头又推出三老并赵廷掾顶祸,这种卸磨杀驴的行径,必然会令的众人心寒齿冷。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那就……从三老这个“蚁穴”开始罢。 王璧眸中讥诮之色一闪而逝,勾了勾唇,淡淡道:“阿七不是扮的药商么,让他再贩些药材,设法将三老并赵廷掾带去长安。” “是。”仪狄垂首应了喏,应罢,便起身到树下解了马缰,牵过来道:“方才仆来时,曾见薛二郎满渡口找郎君,郎君要是再不回去,薛家护从怕就找到这里来。” 听他这么说,王璧眼中笑意愈浓,他早料到祭祀之后,薛家会出面收拾“残局”。 只不过这个局……荥阳这块儿,薛家能依仗地头蛇的身份平复,那要是摆到长安去呢? 王璧“嗤”声一笑,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淡声道:“走罢,先去见大人。”驰马疾奔出林子。 仪狄亦上马紧紧跟上。 当晚,崔氏便领了众人,在距长阳里六十来地的临邛宿下。第二天上午,等王恪父子赶来,众人便又整车上路。 此后几天,众人每天起早赶路,等中午太阳烈了便随意找个林子歇下,歇到太阳下山又再上路。 如此晓行夜行,第七天便到了长安。 大路上车马行人亦是多了起来。 外头人喊马嘶,周嬷忍不住掀了帘子去看,看了一会儿,回头叹气道:“三四年没有回来,老奴怎么觉着没有原来热闹了。” 崔氏正揣了抔子啜茶,听了手上一顿,失笑道:“什么热闹不热闹,你这老妇又不常出门,哪里就比出个好歹来。” 周嬷亦是抿了嘴笑,片刻笑意一淡,皱眉道:“要论眼力,老奴自然是比不过夫人。只是老奴听人说吕太后近两年减了赋税,陈丞相又极重农耕,老奴以为皇城怎么也要比几年前繁华。想不到……临近皇城的田亩荒废若此。” 周嬷与崔氏说闲话,兰娥便胳膊支着小桌,托了粉嫩嫩的腮帮子听。 崔氏看她两眼骨碌骨碌,哪个说话就转过去盯着哪个的脸看,不由笑着去戳她的额头道:“你这孽障不用装大人,在晋阳娘亲不拘你,皆因府里人少。待回了长安大宅,介时与你袓母,你大伯父,二伯父并四叔父住在一起,娘亲可要亲自管束于你。” “哎哟!”听她祖母伯父的,嘟嘟撂出来一串子,兰娥干脆顺着她手指头往后一仰,捂了额头装模做样道:“头晕,要歇个十天半月才能起榻,娘亲等乖宝儿可起榻了再讲罢。” 她软瘫瘫倚着车壁,似乎坐都坐不住,偏偏脸上又笑嘻嘻的一派顽皮,逗的崔氏周嬷两人笑了起来。 三人正笑的欢快,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外隐约有人搭话,再又前头驭夫牵了马往路边靠,过不一会儿,恽叔在车外道:“夫人,大郎君来了。” 大郎君? 平常他叫王恪叫大人,叫王璧叫璧郎君。 这个大郎君……是指王家的长房长子,自己这个父亲的嫡亲长兄,现在王家的当家人王规王月瑕么? 兰娥眸珠一转,坐直了去掀车帘子。 崔氏眼疾手快,揪住她嗔道:“看什么?还不快随娘亲下去见礼。” 想当年,他见了本娘子要见礼,见大礼……兰娥心里微叹,丢开帘子,乖乖随着崔氏下车。 王恪正与王规站在路旁树荫下说话,瞅见崔氏娘儿俩个下来,王恪便笑吟吟招手道:“十三,过来见过大伯父。” 崔氏便携了兰娥过去,盈盈施礼道:“大伯一向可好?” 王规点头道:“还好。” 应过话,他去看崔氏身后。 崔氏身后站了个粉妆玉琢般的女童,此时乌油油的眼珠正带了三分好奇,四五分审视,又几分莫明的适然冷然…… “这是……。”王规眉梢一挑,正要开口,兰娥垂下眼睫,两手交叠在腰腹间,同时挺腰屈膝,微收下颌,极规矩,极标准地施了个见礼:“十三见过大伯父。” 王规一怔。 裴氏不是说崔氏教的女儿顽劣任性,毫无世族女儿的风仪气度么? 眼前这个,只礼数规整的毫无半点瑕疵也就罢了,单单举手投足间适然娴雅,说话的音调语气又舒缓有致,小小年纪,倒像比成年妇人还来的笃定镇定。 这份从容镇定,岂是顽劣不堪的女儿可有的? 裴氏是受了柳姬蒙骗了罢! 这个柳姬! 他这么一愣神一恍然,一时之间,倒忘了叫兰娥起身。 长辈不叫起……兰娥垂睑掩了眼瞳里的轻嘲,仍然屈膝挺腰,一动不动。 崔氏看了面色微变, 王恪眉头一皱,上前扶起自家女儿,吩咐崔氏道:“领十三上车罢。” 崔氏淡淡应了,抬手拉过兰娥,便要转身。 第26章 为人所窥 王规这才恍然过来,抬手抵住口唇,低咳了两声道:“不想三年不见,十三出落的这般大了,一时倒有些不敢认。” 说的好听,不敢认? 还不是听了裴氏几句,上来便想拿捏十三! 崔氏眀眸中漾出几分冷笑,不理他这个话碴,只回身淡淡施礼道:“如此,妾身便先领十三回府。”说罢,一手提了裙摆,一手牵过兰娥,转身便往回走。 这妇人越发不成样子了。 王规眼中透出几分气恼,只气恼之色方露,便被他垂睑掩了下去,转而一派大度道:“弟媳还真是……唉!性子不改。”说话间,抬手拍拍王恪“当初她嫁进来半年没有动静,老夫人这才抬柳氏女进府。柳姬进府便生下竞郎。现下竞郎也大了,总要……依为兄看,过几天还是接柳姬回去罢。” 方才王规似有意若无意晾了兰娥,王恪便不大舒服。 此时又听他半点不提老夫人,言辞间只绕着柳姬打转…… 王恪笑意淡了下来,招手示意恽叔牵马过来:“大嫂信上说母亲染病,母亲现下怎样了?” 问了这话,王恪不等他张口,接过恽叔递过来的缰绳道:“车里憋闷,我与兄长骑马进城。” 不软不硬地,将他刚才的话挡了回去。 王规眸光一闪,便也令家仆牵了马跨上:“自入伏以来,母亲便饮食清减。走罢,先去见过她老人家。” 两人并辔缓缓缀去队尾。 两人走了不大一会儿,方才两人站的那棵老树上枝叶“哗啦”一响,铁心伸头出来,望望远去的车队,低声道:“大人,走远了。” 李逸翻身下了树,待扫见车队时,眸子里便露出几分似笑非笑,这兄弟俩个倒是有趣。 铁心也纵身跃下来,望望车队,回头再看看自家主子,不由疑惑道:“大人不是与王家相熟么,怎么见了王大人倒躲起来了。” 躲什么躲?李逸轻飘飘斜了他一记:“王胜衣豁达揣方,为人处事不拘小节,他这位兄长却为人迂腐古板,见了也是无趣。” “唔。”铁心心领神会:“大人不见王家主也好,省的他见了大人,又世侄儿长世侄儿短,听的叫人……吃不下饭。” “甚么吃不下饭,你吃的少么?” 李逸眸子一敛,略一沉吟,又微微摇头道:“今儿个倒真长了见识,王规见了自家侄女,倒像是见了路人。罢了,喊人收队,回城去找卢怀安。” 听见要去卢家,铁心不由咽咽口水,曲了食指往嘴里一嗫,向周围打了几声唿哨。 不过片刻,便有十数个庶民打扮的精壮汉子围过来。 一众人便解下早栓在路旁的马匹,上马簇拥着李逸进了城门。 卢家在城西有座别宛。 园子里花木扶疏,不仅修筑了亭台楼阁,更引了临近的渭河水圈聚成湖泊。 李逸在门前下了马,守门老奴一眼望见,慌忙迎上来施礼:“李郎君回来了么?二郎君来问了老奴几次。” “嗯。”李逸淡淡应了,抬手将马鞭递过去道:“将马牵去喂足草料,晚上说不定要用。” “是是。”守门老奴忙伸手接了,躬身道:“卤锅子早备好了,诸位郎君忙了一天,且去饮酒歇息,李郎君,请。” 说着请,身子微微向旁边一侧。 李逸见他形色诚惶诚恐,心知必是卢邈事先吩咐过什么话,便勾了勾唇道:“也好。”,应罢,扭脸吩咐铁心“你等去厢房用饭,我正好有话与卢二郎讲。” “是。”铁心揖了礼,自领众人去厢房。 李逸便闲闲踱去后园水榭。 过去前院,又穿过两处月洞门,他刚一拐出花丛,卢邈在湖边木台上望见,便急步迎了出来:“哎呀李月笙,着人送了便笺过来,又不写明所为何事,急的我……看我这一头汗。” 李逸眉梢一扬,勾了唇角问:“前几天京郊连出七八起杀人劫财的大案,你大兄查来查去查不出头绪,便将案子上报到太尉府。此事你可知晓?” 说着话,脚下步子不停,只管与他擦肩而过。 卢邈慌忙转过身来,又与李逸并肩往水榭走,边走边皱了眉问:“此等事我知道的不多,怎么,月笙可得了什么消息?” 李逸哧的一声,斜睨了他道:“难怪卢府尹什么都不与你讲,你瞧瞧……那七八家被劫的人内,四五家是富户,其余三家便是回京叙职的官员,这等大事你都不知。” 劫杀在职官员,还是在京畿重地,这绝对是一等一的大事。 卢邈遭他奚落,却也不着恼,只皱眉摇头:“前几天父亲禁了我的足。昨天上午,还是为了让我去探王老夫人才解的禁……。”说了半截,语声一顿,满脸狐疑地去看李逸。 其时两人已进了水榭。 榭内亮窗大敞,且临窗又摆了张山梨木小方桌,桌中央放了手掌大的泥炉,炉上又架了脸盆儿大的铜锅儿。 此时锅内咕嘟咕嘟,正翻着油泡儿。 李逸拿眼一扫,便盘膝在桌前坐下,一手拿了银筷,另只手指指对面道:“且坐。” 卢邈蔫蔫坐下,眼见李逸伸筷子挟了块卤肉放入小碟,他忙推过去装麻油蒜泥儿的青花碗:“蘸着酱料吃。” 士族大家的规矩,食不言。 李逸慢条斯理地挟菜吃菜,卢二郎便压下心思,只管拿醋揣酱外加倒酒。 吃过一阵,李逸抬眼看了这人道:“那天卢府尹去上报时,我恰巧去给兄长请安,听他报了案情,事后我又翻看他送上的卷宗,当时便起了疑心。” 听他话里似有其他意思,卢邈神色一肃,道:“府里人多嘴杂……怪不得你捎信让我来别宛小住,可是查到线索了?” 李逸放下筷子,揣茶漱了口,再掏帕子擦了嘴,这才扔了帕子,斜身向绒抌上一靠,闲闲道:“劫匪约是北边过来的流民。只是背后有没有其他人……若不是正巧碰上王恪携眷归京,说不定今天就能查出个一两分。” 卢邈听了两眼一亮,压了嗓子问:“王大人回来,可是带了子女?” 这不是废话,携眷归京,自然带了子女。 李逸懒得理他,伸手揣了茶细啜。 卢邈嘿嘿干笑,两眼向窗外一瞄,探过去身子,小声道:“月笙有所不知,裴家出了大事,要柳家这个坐地虎出面才能摆平。柳家便趁机要挟裴家……嘿,裴家现在上窜下跳,听说王郡守此次回京,便是大夫人裴氏的主意。” 李逸眼睑微眯,这么看来,裴家亦参于其中了么? 【助手上作者感言留不上,作者君便在此预告:明天会双更,一更上午9点30,一更下午15点 第27章 都用软刀 驭夫勒了缰绳,马儿便踏踏停了下来。 “夫人,到了。”周嬷低声禀过崔氏,便微探了身子,抬手去推车门。 只是车门将将推开,崔氏便听见外头一片嘈杂,且脚步声凌凌乱乱,直奔马车而至。 往常回来可没有这么多人。 崔氏略一迟疑,仍坐了不动。 外面十几个嬷嬷婢女,簇拥着裴氏到了车前。 裴氏眼眸一扫,车门半开,门边坐了个老嬷嬷欲下不下,车厢内却是无声无息。 裴氏便沉了脸儿,回身训斥身后的婢女嬷嬷:“吵吵什么?没有规矩么?三夫人乃是郡守夫人,平素最是瞧不上你等眼皮子浅,都站好了。” 说了这话,裴氏拿帕子按按嘴角,从喉咙内压出声闷咳来。 车厢里仍然静寂无声。 这妇人掌了几年宅,倒掌出大脾气来了。 裴氏脸上浮出几分不屑,略一侧身,便又唤贾氏道:二夫人,三夫人几年不回来,她那处院子可派人放了潮气?” 王融在太常丞门下任太常掾,助太常丞执掌京都政事,怎么说也是铜印黑绶,位列小九卿之一。 长房三兄弟里,以他官职最高。 按说是夫贵妻荣,贾氏虽然是二夫人,凭着夫君,她也能在王家挺直了腰过日子。 只是贾氏出身翼州商户,对上裴氏这个出身名门的大夫人,总是少了几分底气。 一来二去,裴氏捏住了她这般性子,便常倚仗长嫂的身份,对她吆五喝六。 贾氏照例陪了笑脸,上前道:“昨天接了信,我就领着婆子去打扫了,大嫂放心罢。”说罢,小心瞄瞄车内。 裴氏啍了一声,便两手搭了车门,半真半假地问:“三夫人身子弱,半个时辰了还下不来,莫不是中了暑气?” 刚才训斥婢女嬷嬷,那是指桑骂槐,给崔氏下马威。 中间拿二夫人贾氏当奴婢待,是向崔氏抖威风,夫君官职高又如何?还不是照样由她铺摆。 再来故作关心的这一句…… 分明是怕崔氏以中暑做借口,她便先行堵了。 哎呀!王家还有这般人物呀! 怪不得前世,王规只挂了个黄门令的闲职,一闲到死。 怪不得二房王训升做江州祭酒之后,原尚书仆射降职远调,王规看上了尚书仆射这个实缺,一直托到太子那里,到最后仍是没有落到头上。 前世的时候听了这些,只以为王规太扶不起来,现在来看……怕是与裴氏有点关系。 兰娥心里转了几转,便扭了小脸儿去看崔氏。 崔氏定定望了车门,眸子里一片冰冷。 且她看似像揣坐不动,实则两只手死死捏了帕子,似乎裴氏再说一句,她下一刻便会跳起来。 旁人用软刀子刺,自家若是硬来,岂不是落了下承! 兰娥心里微晒,抬手扯扯崔氏袖子,小小声喊:“娘亲……。” 崔氏明眸微动,缓缓转过头来。 兰娥便仰了小脸儿,抬手扒扒自家头发,再指指崔氏的脸,反回来又眯了眼,用手背在自家眼上蹭了两蹭,再然后……闭眼屏气,软瘫瘫向后一仰。 裴氏正暗自得意打压下了崔氏的气焰,冷不防坐在车门处的周嬷向车里一扑,惶然惊呼道:“娥娘子!” 这声惊呼末落,车内刹时响起崔氏的涰泣声:“乖十三,不要吓娘亲,这……不大妥罢?” 什么不妥? 哪个不妥了? 裴氏眼眸闪了几闪,便微拢了眉尖儿问:“无揣揣吓人!谁不妥了?嗯?”两手搭了门边儿,便探了身子向里望。 她只能看见周嬷半边身子。 且只能听见这老妇语气惊惶,一逘连声问:“怎么办,娥娘子伤势没有痊愈便赶路,陈大医说要静养,若是静养不过来,就有……就有性命之忧。” 周嬷絮絮叨叨,末了抽出帕子,捂了脸哭起来。 什么? 裴氏脸色泛白,脚下晃了一晃。 她知道王娴用石头砸伤了兰娥。 亦知道兰娥伤重欲死,在榻上躺了十几天。 她派仆从送信催王恪携眷归京之后,甚尔为了拿捏崔氏,又派了心腹去晋阳见陈大医。 据陈大医言,如今兰娥有命在,那是异数。 若是这小丫头此刻出了事,那裴家……柳家…… 裴氏粉脸泛白,怔怔去看贾氏:“二夫人……” 贾氏也是脸色微沉,垂眼想了想,便回头吩咐身后嬷嬷:“拿大人的牌子,速速进宫去请太医正。” 嬷嬷应声而去。 贾氏两眼一扫周围,再顺手指了十几个健壮妇人,沉声又道:“伤重者受不得颠簸,现下来不及绕过去走侧门,你等卸下车轮子,抬马车进府。” 十几个健壮妇人应了喏,刹时撸袖子的撸袖子,甩膀子的甩膀子,齐齐涌到车前。 众人三挤两挤,裴氏被挤了出来。 贾氏这才拿帕子按按嘴角,上前对了车窗道:“三夫人出来罢,让奴婢们抬十三进去。” 崔氏低低应了一声。 周嬷嬷便红着眼眶下来,掖了帕子,又回身扶下来崔氏。 崔氏两眼红肿,软软倚在周嬷肩上,似乎站都站不稳,看见贾氏,勉力对了她施礼道:“多谢二嫂,我……我……。”一句话没有说完,又捂了脸哭起来。 贾氏叹了口气,上前扶了崔氏道:“三夫人也别急,太医正医术精湛,定然会保十三……无恙。” 说到十三的时候,贾氏语气一顿,似有意似无意瞄了眼裴氏。 裴氏脸色阴晴不定,正盯了车厢一霎不霎。 而崔氏似乎没有听出来半点儿异样,捂着脸,声如蚊呐般道:“但愿如此。” 王家老宅占地极大。 进府门便是一条青石铺的大路,大路往前二十来丈,便是七八捰两人合抱的参天古树。 古树将青石道一分为二。 往左便是外院,往右则是去内宛的二门。 众人进了府,早有粗使妇人抬了软轿过来。 贾氏便扶着崔氏上轿:“三夫人且上去,慢着些。”说了这个,又扭脸吩咐仆妇“还不快打帘子。” 崔氏松了帕子,回头看看,见众仆妇已抬了马车进门,崔氏便对贾氏屈膝施礼:“多谢二嫂,让她们走慢些,我……我不放心十三。” 做儿女的,哪个不是父母的心头肉。 更何况这个女儿是崔氏吃了八年素,千求万求才求来的。 贾氏也红了眼眶,拍拍崔氏道:“二嫂知道,放心罢,二嫂亲自盯着。” 她这边儿扶了崔氏上去,仆妇们也抬了马车过来。 贾氏便也上了软轿,使银钩挂了轿帘子,探身吩咐道:“你等抬平稳了,若是有半点儿差池,本夫人这眼可不渗沙子的。” 往日贾氏对人总是和风细雨,这会儿一冷下脸来,众位仆妇都有些发怵。 众仆妇齐声应了,走路时脚下越发小心。 车厢晃晃悠悠,兰娥躺在座榻上,微微睁开眼,刚才马车就在贾氏崔氏身后,因此上两人说了什么,她听的清清楚楚。 兰娥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个贾氏,也不是省油灯。 这人极为懂得出头的椽子先烂的典故,因此处处忍让裴氏。 旁人不知道,自己可是清楚。 如果今世与前世一样,再有几个月,吕太后就会病死。 她一死,她的两位兄弟便会集兵长安,妄图夺位自保。 介时齐王起兵清吕,而丞相陈平便会连络太尉周勃,由皇城内给吕太后两位兄弟于致命一击。 吕家满门灰飞烟灭,王融也由佚俸四百石的太常掾,一跃而为总署曹事,执掌典诸陵邑的太常丞。 而此后,王融更在刘恒继位之半年,力压出身关内旺族的韦灏,而成为九卿之首的太常卿。 这夫妻俩个,个个精似鬼呐。 若是这个鬼精敞开帘子,李嬷……怎么送的过来? 第28章 命若游丝 众人进了二门。 石板路光滑平坦,再加之仆妇们抬脚下脚时又格外小心,因此车厢就像滑在水面上。 兰娥舒舒服倚了座榻,眯了眼想事儿。 小时候,她随着父亲薛培山来过王家。 她依稀记得,过了二门,经过仆妇及粗使婆子住的大杂院,再走十来丈便是老夫人住的七啸堂。 七啸堂之后,是大夫人的晖月阁,再往后,是二夫人住的桂语园。 崔氏的青山叠翠,好像并没有在这附近。 青山叠翠……在哪呢? 兰娥正皱了眉苦想,车厢猛的向下一沉,有人惊呼出声:“哎哟!” 惊呼声将出,车厢瞬间又平平稳稳升了起来,有仆妇喃喃告罪:“奴婢……崴了一下。” 而车帘子一摇一荡间,有个巴掌大的小布包疾射而入,“啪嗒!”掸在兰娥手上。 兰娥哪还去理贾氏怎么训斥奴婢,拿起来布包,仔细看了看。 她认得这种青色带暗纹的梭布,李嬷惯常用这种布包东西。 确定了这个,兰娥便将它拆开来,包里一粒莲子大的白药丸,再有一个小纸卷儿。 纸卷儿上七个苍劲有力的楷书,“吞服后气若游丝” 兰娥皱眉,气若游丝好,现下就需要如此症状。只是吞服后气若游丝……这个老妇人有没有解药? 要是没有解药,以后就“游丝”下去? 兰娥左手捏了药丸子,右手挟着小纸卷,正皱了眉举棋不定…… 贾氏在外头道:“前头压低,后头抬高……嗯!这样子上石阶才平稳。” 而再有人沉声禀报:“回二夫人,郑医令到了。” 再又有男子略带了气喘问:“听说小娘子原来碰住过额头,是哪位大医诊的脉?有药方子么?拿来看看。” 医令来的好快! 兰娥脑子里念头方闪,两只手已左右开弓,急急将药丸子小纸卷往嘴里一塞。 车外,贾氏示意仆妇们抬着车厢先走,她自己下了轿子喊周嬷:“有药方子么?此是郑医令,快拿来让他瞧瞧。” 周嬷本来扶着崔氏的软轿走在末尾,听了贾氏喊,便慌慌张张往前跑,边跑边掏衣襟:“有有,娥娘子汤药不停,老奴便时时带在身上。” 跑到郑医令面前,周嬷顾不上施礼,捧了一叠药方子递上道:“娥娘子受伤,便是晋阳陈大医诊的脉,此是他开的方子。” 郑医令接过药方子,一张张翻了看,边看边抬脚上台阶:“唔!确是补气养血,这几味是生肌清淤……陈大医治外伤是圣手,他开的方子甚好。” 周嬷听了,满脸惊魂未定,抬手擦汗道:“那……那我家娘子她,她怎么突然昏过去了?” 郑医令出入宫庭,所打交道者,莫不是凡话只讲三分掖七分的高手。 这人便打太极:“这要诊了脉才知。” 既然诊了脉才能知道,贾氏指了前面,焦虑道:“往上便是青山叠翠,郑医令且先去看娥娘子,小妇人随后便到。” “如此,本医令先走一步。”郑医正回头略一拱手,背着药箱大步上了石阶。 青山叠翠建在半山上。 石阶蜿蜒长长,似乎没有尽头。 十来个粗使仆人换了几班,累的一身汗才将车厢抬进厢房。 房里帐幔低垂,黑漆卧榻上被褥铺的整整齐齐。 专司内室洒扫的婢女早得了信儿,仆妇们一落车厢,众婢子便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兰娥抬去榻上。 随之脱鞋的蹲下去脱鞋,解外裳的俯身去解外裳,更有婢子拿了温帕子,将兰娥的手脸擦了一遍。 一切做妥,众婢子便悄无声息退去了房外。 郑医令踱进了房内。 因兰娥年龄太小,婢子们便也没有放帐幔垫帕子,只搬了张锦凳放于榻沿儿。 医者医病,讲究的就是望闻问切。 郑医令走到近处,探身去看兰娥的脸色,此刻兰娥两眼紧闭,面如金纸,呼吸时长时短,时而又无比急促。 “看方子,合该是逐渐好转。不大对,莫不是又起了其他病症?” 郑医令看的又是摇头,又是喃喃自语。末了眉头一皱,在锦凳上坐下,食中两只并拢了往兰娥腕子上一搭,闭上眼去探脉息。 贾氏扶着崔氏进来内室,扫眼见郑医令正凝神诊脉,且像是诊了好大一会儿,贾氏便拉了崔氏站住。 屋子里,便只有兰娥时急时缓的呼吸声。 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郑医正松手站了起来,回身看了崔氏贾氏,叹息道:“小娘子前次淤血未清,此后又未能细心调养,方才……似乎又受了莫大惊吓,以至于淤血裂散于颅内,阻滞了脑上的经脉。”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大串子,崔氏只听见一句,“淤血裂散于颅内” 明知道大概可能是假的,崔氏听了也是心神大伤,叫了声:“我的儿……。”两眼一黑,真真昏了过去。 “哎!三夫人。”贾氏扶她扶不住,忙喊婢女:“快,三夫人昏过去了,快扶她去榻上。” 众婢子一涌上前,七手八脚扶了崔氏去矮榻上坐下,这边郑医正忙过去救人。 半山上众人忙的喘气儿的功夫都没有,山下的仆妇们日子也不好过。 裴氏今天在府门前落了面子。 前脚一众仆妇抬着兰娥上山,后脚她便拐去了七啸堂。 老夫人额头上搭着帕子,听见门帘子响,便哼哼唉唉地呼起疼来。 裴氏进了门,扶额道:“老夫人,是妾身。” 老夫人睁开眼,瞅瞅大夫人身后,并不见崔氏贾氏,不由一把甩了帕子,坐起来问:“崔氏呢?” 裴氏在窗下矮榻上坐了,抬手揉揉眉心,一脸疲惫道:“十三在府门外发了急症,崔氏……崔氏自是跟着上了叠翠山。” 早不发症晚不发症,方到府门倒有了病症,当人都是傻子呢! 老夫人撇撇嘴。 她这么一撇,鼻翼两侧的令纹横向一拉,倒有几分像是皮笑肉不笑:“这种低劣手段,也只能哄哄贾氏那种笨人。嗯,派个妥贴人去看看,看她的心肝儿到底得了什么病。” 老夫人掀了锦被,侧过身子便要下地。 第29章 毒辣手段 裴氏抬手揉搓眉心,只当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 老夫人见裴氏坐着不动,松弛下垂的眼皮子一掀,斜瞪了她问:“谁来诊的脉?这些行医的见钱眼开,若是收了崔氏好处,便什么病都诊的出来,还不派人去盯着。” 盯着! 盯着有用么! 人家大门都没有进,便将府里闹腾的人仰马翻。眼前这位倒好,除了挑吃检喝,除了会发脾气,半点儿当不的用。 可惜前儿个拿来的百年老参了,早知道这样子,还不如自己吃了补身子。 百年老参,几百两银子一支啊,还有大前天的鹿胎。 不行,得想个法子…… 裴氏微眯起了眼眸,神色一时变幻不定。 过了片刻,这妇人忽然眉尾一挑,起身走到榻前,低声道:“盯着有甚么用,媳妇有个法子,老夫人要是……她真病也好,假病也罢,到时候崔氏照样……。” 裴氏弯下身子,一手抚着老夫人胸口顺气,一手掩嘴道:“她收买……咱可以抓把柄,以后……三郎还能再将她放在心上?” 叠翠山上。 郑医令出来院门,顺着下山的石阶走不远,便见左手边有块一人多高的大石,而石头旁另有条青石小径。 郑医令脚尖一转,拐了上去。 小径时隐时现,远远望去,似乎直达山顶。 郑医令也不急,走几步赏一会儿景,再走几步,看见路旁岩石缝儿里开的小花儿,他便又停了脚俯身去闻。 恽叔在亭子里看见他这般悠闲自得,不由牙疼似的咧咧嘴,回身问自家主子:“璧郎君,老奴看这人……倒是有几分臭脾气。” 王璧唇角一勾,将手里几张药方子叠了,掖进袖子里,懒洋洋站起来道:“不是他有臭脾气,而是他前几天收了王规的美人儿,有些羞于见我。走罢,反正也要去叠翠馆。” 说着话,王璧漫步出了草亭。 此时晚霞渐淡,天边仅剩了一抹暗青与绯色交织的残云。 王璧沿了青石径往下,那边儿郑医令走走停停,沿了石径往上来。过不一会儿,两人终于碰了面。 郑医令看见他,便翘了手指,指指天边,一脸感叹道:“青山斜阳……果然好景。” 王璧勾了勾唇,背着手,不紧不慢道:“除了谈天气谈景色,医令没有其他话可讲?” 两人一上一下,中间相差十余级石阶。 “怎么没有。”郑医令仰头仰的脖子酸,左右瞅瞅,这人干脆将药箱子往路旁一放,撩袍坐上去道:“小娘子颅内没有淤血,头上的伤口也落了痂,除了长身子要补些鸡鸭鱼肉,其他均好。” 他说着话,王璧便信步往下来,片刻,便又越过郑医令。 王璧没有停。 郑医令忙又站起来,背了药箱子跟上。 王璧淡声问:“近来老夫人缠绵病榻,医令时常过府诊脉,诊出来她老人家是哪里不妥么?” 对于王老夫人有病没病,郑医令心里最是有数。只是那位是眼前这位忘年交的嫡亲祖母,有些话便不能明着说。 郑医令朝路边翻了个白眼儿,再转过来时便一脸正色,看了王璧道:“上月初本医令来请脉时,老夫人身子硬朗的很。这月初再来,便见老夫人两眼充血,说话前音洪亮而后气不继……本医令猜她是脾胃失调。” 猜的? 不是诊脉诊的? 王璧心下冷冷一嗤,点头道:“郑医令既然来了,大夫人必会请医令再去给老夫人请脉。本郎君派仆从送医令下山。” 意思就是谈话到此为止。 郑医令一本正经点头:“老夫人想必也担心小娘子,本医令恰好去一趟。”说了这些,步子一快,头也不回,直奔岔路而去。 他走的……就像是后头有老虎…… 王璧脚下一缓,皱了眉头。 恽叔疑惑道:“老奴多少也知道些药理,刚才郑医令所言,老奴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王璧望了远处的峰峦叠嶂,若有所思道:“他是……提个醒。走罢,去叠翠馆。”抬脚一级级下了石阶。 七啸堂的院门大开。 两个守门的婆子阴沉个脸,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门外。 院子里,三四个婢女烧碳炉的烧碳炉,往药锅儿里添水的添水。再有三四个婢子嬷嬷,或捧着巾帕进屋,或揣了水盆匆匆忙忙往外跑。 大夫人的贴身婢女福喜,刚跑出院门,抬头正见郑医令遛遛达达过来。 福喜顿时像见了救命菩萨,飞扑过去,一手拽过药箱子往肩上一背,另只手挎了他的袖子道:“快快,老夫人喘不过来气,憋的脸都青了,医令快去看看……。” 郑医令瘪瘪嘴,一个字不问,任由福喜拖着进了正房。 正房往左十来步,便是镂空雕花隔断。 隔断里便是内室。 此时内室门前站了两个十来岁的小婢子,两人看见郑医令,一个慌慌张张上前撩帘子,另个一迭声往里报:“回老夫人,回大夫人,医令大人到了。” 裴氏应声迎了出来,看见郑医令,拿帕子印印眼角,红肿着眼道:“郑医令……。”喊过这声,音调一噎,回身指指床榻。 听说王恪回了京都,郑医令便料到七啸堂不会平静,只他想不到会这么“不平静” 郑医令皱了眉问:“上午不是还好好的么?”边问,边挽了袖子去榻边。 裴氏眼睛珠子一转,拿帕子半遮住脸,跟在他后头道:“刚才叠翠山上有婢子来,说是娥娘子她……老夫人心伤难过,哭着哭着就闷了气,医令快看看。” 不用她说,郑医正已抬手掀开了床帐。 帐幔里光线昏暗,他看不清老夫人的脸色,只看见她直挺挺的仰面而卧,又薄被将身子裹的严严实实,看起来就像……既不出气也不呼气。 大白天,屋子里怎的这样黑? 郑医令弯下身子,正想离的近些,忽然抽抽鼻子,脸上露出几分疑惑。 疑惑之色在郑医令脸上一闪,他随之斜了眼角去瞄窗户。 窗户关的严严实实。 其实关窗户不是重点,重点是窗户上黑糊糊,似乎遮了披帛之类的物件儿。 见他扭脸看窗户,裴氏忙道:“老夫人喜欢午歇,这屋子里就没有糊绡纱。” 前次来,窗户上好像……糊了绡纱吧。 当时屋里亮堂的很。 亮的可以看见……老夫人鼻翼两侧……长了三四个米粒儿大的褐斑。 现在遮窗户,是不想让人看清老夫人的脸。 那大热天的裹被子…… 郑医令两眼一眯,干脆挺腰后退,直退出两三步,这才抬手擦去鼻尖儿上的汗珠子。 第30章 棋高一筹 刚才郑医令掀开床帐子时,裴氏就站在他身后。 这会儿郑医令一退,便退的与她并肩。 郑医令抹净鼻尖儿上的汗珠子,定定神,便斜过眼去瞄裴氏。 这么一眼……正对上她直直盯过来的妙目:“医令大人,怎的不诊脉?” 她的声音,似乎微微发颤。 然而这种令人几无察觉的颤抖,在郑医令听来,绝对不是因为担心害怕,或是过于紧张所致。 而是……有几分期待。 她太期待自己去掀簿被! 郑医令莫名打了个哆嗦,强做镇定道:“不用诊了,本医令这里有护心聚气的药丸,先喂老夫人吃了罢。”说罢,顺手从袖子里掏了颗药丸子递过去。 裴氏两眼审视般在郑医令脸上一转,伸手接了药丸,吩咐婢子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服侍老夫人用药!” “是。”站在墙角的两个嬷嬷急步上前,一个去托老夫人的身子,另个从裴氏手里拿过药丸子,揣了茶去喂老夫人。 老夫人榻前围了人,郑医令趁机退去了窗下。 裴氏眸子向窗前一扫,又回头向福喜使个眼色。 福喜悄声出了房门。 正房往左,沿迥廊走十来步便是耳房。 福喜急步进了耳房,见禄喜正拿了茶壶往托盘里放,她便回身关上房门,小声问:“茶里可加了药?” 禄喜小声道:“嗯,夫人给的两包都倒进去了。”说了这些,迟迟疑疑又问:“等会儿真要让他喝啊!他不是收了家主的美人儿了嘛?” 福喜嗤笑道:“收美人儿不等于从今以后为夫人所用,因此夫人这才……。对了,嫣容那里都备妥了?”抬手指指后罩房。 禄喜一斜眼角儿,得意道:“放心吧,孙婆子亲自脱的衣裳,只等医令喝了媚药,你我将他往那里一领。到时候,别说给家主作姬妾,说不定连命……哼哼!” 看着禄喜得意洋洋,似乎踩下嫣容,她就能得了天大的好处似的,福喜默然。 她从六岁起就服侍裴氏,旁人看不透裴氏,她却能窥出一两分。 裴氏下狠手打压崔氏,表面上看是顺应老夫人的意思,再表面上看是为了在老夫人面前争宠,再再表面上看,她拿捏崔氏抬举?姬,是为了借助柳家给王家谋利。 其实众人能看出来的每一层,都是假的。 裴氏是忌妒崔氏。 裴氏仅仅只为忌妒崔氏,才这般处心积虑! 福喜打了个寒颤,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 禄喜见她呆呆站着出神,使手肘顶顶她问:“怎么了,可是哪里出了纰漏?” 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 说了就是个死。 福喜咬咬嘴唇,扭脸看了她道:“就依夫人先前的安排,你等会儿再出去。”说着,急慌慌开了门出来。 她前脚出门,又等了片刻,禄喜也揣着茶盘出了耳房。 房门开了又关,屋子时顿时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房顶上“喀嚓喀嚓”几声微响,像是猫爪子踩动瓦片,一溜儿去了房后。 叠翠馆左侧厢房内,王璧抬手放下帐幔,叮嘱阿茉道:“别忘了过会儿给娥娘子翻翻身。” 阿茉头点的像是小鸡啄米:“嗯,郎君放心吧,奴婢知道怎么做。”,说罢,回身搬个小杌子往榻前一放。 看那架势,是准备寸步不离地守着。 王璧这才出了房门。 廊外静悄悄的。 崔氏的贴身婢子春娘,垂手守在正房门外,看见王璧,忙屈膝施礼:“奴婢见过郎君。” 王璧淡声问:“夫人还在佛堂?” 春娘脸色一黯,声音也低了下来:“是,夫人醒来便去了佛堂,走前留了话……任何人不得打扰。” 求求佛,静一静心也好。 王璧望望佛堂的方向,默然片刻,道:“守好娘子,有什么事让李嬷去青山暮雪楼。” 吩咐罢了,他抬脚正要迈下台阶,眼前忽然一恍,恽叔轻烟般从廊檐上跳了下来。 ***** 药丸喂下去,过不一会儿,老夫人肚子里先是“咕噜咕噜”响如雷鸣,而后……被子里又“通通”几声闷响。 再然后……一股子臭气从帐子里弥散开来。 “这是……老夫人放……嗯?” 站在榻前的两个嬷嬷满脸惊讶,你看我,我看你。末了一个慌忙去掀床帐,另个慌张跑出内室“我去禀报夫人。” 自老夫人喝过药,裴氏便请了郑医令去外厅奉茶。 孙嬷嬷慌慌张张跑过去,没有进门便大喊:“大夫人,老夫人她……大夫人快去看看。” 茶都喝了两盏了,郑医令脸不红气也不喘,言谈举止比往常还要沉稳,裴氏正心里七上八下,惊奇不定。 这边嬷嬷一喊,她便脸色一沉,抬手“呯”拍在桌子上,厉声斥责道:“不懂规矩么?来人,将这老婆子拖下去!” 刚才守在屋里的两个嬷嬷,一个姓孙,另个姓钱,都是七啸堂的老人儿。 这两个人平常在众婢子里耀武扬威,几曾受过这种气? 罢了,现下还是老夫人要紧! 孙嬷嬷脸上不忿之色一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手扶地,“呯呯”磕头道:“老奴一时情急,求夫人饶了老奴。”说着胡乱指了内室,惊慌道“刚才老夫人肚子里咕噜乱响,老夫人又……夫人快去看看吧。” 先前不过是服了使人瘚过去的…… 裴氏脸色一变,扭脸去看郑医令:“这是……。” 郑医令反而一脸如释重负,放下茶抔道:“刚才老夫人气急攻心,痰堵了心窍。这下好了,吐一吐,咳一咳,再放放浊气通通谷道,歇个三两天便可痊愈。”言罢,掸掸袖摆,起身便要出门。 此时要是放这位脱身,后罩房那个贱婢怎么办? 那贱婢可是喝了一大碗春药,这要是发作起来…… 裴氏又急又气,忙站起来相拦:“老夫人现下什么情形,郑医令不再去诊诊脉?” 郑医令头也不回:“本医令素来与太后宫妃医症,这种病症平常的很。” 两人一个急步要出门,另个想拦又无法下手,气氛正僵时,禄喜一头撞了进来,火烧眉毛般喊:“夫人,快去后罩房……。” 如今姓郑的神智清醒,怎么去后罩房? 何况这种事能抖出来说么? 这个死婢子! 裴氏头脑发胀,顾不上再管郑医令,暗地里向禄喜使个眼色,道:“哪里也没有老夫人要紧,还不速速退下。” 做为心腹婢子,禄喜又怎么会看不懂主子什么意思。 只是万一真领了医令过去,事儿闹的更不好收场。 禄喜煞白着脸,大着胆子上前扯住裴氏,压了嗓子道:“家主他……不知道怎么去了后罩房。” 那个没用的东西…… 他不是还没有回府? 裴氏眼前一黑。 第31章 连消带打 眼见裴氏脸色煞白,禄喜忙伸手扶住,惊惶道:“夫人千万撑着啊,后罩房……还要等夫人拿主意。” 是了,此时莫管姓郑的喝没喝那茶,先打发他走要紧。 裴氏缓缓神儿,一手扶额,一手搭了禄喜胳膊,弱弱看了郑医令道:“倒叫医令见笑了,本夫人有个婢子得了失心疯……。” 照理,裴氏拿内宅之事出来遮挡,这人恰该趁机告辞。 可是……郑医令先是察觉到老夫人发病,是裴氏做的圈套。再来喝茶时,他闻见茶味儿便知道不对。 他整天摆弄药草,对于淫羊霍,肉丛蓉这些壮阳提兴的药又怎么会不熟。 刚才是急于脱身,这会儿郑医令两眼一眯,瞬间改了主意,跨出门便脚尖儿一转,大步往后罩房去:“本医令治疯病最是拿手,且去看看。” 这会儿说什么失心疯啊! 裴氏恨不能掴自己两巴掌,只是话既然出了口,收也收不回来了…… 裴氏甩开禄喜,急步跟出了厅堂:“不过是个低贱婢子,当不得医令大人出手。大人……大人且留步。” 此时此刻,她越是阻拦,郑医令越是要去看看究竟。 正房迥廊尽头有个朱漆小门,过小门便是丈余宽的狭道。 因?喜刚刚从这里经过,门扇便没有关。 此时守门老妪看见郑医令,且后头裴氏又挥着帕子喊:“大人,那里甚是龌龊,大人不必……。” 守门婆子支扎着两只手,看看裴氏,再看看郑医令,一时之间弄不明白关不关门,拦不拦人。 她这么一愣神,郑医令推门而过,而后衣袂当风,片刻之间便到了狭道口。 他方一露头,顿时怔住了。 背对狭道站了四五人,其中一人是王恪,另个身材高颀,身上一袭黑色袍服,只背着手一站,便让人倍感威势迫人。 王常掾怎么也在? 郑医令微皱了眉头,正犹豫是进院子还是退回去,裴氏气喘吁吁追了过来,斥声道:“医令好不知礼,怎可胡乱闯人后宛?” 这妇人气极之下,嗓子又尖又高。 王恪闻声回头。 王融也缓缓转过身来。 事以至此……郑医令理也不理裴氏,硬着头皮上前对了王融施礼:“下官见过常掾大人。”礼罢,又对王恪施礼:“下官见过郡守大人。” 王恪眼波一转,自郑医令脸上攸忽转到裴氏身上,而后又转回来看了郑医令,皱眉问:“出了何事?” 何事?还不是你家宅里不稳。 郑医令暗自嗤了一句,只他嗤归嗤,脸上却半点儿不敢露,拱手干笑道:“此事实在……方才大夫人说婢女得了失心疯,郡守大人也知道,下官……下官素来喜欢研究稀奇古怪的病症,所以……因此……。” 王融听了眉间一沉,不等王恪开口便喝斥道:“胡闹!” 这人久居上位,就算低声喝斥,亦是迫的人喘不过气来。 郑医令脸色一变,闭上嘴,躬身长辑到地。 眼见气氛僵了下来,王恪忙打圆场:“二兄,郑大人也是医者心切。”说着话,眼角儿微微一挑,向垂手站在一旁的恽叔使了个眼色。 刚才郑医令没有来时,恽叔正禀报此间详情。 这会儿得了暗示,老头儿便接上先前的话头:“老奴进来时,家主正按了婢女在院子……老奴看着不妥,便将他俩关去屋内。” 王家素来以儒雅清贵立世,而今当家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与婢女在院子里银(哦)乱…… 要是传了出去,众人怎么看待王家。 王融站在当院,一时面沉似水。 恽叔觑了眼两位主子,再掀了眼皮子瞄瞄郑医令,低声又道:“家主素来谨言自侍,老奴猜测他中了迷药,才会这等荒唐。正巧郑医令在此,二郎君不如……。”拿眼先看王融,而后斜过去向郑医令一溜。 这“一溜”的意味…… 王规光天化日之下淫乱,不管是本性好色也好,还是另有原因也罢,总之借郑医令的口,一摡歪扯到中了迷药,迷失本心上。 垂睑思忖片刻,王融脸色略缓,抬手虚虚一托郑医令道:“还请医令细心查清楚原委。” 这便是应允的意思了。 郑医令暗自擦了把汗,急忙道:“下官必定……。” 他必定了半截儿,正中间那间卧房的房门忽然“咣当!”一声,有个婢女披头散发从屋里冲出来,尖叫道:“救命!家主他疯了,救命……救命哪!” 她前头夺门狂奔,王规便在后头手舞足蹈地撵。 他撵出来也就罢了,偏偏上身敞怀露*乳,中衣袖子松垮垮褪到臂弯上,边跑边挥了袖子道:“哈哈,美人儿,你能逃哪里去?” 两人一个胡窜的像只没头苍蝇,拍了这扇门,转身又跑去拍那个门。 另个满面淫邪之色,泛红的眼里只紧紧盯衣衫凌乱的女婢,对站在院子西南角的几个大活人,竟然看都不看。 王恪眉头紧锁,转眼瞟了眼恽叔,怪不得这老头儿急头巴脑引了人过来…… 只是这老头儿素来忠心,现下如此做为…… 王恪眯眼去看裴氏。 因郑医令在前,他只看见这妇人的一方裙角…… 再然后,他见郑医令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跳起来,指着王规大喝:“王家主中了迷药,还不快快将他抬屋子里去。” 他声音不落,恽叔身形一动,闪到王规面前,两手在他掖下一托,转而甩起来又往掖下一挟,挟着他便闪身进了屋。 这边郑医令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方才……真真是不堪。 王恪吁了口气,木木转了脸看王融。 此时王融气的脸色铁青,抬手指了婢女,厉声喝道:“来人,将这婢子立时勒毙。” “是。”守在门外的两个健妇应声而入。 一个抓了这婢子搡去地上,另个便解了束脚踝的绑腿,拿了在她脖子上绕了几绕,而后抬脚蹬了她后背,同时两手各扯住绑腿一揣向后一扯。 婢女脸上血色尽失,两手扯住绳套,边奋力向后挣扎,边惶恐大喊:“婢子己怀了身孕,婢子怀了家主的子嗣!” 世家大族最重子嗣。 更何况王规膝下只有三女。 健妇不由手下一松,抬眼去看两位主子:“大人……。” 王恪忙低声道:“死个婢子容易,只是事关兄长子嗣……二兄不如仔细问问,看这中间是否另有隐情。” 兄弟三人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几十年,各人什么脾气,就算不清楚十分也了解七八分。 王规好女色归好女色,却极为爱惜名声。 若是心智清楚,像这种赤身露体,在院子里狎戏的荒唐事,他绝对不会做。 第32章 移祸江东 王融冷冷站了片刻,便走到婢女身前,沉声问:“是否怀有子嗣,等会儿本官自会派人来验。现在本官问你,你是如何勾搭了家主来后罩房,又是如何下的迷药?讲!” 先前他说话缓慢低沉,到了最后,已然是声色俱厉。 不怪王融按捺不住情绪,他实在是气的七窍生烟。 两天前恽叔便派人往老宅送了口信,言王恪与崔氏今天可到京城。 今天王规去城外接王恪一家,王融衙里有事,他办妥了公事,来不及换下官服便急忙赶回来。 三兄弟正巧在府门前碰上。寒喧之中,因仆妇来报兰娥突然昏厥,王恪便心急火燎去叠翠馆,王融王规两人便也跟了去。 只是三兄弟刚进二门,便有个婢子拦下王规,嘀嘀咕咕说是外院来了几位宾客,王规便又拐了回去。 只是王融怎么也想不到,他与王恪尚没有登到半山,恽叔便不由分说,扯了兄弟俩来七啸堂的后罩房。 从二门内分手到他进这座院子,中间不到半个时辰,自家兄长便成了好色贪银之人。 王融看婢女的眼神,愈发厌恶。 对上他憎恶凉薄的目光,婢女反而镇定下来。 “多谢大人给嫣容开口的机会。” 她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磕过头,又抬手将乱发掖去耳后,这才抬了头对王融惨然一笑,道:“半年前,家主便有意将婢子收房。大人也知道,婢子是大夫人的贴身女婢,此等事儿,只能由大夫人点头应允。当时大夫人没有松口……家主便时常偷摸叫婢子去外院侍寝。” 说到侍寑,嫣容唇角一挑,露出几分似嘲讽,又似悲凉的笑来:“半个月前,婢子查出了身孕,这事儿便无法再瞒下去了。家主便又与大夫人商量,只当时家主与大夫人怎么说,大夫人又是怎么回,这些婢子一概不知。只在今天,七啸堂的孙嬷要与老夫人做小衣,喊婢子过来帮忙,婢子便来了。后来……婢子清醒过来便见到家主……状若疯颠。” 说到疯颠,这女婢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目中露出几分担心来。 王融见了脸色愈发难看,垂睑思忖片刻,便向两个健妇一抬下颌道“你等调三十个仆奴守住府邸四门,只许人进,不允任何人出去。” “是。” “奴婢听令。” 两个健妇脸色凝重,松了手,躬身退去了院外。 王融又看了王恪道:“你来问。”说罢,背过手,在院中央冷冷一站。 意思很明显,他恨极底下人淫乱后宅,这次不论牵涉到七啸堂还是大夫人裴氏,他已是决心要杀鸡骇猴,一查到底。 七啸堂里剑拔弩张,叠翠馆里却是气氛有些……古怪。 原来给兰娥毒药时,李嬷便准备了解药。 只不过郑医令下山,这老妇尾随而去,而后在七啸堂发现老夫人装病,随之又见福喜禄喜两人鬼鬼祟祟,她这才顺手办了几件“事儿”。 等老妇人忙完了回来,发现原本应该人事不省的小人儿,竟然神清气爽地,趴在榻上看阿茉翻花绳…… 李嬷定定看了兰娥,素来木讷的老脸上,满满见了鬼似的惊骇。 兰娥抿嘴笑起来,拍拍矮榻道:“这半天嬷嬷跳墙上房,又山下山上的来回跑了四五趟,不累的慌么?快过来歇歇。” 说罢,向李嬷俏皮的挤挤眼。 李嬷定定神,皱眉问:“老奴的独门药丸,娘子怎么会有解药呢?” “嬷嬷忘了……。” 兰娥摇头,干脆下榻搬了两张小杌子过去,一张自家坐了,另张推给李嬷:“在长阳里清河畔,嬷嬷临走前从房顶上扔下来个小布包,包里有迷药亦有各种解药,临下车之前,我就试着找出来一粒吃了。” 李嬷听了老脸更垮:“娘子……好运气,恰恰吃的是“命若游丝”的解药。” 兰娥哪里会说自已在皇宫里混了十几年,什么毒药没有见过?她只笑嘻嘻点头:“还是嬷嬷末卜先知,早早防着这些。对了……山下怎样?” 她坐在小杌子上,仰着小脸同李嬷说话。 李嬷若是坐了,等同与主子平起平坐;若是不坐,主子实在太矮,她站着,总有种居高临下的不自在。 叠翠馆里就是夏天也是凉爽宜人,因此各间卧房里便铺了毡毯。 李嬷索性两腿一屈,在毡毯上跪坐下来,低声道:“裴氏准备给郑医令下媚药,老奴怕露馅,只调换了壶淡的。再有,老奴去后罩房时,正见家主进门,老奴便只伏在房檐上静观其变。” 兰娥听了,两眼微微一缩。 最初不知道裴氏的用意时,她干脆将计就计装昏。她昏了,就顺理成章地绊住了崔氏,没有了“主角”,她倒要看看裴氏底下会怎么“唱”。 现在她猜出来个七八分。 在府门外裴氏使下马威,不过是“即兴发挥”,裴氏真正的重头戏在七啸堂。 崔氏多年不回长安,于情于理,进府第一件事,便是去七啸堂给老夫人请安。 介时郑医令再来给老夫人瞧病,裴氏便会将渗了媚药的茶揣给郑医令,更甚者还有崔氏。 只是自己这一“昏”,打乱了裴氏的布置,使得她临时改了“**”人选。 现下王规去了后罩房,看来……兰娥眉梢一挑,问李嬷:“裴氏准备的那个,是谁?” 那个? 那个是哪个! 李嬷怔了一瞬,瞬间又反应过来,道:“是大夫人的贴身婢子……嫣容。” 兰娥唇角上扬:“这就难怪大伯父会去。” 像这种女主子身边的婢女,勾搭上男主子的事儿,她见的太多了。 她用脚趾头想也想的出来,裴氏设计崔氏不成,便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利用郑医令毁去嫣容。 自家那个大兄得了信儿,便来个顺手推舟,派人引去王规。 只是这出戏,不知道老夫人占了几层? 兰娥轻声问:“嬷嬷且实话实说,裴氏用媚药这件,我那个嫡亲祖母知道多少?” 李嬷欲言又止。 兰娥眼波流转,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原来就是她与大夫人商议好的。” 李嬷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太爷在世时,老夫人做事还有些分寸。而今老太爷仙逝,老夫人她……唉!” 她六岁进府,先是给老太爷揣茶倒水,做贴身侍婢,再然后老太爷去哀牢山访隐士高人孤竹君时,她便自求留在山上习武。 再然后学成归来,她仍回七啸堂,做了老太爷王珵的贴身武婢。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老夫人的性子,老夫人不仅妒忌心极强,更喜欢凡事以己为尊。 老夫人看不惯自己生的儿子对别个女人上心,更不喜欢儿子宠崔氏。 第33章 置下闲棋 这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李嬷重重叹了口气,直似满腹郁闷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偏又不能明说…… 兰娥听了眼珠儿一转,探身握住她叠放在膝盖上的手掌,眨了眼道:“不是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么!不管他们做什么,咱只见招拆招就是。真不成……大不了咱卷了包袱回晋阳去。” 卷包袱回晋阳,哪有那么容易。 尽说些孩子话。 李嬷缓了脸色,捏捏兰娥的小胖手,摇头道:“老奴担心,郑医令为了验正老夫人是真病还是假病,故意用泻药充当护心提气的药丸子,现下老夫人上吐下泄,老奴是担心她唤夫人前去侍疾。” 本来裴氏招一大家子从晋阳回来,便是以老夫人病重当借口。 这回老夫人要是真病了…… 兰娥黑葡萄似的眼珠儿眯了眯,道:“侍疾就侍疾,没有她用孝道压着,只裴氏……翻不出来什么大浪。” 自从上次兰娥三言两语“降伏”王娴,李嬷再也不曾将她当做少不更事的小主子。 这会儿听她这么说…… 老妇人静静看了兰娥,眼神十分微妙:“既然娥娘子心里有数,接下来,娘子可有打算?” 自来正室要除去小妾姬人,不外乎几种,一种是男主子太宠,惹的正室心生忌妒,还有一种,事关子嗣。 裴氏进王家十几年,连生了三个女儿,她没有儿子。 且这十几年来,不管王规纳多少个姬妾,这些妇人亦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如果嫣然怀了身孕,那么…… 裴氏要用她“勾搭”郑医令,便扱其合理了。 只是这种话,七八岁的女儿不能说,说了吓死人。 兰娥心里转了几转,便一扬眉梢,装作赌气道:“裴氏容不下嫣然,本娘子偏要留着她。” 留个做祸秧子么? 李嬷眼皮子跳了几跳,略一沉吟,起身施礼道:“事不宜迟,老奴去七啸堂走一趟。” 说罢,也不见她如何做势扎架子,只身子一旋,瞬间闪身到了窗外。 要下青山叠翠馆,必要经过王璧住的青孚月晓楼。 李嬷从叠翠馆出来,往青孚月晓搂转了一圈儿,见院子里正房门关着,三四个婢女坐在廊下做针线,另有两个女婢,一个捧着玉瓶儿,另个剪了花枝往瓶子里插。 李嬷眼眸一闪,转身直奔山下。 后罩房小院。 王恪斜了眼裴氏,见她素白着一张脸,扶着墙摇摇欲坠,便又转回来问嫣容:“你怀了身孕,可曾与家主提起?” 嫣容也抬头去望裴氏,眼里恨意一闪,转瞬之间便又熄成了一片死灰。 嫣容伏下身子,以头点了地道:“家主后院姬妾无数,这十几年来却从无人生下孩儿。婢子害怕……便没有对任何人声张。” 言外的意思,自然是指裴氏使了阴私手段。 刚才裴氏腿软脚软,似乎气的要昏过去,这会儿倒来了精神。 裴氏轻蔑一笑,接口道:“本夫人是三茶六礼,家主亲迎回来的正室夫人,就算你真生了男嗣,那也得恭恭敬敬尊本夫人一声母亲,更别说你肚子里是男是女,生不生的出来还尚未可知。你倒会自抬身价。” 出身大家的正室夫人,言词间竟然如此尖酸刻薄? 这妇人之争,且又事关子嗣…… 王恪垂睑片刻,再起眼来时,便对了房门问:“既然如此,恽叔,家主现下可清醒?” 清醒? 伏在房檐上的李嬷眯了眯老眼,仰身后翻,而后足尖儿在雕花檐上一勾一荡,青烟般翻下了房顶。 打人杀人恽叔在行,对付吃了〇药急待发〇的男子,老头儿真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眼见王规手舞足蹈,扑拽着往门外去,恽叔干脆一手掌砍在他脖子上。这边儿刚刚将人撂倒,老头儿便听见王恪在房外问话。 恽叔看看地上,一时苦了老脸:“嗯……。” 他正无计可施,卧房后窗“咯嚓”一声,随之李嬷窜了进来。 老妇人进了屋,看也不看恽叔,走到王规身边,弯下腰来,拇食两指捏住他下巴向下一错,急快塞进去颗豆粒大的药丸子,而后又托了王规的下巴向上一合。 一切做妥,李嬷这才拍拍手,斜了眼恽叔道:“主子说了,务要留下嫣容。”说罢,身形一闪,仍如来时一样闪去了窗外。 从她进屋…… 过来…… 弯腰捏着王规的下巴喂药…… 再到她撂了话出窗子,说起来十分复杂,事实上前后不过七八个眨眼。 恽叔缓过来神,见后窗户又关上了,便老眼一闪,抬手拍醒王规,低声问:“家主,嫣容有了身孕,现下是杀是留,三郎君要家主自己拿主意。” “什么……。” 王规呆呆看了恽叔,鹦鹉学舌般喃喃问:“三郎君要家主自己拿主意?” 刚才砍那一下子没有使重手吧! 人怎么呆了? 难不成那个妇人给他喂的是傻药? 等会儿倒要去问问。 恽叔脸上阴的几乎拧的下水来,扶着王规肩膀摇了几摇,恨恨压了嗓子问:“家主想要儿子么?想要儿子就留下那个妇人,嗯,嫣容。” 心里有气没处发,他下手便有些重。 “儿子?”王规两眼一亮,“嗤嗤”吸了几口冷气,甩开恽叔,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边扑过去开门,边大声喊:“谁敢犯上!留下那个妇人,嗯,嫣容!开门!” 他拍门拍的“啪啪!”震天响,恽叔忙又扯住他道:“家主莫急,老奴命人去拿衣裳来,家主穿妥了再出门。” “滚!本家主的儿子……。” “家主,咳……您没有穿下衣。” 屋外王恪听着着实不象话,便回头看看王融,皱眉道:“看大兄的意思……。” 就算将此次参与其中的婢女嬷嬷全杀了,留下这个贱婢,裴氏与正堂里躺着的那个……一样不会消停。 王融满脸疲惫,挥挥手道:“你我做兄弟的,既然兄长有了决断。放了,放了罢!”袖子一甩,寒了脸便走。 “放人!”王恪扭脸对着厢房门喊了一嗓子,也不说清到底是放嫣容还是王规,喊罢,尾随出了院门。 小院里便只剩下裴氏与嫣容两个。 第34章 自食其果 裴氏软软倚住墙壁,用帕子捂住脸,一瞬时想放声大哭,一瞬时又想放声大笑。 原本她与老夫人商量好的,她以老夫人身体有恙调王恪夫妇回京,王恪夫妇回来,晋阳府宅便没有了主子作镇,她正好以此为借口压王恪放柳姬出庵。 原来多简单的事儿,哪知道半路上柳铮横插一手,竟然诬陷王家的随行管事杀人。 愚人办了错事倒也罢了,偏还叫王恪抓住机会,借祭祀河神之力,杀了他的左膀右臂,救下十数个备来祭河的女郎。 坏事不出门,好事传千里。 王恪贤良多智的名声,一时传遍清河沿岸,而伴随他的好名声,便是柳铮如何苟征赋税,如何色迷心窍,又如何收用祭献河神女郎的种种劣迹。 王恪一家还在路上时,这些传闻便旋风般刮进了长安城。 裴氏这才按捺不住性子,要在府门前先打压崔氏。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裴氏咬咬嘴唇,下意识去望厢房。 厢房门关的严严实实,刚才王规还吵着要出来,这会儿房里倒是没有了动静。 替这人收拾了二十来年烂摊子,而今……还要继续么? 裴氏闭了闭眼,压下满胸满怀的心灰意冷,扶墙慢慢站直了身子。 她站直了身子,冷冷去看嫣容。 王家两兄弟一走,嫣容的注意力便转去了房内。 此时这婢子正抻了手,想推门……又不大敢…… 裴氏看的唇角一挑,嘲讽道:“贱婢,你以为有肚子里那块肉顶着,他从今往后便拿你宝了?”说罢,拿帕子按按嘴角,皍头挺胸,转身便要回去。 “夫人。” 嫣容回过头来,低垂下眉眼,对裴氏规规矩矩施了个妾礼,慢慢道:“初进晖月阁时,夫人便教奴婢……作人处事若是不会争不会抢,自己捏住自己的命,这人就是废物。这些话……婢子时刻不敢忘。” 言外的意思,自然是她所做的一切,均是裴氏言传身教。 裴氏听了,直气的眼前发黑。 刚才裴氏前头走,福喜也随后撵了来,只是院子里乱做一团,这丫头便躲在狭道里不敢露面。 这会儿福喜慌忙跑出来,一迭声问:“夫人,夫人怎么了?”伸手扶住裴氏。 刚才王规出丑,裴氏除了难堪,心里甚至是有一丝丝快意的。 只这会儿…… 原本猫狗都不如的人摆明了要与她势不两立…… “你这个贱婢!”裴氏尖声斥道,只斥了这句,她反手抓住福喜,直似要将长指甲掐到她肉里去,又摇头喃喃道:“无事,本夫人……怎会有事?” 她声音低喃沙哑,似乎不是回答,而是说给自己听。 福喜心里一凉,扭脸看看嫣容,回过头来又压了嗓子劝道:“夫人是正室,她不过是个连姬人都不如的玩物。夫人要想整治她还不容易?犯不着为她气坏了身子。来,婢子扶夫人回去歇歇。” 守角门的婆子也畏畏缩缩过来,想扶又不敢扶,只使劲儿的搓手:“夫人小心些。” 三人顺狭道慢慢回了七啸堂。 照理,王恪一家回来,府里便该设宴洗尘。 只是兰娥“昏睡不醒”,老夫人关起门来谁都不见,大夫人又派婢子寿喜到大厨房煎药,说是身子有恙。 晚上的宴席便不了了之。 此后一连几天,七啸堂,晖月阁均没有半点儿动静。 于是崔氏每天早晚两趟去七啸堂,隔着院门给老夫人请安,请罢了,再慢悠悠转回叠翠馆。 到了第八天下午,崔氏正指挥周嬷扒药材箱子,贾氏甩着帕子进了院门:“哟!翻箱倒柜的,这是做什么哪?” 崔氏道:“二嫂怎么来了,快屋里坐。”又指了箱笼“老夫人身子不好,我出嫁时还有几朵雪莲没有用,想找了送七啸堂去。” 说着话,崔氏迎了贾氏进屋。 两人落了座,春娘揣茶上来,一杯放在贾氏身边的小几上:“二夫人请用。”一杯捧了递给崔氏“夫人请用。” 崔氏接过来,吹吹里头浮的茶沫,嗫嘴啜了一口,而后看了贾氏道:“二嫂尝尝这茶,现下天热,姜放的少了些。” 从山下上来叠翠馆,贾氏早渴了,揣抔子连啜几口,直将一盏茶喝了个底朝天,这才放下抔子,掩了嘴笑道:“我学不惯你喝个茶还要讲究什么意境情趣儿,解渴就可。” 这话乍听起来爽利,内里却带了几分酸溜溜的味儿。 崔氏抿嘴笑笑,垂下眸子啜茶喝。 贾氏脸上尴尬之色一闪,抬手轻拍了下嘴:“瞧瞧,连个话儿都不会说。我听说十三大好了?” 早两天前兰娥就“醒”过来了,崔氏借口她体弱需要调养,便只让阿茉领她在厢房里玩。 前几天只派个老嬷嬷来探望,今天却点了名问…… 崔氏明眸一闪,不动声色放下抔子道:“她时不时还会头晕。怎么……。”抬眼去看贾氏。 贾氏一拍桌子,瞪大了眼问:“哎哟!原来音娘不知道!李延尉的夫人置办赏花宴,遍邀长安城里各世家娘子过府。贴子前天就送来了,大夫人没有拿过来么?” 崔氏脸上淡了下来:“十三病怏怏的,哪里能去赴什么赏花宴?” 贾氏伸手点点崔氏,一脸怒其不争道:“你呀,就是性子太软。她不来送,你不能去要?到时候找两个稳当老成的嬷嬷跟着,十三还能有什么事儿。” 崔氏听了心下一动。 就算现在十三不忙桃人订亲,总也要有几个手帕交。 这些小娘子可以过府赏赏花喝喝茶,你来我往,十三既可以学些人情事故,亦可以多长长见识。 原来总拘的她太紧…… 想来想去,崔氏一时走了神儿。 贾氏见状起身道:“瞧瞧,慌着来看十三,倒忘了那两个孽障今儿个要回来。” 崔氏恍过来神,微微一笑,也不留人,盈盈起身相送道:“多谢二嫂记挂十三。我记得……周嬷,周嬷,与二夫人包支首乌带回去。” 周嬷在门外应了:“老奴找个匣子装上。” 首乌这种东西,自来最养头发。 世家贵妇们要盘发髻,自然想头发浓密黑亮,因此上便有人以首乌煮茶来饮。这么一来二去,市面儿上成形首乌便成了有价无市。 贾氏听了脸上一喜,忙道:“这怎么好?不如留下来给十三用。” 只是嘴里推辞归推辞,眼见周嬷拿了手肘长的檀木匣子捧上,贾氏到底接了过来。 崔氏便笑吟吟送她出了院门。 正厅左拐七八步便是厢房。 贾氏进院子时,兰娥正准备带了阿茉出去,听见贾氏说话,主仆两个便一个站在门口,另个扒着门缝往外瞧。 这会儿阿茉缩回来,一脸肉疼似的比划道:“娘子,周嬷太实诚了,明明箱子里还有小的,她偏拣了这么大一支。” 兰娥乌油油的眼瞳一眯,没有理阿茉,自顾开门出了厢房。 第35章 天外飞贴 周嬷正在廊下晾药材,看见兰娥主仆出来,忙上前屈膝施礼:“娘子找夫人么?夫人去送二夫人了,娘子先去厅里玩儿罢。” 兰娥笑眯眯道:“那我去园子里转转,等会儿再回来。”回头瞥了眼阿茉“走吧。” 阿苿低眉顺眼,随后跟着。 主仆两个沿迥廊往西,等过了尽头的月洞门,便上了往后园去的细沙道。 沙道两边古树参天。 兰娥溜溜达达,走不多远,便找了个阴凉的树荫下站住,回头吩咐阿茉:“你下山一趟,探探李家什么时候送来的贴子,共送来几张,速去速回。” 阿苿绷着小脸点头:“奴婢知道园子里有条近路,奴婢这就去。” 小丫头对兰娥略一屈膝,扭身钻进了树丛。 长安城里,李家、王家、卢家、郑家几大世族都有来往。 现下王老夫人抱恙,这几家内眷便领了子侄过府探病。 因今天休沐,李济兄弟俩也来了王宅。 守门仆役上来施礼,礼罢,牵马的牵马,寒喧的寒喧,另有人趁空儿飞跑进去禀报王规。 李济两兄弟则闲闲进了府门。 两人进了门,便又有外院管事迎了上来,躬身引两人去外厅:“李大人,小郎君且先去厅里用茶,家主稍后便到。” 家主……王规? 李逸修长入鬓的眉捎一跳,道:“等会儿兄长与王家主叙话,不如我去后宛探望老夫人。” 李济斜睨了自家兄弟,慢悠悠迈着步子道:“唔,听说王思衡也回来了,你正好去见见。去罢。” 明知道王思衡那厮与自己不对付…… 李逸勾唇道:“弟这就去。” 李济摆摆手,自顾随管事进了外厅。 听话听音儿,另个仆役忙上前道:“小的给郎君引路。” 上前引李逸与铁心主仆到了二门。 二门以内便是内宅。门内平常总有三四个老成妇人守着。 这会儿仆役伸着脖子往里看了半天,没有看见有人,仆役不由苦了脸道:“小的不能进内院,郎君看……。” 李逸闲闲踱进了门槛:“本郎君自己去。” 仆役忙躬身楫礼,咧嘴道:“还是郎君体谅小的。” 李逸不置可否。 他前头闲闲踱着步子,铁心在后亦步亦趋跟着,不过半刻,两人便过了仆妇居住的大杂院。 路边两排水桶粗的桂树,映的石道无比阴凉。 李逸正闲闲踱着方步……不经意间一扫……瞄见树后影影绰绰似有两个人影。 看见人影的时候,他亦听见了声音“延尉夫人请人过府,到底什么时候送来的帖子呀,好媛娘,说来听听嘛。” 另个嗓音略有些哑的女声嗔怪:“你个眼皮子浅的,这会儿叫好媛娘,我看你是现拜菩萨现烧香。” 再有清脆的女声嘻嘻哈哈道:“那我不叫好媛娘了,叫好菩萨。好菩萨,阿茉给你烧香了,快给阿茉解解惑。” “你个小蹄子,又作怪!” “啪”的一下,又有人“哎哟!别打头诶!” 往常碰见这种事,像李逸这种儒雅君子,要么装没听见过去,要么咳嗽一声,惊的人散也就是了。 这回…… 李逸鬼便神差地,脚尖儿向横里跨了几跨,疾快掩进了桂花树后。 主子这是……准备听人家说私房话? 这要是叫人看见…… 铁心做贼似的向周围一瞄,急步缀在自家主子身后。 两拨人一东一西,隔了条丈余宽的石扳道。 “……前天李家来人,原本是去七啸堂,只是老夫人不管事儿,让人又领去了晖月阁。我听人说,那嬷嬷交帖子时对大夫人道“府里四位娘子都在受邀之列。” “四位娘子,咦?府里不是五位娘子么?” “你傻了,妾生女怎么能算?那个嬷嬷说四位,自然是指大夫人跟前儿的容娘子,茹娘子与淑娘子,再就你家娥娘子。” 嗓音清脆这个默了半刻,再开口时便有些忿忿“明天就赴宴么?我家娘子到现在,可还没有见贴子呢。” 树后静了一瞬。 过了一会儿,媛娘道:“我要是说实话了,你可不能让娥娘子知道,她大病初愈,万一再气的哪里不妥……。” “知道,我知道轻重。” “昨晚上禄喜去大厨房揣饭,我听她同几个姐妹夸耀,说是明天要随容娘子去李家,另个姐妹问她寿喜与小喜去不去,禄喜说大夫人令小喜明天服侍娴娘子。看情形,大夫人准备让娴娘子去。” “叫娴娘子去?那我家娘子她……。” “你也别气,大夫人与柳家亲近,她抬举娴娘子,是想给娴娘子找个显贵夫家,到时候好与三夫人……你还不懂么?行了,这里总是过人,别叫那不打眼的偷听了去,我走了。” “好姐姐……。” 声音渐小惭远。 怪不得当初祖父不与裴家连姻。 裴家的人果然是……啧啧。 李逸摇头啧啧两声,皱眉站了一会儿,由袖子里掏了张巴掌大的烫金名帖,又从腰间锦囊里摸出鸡血石的小印,而后将贴子按在树杆上,拿了印往上一戳,回过头来吩咐铁心:“将此送去叠翠馆。” 寿宴邀人的帖子是由府里管事草拟,拟妥了交由主子过目。主子定下来再由管事代笔。 像这种直接用私印相邀…… 而被邀之人……那个什么娥娘子住在叠翠馆吧! 铁心接过帖子,脸上满是八卦好奇:“对方可是个小娘子啊,郎君真要用私印?” 李逸眉眼弯弯,道:“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女娃娃,哪里就算是个娘子?去罢,速去速回。”说罢,背了手,施施然又上了青石道。 铁心撇撇嘴,将帖子往怀里一掖,闪身钻进了树丛。 听见身后窸窸索索,再然后没有了声响,李逸眸中漾出几分促狭来,两个婢子跑大路上说悄悄话,怕人听不见么? 兰娥在树下站的腿酸,瞅瞅往前不远有条石凳,她便走过去坐下。 铁心顺着近路到了叠翠馆后园,既不转过去敲大门,也不去敲侧门,直接翻墙进了园内。 只是进去之后,这汉子左右瞅瞅,忽然苦了脸。 主子只说要送去叠翠馆,可是这种盖了私戳的贴子,送给人家娘亲……人家娘亲不大发雷霆才怪! 送去给璧郎君? 不成,璧郎君一惯喜欢笑里藏刀,比自家主子还难缠,说不定这边收了贴子,回过头便寻主子算帐。 可要是帖子送不出去,那……上回小六与后宅婢女多说了两句,郎君便罚他去挑粪浇菜园,浇到现在还没有回府。 铁心缩缩脖子,干脆拨开树枝,去望通往叠翠馆那条细沙道儿。 前头不远坐了个穿杏黄纱衣的小娘子,这会儿正仰了小脸儿东张西望,好似在找人。 铁心刹时两眼一亮。 这不就是那天给王规施礼,施半天王规不叫起身那个……娥娘子嘛! 成了! 就给她! 铁心两眼一眯,由身下这捰树跳上另棵树,再扳住下捰树撗伸过来的技挜一纵……如此连换了七八捰,终于到了兰娥头顶上。 “这个死丫头,怎么还不回来呀!” 兰娥掩嘴打了个呵欠,正要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一片大红飘飘荡荡,“噗!”落了下来。 在王宫里住了十几年,兰娥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性子,她没有动,没有开口,只抬手搭在眉间,眯眼抬头。 第36章 顺手推舟 头顶上枝桠虬笼如盖,又树叶子簇簇团团。 她眯眼一处处看过去,别说人了,连只鸟儿都没有。 “跑了?这人进叠翠馆如履平地,不是远人罢!”兰娥眼珠子一转,又低头去看膝上。 杏黄色的纱裾上,兜着张巴掌大的红色名帖,帖上两行烫金小字“不清花韵,难入高雅之境。俯瞰观色,色之尤者,物出其类。” 看清这两行字,兰娥不由失笑。 这人倒是有趣。 文士雅人赏花,必先观其色,其次闻其香,再次赏其姿,最后品其韵。这人倒好,先品风韵再看其色,好像他认为诸花之风韵倒比颜色重要。 看过了正面,兰娥小指指甲在贴子边缘一挑,将洒金纸掀了开来,只见贴子右边寥寥几笔,画了一枝虬枝盘结的石榴,石榴下一块青石,石下两株芍药。 右侧是画儿,而左边只正中一方颜色扱浅,极淡的红色印痕……“月笙”。 兰娥眯了眼,食指指尖儿在印上叩了叩,这个“月笙”,显然是某位郎君的表字,这方小印,显然是枚私章。 换句话说就是说……这人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扔下来一张印了私章的赏花贴。 且贴上既没有日期,也没有写邀约的原因,更没有被邀之人的姓氏名讳。 也就是说,不管是谁拿着这张贴子,便可以大大方方执贴赴约。 兰娥叩叩贴子右侧的石榴花儿,这个季节石榴花开的正盛。她目光又向下一扫,而芍药……应该是花期已过。 以私章相邀赏花,自己还是位娘子……哦,七八岁的小娘子。 可能么? “莫不是送错地方了……” “什么送错地方了?” 阿茉远远看见自家主子低着头,跑近了又听见她喃喃自语,张嘴便问:“送哪了?婢子去要回来。” 兰娥抿嘴笑笑,抬眼看了她问:“怎么回来这样晚?” “哦。” 阿苿瞬间忘了“什么送错了”这桩事,做贼似的左右溜了几眼,而后俯身贴着兰娥的耳朵嘀咕:“娘子不是让婢子去打听,李家什么时候送来的贴子么,婢子便去大厨房找要好的媛娘。按婢子想,问这种事自然要找个偏僻人少的地方,哪知道婢子在山下遇上了恽叔,恽叔要婢子不管找谁,只管去大路边树丛里问。” 大路边人来人往,这是生怕别人听不见怎的? 兰娥皱了眉问:“你去了?” 阿茉挠挠头:“恽叔原来服侍大人,现在又服侍郎君,他的话……婢子……嗯!婢子就拉着媛娘去了。“ 兰娥不动声色,又问:“媛娘怎么说?” 阿茉两手往腰上一掐,忿然道:“李家送来四张贴子,大夫人准备要娴娘子也去。娘子,咱去找她评评理,凭什么昩娘子的贴子。” 评理?人家现在统管内宅大小事务。找她评理,不是嫌过的舒坦么? 兰娥瞟她一眼,淡淡问:“若是她说……娥娘子重病在身,贴子废了也是废了,不如让娴娘子用,介时也好去李府长长见识,你待如何?” 是啊,现在自家娘子“病”还没有好呢! 怎么好去赴什么宴? 阿茉垮了小脸看自家主子:“婢子……那怎么办?” “怎么办……”兰娥望向远处,慢悠悠道:“到那时,你让,宅里上下便知道你好欺,你不让,一来显得你不顾忌手足之情,失了大家贵女的恭迁良顺,二来嘛……娴娘子是个炮仗性子,到时候她撒泼大闹,王家上下正好看笑话。” 一张帖子竟然能惹这么多事儿。 阿茉瘪瘪嘴,快哭出来了:“那……娘子,这贴子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怎么办哪?” 兰娥没有开口。 大夫人玩这一手,既想显示她在王宅手可遮天的地位,又想调拔王娴与崔氏,与自己的关系。本来就是一箭双雕。 而二夫人掐着点儿来递信儿,不外存了扇风点火的心思,她想看戏,想坐收渔翁之利。 兰娥捏捏袖子里的锦贴,这张贴子,使一切事变的迎刃而解。 恽叔提醒阿茉去大路上问话…… 这是大兄的意思? 在阿茉与媛娘说话那会儿,正巧有李家人从大路上经过? 这种事越想越头疼。 兰娥眉尖儿一蹙,站起来道:“回去吧。” “是。”阿茉无精打采地应了。 主仆两个又回了叠翠馆。 主仆两人进厅里的时候,崔氏正指挥周嬷往桌子上摆饭食。兰娥陪崔氏用了晚食,又关门说了好一会儿子闲话,这才起身回自家厢房。 暮色渐浓,厢房里早点了灯。 兰娥在榻上坐下,婢女们便过来给她卸了钗环,散下头发,又揣水服侍她净了手脸,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兰娥这才吩咐阿茉:“去叫娴娘子来。” 下午晌办了错事儿,阿茉这会儿耸眉搭眼,怏怏应了一声,便掀了帘子出去。 过不一会儿,小丫头领了王娴进来。 兰娥指指矮榻道:“来,坐这里,咱俩说说话。”又扭脸吩咐阿莱“晚上娴娘子没有喝粥,你去煮些红枣莲子羹来,给娴娘子补补血气。” “是。”阿苿退了下去。 窗扇半敞着,夜风吹的纱幔轻扬飞卷,兰娥斜倚在大迎枕上,歪着头去看王娴。 她上上下下,十分仔细,十分好奇地看。 王娴被她看的发怵,低头扯扯衣裳,再摸摸脸,小心翼翼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对?” 兰娥摇摇头,再摇摇头,末了皱眉又叹了口气。 她这样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还一脸张口欲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使的王娴越发没底儿。 王娴忍不住往兰娥身边挤了挤,小声道:“好兰娥,咱俩不是好姐妹么?有什么事儿尽管说吧,你说什么我都听。” 兰娥挪挪身子,待倚的舒服了,这才慢吞吞道:“本来上午便想找你,一来是让你放心,母亲早让人往月华庵送去了两百两银子,着人疏通庵主照拂柳姬。二是明天赴宴,母亲早为你我备妥了衣裳。现在……大夫人不是给你送了个小喜么,你找小喜要衣裳罢。” 说完了,向榻内一翻,留给王娴了个后脑勺。 王娴听了前半段儿,咧了嘴正要道谢,哪知道兰娥话音儿一拐,又拐到大夫人身上。 第37章 以矛攻盾 前天小喜来叠翠馆后院送贴子,明说是占了兰娥的份子时,王娴心里就七上八下。 这会儿事儿捣透了…… 王娴哭丧了脸,推推兰娥:“好兰娥,小喜送贴子来时,言大夫人曾留了话,你重病在榻,贴子正好让给我用,若是……我不去了,贴子还给你吧。你只记得别忘了向父亲多说说好话,让他早些放我……柳姬出来。” 兰娥掩嘴打个呵欠,也不回头,只慢吞吞道:“刚才我说的,你就没有听明白。李家是什么人?嗯,府里五位娘子,人家怎么会只送四张贴子?亏你白长了……算了,回去吧,懒得理你。” 王娴眨眨眼。 刚才……确实是说……母亲早备妥了姐妹俩个明天赴宴的衣裳。 那小喜说……大夫人好不容易说服老夫人,将兰娥的贴子让给自己,都是假的? 贴子本来就有五张? 王娴脾气大是大,却也不傻,想通了这一层,她推推兰娥,喃喃问:“大夫人让我欠她人情,有什么用?我不过是个……。” “有什么用?”兰娥“腾”的坐了起来,抬手戳了王娴额头上道:“她哪是稀罕你欠人情,你什么身份?她是想用你钓住你娘亲,让你娘亲给她当刀使。要是不信,你去山下打听打听,满府里都知道。” 说了这些,兰娥从枕下抽出烫金名帖,气哼哼往榻前的小几上一拍:“拿去看看!我的贴子是专程送来叠翠馆的。” 烛光下,大红底色上两行烫金小字,灿灿发亮。 王娴只觉那两行字宛如尖针利刺,刺的人眼疼。 这个裴氏! 亏的娘亲临走前还叮嘱,让自己以后多与她亲近。 王娴眼里似乎冒出两团火来,蓦地站起来道:“我找她去,这个奸妇!”提了裙摆便要冲出去。 这人一急,把个奸诈妇人,溜嘴儿说成了奸妇。 兰娥听了“咭咭”直笑,直笑出了两眼泪花儿,这才扯住她道:“你也真是……你一个侄女儿,明面儿上她又是好心好意。你去了,她一句婢子胡说便推的干干净净,到时你又能怎样?打她还是骂她?你敢目无尊长么?” 在后宅里长了十几年,这些话就算兰娥不说,王娴也知道。 裴氏占了尊长之名,她真要去辨理,旁的不讲,首先一例,便是犯了目无尊长的大错。 可是不出了这口气,她又实在不甘心。 王娴回头看了兰娥,肃然道:“原来我曾发过誓,你说什么我都听。现下你有什么主意?” 言外的意思,自然是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这就对了嘛。 兰娥拉她坐下来:“贴子本来就是你的,你也不用还。母亲早安排好了,阿秋话虽然少,做事倒是沉稳,你明天赴宴时便带她。到时候我这边带李嬷与阿茉两人,你我同去。” 意思说的很透,撇开小喜,带阿秋赴宴,宴中若有什么事儿,自然由李嬷这个老成嬷嬷照应。 何况做为庶女与嫡女同车,无形之中更是抬高了王娴的身份。 若是刚才王娴还有些将信将疑,听了这些,她立时便信了十分。 王娴眼里透出几分感激,重重点头道:“嗯,听你的。歇着吧,我回后院儿。” 兰娥摆摆手,半眯了眼道:“我早倦了,要不是你……阿苿,打了灯笼送送娴娘子。” 阿苿在廊下应了喏,随之房门开了又关,脚步声细细碎碎,渐去渐远。 等灯笼光转过月洞门,恽叔这才从房檐上直起来身子,沿房脊小心走到背影处,而后纵身下了地。 青孚月晓楼与叠翠馆隔着一片竹林。 此时林子深处,两个蓝衫仆役将灯笼挂在竹桠上,便悄声退了下去。 王璧盘膝坐在亭子里,眉眼低垂,像是睡着了。 风吹过林梢,枝挜上挂的灯笼亦是随之摇曵不定。忽明忽暗的光线之下,他原本温润如玉的脸庞,似乎笼了几分清冷。 远处踏草声渐行渐近。 蓝衫仆役闪身从暗处出来,低声道“来人可是恽总管?” 恽叔嗯了一声,低问:“郎君可在?” “郎君在亭子里。”这人答过话,仍旧闪身退去了暗处。 王璧这才抬眼,眼里波光一闪,淡声道:“且近前来。” “是。”恽叔应声时,人在十来步之外,声落,老头儿已到了亭内,拍拍衣袖,躬身向王璧施礼:“老奴见过郎君。” 王璧目光投注在他脸上:“如何?” 恽叔垂眼看了脚尖儿,道:“如郎君所料,李月笙听了阿茉两人私语,果然令随身护从往叠翠馆送了帖子。” “嗯。” 王璧抬起手来,垂眸去看掌心的纹路,神情专注仔细,嘴里却漫不经心问:“李月笙走了之后,府里又生了何事?” 恽叔听他这么问,顿时苦了老脸:“郎君有所不知,李月笙送去叠翠馆的帖子,并不是他府里邀宴用的寻常赏花贴,而是盖了他私章的名贴。” 盖了男子私章的贴子,不管已出阁的还是未出阁的,但凡是个女子,谁敢不要名声了用它? 也就是说,这贴子送了等于没有送。 王璧目光一凝,片刻,唇边漾出抹似感概似激赏的笑意来,缓缓点头道:“他倒是警觉的很。他以私贴相邀,就是想看看两个婢子在大路上闲聊,究竟是他偶然相遇……还是背后有人耍了手段。”说罢,抬眼望了远处,轻笑出声。 恽叔听的云里雾里,茫茫然问:“他既然起了疑心,不理不睬就是了,做甚还要送贴子?” 做甚还要送贴子? 王家与李家世代交好,五位娘子只送四张请贴,传将出去,他李家可真成了笑柄。 只是李家的脸面金贵,王家的小娘子就不金贵么! 王璧眸中渐冷,扶在膝头的两只手……攥紧了在膝盖上一按,站起来道:“李家只邀嫡女赴宴,这原本没有错。只是现下经裴氏以庶充嫡顶了贴子,你可知……。” 王璧边说边迈步下了石阶,说到此处,脚下一顿,抬眼望向竹林:“李家作事一向八面玲珑,他既不想传出去令裴氏丢了脸面,亦不想因此与我父亲生嫌隙,更不欲因此等一点小事,使得关中柳家不快。故此,李月笙才会立刻补上贴子。” 这一番分析利弊得失,兼之对人心的拿捏估量,不仅极准,而且极其透彻。 透彻的令人发怵。 第38章 雅人雅量 恽叔听的额上出汗,等缓过来神,见王璧背着手,步履悠然地往青孚月晓楼去,忙紧赶着随在后头,道:“还有一事,刚才小娘子令阿苿去叫了娴娘子,她……她要娴娘子赴宴时撇下裴氏赐的婢女,只用夫人给的阿秋。” 当时兰娥的动作表情,恽叔在房檐上看不见,但是她说出来的话,老头儿可是听的明明白白。 只是这种事儿要向主子叙述细节,怕不得要叙到半夜,因此老头儿掐头去尾,只拣重要的回禀。 王璧听了勾唇一笑:“如此看来,十三是不计较贴子是私章还是寻常赏花贴,打算去赴宴?” 恽叔点头。 只他刚点了头,陡然想起来自家跟在王璧身后,此刻就算点断脖子,前头那位也是看不见的。 老头儿便又急忙解释:“娥娘子说夫人已备妥赴宴时的衣裳,明早要与娴娘子同车去李家。” 王璧眸中笑意渐浓,这个十三,受伤之后倒灵透起来了。 既然她想还裴氏一巴掌…… 王璧回身吩咐随后的蓝衫仆役道:“将裴氏私扣李家请贴这事传给家主,我倒要看看他当如何。” “是。”蓝衫仆役躬身退了下去。 王璧这才扭脸对恽叔道:“今晚卢邈在城西别宛请宴,去备车罢。” 人家设宴是请的晚饭,这都快半夜了,难道去捡残羹剩菜吃? 恽叔看看天色,欲言又止。 王璧似乎知道恽叔什么心思,头也不回地道:“现在世家子弟请宴,多要玩到过了子时。何况李月笙今晩说不定亦会去。” 这个主子心思诡变难测,处事亦是不按常理。 恽叔话也不敢多说,躬身应道:“是,老奴即刻便去准备。” 他在后头施礼,等施完了直起来腰,王璧已是拐过青石小径,远远地道:“本郎君去换件衣裳。” 三房回来时用的马车,自崔氏几人进了府,便由魏管事送去王宅左侧的小院里修整。 这座小院是崔氏的陪嫁。 因此王璧用车,恽叔既不用三更半夜的找裴氏领用马车的对牌,更不用找外院管事儿调度。 等王璧换了衣裳出来,门外已是车马齐备。 王璧便登车上路。 长街上空旷无人,驭夫放马疾驰,等转过去街角,再沿大街往西走了七八里,恽叔打马贴近窗户问:“郎君,前面就是卢家别宛,郎君要不要老奴先去问问……。” 言外的意思,自然是说不定,人家早就酒足饭饱席都散了。 王璧撩起帘子,拿眼四下一扫,见别宛外停了七八辆马车,他便顺手指指斜对别宛大门的巷子,低声吩咐:“将马车赶过去,熄了灯笼。” 将马车赶……赶去巷子里? 那巷子里黑咕隆咚,只怕点着灯笼都难看清路,现下还要连灯笼都熄了! 这样子哪里像是来赴宴,分明是……等人的罢!? 恽叔绷紧了脸,低声吩咐仆役:“去巷子里。” 等到了巷子口,恽叔见巷子仅有两臂来宽,堪堪可容的下一辆马车。 老头儿皱眉想了想,又悄声吩咐仆役:“调过马头,倒退着进去。” 仆役又依吩咐调转马头,将车厢倒进了巷子。 等停安稳了,恽叔与仆役两人,便一个牵马站在拐角阴影处,一个闷声蹲在车辕上。 夜色深浓。 渐渐起了风。 白天积下的燥热经风一吹,瞬时散了大半儿。 子时过半时。 别宛大门“吱吱嘎嘎”开了。 婢女们扶着几个醉熏熏的世家子鱼贯出来,各家贴身护从见了,一窝蜂围上去,这个喊“郎君怎么醉成这样子了?哎呀!踩空啦,脚凳在这儿呢!” 那个上前扶住叫:“阿笨,阿笨哪,快倒碗醒酒茶。” 再有人僵着舌头道“本郎君没……没有醉,是薛大郎喝的腿软……” “哈!你还说,是谁搂着那个婢子又摸又捏?有胆你今儿个领回府去。” 门前大呼小叫,不过一会儿,大门外只剩下一辆马车。 卢邈便扯了李逸抱怨:“王思衡竟然不来赴宴!我还道他四年不回京都,这宴……原本是为他接风洗尘。” 李逸醉眼迷离道:“有柳家两个浑帐,再有裴大,他怎么会来。” 听这意思……卢邈两眼瞪的溜圆,凑近了贼兮兮问:“怎么?他与裴家柳家不和?他几家不是亲戚么?” 岂止是不和,是十分地不和。 李逸懒得理他,自顾上了马车道:“回府。” “是。”赶车仆役闷声闷气应着话,既不向卢邈施礼,也不管自家主子坐没坐稳,抬手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马儿嘶鸣着窜上了大路。 车厢颠颠晃晃,初时李逸还坐的住,过不一会儿,酒意上涌,他便倚了车壁问:“到府了么?” 车外有人冷哼:“到了!” 这人说着到了,马车骤然间一停。 几乎同一刹间,车帘子一卷一荡,半块青砖直飞而入,“呯”的砸在窗下的木桌上。 上头的茶壶茶杯登时“踢哩咣啷”倒的倒,碎的碎。而茶水溅上桌面儿,又滴滴嗒嗒淌下桌沿儿,转眼之间便洇湿了底下的毡毯。 车厢里登时一片狼藉。 京畿重地,有人半夜往车上……扔砖? 李逸没有动,只缓缓睁开眼。 刚才他还醉眼朦胧,这会儿眼神清亮如星子,哪里有半分酒意。 他眼里没有酒意,只有笑意。 他笑意深深道:“旁人提起王思衡,都道是翩翩雅士。本郎君倒不知,这雅士也会半夜里往人车上扔……嗯。” 他落音落下,车门上垂的锦绣帘子一荡,王璧施施然蹬了上来。 车厢里铺的枣红团花毯己经湿了,且李逸又坐了仅有的一张坐榻。 王璧两臂平伸,将袍袖向两边一展,便在车门口盘膝坐了下来。 按说坐在门边的多是下人奴妇,只是这人平伸两臂……展袖……盘膝……整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般,叫人看了说不出的赏心悦目,道不尽的风雅矜贵。 李逸动也不动,倚住车壁,只拿眼饶有兴味地看。 王璧平平淡淡,对视了他道:“旁人提起李月笙,都道此人虽说目下无尘,倒也算是位君子。本郎君倒不知,他竟然是个猥琐小人。”说罢,勾唇一笑。 这一笑,讥讽味儿十足。 说到底还是帖子惹的祸。 李逸眸光流转,拇食两指捻起湿嗒嗒的袖子,向王璧抖了抖,似笑非笑问:“所以思衡扔……嗯?” 王璧淡淡道:“本郎君命他砸你,可惜这奴才老眼昏花,只砸住了茶壶,本郎君只有亲自来……。” 说到来,王璧原本按在膝间的右手一动。 李逸愕然,亲自来……来做什么? 来动手? 第39章 彼此彼此 他脑子里猛然想到这点,身子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见王璧抬手摸出张大红贴子扔过来,淡淡道:“劳烦,写张赏花贴。” 李逸暗暗吁了口气,使两拫指头挟起帖子,翻过来倒过去看了,而后身子向前一倾,斜视了王璧问:“若是本郎君不肯呢?” 两人之间只隔了张小木桌。 且两人又都是身姿高挑延拔,既便坐着,头顶离车顶也不足两尺。 他这么往前一探身,几乎与王璧脸对着脸。 王璧眉眼动也不动,闲闲对视了他道:“不写也可,明天便会有个美貌郎君,拿你盖了私印那张帖子去见李司农,只道他要正正经经入你李府。” 美貌郎君拿贴子? 正正经经入……入…… 这不是撒泼耍赖么? 李逸眸中闪过几分好笑几分无奈,又几分恼羞成怒,扶额叹气道:“王思衡呀王思衡,本郎君不就是逗逗你家小……罢了,本郎君不与你一般计较。” 王璧笑的畅快:“你我彼此彼此。” 好个彼此彼此。 李逸摇头,瞅瞅桌子上一片水湿,便将贴子按在膝上,伸手拉开桌下的抽屉。 抽屉里左边笔墨纸砚,右边整整齐齐摆了两三本书册。 这人顺手从左边拿了支狼毫,横过来在嘴里一抿,在帖子上刷刷写了几个字,写罢,合起来扔给王璧,没好气道:“拿去。” 王璧抬手接了,往袖子里一掖,而后揖礼道:“如此,多谢。”说罢,袍袖向两边一展,施施然起身下去。 恽叔早在车外等的发慌,此刻见自家主子下来,忙招手让仆役驾了车过来。 王璧便又上了自家车内。 马车辚辚而行。 直等走了老远,恽叔才贴了窗户问:“郎君,将李二郎一个人扔在荒郊,没有事儿吧?” 王璧正倚着车壁阖眼养神儿,听他这么问,便冷哼:“李月笙文武双全,就算那两个仆奴醒了找不着他,他也有法子回去。” 恽叔这才放心。 第二天,天色将亮的时候,崔氏便来了厢房。 房门开着,两个婢女垂手站在廊下,看见崔氏过来,便齐齐施礼,礼罢,右边的婢女抬手掀起帘子道:“娥娘子半个时辰前就起了,正等夫人来。” 崔氏淡淡嗯了一声,迈步进了屋内。 兰娥正倚在榻上由阿苿托着手剪指甲,看见崔氏,正要站起来,崔氏指指身后跟进来的春娘、秋娘几个道:“这里是四套衣裙,十三看看,今儿个想穿哪件。” 兰娥下了榻,笑嘻嘻上前施礼:“十三见过娘亲。娘亲昨晚睡的可好?” 崔氏伸手虚虚戳了她额头笑:“莫贫嘴,快看看衣裳。”斜身坐了榻上,招手令春娘几个走近些。 春娘、秋娘、艾娘便揣着托盘走到榻前。 兰娥乌珠般的眼瞳在托盘上一扫,指了最边艾娘揣的鹅黄色那套,笑咪咪道:“就这件儿吧。” 这套衣裳颜色柔嫰,正衬她的肤色。 崔氏暗暗点头,示意其他三人退下,嘴里问:“春娘揣的那件不好看?娘亲记得你喜欢穿大红。” 兰娥挤着崔氏坐下,眨眨眼,俏皮道:“娘亲要考我么?嗯,今儿个是赏花宴,这个季节除了石榴花开的盛,牡丹芍药都残了。要是穿了大红去,不是与榴花争色么?” 听她说的有趣,崔氏拿帕子掩了嘴笑:“就你做怪,才多大点儿,就与榴花争色。” 上辈子兰娥虽说是薛家嫡女,只是薛夫人长年卧病,兰娥又忙着学习女规女训宫廷礼仪,一年到头见不了她几次,与她并不十分亲近。 这世有了崔氏这个护她如眼珠珠的娘,兰娥将个小女儿撒娇耍赖的本事都露了出来。 兰娥咯咯笑着往崔氏怀里钻:“见过有做娘的嫌弃女儿的嘛!榴花算什么花呀!伤人心哪!” 崔氏被她拱的坐不住,忙一手扯了她出来,一手翘起来指尖去戳她额头,佯装生气道:“还小么?坐好,头发都乱了。” 刚才还说多大点儿,这会儿又说还小么,真是! 兰娥瘪瘪嘴,坐直了身子。 她刚刚坐好了,外头帘子坠角“叮当”一响,王娴进了屋。 周嬷在她身后向崔氏施礼:“夫人。” 王娴正拿眼看兰娥,听见脸上一红,忙向崔氏施礼:“女儿见过母亲。” 刚才来厢房之前,崔氏便命周嬷去给王娴送了新衣裳。 这会儿崔氏便打量她。 她穿了新做的水红色绢衫。 这件衫子领口袖口密密绣了浅金色的缠枝花,晨曦微映中,艳红金黄,衬的她脸颊愈发白皙透亮,初初长开的眉眼愈发妩媚精致。 简直与柳姬一个模子…… 崔氏眼睑一垂,眸底闪过几分不屑。 只是这种不屑由睑下一闪,她便淡淡点头道:“这样子打扮也好。”说罢,扭脸问周嬷“车备妥了?” 周嬷躬身道:“两刻前便已备妥了。”说罢一顿,抬头看了眼崔氏,又小心道“刚才老奴进屋时,正碰上大夫人叫人来,说是容娘子、茹娘子与淑娘子先去了门外,叫两位娘子快些。” 不过是赏花儿,哪里就用急慌慌大清早去。 何况这种赏花宴,必定也会去许多世家郎君…… 崔氏眉头微蹙,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只回头吩咐春娘:“服侍娥娘子穿衣。” 春娘秋娘,阿茉便齐齐围上兰娥,这个扯过胳膊往她身上套衣裳,那个去拿昨晚上备好的首饰匣子。 不过一会儿,几人就将兰娥收拾的妥妥当当。 崔氏便叫了软轿,亲自送兰娥与王娴两人下山。 抬轿子的健妇们也有眼色,不用吩咐,平平稳稳将几人送到府门外。 门外停了六辆马车。 前四辆车身漆色光可鉴人,拱顶一圈儿,窗户四边、车门四边均用金箔绘了描金彩绘。 马车两旁,更是站了十来个青衣护从。 最后两辆是再平常不过的黑漆马车,仅车辕上坐了一个驭夫,车门边垂手站着李嬷。 护从头领见崔氏下来轿子,忙下马上前施礼:“小的裴庆见过三夫人。” “嗯。”崔氏淡淡点了头,正要开口,正对府门的那辆马车上,车帘子忽的一荡。 “王娴。”淑娘子从车中探出身子,看也不看崔氏,只对着她身后的王娴满脸不耐烦道:“磨磨蹭蹭做甚,还不快些过来!” 崔氏脸色一沉。 第40章 何谓大家 王娴正从软轿上下来,听见她喊,不由瞄了眼崔氏,小声道:“我不坐三姐姐的车了,我与娥妹妹坐一辆。” “看她做甚?”淑娘子眼珠斜斜向崔氏一扫:“坐哪辆车,由的她管么?” 她嗓音尖利刺耳,看人的眼神儿亦带了赤裸〇裸的挑衅。 刚才崔氏脸色难看,只一瞬间,她已神色恢复如常,转身对了王娴兰娥两人道:“后头那两辆便是,你两个快去罢。” 兰娥眉眼弯弯地向崔氏施礼:“那十三走了。娘亲不是喜欢吃餈饼么,回来时十三给娘亲买些。” 这话很有些像哄小孩儿。 崔氏的火气瞬间消了大半儿,忍不住“噗”的一笑,抬手戳了她道:“你呀,快去罢。” 兰娥笑嘻嘻回身拉了王娴:“走吧。” 两人上了黑漆平顶马车。 要是在大门口闹起来……幸亏…… 裴庆吁了口气,慌忙吩咐众人:“起行。” 众护从纷纺上马。 这厢淑娘子恨恨甩下车帘子,对禄喜道:“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亏的临来前母亲还叮嘱,叫我引她多结识几家贵女!” 刚才禄喜实在捏了把汗,要是几个主子在门前闹的不快,不管怨谁怪谁,首先吃苦头的便是她们这些随行女婢。 禄喜倒了杯茶捧给淑娘子,小心道:“娴娘子那种火爆性子,到哪都是个惹祸的,不与娘子一道儿正好。” 淑娘子没有接茶,阴晴不定想了片刻,掀帘子叫裴庆:“你过来。” 裴庆驾马贴了窗户。 淑娘子微微探身,压了嗓子道:“去找六姐……定要与我出了这口气。” 明面儿上吃了亏,暗地里想法子找补,这种事裴家人做的多了。 裴庆想也不想,点头道:“三娘子放心。”应罢,一抖缰绳,驾马驰去了车队前头。 李家府邸与王宅都在南城。 众人由王宅所处的平安坊出来,过了翠衣坊,又经过章平巷,不过两刻便到了李府。 李府门前早已停了几十辆马车。 “哎呀!人真多。”王娴老老实实坐了一路,这会儿憋不住撩起帘子往外看,边看边惊叹:“你看你看,穿留仙裙那个……哎!是裴家人,裴六娘也来了,还有那个……咦?她挽着的那个娘子是谁?” 关中大族只有韦、裴、柳、薛四姓。 裴六娘与这人同行,这人不是她本家姐妹,必也出身其他三族。 兰娥垂眼冷笑。 李扼位居大司农,不仅掌管天下赋税钱财,更兼可调度京畿十二座城门的守军。 单李扼位高也就罢了,李扼的长孙李济却又官至廷尉,统管合国的刑法、狱判。上至宫卿权贵,下至贩夫走卒,但凡犯了错,罪大罪小,是杀是剐,全在他一人之手。 现下李家办赏花宴,世族们哪个不来捧场? 更何况惯会趋利避害人情薄如纸的薛家,又为利无所不用其极的裴家! 兰娥眸里嘲讽之色一闪,起身去推车门。 只是她指尖儿堪堪伸过去,车门由外开了,李嬷上前道:“两位娘子下车罢。” “嗯。”兰娥搭了她正要下去,忽然又停了下来。 她停下来……抬眼望向老妇人身后。 两个穿了鸦青绫布短衫的精壮仆妇,快步迎了过来,远远便向她施礼道:“敢问……车内可是王恪王大人的千金?” 王李两家交好是交好,用不着这么单独来迎吧! 更何况…… 兰娥不动声色向李府门前扫去个眼风,石阶上,王兰容三姐妹果然一脸狐疑地看过来。 而因这两个仆妇的动作,拿着帖子正欲进府的几位贵女,亦是循声回头。 大庭广众之下…… 这么兴师动众…… 兰娥微微一笑,边搭了李嬷手臂下车,边慢声细语问:“回两位嬷嬷,王大人正是家父。不知……。”语声一顿,含笑看了两位妇人。 她下车……问话……就连问话时的闲适表情,最末那种含笑不语,只等对方解惑的眼神。 每一分每一毫,无不是优雅端庄,拿捏的恰到好处。 前头年纪稍大的妇人微微一怔,转瞬便笑起来,边笑,边抬手做势打了下嘴:“哎哟!都怪奴才们嘴拙,传个话都传不清楚。该打。” 说了这个,年长妇人脸色一肃,双手交叠置于腰侧,再次屈膝施礼:“我家大夫人知道娥娘子要来,早派了奴婢两人在此等候。娥娘子……请!” 李府现今称得上大夫人的只有一位,李济的夫人韦氏。 兰娥对韦氏知道的不多。 只知道她出身关中大族韦家,其人钟灵疏秀,甚得李济爱重。 兰娥心里回想前世所知的韦氏性情,她的行事为人,手下却做出小女儿才有的举止来,拍拍胸口道:“哎呀!吓我一跳。” 她这么一打岔,驻足回望的几个贵女相互对个眼色,跟着笑起来。 年长的仆妇亦是绷不住笑:“请娥娘子与这位娘子随老奴来。”说着话,转身上了府前石阶。 兰娥挽了王娴道:“走罢,咱也进去。” 由她俩人在前引路,兰娥姐妹自然不用再拿请贴给守门仆役验看。 几人进去府门,顺着往内宛去的林**走了不久,便又拐上一条青石小径。 再走不远,迎面过来两个梳了双丫鬓的婢子。 年长妇人便招手叫了那个胖胖的婢子道:“阿珍,快去报给主子,就言两位娘子来了。” 阿珍偷偷打量几眼兰娥,应了道:“婢子这就去,嬷嬷先引两位娘子去榴园罢。” 瞟见她看人的眼神儿,兰娥心里升起怪异感来。 按说像李家这种大家,既然请人前来赏花,则宾客在何处休息,在何处用饭,又在何处游玩观赏,必定事先安排妥当的。 何况……几个人自从踏上小径,除了遇见几个匆匆行过的仆妇,并没有再看见其他贵女。 疑心一起,兰娥伸手拉住阿珍,直直盯了她问:“今儿个的赏花宴就在榴园里么?” “娘子想多了。”阿珍脸上露出几分惊慌,只惊慌过后,转瞬就镇定下来,抿嘴笑了道:“今儿个的赏花宴就在榴园,两位娘子快去罢。”说罢,抬脚便向后退。 她这一退,兰娥扯住她袖口的手自然落了空。 再然后,她转身便走。 她走的颇有些慌不择路,连兰娥松手时,捎带了她的帕子从袖子里掉出来都没有察觉到。 这婢子……不大对…… 兰娥眉尖儿一蹙,便弯腰去拾帕子。没有等她直起来腰,便听见身后王娴一声惊呼:“李嬷……阿茉阿秋呢?刚才还在呢!” 没有人了? 兰娥豁然回过头去。 身后只有王娴。 引路的仆妇,跟随在五六步之外的李嬷,连同阿茉阿秋两人都不见了踪影。 第41章 装腔借势 周围树木深深,或高或矮的花丛掩的既看不见来路,亦看不清去路。 王娴脸色泛白,咬咬嘴唇道:“阿娥,咱俩……咱俩好像上当了。这两个仆妇定非李家人。” 上当了? 不见得! 这两个妇人能自由出入李家,且如此熟悉府内的内宛布局,就算不是府中人,也必定经常在此行走。 想玩儿么…… 兰娥冷冷一笑,将拾起来的帕子掖入袖袋,而后回身拉过王娴道:“稍后不管看见谁,不管看见什么事儿,你就看我……我摸左耳朵,你就哭,摸右耳朵,你就喊,伸手掌……。” 她叉开手掌伸给王娴看:“要是事态紧急,我一伸手,你就装昏,可记住了?” “嗯,左耳哭,右耳喊,手掌……装昏。”王娴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刚才还泛白的脸这会儿涨的通红,一逘连声道:“都听阿娥的。” 兰娥便拉了她道:“走。” 两人小心翼翼,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往前行去。 先前小路两边是桂花树,走不多远,树木渐次成了参天古槐。 兰娥抬眼看看头顶,顶上枝桠盘结横生,几乎看不见阳光。 看不见光,便会有人在此做见不得光的事。 兰娥刹那之间闪过无数念头。 她相信那两个老妇人引自已与王娴来此地,绝不会只为了将两人扔荒园子里吓一吓,而是另有目的。 现下……是唱唱歌儿将“准备做,或正在做“见不得光”的人惊走呢?还是就此看看,那两个妇人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 看她又想借谁的手来惹王家。 兰娥一时天人交战,有点儿拿不定主意。 她边挪步子边走神儿,一时间便对周围失了警觉。 旁边王娴忽然停下来,扯扯兰娥,小声道:“有人过来了。” 树木掩映中,有语声清晰传来“……现下太后病重,吕家兄弟把侍南军北军,吕家人什么心思,某不信大人不清楚。” 吕家? 是了。 兰娥听了心底一沉。 前世吕太后病逝在深秋时节。 为了障显对皇室忠心,薛培之逼生病的母亲进宫哭丧。母亲因此病情加重,再然后……吕家兄弟集兵长安,妄图篡朝乱政。 长安被围,薛家亦是人心惶惶。 母亲……母亲的药都没有人煎。 兰娥不由攥紧双手。 她攥紧双手,沉了脸去听。 又一苍老威严的声音传来“齐王怎么看?” “齐王恨吕后违逆白马盟誓,早就按耐不住。现下只看宗室意欲为何,再有周大人……。” 不能再听下去了。 这两人敢在园子里商谈大事,周围必定遍布护从暗卫。 自己与王娴到现在没有为人发现,全然是因为事关机密,这两人将护持遣的太远。 兰娥不知道刚才那两个妇人怎么瞅的空子,亦无瑕再想其他。伸手从袖子里掏出拾的帕子,急急往地上一扔,而后扯过王娴,对她摸摸左耳朵。 王娴哇地大哭起来。 她噪音本来就高,如此声嘶力竭的大哭,刹时震的人耳朵眼儿嗡嗡直响。 兰娥仿佛吓呆了。 林子里的声音嘎然而止。 再一瞬,有人沉声问:“谁在?” 这人声音落下,周围光线一时明暗交错,十几个灰衣护侍从八方围了过来。 这些护侍手按刀柄,阴沉沉地围上,却不动手。 王娴捂着脸,哭的声音更大。 远远看见兰娥两人,李扼眉头一皱,沉声问:“怎么回事?”边问,边踱步出了树林。 护侍首领脸颊绷的铁青,上前施礼道:“回大人,属下听见哭声便即刻赶来。这两人……属下失职。” 李扼不着痕迹地打量兰娥姐妹,打量几眼,便看了懵懵懂懂一脸茫然地兰娥,缓了声调问:“可是迷路了?” 兰娥好似终于找到了“靠山”瘪瘪嘴,委屈道:“我们没有迷路,是有个叫阿诊的引我们来的。” 说着指指地上,又忿忿道:“我姐妹尚末进府,便有两个老妇人自称是大夫人所派,要领我姐妹去榴园赏花。我姐妹走到半途,老妇人又叫了这个阿诊……阿诊到了此处便钻进林子里去了。” 两个妇人大庭广众接了她姐妹进府,兰娥拿准李扼会去问,这种事一问便知真假。 再有阿诊,不管这婢女叫不叫阿诊,是不是李府的婢子,兰娥相信她绝计不会如此小心谨慎,谨慎到连顺手使用的帕子也是旁人的。 如此借李扼的手,顺帕子找到阿诊,顺阿诊找到那两个仆妇,再顺仆妇找出谁在背后指使。 找到幕后主使,既便自己不动,李家也不会轻易饶了这人。 兰娥声音清脆,面对李扼,全然一付小孩儿受了委屈,要找大人“告状诉苦”的神情。 “唔……”李扼眼瞳如刀锋般自地上一瞟,转瞬又落到护侍头领脸上。 护侍头领一言不发,上前拾起来帕子,揉身退了下去。 李扼便又看兰娥:“她是你姐姐?她哭什么?” 要套话。 要套是不是听见你与旁人密谋? 兰娥眨眨眼,黑白分明的眼里立时汪了两泡泪:“阿姐看见鬼影子就吓哭了。” 李扼皱眉:“鬼影子?” “嗯。”兰娥重重点头,点过头,又扬了白嫰嫰的小手指指头顶上:“好大的翅膀,嘎的一声……。” 兰娥说完,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瞳,仰了小脸去看李扼。 这人俯视而下的眼神……无波无澜,平淡的就像在看树,看花,看地上的虫豸蝼蚁。 兰娥心底一凉。 看来这老家伙是在等护侍。 既便护侍查到那两个老妇人,查清真是她们接了自己姐妹进府,也不过是证实自己姐妹的身份。 而自己姐妹在此,到底听见没有听见,又听见多少不能为人知的要事……这老家伙为绝后患,想必宁可杀人。 是摸右耳朵还是伸手? 兰娥身上汗透重衣,遮在衣袖下的右手一动,正要抬起来,眼角里忽然瞄见李扼眉捎一扬,脸上露出几分讶异。 他讶然望向身后。 自己身后。 兰娥忍不住回头去看。 石道尽头,施施然走来两位少年郎君。 左边那位脸颊微圆,身上一袭鹅黄右衿袍服,束腰上腰佩琳琅,正扭了脸与右边这位细语。 右边这位身姿高挑,身上穿了件月白梭布深衣,面庞白晢秀隽,长眉下双瞳漆亮如星子,此时……恰巧似笑非笑,悠悠望了过来。 第42章 故人相见 兰娥眉尖儿几不可察地一跳,李逸! 她心里讶异此时此刻李逸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心里这般想,脸上却声色不露,转了眼珠迎上他的眸光。 李逸脸孔微侧,斜瞟了她道:“某也听说了,要不是王郡守,那些女郎便要葬身鱼腹。” 这一句,似乎是回应旁边那位少年。 而后,这人又向兰娥略略一抬下巴:“背后莫说人,说人必被捉。元鸿,眼前这两位便是王恪王大人的千金。” 裴霁扭脸望了过来。 这厢李逸已躬身施礼:“孙儿见过祖父。” 裴霁看见兰娥姐妹,亦同时看见了李扼,更看见周围手按刀柄,满面铁血之色的一众护侍。 这少年刹时一呆,呆怔过来,便慌忙向李枙施礼:“元鸿见过大人。” 李扼神色如常,挥手令众护侍退下,而后一手背去身后,一手捻了胡须问:“你们不是在榴园宴客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逸眼眸向兰娥姐妹一瞟,勾唇道:“王家的婢子在宴上找不到两位娘子,便哭哭啼啼去找大嫂,说是大嫂接了人去。大嫂也是不明所以,便嘱孙儿出来看看。” 旁人或许听不懂,兰娥却清楚这句含了几个意思。 其一:告知李扼,王家的人正找兰娥姐妹。 其二:确实有人打了韦氏的旗号,若是两姐妹有个闪失,韦氏脱不了干系,也就是说李家脱不了干系。 其三:……放心。 机不可失! 兰娥眼珠儿一转,拍了胸口惊喜道:“嬷嬷在榴园么?哎呀!”拉了王娴便向李扼施礼“多谢大人相护,十三与阿姐去榴园赴宴了。” 李扼微微皱眉,只一皱,扫眼瞟过李逸裴霁两人时,瞬间又展了开来,欣慰道:“如此最好,这两位小娘子迷了路,正好由你送回去。”摆摆手“去罢。” 李逸再次施礼,礼罢,扭脸看兰娥:“还不走。” 这人嗓音低醇柔和,似乎带着几分兄长对淘气小妹“闯了锅”的嗔怪,然而……看人的眼神却清清凉凉,分明透了警告。 浓浓的警告。 这还用说嘛,又不是傻……兰娥重重点头:“定要查查是哪个人使的坏,害的我……我饿了,早起就喝了半碗米粥。” 果然是个没心没肺,只记吃不记打的小孩儿,亏得有王思衡这只狐狸收拾善后。 李逸抬手揉揉额角,转身又折了回去。 这会儿兰娥哪还管他揉眼还是揉脸,拉过王娴便跟了上去。 余下裴霁微微一怔,向李扼施礼道:“元鸿别过大人。”亦匆忙随后跟上。 不过片刻,四人已隐入树影间。 李扼这才神色一冷,沉声问:“没有查清楚?” 这人平常待人接物,不经意间总也会流露出迫人威仪来。此刻脸色再一变,直是气势凌厉如刀。 护侍首领应声而出,躬身施礼道:“属下查过了,接两位小娘子的妇人,是裴家六娘的贴身嬷嬷。领人来逐风园那个阿诊,则在府上专司茶水。” 说罢,稍一迟疑,这护持头领又道“大人,属下已烤问过阿诊,据阿诊言,两个嬷嬷说是为自家娘子出气,想吓吓王家小娘子,她几人这才装做大夫人的女婢。” “只是想吓人?这个裴六娘倒是个人物。”李扼眉宇之间杀意愈烈,慢慢道:“陈丞相本就是借赏花宴才来府上,而裴六娘“吓人”的时机太巧。可明白怎么办了?” 护侍头领肃然道:“是,属下明白。”一挥手,与众护侍疾快退了下去。 远远望见榴园的匾额,再望见匾额下团团乱转的阿茉阿秋两人,兰娥暗暗松了口气。 此行有惊无险,李嬷一直没有现身,这老妇人隐在暗处,不知道可查出什么来。 听见她长长吁气,李逸斜眸看了她问:“你也知道怕?” 兰娥回他个白眼儿,撇嘴道:“那园子里很是吓人。” “那里尽是参天古树,看起来确实阴森。”裴霁接了话道,而后溜了眼一旁垂头丧气的王娴,又殷切问:“这位娘子脸色不大好,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 王娴瞄了他一眼,又极快垂下头,脸颊泛红道:“嗯,就是腿有些软。” 裴霁便看李逸:“月笙,不如送两位小娘子去云涛宛坐坐。” 云涛宛紧挨着榴园,原本就是李家为了这次赏花宴,特意为各位娘子备下的歇息之处。 李逸不置可否道:“前面便到了,去榴园赏花还是去云涛宛歇息,两位娘子悉听尊便。” 这厢阿苿阿秋两个正东张西望,忽然看见自家主子回来了,阿茉提着裙摆飞扑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兰娥,见她衣衫整齐,便眼眶一红:“吓死奴婢了,要是娘子再不回来,婢子早想好了,婢子去找延尉大人告状!” 阿秋则木愣个脸,上前挤开裴霁,搀了王娴闷声粗气道:“奴婢扶娘子。” 此时园子里宴席早就散了。贵女们用过饭,便三三两两赏花闲逛。 四五个贵女从园子里出来。 打头那位面如满月,细长斜挑的眼眉里笑意盈盈,正是裴家大房的裴六娘。 兰娥本来正要走,瞄见了她,顿时脚下一滞。 她知道裴六娘。 当年薛裴两家交好,她与裴六娘亦是闺中密友。正因为是密友,所以她知道裴六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秘密之一,便是裴六娘熟读兵法经史,在未出阁前,每每裴康遇到难以决断的大事时便会找她商量。 裴康对她这个女儿,实则是当慕僚看。 现在裴大郎看重不看重她说不准,倒是刚才逐风园的事儿,极像这位的手笔。 至于是或不是……诈诈就知道了。 兰娥不动声色扫了眼周围……右手边是李逸,左手边是阿茉,身后便是阿秋与王娴。 兰娥便扯过袖子在额间一挡,回头向王娴使个眼色。 王娴微微一愣,随着她的眼风向裴六娘瞟过去,瞟过几眼,再转回眼珠看兰娥时…… 就见她一手摸右耳朵,另只白嫩嫩的手掌对了自己,似拉手似递东西般一伸。 刚才众护侍手按长刀,转瞬便要下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因为难忘,因为心悸,所以王娴对于先前兰娥定的“暗语”记忆深刻。 深刻到想也不想,直接照做。 王娴脸色一变,转身指着裴六大喊道:“你!是你!刚才那个婢子说是你……” 她嗓门本来就大,这会儿声音颤抖中又带了几分尖厉,直震的人耳膜发疼。 只是众人尚没有从耳朵嗡嗡作响中回过神来,王娴紧接着身子一软,仰身便倒。 本来阿秋扶她便只是虚虚做个样子。 这会儿她真的往下坠,阿秋一时倒慌了手脚,惊呼道:“娘子!”急慌之下抱住她翻身一扑,两人顿时滚在地上。 第43章 裴家六娘 刚才众贵女只是偷偷往这边瞄,王娴倒地,阿秋又悲声大呼,园里园外的贵女们便呼啦围了过来。 裴六娘好像吓呆了,睁大了眼去看李逸,看过他,这才又去看了王娴,喃喃问:“娴娘子她……可有不妥?” 她眼里满满都是担心。 话里的意思却十分明白,王娴猪油蒙心疯了么? 疯了的人说胡话,大家自然不用去听。 刚才兰娥回头使眼色,别人没有注意,阿秋却看的清清楚楚。 当时她不知道自家两个主子打了什么主意,这会儿……阿秋一骨碌爬起来,抱过王娴喊:“娘子!娘子!” 喊了这几声,眼见自家主子紧闭了两眼,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阿秋便抬起头来,眼泪汪汪问裴六娘:“娘子看见你就气的晕厥,你……你究竟做了何事,惹的我家娘子如此?” 裴六娘皱眉。 与她并肩出园子的贵女不满道:“我们一直在园子里,六娘能做什么事?你这婢子讲不讲理?” “婢子虽然身份卑微,道理还是懂得的。”阿秋呜呜哭起来,哭了几声,愤愤抹了把脸,指着四周问:“刚才我家娘子怎么不指你?怎么不指她?” 这话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这贵女咬唇想想,满脸狐疑去劝裴六:“六娘,你要是与娴娘子有什么误会,此时解释清楚也就是了,她这样子……传出去可是有碍名声。” 要是传出去裴六将王家娘子气的晕厥,不管事实上谁对谁错,旁人都会质疑裴家的家教。 这是事实。 骑虎难下之境……看你怎么破。 兰娥眉眼弯弯,仰头去看裴六。 六娘镇定如初,眼波蜻蜓点水般向李逸一瞟,瞬间又转了回来,笑盈盈看了众女道:“自从进园,我半步没有出去过。这个婉婉可以做证。”说完了,扭脸问身后另位贵女:“婉婉你说是不是?” 众人便又去看她身后。 她身后站了位穿淡蓝绡纱裙的娘子。 兰娥转眸看见这位,又忍不住叹气。 旁人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还真有道理。 前世在薛家时,薛培之有个自小相伴的婢女阿娣,后来这阿娣被他收了房,生下薛婉。 前世自己吃了这个薛婉婉多少暗亏,想不到重回长安,这么快又见了面。 既然你找帮手,那我避其锋芒退一步。 兰娥眉捎一挑,不等薛婉婉开口,脆声吩咐阿茉道:“地上凉,你们两个扶娴娘子去云涛宛。”吩咐过她俩,兰娥又回身向李逸施礼“姐姐晕厥不醒,烦请李郎君请医者来。” 李逸眸底似笑非笑,招手叫过仆妇:“去请医正。”扭脸见阿茉阿秋已扶王娴起身,又沉声吩咐“抬顶软轿来。” 仆妇应声退下。 李逸便又背了手,悠悠瞟了……兰娥。 兰娥总觉的这人神色有点奇怪,有点儿……有点儿像是……且看你想怎样那种。 只是这种怪异感在心头一闪而过,让她来不及细想。 既然想不出来,兰娥抬眸问六娘:“你没有出园子,不代表没有派人出园子,你身边的嬷嬷呢?” 裴六娘笑意一僵,皱眉道:“本娘子身边的嬷嬷,自然在园子里。” “看来你还不知道呢!”兰娥眉眼弯弯道:“嬷嬷们办妥了事儿,按说应该来榴园向你覆命。你不奇怪她们为何到现在都没有现身么?” 这话问的再露骨不过。 就像兰娥知道裴六派两个嬷嬷去办什么事,更万分清楚此刻那两个嬷嬷没有回来的原因。 裴六娘眉间忧色一闪,瞬间又恢复如常,笑着反问道:“娥娘子如此问,难不成知道她们在何处?” 就算她掩饰的快,以兰娥对她的熟悉程度,也知道她这是起了疑心。 起疑心就好。 兰娥摇头:“我不知道她们在何处,只看见她俩被人……。”说到这里,眼珠向旁边一转,欢喜道“哎呀,软轿来了,阿苿,快扶姐姐上去,快些。” “是是,婢子快些。”阿茉边一迭声答应,边扶了王娴上轿,这边阿秋松了手慌忙去掀轿帘子。等两人合力将王娴扶上轿子,仆妇们便抬了她往听涛宛去。 兰娥似乎忘了刚才说话说了一半儿,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李逸眸子里光芒一闪,亦闲闲随在几人身后。 没有了“戏”可看,众贵女便三三两两散了。 望着兰娥几人进了听涛宛大门,裴六娘神色一时变幻不定,片刻,回身对薛婉道:“我去门外看看,两位妹妹先去园子里赏花罢。” 出身世族内宅的女儿,又谁不会看眼色听话音儿。 另个贵女眼眸微微一闪,笑吟吟道:“姐姐且去,石榴花儿开的正艳,我与婉婉正好去瞧瞧。”说话间拉过薛婉“婉婉见过番邦进贡来的石榴么?园子里就有……”两人说着话儿,又折去了园内。 六娘便匆匆去了大门。 门外马车众多。因前来赴宴的不是世族贵女,便是权要儿郎。因此各家车厢上都挂了家徽。 六娘打眼一扫,便向裴家的马车走去。 车辕上坐了个灰衫仆从,这人见自家主子没有等宴散就出来了,忙跳下车来问:“娘子是忘了什么东西么?” 裴六娘打量了几眼周围,见众仆役或倚了车厢打盹,或三两人聚在一起闲话,便低声问:“陈嬷可曾回来过?” 这仆从满脸疑惑道:“她自从进了府便再也没有出来。娘子找她……。”说了一半儿,瞄见裴六娘脸色陡然大变,这仆从吓的忙止了话。 裴六娘脸色泛白,眼里少见的露了几丝张惶,咬咬嘴唇,低声问:“裴方呢?” 她压着嗓子,仆从自然不敢大声。 仆从瞄了几眼左右,小声回话道:“裴护侍在对面茶馆里歇脚。”说着一顿,偷偷觑了眼六娘脸色“要小的去叫他么?” “去叫他。”裴六娘推开车门,顾不上脚凳不脚凳,手足并用爬上去:“叫他过来见我。速去!” 因这仆从赶马车又快又稳,做事又极有眼色,薛家娘子们出府便常令他赶车。 仆从只知裴六娘揣庄沉稳,何曾见过她慌乱的连仪态也顾不上的样子。 仆从惊的也是变了脸色,慌忙退下去叫人。 车厢里仍是下车时那番模样,而木桌上那半杯残茶,似乎仍然带有余温。 六娘揣起杯子一饮而尽。 她现在心乱如麻,急需要静一静。 昨晚她用过饭去后园消食,正撞见慕僚陈柏年与父亲在花榭里说话。 榭外没有婢女,周围亦没有半个护侍。 她便鬼使神差地潜近窗下偷听。 她听到李府办这场赏花宴,实际上是为了掩人耳目,其掩人耳目的目的,便是为了掩饰李扼在逐风园密见某人。 李家祖孙位高权重,不欲人知的事情自然不会少。她听了也只暗暗记下罢了。 哪知道今早上接了淑娘子捎信儿,她竟然又鬼使神差地,派人将王家姐妹引去了密会之地? 第44章 死人可用 裴六娘越想越是后悔,呆呆坐了半晌,忍不住扶额自语道:“怎么办,现在惊动了李司农,总要想个法子摘干净才好。” 她正低音喃喃,皱眉苦思时,车壁“锉锉”响了两响。 裴方在车外低声问:“小的裴方见过娘子。娘子可有什么吩咐?” 府里这些护侍身手极好,领头的裴方又脑子活泛…… 裴六娘精神一振,侧身推开窗户道:“你去李府找找陈嬷,要偷偷去,莫叫人撞见。” 偷偷去,意思就是说要潜进去。 裴方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躬身施礼:“是,小的明白。”说了语气一顿,又问“若是找到了,属下是领她回来,还是……请六娘子示下。” 这话其实只问一个意思,找到之后杀还是不杀。 六娘眉眼向上一扬,没有半分迟疑地道:“审时度势,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裴方皱眉站了一瞬,终究躬身应了是。 车外脚步声踏踏去的远了。 六娘在车上又坐了会儿,而后整整衣裳,又拿钯镜理了理鬓发,这才回了榴园。 进榴园大门,走不远有条长廊,廊两边种了两排金银花。这个季节花已谢了,只有郁郁葱葱的枝叶爬满了廊顶。 薛婉在廊边的木椅上坐下,拉了另个贵女问:“你是郑家人吧,我听六娘叫你的闺名儿了。”说着,拿袖子半掩了嘴笑。 这贵女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嫣然道:“我是郑家二房的元娘,闺名儿阿许。”说了斜眸瞟了薛婉“你闺名儿叫什么?” 来前娣姬曾叮嘱薛婉,要她在世族贵女中交几个手帕交。 两人互换闺名儿,从今以后可不就是手帕交了么。 薛婉脸上一喜,便侧过身子与郑元娘咬耳朵:“我小名儿叫晚晚,可不是温婉的婉,是早晚的晚,听娘亲说生我时……。” 她说话时嘴唇一动一动,呼出来的热气扑在元娘脖子上,麻麻痒痒的令人十分难受。 元娘皱了皱眉,微趔过身子,心不在焉地去望其他贵女。望了几眼,就见裴六娘沿长廊过来。 她走路时左顾右盼,亦像是在找人。 “六娘,来这边……”郑元娘趁机起身招呼六娘:“等会儿她们要在榴花湖里荡舟,你去不去啊?” 裴六娘嫣然笑道:“就是听见那边热闹,我才来找你俩个。想不到还没有开口,你倒先问出来了。” “谁问不一样,反正都是一样的心思。”郑元娘迎着裴六走了两步,想起来身后还有一个,便转回来又拉了薛婉,笑盈盈道:“你倒坐的稳当,快起来随六娘去。” 薛婉自然求之不得。 三人沿长廊走到尽头,入眼便见一大片湖泊。 此时湖面上碧波荡漾,又七八艘小船绕着湖心岛你追我赶,上头坐的诸位贵女嘻嘻哈哈相互泼了水玩儿,郑元娘见了愈发心痒难耐。 元娘目光一转,见湖畔还有几只小船,便指了欢呼道:“坐那艘。”也不等六娘与薛婉了,提起裙摆便跑了下去。 六娘与薜婉相视一笑,亦沿了石阶跟她下去湖岸。 湖泊南面种了上千株石榴树。此时榴花开的如火如荼,映的湖水也成了艳红。 李逸背手在湖边观了一会儿景,便又转身回来,撩袍在竹席上坐了,斜睨王璧道:“思衡来,既不观景也不饮酒,难不成只为闻香?” 王璧倒了抔茶递过去,淡淡道:“两个妹妹受了惊吓,某总要来看看。” “这种话怕是连你自己都不信。”李逸接过抔子,勾了唇道:“你家两个妹妹,大的那个胆大泼辣,小的那个一会儿呆的可笑,一会儿又精明的像鬼,用得上你?” 王璧啜了口茶,待抔沿儿离了唇边,这才淡淡道:“用上用不上,半刻之后便一切明了。” 这人一付波澜不起的模样,说话又玄玄虚虚,总是透半分留九分半。 叫人听了更上火。 李逸嗤声冷笑:“就算我李家的护从无能,有铁心在,那两个嬷嬷……。” 他说了半截儿,声音忽然一噎。 身旁榴花朵朵,忽然如残焰般飘坠而至。 而落花如雨中,他眼前一恍,便见恽叔躬身向自己施礼:“老奴见过李郎君。”礼罢,这老头儿又转向王璧“老奴有事禀报主子。” “还真……。”李逸拍拍额头,斜了眼去瞄这主仆两人。 王璧抬眼,眸光自他脸上漫不经心一扫,转而去问恽叔:“如何?” 恽叔垂手道:“老奴去时,铁心正问那两个嬷嬷,老奴怕铁护侍在,裴家那人不好进屋,便将他引了出去。随后老奴又回来……过不半刻,果然有人进了刑房,老奴便如郎君叮嘱,不拦不动,只藏在暗处观看。” 王璧脸色如常,似乎早就料到这种情形,只淡淡问:“来人都问了何事?” 恽叔皱眉道:“他什么也没有问,捅开锁便焠下杀手,那两个嬷嬷临死前呼“好个毒女,且看你怎么翻……。” 怎么翻? 翻什么? 话到此处嘎然而停,显然那个嬷嬷已是伤重欲死,再也难吐一个字。 王璧眼瞳一闪,眸底的冷意忽然成了笑意,悠悠看了李逸道:“此处是李府。” 言外的意思,以下你来办。 李逸唇角笑意依旧,抬手击掌道:“来人!” 他声音将将落下,有个护侍便闪身出了林子。只是这护侍现身是现身,却不往近处来,只远远施礼道:“请郎君示下。” 李逸抬手指指远处,轻瞄淡写道:“那两个嬷嬷既是裴家的人,仍旧还给裴家。” 他指的是湖面。 裴家的娘子,此时正在湖上泛舟。 护侍扫了眼榴花湖,躬身应是。 榴花湖中间有座湖心岛。 岛上亦种了大片石榴树。 郑元娘指了小岛,吩咐仆妇道:“划去那里,我听说岛上好玩。” “岛上好玩?”裴六娘抬手搭在额间,去望着岛上,仔细望了片刻,轻声道:“有两间茅屋,水边有……元娘,你快看看,那两只是鹤还是野鸭?” 说着话儿,小船离湖心岛已不过两三丈远。 见她俩兴致高涨,仆妇站了起来,叉开两腿站稳了,便挥了桨飞快划水,小船刹时轻盈盈滑向岸边。 岛岸上有石砌的台阶,一揣没入水中,另一揣蜿蜒伸向树林里。 船头在石阶上一碰,瞬间又打了旋儿向旁边飘去。 “哎,娘子们快坐下,等奴婢停稳了再下去。”仆妇嘴里吆喝着,手下忙倒过来木桨把,探身去勾石阶旁的木桩子。 待她勾了木桩一拉,船头悠悠一荡,便与石阶横在一起。 郑元娘欢呼道“快点,我看见有小鹅……。”,说了小鹅,她便急慌慌提了裙摆往下跳。 石阶上青苔遍布,她脚下一滑,“哎呀!”眼看就要仰面倒下来。 “娘子小心!”仆妇忙扔了桨去扶她。 本来三位娘子坐在船中间,下去一个元娘还不怎样,只这仆妇跨步一踩,船身刹时失了平衡。 小船另一侧翘起来,眼看要翻。 薛婉吓的脸色发白,慌乱之下也站起身来:“快!快下去!” “先别动!”裴六娘慌忙叫住她,同时左手紧紧扣住船舷,伸了另只手去捞木桨。 她探身伸手,在她手下,水花哗啦一翻,有张人脸浮了上来。 第45章 鳄鱼眼泪 这张脸上两眼凸显,泛白的眼珠子定定看着六娘。 只眼睛瞪着倒也罢了,她上牙紧咬着下嘴唇,水波荡漾中口唇好像还在缓缓蠕动,看起来无比狰狞可怖。 裴六娘脑中轰的一声,失声道:“陈……是陈嬷!” 六娘喊了这声,便嗓子眼里咯咯做响,想呕吐又呕不出来,偏此时那尸首的眼珠子仿如施了魔咒,盯的她全身发麻,连别过眼去也不能。 仆妇听见她叫的没有人腔,顾不上再扶元娘了,忙回头来看,一看之下也吓的呆了,结结巴巴道:“怎么……怎么会有人……。” 世家大族里龌龊事儿多了,又哪个湖里井里没有淹死过人? 薛婉婉脸色说不出的难看,瞟了眼尸首,忙转过脸去,颤声喊仆妇道:“呆站着做甚?还不去叫人来。” 刚才上岛的几位贵女,早已划了船返去岸上,此时岛上只有风声鹅叫,又哪里有人! 仆妇四下里望了几眼,为难道:“岛上没有人,不如三位娘子先下去。” 船边漂着个死人,任谁也想离的远些。 薛婉婉慌不迭上了岸。 仆妇便手忙脚乱去栓了榄绳,回过身来,又探身去捞尸首:“娘子让让,让奴婢捞她上来,看还能不能救。” 六娘缩在船里,两眼直直盯着陈嬷,一动不动。 她动不了。 她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 突如其来的惊吓过去,她便明白错了。裴方去杀陈嬷赵嬷,他不可能杀了人,转而再扔到众女玩耍的榴花湖。 陈嬷在这里出现,只能说明一件事儿,那就是李家发现了裴方,更或者发现了她。 她弄巧反拙了。 如果她不去杀陈嬷,事情透出来,她还可以推出淑娘子,以奴婢为兰淑出气,这才私下整治兰娥姐妹来脱身。 现在陈嬷两人一死,李家再顺藤摸瓜找出裴方,她该怎么辩解? 六娘勉强抬手捂住脸,喃喃自问:“怎么办?” 她嗓音迷惘暗哑,说不出来的沮丧。 仆妇看着不对,慌忙伸手拉她:“娘子快起来,就算认得她,也得让奴婢捞出来再讲呀!” 认得她? 六娘咬咬牙,眼中忽然阴狠毕露,既然甩不脱,为今之计只有倒打一耙了。 一念至此,六娘索性捂住脸放声大哭,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她……她是我的贴身嬷嬷,上午来时还与我倒茶,怎么……怎么会这样?嬷嬷!是谁害了你……你倒是说一声啊!” 贵女来府里做客,贴身嬷嬷竟然淹死在湖内,这搁在谁头上都不好过。 更何况六娘捂着脸,她脸上什么表情什么眼神儿,仆妇又不可能看见。 仆妇啧啧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娘子莫伤心了,这些事自有大人作主……。” 六娘呜呜咽咽,仿似没有听见。 这妇人只好蹲下身子,拿了木桨去勾尸首。 尸首在水波里载浮载沉,因众人都紧绷了脸盯着尸首看,倒是没有人去留意船舷。 左侧船舷下竖着手指长一截儿芦苇,片刻芦苇一晃,无声无息地没入了水中。 眼见茶壶见了底儿,李逸瞟了眼一旁垂手持立的婢子:“上茶。” 红衫婢女慌忙碎步上前,待又重换了壶热茶,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李逸便左手拢了右手袖口,执壶倒了两杯,待放下茶壶,这才问:“听说前些天荥阳水神庙无故起火了?现下闲瑕,不如思衡说来听听。” 说着话,揣了茶递过去。 王璧抬手接了抔盏,淡淡道:“你既然听说了这些,想必也知道荥阳郡是什么情形。” 李逸皱眉。 这人性子隐忍,平时极少会表露出来情绪。这会儿眉间郁色浓浓,倒像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 王璧眸子由他眉间一扫,嗤声道:“你不说,我说。翼州……兗州……荥阳几郡旱情严重,灾民纷纷往西来,淮南……据说也有大批百姓西迁。多则一月,少则十天,长安城外便会聚集数万流民。” 数万流民聚集城外,有东西裹腹还好,要是没有吃食,饥饿难忍之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李逸眉间郁色更深,揣抔啜了口茶水,张口刚要接话,湖溿“哗啦”一声水响,铁心跃上了岸。 王璧眉梢一扬,抬眼望了过去。 李逸亦慢慢放下杯子,回过头去。 “郎君。”铁心见两人齐齐看过来,顾不上拧衣裳,大步到了两人面前,躬身施礼道:“属下刚才搬了那老妇的尸首投去湖里,裴家六娘见了……只捂脸痛哭。” 捂脸痛哭? 李逸眼底闪过几分讥诮,勾了唇问:“她什么也没有说?” 除了哭,她能对着个死人说什么? 铁心一呆,呆了片刻,迟迟疑疑道:“她哭着嘟哝……嬷嬷,是谁害了你,你倒是说一声啊……。” 他平常高腔大噪吆喝惯了,这会儿为了逼真,就有意捏着调儿学六娘。 王璧听了点头:“她这是想倒打一耙。” 倒打一耙? 如果李家这样容易挨耙子,李家还是李家么? 李逸唇角略勾,笑的颇有些风轻云也淡:“贴身嬷嬷死在李府,她不这么做,回去怎么向裴康交待?更何况不管她私下里做了什么……如今都己死无对证。她寻机脱身也是常理。” 她脱了身,李家便脱不了身。 这场戏,揣看你李家怎么唱了。 王璧眸中好笑之色一闪,按膝站起来道:“如此,你去应对她的耙子,本郎君去接妹妹们回府。” 李逸举杯向他一晃,闲闲道:“恕不远送。” 王璧瞟了恽叔道:“走罢。”信步往林外去。恽叔向李逸略一抬手,亦轻步随于他身后。 榴花如火如霞,而风吹叶簌,火红的残瓣便飘飘坠了下来。 李逸眼瞅两人没入花雨之中,微一摇头,便揣了抔子啜茶,哪知抔沿儿将将挨住唇角,远处先是哗啦一片水响,而水响中又夹杂了数声凄厉惊呼“来人诶!快来人诶!” “有人落水……” “裴家娘子投湖自尽啦!快来人哪,裴六娘投湖啦!” “快!快下水捞人!” 李逸扶额,这个裴六娘看着像个精明果断的,做事怎的这样糊涂。 她借刀杀人也就罢了,摸竖自己睁只眼闭只眼,稍稍惩戒一番,彼此心知肚明就是。 现下她非但不见好就收,反而变本加厉。 李逸眉间尽显不耐,扔了抔子道:“去看看。”长身站了起来。 第46章 有苦难言 王璧领兰娥姐妹出来府门,因要做戏做全,兰娥便让王娴坐轿子回去,她坐来时那辆马车。 马车不急不缓,晃晃悠悠往南街去。 等拐过了弯儿,兰娥将大迎枕垫在身下,翻过身来,两只手肘往枕上一支,托了下巴问:“大兄呢?” 阿茉掀帘子看看窗外,复又放下帘子道:“璧郎君就在前头,娘子要与他说话么?” 兰娥嘟了嘴摇头:“不要,本娘子不想理他。” 见面时不是还好好的,阿茉一脸疑惑,张了口想问,哪知道车帘子一荡,李嬷轻巧巧翻了进来。 阿茉慌忙挪去了门边。 李嬷在方才阿茉坐的地方跪坐下来,两手交叠在膝间,垂了眼问:“娘子想先听裴六的事儿,还是想先听李二郎的事儿?” 今儿个裴六在李家作“祸”,李家绝对不会善了。 先听哪个呢? 兰娥眼珠一转,微侧过脸,一手托了腮帮子,使另只手摸摸鼻子:“先说裴六。嬷嬷去了几个时辰,想必打探了些有趣儿的。” 听她说的爽利,李嬷眼里闪过好笑。心里好笑,说话时便不知不觉缓下了语气:“昨晚上裴六娘逛园子,恰撞上裴司直约见幕僚,她由此得知……今日李司农在逐风园秘约朝中大臣。偏巧今早上淑娘子恼恨娴娘子下了她的面子,派护侍去见裴六,要她想法子整治娘子与娴娘子。因此,裴六便想了这招借刀杀人之策,使人引两位娘子去那处园子。” 其实这其中的关联枝节,早在逐风园里听李扼提及齐王时,兰娥心里就有了数。 此刻她听的是其他。 其一,今天李扼秘见大臣,昨晚上裴家的幕僚就得了信儿,说明裴家在李家安插有眼线。 其二,李扼与人约见的内容,必定是关系家国世族的大事要事,除了有数的几个,其他人知道了只能被灭口。 而这个内容,裴康,裴六娘知道。 兰娥想了想,又问李嬷:“她这么做,李司农定会疑心逐风园约见之事泄了密,李家可有什么动作?” 李嬷暗叹兰娥小小年纪便能举一反三,只这种赞叹之色在眼底一露,立刻被她垂睑掩了过去。 李嬷低声道:“娘子在榴园门口故意留了引子,娘子前头走,裴娘子后头便出了府,老奴便跟了出来。” 说到这里,老妇人语气一冷,脸上已是一派肃然:“裴娘子心狠手辣,派护从去杀引娘子去废园的那两个嬷嬷,老奴又跟了去。这其中……约是有璧郎君插手,老奴便躲在一旁静观。” 还有大兄的事儿? 兰娥小嘴微张,眨了眼问:“有大兄什么事儿?”问过眼珠转了几转,蹙眉道“嬷嬷遇见恽叔了?” 李嬷点头道:“是,老奴见他引走李府护侍,有意让裴家人杀了那两个嬷嬷,而后……李府那个护侍又转回来,扛了其中一个嬷嬷去了榴花湖。” 去榴花湖……裴六娘…… 兰娥眼角儿向上一挑,脸上露出三分了然三分好笑又三分惊讶:“他准备用尸首去诈裴六?” 就不能糊涂些嘛! 准备好的一大席子话…… 可惜了。 李嬷抬手挠鼻子,挠了两把,陡然发现不对,忙又放下手,咳了一声,老脸微红道:“如此……老奴便偷偷又跟去了榴花湖。见李家护从拖了尸首潜去湖心岛,裴六娘见了果然吓的半死,再然后,老奴听她哭唧唧喊……谁害了你呀!嬷嬷起来说一句呀……老奴听的不忿,一时忍不住,便拿石子儿砸了她。” 用石子儿砸? 兰娥这回真是惊讶。 她抬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李嬷几遍,而后指尖儿倒过去向后指指:“刚才出府时,李家的仆役往榴花湖跑,就是因为裴六落水?” 李嬷两手在膝间握了握,垂了眼皮子道:“是,老奴将她砸下了湖,然后大喊“裴娘子投湖自尽啦”,若是她就此溺亡,那是她大幸;如果她死不了,她引娘子去逐风园在前,嫁祸讹赖李家人在后,李家……绝计饶不了她。” 兰娥定定看了李嬷。 她知道李嬷在王家身份特殊。 亦知道这老妇人出身于大隐士孤竹君座下。 她知道老妇人厉害,却不知道这样厉害。 哎呀呀!兰娥眼里满是“崇拜”,倒了抔茶捧给李嬷:“嬷嬷可以教我跳墙上房的功夫么?这样子我……。” “娘子。”李嬷先俯身施了礼,而后双手捧过茶盏,低垂了眼睑道:“多谢娘子赐茶。”说罢这句,声调儿忽然一冷“老奴这三脚猫的把式,教不得娘子。” 说罢,不等兰娥反应,老妇人放下茶盏,而后窗帘子一掀一荡,这人攸忽间又翻去了车外。 兰娥捏捏鼻尖儿,这人面冷心软,以后同住一个屋檐,还怕磨不来么! *********** 此时六娘躺在榻上,直似躺在针毡火堆里。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仆妇拿木桨勾尸首,她明明趔到了船尾,她又怎么会膝盖一软扎进了湖里。 而偏偏她在湖里扑腾着喊救命时,又有人嗓门大的足以压下她的声音“裴六娘投湖自尽啦……快救人哪…… 这哪里是救人? 这分明是害人! 害死她了。 六娘蜷在被子里咬牙。 如今李家人必定认为自己讹赖。 引人去逐风园的事说不清楚,而陈嬷赵嬷,两个嬷嬷的死又不能说清楚,什么都解释不清,李家如何会善罢甘休! 六娘越想越是堵的慌。瞅见帐幔外站了几个人,她便翻身坐起来道:“来人。” 裴霁慢慢走了过来,只是这人走到离榻七八步便站住,隔了帐幔问:“六娘,你醒了?” 他的声调有些冷。 裴六娘眉头一蹙,掀开帐幔道:“这是哪里?父亲呢?我要见父亲!” 裴霁听她一迭声找父亲,似乎丝毫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祸,不由拂袖道:“你还有脸找父亲?瞧瞧你做的好事!” 做的……好事? 事情这么快就漏了? 六娘刹那间白了脸。 见她脸色难看,裴霁眼里透出不忍,缓下来语气道:“贴身嬷嬷办错了事,死了也就罢了,你怎么会赌气投湖?你平常也算聪慧伶俐,这回李家……李家……唉!” 他语气里责备少,而担心多。 六娘听了一喜,顾不上找鞋子,赤脚下了床榻,上前扯了他袖子道:“大兄,我没有投湖,是有人使了手段……真的,我膝盖一软就……。” 她解释的语无论次。 就算再语无论次,因为不认为自己有错,她脸上没有半分愧疚。 她脸上只有急切! 急欲摘干净自己的急切! 裴霁低头看她,眼里的不忍一点点散了开去:“你还说!撑船的仆妇说你大喊谁害死了嬷嬷,再然后她一把拉扯不住,你便跳了下去。当时郑家娘子,薛家娘子均亲眼所见,你还狡赖。” 喊嬷嬷是真的。 仆妇拉住拉不住另讲,自己是膝盖一软……掉下去的。 可恨有人趁机喊了那一嗓子。 自己真是辩无可辩。 六娘慢慢松开手,跄踉向后退。 七月盛夏时节,她只觉足下的青石扳如雪似冰,寒气从足底直逼胸腔。 第47章 各人手段 寒意自脚底直透全身,六娘打了个寒颤,心里反而一清。 自艾自怨又有什么用? 现下思谋脱身之策才对。 想了这些,六娘咬唇去瞟窗外,瞟了几眼,又急快转回眸子。 裴霁见她眼神惊惶,忍不住道:“你也不用怕,父亲去见司农大人了,你且等等。” 等等? 要是真等,等查出来裴庆再牵扯出来裴家,自已恐怕便只有无声无息“病逝”了罢。 六娘嘲讽般勾勾唇角,而后扶住床榻,缓缓坐了下来。 坐下来之后…… 六娘垂下头去,两手绞了衣袖,喃喃道:“大兄,我……我只求见见父亲。他……吕家人最喜背信毁诺……火中取栗之事,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断断续续说完,她两肩微颤,掩面痛哭起来。 裴霁皱眉。 吕家? 裴家对吕氏一向敬而远之,什么时候与吕家私下有过来往? 只这种疑惑一闪,转而便被哭声打断了。 裴霁莫名有些不安,皱了眉道:“别哭了,唉!我找父亲想想法子。”重重一跺脚,转身出了内室。 外厅房门“吱呀”,似是开了,转瞬,又“吱呀”一声。 门扇一开一合间,轻风入室,纱幔如水波般鳞鳞荡了几荡。 直等脚步声去的远了,六娘这才放下衣袖,天光映在她额间颊畔,直映的她双眸清澈明净,又哪里有半点儿泪。 外院这厢,仆役引裴康到了书房廊下,扫眼看见房门半开,这仆役便在门外施礼:“大人,裴司直求见大人。” 房里静寂无声。 方才不是已经准见了么? 仆役脸上疑惑之色一闪,皱眉想了想,再次对了房门施礼:“大人,裴司直有事求见大人。” 这次他声调略高。 房里仍然静寂无声。 看来,这姓裴的惹的大人不快,大人是有意晾晾他。 仆役眼珠子一转,斜视了裴康道:“想来我家大人公务繁忙,此时无瑕分神,还请大人稍候片刻。” 繁忙到应声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裴康眼瞳一闪,笑着点头道:“大人统掌天下赋税,着实忙的很。我等着就是。” 这句话乍听随意,再往细里想,裴康任少府丞,不仅主管皇室钱财,亦同时掌天下河泽山川之税。 论官职,他与李扼同为九卿之一,实在不分仲伯。 他话音儿落下,李扼在房内呵呵一笑,淡声道:“近来南方灾祸频发,太后又要下令减赋……裴府丞请。” 谁敢与太后比? 裴康心下一凛,转而又听到他以官职相称,便拂拂衣摆,抬脚迈进了门槛。 屋内靠两边列了两排座榻,上首正对屋门,则摆了张大案桌。 “嗯。”李扼放下文卷,从桌后抬起头来,两眼向他一扫,含笑指了座榻道:“裴府丞随意。” 这人句句不离“府丞”,分明是准备不论私交,只谈公事。 裴康眉头一皱,亦眯眼呵呵笑道:“老大人德高望众,清彦岂敢在大人面前放肆?清彦便坐下首。”拿眼左右一扫,挑了左手最末榻座上坐下。 他这边落座,仆役便进屋上了茶水,随后又悄声退了下去。 看这老耄扎的架势,是打算不先开口了。 裴康心下思忖片刻,斜签了身子对着上首,抬手略略一辑道:“既然司农大人公务繁忙,清彦也就长话短说。” “唔。”李扼揣起来茶盏,缓缓呷了口茶,待放下抔盏,这才抬眼看了他道:“裴司直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什么但讲无妨,装糊涂么? 裴康眼底闪过几分恼意,便先不提六娘,只胳膊肘往桌沿儿上一搭,转而拉闲话般问:“方才听大人言,太后可是又要减赋税?” “嗯。”李扼抬手捊了颏下长须,捊的两下,这才手势一顿,看了他反问:“昨天太后不是亦招了裴府丞进宫?” 昨天散了朝,吕后召李扼再返未央宫,朝中大多都是见了的,只是招裴康进官是晩食过后,且是由宫人领着走的侧门。 裴康心下微震,因拿捏不准李扼是真知道,或是听到了一点风声随口试探,便眼眸一转,打了哈哈道:“太后不过是垂询些其他小事,既然李司农公务繁忙,本官便接了小女归府,改日再来拜访。” 原本李扼唇角含笑,等他说完…… 李扼笑意微收,身子向后一倚,舒舒服服倚了榻背上:“令媛聪慧过人,甚得韦氏喜爱,韦氏欲留她在府里住些时日。” 住些时日? 看来这老儿是决意不放人了。 刚才裴康便有些恼,这会儿略略一勾唇角,勾出付皮笑肉不笑来:“大夫人德容兼备,小女随她身侧,清彦自是欢喜的很。清彦……告辞!” 裴康抬手向上首一揖,起身站了起来。 他脸色有些难看。 李扼眸中波澜不起,淡淡注视了他道:“既如此,谁在!” 廊下仆役应声而出,在门外躬身施礼:“奴在。” 李扼缓缓吩咐:“送裴府丞。”吩咐完了,便又拿起卷册,闲闲低了头去看。 “是。”仆役沉声应了,便又转向裴康:“裴大人……。” 这实在像是……撵人出去那种架势。 这个老匹夫,总有一天…… 裴康眼中羞恼之色一闪,大步出了房门。 等出来外院,他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李扼执掌天下赋税,平素旁人对他一呼百应倒在其次,重点是这人自身如宝剑藏匣,不发作则已,若是发作…… 越往深里想,裴康脸色越是难看。 “父亲。”裴霁在外头等了半晌,此时见自家父亲出了院门,顾不得他脸色好看还是难看,上前拉了他道:“六娘想见见父亲。” 听见他这种时候又提起六娘,裴康脸色愈发阴沉,冷冷甩开衣袖道:“叫她莫再惹事生非。” 他声音冷凝如铁,仿似带了满满的厌弃。 裴霁一时怔住。 只是怔了一瞬,想到末尾六娘说的那几句,裴霁拿眼向周围一扫,便急急问:“父亲可私下与吕家来往?儿听六娘说什么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父亲……可真有此事?” 什么? 乍然听他这么问,裴康脑顶门轰的一声,脚下晃了几晃。 这件事只有几个心腹僚臣知道,她怎么会知? 她竟然知道! 第48章 迫而为之 “你跟为父来。”裴康扫了眼周围,见不远处便是隔开外院与内宛的石墙,且墙边又栽有几十株桃树。他便反手拉住裴霁,急急走去墙下。 待掩去树后,裴康这才停了步子,回过身来问:“她都说了甚话,你与为父说清楚。” 他脸上露出几分慌乱。 裴霁讶声道:“父亲真与吕家……。” 说到“吕家”,这少年郎君喉间似堵了块石头,余下那半句在舌尖儿上滚了几滚,便再也难以出口。 看来六娘是真的知道。 李家祖孙素来八面玲珑,本来不会为了些许小事开罪裴家,却原来……原来…… 怪不得扣了六娘不放。 裴康重重吐了口气,这口气一吐,他便低声道:“六娘住在哪里,你且带了我去。” 方才六娘哭哭啼啼,这边听见吕家,神情又紧张成这付模样。裴霁只觉得眼前似泼了团浓雾,而往昔这些亲人,个个都似隐在迷雾里。 看不清,更摸不透。 既然都瞒着…… 裴霁眸底微涩,低声道:“好,父亲随儿来。”,袍袖一甩,转身便往二门走。 守门仆妇早得了主子吩咐,远远望见裴家父子过来,这仆妇眼睛珠子一转,干脆躲去了二门旁边的值房。 六娘住的客房,本就挨着二门。 裴霁将自家父亲领到房前,抬手指了道:“父亲进去罢,儿就在门外等着。” 他声音微冷,脸上更隐隐带了几许疏离。 此时裴康心急火燎,又哪里注意这些,听了便连连点头:“嗯,元鸿在这里等着,为父进去看看。”上前几步,抬手推开了房门。 外间桌榻整齐,并没有人。 裴康脚尖儿一转,急走几步便又去撩纱幔,只是他堪堪抬了手,内室的榻帐一荡,六娘细声道:“父亲。” 喊了这声父亲,六娘款款迎出了内室。 看见她,裴康勾了一侧唇角,哼声道:“六娘真个好手段,为父身边的幕臣也能为你所用!” 上来便使下马威么? 六娘眉尖儿微微一蹙,抬眸盈盈望了他问:“父亲这话……女儿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 裴康冷笑愈浓,淡淡点了头道:“既然你不懂,那便在此好好歇息罢。”甩了袍袖,转身便要出去。 六娘柔声喊道:“父亲。”喊过这声,紧赶几步上前盈盈施礼。 本来裴康甩袖要走便是做个样子,这会儿六娘服了“软”,他便又转过身来,淡淡看了六娘:“六娘可是想起什么了?” 六娘春水般的明眸一转,抬袖掩了小嘴,惊讶道:“父亲是说女儿在大兄面前提及吕家么?” 裴康两眼直盯了她,冷冷哼了一声。 “唔。”六娘放下袖子,又翘了指尖儿在袖口掸了两掸,而后才抬眼看了裴康,笑盈盈道:“难怪父亲见了女儿,劈面便说僚臣为我所用。原来是因为这话。” 她再是笑,再是故做姿态,裴康半点不为所动,只沉了脸问:“难道不是?” “父亲错怪女儿了。” 六娘微翘了唇角,缓缓摇头:“女儿之所以猜测父亲与他家来往,皆是因为父亲近日大肆变卖商铺。” 自半年前六娘及笄,裴夫人便开始教她处置内宛杂事。 处置杂事……自然也会接触帐目。 裴康脸色略缓,低声又问:“那你提起火中取栗,你是说他家……险?” 做什么不担风险? 六娘垂睑掩去嘲讽之意,缓声道:“诸事不到最后,谁没有几分险?只不过……女儿见父亲是另有一事。” 说到另有一事,六娘抬起眸子,淡淡看了裴康道:“父亲可知女儿明知李家不好惹,却又为何在此地杀了贴身嬷嬷?” 随行婢女说……两位嬷嬷死了,六娘子想要向李家人讨个公道,因此便投了湖。 原来人是六娘所杀。 她自己杀的人,还讨什么公道?还投什么湖? 裴康皱了眉问:“为何?” 六娘眸子在他脸上一扫,掩了小嘴儿道:“昨晚上父亲见了幕僚,今儿个那两个嬷嬷便私下引王氏姐妹去了逐风园,只去那里倒还罢了,偏偏撞上李扼正与人秘会。” 说到这里,六娘蹙眉叹了口气“女儿事后得知这两个嬷嬷落在李家人手中,怕她是因得了父亲的底儿……这才派护从将之灭口。” 说来说去,意思就是为了保住裴家,她不得已而杀人。 裴康听了嗤声一笑:“你素来心思灵透,杀了人便该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还要投湖?” “女儿找父亲,本来就是想说这个。” 六娘眼波在裴康脸上转了几转,便又垂了下去,忧心忡忡道:“正如父亲所说,女儿既然将人封了口,便该等李家人处置。只是护从杀嬷嬷的地点在后园刑房,不知怎的,这嬷嬷的尸身竟然沉在了榴花湖。其时女儿正在湖中泛舟……女儿大惊落水时,恰恰又有人高喊“六娘投湖自尽” 一口气说到此处,六娘苦涩一笑,抬起头来“女儿疑心,这件事不是李家人所为,便是王家的人做的。” 王家人做的? 那王恪行事深不可测,王融又惯于谋而后动,他家的人动了手…… 这会儿就算凉风吹的纱幔翻飞荡荡,裴康亦是觉得屋子里逼仄闷热,直热的人喘不过气来。 裴康抬手擦了额上细汗,擦的两下,便低声问:“依六娘的意思,为父再去见见李扼?” 六娘摇头:“找李家做甚,王老夫人不是对姑母言听计从么?父亲只需让姑母去寻老夫人,让老夫人派三房两姐妹来接女儿。” 三房两姐妹…… 裴康皱眉:“王胜衣最是护短,更何况此次是她两女吃了亏,这件怕是不妥。” “父亲……。” 喊了这声父亲,六娘眸子里慢慢漾了层水光:“若是女儿脱不了身,时间长了,保不定女儿会……父亲与吕家的事儿……。” 先前对上她盈盈泪眼时,裴康心下也是一软。 此时…… 裴康凝在六娘粉脸儿上的眸珠,冷的似乎再也没有半分怜惜:“这么说来,若是为父此次救不得你,你便要抛家弃母不成?” 六娘摇头,语声微颤了道:“女儿……女儿也是无奈。”说完了,以袖掩面,哀哀啜泣起来。 元鸿生性耿直,原也指望不上他。 而这个女儿心机深沉,做事又极为狠辣,要是悉心栽培几年,必当得上大用。 要是因这一点小事离了心…… 裴康便缓下脸色道:“你且放心……。” 他方说了半截儿,外间“吱呀”一响,似乎是厅门开了。 第49章 至亲至疏 厅门与内室之间只隔了雕花隔扇。此时风从外间吹进来,隔扇上的轻纱便随之鳞鳞一动。 没有人进来,亦没有人说话。 似手来人只是推开门,就在门口停下了。 裴康眼中警剔之色一闪,回手虚握成拳,抵住口唇咳了一声,这才又缓声道:“如此,六娘便在这里好好歇息,听说王老夫人有恙,为父这就去王家探探她病况如何。” 刚才两人你来我往较了半天劲儿。 这会儿…… 六娘抬袖擦了泪,屈膝盈盈施礼:“往日老夫人最疼女儿,女儿真该去侍奉汤药,如今……女儿恭送父亲。” 随着她蹲身施礼,拂于她身前的纱幔微微一荡。 而飘荡扬扬的青纱之后,她低眉垂目,看起来无比的温婉柔顺。 裴康脸上浮起丝苦笑,干巴巴道:“说不定老夫人也想见你。”说了这句话,便一拂袖摆,大步出了雕花门儿。 裴霁扫眼见他出来了,这才侧过身子,和颜悦色对婢女道:“进去罢。” 刚才这婢子过来送茶水,将将推门进屋时,遭了裴霁挡住。此时见他让开了,这婢子便勾着头迈进房门。 这边儿裴康脸色阴沉,径自大步出了院子。 裴霁便闷闷跟在他身后。 等父子俩个出了府门,随行护从便牵了马过来,裴康这才脚下一顿,回头问:“为父要去王家走一趟,元鸿……。” 裴霁不等他说完,便垂了眼睑道:“儿怕是不能与父亲同行,儿想去见见李月笙。” 方才父女两个人在屋里说话,皆是压低了声音,只未尾那几句声调儿略高。 裴康心下猜他定是听去了些,便也不勉强:“你素来与他说的上来,去探探李家什么打算也好。”说罢,翻身上马,而后一抖缰绳,驰马上了长街。 两个护从慌忙上马撵了上去。 李府与王家同在南城。 且两府一在淮安坊中间,一是平安坊进坊第一户。 三人进了平安坊,这边儿裴康将将下马,王家的守门仆役便迎上来施礼,边施礼,边一迭声问:“裴大人来,可要奴去通禀?” 要是去内宛,倒真要去看看王老夫人了,只是这会儿走的急慌,总不能什么礼也不备,两手空空了去…… 裴康略一沉吟,便吩咐仆役道:“本官有些事寻你家大夫人,且叫她来外院罢。” 能迎来送往的守大门,仆役自然也是个有眼色的,见他此来行色匆忙,且又不是坐车而是骑马,心知他定是有急事。 这仆役不敢怠慢,待引裴康进去外院厅堂,转回来便一溜小跑往内宛传话。 裴康便在厅里坐了下来。 婢女进来上了茶,又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从得了信儿去李府,再到见李扼,再去内宛与六娘好一番“角力”,这人是一滴子水也没有喝上。 裴康便揣了抔子,慢慢呷茶。 茶水入喉,温温的直淌入腹中,他不由微微眯了眯眼,等会儿见了人……怎么说才妥呢? 要是实话实讲,一来牵扯到李家,二来,怕要泄露出自已与吕家的关系。 裴氏进了厅,正见自家兄长揣着抔盏……似饮似不饮的发呆,便上前施礼道:“娇娘见过大兄。” 出嫁女外向,王规那人又是个拎不清的,这等事还是瞒紧了好。 裴康收敛了心神,笑吟吟看了她道:“阿娇一向可好?”问了这句,抬手指了身旁榻座“且坐下说。” “大兄是……”裴氏便在他指的榻座上坐下,而后蹙了眉尖儿问:“大兄唤了我来,可是有急事儿么?” 裴康向她身后斜斜一睨。 刚才裴氏进厅,禄喜与福喜也跟了进来。只她落了座,这两个婢子便垂手站去她身后。 连心腹丫头也不能听? 裴氏微一愣怔,便回头吩咐禄喜:“去煮些梅子茶揣上来。” 听话音儿看眼色这种,做为贴身婢子,禄喜又岂会不懂? 禄喜低头向福喜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悄声退了出去。 厅里一时只剩下兄妹两个。 裴康这才低声道:“上午晌三房两个娘子去李府赴宴,六娘见了,便派两个嬷嬷引她姐妹去了逐风园,六娘原想逗逗趣儿,哪曾想……唉!” “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呢!” 没有来时裴氏还提心掉胆,这会儿听了眉尖儿一松:“小娘子在一起逗趣玩耍,也是寻常,大兄有什么可担忧的。” 裴康含浑道:“阿娇有所不知,那废园子里有李家的嗣堂,等闲不让人进。李家抓了两个嬷嬷……又牵扯出了六娘。” 裴氏不以为然道:“就算嗣堂禁地不允进人,要抓也应该抓三房那两个,凭什么扯到六娘头上,李家也真是糊涂。” 眼见裴氏渐渐顺着“意思”下来…… 裴康叹了口气:“你这般想,李家可不是这般想。现下李家扣住六娘不放人,若是强要,介时怕对六娘名声有碍,若是……唉……” 裴氏见他又是唉声叹气,又是皱眉摇头,而未尾的“若是”之后显然还有下文,便探过去身子:“大兄是想……。” 两人之间隔了张案桌。 她探过来身子,裴康便也探过头去,低声道:“此事因三房姐妹而起,要是那两姐妹去李家,就言是自家顽皮乱跑,跑错了地方,顺道儿再接六娘……想来李家便只能放人。” 早几天七啸堂那一出,事后裴氏知道是恽叔引去了王融王恪,这妇人心里便扎了根刺。 裴氏沉了脸摇头:“我与崔氏……怕是她不肯。” “她不肯?”裴康斜睨了她,冷哼道:“只要老夫人发话,她敢违逆么?” 老夫人发话……崔氏要是乖乖听了,则可接出来六娘。 要是崔氏不愿意,老夫人眼里岂能揉得进沙子? 裴氏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与自己只有好处,便笑盈盈站起来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七啸堂。” 裴康随之也起身道:“如此,大兄便先回府。” 兄妹两人出了厅堂,便一个去大门,另个则领了禄喜福喜又拐回内宛。 因老夫人喜欢洁净,七啸堂外便有仆妇时时打扫。 此时有个仆妇正拿了扫帚扫地,瞟眼望见裴氏,这仆妇慌张放下扫帚施礼:“夫人安好。” 让禄喜去,倒不如让这鄙妇跑一趟。 裴氏眸中鄙夷之色一闪,向她抬抬下颏道:“去叠翠馆叫三夫人来,就说老夫人有事问她。” 掌家夫人亲自派差使……仆妇一逘声应了喏,应罢,顾不得收拾扫帚竹筐,甩开膀子便往叠翠山跑。 裴氏这才领了两个婢女,扭身进了七啸堂大门。 第50章 始料未及 几个婢子原本垂手站在廊下,看见裴氏进来院子,便齐齐施礼:“见过大夫人。” 这边陈嬷笑的一脸谄媚,抬手掀了竹帘子道:“大夫人进去罢,方才老夫人还嫌闷的慌,想找人说说话儿,可巧您就来了。” 这老妇一头说,一头无比恭谨地侧过身子。 裴氏进了屋,扫眼见老夫人正拿了玉玩件赏玩,便笑吟吟上前施礼:“母亲安好。” “嗯”老夫人将玩件儿放进匣子里,待合上匣盖儿,这才撩眼问裴氏:“听说方才裴司直来了?” 又是这几个老妇多嘴 裴氏冷冷斜了眼陈嬷,而后拿帕子按按眼角,低声细气道:“娇娘正有事来请示母亲。”身子一扭,便在老夫人身边杌子上坐下。 往常她自持身份,就算来七啸堂,坐的也是右手第一张座榻, 这会儿坐仆妇捶腿时才用的杌子…… 老夫人眼里闪了几闪,吩咐陈嬷:“下去罢。” 能进屋子里服侍的,又哪个不是人精? 此时众女婢见老主子连心腹嬷嬷都支了出去,于是打扇的婢子慌忙收了团扇,捧帕子的则拿了帕子,随陈嬷鱼贯退去了廊下。 裴氏这才身子微探,挨近了矮榻道:“母亲,今日上午十三与娴娘子闯进了李家嗣堂,现下李家扣了六娘子不放人,母亲看……。” 二房三房几个小娘子去李家赴宴,这事儿老夫人几天前就知道了。 只是兰娥姐妺闯嗣堂,李家怎么会找六娘子? 老夫人斜瞟了裴氏:“三房两姐妹闯了祸,李家又非不明事理之人,怎会寻六娘的不是?别以为我年纪大了,倒好糊弄。” “儿媳怎么敢?”裴氏陪笑道:“母亲也知道六娘温婉娴淑,怎似十三那种顽劣性子可比。依儿媳看,必是十三闯了祸心下害怕,便攀扯上六娘顶罪。” 温婉娴淑? 顽劣? 老夫人脸色微冷。 既然开了头,裴氏又一鼓做气道:“母亲,不如让十三去李家认个错,待将此事分辨明白,介时六娘也好……。” 就算老夫人厌恶崔氏,兰娥总还姓王,总还是她的孙女儿。此时裴氏左一句顽劣,右一句去李家认个错,听的老夫人一时火大。 “住口!”老夫人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案桌上,只拍了一掌还不消气,便又厉声问:“裴家六娘温婉娴淑,王家女就顽劣不堪?好!好的很呐,我且问你,容娘子与茹娘子是否王家女?” 刚才她拍案桌,裴氏便被震的慌了神儿,这会儿又见她冷森森地瞪过来,便期期艾艾道:“她两个……她两个自然是王家女。” “王家女?”老夫人撇嘴冷笑:“她两个也顽劣不堪么?” 问罢,不等裴氏张口,老夫人紧接了又道:“先前只道你出身大族,眼界自然比贾氏宽,想不到你也是个眼皮子窄的。你以为贬低三房两个娘子,容娘子茹娘子便能落个好?” 兰娥顽劣,关容娘子什么事儿! 裴氏拿帕子按按唇角,颇为不以为然:“要是不这么说,怎么让十三去接六娘……” 六娘六娘,嫁入王家十几年,如今还是裴家第一! 老夫人懒得再理她,起身道:“出去罢,我歇息一会儿。” 来前只以为十拿九稳,这会儿见老夫人往外撵人,且又一付准备走的架势,裴氏一急,伸手拽了她袖摆道:“母亲,不过就让十三去李家认个错,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老夫人正抬了脚下脚踏,她这么猛可里一拽,顿时拽的老夫人打了个踉跄。 陈嬷出来厅堂,便垂手站在廊下。 迥廊与厅堂仅隔了道竹帘子,她虽说垂手收颏,站的规规矩矩,耳朵可没有闲着。 屋子里先是哝哝话音,再来又老夫人似乎训斥了裴氏,再来……老夫人“哎哟!”一声,随之便“踢哩咣当”一阵大响。 这是……动上手了? 自从前几天险些挨上板子,陈嬷就盼着裴氏吃挂落,这会儿……陈嬷心下一喜,极快窜到了门前,抬手便去掀帘子…… 只是她堪堪摸住帘子,竹帘子便“呼”地掀了起来,更因掀的太急太快,险些打在她脸上。 “哎哟!”陈嬷慌忙趔开身子。 裴氏狠狠剜了她,转而煞白了脸去喊禄喜:“老夫人乍然昏瘚,快去请医令!” 裴氏进厅,?喜与福喜两人便远远躲去了廊外,这会儿见她出来喊人,且又是请医……禄喜也是吓的脸上变色,顾不上施礼,拔腿便往外跑。 眼见她出了大门,裴氏这才回眸看了陈嬷:“都进来。” 她看的是陈嬷一人,说出来的话阴阴冷冷,却显然是指廊下所有人。 老夫人方才还好好的。 怎么…… 陈嬷心里突突跳了几跳。 只是她再疑惑再害怕,别说主子吩咐,就算不吩咐,老主子昏过去了,做为贴身奴婢也要紧赶着上前服侍。 陈嬷硬着头皮进了屋。 原本守在廊下的一众婢子,你看我,我看你,亦是满脸惊惶,鱼贯跟了进去。 七啸堂的院子里,一时之间空了下来。 崔氏进了院子,见廊下没有一个人,不由一怔。 奇怪,怎么众婢子都不在? 方才仆妇不是说老夫人有召么? 因心里诧异,崔氏便放缓了步子往里走,走近了便隐隐约约听见屋里有人说话“……都守着老夫人,没有本夫人吩咐,谁擅离内室,立时杖毙!” “你不是掌院嬷嬷么?老夫人平常吃什么药,快去拿些来……” “老奴……老夫人现下人事不省,榻前不能离人呐。” 崔氏听了脚下一顿。 听声音像是老夫人出了事儿,只是裴氏积威已久,怎么这个嬷嬷竟然敢顶撞她? 榻前不能离人…… 这嬷嬷莫不是在防备谁? 崔氏心里转了几转,回身小声对春娘道:“你去寻大人,请他速速回府。” 刚才主仆三人进院子的时候,也就春娘走在最末,此时听了主子吩咐,她便绷了脸点点头,而后也不转身,只悄悄蹑足向后退。 等她小心退出了大门,崔氏便向秋娘使了个眼色,两人轻步往廊下走去。 再离的近了,崔氏便又听见陈嬷道“药怎可乱吃,万一吃的哪里不妥……” 又裴氏急极:“怎会不妥,老夫人平素常用……你敢顶撞本夫人?” 再听下去,依裴氏的做派,恐怕立时便要绑了这个嬷嬷,而后老夫人身边当真便没了心腹。 崔氏越想越觉得不对,便拿帕子按按嘴角,再正了正脸色,而后响亮亮咳了两声道:“谁敢顶撞大嫂立时拖下去卖了,这府里没有规矩了么?” 这边儿她一开口,秋娘便急步上前掀了帘子:“夫人,进去罢。” 崔氏抬腿进了厅堂。 厅里一片狼藉,小杌子四脚朝天,矮榻上的案桌儿掉在地上,而桌上的雕花匣子,玉玩件儿,茶壶瓷杯……碎的碎烂的烂,乱乱散了一地。 这怎么像是打了一场? 崔氏满腹狐疑地去看内室。 一眼看去……她顿时吓了一跳 第51章 预先得讯 七啸堂与寻常世家居室一样,寝屋与厅堂之间是以雕花隔断隔开了的。 而此时光线透过镂空雕花投在裴氏脸上,衬的她眸色幽暗如鬼火,见崔氏扭过脸来,她这才眸光一转道:“你来了。” 这人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做什么? 吓死人了! 崔氏心里扑通扑通乱跳,等缓过神儿,便问:“门外怎么连个打帘子的都没有?老夫人……老夫人怎么了?” 裴氏淡淡摇头,摇了两下,又点头:“老夫人跌了一跤,现下还没有醒。” 她摇了头又点头,崔氏也猜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便微皱了眉尖儿走过去:“我去看看她老人家。” 老夫人人事不省,那几个多嘴奴婢……等会儿可得寻空子处置了去。裴氏心下盘算了,便冷冷侧过身子:“进来罢,刚才陈嬷才与她换了衣裳。” 这会儿崔氏也顾不上她脸色好看还是难看,回头吩咐秋娘:“在外头守着,若是大医来了知会一声。”吩咐罢,这才安心进了内室。 ****** 车轮辘辘向前滚动,间或碾住石子儿,车帘子便轻轻一荡。 兰娥两肘支了桌沿,望着帘子上绣的花鸟儿出神。 裴六娘知道李扼今天秘见朝中大臣,这才令人引自家姐妹去逐风园,她这么做,难不成真是为了给淑娘子出气? 不见得! 那她是想…… 兰娥曲指掸掸桌面儿,掸的两下,转而抬手去拍阿苿:“唤李嬷来。” 街上人来车往,阿茉正扒着窗户看的有趣,听了干脆探出去身子,拿眼前后一扫,这才见李嬷板着脸缀在车尾。 阿茉便喊:“嬷嬷,怎么不上车来,娘子唤你诶!”喊完了,哧溜缩回来身子,一脸惊悸地拍了胸脯道:“吓死人,嬷嬷脸阴的能拧下来水了……。” 她说了半截儿,车门“吱呀”一响。 李嬷猫腰跳了上来。 阿茉脸色一变,吱唔道:“奴婢,奴婢……给娘子倒茶。”说着倒茶,小丫头却不去拿茶壶,只缩肩搭拉眼,挪去壁角坐下。 李嬷哪管她去壁角或是钻桌子,自顾在桌前跪坐下来,而后两手双叠放在膝间,垂了眼问:“娘子唤老奴何事?” 方才这老妇人趁马车拐弯时跳出去,这会儿又若无其事地回来,难不成是逛街去了? 这岂非眀知故问! 兰娥黑白分明的眸珠一转,索性不绕弯子,单刀直入道:“嬷嬷方才又回李府了罢。” 她句末虽然带了罢字,却没有半点拿捏不准的意味,只有笃定。 李嬷便也不绕弯子,木木点头道:“唔,老奴方才回李府转了转。” 李家两位手握实权的重臣,明面上只门前几个守门仆役,暗地里不知道护从隐卫有几。 而李嬷口气轻忽,说起“转转”就像是去逛了趟菜园子。 想起逐风园里一众护侍手按长刀,兰娥忍不住“噗”笑出声来,笑过,掩了小嘴儿问:“裴六回去了么?” 李嬷抬眼,微勾了半边嘴角,似笑非笑道:“以李家的行事为人,娘子明明知道裴六娘回不去的。”说了半截儿,眉头忽然一紧,又垂下了眼皮。 这老妇人方才回去又碰见了什么事吧! 兰娥心下微微一动,只拿眼看了她。 过了片刻,李嬷这才松了眉头,抬眼对视兰娥道:“老奴去时正见裴司直上马离去。老奴便又去看裴六娘,她不吵不闹,正关了房门大睡。” 关门大睡? 障眼儿法罢! 听她只提了六娘,兰娥便缓缓摇头:“裴六绝对不会坐以待毙,嬷嬷知道,她手下还有一个护侍,那护侍心狠手辣,又对她唯命是从,娥儿怕她逼急眼了又做出什么事来。” 听到区区一个裴家女儿,居然令兰娥如此伤神,李嬷眉宇间戾气一闪,阴沉沉道:“既然如此,不如老奴索性将她杀了,从此一了百了。” 杀了她倒是除了祸害。 只是往昔有些事,还需得着落到她头上。 兰娥捏捏老妇人手掌,只觉指尖蹭着她指腹间的茧子,粗粗砾砾,竟然十分舒服。 兰娥便握着她手指摇了摇,轻声道:“嬷嬷有没有想过,若是将坏人放到对的地方,这坏人也能办对的事儿。裴六,还不能死。” 她坏坏对对的绕了一圈儿,直将李嬷绕的头晕。 李嬷沉脸想了片刻,这才眉头略松,点头道:“老奴明白了,娘子留着她有用。” 说了这句,老妇人抽了手出来,低声又道:“如此,老奴再回去看看。” 说话间她便伸手去推车门,只指尖儿堪堪碰上门板,车外忽然喝斥声,尖叫声,又混乱奔跑声,一片杂乱声中,更夹杂了一阵马蹄响。 蹄声奔踏如雷,如急风骤雨般由远及近,似乎在这熙攘闹市之中,并没有丝毫减缓速度。 李嬷神情一凝,回头低喝道:“娘子,是奔此而来!” 她话音将落未落,车窗外“稀溜溜”一阵马儿嘶鸣,随之又王璧冷声道:“大胆!” 再又一男子惶恐道:“郎君息怒,非是奴不知规矩,实在是……是老夫人突发急症,奴急赶去请郑大医。” 这男子惊惊惶惶,说话时嗓子眼抖的几不成句,声音倒是不小。 兰娥听了一蹙眉尖儿,转而吩咐李嬷:“六娘那里先放一放。你先回府,我随后便到。” 言外之意便是要她先去查查,老夫人突然得病是否有甚龌龊。 李嬷两眼阴沉沉一眯,低声应了,推开车门,闪身便跳了下去。 这边兰娥撩开帘子,轻声喊:“大兄。”而后不等王璧策马近前,便道:“既是祖母病了,大兄不如亲自去请医正。” 不管老夫人重病是真是假,现下街上人流如织,仆奴若不遇上几人倒还便罢,即是遇上,王璧这个嫡孙合该亲自走一趟。 王璧似乎也想到一这一层,没有半分迟疑道:“好。”应过这声,又吩咐护从:“你等且护了两位娘子回府。” 众护从齐声应喏。 再然后,兰娥隔着细纱帘子,只隐约看见王璧天青色袍袖在窗外一荡,随之马蹄踏踏急响,又返去来路。 第52章 一线蛛丝 李府与王家只隔了两条街坊。且此时众护持也知道情形紧迫,当下两人策马在前开路,另几个团团护了马车轿子,一行人疾疾往府邸赶。 待进去平安坊,驭夫“吁”声勒住了马儿,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娘子,到了。”阿茉早掀帘子看着路,这会儿甩了帘子,连脚凳也不用了,抬腿便跳了下去。 她下了地,便又回身扶下兰娥。 前头王娴亦下了轿子,这人一下轿子,便素白了一张粉脸,过来拉了兰娥道:“快些,快去看看老夫人!” 老夫人病不病,这人急个什么劲儿! “松手!”兰娥挣了几挣,奈何王娴攥她攥的死紧,兰娥只好一手提了裙摆,一手被她连拖带拽,跌跌撞撞跟着她由大门直冲进二门。 过去二门,再走三四十步便是七啸堂。 七啸堂大门前空无一人。 等两人气喘吁吁上了台阶,正要跨进门槛时,便听见院子内福喜带了哭腔的音调:“夫人,老夫人她……婢子喂不下去药!” 又裴氏尖了嗓子喝斥:“蠢货,喂不下去,不会想法子灌么?” 兰娥听了脚下一缓。 暗地里再如何使阴私手段,表面儿上,裴氏总也注意世族大妇的仪容举止。 此时她不仅破口大骂婢女,仔细听来,她嗓音发颤发抖,似乎有些像是……怕……急…… 真要是老夫人病了,她怕个什么? 兰娥心里一跳,反手拉住王娴:“别忙着进去,再等等。” 说着等等,她慢慢退步下了石阶。 王娴闷声随她往后退,待两人退回石道上,这才小声问:“阿娥,等谁呀?” 兰娥没有开口,她四下看了看,见青石道旁有两捰粗如水桶的老榆树,便拉了王娴悄步过去。 两人绕到树后,兰娥便停了脚。 她站了不动,王娴左瞅右瞅,便也贴树站住。 过不一会儿,李嬷悄无声息地掩了过来,不等兰娥开口便低声道:“娘子,老奴方才查过,三刻前裴司直来寻大夫人,裴司直走后,大夫人便来了七啸堂。” 这老妇人既然能够查探出裴康,必也能查出大夫人来七啸堂的原因。 兰娥睁了乌溜溜的眸珠看她。 李嬷闷咳了咳,低声又道:“大夫人进厅前先屏退廊外婢女,待进了厅,又撵了老夫人的贴身嬷嬷,过后不及半刻,老夫人在厅里大发雷霆,再然后……大夫人便急慌慌喊人,说是老夫人突然晕瘚,命人速请大医。” 裴氏来七啸堂……兰娥眸珠中凝惑之色一闪,低声问:“嬷嬷可查了裴康因何见裴氏?” 李嬷点头道:“老奴查了,裴司直在外院见大夫人时,亦是屏退了贴身婢子,只老妇找了送茶水的阿纪,阿纪在廊外隐约听见……李家扣了六娘不放,十三去认个错……” 自己去认个错…… 是去认闯逐风园的错,还是杀嬷嬷的错? 老夫人晕厥跟这个有关系? 兰娥眉尖儿一挑,抬眼问李嬷:“裴氏与老夫人在厅里都说了什么话,想必嬷嬷也问了罢。” 听她这么问,李嬷脸色有些难看:“裴氏将当时在廊下的婢子尽数拢在屋里,老奴没有寻到机会。” 将人拢在屋里,这是怕泄密? 兰娥眉尖儿一蹙,点头道:“等下我去七啸堂,嬷嬷便在外见机行事。” 李嬷神色揣凝,肃声道:“是。”应过是,后退两步,也不避讳兰娥姐妹,长身一纵,轻烟般上了树桠。 刚才王娴是听的半知半解,此时却又看的两眼发直,抬手扯住兰娥袖子,指了头上,吃吃问:“阿娥,她……她不与咱们一道么?” 兰娥懒得解释,只眼波向她斜斜一睨,低声道:“再不去七啸堂,怕是大伯母又有话说,走罢。”急走两步上了青石道。 王娴慌忙提了裙摆跟上:“阿娥,等等我。” 她不喊还好,听见她喊,兰娥眼珠儿一转,干脆蹬蹬跑进了七啸堂。 院子里婢女怎么施礼,又廊檐下守门婢子如何手忙脚乱打帘子,兰娥看也不看,只绷着小脸儿,一气儿冲进了内室。 崔氏正拿了帕子弯腰去擦老夫人嘴角淌下来的口水,听见脚步“咚咚”进来内室,而后又突然一停,崔氏便扭过脸去。 裴氏亦是回过身子。 兰娥轻声喊:“娘亲。”喊过这声,踮了脚尖儿,小心往榻前走“祖母病了么?” 现下老夫人嘴歪眼斜,十三见了少不得吓到。 崔氏向赵嬷递了个眼色。待她放下榻首那半付帐子,崔氏这才探身拉过兰娥来,缓声问:“慌甚,看这一头汗。” “嗯,十三就是担心袓母。”兰娥嘴里啍哼嘅唧,任她拿袖子在脸上又抹又蘸,只低了头,不动声色去瞟裴氏。 刚才裴氏扫了眼兰娥,便又转回去与老夫人掖被角。 从兰娥的角度便只能看见她泛白的半边脸颊。 兰娥眼珠在她脸上转了几圈儿,便又去瞄其他人。 榻尾垂头站了四个婢子,而靠近窗户……陈嬷与另两个仆妇站在一起。 兰娥瞟过陈嬷,一眼瞟过,心下一动,转而去看陈嬷的脚。 旁人都是两脚并拢站的老老实实,只有她脚尖儿……这只脚在地上蹭几下,过不一会儿又换了另只去蹭地。 这老妇心神不宁,想是有事儿。 兰娥眉尖儿微微一跳,偏头避开崔氏,指了陈嬷道:“去拧个凉帕子来。” 自从将老夫人抬到榻上,裴氏又拢了廊下所有人在内室时,陈嬷就开始心惊肉跳。这会儿兰娥发了话,这老妇脸上一喜,忙屈膝道:“是是,老奴这就去拧帕子。”身子一转,缩了腰便往外走。 裴氏眼里厉芒陡然一闪,转身道:“让福喜……。” 想拦人?那也要拦的住! 兰娥心下微转,不等她说完,便迎着她问:“大伯母,若是祖母醒过来,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方才老夫人跌倒昏瘚,裴氏心里直如火燎油煎。她既怕崔氏看出揣倪,又怕廊外哪个婢子听见漏了口风出去。此时她正挖空心思想法子善后,转瞬就听见兰娥这么问。 裴氏眼皮子一跳“我怎么知道她会做甚?” 这么一打岔,陈嬷急步出了雕花门。 待到了廊下,这老妇左右一瞄,见福喜站在右手厢房前,正无精打采勾了头,她便踮脚跑到迥廊尽头,拉开角门窜了进去。 甫一进去,陈嬷眼前便是一花,再眨眼,便见李嬷抱了膀子,两眼阴沉沉盯在自己脸上:“不是出来拧帕子么?帕子呢?” 哎哟我的个上神,怎么碰见这位! 陈嬷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定了定神儿,吱吱唔唔道:“我去后罩房揣盆子……。”边吱唔,脚下边缓缓向后退。 第53章 初窥一斑 角门通往后院这条狭巷,一边儿是正房耳房的屋山,另一边儿是石砌的高墙,两墙之间不过四五步宽。陈嬷退了几步,后背便抵住了角门。 眼见她贴着门板动不了了,李嬷这才慢悠悠抽了短刀出来,左手拇指在刀刃上刮了两刮,而后抬眼盯着她问:“平常你做了什么今儿个老身都不管,老身只问……老夫人怎么病的?” 狭道两面高墙,穿堂风刮的两人身上衣衫“扑簌簌”乱卷。 “我……我当时不在厅里。”陈嬷盯着寒光四射的短刀,只觉得风刮过来都似带了血腥味儿,她便伸脖子咽咽口水,惊恐道:“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不说?看来只有来硬的了。 李嬷阴沉沉眯了眼,身子蓦地向前一探,一手疾快揪住了她前襟,另只手横过短刀,刀刃由她脖颈上“哧”地剌了过去,冷冷问:“还是没有看见么?嗯?” “我……我说!”要不是后背贴在门板上,且前襟又揪在李嬷手里,陈嬷吓得真要瘫去地上了,慌忙道:“我听见……听见老夫人训斥大夫人,说她眼界太窄,说她贬低三房两位娘子,容娘子也落不下好处。随后物什一倒,大夫人便出来喊人。” 说完了,陈嬷哭丧着脸觑看李嬷,只是刚掀起来眼皮子,脖子上便是一阵刺疼。 看来这回说了实话。 李嬷身子向后趔开少许,手下一旋,“嗖”将短刀收入了袖中,而后拍拍手道:“去拧帕子罢。”说完了,忽又眉头一皱,阴沉沉看了她“记住,以后要寸步不离老夫人。” 陈嬷连忙点头,只点了一下,陡然间脖子又刺刺痛了起来,这老妇便又僵着脖颈,眨眼道:“我知道,李掌院吩咐了,我哪敢不听。” 事儿既然办妥了,李嬷懒得再与这奸猾妇人废口舌,冷哼一声,身形一纵一拔,攸忽跃上了房顶。 待上的房顶,李嬷四下里一扫,便猫腰沿了屋脊背影处往北走,直走到了屋山边缘,这才闪身跃上了榆树。 这老妇人爬树上房成癖,拐拐弯儿也要从树上过一回。 兰娥眼瞅她隔着青石道跳到树上,而后又从树上翻了下来,不由好笑:“现在大白天呢,嬷嬷。” 李嬷不接这个话碴,上前施了礼,便肃了脸道:“老奴问了,这里头果然不对。” 就算她没有刻意点明,兰娥也知道她言外的意思,老夫人突然晕瘚与裴氏有关。 兰娥点点下颏,轻声道:“我猜到了。” 李嬷听她嗓音虽然轻缓,内里却透了股子寒意,心知她也是想到了这层,便皱了眉问:“老奴不明白,依老夫人的性子,别说裴氏叫娘子去认个错,就算……咳!裴氏又为何下手呢?” 没有进七啸堂之前,兰娥疑心老夫人又故技重施装病。及至在内室见了裴氏,又见她将陈嬷等人寸步不离地拢在屋内,兰娥便推翻了先前的想法。 老夫人发病,一定与裴氏让自己去李家认错有关。 至于当时的真实境况…… 兰娥蹙眉想了片刻,摇头叹道:“裴氏这几年太过顺遂,忘了她是王家的大夫人,而非裴氏女。” 什么大夫人裴氏女? 李嬷怔了一瞬,只怔过来再品品她话里的意思,便咐合道:“老夫人生平最重声誉,那依娘子来看,以下该怎么做?” 看在老夫人还没有糊涂到家的份儿上……兰娥曲指掸掸袖摆,反问道:“想必你已探过老夫人了。” 李嬷肃了脸点头:“是,老奴进了府便先去看她。老奴看她……似有中风之兆。” 中风之兆?从上午逐风园的情形来看,再有几个月便真会有场祸事。不管介时三房回不回的去晋阳,首要便是老夫人现在绝不能出丁点差错。 兰娥抬眼看了李嬷:“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将她救醒。” 李嬷沉了脸点头:“老奴也这般想,她终归是娘子的嫡亲祖母,老奴且去试试。”说罢,后退两步,挺腰一纵,攸忽失了踪影。 她前脚消失不见,兰娥后脚便绕出了树丛,阿苿见她出来了,便从墙根下一溜小跑了过来。 待到了跟前,小丫头便小声道:“娘子让婢子盯着动静……刚才璧郎君领个大医进去了。” 领个大医? 兰娥脚下一缓,蹙了眉问:“来的不是郑医令?” “不是。”阿茉摇头:“婢子听的清清楚楚,璧郎君对大夫人说……郑医令出城未归,他便去丞相府请了常大医。” 丞相府的常大医? 兰娥心下一沉。 虽然听不出来在林子里与李扼说话的人是谁,但她知道右丞相陈平亦参于“荡涤诸吕”一役。为了能连拫拔除吕氏,现下这些人想必正极力拉拢各大世家。 这时候王璧求上门…… 兰娥微一思忖,转而吩咐阿茉:“你想个法子领大兄去忘言堂。” 她脸上带了几分慎重。 阿茉心下一惊,低声道:“奴婢这就去唤璧郎君。”说罢,左右瞄了几眼,急步又折了回去。 忘言堂便在七啸堂斜对面,原来曾是王老爷子的书房。只是自他三年前病逝,院落便闲置了下来。 榆树往里有丛挂花树,待兰娥绕过树丛,眼前便现出条青石小径。顺小径再往前走二十来步,绿树掩映中便露出座小院。 守院仆妇正弯了腰打扫石阶,扫眼望见兰娥,慌忙放下扫帚上前施礼:“奴见过娥娘子。” 兰娥指指院门,笑咪咪道:“你叫什么?我想去祖父书房里看看,房门可上了锁?” 仆妇天天守着座空院子,而今终于见了个“活人”,且还是位主子,这仆妇忙喜滋滋回话:“哦,奴叫阿月,房门开着呢,娘子尽管进去罢。” 兰娥边问边走,阿月直起来腰亦随在她身后。一问一答之间,两人进了院内。 院子里树木葱笼,靠南墙摆了形态古朴的石桌石凳,再房前数丛湘妃竹,半遮半掩了后面一排青石房舍。 等两人穿过竹林,阿月上前推开了房门,便侧过身来施礼道:“奴就在院子里,娘子自己进去罢。” 兰娥向她微微一笑。 阿月便躬身退了下去。 兰娥来忘言堂,本来也就是想找个避静地方与王璧说话,待瞅了房里座榻案几干干净净,她便在近门的榻座上坐了下来。 门外鸟鸣啾啾,又凉风由竹林吹进屋子里,兰娥困意上来,便左肘支在案桌上,托了下巴打瞌睡。 正迷迷糊糊时,耳朵里听见阿月道“奴见过璧郎君。”兰娥便坐直身子,转眸去看门外。 竹影婆娑中,王璧施施然进了屋。 第54章 点到即止 王璧进了屋,张口便道:“阿茉说你头疼?”说话间,眸光自她小脸儿上兜兜一转…… 此时兰娥两颊粉粉嫩嫩,又一双点漆般的眸珠机灵灵地,与阿茉所说“头疼的快哭了……”半点儿对不上。 王璧不由语声一顿,皱起了眉头。 这傻丫头说什么不好,偏拿头疼来做恍子? 兰娥心里嘀咕,手下却自动自发地拽了王璧袖子,凑上去神秘兮兮道:“大兄,今天我在逐风园里听见了大事儿。” 这憨子装头疼引人来就为了这个? 她懂什么是大事儿么! 王璧眼里透出几分好笑,转身撩袍坐了榻座,而后哄小儿似的道:“嗯,大事儿,十三且说来听听。” 兰娥跟着凑上去,小小声道:“今天李司农在林子里与人说话,那人言……现下太后病重,吕家把持南军北军,他家到底安了什么心思,某不信大人不清楚。” 初听前一句,王璧还是唇角含笑,只是再往下听,他笑意便淡了下来。 竟然是这种大事儿,怪不得上午自家要去逐风园里找人时,李月笙那厮拦了不允。他怕自家瞧出来揣倪么? 王璧心下忖了几忖,便又去看兰娥。 兰娥松开袖子,使了小手儿比划:“李司农便问……齐王什么意思呢?那人便道……齐王恨吕后违逆白马盟誓,早就按耐不住性子了。现下只看宗室意欲为何,再有周大人……。” 周大人,太尉周勃罢。若不是他,旁人也入不了李扼的眼。 太后病重……吕家兄弟……齐王……执掌合国兵马的太尉。 吕家什么心思?自然是…… 王璧眸底了然之色一闪,顺口问:“没有了?周大人又如何了?” 兰娥摊摊小手儿:“我只听到这些,然后阿娴吓哭了,再然后出来一大群护侍,再再后来李二郎去了。” 李月笙么?他倒是会掐时机! 王璧嗤声一笑,垂眼想了片刻,便望了门外道:“唤溪茹来。” 院外静寂无声。 没有人应声,更没有人出现。 似乎自从王璧进了屋子,阿月就远远避开了。 王璧却也不急,两手交叠了往腰腹间一放,舒舒服服倚了榻背养神儿。 院子里有人么?人呢? 兰娥望望门外,转回来再看王璧时,就见这人微眯了两眼,仿似身下是锦褥软枕,舒服的快要睡过去了。 这是……兰娥眼珠转了几转,干脆掐住他一点点袖摆,瘪了小嘴儿喊:“大兄。” 她刚喊了声大兄,屋内光线蓦地一暗,有个黑衣护从在门外施礼:“奴见过郎君。” 这人到了门前便单膝跪地,从身形上看倒是与寻常护从相类,只这会儿一开口,声音却是悠扬婉转,听起来十分悦耳。 女的? 长阳里青河畔……祭祀前晚领人换妆的妇人怎么与眼前这位的声音……嗯?! 想起来祭祀前一晚,或许就是这位领妇人给自家画了“鬼妆”,兰娥半张了小嘴儿,有点儿犯傻。 “唔。”王璧懒洋洋坐了起来,眸光向门外一瞟,便抬手指了她对兰娥道:“你身边只有李嬷,现下大兄再送与你个侍婢。” 哎呀呀!这妇人在青河畔混了几天也没有漏身份,本事定然不弱。 兰娥刹时笑眯了眼,向王璧施礼道:“十三谢过大兄。” 眼见她施过礼,又转了眸珠去看溪茹,王璧勾了勾唇:“阿娴已回了叠翠馆,十三也回去罢。” 听话听音儿。 溪茹转而又向兰娥施礼:“婢子阿溪见过娥娘子。”礼罢,起身又道“婢子送娘子回去。” 既然该说的已经说妥了,且眼前这个婢子似乎又是个“熟人”,兰娥抬腿便出了屋子。 溪茹闷声跟了上去。 等两人出了院门,且听声音已渐去渐远,王璧这才淡声道:“来人。” 他音调儿清越,同往常说话时一样。 只是他话音方落,恽叔闪身进了屋内,紧走两步上前施礼:“郎君可是有甚吩咐?” 王璧懒洋洋站起了身子,背了手在屋内踱了几步,几步之后,脚下一顿,回头问恽叔:“你可知白马盟誓?” 恽叔料不到自家主子会突然问起来这个,神色一怔,瞬间过后,这才拧眉道:“当初高祖曾与众位功臣杀了匹白马,并以马血涂口,借此表示信守非刘不王,非功不候,否则天下共击之的誓言。” 说罢,老头儿抬眼望了自家主子,困惑道“郎君怎么想起来问这些?” 王璧勾唇冷冷一笑:“今日十三去李家赴宴时,曾在逐风园撞见有人密会李扼,去查查她身侧是否有甚异常。” 有异常……就是是否潜了人。 恽叔神色凝重:“郎君是疑心……。” 王璧唇边冷意愈浓,负手望了门外道:“他素来谨慎,既然密会时遭十三撞破,想必会派人前来监看。” 要是宅子里潜了“外人”,且那位小主子又懵懵懂懂,万一漏了什么口风出来…… 恽叔越想越是心惊,不由皱眉道:“虽说溪娘武技比不过李嬷,与变装隐匿一途倒是高手,郎君放心,老奴这就先去查查外围。” 说完了躬身一揖,也不见他直腰挺身,便瞬间失了踪影。 其时天色已近傍晚,晚霞如火焰般铺展了半边天际。而竹林里婆娑沙沙,青翠欲滴中仿似亦漫上一层淡红。 腥风血雨,转瞬便要来了么? 王璧眸底讥诮之意一闪,慢慢踱了步子往外走,只将将穿过竹林,听得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便停了下来。 他停下来悠悠望向院外。 院门虚掩着,来人脚步急促,到了门口便“咣当”推开了门板:“阿月,郎君在么?” 问了这句话,这仆役抬眼便瞄见王璧,顿时脸上一喜,急步上前施礼道:“郎君,常大医已与老夫人诊了脉。” “唔。”王璧眉捎略扬:“如何?” 仆役垂手道:“常大医言……老夫人患了惊风之症,此症需得用汤药调养,调养个半年一年便会痊愈。” 调养个半年一年?先不说半年一年之后老夫人醒过来醒不过来,单从时间上来看,介时合国怕是早已翻天覆地换了主子了。 要是没有兰娥先前点的那几句话,常大医为老夫人怎么医治,又医治多久,王璧听过也就算了。 此时……王璧眸底浮起几分冷诮:“如此,便先用他的方子罢。” 第55章 以血为引 什么叫“先”用? 仆役听了瞬间一呆,呆怔过后又迟疑道:“方才奴走到窗下时,似乎听见李嬷对融郎君言……她有法子可医治老夫人。” 李嬷?这妇人在哀牢山住了十年,孤竹君除了授她武技,莫不是连医术也传于她了? 王璧眯了丹凤眼,眯了片刻,转而对仆役抬抬下颏:“回七啸堂。”说着回去,他便负手踱了步子往外走。 仆役低眉垂眼,慌忙缀在他身后。 待两人进了七啸堂,王璧方迈步下了石阶,抬眼便望见外厅廊下垂手站了七八个婢子。 其实廊下站了几个婢女不是重点,重点是王融站在厅外,脸上似是三分迟疑不定,又两三分犹豫为难……恰巧亦望了过来。 两人眸光自半空中一对…… 王璧垂眸施礼:“思衡见过二伯父。”礼罢,闲闲走到廊下站了。 王融对旁人不假辞色,对这个侄儿倒甚是喜爱。 此时王融便指了内室:“李嬷正与你祖母诊脉。”干巴巴地说了这句,又皱了眉问“往昔我怎么不知道她会医术?” 因是来前有了一两分计较,王璧便缓声道:“孤竹君医术高卓,想必她亦习了些。” 当年老太爷将李嬷送去哀牢山,李嬷念及主恩,技成之后仍回来服侍老太爷,这段往事原也不是什么秘密。 王融缓了脸色,点头叹道:“我观常大医语焉不详,似乎对此症并没有什么把握。如她能治……。” 说了半截儿,王融又长长吁了口气。 王璧轻飘飘瞟了眼内室,没有开口。 两位主子不说话,一众婢子更是垂手收颏大气也不敢出。 廊外一时静了下来。 约过了半刻,厅门上悬挂的竹帘子“叮铛”一响,李嬷掀帘子出了厅门。 王融缓缓回头。 王璧亦转眸望了过去。 李嬷向王融施礼,礼罢,不疾不徐道:“老奴已细细查验过了,老夫人后脑之上有块巴掌大的於肿,便是这血肿压的脉络行血不畅,若要老夫人醒来需用一种药引。” 她仿似十分笃定。 王家虽说不是豪富大贾,却也称的上钟呜鼎食,别说一种药引,就是十种八种又有何难! 王融神色微松,伸手虚虚一托道:“近前说话。”说了这句,眼见李嬷踏前半步,便又沉声问:“什么药引?” 李嬷瞟了眼王璧,而后面无表情道:“需用死过一次的人血做药引,此药方可见奇效。” 王璧自是不信什么人血药引子才能救醒老夫人,只是方才李嬷那颇含深意的一瞥,使得他瞬间想起来兰娥。 先前兰娥受伤时,王家便请了晋阳最有名望的陈大医过府。 陈大医诊过脉,曾摇头道“准备后事罢”。既然他说出来这种话,兰娥好像与“死”沾了些边边儿。 再有,这老妇人如此故弄玄虚,莫不是另有什么隐情? 王璧心下转了几圈,抬眸对王融道:“二伯父,早前十三伤重时,陈大医曾断言让家父为她准备后事。” 王娴砸伤兰娥这桩事儿,王融曾经听贾氏提过。当时他只以为是两个小儿胡闹,此时听的这样严重,王融不由皱眉:“这要取血……十三伤势还没有痊愈,怕是不大妥当。” 谁出的主意,合该谁去解释。 王璧斜斜瞟了李嬷,点漆般的眸子一样颇含深意:“嬷嬷且去请娥娘子来。” 既然两个人彼此“心领神会”,李嬷便木了脸施礼:“是。”转回身又对了石阶之上的王融施礼,礼罢,这才出了大门。 兰娥回了花香四海,先吩咐厨下做饭,待用过饭食,她便倚了矮榻小憩。 歇不一会儿,察觉到纱幔“簌簌”一响,她懒洋洋睁开了眼。 李嬷见她睁眼望过来,便低声喊:“娘子,老奴有事禀报。” 往常这老妇人守规矩守的令人发指,今天竟然忘了施礼……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 兰娥撑身子坐了起来:“可是老夫人那里有什么事?” 她语声轻缓中带了几丝稚嫩,李嬷听了却心底一紧,到了嘴边上的话便改为:“常大医诊了脉,便道老夫人需得调养个半年一年,老奴看融郎君有些不悦,便趁机进言……老奴有法子可治醒老夫人。” 往常这老妇寡言是寡言,却也口齿扱为伶俐,今儿个怎么说话像背书? 兰娥心里嘀咕,脸上却半分不露,只睁了乌溜溜的眼珠看她。 她看不几眼…… 李嬷终于绷不住败下阵来,兜了底儿道:“裴氏一心为裴家打算,这回既然她犯了大错,老奴以为……娘子不如趁机向老夫人“表表”孝心,等老夫人醒来,一可压制裴氏,二来三夫人日子也好过些。” 这老妇先报常大医治不了老夫人,再来长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到底想干嘛哪? 想到“干嘛”,兰娥心下一动,眯了眼问:“说罢,你是想叫我割肉还是放血?” 遭她直通通问到老脸上…… 李嬷老脸微红,施礼道:“娘子睿智,勿需割什么肉,只取娘子几滴血做做样子便可。” 不过几滴血而已,用得着这么绕弯子么? 兰娥斜眸扫了眼李嬷:“走罢。”懒洋洋下了矮榻。 她前面走,后头李嬷眸光一闪,抬手拿了叠在搨尾一件大裳,而后展开来将兰娥兜头一罩,挟起来道:“趁现下三夫人正歇息,老奴带娘子速去速回。” 要是崔氏知道了,她不肯便是不孝,若是肯……那无疑是剜她的眼珠珠心头肉。 这老妇人倒是色色都想妥了。 兰娥心里想了事儿,耳朵却也没有闲着,听见风声,听见似乎潺潺水声,又有瓦片石头“咣啷”微响。过了片刻,她便脚下一硬。 李嬷取下衣裳,缓声道:“娘子。”喊过这声,又扭了脸向王融施礼“娥娘子怕耽搁老夫人病情,索性央老奴带她走了近路。” 什么近路,是走树梢走房顶! 兰娥心里腹诽,小脸上却三分急切又三分惊喜,睁了大眼问王融:“二伯父,十三的血可以救祖母么?快拿盆子来!” 第56章 用意何在 近几年老夫人只因看不惯崔氏,便一直捧大房踩三房,现下愿意破命救她的还是三房。 王融心里感慨万分,起身拉了兰娥小手道:“十三不用怕,不用……。”说到用……他眸光斜向李嬷。 李嬷垂头盯了脚尖儿,恭恭敬敬道:“不用盆子,取只碗来便可。” 碗?!王融眸珠又瞟向王璧。 这个李嬷!滴几滴做做样子就成了,敢用碗! 王璧暗暗记下李嬷一笔,皱眉吩咐陈嬷:“拿只碗来。” 几位主子在榻前“商量”事儿,陈嬷并赵嬷两人亦是从头听到尾。此时听了吩咐,陈嬷忙不逘奔出去,片刻便捧了只卷草纹的青瓷碗回来。 李嬷冷冷看了她道:“捧好了。”说着话,右手手腕向袖子里一缩,转瞬手里便多了把寒光烁烁的短刃。 眼见她扎好了架势,兰娥便紧绷了小脸,左手拢住右手袖摆,一派“视死如归”样凑上去:“嬷嬷……下刀罢。” 她嗓音微颤,分眀此时是又慌又怕,只是伸手却伸的十分之坚定。 王融见了暗自点头,崔氏教的一双好儿女。 这边儿李嬷目光落在兰娥小胖手上……拇指压了中指无名指尾指,而零零翘了拫带小肉窝儿的食指……这老妇人便拿了刀尖儿在食指指肚上一挑,殷红的血珠刹时便溢了出来。 陈嬷“哎哟!”一声,忙伸了碗去接。 血如连珠儿,滴滴淌入碗内。 眼瞅滴下了七八滴,李嬷木了脸道:“妥了。”她声音方落,便“嗖”收了短刀。 短刀一收,她便腾出来手握了兰娥,同时另只手由衣襟里掏了颗药丸子,向青瓷碗里“当啷”一放,冷声道:“以烈酒泡两刻,而后喂老夫人服下,明早便会醒过来。” 因她行为举止素来怪辟,王融原也不指望她会亲自服侍老夫人,此刻见她又握住兰娥不撒手,王融便缓声道:“去罢,好好服侍十三歇下。” 因握了兰娥,李嬷便单手搭在腰间施礼:“老奴告退。” 随后这妇人仍如法泡制,拿了大裳将兰娥一裹,挟回了花香四海。 ******* 华灯初上时分,王璧回了青孚月晓楼。待由婢子服侍换了梭布便袍,又打水净了手脸,这人便闲闲去了院子里。 正房前有座两丈见方的鱼池,王璧便背了手沿了池子散步,散不半圈儿,恽叔闪身从房顶上跃了下来,近前施礼道:“郎君,老奴查清楚了,果然是大夫人。” 既然是大夫人,那李嬷今天以血做药引便好解释了。只是…… 王璧皱了眉问:“李嬷是何时疑心那位的?” 因他问话时仍闲闲地踱着步子,恽叔只好紧赶两步,与他错后一肩道:“李嬷问茶水房阿纪是未时中,以刀逼陈嬷在酉时初。” 未时中,便是最初得知老夫人发病的时辰。 “嗯,那时李嬷便已疑心裴氏。”王璧唇角微勾,顺口又问:“娥娘子上药了么?” 咦?连这些索碎小事都问? 恽叔心下想的是索碎小事,答话时却愈发小心:“李嬷与娥娘子上了药膏,待要包扎时娥娘子不允,说是怕三夫人见了又要担心。” “唔,她倒是心细。” 几问几答间,两人已绕鱼池走了一圈儿。 王璧这才脚下一顿,缓缓回过身来。 刚才他嗓音低醇柔和,甚至说到兰娥心细时还带了几分说不出来的溺爱欢喜,此时他脸上却清清冷冷,仿似罩了层薄霜。 恽叔心下一凛,低声问:“郎君可是有什么打算?” 打算? 王璧唇角略勾,勾起来三分讥讽三分嘲弄:“无他,既然李扼有闲心派人监看十三,那本郎君便与他找些事情做做。”说了这句,转而问“赵廷缘与三老现在何处?” 恽叔恭恭敬敬道:“阿七在东市盘了家药草铺子,这两人既没有银子又不敢回荥阳,便只好在药铺里做伙计。” “唔,他俩这日子倒是好过。”王璧嗤声一笑,淡声道:“将他俩露给李家人。” 他说的露……显然是指神不知鬼不觉,诱使李家去找这两人。 “是。”恽叔垂手应了喏,只是应喏归应喏,老头儿既不去传令亦不去办事儿,仍旧垂手看脚尖儿。 过了片刻,王璧冷声又道:“前些天裴康将东阿、益州、京兆、杜陵几地田庄商铺卖了个干净,你可知为何?” 自众人迥返长安时,荥阳郡守柳铮诬陷魏管事杀人,再到裴氏上窜下跳要将柳姬从月华庵弄出来,王璧便派了人去查裴家。 裴康卖田亩商铺的消息还是恽叔递回来的。老头儿又岂会不知道? 这会儿恽叔拿不准自家主子如此“明知故问”是什么意思,便顺了话音儿道:“老奴不知为何。” 王璧原也不想他答的上来,曲指掸掸袖摆,仿似掸苍蝇蚊虫般:“以我猜测,他是为给吕氏族人凑银子。” 恽叔听了脸色一变:“他是想……他是……。”接连说了两次,谋逆两个字终究是不敢出口。 见他也是满脸惊愕,王璧勾唇冷冷一笑:“不错,所以要将裴家也漏给李扼。” 李家祖孙行事狠辣老道,若是抓住赵延掾,再顺藤摸瓜查到柳家头上……再再牵上裴家…… 恽叔暗暗为这干人甩了把冷汗,沉声道:“是,老奴这便去知会阿七。”说罢,躬身退了下去。 平安坊往东过七八座坊便是东市。这时候天色已晚,大多数铺子已经关了铺门。 阿七抬眼望望店外,见街上稀稀拉拉没有几个人,使吩咐赵延掾:“将后堂晾的药草收了罢。” 自从来了长安,赵延掾与三老便日日跟着阿七。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就算两人平常养尊处优,这些天也不得不俯下身子做些活计。 这会儿赵廷掾正瘚了屁股抹柜台,听了忙将布巾往肩上一搭,满脸推笑道:“是是,这就去。”,快步掀帘子进了后院。 这人从一县廷掾变成有家归不得的“死人”,不知道活个什么劲儿。阿七鄙夷的瞟了眼帘子,起身出了药铺。 此时夜暮低垂,街上大多铺子都关了门。阿七在门前站的无趣,正要折身进屋,眼角里便瞄见恽叔在对面向自己招手。 第57章 以卒挡車 阿七回头溜了眼铺子,眼见赵廷掾还没有出来,这汉子便急步去了对面儿。 见他到了跟前儿,恽叔抬手顶顶竹笠,看了阿七道:“郎君吩咐了,要将这两位露给李家。” 阿七听了唇角勾出来几分痞笑:“也好,前两天李家有个嬷嬷正巧要买参,明儿个我就准备两只让他去送。” 说完了,阿七机警地扫了眼四处,皱了眉道:“今天上午得了消息,裴方似乎去马市买过马。” 自从那天护送几位娘子去李府赴过宴,裴方就此便不知去向。这人既是裴氏心腹,又为裴六娘所用,明面儿上更是王家奴仆。因此王璧便下令众护侍全力查找他的下落。 没想到查了这么些天,这会儿有了消息。 “嗯。”恽叔沉了脸道:“郎君疑心这人是裴家安插在府里的眼线,你小心些。我回去禀报郎君。”抬手拽了竹笠向下一压,跨步上了长街。 阿七便又闲闲踱了回去。 ****** 第二天兰娥还没有起榻,阿茉便慌慌张张来掀榻帐:“娘子,老夫人醒了。” 醒了?这么快! 兰娥掀被子坐了起来。 阿茉见自家主子侧身下来,忙蹲下去服侍她穿鞋屐:“夫人已下山了,走前吩咐婢子,说是娘子用了饭再去。” 昨晚上回来兰娥只字没有提“放血”的事儿,而李嬷更是嘴巴绷的有如蚌壳。 这会儿兰娥听说老夫人醒了,便笑嘻嘻道:“舀碗粥就好,用了咱们也赶紧去凑热闹。” 阿茉倒是不知道老夫人发病有裴氏一份“功劳”,见主子高兴,便也跟着高兴:“嗯嗯!大夫人二夫人容娘子都会去,七啸堂指定热闹。” 小丫头嘴巴叽叽呱呱,手下也极利索,快手快脚给她穿妥鞋子,便起身又去拒子里拿外裳。 待兰娥穿了衣裳正要出门,外厅门帘子“叮当”一响,王娴是人未到声先到:“阿娥!老夫人醒了!老夫人醒了呐!快些,轿子备好了,咱快些下山。” 前几句人还在厅堂,声音落下,她便掀帘子窜了进来。 兰娥见她兴高采烈,就像攒了劲去看大戏……便斜瞟了她:“要是大伯父二伯父见了你这模样儿,少不得又要开口训斥。” “屋里只有你嘛!”王娴上前拽了兰娥,笑嘻嘻拖了往外走:“走罢,我听阿秋说容娘子茹娘子早就去了,咱也不能落后,快些。” 这人左一句快些,右一句不能落后,勾的兰娥也是心痒。 兰娥索性随她出了门。 等姐妹俩到七啸堂下了轿,兰娥正要进去,扫眼看见门前站了四位健妇。看见这四个妇人,她不由眉捎一挑,这些妇人神色冰冷,无论是身上穿的窄袖短衫,还是裤褶上打的绑腿,整整与李嬷一模一样。 这边儿王娴哪管她挑不挑眉,只顾贴了她咬耳朵:“我听阿秋说……老夫人醒过来便死死拉住二伯父,后来二伯父从刑房调了人来她才撒手。” 怪不得这些人看着不对。 只是……老夫人没有发作裴氏? 兰娥不动声色随王娴进去院子。 院子里情形更是诡异,廊下垂手站了七八个健妇,又两个面生的婢子亦是面色冷俊。看见兰娥姐妹过来,右边的婢子便侧身掀了帘子:“两位娘子进去罢。” 这婢子脸色冷是冷,态度倒还恭谨。 她再恭谨,王娴见了这种阵势心里也是发怵,紧紧拖了兰娥道:“这两个也是刑房的人,这是……。” 她说了半截儿,一只青瓷茶碗“呯”地砸在了雕花门上,随之内室里又“呯呯!”两声碎响。 而伴着响声,容娘子茹娘子并淑娘子鱼贯退了出来。三人退的颇为狼狈,几人擦身而过时,兰娥甚至瞄见淑娘子袖摆上沾了好大片药汁。 这是迁怒? 兰娥眼珠儿一转,方才是王娴在前,这会儿兰娥反倒比她走的快。 等她拖了王娴进去内室,便见王规王融垂手在榻前站了,榻尾又站了崔氏、贾氏、陈嬷、赵嬷及两个婢女,独独没有裴氏。 嗯?她正要回头找找裴氏,崔氏招手道:“你两个过来。” 兰娥便拉了王娴乖乖走到榻边。 床帐里光线昏暗,她眯了眼去看榻内。这么一看,正对上老夫人混浊的眸珠。 兰娥忙屈膝施礼:“十三见过祖母。” 她膝盖也才屈下去,老夫人便两眼一亮,两手撑住床榻,竭力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唔唔……哦扑”。发出奇怪的音调之后,眼见众人一脸茫然,她便脸红脖子涨地去看陈嬷。 “大郎君……二郎君……三夫人二夫人。”陈嬷适时上前扶了老夫人道:“老夫人知道娥娘子孝顺,很是欢喜。” 因她扶着,老夫人腾出手来,又“唔唔哦哦”去指柜子。 陈嬷便看了赵嬷:“老夫人要赏。” 因要方便取衣,柜子就摆在榻尾。 此时就算再是陈嬷代口,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老夫人确实是这般意思。 “是。”赵嬷低声应了,便弯腰由柜子里拎了两个锦袋,使手捧了递到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便又转了眼珠看兰娥。 这个……兰娥眉眼弯弯,伸手拿了锦袋,一袋子给王娴,另个揣宝贵似的揣了衣襟里,眉开眼笑道:“祖母想吃什么,十三给祖母买来,油炸米饼?还是果子?” 崔氏教养的好,这小女甚是懂得谦恭礼让。 只是等下还有事要说,不如……王融和蔼道:“李嬷,送十三与娴娘子回去罢。” “是。”李嬷垂眼应了喏,便领了兰娥姐妹出来。 三人到了门外,待兰娥上了轿子,李嬷便在一旁扶轿而行:“裴氏说是诊出了喜脉,今日便没有来七啸堂。” 喜脉?这个时候传出来喜脉,怕是只有王规一人相信罢。 不过,她用这种法子自保…… 兰娥眯了眯眸子,低声道:“嬷嬷忘了嫣然么?且不管裴氏有身子是真是假,嬷嬷等下去见嫣然,就言老夫人允她榻前侍疾。” 世家大族都有规矩,非一等婢子不可进厅,不经通传纵是姬人也不能进内室。李嬷听了皱眉:“嫣然至今连姬人都不是,老夫人怕是不肯。” 既然说出来了,兰娥自然是心里早就盘算好了。 兰娥抬手掀了帘子,低声道:“嬷嬷先去寻陈嬷,只与她言……大夫人现下心慌意乱,等她缓过来便会处置七啸堂的人。更何况……。” 兰娥语气悠悠一拖:“老夫人抬举嫣然,嫣然便会对她死心塌地,用死心塌地之人对付心怀不轨之人,岂不正合老夫人意。” 她声音和缓稚嫩,语调也极轻。只是这席话再衬上她如敷珠粉般的脸颊,清澈如不谙世事的眸珠…… 炎炎盛夏,李嬷一时身上凉凉嗖嗖,仿似周围陡然起了阵冷风。 第58章 杀人逃奴 李嬷身不由已打了个寒颤,低声道:“如此,老奴即刻去寻陈嬷。” 兰娥轻点了下颏,抬手放了帘子。 这边儿健妇们依然抬了轿子上山,又行了约有半刻,软轿落了地。 仆妇上前掀了锦帘儿,兰娥便下了轿子。 守门仆妇忙迎上来施礼。 只她施了半截儿…… 王娴急火火过来,拉了兰娥道:“阿娥,咱俩去东市行么?我听阿秋说东市有许多首饰铺子,还有卖菰米饭炙犬肝的。阿娥……我还是几年前吃过犬肝儿。” 按说她比兰娥大了四岁,这会儿她拉住兰娥哼哼唧唧,竟然撒起娇来。 兰娥被哼唧的头疼,再看看天色还早,再想想崔氏又在七啸堂,反正两人闲着也没有事做…… 兰娥向仆妇使了个眼色,等这仆妇退了下去,她便对王娴耳语:“现下祖母病了,咱们要是大张旗鼓出门,一来要有成群的婢子管头管脚,二来易落人口实。” 什么一来二来,不就是换衣裳偷溜么! 王娴嗤嗤鼻子,又向兰娥甩了个鄙夷的眼神儿:“我知道,我在月洞门那里等你。” 既然商量妥了,姐妹俩便一起进了叠翠馆,当下一个直奔后院,一个提了裙摆回花香四海。 李嬷不在,阿茉又留在七啸堂,掌院嬷嬷一等婢子都没有……四个三等婢子眼睁睁看兰娥披了件儿绡纱披风……遛遛达达出了月洞门儿。 王娴早等在门外,见她出来,再看见她大热天竟然披了披风,忍不住捂了嘴笑:“就算是纱的,这披着也热吧?这个……花色太打眼了。” 打眼? 兰娥向她翻了个青眼儿:“院子里还有四个女婢,要是看见我穿布衣裳,你我出不了府就得被抓回来。” 她嘴里说着话,两手也没有闲着,解下披风团了几团。 绡纱又软又薄,她这么三团两团,不几下便团成了巴掌大的小团儿。 兰娥将之往袖袋里一掖,这才拍拍小手儿:“走,出府。” 叠翠山绵延十几里,东南两面圈入了王家老宅,西北两面仍旧延伸至外。 两人便沿北面小径下山。 等到了山脚,兰娥见山下有个老翁正捆了柴往牛车上装,便上前问:“敢问老丈打了柴是要去……。” 她嗓音清甜,长相又十分讨喜,老翁便呵呵笑了道:“某要去东市卖柴。”待将柴草放妥了,回头瞅了姐妹俩问“两位小娘子是要逛市集么?” 哎呀!兰娥刹时弯了眉眼儿,只是她还来不及开口,王娴插话道:“我们就是去东市,可以坐坐车么?” 其时民风淳朴,漫说两位小娘子,就是位糙汉子,老翁也允他搭个顺风车。 老翁便笑呵呵道:“只要两位小娘子不嫌弃,尽管坐罢。” 有车坐了呐! 姐妹俩刹时眉开眼笑,上前抬的抬抱的抱,等帮忙装妥了柴草,两人便爬上车辕。 牛车悠悠晃晃,直将两人载去了东市。到了市集热闹处,姐妹俩便下了牛车。 兰娥脚下踩了青石扳,心里有一瞬间恍惚,那年为了卖狐皮子做衾衣,她曾随薛夫人来过东市。 东市……兰娥仰了小脸儿一间间铺子望过去,脂粉铺……绸缎铺……陈记酒肆。 酒肆呀!竹竿上挑的牌子已是掉了漆,下面坠的红穗儿,风吹日晒之下亦是褪了颜色。 还是这家呀! 那天在这里用了菰米饭……炒菘菜……娘亲嫌犬肉腥气,不肯下筷子…… 王娴瞅了一圈儿,回头见兰娥盯着酒肆呆呆发愣,便拉了她问:“饿了么?我早起就喝了半碗粥,要不先用饭,用了饭再玩。” 你喝了半碗粥,本娘子可是连粥碗都没有碰。 兰娥压下心里的酸酸涩涩,挑眉睨她道:“我记得这家有菰米饭,亦有炙犬肝儿。” 听了这家就有犬肝儿,王娴一时两眼放光,急急拉了兰娥道:“那站这里做什么?走呀!” 两人下牛车的地方便在酒肆斜对面,此时将近午时,市上牛车马车行人穿梭不息,又叫卖声送客声此起彼落。 两人避过往来行驶的车辆,手拉了手往对面去。只是刚走到街中央,兰娥乍一抬眼,扫见有个汉子从酒肆前走过。 这汉子头上戴了竹笠,且笠沿儿压的极低。其实他戴不戴竹笠,竹笠是高是低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抬手往下拽时,兰娥看见他手背上有颗指肚大的痦子。 这种痦子她只见过一个人有,裴方! 自从在李府杀了两个嬷嬷,这人便如泥牛入海。 这人算是王家的逃奴,更是与裴六…… 兰娥贴近王娴,小小声道:“裴方,那人手上长了痦子。” 王娴不知道裴方与痦子有什么关系,但她知道裴六娘便是令这人杀了贴身嬷嬷,而那两个嬷嬷一死,她被李家护从执刀相逼的火气儿……从此再也无处可发了。 王娴眯了两眼,恨恨问:“在哪?” 兰娥手肘贴了腰则,小幅度向长街那厢指了指……此时戴竹笠的汉子身子一恍,正几大步窜去了一辆牛车前面。 王娴扫眼看见,刹时两眼一瞪……舌绽春雷:“杀人逃犯!哎呀!戴竹笠那个……杀了人了!” 她嗓音本来就高,此时兴奋气奋之下,更是敞开了喉咙。 长街上本来车辆你来我往正行驶的有条不紊,她几嗓子下去,瞬时人喊马嘶。 有人忙不逘就近往铺子里躲,亦有几个男子拎了板凳菜刀跑出来:“逃犯在哪?哪个是?” “小娘子可认准了……是哪个?” 众人围上来七嘴八舌。 兰娥想抱头……想……想捂脸,她怎么忘了王娴这个火爆性子了呐! 王娴却没空子搭理这些人,甩手挣开兰娥,撤腿便沿了长街去追:“就是那个……哎?!竹笠扔了,扔了竹笠!那个穿灰衫子……腰上扎了黑……黑束腰,上头……头别了把刀……累死本娘子了!” 她边追边扯了嗓子大叫,等兰娥脱身跑出来,便见她追到长街尽头,而后……声音远远……直传去城外。 这个傻子傻子! 兰娥忍不住抬手扶额,扶了半截儿,落下来又由袖中掏了把铜子儿,揪住拿菜刀那位男子,将铜子往他手里一塞:“速去平安坊王家……找王璧,哦找王常丞!” 周围纷乱嘈杂,加之她说的又急又快,那人只恍惚听见她说王家,待要再问清楚,就见她挤出人群,转眼间便去的远了。 第59章 有迹可寻 兰娥心急如焚,只顾沿长街去找王娴。 幸亏这人有个大嗓门儿,她一路喊一路追,街上行人从最初的惊讶惊慌,再到该干嘛干嘛。 何况兰娥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倒还可以顺着闲话……“方才那位小娘子喊甚么呢?” “好似抓逃犯呐……” “哎哟!胆子可真大!” “胆子大什么,我看她是得了臆症,哪有逃犯跑街里来的,嫌命长了么?” “……唔,言之有理……” 这种类似的话语,直等兰娥追出城外一二里,路上行人少了才消失。 行人少了,便无法确定她去了何处。 兰娥站在路旁,一时之间头疼欲裂,这个王娴,撵不上就撵不上,错过这次还有下次,现下四野空旷,万一裴方引她到荒僻处下毒手…… 这个傻子! 心里骂了傻子,兰娥还是眯眼打量周围。 这是荆州往长安来的官道,原来路两边尽是田地,大旱过后,地里长满了脚踝深的荒草。 再远处,有些稀稀疏疏的树林,而林子边缘依稀可辨凸起来的坟茔。 没有看见……人! 走错路了么?兰娥正想返回去,眼角里扫见远处林子里青衫儿一恍。 哎呀!兰娥忙两手拢在唇边喊:“阿娴!是阿娴么?” 喊了几声,王娴果然跑出来挥手道:“快来,我找到些东西。” 就算路上几乎没有人,那也是几乎……两个缁衣汉子正急匆匆挑了柴赶路,,听见她高腔大嗓的喊,这两人便停下来去望树林子。 罢了,自家总不能也扯了喉咙喊……叫她别喊。还是过去再讲。 兰娥便淌了脚踝深的荒草往林子去,等她磕磕绊绊到了地方,正见王娴拿了根尺把长的木棍,踮脚去挑树杈。 兰娥蹙了眉尖儿喊:“阿娴。” “嗯……。”王娴头也不回:“看见没有,姓裴的逃的急慌,衣裳挂破了都不知道。” 兰娥抬头去看她头顶……树杈子上挂了块灰布片儿。 兰娥便淡淡问:“你怎么知道这是他?说不定这是哪个庶人打柴时挂破的。” “我看的清清楚楚,裴方穿的就是灰衫儿。”王娴拿树掍子指了树上,得意洋洋道:“我一路追到此地,先前没有敢进来,再进来了便找到这个。” 兰娥心知王娴性子执拗,只要她认准了,那是八匹马也难拉得回来。 看来只能哄了。 兰娥眼珠一转,半带了诱哄道:“既然是他的,咱去找他便是,这个不要也罢。” “我有用……。”踮脚够不到,王娴又回身找了根长木棍,伸手一挑,布片终于飘飘坠了地。 王娴拾起来往袖袋里一掖,眉开眼笑道:“走罢,找他去。” 林子里到处是齐腰深的灌木丛,两人小心穿过丛丛灌木,待到了林外,王娴左右一扫,便欢呼道:“阿娥,快看!那里有路。”指了右边让兰娥看。 林子外荒草长的比她两人都高。而王娴指的那片长草倒伏了下去,长草折伏于地,便露出中间极窄,扱像有人践踏的痕迹来。 嗯?太巧了罢! 兰娥心里一动,低了头正要看仔细些,王娴拖了她便往草丛里钻:“姓裴的现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就算见了咱也只有跪地求饶的份子,快走。” 在晋阳时,因崔氏不大管柳姬母女,而柳姬又任了女儿性子来,王娴自小爬树上墙,身子骨儿便比一般世家贵女健壮。加之她又比兰娥大了四五岁…… 兰娥被她连拖带拽,等累出了几层汗,两人才钻出了草丛。 草丛外有条小路,路尽头有几户人家。 而此时最前面那幢房顶上正炊烟袅袅,似乎里面正有人生火。 王娴向房舍努努嘴,得意道:“说不定裴方正在做饭。” 对于树杈上挂了布片,再到草丛里有条小路,再到此时此刻出现在眼前的房子,兰娥只觉得每一处都透着诡异。 不过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能白废人家一番心思不是? 兰娥眉尖儿一挑,小声道:“先偷偷去看看是谁。”说着话,猫腰走向房屋。 王娴亦是有样学样,也弯了腰小心跟在后面。 屋外没有人,除了最边上那座茅屋往外冒烟气儿之外,周围再没有一丝丝儿动静。 这个时辰有人做饭? 兰娥凑到窗下……屋里靠右堆了大堆干草,贴后屋山有座土夯的灶台,而灶下灶膛里火势将熄未熄。 屋里没有人?那这火…… 兰娥眉尖儿一蹙,正要转身喊王娴,陡然察觉到后背上一凉,凉意过后,瞬间又是一疼。 ********* 长安城里早起还有些风,午食过后非但风停了,天气更是闷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铁心使袖子擦去额上的汉珠子,抬眼去望长街,街人只几个妇人撑了伞匆匆行过,再有就是蹲在铺子檐下纳凉的几个闲汉。 铁心目光自闲汉身上一扫,待转而望见酒肆招牌,这汉子便两眼一亮,策马贴近自家主子道:“郎君,不如用些饭再赶路。” 用了饭再赶路? 大兄昨晚上抓了长阳里赵廷掾,今儿个便派自家去荥阳郡,并下了死令,最迟后天清晨赶回来。 长安距荥阳将近四百地,这一去一返八百余里,哪里还有空闲用饭? 李逸斜斜一扫铁心:“你不是备了干粮?”撂过话,一抖缰绳“驾!”驰马奔去了前头。 铁心苦了脸,亦打马跟了上去。 长街尽头便是章平门。 两人策马到了城下,望见拉柴的牛车正堵了城门,李逸便勒马避去了路旁树荫下。 树荫后几个汉子正唠闲话……“今个陈大来晚了,没有看上热闹。” 叫陈大那人十分不屑:“某什么热闹没有见过?”说完了语声一顿“什么……说来听听。” 这汉子语气颇为得意“两个时辰前东市来了两个小娘子,啧啧,大的那个一下牛车便对个灰衣汉子喊……杀人逃犯……偏那汉子也甚是奇怪,听见了竹笠一扔拔腿便逃。你问刘大,他的煮饼摊子都被这汉子撞翻了。” “那个小娘子赏常七郎大把铜子儿……说是速去什么平安坊……反正他没有听清。” 两位小娘子,大的那个……小的……速去平安坊!平安坊…… 李逸心里升起似疑惑似好奇,又似带了丝好笑的怪异感来,这种感觉在心头一恍,他便皱眉吩咐铁心:“去问问怎么回事。” 方才铁心也听的清楚,此时这汉子便应了一声,下马绕去了树后。 李逸等了一会儿,眼见铁心仍不回来,便一抖缰绳,先策马出了城门。 第60章 李家二郎 此时天气正热,直对城门的官道上只有寥寥三两个行人,而既便偶尔过辆马车,驭夫亦是逃命般驾马驶的飞快。 李逸拣了林荫下放马缓行。等行过了一二里,听见身后马蹄嗒嗒追了上来,他便回头去望。 铁心正扬手催马,扫见自家主子悠悠回过头来,不等驰到近前便大声道:“郎君,奴问了,方才追人的说不定真是王家小娘子。” 其实听到闲汉提起来平安坊时,李逸就有了三四分猜测,这会儿听了禀报,猜测便成了十分笃定。 李逸便淡声问:“怎么说?” 铁心策马到了跟前儿,放缓了速度道:“奴问过那几个闲汉,听相貌年龄极像王家两位小娘子。奴以为事情太过唏跷,便又回了趟酒肆。郎君记得在廊下避热的闲汉么?奴就是找他打听了一番。” 听他说又回了趟酒肆,李逸皱眉:“她两人去酒肆了?” 酒肆里鱼龙混杂,世家贵女要是没有父兄陪着,极少会独自去。 铁心也是知道这个理儿,点头道:“奴就是疑心,这才转回去问问。那闲汉言……两位小娘子原本是准备进去的,哪知道走到半途,小些的脸色就变了,再然后大的就指了个灰衫汉子大喊杀人逃犯。” 想起兰娥伸伸手王娴就会装昏,李逸勾了勾唇……这做派可不就是这姐妹俩么? 铁心说了一大席话,早渴的喉咙冒烟儿。这汉子侧身从鞍后摸出来水囊,待“咕咕咚咚”仰头灌了一气,这才抹抹嘴问:“按说王家大娘子养在内宅,怎么会认识什么杀人逃犯?而且还会……追上去?奴实在是不解。” 李逸抬眼望了远处,没有接话。 莫说是王家,就算平常娘子也不可能认识什么杀人逃犯。若那大些的真是娴娘子,那她既认识,又杀过人,且目前在逃的人只有一个。 李逸眸底冷意一闪,淡声道:“她追的那人应该是裴方。” 只是刚刚脱口说出来裴方,李逸脸色便沉了下来。 裴方杀两个嬷嬷时均是一刀毙命,由此可见他惯常做这种事。且此时李家、裴家、王家都派人查找他的下落,这种时候王家姐妹要是落在他手里…… 铁心觑着自家主子脸色不对,也是想起来裴方杀陈嬷赵嬷时的狠辣无情,这汉子便也皱了眉头。 如此两人又闷闷行出一二里,眼见再往前便是往赵地、淮南、荥阳去的岔路,李逸蓦地一勒缰绳,胯下马儿顿时“唏溜溜”转了回来:“既然碰上了,与情与理,本郎君也该去看看究竟。” 铁心早忘了刚才自家主子为了赶路,连午饭都没空子用这桩事儿,亦是调转马头道:“郎君此言极是。” 说话间,两人各自一抖缰绳,策马又返了回来。路上行人绝迹,两人也不想有谁会见过兰娥姐妹,当下铁心仍去找卖菜汉子,李逸到了守门兵士面前,则翻身下了马背。 这人在羽林卫里任虎贲中郎将,平常天子出行时便随行护侍,怎么说也算是天子近臣。加之他又出身威赫,守门兵士自然认得。 值守校尉在城墙上望见他下了马,便急步下了城楼,上前施礼:“末将见过李大人。” 直问王家姐妹怕是不妥…… 李逸心思一转,淡声问:“两个时辰之前,可见过有灰衣汉子出城?” 章平门是翼州、淮南、荥阳几郡进出长安的必经之路,要是往常车辆往来穿梭,又行人挤挤挨挨,校尉也不一定会记得什么灰衣汉子白衣汉子。 只近些天进出城门的少了,加之王娴相貌出众,又是漂亮小娘子追“汉子”这种百年难遇的奇事儿。 校尉听了不由咧嘴:“大人是问这人。这人不知在哪里惹了风流债,遭人家找到了脸上。”说着抬手指指大路“末将见他进了那处林子,随后那位小娘子也跟了去。” 李逸抬眼去望他指的方向,只见连天荒芜之中,远处依俙有片树林,且树林周围坟茔环绕,不由心下一沉。 裴方往恶地去……分明是有意引诱人入毂。现在王家姐妹定是凶多吉少。 心里这般思忖,李逸面儿上却不动声色,勾唇道:“本郎君也是听个趣儿。”说完了,向校尉略一点头,仍翻身上了马背。 等他策马出了城门洞子,铁心亦驾马奔了出来,拿鞭稍儿指了远处那片林子道:“郎君,陈大曾见过有小娘子站在林子里喊“找到了东西”,这人还惦着林子里兴许有什么宝贝。” 李逸嗤了一声,打马下了下路:“他只看见一个小娘子?” 城里城外往返了几趟,铁心早热的汗流浃背,只是这会儿两手拽了缰绳,这汉子便使胳膊肘蹭了把脸,这才道:“大娘子喊的就是小娘子,陈大说那小娘子也去了林子里。” 这么来看,那个什么乖十三也傻了? 李逸眯了眯眼,抬手一鞭“驾!”马儿扬蹄直窜了出去。 从官道上看离的不远,只两人打马横穿过荒田,等进了林子时已过了将近一刻。 李逸见林内灌木丛生,心下又是一沉,一沉只后又是一松,林子里没有尸首,便是有人带走了两姐妹。 或者是…… 想到兰娥忽尔狡黠又忽尔迷糊的小脸儿,李逸便垂了眸子去望地上,待来回找了几遍,他眸珠忽然一凝……不远处扔了拫木棍,且木棍周围又零乱几枚鞋印子。 自家主子正左顾右盼间忽然又……不动了,铁心不由也转过去眼珠,待看见地上,这汉子神色一变,不等吩咐便下马奔了过去。 待拾起棍子看了几眼,这汉子便又顺着鞋印儿,绕过几丛灌木,再到树林边缘……一径找到了两姐妹出去时走过的小路。 铁心便指了草丛中的小路道:“郎君,看脚印两位娘子是往这里走了。” 这么说,王家姐妹进了林子……又自己沿了小路而去,她俩个这是要抓人? 李逸眸底兴味之色一闪,似笑非笑了道:“去看看。” 第61章 以仇报恩 腿不能动,兰娥便弯脚趾……抖脚踝,待不麻了,她便伸直了去蹬王娴:“阿娴,你睡着了么?” 王娴蔫巴巴道:“喊甚喊,醒着呢!” 她鼻音有些重。 这人素来倔犟,轻易不会掉泪……兰娥心下一沉,蹙了眉问:“可是头还晕?” 王娴翻身坐起来,瘪瘪嘴道:“要不是我撵裴方,现下说不定咱吃了犬肝儿又去卖首饰了。我……我就是后悔……。” 都到这份儿上了,这小娘子竟然还惦记着吃?兰娥一时啼笑皆非。 王娴见她脸上的神情很是奇怪,眼圈儿便又是一红:“阿娥,都怪我,等回去了我替你挨板子。” 原本姐妹两人逛过东市,还可以趁各房主子都在七啸堂之机溜回叠翠馆。 只现在两姐妹被人锁在屋里,别说回去,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兰娥见她说完了抽抽嗒嗒又要哭,便眯了眼点头:“嗯,回府了父亲要是拿家法,你把我那份儿也领了。” 她说到“拿家法”时,口吻轻快地就像说“拿银子”。 王娴正抺眼泪,听了又“噗!”的一笑。 看见她笑,兰娥却眉尖儿一蹙,刚才两声……笑声! 门外有人偷听! 刚才没有说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要紧话吧?! 兰娥心里思忖着刚才说没说什么“要紧”话,嘴里却慢悠悠问:“门外那位娘子,你听够了么?” 刚才笑声就在门后,兰娥话音一落,门扳上便又“叮当”几响,再又有人低声道:“六兄走时特意叮嘱过,这两个小娘子值百石黍米,杏娘还是别去招惹的好。” 杏娘,不会是果园里那位郑杏娘吧! 兰娥蹙了眉尖儿,凝神去听动静。 王娴亦是骨碌坐了起来。 门外又低低哝哝道“……手指……送去王家,怎么也值百金”。过了片刻,门板“吱呀”一响,杏娘走了进来。她前脚进来,后脚便有个缁衣壮汉抱着膀子往门板上一倚。 这架势像是来放人的? 倒像是……兰娥心下一动,只看了她默不做声。 她不开口,王娴更是干脆眯眼打瞌睡。 杏娘打量两人几眼,便冷冷道:“两位贵女不是笨人,本娘子便打开窗户说亮话了。” 不是笨人对,只是打开窗户……兰娥瞅瞅土墙上密不透风的窗户,嘴角微微一翘:“你说。” 想起那人支开常六,转回来又贴了耳畔悄声叮嘱……杏娘脸颊微红,低咳了一声:“刚才两位娘子也听见了,我们只要好好看住你俩,便能得一百石黍米。” 只看住便能得一百石米?看住……意思是裴方不在么? 兰娥心下打了个转。 这边杏娘瞅她眉尖儿一挑,便又道:“两位娘子与我有救命之恩,杏娘因此便想了个两全之策。不过需的借娘子们一样东西……。” 说到东西,杏娘斜眸子向身后递了个眼风。 “哼”那缁衣汉子刹时凶相毕露,左右一撸袖子,五指箕张,奔过去便抓王娴。 房顶上……铁心两眼盯着底下,嘴里小声问:“郎君,咱不下去么?” 按说小娘子见了这等阵仗,早吓的尖叫哭喊了,怎么王家这两位一个眨了大眼看戏,另个……李逸偏了偏头去望王娴。 兰娥见原本映在左脚上……铜钱大小的光点儿忽地又移到了腿上,便眼瞳一眯。 这人在房顶上,不怕热死么? 得想个法子…… 兰娥心下转了几圈,忽然问缁衣汉子:“二十几天前,你们在荥阳往长安来的官道上劫杀了七八户人家,我听说里头有对儿碧玉珠价值连城,是不是真的?” 这话乍听之下又绕口又像念书……偏偏缁衣汉子听了一呆,呆怔过来便讶声问:“你怎么知道?” 他问你也怎么知道时,李逸在房顶上也是一怔,这么一小点儿就会使诈么?二十几天前的劫案……哪有什么碧玉珠? 李逸眸光一闪,抬手向铁心打个手势,而后又伏下身子去。 兰娥见腿上这束光线一亮,瞬间又暗了下来,心知上头那位只怕又贴“洞”上了, 倒是沉的住气!也罢,看你能沉多久。 缁衣汉子见兰娥只顾盯着地上发呆,便沉声又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注意力转到兰娥身上,便忘了去抓王娴。 兰娥见他神色间又是慌张又是疑惑,慢吞吞又道:“你们劫杀的那些人中,有位郫地郡守,这人带回来那对儿宝珠便是准备敬献太后的,你们不知道么?”说了这句,挣挣手腕间的麻绳:“你先解开,我再细细给你讲。” 当时杀人时,常六只说是郫地富商,杀了也就杀了。而宝珠……自家怎么没有见过? 缁衣壮汉神色变幻不定,片刻,拿眼一扫杏娘,凝声道:“你先出去。” 眼见他似乎动了什么心思,杏娘又急又气:“这王家小娘子诡计多端,什么宝珠玉珠,她是想拖延时间。”说罢又指了王娴:“阿漕先剁她一只手。等会儿你想怎么问就怎么问。” 也对,剁手总比解绳子稳当。 阿漕眼中凶光大盛,嘿嘿狞笑了道:“我先剁她……不怕你不说。”一手拔刀,另只手便去拽王娴。 只是他将将伸出去,房顶上“扑通”一声,房梁忽然断了下来,而纷飞四坠的茅草间寒光一闪,转瞬便又扬起来一溜血光。 房梁断的瞬间,兰娥眼角里只来的及瞟见有人自窗户一跃而入,再然后一片青色大袖兜头便罩了下来,再然后……杏娘尖叫咒骂“哎呀!我的脸……” 再又王娴大喊“阿娥……” “放心,郎君……” 这些声音片刻之间便远了。 再然后……兰娥眼前一亮。 这人停在半途…… 兰娥便眨眨眼,仰了小脸儿去看他。 两人一个身形高挑修长,一个矮墩墎地……李逸略略俯身,眸子对视了兰娥乌溜溜的眼瞳,闲闲问:“你怎么知道郫地郡守携了对儿宝珠?” 半途停下来是问这个? 兰娥眨眨眼……黑白分明的眼瞳里先是不解,再是鄙视……摊摊小手道:“坊间传的沸沸扬扬,长安城里谁不知道!”31467 果然如此?李逸长眉一挑。 第62章 一石之隔 兰娥见这人眉梢一扬,俯瞰下来的眸子里……三分探究又两分无语,便嘟了小嘴儿道:“若是不信,你去坊间问问。” 问问!还用问么? 京畿重地连出多起杀人劫案,且被杀之人又大多为回京叙职的权贵重臣。卢兆尹那天紧急上报太尉之时,自家便已将卷宗翻了个掉底儿。 被害人当中有没有人曾在郫地做郡守,且这郡守又是否怀揣价值连城的宝珠,自已不知道么? 真真是一派胡诌! 李逸懒得再搭理眼前这个小矮墎儿,直起腰来,转眸打量周围。 哎呀!再问下去,自家总不能说是前世在皇宫里时,曾听宫婢说过……吕氏兄弟派人假扮劫匪,专意刺杀不愿屈身投靠的世族。 还好!还好!被人嫌弃总比露马脚的好。 兰娥暗暗吁了口气。 只是两人这么枯站又没有趣儿,兰娥瞄了瞄李逸,见这人一派悠哉状望了栎树林……兰娥便身子一扭去望…… 两人站的地方应该是河床,只所以说是应该,全然因为离两人六七步外便是丈余宽的凹沟,凹沟里又大大小小许多山石。 沟对岸有大片栎树林。 这厢则是乱石丛。 兰娥打量了几遍,便转身仰了小脸问:“你那个……不知道将阿姐带去哪儿了?” 她声音轻软稚嫩,仿似还带了丝儿可怜巴巴。 李逸心下一软,转身指了乱石丛道:“那处田庄离此不远,铁心想必一会儿就到了。” 原来裴方将自己与王娴送到田庄上了。想必这田庄便是那什么常六的老巢。 只是杏娘,怎么会与这些人搅到一起了呢? 兰娥蹙眉想了片刻,正要问问李逸,石丛后忽然隐约传来马蹄声。 初时蹄声似只有一骑,过不一会儿,蹄声纷乱嘈杂,似乎又多出来好大一群。 这人好像只带了一个护侍! 兰娥眉尖儿一蹙,李逸忽然俯身道:“莫怕!”说着莫怕,这人不等兰娥有甚反应,便弯腰……伸臂,揽了她腰肢往臂弯儿里一挟,闪电般跃进了乱石丛。 这人不退反进,是要阻敌么? 兰娥心里这般想了,便抬眼去看……正见这人低下头来,嘴唇微动道:“莫怕,等下你去石上……。” 说了半截儿,托了兰娥向上一纵一举,瞬间便将她塞进了石洞。 再然后兰娥便眼巴巴看了这人……悠哉悠哉踱到不远处盘膝坐了下来。 蹄声到了近前。 铁心看见自家主子,便咧嘴道:“奴幸不辱命。” 李逸淡淡“嗯。”了一声。 既然禀报完了,这汉子便一提马缰,胯下马儿“唏溜溜”一声长嘶,顿时又调转了马头。 十余个穿了苎麻短衫的汉子慢慢围了上来。 待将两人围妥了,常六便一抖缰绳,催马上前道:“你是何人?”问了话,便上下打量李逸。 李逸本来是盘膝坐了大石上,这会儿……他松开了曲起一条腿,而后手肘在膝盖上一支,一手托了下巴,另只手随意在腿上一搭,淡声道:“二十二天前,朔方郡都指挥使李敬安奉召回京,是你领人先在云中驿馆下毒,后又与馆舍外截杀,杀了李将军亲兵二十七人。” 他神态慵懒自若,叙述下毒截杀这等事时,口吻又平淡的如同念首词饮杯茶。 常六听他连时间,地点都叙述的不差分毫,不由脸色大变,脱口便问:“你是谁家子弟?” “且莫管我是谁。”李逸眸光自他脸上轻飘飘一扫,唇角的笑意渐成了一抹冷意:“十七天前,交州郡丞韩长君由陇西行至五元一带遭人截杀,随行家眷连同随护,共三十二人,本郎君只问你,这桩是谁做的?” 方才他说一句,常六脸色就沉一分,拿他落了话音儿,常六脸色已不是难看了,而是额角青筋爆出,脱口便问:“你怎么知道……。” 问了半截儿,常六陡然想起来长安离陇西相距近千里,而五元在长安南,距离陇西更远。自家就算长了翅膀飞,也绝不可能五天之内往返云中并五元两地。 想透了这些,常六便语气一涩。 李逸哪管他说完了还是说半句,眸光自他脸上一扫,淡淡道:“偌若你不知道,或是你知道了不打算吐露,本郎君便不好再留你了。” 常六与众劫匪团团围住了李逸主仆,兰娥藏身的大石便在一众劫匪身后。 兰娥居高临下……看见这人说话的语气神态,及他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就像常六等人尽在股掌之内。 刚才常六脸色铁青,这会儿则是额角青筋爆出,咬牙切齿道:“儿郎们……。” 他只说了两个字儿,而随着这两个字音落下,兰娥藏身的大石之后“嗖嗖嗖”一阵连响。 听见响声,常六顾不得李家主仆,急急策马往石丛里躲:“快散开,散开!” 随着他嘶声大喊,众苎衫汉子纷纷惨呼坠马,而惨呼声中,方才还雄赳赳欲抽刀下手的汉子瞬间少了大半儿。 石丛里渐渐弥漫起血腥味儿。 李逸眸子向兰娥这方一扫,转瞬又看了铁心:“去看看,莫叫常六跑了。” 这人早就在石丛中设了埋伏?不大像…… 那这人怎么知道大石后是自己人,这人会出手相助? 还是…… 因石洞狭小,只勉强可让她抱膝而坐,兰娥便慢慢转过身,只她转了半截儿,李嬷探身道:“娘子。” 喊了这声,伸手在她掖下一托,瞬间便将她托到地上。 兰娥有些发晕。 这老妇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更确切来说,这老妇人怎么会与李二郎聅手呢? 心里这般翻翻搅搅,兰娥眸珠一转,仰了小脸儿问:“嬷嬷救了阿娴么?” 李嬷垂了眼皮子,面无表情道:“娴娘子就在那边栎树林里。” 王娴绝对不会一个人…… 兰娥心里一跳,抬手扯了李嬷袖口问:“可是大兄来了?” 她声音柔糯。仰起来的小脸儿上又带了几分可怜可爱…… 可惜…… “璧郎君没有来,是老奴接了绡纱披风……。”李嬷缓缓摇头,不仅摇头,更是抬手去拢鬓发。 兰娥的小手顿时落了空。 第63章 螳螂捕蝉 生气了?兰娥有一瞬间的怔忡。 李嬷背过身去,对了石丛中吩咐道:“你等将此处收拾干净。” 吩咐罢,老妇人这才又转过身来,垂眼看了脚尖儿道:“请娘子随老奴走罢。” 她面色平静,语气更是没有丝毫起伏。就像说话的对象不是兰娥,而是一块石头或者一堵墙。 这老妇人生气了! 真的生气了! 兰娥也低头看了脚尖儿,蔫嗒嗒道:“嬷嬷,我知道错了。” “娘子的是非对错,自有大人论断。”李嬷丝毫不为所动,沉声道:“走罢。”转身便往石丛外去。 兰娥眯了眯眼,跟在她身后。 待到了石林边缘,兰娥见河床上停了辆马车,车旁又垂手站了七八个青衣健妇。 竟然调了刑房的人? 兰娥不由脚下一顿。 李嬷仿佛后脑勺上长了眼,她脚下一停,老妇人便头也不回地道:“娘子以为不过是去东市玩玩儿而已,娘子出门之前可曾想过……因上次逐风园的事儿,李家现下正监视着娘子?再有……。” 这时候两人已到了马车跟前儿,李嬷便回过身来,缓缓道:“三夫人将娘子看的比命还重,娘子不声不响一走,三夫人又当如何?” 兰娥没有开口。 李嬷叹了口气,弯腰抽了脚凳道:“娘子上车罢。” 兰娥上了马车。 李嬷眸光一闪,也随后跳了上来。待反手关了车门,老妇人便吩咐:“起行。” 车外有妇人应了喏,须臾,马车一晃,车轮子便辘辘开始滚动。 李嬷在桌前跪坐下来,抬眼自兰娥小脸儿上一扫,瞬间又垂下了眼皮子,语声平平地问:“往常老奴总以为娘子行事老道,这次……娘子可有什么话与老奴说么?” 李嬷统掌刑房,就算她调到了兰娥院子里做掌院嬷嬷,刑房的职务也还没有卸下。 她这是要解释。 怎么解释呢?这老妇人精明干练,敷衍搪塞行不通,再她刚才先拿“娘子行事老道”来堵了装小女儿顽皮淘气这条路。 要讲什么……要怎么讲……才能得她信服是个问题。 两人之间隔了张小木桌。 兰娥便曲指叩叩桌沿儿。 李嬷抬起眼来。 兰娥便注视了她道:“方才嬷嬷说的那些我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下山。” “嗯?”李嬷真心想不到兰娥会这般开场,听了不由眉头一紧:“老奴不明白。” 既然不眀白……兰娥便轻声细语解释:“李扼在逐风园与人密会,事前裴家便得了消息,这便表明裴家在李府安插了眼线。”说了这句,兰娥对视了老妇人“这些不用我说,嬷嬷想必早就想到了。” 李嬷眼中疑惑之色更浓,皱眉问:“那天老奴中途拐回去,便是想看是否有人去见裴六娘。只是这与娘子偷溜出府……。” 她意思很明显,裴家在哪个府上安插眼线,与偷跑出去玩儿没有有关系。 兰娥低低叹了一声。 她相貌本来该是一团孩儿气,此时沉沉一叹,倒像是陡然间变了个人儿。 李嬷不由一怔。 既然决心开了头……兰娥又是一笑:“裴家在李府安插眼线,必也会在老宅安插眼线。现下外有李家,内有裴家,这日子实是不大好过。因此……千日防犯不如一朝引发。” 一朝引发? 李嬷眉头一皱,一皱之后瞬间又一展:“娘子是说……。” “前次大兄将溪茹给了我。”兰娥侧身倚了车壁,平平淡淡看了她道:“嬷嬷应该知道溪茹最擅长乔装引匿。现下裴方的真正主子,府里谁又是裴家眼线,想必她也查出了一两分。” ……送绡纱披风的汉子不是溪茹,城门卖菜那几个……酒肆前闲汉…… 李嬷两眼灼灼一亮。 见她明白过来,兰娥瘪瘪嘴。 车轮子辘辘前行,间或碾住坑洼石子儿,车厢便是一颠。 两人一时再没有开口。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在老宅后门缓缓停了下来。 李嬷掀了帘子,便有健妇上前压了嗓子道:“现下大夫人仍在晖月阁,三夫人与二夫人喂老夫人用过午食,因老夫人出了汗,两位夫人正铺摆了给她擦身子。” 意思很明显,似乎没有人发现兰娥偷溜。 李嬷点点头,这健妇便退下去开门。这边儿李嬷扶了兰娥下来,两人便悄无声息地回了叠翠馆。 到了晚间,崔氏回来了。兰娥陪她用过饭,便告退出了正房。 王璧负手站在藏书楼上,眼见正房门开了又关,而后又两盏拢纱灯悠悠掩去了大门檐下,便淡声问:“娴娘子怎样?” 仪狄躬身道:“娴娘子已歇下了。” 王璧勾勾唇角。 又等了片刻,仪狄见他似乎再没有什么吩咐,这汉子便踮脚后退。只将将退了一步,楼梯板便“咚咚”一溜儿急响。 仪狄闪身到了楼梯口。 这边儿王璧亦是眉峰微皱,回过身来。 阿七抬眼望见自家主子,便上前躬身施礼:“奴见过郎君。” 自从李济抓了赵廷掾,阿七便关了药铺子。只这人并没有回老宅,而是出了城。 王璧见他浑身汗湿,又两肩上荡了一层土沫,心知他是连脸都来不及洗便赶来禀报了,便问:“怎么?” 阿七低声道:“裴方进了城北榆钱巷,奴怕打草惊蛇,便只派人守在巷外。” 城北多住的是庶民,且这些庶民又多以贩菜砍柴,或是给人赶马车牛车运货糊口。 鱼龙混杂之处,一来便于藏匿,二来便于脱身。看来这人是个行家。 王璧眸子一闪,勾了唇道:“这人倒是会挑地方。且看看是谁?” 阿七点头:“奴回来时见了李家的人,似乎他家也在注意姓裴的。” 李家祖孙一窝儿狐狸。 王璧嗤了一声,正要开口,听见楼梯板“咚咚”又响,他便转了眸子。 这次脚步声与阿七上来时截然不同。 “咚咚”声由下而上,一级一级,听起来不急不缓,似乎极有节奏。 仪狄脸色大变。 藏书楼由两个老仆把守,这两个老仆身手虽然比不上恽叔,等闲人要想不经通传进来,却也要费大劲儿。 方才楼下并没有丝毫动静。 而此时闲闲踱步上楼这位……绝对不会是自己人。 仪狄扭脸觑看王璧。 阿七则身形一动,低声道:“奴去看看。” 刚才王璧没有开口,便是在凝神倾听,这会儿……王璧抬手向下虚虚一压,淡淡吩咐道:“深夜客来茶当酒,去煮壶茶。” 第64章 不请自来 阿七刚下了几级木阶,下面那人似乎听到了梯扳响,便闲闲道:“思衡,是我。” 怎么是李月笙? 这人不请自来,还是赶在晚上…… 王璧丹凤眼微微一眯:“月笙不请自来,某便以茶相待。”说罢,转眸向仪狄脸上一扫。 收到暗示,仪狄便高声道:“郎君,奴去煮壶茶。”说完了,声音又蓦地一低:“奴去看看他带了多少人。” 王璧见这汉子紧张兮兮地,不由展眉:“若我所料不差,他是独自一人。去煮茶罢。” 露台上一张大案桌,桌上有茶壶,壶里有茶。此时壶嘴里正往外袅袅冒了热气儿。 仪狄觑了眼茶壶,眉间了然之色一闪,回身拖了阿七便走,边走边压了嗓子道:“去守门,郎君与他有事要说。” 等两人拖拖拽拽地到了第二层,正碰上李逸施施然踏阶而上。 两人便上前施礼,礼罢,蹬蹬下了楼去。 李逸便又抬脚往上,待上了最高一层,正见王璧一手搭了露台木栏,一手背于身后,微倾了身子向下望。 李逸便道:“此时星稀月朗,又凉风徐来,思衡倒真是好雅性。”亦闲闲踱了过去。 开场便是恭维,想必底下的话不大好启口罢。 王璧心下一嗤,拿眼风斜了他:“有甚话不妨直言。” 言外的意思,本郎君不吃这一套。 李逸唇角略勾。这人本来生的便是俊挺中掩了三分秀美,此时笑意尤如清露晓月,直恍的人眼前一花。 笑甚么?这套本郎君更不吃。 王璧干脆转眸去望远处。 他望远处……李逸便也背了手极目眺望:“今天某抓获了劫杀李指挥使的凶犯,这人供出了榆钱巷。” 唔……终于奔了主题了。 王璧心下微凛,两眼仍望了远处:“供出榆钱巷……抓到了么?” 李逸展袖扶了雕花木栏,一改先前的闲适戏谑,语气微沉道:“不能抓,这人背后牵涉太广。稍一不慎便会引发祸事。” 这是……提醒? 王璧斜睨了他问:“什么祸事?” 李逸也斜过眼风:“思衡是明知故问。”说了这句,语声微微一顿,转而叹了口气“府外的护侍我已撤了,你家那两个妹妹……唔,还好。” 自兰娥赴宴回来,王宅外便潜了李家的护从,王璧本着“你不动我就不动”,只要这些人不进院子,便也由他。 这会儿听说撤了,王璧眼尾向上一挑,只一挑……瞬间又恢复了淡然:“那好,榆钱巷子便交由你。” 既然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达成了“共识”,李逸便袍袖一甩:“如此,思衡赏景罢。”仍同来时一样,闲闲踱步下楼。 直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到了楼底,王璧这才唇角微微一勾,淡声道:“恽叔,将人撤了罢。” 露台上方才除了案桌便只有他自己。只是他话音儿堪堪落下,恽叔便上前施礼。 礼罢,老头儿皱了眉问:“裴方一是王家逃奴,二来又意图拿娥娘子向背后那人邀功。郎君真不查那背后之人的底细么?” 王璧望了远处道:“勿需查了。” 他语气微凉。 恽叔心下一惊,待要想问问,张口时又想不起来怎么问才好。老头儿便抹抹没有半点儿汗星儿的额头,躬身应了喏。 在晋阳时,王恪曾调李嬷去王娴院子里做掌院嬷嬷。这次回来,李嬷便以此禁了王娴的足。 此后一连半月,李嬷天天都是拿了厚厚的规矩册子让兰娥背。 兰娥直背了个昏天地暗。 这天下午天有些阴。 兰娥扒在矮榻上,翻两页册子便小脸一侧……阿茉便忙用小银勺给她喂寒瓜。 如此闲闲翻了半本儿,兰娥正掩了嘴儿打呵欠,外间帘子“叮当”一响,周嬷进了屋:“哎哟!娥娘子看书呐!” 兰娥翻身坐起来:“嬷嬷有事儿么?快坐下歇歇。”指了指榻前鼓凳。 周嬷施礼,礼罢,仍垂手规规矩矩站了道:“老奴只传一句话,值不当落座。” 先前崔氏天天守在七啸堂,近两天老夫人日益见好,崔氏这才得空子在叠翠馆歇口气。 这会儿传话…… 兰娥眸珠一闪,笑咪咪问:“娘亲要我陪她逛园子么?”起身站了起来。 见她站的利落,周嬷掩嘴笑起来:“娥娘子别慌,夫人言今儿个凉快,叫娘子去叠翠馆用饭。” 自老夫人病了,母女两个真是好久没有在一起用过饭了。 兰娥听了忙回头吩咐阿茉:“快换衣裳,我去找娘亲。” 眼见主仆两人一个慌张张去翻柜子,另个跟过去指手划脚地挑拣,周嬷便笑微微退了下去。 等兰娥换了衣裳,便带了阿茉往外走,两人方出了花香四海,阿茉在身后小小声道:“娘子,璧郎君。” 嗯?大兄! 兰娥游目四望,望不两眼,便见左手边的桂花树下……王璧手里拿了本卷册,另只手背在身后,此时恰恰望了过来。 兰娥便喊:“大兄。”提了裙摆跑过去。 看见她这番模样,王璧不由拿卷册子拍额头:“这几天规矩都学到狗身上了?笑不露齿,行不露足,你看看你……。” 还行不露足,敢情这些天那老妇人凶巴巴地盯人学规矩,是你授意的吧。 兰娥心里腹诽归腹诽,脚下却是一缓,规规矩矩向王璧施礼:“多谢大兄教诲,十三记得了。” 她变脸儿恰比翻书……王璧眸底三分苦笑二分宠溺,拿书册子在眼前一挡,淡声道:“走罢,父亲母亲怕是要等着了。” 原来是全家人在一起用饭呐! 兰娥不由翘了嘴角。 当下王璧施施然在前,她便规规矩矩小步在后,等两人进了叠翠馆,早有婢子上前掀了正厅帘子,兄妹俩便进了厅。 甫一进去,兰娥便见王恪坐在映了厅门的矮榻上,正侧了脸与身旁的崔氏说话:“……嗯,太后明日设宴,你备妥衣裳。” 太后设宴? 兰娥眉尖儿一蹙,只这会儿王璧已上前躬身施礼:“儿见过父亲母亲。” 兰娥便收敛了心思,也屈膝施礼。 “唔。”王恪眸光扫过两人,转而吩咐春娘:“摆饭罢。” 这边崔氏指挥婢子们上饭,王璧便撩袍在王恪身旁坐下。 王恪皱眉想了片刻,便问:“昨天流民哄抢贾府田庄,你可听说了?” 王璧应话道:“儿听卢邈说了。贾少府因此大发雷霆,派了府兵去。” “嗯。”王恪捋了颏下长须,半晌没有说话。 两人说话的当口,兰娥便睁了大眼坐旁边听,这会儿逮了空子,她便凑上去问:“父亲,太后明天设宴,只召父亲一人么?” 王恪以为她也想去,便失笑道:“你还小。唔,你二伯父三伯父都会去。” 崔氏见饭食摆妥了,便唤几人用饭,听见了便笑道:“那种宴有什么好,十三要是闷了,明天娘亲领你去东市。” 东市!兰娥瞬间打了个机灵。 第65章 见朱虚侯 王璧眸光自兰娥小脸儿兜兜一转,转而看了崔氏道:“母亲,儿听说各地来的稀罕物都在西市,不如母亲领十三去那里看看。” 自从回了长安,兰娥先是“晕厥”不能出门。再又老夫人生病,崔氏忙的没有空子出门。此时闲下来,崔氏便想领兰娥出去散散。 既然“散散”,去哪里都一样。 崔氏便道:“如此,明天去西市罢。” 几人说了这会儿闲话,春娘前来报:“大人,夫人,饭食已置摆妥了。”王恪便瞟了眼母女俩:“且用了饭食。”起身去案桌前坐了。 上首两付榻座,王恪并崔氏坐了上首案桌,王璧与兰娥便跟过去坐了北首。 四人分桌而食。 兰娥见自家桌几上一小碗米饭,再有一大碟子蒸肉,蒸肉旁是一小碟腌芦菔,再旁边另有一小碗鱼羹,紧挨着又一小瓮芸菜。 前世时薛夫人不喜吃肉吃鱼,嫌这些东西腥气,兰娥便也极少碰这些,这会儿她揣了米饭,依然拿筷子挟芸菜吃。 食不言寝不语。 几人默默用了饭,春娘便领婢子揣了水盆,另有婢子捧了帕子。几人又净了手,王恪便对王璧道:“随我去书房。”站起来,背了手便往外走。 王璧心知父亲这是要谈时事,便起身向崔氏施礼:“儿告退。” 早前在晋阳时,父子俩便时常憋在书房论经史谈时事,且一谈便是一两个时辰,崔氏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会儿崔氏伸手拉了兰娥,嗔他道:“去罢,我有十三便够了。” 有这个憨子就够了? 想起来前几天东市那一出……王璧万分“嫌弃”地扫了眼兰娥,漫步随了自家父亲出门。 这父子俩都走了,崔氏便拉了兰娥坐去榻上:“十三近几天学规矩了?” 这个当娘的才知道! 那迫自己学规矩这件儿,不是大兄便是李嬷干的! 兰娥嘟了小嘴,委委屈屈往崔氏怀里拱:“娘亲,三大本册子,共七百二十三条,嬷嬷要十三倒背如流。” 她声音颇是可怜。 崔氏心里刹时化成了一滩水,刚要张口,转念又想起来昨晚王恪说的“有个小娘子当街追……多拘拘十三”,想起来这番,崔氏狠狠心将兰娥从怀里扯出来,扶了她两肩道:“嬷嬷总为你好。” 为我好,嗯!那就用…… 兰娥瘪瘪小嘴儿,伸手去掏帕子,只伸了半截儿想起来忘拿了,她便用手背抹眼。 崔氏素来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此时见她瘪了小嘴要哭不哭,垂眼想想,便又拍了她道:“册子确是厚了点儿,七百二十三条……嬷嬷只说要倒背如流,又没有定下用几天,那你一天背一条便可。” 一天一条,七百二十三……要背两年才背完。哎哟!这样也行? 兰娥心里乐开了花儿,眼里却满满的都是崇拜孺慕,用力点了小脑袋:“嗯,十三就一天背一条。” 见她瞬间又欢喜了,崔氏便嗔怪地去点她额头:“就你鬼精!” 兰娥便笑嘻嘻往崔氏怀里拱:“还是娘亲心疼十三……。” 母女俩嘟嘟哝哝说了这一会儿话,屋里渐渐暗了下来,秋娘领众婢子点了廊外的灯笼,便又来厅里点起八角银灯。 崔氏松开兰娥,掩嘴打了个呵欠。 兰娥见她露了倦意,便起身道:“娘亲早些歇了吧。十三告退。” 崔氏便又喊秋娘挑了灯笼送她。 这晚兰娥睡的极沉。 到了第二天用过午食,崔氏便带了兰娥周嬷李嬷几人出门。 平安坊在南城,驭夫驾车出了平安坊便往西拐,待沿长街走了五六里便到了西市。 长安临近渭河,水陆交通十分便利,城里便聚集了天南地北的客商。南夷产的象牙、翡翠、黄金;中原腹地的丝绸、漆器、铁器;更有商户运了西域土产、毛织物、良马、乐器等来这里贩卖。 因坊里装货卸货的马车牛车挤挤挨挨,马车不好调头,崔氏便命驭夫在坊口停下。 等众人都下了马车,且周嬷李嬷阿茉几人又围上来,崔氏便握住兰娥小手,指了街两旁一间挨了一间的商铺道:“这里有铺子专卖翡翠玉饰,十三去看看。” 没有进宫前,兰娥也会来逛西市,此时见崔氏兴致勃勃,兰娥便叉开小手,一根拫往下弯指头:“嗯,挑些好的。腰带上要用琵琶扣,头上要用钗子,压裙子用翡翠环也好看……。” 她溜溜报了一大串子,崔氏听了嗔她:“娘亲带的银子可不多……”只嗔归嗔,慢悠悠携兰娥进了铺门。 映铺门便是大柜台。 柜台左手又一排榻座案几。 仆奴见崔氏衣饰华贵,身后周嬷李嬷阿茉秋娘四人,进了门便两下里一分,两个垂手站去门边儿,另两人垂手随于崔氏母女身后,便知道来者必是大家世族的夫人。 这仆役便满脸堆笑了迎上来:“夫人要看什么,本店里上至头钗下至缀鞋屐的玉片明珠……应有尽有。” 崔氏拿帕子按按唇角,而后道:“这些都拿上来看看。” 都拿上来……仆奴听了立时两眼挤成了两道缝儿,殷勤道:“夫人先坐,小的这便拿上品。” 这仆奴让了两人在榻座上坐了,又吩咐另两个灰衫小厮上茶,他自家则回身由柜台下捧了个一尺见方的雕花匣子来。 待将匣子打开,崔氏见紫绒布上三个巴掌大的翡翠环,环上雕了卧云纹、水浪波涛纹,下方六杦翡翠牌,上面亦是以卷草纹雕边,崔氏便以帕子托了块翡翠牌,侧身对了光去看。 她相物件,兰娥便托了下巴看她。 她方看的两眼,街上忽然一阵人喊马嘶,又两个妇人慌不逘避进铺子里……“哎哟,朱虚侯又当街试马?” “是啊……” 朱虚侯?这人不是随鲁元公主住在宫里么? 兰娥眉尖儿一蹙,转眸去望门外。 这边仆奴忙问那两个妇人:“候爷又买马么?” 左边那胖妇人似乎常来这家铺子,便回头接话道:“说是今晩太后设宴,候爷准备挑匹良马献与太后。” 良马……设宴……兰娥心思一恍,起身走到铺门处。 此时蹄声急骤如雨,片刻之间便到了。 兰娥只看见马上男子浓眉斜飞上挑,而眉下两颗眸子尤如冷辰寒星,在顾盼看人时尽露桀骜不羁之色。 刘章!果然是朱虚侯刘章! 今晚他也要去赴宴! 兰娥心下一沉。 刚才她站起来跑到门口,李嬷眉头一皱,便闪身站去她一旁。 此时李嬷疑疑惑惑望了眼门外,略一沉吟,便微微俯身问:“娘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有什么不妥?大大的不妥! 兰娥咬了嘴唇,一时心乱如麻。 前世在末央宫时,她闲来无事便会翻书,不知怎的翻到宗室记录吕氏一族的秘册子。 秘册里曾记有:吕后秋初设宴,宴上朱虚侯射杀吕禄……吕后迁怒之下疾令金吾卫关闭殿门……血腥气半月方散。 第66章 补牢之策 太后召令,王恪等人不可能不去。只是册子上记录的是秋初,现下才是八月底。 到底是不是这一次呢? 兰娥心里几番惦量,两眼则虚虚打量四周,右手边一排雕花木架,架子上摆了大大小小的木匣子。 她心下一动,便拉过李嬷走到木架后,小声道:“今晚父亲与两位伯父也要赴宴,嬷嬷去看看朱虚侯是否带利器进宫。” 除了金吾卫羽林卫,其余无论文臣还是武将,进宫门时都要解刃。 带利器进去……除了行刺还能干甚? 李嬷垂了眼皮子思忖一瞬,随之便两眼冷沉沉一眯,低声道:“娘子放心,老奴一会儿便去。” 一会儿去……现在不去? 兰娥蹙眉,只下一刻,小手儿便被粗粗砾砾的大手握住。 李嬷牵了兰娥出来,待走到榻座前,老妇人这才松手向崔氏施礼:“街上不大太平,夫人不如领娥娘子先回府。” 要是平常的婢子嬷嬷,任哪个人也没有胆子这么对主子。 这是……十三骇怕?她骇怕怎么不于自家讲? 崔氏明眸在李嬷脸上转了几转,复又去看兰娥。 这老妇人!兰娥适时偎过去,瘪了小嘴儿问:“娘亲,那大马踩了人怎办?” 本来出门便是为了让闺女散心,这会儿竟然吓到了她。崔氏眉尖儿一蹙,将翡翠环放去匣子里,看了仆奴道:“收了罢。”起身站了起来。 仆奴哪里敢露半点儿不满,点头哈腰道:“夫人闲了再来。”说了又扭脸喊灰衫儿小厮“撵开门外那些不长眼的,快去。” 崔氏一动,周嬷秋娘阿茉便急忙随于她身后。 刚才朱虚侯试马时,涌在街上的牛车马车慌不逘避去了街边,余下躲闪不及的,亦被这人冲的七零八落。 驭夫在坊口望见里头空出来了,便驾马进来找主子,几人出来铺门,正正见他坐在车辕上东张西望。 周嬷便招手唤他:“阿木,夫人在此。” 这阿木听见了,忙下来开车门,周嬷便扶崔氏上去,这边儿李嬷直接托了兰娥往车上一送,松手之际才低声道:“老奴去看看。” 阿茉探身关车门之时,兰娥只见这老妇人身形闪了几闪,瞬间便失了踪影。 回去路上,崔氏只闷闷揽了兰娥不说话。 阿茉与周嬷两人见主子不喜,两人亦是垂头坐在车门处。 待回了府邸,守门仆役便开了侧门,驭夫驾马进去,直驶到二门才停下。 娘俩儿各自下了马车,因兰娥心里有事,便拉了崔氏道:“我要去找阿娴玩。” 崔氏知道王娴正在禁足,只这会儿见兰娥可怜兮兮地嘟了小嘴儿,便心下一软,柔声细语道:“只许在屋子里玩耍,不可出院门,记得么?” 兰娥细声细气应了。 崔氏这才带了周嬷、秋娘去七啸堂探望老夫人,兰娥则与阿茉回去花香四海。 待两人进了厅,兰娥眼珠一转,回身吩咐阿苿:“拿规矩册子来。” 前几天看见册子就头疼,这会儿要看?阿茉觑了眼自家主子,见她脸色如常,小丫头便闷声进去内室。 兰娥便在近门榻座上坐下。 过了片刻,帘子一荡,阿茉拿了册子出来,近前问:“娘子要背么?” 背什么背,不过是拿来做恍子用。 兰娥接了放在膝头,轻声吩咐阿茉:“你去廊下守着罢,我要背规矩。” 守着……潜在的意思便是谁来也不见。 阿茉也不是个傻的,听了话音儿便眼珠儿一转,悄声退去了门外。 兰娥便仰身倚了榻背……等! 时间一点点流逝,兰娥听见有婢女问“娘子可要传午食?”又阿茉紧绷了嗓子答“娘子要背七百条规矩,顾不得用,且先放放。” “哦。” 脚步声细细碎碎,这婢女似又退了下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内室后窗“吱呀”一响,似乎有风吹进了屋子里。兰娥看似阖着眼,事实是一直支梭了耳朵,听见声音,她便睁眼坐了起来。 李嬷闪身出来内室。 兰娥拿眼一扫,见老妇人脸色极为难看,不由心下一沉……果然! 此时李嬷不等她问,便近前道:“朱虚侯的马鞍有夹层,夹层里现下是空的。” 只两句话,透出来的信息却极多。 若不是怀了不轨之心,朱虚侯何必用带夹层的马鞍!现下夹层内是空的,等到了宫门前呢?进了王宫呢? 兰娥蹙眉道:“若是现在夹层里藏了利器,嬷嬷还可以拿走,他见器物丢了,必会疑心此事已经泄露。到时候也就此做罢。这回……谁会知道他什么时候往里藏东西。” 李嬷肃了脸点头:“是,当时老奴也这般想,只现下……老奴回来时特意拐了趟叠翠馆,心想先拦了大人也好。偏大人与王丞掾今日都去了卢兆尹家吃酒,仆役早将两人袍服送去卢府了。” 将袍服送去,那就是在卢府换了衣裳直接进宫。 卢府在东城,与皇城仅隔两坊。 现在撵去只怕来不及了。 兰娥抬手揉揉额角,揉不两下,手势忽然一顿,抬眼看了李嬷:“为今只能走两条路。” 眼看无计可施之际,还有两条路? 李嬷眉捎一展,抑不住高了声调儿:“娘子是想……。” 这老妇人原本嗓音就嘶哑难听,这会儿陡然一高,令人听了耳朵眼儿里仿似有铁杄铁刀剐了几剐。 兰娥却没有注意这些,只眉尖儿微蹙道:“嬷嬷现下去宫门,看看可否能拦下两位大人。若能拦下便一切都好。若是万一……我会唤溪茹去。” 李嬷知道溪茹。这人虽然投身在恽叔门下,其人却出身奇诡莫测的闽南云氏。 想起云氏一族的种种传闻,李嬷阴沉沉道:“万一……只得用她。”说了这句,紧接着又道“老奴走了。”话落,攸忽进了内室。 前些日子从郊外回来,溪茹便开始行踪不明。不是哪天早上忽然一身婢子装束来请安,就是晚上忽然扮成个鸡皮鹤发的老妪去厨下用饭。 行踪不明么…… 兰娥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踱到门前时脚下一顿,转身又踱了回来。 她踱去上首。 因近些天她常常坐在上首背规矩,上首案桌上倒是笔墨纸砚一应具全。 兰娥便在桌前坐下,左手拢了右手袖口,而后抽了笔,笔尖儿在砚里一攥再斜了一滚,待吸饱了墨汁,便拿了在纸上写了几行小字,写妥了,皱眉片刻,又将纸翻过来画了几笔。 待一切做妥,兰娥便抬眼望门外:“……阿茉。” 自家主子没有用午食,阿苿早急的发慌。这会儿听了,小丫头开门便窜了进来:“娘子要上饭么?” 上什么饭呐?兰娥将信叠妥递给她:“拿了去找恽叔,就言此信定要亲手交由阿溪。” 原来是,送信……阿茉瘪瘪嘴,接过来往袖子里一掖,便又闷声退了出去。 第67章 雌雄难辨 京城雁雀门往东二三里有片槐树林,林内有幢青石房舍,从外面看,院门漆色剥落,铜锁环上亦是生了厚厚一层锈。 恽叔左右瞄了,眼见附近无人,便脚尖儿在地上一点,攸忽跳进了院内。 小院儿两三丈见方,打扫的甚是干净整齐。 恽叔甫一站稳,便有个梳扒角髻的清秀小丫头从屋里走出来,对了他施礼道:“娘子在书房,婢子去唤她。” 这架子也真真是大。 恽叔将手往身后一背,鼻子里哼了声:“速去。” 小丫头又屈膝施礼,礼罢,这才转身进了屋。 过了片刻,溪茹披了件外裳出来,看见恽叔,便抬手将额前散发掖去耳后,懒洋洋问:“你怎么来了?” 她嗓音低沉,偏低沉中又透了两三分低醇,令人听了直如耳中有人用极细、极轻的绒羽搔了几搔。 这会儿恽叔哪管她声音悦不悦耳,掏了信纸道:“你家小主子有事要你去做。” 说完了,眼见溪茹仍旧懒洋洋站了不动,老头儿便走前几步,伸手递了过去。 唔……小主子…… 溪茹接过来,便左手拇食两指挟了信纸上揣,右手捻了打开,看不两眼,脸上原本的漫不经心便变成了错愕。 恽叔盯着她……神色由漫不经心到错愕,再到……恢复常色,这才眉梢一挑,转身道:“主子言可见机行事。” 说到末尾时这老头儿正往院门走,话音落下,他已青烟般进了槐树林子。 ****** 今儿个晩上合该中郎将陈悛当值。交值时辰是戍时初刻,酉时中刻,陈悛便出门上马。 近来城外流民渐多,为防流民进城闹事,城门便关的比往常早了一个时辰。 城门关了,长街上便空旷起来。 陈悛策马经过淮安坊,待往朱雀街拐时,眼风忽然扫见路旁有个小娘子。 这小娘子臂弯里挎了个竹篮,正匆匆忙忙赶路。 陈悛虽然不是好色之徒,却也多瞄了她几眼。初初第一瞄,只觉得她腰肢纤细,行走时有如弱柳拂风。 再瞄,又觉得她脖颈修长,而修长的脖颈之上,那侧脸儿上鼻尖儿小巧精致,而那莹润饱满的朱红唇瓣……此时正微微嘟了起来。 瞄见她微嘟的唇瓣,陈悛脑子里刹时一昏,身不由己策马贴近了问:“这位小娘子要去哪里?若是远,本将军可……。” 小娘子扭过脸来。 看见全貌,陈悛咽了咽口水。 小娘子鹿崽般的眸子一眨,眨出三分羞涩两分惊惶又一两分欢喜,启唇道:“奴便住这处巷子,将军可以送送奴么?”说着话儿,翘了纤纤指尖儿向身旁巷子一指。 虽然是……太近了,但是……总好过那什么…… 陈悛翻身下马,一手牵了缰绳,一手接过竹篮子,咧嘴问:“这篮子里是衣裳?” “嗯。”小娘子瞟了眼篮子里那团花花绿绿,蹙眉道:“不知道小不小?” “什么?本将军看小娘子身姿纤弱,这衣裳应该……。” 两三句话的当口,两人已进了巷子,陈悛正要再接再厉赞她几句,便见那小娘子又扭过脸来,红唇一嘟,仿似个索吻的…… 半刻之后。 陈悛策马出了巷子,待驰到街口,便勒了缰绳拐上朱雀街。 朱雀街尽头便是宫门。 陈悛到宫门前下了马,值守校尉见了便上前施礼:“见过陈中郎?” “晤。”陈悛将马鞭扔给一旁兵士,一手按了刀抦,另只手摸摸下巴,大咧咧问:“可有什么异常?” 今日太后大宴群臣,因进出的官员权贵太多,值守兵士们便比之往常多了几分小心。 校尉道:“无有异常,赴宴者要验腰牌,再加末将也大多识得。” “唔。”陈悛眯眼四处一扫,皱眉道:“近几日有些紧,本将军且去缴巡一番,开门罢。” 做为主管宿卫护从的中郎将,职责便是缴巡宫室。 校尉没有半点疑心,向另个兵士抬抬下颏,那兵士便慌忙退开。 陈悛便手按刀抦,大步进了宫门。 进门便是一片阔大的石坪,而石坪一侧隐约飞檐斗拱,另一侧则是半壁朱墙,墙上枝叶横斜,藤蔓微悬。 陈悛皱眉想了片刻,便按了刀柄沿石坪大步往后走。 宫里饮宴,素来是在长乐宫。 做为秩俸二千石的大员,王恪坐的便是左手第一列榻座。 此时酒过三巡,趁宫婢们又倒酒之际,王恪微向后倾了身子,低声问:“卢大,往常这种宴席朱虚侯总是早早到了,今日他怎的没有来?” 卢仲卿斜目瞟瞟上首,指尖儿捏了杯盏左旋右旋,漫不经心道:“今日太后要封王,他怎会不来?” 王恪皱眉。 太后又要封王?近来没有风声传宗室里哪个王要死了…… 不知今日又要封哪个? 他正皱眉思忖,背后卢仲卿道:“朱虚侯来了。” 王恪便扭了脸去望殿门。 此时殿内四壁插了火把,且每根大柱之上又燃着四五层牛油灯。火把光灯光将大殿照的如同白昼。 一片光亮中,朱虚侯漫步进了殿内,他步履悠哉闲瑕,踏在大殿上,就如同踏的花丛小径,或是垂柳依依的河畔长堤。 王恪挑挑眉梢,齐王三子一个骁勇善战,一个谋略过人,再一个……便是眼前这位年纪最幼的。 这位,单只此时的气度风仪,就已可称得上“枭”之一字。 他心里正自嗟叹感概,岂知朱虚侯走到殿中忽然侧身向这里一揖,勾唇问:“闻听王郡守长子相貌秀美无双,今日为何没有同来?” 甚么秀美,那是英气逼人…… 王恪心里甚是不舒服,因着这点儿不舒服,他便站起来,慢悠悠回礼道:“候爷风釆更盛往昔啊。” 他这是……讥讽! 殿内众臣先前或三五人抵头私语,或引颈望了朱虚侯。 王恪此语一出,殿内刹时一静。 “嗯!”朱虚侯唇角一勾,眸光流转间已将殿内众臣表情尽收眼底:“本候曾听王胜衣护崽有如雄狮与幼狮,本候初时尚不相信,现下看来此言非虚。” 什么护崽有如雄狮之与幼狮?这人到底想做甚呐! 王恪长眉一皱,正要开口说话…… 朱虚侯已向上首长长一揖,漫声道:“臣见过太后。” 殿上帐幔高悬,此时风吹的纱幔飞扬翻卷……王恪斜过眼去,隐约见吕后斜身倚了榻背,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第68章 投之以李 这刘家吕家是……王恪心下一跳,收回眸光,不动声色又斜过眸子……就见朱虚侯面儿上浅笑殷殷,仍是拱手长辑。 王恪心下又是一跳。 殿内气氛诡异……沉闷……除了火把“劈啪”爆响,再没有一丝丝声音。 又过了几息,吕太后轻叹道:“罚酒罢。” 言外的意思,便是指他来晚了。 “是。”朱虚候直起来腰,拿眼四下里一扫,便闲闲踱去右首榻座上坐下。 刚才这人站的离王恪只有五六步,他直腰挺身时,王恪见他虽然唇角带笑,笑意却不达眸底。 他眸底仿似有……有杀机一闪而过! 扫眼看见他眼里杀意浓烈,王恪心里蓦地一沉,近两年吕后着力打压宗室,前年为了给自家侄子腾罗王位,下狠手逼死了梁王,半年前燕王病逝,这老妇又杀了燕王两个嫡子,而今……朱虚侯终于忍无可忍了么? 想到这位忍无可忍之下会有什么后果,王恪眯了眯眼,忽然扶额道:“嗯,饮的多了,出去散散。” 他嘴里说着散散,起身便往外走。 见他脚下踉跄,卢仲卿嗤了一声。 听见卢仲卿嗤笑,王恪转念想起来王融与自己相邻而坐。王恪本来就用手扶着额头,此时手掌张开遮住眉眼儿,回身向王融递了个眼风。 两兄弟同住一个房檐几十年,彼此之间早养就了几分默契。 王融不动声色站起来。 王恪前脚出殿,他后脚便跟了出去。 殿前一方阔大露台。此时百十个羽林卫面对雕栏执枪而站,再又两列宫奴垂手守了殿门。 这种布置与往常一样。 王恪心下浮起几分疑惑。只疑惑归疑惑,待往外走了七八步,他便借着廊柱遮挡,拐进了通往后殿的芜廊下。 王融急步跟了进来,劈头便问:“出了何事?” 王恪回头望望廊外,见内侍并没有注意这里,便低声道:“我看朱虚侯面色不善。” 王融听了脸色一变。自家兄弟自来足智多谋,若是没有几分计较,他绝计不会说出来这种话。 为今之计,是宁可信其有。 王融便问:“太后设宴,要是中途退席便是大不敬,需想个两全之策。” 两全之策……目前朱虚侯想杀哪个,又到底动手不动手,若是动手又会如何动手,现在是丁点儿不知。 仅凭他一个眼神儿,这计策…… 王恪皱眉。 因他心思用在想事儿上,便对身周失了几分警觉。旁边王融忽然“嗯”了一声,再又耳畔忽然有人道:“两位大人勿急,婢子便是来保护大人的。” 保护?王恪心里正疑惑,眼前光影一暗,芜廊下已鬼魅般站了个羽林卫。 且这羽林卫不等王恪开口,便紧接着又道:“婢子是恽叔门下,现服侍娥娘子。” 这羽林卫身材雄壮,相貌又粗旷无比,偏偏说话的嗓音柔媚娇软,听起来醉人十分。 那老头儿门下,有这等诡异的……嗯?王恪一时有些愣怔。待愣怔过来,便不动声色问:“可有什么信物?” 这羽林卫抿嘴一笑……掏了个纸团儿递过来:“此是信物。” 这人浓眉大眼胡子拉碴,这么露齿一笑……王恪别开眼,边接过来打开,边问:“是恽叔唤你来的?” 羽林卫道:“不是他,主子要婢子护在两位大人身侧,旁的主子只说要等!” 等?朱虚侯不动手还好,万一真动了手,王宫里倾刻间便会翻天覆地。 王恪斜眸与王融交换了个眼神儿,两人一时都沉了脸。 ******** 起了风,风从廊下刮过,房檐下挂的灯笼便荡了几荡。 兰娥望了窗外微微出神。下午晌她做了两手准备,一是派李嬷去朱雀门拦截王恪王融,再就是派阿苿找恽叔给溪茹传信。 现下李嬷没有截到人,只能看溪茹…… 李嬷掀帘子进来,见她站在窗前,便上前施礼:“老奴见过娥娘子。” 兰娥转过身来,低声问:“打探到了么?” 屋子里没有燃灯,加之她又背对了窗户,李嬷便只能看见她清澈如水般的眸子。 李嬷垂手道:“老奴听说半个时辰前有小娘子昏在青石巷。老奴便去……咳,依老奴推测,溪茹已扮做羽林卫混进去了。” 这老妇人掐头去尾并不详细禀报,想是有些事儿不便启口。 兰娥心下一哂,低声道:“我方才在想,若是王宫里大乱,只父亲与二伯父能安然回来,此后宗室胜,则宗室会当王家人如懦夫叛臣,而吕氏胜,则吕家对王家亦无好感。父亲与二伯父怕是保不住一世清名了。” 王家人最重风骨,要是被人视为懦夫叛臣,那往后还怎能皍立于世。 李嬷听了皱眉:“现下两位大人的处境实是凶险,只是救他俩出来又不妥……。”说到这里,心下忽然一动,抬眼看了兰娥。 矮榻上有张小案几。 案几上有封信囊。 兰娥探身拿了信囊道:“上次溪茹曾查出流民抢劫杀人,被杀之人当中有三人都与李家有关系。嬷嬷拿此去见李逸罢。” 找李逸?李逸现在光?卿中任虎贲中郎将,主管宫室宿卫护从,不仅可调配虎贲卫,更可自由出入宫禁。 这叫投之以李,然后等李家报之以……嗯! 李嬷绷不住想笑,心里想笑,应喏时便带了几丝儿笑意:“是,老奴这就去李府。” 今儿个天有些阴,正因为阴天,便也比平常凉快些。 城西卢家别宛。后园水榭内此时正灯火通明。 卢邈大马金刀往竹抌上一倚,边拿了扇子“呼呼”扇凉,边眯了眼道:“这卤菜好吃是好吃,就是现下吃太热。” 吃菜时下筷子又准又狠,吃完了说热。李逸眸子向他斜斜一扫,转而又望向窗外。 窗外是湖。 此时湖里波光粼粼,而粼粼水波映着水榭上的灯笼光,忽凝忽碎……李逸正望了水面出神,便听见身旁卢邈哼了一声。 嗯?这人……李逸眸光一闪,懒洋洋回过头来。 李嬷便上前施礼:“老妇见过李郎君。”说了这句,抬手指指卢邈“老身与郎君有些要紧话要说,便先让卢郎君歇一会儿。” 做这种事,且还说的理直气壮地倒真少见。唔!王思衡算一个。 李逸左肘搭了案桌,右手指尖儿在膝头点了几点,闲闲问:“你是王思衡的人,还是王家的人?” 第69章 欲先验证 什么谁的人,两问下了三个套儿,当老身傻的么? 李嬷垂下眼皮子,木木道:“老身是自家人。” 哦,自家人……李逸眸中兴味之色一闪,勾唇笑道:“既是自家人,铁心,退下罢。” 他话音儿将将落下,水榭之外便数声“当啷当啷”,仿似长刀入了鞘。再然后又“哗哗啦啦”数声水响。 等静下来,李逸便转眸看了李嬷。 李嬷既不惊讶,更没有骇怕,从袖子里掏了信囊,踏前两步,将之放在案桌上,随后又退回原处。 这老妇人从容的令人发指,果真是有持无恐? 李逸伸手拿了信囊,见信封外干干净净,便沿了囊口撕开,待抽出纸张看时,他微勾的唇角顿时一僵。 纸上几行小字……七月十日辰时中,云中郡外七十里,塑方都指挥使李敬遇袭,死二十七人。 七月二十二日戍时,云中郡外一百三十里,五阳郡丞郭启遭袭,死十六人,郭启重伤。 七月二十七日寅时,五原少府张真经塑方回长安,在距长安二百余里处遭劫,合家二十二人皆无一活口。 八月初二丑时末,原江中祭酒陈子春回乡祭祖,途经荥阳郡时,于大青河下游遇袭,所携家眷十四,护从四十二皆死。 待一目十行地看过,李逸皱眉。 这几起案子他都查过,信纸上列出的时间、地点,又死伤人数比之自己查的更为详细。 只详细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隐隐有种感觉,写信这人知道的并非只有这四起劫案,而是知道全部……且这人只所以仅仅列出这四家,全然是因为此人洞若观火,十分清楚这四家与李家的关系。 此人是要……李逸眸中冷意一闪而逝,再抬眼时,便淡淡问:“你家主子什么意思?” 这李二郎现在不动声色,不知道等下撂了话出来,他还能不能如此……李嬷心下嘀咕,脸上仍是一派木然,低低道:“今儿个上午朱虚侯由西市买了匹大宛名马,言要送于太后。” 刘章那厮自进了宫,面子事儿倒是做的上心。李逸仿似半点儿不奇怪李嬷转了话题,只抬抬下巴道:“孝顺太后……应当如此。” 应当如此?这小狐狸崽儿还有闲心打官腔……李嬷干脆直接撂话:“朱虚侯良马马鞍上有夹层,老奴看时里面还是空的,不知道等进了王宫,夹层里会不会多出来一把刀?” 这话十分简单明了,这是要行刺……李逸眉头一皱,干脆问:“你家主子想要什么?” 李嬷眉眼儿不抬,再次屈膝施礼:“府里几位大人现在长乐宫赴宴,主子要几位大人无事便可。” “嗯。”李逸淡淡道:“某尽力而为。”长身站了起来。 这便是明晃晃地撵人。 “如此,老身告辞。”李嬷再次屈膝,施了礼之后原地一旋……瞬间便出了窗户,再然后李逸只见她如大鹏展翅般伸了两臂,纵起落下再纵身,足尖儿仿似在湖面上点了几点,几息之间便渺渺不知所踪。 “哗啦”一响,铁心上了木台。仰头看了半晌,这汉子才想起来去擦脸上的水滴子,边擦边砸舌道:“这老妇人揣是厉害。不知道璧郎君从哪里找了来?” 王思衡么?这等事若是他,必不会先示好再示威。 这老妇人背后的主子……倒是有趣儿。 李逸心里思忖,面儿上却分毫不显,淡声道:“着卫六先去探探那良马可有异常。再于我备马。” 铁心见他脸上平淡无波,只声音较之往常却多了几丝凝重,这汉子便急步退了下去。 两刻之后,李逸在朱雀门前下了马。值守校尉看见他来了,慌忙收了刀上前施礼:“见过李中郎。”问了这句,又小心觑了他脸色问:“不知李中郎此来是……。” 李逸转眸望了眼宫门,淡淡问:“今晚是哪位将军值守?” 李逸虽说不是校尉的顶头上司,但一来这人出身豪奢世家,二来其祖父长兄又深蒙圣宠。 校尉不敢怠慢,小心道:“是陈悛陈中郎。” 陈悛……前年娶了吕产远房姨妹,现下算是吕系。 李逸心下转了几转,淡声吩咐校尉:“去唤郭内持。” 但凡宫里设宴,内持监都会收录参宴者身份姓名。而郭扈正是统管内持监的一等内持。 校尉听得李逸直接找大内侍,心下便有些打突。只打突归打突,这校尉也知道“凡事睁只眼闭一只眼,才能活的长久”的道理,二话不问,便匆匆进了宫门。 不到半刻,校尉便又转回来,气喘吁吁道:“郭内持在里等将军,将军且先进去。”说着话,使眼色示意兵卫开门。 等宫门开了,李逸施施然走了进去,等背后大门又“吱吱呀呀”关上,这人便闲闲往里走,走不几步,便见郭内侍站在宫墙拐角处,正伸了脖子往这边张望。 李逸便脚下一快。 这边儿郭内侍看见他,忙一溜小跑上前施礼,礼罢,掏出名册道:“今晚赴宴者共八百一十九人,不知道二郎君想查哪个。” 李逸没有应话,只接过名册,使左手托住,右手拇食两指掀了一页页翻看。看了几遍,他便看出了唏跷。 今晚赴宴者上至赵王吕产,下至太仆卿少府史,吕家人占了大半儿。而余下那些……不是与宗室走的近,便是处于既不近吕,又与宗室不大来往的中立臣子。 吕太后请这些人赴宴,难不成是想……李逸合上册子,沉声道:“且先收妥。”递去给郭内侍。 两人此时站的位置,正是通往后宛的宫墙拐角处。他递过去,郭内侍接了手还没有缩回来,宫墙上便人影一恍,卫六悄无声息地翻了下来。 李逸在此看名册是一,主要便是等他。 卫六也知道情形紧急,不等主子开口询问,便压了嗓音道:“仆查了,那马鞍里确实藏了付小巧弓弩。” 果然是真的。吕家请宴请的是鸿门宴,朱虚侯得了消息便想先下手为强。只是吕家既敢摆宴,长乐宫附近只怕早已是张网以待了。 李逸沉吟片刻,拿眼示意郭内侍先走,再又问卫六:“可查探过附近有多少人?” 卫六脸色有些难看:“吕将军调了南军精锐伏于后殿,依仆约摸……怕是有上千人。” 第70章 报之以桃 李逸眸光微暗。 方才他看名册时就察觉到不对,吕家人宴请亲近宗室者,一来可看做有意思拉拢人心,二来恐怕也是也想示威。 只是中间夹杂了这些中立臣子,后殿再埋伏上千精兵…… 李逸眸中冷意一闪。 这人本来生的一双桃花眼儿,就是发恼时眼角眉捎总也像带了三分笑意,此时眸中冷意森森…… 卫六只觉得周身一凉,不由自主问:“郎君是想起来什么?”问了这句,这汉子瞬间又想到自家好似问了废话。 卫六便抬眼觑看自家主子。 李逸缓缓道:“近来太后凤体欠安,她这是想杀鸡骇猴。”说完了,蓦地眯眼一笑“她要杀鸡骇猴,我便……釜底抽薪罢。” 杀鸡骇猴什么意思卫六懂,只是这釜底抽薪……两个人,四只手,怎么抽? 卫六眨眨眼,再……挠挠头。 李逸哪管他眨眼还是挠头,微勾了唇角道:“既然后殿伏了兵,那就最好用……。”说到“用”时,他声音蓦地一低。 两人相距两三步远,卫六只见他唇瓣微动,不由探过身去。待他说完,这汉子瞬间一脸呆滞:“这……这妥么?万一……。” 李逸轻飘飘扔给他一记斜视,哼声道:“事急从权,有何不可?嗯?” 乐声渐停,舞婢缓缓退去了纱幔之后。 朱虚侯仰头又饮了一抔,待放下杯盏,便斜睨了吕产道:“这样饮酒无甚趣味,不如玩些新鲜的。” 黄口小儿,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吕产眼中得意不屑之色一闪,斜视了他问:“候爷想玩什么,本王奉陪到底。” 奉陪么……朱虚侯眸光流转间自这人箭袖短衣上兜兜一转,勾唇笑道:“本候是武将,王爷亦是武将,今日月朗风清,不如你我二人至宫外赛马。” 大黑天的塞马?何况今天阴天,哪里来的月朗风清? 吕产扭脸去望宫外。只望的一眼,他脸色微变。 原本垂手守了宫门的小内侍正跌跌撞撞跑进来,边跑边惶然道:“启禀太后!后殿走水,请太后速速移驾。” 走水?后殿? 吕产豁地站了起来。因他方才是踞坐,且此时起身的又太过慌张,以至于膝盖顶翻了案几。 几上的酒壶酒盏,炙肉蔬果刹时便“哗啦啦”翻在地上。 ***** 刚才三人说妥了,这羽林卫便左手提了王融束腰,右手圈过来自王恪掖下一托,纵身上了芜顶。 只三人在芜顶伏了不到两刻,后殿便窜起了火苗。此时天干物燥,火势一起,不过一会儿便蔓延开来。 王恪垂眼望望下头,只觉得露台上人影幢幢,火把光灯笼光直恍的人眼疼,不由皱了眉问:“不知道是谁放了火?” 这羽林卫撇嘴:“还能有哪个?不是李嬷便是主子又另寻了人。” 这人除了说话温婉柔媚之外,其斜眸瞪人的眼神儿,一急起来便咬唇的小动作,无一不是妩媚到极致的小女儿态。 此时王恪见她又撇嘴,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听声音你是……咳!既然你能假扮的如此逼真,那嗓音……能不能也变成男子?” 这羽林卫默了一默。 此时三人伏在廊顶上,王恪在右,王融在左,两兄弟中间夹了个羽林卫。 这会儿这人闷声不响,王融便竖起手掌,隔了他向王恪打手势“……他可能变不过来……” 只他手势打了半截儿,这羽林卫悠悠道:“我是怕两位大人认不出自家人,既然两位大人别扭,溪茹变过来就是。” 这两句话低沉沙嘎,全然是男子音调儿。 这便正常多了。 王恪吁口气,复又垂了眼向下看。 只他看不几眼,旁边溪茹一动,低声道:“两位大人先在此稍待,婢子去去就回!”话音儿一落,这人两手在芜檐上一按,悄没声儿地翻了下去。 后殿起火,埋伏在殿中的兵士便冲了出来。 这些人往外一冲,露台上的羽林卫扫眼见了,两人火速去禀报今夜的值守将军,其余那些便拿了长枪杀上去……“有刺客,快抓刺客!” “……人数太多,速速禀报陈将军调兵。” 王恪与王融两人居高临下,眼睁睁看她在廊下阴影处一恍,随后又出现在光亮处,大摇大摆拦了个羽林卫问:“怎么回事?” 这羽林卫脸上一喜,躬身揖礼道:“陈将军,附近出现众多来历不明的剌客。请将军火速调集人手护驾。” “嗯。拿本将军令牌,速速调来两千羽林卫。” “是。” 石台上火把猎猎,后殿又火光冲天,芜廊周围一时亮如白昼。 王恪与王融两人又眼睁睁看那羽林卫接了令牌,而后……自家这位“陈将军”便背了手,极威严,极沉稳地站在了……两人眼皮子底下。 因此时后殿走水,原本值守于长乐宫侧殿的宫婢宫奴便也躲了出去。 此时殿前并肩站了两人。 朱虚侯仰头望望后殿,只见火光映的半边天都是红的,便勾唇道:“这把火甚好。不知吕产会如何收场?” 如何收场…… 李逸垂眼思忖片刻,缓缓摇头:“南军均是平常护从装扮,他只会下令就地格杀。” 朱虚侯长眉一掀,寒如冰潭的眸子里厉芒一闪……只一闪便熄了下去。 两人一时之间再没有开口。 卫六从房檐上翻了下来,觑见两人皆是脸色不大好看,便硬着头皮上前施礼:“参见候爷。” 朱虚侯拿眼向他身上一转,鼻子里“嗯。”了一声。 卫六暗自翻了个白眼儿,转过身去,便又向自家主子施礼:“仆找到两位王大人了,郎君看……仆现下送他两位出宫么?” 王家人素来最重声誉,如此不声不响偷溜…… 李逸长眉微微一跳,淡声吩咐:“方才陈悛不是调了两千羽林卫么,借他的人,将那些大臣一并送出去。” 听他提起来陈悛,卫六脸上一红,只此时有朱虚侯在场,有些事儿便不便明说。 这汉子便低声应了喏,应罢,仍如来时一样,纵身上了房檐。 眼见他瞬间失了踪影,李逸这才掩嘴打了个呵欠,一个呵欠打完,便向朱虚侯拱手一揖:“如此,月笙告辞。” 朱虚候心知他是要趁众人救火之际出宫,便微微一笑。 第71章 趁火劫人 这人本来两眼冷如寒潭,此时勾唇一笑,便如冰融雪消之下蓦然间满园花开,真真是赏心悦目之极。 笑甚么笑,不就是探了旁人虚实么? 李逸懒得理他,只足尖儿在石阶上一点,长身上了殿顶。 等他跃出外围宫墙,铁心抬眼看见便道:“哎哟,方才进去了上千羽林卫,郎君要是再不出来,仆便要闯进去了。” 李逸拍拍袍袖,淡声道:“朱虚侯那厮原不知道李家是宗室一系,而今……罢了,且先回府。” 他前脚进去朱雀门,后脚铁心便牵马去避静处等候。此时听了他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这汉子忙又牵了马来。 李逸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背。 铁心亦是翻身上马。 随后两人便避开大街,专拣了偏避小巷走。待到了李府后门,铁心便如往常一样,嗫唇吹了两声唿哨。 唿哨声一长一短,远远传了开去。 约过了半刻,后门门板“吱呀!”开了,卫六由内探身出来,拿眼在李逸身上一扫,瞬间便苦了脸:“郎君……大郎君要郎君去书房。” 晚间王宫内又是走水,又是众位大臣惊慌出宫,再又两千羽卫进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只怕长安城内稍有身份的世族早得了消息。更莫说掌控合国上下狱判刑告的太尉。 李逸将缰绳撂给铁心,边踱步进门,边问:“两位王大人可回了府?” 卫六苦了脸点头:“同各位大人一样,由羽林卫护送了回去。” “唔,这便好。” 两人进的说是后门,实则是开在后园角落里的一扇小门。 前头李逸进去,又铁心牵了马跟上,卫六这才锁妥门扇,回身一溜小跑撵上自家主子:“郎君,走这边小径。大郎君不在大书房,在小书房。” 刑房……旁边的小书房? 李逸长眉一挑,低声问:“可是又抓了人?” 卫六扫了圈儿周围。 其实李府后园子看似冷清,实则暗中不知道有多少护从警戒。这汉子也是习惯。 卫六自然是看不见什么“人”,便回过头来低声道:“方才卫七拎回来一个……仆看像是方才埋伏在后殿的南军军士。” 南军军士?大兄倒是下手快。 李逸眯了眯眼。 本来后园角门便是为进出刑房而备,两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已是到了小径尽头。 尽头是一排低矮的石屋。因石屋上没有窗,两人便只能看见最右侧那间门缝里透出一点光亮。 紧挨石屋便又有幢阔大的石楼。 此时楼下亦是透出幽幽一点光线。 卫六引李逸到了楼下,小心推开厅门道:“大郎君,二郎君来了。”禀过话,这汉子便侧身让了李逸进去。 厅里只左侧有张大案桌,再桌前有两副榻座儿,此外再没有其他物什。 此时桌上点了盏灯。 李济由桌后抬起头来,拿眼上下在李逸身上一扫,皱眉问:“朱虚侯现下如何?” “我只言现下时机不对,要他等。”李逸撩袍在榻座上坐了下来,答了这句,转而又闲闲问:“大兄可是抓了南军兵士?。” “唔,卫七去时那些南军已被金吾卫乱箭剿杀……”说到剿杀,李济声调蓦地一沉。 李逸看他面色冷凝如铁,且此时眸子映了烛光,内里宛如有两簇火苗跳跳烁烁,不由默然。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直过了半晌,李济才“嗤”地一笑:“若不是吕产下令剿杀南军,这兵士也不会寒心之下吐露实情。吕台曾数下胶东密会胶东候,且他与闽南王亦有联系。” 早先高祖曾封了手下贴身校尉陈叙为胶东候,这人死后便由其嫡子陈长君袭了候位。 胶东虽然处于边陲,却是盛产海珠,陈长君贩了十几年海珠,早已可称为富可敌国。 ?东候……李逸心下一动,淡声道:“前些日子我去晋阳,曾听人说陈叙非是出身淮南陈家,而是平陵郡。” 晋阳西去二百地便是平陖郡,陈叙若是平陖人,为何由始至终称自己出身淮南陈家? 李济眉宇间郁色一闪,低声道:“王胜衣与平陵郡守周通甚是投契,你不妨闲时去问问他。” 听他提起来王恪,李逸转瞬便想起来李嬷送的信。这人便勾了勾唇角。 过了片刻,李济幽幽一叹,略闭了闭眼道:“若是搭上胶东候,宗室的处境……。”说到这里,他语声蓦地一顿,转眼去望门外。 门外先是一阵脚步声渐奔渐近,须臾,卫六便低声道:“老爷命人传讯,要大郎君火速进宫。” 火速?李逸眉梢微扬。 这厢李济长身站起来,向他瞥了眼风道:“宫里出了大事,想来诸位要臣都要齐去议事。你今晚便留在府里罢。” ******* 天有些阴,层层如纱如絮的云霭浮于天际,使得院子里越发暗沉一片。 花香四海的内室里,只榻前案几上燃了盏笼纱灯。 溪茹向兰娥施了礼,便低声道:“奴将大人送回叠翠馆,便又去见了恽叔。” 兰娥垂了眸子。 她令恽叔找溪茹,便是以此知会王璧。只要王璧心里有数,什么该遮又什么该瞒,她便勿需再操心。 她现在只担心一点…… 吕后今日原本设的是鸿门宴,这何人赴宴又何人不赴宴……王家本来既不亲近吕氏亦不亲近宗室,只谨守为臣本份。 是谁拟了赴宴名册? 又是谁想要借吕氏谋算王家? 默了片刻,兰娥揉揉额角,低声问:“现下裴六还在李府么?” 问这句话的时候,她看的是李嬷。 李嬷道:“三天前她便回裴家了。” 说了这句,老妇人稍稍一顿,又皱眉道:“依老奴来看,李家留下她,不外是想探探她的斤两。现下既摸了底儿,自然要送她归家。” 探“斤两”是真的,“摸了底儿”倒未必。 兰娥眉尖儿一蹙,转眸吩咐溪茹:“多注意裴家。” 意思很清楚,她不放心六娘。 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怎么主子……溪茹眸中沉思之色一闪,随之便屈膝应道:“是,奴明日便去趟裴家。” 应过话,溪茹又等了几息,眼见兰娥托腮望了笼纱灯出神,她便斜眸子向李嬷递了个眼色。两人便悄声退去了廊外。 过了几息,阿茉掀帘子进来。 第72章 一般心思 阿苿进来先去铺榻,铺妥了,这才上前问:“天已晩了,娘子可要歇息?” 她嗓音轻轻,仿似怕惊了兰娥。 罢了,此人这回达不到目的想必还有下次,次数多了总会露出来马脚。兰娥懒洋洋站起来:“歇息罢。” 阿茉便又唤婢子揣水拿巾帕,待众婢子服侍兰娥净了手脸,小丫头这才服侍她歇息。 此后兰娥再没有出府。 而长安城里先是众大臣纷纷上书要严查刺客幕后主使,再又吕产领了兵将满街撽巡抓人,闹轰轰抓了几天,城内便又诡异的平静下来。 时间一恍过去了十几天。 这晚兰娥睡睡醒醒,等到了天色大亮时,她索性坐了起来。 阿茉本来垂手站在榻尾,此时见榻上一动,忙上前掀了帐幔问:“娘子要起榻么?” “嗯。”兰娥掩嘴打了个呵欠,一个呵欠打过,这才掀开被盖下地。 阿茉蹲下去拿鞋屐:“娘子今天要穿哪件衣裳?要是鞋面儿上是缠枝花儿……娘子就穿那件杏色纱裾罢,那件儿好看。” 小丫头嘴里叽叽呱呱,手下也极利索。三两下给兰娥穿妥了鞋,便又回身去榻尾翻柜子。 对于衣裳饰物,兰娥素来随意,听了便只懒洋洋问:“夫人可派了人来?”问着话儿,平伸了双臂。 阿茉从柜子里拿了纱衣出来,边展开往兰娥身上套,边脆声道:“两刻前夫人派了周嬷来,说是老夫人近两天不思饮食,让娘子起榻了去七啸堂。” 自从兰娥“救”了老夫人,老夫人每逢见她不是赏金珠首饰,便是赏布匹衣料,更有两次还留了她在七啸堂用饭。 不思饮食……得叫李嬷去诊诊脉。 兰娥眉尖一蹙,抬手系了襟前衣带儿:“等会儿唤李嬷与老夫人诊诊脉。” “还用娘子吩咐么?”主子自己糸衣结,阿茉便蹲下去给她糸束腰,系妥了,又回身从首饰匣子里挑了颗琵琶扣儿:“周嬷方才就是来唤李嬷的。” 待快手快脚扣妥了琵琶扣儿,阿茉这才起身喊门外的婢子:“娘子起榻了。” 她这么一喊,众婢子便鱼贯而入。 拿布巾的拿布巾,搬鼓凳的搬鼓凳,待服侍兰娥梳了发髻又净过手脸,这才又揣了水盆儿退下去。 一切做妥,兰娥便领了阿茉去七啸堂。 两人甫进了大门,便听见厅堂里传出来轰笑。笑声里有低沉浑浊的老声,亦有清脆的女儿音。 咦?往昔这院子里均是一片死气,今日倒是松泛起来了。 兰娥眼珠儿一转,紧走几步上了回廊。 廊下垂手站了七八个婢子,而挨近厅门的两个婢子此时正斜目去瞄厅内。 廊下几个婢子见了兰娥,便齐齐施礼:“婢子见过娥娘子。” 几人一开口,厅门前那两个婢子便回过身来。待看见兰娥,两个婢子亦是慌忙屈膝施礼。礼罢,左边的婢子笑微微掀了帘子:“娥娘子来了,娘子快进去。” 前一句自然是向屋里通禀。 因她掀了帘子,厅里便一揽无余。 兰娥不动声色瞟了一圈儿……矮榻上坐了老夫人,崔氏坐了她右手榻座儿,老夫人膝下小杌子上坐了王娴。 再四五个婢子垂手站在榻后。 这个阿娴倒是来的早。 以往她不是先去花香四海么? 兰娥心下想归想,不慌不忙迈进了门槛。 老夫人正斜签了身子由陈嬷擦手,听见玉坠角“叮咚”一响,又听守门婢子禀报,便回过身来。 兰娥便笑嘻嘻上前施礼:“十三见过祖母。”说完了,又抬头仔细揣详老夫人脸色“祖母气色真是好。” 有哪个老人家不喜听好听话儿? 老夫人本来就笑微微地,此时更是笑眯了眼,含浑道:“好……十三。”伸手指指王娴。 王娴抬头向兰娥眨眨眼,小小声道:“老夫人听我说炙犬肝儿好吃,便派我……还有你去买。” 又是炙犬肝儿!这小娘子怎的耗上了这东西? 兰娥看她满脸得意,一时只觉得额头发胀发疼。 只这会儿她额头再是发胀,脸上也是半点儿不能露。 兰娥便抬眼去看崔氏。 崔氏便柔声细语道:“难得你祖母喜欢。”说了这话,又吩咐门口的婢子“去看看李嬷可备妥了车马?若是备妥了,便来唤两位娘子。” 自从李府赴宴回来,兰娥便有种感觉,仿似自己的一举一动,甚尔是老宅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处在旁人的窥视之下。 先前她以为是李府护侍,再来她又以为是裴家。现在……王娴提出来,老夫人便要尝尝新鲜? 兰娥不相信什么巧合,她只相信凡事有因有果,只相信人为操纵掌控。 既然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兰娥眉眼弯弯道:“那十三多买些,介时请大伯父、二伯父、三伯父都尝尝。” 她说话的时候又掰了指头,喊一个伯父便弯下去一拫,一时逗的众人又是发笑。 气氛正欢快时,有婢子在帘外施礼道:“老夫人,三夫人,车马已备妥了。” 王娴站起来,笑嘻嘻拖了兰娥向老夫人施礼。 旁边的婢子也是有眼色,见两人施礼,一个紧赶几步去掀帘子,另有两人拿了早备妥的糕饼匣子。 崔氏送了两人出厅。 待到了大门外,兰娥见石阶下停了两辆黑漆平头马车,且李嬷垂手站在第一辆车前,第二辆车前又站了阿茉、阿秋两人,兰娥心下一动……这老妇人要分开坐,显然是有话要讲。 正巧自己也有事问她。 兰娥紧赶几步下了石阶,待搭了她上去,这老妇人便也闪身进了车内。 马车辘辘而行。 兰娥斜身倚了座榻上的竹抌,淡声问:“怎么回事?” 她问的没头没尾。 李嬷却像早就等着她开口,想也不想便道:“老奴与老夫人诊过脉便去药房配药,回来时便见娴娘子在,不知怎么两人便绕到炙犬肝……蒸豕肉好吃。老夫人便要娘子与娴娘子去买。” 说到这里,李嬷语声微微一顿,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兰娥。 难不成王娴是有意想出府? 兰娥脑子里念头一闪,注视了她问:“当时厅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厅里有三夫人,陈嬷,赵嬷并几个婢子。” 李嬷目光一闪,唇角蓦地勾了抹似讥似嘲,又似一切尽在掌握的笑来:“因有上回……老奴便找守门婢子问了一番。守门婢子说,最先提起炙犬肝儿的是陈嬷,进言要两位娘子去东市的是赵嬷。娘子也知道娴娘子什么性子,这样既可解馋,又可表表孝心,更能出去玩的好事儿,她自是满口应下。” 如果……如果这不是偶然不是巧合,那这人倒是吃透了王娴。 那看这老妇人……莫不是与自己一个意思? 兰娥不动声色拿眼看她。 李嬷唇角笑意依旧,慢悠悠道:“这次……老奴便请两位娘子做一回饵。” 第73章 谁人吞饵 做饵么? 这老妇人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兰娥眯了眯眼。 李嬷脸色微微一黯,默然片刻,便掌心平贴了车厢地扳,低低伏下身来:“老奴知道娘子夜不能寐,故此才用了这顺手推舟之策,娘子若是气恼,现下老奴便命驭夫调头回府。” 调头回府?亏得这老妇人还敢说! 自家想出门是一回事,被人……被人拿来当……又是一回事。 因有案桌挡住,兰娥只能看见她瘦肖的背脊。就算此时她低伏,那背脊给人的感觉仍像是带了三分倔犟又三分桀骜不驯。 兰娥眸珠在她背上兜兜一转,忽然掩嘴笑起来。 她笑声清脆悦耳,仿似十分欢畅。 听见笑声,李嬷抬头……眼中欣慰之色一闪,再然后……缓缓翘了嘴角。 车厢外人声马嘶,似乎早已驶入了闹市。 若是方才自家稍有犹豫,这老妇人自此怕会只谨守做奴为婢的本分,再想她忠心不二,再想要她倾囊相护,怕是千难万难。 兰娥敛了笑意,转眸去望窗外。 她望不几眼,马车微微一晃,驭夫在车外问:“嬷嬷,是去酒肆么?” 李嬷探身推开车门儿,低声吩咐道:“去酒肆。” 驭夫应了一声,便驾马拐入东市,待一闻间铺子驶过去,这驭夫溜眼扫见酒肆招牌,这才勒停了马儿道:“娘子,到了。” 前头马车停下,后头的马车自然跟着停了。 等兰娥搭了李嬷下地,王娴跑来拖了她道:“阿娥,闻见香味了么?炙肉时上头抹层酱,你不知道多香。” 这人现下满心满眼都是吃! 兰娥懒得理她,抬脚进了酒肆。 酒肆大堂内只七八付榻座儿,因这会儿不是饭食,堂内只有个小仆役正拿了抹布抹案桌儿。 抬眼看见兰娥几人,这仆役便笑吟吟上前问:“两位小娘子是要……。” 王娴进来先东张西望看了一圈儿,这会儿插话道:“有炙肉么?有了来一些。”掏出把铜钱,大剌剌递了过去。 按理食客总是用了饭才付帐。像这种先掏钱的小娘子……仆役捧过铜子儿,刹时眉开眼笑道:“两位娘子且稍待,小的这就去厨下。” 兰娥眼见这仆役一溜小跑进了后堂,便回头对王娴道:“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看,不如去车里等。” 没有来时,王娴是心心念念想来见识一番。此时这人见大堂里冷冷清清,又榻座案几上油灰扑扑,不由大为失望。 既然失望……王娴便撇嘴道:“也好,这里也坐不住人。” 这种地方能有多干净?兰娥斜给她个眼风,姐妹俩便又并肩出来。 瞄见两位主子出来,驭夫忙抽了脚凳置摆妥贴。 “阿娥,咱俩同车吧。” 王娴踩了脚凳上去,便又回身扶兰娥:“上来呀,我有话对你讲。” 要是叫这人下来,依她的性子,说不定会当街撒泼。 兰娥心下转了几圈儿,应声道:“好呀!”便搭了她上去。 “阿娥,你不知道。”王娴拉兰娥在榻座上坐下,神秘兮兮道:“今早上我见阿秋去山下见那个喂马的陈典,后来阿秋陪我去七啸堂时,我便问她,你猜她怎么说?” 内宅婢女不可私见外院仆役,阿秋跟了崔氏几年,不可能连这点儿规矩都不知道。 兰娥眉尖儿一蹙,问:“她怎么说?” 王娴斜过来个白眼儿:“她说那是她舅兄。” 既然两位主子登了车,李嬷与阿茉阿秋三人便在外头等仆役。 等了片刻,眼见大堂里没有丝毫动静,李嬷便吩咐阿茉阿秋:“去看看。” 阿茉早等急了,这会儿既然连嬷嬷都开了话,小丫头三两步便窜进了酒肆:“有人么?咦?” 大堂距后堂仅隔了层布帘儿,小丫头喊话间便掀了帘子,探身向内一扫,嘀咕道:“怎么没有人?莫不是拿了银钱逃了?” 李嬷耳尖,听见她嘀咕,心下便是一跳。待回身去望时,刚才还在的马车已不见了踪影。 开始动手了! 李嬷阴沉沉扫了眼左右,街上行人如织,而往来车辆……十几步开外正有辆马车由东至西疾驰向街尾,且车厢颠荡之间车门大开,内里仿似有个穿杏红色衫裙的小娘子正抱了头…… 想跑?老身倒要看看…… 李嬷闪身追了上去。 前头驾马的驭夫显然是个能手,他左冲右突,往往间不容发与往来车辆擦车而过。 李嬷冷哼,待马车驰到街尾,将将拐入条小巷时,老妇人闪身上了车辗:“停车!” 出声的同时,她伸手拽住缰绳向后一拖,马儿登时“唏溜溜”人立而起。 赶车正赶的畅快,陡然间却碰上个疯妇!驭夫抬手指了李嬷,脸色紫涨了问:“你这疯妇要做甚?某家便在……。” 这人是坐了车辕,李嬷则是站。 李嬷微微俯身,阴测测问:“你家主子……。” 只她问了半截儿,车帘子一荡,有个小娘子探出身子,疑疑惑惑了问:“阿父,到家了么?” 扫眼看见她,再她身上穿着杏红衫儿,李嬷脸色已不能说是难看,而是冷如冰碴。 李嬷揪住这人衣襟向上一提,直盯了他两眼问:“刚才你为甚当街纵马?讲!” 她声音原本低沉嘶哑,说末尾一个字却陡然一高。 驭夫耳朵嗡嗡作响,想掰开李嬷又不敢,只好苦了脸指巷尾:“某家婆娘要产子,某……某这才驶的快了些。” 那小娘子原本目瞪口呆看了两人,此时听自家父亲提起阿娘,便壮了胆子插话道:“这位阿嬷要是不信,不妨跟去看看。” 执掌刑房十几年,何谓真话哪里是假话,李嬷自然一听便知。 就是因为知道……李嬷心下一沉,丢开驭夫,折身出了小巷。 只是甫一出去,老妇人才真真沉了脸。 整条坊市之内,或由妇人牵着,或是男子护着骑了牛背,再又匆忙驶过的牛车……但凡有娘子,都是穿了清一色杏红衫儿。 李嬷心里一沉再沉。眼见有个粗壮汉子牵了个梳扒角髻的小娘子,且行路时左顾右盼,便上前拦了道:“敢问……你家小娘子穿的纱衫是哪里买的。” 粗壮汉子爽朗道:“两刻前坊口有人舍衣,说是十岁以下的小娘子都可以领,且领了只要穿上便可再给三百钱。” 说到这里,这汉子回身指了长街,颇为热心地道“就是那里,进坊市第三家铺子前头,某这会儿便是去领钱。” 此时这汉子往哪里指,又嘴唇嚅嚅都说了什么话,李嬷都没有听见望见。 她只凝神望了街头。 此时太阳将将升到头顶,热气儿上来了,街上行人便少了许多。 第74章 非是巧合 先前街上酒菜味儿,煎炸白饼的油烟气儿,再有妇人身上脂粉味,汉子身上汗臭味儿,各种各样味道混于一起,空气自是不大好闻。 此时行人渐渐少了,路上又经阳光一晒…… 李嬷由西往东,沿石板道走了两趟,而后脚尖儿一转,拐去了方才那间酒肆。 刚才阿苿进后堂没有找到仆役,便又转了回来。哪知道出了门,李嬷与两个主子都没影了。 此时小丫头正东张西望地找人,看见李嬷,顿时两眼一亮:“嬷嬷,两位娘子呢?” 两位娘子啊……得去见见璧郎君了。 李嬷眯了老眼道:“两位娘子遇上了玩伴,随人出城游玩去了。”说完了,回身招呼另个驭夫“阿森,再找间酒肆买些炙肉。” 东街共有六坊,六坊合起来统称为东市。 李逸勒马拐进了坊口,拿鞭稍指了前头道:“且去饮壶茶。” 几人刚才转了西市又来东市,铁心早就渴的喉咙冒烟儿。听了主子吩咐,这汉子便回头招呼卫七:“去打点打点。” 卫七应了喏,策马驰去了前头。 其实进坊口第二家就是茶肆。 卫七前脚进门,李逸后脚便在茶肆前下了马。 此时两个汉子恰巧从大堂里出来,前头汉子拿眼一扫铁心,顿时脸色一变,回头向身后那人压了嗓子道:“小心,有兵……。” 有兵……? 李逸与这人错身而过,听见了便斜眸瞟铁心……身上是窄袖短衣,只束腰上挂了块府卫腰牌。 见了府兵也怕,这两人想是没有做甚好事儿。 既然碰上了…… 李逸眸子自腰牌上兜兜一转,低声吩咐卫六:“跟上去看看。” 眼见三人前后拐过坊口,李逸才闲闲进了茶肆大堂。 没有进来时李逸还想饮杯茶避避暑气,这会儿见了那两个鬼祟汉子,这人便起了心思。 李逸施施然在茶肆近门处坐了,待汤头上了茶,这人便揣了瓷盏慢慢啜饮。 待一壶茶快见底了,有马蹄声渐奔渐近,蹄声到了门前一停,卫六翻身下了马背。 李逸原本背对了门,听见声响,便转过身去。 卫六大步进来,扫眼看见自家主子,上前施礼,礼罢,压了嗓音道:“那两人出了章平门一径往东,仆跟了十来里,见他俩进了路边树林子,仆便摸过去。” 一来一回往返二三十里,就算是骑马,卫六也是汗流夹背。 这汉子擦擦汗,仍压了嗓子道:“早前林子里便似有个妇人,仆只听见三人嘀咕……两个小娘子可拿五百金,又道事成之后,将两个小娘子送去?东。” 这种话一听就是绑了什么人! 只是听到“?东”两个字儿,李逸眉梢一跳,想起来进宫那晚,自家大兄浑水摸鱼抓了位南军兵士,那兵士说过吕台曾数次密下?东。 看来这伙绑贼与胶东也有联系。 李逸起身道:“去看看。” 他嘴里说的去看,眸子却在卫六脸上一扫。意思很明显,头前引路。 卫六转身奔了出去。 李逸亦撩袍出门。铁心掏了铜子儿往桌上一撒,亦是急步跟上。 待四人翻身上了马,卫七低声问:“郎君,用不用去找卢兆尹,让他查查看哪家少了两个小娘子。” 李逸勾唇道:“小娘子失踪,又哪家会大张旗鼓上报?”说罢,一抖缰绳,胯下马儿扬蹄直驰上长街。 其时天色已近午时,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行人都躲去铺子里避暑,大街上早就空阔起来。 四人策马驰到街尾,径直由东市岀了章平门。 因是大旱,长安郊野的田庄早就十庄九空。此时距官道二十来里处,却有座田庄人满为患。 离田庄不远处有座水神庙。 此时人命都保不住了,自然也就没有人来此求雨。 王娴望望殿门,再仰头瞄瞄窗户,泄气道:“窗户太高。” 兰娥捂嘴打了个呵欠,前些天总是睡不实,想不到闻着干草香倒是睡了一觉。 王娴见她打过呵欠又眯了眼想睡,不由急了:“阿娥,你倒是想想法子啊。” 想什么法子?自从进了大殿,那些人便将殿门一锁,两人只听见话音儿,至今连个人脸都没有见着。 见不了人,说什么也白搭。 兰娥身下是厚厚干草,身后又倚了一捆子,闻见干草涩涩香味儿,她眼皮子又开始发沉。 王娴见她真阖上眼了,便红了眼眶:“我知道这回又怪我。可是阿娥,回府怎么都成,现下你真的想想法子。” 来时只看见赶车人蒙了脸,刚停了车又被人兜头蒙住,现在谁下的手,目的是什么,背后又谁是主子一概不知。 按说该等等。 只是……兰娥睁眼看了王娴,心下叹了口气,坐起来道:“好罢,我喝了。” 说前头两个字时,她眸珠还定在王娴脸上,说后半句……她回头对着殿门,声音陡然一亮。 殿外哝哝私语声嘎然而止。 等了几息,兰娥见外面没有动静,又对着殿门道:“本娘子渴了,要喝茶。” 这次她声音有点儿弱。不仅弱,更似带了几分委屈,几分想哭的音调儿。 王娴捂住嘴笑起来。 兰娥眸珠向她一横,而后又转过去看殿门。 门上“叮当”几响,似乎有人开锁。 而且这人边开锁说话“这两个娘子金贵,别是渴出好歹来。” 另有个妇人忿忿道:“再是金贵,等那人来了不还是个死。” “死什么?是送走……。” 两个妇人嘴里嘀嘀咕咕,手下倒是极利索,须臾,殿门便“吱呀!”开了。 殿门一开,原本昏暗的大殿顿时亮了起来。 兰娥眸珠在两个妇人身上一溜,见前面这位拿着锁头,便看了她道:“本娘子要喝茶,煮时要加些姜,橘皮……” 这妇人有些为难。 吃的都没有,还要喝茶,还要加姜,加什么皮!真是作死! 后头的妇人撇嘴:“现下有水喝就是福气,还挑三拣四。”说完了,伸手拽前面这妇人:“霞娘,别理她。” 霞娘没有动。 她默然几息,便看了兰娥道:“小娘子要是真渴了,这里只有河水,小娘子要喝么?” 河水……兰娥抿了小嘴儿点头。 霞娘便回头叮嘱另个妇人:“阿粟先盯着,我去舀水。” 霞娘往外走,阿粟则抱着膀子往殿门上一倚。 兰娥见这妇人两眼在自己与王娴身上扫过来扫过去,便问:“你是哪里人?” 阿粟撇嘴道:“不能说。” 哎呦,这妇人倒是警剔! 兰娥抿嘴笑起来:“我猜你是荥阳郡人。” 阿粟听了一脸鄙夷:“猜错了。”继尔又奇怪道“小娘子怎么猜荥阳郡?” 那是因为本娘子刚才只想到这个郡。 兰娥眉梢一挑,正要开口,门外脚步声踏踏连响。 兰娥便转眸去望殿门。 霞娘进了大殿,因兰娥坐的草堆挨着香案,这妇人便揣着碗往里走:“小娘子喝吧,再过几天,说不定连这些也没有了。” 兰娥接了碗,见陶碗里混混浊浊,上头似乎还飘了两根草叶儿,便眼珠儿一转,瘪嘴道:“这能喝么?” 王娴也探过身来,看见登时尖叫道:“这是人喝的么?” 两姐妹这么一喊…… 霞娘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伸手夺了陶碗道:“这水原也不是娘子这等人喝的。”说了这句,一扫两姐妹,忿忿又道:“我看娘子还是不渇。” 这妇人越说越不忿,索性仰头将水一饮而尽,末了摸摸嘴。斜眼看了姐妹俩道:“两位娘子还渴么?渴也没有了。” 她转身便要往外走,只刚刚迈了两步,身子忽然一晃。 第75章 以利诱之 霞娘身子晃了两晃,便“咣啷”扔了陶碗去扶额头:“奇怪,头怎么晕……。”含浑说了半截儿,便软软倒了下去。 阿粟一时大惊失色,伸手拽了她喊:“霞娘,霞娘你怎么了?” 兰娥见她这会儿抓住霞娘又摇又晃,浑似忘了自家姐妹,便眸珠向王娴一扫……转而再向门外一递。 王娴站起来,踮了脚一步步往外挪。 她这边儿一动,阿粟蓦地抬起头来,恶狠狠看了她道:“若是再走一步,我立时杀了你。” 先前兰娥只以为阿粟有些憨,这会儿见她两眼凶光直冒,且说话间将霞娘往地上一推,腾身站了起来。 王娴慌忙退回来。 这边儿兰娥讶声问:“你这是做什么?姐姐只想看看霞娘。” 阿粟冷笑:“什么看看霞娘,我不是傻子。”这妇人平常挑水劈柴,早练了几把子蛮力,说话间提起霞娘往肩上一杠,转身便要出门。 刚才听声音倒是只有她两个,只是万一庙里还有其他人,这妇人出去喊起来…… 兰娥心下转了半圈,嘴里已是问:“你想不想过安稳日子?” 阿粟听了脚下一顿,缓缓回过头来。 兰娥见她两眼闪烁不定,便轻声道:“若是你帮我姐妹……我允你百金,你便可拿金去任何地方买宅买婢,从此过上富裕日子。” 做为庶人,能够有一屋栖身,能够有饭吃有衣穿便已足够,更别说买宅买婢做主子。 这实在是天大的诱惑。 阿粟一霎不霎盯着兰娥,盯了半晌,嘎声问:“果真如此?” 眼见她似已有些意动,兰娥再接再厉道:“我写封手书,你随时可去平安坊拿。” 这娘子年龄小小,想是不会逛人。 要是那个大的……便不能信。 阿粟回头瞄了眼殿外,随之又转过来看姐妹俩,来回看了半晌,这才低声问:“怎么帮?” 她声音压的几近耳语,兰娥往前走了两步,待离她近了,便问:“送我姐妹来那人,你可认得?” 阿粟虚虚望了地上,边想边道:“这人半月前来过一回……我听常大说他是十四郎手下。” 十四郎?这个十四,想必与自己在王家排名十三一样。 兰娥将裴家、柳家、李家几族里的嫡子庶子想了几遍,嘴里却接着问:“你见过十四郎么?他多大?” 阿粟皱眉摇头:“我没有见过,我只听常大叹……若十四郎是个娘子,必也是天下一等一。” 天下一等一?是指相貌,还是指风度仪态? 倒要见见这个常大。 兰娥心下嗤了声,吩咐阿粟:“现在你放下霞娘,仍去把守殿门。” 阿粟目中一闪,露出来几分踌躇。 兰娥挑眉笑道:“放心,我虽是小娘子,却也一喏千金。” 这妇人都应了,怎么不借机逃走呢? 王娴眸珠在兰娥脸上扫了几扫,想要说话,终是又忍了。 阿粟神色阴睛片刻,弯腰将霞娘放了草堆上,这才看了兰娥:“小娘子需记得守喏。”说罢,转身便出了大殿。须臾,殿门“咔嗒”上了锁。 大殿内刹时又暗了下来。 兰娥仍回草堆上坐下,王娴磨磨蹭蹭也挤去她身边坐了。 两人默默坐了半响,王娴拿胳臂肘碰碰兰娥:“阿娥,刚才怎么不逃走?” 能忍到现在才问,也算是压了点性子。 兰娥掸掉裙摆上沾的枯草,懒洋洋道:“下马车时这里人声嘈杂,就算此时迷晕一个霞娘,再收服阿粟,你我逃出去的机会还是太小。” 来时姐妹俩被蒙了脸,虽然看不见,声音倒是听的极清。 王娴没有开口。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 一片静谧中,先前斜映至香案边沿的光线,渐渐移到了案桌中央。 兰娥困意上来,正要阖眼再睡一觉,王娴神色一凝,忽然坐直了身子。 ***** 水神庙往南约有十来丈,原本有条河。 大旱过去,原本宽宽的河面便成了浅沟。 卫六跃下沟底,不等众人问便压了嗓子道:“郎君,田庄内有三百余,水神庙后殿、侧殿、还有苞厨三处,约住了六十来人。” 田庄加上水神庙,两处将近四百人,这厢却只有四个。 李逸皱眉:“那两个小娘子身边有几人看守?” 贴身跟了几年,卫六立时明白了主子的意思,摇头道:“仆方才看了,大殿与侧殿仅隔半壁土墙,潜进去救人怕是不妥。” 若是以往,调府兵也好杀人也罢,总之是要救人。只是这回看守者大多是灾民,几个人便有些为难。 默然片刻,李逸淡声吩咐铁心:“想法子寻些猎物来。”吩咐过又抬手 郊野灾民成群结伴,能吃的野菜草籽都没有,这找猎物……铁心怔了一瞬,瞬间便施礼道:“是。” 应过喏,这汉子身形一晃,几大步便上了沟顶。 等他脚步声去的远了,李逸由袖子里掏了块帕子,右手食指中指挟了帕角,而后伸臂……过了几息,帕子微微一拂。 李逸勾了勾唇,淡声吩咐卫六:“上去看看现下刮什么风。” 扬帕子测风向……卫六目中光芒一闪,腾身上去,待过了十几息,这人又纵身跃了下来,拍了手道:“郎君,仆方才用土试试,现下刮的东南风。” 东南风…… 李逸抬头去望沟外。 沟沿儿两旁长了丛丛茅草,透过草尖儿,依稀可见再远处有片树林。 李逸眸光自林子那方一转,转回来看了卫七:“去那边林子。” 再是跟的久,此时卫七、卫六也捏不准自家主子什么意思。 两兄弟一对眼色,当下一个回身牵马,一个在前探路,三人小心上了沟顶。 此时天色渐近午时,远处田庄上正炊烟四起,而近处水神庙那方亦开始冒了烟气儿。 烟气袅袅,缓缓向西飘散。 树林子离河不远,且此时田里又茅草过膝。等三人经草丛进去树林,李逸便寻块石头坐下来,吩咐两人道:“检些树枝。” 这大热天的要烤火? 卫六扫了眼自家兄弟,当下一人栓马,另个便去捡柴。 等捡了大半捆,铁心拎了十几只灰雀儿过来。这汉子到了跟前便将雀儿往地上一扔,上前施礼道:“郎君,仆打了十几只灰雀。” 第76章 以味诱之 李逸扫了眼地上,淡淡道:“生火烤上,香味儿出来之前,不得起烟。” 几人常常外出,于生火烤吃食上绝计是行家。再加之现下天干物燥,卫七拿了火折子一点,火苗儿刹时便轰轰而起。 再过一会儿,卫七拿木棍拔出些红火儿,将灰雀串了往上一架,这边儿卫六由衣襟里掏了个布包,打开来又捏些粗盐撒上。过了片刻,林子里便渐渐弥散了肉香。 香味儿浓浓,随风散了开去。 铁心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一口气吐完了,便皱了眉问自家主子:“郎君,此处距离田庄一二里,那些人闻得到么?” 李逸唇角略勾:“这些人长年不尝肉味,对这种味道自是渴切。且等等。” 等等? 听见主子说要“等”,卫六四下扫了几眼,待看见三四步外有棵水桶粗的栎树,这汉子便奔过去,到了树下脚尖儿一点,腾身上了树桠。 待他向林外望了片刻,忽然沉声道:“来了!”说了这句,这汉子又抬手搭在眉间,仔细去望“水神庙……有人出来……像是六七十人。咦?有人奔去田庄。” 既然有人奔去田庄…… 李逸这才闲闲站起来,瞟了卫七道:“等会儿你两兄弟拿雀肉往东南方,走不远便扔两只,扔完了再回来。” 走不远扔两只……卫七皱眉应喏:“是,仆记下了。” 李逸便又吩咐铁心:“随我去救人。” 铁心肃声应了喏,应罢,眼见自家主子上马往北,这汉子便也翻身上了马。 待到了神庙,两人将马找隐蔽处安置妥当,李逸便背了手,施施然进了庙门。他走大门,铁心眼睛珠子一转,转身绕去了殿后。 庙门往里二三十步便是大殿。 早起阿粟烧饭时藏了块糠饼,这会儿这妇人正坐在石阶上啃饼子,啃不两口,望见有个小郎君踱进来,这妇人便又将饼子掖进怀里,站起来问:“敢问郎君……找人么?” 李逸拿眼向她上下一扫,淡淡道:“本郎君前来祈雨。”这人脚下停也不停,应话间便到了殿前。 这种时候祈雨? 阿粟听了一怔,怔过来又见他抬脚踏上石阶,便伸手去拦:“殿里已荒废了,郎君还是……。” 说了半句,这妇人两眼一翻,软软便往下倒。 铁心不等她倒下来,伸手架了她掖下,悄没声儿倒拖去一旁。 殿内殿外仅仅隔了扇门,两人在外说话,殿内自然听得见动静。 王娴一脸撞见了憨子傻子的……兴奋,拍了兰娥道:“阿娥,有人来祈雨。” 这人声音怎么耳熟? 兰娥眉尖儿一蹙,两手撑地,正要站起来,门外“咔嚓!”,随之又“当啷”,似乎铜锁掉到地上。再然后……殿门“吱呀”大敞开来。 殿门大敞,阳光刹那间倾泄而入。 而明亮刺眼的光线中,兰娥只见这人犹如后园赏花,又如长街闲逛,再如漫步于月下曲桥,以一种无比闲适,无比漫不经心地步子踱了进来。 李月笙!又是李月笙! 怎么每次都碰上他? 兰娥扶额。 李逸眸光自王娴身上一转,又自霞娘身上一扫,攸忽又落到兰娥小脸儿上,见她以手“遮面”,且又瘪了小嘴儿,仿似要哭不哭…… 怎么又是……这两位? 李逸长眉一皱,瞬间又一展,回头吩咐铁心:“且先离开此处。” 两人来便是来救人,离开自然是要先救了人。 “是。”铁心躬身施礼,礼罢,板着脸上前,看了地上问:“王大娘子,是你自己出去,还是要某……嗯?” 什么时候自己成了王大娘子了?王大是王兰容! 王娴起身拖了兰娥便往外走:“阿娥,咱们走。” 眼见姐妹俩“昂头挺胸”走到殿门处,李逸侧身让开,待姐妹俩出了门,这人便又施施然跟上。 兰娥在门外没有见到阿粟,便回头问:“守门妇人呢?” 李逸眼尾……几不可察地一挑,斜看了铁心:“守门妇人呢?” 铁心默然一瞬,躬身道:“仆将她拖去廊柱后了。仆现下去拖她出来。” 李逸便又看了兰娥:“走罢,外面有马。”撩袍走去前面。 外面有马……这人到底是误打误撞地“撞”了来,还是处心积虑地跟踪而至? 更或是这人原本也在查什么十四郎? 兰娥眸珠在这人背上转了几转,闷声跟了上去。 到了庙外,李逸便站住了。 等铁心挟了阿粟出来,这人便问兰娥:“娥娘子要带她走?” 这人问话时,唇角似笑非笑,两颗点漆般的眸珠……在兰娥小脸上一凝。 刹那之间,兰娥只觉得脸颊上仿似针尖尖儿一剌!一刺既收! 兰娥心下一跳,索性眨眨眼,对视了他道:“她认识绑匪。” 说完了,兰娥又垂下头“那个常大方才还来过,若不是有人禀报说有富家子在附近饮酒烤肉,常大便准备送走我姐妹。” 附近有富家子饮酒烤肉? 唔……方才倒是忘了备些酒了。 李逸吩咐铁心:“将这妇人带回去。” 方才两人说话时,铁心已牵了马过来。此时听了,这汉子便将阿粟脸朝下往马背上一搭,而后翻身上了马背。 李逸便抬眼看王娴:“娴娘子……。” 王娴磨磨蹭蹭……爬上马背。 待她扶着鞍子坐妥了,李逸伸手自兰娥掖下一托一揽,亦挟着她翻身上马。 他这一手既快且准,事先全然又没有半点儿预兆。 等兰娥反应过来,这人已是一抖缰绳,低声道:“坐稳了。”声落,马儿扬蹄驰了出去。 马儿扬蹄飞驰,树木,岩石自两旁恍闪而过。 此时兰娥只觉得身周风声呼啸,直刮的人遍体生凉,且身下又颠颠耸耸,只颠的她头晕眼花。 这人……这人真真是个……嗯! 兰娥忍不住松开马鬃,改而去揪这人袖口,待揪稳了,便瘪了小嘴儿问:“方才那些人会撵上来么?那些人又没有马骑。” 李逸低低笑起来:“颠了么?忍一忍。” 只是说归说,到底放慢了马速。 过不一会儿,卫六在前,卫七紧随其后,两人打马撵了上来。 第77章 心细如发 李逸任马儿缓蹄儿前驰,淡声问:“那些人可回头来撵?” 因手下拽着缰绳,卫七便侧过脸,翘起来胳膊肘抹汗,待抹净了,这汉子才心有余悸道:“那些人真个是恶的很,仆两人好容易甩脱了。” 甩脱了么?倒真是容易! 李逸望了前路,嘴里淡淡问:“方才你说常大,常大可是那些人的头领?” 哪些人的头领? 兰娥呆了半晌,发现这人是与自己说话,便绷了小脸儿道:“嗯。” 听得她鼻音有些重,李逸垂眸去看胸前,小脑袋上乌发如鸦,就算被人绑了半上午,此时又在马上颠簸,其上梳的螺髻亦是丝毫不乱。 受了委屈么? 倒是……倔犟。 李逸长眉一挑,低声又问:“那依娥娘子……抓了常大来?” 抓常大? 看来这人并不知道姓常的不仅仅是灾民。倒是可以……兰娥心下蓦地一动。 她本来就是侧身而坐,这会儿便回身仰了小脸儿道:“今日祖母想尝尝炙肉,我姐妹便去东市买来。哪知道马车被劫,而劫人的蒙面客又将我姐妹送去水神庙。” 开场白说完了,兰娥眨眨眼,低声又道:“蒙面客背后还有个主子,常大称他为十四郎。” 因马背颠簸,她声音便忽缓忽噎,听起来扱像是方才哭过。 这娥娘子……意思是要抓十四郎? 是了,那些人劫这姐妹俩,便是为了送去?东。 李逸眸光自兰娥额头上兜兜一转,转而吩咐卫六:“你俩返回去,且看看常大会寻哪人。只许跟踪刺探。” 只许跟踪刺探,意思便是要查背后是否有人,又此人的身份、地位以及现居何地。 卫六沉声应了,应过,抬鞭与卫七打了个手势。两兄弟便又调转马头驰回原路。 其时阳光渐渐淡了下来,燥气儿下去,荒野间便多了几分凉意。 等上了大路,李逸便放马疾驰。 田庄离长安也就四五十里,四人本来便绕了路。待到了城下,正是长安西门雍门。 四人便由雍门入城,等到了城内,李逸便勒马拐进巷弄。待左拐右绕到了西郊卢家别宛,这才勒马停下。 守门仆役远远望见,便飞奔过来施礼:“郎君可是来寻二郎君?二郎君正在水榭歇晌。” 卢家兄弟常在别宛宴客,仆役能在别宛守门,自然也是个活泛机灵的。 这仆役施礼归施礼,对于坐在马背上的兰娥,又李逸身后用帕子掩了脸的纱衣娘子,既不问,更不多看。 李逸沉声吩咐:“着人收拾两间厢房,速去。”吩咐罢,边抖缰绳驾马进门,边垂眸盯了兰娥发顶,低声解释:“两位娘子还是在此稍事休整,等令兄长来接。” 兰娥心知他是顾忌姐妹俩声誉,便也低声道:“多谢!” 两人说话的时辰,马儿已进了别宛。 别宛内花木扶疏,四通八达的细沙小径通往各处客院。当下李逸也不等仆役引路,策马驰去最近的院落。 等三人下了马,仆役恰领了两个婢子出来。 这仆役便上前施礼:“两位贵客且在此歇息。”说罢,指了两个婢子又道“此院便由阿橘,阿桃统管,贵客若有什么缺的用的,尽管吩咐。” 阿橘便上前施礼,这边阿桃恭恭敬敬搀了王娴,笑吟吟道:“贵客请进。” 兰娥见这两个婢子眉目清秀,虽然年龄只有十六七岁,规矩上却极妥贴,便抬脚进了院子。 王娴亦由阿桃搀了进门。 院门“吱呀!”掩了。 李逸这才指指马,吩咐仆役道:“牵去马廊。”吩咐罢,这人便转身沿了细沙小径往回返。 仆役见他似乎又去外院,便紧赶几步跟上去问:“郎君不去寻二郎君么?” 李逸闲闲道:“他不是正在歇晌么,且叫他歇着。本郎君先去沐浴更衣。” 往常一年当中,李逸总要在别宛住上几天。因此卢邈便在水榭旁给他专僻了座小院儿。 仆役听了便止了步子,躬身施礼道:“是。”等礼罢直起来腰,仆役见这人衣袂荡荡,已沿小径去的远了,便回身牵了马回外院。 客院在北,水榭在南。 院落与水榭亭阁之间,隔了丈余宽的纱道。 李逸上了细沙道,又穿过往水榭去的垂花门儿,待进了自家院子,铁心迎了上来。 李逸斜眸瞟了他问:“问过了?” 这人问话是问话,脚下仍闲闲踱了步子,待错过铁心,径直上了厅前迥廊。 铁心便又回身,紧赶上去推开门,边侧身让过自家主子进屋,边低声道:“仆方才问过了,阿粟是司隷人,因家乡大旱才逃难到此。因她有把子蛮力,常大便招了她烧饭砍柴。”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人,竟然也要招人烧饭砍柴?这个常大恐怕是另有身份。 李逸踱进屋内,眼眸一扫,便在近门处拣了榻座坐下。 铁心随后跟了进来。 李逸便看了他问:“我听王家小娘子提起十四郎,她可曾见过十四郎?” 听自家主子问起来这个,铁心有些好笑:“先前王小娘子曾许她一百金,阿粟要见了金才肯说。” 唔,这妇人倒是有点心眼。 只是不知道这点子心眼,碰上娥娘子的七窍玲珑心……唔! 李逸勾了勾唇:“取百金给她。”吩咐了这句,松了肩背向后一倚,舒舒服服倚了榻背。 院前种了几丛湘妃竹,此时阳光西斜,几缕线淡余晖透过竹丛,恰恰映了这人半边侧脸儿。 铁心见他眸子似眯非眯,似乎正凝神思忖,这汉子仍站了不动。 约过了十几息。 李逸坐了起来,拿眼在面前案桌上一扫,见笔墨纸砚具全,他便由笔筒里抽了枝狼毫,而后左手一拢右手袖口。 铁心见他拿出这付架势,忙上前抽了纸张铺妥。 李逸拿笔,笔尖儿在砚里一蘸,提笔写了四个大字,写完了,拧眉想了片刻,便又刷刷写下几行。 案桌三尺来宽。 铁心原本站在桌沿儿磨墨,听的自家主子笔下沙沙作响,这汉子忍不住斜过去眼珠。 纸上揣最中央四个大字“闻君……又下一行……今月笙游东郊,顺手捡了……” 顺手捡……? 铁心浓眉一颤,慌忙垂眼去看砚池。 第78章 闻君喜玉 李逸写完了,便将狼毫搁砚池上,而后两手各捏住信纸抖了几抖,待抖的墨迹干了,这人便叠起来装入信囊。 一切做妥,李逸吩咐道:“将此信交由王璧。”拇食两指捏了信囊递过去。 送去给璧郎君?哎哟!满天上神。 铁心顿时苦下脸来,嚅嗫了问:“郎君,这个……妥么?” 不妥么?那厮素来将妹子当成眼珠珠宝豆豆儿,现下妹子被人“劫持”这等大事,就不信他不知道。 李逸眉稍向上一挑,似笑非笑道:“无甚不妥,去罢。” 既然主子说“无甚不妥”,那说不定真是妥。 “是。”铁心接过来往衣襟里一掖,而后躬身施礼,礼罢,便退步出了厅堂。 忙了这好大一会儿,先前眏在桌角的余辉,便又斜斜移向案桌儿中央。 李逸眸子自案桌上一扫……忽然唇角微微一勾。 这边儿铁心去马廊牵了马。 马廊后有条小街,为着马匹车辆进出便宜,别宛管事便在院子后墙上开了扇门。 铁心出来后门便翻身上马,待拐出小街,又调转马头上了西大街。 西大街尽头是南北大街。 这汉子策马到了长街尽头便南拐,待驰马进了平安坊,这才低“吁”一声,翻身跃下马来。 李家与王家是通家之好,且李逸每回来王宅时又总由铁心随侍。守门仆役远远望见,便迎下石阶问:“铁护侍可要进府喝茶?” 这话问的十分之含蓄,意思便是……你有事儿么。 铁心抬手扔了缰绳给他:“璧郎君可在?我家郎君寻他有要事。” 问话之间,这汉子己蹬蹬几步上了石阶。 要事……仆役不敢怠慢,转回来一溜小跑跟上,边侧身引了铁心进大门,边小心道:“璧郎君在虚妄堂,铁护侍请。” 虚妄堂便在外院儿斜对面。 原来王恪没有去晋阳赴任时,便常在此处看书会客。这回三房回了长安,外院管事便派仆妇又将院内院外打扫一新。 仆役将铁心引至院落前,见院门虚掩了,便伸手推开了门。 这仆役推开门并不往里走,只侧身看了铁心道:“铁护侍自行进去罢。” 仪狄本来垂手站在廊下,听见门响,便抬眼望过来,望见铁心,这汉子眉梢一跳,先回头对屋内施礼道:“启禀郎君,铁护侍来见。” 禀报过这句,这汉子又回过来,对着铁心一侧身子:“铁随护……。” 怎么像是早知道自己会来?不会吧! 铁心脸上浮起几分疑惑,只疑惑归疑惑,这汉子当下对仪狄略一点头,便大步进了屋内。 屋子里靠两侧各摆了两付座榻,而对着门则摆了张大案桌。 此时王璧正一手托书,另只手拿了笔,看几眼,便拿笔批注几个字,批完了,这才抬眼看铁心。 铁心上前施礼:“小的见过璧郎君。”说罢,皱眉皱了半晌,这才掏出信囊递上去“我家郎君有信给郎君。” 这汉子双手举过头顶,又弯腰躬背,神态上简直就是恭敬十分。 往常这仆役来,可是较现在随意的多。 王璧伸手接了过来。 信囊上没有字,封口之上点了火漆。 什么这样重要,需要用火漆来封? 王璧眸子由火漆上略略一扫,便撕开信囊,囊内有张叠的整整齐齐地信纸。 王璧便挟出来信纸,以右手拇食两指捻了展开。 纸上四个狂狷大字……“闻君喜玉” 其下又几行小字:“月笙今日游东郊,于山泽河野间捡了一双玉璧,其璧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实乃月笙平生仅见。 再下揣……知君素喜玉器,特邀君共赏之。 什么闻君喜玉,这厮连封信都写的不伦不类,亏得还称什么文武双全。 王璧心下微嗤,嘴里却平平问:“去哪里赏?” 铁心听得他语声平淡无波,仿似对此既没有喜,亦没有怒,更没有半分诧异奇怪。 这汉子不由打了个突,头也不抬道:“回禀郎君,西郊卢家别宛。” “好。”王璧眸光一闪,勾唇道:“且回复你家主子,本郎君稍后便到。” 铁心恭恭敬敬施礼:“是。” 应过喏,这汉子便悄声后退,直退的离案桌远了,这才转身出门。 方才铁心进屋,仪狄便守在门外。 直等铁心出了院门,又脚步踏踏去的远了,仪狄便闪身进了屋内。 因房檐前裁了两棵栎树,屋子里光线略有些暗。 仪狄进门时,只见自家主子懒洋洋倚了榻背,且两眼虚虚望了窗外出神,这汉子便脚下一顿,站住不动。 直等过了十几息,王璧眸光一闪,张口问:“溪茹可又传了消息?” 仪狄这才垂手道:“自两刻前传过消息,此后再无传来。”回过这句,这汉子抬头觑了眼案桌,忍不住问“郎君,铁护侍来……可是李郎君有什么事么?” 他能有什么事? 他只会搅事儿。 再想起来这人隐隐晦晦将兰娥姐妹比做玉璧,再顺手捡……王璧嗤地一笑,淡声吩咐:“去看看恽叔可否回来,回来了让他……。” 王璧说了半截儿。 屋门处光线又是一沉,恽叔悄没声地进了屋。只是老头儿进来倒没有先向主子施礼,而是低声吩咐仪狄:“去门外守着。” 在自家宅子里还这般小心……仪狄脸色一肃,闪身便去了廊外。 恽叔这才上前禀报:“老奴查了,上午晌李郎君曾去东市饮茶。” 饮茶?……唔,这人素来疑心病重,要是撞见满街穿杏红衫儿的小娘子,就算不派人查探,必也会起疑心。 这么一起疑,要是再撞上常大手下几个不长眼的…… 只是这些,总不至于让老头儿谨慎到“派人”守门。 王璧抬眼问恽叔:“还有何事?” 恽叔向前走了几步,待离桌案进了,这才压了噪子道:“溪茹传了消息,那位蒙面客回去见两位娘子逃了,便训斥常大……坏了主子大事。” 坏了大事…… 王璧唇边勾起抹讥诮。 恽叔见他没有问话的意思,便低声又道:“李郎君两个护侍亦在打探常大,郎君,不如老奴将其引开。” “李家能查出来更好。”王璧抬手在桌沿儿上一按,站起来道:“备妥车马,去卢家别宛。” 第79章 暗箭难防 方才铁心来时恽叔没有回来。 此时听自家主子去西郊,老头儿不由疑惑:“先前郎君不是打算……让两位娘子在别宛住几天么?” 先前是先前,现下是现下。 王璧绕过案桌儿,施施然往外走:“李月笙瞧出了揣倪,我便去一趟。” 李家二郎瞧出了…… 恽叔垂眼向案桌上一扫。王璧看过信便放了桌上,且他走时又没有收起来,于是老头儿一眼便看见那封信。 看见了信,老头儿顿时眉梢一跳,转身撵上自家主子道:“是,老奴这就去准备车马。” 崔氏有座陪嫁宅子与老宅一巷之隔,三房回来时所用的马匹车辆,王恪便留在崔氏宅子内。 魏管事则自请留在宅内调度。 恽叔出了府便去了隔巷,等王璧更了衣出来,老头已与仪狄垂手站于车旁。 王璧便登车上路。 众人出了平安坊便拐上南北大街,待沿街驶到尽头又转而往西。又西行五六里,众人到了卢家别宛。 守门仆役见马车虽是寻常的黑漆平顶,但拉车的马儿膘肥体壮,随行护侍又神色冷肃,便慌忙迎了上来。 仆役迎上来时,王璧恰恰探身下车。 这仆役张了嘴刚要问话,便觉得眼前一恍……李郎君已是嫡仙一样的人物了,这位……怎么更像是不食烟火的…… 王璧见这仆役半张了嘴,仿似个想问话,偏又没有问出来的架势,便淡声问:“你家二郎在么?” 他声音低醇,只低醇中又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仆役瞬间呆怔过来,慌忙躬身施礼道:“我家二郎君在水榭,郎君请。”说罢,这仆役便上前引路。 待众人走到细沙道尽头,将将拐过往水榭去的月洞门,仆役便见李逸与自家二郎君并肩过来。 仆役便急步上前施礼:“奴见过二郎君。”礼罢,转而又向李逸施礼“见过李郎君。” 卢邈摆手道:“免了。”说着免了,这人抬手向王璧一揖,朗声大笑道:“思衡倒是沉的住气,近一月了才来。” 王璧勾了勾唇,亦是抬手回礼:“家中杂事缠身,比不得怀安悠闲。” 听他这么说,卢邈笑的更是畅快:“某怎么能与你俩相提并论。来来,你俩先去水榭,某去安排酒宴。” 堂堂世家嫡子,身侧奴役仆妇如云,想用酒宴,吩咐一声便是,用得着亲自去? 王璧眸子向李逸斜斜一挑,淡声道:“好,我正想与月笙说说话。” “请。”李逸勾了勾唇,转身便往回走。 王璧施施然与他并肩而行。 待上了木台,李逸便撩袍席地而坐。 王璧没有坐下,而是背了手,闲闲去望湖面。 其时风吹湖水,湖面上波浪翻涌,又水潮一波波击打支撑水榭的木桩,周围一时“哗啦啦”不绝于耳。 李逸亦转眸去望湖面,望了片刻,懒洋洋道:“上次宫中生变,我府中护从由长乐宫抓回来个南军兵士,这兵士供说吕台曾数次密下胶东。” 说到这里,这人便止了话。 王璧侧过身来,眸光自他脸上斜斜一扫。 李逸勾唇:“今日我去东市饮茶,恰撞上两人鬼鬼祟祟,我便令卫六跟上去看看。哪知道这两人竟然商量了要绑人去胶东。”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来胶东。 吕台曾密下胶东,莫不是这人认为常大背后主子是吕家人? 王璧丹凤眼向上一挑,展袖坐了下来:“月笙以为常大这么做,是受了吕家指使?” 李逸见他展袖而坐,仍然是七分悠闲自在,又三两分随性洒脱,不由勾了勾唇:“七郡十二地,早在月前便有多位世族贵女失踪。” 这句话乍听像是答非所问。 王璧却是露出几分若有所思,淡声问:“那次你去晋阳,便是因为查探此事么?” 李逸点头:“正是如此。” 两人先前你来我往仿似闲谈,只说到这里,两人神色间都带了几分凝重。 此时风有些大了,风大,水浪“哗啦啦”拍击了木台,溅得台子边缘一片水湿。 王璧抬手拂去肩上水渍,便搭了木台栏杆要站起来,只是他将将长身,木台下“嗖!” 一箭挟着水势……风势……直向他背心飞射而至! 王璧只听见“哗啦啦”水浪拍击,又“哗哗”水声中“嗖!”一声异响……李逸已是脸色一变,低喝道:“伏身!”长身扑了过来。 只他大喝“伏身”前一瞬,王璧见他脸色大变的刹那……王璧已是察觉到不对。 王璧本来就搭了木台栏杆,此时手上用力一扳,身子刹间由背对转成了面对湖水。 而他转身的呼吸之间,李逸抬手……五指箕张,凌空一抓,堪堪抓住箭尾:“来人!” 他声音末落,恽叔已惊喝道:“郎君!”闪身扑了过来。而另十几个灰衣护持“扑通扑通”则纵身进了湖。 湖面上刹时又一阵水花翻涌。 恽叔扫眼见自家主子好揣揣的,不由惊怒道:“怎么会有剌客?”问过这句,老头儿陡然发现自己问了句傻话,便咂咂嘴,扭过脸去看李逸。 李逸正低头看箭矢。 恽叔便去看他手上。 他手指间捏了根长不足一寸的小箭。 其实箭身长短不是重点,重点是箭尾坠了红樱鏸,且串鏸的丝绳上又缀了几粒珠子。 珠子在阳光下散发出似蓝,似紫,又似金黄的诡异色彩。 恽叔瞳孔微缩:“郎君,这是海珠。” 海珠……莫不是胶东来了人? 只就算是胶东来人,他怎么会行刺王家人?且这人用串了海珠的弩箭来行刺,分眀是不怕旁人追查。 不怕……便是有持无恐。 李逸一时皱了眉头。 不管这人 这会儿王璧哪管他脸色好还是不好,扭脸吩咐恽叔:“去看看两位娘子。” 言外之意……不管这人是真行刺,或是施计“调虎离山”,先守住兰娥姐妹。 “是。”恽叔闪身下了木台。 王璧眸光自湖面儿兜兜一转,叹气道:“最好是留活口。” 这还用说么?李逸将弩箭收入袖袋,闲闲对了湖面道:“留活口。” 第80章 迷雾重重 自从十几个护从进了水,湖面上除了风吹水浪,再也没有什么动静。 李逸却也不担心有没有人听见,撂过话,便踱去王璧身边,皱眉道:“这人真要行刺,怎么会挑这种时机。” 言外的意思,王璧来时仅仅带了两个护从,这人要是在路上行刺,总比在卢家护从环持下来的稳当。 王璧勾了勾唇。 李逸见他笑的奇怪,不由心下一动,低声问:“你是说……他本来就在湖中?” 王璧斜斜在他脸上一扫,而后指指脚下,再侧身指了刚才李逸坐的那处,淡声道:“你我斜对而坐,若是他行刺你……偏偏那时我正要站起来。” 两人都是七窍玲珑心,有些话便点到即止。 李逸皱眉。 先前李家就算扶持宗室,那也是在暗中。 而自从前些天自己去了趟长乐宫,李家无异已从暗处转到了明处。 刺客是吕氏所派? 只是以现下的情形来看,就算吕氏杀了自已,亦是影响不了什么大局。 那此人真正的目的…… 想到这人真正的用意,李逸眸光一闪,转而去看王璧。 王璧似笑非笑,恰恰也斜眸瞟了过来。 李逸便闲闲道:“唔……他这一箭,一来探探虚实,二来则是警告李家。” 见他捊顺了意思,王璧眸珠一转,又望向湖面:“他这一手……不单单警告李家,亦有卢家,王家。” 李逸眸光微沉。 两人望向湖面,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约过了半刻,湖面上水花陡然四溅开来,又浪花一波高过一波。且由溅起来的水纹来看,仿似有人洇水想逃,又另几人围涌而上。 这些人在水里浮浮沉沉,两人只看见有人露出水面来换气,只扫眼间看见这些人的发髻发顶,却又分不清哪个是护持,又哪个是刺客。 再过了十几息,一篷血浪渐次由湖面上洇淹开来。 风里刹时便弥散了浓浓的血腥味儿。 王璧斜眸瞟了眼李逸:“看来留不了活口了。” 李逸脸色微冷。 而水榭下“哗啦”一响,铁心翻身上了木台。 这汉子上了木台,顾不上浑身上下水湿淋淋,便抹了把脸道:“郎君,刺客自刎。” 此时这汉子脸色发青,说不上是在水里泡的很了还是气恼,总之十分难看。 果真是活口难留。 李逸心下微微一哂,淡声道:“去换衣裳罢。” 铁心觑了眼自家主子,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其时风势越来越大,刮的木台上两人袍袖猎猎,几乎站立不住。 既然刺客伏殊,且该问的也已问完了,王璧便淡声道:“我去看看十三。”,抬手一拂袖上水渍,闲闲下了木台。 李逸见他袍袖荡荡,仿似一去不回头的架势,便勾唇道:“左右我也无事,不如同去。”抬脚缀在他身后。 客院便在水榭对面,两者之间不过隔了条细沙道。 两人出了月洞门,将将走到沙道中央,王璧便望见恽叔大步走了过来。 这人不是去客院了么?怎么从大门过来? 王璧眉梢一挑,便停了步子。 待到了近处,恽叔上前施礼:“郎君,两位娘子己登车了。” 登车……也好。 王璧回身对李逸略略一揖:“如此,思衡便送妹妹们回府。” 对于卢邈去安排酒宴,他似乎压根儿就忘了。 李逸勾了唇角,抬手回礼:“听说老夫人病势见好,改日月笙必登门恭贺。” 这话……明显没有出门相送的意思。 王璧也是勾了勾唇:“如此,思衡必在府内相候。”说完了,转身唤恽叔“走罢。” 恽叔对了李逸施礼,礼罢,眼见自家主子已是步履不停,忙随后撵上。 此时别宛大门外停了辆黑漆马车。 李嬷执起壶来,待将茶盏倒的六七分满,便放下茶壶,看了兰娥道:“娘子喝口茶润润罢。” 在客房歇息时,兰娥已是喝了两盏了。只这会儿眼瞅“盛情难却”,她便伸手去揣瓷盏。 她手指将将摸住,旁边王娴便放了帘子,一脸惊悸地拍了胸膊道:“哎呀,大兄脸色真是……冷冰冰!” 什么冷冰冰,任哪个刚刚被人行刺,也不会笑眯眯地。 不过,这位大兄应该是七情不上面才是。 姐妹俩并肩坐了榻座,王娴在左,兰娥便侧身去掀右边车帘。 李嬷咳了一声,低声喊:“娘子。”喊过这声,蓦地一顿,一顿之后低声又道:“老奴有话要讲。” 她这句话说完了,兰娥便听见王娴“咦?”,随之左侧肩膀一沉,这人已软趴趴倒了过来。 这是…… 兰娥忙扶她倚了车壁上。等她倚妥了,兰娥这才回身去看李嬷。 李嬷垂了眼皮子,木木道:“有些话娴娘子听了不妥。” 刚才在客房时就是因为王娴,恽叔提起来刺客时,便只含浑提了一句。此时既然“碍事的”睡着了…… 兰娥便道:“你讲。” 此时马车一晃,车轮子辘辘驶动起来。而车帘外又蹄声踏踏,似乎有人不远不近地策马随行。 李嬷老眼向外一扫,而后往前探探身子。只是她不仅探身,平常总是木讷讷的脸上,更是浮现出几分严肃。 这老妇人总是沉稳的令人发指,怎么这会儿……兰娥吓了一跳,忙问:“嬷嬷想说什么?” 李嬷肃然道:“依老奴看,璧郎君生气不是因为刺客。” 不是因为刺客?难不成还有什么内情?难道为着……哪位小娘子?! 兰娥眉梢一挑,不由探身问:“是因为什么?” 仿似猜得到兰娥怎么想,李嬷摇头:“不是哪家娘子。”说了这句,语声又一低:“今天上午晌,老奴接到消息,柳姬来信,说是生母病重,要回母家侍奉汤药。” 孝道大过天,这妇人若是以榻前尽孝为借口,倒是真可以出月华庵。 只是,她生母早不病晚不病…… 兰娥隐隐觉得不对,便蹙了眉尖儿问:“大兄是烦恼这个?” 李嬷摇头:“娘子近些天总睡不实,有些事老奴便往后押了一押。” 押一押,便是迟缓禀报。 看来前几天真出了什么事。 兰娥心下转了半圈,干脆竖了耳朵等听下文。 李嬷咳了两声,低声道:“柳郡守三天前复了职。” 上回祭祀时,柳铮先是传出以祭祀之名搜刮钱财,再又传出他贪淫好色,收用给河神献祭的女郎。 这人被降职远调,当时只说要调去成臬,现下却又官复原职了…… 柳铮复职,柳姬便来信要侍奉生母……这其中应该有个传信人。 兰娥蹙眉片刻,轻声吩咐道:“嬷嬷查查晋阳宅邸,看谁去过月华庵。” 李嬷掌了十几年刑房,什么龌蹉阴私没有见过? 第81章 打道回府 听兰娥这么吩咐,李嬷目中一闪,阴测测问:“娘子是疑心有人与柳姬通风报讯?” 兰娥微微点头。 李嬷垂眼片刻,缓缓坐了回去。 其时马车已上了南北大街,待驶到街尾,驭夫“吁”了一声,勒马拐进了平安坊。 兰娥瞄了眼王娴。 这边儿她眸珠一动,李嬷探身……伸手自王娴肩上一拍,这人便悠悠醒过来,揉了眼问:“咦?走到哪了?” 李嬷眉眼不抬地道:“到了府邸,两位娘子下车罢。” 老妇人推开车门下去,而后又回身抽了脚凳摆妥。兰娥便搭了她下来。 王娴亦是下了车。 守门仆役眼见王璧翻身下马,又两位主子下来马车,慌忙迎上来施礼:“奴见过璧郎君。”礼罢,又回身喊“璧郎君接了两位娘子回来了。” 另个仆役便飞奔进去禀报。 几人进去大门,又过二门到了七啸堂,守门仆妇见了王璧兰娥三人又施礼。 唔!刑房的人撤了。 兰娥眸珠自两个妇人身上一扫,王娴已是贴上来,小小声道:“阿娥,刑房的人换了。” 撤掉刑房的人,显然老夫人已对裴氏消除了戒心。裴氏…… 兰娥转了半圈儿,抬眼见王璧进了院子,便不动声色跟了进去。 七八个婢子垂手站在廊下。 几人看见三位主子便齐齐施礼。礼罢,两个穿了豆色绸衫的婢子打了帘子道:“老夫人,璧郎君与两位娘子来了。” 兰娥眸珠自几个婢子身上一瞟,王娴又贴上来道:“阿娥,刑房的人都撤完了。” 撒完了就撒完了,这人操什么心呐! 兰娥斜眸子横了她,低声道:“别多说话。”抬脚迈进了厅堂。 王娴亦步亦趋跟了进来。 两人进了厅,兰娥见崔氏,贾氏正与老夫人逗趣儿,她便拉了王娴上前施礼。 老夫人扭过脸来,笑吟吟指了两人问:“……卢家好玩么?” 她话音有些含浑不清。 ……多说多错,还是少说为妙。兰娥眸珠一转,笑嘻嘻点头:“好。” 因有先前兰娥“放血“尽孝,贾氏也知道不仅老夫人将她当宝贝,就连王融王规都对她另眼相看。且此时天色又渐渐暗了。 贾氏倒了茶捧给老夫人:“老夫人喝茶。”说完了,又回头一瞟崔氏,半真半假地道:“老夫人,十三累了一天,不如让她回去换换衣裳,明儿个再来陪老夫人。” 老夫人坐了半下午,也是有些倦意,这会儿便接过瓷盏呷了一口,待放下抔盏,便摆手道:“都回去罢,我也歇会儿。” 崔氏,贾氏两人屈膝施礼:“是。” 兰娥王娴两个便也施礼。 几个人礼罢,婢子们已打帘子的打帘子,上前搀了老夫人去内室的去内室。 更有两个机灵婢子快步进去铺榻。 直等内室帘子拢上,崔氏这才轻声道:“走罢。”一手拉了兰娥,另只手在王娴肩上一抚,领姐妹俩出了厅门。 眼见三人步下廊前石阶,又李嬷随后跟了,贾氏眼珠儿一转,紧赶两步问:“音娘要回叠翠馆么?” 三房在山下又没有地方可以落脚,不回叠翠馆回哪? 崔氏听她问的蹊跷,就皱了眉问:“二嫂可是有什么事儿么?” 她皱眉归皱眉,步子倒是缓了下来。 贾氏左右瞄了几眼,廊下几个婢子眼观鼻,鼻观心,再大门外几个妇人更是目不斜视……贾氏这才压了嗓子道:“晖月阁昨晚上闹了一场。” 老夫人醒过来第二天,便抬举嫣然做了姬人。 王规身为王氏族长,又是长房嫡长子,当初大婚前建晖月阁时,便是依照世家规矩……大门第一进主院,主院右侧留狭道角门,过去角门便是后院。 后院里住的都是姬妾。 先前嫣然值夜时睡脚踏,不值夜时住奴妇们住的大杂院。 此时她变了身份,于是便住进了晖月阁后院。 嫣然搬进晖月阁崔氏知道,进门第三天就与裴氏“战”了一场,崔氏亦听周嬷说过。 只是消停了这么些天,昨晚上又闹起来……崔氏蹙了眉尖儿问:“又闹什么?” 几人边说边走,此时早已出了七啸堂。 贾氏弯腰拍了兰娥道:“不如十三与娴娘子去那边玩,二伯母与你娘亲说说话。” 其实刚才贾氏提了开头,兰娥已猜出来她底下要说什么。 兰娥绕过崔氏,拉过王娴道:“走,咱俩先回叠翠馆。” 王娴正听的有滋味,只是见贾氏明晃晃撵人,便满脸不情愿地跟了兰娥。 七啸堂前的石板道,往东是二门,往南经过小树林便可上叠翠山,往西……七啸堂之后斜对面便是晖月阁。 兰娥见贾氏与崔氏在树荫下站住,她便拉了王娴进小树林。 李嬷木了脸,不远不近跟在两人身后。 林子里有些暗。 待快到山脚下时,兰娥听见前头拐弯处……有脚步声。 这处树林即通叠翠馆,又紧临往几座主院去的石板路,有人经过最是正常。 只是这个脚步先是迎面过来,而后在拐弯处停了片刻,再来……又拐了回去。 这人不是等人,就是……有些心神不定。 兰娥伸了食指,往小嘴儿上一压,扭脸向王娴:“嘘,别出声。” 嗯?不出声? 王娴贼兮兮弯下腰,左瞄……右瞄……瞄了半晌,两眼放光道:“阿娥,前头好像……有人。” 就是有人才不能出声! “那里……”兰娥甩她个冷眼,踮脚下了青石小径,再……悄没声地躲去了树后。 王娴有样学样,也闪身躲去了小径另一侧。 李嬷见两人这种架势,分明是准备“偷窥”,便眼皮子一搭,索性腾身上了树。 三人进林子时还有几缕余晖,此时光线早己淡了消了。 林子里显得愈发暗。 兰娥凝神去听,这人到了拐弯处再拐回去,往回走不多远又回头,如是来回走了七八趟。 最后一趟……脚步到了拐弯处没有停。 兰娥藏身的栎树离小径不过三四步,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近,兰娥便眯了眼探身出去。 有个婢子匆匆过来。 这婢子穿了豆色绸衫,因她只顾低头走路,兰娥看不清她什么长相,只能看见她梳了环髺。 穿豆色绸衫,这是一等贴身女婢的衣裳,至于环髻……婢女只能梳角髻或扒角髻。 环髻,末及笄的世家娘子常梳这种发式。 这人婢女不像婢女,主子不像主子,莫不是哪个主子换了婢女装束…… 第82章 诡澜妇人 脚步声细碎急促,向这个方向渐行渐近。 兰娥眯眼望过去,正见她掏了帕子擦额头,嘴里又嘟嘟哝哝道:“怎么还不来……莫不是给绊住了?” 原本她走路时勾着头,拿帕子擦汗时帕子又挡了上半张脸,只是帕子一拿下来…… 兰娥刹时便看清了她是谁。 看清了人,兰娥不由蹙眉。 这婢子不是福喜么?她不在晖月阁服侍裴氏,跑来这里做什么? 兰娥眼珠一转,便又屏住呼吸。 福喜擦过汗,便又拿了帕子扇风,边扇边东张西望。待发现周围除了风吹树晃,仿似再没有旁的动静,这婢子不由长长吁了口气,惊魂未定道:“吓我一跳。” 说着“吓了一跳”,这婢子脸色一变,干脆提起裙裾撒腿便跑。 她跑的飞快。 后头有鬼么?也不怕崴了脚。兰娥心下嗤了一声,再听的脚步声去远了,这才闲闲探出身子。 只是她将将探出去,便听见福喜小声埋怨:“怎么现在才来?” 咦?又有人来了。 兰娥慢慢又仰回身子,直等后背全然贴住树杆,这才站住不动。 来人哼了一声,并不解释为什么晚到,而是冷声问:“有什么急事快讲,我忙的很。” 这人仿似极不耐烦。 过了几息,福喜才小声嘟哝:“大夫人命我今晚服侍家主。” 那人冷笑:“她想用你对付那个贱婢?倒是好盘算。” 哪个贱婢? 兰娥心念一闪……嫣然么?大妇抬举心腹婢子,然后再用这婢子压制受宠姬妾,这都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 兰娥眯了眯眼,又凝神去听。 福喜小声哭起来:“家主他……我不想做姬人。” 那人没有说话。 见他不开口,福喜哭着又道:“这几年我也算尽心做事,不如你去求求郎君,我……。” “不成!”不等她说完,那人就冷冷接话:“大人现下正忙大事,像这等索碎小事,怎可拿去让他烦心……” 说了这些,那人语声陡然一顿。 这人倒是警觉。 兰娥刹间屏住呼吸。 直等过了十几息,那人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且回去。” 说话间这人转身便往外走。 听见脚步声一往林外,另个似乎窸窸窣窣钻进林子深处,兰娥便侧过身子,只是她将将一动,李嬷由树上轻飘飘跳了下来,低声道:“娘子,老奴跟去看看。” 说罢,直腰挺身,瞬间失了踪影。 这老妇人…… 兰娥弯了弯唇角,轻声喊:“娴娘子,阿娴,出来吧。” 她喊不两声,王娴由树后转了出来,小声嘟哝道:“听起来那个妇人……像是外院的吧?” 有李嬷在,不管她是哪个院儿,都一样跑不掉。 兰娥拉过来王娴道:“回叠翠馆吧。” 此时天色将暮末暮,等两人沿小径到了山脚,恰碰上阿茉阿秋下山接人。姐妹俩便随小丫头回了住处。 花香四海的院门前已点了灯笼。 几个婢子原本垂手站在厅前廊下,看见兰娥进了院子,众婢子便齐齐施礼。 礼罢,一个婢子上前打帘子,另几个婢子不等吩咐,去厨下揣水的揣水,进屋点灯的点灯。 不过片刻,院子里便灯火通亮。 待洗了手脸,又换了布袍,兰娥这才倚在矮榻上歇息。 她倚在榻上眯眼假寐,阿茉便搬了小杌子坐在榻边打扇,扇不几下,小丫头小声问:“娘子,娘子睡着了么?” 这小丫头大概有什么事儿要讲。 兰娥眼也不睁,只懒洋洋道:“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阿茉拿扇子“呼呼”扇了几把:“婢子听说大夫人想抬举福喜,福喜今儿个哭了半下午。” 裴氏要是知道心腹婢子不想被“抬举”……不知道会有什么手段?换人?还是…… 兰娥睁眼瞟了阿茉:“大伯母身边不是有四个贴身丫头么?福喜不愿意,央了她换人就是了。” “哎呀,娘子是不知道。”阿茉往前挪了小扤子,待膝盖几乎抵住榻沿,这才神秘兮兮道:“后院那些姬人天天纺线织布,吃的也是……唉!” 纺线织布?堂堂世族夫人,竟然用这种手段管理内宅,倒也真是本事。 兰娥心下嗤了一声,重又阖了眼问:“大伯父不管么?” 言外的意思,那些姬人平白受了这般委屈,不会告状? “娘子又说笑了。”阿茉瘪了瘪嘴:“娘子又不是不知道族长是什么性子。” 什么性子,不过是……只对裴氏软耳朵? 兰娥想了这些,眼皮子便有些发沉。 阿茉见她阖了眼一动不动,便站起来,轻手轻脚出了内室。只是小丫头将将走到外厅门口,玉坠角“叮当”一响,李嬷掀帘子进了厅。 阿茉忙喊:“嬷嬷”,喊过这声,眼见这老妇人板着脸往内室去,小丫头便又壮了胆子道:“娘子怕是睡着了。” 李嬷两眼阴沉沉向她一扫,吩咐道:“去廊外守着。” 哎呀!这老妇人看人像是刀剐……阿茉缩了缩脖子,忙掀了帘子窜出去。 外厅与内室之间仅隔了雕花隔扇,且隔扇上垂的又是轻纱,因此两人在外厅说话,兰娥在内室听的清清楚楚。 兰娥翻身坐起来。 李嬷进了内室。见她坐在矮榻上,老妇人便上前施子。礼罢,这才垂手道:“回禀娘子,方才那个妇人,不是老宅的人。” 不是老宅的人?那就是说这人出入王宅如同自家后宛! 兰娥心下一动,坐直了问:“她是……裴家人?” “娘子这次猜错了。”李嬷垂了眼了眼皮子,面无表情道:“老奴跟着她出府,又尾随她上了南北大街,而后……老奴便跟丢了人。” 跟丢了?这妇人是个高手? 兰娥眉儿一蹙。 听得她没有出声,李嬷撩起眼皮子,看了兰娥道:“老奴跟踪这个妇人上了南北大街,走到街尾时,恰撞上几十辆拉柴的牛车,这妇人错眼间便不知去向。” 恰撞上几十辆牛车? 兰娥忽然想起来前两天满大街都是穿杏红裙裾的小娘子,这几十辆牛车,与满街“杏红裙裾”,几乎如出一辙。 第83章 夜行西市 想到这些,兰娥忽然抿嘴一笑:“跟丢了妇人,嬷嬷没有跟踪牛车么?” 听她这么问,李嬷咳了一声,缓缓道:“其时以老奴眼力,这妇人就算飞天遁地也是逃不了的,只是当时老奴见牛车出现的时机太巧,便舍了那个妇人。” 说到这里,李嬷两手交叠置于腰腹,恭恭敬敬向兰娥施礼:“老奴怕娘子等急了,故而先行回来禀报,老奴今晚要去查查这幕后由何人掌控。” 上次“杏色衣裳”这桩事儿,定是激的老妇人上脾气了。 这回…… 兰娥眸珠一转,扭脸去望窗外。 其时夜色渐浓,天上亦无星无月。而廊下……只几盏灯笼在风里荡荡晃晃。 望过几眼,兰娥回过头来,脆声道:“嬷嬷去便去,只记得今天查不出还有明天,切勿打草惊蛇。” 说是打草惊蛇,暗里是想叮嘱万事要小心谨慎罢! 李嬷垂眼看了地上,再次屈膝施礼:“还请娘子放心,老奴心里有数。老奴告退。” 李嬷退后几步,待离矮榻远了些,这才转身出了内室。 外厅仅上首案桌上点了盏笼纱灯。 屋子大,且屋里又摆了榻座案桌。光线不及的地方便有些暗。 李嬷拿眼四下一扫,这才出了门。 几个婢子仍然垂手站在廊下。 阿茉本来就守在门外,此时见李嬷出来,忙问:“娘子歇息了么?” 李嬷没有应话,她拿眼阴测测去看几个婢子。 众婢子本来也扭过脸来,只这会儿被她阴冷宛如蛇信子的目光一盯……几个婢子不由脸色泛白,齐齐勾头去看地上。 李嬷这才眸光一收,转而吩咐阿茉:“去与娘子铺榻罢。”说罢,身形一晃,便在几人面前凭空失了踪影。 章平门往东一二里有片低矮的房舍,内里住的大多是庶人俾人。此时这片房屋漆黑昏暗,全然没有一丝丝光亮。 李嬷绕过前头几幢,便在巷子最未停了脚。 巷末有座小院儿,这座院子乍看与旁的院子一般无二,只若是细看,便可发现它院门高大宽阔。 宽大高阔的可并排驶进两辆马车。 大门上镶了铜兽首,兽首嘴里叼了巴掌大铜环。 李嬷上前叩门。 铜环磕着门板,发出钝钝闷闷的“锉锉”声。 她“锉锉”叩不几下,有人在院子里嘟哝:“墙又不高,这老妇人偏要与兽环过不去。”说了这句,这人又喊“豆娘,去看看恽叔可回来了。” 两句话的功夫,这人过来开了门,李嬷便闲闲踱进了院内。 这人又将门闩妥了,便回身跟在李嬷身后。 李嬷头也不回地问:“阿森,查的怎样了?” 刚才没有看见李嬷时,阿森敢“老妇人长老妇人短”,这会儿阿森毕恭毕敬道:“奴跟着前两辆牛车……这两辆去了天青巷李家。李家新添了个小儿,买柴是准备眀天宴客用。” “唔。”李嬷木木点头,点过头,又问:“其他呢,可有什么异常?” 她边走边问。 阿森亦步亦趋,始终错后她半步。 阿森道:“另七辆,审大回来报……说是去了淮安坊柳家。”说到这里,这汉子抬头觑了眼李嬷。 李嬷皱眉。 阿森不由压下来嗓子:“这柳家原是关中柳家旁支,三年前迁来长安。” 关中柳家,不就是柳姬那一门么?这柳家迁来长安…… 李嬷眼角一扫阿森,沉声问:“柳家在长安做何营生?” 这老妇人看人时不像是用眼,倒像是用刀片剐…… 阿森抬手擦汗:“柳家在东市开了一家酒肆,西巿开了两家绸缎铺子,两间专收毛皮的皮货行。” 去酒肆的人上至宫卿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内里最是龙蛇混杂。只这些地方,最容易打探收集消息。 再来绸缎铺子,这种营生常常与贵妇贵女们打交道,因此也便于打探各大世族内宅阴私。 而皮货行里养些刺客暗探,再利用南来北往行脚便利,无论是出逃还是隐匿藏身,做起来更是不显山露水。 李嬷勾了勾嘴角。 这人平常总是面无表情,这会儿陡然露出笑意,且这笑……又像是三分讥笑三分冷笑,再加之三分不怀好意…… 阿森觑眼看见,不由脸色一变。 李嬷哪管他脸色变不变,脚尖儿一拐,转身便往回走:“随老妇去皮货行。” 就算探底儿,也该乔装打扮了大白天上门。 这大半夜的去皮货行……偷皮子么? 阿森不由挠头,挠不两下,眼瞅李嬷闲闲出了院门,这汉子忙对屋子里喊:“豆娘,恽叔来了且叫他等一等。” 匆匆忙忙撂了话,阿森便一溜烟儿去撵李嬷。 深更半夜,街上自然没有什么人。因此上两人也不需要掩饰什么行迹,出了巷子便穿墙越户,不一会儿便到了西市。 柳家皮货行一间在街头,另一间在街尾拐角处。 李嬷拿眼扫了第一间铺门,便闪身直去街尾。 阿森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便也硬了头皮跟上。 到了街尾,李嬷停下来,阴测测打量铺子。 柳家这间货行门脸儿极大,一排十几扇双开门板,又铺面后的院子几乎由这道街拢到另一道街。 只铺子大是大,此时门前石阶上青苔斑驳,似乎平常并没有什么客人。 李嬷前前后后看了,而后……抬手抽了别在发髻上的乌木簪。 木簪一抽,她先前丝毫不乱的黄罗髻立时便散了。 这老妇人本来身形高瘦,此时再披头散发,阿森看了眼皮子一颤,忍不住压了嗓子问:“嬷嬷这是……。” 李嬷眸光由“柳记”匾额上轻飘飘一扫,漫不经心道:“这间铺子,不如弄回来给娘子用。” 弄回来给娘子?不是来查送柴牛车么? 阿森眨眨眼,一时之间有些发矒。 这会儿李嬷哪管他是清楚还是糊涂,低声道:“你在门外把风。”说罢,手中刀光一闪…… 阿森只见她腾身上了房檐,而后在房檐上稍一顿足,又轻飘飘进了铺子后头。 再然后……阿森先望见铺子后黑烟一缕缕直窜半空,再黑烟随风弥散间又满是恶臭味儿。 这是,用了药罢! 阿森捂住鼻子,闪身上了对面房顶上。 他将将离开,最中间那扇铺门“哗啦”开了,六七个汉子衣裳不整地从里头冲出来。 其中顾不得外裳只穿了半付袖子,一手捂着鼻子,另只手扯住身旁的汉子问:“你果真看见了?有个披发女鬼?” “……她浑身黑烟滚滚,我哪里敢多看!” 按说有烟,院子里的老牛,马儿就会受惊嘶鸣。只是这人想起来方才马廊里几十匹马一动不动,再又木桩上栓的老牛也是如同泥塑……这人更是脸色发青,说话时牙齿“咯咯”直响。 浑身黑烟滚滚,这等诡异事儿……几个汉子瞅瞅铺子,谁也没有胆子再进去。 旁人都望了铺子发怵,只最末出来的汉子半声不吭。 这汉子闷闷站了几息,脸色阴沉道:“赵大几个没有出来,想是……你几个且不要声张,我去禀报东家。” 另个汉子皱眉:“要不请大神来镇一镇?” “镇什么?你做的……。”最未出来那个汉子脸色扱为难看,说了半截儿,转身便走。 阿森正想要不要跟上,陡然察觉到背后起了股凉风。 凉风自他后背上一拂而过。 阿森不动声色回了头。 李嬷便站在另座房上向他招手。 就算满心疑惑,六七个汉子在房檐下,阿森也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阿森便悄声跟了过去。 第84章 谁人掌控 两人仍从原路回了东城。 这回李嬷没有叩门,而是脚下一点,径自跳进了院内。 阿森瘪瘪嘴,亦是如法泡制。 只是两人方在地上站稳当,豆娘便迎出来施礼:“奴豆娘,见过嬷嬷。” 李嬷见她眉清目秀,举止又异常规矩,便问:“恽叔可回来了?” 豆娘低声道:“早两刻前恽叔便到了。嬷嬷且随婢子来。”侧身引了李嬷进屋。 屋子里没有摆放榻座,只正中央有张齐膝高的小案桌。此时桌上点了盏灯。 桌下铺了几张竹席。 李嬷见恽叔正低头倒茶,便上前在竹席上跪坐下来。 恽叔执壶,壶嘴对着抔沿儿一倾,待茶水“汩汩”淌了七分满,老头儿便使手背将茶抔推到对面:“喝茶。” 李嬷瞄也不瞄,只垂眼看了桌沿儿问:“傍晚共二十四辆牛车,两辆去了天青巷李家,七辆去了西市柳记皮货行,还有十五辆……可查出来去了何处?” 这妇人连喝茶都要看心情。也罢! 恽叔眸光一闪,伸手揣回来杯子呷了一口,待放下陶杯,老头儿这才闲闲道:“其余那十五辆去了李府。” 李嬷眉头一皱,低声问:“可是李太尉府上?” 恽叔见她神色讶异,便点头:“正是。李府总管事采买了十五车木柴,原定于今日晨时送到,只是走到半途有两辆车轱辘崴了,因此才拖到傍晚。” 李家…… 李嬷眸中疑惑之色一闪,转瞬便又散了:“唔,先前娘子疑心裴家在李府安插了眼线,看来是真有其事。” 她陡然由李家“跳”到裴家,恽叔听的一时怔住。 李嬷哪管他怔不怔,利利落落起身道:“让阿森盯住柳记,至于李家……不理就是。”轻飘飘撂了这句,转身便往外走。 甚么不理就是,央人来帮忙,没有好脸色也就罢了,说话也是藏七分露一分,其余两分还半隐半透。 恽叔撇撇嘴站起来,只是等他追到门外,李嬷早已轻巧巧跳出了院墙。 自从兰娥搬到花香四海住,李嬷便搬进了她隔壁小院。 说是隔壁,事实上两座院落中间还隔了两间厨房并两口井。 第二天,天色将亮未亮时。 就算晚间睡的再晚,李嬷也是寅时中刻醒。李嬷起身下了榻,待穿妥了衣衫,便开门出去打水。 她这边一有动静,隔壁屋的几个婢子忙慌慌起了榻。 三座院子中间都有扇半圆雕花门,晚上兰娥只要歇了,这两扇门便会上锁。 李嬷打开雕花门,待收妥了钥匙,弯腰去揣水盆时,有个机灵婢子抢上拽了道:“哎呀!嬷嬷,阿荚给嬷嬷揣水。” 小婢子服侍掌院嬷嬷,这在世族大家里也是常事。 李嬷冷冷哼了一声。 她这掌院嬷嬷“凶名”远播,今天能得她哼一声,阿荚便如得了赏钱,忙喜滋滋地揣了盆子去井台。 另几个婢子满脸羡慕,也壮了胆子围着李嬷打转。 李嬷便顺手点了两个婢子烧水,又再两个婢子拿了扫帚打扫院子。 众人各干其事,这老妇人便背了手在院子里踱步。 踱不两圈儿,阿荚便汲好了水,老妇人就在井台前洗了手脸,再就着盆子挽了发髻,待一切收拾妥贴,她这才打开往花香四海去的雕花门儿。 正院子里一片静谧。 李嬷眯眼打量了几番,便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去正房。 正房廊下站了两个梳角髻的小婢子,两人望见李嬷,便一个侧身打帘子:“娘子,嬷嬷来了。” 另个向李嬷怯怯禀报:“昨晚娘子要了两次茶。尊嬷嬷吩咐,婢子都是上的温茶。” 听她这么说,李嬷脸色稍缓,点头道:“唔,甚好。”撂了这俩字儿,老妇人抬脚进了厅门。 兰娥正由阿茉服侍梳头,听见玉坠角“叮咚”一响,又这老妇人冷冰冰的,仿似不含半点情绪的俩字儿,兰娥不由笑嘻嘻喊:“是嬷嬷罢,且进来说话。” 她话音儿不落,内室的细纱帘子便轻轻一荡。 李嬷进了内室。 只是这老妇人走到门口便闲闲站住,侧身去挟门上悬的银钩儿,另只手又拢了细纱帘儿,待两侧都挂妥了,这才拂拂衣袖,上前向兰娥施礼:“老奴见过娘子。” 兰娥笑微微点头:“嬷嬷昨晚上歇的可好?” 这话……很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 李嬷眉眼不动,只由眼角儿向阿茉一扫。 阿茉正捧了妆匣找花簪,瞄见她冷冰冰扫过来,刹时脸色一变,慌里慌张收了妆匣道:“娘子,婢子去揣水,揣热水……”逃也似的窜了出去。 屋子里刹时便只剩下主仆两个。 李嬷这才慢悠悠道:“启禀娘子,老奴昨晚还好。” 这是回答兰娥先前那句。 随后…… 李嬷上前踏了两步,待离兰娥近了些,这才低声道:“牛车之中,七辆去了淮安坊柳家,十五辆去了李太尉府。娘子看……”说了半截儿,抬眼去看兰娥。 兰娥眉尖儿微蹙。 昨晚福喜曾提及过“郎君”,又言“这几年我也算尽心做事”,由此可以推出……福喜应是这位“郎君”安插在裴氏身边的眼线。亦可以说是这位“郎君”留在王家的眼线。 福喜…… 兰娥眸珠一闪,轻声问:“福喜可是裴氏从母家带过来?” 李嬷想也不想道:“大郎君大婚时,裴氏共带来十二个婢子,福喜便是其中之一。” 但凡能被挑做陪嫁婢女,其首要条件……便是主子可以拿捏这婢女的身家性命。 只不过现在来看,可拿捏褔喜“身家性命”者不是裴氏,而是这位“郎君” 想到这位“郎君”,不知怎么兰娥忽然又想起阿粟口中的“十四郎” 想到他,兰娥眸珠一转,轻声道:“柳家早有异动,这个嬷嬷知道,这一头且先不管。至于李府,不过是被人趁了空子而已。” 李嬷听她三言两语便捊清了柳李两家,不由“唔”了一声。 只这声将将出口,老妇人又觉得不大对……好似自家主子有话没有说完。 李嬷索性抬头看兰娥。 兰娥抻平裙裾上的皱褶,似笑非笑了道:“昨晚福喜以发热挡了,今晚……不如本娘子帮帮她。” 昨晚在树林子里,李嬷也是将福喜两人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 此时听了自家主子这么……李嬷眉头一跳:“来这里不妥,不如……。” 兰娥站起来:“晨起去山上散散,回来正好多吃一些。” 山上……茅草亭…… 李嬷两眼冷冷一眯,低声道:“老奴先去引人。”说了这句,屈膝施礼,礼罢,舍了房门厅门,索性翻了内室后窗出去。 第85章 一石数鸟 罢了,反正这老妇人素日都是神出鬼没…… 兰娥过去掩上窗扇,这才转回身往外走。 出内室往左七八步便是厅门。 阿茉正伸了脖子往厅里瞅,这会儿隔着竹帘看见自家主子,小丫头忙挑开帘子问:“娘子要出门么?” 兰娥轻声道:“嗯,出去转转。” 转转……阿茉探身瞅她身后,瞅过两眼,便回头吩咐几个婢子:“厨下熬了粥,半个时辰之后舀出来凉上,记得么?” 她是一等贴身婢女,院子里除了兰娥这个主子,再就李嬷这个掌院嬷嬷,她稳当当坐第三把交椅。 这会儿“第三把交椅”发了话,且兰娥这个主子又没有表示“不满”众婢子便慌忙应声“放心,省得。” “……记得了。” 这厢吩咐完了,阿茉见兰娥已闲闲出了院门,忙一溜烟儿撵了上去。 兰娥出了花香四海便如闲庭漫步。她走的慢,阿茉便也慢悠悠地跟了。 等两人沿林荫道遛达出青孚月晓楼,太阳将将升到树梢。 兰娥抬手搭在眉间去望远处,石阶蜿蜓向下……穿过不远处的竹林又蜿蜒向上。 “娘子怕是忘了,山上最好的景致在那儿!”阿茉见她站了不动,便抬手指指山顶:“晨起由亭子里看太阳初升,傍晚在亭子里观落日云霞,好看的很。” 既然还有名头,那更好说了。 兰娥眉捎一挑,提了裙摆便下石阶:“太阳快升起来了,别去晚了。” 阿茉见自家主子说走就走,且步子又迈的飞快,急忙道:“娘子慢些,小心路滑。” 主仆两人一个前面走,另个后面絮絮叨叨撵,等穿过竹林,兰娥这才缓下来步子,又开始慢慢遛达。 阿茉拿捏不准自家主子忽快忽慢到底什么意思,便也皱了眉缀在她身后。 待两人快到山顶上时,兰娥瞄见路旁林子里人影一恍,便停了下来。 李嬷闪身上前施礼:“福喜在林子里。” 兰娥低声问:“可是她自己?” 李嬷木木摇头:“大夫人让她去园子里剪花,老奴便让另两个婢子引她来。” 人多才更不容易让人起疑心。 兰娥眉眼儿微微一弯,回头吩咐阿茉:“去那边林子里采些花儿,等会儿回去插花觚。” 花香四海里到处是花儿,要这些指甲盖儿大地……怎么插? 阿茉有些犯傻。 李嬷见她木呆呆站了不动,便眼珠转过去向她阴冷冷一横:“嗯?” 哎呀!大早起两人躲在屋内,方才又提起来福喜……阿茉被这老妇人剐了一眼,剐的刹时福至心灵:“娘子且走慢些,婢子去釆些花。” 这小丫头声音清脆响亮,说完了,提了裙摆便往林子里跑。 兰娥眉尖儿一挑,回头对李嬷道“走罢。”踩了石阶,一级级往上去。 两人约上了十来级台阶。阿茉领了福喜并另两女婢出来:“娘子,婢子遇见福喜了。” 兰娥停了下来。 福喜与另两个婢女放下竹篮,上前施礼:“婢子见过娘子。” “娘子安好。” 兰娥眸珠自地上一扫,轻声细语问:“你们也来采花么?林子里花儿多不多?” 身挑稍胖的婢子道:“回娘子,多是多,就是朵儿太小。” 有人接话就成。 兰娥望了眼树林,而后眉尖儿一蹙又一展:“唔,掐时杆儿掐长些,可以编些花环手环。” 阿茉听了眼珠一转,扯过胖婢子就转身,只转身时又喊另个婢子:“芩娘,你也来呀!” 芩娘听见花环手环早就心痒了,这会儿阿茉一喊,这婢子便匆匆向兰娥施礼:“娥娘子,婢子去采花。” 兰娥摆了小手道:“去吧,多釆些,十四郎最欢喜这种野趣儿。” 福喜也转了身要走,听见兰娥后半句便脚下一顿,回过身来问:“娥娘子……什么十四郎?” 这婢子满脸疑惑,她那个“郎君”与十四郎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兰娥眼珠在她脸上兜兜一转,扶额道:“四叔家那个……排行十五,我总记得他排十四。” 李嬷木木接话:“训大人家那个非是嫡子,不入排行。娘子以后要记清楚。” 这老妇人倒是接的好。 兰娥不理她,放下手笑眯眯去问福喜:“听说昨晚有人给四伯父送了两个美人儿,你见过那两个美人么?” 自从王训升任武骑常侍,那些惯会逢迎的商贾便开始给他送美人儿。 到现在二房后院里已是人满为患。 这事儿原也不是什么秘密事儿。 福喜勾了头道:“回娥娘子,婢子没有往二房去过。” 没有去过,看来这婢子只盯大房。 只是……自己年纪太小,怎么往生子上给这婢子提个醒呢? 兰娥心里转了七八圈,正发愁怎么开场…… 李嬷两眼自她眉尖儿上一扫,咳了一声,肃然插了话道:“娘子千万莫去二房。娘子不知道么?近两年二房添了两三位小郎君,尽是这些个美人儿所生。” 说完了,李嬷又长长一叹:“现下训夫人正发愁怎么安置那两个美人儿,娘子去了岂不是添乱?” 唔……这个话接的十分妥贴。 兰娥眨眨眼,一派纯良乖巧状点头:“嗯,嬷嬷,我不去二房,我去看日出。”说完了这个,转回来又撵褔喜“你去釆花儿吧!” 刚才兰娥与李嬷两人说话时,福喜便勾了头在一旁听。 这会儿……福喜眼神闪烁了道:“是。” 应过是,这婢子转身就走。她走的甚是急慌,连装花的竹篮子都忘了拿。 直等她走的没影了,李嬷低声道:“老奴去转转。”说着转转,这老妇人便施礼,施完了便身形一闪……青烟般闪入了林内。 这一个两个的都嫌不热闹。 只是真有热闹好看么? 兰娥抬头去望天色。 宫里日长夜长,没事可做时她就看书。她记得记录吕氏罪状的秘册里就有一条:吕氏为了拉拢人心,更为了监视世族,曾收罗了大批美人儿送于各处府邸。 这两个美人儿若是如此身份,将吕家人安在裴家人身边,一来无疑是废了吕家两枚棋子儿。 二来……主子监视奴仆,做奴仆的心里会不会有刺? 想到“刺”,兰娥心下“嗤”了一声。只这会儿丫头嬷嬷都不在,自己上去看日出也是没趣儿。 兰娥便又转身沿了石阶往下。 走不几步,便见阿茉举了野花跑出来:“娘子,婢子釆了好多花,婢子编花环可好?” 第86章 投诚之妇 兰娥微微一笑:“好。” 阿茉见她应的爽利,便也抿了嘴笑。 这会儿太阳已升到半空,浅浅淡淡的金色辉光洒下来,映的草叶上露珠闪闪发亮。 两人笑了一会儿,阿茉见石阶上也是水浸浸的,便将花束挟到臂弯里,腾开手去搀兰娥:“娘子,路上湿滑,小心些。” 这婢子心思纯善,想是与原来的主子相处极好。 兰娥心下一动,顺口问:“崔嬷伤好了么?” 众人离开晋阳时,兰娥曾派仆役往田庄送过药膏,待众人到了长安老宅,崔嬷亦托人捎过信来。 阿茉神色微黯道:“阿嬷说会瘸。” 世家大族最是讲究仪态仪容,崔嬷若是瘸了,从此只能留在田庄做粗活。 兰娥不由蹙了眉尖儿。 主子不说话,阿茉便只低头小心看路。 两人往下再走不多远,石上的露水便干了,两人加快了步子。青孚月晓楼本来就建在半山腰,两人这么一快步下山,不过半刻便到了岔路。 岔路靠左有块两人高的大青石。两人刚从石后绕出来,阿苿忽然脚下一顿,低声道:“哎呀!” 兰娥蹙了眉问:“怎么?” 听她这么问,阿茉眼珠向东边斜斜一递,小声道:“娘子,遇上嫣然了。” 嫣然?那个与裴氏斗的旗鼓相当地姬人? 想到她进晖月阁不过十几天,便逼的裴氏“起用”贴身婢女,兰娥停下脚,转眸去望山下。 山道上有妇人正拾级而上,因她低头看路,兰娥便只能看见她头顶。 她头上梳了堕马髻,髻上无簪无钗,只发髻贴近脸颊处插了朵珠花。 不看容貌,单看她乌发如云,又抬手擦汗时,那种宛如弱柳无依的风韵……兰娥暗暗叹了口气,裴氏虽然也是个美人儿,但是比起这位来,总是少了几分柔弱娇婉, 兰娥正看了她感叹…… 这妇人抬了头,抬头的刹那便两眼一亮,笑吟吟道:“奴还当……”说半截儿语声一顿,就在石阶下深深施礼“奴见过娥娘子。” 在王家老宅,王规既是长房长子,现下又是一族之长,他的姬人见了兰娥这个小辈儿,浅浅一礼,礼到意思到,任谁都挑不了错儿。 可她施的是奴婢见主子时的见礼。 兰娥眸珠由她微凸的小腹上一扫而过,不动声色笑道:“你这个样子……阿茉,快快帮帮忙。” 嫣然身后跟了两个女婢。 先前这两个婢子落后她三四阶,后来看见兰娥主仆,这两个婢子才快步撵上。 听的兰娥吩咐阿茉,又小丫头真的往下跑,这两个婢子相互一使眼色,一个快手快脚搀了嫣然,另个腆脸笑道:“娥娘子不懂,妇人有了身子就该多走走。” 不懂么? 且不说先前留下嫣然就是为了牵制裴氏。只说方才嫣然那一礼,颇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投诚意味。 兰娥冷了小脸儿,向阿茉抬抬下巴:“领她俩编花环去,本娘子与然姬说会儿话。” 阿茉便一手一个:“主子正找不到人编花环,走,那边有石凳。” 两个婢子被她又拖又拽,眼瞅野花掉了满地,两人又慌张着弯腰去捡。 兰娥则转身往青孚月晓楼走。 不过片刻,嫣然果然跟了上来,兰娥听见她在身后道:“多谢娥娘子。” 这妇人怀了身孕还爬山,出现的时机又太凑巧。要说她不是有意……兰娥眸珠一转,只管闲闲走路。 嫣然见她没有出声,低声又道:“奴来,是因为得知大夫人要……要讨训夫人手下那两个专生儿郎的美人儿。” 她说这句话时中间稍稍一拖。 她是怕自己不懂这种大妇,姬人,又美人儿之间争宠夺利的关系么? 怕还要说? 兰娥心下转了两圈儿,头也不回地问:“你想让本娘子给李嬷传话?” 嫣然一怔,怔仲过来便涨红了脸道:“不是,当初要不是李嬷救奴,奴早就死了。奴只是想……想……” 想什么?无非是三房主子仁善,又李嬷武技高超手段强横,想找个靠山罢了。 既然这妇人有“投诚”之心…… 兰娥脚下一顿,回身看了她道:“那两个美人儿,有六成可能是裴家的人。” 六成可能裴家的人?! 裴家送美人儿给二房?大夫人又上赶着去讨? 哎哟!嫣然先是惊讶再是恍然,末了捂住嘴“咯咯”笑道:“奴知道了。” 兰娥声色不露:“往后有什么事,李嬷会去找你。” 言外的意思,不用再冒险上山。 在深宅内院里摸滚打爬了十几年,末了又能成功“爬上主子榻”,嫣然当然不是个笨的。 这妇人便略一层膝,施了个颇为敷衍地见礼:“奴告退。” 石凳在下,与兰娥两人相隔二十来级石阶。先前兰娥与嫣然说话时,那两个婢子便编不两下花环,抬头看两人几眼。 这会儿嫣然一施礼,胖婢子便站起来问:“然姬累了么?”问完了,又腆脸向兰娥解释“娥娘子,大夫人也是怕然姬有甚闪失。” 兰娥懒得理她,只抬手招呼阿茉:“热气儿上来了,咱回去。” 阿苿蹬蹬跑了上来。 主仆俩径自回了花香四海。 待两人进去院子,廊下几个婢子刹时忙起来,去厨下揣粥的揣粥,打水的打水。不一会儿兰娥便用了早食,舒舒服服坐去榻上。 阿茉站一旁给兰娥打扇。扇不几下,外间帘坠角“叮咚”一响,有婢子道:“咦,溪茹……。” 这婢子话没有说完,溪茹便问:“娘子可在?” 这人向来行踪诡异,院子里几个婢子怵她几乎与李嬷同等。 那婢子慌忙道:“娘子在内室。” 两人在廊外一问一答,兰娥在屋里听的清清楚楚。 兰娥便道:“且进来回话。” 须臾,溪茹进了雕花门。 兰娥见她穿了件窄袖短襦,只短襦与长裙接攘处鼓鼓囊囊,仿似掖着什么东西,不由心下一动,斜瞟了眼阿茉。 阿苿放下团扇,悄没声退去了廊外。 等外间帘坠角“叮咚”响过,溪茹这才上前施礼:“娘子近两天可好。” 这话问的……兰娥眼珠一转,微微摇头:“不大好。” 她本来长的粉妆玉琢,乌溜溜的眸珠看人时只让人觉得孩儿气十分。 这会儿一皱眉一肃脸儿……溪茹嘴角抽了几抽,索性直接撂话:“奴就是为此才从裴家回来。” 兰娥眉尖儿向上一挑,坐直了身子。 见她眨了眼准备听下文,溪茹往前走了两步,待离矮榻近了,这才顿住脚,抬手由腰间掏了个包裹出来:“奴在裴家潜了三天,直到半个时辰前才发现异样。” 溪茹捧了包裹,弯腰递给兰娥:“今晨裴康带了这个东西回来,奴见他对此物万分小心,便拿回来让娘子看。” 兰娥没有接。 先前溪茹进来时,她只注意到这妇人腰间掖了东西。及至这妇人离近了,她便闻见一种似乎石灰混合了药草,又腐臭中带有血腥气的味道。 这个味道,在溪茹递过来包裹时尤为浓烈。 溪茹见兰娥揣坐不动,眸光一闪,探身将包裹放了案桌上,而后就在桌前蹲下身子,抬眼问:“娘子可是要看?” 她眸光清澈明净,然明净中隐露?狭之色。 兰娥心下一动,掩嘴笑起来:“溪姑又要打趣,这种东西……溪姑看过了吧。” 她话尾虽然是问,语气却平和舒缓,带有十分笃定。 溪茹眼中笑意一闪,拍拍包裹道:“这里有个匣子,匣子里是燕王庶子首级。” 燕王庶子的首级? 燕地远在白登山以东,相距长安何止千里。燕王离奇身故之后,其嫡系亦被吕氏弑杀怠尽,倘若有庶子漏网,这庶子也该好好躲起来。 裴家…… 兰娥眉尖儿一蹙。 溪茹见她蹙眉,又叹道:“奴以为既然吕通做了燕王,此后便会……想不到吕家连庶子也不放过。” 这妇人对燕地,对燕王倒是熟悉的很。 兰娥心念微起,眸光已向她斜斜一扫。 溪茹恰恰仰头望了过来。 两人眸光刹那间一对。 溪茹眼睫微颤,瞬间便垂了下去。 谁人都有过往,既然不愿意透露……兰娥唇角微微一翘,垂眼去看衣袖。 屋子里一时岑寂无声。 过了十几息,溪茹缓缓站起身来,施礼道:“今晚裴康招集心腹幕僚议事,奴准备再去探探。特来请娘子示下。” 这包裹必定是要送回去。而裴康既然击杀了燕王庶子,想必会拿了这个去向吕氏邀功。 他为何不先邀功? 兰娥心下一跳,低声道:“我今晚也去。” 溪茹脸色一变,只一变,刹那间又恢复了常态,俯身问:“娘子是想知道裴康今晚所议何事?” 她声调舒缓轻柔,其深处的意味……娘子在家等消息便可。 “你先去还包裹。”吩咐了这句,兰娥回头去望窗外。 窗外烈阳高悬,分明离晚间还早。 兰娥心里默算了下时辰,便又转身看她:“裴康既要秘密议事,想必会过了亥时。我戍时初动身。” 兰娥只说戍时初动身。介时裴康与幕僚在何处议事,又从现在开始至议事之前有无变化,戍时初,便是兰娥给溪茹传消息的最后期限。 溪茹抽抽嘴角,想要说什么,终究又忍下,只皱眉苦笑道:“是,奴谨遵娘子吩咐。”探身拿了包裹,悄声退了出去。 外厅玉坠角“叮咚”磕住了门框,瞬间又“叮咚”一声。 兰娥听得脚步声去远了,便在榻上坐下。她坐下来,倚了榻背阖眼思忖。 进宫之初,就算她是薛家嫡女,她在宫里一样如履薄冰,当时为了上位,她曾熟读经史子集,更仔细研究过权倾朝野十五载的吕后。 对于吕后的作法,她熟记于心。 吕后扶持吕家,第一步便是破了当初高祖“非刘不王,非功不候”的白马盟誓。 吕后追封死了八年的绛候吕泽为悼武王。投石问路之策一成,紧接着便又封了鲁元公主的夫郎张敖为鲁王。 再然后……便是如今杀一个刘姓皇族,用腾出来的王位恩封吕氏。 吕家…… 兰娥心里正盘算现下吕家有几个王……耳畔便听见玉坠角又“叮咚”一响。 兰娥睁开眼。 李嬷进了内室,抬眼见兰娥闲闲望过来,便脚下一顿,规规矩矩施礼:“老奴见过娘子。” 不久前才在山上分开,这会儿又来这些。 兰娥有气无力地摆了小手:“嬷嬷有什么事快讲,我也有事儿正要嬷嬷做。” 她两句话揉到一处,李嬷听了刹时挑眉。 兰娥见这老妇人眉捎高挑,又眼里带了几分审视的味道,索性直接问:“嬷嬷,裴氏可领了那两个美人儿回去?” 李嬷眼眉微敛道:“是,老奴见她领两个美人儿回晖月阁,便又专意出了趟府。”说到这里,老妇人语气一止,抬眼看了兰娥。 怪不得这老妇人回来的晚。 兰娥点头:“嬷嬷是去核查这两个女郎的身份。” 对于她这种见一而知三的本事,李嬷早就见怪不怪了。因此老妇人只面无表情道:“这两个美人儿两月前由荥阳郡送来,先养在裴家别馆,昨晚才送去二房。” 兰娥听了眉尖儿微挑。 当初在长阳里青河畔时,她就起过疑心,柳铮满郡收罗女郎,绝对不会只有河畔那十几位。 现下……兰娥眸光自李嬷脸上一扫,站起来道:“……以后,长安城里只怕还会有更多荥阳来的女郎。” 说完了,兰娥伸了个懒腰:“溪姑想必见过嬷嬷了。” 她前一句说的含浑不清,后句陡然一转,又问的十分之笃定。 李嬷不由皱眉,挑眉,随之脸色一沉。 既然打定主意了,兰娥哪管她脸色沉不沉,伸手扯了她袖口道:“嬷嬷可忘了前些天父亲进宫赴宴?我疑心赴宴名册上原本没有父亲,只是有人知道吕后意图,这才添了父亲与二伯父上去。” 好在已知会了璧郎君…… 李嬷听她说完,便沉着脸施礼:“娘子的意思老奴懂了。老奴这就准备车马。”施过礼,便退步出了内室。 屋里静了下来。 兰娥看看时辰还早,便喊阿茉进来铺榻。小丫头铺了榻,兰娥便上榻歇息。 等她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暮色渐拢。 李嬷本来就垂手站在榻尾,此时见榻帐一动,上前撩了帐缦道:“时辰正好,娘子且起榻更衣。” 第87章 狡兔之窟 兰娥坐起来,一手掀开被子,另只手按了榻沿便要下地。 她一动,李嬷便蹲身拿了鞋子,边托着她脚丫儿往上套,边低声道:“方才娘子睡时,溪茹已传了信来。” 兰娥“嗯”了一声。 此后这老妇人浑似忘了刚才说话说了一半儿,给兰娥穿妥鞋子,站起来又从榻尾捧了叠衣裳。 她捧的不是往常纱裙绢衫,而是深蓝色绉绸,且绸衣下似乎又压了条杏子青的犊鼻裤。 兰娥转眸扫见,不由眉梢一挑。 她这厢眉捎一动,李嬷张口道:“裴康在西郊别宛议事,娘子若是要去,还是变变装扮。” 变装扮……变成男子? 自家扮过婢女扮过宫婢扮过内侍,倒是没有扮过男子。 兰娥挑眉道:“扮男子好,男子做事便宜。” 听她这么说,李嬷又垂了眼皮子,抖开绸衫道:“伸臂。” 这老妇人心里好像不舒服,还是少惹为妙。兰娥笑嘻嘻平伸了两臂。 李嬷服侍她穿妥外衫,又服侍她穿上犊鼻裤,再然后,这老妇人不知道打哪摸了条巴掌宽牛皮束腰,伸开往兰娥腰上一束。 束腰中间镶了颗螳螂状小金扣,金扣下又衬了比腰带略宽的金莲花。 兰娥见这金扣精巧别致,抬手摸了摸问:“嬷嬷这条腰带倒是好看。” 其实她本来也是见这老妇人阴沉个脸儿,故意没话找话。 哪知道李嬷听了,伸手在螳螂扣上一扭,“咔”的一声,金莲花刹间两下里一分。 嗯?这拫腰带上还有机括么? 兰娥眨眨眼,低头看看束腰,又抬了头看李嬷。 李嬷冷冰冰指了金莲花道:“腰带里有迷药,毒针……娘子往外掏时记得垫帕子。” 哎呀!这装备齐全的像是去闯龙潭虎穴! 裴家算甚么龙潭?充其量也就是个兔子窝。 兰娥“噗!”笑出声来,直笑的两眼出了泪花儿,这才揉了眼道:“嬷嬷将这事儿想的太严重了。” 不严重?裴康既然秘密议事,自然是暗卫护从齐出。这种情形下要亲自去,不是没事找事么? 李嬷话在舌尖上滚了几滚,终是谨守了奴婢本份,只垂眼问:“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君子不立危墙么? 若是事关前世今生……这危墙便可立一立的。 兰娥小心捏了莲花儿扣上,而后仰起小脸道:“嬷嬷,有些事儿只能亲眼见,亲耳听,才能判出真假。” 这句话对是对,只是放在现在……李嬷嬷眯了眯老眼。 兰娥眸珠在她脸上一扫,转身便往外走:“相信以嬷嬷的本事,就算是龙潭虎穴也是如入无人之地,嬷嬷怕个什么?” 这句话她说的漫不经心,只越是漫不经心,内里蕴含的激将味儿就越浓。 原本李嬷正若有所思,听了眉间豪气一闪,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没有走府门,而是沿迥廊出了月洞门。甫一出门,李嬷便低声唤了:“娘子。” 兰娥心头一跳,这老妇人又要爬树上房……想到上房,她腰间一紧,随之两脚便离了地。 因她脸颊贴在老妇人胸前,且头上又似乎蒙了衣袖,她只觉得身周风声呼啸,直刮的人衣裳扑梭梭直响。 风声响声也只有几十息。 随之兰娥便听见耳畔“吱呀!”再然后脚下便是一软,又李嬷平平道:“娘子且去榻座上坐好。” 坐车里了! 兰娥盯开眼。只这会儿车厢一晃,车轮子辘辘开始驶动。她便扶住车壁,走去榻座边坐下。 见她坐妥了,李嬷便在榻前跪坐下来。 马车驶的不紧不慢,间或车轮子碾住石块坑洼,车厢便轻轻一晃。行了约模小半个时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随之车前壁“锉锉”响了两响。 方才李嬷一直垂着眼皮子静坐,这会儿这老妇人才抬头看了兰娥。 只绷着脸,眸色沉沉地看。 兰娥对她抿嘴一笑,伸了懒腰道:“嬷嬷勿需担心,裴家还能比王宫戒备森严?溪姑不仍旧来去自如么?” 李嬷嘴角向上一勾,勾出个似笑似不笑的表情来:“如此,老奴便陪娘子走一遭。”侧身推开了车门。 因兰娥坐在车后壁,车门一开,她刹时便瞄见半拉车外。 车外站了个三十许的高瘦男子。 这男子探身向车内一溜,溜见兰娥时两眼顿时眯了起来:“唔,这身打扮倒妥贴。” 这是……溪姑? 兰娥正暗自疑惑,李嬷侧身向里让了让:“莫说废话,快上来与她装扮。” 这男子便向兰娥眨眨眼,而后两手一扳车门门框,轻盈盈进了车内。 他先前一眨,兰娥只觉得他眸子清澈明净,眀净的宛如春水烟波。只再一眨,瞬间又透出来几分阴霭狡诈。 哦!哦!果然是溪茹。 兰娥挑眉问:“溪姑,你现在叫什么?” 这话乍听之下十分怪异。 清瘦男子唇角一抽,因车厢里低矮,她便微微俯身施礼:“奴现下唤陈柏,字延松,号长春居士。” 这会儿她声音柔和婉转,听起来正是溪茹素日说话时的腔调。 兰娥嘴角微微一抿,闭上眼道:“且来装扮。” 须臾,车厢里先是窸窸索索,再又拉开抽匣,或是木匣的微响。 再片刻,兰娥只觉得有气息渐近脸颊,而后又谁手指凉凉在耳廓处捏了两捏,再然后,便有什么毛刷,绒布之类在额上,脸颊,下巴上来回涂擦。 约又过了半刻,兰娥听见溪茹问:“你看如何?” 再又李嬷满意道:“眉清目秀,唔,我看可。” 溪茹便吁了口气,低声道:“陈柏此人有龙阳之癖,这个阿赋便是上月从荥阳送来。” 上月从荥阳送来? 李嬷瞬间想起上午晌在内室时,兰娥曾言“此后长安荥阳来的女郎会很多”这句话。 想起来这些,老妇人不由扭脸去看兰娥。 兰娥拍拍两颊,对了她眨眼:“嬷嬷,我不会变声。” 李嬷便木了脸问溪茹:“声音无碍么?” 溪茹点头:“无碍,阿赋本来说话就稚气。”说了这些,又指指老妇人“你倒是……扮个老仆吧。” 李嬷眸光自兰娥小脸儿上一扫,随既扭过头去。 溪茹便凑上去。 兰娥只见她从怀里掏了个巴掌大的小木匣,待打开来,便右手尾指挑了些药膏之类。 因溪茹背对着车尾,兰娥便只看见她拿了绒布,过了片刻放下绒布,她又捏李嬷耳廓,鼻尖,脖颈,待一切做妥,这才拍拍手道:“成了,你俩且随本郎君进去。” 这句话,她又变回了低沉男声。 溪茹施施然下了马车。 兰娥便起身跟了她下去。 车外是条巷子。巷子极窄,窄的只堪堪容下一辆马车。 兰娥落脚处便是石阶,石阶之后有扇黑漆小门。 溪茹上前推开门扇:“唔,走这里去前宛近些。” 这妇人自言自语,是让自己与李嬷听的吧。 兰娥支梭起来耳朵,亦步亦趋随在她身后。她进门,兰娥跟着她进门。 门旁站了两个五大三粗的仆役。 左边那个抱了着膀子,看见三人进来,便乜斜了眼问:“来晚了?” 右边那个拿眼上下一扫兰娥,挤眉弄眼道:“还用问么?想是在车里泄了火才下来。” 溪茹冷冷哼了一声,连眼风也不扫两人,自顾甩了袖子往里去。 兰娥便与李嬷跟在她身后。 此时暮色渐暗,近处几幢房舍前已挂上了灯笼。而三人走的石道两旁,亦是每隔十来步,地上便插了根火把。 兰娥不动声色去看周围,左边乌泱泱大片树林,右侧再远些有排房屋。屋子里依稀透出灯光。 再前面一座石拱桥。 桥那揣是假山。 溪茹领两人过去拱挢,便脚尖儿向左一拐。她一拐弯儿,兰娥便看见石道尽头又有座假山。 火把光闪烁明灭中,兰娥看见假山前站了两个壮汉。 两个汉子看见溪茹,便一个压了嗓子问:“怎么来晚了?那三位郎君可是早就到了。” 听话听音儿,这人似乎与陈柏交好,不知道眼前这位怎么应对? 兰娥眨了眼去看溪茹……的后背。 溪茹脚下不停,眼见另个汉子侧身在假山上一拍,先前山下那块大青石便“轧轧”向两边打开。 灯光刹时由缝隙内倾泻而出。 溪茹便向两个壮汉略一抬下颏,沉声道:“等会儿调人去查查园子,近来风声有些紧。” 先前问话那壮汉边侧身让路,边压了嗓子道:“陈郎君放心,园子里隐了几十个护从,再外围亦有人来回巡视。” 溪茹“唔”了一声,回头吩咐李嬷:“山后有茶水房,你去煮壶茶。”说完了,转回来又瞪兰娥“还不快进去!” 哪有仆役走主子前面的?嗯?莫不是陈柏就这么对阿赋? 兰娥不动声色去瞄两个壮汉。 一个汉子要笑不笑,另个摸着下巴,两眼色迷迷地……仿似黏在自己身上。 哎呀!又一个……兰娥瘪瘪小嘴儿,诚惶诚恐道:“是是。”是了两声,嗤溜进了石门。 溪茹跟了进来。 门内灯火通明,映门左右各摆了两列榻座,此时只挨近上首榻座处坐了人。 这几人背后都垂手站着个小厮。 溪茹走到离上首近了,便向裴康施礼:“廷松来晚了。”便就近找了个榻座坐下。 兰娥眼珠一转,也学对面那几个小郎,垂手站去她身后。 原本溪茹没有进来时,裴康手里正拿了书信之类的翻看,这会儿见溪茹坐下了,裴康便开口道:“原本定的是戍时中刻,现下还不到时辰。” 溪茹便又向另三人略略一辑。 另三人便也向她草草还礼。 彼此打过招呼,四人都扭脸去望上首。 裴康扫了眼石门,皱眉道:“常郎君还没有来……罢了,云生,近日燕地可有什么异动?” 嗯?兰娥心下一动,斜了眼角去望对面儿。 坐第一付榻座的是个肥胖老者,这会儿老头儿站起来,抬手向上首施礼道:“前晚燕地太尉派心腹去齐地,此人没有进菑川便被隐卫劫杀了。此时燕地那群老臣还不知道。” 兰娥听了眉梢微挑,劫……杀!这些隐卫也是扮成劫匪或是……流民? 且再听听。 兰娥斜了眼珠又去看上首。 裴康脸上露出几分志得意满,捊了胡须道:“唔,燕王庶子一死,那些个老不死再想死灰复燃……哼!下一个便轮到齐王了。” 坐第二付榻座的男子听了便眼神儿闪烁问:“依这样讲,李家这两位……。” 这人问了半截儿,皱眉思忖再三,似乎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怎么问妥贴。 这个李家是李扼府上么? 兰娥心里一动,便侧身去看他。只是她身子将将一动,石门外陡然“扑通!”一声巨响,再又守门壮汉惊惶大喊:“有人!来人哪!” 李嬷!兰娥心里突突一阵急跳,几乎要跳出胸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