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不敢当》 第1章 楔子 晋国皇帝偏头痛。 一代佞臣谢铭光即将蹬腿,却死死抱着丞相之位不肯撒手。更甚至,今日居然一封奏折递上来,说要把丞相的位子留给自己孙子来坐! 什么叫无耻?这就是! 整个大晋谁人不知谢家权倾天下偏偏阴盛阳衰?谢铭光那几个旁系的侄子侄孙都不成气候,直系这边唯一的血脉也就是他那独子,还一天到晚地想着炼丹求仙,死的比他还早,膝下并未留下子嗣啊。 皇帝揉完额角开始细看奏折,想弄清楚谢家到底何时出了个孙子。 谢铭光在奏折里说的也算清楚,说是自己儿子生前风流成性,年少时曾瞒着家人与一平民女子育有一子,名唤谢殊,如今接回家已有八年。 大晋士庶不婚,谢铭光觉得这个孙儿出身低微,面上无光,就一直没敢告诉皇帝,教养了几年后总算拿得出手了,便让他进入官场历练,如今谢殊已官至门下省侍中,为官以来又兢兢业业,他这才敢吱声。 总而言之,谢丞相觉得,如今自己眼看着就要挂了,而丞相之位不能空着。他老人家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奉献精神,决定将孙儿推出来接班,并且谦虚地表示:请陛下将就将就着用吧。 “荒唐!”大晋最重门第,皇帝也不例外,一看完就雷霆震怒地将折子掼到了地上,“好个任人唯亲的谢相!这个谢殊不过是个身上流着庶民血统的私生子,居然不声不响做了侍中!如今还想一步登天做丞相?哼,朕看那老东西是铁齿铜牙,咬着朝权死不松嘴!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了?” 众人垂首,朝堂上一片寂静。 皇帝这才想起朝中几大世家早已被谢家压住,如今百官当中几乎有一半都是谢家的人,顿时气得一口老血哽在喉头,险些晕厥。 谢老丞相不愧天下第一大佞臣,只剩一口气了也硬吊着跟皇帝耗,叫谢家的心腹官员每天轮着番的骚扰皇帝,折子一封一封地递,前赴后继,不屈不挠。 看样子,新丞相不姓谢他是不会闭眼的了。 “气死朕了,气死朕了……”皇帝气得胡子乱颤,朝臣里找不到可靠的帮手,只有在太后的寿安宫里转悠。 太后望着他,手捻佛珠,幽幽叹息:“依哀家之见,还是叫武陵王回京吧。” 武陵王乃是太后的侄孙,因有战功而被册封为异姓王。他战功赫赫,又深得民心,谢铭光岂能容他,前几年见天下太平,便寻了个莫须有的借口将他扫到边疆去了。所以太后这么一说,皇帝立马就明白了。 “母后是说让武陵王回来牵制谢家?” 太后以前垂帘听政过,处理起政事丝毫没有小家子气,点头道:“谢铭光将死,但余威犹在,此时还动不得根本,为今之计,只有找个同样有权势的以掣其肘。何况武陵王这一回来,不止谢家,其他世家大族也会心存忌惮。” 皇帝细细一想,觉得在理。 第二日,朝廷下诏,谢相重病,亟待静养,丞相一职移交其孙谢殊,加封录尚书事。并召武陵王卫屹之归都,加封大司马。 谢铭光顿时放下心头大石,是夜便到了弥留之际。 谢殊跪在他床头,聆听最后的训示。老爷子嘴唇翕张,话已说不清楚,谢殊只好附耳过去。 “记住……死也不能被他们发现……你是……是……” 谢殊握住老爷子的手,严肃地保证:“祖父放心,孙儿每日都有好好束胸的。” “你……”老爷子气得双目圆睁,一个士族之后怎能说这种话,一点不都含蓄! 于是谢老爷子最后没有提到家国大事,没有提到对家人的留恋,而是以一句“以后再也不许提束胸”作为结束语蹬了腿。 国失肱骨,举国哀悼。 皇帝陛下象征意义地落了几滴泪,并亲自写了悼词,当真字字含情,引人落泪,而后命人给新丞相赶制朝服。 谢殊咬牙束胸,将广袖玄色的朝服披上身,发髻仔细罩入进贤冠,走至丞相府中庭,面前是跪了一地谢氏族人和门客官员。 “参见丞相!” 大晋朝权被谢家把持了这么多年后,终于到达鼎盛,出了立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丞相。 左右肃穆,新丞相却悄悄捶了捶肩。 压力大啊…… 第2章 晋元和二十六年,天降异象。尚在春日,都城建康便已热得如同火炉一般,天上像是有八个太阳,阳光强的晃眼。 坊间风传此乃上天示警,只因朝中有人惑君专权,矛头直指新丞相谢殊。 而谢殊对此的回应只是:“呵呵。” 大晋士庶有别,寒门庶子虽可通过察举等方式进入官场,但向来以家世评定品级,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高官向来是士族的囊中之物。 而谢殊只是个流着一半庶民血统的私生子,忽然蹦上丞相之位,别说朝堂有人看不惯,民间也有人不平衡。所以会有此传言倒也不稀奇。 谢殊本人却对此毫不在意,照旧上朝下朝气皇帝膈应百姓,坚定地继承佞臣路线往前走。 日头强烈,出行之人骤减,丞相府的车舆当街而过,尤为扎眼。 百姓们站在路旁阴凉处观望,口中议论纷纷,言辞间颇多不屑。 车舆的速度忽而慢了不少,众人一愣,以为自己说的话被听了去,个个面露惊慌,却见车帘被一柄折扇挑起,露出一张容色绝艳的脸来。 那悠悠明眸隐隐带笑,似二月春风,瞬间便将一城鸦青水墨染成了绯碧缃色。 大晋爱美成风,又偏好阴柔美,就连男子也敷粉饰面。谢殊虽是乔装,但身材较普通女子修长挺拔,加之谢铭光这八年来的刻意培训,稍稍修饰后便可以假乱真。她本也生得眉眼精致,宽袍大袖的朝服穿在身上意态风流,说不出的风致无双。 嚼舌根的忘了话题,女子们更是失魂落魄,手里有什么便往她车上丢什么。 谢殊微微一笑,放下车帘,遮了无数绮丽心思。 回到谢府,侍从沐白稍一清点,得,帕子连起来足够做几条床单,瓜果足够吃上十天半个月。 出乎意料,这之后反对之声立减大半,谢殊更是赢得了大批闺中女子的芳心。 大晋风气也算开放,没多久,又有一帮忠心不二的姑娘拉着团给谢殊壮声威,声称谁敢再说她们的丞相出身不好,她们铁定要拿出点儿本事来叫对方好看! 天气热得要命,沐白绞了块湿帕子给谢殊擦手,得意道:“公子已在都城中名声大噪,以属下看,如今能与您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武陵王一个了。” 谢殊本还挺来劲,结果一听到这个名号就软了下去。 武陵王如今执掌天下近半兵权,皇帝这会儿把他调回来分明就没安好心。 这事儿也怪她家老爷子,当初非要把人家挤兑出都城,还偏偏赶在人家快要成家的时候。 武陵王前脚被赶到边疆,后脚新娘子就病死了。这下好,人人都说是谢丞相弄得人家天人永隔,武陵王不恨死谢家才怪! 谢殊拿了把扇子狠狠扇风,一头的汗,对沐白道:“稍后置办些礼品送去大司马府。” 沐白是谢铭光一手挑出来的,对谢家一根筋的忠诚,谢家又霸道惯了,所以他一听这话就撅起了嘴:“公子这是干什么?您还怕他不成?” 谢殊收起扇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笔杆子哪儿横得过真刀真枪呐,别废话,快去吧!” 武陵王要回京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如今是全城百姓热议的话题,都城里那些未被谢殊勾去魂的女子心里的着落其实都在这儿呢,此时全都活络起来了。 没几日,那无比猛烈的日头居然过去了,建康城恢复了春日惠风和畅的舒适,而武陵王的队伍恰好也到了城外。 百姓们当即赞叹,不愧是武陵王,一回来连天都变好了啊! 谢殊的扇子反而摇得更用力了,真要命啊,这武陵王得民心就算了,还会赶时机,这下更衬托的她奸佞横行,失道寡助了。 入城当日,城中道路被洒扫一净,街道两旁挤满了围观人群。 先有一队人马入城,高举龙旗和卫字大旗开道,之后是整齐划一的大部队。领头跨坐马上之人一身窄袖胡服,剑眉星目,其后跟着一架四匹骏马拉着的马车。 众人议论纷纷,那马上之人应当就是武陵王,马车内坐着的是其母襄夫人。不过怎么瞧着又觉得不太像呢? 武陵王卫屹之自幼生的美如珠玉,每一次当街而过都引来人群围观,无不交口称赞。而眼前这马上的人虽然也生的不赖,但建康乃是都城,什么样的美男子没有,他这还够不上传闻中的档次吧? 百姓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 “难道说武陵王现在已经长残了?” “怎么可能!要我看,武陵王定然是被那个专横的谢相给吓到了,不敢回来了。” “谁!”立时有女子的怒喝声传来:“谁敢说我家谢相坏话!看本小姐不削死他!” 武陵王的拥趸立时大喝:“说的就是你们家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丞相!怎么着?他哪点比得上咱家武陵王?武陵王那才叫一个风华无双呢!” “好你个有眼无珠的!来福,咬她!” “来啊,怕你啊!” 乱成一团。 这头纷乱,那头也有人沉不住气,想要凑近队伍去看,却不慎被后面的人推了出去,连带拦街的一位禁军也被一并带着摔倒了,手中长枪刚好插.进了车轮里。马匹却未停,马车顿时被拉偏了方向,枪身横扫地面,眼见着就要伤到人。 身着胡服的男子连忙打马上前来制服马匹,却见车内有人探身而出,一手甩出鞭子带出了那柄长枪。 众人教这幕看花了眼,目光下意识地随着那鞭子移动,直到那柄长枪插到地上才反应过来,再去看马车,那人早已坐了回去,一片衣角也没露出来。 胡服男子从马上下来,一手按剑,大步流星。摔倒的禁军和百姓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罢了,苻玄。”车内传出一把男声,悠悠沉沉,说不出的动人。 被唤苻玄的男子只好退回去,翻身上马,重新开道。 “那位才是武陵王吧?”百姓们恍然大悟。 谢殊坐在书房里喝茶,听了沐白带回来的禀报,挑眉道:“这个武陵王还挺神秘。” 沐白坚持立场表达不屑:“故弄玄虚罢了!” 谢殊咂咂嘴,又道:“看来还真是个美男子。” “切,连公子您一根腿毛都比不上!” 谢殊赞赏地看他一眼:“还是你有眼光。” 武陵王这一回都,皇帝开心了,据说当天就召了他入宫促膝长谈,一谈就是一宿。 他们一宿没睡,谢殊也好不到哪儿去。皇帝视她如同眼中钉肉中刺,武陵王又跟谢家有仇,这两个人凑一块儿,只怕都给她准备了不下几十种死法了吧? 唉,作孽,这日子要怎么过哟。 皇帝累了一宿,第二日早朝便停了。谢殊这下倒是很感谢他,至少不用一大早起床束胸了。 刚欢快地蹦跶出门,沐白幽幽迎上来说:“公子,武陵王刚刚派人将您送的礼品退了回来。” 沐白早被“谢家大晋第一”的观念洗了脑,一点儿不觉得送礼给武陵王是巴结示好,绝对是施舍,所以现在人家退了礼,他就觉得万分不爽,就差提议谢殊去跟武陵王对干一架了。 谢殊琢磨着武陵王八成是在跟她划清界限,撇了撇嘴道:“算了,随便他吧。” “公子……”沐白无比哀怨,您倒是上进点儿啊! 这之后武陵王一直很低调,借休整之由连着好几日都没早朝。本来谢殊以为暂时是见不着他了,但皇帝陛下实在是个骚包,很快就按捺不住要显摆自己有了帮手,下令在宫中设宴为武陵王接风洗尘,百官必须到席。 谢殊在房里准备,本想着朝服去,后来一想,武陵王都跟自己划清界限了,何必给他面子?该摆谱的时候就摆谱,遂叫沐白给自己取了便服过来。 沐白那叫一个精神振奋,对她昂扬的战斗力表示万分支持。 宴席定在酉时,谢殊故意掐着点去,刚至宫门,百官已然在列,齐齐整整朝她行礼。 丞相有特许,可以驾车入第一道宫门。谢殊坐在车舆里径自经过,连脸都没露一下。老爷子给的资本不用白不用,这种时候当然要抓住机会狐假虎威。 至第二道宫门,谢殊下了车,已有宫人来迎,沐白便退走了。 她刚举步要走,自内宫方向缓缓驶来车驾,想必是哪位皇子。不多时,那车上走下来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正是当今圣上第九子。 谢殊整了整装:“参见……” “呸!”九皇子狠狠啐了一口,打断了她的参拜:“不过就是个私生子,装模作样的出入宫廷,你也配?” 左右大惊,谢殊自己也有些吃惊。九皇子最得皇帝宠爱,平日里恃宠而骄,但敢当众奚落她还真叫人意外。 她想了想,恍然记起以前皇帝提议过废太子改立九皇子,但被谢铭光阻挠了。 难怪,这又是个仇人。 九皇子犹不解气,与她擦肩而过时狠狠撞了她一下。谢殊猝不及防,一下栽倒,衣裳刚好挂在车轮上。 旁边的宫人吓得半死,慌忙来扶,忽而又退了开去。 谢殊正诧异,一只手托着她站了起来,只是她的衣角被轮子上的钉子绊着,一起来就“嘶啦”一声裂开了。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转头去看那人,却见眼前剑光一闪,顿时吓得脖子一缩。 然后,然后她被缠在车轮上的衣角就被划开了。 “参见武陵王。”左右宫人跪了一地。 好嘛,谢殊抽嘴角,一上来就割袍断义,实在是太好了! 武陵王竟也没穿朝服,一身蓍草纹绣滚边的霜白袍子,金冠束发,长身玉立。偏偏这等悠闲自得之态,腰间还佩着柄长剑。 皇帝真是偏心地过分啊,居然还允许他佩剑行走宫中。谢殊刚刚腹诽完,武陵王已将剑收起,转头看了过来,她微微一怔。 人道武陵王卫屹之自幼便被称作玉人,原本在她这里也只是个说法,此时见到真人才当真有此感受。 眸如点漆、眉似远黛已不足以形容,他只是这般站着,便有叫人移不开眼的本事。衣带当风,广袖鼓舞,自有一番风流气韵,只一记眼神也叫人从心底蜿蜒出诸多遐思来。 据说建康曾有人赞其“远山出岫之姿,皎月出云之貌”,果真是当得起的。 “谢相有礼。”卫屹之抬手行礼,举止端雅。 谢殊的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忍痛推翻了沐白对他的评价,回了半礼:“武陵王有礼。” 一旁的九皇子看得很不爽,冲过来拉卫屹之:“仲卿哥哥,你做什么帮他?此等奸臣……” “殿下还是快些去见陛下吧。”卫屹之朝身边宫人使了个眼色,九皇子立即被哄走了。 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谢殊的衣摆,和颜悦色:“方才本王也是无奈之举,谢相莫怪。不知谢相可备了衣裳,本王车驾上倒是有一套,只是怕谢相嫌弃。” “怎么会呢?”谢殊皮笑肉不笑,“只要武陵王不嫌弃本相就好了。” “哪里的话,谢相太客气了。”卫屹之始终笑眯眯的,立即吩咐宫人请谢殊去自己的马车上更衣。 谢殊道谢离开,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 她自己的车舆气派豪华,没想到卫屹之如今身为武陵王兼大司马,座驾却才只是一个五品官的档次。 啧,若不是真的品性高尚,便是故意做出来跟她对比,一个贤王一个佞臣,高下立分。 狡猾啊! 谢殊命宫人守在车外,登上车去换衣。车内果然备了衣裳,还是崭新的,不过料子着实普通。但即使如此,比起她还未进谢家大门时所穿的也要好多了。 她微微一笑,毫不迟疑地换上。 到了设宴的通光殿,唱名的小太监险些没认出谢殊来。 卫屹之比她高了半个头,肩膀也比她宽阔,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越发宽松,反倒更显风流。不过这料子和做工,分明是庶民的衣服吧? 谢殊并未理会,径自迈入殿内。 这一番耽搁,先前落在她后面的官员们已从别门入殿,纷纷落座。此时见她进来,个个都大张着嘴震惊凌乱了。 谢殊不慌不忙,右手轻抬,拢着朱唇轻轻一咳,左右立即惊醒,个个起身向她行礼。 帝王端坐上方,见她这般装束,皱眉道:“谢相,你来迟也便罢了,怎的着装如此不庄重?武陵王刚刚归都,你是百官之首,这便是待客之道?” 谢殊自然明白他是在挑拨,盈盈一笑,双眸璀璨,扫向卫屹之。他也自案后抬眸看她,笑意盎然,丝毫看不出敌意。他身旁坐着的九皇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笑容,就差放声大笑了。 “陛下恕罪,微臣入宫途中遇着些事情,不慎刮破了衣裳,这才耽搁了。这身衣裳还是武陵王所赠,微臣那个感动啊……”谢殊摇头晃脑,“武陵王如今身兼大司马,位高权重,竟然生活如此朴素,不仅马车造的普通,连衣裳也与庶民无异,不愧是我大晋良臣,微臣真是越想越钦佩,深觉陛下当赐其黄金千两以示嘉许。” 皇帝莫名其妙,明明是她钦佩,怎么要他出钱? “黄金千两就不必了,陛下厚爱,微臣早已铭记在心。”卫屹之接过话,立时宽了皇帝的心。他上下打量一番谢殊,眉眼间笑意愈深:“这身衣裳穿在谢相身上倒也适合,尤为贴合谢相的气质。” 四下一片寂静,九皇子却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官员里也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很快又生生压了下去。 谢殊早就知道自己出任丞相不仅惹了皇帝和几大世家不满,就连谢铭光那些心腹当中也有人不满,所以卫屹之这一回来,立即就有人开始动摇观望。 身份的确是个问题,但她连女扮男装都敢,这点血统问题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了。 “此话当真?”她不仅不生气,反而还很兴奋,“谁人不知我大晋朝风流名士,除了琅邪王敬之便是您武陵王。如今我穿着您的衣裳被您本人夸赞若斯,当真是受宠若惊。不想本相俗陋至此,竟还能入得了您的眼,惭愧啊惭愧。” 众人再不好取笑。 谢殊说完便朝左首位置走去,缓步款款,不似处在庙堂,倒似走在十丈竹林,周遭落英缤纷,她却不沾红尘,似一介世外过客。 卫屹之幼负盛名,眼比天高,此时也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待她在位置前停下,忽而侧目看来,手中折扇轻展,遮了轻勾的唇角,只露出一双粼波隐隐的双眼,竟叫他微微失神。 不愧是陈留谢氏之后。他敛眸望进酒盏,唇边带笑。 酒过三巡,皇帝却还记着谢殊要套他黄金的仇,便提议要找个乐子,这事就由丞相出头。 第3章 这厢九皇子也没放过谢殊呢,他与卫屹之交好,认定谢殊方才是得了卫屹之的好处还卖乖,有意替他出气,便提议道:“父皇前日不是还说起朝臣年年都讲政绩?依儿臣看,还得讲一讲风评。今日百官在列,武陵王又恰好归都,我们不妨来评一评这朝中最当得起‘好’字的大臣是哪位,如何?” 这话要是皇帝或者任何一个官员提都不合适,但九皇子年纪小,又一向受宠,在座众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官员们也有数,今日的主角是武陵王,他的名声好的很,届时只管推举他准没错。 不过面前还坐着个谢丞相呢,事情不太好办啊。 谢殊心里只觉好笑,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她是奸佞之后,如今行的也是奸佞作风,“好”字还真的是跟她八竿子也打不着。九皇子这是欺负她上瘾了呢。 偏生皇帝也不让她省心,头一个就问她:“谢相既是百官之首,便由你来说说,这满朝之中,何人当得起一个‘好’字啊?” 百官齐齐松了口气,这种事谁开口谁倒霉,还是让丞相自己说好。 谢殊也不起身,朝皇帝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微臣觉得这满朝之中,当得起如此风评的人,只有微臣自己。” “噗!”九皇子一口酒水全喷了出来,一张脸青红皂白好不精彩。 卫屹之却仍旧只是微笑,手中酒杯搁了下来,仔细盯着她,似乎来了兴趣。 皇帝被她的厚颜无耻震惊了一下:“怎么说?” 谢殊撩袖执了折扇在手中,神情坦然自若:“陛下也知道微臣身份低微,自入朝以来不知遭了多少白眼。可是微臣呢?不仅没被流言蜚语打倒,还时刻秉持丞相之责尽忠职守。微臣难道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励志典型么?如何当不起这个‘好’字?”她说的甚是动情,眼波一转,隐隐含泪,差点叫皇帝也心生恻隐。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皇帝一时间也哑口无言了。 谢殊霍然起身道:“为防有人说本相狡辩,今日不妨来个票选。诸位大人也不用写上姓名,觉得谁当得起这个‘好’字便将他的大名写在纸上就是,届时由九殿下亲自唱票,陛下亲自公布结果,也算公平不是?” 大家都不敢吱声,卫屹之倒开了口:“听起来倒是很有意思,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干咳一声,武陵王的面子多少要卖,便点了点头:“那便这么办吧。” 宫人们端着笔墨纸砚鱼贯而入,倒也迅速,很快便有了结果。 九皇子站在皇帝面前一个个唱名,皇帝身边的祥公公负责记录,最后一清点,出乎意料,还真的是谢殊,堪堪多出武陵王一票。 “不可能!”九皇子气得甩袖下了台阶,皇帝也皱起眉头,只有卫屹之和谢殊二人面不改色,仿若现在讨论的不是他们俩人。 这下气氛变得很是微妙,皇帝渐渐感到了无趣,一场宴会没讨到好处,还让谢殊大出风头,龙心不悦,很快便借口头晕提前离席了。 谢殊见状也立即告辞。她是丞相,要摆谱也叫人无可奈何,只是惹得九皇子愈发不快。 “庶民之后就是不懂规矩!” 卫屹之端着酒盏抬眸望了一眼她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但笑不语。 谢殊一路疾走,连宫女们抛的媚眼也顾不上,刚出宫门,沐白迎了上来,她急急吩咐道:“笔墨伺候。” “是。”沐白毫不拖沓,扶她上了车舆,点亮灯笼,找出笔墨纸砚。 谢殊将折扇一展,将纸铺在扇面上又描又画,时不时停下回忆一番,忙了好一会儿才停了笔。 “喏,将这上面我写出来的名字誊抄下来。” 沐白接过来,这才敢问:“公子这么着急,写下的是什么?” “倒不是着急,只是时间仓促,怕把记下的东西给忘了。”她展开折扇扇了扇风,一颗提着的心才缓缓落回去。 今日顺着九皇子的杆子提出这票选的主意,无非就是想试试底。她在宴席上记下了官员们的座位,而宫女是按顺序收的众人的提名,九皇子唱名也是按顺序来的,只要对号入座,便可知道哪些人选了她,哪些人没选她。 如果本就不是谢家的人,倒也无可厚非,但若是谢家的人却没选她,那便该有所动作了。 她闭着眼睛在心里仔细盘算,忽而一愣,将沐白手里的纸接过来看了又看,嘴角一抽:“不会吧……” 卫屹之竟也选了她! 这……一定是她自己记岔了吧? 卫屹之出身河东卫氏,这也是个名望滔天的大世家。 想当初卫家也雄起过的,就连当今太后也是出自卫氏,可惜后来被联合起来的王谢二家斗败了。那两家斗完卫家又玩儿互斗,最后谢家一举夺魁,光辉起势,一起就是好几十年。 所以卫屹之与谢殊之间的仇,往小了说是个人终身大事被误,往大了说就是家族大业了。 比起其他卫家人,卫屹之的母亲襄夫人才是最有家族担当的豪杰。她出身名门,有柳絮才名,虽是女子,在大晋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不过比名号更响的,是她那火爆脾气。 卫屹之前脚回到大司马府,襄夫人后脚就冲过来问:“如何如何?那个姓谢的臭小子是不是羞愤地想跳河了?” 卫屹之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母亲大人白日里见过九殿下,原来就是合计这事去了?我说我那好好的一身衣服怎么就换成粗布料子了呢。” 襄夫人红光满面:“为娘是不是替你报了仇了?那姓谢的老混蛋害我没能早日抱上孙子,我岂能饶了他孙子!” 卫屹之笑而不语,只当默认,好宽她的心。 皇帝显然是被宴会刺激的不轻,第二日又宣布停了早朝。但偏偏其他官员都早早收到了消息,只有谢殊是到了宫内才被告知此事。 白跑一趟。得,就当锻炼身体了呗! 卯时还未过,太阳不过刚刚露脸。谢殊一身朝服往回走,沿路跪了一地的小宫女,个个都拿眼瞟她。那如画的眉眼被庄重的朝服一衬托,越发夺目,宽袍大袖加身,行动有风,更添风韵。 谢殊在朝堂上装模作样,私下里却好玩闹,瞥见有宫女偷看她,还故意朝对方挤了挤眼,这下直把人家小姑娘羞得脸埋到膝盖上了。待她一离开,那小宫女立时遭来同伴们一顿狂捶。 “好你个小狐狸,竟然勾引我家丞相!” “呸,丞相是我的,你一边儿去!” “你才一边儿去!你明明说过自己喜欢的是武陵王!” 登上车舆出了宫门,不多时,忽见前方出现了武陵王的马车,正从对面驶来。谢殊本还以为看错了,连忙叫停,定睛一看,卫屹之已经揭了帘子探出脸来。 “咦,武陵王这是要去上朝?” 卫屹之含笑点头:“今日有些事情耽搁了,来晚了些。怎么,看谢相的架势,莫非早朝已经结束了?” 谢殊失笑:“哪里,陛下昨日多饮了几杯,今日早朝停了。本相还以为只有丞相府没接到知会,不想连大司马府也是啊。” “原来如此。”卫屹之面露恍然:“既然如此,那本王就与谢相一同原路返回吧。” “如此甚好。”谢殊放下车帘,对沐白笑道:“真是个会做人的,怕我因此嫉恨陛下,便做出匆匆赶来的模样,好证明陛下不是有意针对我。” 沐白“啊”了一声:“属下还以为武陵王是真没接到通知呢。” “陛下那么重视他,就是满朝文武都不通知,也不可能不通知他啊。”谢殊慈爱地摸摸沐白的脑袋瓜:“你是个单纯的好孩子,要保持哦。” “……” 春日正浓,丞相府的豪华车舆和武陵王那朴素的车驾并排驶于城中大道,顿时惹来众人围观。 沐白撅嘴道:“没礼数,就算是郡王兼大司马,那也比公子您这个丞相低一级,怎能与您的车驾并驾齐驱?” 谢殊摇着扇子笑了笑。 这就是武陵王为人的狡猾之处,若是处处隐忍,只会惹她提防,若是有意露出锋芒,反而叫人觉得不足为惧。当时他在宴会上故意借一身衣裳刁难她,八成也有这原因。 她叹了口气,此人心思深不可测,实在是难对付啊。 就这当口,卫屹之忽然叫了她一声。谢殊挑起帘子,便见他一张明若珠玉的脸浸在日光里,唇边点点笑容恨不能融化了他人的视线。 周围女子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武陵王入城当日都没露脸,今日冷不丁就揭了帘子,怎能不叫她们惊喜?而随着谢殊一露脸,另一拨女子的惊呼声又响了起来,简直带着与刚才那声音一较高下的气势。 谢殊朝卫屹之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武陵王忽然叫本相所为何事?” 卫屹之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无事,只是想看看谢相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受追捧罢了,看来是真的。” 谢殊微微眯眼:“听这话的意思,莫非武陵王是想跟本相一较高下?”她用扇子轻轻抵着脸颊,“就为了这一张面皮?” 卫屹之尚未答话,只听“扑通”一声,已有人丢了瓜果到谢殊的车舆上,显然是被她无意中的举动迷了心神。 “看,本王还没说什么,比试居然已经开始了呢。”卫屹之笑着放下窗格上的帘子,那边又有人丢了瓜果到他马车上。 一时间大街两边围满了人群,纷纷投掷瓜果,一左一右各自站队,壁垒分明,就连沐白和苻玄都被拿出来分了个高下。 双方主要阵容更是从无声的较量发展到了有声的对吼,一方说我家丞相美貌绝伦才华盖世;另一方说我家郡王风华无双战功卓著,各自把自个儿追捧的人物吹上了天。 最高兴的当属街边卖瓜果的小贩,矮油那个赚啊! 一直到车驾驶过长长的大街,双方车驾在岔口停下,即将作别。 谢殊挑帘下了车,走到卫屹之车边道:“尝闻河东卫氏多出美男子,今日这一遭行走,本相深以为然。武陵王果真貌动天下,难怪会被掷果盈车啊。” 卫屹之也亲自下了车,暗纹织锦的玄色朝服穿在他身上贵气天成,他温和笑道:“谢相谬赞了,本王哪里比得上谢相分毫呢?” 两个人虚情假意彼此谦虚了一番,谢殊忽然面露赧色,干咳一声道:“本相方才瞧您车上被投了不少石榴和李子,说来惭愧,本相所好之物甚少,却偏偏爱吃这两样东西,不知……” 卫屹之轻轻一笑,当即道:“苻玄,将本王车上的石榴和李子挑出来放到丞相车上去。” 苻玄皱了一下眉,但还是乖乖照办去了。 不出片刻,悄悄尾随观望的百姓便将此事传扬开了。 “嗨,你们都别争了,连武陵王自己都赠了丞相瓜果,那分明就是甘拜下风的意思嘛!” “哈哈哈!就说我家谢相大晋第一美吧!”谢殊的拥趸趾高气扬。 “不不不!我不信!”卫屹之的拥趸昏了三个。 双方作别后许久,苻玄隔着帘子低声问卫屹之:“郡王何必如此纵容丞相?他分明是要耍花招取胜。” “无妨,本来这比试也是本王随口胡诌起来,大丈夫立于天地,何须靠一张脸?”卫屹之说着,忽而低笑起来:“不过,这个谢相还真有几分意思。” 有意思的谢丞相一回到相府就跪坐案后专心吃石榴,沐白一边给她剥皮一边得意洋洋地说:“我就说那个武陵王比不上公子您嘛。” 谢殊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话别说太满,光是手握重兵还能被陛下器重这点,公子我就得佩服他。” 沐白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院内已经掌上灯,老管家走到书房门口,对满地的石榴皮视而不见,禀报说:“公子,大司马府上有下人送了件东西来给您。” “哦?”谢殊从案后起身,“拿来看看。” 沐白立即去门口接,原来是套素白的衣裳,他拿在手里看了看,意外道:“公子,这不是您那日穿去赴宴的便服吗?” 谢殊接过来一看,还真是。 当时她一看到那件粗布衣裳就知道武陵王是有意拿出身问题膈应她,换完衣服后就特地把自己这身破了的便服留了下来,看起来像是忘了拿,其实是“回礼”。 意思就是:哎呀看你好穷啊,本相这身衣裳虽然破了但还挺值钱的,就打发了你吧。 现在衣服又被送了回来,难道卫屹之也有“回礼”? 谢殊带着这心情展开衣裳仔细一看,却是一怔。 那截被剑斩断的衣角已经拼了回去,接缝处是用上好赤金丝线做出的纹绣,看起来倒更精致华贵了。 “来人可还说了什么?” 管家道:“来人说武陵王亲口吩咐要将衣服送到公子手上,这上面的赤金丝线乃是与吐谷浑作战所得的战利品,权作之前对您送礼的还礼。” 谢殊好笑:“可他也没收我的礼啊。” “武陵王说那是无功不受禄,但这衣裳是他亲手划破的,自然要完璧奉还。” 谢殊点点头:“我明白了,这是在示好呢。” 她口中啧啧两声,那日宴席间卫屹之先奚落她,后面又给了她一票,跟这应该是一个意思。这个对手果然强大,瞧这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弄得你完全不知他在琢磨什么,若是沉不住气,反而要自乱阵脚。 她将衣服交给沐白,吩咐他仔细收好,毫不客气地受了这礼。 忙完这些,刚想继续坐回去吃石榴,管家居然去而复返。 “公子公子,不好了,老奴方才得知消息,冉公子寻短见了!” 谢殊被一口果肉呛到,咳了半天,心里直纳闷,冉公子是哪位? 谢家是个大家族,光是住在相府里的就有近百来号人。谢殊进谢家比较晚,以前每日又被谢铭光逮着教育这个教育那个,压根没机会与别人接触,所以根本不认识几个人。 管家急匆匆地去处理冉公子的事了,她没心情再吃什么石榴,问沐白道:“这个冉公子是什么人?” 沐白回答:“公子有所不知,其实论辈分,您还该叫冉公子一声堂叔,他本是大人的侄子。” 大人是谢铭光,既然是谢铭光的侄子,那就是谢铭光弟弟家的儿子了。谢铭光兄弟早分了家,照理说这个冉公子该养在二房里,怎么会在相府里呢?谢殊纳闷。 沐白接着道:“只是后来出了件事,他的身份一下就变了……” 谢殊疑惑:“出了什么事?” 沐白左右转了转脑袋,确定无人,这才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巴拉巴拉说了一通,说完还一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表情。 “哦~~~”谢殊的表情说不出的微妙。 第4章 谢铭光跟二弟谢铭辉关系势同水火,一个觉得弟弟不争气,想提拔都提拔不了;一个觉得哥哥不仗义,做了丞相却不拉自己一把就算了,还把自己两个儿子也贬的一文不值。 谢铭光子嗣艰难,谢铭辉在这点上倒是赢了,五十岁那年小妾又给他添了个儿子,得意得他胡子都翘上了天。 之后他每次来拜访谢铭光都要牵着那小儿子的手来,得瑟无比。这小儿子也越长越聪明伶俐,一雪他前两个儿子被谢铭光嫌弃的耻辱,更得他欢心。 哪知好景不长,谢铭辉六十大寿,大宴宾客,后院忽然起了火——那位貌美如花的小妾居然被人逮到与外人通奸,再一细问,好嘛,连儿子都不是他的。 晴天那个霹雳!谢铭辉呕的晕倒在地。替别人养了十年儿子,还有比他更冤大头的吗? 彼时谢铭光也在场,到底顾及大局,没有趁机落井下石,抢先将满堂宾客遣散,这才免得被别人知道家丑传扬出去。 之后谢铭辉立即解决了小妾,还要解决这孩子,谢铭光却把孩子带回相府去了。 据说他是为了膈应弟弟。 据说他是想积点儿阴德。 据说那小妾私通的人本就是他谢铭光。 相府管家愤怒地大吼:“大人都一把年纪了,你们就别再编排他老人家了!” 反正此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搁下了,来历不明的孩子平平安安在相府里长大,下人们不敢嚼舌根,因为他名叫谢冉,只能用一个暧昧不清的称呼叫他:冉公子。 虽然这事儿听起来很囧,谢殊的心里却有别的认知。 沐白打小在谢家长大,知道的往事可比她多多了。按他所言,这个谢冉进府时,她的父亲已经踏上炼丹求仙的不归路,谢铭光之所以把这孩子抱回来,也许是打算让他接自己手的吧。 不过,谢冉的出身实在让人诟病,一旦暴露,必定难以服众,而且没有谢家血统,谢铭光自己可能也不放心。 这也许就是后来老爷子把她接回府的原因吧。就算她出身低微,比起谢冉也好得多了,何况她有谢家血脉,是正房里唯一的独苗,自然是不同的。 这么一推测,谢殊也就明白过来为何谢铭光一直都没跟她提起过这个人了,八成是怕她心里不舒服。 这些她知道,却不知道谢冉是否知道。她起身整了整衣袍,对沐白道:“带我去见见这位堂叔吧。” 谢冉住在相府西北角的流云轩,小是小了点儿,却是疏影扶花,别有情调。院中还有一方小池,岸边花瓣片片飞落水面,月色下婉转出诸多风情。 谢殊跟着沐白走到院门口,刚好撞见管家和大夫出来,便问了几句。大夫说谢冉是悬的梁,所幸发现的早,人无大碍,只在脖子那儿留了点瘀伤。 她点点头,负手走到门边,早有个机灵的小厮等在那里了。 “拜见丞相。” 谢殊问道:“你家公子因何要寻短见?” 小厮听见这话,眼睛一下就红了:“是二房里的二位大人,忽然寻上门来说我家公子是外人,叫他滚出谢家去,公子他实在气不过,这才……” 谢铭辉早就不在了,二房里的二位大人是他的儿子,也就是她两位亲堂叔。 这两人她倒是听谢铭光说起过,老大谢敦沉迷酒色,成天宿在美人膝头;老二谢龄不喜文墨,一天到晚幻想着做将军,可惜得了一身痨病。 谢铭光原话评价:败类。 谢殊心里有了数,举步进房。 一室药香弥漫,隔着屏风,能瞧见床头半靠半躺着一道身影。 小厮走进去低语了几句,床上的人却一动不动,谢殊干脆直接走了进去。 谢冉与她年纪相当,身上穿着宽宽松松素白的袍子,五官秀致,只是脸色太过苍白,颈间一圈红痕尤为触目惊心。 啧,还真下得了手啊! 感到有人接近,谢冉抬眼望了过来,表情平淡,眼神却很冷傲,只一眼又收了回去,波澜不惊地道:“有劳族长挂念了。” 谢殊干咳一声,遣退了下人,走过去笑眯眯地唤了一声:“堂叔。” 谢冉猛地抬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堂叔做什么看着我?你虽然还小我一两岁,但辈分有别,我叫你一声堂叔也是应当的。” 谢冉脸上忽而露出愤色:“我又没有谢家血统,不过是个贱妾的私生子罢了!” 想必这就是二房里那两位堂叔骂他的话了。 谢殊在床边坐下,展开折扇给他扇风,似乎要将他的火气扇去:“这么巧,我也是私生子呀。堂叔,你看你我同命相怜,是不是应该互相扶持啊,你怎么能先走一步呢?” 谢冉被她没脸没皮的话给噎了一下,蹙眉道:“族长这话什么意思?” 谢殊这才收起玩笑神态,低声道:“堂叔在祖父教导下长大,想必有过人之处,如今祖父这个靠山没了,你落得被人欺负的下场,还不如将一身本事用来帮衬侄儿我。你看看,我跟你年纪差不多,身强体壮,绝对能活很久啊,你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靠山乍倒了嘛。” 谢冉明白过来,神情却是愈发高傲:“原来族长来此就是为了这个。我看未必吧,至少那些世家大族就没一个希望你活得久的。” “……”谢殊摸摸鼻子。 谢冉别过脸去:“族长慢走,不送。” “好吧。”谢殊只好站起身,故作遗憾地叹息:“那我改日再来探望堂叔,今日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吧。其实你自己也明白,祖父留着你,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出了流云轩,沐白一脸八卦地迎了上来,谢殊扇着扇子发表会面总结:“傲,真傲!” 世家大族没一个希望她活得久? 谢殊对此毫不怀疑,她开始密切关注各大世家,就从朝堂开始。 这些时日朝中无大事,皇帝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这个丞相身上,每到上朝就对她死死地盯,恨不得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若非皇帝委实正直,史官都快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他有龙阳之癖了。 盯了几天,皇帝改了策略,这日政事叨叨完,忽而开始唉声叹气,对谢殊语重心长道:“前些时候刚出了酷暑的异象,今日朕又听闻合浦郡有人瞧见海上黑雾不散,只怕又是个异兆。谢相为相以来异兆频发,恐怕百姓们又得嚼舌根了,这段时日不妨手下放宽松些,也免得再叫旁人寻了话柄去啊。” 他老人家字字言真意切,看着是为她着想,但谢殊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深意。 那次宴会上记下的名单她最近刚刚有所动作,该贬的贬,该撤的撤,一下动了好几位大员,这些人少不得要去皇帝那儿哭嚎。 谢殊认为做事要细致,稳住谢铭光的心腹同时还得培养自己的心腹不是?于是一面挖别人的根一面填新苗。挖着挖着就“不小心”把皇帝的两只心腹的根给挖了。 一只是御史中丞,这位在她刚做丞相时参了她一本,说她母不详,无法总领朝政;还有一只是车骑将军,当时参她忌惮武陵王回都,刻意摆弄都城禁军。 皇帝昨日深夜得知此事,一张脸气得乌不溜秋,把侍寝的袁贵妃吓得“妈呀”一声嚎,滚下床前还狠踹了他一脚。 此时回想,他更加生气,一边揉小腿肚一边瞪谢殊,这话说白了就是叫她多为自己的名声想想,少做点儿缺德事儿! 谢殊恭恭敬敬行礼道:“陛下所言甚是,合浦郡一事,微臣也有所耳闻,好在太史令已着手调查,想必不日便有分晓,届时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皇帝扭曲着脸哼哼一声,顺带狠瞪一眼太史令,祝你调查不出来! 这时,向来很少在朝堂上发言的卫屹之忽然道:“说起海上黑雾,臣以前听一个柔然人说过,这可是大凶兆,只怕比上次的酷暑还要严重啊。” 皇帝一听,心情立马好了。 谁不知道柔然人住沙漠啊,听柔然人说海上传闻,你还不如找太后问平民菜价呢!这说明啥?说明武陵王有立场,知道跟丞相对着干!所以说不怕你功高盖主,就怕你不知道谁是主! 皇帝舒坦了,再看卫屹之,那真是一百个顺眼。 谢殊也意识到他这是为作对而作对,幽幽扫了一眼过去。 其实想她死的世家里,卫家是第一个吧? 卫屹之却是身姿岿然不动,泰然自若,仿佛自己什么也没说过,甚至还对她笑了一下。 谢殊扶额,又来人前逞凶人后示好这套,玩儿我是吧! 太史令一定是收到了皇帝陛下的祝福,海上黑雾的事,他还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这下谣言像是长了腿,几天之内传遍宫墙内外—— 看吧看吧,这次可是大凶兆啊,果然谢家要谢了吧! 都城内风言风语,弄得谢殊的支持者也很郁闷,眼睁睁地看着武陵王的拥趸们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只能咬碎银牙,揪断罗帕,那感觉别提多憋屈了! 上朝的时候,皇帝脸笑得皱成了朵菊花:“谢相啊,你看看,如今事情弄到这地步,你无话可说了吧?” 谢殊眨巴着眼睛装傻:“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看御史中丞和车骑将军并无过错,许是谢相你处置不当,才弄的天怒人怨嘛。” 谢殊露出恍然之色,而后深沉地思索了一下,回禀说:“微臣谨记陛下教诲,回去一定仔细斟酌,再行安排。” 皇帝“嗯”了一声,心里那个舒畅啊,还是小的好捏,要是谢铭光那老东西可就不好对付了。啊,回头得去赏那个提议在外面散布谣言的心腹,做得好,做得好! 下朝后,谢殊仍旧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其他官员也是心思各异。 支持谢家的有些忐忑,此事虽可大可小,但若是连这都处理不好,那岂不是押错人了? 作对的世家官员们自然暗爽,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想完立即迈动步伐朝武陵王靠拢,仿佛看到了引路的明火。 哪知武陵王却调转了方向,朝愁眉苦脸的谢丞相走过去了。 “谢相留步。” 谢殊刚出宫门,还以为崩了半天的脸可以松一松了,结果一听这声音,只好又继续拧巴起来装愁闷。 卫屹之金冠高束,朝服庄重,施施然走近:“不知谢相可有闲暇,本王想邀你去个好去处。” 谢殊心思转了转:“哦?什么好去处?” 卫屹之微微一笑,目若朗星:“去了便知道了。” 出宫门后一路往南,先后过大司马门、宣阳门、朱雀门,二人车马在繁华的秦淮河畔停了下来。 谢殊住在秦淮河北岸的乌衣巷,卫屹之的大司马府则位于城东青溪。百姓们都以为这二人是偶然同行至此停车作别,不想竟瞧见谢丞相从自己车舆上走了下来,遣退了一干护卫,然后提着衣摆登上了武陵王的车驾,二人同乘一车,直往长干里去了。 长干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这番举动少不得惹来议论—— “丞相这是要亲自去逮嚼舌根的人了吗?” “那干嘛要坐武陵王的车驾去啊?” “傻了吧!武陵王武艺高强,一定是被逼去给他做打手了!” “嗷,我家武陵王好可怜……” “滚!我家谢相才无辜!” 作为平民百姓最密集的地带,长干里最不缺的就是吃喝玩乐的玩意儿,沿路摊点无数,各类货物琳琅满目,行人如织,嘈杂的吆喝声响成一片,喷香的、油腻的,各种味道都往鼻子里钻。 谢殊揭开帘子望出去,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她闻到了涮鹿肉的味道。八年前,谢府的人接她回建康,她闻到这味道,馋地口水横流。 那时她只听大人们说过胡人爱吃这个,闻过无数次却从未尝过,怎能不馋?后来那谢府的下人实在是瞧她可怜,便买了点回来给她吃。结果她一下吃撑了,到了谢府就开始吐,弄得谢铭光大为光火,还赏了那下人一顿板子。 “你是谢家的人,吃什么乱七八糟的杂碎!”老爷子的话言犹在耳。 谢殊微微叹气,那时的她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奢望,谢家人这个名号算什么?能吃么? “谢相何故叹息?” “嗯?”谢殊回神,想起身旁还坐着卫屹之,连忙摆正脸色,“没什么,只是觉得都城繁华来之不易罢了。” 卫屹之唇边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谢相果然事事民生为先。” 谢殊大言不惭:“那是自然,本相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太善良,唉唉。” 卫屹之笑意更深,微微倾身过来,挑开窗格上的帘子,示意她向外看。 谢殊朝那里看了一眼:“一群大秦艺人在卖艺。” “没错,”卫屹之离的很近,谢殊几乎能看见他长睫下墨玉般的眸子如何光华流转:“你要看的,是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谢殊转过头去,这次看得分外认真。 几个高鼻深目的大秦人在变戏法。一个高壮如山的大胡子男人先是把一只鸟放进笼子里,叫旁边的大秦少年提着,自己在旁用不地道的中原话招呼大家看,接着他手中竟忽而喷薄出阵阵黑烟来,将那鸟笼子缭绕了几圈,待烟雾散去,鸟笼已经空了。 “居然能手中吐雾?”围观的百姓觉得不可思议。 大胡子睁着圆圆的眼睛耸耸肩,极为喜感,紧接着手里再弥漫出黑雾,又缠绕住鸟笼,瞬间散去后,那鸟又回来了,安安静静栖息在笼中,似乎从未离开过。 “这个太见(简)单了,我们还能辨认(变人)呐!” 大胡子男人拍拍手,两个侏儒领着一个身段丰满的大秦女人走了过来。 女人白面红颊,深邃眼窝,看起来颇有风情,但显然大晋的男人们并不觉得美。 “眨什么眼睛?一点不好看!还比不上花楼里最平庸的姿色。” “可不是,谢丞相跟她比就是天人!” “武陵王跟她比就是仙人!” 谢殊与卫屹之默默对视一眼,又默默移开视线。 大胡子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叫人将女人送去左手边一只大笼子里,然后神神叨叨比划了几个动作,手中又喷出那阵黑烟来,这次比先前还要浓烈。 侏儒们拿着大扇子朝笼子飞快地扇风,黑烟很快就散去,笼子里的女人却已不在了。 大家正在奇怪,女人的声音从对面街头传了过来。 若是趁着黑烟弥漫这瞬间跑,是绝不可能跑出这么远的,何况这么多人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出去也没可能。 大家这才拍手叫好,掏钱打赏。 卫屹之放下帘子,坐回去:“谢相看出什么了?” 谢殊皱着眉说:“这戏法太一般了,不过闲来无事看看,倒也不错。” 卫屹之含笑点头:“那这次便算本王招呼不周了,希望下次能请谢相看到真正的好戏法。” 第5章 “如此便谢过武陵王好意了。” “谢相客气。” 二人像是一时兴起随便游玩了一圈,又回到朱雀门外,像往常一样行礼作别,各登各车,各归各家。 回到谢府后,谢殊悄悄嘱咐沐白:“去找找今日在长干里所见的那几个大秦艺人,问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弄出那黑烟来的,不管用什么法子。” 鱼肉百姓多带感啊!沐白觉得谢府霸气外露的日子又回来了,顿时精神亢奋地喊了声:“是!” 事情很快就问清楚了,当夜太史令便被秘密招至谢府。 第二日上朝,皇帝的脸仍旧灿烂地如同菊花:“谢相啊,御史中丞和车骑将军的事儿,你办得怎么样了啊?” 谢殊一本正经道:“微臣觉得此事还有待商榷,不用急在一时。” 皇帝脸一垮,正待发言,太史令出列道:“臣有本奏。” “奏!” “启禀陛下,臣已查明合浦郡海上黑雾来源,也已命人在都城四处辟谣,请陛下安心。” “……”陛下一点都不安心,陛下想揍人!!! 卫屹之颇合时宜地问道:“太史令所言的来源,究竟是何来源啊?” 太史令拱手:“大司马有所不知,那是一种黑石粉,遇热极易散化为雾,最近都城中盛行的大秦杂耍里就有这招。” “原来如此。”卫屹之嘲讽地看了一眼谢殊:“这般看来,谢相还真是得天护佑呢。” 谢殊这次没再厚脸皮,贱贱地看了一眼皇帝说:“哪里,那还不都是托了陛下的福嘛。” “……”皇帝闭目扭头,不想看到这混帐。 这次下朝,谢殊为了避嫌,刻意没有跟卫屹之一起,早早登上车舆走了。 沿路又听到往常女子娇俏的笑声,隐隐夹着她的称谓,这般兴高采烈,想必谣言已止。 大晋信佛求道的不在少数,对扯上天降异象的东西自然忌讳。一次可以当成偶然,再来几次就容易相信了。她本还计划着要好好想个法子转移了众人的视线,不想能这般圆满解决,还真是拜卫屹之所赐。 谢殊拿着扇子敲打手心,暗暗寻思,他人前作对很卖力,人后示好也有诚意,到底怀着什么目的呢? 回到谢府,和往常一样先去书房。 谢殊的功夫都用在常人看不见的时候,平时却总摆出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也难怪给人一副资质平平却一飞冲天的假象。 刚走到书房门口,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谢殊咧嘴一笑:“这不是堂叔嘛,怎么有空来找侄儿了?” 谢冉身姿清瘦,穿一件鸭卵青的袍子,用一支碧玉簪子束着发,站在长长廊下,似名家笔下一枝修竹。他对谢殊的嬉皮笑脸不给面子,表情很平淡,不过已没了之前的倨傲:“我来回复族长之前的提议。” “哦?”谢殊眼睛一亮,连忙将他请进书房。 谢冉也不废话,进了门便道:“反正我这般身份也不指望能出入朝堂,若真能倚仗丞相生活,倒也不失为个出路。” 谢殊欣慰地点头:“堂叔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了。” 谢冉又道:“我表字退疾,丞相稍稍年长于我,直呼无妨。” “嗯,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套了。那依退疾你看,我想找个恰当的时机与各大世家要员碰个面,该如何安排?” 谢冉稍一寻思,转头朝外看去,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他似怅惘般道:“伯父过世,今年的上巳节竟无人召集各大世家共去会稽议事,真是可惜,眼看着春日可就要过了呢。” 谢殊笑道:“说的是,我也正有此意,既然退疾平常与几大世家子弟也有走动,不如就由你去拟帖请人吧。” 谢冉心中暗暗一惊,她自然而然就说出了自己平常的动向,必然是有意提醒,这么一想,再不敢轻视眼前的人了。 “是。” “等等,”谢殊叫住他:“武陵王你就不用请了。” “这……”谢冉犹豫,虽然谁都知道卫家现在跟谢家作对,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吧? 谢殊却又笑着接了句:“我亲自去请他。” 朝廷每五日一休沐,官员们可以趁这天洗洗澡洗洗头,探探亲戚访访友啊什么的。 丞相自然也不例外。 暮春江南,细雨霏霏。 谢殊从车舆上下来,接过沐白手中纸伞,朝大司马府的大门走去。 哪里用的着通禀,管家点头哈腰地将她迎进门,一面急急忙忙派人去请武陵王。 谢殊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官威吓着人家了,挺不好意思的,也不进厅去,就在那一方庭院里踱步,偶尔赞叹一下这株花不错,嗯,那棵树也挺美。 虽然让丞相干站着压力很大,但被她这么一夸,管家颇有些飘飘然,便忍不住卖弄起来:“丞相请看,这株牡丹最为珍贵,整个大晋朝绝对找不到第二家有这品种。” 他引着谢殊往花圃当中位置瞧去,那里一丛牡丹竟开的粉白嫩黄颜色各异,花团锦簇,当真是艳冠群芳。 谢殊对花没什么研究,待在这里其实是不想在大司马府久留,免得惹人闲话,打算卫屹之一出现就把他拖出去说话来着,但现在既然管家这般热情,也得给个面子,便俯身凑近去赏花。 她今日着了便服,月白的大袖宽衫,除了束发的一支白玉簪外,浑身上下毫无装饰。但她唇红齿白的样貌已恰到好处,倾身花前,姿态闲雅,一手撑伞,一手拈花,轻轻一嗅,露出心满意足之色。 “果真是好花。”可惜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不过管家已被她姿容折服,浑不在意。 谢殊直起身来,那支被她碰过的花不知何故竟落了一片花瓣下来。她连忙伸手去接,花瓣打着旋落在她手心里,她看向管家,有些尴尬:“这……” “啊,丞相不必在意,是花期将尽了。” 正在此时,后院传来了脚步声。谢殊以为是卫屹之到了,转头看去,却是一名婢女撑着伞扶着一名中年妇人款步而来。 妇人身着黛蓝袿衣,臂挽荼白飘带,眉目庄重,风韵犹存。她站在谢殊一丈之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瞧见她掌中花瓣,陡生怒意:“你是何人!竟敢毁我名花!” “呃……” 谢殊尚未措辞完毕,妇人又怒道:“一看便知没有教养,不知天高地厚!大司马府也是你可以擅闯的?” 管家急忙解释:“夫人,这是……” “闭嘴!回头我还得收拾你呢!”妇人走近一步,瞧见谢殊身后的沐白面含愤色,愈发生气,又喝骂道:“不懂礼数,见着人也不知行礼,你姓甚名谁?我倒要瞧瞧是哪家的浪荡子!” 沐白想要上前一步报出自家公子来头,被谢殊伸手拦下,顺势将伞塞进他手里。 “看夫人姿容非凡,当是武陵王之母襄夫人无疑,失敬失敬,在下姓谢名殊。” 襄夫人一怔,似乎想起谢殊是谁了,慌慌张张行了一礼:“原来是丞相,方才真是失礼,万望莫怪。” “夫人快快免礼。”谢殊上前虚扶一把,顺便将那片不长眼的花瓣纳入袖中:“今日本相前来是有事要与武陵王商议,打扰了夫人,实在不该。” “原来丞相要找屹之啊……”襄夫人仔细想了想,遗憾道:“他不在府内。” “哦?那他现在何处?” “不知,今日一早他便带着苻玄出门踏春去了,尚未回来。” “啊,那可真不凑巧。”谢殊见她看似恭敬眼神却很不善,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笑道:“既然如此,那本相便告辞了。” 襄夫人非常客气,连声说要留她喝杯热茶,只是脚步迈地飞快,谢殊还没婉言谢绝,已经被她一路送出了大门。 管家见她扭身而回,怕受惩治,正打算躲一躲,却见她以帕掩口笑出声来。 “夫人因何发笑?那可是当朝丞相啊,您刚才骂他骂的那般……”管家愁眉苦脸。 襄夫人瞪眼道:“废话!他若不是丞相,我还不骂呢!你们谁都不准告诉郡王!” 谢殊这一趟去大司马府,看出襄夫人有意整自己,当然不想再去了。 原本是觉得去会稽一事得正式邀请,她才亲自去了大司马府,这般看来,还不如随便哪天下朝后抽个空跟卫屹之说说算了,省的再讨没趣。 沐白比她还气愤:“襄夫人那一通骂必然是报复!当初武陵王被调出京城,只是赶巧时机不对而已,谁知道那新娘子命比纸薄啊!现在他们大可另择良缘,居然还记着仇,真小气!” 谢殊安抚地看他一眼:“好了好了,骂的是我又不是你。” “公子,属下要与您共进退!!!” “乖……” 丞相在自己家里当着下人的面被自己老娘臭骂一顿,这事想瞒也瞒不住,而武陵王必须要有所表示。 他匆匆赶来了相府,但并未进门,说是惭愧至极无颜见丞相,只递了封帖子进来。 谢殊拿到手一看,卫屹之先就她光临寒舍而未能亲迎的失礼表达了诚挚的歉意,之后再替他母亲说了几句好话。 好吧,不止几句。 襄夫人是洛阳人,爱花爱草,尤爱牡丹。可惜如今大好河山被秦国夺去,她再也回不去家乡,也看不到名花了。 当初北方战乱,东西分割,她尚且年幼,举家南迁时最放不下的只有两样:一个是她留守的父亲,一个便是养在家里娇艳的牡丹。 其母命人携带了两盆牡丹南下,沿途奔波颇为艰辛,所幸有能手照料,这才存活了下来。 从此后襄夫人再也没见过父亲,只见过母亲经常亲手料理花圃,每每借物思乡,泪沾罗帕。 襄夫人自此对那两株牡丹便极为爱护,到什么地方都要亲手移栽,从不分离,而她最喜欢的便是那株被谢殊掐下花瓣的牡丹。 谢殊看到此处,连连拍桌,卫屹之太会瞎掰了,说她掐花也就算了,这花的地位居然一下就上升到跟他外祖父一样的高度了。 襄夫人家里与琅邪王氏是表亲,她的父亲襄义奉当初官拜大将军,北方大乱时,鲜卑起戈,他坚守不去,堪称表率,后遭匈奴、鲜卑双面夹击,战死殉国,忠义可嘉。 几十年后卫屹之保国安邦,战功卓著,世人便有言称卫家世家累迭,而忠孝清誉却是承于襄义奉一脉。 所以这么一说,她不是不小心弄下了一片花瓣,而是弄伤了大晋忠臣义士。别管被骂那茬了,她就是被揍也活该啊! 帖子最后,卫屹之表示:这几天天气总算好了,要见面也别约家里了,我们私下里找个地方聚聚呗! 谢殊把帖子一摔,气势汹汹地喊:“沐白,备车!” 这日又是休沐,天气好了,时间又充足,最方便谈事。卫屹之地方选的也好,乃是都城北面的覆舟山,有香火鼎盛的寺院,有万木齐发的美景,还可眺望碧波荡漾的玄武湖。 谢殊为了应景,特地着了件石青长衫。车舆在北篱门前停下,她命护卫们在山脚等着,只带了沐白一人上山。 卫屹之已站在山道上相迎,薄衫宽着,腰带松松系着,露出胸口一片莹洁如玉的肌肤,长发也散在肩后,在这山中看来,有种不似真人的感觉。 他嘴角挂着笑容,迎上来道:“谢相总算来了,本王等候久矣。” 谢殊的眼睛一下没地方放,只能瞄旁边的树干,但转念一想,她现在也是男人啊,断不能躲,遂又大大方方地看了过去。 “武陵王说的那般严重,本相如今已是戴罪之身,岂敢不来啊。” 卫屹之叹息一声:“谢相切勿见怪,家母莽撞,做儿子的只是想替她开脱而已,否则又何须搬出外祖父来说事。” 谢殊见他言真意切,心里舒服不少,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随他往上走。 之前几天接连下雨,山道还有些湿滑,谢殊脚上穿的是软靴,虽然走得轻松,却不出片刻便被沾湿了鞋面。 卫屹之在前引路,脚踩木屐,在山石铺就的山道上笃笃作响。他转头看过来,笑道:“谢相应当着木屐来的,这春日山间,最适宜这般行走。” 谢殊淡淡道:“不喜欢而已。” 开玩笑,穿木屐不就暴露脚丫子了。她浑身上下掩饰的都很成功,连声音都雌雄莫辩,唯有服饰一道需要注意。 首先,她不能像卫屹之这样坦胸披一件薄衫就出门。其次,她不能穿木屐,因为女人的脚毕竟要比男人小很多,当初负责教养她的老侍女甚至说她的脚长得比手还秀气。 伤自尊…… 卫屹之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没在意她的神情。 大晋讲究个性,丞相也许只是为了与众不同才故意不走寻常路的吧。 山道尽头是座凉亭,石桌上早已备好水酒。 谢殊撩衣坐下,环顾四周,有些诧异:“武陵王似乎没带随从?” 卫屹之点点头:“本王之前在军中颇多束缚,如今难得有机会做个散漫客,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谢殊道:“我与你不同,我喜欢热闹,所以正打算叫上大家一起去会稽玩玩,不知武陵王可有意同行啊?” 卫屹之并未急着回答,拍开泥封将酒杯满上,这才说道:“去了只怕会惹陛下不高兴。” 谢殊忍不住笑起来:“你私下已做了那么多惹他不高兴的事,还在乎多这一件吗?” 卫屹之抬头,一脸诧异:“本王做过什么吗?” 谢殊抽了一下嘴角,这什么意思,划清界限表示死也不跟她走? “也罢,既然如此,本相也不强人所难。”他帮过她,她盛情以还,他不要,那就拉倒。 不过喝酒的心情就没了…… 这次私下碰面很不圆满,目的没达到,景色没看着。 谢殊在回去的路上思考着,自己第一次组织各大世家开会,卫家就不给面子,不知道其他世家会不会争相效仿啊。 希望谢冉再加把劲儿吧! 沐白这次又把卫屹之归纳到了小气队伍,“至于吗?就他这样的还愁讨不到良妻美妾吗?真小气!” 她被这话逗笑了,倒没那么忧虑了。 谢殊打算拉着大家奔会稽的事已经被皇帝陛下知晓,早朝的时候是肯定要被拎出来冷嘲热讽一番的。 谢殊不反驳,只打哈哈。毕竟她也不是纯粹为了玩乐去的,想要稳固谢家权势,皇帝就会忌惮,这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这是历年以来的世家盛会,皇帝就算不乐意也不能说太过,意思意思敲个警钟就完了。这时忽而有臣子出列,要参武陵王私自于乐游苑行猎。 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很意外地问了句:“你要参谁?” “启禀陛下,是武陵王!” 皇帝震惊了,谢殊震惊了,满朝文武都震惊了。 武陵王也有被参的一天啊! 第6章 宫城北面的乐游苑是皇家林苑,饲养了各种奇珍异兽,每年春秋二季供王公贵族行猎游赏。目前春季行猎已过,皇帝也已下诏闲人不得入内。 武陵王当然不能算闲人,真要行猎了也是件小事,说几句,罚点儿钱,也就得啦。关键是这位臣子参他猎的是准备给皇帝贺寿用的仙鹤。这什么意思,摆明了要皇帝夭寿嘛。 大晋没几个皇帝长寿,这是皇帝最为忌讳的地方,所以一听就皱眉了。 参奏的臣子是吏部尚书郎乐庵,他是谢殊的人,但此举却并未经过谢殊授意。 谢殊有些不快,她早规定过,但凡她手下的人,要做什么事要参什么人,奏折写完都要先呈交相府给她过目,而乐庵今日忽然参卫屹之这一本却叫她措手不及。 不管他意图是好是坏,这都是极为不当的举动。 卫屹之却是不慌不忙,甚至还轻轻拂了拂朝服,问道:“何以见得是本王所为?” 乐庵义正言辞:“武陵王前日可有去过覆舟山?有人瞧见你车马中弓箭齐备,胡服全套,在那里出现过后便传来仙鹤被射杀的消息,不是你是何人所为?” 卫屹之年少时好赏游,所以养成了车马中备衣裳备武器的习惯,后来虽然因为屡遭围观而渐渐深居简出,这个习惯却一直没改。 覆舟山下面便是乐游苑,那日他约谢殊见面,本是图那儿清净,不易被发现,没想到还是被人盯上了。车马中的东西能随随便便被人瞧见?他只是一日没带苻玄在身边,都直接有人上去乱翻了,胆子不小。 他看了一眼谢殊:“就算如此,也不足以证明仙鹤就是本王猎杀的吧?” 连皇帝也点头道:“没错,乐尚书可有人证啊?” 乐庵道:“陛下明鉴,乐游苑有宫人瞧见武陵王的贴身护卫当日进出过林苑。” 这么一说,皇帝有点信了,问卫屹之道:“武陵王,你有何话说?” 卫屹之又看一眼谢殊,淡淡道:“微臣无话可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殊的神情更不好了,既然卫屹之出现在覆舟山被人盯上了,那她也少不了。但乐庵此时的目标只有卫屹之,怎么看都像是她在暗中使坏。很显然,卫屹之已经误会了。 也不知道是谁要坐山观虎斗。难道是皇帝? 谢殊朝上方看了一眼,又排除了这个答案,皇帝比谁都迷信,不会拿自己的寿命开玩笑。 乐庵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见武陵王差不多默认了,又添油加醋:“敢问陛下,可知武陵王护卫的名字?他竟然姓苻!谁不知那占我大晋北方的秦国贼人国姓为苻?此人来历不明,居然就堂而皇之地进了我朝都城,实在可疑!” 这话一说,朝堂上顿时抽气声一片。 皇帝有些慌乱:“武陵王,这是怎么回事?” 卫屹之神情不变,行礼道:“此事是微臣疏忽,未能及早向陛下禀明实情,但诚如乐大人所言,微臣既然堂而皇之地将苻玄带入都城,他又岂会是可疑之人?” 皇帝始终不放心:“那你倒是说说,这苻玄究竟是何人?” 卫屹之似有顾虑,面有难色,一时没有开口。 谢殊忽然插口道:“武陵王不肯说显然是有心隐瞒,也是,那苻玄毕竟做过秦国探子,的确可疑。” 卫屹之心中一动,立即接话道:“好吧,那微臣便直说了。苻玄本是微臣帐下一名普通士兵,本也不叫苻玄,微臣偶然发现他与秦国皇室一样是氐族人,便让他化名苻玄混入秦国做探子。当初微臣与秦国作战连连告捷,也是多亏了他传回的消息相助。” 乐庵见他一句话就颠倒了黑白,愤懑道:“武陵王无凭无据休要强辩,那秦国皇室岂是随便一个普通人就能扮演的了的?再说了,若这苻玄真有功勋,何不上报朝廷论功行赏,反而陛下问起,你还遮遮掩掩?” 卫屹之冷冷看他一眼:“怎么,难不成本王还要将如何做探子的技巧当众告知于你?苻玄真实身份如何,谢相只怕早已有了答案,你何不去问他?” 乐庵当然不会问谢殊,而这话已经让皇帝相信苻玄是无辜的了。 谢殊继续装知情人,欲盖弥彰、避重就轻地道:“不管怎么说,本相赞同乐大人所言,既然苻玄真有功勋,何不上报朝廷论功行赏?若是本相自己,也定是要向陛下讨封赏的。” 皇帝一听她说话就来气:“世上岂是人人都想着功名利禄的!” “啊,原来如此。”谢殊向来给皇帝面子,立即接受教训:“原来这苻玄如此高风亮节,微臣一定要好好向他看齐。” 皇帝轻哼一声,再看向乐庵:“你还有什么要参的吗?” “这……”事情的发展让乐庵很郁闷,只有紧咬住先前的参题不放:“陛下,武陵王猎杀仙鹤一事,不得不处置啊。” “……”皇帝无奈,真是想放都放不过去。 “没错!”谢殊帮腔,她斜睨一眼卫屹之,似极其得意,得意得都忘了形,于是说了句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话。 “武陵王此举大为不敬,虽说仙鹤肉质鲜美叫人回味无穷,但也不能真去猎杀啊,陛下应当严惩,以儆效尤。” “!!!”百官悚然。 为什么丞相会知道仙鹤肉质鲜美啊?还回味无穷啊!不对吧,他这明明是吃过的架势吧! 皇帝气得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指着她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真的要呕血了。 还用说吗?那仙鹤绝对是死在了丞相手上,还嫁祸给了武陵王,回头再让手下人参武陵王一本。 混帐,想他死是吧,居然把他的仙鹤给吃了! 皇帝怒道:“武陵王名中带之字,分明是天师道弟子,如何会做出杀鹤之举,朕看那仙鹤分明是被哪个无法无天的竖子给煮了吃了!” 大晋人在名尾取“之”字的,一般都信奉天师道。卫屹之信不信大家不知道,但他的父辈是信的,大约是受了他们表亲王家的影响,那可是天师道的狂热追捧者。而仙鹤是道门仙禽,杀鹤乃是道门大忌。 谢殊非常配合地做出惊慌之色,表示惊觉失了言,再回归淡定,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虽然怒,但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接连讽刺了几句后怒气冲冲地宣布退朝,拂袖直朝寿安宫而去,要去跟太后说一说丞相的混账事。 史官也很忙,他要赶紧回去记一笔:当朝丞相谢殊出身低微、行为粗鄙,竟做出焚琴煮鹤之举,太震撼了!!! 乐庵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丞相句句话藏玄机,看似向着他却是在偏帮武陵王,可这俩人不是针锋相对的吗? 他悄悄去看谢殊,不想一抬头正好撞上她的双眼,那一双眸子幽沉如深潭,凛冽如寒泉,顿时叫他背上惊出一层冷汗来。 下了朝后,谢殊一路都不高兴,弄得宫道上经过的小宫女都不敢向往常那样对她示好了。 官员们都以为她是因为自己做的丑事被皇帝发现了而郁闷,个个看她的眼神都带了点儿异样,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早早离开,离她远点儿。 当晚亥时,有两人披星戴月乘着马快速从城东青溪而来,拐入乌衣巷后,在丞相府侧门停下,下马上前敲了敲门。 有小厮来应门,却见是两名姿容秀伟的男子,为首一人容貌尤为夺目,身披披风,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来。 丞相府的小厮岂会眼拙,连忙要行礼:“参见……” “免了,带本王去见你们丞相。” “是。” 谢殊正伏案搞排查,和乐庵有关的人全都顺着藤一个个摸过去,但她位置所限,能查到的也有限,待有了头绪,还是要交给其他人去做。 房门被轻轻推开,沐白进来低声道:“公子,武陵王来了。” “去去去,公子我忙着呢,别乱开玩笑。”谢殊头都没抬一下。 眼前投下一块阴影,谢殊只能停了笔,抬头一看,愣了愣:“居然是真的啊。” 卫屹之微微一笑:“打扰谢相了。” “哪里哪里,沐白,看座。” 沐白在书案前置了席垫,然后以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关门出去了。 卫屹之在她对面跪坐下来,朝身后的人道:“苻玄,还不来谢恩。” 苻玄一身劲装胡服,不苟言笑,闻言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一掀衣摆跪倒在地,行了十足的大礼:“多谢丞相救命之恩。” 谢殊讶异:“咦,这话从何说起啊?” 苻玄以头点地道:“在下的确出身秦国皇室,父亲苻杨原为秦国尚书令、并州牧,乃秦皇再从子,后追随秦皇幼弟赵公苻单谋反,被丞相安珩识破斩杀,血洗满门,只有我一人出逃成功,混入晋国军营,蒙郡王大恩,改名为玄,收在左右。只因我当初执意不肯改掉姓氏,险些给郡王带来祸患,今日承蒙丞相仗义相救,恩同再造,没齿难忘。”说完又是三拜。 谢殊听完颇为感慨:“原来如此……罢了,你从今日起还是忘却以前的身份,只记着自己是我大晋军士也就没事了。” 卫屹之在旁道:“还有猎杀仙鹤一事,这次本王真是欠了谢相一笔大人情了。” 谢殊笑得很亲切:“举手之劳而已,武陵王也是含冤蒙屈,本相岂能坐视不理呢?” “可是毁了谢相清誉啊,唉……”杀鹤是太过掉份儿的事,只有粗俗的人才会做,所以卫屹之才会这么说。他似极其自责,而后正色道:“谢相深明大义,如蒙不弃,本王今后必以兄弟之礼待之。” 谢殊本来是想帮他一把免得叫有心人得逞,没想到还有此收获,佯装惊喜道:“是武陵王不嫌弃才是。” 卫屹之道:“此时不在人前,贤弟切莫客气,可直呼我仲卿。” “如此甚好,仲卿私下也可唤我小字如意。” 卫屹之笑道:“汉高祖有宠儿就名唤如意,看来外界传闻不可靠,你在谢家明明是个受宠的。” 谢殊扯了一下嘴角,算是默认,但其实这个小名是她母亲取的,跟谢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对了,会稽之行……”卫屹之稍稍拖长尾声,眼中满是笑意:“我此时答应,可还算数?” 卫家的加入,让之前保持观望的各大世家不再犹豫,于是会稽之行就这么愉快的定下了。 皇帝自认不是个小气的人,绝不会插手卫屹之的决定,他只是让最心爱的九皇子去小小的试探了一下,瞅瞅他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卫屹之说了句话:“愿做陛下双目。” 九皇子跑回去禀报父皇:“武陵王果然忠心,说要替您紧紧盯着那些世家呢!” 龙心大悦。 事后苻玄悄悄问卫屹之:“郡王当真打算替皇帝监视那些世家吗?” 卫屹之一脸茫然:“本王何时说过这话?” “您不是说愿做陛下双目?” “哦,本王是说好好替陛下欣赏会稽美景而已。” 苻玄惊叹,汉话果然博大精深,他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会稽之行谢殊无暇过问,她把此事全权交给谢冉处理,目前正在专心处理乐庵。 乐家不怎么雄厚,要挖根是很容易的,但她不打算打草惊蛇,还是很温和的,把乐庵叫来说:“本相看你挺适合做监察的,别管吏部了,去做御史中丞吧。” 乐庵惊讶道:“丞相何出此言啊?” “咦,你参武陵王那一本不就是御史中丞的职责嘛,本相觉得你做得挺好的,好了别谦虚了,快快领职上任吧。” 然后御史中丞被调去管吏部,乐庵乖乖去了御史台。但是御史台那边早就是谢殊的天下,他在那里跟进了铜墙铁壁似的,除了乖乖当值外什么也做不了。 这安排太没人性了! 没人来给乐庵说好话,也没人过问过这次人事调动,连乐家的人都很平静的接受了。 看来对方很谨慎,谢殊也只能暂时将此事暂时压下。 这时谢冉过来报告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去会稽了。 他做事很仔细,不仅将出行日期和人数都理得清清楚楚,也已经以丞相的名义给会稽郡刺史、右将军王敬之发了信函。 万事俱备,只待出发。 谢殊坐在书房里,仔细检查过谢冉送上来的安排事项,忽然问:“王家大多聚集会稽,此次前去,退疾你可有什么想法?” 谢冉跪坐在她对面,背挺得笔直:“当初号称‘王与马共天下’,王家权势曾辉煌到与皇家不遑多让,如今却是谢家一家独大,王家是不会甘心屈服的,丞相需诸事谨慎。” 谢殊想到一点,抬头又问:“那你如何看待卫家?” “卫氏也是曾经辉煌,但他们败落的主要原因是人少。当初八王之乱,卫家祖辈几乎被设计诛杀殆尽,之后人丁比不过王家,人才比不过谢家,自然难以大盛。如今虽出了个武陵王,但也只他一人,陛下如此宠信他,除去他手握重兵外,肯定也有这层原因。” 谢殊点头:“说的在理,陛下需要武陵王来维持各大世家平衡,我们谢家又何尝不是呢?”她合上文书,冲谢冉笑道:“你也随我去会稽。” 谢冉愣住:“我也去?” “自然,你功劳最大,当然要去。” “可是我的身份……” “跟着本相,谁敢废话?” 站在她身边的沐白应景地昂昂脖子,最近公子越来越霸气了,大人在天之灵得多高兴啊,雄起吧大谢府! 谢冉很是欣喜,但傲性使然,并没过多表露,谢过谢殊后,回流云轩去做准备了。 流云轩伺候的小厮光福早已将行李打点好,见他回来,面带喜色,便知他是得偿所愿了。 “看来丞相还是很看重公子的。” 谢冉笑了一声:“这才不枉我那场苦肉计的自荐。” 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决定了未来不会有希望,唯有主动引起谢殊的注意,让她给自己机会施展才能。 但这些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多没面子。 在出发前几日,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插曲——卫屹之给谢殊送了双木屐过来。 木屐做的很精致,看着厚实,拿在手里却很轻便。谢殊将之放在桌上盯了许久,甚至还忍不住拿在脚底板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问沐白:“你说武陵王是个什么意思?” 沐白想也不想就回答:“讨好公子。” 谢殊撇撇嘴,将木屐交给他:“好生收着,我用不着。” 第7章 沐白这时犹豫道:“其实吧……属下觉得这次去会稽,应该是用得着这个的。世家好风流,哪个不披薄衫穿木屐吃两口五石散?就连武陵王上次在覆舟山不也做了这般装束,这是大势所趋啊公子。” 谢殊眼神惊悚:“一定要这样?” 沐白头点如捣蒜。 谢殊觉得很不妙,难怪连卫屹之这次都“多事”地送了双木屐过来,应当是考虑到她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会,给她提个醒。 那些世家子弟都讲究放荡不羁,一到暖和时候就不好好穿衣裳,内不着中衣,只光着膀子披一件外衫,还经常露个肩膀或胸膛,个个对自己的身子自恋的很。 谢殊不行,外衣怎么宽松都行,不穿中衣绝对要命。可是别说会稽盛会了,就是眼下暮春将过,夏日将至,到时候再捂得严实,少不得会被人觉得奇怪。 她在原地踱了几步,心一横,对沐白道:“给我准备一套胡服。” “啊?”沐白好想哭,公子您长了这样一张脸居然不知道博风流,你你你……你对得起谁! 卫屹之此时也在做准备,襄夫人得知他要去会稽,匆匆赶过来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听完后既无奈又好笑。 “母亲怎会想起说这个?” 襄夫人对他怒目而视:“此次去会稽你可以见着王家表亲,多好的机会,到时可一定要看一看王家可有已及笄的表妹,若没有,其他世家女儿也多多注意一下。你难道真要为娘等孙儿等到老眼昏花不成?” 卫屹之笑道:“这事急不得。” 襄夫人跺脚:“如何急不得?你分明是推脱!我要去你父亲牌位前告你不孝!” 卫屹之连忙拖住她胳膊,“好吧好吧,我一定好好看看,行了吧?” 襄夫人这才心满意足了,佯装欣慰地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后又说:“为娘不是逼你,你父亲命短,膝下只有适之和你两个儿子。我当初善妒,不让他纳妾,如今心中有愧,唯有看见家族昌盛,百年后才能安心去见卫家列祖列宗啊。” 卫屹之一听她搬出祖先就头疼:“是是是,母亲说的是。” 襄夫人甩甩帕子,又忧伤道:“若是你大哥还好好的就好了,唉……” 卫屹之想起大哥,顿生叹息。 襄夫人眼见目的达成,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飘回去了,心里已经开始勾勒她未来孙儿的模样了。 建康距离会稽并不算远,王敬之很快就回了信,文采斐然,字迹潇洒,归纳起来说就是一句话:都准备好了,你们来吧。 谢殊还是进谢府后才学文识字的,因为字写的难看没少被谢铭光抽过,如今好歹能拿出手了,一见到王敬之的字就想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来来来,沐白,把这信给我裱起来。” 沐白对谢家盲目崇拜的过分,所以对谢殊也盲目崇拜,很不屑地说:“公子您用脚写的都比这好看,何必如此珍视王家的字。” 谢殊想起那双木屐,忧郁地说:“不要跟我提脚……” 出发的日子到了。 大晋世家过百,而扎根建康的几乎占了大半,车马相连,几乎要从宣阳门排到南城壕外。 谢殊跟往常一样摆架子,别人都到了,她的车舆才慢吞吞地爬过来,但时间掐的准,并未迟到。在场的世家里有不少德高望重的长辈,虽然不满,却也不好说什么。 谢殊挑帘出来,与众人一一见礼,各大世家见她礼仪风度都无可挑剔,对此行的不满也就压了几分。 简单寒暄了几句,顺带赞美了一下皇帝陛下的仁厚和英明,谢殊发话可以启程了。 几个世家子弟哄闹着跳上了卫屹之的车马,要与他同车而行。谢殊瞧见,有些诧异,卫屹之平常在朝堂上看着似乎都是独来独往,不想私底下人缘这么好。 不过她现在私底下不也跟他兄弟相称么? 这小子好手段…… 卫屹之一手揭着帘子,与那几人说了几句什么,车中顿时笑声一片。其中一个名唤杨锯的年轻公子忽然指着车外道:“丞相看着这边呢,莫不是怪我们太吵闹了?” 众人不约而同看了过去,卫屹之也不例外,他冲谢殊笑了笑,而后抬手行了一礼。其他公子见状只好也纷纷朝谢殊施礼。 谢殊微微颔首算是还礼,顺带回了卫屹之一笑。 众人都晃了晃神,桓家公子桓廷更甚,眼瞅着谢殊放下了帘子方才回神。他刚入仕途不久,不像其他人那样能经常见到谢殊,今日仔细看到她相貌,顿时大感惊艳,忍不住对卫屹之道:“丞相若是女子,必叫世家公卿争破脑袋啊。” 杨锯知他年少,好言提醒道:“恩平不可胡言乱语,传到谢相耳中恐有祸患。” 卫屹之笑道:“本王只知道,他若是女子,丞相就得换人做了。” 众人愣了愣,继而哈哈笑出声来,此事就当玩笑过了。 笑声未停,马嘶已起,家丁小厮们呵斥路人让道,士兵护卫着两边齐整行走,世家携带的美貌歌姬莺声燕语,世家公子们谈笑风生。 谢殊的车舆走在正中,前方有车骑将军带人护卫领路,身后是谢冉的车马亦步亦趋。 旅途枯燥,她吃了沐白剥的几个石榴,实在觉得无聊,干脆将折扇一展挡住脸睡大觉去了。 “沐白,到了叫我。” 沐白连忙拢好车帘,被人家瞧见当朝丞相这种造型瘫在车里呼呼大睡,他可以自我了断去见谢铭光了。 会稽历来景致独特,山峻水秀,是许多名流墨客钟爱之地。王氏一族大多居于此处,其中就以王敬之这一家为首。 王敬之目前是王氏族长,年纪刚过三十,名声早已响遍朝野。据说他当初怎么也不肯出来当官,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家写字画画,皇帝征召多次,他不予理会,带着一名美貌侍妾出去游山玩水,一去就是大半年。 其父因此气得翘了辫子,王敬之这才有了悔意,从此入朝为官,不出三年就爬到了会稽一把手的位置,还领了右将军的职位。 谢家如今在朝中风头正盛,他早有耳闻,所以谢殊一提要来会稽聚聚,他立即就答应了。 比起其他王家人的不忿,他更多的是好奇,这个流着一半庶民血统的谢丞相,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呢? 谢丞相在车里打了几个喷嚏,继续睡。 早已过了新安郡的地界,会稽已然在望,沐白一面挡着众人探视的目光一面苦劝:“公子,仪态,仪态啊!” 谢殊仍旧用扇子遮着脸,充耳不闻,似乎要把连日来因早朝而缺失的睡眠统统补回来。 到达会稽那日,天气有些阴沉,层云低压,天边似被浊水洗过,泛着微微的黄。下方是碧草繁花的丽色,远处是巍峨高立的城楼,似水墨画里的一角,朴雅别致。 城楼上的士兵瞧见来人车马,立时去禀报,不多时,王敬之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出来相迎了。 早有相熟的世家族人跟他打招呼,比起身份有瑕疵的谢殊,王敬之才是当之不愧的名门之后,风采卓然,举止翩翩,有才而不傲物,有德而不浮夸。 谢丞相呢,那个会煮鹤吃的家伙! 沐白眼瞅着王敬之就要到跟前,急急忙忙地推谢殊,但她真是睡死了,还嫌沐白烦,扬言道:“再吵我把你丢去喂王八!” 沐白泪流满面:“小声点儿公子,仪态,仪态!” 谢冉已经感觉到前面情形不对,他不好轻易露面,便叫光福去传话给谢家心腹,让他们上前去挡一挡王敬之,而后再传话给沐白,就算用水泼也要把谢殊叫醒。 沐白哪敢泼,泼了衣服就湿了,更没形象了。 卫屹之下了车来,远远看了一眼王敬之,又看了看谢殊的车舆,本以为她这半天没动静是在摆谱,谁知车帘被风撩起一角,竟看见沐白欲哭无泪的脸。 他以为是谢殊出了什么事不好直言,便叫苻玄挡着别人,自己悄悄走了过去。 此时众人都注意着王敬之,也没人关注谢殊这边,他又行动迅捷,不声不响便登上了谢殊的马车。 “如意。” 谢殊被沐白骚扰了半天,已有些要醒,忽而听到这声呼唤,先是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 这称呼太久没人用了。 她拿开折扇,卫屹之身着鸦青便服坐在面前,那般暗沉的颜色竟半分也压不住他相貌,他眼底又总蕴着笑,一眼看过去,如见珠玉在堂。 “原是睡着了,王敬之到了,你再不醒可就失礼了。” 谢殊立即坐好,整整衣襟,顺带悄悄抹抹眼睛,发现没有睡出眼屎,猥琐的松了口气。 “那我这就下去。” 卫屹之竖手阻止:“且慢,等我下去你再下去,免得惹人闲话。” 谢殊郁闷,那你何必上来啊。 卫屹之下了车,沐白这次倒是站在了他那边,委屈道:“多亏了武陵王出现,不然不是属下被丢去喂王八,就是公子您脸面丢尽。” 谢殊安抚地看他一眼:“好了好了,我只是起床气重嘛。” 车外的王敬之见丞相久不下车,以为是嫌自己怠慢,不再与众人寒暄,主动走到她车前行礼:“会稽刺史王敬之前来迎接丞相。” 沐白打起帘子,车夫放好墩子,谢殊探身而出,绯色衣袍晃了众人的眼,她站定之后先上下打量了一番王敬之,端着架子道:“王刺史免礼。” 王敬之直起身来,他头罩漆纱笼冠,身着绀青礼服,腰缠碧玉带,脚踏厚底靴,颇为庄重的打扮,看得出对谢殊很尊重。 王氏族人全都跟在他身后,也大多装束周全,纷纷跟着他朝谢殊行礼,垂眉敛目,态度恭谨。 这是个凝聚力极强的家族,为王敬之马首是瞻。谢殊觉得这点比谢家强。 王敬之又寒暄了几句大家旅途劳累之类的话,便要引着众人入城。 城内道旁早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一半在问谢丞相坐哪辆车,一半在问武陵王坐哪辆车,急的眼睛都不知往哪儿放。 王敬之骑马在前,瞧见这架势,挥着马鞭指着路人笑骂:“你们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说大人我最好看的嘛,怎么丞相一来全变卦了啊!” 大家哈哈大笑,纷纷跟他打趣:“成天见刺史大人见腻了嘛。” “啐!见异思迁的东西!” 百姓们哄然大笑。 世人称他为晋国第一风流名士,但他的外貌比不上谢殊阴柔,也远不及卫屹之夺目。他的风流全在气质上,似一坛沉淀了多年的好酒,瞧着没什么特别,一闻便已沉醉。他的洒脱无人可及,而这正是百姓们爱戴他的原因。 谢殊朝外看了一眼,诧异道:“这个王敬之果然不羁,居然跟百姓们也能如此亲近。” 沐白翻白眼道:“王家最会玩门道了!” 来的人太多,住宿是大问题,但王敬之早有准备,所有人都得到了合理的安排。有的住在其他王氏族人家里,刚要嫌人家官衔低,一瞅居然是熟人,皆大欢喜;有的嫌住处不太好,一看对方居然是王敬之嫡系亲属,顿觉高攀。 光凭这点也能看出王敬之的能力,不是谁都能把这些世家身后的脉络都摸得清清楚楚的。 王敬之自己府上只招待了丞相一人,谢冉那是捎带的,连卫屹之都没份,但其实他府上占地极广,这么做全是给谢殊面子而已。 最大的地方是他家花园,晚上他设宴款待众人,就直接在花园里摆了近百张小案,居然毫不拥挤,太壮观了。 谢殊当然坐在上首,王敬之亲自陪同。所有人的安排都很合适,只有卫屹之的座位叫人震惊,他如今的身份可只比谢殊低一级,居然被排到了角落,谢殊不仔细找都找不着他。 可是看看旁边的王敬之,他就跟丝毫没注意到这点一样。 不该啊,以他的办事能力,不可能有此疏忽,除非是故意为之。 她也不好提醒王敬之,毕竟明面上她还跟卫屹之是死对头,可是真什么都不做吧,又怕卫屹之到时候心里起疙瘩。 兄弟不好做啊。 于是谢殊开始时不时看一眼卫屹之,意思是愚弟虽然坐在上方,心里还是牵挂着角落里的你的,所以千万不要记恨我哟。 卫屹之与旁边的人谈笑风生,似乎并不介意,偶尔与她对视一眼,笑容也很淡定。 王敬之见她时常游离观望,便道:“丞相可是觉得乏味?要不要请歌姬作陪?” 谢殊忙摆手推辞:“今日车马劳顿,还是免了吧。” 其他人顿时失望了,王敬之爱美人是出了名的,他府上的歌姬质量绝对不会差,大家狼血沸腾很久了,结果丞相居然装好人给推辞掉了。 太不解风情了,没有美人吃不下饭啊! 吃不下饭的结果是一片杯盘狼藉。 饭毕照例大家要坐在一起谈谈天文地理,侃侃都城八卦,谓之清谈。 晋国人审美高,所谓的风流名士,不仅要容貌好,还要口才好,坐下来要把别人说的接不上来话,那才是真本事。 于是大家就把目光聚焦在了王敬之身上。 王敬之便当真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事迹涉及在场各大世家,却偏偏没有卫家。他像是依旧没注意到在场有个当朝大司马,半个字也没提到卫屹之。 谢殊仰头看星星,今晚星河灿烂,适合装傻。 第二日还要去兰亭,大家刚来,要养足精神,于是听王敬之吹了一会儿牛就散了。 王敬之刚在房内坐下,堂弟王虔就跑过来跟他八卦:“丞相席间多次与武陵王眉来眼去,这二人只怕关系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王敬之端着茶盏问:“如何不简单啊?” “不是私下有交情,就是私下有奸.情。” “噗……”王敬之一口茶喷了出去。 王虔自己好男风,难免会代入瞎想,他若无其事地拂去衣襟上的茶渍,又道:“说起来,堂兄为何故意针对武陵王啊,他母家还与我们王家是表亲呢。” 王敬之看他一眼:“你不懂没关系,卫屹之懂就行了。” 卫屹之此时正要登车去住处,谢冉出现了。 他站在门口,不顾往来众人的目光,张口便道:“丞相请大司马留宿飞仙阁,他自己搬去雅光阁。” 王敬之给谢殊拨了很大一块地方住,其中包括王府最负盛名的飞仙阁。谢殊住进去了,飞仙阁理所当然是她的寝室。但她却要自己搬去偏僻的雅光阁,把飞仙阁给卫屹之住。 大家明白了,丞相在拉拢大司马。太狡诈了,一看王家现在不把大司马当宝,他立马就行动了。 当着众人,卫屹之当然要跟谢殊划清界限:“万万不可,本王地位不及丞相,如何当得起啊。” 谢冉笑啊笑,笑完了一锤定音:“这是丞相的决定,在下话已传到,大司马请便。” 第8章 谢殊留卫屹之是有原因的,王敬之可以装傻说不知道卫屹之在,她不能啊。 从表面上来说,她和卫屹之是对头,但为了要表现出丞相的大肚,要给卫屹之面子;从私底下说……没啥好说的,都称兄道弟了嘛。 卫屹之留了下来,他带着苻玄到了飞仙阁,谢殊果然不在。又寻去雅光阁,沐白守在外面,告诉他说谢殊正在梳洗准备就寝。 卫屹之有些诧异:“怎么你不在旁伺候?” 沐白的语气就跟鄙视他没见过世面似的:“我家公子一向如此啊,他不习惯有人伺候,每次都是自己梳洗更衣的。” 卫屹之一想也就明白了,听说谢殊是八年前才回到谢家的,应该是很早就养成自己动手的习惯了吧。 王敬之当夜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老实说,心情有点儿闷。 他故意不理卫屹之其实是以退为进。在他看来,卫谢二人争斗,双方势均力敌,必须要有第三方势力加入打破僵局,而王家无疑就是这第三方势力。 如果他主动去跟卫屹之谈合作,肯定会处在被动位置,最好还是让卫屹之主动来找他。于是他故意亲近谢殊,冷落卫屹之,就等他沉不住气来跟他认亲。 可是卫屹之居然按兵不动,还接受了谢殊的好意,他有点搞不懂了。 难道王虔说的是真的? 他坐在床头借着摇曳的烛光想了许久,最后披衣叫小厮去把胞妹请来。 第二天一早,众人兴致高昂要前往兰亭时,队伍人数有了变化。 王敬之领着几人过来,竟都是女眷,个个貌美如花。其他世家也有带美妾艳姬的,所以对此也习以为常,不过都忍不住往那些女子身上乱瞟。 其中一人比较特殊,凤目丹唇,生的面若芙蓉,发梳丫髻,轻束腰肢,身着丹碧纱纹双裙,饰以珠钗环佩,无一不是上品,想必身份不低。 晋国男女大防不是很严,这女子一看便是未婚待嫁,能随王敬之出来,应当是其亲属。 各大世家头领立即以眼神示意家族里的未婚子弟密切注意此女,最好能将她弄回去做媳妇。 可惜王敬之竟领着此女头也不回地朝武陵王的马车去了。 他像是终于发现了大司马的存在,站在车外自责不已,从其母襄夫人开始切入,大谈二人家族亲密历史,力求回忆过去,立足现在,放眼未来。 然后他侧身介绍说:“这是胞妹络秀,我琢磨着都是亲戚,便叫她过来见见你这个表兄。” 但是武陵王的车内毫无动静,过了半天,苻玄从里面探出头来,尴尬道:“刺史大人见谅,郡王说要与丞相同车,应当还没过来。” “……”王敬之嘴角微抽。 这时万年摆谱王谢殊终于到了,车帘掀开,卫屹之先下车,他宽衫大袖,褒衣博带,身姿挺拔修长,一根缎带束了墨发,没有武将的凛冽肃杀,倒似文人潇洒不羁。 谢殊紧随其后,果然着了胡服,竟是冷肃的黑色,唯袖口领口饰以宝相莲纹。这般装束在她白面朱唇的阴柔里添了许多英气,倒比卫屹之更像武将。 本来谢殊位高,应当她先下车,后面才是卫屹之,所以王络秀自然而然就认错了人,何况这二人装束也实在太容易混淆身份了。 她盯着谢殊看,越看越觉得动心,心中对兄长的安排竟生出欢喜来。 这时王敬之带着她走过去,面朝谢殊道:“快来见过谢丞相。” “……”王络秀看看谢殊,又看看卫屹之,知道自己弄错了人,一张脸顿时红透,连行礼都有些心不在焉。 王敬之紧接着又把她引到卫屹之身边,把先前对马车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卫屹之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旁边的谢殊早就用折扇遮着嘴抖了半天肩膀了。 “刺史太客气了,不过一件小事,不必挂怀,本王也根本没在意。” “武陵王果然心胸宽广,惭愧惭愧。” 卫屹之好说话,王敬之生性洒脱,都不是纠结的人,装模作样客套几句,此事就算过去了。 众人启程,王络秀跟着兄长离开时,转头看了一眼谢殊,又看看卫屹之,垂下头去。 论相貌,这二人不相伯仲;论气度,这二人各有千秋。她只是无端记挂着那初见的惊鸿一瞥罢了。 兰亭这个地方不是会稽郡最美的,但绝对是最适合游赏玩乐的。 暮春百花凋尽,一眼望去全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深的浅的,浓的淡的,绕着山石覆盖出去,到前方是一大片竹林,在风里簌簌抖动枝叶。四周浅溪淙淙,曲折蜿蜒的碧水宛若玉带迂回,鬼斧神工,造化神秀。 车马都已卸下,众人徒步接近,个个赞不绝口。桓廷、杨锯几位年轻公子都是第一次来,更是欣喜,一路直呼大饱眼福。 谢殊的评价是没有错的,这些世家子弟果然都不喜欢好好穿衣服,桓廷和杨锯二人姿容不错,体态修长,露肩膀露胸膛她也就忍了,旁边那七老八十的阿翁你要不要注意点啊,挺着个大肚腩很影响心情的啊! 王敬之是兰亭常客,他命人在水流两边放好蒲垫,要玩每年必玩游戏曲水流觞。 众人分坐两岸,不分高下,不分主次,谢殊刚一坐定,左边便被桓廷占据了,右边还要有人来抢,被她伸手拦住,朝旁边站着的谢冉道:“你坐这里。” 那人一看是丞相亲戚,只好怏怏地走了。 桓廷比较激动,近距离看谢殊越发觉得她容貌举世无双。他是少年心性,不太拘束,开口便道:“今日能坐在丞相身旁,如觉珠玉在旁啊。” 谢殊朝他笑了一下:“桓公子谬赞了。” 桓廷还想说什么,对岸的杨锯正在朝他拼命使眼色,他只好注意措辞,不再乱说话了。 杨锯身边坐着卫屹之,卫屹之身边是王敬之,谢殊一抬头就看到这二人在对面有说有笑,心里有点毛。 她朝王敬之身后端正跪坐的少女看了一眼,世家联姻是常事,在座的各位随便掰掰指头都能找出点亲戚关系来。可王卫如果真联姻了,别说她慌张,连皇帝都会慌张的。 王家婢女家丁穿梭其间,溢香美酒成坛搬来,描金漆碗置于水流,欢声笑语随风送出,混着竹林轻响,如身在天外。 谢殊对吟诗作对不感兴趣,她只是在等这群人玩够了来一下恩威并施,以达成巩固谢家权势的目的。而试探王家,也是此行的重要目的。 丞相摆谱不参与吟诗作对,谢冉是推辞不了的,在谢殊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已经作了三首诗喝了八碗酒,有要醉的迹象了。 谢殊见他舌头都发硬了,连忙叫沐白把他掺走,他一走,位置立马就被旁人占了。 “丞相,在下陆熙奂,有幸得见丞相,不知可否赏光同饮一杯?” 此人面貌俊秀,只是生的矮小,不听他说话还以为是个少年。谢殊发现他一口吴语,便知他是南方士族之后,打起精神端了碗酒说:“自然,陆公子请。” 陆熙奂明显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她会卖自己面子。 这是有原因的。 当初天下一统,晋国都城在洛阳,在座各大世家几乎都是北方名门望族,后来北方沦陷,朝廷偏安建康,北方士族纷纷举家南迁,这才形成了如今的现象。 但南方当地的士族对此是很抵抗的,他们自东吴时起便已权势滔天,这群北方士族不过是难民,来了南方后垄断了高官爵位不说,还抢占他们的地皮,把他们恨得一口一个“伧佬”的骂。 南方士族以陆顾张朱四家为首,陆熙奂是陆家族长的嫡长子,其父在建康任职,这次没来,他是代替父亲来的。他一路遭受北方士族排挤,更见识了王家滋润的生活,而会稽一带本就是他们陆家的天下。 南方士族至今只有他父亲一人做到了高官位置,那也是因为被王家占了地皮,皇帝安抚他们家才给了个恩典。这种日子没人受得了,陆熙奂早就想给这群伧佬一点颜色瞧瞧了。 谢殊是丞相,毫无疑问的伧佬代表,他来敬酒,其实是挑事,不想谢殊居然给他面子喝了酒,没有像别人那样对他们轻视。 谢殊不仅喝了酒,喝完还用吴语赞了句好酒。 陆熙奂蹙眉,那群伧佬最嫌弃吴语了,至今还在教育子女说好洛阳官话。若说之前谢殊是敷衍他才喝了酒,现在就是有意的示好了。 他心思一转,忽然道:“今日丞相在座,刚好可以与我做个见证,我想求娶王家好女,便是对岸王刺史的胞妹。” 在座众人皆是一愣,王敬之的脸色已经沉下来了。 谢殊明白自己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了,不帮陆熙奂是得罪南方士族,不帮王敬之是得罪北方士族,陆熙奂真是挑得一手好拨啊。 她哈哈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好事,不过外人是插不得手的,陆公子有这当众表明心意的胆量,哪里还用得着本相开口,去求王刺史不就好了嘛。” 王敬之忙道:“陆家富贵,王家哪里高攀得上啊。” 陆熙奂不悦,他们北方士族每次说起南方士族都是富贵,可他们有的何止是富贵,他们也有人才也有风度,如何不能封侯拜相?这群伧佬欺人太甚! 谢殊明白自己多少还是得罪陆熙奂了,但此时他肯定更恨王敬之。她忽然想起什么,在建康没有打通的缺口,在今日豁然开朗了。 对岸似乎有人看她,谢殊抬头望去,王络秀慌张移开视线,卫屹之在旁似笑非笑,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揶揄。 谢殊从头到尾就没怎么注意这位王络秀,所以对她那记眼神很纳闷。至于卫屹之,她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被陆熙奂盯上的事。 曲水流觞的游戏因为陆熙奂的求亲被打断,谢殊觉得该找点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于是报复般指着对面的卫屹之说:“据说武陵王武艺超群,一直无缘得见,今日高朋满座,能否一展身手让大家开开眼界啊?” 卫屹之笑道:“今日在风雅之地,不宜动刀动枪,谢相就莫要为难本王了吧。” 谢殊还要继续撺掇他,转头时忽然瞥见陆熙奂一脸慌张,还时不时看向卫屹之,似乎很忌惮。 咦,难道他怕卫屹之? 这时刘家老太公说话了,他是见不得奸佞之后压迫一代贤王,于是正义地打了个岔:“武陵王所言极是,既然是在风雅之地,就该行风雅之举,老夫这里有几颗仙丹,大家不妨一起尝尝。” 说是仙丹,其实就是五石散。晋国求仙问道的不在少数,据说这东西吃多了能成仙,所以大家都爱,就连桓廷这个少年都一脸期待。 婢女接过丹丸,端下来分发众人,刘老爷子笑眯眯地补充道:“吃完身轻如燕,如在云端,焕然若新生呐。” 大家顿时纷纷夸赞他老人家高风亮节,连成仙都不忘旁人啊。 陆熙奂不想给伧佬面子,所以摆手拒绝。王敬之虽无登仙之心,但他是虔诚的天师道弟子,便要了一颗。其余每人有份,桓廷最厉害,吃了两颗还灌了一碗酒,不出片刻便红光满面,肌肤滑嫩饱满,衣裳领子又拉开了几分。 只有两人领了情却没有吃,一个是谢殊,一个是卫屹之。 谢殊不吃是可以理解的,她父亲就死在这东西上,谢铭光曾经对她三令五申,什么都能吃,不能吃五石散。何况她听说这东西吃完就浑身燥热,衣服一定要敞着才畅快,除非她想死,不然才不敢碰。 至于卫屹之为什么不吃,她不知道,也许是不合胃口? 大家吃好喝好了,玩也玩够了,谢殊摇着扇子发表了一通演说,其中包含了对皇帝的赞美,对各大世家的夸赞,以及对谢家不断努力的肯定。 然后她开始与大家探讨国事。 本来此行就是打着共商国是的幌子来的,回去还得给皇帝一份详细报告,告诉他老人家大家为国尽忠的决心,所以这是必要的任务,更何况谢殊也可以借此机会听听众人的政见。 可是大家此时都处在云端呢,心情好得很,谈到什么态度都是好好好,丞相说得太对了! 政见就是没有意见。 谢殊叹气,老爷子诚不欺我,五石散这玩意儿真不能吃! 这时卫屹之忽然注意到谢殊身旁的陆熙奂手指把玩着酒碗,眼神游离张望,时不时看看谢殊,又时不时看看王敬之,似在计划什么。 这种眼神对一个战场出身的人而言并不陌生,他忽然起身道:“大家慢慢商谈吧,本王要先行告辞了。” 谢殊错愕望去,正对上他的视线,但他很快移开,看了一眼陆熙奂,拂袖而去。 众人从飘飘欲仙的状态清醒了大半。 苻玄在车旁等候,见到卫屹之独自一人出来,很诧异。 “郡王提前离席了?” 卫屹之摆手叫他噤声,将他叫到耳边仔细吩咐了一番。 苻玄领命而去,很快返回,禀报说:“确实有人埋伏在此地,足有百人。” 卫屹之点点头,登上车道:“走吧。” 苻玄诧异:“走?郡王不去提醒那些世家?” “不需要,王敬之命会稽郡的府衙军在附近保护,这区区百人,成不了事。” “可丞相还在那儿啊。” “那又如何?” 苻玄被他的话弄得张口结舌:“你、你们不是兄弟吗?” 卫屹之失笑:“这话谢相都不信,你也信?” 宴会现场此时一片肃静。 谢殊抿唇不语,再三思索着卫屹之临行前看向陆熙奂的那一眼,忽而想起之前自己让卫屹之耍刀弄枪时陆熙奂一脸紧张,顿时明白了什么。 卫屹之纵横沙场,连兵强马壮的秦国军都拦不住他,陆熙奂忌惮的是他的武艺。 “哼,武陵王好大官威!本相对他以礼相待,他竟不识好歹!”她愤而起身,不顾众人错愕,砸了酒碗,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家全都呆住了,陆熙奂也是。眼见大鱼要溜走,他再也忍不住,朝竹林里悄悄守着的人点了一下头。 行动开始了。 王敬之见宴会办不下去,只好笑着跟大家告罪,众人纷纷起身准备离开,反倒对他大加安慰,顺带告诉他丞相在都城时就很顽劣,所以大可不必为他今日的举动感到难堪。 “刺史有所不知,丞相他还煮鹤吃呐!” 王敬之顿时震惊了:“当真?” “千真万确!唉,俗人一个啊!” 谢殊带着沐白走到半道,吩咐他加快速度,早早登车走人。 沐白并不迟钝,警惕道:“可是有人要图谋不轨?公子放心,王刺史派了守军在此。” “只怕挡不住,那群人早有准备。” 话音未落,一大群家丁快速朝她这边走来,那架势一看就不是要来伺候的。 “快走!”谢殊提起衣摆就跑。 第9章 形象算什么,当初她饿得不行去偷吃东西,被人家狂追五里地,粗气都不喘一个,何况现在是逃命。 可惜八年奢侈生活和礼仪教导已经让她从一个野丫头变成风度翩翩的丞相,连逃跑速度也大大降低了。 谢殊很想祭奠一下自己曾经热血的童年。 沐白会武,但平常做书童打扮,看不出来。他为谢殊断后,一连打翻了数人,直到看见其他家丁手里举起了兵器才慌忙逃命。 完蛋,忘带武器,太习惯做书童了! 谢殊大声疾呼,但并没有引来守军。 此地是王家地盘,没有贼人敢来造次,他们守了一年又一年,年年都无聊地只能跟蝴蝶玩,早就没戒心了。何况为了不打扰世家集会,他们都远远站在外围,根本没想过世家里会有人搞内讧。 而那群所谓的百名伏兵不过是幌子,一旦家丁们得手,他们就会现身吸引守军注意,方便他们行事。 谢殊不熟悉地形,渐渐脱力,终于,那群家丁到了跟前。 沐白被一刀砍倒,数把大刀横架在了她颈上。 世家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无人关心丞相现在身在何处。 走到半道,四周忽然响起大喊大叫,似乎是一大群人在闹事,大家吓了一跳,纷纷停下张望,胆子小的甚至还往人群里钻了钻。 王敬之命人前去查看,不多时,守军头领前来禀报,是一群流民乱窜,已被驱逐。 大家刚松口气,忽见一人浑身是血地跑了过来。 沐白努力装死成功,待那群家丁一走便忍着伤痛来搬救兵,老远就大喊:“刺史大人,快救我家公子!” 王敬之闻言大惊,亲手扶住他询问详情。 丞相在王家地盘出了事就算了,还是被一群打扮成王家家丁的人弄走的,这分明是栽赃嫁祸。王敬之无暇细究,连忙召集军士四下搜救。 卫屹之的车马还未走远,听到那阵叫嚷,按下了车马。 似乎不对,若陆熙奂的目标是在场所有世家,应当不会这么大张旗鼓。 “苻玄,你去看看那边情形,再看看陆熙奂是否还在。” “是。” 苻玄去时,王敬之亲自领着人沿路搜了过来,看到卫屹之的马车还停在道中,忙上前道:“武陵王还是快些回去吧,丞相被贼人抓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卫屹之有些吃惊,怎么也没想到陆熙奂的目标只有谢殊一人。但他表面仍旧不动声色:“多谢刺史提醒,那本王便回去了。” 王敬之要分派兵力护送他,被他摆手拒绝:“本王尚可自保,刺史还是快去寻谢相吧。” “说的也是,如此便请武陵王自己多加小心了。”王敬之勒马调头,迅速带领众人离去。 苻玄回来了,禀报说:“诸位大人已被王刺史派人抄近道送回,陆熙奂也在其中。” 卫屹之点点头,退回车内,换上窄袖胡服和靴子,找出良弓长鞭,跃下马车吩咐车夫卸匹马给他。 苻玄忙问:“郡王这是要去哪里?” “旁人问起,就说我去行猎了。”卫屹之整整袖口,将长鞭缠在腰间:“此事不可张扬,你算好时辰,两个时辰后本王还未回来,便去请王敬之相助,我会沿路留下标记。” “是。” 卫屹之翻身上马,朝兰亭方向飞驰而去。 往浅的说,谁都知道他跟谢殊是对头,何况刚才他还当众不给面子的提前走了,最有嫌疑。 往深的说,谢殊出事,王家受损,他一人独大,皇帝迟早会忌惮,终究还是会把他拔除。 唯有平衡才是生存之道。 但卫屹之即使有心救谢殊也只能暗中进行,南方士族虽遭歧视,势力却不容小觑。会稽一带是陆家旧部所在,势力更是盘根错节,何况附近还有顾张朱三家环伺,而他也没立场兴师动众地去要人。 陆熙奂此时正随着诸位世家一起匆匆往回赶,装作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旁边的北方士族嘲笑他胆小怕事,他冷脸不答,转头对上顾家公子的视线,二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你们这群伧佬,看你们还能横几天! 谢殊此时也在赶路,被一群高壮大汉押着,路线隐蔽,专拣小道。 大概那群人实在看不起她,并没有绑她,只将她挤在中间。谢殊也表现得很乖巧,不吵不闹,安静走路,毫不反抗。 大约走了四五里,大家见她苍白着脸听话的很,知道她在害怕,心中嘲笑不断,渐渐放松下来。 谢殊悄悄查看四周,瞄到前方田野里竖着稻草人,暗暗留了个神。 又走了段路,视线里出现了一条大河,谢殊心思一动,屈起拇指狠狠按了一下喉咙,顿时恶心地弯腰作呕。 “怎么了?”前面领头的吊梢眼汉子走过来,看见她弯腰狂吐,捂着鼻子骂道:“果然是成天大鱼大肉的败类,居然吃到吐!” 谢殊虚弱地看他一眼,可怜巴巴地道:“这位好汉,能否让我去洗洗?” 吊梢眼见她吐的秽物弄脏了衣物,又是一声骂:“妈的,真是恶心死了!” 谢殊缩了缩脖子,蹙着眉做出强自忍受的模样。 吊梢眼骂不下去了,那一张脸精雕细琢,敛眸似忍下千言万语,蹙眉如含下万般苦楚,明明是个小子,竟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好看。他原先的大嗓门竟再也吼不出来了,干咳一声咽了回去,摆手说:“去去去,快去快回!” 谢殊一脸惊喜,再三道谢,笑颜绽放,愈发光彩夺目。吊梢眼暗骂一声,指派了两人带她去河边,再三嘱咐要看好人。 那二人将谢殊送到河边,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但明显不把她当回事,并不太警惕。 谢殊瞅准时机,忽然一下窜入河内,迅速朝下游游去。 二人这才回神,顿时方寸大乱,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世家子弟竟会凫水,还游得这么快! “来人!丞相跑了!” 吊梢眼带着人急匆匆跑过来,一面呵斥大伙儿去追,一面怒骂二人:“再胡说八道!想让周围百姓知道我们抓了谁吗?活腻了是不是!” 江南之地水性好的人多得是,早有几个大汉窜入河中去追人了,虽然往下游而去速度快,但他们人多,一半抄近道在岸上拦截,一半在河中断后,不愁逮不回人。 果然,转了几个弯,游到平缓处就瞧见了丞相浮在水面的身影。大家加快速度,饿虎扑食一般冲过去,忽然觉得不对劲。 一人将丞相捞起,顿时破口大骂。那根本不是什么丞相,而是穿了丞相衣服的稻草人,难怪浮在水面半死不活的。 “妈的,被骗了!快搜!” 谢殊缩在岸上的田埂下,听着人声离去,微微松了口气。她拧了拧中衣上的水渍,朝反向的村郭跑去。 已是夕阳西下,村中炊烟袅袅,谢殊跑到村口一看,这村子虽小却是四通八达,只怕那群人不久就会寻来。 她改了投靠住户的打算,直往村中后山而去,等到了高处也可辨明方位,免得误打误撞。 山势平缓,并不陡峭,可不似兰亭那般有人打理,荆棘遍布。谢殊脚上的靴子已经破了,被刺狠狠扎了一下脚脖子,疼得一声轻嘶。她左右看看,捡了一把晒干的茅草,一瘸一拐地继续往上走。 不出所料,到了山腰,那群人果然去而复返,竟径直朝山上搜了过来。 谢殊一咬牙,继续往前跑,但那群人速度很快,没多久便已觉声音近在咫尺。 谢殊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干脆心一横,将发髻打散,遮了大半张脸,又将靴子脱下远远丢掉,只穿着罗袜,故意蹭地满脚污泥,遮盖住血迹。 大汉们骂骂咧咧地到了山顶,就见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蹲在地上捡柴,口中还轻轻哼着小调。 来的人不多,应该是分出来的一支。人家可没心情听歌,大喝道:“可有见过一个浑身湿透、面貌俊美的男子跑过?” “啊!”女子忽然一声尖叫,腾地站起来,指着山下,似乎被吓到了。 那人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丞相的一只靴子挂在树枝上晃呢。 “果然是从这儿跑了!”大汉们心一横,也不顾山路陡峭一地荆棘,横着刀一路开辟下去,好几人险些摔个狗啃泥。 谢殊目送他们下去,丢下柴朝别处走去。 山凹之地一汪浅池,大概是由雨水积成,不太清澈,但此时也不用讲究了。她坐下来,将罗袜褪下,清理了一下伤口。 衣裳还是湿的,可也只能这样半捂半晾着。刚才那群人没有注意到这点,也不知之后会不会反应过来,如果他们去而复返,那就只能怪她命不好了。 她叹口气,就着水梳洗了一下,又将发髻束好。 王敬之可能会带人找来,她要警惕的可不只有追兵这一样。 鞋没了,她便用之前捡来的茅草编草鞋。 小时候母亲教过她,但时隔已久,已经生疏了。她编好一只,松松散散的不成样子,套在脚上,朝水面望了一眼,低声笑道:“我会好好活着的,母亲。” 一双鞋还没在脚上捂热,耳中已经听到脚步声。谢殊心中一惊,接着捏了捏眉心,这次是逃不掉了。 然而来的只有一个人。 卫屹之站在她面前微微笑道:“跟了那群人许久才找到你,那么多人竟逮不住你一个,倒不用我多此一举走着一趟了。” 谢殊一见到他,顿时努力做出感动状:“啊,仲卿,你来了就好了,我就快顶不住了。” 卫屹之忍笑道:“哪里的话,你已经以一当百了。” 谢殊明白卫屹之的想法,也就确定自己已经安全了,顿时松了口气。她也不开玩笑了,询问了一下沐白和其他世家的情形,得知王敬之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不动声色地盘起双腿,将脚藏在腿下。 没办法,现在只穿着中衣,没有衣摆可以遮啊。 卫屹之见天色将晚,取了火石生了堆火,叫她将衣服脱下烤一烤。 谢殊哪肯,只说衣服早就要干了,用不着。 “你规矩还挺多。”卫屹之不知道她是女子,也就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不然至少也会脱了外衣给她挡挡风。 谢殊显然也不把自己当女子,毫不矜持,四下看了一圈,对他说:“不知这山里有没有野味,我已经饿了。” 卫屹之摇摇头:“就算有也不能烤,你想把那群人再引来吗?到了晚上王敬之还不来,这堆火也一定要熄掉。” “说的也是。”谢殊失望地叹气。 卫屹之起身道:“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其他可吃的东西吧。” 小村荒山,哪里有什么可吃的。卫屹之返回时手中拿了两只莲藕,跟谢殊说:“山下有个老伯自家种的,枯荷藕,好过没有。” 谢殊很惊喜地接过来,笑道:“这东西好吃。” 卫屹之在她身旁坐下:“你尝过?” “当然,当初我在荆州时,有半年都靠这个果腹,什么吃法都吃遍了,连皮都能做出几样菜来。” 卫屹之被她说得忍不住笑起来,忽然一愣:“荆州?我记得八年前荆州大旱之后蝗灾,颗粒无收,饥民遍野,你便是那时候回的谢家?” 谢殊怔了怔,扯了一下嘴角:“你连这个都知道?” “你忘了荆州就靠着武陵郡吗?” “啊,说的是。”谢殊低头洗莲藕,默不吭声。 那已经是太久远的回忆了,龟裂的大地,漫天的飞蝗,饥饿的呻.吟…… 她和一群小伙伴一起去很远的地方偷吃的,每次都像是去行军打仗,那是当时最高贵的使命,因为每个人都担负着家庭存亡的重担。 后来伙伴们一个个不见了,有的饿死了,有的被卖了,还有一个偷完吃的逃跑时被逮到一顿痛打,落下了伤,拖延了几个月病死了。 人命不值钱,值钱的是食物。 那段记忆太惨烈,她已经不想再记起。 只能说谢家人出现的太是时候了,在她和母亲走投无路的时候,送来了一线生机。 “如意,我好像从未听你说起过你的母亲。”卫屹之见她洗了大半天也没洗好,忍不住拉回她的思绪。 “我母亲……”她坐直身子,冲他笑了一下:“八年前就过世了。” 卫屹之被她的笑弄得愣了一下,那并不是她往常惯有的笑容。 “是我唐突了,对不住。” “没事,都那么久了。” 卫屹之虽未亲眼见识过那场蝗灾,但也有所耳闻,再看谢殊,多少有些不同。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以后定会诸事顺利的。” 谢殊递给他一只莲藕,哈哈笑道:“我只想眼前这事顺利过去就行。” 卫屹之接过来咬了一口,细细嚼下,清脆甘甜,这东西居然喂养出了当今丞相。 他看一眼谢殊,恍然发觉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此人。 王敬之还没来,追兵竟折返了。 之前找来的那些人可能笨,那个吊梢眼却不好糊弄,找了几圈无果,就猜是被骗了,于是又带着人杀了个回马枪。 谢殊听到人声,连忙兜水扑灭火堆,夕阳将隐,四下陷入昏暗。卫屹之却还在不慌不忙地品尝莲藕,他似乎刚刚发现这东西的妙处,吃的还挺香。 山太平缓,要冲上来快得很,不多时吊梢眼就到了跟前。 “果然在这里,快逮起来!” 众人蜂拥而上,刚到跟前,倏然一阵破空风声,当前两个大汉仰面倒了下去,衣襟被划出了一道大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卫屹之手一抖,长鞭游蛇一般收回。 吊梢眼被他的身手唬住了,但为了保命也顾不上了,大手一挥道:“一起上!” 卫屹之丢下莲藕,霍然起身,一手挟起谢殊,一手甩鞭,数十大汉被他抽的倒地不起,他势如闪电,轻轻松松拓开道路,向山下疾行而去。 吊梢眼捂着被抽肿的脸颊捶地大呼:“快追!!!” 谢殊被送到马上方才回神,托起差点掉下的下巴,干笑道:“仲卿果然好身手,不想在兰亭无缘得见的武艺在此见到了。” 卫屹之翻身坐到她身后,“你倒还有闲心说笑。”说完狠抽一下马匹,离弦之箭一般朝远去奔去。 谢殊几乎被他整个携在怀里,不自然地动了一下身子。 后方的追兵因为不敢张扬,没用车马,脚程本来是赶不上卫屹之的,但陆熙奂亲自带人来了。 他回去后久未得到消息便知事有变故,联合顾家人马来援,得知谢殊刚被救走,气得脸色铁青,当即命人急追。 这次的人不是先前那些装作家丁的莽汉,训练有素,雷厉风行,身骑烈马,分成双股自两翼侧抄,很快便将谢殊和卫屹之围住。 “一路往前,千万莫停。”卫屹之在谢殊耳边低语一句,将缰绳递在她手里,而后搭箭前指,三箭连发,连杀三人。 谢殊骑术不精,硬着头皮冲过豁口,心有余悸。 第10章 众人被这下骇住,士气大减,一时犹疑,速度慢了下来。 陆熙奂远远看到,要亲自去追,被顾家公子顾昶拉住:“此人身手了得,不惧你我威吓,只怕不是等闲之辈,还是让手下去追,出了岔子也好推托。” 陆熙奂觉得言之有理,不再亲自前往,只在后方跟随,让手下继续卖力。 大家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上。 卫屹之一路疾驰,身后追兵如影随形。他嘱咐谢殊握好缰绳,回身又是一箭,正中领头之人的马匹。 马失前蹄摔倒在地,后方急行而至的人马被绊地摔了一地,但没受影响的人依旧紧追不舍。 “丞相!” 远处传来了呼唤,谢殊眯眼望去,昏暗的天色下,前方的人宽衫大袖还未换下,不是王敬之是谁。 “姓王的到了!”陆熙奂看到那浩浩荡荡的府衙军,气闷地掼了马鞭。 功败垂成。 顾昶脸色阴晴不定:“真是见鬼,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跟个娘们儿一样,这么多人竟拿不下他!” 这时谢殊忽然勒马调头,大声喊道:“前方可是陆家公子陆熙奂?本相被贼人追击,请陆公子出手相助!” 顾昶诧异道:“他知道是我们干的?” 陆熙奂也很惊愕,但还不至于慌乱,咬了咬牙道:“罢了,闹大了我们也没好处,反倒打草惊蛇成不了事,丞相既然给了个台阶,不如顺着下吧。”说完蓦地大呼一声:“哪里来的流寇胆敢伤我大晋丞相!”而后一扬手,命身边手下前去逮捕自己人。 谢殊故作感激,遥遥朝二人拱手致谢:“多谢陆公子出手相救。” 陆熙奂强颜欢笑,远远回礼:“丞相言重了,这是应该的,我们二人偶然经过,哪能见死不救呢。” 王敬之看出了端倪,打马过来道:“丞相受惊了,这些‘流寇’要如何处置?” “刺史处理吧。” “是。” 陆熙奂和顾昶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府衙军押走,死死揪住缰绳,愤懑难当,踟蹰许久,终究没有上前,草草告辞离去。 这是个哑巴亏,只能认栽。 天色昏暗,王敬之直到此时才看清谢殊身后坐着的是谁,吃惊道:“武陵王怎会在此?” “说来惭愧,本王一时贪图玩乐,行猎至此,竟路遇谢相,也是赶巧了。” 明明亲眼看着他走的,结果他却出现在了这里,王敬之少不得怀疑,但见他此时手握长鞭,背负长弓,又的确是打猎的模样。 他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见谢殊此时形容狼狈,忙吩咐下人去牵马车过来。 卫屹之翻身下马,扶谢殊下来,天色昏暗,但他目力极好,无意间瞥见了她穿草鞋的脚,不禁一怔。 那脚趾圆润白嫩,穿草鞋比她穿靴子时要小很多,虽只看了两眼,但感觉比起女子的脚也毫不逊色。 但他很快就压下了这心思,若是被谢殊知道他有这想法,那就是冒犯了。 回到王家,王敬之下令不可妄议此事,而后命令婢女好生伺候谢殊梳洗更衣。 但那群婢女都被丞相赶出了房门。 谢殊身心俱疲,在浴桶里就差点睡着了,后来还是谢冉来求见才把她从半冷的洗澡水里解救了出来。 谢殊收拾妥当,打开房门,谢冉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才走进门来,低声道:“好在有惊无险,若是丞相遇险,谢家危矣。” 还有句没说出口的话是,他也危矣。 谢殊坐去案后,示意他也坐下:“此事是南方士族所为,但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要我的命,否则一早就下了手。” 谢冉替她倒了杯茶压惊:“那丞相可知他们的目的?” “也许回去问一问乐庵便知了。” “乐庵是他们的人?” “必然是,否则这一切发生的也太巧合了。乐庵的目的是让我与武陵王互斗,等到了会稽,南士得手,武陵王就理所当然的成为替罪羊了。届时朝中文武二臣皆除,王家也被拖入浑水,北方士族必然乱作一团,南方士族本就实力强盛,想做什么就容易了。” 谢冉皱眉道:“若是如此,那不是更应该除了丞相吗?” 谢殊摇头:“他们没对我下杀手,肯定是因为我还有用,想必要做的不是小事。” 谢冉见她将事情细细分析与自己听,便猜到了几分:“丞相可是要我去审问乐庵?” “你一个人还不够。”谢殊忍笑道:“带上沐白,他最喜欢顶着谢家人的身份欺压别人了。” 谢冉也忍不住笑起来:“他那是忠心,刚刚得知丞相回来还吵着要过来见您,被大夫灌了几碗汤药,刚刚睡着。” 谢殊叹气:“人没事就好。” 何止沐白,丞相平安回来,其他世家也纷纷按捺不住要来探望。毕竟那是丞相,出身再不好,再不被人喜欢,也是百官之首。连皇帝都奈何不得的人物,他们又能做什么? 谢殊回来的就晚,睡了不到几个时辰,便听雅光阁外喧闹一片,郁闷地砸了枕头,可转头一想,砸的好像是王家的东西啊,这才收起下床气,怏怏起身穿衣。 谢冉住的不远,体贴地过来挡人,谢殊梳洗完毕开门,他已把诸位大人安排地妥妥当当,大伙儿正在庭院内赏花游戏呢。 桓廷最积极,眼见谢殊出现,一个箭步冲上来问:“丞相表哥,你没事了吧?” 谢殊被这称呼弄得一愣一愣的,她什么时候成他表哥了? 谢冉走过来,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是了,谢铭光之妻,也就是她的祖母,乃是桓氏之女。难怪桓廷一路总喜欢黏着她,敢情还有这一层关系。 桓家也是大族,这关系不攀白不攀啊,谢殊遂笑道:“多谢表弟关心,无碍无碍。” 桓廷心性单纯,见她态度好,把杨锯等跟自己交好的公子哥全拉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请她说说昨日惊险经历。 杨锯比较沉稳,拦住大家对谢殊道:“依在下看,丞相还是该早些回都,那些人若是贼心不死或是主意打到其他人头上,都是个麻烦。” 在场的人一听自己有可能要倒霉,纷纷表示赞成,极力怂恿丞相赶紧回都。 谢殊点头:“那便回去吧。” 王敬之收到消息照例要挽留一番,自责一番,再对来年的治安保证一番。 谢殊坐在厅中,笑着安抚他:“刺史千万不要自责,此事是意外。好在有陆顾张朱四家坐镇,想必今后那些流民再不敢作乱了。” 下方坐着的陆熙奂和顾昶敷衍地附和:“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丞相急着回去,必然是追根究底去了,他们都有数,暂时不敢再生事。 众人告辞完毕,各自散去,王敬之走到卫屹之跟前道:“武陵王此番回去还不知何时能再来会稽做客,我这个做晚辈的一直想见见襄夫人,奈何分身乏术,倒不如让络秀随您回去探视一下她老人家,您看如何?” 卫屹之自然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不好拒绝,笑了笑说:“王刺史既有此心,便这么办吧。” 谢殊打他跟前经过,又用折扇遮着嘴憋笑,卫屹之看过去,不知怎么,眼神从她脚上转了一圈。 和往常一样的长靴,他甚至要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看错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都城赶,这次的守备比来时更加严密。 车马在新安郡停下暂歇,谢殊刚捧着茶在凉亭里坐下,桓廷就带着几人涌了进来,各据一角,要陪丞相侃大山。 谢殊摆摆手:“本相无口才,你们不如去找武陵王,他的风流名号可不输王敬之啊。” 桓廷笑道:“丞相有所不知,仲卿以前的口才那真是相当了得的,前任太尉袁庆号称三寸不烂之舌,与总角之年的他交锋,竟被他说的绝倒不起。可惜后来襄夫人不让他多言了,他渐渐话也就少了,如今与我们闲扯也大多是拿耳朵听听。” 谢殊听得疑惑:“襄夫人为何不让他多言啊?” 身后有声音接口道:“因为言多必失啊。” 谢殊转头一看,卫屹之缓步而来,身后还跟着王络秀。 一见有女子来了,众人便挪了挪位子,给王络秀腾出了个宽敞些的座位,离在座男子也有些距离。 卫屹之在谢殊身边坐下,环视一圈,笑道:“一个个就知道背后编排本王,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桓廷憋着笑揶揄他:“谁让你只顾着照顾人不跟我们说话,不编排你编排谁啊?”说完笑着朝王络秀那边看了看。 王络秀到底大家闺秀,面色微红却也没有慌张无措,接了婢女递过来的茶低头慢饮,权作没听见。 杨锯朝桓廷摇头叹息:“依我看,恩平才该被他母亲禁言才是。” 众人哈哈大笑。 笑完了又闲聊,聊着聊着就又说到了谢殊被劫的事。 桓廷不知内情,纳闷道:“不是说南方士族挺有势力的嘛,怎么在他们的地头上还能出这事?依我看,说他们势力庞大也只是吹嘘罢了。” 谢殊摇着折扇笑而不语,忽然听见一道柔柔的女音道:“桓公子此言差矣,若你听过白扇子之战,便知晓南方士族的本事了。” 大家都愣了一下,因为说话的是王络秀。 谢殊来了兴致,朝她抬了一下手:“愿闻其详。” 王络秀看她一眼,脸色更红,稍稍低头道:“当初北方大乱,急需江南谷米救急,主管漕运的陈敏却占据这些钱粮起兵谋反。南方士族组军来伐,陈敏纠集万人与之隔江对阵,但顾家的顾荣只拿了一把白羽扇隔岸遥遥扇了几扇,陈敏的部队便溃散奔逃了。这便是白扇子之战。” 桓廷惊骇:“这么厉害?” 王络秀点头:“陈敏的部队都是江南本地人,哪里敢与当地士族抗衡,南士有的不仅是势力,还有威望。” 谢殊对桓廷道:“这下知道人家博闻广识了吧,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话。” 桓廷连忙起身朝王络秀行礼,甘拜下风,又惹得大家笑声不断。 歇息完毕,继续启程。 众人先行告辞去做准备,卫屹之故意落后一步,对谢殊道:“王络秀所言都是真的,南士势大,真揪出来你也做不了什么,有何打算?” 谢殊叹气:“百年根基岂是轻易挖的了的,能平衡住也就不错了,不过至少得先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卫屹之微微颔首:“话虽如此,你也不必太过忧虑,需要帮助的时候,还有我在。” 其实两人在南方士族面前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这话说的委实叫谢殊受用。 “嗯,我记着了。” 快到建康时,大伙儿彻底放松了,有人提议暂不回都,先去附近游赏一番。 卫屹之早在年少时就把建康一带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根本不想去,但杨锯极力拉他同往。桓廷搬不动丞相就来卖力搬他,也一个劲地磨嘴皮子,总算说服他一起打马游玩去了。 谢殊见现场瞬间就只剩了一群动也不想动的阿翁阿伯,默默扶额。 当丞相注定是寂寞的…… 剩下的人大多都已先入了城,卫屹之也已命苻玄先护送王络秀回大司马府,但她可能不太好意思自己跑去见襄夫人,便叫车马停下等卫屹之。 谢殊正要走人,王络秀揭开帘子唤了她一声。 “敢问丞相,光禄大夫王慕现在可还居于乌衣巷内?” 谢殊想了一下,点头道:“确实居于乌衣巷内,离谢府并不算远。” 王络秀道了声谢:“王慕是我堂叔,过几日当去拜会,但我已多年不曾回建康,也不知他是否迁了住处。” 谢殊含笑点头,其实不太明白这么件小事何必来问她,叫自己的下人去打听一下不就成了,苻玄不还在那儿干站着么? 王络秀又与她说了些话,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情,谢殊给王敬之面子,只能耐心回答,心里却越来越奇怪,怎么感觉她跟拉着自己不让走似的。 这一耽搁,那群游玩的家伙居然提前回来了。 桓廷喜滋滋地喊道:“仲卿好运气,居然给他碰上头野鹿,一箭正穿头颅。” 袁家公子袁沛凌在旁笑他:“瞧你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猎到的呢。” 卫屹之跨马而来,身上还穿着大袖宽袍,身前却搁着一头肥壮的死鹿。 杨锯跟上来笑道:“回去襄夫人得添几双鹿皮靴子了,这鹿肉你可得与大家共享。” “那是自然。” 桓廷见卫屹之大方,眼馋地叫道:“我也想要鹿皮靴子,仲卿留半张鹿皮给我!” 袁沛凌拉住他,朝王络秀那边使了使眼色,意思是那儿还有个表妹呢,哪儿轮得到你? 卫屹之这次没有干脆地答话,忽然朝谢殊那边看了一眼:“半张鹿皮给家母,还有半张,送给谢相做靴子吧。” 谢殊意外道:“当真?” 卫屹之笑了笑:“谢相乃百官之首,这是应当的。” 得,武陵王把鹿皮拿去做好人了,大家不争了。 入城时已是傍晚时分,日头将隐,道旁却挤满了人,一半在痴痴地盼谢相,一半在默默地找武陵王。 很快就有眼尖的发现卫家车马中多了一辆气派非凡的马车,还就紧紧跟在武陵王车马之后。帘子随风飘动,偶尔露出里面婢女的鞋履和裙摆,想必车中坐的是个女眷。 武陵王的拥趸们瞬间心凉了个透。 郡王他去了趟会稽就带了个女子回来,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心碎成了渣渣…… 重伤未愈的沐白兴高采烈地钻进车来,对谢殊说:“公子,依属下看,武陵王很快就要失去与您比肩的资格了。” 谢殊正在想事情,听得一愣:“什么?” “您想啊,武陵王一旦成亲,都城里那些痴迷他的女子还不全都转来支持您了?” “……”可这支持要了有什么用啊! 谢殊摸摸他的头:“你还是乖乖养伤吧。” 沐白撅着嘴退出去了。 王络秀一来,还有谁比襄夫人高兴?她老人家一口一个表侄女儿,叫的好不亲切。 管家好几次看她那口型都像是要对着王络秀叫儿媳妇了,最后硬是生生给掰了回来。 夫人想孙子想的心焦啊…… 王络秀也的确讨人喜爱,她性格沉稳,毫无大家子女的娇气,又腹藏诗书,与襄夫人谈起话来头头是道,偶尔加些小笑料,更逗得她老人家前仰后合。 满意,太满意了! 襄夫人打算找个机会跟卫屹之说说,这个儿媳人选太好了,得赶紧把握。 哪知卫屹之竟带着王络秀进宫去了。 谢殊去见过皇帝,正要出宫,在半道碰上了卫屹之与王络秀。 “见过丞相。”王络秀恭谨施礼。 谢殊扶了她一下,疑惑地问卫屹之:“武陵王这是要去何处?” “去觐见太后。” “原来如此。” 第11章 以王络秀的出身,去见一下同是卫家人的太后完全说得过去,不过卫屹之此举分明是明哲保身。他如今位高权重,婚事也须慎重,若要和王家联姻,还得看皇帝是否答应。 谢殊看王络秀一眼,她倒是一片平静,也不知是否明白卫屹之的用意。 与二人道了别,谢殊刚出宫门,沐白迎了上来,摩拳擦掌道:“公子,今晚就让属下去审乐庵吗?” 谢殊被他这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别弄出人命来。” 沐白幽幽道:“公子放心,属下有数,一定会做得对得起已故的大人和我挨的那两刀。” “……” 乐庵如今是御史中丞,专司监察,没想到还没监察到别人犯错,自己竟先被逮进了大狱,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等他被五花大绑于木架之上,对着沐白那张兴奋的脸,除了暗骂谢家奸佞弄权之外,已全无办法。 谢冉行事文雅,不喜欢看这些残忍的事,叫沐白领着两个酷吏先动手,说过半个时辰再回来。 乐庵虽然年富力强,但养尊处优,哪里经得住酷吏下手,别说半个时辰,一盏茶的功夫都没顶住就晕了。 谢冉用帕子捂着口鼻走到跟前,翻了翻他的眼皮,淡淡道:“人还没死呢,不打紧。” 沐白浑身一震,冉公子的形象在他心中瞬间高大威猛了好几倍。 早朝时百官议事,皇帝点了御史中丞的名却无人应答,不禁纳闷:“乐庵人呢?” 有个多嘴的出列道:“启禀陛下,微臣昨日瞧见乐大人被谢……” 谢殊幽幽一眼扫过去。 “啊,不过再仔细一想,似乎是微臣看错了。”那官员嗖地一下缩了回去,速度快得惊人。 皇帝死死盯着谢殊,抿着唇不吭声。 谢殊大大方方看过去,拱手道:“陛下脸色不太好,定是操劳国事所致,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不妨早些退朝回宫歇息。” 皇帝被她的话激地差点破口大骂,朕想什么时候退朝用得着你管? 哪知阶下官员忽然跪了大半,齐刷刷地大呼:“请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胡子抖了抖,起身大步走了,祥公公连忙喊了声“退朝”就去追人。 谢殊出了宫门,沐白已在车旁等候,一脸不爽地迎上来说:“公子,那乐庵嘴巴很严,居然怎么也撬不开。” “哦?”谢殊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还挺能扛,我亲自去看看吧。” 卫屹之刚好出宫门来,见左右无人,叫住了谢殊。 “乐庵之事,可已有结果?” “还没有,我正打算亲自去呢。” 卫屹之想了想:“那我与你同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谢殊笑道:“只怕会惹乐庵怀疑吧。” “那就看你我如何配合了。” 谢冉仍在孜孜不倦地调教乐庵。他虽心高气傲,行事却很有耐心,把乐庵一家老小都拿出来威胁了个遍,连他幼子养的两只兔子都不放过。 乐庵总算领略了谢家的手段和狠辣,额头冷汗哗哗似水流,但还是死死咬着牙不吱声。 幕后黑手谢殊施施然出现在牢房门口,还未进来就已见到他被整得衣裳破碎、浑身血迹,啧啧摇头道:“乐大人,你这是何必啊。” 她走过来,假好心地拿着扇子给他扇风:“本相也是无奈,你就老老实实说了陆熙奂的目的,也好少受些苦。” 乐庵见她朝服齐整,面带微笑,自己却狼狈不堪,想到自己被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奸佞之后整到如此地步,不禁怒从心起,伸手就抓了过来:“我没有与陆熙奂勾结,你就是再问一万遍我也不绝不认罪!” 谢殊连忙往后一退,脖子还是被狠狠抓了一道,顿时火辣辣地疼。好在有链子拷着,不然还不被他掐死! 沐白大步走过来,要再整治乐庵,卫屹之低头进了牢房的门。 “乐大人果然在谢相手里。”他神情冷肃,不怒自威:“谢相乃百官之首,怎能擅用私刑威胁命官?” 乐庵一见贤王露面,顿时感到了希望,大声喊道:“武陵王救下官,下官是被冤枉的!” “谢相听见了?再不放人,就不怕本王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谢殊冷笑:“乐庵勾结陆家妄图谋害本相,本相不过叫他来问个话而已,武陵王哪里瞧见本相用私刑了?” 乐庵急得大叫:“用了用了,武陵王快看,下官浑身上下都是伤啊!” 卫屹之以眼神控诉谢殊。 谢殊摊摊手:“狱中多酷吏,又不是本相指使的,人家用刑用习惯了,看到新人进牢先给几分颜色,很正常吧。” 乐庵差点被这话噎地昏过去,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卫屹之:“武陵王救命啊……” 卫屹之不与谢殊废话,叫了一声苻玄,让他上前将人解下。 “乐大人本王带走了,谢相有什么就直管冲本王来。” “行啊,”谢殊冷幽幽地笑了一声:“但愿武陵王能护他一世,也有能力护他一世。” 乐庵刚被松绑,被这语气吓得膝盖一软,暗叫不好,只怕最后救不了自己还连累了武陵王啊。这么一想,不禁对武陵王心生愧疚了。 卫屹之亲自过来搀扶他,低声宽慰道:“乐卫两家世代交好,本王今日能救下乐大人,无愧天地,又何惧奸佞威胁。” 乐庵听他这么说,越发惭愧,心潮起伏不定。 苻玄将乐庵搀出去后,谢殊对谢冉道:“你先回去吧,既然硬的不行,就让武陵王试试软的。” 谢冉刚才就在观望,见谢殊毫不阻拦地就放了乐庵还很疑惑,此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谢殊将沐白也支走,与卫屹之一起往外走,低声嘱咐:“仲卿得看紧这个乐庵,他如此能扛,只怕有什么把柄在陆熙奂手里,一有机会定然会逃。” 卫屹之点点头,忽然瞥见她颈边伤痕,伸手拉了她一把:“我看看。” 谢殊还没明白他要看什么,他已经低头凑了过来。 过道狭窄低矮,谢殊稍稍垂眼,看着卫屹之长长眼睫下专注的眼神,忽然生出了紧张。他的脸近在咫尺,鼻息温热拂过颈边,甚至她一低头,下巴就会碰到他的额角。 “没事,小伤。”她担心露馅,轻轻推了他一下,拉了拉衣领。 “嗯。”卫屹之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率先走了出去。 乐庵没有被带回大司马府,而是被带去了卫家原来的宅子。那宅子也建在乌衣巷内,自卫屹之父亲去世,他被封王外派后就没住过。如今里面家仆也不多,倒是很适合藏人。 卫屹之将乐庵好吃好喝地养着,告诉他说千万不要出去,自己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保他的命。 乐庵感激涕零,不在话下。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他还有官职在身,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事实比他想的还要糟糕,第二天卫屹之下朝后来见他,就遗憾地请他离开了。 “还请武陵王直言,可是出了什么事?” 卫屹之叹息道:“本王还以为乐大人是蒙冤受屈,所以拼死与谢相对抗将你救下,哪知陆熙奂都已将你供了出来……唉,本王因为此事已经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的了你呢?” 乐庵大惊失色,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武陵王救命啊,下官也是没有办法,其实都是被陆熙奂逼迫的,否则下官又何必背叛丞相,走上这条不归路啊。” 卫屹之扶起他道:“本王也想救你,可是事到如今,连陛下都过问此事了,只怕无法善罢甘休。你若不将全部实情告知本王,那本王也只能送你出府去了,我听说谢相都已经派人去你家中了。” 乐庵又要跪下,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下官一定据实禀告,还请武陵王救我家人性命啊。” “好说,好说。” 是夜,苻玄去了一趟丞相府,将乐庵签字画押的供词交给了她。 “还挺快的嘛。”谢殊笑眯眯地翻开阅览,笑容却渐渐凝滞了。 片刻后,她合起供词,问苻玄道:“你家郡王现在何处?” “就在乌衣巷内的旧宅。” “那好,本相去见见他。” 谢殊只带了沐白一人,没有叫护卫护送,跟着苻玄趁着夜色徒步去了卫家旧宅。 卫屹之似乎料到她会来,这么晚还在后花园内站着,倚着凉亭看池中游鱼在月色下游来游去。 谢殊进入亭中,在他身后站定,低声问:“仲卿有何想法?” 卫屹之抬眼看她,半张脸浸在月色里,朦胧的惑人:“你呢?他们要反,你这个丞相又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阻止。”谢殊撩了衣摆倚栏坐下:“难不成我还指望去南士建立的朝廷里做丞相?” 卫屹之笑了一声:“说的也是,江山还是司马家的,改朝换代向来代价惨重。” 谢殊点头叹息。 有她这么好的命吗?丞相的位子还没坐稳,就有人来撬皇帝的墙角了! 卫屹之扫了一眼她的脖子,谢殊习惯穿高领中衣,总会露出一截雪白的衣领,永远齐齐整整、滴水不漏的样子。 “你脖子上的伤好了吧?” “差不多了。”谢殊笑着摇摇头:“只是被挠了一下,好过被一刀砍下啊。” “是啊……”卫屹之望向水面,声音里有些怅惘之意:“尤其好过满门皆斩。” 谢殊恍然记起谢冉说的话,他们卫家祖辈在八王之乱里几乎被斩杀殆尽,想必这也是他不想再见到乱局出现的原因之一吧。 二人又商议了些事情,谢殊带着沐白回去了。 苻玄见卫屹之仍旧站在亭中,忍不住上前提醒:“郡王,该回青溪了吧?” 卫屹之点点头,走到他身边时忽然问了句:“苻玄,你大概多大开始有了喉结?” 谢殊在半路上重理着卫屹之说的话,忽然想到什么,摸了摸脖子,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喉结的事,谢殊不是没有注意过。 当初谢铭光在世时就给她找能人异士做过一块惟妙惟肖的假喉结,但那东西粘在脖子上不舒服不说,说话吞咽也无法做到和男人一样自然地上下滑动,反而更惹人注意。她干脆不再使用,一直用衣领好好遮着脖子。 卫屹之给她检查伤口是出于兄弟情谊,可若是真发现什么,就这点兄弟情绝对不值钱。 不过,比起陆熙奂等人伺机谋反一事,这实在微不足道。 谢殊为免走漏风声,故意选在深夜入宫,硬是将正在与美人你侬我侬的皇帝给骚扰去了御书房。 皇帝心情不好,坐在案后阴沉着脸:“谢相深夜来此究竟有何要事啊?” 谢殊严肃地呈上乐庵的供词。 皇帝展开一看,脸唰的白了:“此事当真?” “回陛下,千真万确。” 皇帝起身,负着手在殿内来回踱了几圈,命祥公公去传几位重臣前来见驾。 深夜闻召,大臣们都很纳闷,进了御书房后见丞相也朝服齐整地站着才料想是出了大事。 卫屹之与谢殊交换了个眼神,当做毫不知情。 皇帝将南方士族意图谋反的事说了,大家虽然惊诧,但还不至于慌乱,毕竟提前知道就好防范了。 “诸位爱卿看此事该作何处理啊?” 太尉桓培圣和中书监袁临都看了看谢殊,等她先发话,其他人也都拿不定主意,只有光禄大夫王慕道:“陛下当严惩逆贼。” 皇帝蹙起眉心,严惩是肯定的,但具体怎么惩,找谁去惩,都比较难办。他忽然看向谢殊,贼笑道:“此事不妨就由谢相去处理吧。” 谢殊当然不乐意,她真打算做的话又怎会把事情抛给皇帝,谁想碰南方士族这烫手山芋哟。 “陛下三思,兹事体大,微臣难当大任,陛下不妨将此事交由太子殿下处理吧。” 皇帝不喜欢太子,但谢殊说的也有道理,人家要撬他司马家的江山,最有资格出面的自然是皇帝和未来的皇帝。没有世家乐意卷入皇权纷争,大家心知肚明。 卫屹之这时朝皇帝行礼道:“微臣也认为谢相不可担此重任,陛下可别忘了乐庵一事,谢相行事有失公允啊。” 谢殊当即不悦:“武陵王这话什么意思,本相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若是乐庵行端坐正,本相又岂会动他?” 卫屹之面朝皇帝,都懒得看她。 皇帝没心情欣赏二人互斗,摆摆手道:“罢了,就交给太子去办吧。” 出宫时已经快要天亮,谢殊故意走慢一步,待卫屹之出来,上前向他道谢:“刚才多谢仲卿帮忙了。” “你我兄弟,这般客气做什么?” 谢殊干笑两声,你要能把我当一辈子兄弟就好了…… 卫屹之看看天色,遗憾道:“原本解决一桩祸患,当去同饮一杯庆贺,但此时天还未亮,酒家还没开门呢。” 谢殊笑道:“那就等明日休沐如何?” “也好。” 二人道别,各自回府,谢殊一到家就翻箱倒柜地找当初那个假喉结。 这东西是谁做的谢殊不知道,谢铭光怎么弄到的她也不知道,她坐在铜镜前,将那精致的小盒打开,有种拿起武器去迎战的心态。 正努力贴着,谢冉来了,刚叫了声“丞相”,就听见屏风内哗啦一声。 他疑惑地绕过屏风,谢殊已端正跪坐在小案之后,拿着本书认真看着。 “咦,是退疾啊。” 谢冉四下看了一圈,并无异常,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我是来问问丞相,陆熙奂之事如何了?” “哦,此事陛下已交给太子殿下去办,剩下的事我们不必插手了。” “这样也好。”谢冉并没有走的意思,在谢殊对面跪坐下来,忽然问:“丞相如今与武陵王究竟是何关系?” 谢殊拿开书,笑了起来:“对了,你还不知道,怎么说呢,差不多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 谢冉微微皱眉:“武陵王虽是武将出身,心智谋略却不输文臣,丞相与之相处,当多加防范才是。” 谢殊摸摸脖子,幽幽叹息:“谁说不是呢……” 她悄悄看一眼对面的谢冉,他年纪与她差不多,在男子里是清瘦的,也是个阴柔款,可人家那喉结就明显多了。 谢冉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以为自己着装有问题,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几遍,待留意到她视线落在自己微敞的襟口,不禁愣了愣,脸上微热,最后终究没有久留,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谢殊又坐回铜镜边,拿着假喉结比划了几下,始终觉得扎眼。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良久之后,忽然下了决心,将东西收起,生了一盆火彻底烧了。 以卫屹之的心智,欲盖弥彰只会适得其反,晋国本就嗜好阴柔美,她未必就瞒不过去。 第二日卫屹之一早就来了,他没带其他随从,叫苻玄驾车,穿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白衫,将车停在丞相府侧门等候。 第12章 谢殊很快出来,连沐白也没带,身上穿的是初见时那身便服,衣摆上卫屹之所赠的赤金丝线甚是夺目,与她姿容清雅相得益彰。 她坐进车内,冲卫屹之笑道:“我对建康城吃喝玩乐的地方都不熟悉,今日就跟着你了,可千万别把我弄丢了。” “放心好了。”卫屹之笑了笑,视线落在她的领口,她今日照旧着了中衣,但已没有往常那么高的衣领,脖颈光洁纤秀,一览无遗。 他收回视线,不知怎么竟生出遗憾来。 当年他年幼,乘车过街,人人夸赞,前太尉袁庆说他“若为女子,倾城倾国”。他渐渐长大,也渐渐英武,虽被夸赞容貌,但再没了这样的话语。可如今他却想将这话用在谢殊身上。 谢殊,怎么会是男儿身…… 车马直往长干里而去,大街道上人声鼎沸,鼻尖已经闻到初夏特有的气息。谢殊陶醉地嗅了嗅,比起门庭深阔的乌衣巷,她还是更喜欢这里。 车停在一处狭窄的巷子边,没了喧嚣,已闻到沉沉酒香。卫屹之下了车,对身后的谢殊笑道:“味道没变。” 谢殊见他是个常客的模样,不禁来了兴趣:“我今日倒要尝尝,到底是什么样的美酒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卫屹之领着她进了巷子,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小酒馆。乌黑黑脏兮兮的大堂,偏偏人满为患。但店主认识卫屹之,一见他就将二人引去了后院。院中有棵大银杏树,旁边放了几张桌子,瞧这架势似乎还是雅座了。 卫屹之要了几样酒菜,叫苻玄在入口处守着,一看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谢殊也已做好准备,浑身汗毛都做好了接招准备。 “如意,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这是卫屹之的第一个问题。 谢殊从惊奇到回神只用了一瞬,接着就心花怒放了。 卫屹之也许怀疑过她的性别,但显然他更怀疑她的年龄。 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是欺君之罪,谢家要的不过就是权势,谢铭光又是个智谋过人的人,大可以培养其他有能力的人选,犯不着这般冒险。 在卫屹之看来,只要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傻事。 可是谢铭光偏偏就做了。 “刚过弱冠不久,怎么了?” 卫屹之端着酒盏轻啜一口,看她一眼:“看起来不像。” 脚比成年男子小,喉结也不明显,的确不像。 “唉,你可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啊。”谢殊似很烦恼,皱着眉饮了口酒:“我们谢家男丁虽不多,但个个都顶天立地,身姿魁伟的不在少数,祖父与家父哪个不是身长七尺?便是我那堂叔谢冉,瞧着清瘦也身姿修长,唯有我,不仅生的矮小,还瘦弱。你知道么?我刚回谢家时,祖父还叫我干豆苗呢。” 大概是遗传,在女子当中她是个高挑的,甚至比许多男子还高,但比起卫屹之这样成年又体态修长的男子就显得秀弱多了。 卫屹之听到那个称号有些想笑,但忍住了:“那就奇怪了,为何偏偏你不长个子?” 谢殊脸上玩笑之色隐去,面露哀戚:“饿的……” 卫屹之恍然,看着她别过去的侧脸,又想起她在会稽狼狈躲在山上的场景,心中竟生出些许同情来。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谢殊又道:“我从小便被嘲笑像女孩子,没少因为这个跟别人动过手,家母有段时间甚至干脆将我当女孩子养,弄得方圆百里许多人都认为我是女子,若非我后来回了谢家,只怕连媳妇都讨不着呢。” 话已说到这份上,就是卫屹之去荆州查也好圆过去。 谢殊像是越说越惆怅,又灌了口酒,残余的酒滴顺着嘴角滑下,蜿蜒过脖子落入胸襟,是男子的豪迈,却媚胜女子。 卫屹之移开视线,默默饮酒。 也许是他多心了。 当建康城上方炸过第一道夏雷后,南士谋反案出了结果。 根据乐庵的供词,陆熙奂和顾昶二人入狱,待重审定案后再行处置。 “就这样?”皇帝捏着奏折看向太子。 “是的,父皇。” 皇帝气冲冲地掼了折子,叫他回东宫去反省。 当朝太子司马霖温和仁厚,皇帝却认为他行事太过刻板,加上与皇后感情不和,一直不喜欢这个儿子。 皇帝对这个处理结果不满,自然就要找举荐太子的谢殊。 宫人来相府传话时,谢殊正在吃饭,觉得菜色不错,还把谢冉给叫上了。 听闻消息后,她顿生感慨:“唉,太子什么都好,就是跟本相一样,太善良!” 一旁侍立的沐白道:“可不是,属下早说了公子要改掉这个缺点,您比太子还善良呢。” 谢冉默默搁下碗筷:“我饱了,丞相慢慢吃。” 谢殊目送他离开,虚心接受了沐白的批评,又扒了两碗饭,这才慢吞吞入宫去。 她吃饱了,皇帝气得连口茶都没喝,坐在御书房里沉着张脸:“谢相当时力荐太子去处理此事,如今便是这个结果,你自己说这事办的合不合适?” 谢殊道:“陛下明鉴,太子其实是好意,南士团结,若是下手重了,恐怕惹来更大祸患,所以就算是做做样子,再审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皇帝的责问被噎了回去:“那审完之后呢?当做何处置?” “陛下只需将陆熙奂和顾昶两个领头的处决,就说此事是他们二人主谋,与家族无关,罪不及满门。只要不动南士根本,他们当不会再轻举妄动。至于乐庵,既已将功赎过,撤官流放个三千里也就是了。” 这话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皇帝只能冷哼两声遣退了她,但心中对太子的不满已经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 谢殊出宫时,恰好遇见了王络秀。 她在内宫陪太后小住了几日,襄夫人早等不下去,今日亲自去寿安宫将她接了出来。 “参见丞相。”王络秀施了个礼,浅笑盈盈。 襄夫人也施了一礼,笑得就比较虚伪了。 谢殊对襄夫人有些忌惮,但对王络秀颇有好感,便上前与二人闲话几句。 襄夫人只想带着未来儿媳妇离她远点儿,立即就要告辞,王络秀却有些依依不舍,问谢殊道:“络秀多嘴,敢问丞相遇险一事可已有结果?” 谢殊道:“陛下已经定夺。” 王络秀心思细腻,见谢殊言语温柔,心中虽受用,却怕襄夫人听出什么,忙又补充了句:“那再好不过,不然家兄定然寝食难安。” 谢殊本想再宽慰她两句,转眼瞥见襄夫人越来越阴沉的脸,立即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襄夫人登车之际问王络秀道:“我方才听你说,丞相在会稽遇了险?” 王络秀点了点头:“是有此事,似乎是有奸人要谋害丞相。” 襄夫人懊恼地拍了一下膝盖:“怎么没成功啊,唉!” “……” 卫屹之得知王络秀回府,命苻玄送了些东西过去,但人没有露面。 襄夫人是个人精,人家也是从如花年纪过来的,王络秀瞧谢殊那眼神分明透着危险讯息,自己儿子又不上心,她当然要去给他提个醒。 卫屹之正在院中练剑,提息凝神,舞得剑气煞煞,她就在旁边唉声叹气,一直到卫屹之被她哼唧地一口气岔开,终于认命地停了下来。 “母亲又想说什么?” “我儿有才有貌,却至今未能成家,我心中焦虑啊。” 卫屹之好笑:“母亲都焦虑了好几年了,还不是好好的?” 襄夫人瞪眼:“你什么意思?就是想让我寝食难安是不是?” 卫屹之无奈道:“那你要我如何是好?王家那么高的门庭,若是陛下不允,我又岂敢结这门亲呢?” 襄夫人咬牙道:“我明日便去求太后!” “太后虽然姓卫,但她老人家终究是司马家的人啊。” “……”襄夫人忍无可忍了:“你再不用些心思,媳妇就要被谢家小子撬走了!” 卫屹之一愣:“哪个谢家小子?” “还能有谁?谢殊啊!” 卫屹之也察觉出王络秀对谢殊存着心思,但他向来不关注儿女情长,并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精准,没想到连母亲都这么说了。 “那也要看谢殊是什么意思吧?若是让陛下选,我猜他倒宁愿让王家与卫家结亲呢。” 其实如今皇权多受世家门阀挟制,卫屹之就算铁了心要跟王家结亲,或是和任何一家大族结亲,都一定能成。他只是在借皇帝的手推辞罢了,但这些襄夫人是不会明白的,他也不希望她明白。 能每日念叨着孙儿,总比卷入世家纷争好。 卫屹之拿着帕子轻轻拭剑,心中暗忖:不知谢殊喜欢的会是哪种女子…… 没多久,王敬之亲自押解陆熙奂和顾昶到了建康。 关心政事的关注着陆顾二人谋反一事,不关心的只关注着这位当朝风流人物。 光禄大夫王慕设宴款待,对王络秀有照顾之恩的大司马自然在列。王敬之称丞相在会稽受惊,自己有罪,便也郑重其事地邀请了谢殊。 王慕在府中畅叙亭内设宴。初夏夜晚凉风习习,亭阁临水而建,水面倒映一天星辰和四周灿烂灯火,教人分不清现实虚幻。 谢殊由衷地赞了一个字:“美。” 王慕不由骄傲地挺直了脊背。 王敬之坐在谢殊对面,自案后举杯敬她,哈哈笑道:“何止景美,还有人美呢,在下从会稽带来几名貌美歌姬,丞相不妨欣赏一下。” 谢殊知道世家子弟间常有互相欣赏歌姬侍妾的事情,谓之风流不羁,所以她不太明白王敬之到底是让她欣赏歌姬的嗓子还是容貌。 王敬之拍了拍手,亭中很快走入几名美貌女子,身后跟几名怀抱乐器的乐人,众人向在座几人施礼之后便跪坐下来,奏乐起歌。 谢殊在音律上就是个白痴,压根不会欣赏歌曲,也提不起兴趣,只是为给王敬之面子,还是要装模作样的看几眼。 这一看竟发现乐人里也有人在看她。 第13章 那是个击筑的男子,穿墨绿长袍,带束散发,稍露肩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颇具风情的女子。 谢殊开始以为他在看别人,左右看了看,发现那人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他的的确确是在看自己。 卫屹之就坐在她右手边,见她始终望着歌姬们,心中意外,难道他喜欢的是这种女子? 王敬之显然也误会了,豪迈地一挥手说:“丞相既然喜欢,可在这些歌姬中随便挑选。” 谢殊忙道:“刺史客气了,既是刺史心头好,又岂能割爱?本相断不能做夺人所爱之事。” 王敬之奔着补偿赎罪的目的来的,毫不吝啬:“丞相千万别客气,美人虽好,也得有人欣赏,丞相既然喜爱她,自然也会珍惜她,那也是她的福分。” 谢殊又看过去,那击筑的男子已经停下,怔怔地看着她,似有话说。 她伸手一指:“歌姬就算了,那个乐人不错,本相喜听击筑,不妨留着他吧。” 满场寂静。 这种当众挑选美人的事情贵族之间并不少见,可当众挑选一个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王敬之最先回神,哈哈干笑两声打破僵持气氛,命那乐人上前伺候。 那男子到了谢殊跟前,拜了拜,再三观望她相貌,忽然低低地叫了她一句:“如意?” 谢殊大惊,好在反应迅速,及时压了下来。 “好大的胆子,”她低声威胁,声音低沉:“没叫你说话,怎可多嘴?” 男子愣了愣,低头谢罪:“小人不敢。” 谢殊唤来沐白,叫他领男子先回相府。 王敬之全程围观,神色微妙。 卫屹之在席间一直很沉默,此时也只是默默饮酒,沉思不语。 谢殊回到府邸后并没有去见那个男子。 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此人是旧交,也许当初一起挖过野菜,一起偷过莲藕,一起捉过蚂蚱,但那只是过去,而她最不能让人知道的就是过去。 谢冉很快得知此事,丞相不喜音律全府皆知,忽然带个乐人回来自然奇怪。 他将沐白叫去问了一下,然后去见了那个乐人。 乐人自称名叫楚连,荆州人,年二十二。其余再问,一概不答,只说想见领自己来此的人。 谢冉知道谢殊回到谢家前就生活在荆州,又见此人与谢殊年纪相当,已然猜到几分。 “你可知领你来此之人是谁?” 楚连摇头:“小人不知。” 那就怪了,谢冉还以为他是知道了谢殊的身份来沾富贵的呢。 “你且等着,我会替你通传的。” 楚连欣喜地拜倒:“多谢大人。” 谢殊坐在书房内发呆,执笔停驻许久,墨滴落在了雪白的衣袖上,晕了一滩。 她回过神,盯着那墨渍,干脆用笔去勾画,心不在焉。 “丞相好兴致。”谢冉停在她面前才注意到她画的不是山水松竹,而是一只四脚朝天的王八,脸上笑容有些扭曲。 谢殊遮了遮袖子,干咳一声:“有事?” “有事的是丞相吧。”谢冉跪坐下来:“丞相是不是被故人捏着了把柄?否则怎会一个拼命想见,一个坚决不见?” 谢殊早猜到乐人的事瞒不过他,叹息道:“算是吧。” “那丞相打算怎么做?” 谢殊想了一下:“将他安置在妥善之处,最好是我见不到他,他也无从提起我的地方。” “那便交给我去办吧。” 谢殊如果出事,谢冉赖以生存的大树就倒了,他不在乎谢殊被捏的到底是什么把柄,只在乎谢殊会不会有事。 谢殊犹豫了一会儿才同意:“也好,但你记着,千万不可伤他性命。” 谢冉应下,正要走,谢殊忽然问了句:“他叫什么名字?” 谢冉一愣:“丞相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谢殊苦笑了一下,只觉眉眼熟悉,到底是谁还真忘了。 她已刻意忘却过去,那人却还清晰地记着她,而她连去见他一面的勇气也没有。 “楚连。”谢冉转身出去了。 楚连?谢殊不记得这个名字,想必是后来改的。 丞相获王刺史赠送美男乐人的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 “不,我家谢相绝不是好男风的人!”多少闺阁女子芳心尽碎。 武陵王的拥趸们终于扬眉吐气:“哈哈,虽然武陵王要成亲了,但总好过好男风吧,你们比我们还要惨啊!” 看得开的回击说:“谢相的魅力连男子都抵挡不过,显然比武陵王强!” 王络秀坐在畅叙亭内,耳中听着王敬之谈卫屹之,脑海里却不禁回想起那晚坐在这里的谢殊。 灯火绚烂处,那人雪白衣摆铺陈在席,背后一池碧水,他如白莲盛放。 谢殊若是岭头白雪,卫屹之便是天上微云,王敬之要她抬头看天,她却总是远眺高山。 可是,为何谢殊偏偏喜欢男子…… “我喜欢男子?”谢殊看着沐白,指着自己的鼻子。 沐白撅嘴:“这话不是属下说的。” 谢殊扯扯嘴角,废话,她当然喜欢男子,只是在外人眼里就成好男风了。 唉,百姓们一定是太闲了,好男风的人那么多,何必偏偏盯着她一人?不过仔细一想,有这传闻未必是坏事,至少暂时她可以不用考虑婚娶之事了。 “算了,随他们说吧。”谢殊摆摆手,浑不在意。 沐白怏怏地出了门,决定去给谢铭光上柱香。 丞相好男风的传闻一出,朝臣们似乎都敏感了许多。 正直的大臣深觉惶恐,对她退避三舍,连原本与她私下多有来往的卫屹之也对她冷淡了许多。 有的却觉得丞相姿容秀美,作为断袖的对象绝对不亏,反而主动示好。 谢殊最近上下朝时常看到有人对自己眉来眼去,胃部隐隐作疼…… 这么一打岔,几乎要忘了造成这一切的楚连。 谢殊在宫内议事到天黑才回府,光福等在书房门口,见她出现,捧着方帕子上前道:“我家公子让我将这东西交给丞相,说是那乐人给您的。” 谢殊连忙接过来,打开帕子,里面是根麻绳,绕成一圈,上缀一颗兽牙,已经有些泛黄,尖端也已磨得很圆滑。 她怔在当场,也终于想起楚连是谁。 那个当初带着她到处找食物的男孩,下河摸鱼,上山挖菜,从来都形影不离。 有次他不知从哪儿找到颗牙,穿在绳子上,得意洋洋地给谢殊看:“如意,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老虎牙!”他的名字就叫虎牙。 谢殊瞪圆了眼睛:“你从哪儿弄到的?” “不告诉你!” 他们一群人经常一起出动,听虎牙安排,常常两人一处,分头行动,时间到了再回到原来的地方会合,一同回家。 虎牙每次都会带着谢殊,偶尔不和她一起,一定是闹了别扭。通常这时候谢殊找到的食物都比平常少一大半,虎牙回去的时候就会把自己那份分一些给她,两人又和好如初。 其他人吵闹着说:“虎牙定是看上如意了,每次都偏心!” “不许胡说!”虎牙红着脸骂他们,他年纪最长,谁也没他厉害。 后来取笑他们的伙伴少了一个。 谢殊问虎牙:“她去哪儿了?” “被卖了吧。”虎牙摸着脖子上的麻绳,出神地望着远方。 再后来伙伴们越来越少。 “也许下一个就轮到我了。”谢殊挖野菜的时候对他说:“我娘肯定不会卖我,但吃的越来越少了,迟早我会饿死。” 虎牙摸摸她的头:“不会的,有我在呢。” 谢殊并不是个悲观的人,朝他笑道:“我说笑呢,我娘说我耳垂大,是享福的命。你放心,以后我有福享一定不会忘了你。” 虎牙拍大腿说:“难怪打狗的老头说什么狗富贵乌鸦忘呢。” “什么狗啊乌鸦的!”谢殊忽然回味过来:“其实你脖子上戴的是狗牙吧?” 虎牙脸色爆红:“胡说什么,是老虎牙!” 谢殊贼笑。 饥荒终于蔓延到了更远的地方,莲藕偷不着了,野菜全部挖光,连树皮都给剥了。 谢殊听别人说有的村子吃了人,吓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虎牙来找她,送了她一小包谷米,眼睛红红的。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米?”其实只是双手就能包住的分量,但对那时的谢殊而言真的很多了。 “我平时攒的,本来想给小弟吃的,但他没熬过去……”他抹了把眼睛:“我爹要把我卖了,这些米不给他们了,都给你!” 谢殊慌慌张张地推让:“那怎么行,给了我,你家里人吃什么?” “他们自会拿卖我的钱去买!”虎牙气恼地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以后等我攒够钱赎身回来,一定会来找你的。” 谢殊垂头盯着干裂的地面:“嗯。” 如果还有再见的那天…… 谢殊紧紧撰着那颗牙,问光福:“那个乐人呢?” “回丞相,公子已将乐人送去东篱门外,说要亲自处置。” 谢殊脸色骤变:“沐白,快去将人追回!” 夏日多雨,一阵响雷刚过,瓢泼大雨就落了下来。 相府的人马打马直奔城门,马蹄踏起雨水,四下飞溅,路人慌忙躲避,以为又出了什么谋反之类的大事。 往东篱门必过青溪,卫屹之刚到府门,正要下车,就见沐白冒雨率人打马而来,直朝前方奔去。 “苻玄,跟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谢殊坐在书房内,看着那颗牙。 谢冉若真除了他才是了无后患,谢铭光教她那么久,她仍旧没有学到家。 只是那半包谷米的救命之恩,弃之不顾已是不该,又岂能反过来害他? 她展开一封折子,提笔写了封奏折。 卫屹之握着书卷坐在灯下,苻玄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搁下了书:“你看清楚了?” “是。冉公子带那乐人出城,定然是要将他送走以保全丞相名声。可丞相竟对这乐人如此上心,只怕外界传闻是真的。” 卫屹之笑了笑,他从不信传闻,只相信事实。 “你去跟丞相说,家母生辰在即,府中优伶之中独缺击筑者,本王想借那乐人入府演奏庆贺。” 第14章 两年前吐谷浑犯晋边境,卫屹之领兵出征,一战退敌,大振国威。自此吐谷浑安分守己,与晋交好,年年来使,互通有无。 谢殊上疏皇帝,吐谷浑热爱歌舞,来使更是多次表示出了对晋国歌舞的欣赏,今年不妨选拨乐官优伶送往其宫廷,以示友好。 皇帝心中纳闷,这谢殊果真是喜爱上了伶人,连这种事情都操心上了。 他没什么意见,批了个准奏,人选就由谢殊安排。 卫屹之的要求自然被婉拒了,因为楚连就在送往吐谷浑的伶人之列。 名单出来那晚,谢冉跪在谢殊面前极力劝阻:“退疾违背命令是有不对,但丞相岂可心慈手软,他日此人若成祸患,后悔晚矣!” 谢殊道:“你不必忧虑,我心意已决,就这么办吧。” 谢冉抿唇起身,带着怒气出了门。 沐白叹气,冉公子好不容易压住的傲气又给公子给激出来了。 谢殊早已派人去知会楚连,自己仍旧没有去见他的打算,她在案后坐了一会儿,起身回房。 几场夏雨一淋,花园里栀子花的味道全出来了,散在夜色里,香的撩人。 谢殊在那株花旁站住,嗅了嗅,忽然听到树后有人说话。 “楚连参见丞相。” 她怔了怔。 “丞相恕罪,小人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承蒙丞相赏识,特来谢恩。” 沐白觉得此人僭越,要去赶人,被谢殊拦下。 楚连又道:“小人无以为报,只能为丞相击筑歌一曲,愿丞相安康自在,富贵永享。” 他隔着一丛树席地而坐,击筑起歌:“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灯火高悬,谢殊透过枝叶间隙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多年不见,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莽撞少年。 那张总晒得通红的脸庞如今白嫩俊秀,憨直的笑容变成习惯性的媚笑,摸惯了泥土的双手只会伺候筑上丝弦。 故乡不复见,故人难长留。 歌停,楚连摆筑在旁,恭敬跪拜:“丞相恕罪,小人有一事相求。” 谢殊声音低哑:“但说无妨。” “小人年幼时与一女子约定赎身后回去找她,可惜至今未能遂愿。如今小人即将远离国土,再也无法完成约定,若有机会,还请丞相代小人将事情缘由转告那故人。” “好。” “多谢丞相。”楚连起身,隔着层层枝叶看了她一眼,垂眼离去。 她没问故人是谁,他也不说明。 谢殊转身对沐白道:“今晚的事不许泄露一个字。” 五月末,晋国遣乐官六人,优伶数十,往吐谷浑宫廷献艺。 谢殊将那颗牙收进木盒,藏入箱底。 车马驶出建康城时,伶人们都很哀伤,虽然以后日子会比现在好过,但将要永别故土,今生只能埋骨他乡。 车队里渐渐响起了哭声,越来越大,最后被乐官喝止才停住。几个歌姬忍不住低低哼唱起来,哀怨婉转,连道旁路人都不忍再听。 楚连坐在马车最边上,表情很平静。旁边有个伶人问他:“你家在何处?都不想家的吗?” “荆州,八年前饥荒之后,早没家了。” “啊,对不住……” 楚连望向渐渐消失于视野的西篱门,这半生颠簸,终于要去更远的地方了。 那个人是不是如意? 如果是,那也好好告别过了,如果不是,就当是她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捧筑的手,这双手为了活命被无数人摸过、掐过、打过。饥荒的时候觉得为了生存已经做到了极致,等做了伶人才明白那些不过皮毛。 在最灰暗的岁月里,家人也一个个离开人世,他的支柱一个个倒塌,只有记忆里那张灿若春花的脸还能给他希望。 她一定不会嫌弃自己,所以一定要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那么艰难,他似乎永远攒不够赎身的钱,也不敢托人打听她的消息,怕又是一个噩耗,那连唯一一点希望都没了。 如意,你如今怎样?可已吃饱?可有穿暖? 若那丞相是你多好,不管是做男人还是做女人,起码,你还是个人。 只不过今后你我云泥之别,就算你不嫌弃我,我也配不上你了。 他低头击筑,听着歌姬们的歌唱,低声相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伶人们出发半月后,谢冉拿着一封折子走入了谢殊的书房。 “伶人队伍过宁州时遭秦军拦截伏击,全部被俘,当场尽戮。” “……”谢殊手里的笔掉到了地上。 谢冉始终冷着张脸:“这是刚到的快报,丞相可以去查,绝不是我下的手。”他转身出去了。 谢殊从震惊中回神,拿起折子再三察看,确是事实。 怎么会这样?怎么终究还是害了他…… 晚上回房,又经过那丛栀子花树,她怔怔地站了许久。 苟富贵勿相忘。虎牙,我是这世上最黑心的人…… 第二日早朝,丞相缺席。 皇帝深觉意外,谢殊虽然把持朝政,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好,从未有过不告而假。 很快谢府派人送了折子入宫,称丞相忽然病倒,请皇帝恩准赐假。 一直活蹦乱跳的丞相忽然病了,整个都城都展开了热议。 有耳目聪灵的打探到之前被送走的伶人当中有谢相亲选的那个乐人,于是绘声绘色地推测出了一段故事—— 丞相看中了那个乐人,皇帝却将这乐人送去了吐谷浑,哪知秦人凶狠,俘虏杀害了乐人,丞相闻讯大恸而病。 桓廷刚进酒家就听见一群人在传播这故事,上前逮着主使就是一顿踹。 “嘴碎的东西,丞相也是你们能妄议的?” 大家吓得一哄而散。 杨锯从里面出来迎他,目光落在他身后大门外,诧异道:“那不是仲卿的车马么?他这是要去哪里?” 鉴于丞相好男风,很多大臣都不愿前去探视。有一部分想去探视的,怕惹人闲话也打消了念头。 卫屹之却在此时光明正大地去了相府。 愈发闷热的夏日,谢殊房内门窗大敞,她侧身卧在榻上,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卫屹之被沐白送入房中,刚好看到她的侧脸,似日落后不久便已悬在天边的皎月,不明亮,反而有些苍白。 卫屹之在旁坐下,静静看了她许久,低声唤了句:“如意。” 谢殊倏然转头,眼神从迷离中渐渐清晰:“是仲卿啊。” 她要起身招待,被卫屹之拦住。 “如意语气怅惘,看来是心病,究竟出什么事了?” 谢殊笑了笑:“没什么事,最近天气反复,我有些操劳,就这样了。” 卫屹之摇头叹息:“你我兄弟,何必遮遮掩掩。如今外面人人传是因那伶人之事,可是真的?” 谢殊垂眼盯着他衣摆上精致的绣纹,忽然发现对于自己的过去,知道最多的除了谢铭光外,居然就是眼前这人了。 真是意外。 “他是我幼年玩伴。” 卫屹之眼露诧异,很快又掩去。 “当初若非他赠了半包谷米给我,我根本熬不到谢家派人去荆州,也就没有今时今日。” “那你又何必将他送去吐谷浑?” “为了博个清白名声。”她扯了一下嘴角:“总之皆因我自私而已。” “哪里的话,是秦兵凶戾,这一切只是意外。”卫屹之沉默片刻,忽而道:“其实家兄也是这般在途中被秦兵俘去的。” 谢殊意外地抬头:“什么?” “家兄卫适之,年长我十岁,我幼时体弱多病,还是他教我习武强身。他领兵戍边,建功立业,本该功成名就,那年回都探亲,经过交界巴东郡,遭了秦兵伏击。” “那他现在……” “怕是不在了吧。” 谢殊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默默无言。 卫屹之伸手覆住她的手背:“看开些吧。” 谢殊低头看着他的手指,点了点头:“多谢。” 卫屹之告辞时已是满街灯火,茶馆酒家里时不时有歌姬浅吟低唱,也有人在继续议论着丞相和那乐人。 当初他兄长出事时,也有人或幸灾乐祸或扼腕叹息地议论过。但他们只是外人,又如何知晓真正经历的人是何种感受? 回到府中,他找出了皇帝赏赐的珍贵补药,命苻玄送去给谢殊。 “郡王怎么忽然……”苻玄一时失言,及时收口。 卫屹之摆摆手:“去吧。” 覆舟山之南有地坛,是皇家药圃,里面栽种了各种药材,以供宫廷用药。 谢殊养了几日病后,独自一人去了地坛,在那里择了一小块地葬了那颗牙,做了个假冢。 她孤身一人,却用一件外衫裹了一大堆干粮美酒。幼年时虎牙为糊口奔忙,如今安息地下,她一定要好好供养他。只是为不给别人看出来,干粮都包好埋入地下,美酒都撒入土中,假冢也做得很小。 若确定他真死了,再给他起个大坟吧。 从地坛出来,忽闻覆舟山上传来了铮铮琴音。她一时好奇,沿着山道走了上去。 时值正午,烈日炎炎,她仍旧中衣外衫齐备,直到此时行走在山间才感到一丝凉意。 上次和卫屹之见面的凉亭里坐了个人,散发敞衣,正在抚琴。空山寂静,只有他一人在座,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谢殊不喜欢音律,之所以过来也是因为听到乐曲想起了虎牙,此时却被此人的放浪形骸吸引了,忍不住走近了几步。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来,斜眸一眼,不尽风流。 “咦,这不是丞相嘛。” 谢殊笑了一下,走入亭中:“王刺史怎会在此?” 王敬之停下抚琴,拿了旁边酒盏笑道:“想来便来了,丞相可要同饮一杯?” 谢殊坐到他对面:“也好。” 王敬之已有些醉态,眼神都朦胧迷离起来,替谢殊斟酒时说道:“丞相似乎很喜欢我赠送的那乐人。” 谢殊愣了愣:“怎么说?” “看你眉目之间神色郁郁,定然还在惦念他吧。” 谢殊不由心生佩服,一个半醉的人还能察言观色,这些世家子弟真是厉害。 “算是吧。” 王敬之根本不安慰她,反而哈哈大笑:“那这么说,丞相你是真有龙阳之好了?” “真真假假,又有何分别?” “自然有分别,以后我与丞相相处可得把握好了,千万不能被人瞧见。” 谢殊酌一口酒:“你醉了。” 王敬之又放声大笑,笑完忽而一头栽倒在石桌上,径自睡去。 谢殊错愕无比,左右环视,真的只有他们俩在,是要放任他在这儿睡着,还是扛他下山? 她起身戳了王敬之一下,他忽然惊醒,迅捷地握住她的手,继而一愣,又连忙松开:“平常跟家人打闹惯了,丞相见笑。” 他看着谢殊的眉眼,一手支额,口中低吟:“芙蓉半开倾城色。丞相若是女子,我定要上门求娶,哈哈哈……”笑完又伏桌大睡。 谢殊摇摇头,不管他了,自己下山去。 上山时还是烈日炎炎,下山时竟已乌云密布,不一会儿便落起雨来。 谢殊走到半道又返回,将那件用来包供品的长衫盖在了王敬之身上,免得待他醒了说她不近人情。 回到谢府,沐白正带着一大群人要出门,见到她,急忙迎了上来:“公子可回来了,你独自出去可吓死属下了,属下正要去寻你呢。” 谢殊勉强笑了一下:“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沐白看她情绪低落,连忙拿别的事来转移她注意力:“对了,公子让属下去查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宁州那边并无秦兵俘虏晋人之事,那份快报应当是假的。还有,冉公子的确调动过府内兵马。” 谢殊眼神一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谢殊长长舒口气,没想到自己真猜对了。 她目前给谢冉权力有限,边防快报只会直接递到她手上,那日却是谢冉送来的,难免惹她怀疑。 伶人是谢殊亲手挑选的,谢冉无法在队中安插人手,一定是打算等伶人队伍出了建康再派人去除了楚连,再用一封假快报做借口。 不过谢冉确实有本事,那份假快报做的简直天衣无缝,谢殊派人去查时心里已经信了。 “府中人马可有出动?” “只调动了数十人,属下已派人去追,按他们的行程,最迟后天就可返回。” 谢殊点点头:“很好,去传我话,将我给冉公子的印信收回来。还有,今后府中人马直接听命于我,任何人无权调动。” 沐白见她神情冷肃,不敢耽搁,赶紧去办了。 谢殊回房沐浴更衣,回到书房时已经神清气爽。 其实她是存着私心的,无论她和虎牙是否相认,外界已风传她宠爱虎牙,以后他肯定会卷入很多是非。吐谷浑来使说过他们国主十分爱听击筑,可惜本国内无人擅长,她在给虎牙安排去处时便想到了这里。 在乐舞不盛的晋国,伶人只是玩物,去了爱好歌舞的吐谷浑,他们至少还能算个艺人。 虎牙一定和她一样,并不在乎在哪里,只要能活下去,能活得好就行。只有当初在死亡边沿挣扎过的人才能看淡其他,眼里只有存活。 她忽然想起那颗牙,当时是悲伤,现在想想就觉得傻气了。 算了,回头还是刨出来吧。 沐白从流云轩离开后,谢冉就对着窗户默默站着,半天没动一下。 他并没有做错,半点也没有。当初幼年好友前来探望他,不知怎么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居然转头就出去散播,多亏谢铭光及早发现才杜绝了后患。 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不能相信,有把柄就该尽早斩草除根。 八年前的荆州根本就是人间炼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谢殊既然有把柄在别人手上,岂能心慈手软?整个谢家都还要靠他,他自己也还要靠他! “怎么伯父偏偏就选了你。”他紧紧握着窗框:“难道我押错人了?” 待到下次休沐,谢殊支开沐白,又溜达去了地坛。 丞相来一次可能是一时兴起,来多了就奇怪了。药圃里的宫人发现丞相来了两次,每次都是在同一个地方,而那地方居然是特地僻出来试着培育肉苁蓉的,顿时心思就微妙了。 “肉苁蓉不是壮阳补肾的吗?” “好男风也要壮阳?我还以为丞相那样的,是下面那个呢。” “作死!丞相身居高位,岂能在下面!” “诶?说得也有道理。” 谢殊出了地坛,忽然瞧见有人跨马而来,月白胡服,英气勃发,不是卫屹之是谁。 左右无人,他打马上前,俯身笑道:“如意脸色好了许多啊。” “是啊,仲卿有所不知,原来那快报是假的,我那恩人没死。以他的才能,到了吐谷浑定能受赏识,以后不用漂泊四方,生活也能无忧了。” 第15章 卫屹之也有些惊喜:“难怪,边境有我兵马驻守,我还在想出了此事是我手下失职,原来是谎言。不过当时都城里迅速就传播开来,这扯谎的也是个能人啊。” 谢殊扯扯嘴角:“说的是。” 卫屹之下了马,将马交给紧跟而至的苻玄,与她一起徒步往前走:“对了,你那日不是说他是你幼年玩伴,你幼年常做女子装束,他不会有什么误会吧?” 谢殊暗自佩服他心思细腻,嘴上笑道:“能有什么误会,总不可能看上我吧?” 卫屹之哈哈笑道:“我是不知你幼年相貌如何,倘若那时生的有现在一半好看,也有资格叫任何男子看上了。” 谢殊尴尬地笑了一下。 虎牙会看上她?不该吧,那时候大家眼里都只有吃的,谁会想那么虚无缥缈的事。 卫屹之忽然叹了口气,目光望向北方:“人没死总是好事,若我当初收到的那份快报也是假的就好了。” 谢殊没想到会勾起他的伤心事,有些愧疚。 其实在听说卫适之的事之前,她一直都认为像卫屹之这样的世家子弟是不可能有什么悲伤往事的。 他们有的只是高阁美酒,佳人环绕,偶尔生出的一点悲伤只是因为观景感触,或是未能得到期待的高官厚禄罢了。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漫天凤飞蝗遍地裂纹,什么叫食不果腹生离死别,更不知道能活着就是这世间最值得庆幸的事。 谢府八年,她以为她看透了世家本质,遇到卫屹之后才发现自己所认知的,其实都跟他不沾边。 她有意打岔,便提议道:“好久没去长干里饮酒了,不如你我现在去同饮一杯如何?” 卫屹之回神,笑着点点头:“好啊。” 刚要出发,身后传来车马声,有人喊了一声:“丞相留步!” 谢殊转身,原来是王敬之。 王敬之退回车内,不一会儿又下了车,走过来将一件折叠的齐齐整整的衣裳双手奉上:“那日下官饮醉失态,唐突了丞相,丞相大人大量,竟还为下官披上衣裳,真是惭愧至极。” 谢殊接过来笑道:“小事一桩,刺史若是病了就不好了,本相大病初愈,最知道生病的滋味了。” 卫屹之见这二人似有私交,有意插了句嘴:“王刺史怎会唐突谢相?” 王敬之面露尴尬:“这……实在难以启齿。” 谢殊知道卫屹之心思,怕欲盖弥彰反而惹他怀疑,便大大方方道:“说来也不怕武陵王笑话,王刺史拿本相打趣,说本相若是女子,他便要登门求娶呢,哈哈哈。” 王敬之摇摇头,自己也觉得好笑。 卫屹之瞥了一眼谢殊的侧脸:“原来如此。” 王敬之见卫屹之在场,便动起了心思:“今日遇上丞相和武陵王同行也是巧了,二位不妨去我附近的别院小叙如何?” 谢殊看了看卫屹之:“武陵王意下如何?” “全凭谢相做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登车时,卫屹之故意与王敬之拉开些距离,低声对谢殊说了句:“王谢争锋多年,不想你还能与王敬之走这么近。” 谢殊低声笑道:“哪里,偶然遇见罢了,与我走得近的也就只有你了。” 卫屹之听她答话,忽而觉得自己话中似有拈酸吃醋之意,不禁蹙了眉。 王家别院建在覆舟山下,东门桥旁,占地不广,但极其别致。 王敬之回去才发现家中有客在。桓廷、杨锯、袁沛凌三人在院中坐着,见到他和谢殊、卫屹之一同进来,连忙上前行礼。 谢殊笑道:“今日倒是赶巧,怎么大家碰到一起了?” 桓廷本还以为谢殊最近心情不佳,此时见她心情不错,也跟着高兴了:“是我闲着无聊,约了浣英和子玉同来赏景,逛到此处,想休息一下,叨扰王刺史了。” 浣英是杨锯,子玉是袁沛凌,桓廷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这三人都刚走上仕途不久,闲暇时间也多。 王敬之毫不在意:“来者是客,不必客气,大家稍候,我这便叫人来奉茶。” 桓廷笑道:“哪里用得着你吩咐,你家妹妹早吩咐下去了。” 谢殊这才明白王敬之热情相邀的缘由,含笑瞥了一眼卫屹之:“原来主家有人在啊。” 卫屹之扫她一眼,面带微笑,毫不介意她的揶揄。 王敬之见妹妹不在场,便差人去将她找来。 王络秀听说卫屹之在,就明白哥哥的意思了,很快人就来了,穿一身水青滚边妃色对襟的大袖襦裙,腰肢束得盈盈一握,愈发显得姿容端丽。 她在王敬之和卫屹之中间稍后的位置坐下,不怎么说话,只做大家的听众。 谢殊坐在她斜对面,发现她今日的妆容要比平常重些,却掩不住脸色苍白,起初怀疑她是病了,忽然注意到她一手捂着小腹,才猜到是怎么回事。 王敬之时不时跟卫屹之说几句亲戚之间的话题,让王络秀有话可接,但她精神不佳,笑容也越来越勉强。 大概是察觉到有人看自己,王络秀抬头看了一眼,见谢殊盯着自己,顿时脸颊绯红地埋下头去。 同为女子,谢殊很清楚这感受,便对王敬之道:“本相有些事要与在座各位相谈,不知王刺史可否找个僻静处?” 王敬之一听就知道她是要避开王络秀,只好起身领大家去后院小坐,让王络秀回去休息。 王络秀很诧异,不确定谢殊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可他若连女子来月事都知道,又岂会是好男风的人? 卫屹之走在谢殊身旁,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谢殊以扇掩口,眉眼弯弯:“姑娘家的事情,你问什么?”说完去追王敬之脚步了。 卫屹之一下怔住。这笑他见过,这话也不是没听过,可是谢殊这样笑着说这话的模样却是第一次见,含媚带嗔,竟叫他惑了一下心神。 几人在后院听谢殊吹了会儿牛,王敬之见天色将晚,要留几人吃饭,桓廷和袁沛凌却想去看杨锯新收的美貌舞姬,便婉言推辞了。桓廷自己玩还不过瘾,惦记着他表哥,又来怂恿谢殊跟他一起去。 谢殊嘴角抽搐了一下,讪笑道:“算了吧,本相对那些可没兴趣。” 袁沛凌捅了他一下,拼命使眼色。 桓廷回味过来,惊奇地大呼:“表哥你竟真的好男风?我还以为那是别人瞎传的呢!你这样岂非要叫谢家绝后?” “噗!”谢殊到口的茶全喷了。 王敬之忍不住捧腹大笑,边笑边朝谢殊告罪:“对、对不住丞相,在下实在忍不住,哈哈哈……” 杨锯在旁叹气:“恩平又胡言乱语了。” 桓廷被他们一笑一叹弄得面红耳赤,呐呐道:“那我不说就是了,可是表哥你……你总要成亲的嘛!” 谢殊展扇摇了摇,故意打趣道:“那你若有好人选,可要记得推荐给表哥我呀。” 桓廷苦了脸,好男风的名号都传出去了,人家姑娘要嫁了你也真够委屈的。 卫屹之瞥一眼谢殊,似笑非笑:“若本王知道哪家有好姑娘,也会替谢相留意的。” 啧,笑了他几次被反笑回头了。谢殊挑挑眉:“如此就多谢武陵王了。” “谢相客气。” 一行人最终也没吃饭,各自告别离去。王敬之见谢殊孤身一人未带随从,要派车马送她。卫屹之本也打算送她一程,见状收回了话,先行告辞回府了。 管家得知卫屹之从何处回来后,笑着道:“夫人若是知道郡王去了王家别院,肯定不会做这安排了。” 卫屹之疑惑:“什么安排?” 管家笑得那叫一个暧昧,神秘地说了句:“郡王很快就知道了。” 卫屹之的确很快就知道了,用过饭回到房中不久,便有一名美貌少女端着热水走了进来,垂着头娇羞道:“夫人让奴婢来伺候郡王梳洗安歇。” 卫屹之理着袖口,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少女以为他是默许了,端着热水走了过来,替他宽衣,手搭上他的胳膊,有些微微的颤抖。 卫屹之忽然注意到此女襦裙下的脚竟踩在木屐里,露出生嫩的脚趾。他的视线顺着那双脚缓缓上移,从纤细的腰肢一直到她的脸,失望地移开了视线。 刚才脑中有一瞬居然以为会再看见那笑弯的眉眼,甚至连耳边都回响起那句娇嗔般的话语。 “出去吧。” 少女一惊,以为自己做错事了,慌忙跪拜求饶。 “没事,下去吧。夫人那边本王自会去说,你不必担心。” 少女拜了拜,略含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端起水盆出去了。 卫屹之捏了捏眉心,想压下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却适得其反。 他霍然起身,提了剑出去练武。 十五入营,十七建功,至今驰骋沙场十载,难道还敌不过一个谢殊? 没几日,建康进入了梅雨时节。 谢殊病后上朝,照旧蹦跶地欢快,让皇帝很头疼。大臣们也照旧对谢殊频频示好,让她很胃疼。 这好男风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哟。 卫屹之这几日出奇地低调,不仅朝堂上紧闭尊口,私下里也没再跟谢殊走动联络,弄得谢殊还以为自己得罪他了。 沐白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八卦,对谢殊道:“公子可要留心,听闻武陵王最近和王家走动频繁,只怕是要结亲了,到时候谢家该怎么办啊!” 看他那意思,就跟要让谢殊也赶紧去结门亲似的。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你还能让武陵王一辈子不娶妻?”谢殊翻白眼。 沐白严肃地眯了眯眼:“如果真有法子,属下倒也愿意一试。” “……”谢殊摸摸他的头,多忠心的孩子啊。 梅雨季节最容易让人烦躁,皇帝最近心情不好,连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倒霉,据说连最宠爱的袁贵妃都被训了几句,在宫里哭了一宿。 最倒霉的属太子,上次陆顾谋反之事处理不当,皇帝至今还在念叨,难免有言辞激烈的时候。 太子似乎是心灰意冷了,那日一早起来,忽然命人收拾了东西,去皇帝寝宫拜了三拜,说要出家为僧。 满宫哗然。 谢殊急匆匆地入了宫,皇帝已经气得把御书房里能砸的都给砸了。 “孽子无能也便罢了,还敢用出家来威胁朕!既如此便遂了他的愿,太子之位也好废庸立贤!” 大臣们个个盯着地面,研究今日宫女们是否打扫的干净。 谢殊一改常态,很是激动,当即出列阻止:“陛下不可,自古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废长立幼不合体统,太子虽无功但更无过,岂可轻言废立?” 皇帝见她开口更加火大:“他这样子能做什么明君?不如早早拱手让贤!” “太子年轻,尚未定性,陛下怎知他无法成为明君?” “谢殊!”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 谢殊一掀衣摆跪倒在地,以头点地:“请陛下收回成命,否则微臣只能以死相谏了!” 皇帝震惊地退了半步:“你说什么?” 御书房里呼啦啦跪了大半臣子,狂吼助阵:“请陛下收回成命!” 世家向来甚少插手皇权纷争,即便当初谢铭光阻止废太子也手段温和,所以谢殊反应如此激烈让皇帝大为意外。 他转了转头,总算找到帮手:“武陵王,你如何说?” 卫屹之拱了拱手,淡淡道:“国当有明君,陛下居安思危,并无不当之处。” 另一拨人跪下帮腔:“陛下圣明!” 谢殊悄悄侧头看了一眼卫屹之,蹙紧眉头。 皇帝当然不能让丞相血溅当场,可也的的确确想废太子,最后无奈,只能说此事押后再议,遣退了众人。 太子要出家这么劲爆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苻玄也听说了。他等在宫外,见丞相和自家郡王一前一后出宫门,却彼此一言不发跟陌路人似的,心里有些会意。 “郡王和丞相闹分歧了?” 卫屹之笑笑:“算是吧。” “那也不至于不说话啊。”自上次伶人一事后,他明明觉得郡王已经把丞相当真兄弟看待了啊。 “兄弟情就是个屁!” 谢殊气得砸了砚台。 虽说世家大多明哲保身,但卫屹之与九皇子交好,岂能放弃这个光大卫家的机会。 沐白自廊下走到房门口,朝一干探头探脑的下人道:“你们都听到什么了?” 下人们齐齐摇头,迅速散开。 沐白这才推门进去,欲哭无泪地吼:“公子,仪态,仪态啊!” 其实太子是真有出世之心的。 宫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太子不仅宅心仁厚,还一心向佛。别的皇子围着皇帝争宠的时候,他正蹲在宫墙角落喂可怜的野鸟;别的皇子高谈阔论的时候,他正坐在佛堂里打座念经。就连之前对陆顾二人手软,也是秉着上天有好生之德。 平心而论,谢殊也觉得这种人不适合做帝王,但他是嫡长子,是规矩。 往大的说,世家平衡靠规矩维系,有人破坏一条就有人破坏两条,到时少不得会影响到平衡。 往小的说,皇帝要废了他肯定会立九皇子,那位恨不得把她往死里整,怎么能让他得逞!与九皇子相比,自然是太子这样的好拿捏。 可现在皇帝偏偏有了卫屹之的支持,他手握重兵,说话也有分量。 谢殊砸完东西平静了,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命沐白去通知桓廷,让他尽可能多的邀请朋友一起来参加她的宴会。 沐白纳闷:“公子还有闲心办宴会?” “没错,就在秦淮河上。” 桓廷爱玩,又喜欢这个表哥,接到邀请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然后颠颠地跑去叫杨锯、袁沛凌等人。 浮桥朱雀航下,秦淮河水清澈宁静,两岸灯火铺陈,一天星河灿烂,船在水中央,如浮星空之上,美轮美奂。 谢殊命沐白请谢冉去招待各位,自己则去了宫里。 自上次虎牙一事后,谢冉已经很久没有在人前露面。谢殊为防他犯傲气病,直接下达了命令,就算他不愿意,也只能前来。 谢冉一直与各大世家子弟多有往来,所以在座宾客看到他出现都很高兴,被这气氛一冲,他心里的怨气也就散了大半,当即命人请来歌姬舞姬,尽心做陪。 众人吃喝玩乐,兴致高涨。 久不见谢殊露面,桓廷忍不住问了句:“怎么不见丞相?” 其实谢冉到现在也没见到谢殊,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沐白挑起竹帘,谢殊出现在了船舱门口。但她并没有立即进入,侧了侧身子,恭敬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名高冠束发,大袖紫袍的青年探身而入,眉眼温和,看着场中这么多人,情绪却几乎毫无起伏。 在座之人却立即纷纷起身,敛衽下拜:“参见太子殿下。” 司马霖抬了一下手:“诸位免礼,今日本宫与各位一样,都是应丞相之邀来做客的。” 第16章 谢殊笑着走入,请太子就坐上方,又朝各位拱手告罪:“本相来迟,怠慢诸位了,今晚不谈政事,只求尽兴,大家请便。” 桓廷叫道:“丞相来迟,当自罚三杯!” 谢殊哈哈大笑:“这有何难,一定奉陪。” 其他人看着单纯的桓廷,欲哭无泪,连杨锯和袁沛凌都觉得上当了。 他们哪家愿意扯上皇权纠纷?本来以为是丞相召集大家私下玩乐,哪里会知道多个太子,这下外人肯定以为他们都与太子有关联了。 谢殊坐在司马霖身边,低声劝道:“太子看眼前美酒佳人,欢声笑语,是否找回点对尘世的眷念了?” 司马霖微笑摇头:“丞相好意本宫岂会不知,但你我皆知这些不过表象罢了,浮华过后,总会烟消云散的。” 谢殊抽了一下嘴角,实在是端着丞相架子不好发飙,不然若以她的脾气,对这种无病呻.吟的人只想揪着一顿狠摇。 你知道这日子多美好吗!成天山珍海味你舍得丢弃吗!你以为出家就是剃个光头的事吗!啊?啊?啊? 她抚了一下胸口,要淡定…… 不一会儿,沐白带着几人将船舱四周帘子挑起,两岸灯火顿时映入眼帘,但在座的各位只想埋头躲起来。 丞相你太坑人了! 王敬之兄妹即将返回会稽,襄夫人今日在画舫上设宴招待,恰好就在附近。 王络秀眼尖,瞧见了大船上方端坐着的谢殊,这样的夏夜,她竟穿了身黑衣,灯火里看起来反倒愈发唇红齿白了。 襄夫人见她走神,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看见谢殊心里就膈应,压着嗓音提醒道:“络秀,你该听说过吧,丞相好男风呢。” 王络秀含笑道:“那应当是外人瞎传吧。” 襄夫人郁闷地绞着手里的帕子,一边狠瞪卫屹之。还以为他最近表现很好是对王络秀上心了,怎么不见成效呢! 卫屹之其实早已认出了谢家大船,但故意没有细看,此时听到她们说起才抬眸望去,一眼看出谢殊身边坐着太子,当即起身出了船舱。 王敬之疑惑地跟了出来:“武陵王这是怎么了?” 他松开微蹙的眉心:“没什么,只是看到谢相在宴客罢了。” “哦?”王敬之转头看去,一船宾客,个个都有头有脸,再看到太子在列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武陵王,谢相擅长笼络人心,这点你可比不上啊,哈哈。” 卫屹之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这是在暗示自己该跟他结盟。 “刺史说的是。” 王敬之转头朝妹妹看了一眼,低笑道:“不知何时能等到武陵王再去会稽呢?” 卫屹之看着谢殊笑若春风的脸,沉默许久才道:“该去的时候自然就会去了。” 皇帝第二日收到了消息,心情是相当低落的。 谢殊居然帮着太子拉拢到了那么多世家的支持,武陵王跟王家联姻的倾向也越来越明显。 唉,偏头痛又要犯了。 谢殊这时居然又进宫来刺激他,说太子之所以要出家,全是因为身边有不当的人教导引诱,应当重新选择得力人物担任太子舍人。 皇帝揉着额角问:“那你觉得谁合适啊?” “微臣堂叔谢冉可担重任。” 又是谢家人!皇帝默默呕血。 谢冉其实从未想过自己有机会入官场,还一上来就是这么高的官阶。但他是个面子上抹不开的人,上次去替谢殊宴客可以说是事出突然,这次是要去谢恩还是拒绝,都必须要当面去给个表示了。 谢殊正在书房里努力揪九皇子的小辫子,见他出现,毫不意外:“其实你不用来见我的,领职上任就是了。我也不确定让你做多久,若上次的事情再出现,你这一辈子就在相府做个见不得光的冉公子好了。” 谢冉忿忿道:“丞相总要吃回亏才会明白退疾的苦心!” 谢殊抬头看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还是那句话,你既然跟了我,就得听我的。” 谢冉哼了一声:“那我就多谢丞相提拔了。” “你去把太子从个神仙教成凡人,就是感谢我了。” 谢冉拂袖离去。 太子舍人原是裴家公子裴允,谢殊将他的职位挪给了谢冉,他沉不住气了,那日谢殊出宫时,他悄悄爬上了相府车舆。 “丞相,是不是下官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对我?” 谢殊没料到他这样大胆,又不好直接赶他下车,只能沉着脸表达不悦,希望他能自己领会。 裴允咬着下唇看着她,声音忽而柔媚起来:“丞相就收回成命吧,只要不夺了下官的官位,下官愿……愿为丞相入幕之宾!” “啊?”谢殊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车外面的沐白已经惊得一个跟头翻下了车。 裴允其实也是个美男子,只是脸色苍白,总有些病态。 谢殊对此人有些了解,因为之前那些对她抛媚眼示好的官员里就有这位,他可是出了名的好男风,尤以作风大胆闻名。要不是太子仁厚,以他的行止,是绝对做不到太子舍人的。 “丞相不说话,下官便当您答应了。”裴允凑近一些,就要伸手来解谢殊衣裳。 “别,这可是在车里。”谢殊忙往后退,竖着扇子挡开他的手,外面的沐白陡然一声惊呼:“武陵王这是……” 车帘掀开,卫屹之的脸在看清车内情形时写满震惊。 裴允一手搭在谢殊肩头,一手已经伸入她衣领,这架势绝对不雅。 三人僵持了一瞬,卫屹之忽而一笑:“叫了谢相几声都不见应答,原来是有‘要事’要办。” 谢殊慢条斯理地理好衣襟:“武陵王有事?” “现在没了。”卫屹之放下车帘,大步离去。 裴允看看谢殊,幽怨道:“丞相还担心被人看见不成?” 谢殊忍着怒气道:“裴大人请回吧。” 裴允肖想了许久的美事没有得逞,心中懊恼不已。 丞相定然也是愿意的,只是他太心急了,唉,早知道就应该跟去相府再行动的!悔死了! 裴允下车之后,卫屹之的车马刚驶出不久。谢殊觉得他忽然造访定是有话要说,便吩咐沐白跟上去。 然而卫屹之并未有停顿或等她的意思,沐白就差在后面喊了,他的马车也照旧行的迅速。 “公子,算了吧,武陵王是少见多怪。”沐白捂着受惊的胸口强装镇定。 谢殊用扇子遮着脸叹息:“这下我的脸都丢尽了。” 谢冉很快就去东宫当职了。 太子开始觉得裴允失去官位是谢家作梗,对他有些冷淡,但见他循规蹈矩,不知比裴允强了多少倍,渐渐就软化了态度。 谢冉并没有用大道理来劝他,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每日只是贴身跟随左右,任太子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干预。 太子日渐放松,没多久,就让他发现了自己的喜好。 天上正下着暴雨,谢殊坐在水榭里,端着茶问坐在对面的谢冉:“你说太子也有沉迷的事物?” “没错,太子沉迷围棋。” “这也值得沉迷?” 谢冉勾了一下嘴角:“他爱的是赌棋。” 晋国不少达官贵人热衷赌博,形式不一,光是棋类赌博就有樗蒲、围棋、弹棋、双陆等等,还有人热衷斗鸡,没想到看似无欲无求的太子也有这爱好。 谢殊点点头:“做的不错,那就让太子尽兴地玩,玩到他打消出家的念头,彻底信任上你为止,然后你再劝他去向陛下低头认错。只有他低头,陛下才有台阶原谅他,本相也能在旁游说。” 谢冉看她一眼,表情冷傲。 谢殊失笑:“怎么,你这是不打算与我和好了?” “是丞相觉得我有错在先,我又岂敢觍颜求丞相宽恕呢?”话说得不错,语气却实在不好。 谢殊冷笑:“你是有错,错在没有听我命令。如果我纵容你一次,就有第二次,你的胃口也会越来越大,这点你可承认?” 谢冉眼神闪了闪,依旧冷着脸,“我是为丞相着想,丞相至今相位还未坐稳,就是因为手段不够狠!” “错了,”谢殊摊摊手:“是因为我是忽然蹦出来的。” 谢冉一怔。 “你想想,你与我居住一处,过往八年间又何曾见过我?当初我在门下省从小吏做起,可大多数人只记得我一步登天成了丞相,所以世家之间会观望犹疑毫不稀奇,便是你,也必然对我有诸多怀疑吧。” 谢冉抿唇不语。 谢殊扭头望着外面瓢泼大雨:“即使是祖父,当初也没有把狠辣作为必要手段。任你位高权重又如何?做成了什么大事,踩掉了多少能人,这些都不是本事,能最大程度地保存和发展家族利益,这才是本事。” 谢冉脸色诸多变幻,最终总算回归平静,起身道:“多谢丞相教诲,退疾告辞了。” 谢殊目送他走入雨中,提醒了句:“你伞忘拿了。” “丞相用吧,免得再病一回。” 谢殊好笑,连和好都这么傲。 几场暴雨之后,盛夏终于气势汹汹地到了。 自上次裴允光天化日之下自荐枕席,谢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私下见过卫屹之。她本想下朝后找机会跟他把话说清楚,可卫屹之不是提前走就是落后走,愣是跟她赶不到一起去。 谢殊就此作罢,反正现在各自拉开阵势对着干呢,他都不把自己当兄弟,何必在意他怎么看自己。 沐白从车外探身进来,见她沉着脸,小心翼翼道:“公子,前面是王家车马,已停在半道,看起来像是在等您的车舆过去一样。” 谢殊揭开帘子一看,刚好迎上王络秀探出来的脸,这才笑起来:“那就将车赶过去吧。” 王络秀刚刚随王敬之入宫辞行,正准备出城,听闻丞相车马在后,便故意叫车夫放慢了速度。 谢殊到了跟前,免了她的行礼,笑道:“真是赶巧了,现在就当本相送行了吧,希望今后还有再聚之时。” 王络秀原本笑意绵绵的脸忽而黯淡了几分:“应当不久就能再聚了吧,只是到时就要物是人非了。” 谢殊看她神情就明白了几分,纵使晋国男女大防不严,她也是个待嫁之女,如果能再来建康,必然就是嫁过来了。 物是人非,说的倒也没错,不过嫁给卫屹之也犯不着这么哀愁吧? 不管如何,这是个好机会。谢殊匆匆向王络秀告辞,吩咐沐白调头回宫。 皇帝正在用袁贵妃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偏方治头痛,忽闻谢殊求见,头痛又加重了几分,在榻上翻了个身,不乐意见她。 祥公公出去回话,没一会儿就回来禀报:“陛下还是见一见吧,丞相说事关武陵王呢。” 皇帝总算起了身。 谢殊进殿中行过礼,皇帝连看也不想看她,拿着个湿帕子轻按额角,问道:“武陵王怎么了?” “陛下,武陵王应该很快就会去会稽提亲了。” “什么?”皇帝手里的湿帕子掉到了地上:“谢相如何得知的?” “王家人亲口所言,岂会有假,所以陛下万万不可废太子啊!” 皇帝又愣了:“这与废太子有何关系?” 谢殊认真道:“陛下您想,武陵王与王家一旦联姻,势力必然大增。他又与九皇子交好,若九皇子成了太子,那他便是如日中天。陛下重用他是好意,可若是养虎成患,岂不是得不偿失?” 皇帝嘴角抽的厉害,一只老虎跑来警告他另一只老虎的厉害,这都什么事儿啊! 话不宜多,谢殊留了句“陛下三思”,出宫回府。 襄夫人这几天正高兴着呢,好不容易儿子松了口,眼看就要抱上孙子了,太后忽然将她宣进了宫。 卫屹之并不知道此事,下朝回去听管家说母亲抑郁地卧了床,大感意外,连忙前去问候。 “谢家没一个好东西!”襄夫人抱着枕头大哭:“谢铭光拆了你一桩姻缘也就罢了,他孙子居然又拆你一桩姻缘,还让不让人活了!” 卫屹之从她哭嚎声中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太后从皇帝那里得知了王卫行将联姻一事,便召了襄夫人去好言劝说了一番,大意是,像前一桩婚事那样找个家世普通点的姑娘就挺好的,犯不着找王家这样的大户来让皇帝难受嘛,大家都是一家人,要彼此体谅不是? “这算什么一家人啊!”襄夫人又对着卫屹之痛哭:“可怜我的孙儿啊……” 卫屹之扶着她的双肩耐心宽慰:“母亲怕是误会了,谢相哪有闲工夫来拆我姻缘,千万不要听信挑拨。” 襄夫人哭声一停,对他怒目而视:“你居然帮他说话!你……滚出去,不要来见我!” 卫屹之知道母亲的火爆脾气,只好避其锋芒,退出了门。 流言就像长了脚,很快就传遍都城。谢家又开始破坏卫家姻缘了,这两家是宿世仇敌吧!但大家都没想到的是,武陵王的拥趸与谢丞相的拥趸居然第一次坐到了一起,和平相处起来。 “谢丞相实在太狡诈了,居然这么对我们郡王,不过郡王也许真会延后成婚了,多好啊……” “哼,我们谢相出手,岂会落空?等着吧,你们武陵王绝对成不了亲!” “来来来,再喝一杯。” “好说好说。” 谢殊很忧郁,比被卫屹之误会自己是个浪荡公子还忧郁,她只是小小利用了一下这事儿而已,真没破坏过他的姻缘啊。 又连着几日下朝没见到卫屹之的人,谢殊已经做好跟他彻底决裂的准备了。 沐白这时忽然道:“公子有没有注意到,这几日武陵王的车马都没有回青溪,都是往乌衣巷去的呢。” “哦?”谢殊接过他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额上浮汗,坐入车中,叹气道:“去卫家旧宅看看吧。” 旧宅里没有管家,苻玄应的门,将谢殊引去宅中一座两层阁楼前,请她自己上去。 谢殊上了楼,发现这里不是住人的,而是藏书的。 卫屹之临窗跪坐案后,身披薄衫,乌发未束,正执笔书写着什么。 许久没有私下见面,谢殊先在腹中拟好了措辞,刚要开口,却见他案头放着一本《明度经》,意外道:“你这是在抄佛经?” “嗯。”卫屹之抬头看她一眼:“得罪了家母,只能抄佛经给她求宽恕了。” 谢殊自然明白是什么事,讪笑了一下。 “如意找我有事?” 谢殊努力挤了挤眼睛作感动状:“仲卿还把我当兄弟,那我就直说了,不管你我朝堂政见如何不合,私底下我是不会做那种拆人姻缘的事的,你要相信我的为人。” 卫屹之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谢殊看看窗外:“日头还早,要不我来帮你抄一些?” 卫屹之垂眼继续抄写:“也好。” 谢殊撩袖握笔,正要书写,忽然看见他的字,惊讶道:“你的字居然这么好看?之前看你书信,我还以为是有人代笔呢,这字比起王敬之也不差啊。” 第17章 卫屹之嗤笑一声:“王家书法还是我卫家人教的,你不知道?” “原来如此。”谢殊啧了一声:“那我还是别写了,襄夫人铁定会认出来的。” 卫屹之搁下笔:“你写个字来看看呢。” 谢殊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个“殊”字。 卫屹之起身坐到她旁边,看过之后指了几个地方:“这几笔下笔轻了,这里反而重了。根骨不错,你是疏于练习吧。” 谢殊叹息:“我哪有时间练字,那几年不知要读多少书,成天就是背书。相府后院有块地方,因为我每日在那里放声背书,弄得至今连只麻雀都不敢去呢。” 卫屹之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连日来的郁堵似乎也散了不少:“我那时是因为被家母禁言,不能说就只能写,几乎将家中所有兵书都抄遍了,字自然也就练出来了。” “原来如此。” 谢殊低头照他说的把字又写了一遍,卫屹之忍不住在旁指导:“那里不要太用力,对,提勾转腕得干脆。” “这样?” “不对,”他凑过去,自然而然握了她的手:“这样……” 笔落下去,两人都怔了怔。谢殊侧头看他,他也转过头来,二人近在咫尺,几乎鼻息相闻。 谢殊轻轻挣开他的手,“好了,话说清楚就行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卫屹之目送她下了阁楼,转头看着她写的那个“殊”字,良久之后,提笔改动了一下。 “殊”变成了“姝”。 他搁下笔,深深叹息。 大半月过去,建康城里已经到了炎热难当的地步。 谢殊为了不惹人怀疑,干脆成天穿窄袖胡服,美其名曰个人爱好,其实有多热只有自己清楚。现在她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晚上睡前拆掉裹胸布的那刻了。 凉快啊! 身体上虽然不舒服,心里却很高兴。谢冉已陪太子玩出了门道,哄得太子乐不思蜀,果然信任上了他。 打铁得趁热,谢冉于是动情地跟太子说起了自己的“悲伤往事”。他把谢铭辉说成了老年得子望子成龙的慈父,把自己说成了只顾个人不顾孝道的逆子,最后用无比沉痛的语气做了总结:“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太子深受触动,当天就被他说动了,脱了外衫,手捧戒尺,长跪皇帝寝宫外,告罪忏悔。 皇帝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儿子,既然真心实意地说了要悔过,看他年轻,也许还能教导过来,何况那日谢殊的话也的确让他有了膈应。 虽然太后敲了边鼓,王卫若真要联姻,他也只能眼巴巴瞅着,目前看来,也只有委屈一下九儿了。 皇帝丢了敷额角的帕子,长叹一声:“罢了,此事暂且搁下吧。” 消息一出,谢殊欢天喜地,九皇子怨气冲天。 九皇子大名司马霆,人如其名,小小年纪已显露出暴烈脾性,不过他学文习武样样精通也是事实,加上母亲是恩宠不衰的袁贵妃,自出生起就被皇帝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连着两次被谢家坏了好事,九皇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百官下朝后,他特地等在谢殊必经宫道,打算给她个下马威。 谢殊身着浅色胡服,一手举着折扇遮着阳光大步走来,两边有关心她的宫女跃跃欲试地想上前去给她遮阳打扇,一瞥见不远处黑着脸的九皇子,顿时嗖地四散开去。 谢殊低头匆匆往宫门奔,压根没注意到有人等着自己,直接就把九皇子给无视了。 九皇子怒火腾地上窜,当即一声大吼:“谢殊!” 谢殊扭头看过去,露出假笑:“啊,是九殿下啊,微臣参见殿下。” “哼!你敢对本殿下视而不见!好大狗胆!” 谢殊一听这语气就知道是来找茬的了,“殿下误会了,微臣方才是真没瞧见您。” “哼!你不是没瞧见,是身份低微缺少教养!” 两旁宫女太监火速退避,其他官员只能当做没看见没看见,默默选择绕道出宫。 谢殊明白九皇子的意思,也不分辩了,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娇宠出来的坏脾气,任他撒撒气也就完了。 九皇子见她还有心情望天扇扇子,愈发来气,更加往死里羞辱她。 还没骂解气,卫屹之出来了。 看到这架势他很是诧异,原本想劝一劝九皇子,毕竟恃宠而骄容易惹人诟病,但看到谢殊又觉得万分难受,最终什么也没说,也选择绕道出宫去了。 坐上马车后,苻玄问是要回青溪还是旧宅,卫屹之想了片刻道:“还是回青溪吧。” 回旧宅总会想起阁楼里的情形,虽然那个“姝”字已被他一把火当场烧掉。 怎能有那种糊涂心思?谢殊不是女子有什么好遗憾的,本就当他兄弟看待。 谢殊在宫里受了奚落,谁都没沐白愤慨难受,气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公子是百官之首,谢家族长,何时受过这种委屈?九皇子欺人太甚!” 谢殊坐上车舆,从耳朵里掏出两个小纸团,咂咂嘴:“算了,反正我也没听清楚。” “……”沐白摇摇欲坠的泪珠立即收了回去,有种浪费感情的心凉。 这事很快就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叫他很是无奈,后来见谢殊没有追究的意思,干脆当不知道,不了了之。 桓廷也听说了此事,觉得自家表哥真是委屈死了,于是好心肠地跑来邀请她一起去石头城消夏,就当散心。 谢殊一直想在年轻的世家子弟里培养帮手,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石头城在建康城西,出西篱门再渡过石头津便到了,因三面环水,夏日很是凉爽。 出发当日,几人约好在石头津会合登船。谢殊身着雪白胡服,发髻高束,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便是腰间那块玉佩,但一现身就胶着了他人视线,桓廷甚至摸了摸脸上薄粉咕哝了句:“到底比不上啊。” 杨锯和袁沛凌齐齐用眼神鄙视他。 卫屹之也受到了邀请,他今日身着宽袍,脚踩木屐,形容散逸。下车时他还带着笑,一见到谢殊在就不自然了,只是碍于众人在场,压着没表露。 谢殊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那日阁楼上发生的事她虽然尴尬,但那是身为女子的本能,所以很快就抛诸脑后了。 卫屹之回了礼,并未与她多说,转头与桓廷等人说话去了。 杨锯一边搭话一边朝桓廷递眼色:先是废太子的事,接着是毁姻缘的事,现在谁都知道丞相和武陵王关系僵着呢,你居然同时邀请了这二人! 桓廷莫名其妙。 船行至江中,烈日高照,江水灵动如碎金点点。远远传来了渔家女的歌声,顺风送来,全是柔情蜜意。 桓廷笑着拿谢殊打趣:“表哥快看,那女子是在对你唱歌呢。” 谢殊眯眼望去,无奈笑道:“我不善音律,对我唱歌还不如送我条鱼有用呢。” “哈哈哈……”众人放声大笑。 卫屹之看她一眼,也跟着笑了笑。 上岸时,已有伺候的人等在渡口,将几人引去不远处的竹屋歇息。 路道细长,大家不知不觉就走成了一支纵队。卫屹之恰好跟在谢殊后面,他有意不看她,视线望着别处,忽听身后护卫大喝道:“谁!” 几人大惊停步,从侧面射来一支冷箭,直朝谢殊而去。 卫屹之及时将谢殊往后一拉,扣着她腰贴着自己,那羽箭擦着他袖口削过,锋利地竟割裂了衣袖,深深没入对面树干。 所有人大惊失色,护卫们反应迅捷,一半去追人,一半护着几人急急退回船上。 船又往回驶去,桓廷这才战战兢兢回过神来:“怎么会有人放冷箭?这地方我们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谢殊也被吓得不轻,这时才有机会向卫屹之道谢:“刚才还好你出手及时,这次又欠你人情了。” 卫屹之点了一下头:“人没事就好。” 桓廷坐过来,看看他被割坏的衣袖,抚了抚胸口:“还好是断袖不是断臂。” 卫屹之脸色一僵,再看谢殊,只觉刺目难当,船一靠岸便告辞离去。 “诶?这是怎么了?仲卿不会比我还怕刺客吧?”桓廷很是不解。 杨锯死死瞪他,那眼神分明写着:若非念在和你多年交情,我早和你绝交了! 袁沛凌在旁帮他瞪:你不是一个人。 护卫们很快渡江回来了,禀报谢殊说石头城内有百姓见过外族人出没,怀疑是秦国奸细。 “怎么会这样,都城附近都混入奸细了?”袁沛凌的父亲掌管都城守备,所以他很是担心。 谢殊又细细问了护卫几个问题,觉得不太像,若是秦国奸细,不会这么单挑着她下手。 她命人将羽箭取来,要带回去仔细研究。 这事出的太巧,所有人自然而然就怀疑到了敢当众怒斥谢殊的九皇子,连谢冉得知消息后都提出了这个猜想。 谢殊却不以为然。首先九皇子虽然骄横,但年纪还小,不至于这么恶毒,也没这么大势力;其次在场的袁沛凌是他母妃家族亲戚,他还不至于没脑子到拉自家人下水。 不过既然有这好机会,不妨给这小子敲敲警钟。 “退疾,你去叫一群大臣上疏陛下,让他们陈述九皇子品行不佳,但千万不要提及此次我遇刺一事。” 谢冉明白了,很快就将事情安排妥当。 皇帝每日收到一封奏折,都是说他家爱子坏话的内容,从不同事件不同角度深度挖掘了许多不为人知,当然也许也是压根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皇帝明白了,丞相要公报私仇了。 他只好把九皇子叫到跟前,严厉认真地批评了一番,并加以小惩。 九皇子虽然不甘,之后却也的确安分了许多。 谢殊耳根清净,当即命人全力追查刺杀一事。 那支羽箭的镝上刻有字迹,只是不是汉字。她想起护卫的禀报,决定去找一位帮手。 卫屹之正在院中练武,苻玄走了进来,“郡王,丞相来了,人在侧门,并未入府。” 其实谢殊是不想这时候被襄夫人撞见。 卫屹之擦了擦汗,淡淡问:“他有事?” “说是让属下帮忙鉴定一下箭镝来源。” “嗯,那你就去帮帮忙好了。” 苻玄纳闷:“丞相亲自前来,郡王不打算见一见吗?” 卫屹之想起桓廷的话,闷声道:“不见!” 苻玄不知道郡王这是怎么了,也不好多问,乖乖出去见谢殊了。 为掩人耳目,谢殊将他请上车后才将箭镝递给他看:“有人告诉本相这是秦兵所用的东西,你看看这字是什么。” 苻玄接过来仔细辨认,摇头道:“这不是字,是符号,不过刻的也太对了。” 谢殊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不该刻对吗?” “那倒不是。丞相有所不知,这种刻符号的镝已有十几年不在秦国军营通用,就是因为锻造时有误差,秦帝便干脆下令取消这个规定了。” 谢殊恍然大悟,又问:“那你看这箭镝大概使用多久了?” 苻玄面露惭愧:“丞相见谅,在下不善射艺,不敢妄言。郡王倒是个中好手,丞相不妨去问问他。” 谢殊这才想起卫屹之居然没露面,到这地步,也顾不上襄夫人这茬了,当即就要下车去见他。 苻玄连忙跟上去:“丞相留步,郡王现在并不想见客。” 谢殊收回进门的脚:“为何?” “属下……也不清楚。” 谢殊见他吞吞吐吐,忽然反应过来。 定是因为那日桓廷说错了话。唉,不就是一个口误嘛,她还顶着个好男风的名号呢,何必如此介意。 “无妨,你就留在这里,本相就说是自己要闯进去的,他不会怪罪你的。” 卫屹之正好换过衣裳准备出门,谢殊进去没多久就迎头碰上了他。 “哎,仲卿,正巧……” 话没说完,卫屹之竟扭头就走。 谢殊嘴角的笑变成了抽搐,看来是真的很介意啊…… 无功而返。 回到谢府,谢冉居然在厅堂里坐着,一脸不悦,见到她回来,脸色才缓和了些,“丞相回来的正好,谢龄刚才来过,说得知了你遇刺一事甚为担忧,想要替你训练护卫。” 谢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到:“他替我训练护卫?” 谢龄就是她那个得了痨病还梦想做将军的亲堂叔,这次忽然提出这个要求,不会是将军梦又犯了吧? 谢冉冷哼道:“不自量力罢了。” 谢殊明白了,他肯定又被刺激到了。 虽然没见过几面,到底也是自己堂叔,不能不卖面子,谢殊摆摆手道:“罢了,丢二三十个人让他玩玩好了,他也不一定坚持的下来。” 谢冉又不屑地哼了一声。 作为丞相,谢殊也算是多灾多难了,关心她的可不只有堂叔,那些拥趸们可心疼了。 自此后,每日上下朝路上,除了护卫外,谢殊车后总跟着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架势简直跟保驾护航一样。 偶尔有人想丢掷瓜果到她车舆上,旁边也会有人及时阻止:“别捣乱!丞相刚受惊,万一再被吓着怎么办!” 沐白在车上贼笑:“原本属下还觉得好男风的传闻不雅,这么一看,好像支持公子的人更多了嘛。” 谢殊想起卫屹之,啧啧摇头,你看咱家沐白多乐观! 大祸首桓廷很快就意识到了错误,在杨锯和袁沛凌的教导下,深深忏悔了一番,然后决定要宴请卫屹之赔礼道歉。 袁沛凌提醒他,一定要请丞相一起来。 桓廷不解:“可是你们之前不是说丞相和武陵王关系僵化了嘛。” 杨锯一副“你是猪”的表情:“丞相这次为仲卿所救,必然要谢他,你去跟他提一下,让他设宴,你做东。若是你自己出头,仲卿就会明白你是要为断袖的事赔罪,心里还不更膈应?” “啊,说的也对。” 杨锯狠灌一口茶,真心想跟他绝交了。 卫屹之接连几天上下朝都不去刻意看谢殊,已渐渐淡忘这事,却忽然收到了她的请柬,顿时蹙起眉头。 原本还真不想去,刚好苻玄将谢殊请他鉴定箭镝的事说了,他这才应了下来。 苻玄没有随他去石头城,并不知道“断袖”的事,还好言劝他:“郡王与丞相虽然政见屡有冲突,但私底下交谊深厚,夫人也是一时生气,郡王何必如此在意呢?” 卫屹之叹气:“你不明白……” 桓廷主办的宴会绝对是玩乐为主,杨锯和袁沛凌都是花花公子,还带了豢养的舞姬歌女来,打算让武陵王一展真男人的雄风,到时心里肯定就舒坦了。 宴会设在谢家别院,谢殊忙到很晚才来,一到席间看到一大群美人在旁伺候,顿时后悔将这事交给桓廷了。 卫屹之最后到,远远瞥见谢殊,特地选了个离她最远的位子坐了。 袁沛凌一使眼色,顿时有美人呼啦啦拥上前去,一口一个“武陵王”,叫的人浑身酥麻。 第18章 谢殊这边也够呛,不是被人摸手就是被人劝酒,她只能一边假笑一边护着胸口领口。 其中有个歌姬是袁沛凌最为宠爱的,因为色艺双绝,难免自视甚高,见丞相滴水不漏毫不买账,心里有些恼恨,再联想到丞相好男风的传闻,便媚笑着暗讽了句:“丞相自己就是倾城绝色,也难怪看不上我们,唉,像丞相这般容颜,只怕连男子看了都要丢魂落魄吧。” 袁沛凌听出弦外之音,当即怒斥:“胡说什么!” 谢殊笑了笑:“子玉不必动怒,今日是私下宴饮,不拘小节。” 袁沛凌仍然告了罪,命那歌姬退下。其他美人见状也不敢缠着谢殊了,纷纷挪到了武陵王身边去了。 卫屹之脾气好,时常微笑,美人们都当他性情温和,应该好伺候,可实际上劝了半天酒,他也没喝几口。 他瞥一眼谢殊,灯火下那张脸愈发美貌,将在座女子也给比了下去。 那歌姬说的没错,他之所以会有这么乱七八糟的心思,皆因谢殊容貌过人而已。 他以往被人赞美惯了,忽然碰上个和自己足以比肩的玉人,难免多加留心。而谢殊有的不只是男色,言谈举止还时常露出女子的妩媚,加上他之前又怀疑过她的性别,会往歪处想,一点也不奇怪。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好了许多,连之前那点抵触也没了。 谢殊见状,赶紧趁机做正事,起身走到他跟前,赶走了一干美人。 “仲卿这几日一直躲着我做什么?还好今日有机会,来来来,快替我看看这箭镝用了多少年了。”她在他身旁坐下,从袖中拿出了用锦囊好好装着的箭镝。 卫屹之果然调适好了,再没有什么不自然,接过来迎着灯火看了看,推测道:“新的,不然又怎会锋利到划破我衣袖呢?” 谢殊见他能大方谈及此事,知道他是放下了,也很高兴:“那看来的确不是秦兵所为,是有人刻意陷害了。”她收起箭镝,拿了酒盏敬他:“那日救命大恩还没道谢,来,这杯敬你。” “……”卫屹之眼睁睁看着她饮下杯中酒,再看着她抿去唇角酒滴,实在不好意思说她拿的是自己的酒盏。 士族风流,呼兄唤弟,同杯饮酒,把臂同游,甚至同衾而眠,不过常事。他只能含笑点了点头,只是之后再也没饮过酒。 确定了是有人陷害,谢殊就好排除了。其实跟她有仇的也没几个,最大的仇家无非就是南方士族了。 客曹尚书郎陆澄是陆熙奂之父,据说陆熙奂当初被斩杀前留有遗言,要父亲替他报仇。谢殊当时听到这话并未多在意,看来陆澄却是上心了。 正想着要如何处理,宫中忽然传来消息,太子居然要拜谢殊为太傅,正打算去求皇帝恩准,被谢冉得知后按了下来。 谢殊将谢冉叫到书房,开口就问:“怎么回事?” “我也很吃惊。太子似乎是受了别人怂恿,他觉得是丞相你促成了他和陛下和好,这是打算谢你。” “他要是真去求了皇帝,刚和好了又要掰了!”谢殊道:“你去查查是何人怂恿的,若我没猜错,八成是陆澄。” 谢冉又去磨太子,总算探出口风,不是陆澄本人,但的确是陆澄的人。 谢殊大抵可以确定刺杀的确是陆澄指使的了。他是想把她推到太子那边,让大家更加相信刺杀一事是九皇子所为。 就算查出怂恿者来自陆家,这是给她抬高地位,不是坏事,反而是附庸谢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把沐白叫过来,吩咐他备上厚礼送去陆府表达谢意,也算提醒。 但她实在没想到陆澄不仅没有按她设想的走棋,还忽然来了让她猝不及防的一招。 沐白带回一封信函给她,上面是陆澄亲笔,直截了当地表示想招她做女婿。 “他不介意我好男风?” 沐白摇头:“陆大人说非常欣赏公子,属下觉得他是满朝文武当中最有眼光的人了。” 谢殊默默回房,边拆裹胸布边叹气:“我拿什么做你女婿啊!” 南士有钱,谢家有权。陆澄要招谢殊做女婿,皇帝第一个觉得不妥。 作为最大的帮手,卫屹之连夜受诏入宫,与皇帝密谈了大半宿。 第二日下朝之后,卫屹之登上了谢殊的车舆。 上次的阴影还在,谢殊一见有人进来就往后退,看清是他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裴允又来了呢。” 卫屹之冷笑一声,却也没说什么,一坐下就开门见山:“你可打算接受陆澄的联姻提议?” “哪敢啊,我怕他找个女刺客假扮新娘子,然后洞房花烛夜我就血溅当场为他儿子偿命,啧啧,太可怕了。”谢殊扇着扇子直摇头。 “那你可要我帮忙?” “当然!”谢殊拿扇子指他:“最不仗义的就是你!南士原先明明要对付你我两人,现在却只将矛头对准我一个,你自己说说公不公平?” 卫屹之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我又没出主意杀人家儿子。” “卫仲卿!” “好了好了。”卫屹之笑道:“南士势力不可硬碰,趁此事还没定下,你不妨退避一下吧。” 谢殊叹气:“你以为我没想过?我又不是你,借着个领兵巡边的借口就能离开建康了。” 卫屹之看着她:“那我去巡边,带上你,如何?” 谢殊一怔:“不行吧,你我表面不合,陛下怎会答应。” “放心,陛下会答应的。”卫屹之笑了笑,揭帘下车去了。 这种消息传播起来最迅速,郁闷了好久的襄夫人得知后乐得嘴巴都合不住,立即去找卫屹之。 “我听闻谢家小子也要成亲了,是不是?多好的机会,你赶紧给我把它搅黄了!” 卫屹之不禁好笑:“母亲一向吃斋念佛,怎能毁人姻缘呢?” “谁让他不让我好过!此仇不报,我无脸见佛祖!” 卫屹之用力点头:“好,那我一定搅黄了它!” 襄夫人身心舒畅,再也不生他气,开开心心侍弄花草去了。 桓廷也得知了消息,很不爽地跑来了谢府。 说实话,他挺喜欢他表哥那相貌的,硬要形容这种喜欢,就如同喜欢一幅名画,想要好好收藏起来的那种。 都是男人,他自己肯定是没机会了,不过他还有妹妹啊!上次谢殊还叫他替自己留心好姑娘,他早就打算来个亲上加亲了。 在他看来,谢殊好男风也是一时兴起,待劲头过去,再发现男女之事的妙处,自然就没那心思了。他还等着把表哥掰回来就提嫁妹妹的事呢,哪知被陆家抢了先,肺都气炸了。 桓廷被下人引到谢殊住处,沐白守在那里,看到他连忙挡下:“桓公子留步,我家公子正在与人商议要事,此时不便见客。” 桓廷“嘁”了一声:“商议要事应当在书房吧?此时正当午后,他必然是在小憩,你休要骗我!” 刚要往里面冲,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他踮着脚朝院门内张望了几眼,却什么也没瞧见,房门紧闭呢。 不过,那是仲卿的声音吧…… “沐白,里面的人可是武陵王?” 表面和公子作对的家伙其实经常来串门这种事沐白会随便说吗?他很大义凛然地否认:“不是!” “……”桓廷哪里信他,吸了口凉气,急急转身离去。 杨锯不知死哪儿去了,桓廷只逮到了袁沛凌,半路将他拖入巷口。 “不妙啊,我道仲卿怎么对‘断袖’一词那般忌讳,原来他真有这倾向啊。” 袁沛凌骂他:“胡说什么呢?又想惹他生气是不是?” “不是啊,我方才瞧见他和我表哥关着房门调笑……”桓廷附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神色已是哀莫大于心死,“我本还想跟表哥亲上加亲,这下看来,可不能害了妹妹。” 袁沛凌大受震惊,隔了半天才一字一顿地吐出句话来:“不、会、吧……” 谢殊在房中仔细看过卫屹之带来的密函,蹙眉道:“就这些?只靠这些把柄,只怕稳不住陆澄吧。” 卫屹之坐在她对面,端茶饮了一口:“若这么容易就被我找出弱点,那他也太不济了。” “说的也是,不过有小就可放大。此事我会交给妥当的人去部署,趁这段时间你我不在都城,陆澄也不会怀疑到是我们做的手脚。” 卫屹之点点头:“对了,巡边一事我已禀明陛下,想必明日就会下旨,你确定要去宁州?是不是太远了。” 谢殊笑道:“去宁州我才能彻底解决这桩婚事呢。” “怎么说?” “到了就知道了。” 卫屹之见她在这盛夏时节还穿得严严实实,额头上都浮着汗珠,忍不住问了句:“你怎么不少穿些?” 谢殊这几日因为这事没少被关心过,早淡定了:“怕晒。” “在屋中又没关系。” 谢殊挑眉:“难不成要我现在就在你面前宽衣解带吗?” 卫屹之被她的话说的一愣,低头饮茶,不再言语。 谢殊将信函收好,转头回来,见他这模样,顿觉好笑。 没想到这家伙连句玩笑也不能开啊。 “仲卿啊,上次桓廷是口误,你何必这般介意呢?”她坐到他身旁,故意握了他的手:“你我是兄弟,可愚弟却有好男风之名,你若当真如此忌讳,那就只能与我断交了。” 手背接触的掌心柔软,手指抵着的地方却能碰到微微粗糙的茧子。卫屹之有些心烦,一把反握了她的手:“如意!” “嗯?” 卫屹之看着她笑意盎然的脸,松开手。 不过就是受这相貌蛊惑罢了。谢殊,若你不是男子,我定要将连日累积的这笔债给讨回来! “没事了,我先回去准备。” 谢殊含笑目送他离开,悄悄揉了揉手背,手劲真大,以后不跟他开玩笑了! 皇帝果然下了旨,为整肃宁州边境,命武陵王率兵巡边,而为振奋士气,又派丞相代替皇帝本人督军。 杨锯在酒家里端着酒盏直摇头:“你们休要胡说,如今朝中就这二人位高权重,陛下同时启用他们是要表达重视边防之意。” 袁沛凌在他对面灌下一口酒:“我也不想跟恩平一起疯,可他说的有鼻子有脸的,不像作假。” 桓廷一个劲地叹气:“那一对玉人,哪个不是一顶一的人物,何必走上这条不归路啊。” “就是啊,唉……”袁沛凌语气沉痛。 杨锯在想,要不干脆和这两人全绝交得了。 武陵王和丞相要一起出建康去遥远的宁州,这事实在叫人惊诧。 襄夫人学习诸葛亮,整了个锦囊给卫屹之,告诉他说:“我都准备好了,若谢家小子敢对你不利,你就依计行事。” 卫屹之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苻玄觉得他那神情可以说是百感交集。 炎炎夏至六月心。先从宫城拜别皇帝,过西华、西明二门,再往西篱门前行,道路几乎被百姓围的水泄不通。 苻玄当前开道,沐白领人压后,当中一前一后是丞相车舆和武陵王马车,人喧马嘶,浩浩荡荡。 谢龄竟带着护卫来送行,口口声声说训练出了成效,要派他们保护丞相安危。 谢冉在送行之列,忙将他拦住,连劝带骗地将人赶了回去。 出了西篱门,不必再送行了。谢冉登上谢殊车舆,就这事好一番抱怨。 “算了,他也是好心。”谢殊热的厉害,她习惯了沐白伺候,如今沐白在后方压队,她也没用其他下人,自己拿着扇子猛扇。 “丞相脸色不好,天气太热,你穿太多了。”谢冉从袖中取出个小包裹来,塞进她手里:“丞相太不会享受了,消暑的法子多的是,吩咐下人去办就是,你还怕谢家办不到?” 谢殊接在手里只觉冰凉直透心底,舒爽地叹了口气:“居然是冰块,退疾,你这次可真是做了件大好事啊!” 谢冉翻个白眼:“我做的好事又何止这一件。” “是是是,都好都好。” 第19章 谢冉见她被一包冰块就收买了,不禁好笑。 有了冰块是舒服,可冰终究是会化的。到宣城郡时整队留宿,一包冰块已经化成水从指缝里流走了。 谢殊瘫在车里扯着领口叹气。 宣城刺史裴珺前来迎接,谢殊整理好仪表下车,一见他就心肝儿抽了一下。 还好卫屹之及时出现,提醒了她一句:“他与裴允是孪生兄弟。” 谢殊讪笑了一下:“那他不会也好男风吧?” 卫屹之斜睨她:“那不正合谢相胃口?” “……” 裴珺哪里知道自家兄弟做的荒唐事,很热情地将二位重臣引去府邸安歇,路上见丞相态度冷淡,武陵王也神色不佳,还以为这两个老对头路上闹了分歧,更加小心伺候,不敢怠慢。 本以为到了晚上会舒服点,哪知道宣城当夜一丝风也没有,倒是蝉鸣的烦人。 因为不是在谢府,谢殊十分谨慎,沐浴之后还束了胸,热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么一折腾,第二日再赶路,人就跟蔫儿了一样。 卫屹之倒是舒服,身上穿着雪白的宽衫,腰束长带,临风站立,叫住谢殊道:“谢相请移步本王马车,本王有事相商。” 谢殊点头,怏怏跟着他上了车。 队伍开始启程,她随着车马摇来晃去,卫屹之跟她说要走近道免得路途受苦,她却几乎没听进去什么,有气无力地道:“陆澄这是要整死我啊。” 卫屹之见她脸色苍白,似乎有些不对,坐近了一些:“你是不是病了?” “没吧。”谢殊摸摸额头:“就是有些头晕。” 卫屹之连忙摸了摸她手,冰凉的很,再看她形容,分明是抵不住暑气了。 “再这样下去你就要暑厥了。”他一手扶着她肩膀,一手替她松解领口。 “这是干什么?”谢殊捂着领口一下退开,怕他误会,又连忙补充道:“你是不怕被人说断袖了是不是?” “这个时候又何必在意这些?”卫屹之看着她:“你穿太厚了,我帮你将衣领弄松一些。” 谢殊急忙要回自己车舆:“我先去歇会儿,等恢复气力了再与你分辩。” 卫屹之拖住她胳膊:“此时不宜多动,你就在这儿好好躺着,透透气就没事了。”说完让她躺在自己膝上,将她的领口扯开了几分。 “你……” “不必拘泥小节,长途行军你没我有经验,听我的没错。” 谢殊浑身乏力,几乎整个人躺在他身上,只能用扇子遮着脸,暗骂一句“混蛋”以泄心头之愤。 卫屹之的法子确实有效,躺了没多久谢殊就畅快了。 反正就是露个脖子给他看看,不至于暴露太多,她也就收起那点女儿家的防范了。 宁州路途遥远,暑气随着时日消磨渐渐退去,盛夏出发,到达时已是初秋。此地四季如春,花开不败,所以秋日也丝毫没有悲壮色彩。 谢殊探身出来观望,天空高阔,碧蓝如洗,阳光浓烈,遍处金色,远处还有白顶雪山耸立,近处却是郁郁葱葱的绿意,是她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象。 卫屹之却一点兴趣也没有,闲闲地坐在车内看书,他对这里太熟悉了。 宁州刺史穆冲早已在城门处等候。 谢殊对他并不陌生,因为他就是那位在她初任丞相时便参了她一本的前车骑将军。就是因为此事,谢殊才将他调来荒凉的宁州做刺史。 穆冲来向二人行礼,对谢殊笑得简直比襄夫人还假,对卫屹之却分外热情,礼数周全,言谈亲切。 去穆府时,谢殊悄悄问了卫屹之一句:“你们是旧交?” 卫屹之道:“也不算,他本该是我岳父。” 谢殊了然,原来他那个早亡的未婚妻就是穆家女儿。 穆冲年过五旬,面貌粗狂,是典型的武将形象,家中却很有文士的娟秀,清池碧泉,九曲回廊,让谢殊觉得又回到了建康。 顶着个巡边之名,也不好大张旗鼓的摆宴接风,谢殊乐得清闲,好好休息了一日。第二日一早,她叫过沐白,吩咐他将陆澄要与她结亲的事情传播到穆冲耳朵里去。 沐白行事相当有效率,谢殊用过早饭,坐在池边凉亭里赏了一会儿景,便有人来求见了。 但不是穆冲,而是个弱冠之年的男子,褒衣博带,温文尔雅。 “在下宁州刺史之子穆子珍,拜见丞相。” “原来是穆公子,快快免礼。” 穆子珍并不急着说明来意,先介绍了一下四周景致,又闲谈了几句,才请谢殊坐下,切入正题:“在下莽撞,听闻丞相已与陆家结亲,可有此事?” 谢殊笑道:“还没有结,只是陆大人抬举本相,有这意思。穆公子怎会提起此事?” 穆子珍面色赧然:“实不相瞒,在下与陆家已有婚约,陆家又只这一个女儿,所以在下得知此事后十分意外。” 谢殊故作惊讶,腾地起身:“竟有此事?唉唉,陆大人真是糊涂,这么做岂非要陷本相于不仁不义?” 穆子珍一直听父亲说谢家如何独断专行,本也没抱什么期待,不想丞相如此通事理,再也忍不住了,起身扑通跪到她面前:“丞相恕罪,在下与那陆家独女早已互许真心,还望丞相成全。” 当然成全,不然她这么大老远跑来干嘛?就是指望着这个有婚约的穆子珍来搅混水呢。 谢殊一脸感动地将他扶起来:“穆公子是真性情,本相极为欣赏,只是陆家势重,即使本相有意婉拒,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啊。” 穆子珍刚刚生出的一点希望瞬间幻灭,低叹道:“丞相说的是,若非如此,他陆家又怎会如此罔顾婚约,另择佳婿。” 谢殊重重叹息,比他还要遗憾。 卫屹之得知此事后才明白谢殊用意,南士的势力是动不了,但道德上可以谴责。让穆家人出面去讨要说法,谢殊要再拒绝就好办多了。 “难怪一定要来宁州,还以为是为了那个伶人……” 宁州西北方与吐谷浑交界,卫屹之会这么想也不奇怪。他自言自语完就皱起了眉,管这些做什么,谢殊因为谁来这里又与他何干! 穆子珍是个极重感情的人,想到之前还海誓山盟的人即将嫁作他人妇,自己却无能为力,不出几日就抑郁成疾,一病不起。 这下把穆冲气得要死,丞相几次三番打压穆家,未免欺人太甚!可转头一想又无计可施。无论是谢家还是陆家,他都惹不起。 他绞尽脑汁想法子,最后把主意打到了武陵王身上。 他膝下有两女,当初要和卫家结亲时就打算让幺女作为滕妾和长女一起嫁给武陵王,这样即使长女不幸早逝或者膝下无子,还有个女儿能保证联姻关系。 前段时间王卫联姻一事他也有所耳闻,后来又听说丞相从中作梗,之后到底如何就不清楚了。不过既然武陵王还未成婚就有希望,若真能攀住这棵大树,也能替爱子出口恶气了。 越想越带劲,他立即就派人去将小女儿穆妙容叫来,谁知下人竟说穆妙容跑去找丞相了。 穆妙容并不是温婉典雅的大家闺秀,出身将门又深受宠爱,向来行事直率。她见父亲烦恼,哥哥卧病,极为愤慨,当即就来找谢殊讨要公道。 谢殊没给皇帝舒心日子过,来了宁州还握着都城里的朝政,此时正在处理事务。门外有沐白挡着,左右还有谢家护卫,穆妙容却丝毫不惧,一路冲到门前,张口就喊:“我要见丞相!” 谢殊听见喊声,绕过屏风来见,眼前一亮。 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发梳丫髻,饰以花钿,身着缃色大袖襦裙,腰间绸带环佩,装饰繁复却夺不去她容貌的光彩。淡眉轻扫,鼻若悬胆,唇似丹朱,便如传闻中那位东家之子,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你是……” 穆妙容上下打量谢殊一眼,顿了顿才行了一礼:“我是宁州刺史幺女穆妙容,丞相姿容俊美,何患无妻?又何苦来夺家兄所爱!” 谢殊没想到她如此直接,被说得怔了怔。 恰在此时,卫屹之从廊下走了过来:“本王打算去军营一趟,谢相可要同往?” 他着了折领胡服,金冠束发,腰佩长剑,修长身姿愈显挺拔,不比在建康时的闲雅之态,但这装束显然更适合他。就连谢殊也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 “武陵王稍候,本相这就去更衣。”谢殊转头,要请穆妙容回去,却见她正看着卫屹之发呆,不禁好笑。 卫屹之这才注意到穆妙容,也被她容貌慑了一下。他至今见过的人里,谢殊的容貌已是无人可及,没想到还有更胜一筹者。 “这位是……” 穆妙容这才回神,慌忙行礼,“妙容拜见武陵王。”她悄悄瞥他一眼,低声提醒:“穆华容便是长姊。” 卫屹之恍然大悟,穆华容与他有过婚约,但直到染病去世也没有见过一面,名字倒还记得。 “原来如此。”他有心避嫌,便对谢殊道:“本王去门外等候谢相吧。” 穆妙容已经忘了来此的目的,见他离开,魂都跟着飞出去了。 姿如远山出岫,貌若皎月出云。她早听闻武陵王姿容俊雅冠绝天下,但真正瞧见还是第一次。这样的人物,原本是要成为她夫君的人啊…… 宁州军队都是卫屹之的人马,足有二十万。 谢殊与卫屹之各乘一骑,一前一后到达校场,旌旗猎猎,金戈肃杀,背后苍山茫茫,眼前大军静默。 谢殊清了清嗓子,开始抑扬顿挫地表达皇帝的慰问。 领兵的将领们都是卫屹之手下嫡系下属,见战功赫赫的郡王只能屈居这弱鸡似的丞相身后,十分不爽,个个都斜着眼睛看谢殊。 有个络腮胡子的副将忽然喊道:“丞相说什么,属下们实在听不清楚,麻烦您大声些行不行?” 谢殊只好稍稍提高声音,可又不能放开嗓子,否则女音就会出来,当真苦不堪言。 那副将不依不饶:“丞相再大声些,仍是听不清楚啊!” 谢殊轻轻一眼扫过去,低笑一声:“本相看你耳目不灵,只怕不能做副将了吧。” 副将大惊,愤懑道:“哪里是属下耳目不灵,分明是丞相声音太小!” 谢殊挑挑眉:“哟,你这下倒听得清楚嘛。” 其他人憋笑憋得肩膀直耸动,卫屹之蓦地呵斥一声:“成何体统?本王离开不到一年,你们就全都散漫了不成!” “末将该死!”眼前军士跪了一地。 谢殊悄悄凑到他耳边啧了一声:“还是你威风。” 卫屹之瞥她一眼,对上那笑意深深的眉眼又立即收回视线。 回到穆府已经是晚上,穆冲早已备好酒菜等候二人。 谢殊有些疲乏,难免心不在焉,穆冲又大半时间都在与卫屹之说话,她觉得无趣,便忍不住四下扫视。 这一扫,竟瞧见垂幔之后有人探头探脑,仔细一看,是白日见过的穆妙容。谢殊看她视线一直落在卫屹之身上就明白了。 卫屹之倒是没有注意到穆妙容,但他听出了穆冲话语里的弦外之音。 与王家的婚事还半调子拖着,岂能再搭一桩进来? 这时穆冲命人来敬酒,谢殊就见盛装打扮的穆妙容捧着酒壶款款走了过来。 “这……妙容,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父亲恕罪,女儿方才瞧见婢女身体不适,不忍她受苦,便接了把手,这便告退了。” 穆妙容替卫屹之倒了杯酒,拿眼偷看他,姿容绝艳,不可方物。 谢殊憋笑,演,再演。 卫屹之看看穆妙容,明明是更美的容貌,他心中想的却是白日校场里马上的背影。 “本王不甚酒力,今日到此为止吧。”他起身出了门。 “既然如此,本相也回去休息了,有劳刺史款待。”谢殊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却已不见他踪影。 “走这么快?” 沐白从门口走过来:“武陵王方才吩咐苻玄说搬去营中小住了。” “啧,他这是学我啊,也躲起来了。” 第20章 卫屹之这一走,谢殊有大半月都没见到他的人,倒是穆妙容来找了她好几次,每次都是为了她兄长的婚事。她似乎以为只要说服谢殊放弃这门亲事,一切就都解决了。 谢殊觉得这种少女心性挺有趣,从来不拦着她。她也就愈发肆无忌惮,有次甚至直接对谢殊说:“听闻丞相不近女色,何必耽误了陆家姑娘,还不如让给家兄。” 谢殊按按额头,以她的脾气,这话说得还算委婉了,至少没直接说她好男风。 唉,这性子,若是卫屹之真娶了她,再加上个襄夫人,还不知道家里会热闹成什么样子呢。 到了九月底,卫屹之仍旧在军营里住着,谢殊却忍不住了,因为有件要事急需和他商议。 秦军最近在打吐谷浑的主意,军队开到了边境,就靠着宁州。吐谷浑国主请求和晋国联合抵挡,折子已经递到了谢殊手里。 谢殊的想法是,自己和吐谷浑国主来个会面,就在吐谷浑边城。此地是三国交界处,而她是代替皇帝来巡边的,等于是在此地进行两国会晤。秦国以为他们二国结盟,必然忌惮,不会冒进。 她以为卫屹之忙于军务无暇分身,便写了书信,让沐白送去军营。 卫屹之当天就回来了,靴子上满是尘土,可见这几日练兵的辛苦。 他在谢殊房中坐下,开口便阻止道:“如意不可贸然前去,你没有与秦兵交锋过,不知他们的狡诈。若他们反其道而行,全军来犯,掳了你和吐谷浑国主,那才是得不偿失。” 谢殊道:“我已派人打听过秦军将领,乃是生性多疑的石狄,他绝对不会冒险。” “我明白你想兵不血刃地退敌,但终究太过冒险,还是我去为佳。” 他若独自去,少不得被说成是受胆小怕事的丞相逼迫,谢殊遂道:“那我与你同去。” 卫屹之仍旧拒绝:“不用,正好借此机会,我也好避开穆妙容。” “那好吧。”谢殊叹气:“人家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你怎么瞧不上呢?” 卫屹之淡淡道:“接触不深吧。” “嗯,还是络秀那性子好,你们接触也够深。” “如意对我的婚事倒是上心的很。”卫屹之忽然起身走了,似有些不悦。 谢殊懊恼地拍拍嘴巴:“言多必失啊。” 会晤的事,谢殊先呈报给了远在建康的皇帝,再拟了国书给吐谷浑国主。半月后吐谷浑便送来回复,说国主已经启程,最多一月便可抵达边城。 卫屹之亲点三万兵马压在宁州边线随时待命,又点一万兵马随自己前往吐谷浑边城。 出发当日,谢殊亲送十里,表达了自己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以及对武陵王毫无敌意的真诚情谊。 在这期间,穆子珍的身子好了许多,他来见过一次谢殊,只是言辞间仍颇多怅惘。 谢殊急的挠心,怎么这一家子就没人敢去跟陆家闹呢!明明是你们有理啊! 奈何她又不能直言,穆冲可不会心甘情愿做她的马前卒,断不能让他们得知了自己的意图。她只能旁敲侧击,击得手臂都酸麻了,这一家还不开窍! 倒是上啊,本相会在后面帮你们的啊! 好在还有个穆妙容,仍旧三天两头地来找谢殊说道理。谢殊干脆顺水推舟,悄悄对她道:“本相倒是有个好主意,只是怕你不敢。” 穆妙容当即道:“丞相只管说,只要能帮家兄遂愿,妙容没有不敢的。” “那好,你去写封信给陆澄,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他,总之要让他认清是他背信弃义在先。反正你是女子,又是小辈,他不好与你计较,就算被你父亲知晓,也顶多是骂一顿了事。” 穆妙容寻思片刻,拍了一下手,“好,就这么办!”她起身走出几步,又纳闷地转头:“丞相怎么肯帮我了?” 谢殊闭了闭眼,一脸感动:“我被你的执着打动了。” 穆妙容精神振奋了,她还要更执着,执着到得到武陵王为止! 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为了得知武陵王的喜好,她还特地写信托在建康城中的亲友打探。 之前桓廷臆测出来的消息虽然隐秘,却也在几个世家子弟间传播开了,其中就有穆妙容的亲戚。这消息随着书信递到穆妙容手里,她的美人小口几乎张的可以吞下自己的拳头。 武陵王那般的人物怎么可能好男风,就算好男风也绝对不会和对头有牵扯才是,所以她绝对不相信这事! 边城会晤只是个形式,但卫屹之声势浩大地安排,让人觉得煞有介事。 石狄曾是卫屹之手下败将,得知他现身就先心虚了三分,再见晋国丞相都坐镇宁州,想必两国结盟是早就商量好的了,越想越不安,当即命人快马禀报秦帝,听候安排。 秦国对吐谷浑图谋久矣,本也没指望能一战得逞,见时机不对,也就果断地撤了兵,再待时机。 吐谷浑国主心中大定,觉得功劳都是武陵王的,下令美酒佳肴、载歌载舞地款待他。 谢殊得知消息也很高兴,当即写了奏折禀报皇帝,又将这事都说成了皇帝的功劳,把他的存在夸得无比荣耀。 太后最近身子不适,皇帝正心烦呢,接到这折子,心情还真好了一点。 丞相不横行霸道的时候也是个不错的青年嘛。 足足过了一月,都已到了深秋,卫屹之总算回来了。 谢殊为了显示气度,又颠颠地跑去迎接,还当众说了一大通赞美之词,听的卫屹之浑身起鸡皮疙瘩。 穆冲见武陵王又立一功,激动不已,恨不得立马就扑上去叫女婿,于是又盘算着找机会跟他说叨婚事。 穆妙容也悄悄混在迎接队伍里,看见丞相对武陵王赞美有加,不禁皱起眉来。 武陵王是不可能好男风,可是丞相好男风众所皆知,他又生的阴柔美貌,雌雄莫辩,若是他蓄意勾引武陵王…… 她狠狠揪了揪帕子,好个丞相,先夺她嫂子,后夺她姐夫,有完没完了! 卫屹之显然是要避开穆家父女,回宁州后住去了一名副将家里,连有事要见谢殊也是将她邀请去了那里。 副将宅院后方就是一大片坡地,遍植香竹,美不胜收。谢殊应邀去了那里,就见卫屹之一身黑衣席地而坐,拿着张纸不知在看什么。月余未见,他似乎有些操劳,稍显清瘦了些。 “仲卿叫我来所为何事?” 卫屹之抬头看她一眼:“替你捎了东西。” “哦,是什么?” 他扬了扬手中纸张:“吐谷浑国主设宴款待我时,我见到了你的恩人。临走时他将这纸张交给我,说是替丞相谱的曲子,让我捎给你。” “真的?”谢殊很惊喜:“他如今怎样?过得可好?” 卫屹之不咸不淡地回了句:“还不错。” 谢殊接过纸看了又看,叹息道:“礼是好礼,可惜我不识谱啊,这要如何是好?” 卫屹之道:“我不会击筑,但音律相通,料想用古琴代替也是一样的,可要我奏给你听?” “啊,如此甚好。”谢殊连连点头。 卫屹之命苻玄去取来古琴,试了几个音,请谢殊就坐。 谢殊也干脆席地而坐,看他低头垂眉的侧脸认真凝视曲谱,再伸出修长的手指勾动琴弦,忽而心生钦佩。 这双手力可弯弓射月,巧可挥毫成书,竟也能轻抚琴弦,比起她不知强了多少倍。 卫屹之边抚琴边仔细听着琴音。 起势晦涩,仿佛一个人困顿不堪的童年;而后幽怨,是缠绵不去的悲戚;再往后却又陡然明朗,若故人重逢的欢喜,又似乍见希望的喜悦;之后便是潺潺若流水,缓缓若微云,欲语还休,却又压抑不住,便如一人茫然纠结,行行复停停,想起时若春花灿烂,心生愉悦,离开时若乌云密布,愁肠百结,虽然平淡,却分明含着欲诉衷肠的刻骨相思意…… “铿”的一声,卫屹之按住琴弦。 谢殊从摇头晃脑中惊醒:“诶?没了?” 卫屹之转头看她:“你听出什么来了?” “呃……挺好听的。” 卫屹之握紧拳:“我弹完了。” “哦,好,多谢了。”谢殊走过去,拿过曲谱,仔细折好纳入袖中。 “对了,你还没与我说此次吐谷浑之行的见闻呢,你与他们国主都商议些什么了?” 卫屹之像是没听见,出神地望着别处。 “仲卿,仲卿?”谢殊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 卫屹之蓦然起身,蹙眉瞪着她,似满腔恼恨无处发泄,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谢殊被他这模样弄得一惊,连连后退,直到背抵着竹子才停下。 “你怎么了?” “没事。”卫屹之背过身去。 情况不对啊,看来得去打听一下他在吐谷浑遇到了什么刺激人的事。谢殊连忙找了借口溜之大吉。 卫屹之独自站了许久,心中诸多情绪翻滚不息,只觉愤怒懊恼,再看那张古琴,越看越刺眼。 他猛地抽出腰间长鞭,狠狠甩出,古琴裂为两半。 吐谷浑那边什么事也没有,倒是人家国主误会了,觉得丞相追问肯定是武陵王嫌自己招待不够好,又送了数量可观的良驹黄金来酬谢。 谢殊是个好丞相,没有将良驹留给谢家人马,而是大公无私地将之充入了军营。 至于黄金,多重啊,还是谢家勉为其难地保管着吧。 穆妙容不愧有襄夫人千分之一的风范,果然写信把陆澄骂了个狗血淋头。谢殊没看到原稿,但陆澄居然写信来向她主动坦诚有婚约一事,分明还是被慑住了。 她趁机回信婉拒了婚事,从个人荣誉到家族名声细数原因,最后甚至上升到了国家大义——让别国知道大晋有我这种强占他人妻子的丞相,全国都会被耻笑道德沦丧,连皇帝陛下也无法幸免啊。 皇帝那边很快也传了封密函给陆澄,沉痛的表示他不要做道德沦丧的君主,让他三思。 陆澄没有再提婚事,但也没说放弃,倒是写信给穆冲道了歉,顺便“夸奖”了一下他的好女儿。 穆子珍收到消息,身子大好,得知谢殊拒绝了婚事,连忙要来拜谢,但穆妙容劝他多多休息,然后主动代替他来向谢殊道谢。 刚走到丞相居处,层层花树后传来了谢殊的声音:“仲卿多日未来见我,还道是我得罪你了,那日你的模样委实吓人,到底是怎么了?” 穆妙容悄悄探头望去,丞相与武陵王并肩坐在池边凉亭内,一个侃侃而谈笑若春风,一个面色无波却分明有躲避之意。 这一双人物坐在一起竟分外协调,但她心中早就起了疑,自然而然就会乱想:果然是丞相勾引武陵王! 她匆匆走开,越想越不甘,自己容貌举世无双,见者无不惊叹,竟然要让一个奸佞之后,一个男子给横插一脚! “你想做女子是吧,那我便帮你一把!”她狠狠揪断了旁边的花枝。 谢殊来了宁州比在建康清闲许多,每日午后都会小憩片刻,每到这时沐白和护卫都会严密守护。 穆妙容亲自捧着一大堆礼品来求见,说家兄感谢丞相,一定要她来送礼答谢。 毕竟是主家,沐白只好进去通秉。 谢殊被打搅了好梦挺不爽,可也不好对一个小姑娘发脾气,只能心不在焉地应付。 穆妙容放下了礼品却没急着走,从礼品中拿出一只酒囊,说这是西域好酒,为感谢丞相大义相助,一定要亲自敬她一杯。 大下午的就喝酒绝对没好事,何况还是她这样一个美貌少女来她这个“男子”的房中喝酒。 谢殊心里有了点数,想要看她捣什么鬼,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喝酒是做男人的必修课程,她早就修到了满级,绝对不用担心。 穆妙容哪里是要喝一杯,明摆着是要灌醉她。谢殊也就遂了她的愿,啜了几口就喊了一声“好烈”,歪头倒在床上不动了。 “丞相?丞相?” 穆妙容叫了几声,发现她睡死了,窃笑起来,然后转头取了礼品里早备好的大红女装,迅速套在谢殊身上,甚至还给她点了唇,做尽了羞辱之事。 她想的简单,谢殊说她是女子又年轻,陆澄不会与她计较,她便以为谢殊也对她无可奈何。 哼,明明是男子还想勾引武陵王?便要你认清自己永远做不了女子的事实! 谢殊一直任由她忙活,直到她离开才睁开眼,连忙跳下床,一坐到镜子前就怒了。 还道穆妙容是率性,这哪是率性,分明是肆意妄为!穆冲宠出来的好女儿,果然无法无天! 她狠狠砸了铜镜,外面立即传来沐白的询问:“公子怎么了?” “不准进来!” “是。”刚应下,沐白又道:“公子,武陵王来了。” 谢殊大惊,连忙擦去唇上丹朱,又要解女装,哪知越急就越手忙脚乱,那腰带竟给打了个死结,连忙躲去屏风后面继续倒腾。 卫屹之没事不会来找她,有事来找也拦不住。 他进了房,见谢殊不在,便唤了一声:“谢相还未起身么?本王有事相商。” 谢殊急急道:“这就来。” 卫屹之探头看了一眼,见屏风后站着人,知道她已经起床,便走近了几步:“宁州巡边一事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你我也已在此盘桓数月,是不是该回去了?” “没错,是该回去了,待我收到谢冉书信,确认陆澄之事已部署好即可。” “也好。”卫屹之本未察觉异常,转身时却忽然瞧见屏风后露出一角大红衣料,这才疑惑,忍不住绕过了屏风,一看之下顿时怔住。 谢殊总算解开死结,刚脱下衣裳,抬头却见他站在身前,顿时吓了一跳。 “也不知我如何得罪了穆妙容,她居然用这法子来羞辱我。”她狠狠掼了女装,还愤恨地踩了两脚:“以前被人嘲笑像女子我就不甘心,不想今日又撞上这事,真是晦气!” 卫屹之什么也没说,退后几步转身离去,犹自怔忪,连谢殊叫他也充耳不闻。 这事终究丢脸,而且闹到人尽皆知反而容易被人察觉出异常。但穆妙容这种行为实在叫谢殊气愤,她叫沐白去谴责穆冲,说他教女无方,连她和武陵王商议要事也进来冲撞,已经惹得武陵王大为不悦。 穆冲得知后急火攻心,气得把穆妙容一顿好骂:“你让武陵王不悦了,为父还如何帮你嫁入卫家?唉,原本以为你露个面就可以成功,哪知武陵王丝毫没上心,他这样定是看中女子品行,如今你这么一闹,他再难看上你了!” 穆妙容莫名其妙:“我没有冲撞过他们啊。” “闭嘴!还敢狡辩,回房思过去!” 穆妙容还没被他这么骂过,哭着跑走了。穆冲坐在桌边唉声叹气,这样一来,和卫家联姻的事只怕要成幻影了。 第21章 谢冉终于来了信,说在建康城中已经部署好。谢殊早就不想留了,当即叫人去通知卫屹之,让他准备启程。 穆子珍特地找了个机会来谢殊道别,比起行事急躁的穆冲和骄横跋扈的妹妹,他是穆家最为温和的人,虽是武将之子,却更像是文士。 “听闻舍妹冲撞了丞相,还望丞相大人不记小人过。她最年幼,家母早逝,父亲又一直未续弦,这才疏于教导,其实也有我这长兄的责任。” 谢殊笑了笑,不置可否。 穆子珍又就联姻一事道谢,敛衽下拜道:“丞相拒绝了陆家婚事,在下实在感念在心,多谢丞相成全。” 谢殊扶他起来:“本相不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比不上穆公子,以后穆公子好事成了,定会夫妻恩爱,所以陆澄之女还是嫁给你可靠啊。” “丞相说笑了,丞相天人之姿又身居高位,只是无心罢了,若是有意,早有佳人环伺了。” 谢殊无奈,我有心也无力啊…… 出发之日,穆妙容又把自己关在房内哭了好久。 这一别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武陵王,再听父亲说嫁他无望,更加伤心,眼睛都肿了。 谢殊登上马车前对穆冲说了句:“刺史连一个女儿都教导不好,又何谈为官任职?看来本相将你调来宁州都是冒险之举了,以后更不敢升你的职了。” 穆冲一口老血哽在喉头,呕地回去就躺了三天。 已是秋末时节,从色彩张扬的宁州往回走,一路渐渐没了夺目景致,天气也越来越冷了。 卫屹之许久没有私下见谢殊,谢殊偶尔爬上他的马车商量事情,他也不怎么看她,还时常神游天外。 好几次这样,谢殊有些忍不住了,再三联想,只有一个可能。 “仲卿,你是不是看上穆妙容了?”说起来她也是有心破坏这桩婚事,在她看来,穆妙容远远比不上王络秀,但穆妙容倾城绝色,卫屹之会动心也说不一定。 卫屹之摇摇头,低头看书。 “那你这丢魂落魄的是怎么了?”谢殊望着车外叹息:“若是回去被襄夫人发现你这样,肯定又认为是我搞的鬼了,非得恨死我不可。” 卫屹之揪紧书卷,我也恨你…… 初冬时节,车马到了武陵郡,卫屹之这才主动与谢殊说话:“谢相可要去武陵王府小住几日?” 谢殊站在车外,远远朝北望了一眼,摇了摇头。 武陵郡北就是荆州,她不想靠近。 卫屹之似猜到了几分,再想起那伶人所做的乐曲,心情复杂。 到江州地界时,才惊觉这一去竟已过了半载。 谢殊想起当时出发时热得暑厥,此时身上却已系上披风,感慨万千,对卫屹之道:“行军打仗真是不容易啊,我越发佩服你了。” 卫屹之忽然探身出了马车,吩咐卫家车马停下,要与谢殊道别。 谢殊很惊讶:“你这是要去哪里?” 卫屹之看她一眼:“去会稽提亲。” 卫屹之要提亲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没想到自己眼高于顶,第一次动心看中的居然是个男子。 越是希望谢殊是女子就越要尽早斩断,得彻底做个了结。 天上开始落雪,他在驿站停驻,临窗远眺,不禁为自己好笑。 没想到最后走到成婚这步,竟是因为被一个谢殊逼得退无可退。 苻玄从门外走入,掸去肩上雪花,将手中信函呈上:“郡王,建康送来的书信,快马加急,似乎是大事。” 卫屹之连忙接过拆开,细细阅览之后蹙紧眉头:“真是不巧,太后病危,看来此时不能提婚娶之事了。”他摆摆手,“吩咐下去,明日雪停便启程回都吧。” 早在他们在宁州时,太后就已经身子不太好,今年冬日来得早,又分外寒冷,病情一下就加重了。 皇帝是个孝子,当初他年幼登基,世家门阀如豺狼虎豹,是太后以弱质女流之身垂帘听政,与众人虚以委蛇,这才保得他江山。 眼见对自己有养育之恩又有扶持之德的母亲就这般卧在床上一日日消瘦萎靡,他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每日都派遣专人全国寻求良医。 太后病重虽然不是好事,但对谢殊却很有利,此时不宜嫁娶,她又多了个推掉陆家婚事的理由,但为求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还需要再走一步棋。 先前谢冉已将陆澄的把柄放大再放大,安排了不少人证,至少可以认定陆澄贪污。谢殊装作毫不知情,只叫廷尉出面严加审核。 其实以这些也动不了陆澄根本,顶多是给他提个醒罢了。只是皇帝最近正在忧心,又见出了这事,大为光火,不管不顾地贬了他的职。 谢殊这时才出面,好心地替陆澄求了个情,将惩罚折半。 陆澄明知是她搞的鬼却又苦于没有证据,不甘不愿地承受了,在心里将这群伧佬骂了个遍,再想起被杀的爱子,急怒攻心,大喊了声“大仇难报”就卧了病。 同样是生病,大家显然更关心太后。 太子仁厚,特地去覆舟山上的光化寺为她老人家祈福。作为丞相,谢殊也得有所表示,于是请求与太子一起前往。 虽说佛门之地众生平等,真正有皇亲贵胄在,老百姓们也只能被禁军拦在外面眼巴巴瞅着。 谢殊进了大雄宝殿,立时感觉有道刀子般的视线刺到自己身上,抬眼望去,原来今日其他皇子也在,其中就有九皇子。 大半年未见,司马霆竟长高了许多,一双眼睛冷幽幽地瞪着她,看架势要不是顾忌有人在就要上来抽她了。 谢殊装作没看见这眼神,先后给几位皇子行了礼,而后便安安静静站在队伍里为太后祈福。 形式并不复杂,很快就结束。 谢殊向太子行礼先行告退,司马霆已先越过她出门去了,边走边与其他同行的几个皇子道:“仲卿哥哥今日不是要回都?我们都去迎接他吧。” 谢殊听他称呼,忽然觉得九皇子也挺可爱的,卫仲卿那种人当真将几人当过兄弟哟? 下了山竟开始落雪。沐白守在山脚,给她系上披风,低声道:“武陵王车马已经入城,并未到达会稽。” 谢殊点点头:“既然联姻未成,王卫势力暂时不会坐大,去跟冉公子说撤了计划吧。” “是。” 因为有皇子来此,沿途都是禁军把守,附近百姓也都给疏散了。谢殊抬头望了望天,对沐白道:“不乘车了,我走走吧。” 向南而行,过东门桥和南尹桥就到了青溪。 雪越落越大,谢殊终于没了兴致,正打算登车,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她扭头望去,街道尽头有人快马而来,到了近处才看出那是卫屹之。 见到有车马在,卫屹之勒马停住,披风上满落轻雪。 他看着谢殊,立在雪中,她的眉间眼睫都沾了雪花,四周皆白,那双唇便愈发红的惊心动魄。 彼此相视许久,还是谢殊先与他招呼:“武陵王怎么一人先回了?方才还听九殿下说要去迎你呢。” “家母有些事要本王回去处理,所以先行一步。”卫屹之没再逗留,说完便调马离去。 谢殊觉得他这次回来似乎心事重重,难不成是因为暂时无法提亲而遗憾? 看不出来他还挺心急啊。 卫屹之刚回府就瞧见襄夫人板着脸坐在厅中,显然早就在等他。 他一边跨入厅中一边解去披风:“母亲怎么了,我回来您不高兴?” 襄夫人哼了一声:“你不是来信说去会稽提亲了吗?怎么就这么回来了?太后重病是不作兴婚娶,可也能先把亲事定下来啊!” 卫屹之在她身旁坐下:“我是大司马,收到了消息哪能还往会稽去,会落人口实的。” 襄夫人只好愤懑地揉帕子。 卫屹之安慰她:“我这次是真打算成婚了,您还怕我反悔不成?” “真的?”襄夫人这才高兴了:“听到你这么说,真是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啊。” 卫屹之笑笑。 转眼就到了年关,太后病重,百姓们也不好尽情庆贺,都城内几乎闻不见年味。 谢殊正领着百官随太子一起为太后吃素祈福,多日没尝到肉味,嘴里淡得发苦。刚想叫沐白悄悄去给她弄点肉来吃,谢冉来了,神神秘秘地从袖中取出只包裹来,放到她面前。 谢殊拆开一看,竟是整块的烤肉,馋的口水哗哗的:“退疾,我最近看你真是越来越英俊了。” 谢冉已经摸清谢殊脾气,只要不是大事,她都好说话的很,一包冰块一块烤肉就能哄得眉开眼笑的。 “丞相喜欢便好。” “喜欢喜欢。” 谢冉趁机道:“那我是不是可以把给谢龄的那些人收回来了?” 谢殊顿了一下:“他又怎么了?” “没怎么,”谢冉一脸正气:“我看不惯。” 谢殊好笑地摇摇头:“祖父以前跟我说过,叔祖父这一家都挺难缠,只要不是大事,就依着他们胡闹算了,留些精力做正事才重要。” 话都这么说了,谢冉只能作罢。 哪知没几天谢龄就闹出了件事来。 谢冉急匆匆地走入谢殊的书房,开口就是埋怨:“丞相当日不听我请求,如今谢家算是被谢龄连累了!” 谢殊一怔:“怎么回事?” “谢龄领着人操练,现成的地方不待,偏偏要往大街上跑,今日冲撞到为太后寻医求药的禁军了,不仅伤了两名大夫,还毁了上好的药材。” “什么?”谢殊懊恼地起身:“陛下对太后病情极为上心,最近又正是盛怒的时候,这个堂叔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谢冉一脸恨色:“早就说了这人不可用,丞相不该对他礼让的。” “罢了,此时说这些也没用了。”谢殊回房去换官服:“我入宫去向陛下请罪吧。” 皇帝震怒可想而知,太后病情处在关键处,正需要良医良药,丞相却纵容亲戚坏了大事。 就算把持朝政也不能目中无人到这般地步,简直是以下犯上! 谢殊跪在御书房里,再三告罪。 “谢相现在知道有罪了?太后若是有个差池,你可担当得起?” “微臣该死。” “哼,朕可动不了谢相,你若有心,就去殿外替太后跪上几个时辰吧!”皇帝拂袖出了殿门。 谢殊叹口气,陛下以孝治国,事到如今,也只能认栽了。 天气阴沉沉的,似乎又要落雪。她掀了衣摆在御书房外跪下,心里将谢龄凌迟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有小宫女趁左右没人悄悄塞了个软垫给她,其实跪着也不算太累,只是没多久就出了突发状况。 谢殊觉得小腹一阵绞痛,顿时暗叫不妙,居然忘了今日是来月事的日子,事出突然,毫无准备,这下可算是酷刑了。 算了,本来打算意思意思跪他个一刻来着,既然时机不对,还是跪个半刻吧…… 卫屹之刚刚探望过太后,从内宫出来,经过御书房外就见谢殊跪在那里。 他已听皇帝雷霆震怒地说过谢龄的事,对此并不惊讶:“虽然丞相罚跪少见,但你若不跪,太后真出了什么事,火可就要烧到你身上了。” 谢殊叹气:“还是你看得明白。” “跪多久了?” 谢殊望了望天:“快两个时辰了吧。” 卫屹之微微挑眉,两个时辰前他都还没入宫呢。 “仲卿先回去吧,我稍候就走。” 卫屹之看她就是走个过场,真担心皇帝又被气得七窍生烟。他摇摇头就要离去,转身时却瞥见她身下衣摆上有一小块濡湿的污渍,沾在玄色官袍上已呈深褐色,不禁诧异。 多年战场杀敌,他最熟悉流血,这分明就是血渍吧。 谢殊侧看了他一眼,因为忍疼,脸色有些发青:“怎么还不走?” 卫屹之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良久之后,解了披风披在她身上,这才出宫去了。 谢殊对此毫不知情,一直到回去后换衣裳才发现官袍后面被弄脏了,再一联想卫屹之的举动,心中暗惊。 卫屹之不是懵懂少年,也许知道女子的事。关键是他本就有过怀疑,只怕先前好不容易被她压下去的疑心这次又要被勾出来了。 兹事体大,若是被他发现,自己肯定不得善终。 谢殊在房中思考了很久,决定防患于未然,于是写折子告了假,说自己受了伤,需要调养。 受伤好说,受伤的位置就难以启齿了。 谢殊为不惹卫屹之怀疑,故意装作尴尬为难的模样,将每个来探望的人都挡在了门外。 没想到不久后坊间竟流传出了不雅的传言——丞相有个勇猛非凡的男宠,一夜数次不在话下,丞相因此后庭受伤,入宫一跪,伤口崩裂就见了血…… 谢殊又好气又好笑,外人哪会知道她伤哪儿,绝对是下人嘴不严。 她对沐白道:“给我把那些伺候的婢女小厮统统教训一顿,口无遮拦,连本相伤在哪儿也要出去乱说!” 沐白比她还气愤:“公子放心,属下早教训过了!”说完瞄一眼谢殊,脑中迅速过滤一遍,确定府中的确没有什么勇猛男宠这号人物。 出乎意料,外界风言风语,卫屹之居然毫无动静。桓廷、袁沛凌等人都来过好几次要探望谢殊,只有他按兵不动,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事。 年关在太后病情反复和丞相的重口八卦中度过,转眼到了元和二十七年开春,大家都已淡忘此事,卫屹之忽然来了相府。 谢殊走入书房,就见他坐在案后品茶,身着鸦青大袖宽袍,月余未见,姿容闲雅一如平常。 “仲卿今日怎么会来?” 卫屹之抬头看过来,脸上盈满笑意:“你受伤未愈,我有些挂念,就来看看你。” 谢殊一看他笑就觉得心烦,在他对面坐下道:“有劳挂念了。” “本该早来看你,只是听说你不见客,便一直拖到了今日。” “没法子,受伤位置不雅,羞于见人啊。” “原来如此,不过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什么样的伤会伤在那个位置,难道真如传闻那般?” 谢殊笑了笑:“仲卿对我的事可真关心。” “那是自然,”卫屹之盯着她,字字清晰地道:“谁让你我是兄弟呢?” 沐白进来伺候时,卫屹之已经走了。 谢殊自然明白他是来试探的,坐在案后沉思片刻后吩咐沐白道:“你去谢家幕僚里找个身高体壮的男子来。” 沐白一脸纳闷,但还是急忙去办了。 谢家幕僚里倒是有个身高体壮的男子,名唤齐徵。谢殊并未见到他本人,听沐白形容后觉得可以,就决定用他了。 她将刚刚写好的名单递给沐白:“你去将这单子上面的人都邀请过来,就说我今日要在玄武湖请大家泛舟小聚。” 名单上自然有桓廷等人,这段时间那传言愈演愈烈却总不见丞相的人,桓廷正急着呢,一接到邀请,跑得比谁都快。 第22章 谢殊早已等在湖上,身边就跟着那个齐徵。此人年过三十,相貌英武,身姿魁伟,明明是文人,却长得像个武士。 沐白揭开船舱上的帘子,禀报说桓廷到了,谢殊便立即拉着齐徵坐下,就势在他膝上一躺。 齐徵大惊失色:“丞相这是……” “别废话,本相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谢殊指了指旁边的糕点:“拿一块喂我,一定要让桓公子瞧见,否则就将你逐出谢家。” 齐徵欲哭无泪,他对丞相好男风一事早有耳闻,但真没想到自己会卷进她的是非里来。 他也不笨,看出丞相这是在做戏,可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实际上极其惧内。今日的事要是传入妻子耳中,回去非被揍趴下不可。 桓廷已经踩地船甲板咚咚作响,谢殊又催促:“再不动作就杀你全家!” 齐徵无奈了,终于认命地拿了块豆糕往她嘴里塞:“丞、丞相慢用。” “嗯……”谢殊陶醉地嚼下,故意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胡须:“还是你知道心疼人。” 齐徵对着她动人的脸只想哭。 沐白比他还想哭,公子你叫我去找人的时候可没说是为了这个啊! 他颤抖着声音禀报:“公、公子,武陵王和桓公子到了。” 谢殊转头看去,门口站着僵化了的桓廷,身后是卫屹之,神情间也有些诧异。 谢殊这才坐好,请二人入座:“其他人还没到,不如我们先小酌几杯吧。”说完扯扯齐徵的衣袖,“还不替本相斟酒?” 这动作分外亲昵却没有女儿家的娇态,齐徵端着酒壶的手已经抖地跟抽筋似的。 桓廷经历过数次巨大的冲击之后反而镇定了,只是仍旧管不住自己的嘴,问谢殊道:“这便是传闻中的那位……嗯?” 谢殊自然明白他要说什么,略带羞涩地笑了一下:“不怕表弟笑话,表哥我这个喜好只怕是改不掉了。” 桓廷身子一瘫,偷瞄一眼身边的卫屹之,却又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应。 卫屹之小酌了一口酒,抬眼朝谢殊看去,见她和那男子形容亲昵,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是不确定那日的血渍来源,但若真是因为这种羞于启齿的事…… 他握紧酒盏。 不过之前都没听说过有这人物,忽然冒出来,终究还是值得怀疑。 舱外起了风,早春二月,还带着微微的凉寒。 卫屹之朝窗外望了一眼,转头对谢殊道:“早几日听太史令说起,今晚可能会有难得一见的天狗食月,不如大家今日就留宿船中一观奇景如何?” 恰好此时袁沛凌和杨锯带着一大群世家公子到了,闻言立即叫好。 “春日宿波上,还是武陵王有情趣。” 桓廷问谢殊:“丞相觉得如何?” 谢殊尴尬地扯扯嘴角:“也好。” 卫屹之看了一眼齐徵:“都是世家子弟,外人还是退下吧,说话也方便些。” 齐徵如蒙大赦,简直要对他叩拜谢恩,连忙向谢殊告辞。 谢殊看一眼卫屹之,故意露出不悦之色,又依依不舍地扯了扯齐徵的衣袖,才放他离去。 谢家的船虽然大,但船舱是用作宴饮不是睡觉的,那么开阔的空间,连个隔断也没有。 对其他人来说,晚上就寝一处是风流情趣,对谢殊而言……真想死给他们看! 众人宴饮取乐,谈笑不断,也很有趣。 齐徵走后,卫屹之似乎有了点兴致,居然听了桓廷的撺掇开始说自己从军的经历,惹得大家心驰神往。 说到后来,有人问起当初吐谷浑前国主的事,卫屹之起先蹙着眉不愿细说,被再三怂恿才开了口。 “前吐谷浑国主慕容独奚,身高九尺,形容伟岸。初见他时我还以为是一员大将,不想却是国君。他作战勇猛,身先士卒,却因好色落下诟病。传闻他男女不忌,还曾强占过大臣的妻儿。国中对他怨声载道,现任国主是其幺弟,趁机起兵反叛,竟势如破竹,顺利登位。”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只有一部分精明的在擦汗。 你们别这么嚣张啊,好男风的丞相还在呢,这么影射人是想干嘛! 酒罢已经圆月当空,大家都趴到窗口认真等待,却始终没有等到,渐渐就有了乏意。 谢殊命沐白在舱中铺上席子软垫,大部分人都或卧或坐闲聊去了。有的喝多了,不多时就睡着,鼾声四起。 卫屹之趁机起身坐到了谢殊身边。 谢殊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谢相这是在生气我赶走了那人?” “怎么会,武陵王做什么自有道理。” 卫屹之笑了笑,在她身旁躺下。 谢殊大惊:“你要睡这里?” “是啊,在座各位都因谢相好男风不敢接近,但你我兄弟,我岂能嫌弃谢相呢?” 谢殊转念一想,很干脆地躺了下去,与他并排而卧,刚好可以透过窗户望见月亮。 没多久,桓廷惊呼了一声,原来月亮已被挡了一些,果真有天狗食月。 大部分快睡着的公子哥都被这声吵醒了,又急忙扑去了窗边观望。 卫屹之收回视线,转头看着谢殊的侧脸,直到月色终于完全被掩盖,四周陷入黑暗。 谢殊借着黑暗闭目养神,忽而感觉身子一紧,有人自侧面环住了她,唇贴在她耳边低低呢喃:“如意……” 她蓦然大惊,卫屹之却没有放开她,一手摩挲着她的下巴,轻叹道:“你若真是断袖,只怕我也要成为慕容独奚了。” “!!!”谢殊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卫屹之的唇擦过她的耳垂,声音愈发低沉:“这般紧张做什么,可不要被别人发现了。再怎么说,我也比你带来的那人好多了吧?为兄想通了,只要如意不嫌弃,我们又何必在意外人眼光?” 谢殊心中大恸,完了,看来这次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其他人都很兴奋,在黑暗里叽叽喳喳地交谈着,有的趁黑互相骚扰,一个惊叫一个大笑,欢闹不断。 总之没人注意到谢殊和卫屹之。 谢殊很快就镇定下来,会变通的可不止卫屹之一人。 她侧过身面对他,低低叹息了一声:“事到如今,看来我是瞒不下去了。” 卫屹之的语调有了些变化:“嗯?” “其实我并不好男风,之前都是在演戏,之所以装出这模样,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那如意要遮掩的是什么?” “唉,实在难以启齿,只能说仲卿深情厚谊,我无福消受了。” 黑暗里衣料簌簌轻响,她似要起身离开,卫屹之却还扣着她不放。他故意将手掌移到她胸口,感觉手下触感坚实平坦,不禁蹙眉。 怎么会这样? 天狗食月也不过两盏茶的时间,眼前渐渐有了光亮。卫屹之松开谢殊坐起身,眼见着她的脸一点一点清楚起来,心中情绪纷杂。 谢殊眼神哀愁地看了他一眼,似无奈似遗憾,而后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再没说过话。 其他人兴奋的劲头还没过去,正凑在一起热烈议论着。桓廷想问谢殊观月感想,转头却见她侧身卧着似已睡着,便改口唤卫屹之过去。 卫屹之起身朝他走去,心思半点不在月亮上。 谢殊故意蹬了脚边的香炉,咣当作响。舱外的沐白挑着灯笼来收拾,接到她眼神示意,点头退了出去。 片刻功夫,他又匆匆返回,急切唤道:“公子,冉公子带人来了,说是府中出了事。” 谢殊立即起身出去,其他人见状都很好奇,纷纷跟出去看热闹。 大船朝岸边靠拢,谢冉登上船,对谢殊行礼道:“丞相,大事不好,先前请来的大夫都逃走了……”像是忽然发现后面站着那么多世家子弟,他吃了一惊,连忙闭上嘴。 谢殊低斥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追!若是被他们坏了本相名声如何是好?” 谢冉应下,迅速带人离去。 卫屹之朝站在船头的苻玄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跟了上去。 谢殊转身向众人致歉,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本相府中出了些事,要赶回去处理,各位少陪,还请继续玩乐,不必拘束。”说完命沐白好生伺候,上岸登车回府了。 桓廷对这幕看不分明,纳闷道:“我是不是听错了?难道丞相病了?” 有个世家公子接话道:“听着是这意思,相府里自有良医,丞相还要另请大夫,不会病得很重吧?” 另一人憋笑道:“我猜是医那伤处的,噗!” 杨锯看看灯火下沐白扭曲的脸,提醒道:“大家还是回舱去吧。” 卫屹之却没有动,临水远眺,手紧握着栏杆。 谢冉带人返回相府时,谢殊已经在书房坐了好一会儿了。 “事情已经办好,丞相放心。” “嗯。” 谢冉对她的私事一向不过问,此刻却有些忍不住:“丞相一早命我等在附近,却只为引出这大夫的事来,不知是要做给谁看?” “还能有谁?自然是武陵王。” “退疾不解,还请丞相明示。” 谢殊笑道:“原因不必细问,你只需记着,今后再听到任何有关我的传言,都要习惯接受。” 谢冉见她神色轻松,料想不是什么大事,放下心来,也无所谓探不探究原因了。 天快破晓时,卫屹之回了大司马府,苻玄早已等在房门口。 “郡王,属下一路跟随谢家人马,他们的确是在追捕大夫,好几人都被捉回去了,只有一人成功逃脱,一路跑至青溪,属下便趁机将他逮了回来。” 卫屹之点点头:“本王去见见他。” 大夫是个矮胖的中年人,被关在卫屹之平常练武的院子里,周围刀枪剑戟一应俱全,他瞧着挺怕事的样子,却还能很镇定地倚在树旁四下观望。 卫屹之叫苻玄守在门外,自己走了进去,大夫一见他姿容就知道这是大司马府的主人,当即下跪行礼。 “你不用害怕,老老实实回答本王几个问题便可离开。” “是是是,大司马请问。” “本王问你,你为何会出现在相府?” “回大司马的话,小人是被谢家人请去为丞相治伤的。” “哦?是什么样的伤?” “呃,说、说来不雅,丞相臀部生了疮口,久医不愈,伤口还总是裂开,颇为严重。” 卫屹之暗忖:难道那血渍就是因为这疮口? “丞相好好的怎会生什么疮口?” “大司马有所不知,丞相身有顽疾,一直用药,都是烈性药材。他早年身子未长好,敏感的很,身上便总因此起疮。” 卫屹之冷笑一声,显然不信:“丞相身有顽疾?你倒说说是何顽疾。” 大夫以头点地:“丞相确有顽疾在身,可那实在难以启齿,小人若说了,性命就难保了。不敢欺瞒大司马,就是因为府中大夫全都无法医治这疾病又担心被灭口,这才约好冒死逃命的。” 卫屹之解了长鞭,蓦地甩出,正抽在他身旁的树干上。 大夫吓得哆嗦了一下,悄悄转头看了一眼,树干上划了深深的一道大口子。想到这鞭子只差分毫便是抽在自己身上,他两股战战,冷汗直下。直到这时他才记起眼前这人面貌斯文却是个杀人无数的战将。 “大、大司马饶命,小人虽不能说,但身上有方子,大司马尽可拿去查!”他说完连忙从衣襟内掏出几张方子来。 卫屹之将苻玄叫了进来:“去将府中大夫请来,看看这方子是医什么的。” 卫家大夫很快到了跟前,仔细查看之后禀报说:“有两张是医外伤的,主治疮口止血。还有一张是医男子肾阳不足的,从用药来看,只怕患者已到了无法人道的地步了。” 卫屹之一怔:“什么?” 已快到早朝时间,谢殊先前稍稍补了会儿觉,此时刚起身,束好胸后,又对着铜镜紧紧扣上一层厚如甲胄的护胸。 这东西也是谢铭光以前找人做的,因为防护得当又软硬适中接近皮肤,她才不厌其烦地穿着,上次差点被陆澄暗箭所伤后,更不敢拿下来了。 束好之后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她对着镜子咬了咬牙:“要是这么容易就被你发现,我成天受的苦岂不白费了?” 今日早朝无事,最大的事就是一直告假的丞相回来了。不过皇帝因为太后病情有所好转,心情不错,少有的没给她脸色看,连之前谢龄做的混账事也没提。 退朝时,有几个官员来问候谢殊,装得相当单纯,丝毫不知那不雅传闻的样子。 卫屹之为与她错开,故意落后一步,先去看望了太后才出宫回去。 走到半道,他忽然想起上次怀疑谢殊的场景,对苻玄道:“去长干里吧。” 春日微暖,鹅黄迎春花俏生生开在角落,三两新枝探出院墙,巷弄深深,酒香不退。 卫屹之已在车中换下朝服,下车进入店中,却见堂中空无一人。 店家迎上来道:“公子又来了,上次与您同来的那位公子也在,还在后院那座。” 卫屹之走去后院,果然看见一身便服的谢殊坐在那里。 “就知道仲卿会来。” 卫屹之走过去坐下:“你在等我?” “嗯。”谢殊把玩着茶盏,垂着眼不看他,“昨夜听了你与我说的话,我想了许多,最终还是决定将事实告诉你。”她抬起头来,眼中又露出昨夜看他时的哀愁:“我身有缺陷,恐怕此生无法有后了。” 卫屹之故作震惊:“怎么会这样?” 谢殊苦笑:“不怕你笑话,我这身子如今简直可以说是非男非女,祖父在世时就一直为我寻医问药,可惜毫无效果。为了脸面,我只能故意装作好男风来迷惑视线,不想却让你误会了,这是我的罪过。” 卫屹之敛眉不语。 谢殊悄悄观察他神情,试图揣测他心思,却始终看不出什么端倪,有些憋闷。 谢铭光曾对她说过,乔装一事太过冒险,无论准备多充足,行事多谨慎,是女子的事实无法更改,难免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他将谢殊隐藏了八年,直到临终才将她推到台前,就是为了刻意将这段时间弄成个空白,以后若遇到危机,谢殊就能随机应变,任意涂抹。 偏偏卫屹之要走表面作对私下结交的路,交往愈深,破绽愈多,他又难对付,每次都叫她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卫屹之端了茶靠在唇边,没有任何表示,其实比她还憋闷。 一切都太精准了,他怀疑什么,立即就有相应的答案供出来打消他的疑虑,可要反驳也没证据。何况昨夜的话已经出口,再无收回的道理,他又不能承认自己是在试探她,真是实打实被将了一军。 也许是他把谢殊逼得太急了。 他心思转了转,搁下茶盏走到谢殊跟前,执了她的双手:“如意多虑了,其实我也不好男风,我只是喜欢你罢了。” 第23章 “这……”谢殊干笑:“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吧?仲卿昨夜说那话就很突然,我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玩笑,今后也别再提了吧。” 卫屹之笑得分外温柔:“怎么会是玩笑呢?一听闻你可能此生无后,我便不忍心弃你不顾了。” “……”谢殊沉痛闭眼,刚将他一军,就被反将回头了。 正拉扯不清的时候,沐白走了进来,一看到武陵王握着自家公子的手,眼睛立即瞪圆了。 谢殊挣开卫屹之:“怎么了,有事?” “公、公子,冉公子请您回去。” “好,这就回去。”谢殊站起身,重重叹了口气:“仲卿再好好想想吧,切莫走错路啊,我先回去了。” 她一走,卫屹之自然也不会久留,叫上苻玄就要走人。 出巷弄后,苻玄见他笑若春风,笑着说了句:“郡王这下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卫屹之的笑忽而僵了一下,之后一路都沉着脸没说话。 苻玄之前就守在门外,对他说的话听去了不少,以为他是介意被自己发现了对丞相的心意,忙宽解道:“郡王不必在意,属下见过秦帝后宫男宠众多,对此已习以为常。何况郡王对丞相是真情厚意,比起秦帝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卫屹之皱眉,当今天下的确男风盛行,但他身负统帅之责,为能服众,向来严于律己。他承认对谢殊动了心,却也一直压抑着,从没想过真和一个男子成就什么好事。如今尚未确定谢殊是男是女,他所言所行本是抱着试探之心,可苻玄说的没错,刚才他还真有吐露真心后的轻松喜悦。 “以后这种话不要说了。” 苻玄看了看他的脸色,连忙称是。 谢殊以为谢冉叫她回去是有什么急事,哪知进了书房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直直地盯着自己。连沐白也跟着他一起盯,盯得她一头冷汗。 “怎么了?” 谢冉几次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道:“我刚得到消息,武陵王将抓到的那大夫冲入徐州军营做军医去了,临走前他来了信,说不辱使命,请丞相放心。” 谢殊欣慰地点头:“他可比那个齐徵靠谱多了。嗯?难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不是,”谢冉瞥她一眼:“他在信中还附了张方子,我以为是丞相有恙,便叫沐白去按方配药,哪知府中大夫说这方子是治……治男子不举之症的。” “……”谢殊无言以对。 那大夫虽然是谢家人,可她是第一次用,哪里敢全然相信,便告诉他自己真是无法人道,让他一定要将这消息传递给卫屹之。哪知他居然这么忠诚,办好了事还惦记着她的身子,居然还配了方子给她。 事到如今,她只能话说一半:“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不过本相希望后代健全,不管问题大小,还是要好好调理身子的。” 谢冉感慨万千,这人本是他的对手,夺走了他的机会,却又成为他赖以生存的大树,可最终还是敌不过造化弄人。他忧心忡忡:“不严重就好,丞相好好调理身体,未免消息走漏,暂时还是不要论及婚娶了吧。” 谢殊就等他这句话呢,连连点头:“退疾所言甚是。” 谢冉离开后,沐白瘪着嘴走了过来,泪光闪闪地鼓励她:“公子,不要放弃,您再努力试试!” 谢殊眼角直抽:“好,我会努力的。” “公子放心,不管公子变成什么样子,属下都会追随左右用心伺候的!” 谢殊拍拍他的肩:“知道你最忠心,所以当初论文论武你都不出类拔萃,祖父还是选了你在我身边啊。” 沐白喷泪:“属下有这么差嘛……” 戏做全套了,大家都相信她身体阴柔是早年饥饿造的孽了,也都因为她无法人道表示出同情了,更可以暂时放下婚娶之事了。 一切都很美好,只是此后每天都要喝药。 谢冉和沐白,一个为了靠山,一个为了尽忠,对谢殊的身子极其上心,四处求医问药,为防消息走漏,更是亲力亲为,弄得她哭笑不得。 谢殊是过过苦日子的人,真金白银换来的药却只能悄悄倒掉,肉疼的要命。 她摸摸窗台那株每天被喂药的兰花:“虽然你很娇贵,但这些药更贵,可要挺住啊。” 没几日到了休沐,卫屹之忽然来探望她了。 沐白觉得他上次在酒家里对自家公子太无礼,去通秉谢殊时很不给面子:“公子要不要属下轰他走?” 谢殊失笑:“你看清楚那是谁,普天之下有几个人敢随便轰他?” 沐白蔫儿了,怏怏退出了门。 卫屹之今日形容闲散的很,用支竹簪束着发髻,身着石青宽袍,宛若清闲隐士。他走入谢殊书房,手中提着只漆盒。 谢殊请他就座,又命沐白奉茶,客套道:“仲卿人来就行了,何必还带东西。” 卫屹之笑道:“这东西对你有好处的。”他将漆盒打开,里面是两颗黑乎乎的丹丸。 “这是什么?” “药啊,如意虽身有隐疾,为兄却觉得不能就此放弃,还是要继续医治,说不定能好起来呢?”卫屹之取了只茶杯,放了颗丹丸进去,倒入热水,不多时丹丸化开,一杯清澈的白水被染得黑乎乎的。 谢殊闻到那冲鼻的苦味,暗道不妙。 “来,喝下去吧。” 谢殊对着他笑意温和的脸呵呵干笑:“我日日在府中服药,大夫告诫过,不可另服他药,恐会药物相克啊。” “你多虑了,我岂能害你?”卫屹之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展开后递给她看:“这是药方,都是温和药材,你若不放心,便拿去给府中大夫验证,若有问题,我一力承担。” 算你狠! 谢殊端起茶杯,暗暗吸气,喝杯苦药总比断头流血来得强,不算什么。 卫屹之问她:“可要加些蜂蜜?很苦的。” 谢殊英勇地摇头:“我虽不及仲卿英武,好歹也是男子,岂会怕苦?”说完仰头灌下,一滴不剩。 哪知这药根本不是很苦,简直是苦的要人命!而且就附着在喉间,苦味久久不散。 谢殊忍着飙泪的冲动,淡定地倒水,其实已经等不及要灌水漱口了。 卫屹之握了她倒水的手,关切地问:“如意怎么了?果然还是太苦了吧?” 谢殊抬眼看他,心里咬牙切齿,嘴上说着“还好还好”。 卫屹之见她苦的眼里都盈了泪光,边给她倒水边道:“怎么可能还好呢,大夫都特地嘱咐说这药奇苦无比啊。”他将水递过去,夸了句:“如意真男儿。” 谢殊有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冲动。 卫屹之起身坐到她身边,伸手抹去她唇边药渍。 谢殊连忙往旁边坐了坐:“仲卿,你不会还没想通吧?” 卫屹之叹气:“我为将多年,言出必行,说了就是说了,只有你把那些话不当回事罢了。” “那难道你要逼迫我不成?” “怎么会?我一己痴念,只求你不要嫌弃我就好了。” 谢殊扭头,这样下去越来越难应付了。 离开时正值午后,卫屹之走出谢家时脸上还带着笑,一看到苻玄就收敛起来。 马车走到半道,竟遇见桓廷,他没有乘车,纵马过街,看来十分急切。 卫屹之探身出去叫住他,“恩平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桓廷急急勒马:“回府去,我家阿翁不太好。先不说了,回头再叙。”说完拍马就走,顷刻便不见踪影。 桓廷与祖父桓怀庆感情深厚,从小到大都是亲昵地叫阿翁。桓怀庆是当朝太子太傅,年事已高,看来是时日无多了。 卫屹之吩咐苻玄:“你去桓家外面守着,但凡有人是要去谢家或皇宫方向,便将他阻截下来,但不可暴露身份。” 苻玄诧异道:“郡王要将此事瞒着丞相吗?” “桓谢有姻亲关系,自然亲厚。目前桓家无可用者,若桓怀庆时日无多,肯定会将太傅之位交给谢家人。他是先帝看重的老臣,若借机向陛下举荐人选,必定能成。” 苻玄明白了,连忙去办。 卫屹之在车内坐了许久才吩咐车夫继续走。 说到底,他始终和谢殊是政敌。 桓怀庆果然派人去了相府,但等到天黑也不见谢家有人来,忙将孙儿叫到跟前,让他亲自去谢家走一趟。 桓廷抹干眼泪,跨马出府去了。 苻玄自然拦不住桓廷,谢殊很快就收到消息,立即赶去见桓怀庆。 “谢家可有能用之人?”桓怀庆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我早已写好奏折,只差填个名字,只要丞相说个人选就好。” 谢殊皱着眉在他眼前踱步。 太子太傅是八公之一,位高权重,最重要的是在太子废立的关键时刻能起作用。皇帝对废太子的事绝对没有死心,一旦得到这个位子,今后绝对事半功倍。 可她想破脑袋,竟想不出一个能用的人来。 桓怀庆看出端倪,叹了口气:“我已尽力,不管此事是否能成,都请丞相以后对桓家多多照拂。” 谢殊郑重地点点头:“太傅放心,本相谨记在心。” 回到谢家,谢殊一夜都没睡好。 本以为桓怀庆还能再拖两天,哪知说没就没了,谢殊正准备早朝,听到消息后更加心急。 早朝时,皇帝因此也心情沉重,再想想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的太后,更觉生命无常。 感慨完了就该议论正事了,有大臣适时地提出了重选太傅的事。 几乎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谢殊,认为她会提出人选,哪知最先出列的竟是大司马。 “微臣有个好人选。隐士荀丕是先父老师,文采品行出众,陛下不妨召他入宫。” 皇帝皱眉道:“他是隐士,如何召的来?” 卫屹之道:“微臣已经亲自去请了他,他也答应了。” 谢殊立即扫过去,暗暗咬牙,最后心一横,出列道:“微臣倒不觉得荀丕合适,倒是会稽刺史王敬之可堪重任。” 荀丕德高望重,王敬之身家显赫,都是不错的人选。 皇帝撑着额头犹豫,大司马这方已经跪了一地的人,大多是武将,不得不重视。可谢殊这方也不甘示弱,跪的人数更多,因为光禄大夫王慕领着王家势力也参与了进来。 皇帝明白卫屹之是想控制太傅一职以达成废太子的目的,他也乐见其成。可是王敬之做了太傅,辅佐未来君主的功劳会重振王家,世家之间也会愈发平衡。 谢殊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在左右为难,拱手道:“陛下不妨问问太子自己的意思。” 皇帝看她一眼:“也好。” 谢冉将太子哄得好得很,问他的意思就等于又给王敬之多了一份支持。不用等太子出列禀明心意,卫屹之就知道自己已经败了,而这次是皇帝默许的。 果然,太子点的人的确就是王敬之。 中书监袁临领旨去下诏令,祥公公高唱退朝。站在文官之首的谢殊看了一眼武官之首的卫屹之,拂袖而去。 骠骑将军杨峤看到这幕,走到卫屹之身旁道:“丞相这是犯傻了不成?怎么将好好的机会让给王家了?他莫非忘了王敬之与您交好?” 卫屹之冷笑:“王敬之并非与本王交好,只是想与本王联手,如今他有了重振王家的机会,再不需要联合本王了。” 杨峤皱眉:“难道丞相是故意的?” 卫屹之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谢殊将王敬之调回都城绝不是临时起念,一定是早有计划,只是刚好遇到了这次机会而已。这段时间他一直借机刺探她,只怕她早有利用王家来防范他的意思了。 谢殊下朝后先去桓家吊唁了桓怀庆。 桓廷分外伤心,翩翩贵公子哭得双眼红肿直抽气。她上前安慰道:“表弟节哀顺变,太傅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般模样,当早日振作,光大桓门。” 太尉桓培圣闻言心情激荡,当即朝她下拜:“桓家誓死追随丞相。” 桓廷没心情在意这些,揪着谢殊的衣袖,哭得半个人都靠在她胳膊上。 谢殊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那边下人引着武陵王来吊唁了。 卫屹之上前扶住桓廷身子,隔开了他和谢殊,好言好语地宽慰他。 桓廷对今日朝中的事一无所知,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揪着谢殊衣袖,又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住,被下人搀下去休息了。 谢殊并没有与卫屹之交谈,立即告辞走人。 她觉得这次的分歧是个好机会,可以和他拉开距离,之后他就没机会再试探自己了。 卫屹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已经感觉到了她刻意的疏远。 转眼到了上巳节,因为陆熙奂一事,今年谢殊没有召集世家去会稽集会,世家子弟们只好自己去找乐子。 谢殊接到了不少邀请,都没有去,因为她知道卫屹之一定会在。 上巳节后就到了春日围猎时。 附庸风雅的晋国向来重文轻武,所以出类拔萃的武将很少,而像卫屹之这样的军事奇才更是可遇不可求。皇帝这几年有意改变现状,一直鼓励大家习武,每到春秋围猎便下令所有年满十四的世家子弟参与其间,文武百官更是不可缺席。 谢殊避无可避了,只能打起精神去参加,其实她对打猎半点兴趣也没有,烤猎物的时候倒还有点兴趣。 乐游苑内,皇族贵胄全都跨在马上,皇帝本人也不例外。由他打了第一只猎物作为开场,众人立即兴高采烈地散开去寻找目标。 谢殊穿着窄袖胡服,骑在马上围观,没多久就无聊地想提前回去了。这时九皇子司马霆远远打马而来,一路疾驰到了她身边。 “丞相是百官之首,当做表率,今日围猎,也当参与才是。” 谢殊拱了拱手:“九殿下还是别拿本相打趣了,本相是文官,不会武艺。” 司马霆冷笑:“世家子弟哪个没学过骑射,丞相回到谢家后没好好受教导吗?” 今日谢家也有年轻子弟参与,但家族里毕竟年轻后辈少,大部分人不是上了年纪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都只纷纷聚在外围看热闹,此时听了这话便有些拉不下脸面。 谢殊笑了笑:“九殿下说的是,本相自上次在石头城险遭刺杀后,就觉得是该好好练练骑射呢。” 司马霆哼了一声,上次那事被栽赃说是他做的,他还记得,被皇帝教训了一顿更记得,谢殊这是在提醒自己少得罪他?真是个不懂礼数的庶人! “既然丞相也觉得该好好练练,那就今日吧。”他转头吩咐道:“为丞相准备十支羽箭,丞相只是练练手,十支绰绰有余了,多了也用不着。” 宦官得令去取箭,用朱砂在箭柄上写上丞相名讳。这是规矩,最后清点猎物时,通过羽箭数量就能分出高低来。 谢殊看他这么坚持,只能硬着头皮上,总之这小子不看自己丢回脸就是不甘心。 第24章 日头暖融,春草繁盛,林中只有风吹枝叶簌簌响。偌大的乐游苑,安静非常,谁也不想惊动自己看中的猎物。 谢殊慢吞吞地骑着马进了林子,背后像模像样地背着长弓箭筒,表情却心不在焉,一边捏着支箭敲打手心,一边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休息。 打猎多没意思,等九皇子走了再出去,那群大臣还敢笑她不成? 也真巧,眼前还真出现了猎物。谢殊一见那是只肥白的兔子,立马来了兴趣,不过拿了弓箭才发现拉开弓需要多大力气。 她干脆蹑手蹑脚地下了马,打算用手去抓。这可比用箭射难多了,所以说她比起那些世家子弟强多了好吗! 已经渐渐接近,眼看就要成功,兔子忽然一下跑走了。谢殊懊恼地站起来,对面站着一脸促狭的卫屹之。 “谢相这是在跟兔子说什么呢?” “哦,它说它是广寒宫里玉兔转世,我便告诉它如何逃出你们毒手啊。” 卫屹之恍然大悟:“险些猎了仙灵,真是罪过,还是谢相为大家着想啊。” “这是自然。”谢殊没心情继续跟他闲聊,转头就要走。 卫屹之追上一步道:“我听闻你被九皇子要求行猎,可是真的?” 谢殊转头看他,忽而冷笑一声:“这与武陵王无关。” 卫屹之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殊停下脚步,面容冷肃:“此时遇到了也好,趁左右无人,刚好可以把话说清楚。本相与武陵王终究政见不同,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以后还是不要私下往来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我今日起,绝交。” 四下寂静,卫屹之沉默了许久才道:“你这么说,无非就是要摆脱我吧?你我虽政见不同,我却是真心爱慕你的。” 谢殊冷笑:“武陵王还是收起伪装吧,你并不好男风,又何必装作对我动了心思。去年冬日是谁要去会稽提亲的?若非太后病重,只怕你现在已经坐拥娇妻了,又何苦自欺欺人呢?” 这事她不说还好,一说卫屹之就有了怒气,若不是因为她,又怎么会有求亲的事。 谢殊转身就走,刚走出几步,胳膊被一把挟住,卫屹之扣着她抵在树干上。 “我对其他男子都没兴趣,确实不好男风,我说过只喜欢你。” 谢殊挣了挣,没挣开:“武陵王这是要对本相无礼不成?” 卫屹之一手扣着她的下巴,忽然低下头吻住了她。 谢殊大怒,手挥了过去,被他一手握住。 那双唇重重地压下来,又渐渐放缓力道,离去时又流连过她的脸颊,依依不舍。 “这下你该信我了?” 谢殊咬牙:“本相乃百官之首,你竟以下犯上!” 卫屹之望进她的双眼:“我只看得到你是谢殊。” 谢殊被他的神情弄得怔了怔。 卫屹之从她背后箭筒里抽了支箭,转身走了。 直到彻底看不见他的背影,谢殊心中的羞愤懊恼才齐齐涌上心头。 越是要疏远他,他反而要变本加厉。就这么被他白白占了便宜,说出去只怕都没人信。这就是朝野称赞的贤王? 她抹了一下唇,狠狠呸了一声。 围猎结束,众人聚到一起清点猎物。 宦官正忙着,司马霆转头找到人群里的谢殊,故意大声道:“好好清点,千万不要漏了丞相的。” 其他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文弱秀气的丞相连弓都拉不开吧,怎么可能猎的到猎物? 谢殊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就算本相连根毛都猎不到,你们又能奈我何? 不用问,拔得头筹的自然是卫屹之,其余的世家公子里杨锯收获最丰,袁沛凌也紧追其后,皇子之中则是司马霆占据第一。 眼看着就要点完,还没听见谢殊的名字,司马霆越发得意。 “啊,丞相的在这里。”有个小宦官将沾了血渍的羽箭取下来,递给在场众人看,上面的确写着谢殊的名字。 怎么可能!司马霆愤懑地看向谢殊。 谢殊自己也很诧异,忽而想起之前卫屹之从自己这里拿走了一支箭,转头朝他看了过去。 卫屹之玄衣凛冽,眉眼专注,与她对视一眼,勒马离去。 谢殊皱眉,他不会真对自己有意思吧? 春日绵绵,长梦不醒。 卫屹之绕过屏风,看见一身红衣的女子坐在桌边写字。他走过去时,她抬起头来,点妆画眉,姿容绝艳。 “如意?”卫屹之握着她的手坐下,难以置信。 谢殊靠进他怀里,不知说了什么,低低地笑着。 他听不分明,伸指按住她唇,又忍不住低头去吻,触到她温软的双唇,和在树林中碰到时一样。 当时犹疑,不敢深陷,此时确定她是女子,喜不自胜,简直难以自拔…… 眼睛猛然睁开,原是梦一场。 卫屹之坐起身,扶住额头。 再也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他点亮烛火,坐在案前提了笔,沉思片刻,落笔勾画,将梦中谢殊绾发浅笑的模样记了下来。 巧笑倩兮,顾盼生姿。 落款处只写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搁下笔,无奈失笑:“试探来试探去,到底还是我输了。” 元和二十七年四月,会稽刺史、右将军王敬之入建康领太子太傅职,意味着被谢家打压多年的王家走上了振兴之路。 襄夫人激动非常,连着好几次催促卫屹之去求亲。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这次是真下决心要成婚了吗?如今太后身子大好,王家人也到了建康,怎么还不动作?” 卫屹之摇头:“只怕我现在去求亲,人家也不会答应了。” “胡说!”襄夫人认为他又在推托,忿忿道:“我改日便去见络秀,你休要找借口!” 乌衣巷内仿佛又恢复了王谢同辉的时光。王家大宅上重新悬上匾额,上面是王敬之亲题的字迹。 襄夫人驱车前来,王络秀自然亲切相迎,只是言辞间颇多考究,再无之前的亲昵。 至于王敬之,根本就没见着。 襄夫人看出了端倪,又意外又失落,回到府中都还在感慨,变化太快,叫人不可思议。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 管家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告诉她道:“听说王刺史忽然升做太傅是丞相举荐的,也许有这层原因在呢。” 襄夫人闻言又是一肚子火:“肯定是谢家竖子拉拢了王家,难怪王家变卦了!哼,真希望他一辈子讨不到媳妇!” 发了火仍不解气,她还要去找卫屹之说说,哪知去了他住处,却见他一个人坐在桌边发呆,手边是堆了一叠的边防军报。 她以为出了大事,悄悄问门口的苻玄:“郡王怎么了?” “属下不知。” 苻玄抿紧唇,如果说是因为丞相,大司马府可就再无宁日了…… 王敬之安置妥当后,自然要来拜会有提携之恩的丞相。 谢殊在书房招待他,一身雪白宽袍,独坐案后,背后窗外翠竹红花,刚好点缀她玉面朱唇。 王敬之用缎带散散地束着长发,大袖宽袍,脚踩木屐,风流不减。他今日却不是一人来的,手里还牵着个七八岁的男童,眉眼之间与他有几分相似,神情却比他还要庄重几分。 王敬之行了礼,又命男童行礼,介绍道:“这是犬子蕴之,在下特地带他来拜见丞相,好一睹丞相风采。” 谢殊笑道:“是本相目睹了令郎风采才是。” 王蕴之恭谨下拜,谦逊有礼。 谢殊脸上笑着,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王敬之这儿子看着就是能成大器的,谢家却至今没有好苗子,她又是乔装身份,想有自己的孩子更是痴心妄想。 真是受刺激! 王敬之是聪明人,不会因为谢殊一点恩惠就立即倒了阵营跟她一路,谈风月谈闲事,唯独不谈政务。 谢殊也没指望拉拢他,便也顺着他的话说,说着说着,就绕着王蕴之这小孩子说开了。 王敬之说这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乃是嫡出。谢殊却记得上次去会稽并未见过他妻子,还以为他至今尚未成婚,不免诧异,便借机将疑问提了出来。 王敬之道:“说来遗憾,内子与在下自幼相识,感情甚笃,后来却因难产过世,只能说世事无常吧。”他伸手按了按儿子的头,笑得怅然若失。 谢殊不禁感慨:“看王太傅府中美人众多,还以为是多情之人,原来是痴情人。” 王敬之摇摇头:“情与爱,本就不可同日而语。” 谢殊挑挑眉,算了,于此一道,她绝对比不过他这种情场老手,还是闭嘴的好。 王敬之见她不开口,一下想起她好男风,男女情爱什么的还是别提得好,遂也闭了嘴。 王氏父子离开后,谢冉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听了半天王敬之说的话,也悄悄看到了那个王蕴之,和谢殊一样受了严重的刺激。 “丞相身子还需好好调理,早日有后,谢家才能世代荣华不衰。” 谢殊很忧郁:“如果可以,宁愿用我两位堂叔换他王家一儿。” “……如果是谢敦和谢龄那样的,王家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谢冉叫来沐白:“今日给丞相的药煎好了吗?赶紧端来啊。” 谢殊看看窗边日渐颓败的兰花,心痛如刀绞。 芳菲已尽,初夏刚至。 谢殊上朝路上被丢了一车的香囊,个个精美绝伦,里面包着朱砂、雄黄、香药等等药材,因为临近端午,取的是避邪驱瘟之意。 她挑了几个,越看越钦佩,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针线活呢?果然做女子可比做男子难多了啊! 回来时进入乌衣巷,车舆忽然停了停,沐白下了车,不一会儿上来,手里捧着一只香囊:“公子,方才王家婢女拦车,送了这只香囊给您。” “王家?”谢殊接过来,看到边角绣着个“秀”字,分外诧异。 王络秀居然给她送香囊?不太妙啊。可细细一想,无论如何,王家绝不可能找上门来与她结亲,毕竟王敬之的目标是超越谢家,不是共同繁荣。所以王络秀此举应当是自己的意思了。 谢殊摸了摸自己的脸,再想想王络秀那温婉贤淑的样子,心里生出了浓浓的罪恶感。 朝堂之上,因为有王敬之的加入,开始有了新气象。但他表现的很中庸,尽管大部分王家人都认为自此后王家便可扶摇直上,他却不以为然。 如今的谢殊已经不是一年前在会稽能被随便掳走的人,她的相位已经越坐越稳。自压下废太子一事后,太子身边几乎都换成了谢家的人,他即使身为太傅也未必能做什么。谢殊虽然提携了他,却绝对不会给自己另树敌手,必然有其他目的。所以王敬之能做的就是保持中立。 朝中无大事,边疆却一直传来令人担忧的消息。 去年秦国打算进犯吐谷浑的事还犹在眼前,今年他们又按捺不住了。 一月前秦国派了三十万大军压往边境,领兵的是擅长打快战的拓跋康。他命人趁夜袭城,大破吐谷浑边城,之后一路迅疾作战,连占三城,眼看就要向吐谷浑腹地挺进了。 吐谷浑国主一面调兵抵挡,一面再次向晋国求援。这样关键的时候,卫屹之居然不在朝中,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金殿之上,皇帝一脸犹豫:“支援倒不是不可,但吐谷浑接连几次向大晋寻求庇护,却不知归附称臣,朕深觉不妥。” 谢殊出列道:“陛下所言甚是,然唇亡齿寒,还是该派兵支援才是。依微臣之见,可派骠骑将军杨峤领兵支援,再随军派遣使臣,待战事平定后便适机向吐谷浑国主提出此事,应当可成。” 皇帝点了点头:“也好,使臣的事谢相安排吧,至于将领,武陵王已秘密到达宁州,还是交给他吧。” 谢殊皱起眉头,没想到他这几日不在,居然是悄无声息地去了边疆。 外人可能会认为她提议杨峤领兵是想剥夺卫屹之建功的机会,其实原因远不止这些。 上次卫屹之去吐谷浑遇到了虎牙,已经让她深觉不安。后来见卫屹之行为反常,特地写信给吐谷浑国主询问,旁敲侧击,却没得到原因。 第25章 她想过派沐白去找虎牙,事先打点好,防止他再主动与卫屹之接触。可卫屹之对边境出入防范甚严,弄不好就会传到他耳朵里,根本没有机会。 本来这次若能派遣别人去吐谷浑,再安排使臣将虎牙打点好,一切就都解决了。没想到卫屹之已经提前去了宁州,让她连准备的机会也没有。 下朝之后,她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再三考虑着使臣人选。 最适合的自然是谢冉,但他一见到虎牙必会下杀手。桓廷倒是为人纯良,谢殊也有意提携他,可他偏偏与卫屹之交好。 这时沐白托着封信走了进来:“公子,宁州送来的急报。” 谢殊连忙拆开,果然卫屹之准备派兵支援了,连宁州刺史也亲自披甲入营,鼎力支持。 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 使臣定的是桓廷,不过谢殊又派了沐白跟在他左右,提点虎牙的事就交给沐白来做。 为了防止卫屹之有闲工夫插手,她又写了封信给穆妙容。 嗯,这绝对不是公报私仇。 六月盛夏,宁州边境燃起战火。 卫屹之正在案前查看地图,苻玄走入帐内,将桓廷出任使臣一事告诉了他。 “嗯,谢相有意提携桓家,会重用恩平也在情理之中。” 苻玄道:“桓公子已到朱堤郡,派人来说,想立即去拜见吐谷浑国主。” 卫屹之摇头:“此时不行,战事未定,边城凶险万分。你亲自走一趟,将实情告诉他,让他先到宁州与本王会合,之后再谈出使一事。” 苻玄领命出去,不一会儿有探子来报,拓跋康已拔营后退,往沙漠之地去了。 手下将领齐聚大帐,讨论应对之策。 副将秣荣疑惑道:“拓跋康已占领五城,忽然退避到荒凉的大漠,难道是忌惮郡王,所以有心回避?” 卫屹之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拓跋康不是石狄,吐谷浑军队不弱,却在他面前节节败退,此人不可小觑。况且他本人对沙漠之地异常了解,此举若非诱敌深入,就是声东击西。” 他手下最勇猛的先锋荀卓早已忍耐不住要出兵,连忙问:“那要如何应对?” 卫屹之看了看地图,点了两个地方:“秣荣与穆冲带五万兵马去吐谷浑支援,但不可冒进,无论是城池还是沙漠都不要强入,守在外围就好。张兆与荀卓率十万兵马,突袭拓跋康后方益州。” 益州如今是秦国领土,此举是围魏救赵。 拓跋康收到消息惊怒非常,毕竟卫屹之是晋人,未必会真正救援吐谷浑,还是借机牟利的可能最大。 他权衡利弊,只能将三十万大军分开,十五万赶赴益州支援,十五万继续攻打吐谷浑。 这时卫屹之却命穆冲和秣荣退出吐谷浑,在宁州边境扎营观望。 拓跋康此时成腹背受敌之势,必须集中精力先破一方。吐谷浑倒是集结了兵马,却因为几个贵族争夺主将之位拖延着,暂时不足为虑,自然是要先破晋军。 “哼,不过就是个会吃五石散的文人罢了,他以为取字仲卿,就成当初马踏匈奴的卫青了?”拓跋康身边的副将对卫屹之不屑一顾。 拓跋康却并不轻敌:“此人虽美如珠玉,却英武非常。我本是看他生于江南,精通水战,才故意要诱他深入大漠,哪知他并不上当。你若小瞧了他,就跟上次的石狄一样灰溜溜滚回国去吧。” 副将这才收了声。 这时有参将提议道:“为防吐谷浑和晋军里应外合,将军当严守城池,断了他们的联络。” 拓跋康深觉有理,立即吩咐下去。 秦国分出去的十五万大军到了益州,立即被荀卓和张兆咬住,双方势均力敌,没分出胜负,就这么拖着。这十五万大军本指望速战速决再回头支援拓跋康,此时却如入泥沼,难以脱身。 七月初九,拓跋康派兵出击晋军。 穆冲和秣荣奉卫屹之命令,再退三十里。 卫屹之有心与吐谷浑内外夹击拓跋康,但消息被断,无法协调一致。 正苦思对策,拓跋康所在的边城内传出了鼓乐之声,秦军和晋军都大感意外。 拓跋康命人去查,原来城门处有一群被困的汉族伶人,因两军交战无法回归故土,思乡情切,忍不住以乐声寄托哀思。 “汉人就是麻烦,动不动就歌啊曲的。” 拓跋康是外族人,不太懂汉人的音乐,听着忧愁婉转只觉心烦。好在那乐声没多久就停了,他将精力投注在战事上,很快就将此事抛诸脑后。 卫屹之却听出了门道,对副将们道:“本王上次见吐谷浑国主时听过这乐曲,是晋国伶人所奏,曲名《哀有道》,说的是当年蜀中名将领战败后的愁闷哀怨,看来吐谷浑尚未准备好,在向我们报信。” 秣荣迟疑道:“郡王觉得可信么?” 卫屹之稍稍沉吟:“这样,你明日去应战,试探一二,若这群伶人以乐声示警,今日猜测必定属实。” 第二日,秣荣只率三千轻骑骚扰了一下秦军,待其反扑便急忙后退。城中果然又传出乐声,乐点急促,万分紧张,片刻便停。 卫屹之的猜测坐实,又退十里。 拓跋康见他一退再退,担心反中诱敌深入之计,便命将领们出来挑衅谩骂,激他出手。 “长了一张美过娘们儿的脸,也生了娘们儿的胆,连出战都不敢呐!哈哈哈!” 穆冲和秣荣都忍耐不住,卫屹之却一脸平淡,甚至每天还骑着马在阵前露个脸,毫不介意的样子。 骂了许久,连拓跋康都没耐心了,战还是没打起来。他要追击,卫屹之就退避;他要返回去打吐谷浑,卫屹之就再追上来骚扰。 烦不烦啊! 七月末的深夜,月明星稀,城门处又传来伶人的乐声,却不同往常,只有一人在击筑,乐声铿然,直上尘霄。 卫屹之当即穿好铠甲,秘密召集将领准备出兵。 秣荣不解:“郡王为何忽然要夜袭?” 卫屹之笑道:“这是当初高渐离为秦王所击之曲,今夜正是刺秦之时。” 拓跋康人在睡梦中被冲天火光惊醒,迅速起身应对,来不及穿铠甲便出去迎战,勇猛不减。 他本以为是晋军想以少胜多才趁夜偷袭,哪知前些时候还没整顿好的吐谷浑军队竟从后方杀了过来,两方会合时机一致,杀的他措手不及。 两员大将战死,拓跋康怒火中烧。好在他不是有勇无谋之辈,连忙将大军撤出城池,奔往益州。此时他才明白卫屹之打的主意,原来一早就计划着里应外合打退他再在益州补上一战。 虽然益州只有卫屹之十万兵马,但他人困马乏,损失惨重,那边十五万人马也拖得劳心劳力,恐怕不妙。 拓跋康越想越愤恨,跑出很远,调马回头,熊熊火光里,卫屹之正搭箭指来,他慌忙出逃,再不敢停。 此战卫屹之耗时日久无非是想保存晋军实力,所以拓跋康逃到益州后,一旦有赢战的可能,他便急调荀卓和张兆回营。 吐谷浑国主自然欣喜非常,盛邀卫屹之去都城,要好好款待他。 卫屹之很意外,还以为那些伶人是和上次一样跟随国主来了边城,原来国主还在都城。 此时在宁州等待许久的桓廷早已按捺不住,一见战事平定便要求出使吐谷浑。 卫屹之提出要与他同去,他却连连摆手拒绝:“不是我不愿与你同去,只是这次是我第一次做大事,你要让我好好表现,否则回去如何向表哥交代啊。” “那好吧,恩平一路顺风。” “顺呢顺呢。”桓廷得到了他的军力保护,出了大帐就招呼沐白走人。 穆冲这几日被穆妙容烦的头疼,都是为了见武陵王,所以此时见他空下来了又没去吐谷浑,便赶紧邀请他去府上宴饮。 他打着庆功的名号,又邀请了其他将领,卫屹之也不好拒绝。 宴饮完毕,众人退去,卫屹之却被穆冲拖住,非要请他留宿府中。 刺史的府邸的确是宁州最好的,何况此战穆冲有功,卫屹之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只好答应。 住所是上次给谢殊住的院子。卫屹之推门看到屏风,想起那日披着女装的谢殊,再想想数月前的那场梦,无奈叹息。 刚刚坐下,有人敲了敲门,没等他应声,来人已径自推门而入。 他抬头看去,盛装打扮的穆妙容娇俏地站在门口,盈盈下拜:“参见武陵王。” “免礼。”卫屹之不动声色。 穆妙容上前,将一只香囊放在他眼前:“武陵王再退敌军,保家卫国,妙容感佩在心,特地亲手缝了这只香囊给您,宁州日暖夜冷,气候不定,这里面的药材有强身健体之效。” 卫屹之推回去:“多谢,只是本王不喜浓香,从不佩戴这些物事。” 穆妙容一愣:“怎么会,丞相明明说……” 卫屹之挑眉:“丞相?” “呃,我有个奴婢,名唤承香,她与我说……说武陵王应当会喜欢这些。” “哦?她对我倒是了解。”卫屹之似笑非笑。 穆妙容什么好处也没得到,气呼呼地回去写信给谢殊抱怨。 还说女子亲手缝制的香囊别致精巧,男子最是喜爱什么的,骗人! 诶?不对,丞相好男风,本来就不可能知道真男人喜欢什么啊。 穆妙容欲哭无泪。 第二日一早,卫屹之刚起身,苻玄进来禀报说有一群伶人被困在边城,守军们不知道该不该放行。 卫屹之想起之前的报信的乐声,忙吩咐他将那些人招来相见。 伶人共有十二人,都是上次被谢殊送去吐谷浑队伍里的,为首的正是楚连。因为吐谷浑国主极爱听击筑,他技艺出众,很快就被擢升为这群伶人总管。 十二人敛衽下拜,向卫屹之行过礼,全都垂着头不敢作声。 卫屹之问楚连:“你们向来跟随国主,怎么会自己跑到边城来。” 楚连没了往日的憔悴,墨发白衫,温文恭谨:“回武陵王,先前国主生辰,小人们献艺博乐有功,得了恩典,可以回国探亲。有一些人嫌路途遥远没有回来,只有这十一人上了路,小人身负总管职责,领他们回国,之后还要再带他们返回吐谷浑。” “原来如此。”卫屹之又问:“之前那乐声报信,是何人的主意?” “是小人。” “哦?你是如何想到这方法的。” 楚连有些尴尬:“说来惭愧,小人年少时迫于生计,时常要去远处偷食,每次都与伙伴约定放风信号,一有人来便靠这法子示警逃跑,与这方法大同小异。上次国主招待武陵王,小人看出武陵王音律造诣,便斗胆去请示吐谷浑的二位将军,他们也乐意一试,小人这才和大家一起奏乐传信。” 卫屹之连连点头:“难怪谢相也总对你赞不绝口,果真是个人才。” 楚连疑惑地抬头:“丞相为何会对小人赞不绝口?” 卫屹之失笑:“你不是他的恩人吗?” 楚连更疑惑了:“小人怎么会是丞相的恩人?” 卫屹之见状不对,叫苻玄将其他伶人领走,又亲自掩好门,回来再问:“你上次托本王捎曲谱给谢相,分明与他是旧识,怎么又做出与他毫不相识的模样来?” 楚连这才明白:“武陵王见笑,是因为丞相与小人一位故人容貌相似,小人时常挂念那位故人,又不知她行踪,只能借丞相表达思念罢了。” “故人,什么故人?” 楚连讪讪道:“不提也罢,已多年未见,连生死都不确知。” 卫屹之心思微转,又道:“你只管说,本王可以帮你找人。” 楚连瞬间抬起头,又垂下去:“还是算了,小人当初忍着没向丞相请求寻找她,就是担心得到坏消息。” 卫屹之试探着问:“如果丞相恰恰就是你要找的那人呢?” 楚连摇头:“小人也想过,但没可能,丞相言谈举止都是端雅男子的模样,我那故人却是个女子,皮得很。” 卫屹之心中一动:“本王问你,你那故人叫什么?” 楚连不太明白他为何一直追问此事,但又不敢瞒骗,只好据实禀报:“叫如意。” 卫屹之眼中暗光浮动,许久才道:“好名字。” 此时刚刚得知伶人们被外放回国的沐白正急急忙忙策马往回追来。 这吐谷浑国主什么时候放人不好,偏偏这时候放! 第26章 楚连只是个伶人,命如蝼蚁,断不敢欺瞒连皇帝都敬重三分的武陵王。但他擅于察言观色,见武陵王神色微妙,也暗暗留了心思。 上次托武陵王送曲谱,是因为那次在王慕府上见到他与丞相一同宴饮,以为二人交好。如今见武陵王一直对他和丞相之间关系多般刺探,可能并不像他想的那般简单。 若无丞相,他绝对不会有今日安稳的生活,丞相对他有恩,他不能报怨。所以一出刺史府,他便立即想法子将消息送去丞相府。 谢殊也并未坐以待毙。桓廷单纯,沐白又不知详细缘由,任何变数都有可能发生。 此事说起来,起因是她当初说了自己的乳名,不过这是小事,且不说荆州之地这个名字普遍的很,就是荆州口音和都城这边也大有差别,加上她曾对卫屹之说过自己幼年做女装打扮,恩人的事也能掩盖过去。 不过卫屹之和别人不同。晋国嗜好阴柔美,别人对她只会欣赏不会细究,他却始终刨根问底,这才是让她最烦闷的地方。 伶人们都已返乡,楚连无家可归,干脆在宁州等候大家,顺便寻找送信机会。 没几日,他竟撞见了打马而过的沐白,再三辨认,的确是丞相身边的人,连忙冲上去拦人。 沐白分外诧异,没想到找来找去,居然就在这里碰上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连忙将楚连带到下榻处,确定无人跟踪,这才将谢殊的吩咐跟他说了。 楚连皱眉道:“原来丞相早对武陵王有提防,好在小人适可而止,只说我那故人名唤如意,其余他再问的,我都没细说。” 沐白将准备好的银两交给他:“我会派人送你回吐谷浑,此后记住不可再出头,也不可与任何晋国朝臣有接触,不对,和任何晋国人接触都不行。” 楚连拜了拜:“是,大人放心,小人已经找到故人,与丞相毫无瓜葛。” 沐白点头:“不枉费丞相尽力保你一场。” 楚连怔了怔,又连忙称是,心中却很疑惑,他有何德何能值得丞相这般对他? 难道丞相真是如意? 谢殊很快接到沐白的急函,看完后心定了不少。 八月末,桓廷出使吐谷浑结束,武陵王班师回朝。 沐白提前返回,一回来就被叫入了谢殊房内。 门窗紧闭,谢殊坐在桌前,表情沉凝。 “沐白,可还记得当初祖父选你在我身边时说过什么?” 沐白恭恭敬敬跪下:“无论公子怎样都是公子,要誓死追随,忠心不二。” 谢殊点点头:“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因为事情太大,对身边人也多有防范,如今我想告诉你。” “属下定不辜负公子信任。” 谢殊微微起唇:“我是女子。” 沐白一头磕在了地上。 建康城中暑气未退,桂树飘香。百姓夹道观望,远远见到齐整的队伍和武陵王的车驾,纷纷投掷花草罗帕,欢呼雀跃,欣喜非常。 武陵王又立一功,皇帝除了赏赐金银,实在不知道该赏其他什么了。恨只恨自己没有适龄女儿,不然一定要把他招做女婿,省的他一直建功再被别的世家拉去结盟。 算了,不想了,还是办场庆功宴意思意思吧。 御花园内,百官在列。 谢殊朝服齐整,坐在左首,眼见卫屹之大袖宽袍,姿容闲雅地走过来,只是一瞥便收回了视线。 卫屹之向皇帝行过礼,在右首坐下,看她一眼,神情如常。 宴饮时,当然会有人问起作战的事,卫屹之便将整个战事过程说了,说到以乐声传递消息时,惹来无数诧异之声。 王敬之笑道:“古时有吹箫引凤的传说,乐曲便如话语,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卫屹之点点头。 司马霆朝谢殊瞥了一眼:“若是我朝都用乐曲说话,丞相可第一个就听不懂。” 谢殊这会儿才明白为何卫屹之会见到虎牙,心里想着事情,被他嘲讽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太子替她解了围:“人各有所长,丞相深藏不露,是我们无缘得见罢了。” 司马霆只道他攀附丞相,轻哼了一声。 今夜天气凉爽,众人身心舒畅,宴饮到半夜方歇,大部分人都已醉了,被搀出宫廷时七倒八歪的。 谢殊还好,只是有些上头。 出宫时,有挑灯引路的宫女想搀扶她,被她摆手拒绝,身后忽然有人跟上来扶住了她胳膊:“谢相海量,今日倒是难得微醺。” 谢殊皮笑肉不笑:“武陵王又立一功,本相替你高兴啊。” 卫屹之笑了笑,扶着她往外走。 出了宫门,他忽然问:“谢相可有意去本王那里小坐片刻?” 谢殊早知会有这刻,点了点头:“也好。” 马车驶入乌衣巷内卫家旧宅,卫屹之扶她下车,有意无意地握着她的手,再没放开,一路将她牵去了书房。 他亲手给她倒了茶,又拿出了几样吐谷浑奉上的礼品送给她,语气间又亲昵起来:“这次能得胜多亏你那恩人,我与他闲谈,发现他的确是个人才。原本要送他去荆州探亲,但他说已没有亲友在世了,实在可惜。” 谢殊故作诧异:“怎么他也在?” 卫屹之笑笑:“是啊,大约是注定好的吧。” 谢殊不置可否。 卫屹之放下茶盏,走到谢殊身边,忽然伸手搂住了她。 谢殊这次却没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仲卿还未死心?” “我对如意已成执念,绝不死心,除非……你从我一次,我此后就再也不纠缠你了,如何?” 谢殊不怒反笑:“果然你端雅外表都是伪装。” “领兵作战最忌讳被人看透,我若这么容易被人猜透,又岂能活着回来见你?” 谢殊敛眉低笑,忽而扶着他的双肩站起来,推着他坐下,又坐到了他身上。卫屹之正吃惊,她已捏着他的下巴吻了下来。 那双唇从耳垂慢慢落到颊边,又覆住他的唇,含着唇瓣轻轻咬了一口,舌尖轻轻撬开他的牙关,手抽开了他的腰带。 “如意……”卫屹之根本没料到她会这样,有些措手不及。 谢殊将他压在榻上,手探入他衣襟,低低笑道:“你不就是要这个么?口口声声说着对我真心真意,不过就是乱欲作祟罢了。” 卫屹之一怔,扣着她的手松了松。 谢殊嘲弄地看着他:“怎么停了?” 卫屹之笑了笑:“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想跟你断交,所以改主意了。” 谢殊起身,理了理发丝,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卫屹之静坐片刻,叫来苻玄,吩咐将所有派去荆州的人都撤回来。 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他却忽然不想探究下去了。因为他明白自己有任何举动,谢殊都会找出方式来应对,他不停,她也不会服输。 沐白自从得知谢殊是女子后就时刻处在戒备状态,特地派人去荆州打听,果然有收获。 谢殊一回府,他便急急忙忙来禀报:“武陵王派过人去荆州,听说还找过您母亲的坟墓。” “他找不到的。” “公子这么肯定?” 谢殊喝了一口醒酒汤,忽然道:“有些饿了,去给我端饭菜来。” 沐白莫名其妙,但还是立即去办了。 饭菜端上来,谢殊先狠狠扒了一口白花花的米饭。 她的母亲本是长干里的庶民之女,却姿色倾城,一眼便倾倒了乌衣巷内的世家公子。可惜这段恋情给她带来的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女儿和远走荆州的艰苦。 在终于熬不下去的饥荒年月里,她冒死送了信给谢家。谢家人派了人去荆州,却只肯接走她的女儿。 “如意,你去吧,母亲一个人在这里才没有负担。” 谢殊不肯,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留。 “怎么不听话呢?”她叹息,拉住女儿低声道:“去谢家住不惯便回来,到时候多带些米粮,反正他们家吃得多。” 谢殊觉得有道理,这才答应上路。 临行前,母亲握着她的手忽然流下泪来:“不管怎样,都要好好活下去。” 谢殊点点头:“母亲也是,等我回来接您。” “好。” 马车驶出去很远,谢殊越想越不对劲,连忙叫人停车。 “回去!我要回去!” 谢家家丁拗不过她,只好送她返回。 谢殊跳下车就往家里跑,却只看见母亲悬在梁上。 她的个子太小,只能用肩托住母亲的脚,希望能救人,但是母亲的身体都已经僵了。 她很想哭,却听到家丁们在背后窃窃私语。 “看看她反应再说,处事不镇定的,大人也不会留。” 谢殊只有将眼泪忍回去,退开几步,对家丁说:“烦请二位将我母亲尸身收敛吧。” 卫屹之怎么可能找得到她母亲的墓,她的母亲当日便被火化了。 谢铭光在乎的是家族利益,是全谢家以后的安置,而她不过是个恰好可用的棋子,没有选择。 要么女扮男装为谢家谋利,要么回荆州。 可是她的母亲为了让她过上好生活,已经用自尽断了她的退路。 想母亲的时候可以多吃碗饭,绝不能哭。 任何时候都要好好活着,绝不能束手就擒。 为了活下去,她一滴泪也没流地火化了母亲,狠心不认恩人还将他远送他乡。 卫屹之,你不过是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何曾能体会这些! 谢殊舒口气,将碗递给沐白:“再盛一碗。” 桓廷这次出使的结果不太好,吐谷浑愿意送金送银,就是不肯将这称作朝贡,更不愿成为大晋附属国。不过他们也不想将关系搞僵,所以又表示要再派使臣来晋国详商此事。 谢殊有心提拔桓廷,于是将接待使臣的事也交给了他。 不久之后到了重阳节,恰逢太后六十大寿,皇帝下令普天同庆,大宴群臣。但太后吃斋念佛,不喜铺张,拒绝了皇帝的好意,只说要请光化寺内的主持大师来宫中宣讲佛法就好。 皇帝始终觉得太委屈母亲了,于是出主意说把百官都叫进宫来一起听佛法吧! 太子第一个赞成,连斗棋都抛下了。 朝中官员有的奉道有的拜佛有的什么都不信,但一直相处融洽,皇帝要表孝心,大家也没意见,个个都打起精神,早早进了宫。 宫中到处摆满了菊花,金黄灿烂,分外夺目。寿安宫里垒起高高的讲经台,光化寺主持是年轻的西域僧人竺道安,眉眼深刻,身披袈裟,端坐其上,安雅如莲。 太后衣着庄重,领着众臣各就其位,听他说法。 谢殊百无聊赖,偏偏端坐在前方,连打瞌睡都不行。这时忽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转头看去,是太子身边的谢冉,正在对她使眼色,示意她看后面。 谢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坐在官员家眷那边的王络秀在看着自己。看到她望过去,王络秀立即垂了头,许久再往这边瞥一眼,脸颊微红。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还以为送完香囊就完了呢。谢殊朝谢冉摇摇头,表示无事,让他不要瞎想,心里却很无奈。 和谢冉使完眼色,谢殊发现太子也在望着自己,再仔细一看,原来不是看自己,而是自己这方向的王络秀。 她有些了然,太子也到适婚年纪了,也会关注名媛淑女了,不过,这是要把主意打到自己老师家里去吗? 竺道安宣讲完毕,要与在场的人辩法,大臣们都没什么兴趣,有兴趣的见他这样的高僧也没勇气出头。太子倒是跃跃欲试,可惜一直被谢冉拽着,怕他再惹皇帝生气。 太子始终觉得意犹未尽,便请竺道安说一些佛家小故事来听。 司马霆故意揶揄他道:“寻常佛家故事太子哥哥怕是都能背了,今日得请大师说个不一样的才行。” 竺道安微微一笑:“那贫僧说个男女情爱的故事如何?” 司马霆一愣:“佛家也讲男女情爱?” 竺道安呼了声佛号:“男女情爱也是爱。” 他这么一说,原本都没什么心思的人都来了兴趣,连谢殊也有了些精神。 “很久以前,结骨国太子爱慕一名美貌女子,可惜未能求娶。太子死后,来到佛祖身边,说自己深爱此女,请求佛祖让自己下一世与此女修成正果。佛祖答应了他的请求,然而下一世太子仍旧没有得到女子。他又来到佛祖面前,询问为何没有给他机会。佛祖拨开茫茫云海,指着下方终日侍候在他身边的一名男子道:‘不过换了副皮相你便认不出来了,这也是爱么’?” 众人听得若有所思,司马霆却只想笑:“这故事丞相一定喜欢。” 谢殊知道他这是在讽刺自己好男风,笑了笑道:“所有人都喜欢,心中无爱者才不喜欢。” 司马霆笑脸一僵,憋闷地扭过了头。 坐在右边的卫屹之忽然朝谢殊看了一眼。 离去时,王敬之叫住了谢殊。 “不知丞相可有闲暇?在下想邀请丞相同去赏菊饮酒。”他官袍庄重,但笑得散漫、举止洒然,丝毫遮掩不住平日里的不羁。 刚好卫屹之远远走来,谢殊有心避开他,便接受了王敬之的邀请:“如此甚好,本相现在便可与你驱车同往。” “丞相真是爽快人。”王敬之抬抬手,请她先行。 卫屹之看着二人有说有笑地一起登车离去,不自觉地蹙紧了眉。 襄夫人从后面走过来,看到这幕,愤恨道:“果然谢家竖子和王家勾结到一起去了!” 卫屹之赶紧打断她:“回去吧。” 襄夫人仍旧恼恨,一路狠揉帕子,看架势是把帕子当成谢殊了。 王敬之邀请谢殊赏菊的地方是秦淮河畔。去年有官员命人在两岸种上了菊花,今年重阳节刚好观赏。 现在还不到午时,日头仍浓,秋高气爽的时节,整个河面上都飘荡着花香。王家画舫悠悠驶过,两岸百姓纷纷探头观望。 “方才我只瞧见王太傅邀请丞相登船,没请旁人。” “哇,多少年没见王谢同船共饮了?” “是啊,不愧是第一风流名士啊,做事都与以前的王家人不同。” “什么呀,分明是我们家谢相大肚量,不然才不会理会王家呢。” “唉,我们家武陵王不在,没心思看了……” “不看走开,让我看王太傅!” 王敬之眯着眼睛朝窗外瞥了一眼,对谢殊笑道:“方才听竺道安说法,他认为皮相不重要,可在大晋,偏偏就很重要。对了,不知丞相可曾听说过令祖父谢铭光的轶事?” 谢殊放下酒盏:“愿闻其详。” 王敬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下巴:“先帝在位时,令祖父因为相貌出色,从尚书省右仆射一举被提拔为中书监,之后势不可挡,一直坐到了丞相之位。” 谢殊觉得有趣:“竟有此事?难道你要说王家没有人做到丞相,是因为没我祖父好看?” 第27章 “哈哈哈哈……”王敬之放声大笑:“在下就喜欢丞相这心性,这话若是对旁人说,兴许就要责怪我口无遮拦,只有丞相还能打趣,毫不介意。” “我介意什么,若是我祖父那脾气,你这么说,他还得谢你夸他呢。” 王敬之点头:“令祖父有的可不止是相貌,也许他是在丞相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谢殊举着酒盏低笑:“我与他可不像。” 王敬之不禁一怔。 一直到两岸灯火连绵,两人才终于停下饮酒。 王敬之不愧是清谈高手,连谢殊不感兴趣的东西也能说的头头是道,这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都没察觉。 她打趣道:“本相忽然觉得,太傅身边的美人都很有福气,至少不会有闷的时候。” 王敬之哈哈笑起来:“再多美人,也比不过丞相你一个啊。” 谢殊一听这话就知道他醉了,他这样子跟那次在覆舟山上没什么区别。 她觉得好笑,难怪称他风流不羁,一喝醉就胡言乱语,是挺符合。 船舱门边站着一名眉清目秀的仆从,听这话不对,连忙进来搀扶王敬之,一面向谢殊告罪:“丞相恕罪,我家郎主一喝醉酒就胡言乱语,绝无冒犯之意。” 谢殊摆摆手:“无妨,本相早见识过了,不用搀走太傅,让他在这里休息吧。” 仆从一脸为难:“可、可我家郎主醉后还有其他不、不雅的举动啊。” “嗯?”谢殊正要询问,王敬之已经将那仆从推开:“啰啰嗦嗦,快些出去,妨碍我与客人说话。” 他一面说着,一面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谢殊身边,忽然拖住她胳膊一拽,就势一躺。 谢殊被拉扯着倒下,正枕在他臂弯里,他收紧手臂将她牢牢扣住,哈哈笑道:“与君同寝,至天方大白。” 仆从连忙来拉人:“丞相恕罪,我家郎主绝对不是有心的。” 谢殊挣了许久挣不开,叹气道:“本相算是明白你们郎主这风流名声如何来的了。” 仆从欲哭无泪。 听说丞相好男风呀,我们家郎主这是自己送上门了啊! 刚好卫屹之和桓廷等人在附近酒家饮酒,边疆传来快报说吐谷浑使臣在路上出了事,他听说王家画舫到了附近,便要登船来见谢殊商议此事。 卫屹之和桓廷二人乘了小舟到了画舫旁,沐白正好在船头,很热情地迎接了桓廷,很冷淡地迎接了卫屹之。 “丞相在何处?” “在舱中与太傅饮酒。” 恰好此时舱内传来王敬之的大笑和仆从的惊呼,卫屹之觉得不对,快步走进去,一眼就见到谢殊被王敬之紧紧搂着躺在地上,一个若无其事,一个形容放荡。 沐白跟过来,见到这情形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来掰王敬之的胳膊。 喝醉酒的人太有劲,又胡搅蛮缠,他和王家仆从只能分开左右拉人。 卫屹之忍无可忍,上前一手扣着王敬之手腕,一手拉出了谢殊,往身边一带。 王敬之胳膊吃痛,睁着迷离的醉眼看过来,根本没认清楚是谁,倒头大睡去了。 可怜的王家仆从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告罪:“丞相恕罪,大司马恕罪,我家郎主绝对不是有意的。” “没事,好好照顾你们家郎主吧。”谢殊挣开卫屹之,先出了画舫。 桓廷在舱门便张口结舌看了半天,这才回神,连忙上前将事情禀报了。 “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不知,是仲卿的兵马送来的消息。” 谢殊转头去看卫屹之:“那武陵王可知是何人所为?是劫匪还是敌军得调查清楚,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可不是小事。” 卫屹之神色不佳:“待本王调查清楚再告知谢相吧。” 谢殊上下看他两眼:“武陵王这是在对本相不满?” 桓廷干咳两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卫屹之生着闷气乘船先登了岸,说要回去派人追查此事。桓廷和谢殊则落后一步,由王家画舫送到了岸边。 桓廷第一次接待来使,心里挺没底的,这次又出了这种事,可怜巴巴地央求谢殊说:“要不表哥派别人去办吧,我担心弄砸了。陛下指不定多希望你出错呢,还是交给能人去办比较好。” 谢殊拍拍他的肩:“既然知道为表哥着想,这次就好好表现,岂能将机会让给外人?” “可我真担心做不好。” “你想太严重了,以前大晋一统天下,如今却偏安一隅,陛下这次无非是想挣点颜面,其实自己也明白这事难办的很。”她朝卫屹之离去的方向指了指,“你若真担心,可以去求武陵王帮忙。吐谷浑先前拒绝,后又再派人过来,无非就是忌惮他在宁州的兵马。届时你让他与你同进同出,使臣就不敢小觑你了。” 桓廷垂头丧气:“仲卿这么生气,我可不敢去惹他。” “嗤,他是气我,与你无关。” “那……好吧。” 卫屹之回到府邸,仍旧板着脸,但还是立即吩咐苻玄去安排彻查使臣一事。 苻玄走后,他坐在房里,许久才平静下来。 多年以前,陛下生辰,得了一批良驹,要赏给世家子弟。 他还年幼,被兄长牵入宫去,跟着其他人一起挑选。其他人都选的高头大马,只有他选了一匹小马仔,惹来众人哈哈大笑。 人人都夸他是璧人,父母兄长个个都将他当做良材美玉,悉心教养,指望他成大器,自然养成他骄傲秉性。 他是因为喜爱才选的小马,却惹来大家嘲弄。骄傲作祟的他无法容忍,于是又生生改掉了选择。 卫家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在他手上还要传承下去。这一路谋划至今,终于站稳脚跟,更不敢有半点逾矩。 他也想像王敬之那样洒然一笑,醉卧不醒;也想像桓廷那样口无遮拦,没心没肺。 可是死去的祖先在看着。 千万将士和百姓在看着。 皇帝和虎视眈眈的世家们也在看着。 他早在不知谢殊身份时就喜欢上她,自己也承认,但无论是本性里的骄傲还是身上背负的责任都让他强迫自己改掉这个事实。 如果谢殊是女子就好了,那么他会被她吸引就有了解释。 这个念头在发现她的破绽时愈发浓烈。一定要求个结果,好证明他走的不是离经叛道的路。 虽然在最后放弃了刺探,其实他的心里已经认定谢殊是女子。然而今日竺道安的故事让他有了疑惑。 是因为喜欢谢殊才希望她是女子,还是因为谢殊是女子才喜欢她? 什么答案都没有看到她和王敬之在一起后的情绪更直接。 他站起身来,找出当初为谢殊画的画像,展开看了一眼,投入火中烧了。 谢殊回到相府后也立即派人去调查使臣的事,不过到底比不上卫屹之有军队在附近强。 桓廷第二天便送来消息说卫屹之已经查清楚,那二位使臣都无生命之忧,现在已经继续上路。 她松了口气,却又觉得不妥。外国来使,不说自己带着军队护卫,就是晋国沿路也会安排人护送,哪有随随便便就出事的? 眼看着那二位使臣就要到达,桓廷果然忍不住了,听了谢殊的话跑去求卫屹之帮忙。 “我把我收藏的那柄周代玉璋给你好不好?” 卫屹之坐在院中,正擦着钟爱的长剑,淡淡道:“没兴趣。” 桓廷看他喜爱武器,又道:“那把我家中那柄马槊送给你如何?” “我有。” “……”桓廷叹了口气:“算了,表哥还说让我来求你,果然没用。” 卫屹之动作停了下来:“谢相让你来的?” “是啊,他说你生他的气,不会生我的气的。” “哼,她倒是知道我在生她的气。” 桓廷有点尴尬:“那个……你们俩的事其实我都知道了,王太傅那是醉后失态,都是男子,抱一下又能怎样?看开点嘛。” 卫屹之错愕地看着他:“什么你都知道了?” 桓廷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仲卿,我以前也觉得有点无法接受,不过自阿翁去世后我想通了许多,人生苦短,什么都不如活的自在洒脱。表哥虽然好男风,那也是我表哥,只要他过得好,那些名声什么的也无所谓了。” “……”卫屹之第一次被他说的无话可接,许久才道:“好了,你回去吧,使臣来了我会陪同你接待的。” 桓廷激动无比,连连道谢,出了大司马府才回味过来,果然还是搬出表哥有用啊! 直到十月中旬,使臣们才到江州。谢殊始终不放心桓廷,便叫谢冉去帮他。 谢冉便先行出发去江州接引,以示友好,到了建康,桓廷再出面正式迎接。 使臣队伍可观,不过做主的只有二人,一位是吐谷浑国主的堂弟慕容朝,一位是右丞相伏渠。 二人着胡服胡靴,看到来迎接的官员都是大袖宽袍,行动飘逸,翩翩男儿还敷粉饰面,心里都有几分不屑。 伏渠虽是文官,却推崇武力治国。慕容朝本身就是武将,更崇尚武力,最讨厌这些脂粉气的男子。 两方人员你来我往客套了一番,桓廷请几人住进了驿馆,说明日丞相会亲自与二位商议事务。 慕容朝见他也不是个做主的,就没什么顾忌了,言辞间有些傲慢。 桓廷正憋闷着,卫屹之姗姗来迟,他这才有了底气。 卫屹之也着了胡服,英武勃发。以前吐谷浑来犯晋国,慕容朝与他交过手,是他手下败将,此时再无气焰,收敛声息。 第二日谢殊在相府宴请使臣。 慕容朝和伏渠一见到当朝丞相居然如此年轻,还面貌柔美堪比娇娘,都十分意外。意外的同时又愈发鄙夷。 众人在厅中落座,檀香袅袅,案席精致,美酒佳肴,数不胜数。 慕容朝面对这奢侈生活,心里的鄙夷又增加了一分。 谢殊这时开口道:“二位远道而来,自然正事当先,归附一事不如现在就商议吧。” 慕容朝忙抬手做了个阻拦的手势:“谢丞相请慢,在此之前,还得说说我们途中遇险的事,我们经过晋兴郡险些遭难,这事总不能就这么过去吧?” 谢殊朝右手边的卫屹之看了一眼,扬起笑脸道:“那阁下认为这事是何人所为呢?” “我们一路相安无事,一到晋兴郡就出事,又是晋军打扮,分明是你们有意为之。” 谢殊总算知道他们的打算,原来是要晋军背黑锅。 “此事真假还有待商榷,我大晋军士都不是无礼之人,岂会做这等事?” 伏渠道:“我们这里有当时晋军队伍留下的断枪和俘虏,可以作证是晋军所为。” 卫屹之搁下酒盏:“晋兴郡兵马有一半是长沙王的,另一半是本王的,却不知伤害贵国使节队伍的究竟是哪支兵马。” 慕容朝哼了一声:“我们如何知道是何人兵马?” 谢殊冷笑,你们当然不知道,知道了还怎么让我们互相猜忌窝里斗? 看来吐谷浑是铁了心不想归附了,这一行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走个过场罢了。 其实谢殊也没指望此事能成,招了这个归属国本身也有负担,以后每次他们有难都要出兵相助,秦国又一直在打他们的主意,晋国夹在里面未必有好处。 皇帝只是要面子,利益却是最重要的。 她没了要应付的心思,便也懒得招待这二人了,起身道:“本相有些不适,少陪了,还请二位使臣继续畅饮。” 慕容朝看出她神色冷淡,知道是谈不下去了,本是好事,却对她的态度很不满。 谢殊走后没多久,沐白悄悄走到桓廷身后,告诉他只要意思意思就好,谈不拢就算了,我们不谈了。 桓廷如释重负,敷衍了一番,结束宴会,要送二位使臣离开。 慕容朝不觉得他们是耍小手段才被怠慢,只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出相府时怒气冲冲。 伏渠跟在他身后,一路用鲜卑语安慰他,但根本不奏效。 慕容朝在马车边停下,用鲜卑语恶言抱怨:“就这种人做丞相,晋国能有什么大作为?还指望我们吐谷浑归附?他也就一张脸能瞧瞧,若真是女子,本王倒是会高看他几分,哼哼,至少还能在床笫间取个乐。” 伏渠有意讨好他:“以殿下的本事,他是男是女还不都手到擒来?” 慕容朝不是个好哄骗的人,对他的虚伪赞美只是装装样子笑了两声。 笑声未断,只听见“唰”的一声,头顶有鞭子重重甩过,直抽到马车上,惊得马匹差点狂奔,被车夫连忙拉住。 慕容朝惊讶地将视线从车厢那一道深深划痕上移到几步之外的卫屹之身上。 “二位见谅,本王方才想活动活动筋骨,所以甩了甩鞭子,没想到二位正在‘商谈要事’,打扰了。” 慕容朝脸色难看地笑了笑:“无妨。” 谈判无疾而终,陛下的大国君主梦碎成了渣渣,于是他将此事归咎在丞相无能上。 谢殊虚心接受了批评,表情却心安理得,刺激地他老人家差点又犯头痛病。 出宫时听说使臣们急着要走,她刚好无事,便打算去陪桓廷一起送行。 到了驿馆,使臣带来的礼物已由专人运送离开,慕容朝和伏渠轻装上路,正准备出发。 虽然丞相来了,慕容朝却没有多少热情,神色冷峻,很不乐意见到她的样子,临走时还好几次看了看卫屹之。 谢殊正奇怪,卫屹之登上了她的车舆:“许久没有与谢相同车了,谢相不介意吧?” 只要不刺探她的秘密,谢殊觉得自己是个很大方的人,点头道:“不介意,你我不是兄弟嘛。” 她刻意加重“兄弟”二字,分明是意含嘲讽,卫屹之一直绷着的脸却忽而有了笑容:“能再听到这句话真是再好不过,不过……”他放下车帘,坐到她身边,“我不想继续跟你做兄弟了。” “嗯?”谢殊先惊后喜,这是终于答应要绝交了吗?! 卫屹之道:“可还记得竺道安说的那个故事?” “啊?记得啊。”这和绝交有关系吗? 卫屹之握了她的手,许久才道:“如果下一世你换了模样,我一定能认出你。” 老实说,一个曾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听到“下一世”什么的,第一反应就不太好。 所以谢殊不太高兴。 “那个……我虽身有隐疾,但还不至于说死就死,何必说这种话?” 卫屹之愣了一瞬,忍不住笑了:“你……” “我怎么了?” “你不是说你记得竺道安那个故事吗?” “记得啊。” “结骨国太子与那女子失之交臂,是因为那女子换了皮相,他这爱意不过就是出于表象。”他握紧谢殊的手:“我对你却并非如此。” 谢殊这才明白他是在示爱,不过她的反应实在让人失望:“仲卿啊,这种话你说过很多遍了啊。” “嗯……之前说的也都是实话。” 谢殊用空着的那只手捶着肩:“哦,是嘛。” 卫屹之叹气:“你不信我?” 第28章 谢殊看着他:“如果你是我,你会信吗?” 卫屹之抿紧唇,的确没有人会对一直刺探自己的人心怀好感。 谢殊道:“你是要下车,还是要我送你回青溪?” 卫屹之知道她是在逐客,只好下了车,决心却没有丝毫动摇。 这一路走来有多艰难你如何得知?总有一日要让你心甘情愿。 相府车舆驶离,苻玄走过来道:“郡王似乎很高兴啊?” 说完才意识到这话不该说,但卫屹之居然点了点头:“嗯,是很高兴。” “呃,有什么喜事吗?” “本王看中了只兔子,想要猎到它。” 苻玄忍不住笑起来:“一只兔子而已,对郡王而言还不手到擒来?” “可这兔子只是表面看起来乖巧,说不定是月宫里的玉兔转世呢。” “……”苻玄决定继续好好学习汉话。 方才在车上说的那些话,其实沐白多少也听去了点儿,他终于明白为何之前会看到武陵王握着自家公子的手,对此表示出了极大的愤慨和担忧。 “公子不要相信武陵王,依属下看,他肯定是虚情假意。” 谢殊揉揉额角:“一件事被说多了,指不定就是真的了。” 沐白急忙道:“武陵王心思深沉,公子怎能当真相信他的话?” “就是因为他心思深沉我才担忧啊,不是相信,是担心他不会就此罢手。” 沐白很激动,“属下誓死保护公子!”声音放低,补充一句:“和公子的秘密。” 谢殊摸摸他的头:“冷静。” 第二日早朝再和卫屹之相遇时,其实谢殊有点不冷静。 世家贪污严重,皇帝也没办法,一向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但今年度支曹收上来的税银被几个把持该曹的谢家人贪污了大半,实在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除上次争夺太子太傅一职,卫屹之几乎从不主动出头与谢殊作对,今日他也没开口,是他的下属骠骑将军杨峤提出要撤掉几人的职务,另选他人掌管度支曹。 不过,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是卫屹之背后指使的。 谢家势力自然力保这几人,里面还有谢敦和谢龄的儿子,也就是谢殊的两位堂兄,不保也说不过去。 谢殊是个低调的佞臣,是个会做表面功夫的佞臣,所以很诚恳地对陛下道:“微臣一定彻查此事,责令补齐亏空。” 皇帝哼了一声:“那来年他们再贪,你再补?朕也觉得是该换换人了。” 谢殊很无奈。这事若非那两个堂兄瞒着她,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这地步,现在连个准备也没有。度支曹又是六曹里油水最多的,其他世家也都虎视眈眈着呢。 她只好退了一步:“陛下英明,既然如此,微臣一定严惩罪魁祸首以儆效尤。武陵王严于律己,人人称道,就由他选拔人才重任度支曹尚书吧。” 说了半天就让了一个位子出来,不过总好过没有。卫屹之与皇帝交换了个眼色,彼此都接受了这个安排。 出宫回到谢府不久,卫屹之居然笑若春风地来了,要邀请谢殊共去长干里饮酒,像是刚才根本没有与她争锋相对过。 谢殊在书房里翻着卷宗,皮笑肉不笑:“仲卿好兴致啊,我还要处理那几个不争气的家伙,只怕没有闲暇。” 卫屹之在她对面跪坐下来:“看这模样,你是在怪我今日与你作对了。” “哪里的话,你我各有立场,本就应当这样。” 卫屹之听出了她弦外之音:“你是说我不该喜欢你?” 谢殊抬头看了一眼沐白,后者狠狠瞪了一眼卫屹之,掩上门守到门口去了。 她这才道:“陛下希望你我作对,其他世家希望你我作对,就算你不与我作对,我还是会和你作对。说来说去,你我各有家族利益要搏,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喜欢我,并不合适吧?” “哪里不合适?”卫屹之笑得云淡风轻:“你为谢家,我为卫家,无论怎样都各凭本事,我不指望靠情爱来利用你,你若真因此而放低身段,反倒不是我心里的那个谢殊了。” 谢殊吃惊地看着他。 “唉,算了,看来只能下次请你了。”卫屹之起身告辞。 沐白几乎立即就冲了进来:“公子,武陵王是不是又来甜言蜜语哄骗你了?” 谢殊皱起眉头:“看他这样子,还真像是动真心了啊。” 沐白激动地低吼:“公子千万不要信他!!!” 正是金秋好时节,怎可错过。这段时间世家之间聚会不断,几乎夜夜笙歌。 没多久,王敬之又广邀宾客于覆舟山下别院内宴饮。 厅中灯火高悬,宾客言笑晏晏。 谢殊与卫屹之相邻而坐,王家美人侍奉左右。 谢殊有意回避卫屹之,兴致高涨地左拥右抱,来者不拒,仰脖饮下美人敬酒,那一双眼睛迷离地似蒙了层雾,惹得在场的一群男子也不敢多看。 袁沛凌悄悄揪桓廷:“我看你表哥也不像好男风的人啊。” 桓廷也很意外:“难道是被掰回来了?还是说男女通吃?”说完悄悄看一眼卫屹之,忽然有点同情他了。 卫屹之看谢殊这么有心情,叹息道:“瞧着似乎谢相身边的美人更有本事,本王这里的美人怎么就没那么伶俐呢?连敬的酒都不对胃口啊。” 谢殊当即推了推身边两个美人:“去,伺候武陵王饮酒,伺候不好叫你们太傅大人罚你们。” 两个美人笑嘻嘻地坐到了卫屹之身边,谢殊挑眉看着卫屹之,似乎在看他的反应。 卫屹之啜了一口美人递过来的酒,笑道:“果然谢相有眼光,选的人就是不一样。” “那是自然。” 两个巨头高兴,下面的官员也很高兴,个个开怀畅饮。丝竹声声,美人轻歌曼舞,混在酒香里,直教人沉醉。 骠骑将军杨峤打断乐舞,醉醺醺地站起来道:“看这些看得想睡着了,不如在下舞剑一曲助助兴吧。” 众人一听,纷纷叫好。 杨峤取了剑,命伶人奏起古琴,趁醉起势,踏步出剑,一招一式,宛若伏虎,势猛而刚烈。 众人拍掌叫好,古琴声适时拔高,他愈发来劲,然而到底是醉了,看人都是花的,旋身时不慎剑尖刮到衣摆,脱手就飞了出去。 谢殊只听身旁美人尖叫一声,抬头时那剑尖已到了眼前,她的人被拉着往后仰倒,那柄剑正插在案上,酒盏翻倒,水酒四溢。 卫屹之扶起她,挥退被吓到的美人:“谢相可有伤到?” 杨峤酒醒了大半,连忙跪地求饶:“丞相恕罪,下官一时失手,无意冒犯啊。” 谢殊看他连跪都跪不好了,明知道他无心,还是想要抓住机会整整他:“险些便伤了本相性命,谁知道你是不是有意?” 杨峤再三告罪:“丞相恕罪,下官绝非有意为之。” 王敬之拱手道:“丞相在府上受惊,下官也有责任。骠骑将军本也是好心,还请丞相宽恕他吧。” 谢殊没想到他要冲出来做好人,惩罚杨峤的目的还没达到,怎能罢休。 这时卫屹之忽然拔了那柄剑道:“本王另舞一曲,替骠骑将军赔罪,还请丞相高抬贵手,饶过他这次。” 当初皇帝要请大司马在宫中舞剑都被他婉言拒绝,不想今日在这里竟有机会得见,众人都大感意外。 唉,有权势真好,连武陵王都要向丞相低头啊。 谢殊笑了笑:“也好,那就先看看武陵王舞的剑能否让本相满意吧。” 卫屹之朝杨峤使了个眼色,后者退回席间,他又命伶人再另奏新曲。 琴声铮铮,卫屹之宽衫大袖,手握长剑,踏节出剑。 一剑似四方云动,沧海变色。 一剑若蛟龙潜渊,暗波汹涌。 旋身衣袂翩跹,转眼镇魂摄魄。 灯火绚烂,人美如珠玉,剑气震山河。 众人看得如痴如醉,忘了身处何方,似已亲临战场,攻伐定夺,虚实难料,四方无敢犯者。 琴曲极短,片刻便歇。卫屹之换手执剑,挑了案上酒盏,最后一划,送至谢殊眼前。 “请谢相满饮此杯,本王代杨将军赔罪。” 谢殊以手支额看到现在,也不禁暗生钦佩。初见时便被他相貌所慑,之后时日久了,只关心如何对付他,倒很少再关注他的姿色,今日再看,依旧是那个姿容非凡的武陵王。 这样一个眼高于顶的人物,怎么会看上她呢? 她嘴角带着笑,看了看酒盏,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从没有人见过武陵王这样放低姿态,忠臣良吏无不默默掬一把辛酸泪。 可怜的贤王,都是被奸佞逼迫的啊! 话虽如此,众人还是得对这场舞剑夸赞一番,顺便再赞扬一下丞相宽容大量。 王敬之抚掌笑道:“不愧是震敌无数的武陵王,今日托丞相之福,吾等才有幸得见这般精彩的舞剑啊。” 谢殊总算还有点人性,假惺惺地笑道:“哪里的话,是武陵王给本相面子,本相着实受宠若惊。” 卫屹之忽然含笑看了她一眼,让她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宴饮停歇时已是大半夜,谢殊一出门就见沐白站在车边悄悄对她招手,神神秘秘的样子。 她走过去,沐白递给她一方帕子,低声道:“方才王家婢女来将这个给了属下,让属下转交给公子。” 谢殊展开,见帕角绣了个“络”字就明白了:“她与你说什么了?” “她说请公子去后门处,有人有要事要见您。” 谢殊有些犹豫,但王络秀是个懂分寸的人,忽然这么做必定有缘由。 “好吧,去看看。” 那婢女就在半道执灯站着,显然已经等了许久,见谢殊从前院绕了过来,连忙上前为其引路,一路将她带去后门。 “丞相请进,奴婢会守好门的。” 后院黑黢黢的,谢殊从光亮走入,一时无法适应,脚下没看清,险些摔倒,有双手扶住了她,又连忙退开。 黑暗里有道人影行礼道:“络秀拜见丞相。” 谢殊“嗯”了一声:“络秀这么着急找本相过来,究竟有何要事?” “我……”王络秀的犹豫了一瞬,低声道:“我想向丞相表明心意,早在会稽初见时我便已钟情丞相,不知……不知丞相能否接受我。” 谢殊心中吃惊,怎么也没想到她把自己叫过来居然是为了这个。 不对,她向来循规蹈矩,怎么忽然这么大胆了?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王络秀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竟有了哭腔:“不敢欺瞒丞相,家兄前日告诉我,太子有意向王家求亲,我不愿入宫,这才斗胆来向丞相表明心迹。” 谢殊怔了怔,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她道:“王谢争斗多年我也了解,但我对丞相是真心真意,无关家族,如今只求丞相给个结果。” 谢殊不是没有料到会有这天,只是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快。王敬之这个太傅的职位目前还如同空职,但如果王络秀做了太子妃就不同了,他应当不会拒绝。 可太子要娶谁终究是帝王家的家务事,她没有理由插手,何况她也不能给王络秀什么承诺。 她数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狠心道:“本相……爱莫能助。” 气氛一下凝如浓浆。黑暗里,王络秀的身影又朝她拜了拜:“叨扰丞相了。” 谢殊默默无言。 再回到前门车边,宾客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沐白一边告诉她刚才武陵王来过,还好他敷衍过去了,一边扶她登车。谢殊反应淡淡,他以为出了什么事,语气也跟着小心翼翼起来。 “公子,您怎么了?” 谢殊微微叹息:“除去虎牙那次,这是我第二次厌恶自己的身份。” 被这事一搅,谢殊回府后仍旧心情沉闷。 第二日谢冉因为度支曹贪污案来找她,又见她在袖子上画王八。 “丞相不会又有把柄被人捏住了吧?” 谢殊看他一眼:“等会儿,还有只脚就画完了。” “唉,好好衣裳就这么糟了。” “谁说的,等你生辰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穿去道贺。” 谢冉差点把刚喝进口的茶给喷出来,没好气道:“那是丞相在祝我长寿呢,感激不尽。” 谢殊“嗯哼”了一声。 终于画完了整只王八,谢殊心情好点了,问他道:“你来问贪污案的?” 谢冉点点头。 “陛下不会杀那两位堂兄的,不过该惩的还要惩,我也得做做样子。” “嗤,我可不关心他们的生死。” 谢殊摇摇头,认真想了想,对他道:“近亲里就没几个能用的人,恐怕要从远亲里找找有没有人才了。我看自王家入都后,卫家那边就人才扎堆地冒了出来,只怕是早有准备。” 谢冉用心记下:“此事我会留心去办。” 谢殊看他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禁疑惑:“还有事?” 谢冉的表情忽然多了点儿揶揄:“听闻武陵王在王家宴会上又是舞剑又是敬酒,在丞相面前放低了姿态,不知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他是要替杨峤求情。” “话是这么说,世家子弟里倒有传言是他爱慕丞相,有意引诱。” 谢殊猛地抬头:“世家子弟里怎么会有这种传言?” 谢冉干咳两声:“实不相瞒,早就有您和武陵王不清不楚的传闻了,只是流传不广。我对这些倒不在意,丞相要怎么做是丞相自己的事,不过自从得知您身有隐疾……总觉得丞相会放弃女子,倒也在情理之中。” 谢殊挑眉:“所以你信了?” 谢冉垂下头:“不敢妄言。” 谢殊用笔杆挑起他下巴,对着他错愕的脸道:“那你以后可得小心点,指不定我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反正你我没有血缘关系,也不算乱了伦常。” “……”谢冉一张脸瞬间爆红,急急起身,告辞就走。 沐白看看脚步如飞的冉公子,忍不住走进来劝谢殊:“公子,冉公子不就开了个玩笑嘛,您何必这么戏弄他?” “我不是戏弄他,他是有意试探我和武陵王的真正关系,不弄走他,还要继续问下去呢。”谢殊顿了顿,像是刚刚发现一样,惊奇道:“原来退疾脸皮这么薄啊!” 沐白翻白眼,您当人人都是武陵王啊。 被嫌弃的武陵王正被一群世家子弟围在秦淮河上的大船上。 虽然桓廷出使吐谷浑和接待使臣的事都做的一般般,但有谢家撑腰,还是升了官,如今已官拜尚书省右仆射。此时他正邀请了好友们一起庆贺。没有邀请谢殊则是刻意避嫌。 昨日卫屹之讨好丞相那一套早就通过官员们的嘴巴传到各家子弟耳中,大家觉得实在意外,纷纷询问他经过,更有好事者提议他今日再舞剑一番,否则就是厚此薄彼。 卫屹之四平八稳地坐着,雷打不动:“今日还是算了,昨日多饮了几杯,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有人拆台道:“武陵王酒量过人,何时醉过?不会是推托吧?” 第29章 其他人纷纷帮腔:“就是,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总要卖些面子嘛。” “唉,看来始终比不上丞相面子大啊。” 卫屹之笑而不语,任凭他们激将好劝就是不肯动。 大家没能得逞,都很不甘心。有人想起二人之间传闻,故意道:“听闻丞相好男风,改日我去投怀送抱,指不定能攀上高枝,倒时候仲卿就肯卖我面子了。” 袁沛凌扑哧笑道:“你要成为裴允第二吗?” “哈哈哈……”其他人放声大笑。 卫屹之举着酒盏,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说到裴允,他如今怎样了?” 袁沛凌道:“听闻被革去太子舍人一职后就赋闲在家,近日倒是有机会再出仕了。” “哦?他要做什么职务知道吗?” “似乎是要去黄沙狱做治书侍御史。” 卫屹之点了点头,抬头朝那位说要向谢殊投怀送抱的公子道:“你若也想在家赋闲,就去投怀送抱吧。” “呃……”那人怏怏地闭了嘴。 宴饮结束,回到大司马府,卫屹之立即写了封折子上奏皇帝。 原太子舍人裴允,品行欠佳。黄沙狱乃掌管诏狱典刑之所,朝廷要部,当另择明辨是非者掌管。 搁下笔,心情不错。 谢殊第二日早朝路上被裴允拦住了。 “丞相,在下知错了,求您高抬贵手再给在下一次机会吧。” 谢殊看着他哭得梨花带雨分外伤心,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沐白紧张地拦着车门:“裴公子这是做什么,耽误了早朝就不好了。” 裴允抹了抹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车内的谢殊:“丞相,在下以后再也不敢骚扰您了,能不能请您帮帮忙,替在下说说好话?” 谢殊听半天没明白怎么回事:“你且说清楚,要本相帮你什么?” 裴允眼泪又下来了:“在下不知哪里得罪了大司马,他居然参了在下一本,将在下好不容易得的官职给弄丢了。” 谢殊几乎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下她相信卫屹之是对她真有意思了,这人是个醋坛子啊。 “这样啊……嗯……”她犹豫纠结了很久,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裴允以为有希望了,一脸希冀地看着她。 “大司马很可怕啊,以后还是别惹他了吧。” 裴公子悲愤扭头,当街泪奔。 裴允被坑,谢殊还挺开心,可是一到朝堂上就不开心了。 刚刚见礼完毕,皇帝就板着脸道:“谢相不是说要把税银的亏空填上的吗?怎么到现在还没做到?” 谢殊一愣,转头看了看度支曹里的几名官吏,个个都苦着脸朝她摇头。 贪污这种事情毕竟见不得光,皇帝现在简直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双眼齐闭了。眼看年底就要到了,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亏空这么多,难道要再去重新收税吗? 皇帝忍无可忍:“朕看丞相是目无王法,根本就是有意敷衍!” 谢殊掀了衣摆跪在地上:“陛下息怒,此事是微臣疏于监督,还请陛下恕罪,微臣保证三日内补足亏空,对犯事者绝不姑息。” “好,好,”皇帝冷笑:“满朝文武可都听见了,这可是你亲口应下的,若是三日后没做到,朕看谢相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了。” 谢殊垂头称是,心中叫苦不迭。这次事情严重了,所有官员都认为是谢家一家占了便宜,若她真做不到,也不会有人帮她。 卫屹之看出了不对,上次早朝谢殊轻轻巧巧就将此事遮掩过去,他还以为不会很严重,看来并不是这样。 王敬之同样觉得意外,实际上在场的每个人都各怀心思。 谢殊急匆匆地回到相府,朝服都来不及换,命沐白去叫谢冉过来,再把度支曹所有官员叫来,最后吩咐护卫去把那两个混账堂兄直接丢入大牢。 人很快到齐。谢殊不是谢铭光,出了这样的大事,度支曹几位幸免于难的官员神色如常,丝毫没有畏惧的样子,只有一个年轻官员面露忧色。 谢殊压着怒火看着几人:“你们是不是认为天下都是谢家的了?居然将好好的度支曹掌管到这种地步!本相已答应陛下将亏空补足,为何迟迟不动作?” 几人都垂着头不吭声,只有那年轻官员道:“丞相息怒,不是我们不补,实在是没钱可补啊。” “什么?”谢殊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叫什么?任何职?” “下官谢子元,是度支曹尚书郎身边的执笔。” 六曹各部都不止一个尚书郎,谢殊的两位堂兄,一个名唤谢珉,一个名唤谢纯,就都是度支曹的尚书郎。 至于谢子元,听名字就知道是族里比较远的亲戚,做个文书小吏也正常。 谢殊问他:“本相不是责令谢珉、谢纯交出污款?为何没钱可补?” 谢子元正要开口,旁边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稍有犹豫,又看看谢殊,到底还是说了:“丞相明察,因为他们交不出来。” 谢殊腾地起身,声音都拔高了许多:“你说什么?这么多银子,他们两个人用得完?” 官员们立即跪了下来。谢子元又道:“此话当真,虽然款项可观,但他们真的用完了,如今要补足亏空,实在难上加难啊。” 谢殊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问谢冉道:“相府可有钱银补上?” 谢冉摇头:“数额庞大,绝对不够。” 谢殊皱着眉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也许他们将钱转移了地方。谢子元,你领人去牢中审问谢珉和谢纯,看能不能追查回来。”她想想不放心,又吩咐谢冉去帮他。 谢冉道:“这二人秉性我很清楚,只怕追不出来,丞相答应陛下三日内就填上亏空,做不到的话,陛下不会善罢甘休。” “你说的没错。”谢殊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上次吐谷浑送过黄金被她私扣了下来,应当可用。 她走到门口,嘱咐沐白去清点一下黄金数额,再回来,遣退了那几个光看不说话的官员,独独留下了谢子元。 “本相看你是个明辨是非的,不过今日之后可能会受到排挤,要做好准备。” 谢子元拜了拜:“多谢丞相信任,他们也是好意提醒我不要乱嚼舌根,毕竟谢珉和谢纯是您的堂兄,我们都是远亲。” 谢殊胃都疼了:“这种堂兄不要也罢。” 谢子元走后,沐白过来提醒谢殊用饭。 “气都气饱了。”谢殊想砸东西,举起砚台一看挺贵,想想现在的情形,又默默放了回去。 早知道就不装有隐疾了,那些买药的银子都攒着就好了。 “黄金数额点清了?” 沐白道:“点清了,但也只够亏空的三成。” 谢殊心如死灰。 表象来看,这段时间没什么大事,一直顺风顺水,似乎她的相位已经坐稳了,实际上背地里就没几个服她的。 那些当初顺应谢铭光提议顶她上位的人,八成是指望她好拿捏以方便牟利,谢珉和谢纯就已经这么做了,如今她保不住他们的话,其他人就会摇摆不定。 不能帮他们凑足钱,凑足一次还有第二次。 可是皇帝发了话,不凑足钱自己也要遭殃,眼红的世家们和不服的下属们都不会放弃这个好机会踩扁她。 多的是人想做丞相。 谢殊想了许久,对沐白道:“你去传话给谢冉,让他逼谢珉谢纯拿房契地契做担保去向别家借钱,我这边就直接说无钱可用。” 沐白问:“那要去向哪家借?” “目前也只有桓家可信了。” 桓家如今做主的是太尉桓培圣。丞相开口,自然好办。 桓廷更热心,还要亲自上门来宽慰谢殊,还好被谢冉拦回去了。 谢殊现在根本羞赧地不想见人。 三天即将到期,她坐在书房里撑着额头,一身素白宽衫,看起来分外萧索。 沐白走进来禀报道:“公子,齐徵求见。” 谢殊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人了,对他这时候造访很是意外。 “叫他进来。” 齐徵进了书房,高大魁伟的英武模样,却一脸慌张。 “丞相,大事不妙啊。” 谢殊现在一听这话就头疼:“又怎么了?” “有一些幕僚和追随谢家的世家改投到别人门下去了。” 谢殊一愣:“改投谁门下了?” “大、大司马。” 用脚趾头猜也是卫屹之,如今她遇到困难,王家尚未成气候,自然是他那里最安全可靠。 “一群墙头草,不要也罢!” 齐徵摸摸胡须:“在下还是会继续追随丞相的。” 谢殊故作感动地要扯他衣袖:“果然还是你有良心。” “丞相慢慢忙,在下还有事先走一步。”齐徵火速逃离。 谢殊叹口气,坐了片刻,将东西一推出了门。 已是初冬,她乘车行走于闹市,手里却摇着扇子。 她没吩咐要去哪儿,沐白以为她是要散散心,就吩咐车夫随便转转,转着转着就到了长干里。 谢殊远远闻到酒香,揭开帘子道:“去喝点酒吧。” 酒家依然是老样子,谢殊熟门熟路走到后院,发现卫屹之早就坐在那儿了。天气萧瑟,他的身上却穿着水青色的袍子,看起来有几分清冷。 谢殊走过去坐下:“今日倒是赶巧了。” “是啊,如意怎么会来?” “喝闷酒啊。” 卫屹之端着酒盏抵唇轻笑:“我喝的倒挺高兴。” 谢殊想起那些墙头草,冷哼了一声。 卫屹之放下酒盏,倾身过来:“看你似乎遇上麻烦了,可要我帮忙?” 谢殊抬眼看他:“不用。” 款项太大,若真要他帮忙,以后就会记在她头上,迟早要在朝堂政事上还回去。 卫屹之叹了口气:“你我这般关系,还跟我客气什么?” 谢殊呵呵了两声:“我怕以武陵王的‘贤明’,下次再说什么让我从了你来偿还,我可不敢乱开口。” 卫屹之故作惊喜:“好主意啊,我还没想到呢。” 谢殊白他一眼。 卫屹之仔细看着她的神情:“真不要我帮?” “不用。”谢殊说完又加了句:“你们卫家应该还没王家有钱吧,还是别逞能了。” 卫屹之被噎了一下,比起家资累叠的王家,人口稀少的卫家自然比不上。 “算了,不识好人心。” 谢殊撇撇嘴。 回去之后刚好谢子元来复命。 他站在书房里,重重叹息:“丞相,税银真的一点也追不回来了。” 谢殊负手站在墙边,眼前是谢铭光题的一个“和”字。 谢铭光交给她的任务是保全谢家,任何族人的利益都在首位,可是这次她想直接剔除了那些没用又只会坏事的家伙。 “你去御史台,就说本相的意思,彻查此案,牵扯之人,无论是谁,一律依法处置。” 谢子元震惊地看着她,许久才称了声是,告辞离去。 谢殊坐回案后,提笔写了奏折,请皇帝下旨处斩谢珉和谢纯,以儆效尤。 第二日早朝,皇帝一看奏折呆了,文武百官也呆了。 “谢相是不打算补齐亏空了吗?”皇帝拎着折子甩了甩:“这二人确实其罪当诛,但税银绝不能少分毫。” 谢殊恭敬称是:“亏空已经填上大半,还有一部分,请陛下宽容数日。” 皇帝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岂可放过:“那日百官面前你信誓旦旦说了只要三日,如今却又拖延,还要朕也跟你一起改口吗?” 谢殊转头使了个眼色,谢子元立即出列,将实情禀报。 “陛下恕罪,丞相已经尽力了。” 皇帝冷着脸:“那就再给谢相几日,这次还是办不好,就一起算回来。” 谢殊低头谢恩。 卫屹之看了看她,忽然这么顺从,只怕事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当夜谢家几位老辈将谢冉叫了过去。 “丞相虽然是族长,但他是因为官位高才做的这个位置,论资排辈绝对轮不到他。如今他竟然要杀自己族人,这就是族长该做的吗?” “不错,此乃家族大忌,万一以后再出事,他又不保族人,那谢家岂不是要没人了?” “谢家有势力在,可以推举别人做丞相,他若做不好,就换人吧。” “说起来,我当初就反对他继承大人的官位,他黄口小儿,哪里拿得住这诡谲朝堂啊?你看看,一出事就推人出去了吧。” 谢冉忍不住打断几人:“敢问诸位长辈,深夜叫晚辈前来,可是为了对付丞相?” 几个老人都在努力做铺垫,为此事造就足够的理由,一听谢冉直接地说出了他们的打算,眼神都有些回避。 “阿冉啊,你也想想,丞相今日可以推他两个堂兄出去,明日就能推你出去。至于我们这些不够亲的,就更自身难保了。” 谢冉道:“诸位长辈循规蹈矩,不会有事的。” “其他世家循规蹈矩了吗?不照样过得滋润?谢殊无能罢了,若非他是大人唯一的血脉,大人又岂会推举他?你就比他强多了。” “就是,我看谢殊只会对外人心软,对族人心狠。阿冉你智谋无双,才是丞相的不二人选。” 谢冉摸着腰间玉佩,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夜色,默然不语。 谢殊终于填上了亏空,不过最后一笔款银居然是谢家长辈谢铭贺送来的,让她很意外。 按辈分,她还该叫谢铭贺一声堂叔祖父,可记忆里从未跟他走动过,他会出手相助,可真是让她第一次感到了人间亲情温暖啊。 钱补上了,早朝时皇帝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不过这么好的机会居然没能打压到谢殊,他有些不甘心。 谢珉和谢纯即将问斩,度支曹里的谢家人也被挤走了大半,这事眼看就能收尾,御史中丞忽然出列道:“臣有本奏。” 皇帝抬了一下手:“准奏。” “当朝丞相谢殊纵容亲属贪赃税银在先,动用军饷填补亏空在后,陛下当予以严惩。” 谢殊一眼扫过去:“是本相听错了还是御史大人说错了?本相何时动用过军饷?” 御史中丞不卑不亢:“丞相您最后填进来的款项就是徐州军营的军饷。” 谢殊一愣,那是谢铭贺送来的啊。 徐州军营归卫屹之管,此举倒像是要挑起二人矛盾,但谢铭贺是谢家人,总不可能私下做这种陷害自己人的事吧? 谢殊朝卫屹之看过去,他早已看了她许久,忽然朝她悄悄做了个翻手的动作。 她尚未参透其中含义,听见背后谢冉的声音道:“臣有本奏,丞相私藏吐谷浑奉献的黄金,数额可观,另有各项贪赃枉法之举,微臣已列在折子里,请陛下过目。” 谢殊转过头去,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终于明白卫屹之那手势的意思了,是倾覆。 可是他怎么会抢先知道? 皇帝细细看过谢冉的奏折,勃然大怒:“奸佞!哪一桩都足以削了你的职!” 按例此时早有人跪地替谢殊求情了,但今日谢家人里只有一半不到的人跪了下来,而且都是官阶低下的。 皇帝如何看不出谢家内部争斗,早在谢珉和谢纯要被杀头时他就期待有这么一日了。 第30章 “谢相可有话说?” 谢殊拱手:“臣无话可说。” “好得很,”皇帝将奏折交给祥公公:“既然如此,丞相之位还是留给贤德之人去做吧。” “陛下三思!”卫屹之居然是第一个下跪求情的:“谢相虽有过,但罪不至此,何况现在只是片面之词,尚未求证,陛下不可轻言革职啊。” 桓培圣和桓廷也领着桓家势力跪了下来,求皇帝收回成命。 太子其实也想求情,但忽见谢冉和谢殊作对,他弄不明白孰是孰非,一时就愣住了。 皇帝没想到卫屹之会出面求情,脸色很难看,没好气道:“徐州军饷被挪用,武陵王定然知情,你为何要替丞相求情?” 卫屹之道:“微臣觉得还有待查证,丞相乃百官之首,革职一说还需从长计议。” “哼,你们说了半天,谁也说不出谢相无罪的证据来,倒是朕手上的折子有条有据,都是他犯事的铁证!”皇帝站起身来,指着谢殊:“好,朕不革你丞相之职,但从今日起,革除你录尚书事职位,你可有异议?” 谢殊侧头看了一眼冷漠的谢家族人,取下头上进贤冠,跪到地上:“谢陛下恩典。” “哼!”皇帝龙心大悦,拂袖而去。 丞相只是名号,加封的录尚书事才是总揽朝政的标志,如今她已被架空权势,丞相一职空有虚名。 祥公公唱了退朝,却没有朝臣敢先走,即使丞相已无实权,等她先出门的习惯却改不了。 谢殊转过身,目不斜视地出了殿门。谢冉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神色无波。 出了宫门,谢殊一见沐白就道:“叫护卫沿途多加防范,路上千万别停,一路直赶回相府。” 沐白见她神情不对,赶紧上车,命护卫打起精神。 车舆出了宣阳门,直奔乌衣巷。到太社附近,有一队人马从侧面冲了过来,拦在车前道:“奉冉公子之命,请丞相移步醉马阁。” 沐白揭开帘子:“公子,醉马阁是司徒大人谢铭贺的别院,要不要去?” “不去!快走!” 沐白连忙称是,吩咐继续前行,那队人马已经直冲过来。 此时还在御道,四周都是官署,平民百姓不敢接近,即使白日也空无一人。 谢殊命令护卫上前挡住那群人,叫车夫驾车冲过去。 领头之人唰的亮出白刃,直朝车舆削来,当前马匹被削断了一条腿,狂嘶不已,其余马匹惊慌无措,车舆眼看就要翻倒,沐白拉出谢殊跳下车去。 “公子快跑,属下挡着他们。” 谢殊立即往宫城方向跑去。 谢铭贺的人怕她跑出控制范围,搭箭就射,谢殊肩胛受伤,仆倒在地,疼的钻心。 领头的人狠狠骂道:“谁让你出手伤人的!大人吩咐的是活捉!”说完立即策马去逮人。 谢殊伏在地上喘着粗气,看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背后的马蹄声渐渐接近,前方忽然有更急促的马蹄声传了过来。谢殊抬头看去,黑衣蒙面的男子骑在马上,一手甩出鞭子将她拉上了马背,横冲往前,又一鞭将领头之人抽下马背。 其余的人见状纷纷赶来阻截,谢殊尽量伏低身子,好不妨碍那人出手,但肩上的伤实在疼得厉害。 那人也看出来了,挥鞭击退攻过来的两人,一手按住她肩胛,一手折断了羽箭。 “陛下御林军在此,谁敢造次!” 骠骑将军杨峤带着人匆匆赶来,谢铭贺的人马以为惊动了皇帝,连忙上马离去,再不敢逗留。这瞬间谢殊已经被黑衣人按在马上疾驰离去。 沐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公子光天化日下消失于眼前,目瞪口呆。 马是战马,行速极快,从太社直取近道到乌衣巷内,直冲到卫家旧宅侧门才停。谢殊在马上被颠地差点作呕,因为失血过多,经不住就晕了。 苻玄驾着马车紧跟而至,跳下车道:“杨将军带人将那里稳住了,没人看见是郡王救的人。” 卫屹之下了马,连面巾也来不及揭就抱下谢殊进府:“你去暗中知会沐白一声,让他夜里再带人来接谢相。” 苻玄领命离去。 卫屹之将谢殊放在榻上,本想叫大夫来,多留了个心眼,还是决定亲力亲为。 榻上已经染了不少血渍,谢殊当时没跑太远,这一箭射的太深了。 卫屹之端来热水,怕弄疼她,先用匕首竖着划开了朝服袖口,才去解她衣襟。谢殊穿的很厚,除去厚重的朝服,还有两层中衣。直到这时卫屹之才知道她比看起来还要瘦。 最后一层衣裳掀开前他的手顿了顿,见到流血不止才又继续。 尽管已经认定她的性别,真正看到那厚厚的束胸还是让他喘不过气来。 谢殊,真的是女子…… 这一刻居然百感交集,有欣喜,有惊讶,有愤怒,最后夹杂在一起,冲击在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苻玄回来复命时,谢殊的伤已经包扎好。卫屹之将门窗紧闭,坐在榻前看着她昏睡的脸。 难怪上次摸到她胸口平坦犹如男子,原来那护胸犹如铠甲严实,这次之所以受伤,是因为羽箭刚好射在了肩胛和臂膀关节处。 他挑开谢殊衣襟,看着护胸下隐隐露出的白色布条,知道她还在里面裹了胸。 手忽然被握住,卫屹之抬眼,谢殊正冷冷地看着他。 “你都看到了?” 卫屹之抿了抿唇:“看到了,也早猜到了。” “我知道你会猜到。” 卫屹之讶异地看着她。 “你一直追根问底,迟早要暴露在你眼前。”谢殊捂着伤口坐起来:“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 “作为保守秘密的条件,你要什么?” 卫屹之笑起来:“我要你,你也给么?” 谢殊忽然单手去解束胸。 大片白皙肌肤落入眼中,卫屹之呼吸微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锁骨,手指慢慢滑下去,到她缠胸的白布边沿,看到谢殊别过脸去,收回了手。 “看来你对我防范很重,到底还是不相信我对你是真心。” “我信。”谢殊看着他冷笑:“我只是不信这真心能长久。当初家父也对家母真心,可我们在荆州忍饥挨饿的时候,他在哪里?” 卫屹之微微怔忪:“原来如此。” 谢殊嘲讽道:“你又能对我真心到何时?” “我不用回答,因为你根本不信口头之言。”卫屹之替她掩好衣襟,“如果我没猜错,你将王敬之调回建康,就是为了防我吧。如今王家有振兴之势却还未成气候,如果我这时候除了你,陛下就会大力扶持王家来对付我,是不是?” 谢殊笑笑:“看来不用我委身求全了。” “当然不用。”卫屹之倾身向前:“这种事,自然是你情我愿才好。” 谢殊神情如常,脸上却不可遏制地泛起了微微的红晕。 卫屹之笑着坐回来:“放心,我若真想拆穿你,早朝上又何必替你求情?你为相以来,谢家势力虽然比不上谢铭光在世时鼎盛,但世家间趋于平衡,争斗减少。我还不想打破这种平衡,所以还不想丞相换人做。” “但愿你句句属实。” 其实谢殊自己也明白,他若真想让自己暴露,今日也不会救自己,受了伤被大夫一看就大白于天下了。她只是始终有些防范,这是多年以来养成的谨慎小心。 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似乎早就知道谢家内斗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我是早知道了,只是怕暴露身份去晚了些,没想到害你受了伤。”卫屹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看了就知道是谁告诉我的了。” 谢殊低头看完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深夜时分,沐白赶了过来,见谢殊苍白着脸坐在榻上,万分紧张:“公子受的伤可严重?” “无妨,相府可有事发生?” “没事,只是冉公子不在,桓太尉和桓公子赶了过来,担心您安危,一直等到现在。” 谢殊点点头,扶着他的手准备出门,卫屹之就站在院外,一直送到府门外。 沐白扶着谢殊上车,小声问:“公子受了伤,可有被武陵王发现什么?” 谢殊坐下后叹了口气:“他都知道了。” 沐白大惊,待车舆行驶起来,幽幽说了句:“要不要属下将他……” “你能做到吗?” 沐白垂着脑袋:“那……请别的高手?” “他死了,谢家还是要倒霉,甚至整个大晋都要倒霉。” 沐白恨得挠车厢:“难道就任由他捏着公子的把柄吗?” 谢殊捂着伤口:“别急,看看再说。” 桓廷和桓培圣还在谢殊的书房里,一个已经伏在案上睡得流口水,一个端着茶盏忧心忡忡。 谢殊先回房换了衣裳,到了书房,桓培圣立即站起身来:“丞相可算回来了,听沐白说您今日下朝途中遇到了刺客?” 桓廷被吵醒了,一个箭步冲上来,口水都来不及擦:“表哥没事吧?那些刺客抓到没有?” “不是刺客,是谢铭贺的人。”谢殊捂着伤口坐在榻上,“此事也不是他一人所为,只是他牵的头罢了,谢家几个长辈,一个也不少。” 桓培圣惊讶非常:“谢家长辈好好的跟丞相作对做什么?” 谢殊先吩咐沐白煮茶,这才道:“说起来是因为我要杀谢珉谢纯而心存忧虑,但肯定是因为有脏底子在,甚至每个人都在贪污税银里捞了好处,担心被我揪出去。” 桓廷心直口快:“怎么会这样?他们这不是自己人害自己人吗?跟一盘散沙有何区别?” 桓培圣连忙朝他使眼色,妄议人家家族是非实在不够尊重。 “你说的没错,当初去会稽,我对王家最引为担忧的就是他们家族团结。而谢家,因为我的出身,那些长辈从没接纳过我,现今他们是想重新推选人去做丞相了。”谢殊冷笑两声:“可惜陛下也不是傻子,没有真革除我丞相之职,只收回了我总揽朝政的权力,这样只要一日不换人做丞相,他就能自己掌握朝政大权了。” 桓廷一脸忧愁:“那表哥你以后还能再重掌大权吗?” 谢殊接过沐白奉上的茶,垂眼盯着茶水里自己的双眼:“谁知道呢。” 醉马阁里烛火通明,谢家几位长辈都各坐案席之后,从晚间宴饮到现在,菜却几乎没怎么动,几乎每个人都皱着眉头。 谢铭贺刚刚责罚过白日去抓谢殊的人,气呼呼地回到厅中:“哼,这群下人越来越没用了,抓不到人就说有个黑衣蒙面的小子救了人,我看全是借口!” 坐在他右手边的谢铭章道:“大哥有没有想过可能是消息透露出去了?不然我们行动如此迅速,谢殊怎么可能捉不来呢?” 谢铭贺皱眉:“不会吧。” 正在末席悠悠抚琴的谢冉忽然道:“听闻俊堂兄昨日与杨锯出去喝酒了?” 他口中的俊堂兄是谢铭贺长子谢俊。杨锯与桓廷交好,谢冉分明话中有话,谢俊当即就跳脚了:“你什么意思?是说我泄露了消息吗?” 谢冉垂头拨弦,琴音丝毫不乱:“我只说堂兄你与杨锯出去喝酒了,至于酒后有没有说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你……” 谢铭贺听得心烦,瞪了一眼儿子:“最近没事少出去!” 谢俊见父亲也怀疑自己,愤恨地剜了一眼谢冉。 谢铭章道:“原本我们是希望活捉谢殊,逼他写奏折主动让贤,这下没能得逞,相府森严,我们再无机会了。” 谢俊嗤笑一声:“明日我亲自带人去,他还能不上朝?” 谢铭贺摇头:“同样的招数再用就不灵了。谢殊肯定会多加防范,何况今天光天化日在宫城附近动手,已经很冒险了。” 谢冉接了话:“没错,杨峤已经命人把守沿途,必然是武陵王出手相助。武陵王与丞相私底下一直兄弟相称,今日他不是还替丞相求情了么?要想动丞相,只怕难了。” 谢铭章没好气道:“这话先前你怎么不说?” 谢冉按住琴弦,一脸惊奇:“咦?侄儿说了呀,各位堂叔都不记得了吗?” “……”几位老人家面面相觑,难道是年纪大了健忘了? 谢冉叹口气,看着谢铭贺道:“堂叔不必心急,谢家那么多族人,大多都听各位长辈的,有他们的支持,丞相之位一定是您的。” 谢铭贺连连摆手:“这是什么话,我都一把年纪了,原本就说好推举你的嘛。” 谢冉摇头:“侄儿才德疏漏,虽对谢家忠心但到底不是亲生,还是堂叔最为合适。” 谢铭贺笑呵呵地指了指他:“别乱说话,你不是亲生没几个人知道,你是在捧堂叔我呀。”话是这么说,他笑得可高兴得很。 在场的人也跟着笑作一团,谢铭贺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当年谢铭光一路青云直上时,谢铭贺这个庶出的堂弟却仕途坎坷。他一向自视甚高,好不容易熬到谢铭光卧病,以为谢家无人,谢铭光会将丞相之位交给自己,没想到他竟多出了个孙子出来。 如今谢铭贺一把年纪,只想为自己这房争口气,如果丞相之位拿到手,他这一房也能昌盛繁荣了。 谢冉是聪明人,没让他失望。他现在开始思索要怎么样让皇帝将录尚书事丞相的位子给交出来。 桓廷和桓培圣离开时已快到丑时,很快就要到早朝时间了,谢殊虽然受了伤却还要坚持上朝,只眯了一会儿就起身了。 沐白很忧愁,这样下去,伤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正准备换药,苻玄忽然来了,还带来了许多伤药。 “郡王说这些药对箭伤有奇效,”他拿了其中一瓶递给沐白:“这个一定要用,可以镇痛,伤口结痂后也能止痒。” 谢殊感慨道:“仲卿有心了,他肯这样帮我,真是没想到。” “郡王自然是要帮丞相的,他对丞相……”苻玄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不能乱说话,改口道:“昨日骁骑都尉谢运带御林军将太社附近道路封死,郡王为救丞相,命杨峤将军带都城护军假扮御林军才逼退了他们,此举还不知道会不会引起陛下猜忌呢。” 谢殊怔了怔,没想到事情这般曲折,卫屹之倒是一个字也没说。 说起这个谢运,当初还是她一手提拔的。因为武艺不错,虽然是远亲,还是得到了重用。谢运为人耿直,也不像是会恩将仇报之人,看来这几个老长辈在家族里还真有威势。 苻玄走后,谢殊将睡前写好的名单交给沐白:“叫齐徵去见这上面的人,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说服他们今夜子时到相府来见我。” 沐白接过来问了句:“公子到现在也没说要如何处置冉公子,难道就放任他这样对您吗?” “不用管他,先做正事要紧。” 出门上朝,一切如常。 第31章 车舆行过朱雀航,忽然停了下来。沐白挑开帘子,告诉谢殊武陵王过来了,大概是因为送药的事,他的语气里总算有些客气了。 天还没亮透,卫屹之命人将灯火掐灭,登上了谢殊的车舆,一坐下来就道:“走吧。” 谢殊失笑:“你这是要亲自保护我不成?” 卫屹之抚了抚朝服衣摆:“反正顺路,同行一下又何妨。”他靠近些看了看她的脸色:“伤好些没有?” “还好,只是有些疼,胳膊也不能动。” “用了镇痛药怎么还会疼?” 谢殊动了动胳膊,抽了口气:“就是疼啊。” 卫屹之探身过来,轻轻摸了摸她伤处,没好气道:“谁包扎的,结扣扎成这样,一直压着伤口,当然会疼。” “啊?沐白包的啊。” 卫屹之一愣:“什么?你让沐白给你包扎?” 谢殊看他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能找个婢女吗?” “婢女我都不放心,还是沐白最可靠。” 卫屹之沉默了一瞬,拉着她躺在自己膝头。 “你做什么?” “给你重新包扎。” 谢殊之前感受过他的手艺,的确包的很不错,也就心安理得地任他摆弄了。 上衣褪下,谢殊为了转移尴尬,问了句:“听苻玄说你昨晚睡得不好?” “哼,是啊,一直想着要怎么报仇,怎么能睡好?” “你有仇家?” “没错,恨得牙痒。” “他怎么你了?” “她……” 谢殊正凝神听着,卫屹之忽然用力绑紧了伤处,惹得她一声轻呼。 “包扎的太松了,药都没敷上去。你还真是怕疼,转移了注意力还疼成这样。” 谢殊黑着脸坐起来,拢好衣裳:“谢了。” 车外骑在马上的苻玄贴近车舆道:“郡王,到御道了。” “嗯。”卫屹之对谢殊道:“这里开始有杨峤的人把守,为掩人耳目我还是回自己马车了,你多注意伤处吧。” 谢殊点点头,目送他下了车,一转眼看到车外沐白忧郁的脸。 “呃……沐白啊,其实我觉得你包扎的还是不错的。” 沐白咬着唇扭过头去了。 卫屹之刻意停下马车,等谢殊先离开再走。他叫过苻玄,吩咐道:“派人注意盯着各大世家的动静,谢相被革除了录尚书事,肯定会有不少人眼红。” “郡王暗中帮丞相,若是被他发现了怎么办?” “那你就告诉她,我认为她做丞相对大家都有好处。” 苻玄皱眉:“郡王用这个理由,何时才能让谢相明白您的情意啊?” 卫屹之失笑:“放心,她最相信的就是这种理由。我将领做久了,还以为有话直言就好,哪里想到她戒备心重,反而适得其反,总之你按我说的去做就好了。” 苻玄替他不值,丞相到底是男子,没有女子善解人意。 今日的朝堂气愤分外诡异,明明没有大事也硬是拖了许久。 所有人都在暗中观察谢殊的反应,但她除了不再随便开口外,神色如常。 谢铭贺和谢铭章那几个老人也都在悄悄观察她,见她根本没像受伤一样,都很意外,再看看卫屹之身后一排武将,不禁心存忌惮。 谢殊这个臭小子,什么时候和对头勾结上的! 齐徵这次办事很靠谱,当夜子时,名单上的人全都被他请来了相府。 书房不够大,谢殊在厅中接待了众人,足足数十人,几乎都是谢家远亲。谢殊叫齐徵带着相府幕僚先避一避,笑道:“今日要与各位亲戚说说家常话。” 众人忽然跪了一地。 谢殊起身道:“诸位快请起吧,本相被拔除录尚书事职位,谢家里只有各位跪地求情,本相谨记在心,感激不尽。” 谢子元道:“丞相严重了,自古家族内斗都是损己利人,可惜吾等人微言轻,帮不了丞相。” “不怪你们,是几位长辈权势大,其他族人必定也有迫于无奈的,毕竟大晋重视孝道,忤逆长辈可不是好名声,大多数人为官还需要靠长辈举荐的。” 跪在角落的谢运见她宽容,以头点地道:“谢运蒙丞相提点才有今日,却恩将仇报,实在惭愧。” 谢殊将他扶起来:“你今日肯来见我就不算恩将仇报了。谢家难得有武官,还望你明辨是非,以后建功立业,也算是对我的回报了。” 谢运越发惭愧,连声称是。 谢殊坐回案后:“我虽然贵为丞相,但认真计较身份,和在座各位没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各位。如今谢家近亲人才凋敝,远亲却是人才济济,偏偏掌握家族命脉的就是那些无才无德的近亲。今日我只问一句,在座各位可愿与我谢殊一起,重振谢家。” 众人惊愕,她的意思是要靠他们这些远亲重建谢家权力中心? 这在重视血亲关系的世家门阀间可从未有过啊。 谢殊再问一遍:“各位可愿?” 谢子元最先下定决心:“下官誓死追随丞相。” 谢运也道:“誓死追随丞相。” 众人齐呼:“誓死追随丞相。” 远亲们走后,谢殊去了祠堂。 灯火灰暗,谢铭光的牌位如同他生前为人一样冷肃威严。 她倒了酒放在牌位前,却不跪不拜,只是冷眼看着。 “八年教导,两年为相。你叫我求稳求平,保全整个谢家,而如今,谢家就是这么对我的。若你还在世,会怎么说呢?是鉴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杀了这几个害群之马?还是任由他们无法无天自取灭亡?你要的是家族长久繁盛,他们却只求眼前利益,你又何必将这些人的命运都加诸在我一人身上。不过好在这一箭,倒是痛快地刺断了我记挂的那点养育之恩。” 她走近一步,冷笑道:“今日之前我是为了生存做这个丞相,现在我改主意了。你给我的都已被你的族人弄丢了,之后我要自己拿回来。总有一日,我要这只记得你谢铭光的谢家,整个都匍匐在我这个私生子的脚下。” 她端起祭酒仰脖饮尽,转身出了祠堂。 冬日的建康终日阴沉沉的,大概这几日就要落雪,空中总弥漫着一股湿气,冷得叫人发抖。 王敬之命人在书房里生起炭火,握着书卷倚在榻上优哉游哉地看着,正到兴头处,小厮捧着书信进来道:“郎主,相府送了信来。” “哦?”他坐起身来,接过后展开细细读过,叹了口气:“丞相这是来讨债了。” 说完似乎觉得有趣,他又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而后将信丢在炭火里烧了。 第二日一早,推开门就见满院银装素裹,果然下雪了。 沐白边给谢殊系大氅边哀怨道:“我把药都放上车舆了,反正武陵王嫌弃我包扎得不好。” 谢殊安慰他:“别这么说,他也是希望我的伤早点好嘛。” 沐白听她语气里有维护武陵王的意思,撅着嘴出门去了。 早朝路上又被卫屹之逮着一起上路,也仍旧是他帮忙换的药。 不过两日,谢殊的脸皮已经刀枪不入,闲闲地躺在他膝上说:“堂堂武陵王伺候我这个失了权势的丞相,啧啧,说出去要让全天下的人都惊呆了吧?” 卫屹之替她掩好衣襟,脸上笑若春风:“你早些好起来,惊呆那些作对的人才是本事。” 谢殊白他一眼,端坐好问他:“你曾说过王家的字是你卫家人教的,那你能不能模仿王敬之的字?” 卫屹之边用帕子擦手边道:“王敬之的字,特点在于提勾简洁有力而撇捺拖曳潇洒,这我倒是研究过,模仿也可以,只是不知你想要我写什么。” 第32章 “我想请你以王敬之的名义给谢铭贺的弟弟谢铭章写封信。” “有报酬么?” “先记着。” 卫屹之笑了一声:“你在我这儿记着的账多着呢。” 谢殊望着车顶想了想:“有吗?” “有。” 早朝时,桓培圣参了御史中丞一本,说他至今未能彻查挪用军饷一事,分明是办事不利,应当另派贤能再查。 这时王敬之提议由谢子元暂代御史中丞彻查此事。话是这么说,其实谁都明白御史台的事务一旦移交出去,就不可能轻易把权力收回头了。 这就是谢殊写信向王敬之讨的债。她提携王敬之为太傅,作为回报,如今王敬之帮她举荐谢子元。 皇帝头大,先是卫家,再是王家,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世家也都精明的很,没人希望看到皇族将他们各个击破。 “太傅的提议好是好,但同是谢家人,还是该避避嫌吧。” 王敬之道:“之前谢珉谢纯二人贪污一事正是由谢子元亲手纠察督办,可见此人刚正不阿。” 皇帝皱着眉不松口。 卫屹之转头朝杨峤使了个眼色。 杨峤出列道:“陛下,徐州军营还等着发放军饷,此事不可再拖,还是赶紧换人彻查吧。” 皇帝懊恼地瞪他一眼:“那就这么办吧。” 谢铭贺看得纳闷,不知道王敬之忽然举荐他家远亲是要做什么。下朝时,他悄悄对谢俊道:“你去见见这个谢子元,让他机灵着点,办事别没脑子。” 谢殊回到府中,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去了书房,齐徵已经等候在那里。 “进展如何?” “秉丞相,都准备好了,只是还不确定参与陷害您的到底是哪几位谢家长辈。” “这好办。”谢殊把沐白叫进来:“你去跟谢运说,让他带人把谢冉给我绑回来。” 沐白愣了半天,意识到这是可以打击报复背叛者了,热血沸腾地领了命。 天黑时,五花大绑的谢冉被丢进了谢殊的书房。 谢殊叫沐白和谢运都出去,走过去抱着胳膊蹲在谢冉身前:“堂叔,退疾,你可算回来了啊。” 谢冉双手被缚在背后,端端正正跪坐好,冲她笑道:“这几日过得太好,我已经不想回来了。” “这么说你还真想倒戈啊?” 谢冉眼神倨傲:“我倒了啊,想看看丞相是不是风吹就倒,结果发现丞相没倒,我又竖回来了。” 谢殊笑了一声:“那群长辈还好好地活着,我还年轻,哪能比他们先倒下呢。” 谢冉跟着笑了两声。 谢殊给他解开绳索:“名单有吗?” “自然。”谢冉从袖中拿出册子递给她:“丞相行动的比我想的早了许多。” “出其不意,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谢冉忽然退后一些,行了跪拜礼:“退疾只是个私生子,只能听人摆布,但愿这次丞相是真下了狠心,千万不要中途停手。” 谢殊坐回案后,展开册子,边看边道:“其实你会帮着他们参我一本,就是为了逼我出手吧。” “是,自丞相进入谢家后这矛盾已日渐积聚,终有一日要解决的。丞相心慈手软,这次就算是为了对付我,也总要下决心下手吧。” “少说漂亮话。”谢殊合上册子:“你不过就是在等这冲破血亲禁锢的一刻,好方便以后正大光明的在谢家站稳脚跟罢了。” 谢冉垂头不语。 “起来吧,至少你递了消息给武陵王,不是真要害我。” 谢冉起身坐到她对面:“丞相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谢殊看他一眼:“谢家内斗,谁最高兴?” “自然是陛下。” “没错,我们这次就借陛下的手解决了他们。你借太子的口告诉陛下,王敬之之所以推举谢子元是谢铭章的手段,涉及到谢家几个长辈争夺丞相之位的事。陛下恨不得谢家越乱越好,肯定会给谢子元放权,到时候他就能查到谢铭贺挪用军饷的证据了。” 谢冉认真记下。 谢殊将卫屹之写好的信交给他:“找机会将这封信悄悄交给谢铭贺,就说是王敬之让你转交给谢铭章的。” 谢冉拆开看了看,讶异道:“王敬之真和谢铭章联手争夺丞相之位?” “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就成真的了。” 谢冉明白了:“原来是反间计。” 谢俊听从父亲嘱咐去见了谢子元。无论出身还是官阶,他都高人一等,谢子元自然对他礼敬有加,有问必答。 谢俊问他:“你是谢家人,为何王太傅会举荐你来御史台?” 谢子元道:“我人微言轻,哪里能得太傅垂青,这还多亏了长辈安排啊。” “长辈?哪个长辈?” “就是您的叔父啊。” 谢俊听着觉得不对,连忙要回去告诉父亲。 谢铭贺和谢铭章其实并非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彼此多少有几分隔阂。一听儿子说了这事,谢铭贺就忍不住犯嘀咕了。 原本他安排的好好的,谢铭章忽然将谢子元弄去御史台干什么? 恰好这时谢冉的书信带到了。 “侄儿今日下朝时遇到王太傅,听他说有信要给章堂叔,就替他做个传递,但想来想去觉得太傅和章堂叔走的亲密不太正常,还是拿来先给您看一看。” 谢铭贺点头:“还是你机灵。”他笑呵呵地展开信,接着就笑不出来了。 谢冉看了看他的神情:“敢问堂叔,信里都说了什么?” 谢铭贺哼了一声:“没想到他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 “堂叔息怒,此事真假未定,好在王敬之墨宝多家都有收藏,堂叔不妨找一份出来比对一下笔迹再说。” “用不着比对了。你有所不知,谢子元也说他是由你章堂叔和王敬之联手推去御史台的。原来此举就是为了查我的底子,届时好扳倒我,他自己做丞相!” “原来如此……”谢冉故作惊讶:“不过堂叔不用担心,这么多年下来,章堂叔总有把柄在您手上吧,您还怕他不成?” 谢铭贺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 话虽然这么说,谢铭贺终究是个谨慎的人,待谢冉离开后就叫来护卫询问他今日行踪可有异常。 护卫说跟踪谢冉的人并未前来禀报异动,应该一切正常。 谢铭贺气得将信纸揪成了一团,对谢铭章这个弟弟万分恼恨。 深夜时分,谢殊正在案后翻看谢子元送过来的文书,沐白走进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公子,冉公子来时被人盯上了。” 谢殊一惊:“逮到了人了吗?” “说来奇怪,外面似乎有人守着,比我们的护卫还要警觉,抢先替我们解决了麻烦。” “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属下看其中一人身影很像苻玄。” 谢殊搁下笔,烛火下长睫轻掩:“人逢困厄,方知人情冷暖。仲卿为我做的,我会记在心里的。” 沐白用脚蹭了蹭地:“属下以后也不排斥武陵王了,嗯……尽量。” 第二日上朝前,谢殊特地带上了谢府收藏的几本珍贵乐谱。这东西她也用不着,倒不如送给喜好音律的卫屹之。 哪知在朱雀航附近等了半天也不见卫屹之的马车过来。谢殊有些疑惑,难道他先走了?可他这几日都与自己同路,向来准时,今日不会是有事耽搁了吧。 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来,天色已微亮,谢殊终于吩咐沐白启程。 哪知车舆刚驶动,大司马府的马车就来了。 谢殊吩咐停车,探身看去,卫屹之揭帘下了车。晨光熹微,他一路走来,风姿特秀,不自藻饰,到了跟前,微微笑道:“如意在等我?” 谢殊忽然有种被逮了现行的错觉,移开视线道:“刚到而已。” “那可真巧。”卫屹之表情意味深长。 第33章 其实卫屹之今天是有意来晚了。每日准时同行,最易养成习惯,忽然习惯变更,谢殊便会不适应。 但他表面不动声色,给谢殊换过药后就坐在车内翻看那几本曲谱,像是丝毫没感觉到她的别扭。 将所有曲谱都翻过一遍后,他拿起其中一册问谢殊:“这册曲谱是个叫谢琨的人作的,是你什么人?” 谢殊愣了愣:“是家父。” “哦?想不到令尊对音律如此有造诣。”他指着其中尤为出彩的一段想给谢殊看,又被她的眼神打住:“算了。” 谢殊撇撇嘴:“我回谢府时他已沉迷求仙无法自拔,直到他去世也只见过他一次,所以对他也称不上了解。” 卫屹之又细细翻看了几页,抬头道:“单看这乐谱,倒觉得令尊不像你说的那般冷漠。” “嗤,几首曲子能说明什么。” 卫屹之笑着摇了摇头:“闻弦歌而知雅意啊。” 谢殊不以为意。 早朝时,谢子元出来参了谢铭贺一本,说他利用职务便利,动用过徐州军营的军饷。 这下满朝文武都看出了谢家内斗越来越严重的迹象,个个暗自欣喜,就等着谢家倒下自己补上去呢。连原本跟随谢家的那些世家都已纷纷转了风向,如今是实打实的中立派,坐山观虎斗。 皇帝心中欣喜,面上严肃,问谢子元道:“可有证据?” 谢子元面露犹豫:“这……微臣还在细查。” 谢铭贺一听就气冲冲地出列道:“陛下,谢子元无凭无据便参老臣,分明是蓄意陷害!” 谢俊也道:“他只是个度支曹的小吏,哪里有能力做御史台的事,查不出丞相的罪证就来胡乱栽赃!” “就是!”不少谢家人表示声援。 皇帝也觉得这个谢子元办事不牢靠,怎么证据还没拿出来就上奏本呢,这样如何斗得起来嘛。 “既然如此,谢御史还是查出证据再说吧,切莫错怪了忠臣啊。” “微臣遵旨。”谢子元怏怏地退了回去,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谢殊。 退朝时,谢铭贺气愤不已,果然这个谢子元是去查他的。 谢俊跟在他身后,不忿道:“方才别人都支持父亲时,叔父却只是做了做样子,果然是有异心。” 谢铭贺盯着谢铭章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这是他逼我动手的,怪不得人。” 是夜,谢运被叫去了司徒府。 谢铭贺吩咐他道:“你带人去问谢铭章借人马,就说我要合二府之力去对付丞相,等把他府中人马都调出来后,你就将他给我软禁起来。” 谢运犹豫道:“司徒大人有所不知,上次对付丞相时私调禁军,已经惹了陛下怀疑,这次万万不能再动禁军了。” 谢铭贺额头皱纹揪成了一团:“说的也是,那你带我府上人马去,谢铭章也更相信。” 谢运领命去了。 谢铭章听说哥哥要借自己的人去对付丞相,虽然觉得突然,还是二话不说就交出了人马。 谢运将二府人马合起来,足有数百人,但比他估计的要少许多。看来这两只老狐狸都谨慎的很,尤其是谢铭贺,根本不够相信他。 他将这些人马悄悄带去相府附近埋伏起来,然后将几个领头的挑了出来,装模作样地说要和他们商量行动计划。 几人跟随谢运去暗处商议计划,却再也没出来。 那里早有相府人马等候。 谢运回到埋伏地点,高举火把,对众人道:“诸位都是谢家府兵,对抗谢家族长是为大逆不道。现在几位头领已被本都尉斩杀,愿为丞相效力者,可继续留在谢家,不降者,立斩不饶!” 领头之人都对各自主人十分忠心,而剩下的人要跟着谁,其实只是换个人讨饭吃的事罢了。 沐白带着相府人马冲出来将这数百人团团围住,众人纷纷丢了武器跪地求降。 醉马阁里,谢冉一手举着烛火,一手翻看着谢铭贺找出来准备对付谢铭章的罪证,边看边啧啧摇头:“不得了,不得了……”感慨完了,他又将东西放好,吹灭烛火,出了门。 光福守在门口,小声道:“公子,没人经过,今日阁中尤为安静,司徒大人也回了司徒府,没来这里。” 谢冉点点头,理了理衣襟:“去禀报丞相,可以准备冬祭了。” 快天亮时,谢运回谢铭贺那里复命,说谢铭章已被软禁,就等他发落。 “等我安排好合适的人接替了他的官职,就让他安心在府中养老吧。”谢铭贺冷笑着说完,吩咐下人整装上朝。 这时有小厮进来递上了帖子:“大人,相府送来的。” 谢铭贺接过来拆开,眼睛一亮。 谢殊居然说自己丢了朝政大权无脸面对先祖,要在冬祭当日请诸位长辈另择族长。 真是好机会,若他做了族长,要做丞相就更容易了。 冬祭是祭祀先祖的日子,皇帝免了朝事,一早便带领百官去太庙祭拜。 如今谢家内斗,朝政大权终于归入他一人手中。多年来皇权一直受世家门阀压制,总算等来了这一日,面对列祖列宗,皇帝的心情是激动的,是澎湃的,是慷慨激昂的。 祭祀完毕,皇帝摆驾回宫,百官纷纷离去。 谢殊低调地垂着头往外走,再没了往日昂首阔步的气势,沿途的宫女宦官个个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 相貌生得好就是占便宜,即使如今她处于劣势,周围的人也很少对她落井下石。 前日心怀不甘的裴允还冲了过来,结果谢殊一抬起那张忧郁的脸就将他迷得七荤八素,最后一句话还没说,他捂着鼻子扭头就跑。 眼看就要走上御道,身后忽然有人唤道:“这不是丞相嘛,走这么急做什么?” 谢殊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司马霆金冠锦衣,款步而来。 “参见殿下。” “哟,果然是今非昔比,连行礼都比以前认真了三分嘛。”司马霆绕着她走了两圈:“听闻你如今在朝堂上只有看没有说的份,怎么样,这滋味如何啊?” 谢殊叹气:“可惜殿下无法和太子殿下一样上朝,否则就能亲眼目睹这一幕了。” 司马霆瞪眼:“你什么意思?敢笑话我!” “臣不敢。”谢殊敷衍一句就要告辞走人,今日还有大事要做,不能耽搁。 “站住!”司马霆最讨厌谢殊的就是这种态度,没想到她没了权势还这么嚣张,伸手就去拉她。 谢殊胳膊上的伤还没好,被这一拉,顿时疼得闷哼一声,刚刚长好的伤口又裂开,血很快就浸透了肩头。 “你……”司马霆错愕地看着她:“你受伤了?” “小伤,多谢殿下关心,微臣告退了。” 司马霆冲上去几步拦住她,干咳了一声,“我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若非你总这般目中无人,我也不至于拉扯你。”说完他高声吩咐道:“请丞相回宫,速传御医去我宫中候着。” 谢殊忙道:“微臣是小伤,可以自己处理,不劳殿下费心。” “那么多废话,你这儿还在流血呢!”司马霆不由分说叫人上前扶她。 谢殊被左右扶着前行,捏了捏其中一个宫女的手,低声说了“沐白”的名字,那宫女红着脸悄悄替她传递消息去了。 沐白左等右等不见谢殊出来,正心急,竟从宫女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真是晴天霹雳。 那小宫女显然是急着去伺候丞相,一传完话就匆匆跑回去了。 沐白心急如焚,想要去追九皇子又苦于没有理由,忽然想到武陵王与九皇子交好,连忙纵马去追他的马车。 司马霆的宫殿谢殊是第一次来,看摆设配制,也就只有东宫能与之相比了。 真是受宠啊! 司马霆不悦地坐在她对面:“你总捂着伤口不让御医看是什么意思?” 谢殊无奈:“殿下好意微臣心领了,真的只是小伤,犯不着兴师动众。” 司马霆老成地皱着眉头:“你这样是想让我更愧疚是不是?” 谢殊望望屋顶,原来你会愧疚,真不容易。 司马霆看不下去了,对身边的御医道:“赶紧给丞相医治,否则传入父皇耳中,我少不得又要受斥责。” 御医过来请谢殊宽衣,谢殊却仍旧坐着不动:“本相习惯用自己府中的大夫,请殿下恩准微臣回府。” 司马霆没好气地站起来:“从未见过你这样死犟的人!” “殿下教训的是。” “……” 这时忽有宫人进来禀报:“殿下,大司马来了。” 司马霆一听,立即要出去迎接,卫屹之已经走了进来。 大司马可以宫中纵马佩剑,他是一路疾驰入的宫,此时见谢殊衣裳齐整才松了口气。 “来人,送丞相回府。” 司马霆见他一来就下命令,狐疑地将他拉到一边:“仲卿哥哥是为丞相来的?” 卫屹之低声道:“我是为殿下来的。谢相如今失势,您更不该寻她麻烦,万一被用心人利用,说您眼中容不得人,岂非污了名声?这样就永远矮太子一截了。” 司马霆也早就懊恼了:“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不然也不会给他治伤,哪知他根本不领情。” “兴许是怪癖吧,殿下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司马霆看了看他,嘀咕了一句:“看你这般匆忙,我还以为传言是真的呢?” 卫屹之一愣:“什么传言?” 司马霆看一眼谢殊,又看看他:“听几个世家子弟说过你们的闲话,不过我相信仲卿哥哥的为人。” 卫屹之暗暗忧虑,没想到这事都传到他的耳中了。 谢殊被扶着正要出门,那御医却十分尽责,看着大司马严肃的脸,战战兢兢道:“那个……丞相流了不少血,还是尽快医治比较好啊。” 卫屹之忽然笑了起来,如珠玉在侧,朗然照人:“听说谢相为人对大夫诸多挑剔,府中大夫常有被杖责的,不知是真是假。” 谢殊转头看了一眼御医:“确实,不过这位是御医,本相还是会多多尊重的。” 御医呐呐地闭着嘴退到一边去了。 谢殊再顾不上其他,匆匆地出了宫。 沐白快步迎了上来,扶她上了车就四下找药。 “族人都去相府没有?” “去了,就等公子了。” 谢殊皱着眉头:“不知为何,总还有些担心。” 沐白还没来得及给谢殊处理伤口,卫屹之已经策马赶来,他便自觉地退去车外了。 卫屹之给谢殊处理伤处已经轻车熟路,看到伤口情形,蹙着眉道:“你还是告假吧,静养几日才能好得快。” 谢殊心不在焉:“再说吧。” 卫屹之扶她坐好:“你们谢家的事我不便过问,但若需相助,直言无妨。” 谢殊原本没想过要他帮助,毕竟有借就要还,但转念一想,那些长辈哪个不是炼成精的家伙,这种时候若不准备充分,事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么一想,她也就丢下那些顾忌了:“那就借你的人马用用。” 谢铭贺在大厅里已经喝完了好几盏茶。 今日气氛不对,在场的亲戚恰恰就是他们一起联合对付谢殊的那几人,除了被软禁在府中的谢铭章外,一个不差。 不过就算谢殊是想反击,他也并不是没有准备。 没多久,谢殊到了。她刚换过衣服,玉簪束发,月白宽衫,因为有伤,脸色有些苍白,唇色也淡了许多,那双眸子却黑白分明,分外清澈。 她走入厅中,与诸位长辈见了礼,落座后神情忧郁:“今日冬祭,我却愧对先祖。当年祖父教导我凡事不必逞能,只要家族昌盛,长久安稳就好,我却未能保住二位堂兄,也丢了朝政大权。” 几个老人干咳的干咳,捋胡须的捋胡须,都在等着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祭祀之前,我想先做件要事。” 谢铭贺坐直了身子,以为她就要交出族长之位,却听她冷声道:“堂叔祖谢铭贺故意用军饷帮我填补税银亏空,又唆使亲族陷害于我,做出此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今日我也只能清理门户了。” 谢铭贺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谢殊斜睨他一眼:“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竖子!”他气得脸都绿了:“你不过就是个没饭吃的私生子,当初堂兄可怜你才留你在府中,你有何德何能做族长做丞相!还有胆敢清理了老夫!” 谢殊饮了口茶,忽而砸碎了茶盏。 相府护卫涌入大厅,将在场的人制住。 谢冉提着衣摆进了门,目不斜视,直直走到了谢殊身边。 谢铭贺怒极反笑:“两个身份低微的私生子,就凭你们这点技俩,还想制住老夫?来人!” 相府大门洞开,数十人手持利刃涌了进来,与相府护卫对峙着。 谢殊不慌不忙:“果然堂叔祖还留着后招啊。” 谢铭贺冷笑:“大晋重孝,你今日对吾等武力相向,就不怕传出去影响仕途?” 谢冉笑道:“堂叔多虑了,谢子元已经查到了您动用军饷的证据,早朝那么说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再加上醉马阁里章堂叔的罪证,丞相这是大义灭亲,怎么叫不重孝道呢?” 谢殊点头:“是啊,我孝顺的很,以后事情就让我们这些小辈去做吧,长辈们喝口茶就各自归家含饴弄孙去吧。” 其余几位长辈一听,害怕自己也有把柄被她捏住,都有些坐不住了。 谢铭贺仍旧神色镇定:“黄口小儿,仗着有点人手就敢忤逆长辈,我看你们是不知天高地厚。” 话音未落,沐白匆匆从门外走入,附在谢殊耳边低声道:“陆澄亲自带了人马,就在乌衣巷外。” 谢殊的担心落实了,之前得罪的人,总会找机会来报复的。 “堂叔祖说我不顾族人,没想到今日自己竟联络了外人来对付同族,您这样的人比我更不配做族长吧。” “哼,是你自作孽不可活。”谢铭贺一扬手,手下立即就朝厅中突进,相府护卫将他们挡在门外,但随即又有其他长辈所带的人冲了进来。 果然早有准备。 虽然有护卫挡在谢殊身前,眼看着那群人就要突围进来,谢冉还是忍不住道:“丞相还是避一避吧。” 沐白比他还急:“是啊公子,就算抵挡的了这几家的人手,还有陆澄的人马等着呢,他要为儿子报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 谢殊把玩着茶盏:“再等一等。” 门口终于有了豁口,一人举着刀先挤了进来,后面的人紧跟着鱼贯而入。护卫们立即迎上去抵挡,刀剑碰撞,近在眼前。 在座的人纷纷变了脸色,骚动不安。谢冉又要劝谢殊离开,相府里忽又冲入一拨人来,为数众多,行动迅捷,与相府护卫里应外合,终于将这些人制住。 “表哥,我是不是来晚了?”桓廷大咧咧地冲了进来,一看见厅中有人脖子上架着明晃晃的大刀又后退了两步:“嗬,吓着我了,我胆子很小的。” 第34章 谢殊问他:“我听说陆澄带了人在外面,你如何进来的?” “陆大人啊,他被武陵王请去喝茶了啊,二人有说有笑走的呢。” 谢铭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谢殊使了个眼色,每位长辈的肩头都多了柄亮晃晃的大刀。 有个长辈按捺不住了,朝谢殊拱手道:“丞相所言极是,老夫年事已高,也早有退隐之心,回去便举荐他人替代了我的官职,丞相可以放心。” 谢殊抿了口茶:“举荐的事就不劳几位长辈操心了,我早已安排好了人选。” 谢铭贺一听又要动怒,肩上的刀重压了几分,他才闭嘴。 谢运和谢子元带着人匆匆走了进来,向谢殊行礼道:“下官们已去醉马阁搜出了证据,谢俊也被扣押了。” 谢殊点点头。 谢铭贺怒斥道:“老夫算是看出来了,你是要重用这些远亲来对付我们是不是?” “是啊,像我这种没饭吃的私生子,还是觉得和远亲们比较合得来。不过,以后谢家亲才亲德唯独不亲血缘,所以也就没有远亲近亲之说了。”谢殊起身朝门外走去:“将这里清扫干净。” 谢铭贺瞪着她的背影,睚眦欲裂。 第二日早朝,皇帝发现朝臣里少了好几人,就觉得气氛不太对。 谢子元出列上奏,将谢铭贺、谢铭章的罪证交了上去,要替谢殊翻案:“丞相是蒙冤含屈,还请陛下予以昭雪啊。” 桓培圣附议:“请陛下还丞相公道。” 皇帝总算知道哪里不对了,又开始揉额头。 卫屹之道:“好在此事水落石出了,徐州军营的军饷既然是被司徒大人所贪,那就拿他资产来抵,否则我大晋军心不稳,岂不是坏了大事?” 徐州与秦国交界,听到军心不稳这种话皇帝还是挺紧张的,立即就道:“谢铭贺等人是该严办。至于谢相……除去军饷的事,其余的事也足够问罪了吧?” 谢冉出列道:“回陛下,那日微臣是被谢铭贺等人逼迫才作了伪证陷害丞相,其实丞相一片忠心可对日月啊。” 谢殊自己胳膊上先起了层鸡皮疙瘩。 只要不是压倒性的支持,皇帝觉得自己都还能再挣扎挣扎:“那就等查证之后确定丞相是清白的再说吧。” 谢殊终于在多日沉默后又在朝堂上开了口:“谢陛下恩典,此案得以澄清,谢子元、谢运等人居功至伟,所以微臣请奏,谢铭贺、谢铭章等人的官职,就论功由这几人替补。” 朝堂上寂静无声,一群与寒门无异的远亲用武力制住了近亲爬上位,这种手段有些让人心寒。各家都决定以后打起精神防范着点。 皇帝沉默了许久,再三权衡利弊,觉得这群人要想真正把位子坐稳还需要一段时间,未必不是好事,这才点了点头:“准奏,着吏部安排吧。”说完再不想看到谢殊,吩咐祥公公喊退朝,要去袁贵妃那里找安慰。 谢殊出了殿门,刚走到宫道上,有个宦官小跑着过来向她行礼:“奴婢是九殿下跟前的随侍,这是殿下命御医给丞相配的药,说是赏给丞相的。” 谢殊干笑两声:“多谢殿下厚爱。”到底傲脾气,明明是赔礼说是赏赐。 宦官又道:“殿下说药里有东西,请丞相细看。” 谢殊出宫后登上车舆,打开纸包,原来里面有个小纸条,她一看到上面写的是什么就乐了。 司马霆居然让她离卫屹之远点,免得坏了他贤王的名声。 “他贤?”谢殊将纸条撕成了渣渣。 沐白这时道:“武陵王先前走时说要请您去长干里喝酒,公子去不去?” “也好,先去道个谢吧。”谢殊说完又微微叹息:“不过这次的事借了他不少力,可不是一杯酒就能还清的啊。” 卫屹之的手边放着一架古琴,谢殊进来时,他正低头拨弦。酒家后院如同天井,冬日暖阳从银杏树光秃的枝干间落下来,正照着他半边侧脸,神清骨秀,君子端方。 谢殊在他身旁坐下:“怎么想起来抚琴了?” “是你父亲作的曲子。”卫屹之看了她一眼,手下却没停:“用心听听看,听出什么了没有?” 谢殊听了一会儿:“挺婉转。” 卫屹之笑了起来:“算是有点长进。”他将曲谱拿过来,翻给她看,“我发现了件趣事,你一定要看看。” “什么?” “这里,每首曲子最后都有日期,有一首是恨别离,是元和五年所作,还有一首叫贺新生,是元和六年所作,我记得你就是元和六年出生的吧?” 谢殊点点头。 卫屹之叹息:“我觉得这曲谱就是你父亲作给你和你母亲的,他并不是个一心向道的人。” 谢殊扯了扯嘴角:“大约是巧合吧。” 卫屹之摇头:“许多曲子都寄托了相思,中间还有许多哀叹愁苦之作,期间正是荆州饥荒时。依我看,你的父亲是个很重情的人,也许只是你不了解吧。” 谢殊沉默。 多年过去,想起那一次见面,只记得院子里有浓重的丹药味。 婢女通秉过,她却没进门,隔着一层竹帘看着卧在榻上的人影,想着离世的母亲,张不开口唤一声父亲。 榻上的人忽而侧过身看了她一眼,但她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他就又翻过了身去。 “走吧。”这是他唯一说的话。 她是没有了解过这个父亲,因为母亲的缘故,也不想了解他,但如今再回想,似乎那句话里还有着重重的叹惋。 “唉,早知道我就不给你曲谱了,你现在连我的家事也挖掘起来了。” 卫屹之含笑睨她一眼:“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谢殊哼了一声,分明是他在打自己的主意,九皇子却偏偏担心他坏了名声,毫无天理。 琴声悠悠,她饮了口水酒,心情渐渐安宁,再看卫屹之,心里又生出了些感激。 至少此时此刻,他摒除了其他,只把她当成谢殊看待。 谢铭贺的事临了还有波折。他果然老奸巨猾,那放在醉马阁的证据居然是假的。 谢子元正要靠这个将谢铭章收押,没想到事情忽然有了变化,赶紧去与谢殊商量。 “果然精明,一早就防着被我们利用呢。” 谢子元问:“那要下官继续逼问谢铭贺吗?” 谢殊摇摇头:“毕竟是族中长辈,又上了年纪,传出去不好听,而且以他的为人,你未必能逼问出什么。还是从谢俊下手好了,让我堂叔去吧,他对逼问最有经验。” 谢冉接到沐白传话的时候正在流云轩里喂鱼,清清瘦瘦地蹲在池边,看起来十分文弱。 “丞相真是难为我,我这么善良的人,怎么老是被安排去逼供呢?想当初拷问乐庵时,我就总下不了手呢。” 沐白耳中听着这话,脑中想着他当时的所作所为,默默地盯着池里的鱼装傻。 隆冬建康,大雪满落。 谢殊披着大氅站在庭院里,看着刚刚走马上任前来见礼的谢家远亲们,想起初任丞相之位时面前跪了一地的族人,恍然若梦。 沐白捧着她新定的族规一一宣读:“今后谢家内部选才任能,不计血缘亲疏,才德俱佳者自荐有功,举荐他人亦有功。忌猜疑争斗,忌同族相欺。识周礼而上侍君王,知进退而下抚后嗣……” 谢殊见天气寒冷,简短地作了总结:“诸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出身,今后仕途必然会受到诸多排挤打压,但只要吾等齐心,谢家必能百折不弯。” 众人称是。 等人都离去,谢殊吩咐沐白道:“去督促一下办事的人,尽早将谢铭贺资产变卖,补上徐州军营的军饷。” “公子是担心武陵王催促吗?” “欠了他那么多人情还没还,最基本的事得做好,我可不希望到后来用家族利益来还。” 沐白小声嘀咕:“反正武陵王心甘情愿,他不就是有所图么?” 谢殊瞪他一眼:“别乱说话。” 转眼到了年关,皇帝特于宫中大宴群臣,皇后和太后也露了面。 灯火明亮,觥筹交错。宴席之上不谈政事,只夸赞皇帝英明神武,国家盛世太平,你来我往,推杯换盏,笑语不断。 自大病一场后,太后为人愈发亲和,如今最操心的就是儿孙们的事情。今日她来之前已受了皇后的恳求,要为太子的婚事做个主,酒过三巡,便主动向皇帝提出了此事。 皇帝微微倾身,问道:“母后觉得哪家女儿最好?” “陛下有所不知,太子钟情王太傅胞妹王络秀久矣。” 王家家风严谨,王络秀才名在外,的确是个好人选。皇帝转头看向王敬之,打趣般道:“不知太傅可看得上朕这个儿子啊?” 王敬之忙起身行礼:“陛下言重了,太子殿下仁德温厚,舍妹得此良缘,是她的福分。” 皇帝笑了两声,此事便这么定下了。 明明早知这个结果,想起那晚王家别院里的王络秀,谢殊还是有些怅惘。 不过太子秉性温良,也许是桩良配吧。 出宫时,卫屹之跟在她身后,走到无人处,跟上来问了句:“你今日怎么有些不高兴?” 谢殊顺嘴捏造道:“替你惋惜啊,你原本要求娶的人都被太子抢走了,也许其他人现在都在背地里笑话你呢。” 卫屹之笑了一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们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所想的是什么?”说完一顿,“他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谢殊回到府邸,谢冉已经在书房等候许久了。 “撬开谢俊的嘴了?” 谢冉点头:“否则又岂敢来见丞相呢,我这也算将功赎过了吧?” 之前为得谢铭贺信任,他参谢殊的罪名都证据确凿,要遮掩过去可不容易。何况皇帝舍不得丢出朝政大权,对此更是诸多挑剔。谢殊要重掌大权的事不知不觉就拖延了许久。 谢殊坐下道:“我也没怪你,其他世家都虎视眈眈,陛下不可能独揽朝政大权,迟早要交出来的,不用心急。” “丞相都不急,我急什么?”谢冉忽然将书房门掩上,走回来道:“回来路上我遇着几个世家子弟,闲聊了几句,经过此事,丞相与武陵王之间的闲言闲语似乎愈传愈广了。” 谢殊的脸色凝重了不少:“这次能顺利渡过危机,他帮了我不少,会有风言风语也不奇怪。” 难怪连九皇子都给她递纸条了。 卫屹之回到府邸,换下朝服,正要如往常一般去练武,有婢女来禀报说襄夫人请他去祠堂,语气神色颇为小心翼翼。 他觉得不太对劲,看样子母亲又发火了。 卫家祠堂整个家族最为沉重的地方,当年族中祖辈九人被诛,至今仍是难以抹去的痛楚。 卫屹之走进去,一眼就见到襄夫人沉着脸站在牌位下,势如山雨欲来。 “时候不早了,母亲怎么还不休息。” 襄夫人遣退了所有人,一张口就喝道:“跪下!” 卫屹之二话不说,掀了衣摆恭恭敬敬跪下。 “列祖列宗面前不可说谎,我问你,你是不是如传闻那般,与谢殊私下交好?” 自从得知九皇子听到了传言,卫屹之就料到迟早会有这天。他垂眼盯着地面:“是。” “你……”襄夫人气得脸色铁青:“谢家处处与卫家作对,你为何要与他交好?” “比起谢铭光,她手段温和,由她做丞相,对平衡世家有利,对卫家也有利。”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好,那我问你,除去这个理由,你有没有私心?” 卫屹之抿唇不语。 “说!” “有。” 襄夫人气得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似是难以启齿,许久才又挤出句话来:“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他?” 卫屹之犹豫了一下:“是。” 襄夫人踉跄后退,满眼震惊,半晌才指着他道:“年少时你说要入营建功光耀门庭,成年后又说要稳定家业不轻言婚娶。你自小被众口称赞,养成傲性,我只当你是挑剔,没想到你千挑万选,最后竟选了一个男子!卫家如今只有你一个男丁,你这是要家族断后不成?” 卫屹之一言不发。 襄夫人忍下怒火,沉声道:“你现在就对着祖先牌位发誓,从今而后再也不跟谢殊私下往来,更不会与他有任何不清不楚的关系!” 卫屹之抬头看了看祖先牌位,伸手解下腰间长鞭,双手奉了上去。 襄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劈手就夺了过来。 卫屹之褪下上衣,依旧一言不发。 襄夫人看着他光洁白皙的脊背,只有几道旧伤,但都是打仗得来的,如今他却要为一个男子心甘情愿忍受鞭笞。 她狠狠一鞭抽了上去:“有儿若此,失望至极!” 年节时期有几日休假。谢殊闲躺了几天,箭伤终于养得差不多了,那天一照镜子,发现脸都圆了一圈,看来是补品吃多了。 早饭后桓廷送了帖子过来,说要请她一起去赏雪。谢殊左右无事,便换了衣裳准备赴约,没想到苻玄登门来了。 他站在门口,神色尴尬:“丞相可否去看看郡王?” 谢殊疑惑:“你家郡王怎么了?病了?” “差、差不多吧。” “难怪这几日没见人。” 谢殊叫沐白去回了桓廷的邀请,自己系上大氅,刚走出门又有点犹豫:“你家郡王是在旧宅还是在大司马府啊?” 苻玄道:“在旧宅,夫人这几日心情不好,郡王便搬来旧宅小住了。” 谢殊失笑:“他每次就知道躲啊。” 苻玄跟上她的步伐,趁左右没人,低声道:“其实……这次是为了丞相。” 谢殊的脚步停了下来:“怎么说?” 卫屹之的鞭子是铁鞭,襄夫人又在盛怒之中,下手自然重。如今他连衣服也不能穿戴整齐,只搭了件外衫在背上,百无聊赖,只能趴在榻上看兵书。 谢殊走进去,见到这情景,着实吃惊。 还从未见他这般狼狈过。 卫屹之听见响动,还以为是苻玄,转头要叫他给自己换药,却发现是谢殊,连忙就要坐起。 谢殊走过来扶他,刚好外衫滑下,看见他背上伤痕,她吸了口凉气:“襄夫人下手这么重。” 卫屹之有些意外:“你知道了?” “嗯,苻玄告诉我的。” 卫屹之叹气:“这么丢人的事也给我说出去。” 谢殊笑了笑,转头找到伤药:“这次我能将你为我上药的人情还回来了。” 卫屹之笑着趴回去:“也好,且让我看看你手艺如何。” 谢殊挑起那黑乎乎的药膏,仔仔细细地沿着鞭痕涂抹上去,连完好的皮肉都红肿着,伤处更是惨不忍睹。 她试探般道:“你若说了我的秘密,襄夫人可能还没这么生气,顶多会因你我敌对立场劝阻你,而不会认为你离经叛道。” 卫屹之翻了一页兵书:“家母对你多有偏见,没到时候还不能告诉她。”他扭头看她一眼,“你可以放心。” 第35章 谢殊微怔,手下动作不知不觉轻缓起来。 若说他帮她对付那些长辈是出于利益考虑,可是每日为她上药,为她在宫中隐瞒身份,为她解开对父亲的心结,如今又为她隐瞒住最亲近的人,显然不是因为这点。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站在她的立场考虑,没有左右她,也没有强迫她,只是顺着她的意思保护她。 谢殊忽然很想笑,在被迫作为男子来保护整个家族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人保护。 她仔细为他抹上药膏,看了看他的侧脸,温润如玉,却又带着军人的刚毅。 以前太防备,似乎从没看清过他。 武陵王和丞相之间暧昧不清的传闻渐渐传开,皇帝也有了耳闻。 他当然对此抱有怀疑,以武陵王的为人,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呢?一定是丞相因为失势想要攀附他,奸佞啊! 想起谢殊那绝色姿容,皇帝颇为忧虑,叫来九皇子,让他去和卫屹之走动走动,顺便探探他的口风。 哪知卫屹之竟闭门不见。 司马霆回到宫中,对皇帝道:“仲卿哥哥一定是觉得自己受侮辱了,父皇不要再怀疑他了。” 皇帝一想也是,人家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哪容忍的了这种传言啊?他也不好意思再探寻了,还赏赐了不少东西以作宽慰。 卫屹之仍旧趴在榻上无聊地翻兵书,对苻玄道:“继续挡着门,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瞧见本王这模样。” 苻玄谨记在心,但一看见远处施施然走来的人便退开了:“丞相到了。” 窗外寒风料峭,室内炭火融融。 谢殊坐在卫屹之榻前,将已充去徐州军营的军饷数目给他过目:“我加了一些银两,数目不多,但也能让你用来添些军资。” 卫屹之知道她的心思,抛开感情成分,她丝毫不想欠他什么,所以他也就点点头,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谢殊揭开他外衫看了一眼伤处:“好了不少。” 卫屹之故意道:“还需多敷几日药才行。” 谢殊笑出声来:“一定是我的手艺太好了。” “确实,比大夫还要好。” 开春之后,皇家开始筹备太子大婚事宜。 襄夫人大概是见王络秀嫁人又受了打击,开始盯紧卫屹之,谢殊很长时间没再去卫家旧宅看过他。 刚好她也有事要忙,为自己洗白的过程十分艰难,但就算是砸银子也硬是给砸通了条道出来,毕竟那些事她都真做过,作伪证遮掩可不容易。 然而皇帝仍然不肯松口,看样子录尚书事的头衔是不想还给她了。 谢殊看出苗头,趁热打铁,早朝时叫手下官员轮流为自己叫屈。 桓培圣今日打的是迂回感情牌:“想当初谢老丞相为国鞠躬尽瘁,操劳半生,膝下只有丞相这个独孙,如今却含冤蒙屈,就是看在他的面子,陛下也该相信丞相的清白。丞相为官清廉,先父生前亦多有赞誉,他老人家的品行陛下总该相信啊。” 桓老太傅的品行当然是可信的,可谢铭光的名号出现就太刺激人了。 皇帝听得眼角直抽。世家门阀是不会容忍大权被皇帝一人独掌的,录尚书事的位子迟早要交出去。只是谢家虽然刚刚大换血,却分外团结,谢殊一旦重掌大权,可就不是以前那个啃老本的新丞相了。 卫屹之这几日告假不朝,不过皇帝知道就算问他,他还是会支持谢殊。 不是因为那个传闻,而是因为他已执掌全国兵马,其他世家不会容忍他得到丞相之位。所以谢殊不做丞相也轮不到他,而一旦换了别人,就必然会让其他世家崛起。 卫家怎么可能再给自己树立一个对手呢? 皇帝看了一眼王敬之,这一家也虎视眈眈,他还不打算重用他们,免得给太子添了双翼,以后他的九儿就再没机会了。 权衡再三,皇帝有了结论:“此事朕已有了计较,丞相既然的确是蒙了冤屈,那是该恢复录尚书事的头衔。” 桓培圣连呼“陛下英明”,其他臣子跟着齐齐山呼“陛下英明”。 皇帝叫出谢殊,下旨道:“待太子大婚后,丞相便官复原职吧。” 谢殊行礼称是,心中却很疑惑,为何都到了这一步,还偏偏要等到太子大婚之后呢? 退朝出殿时,她叫过谢冉,小声吩咐了句:“你在东宫多注意些,看陛下言行,似乎有什么安排。” 谢冉点点头。 元和二十八年元月,太子大婚。 一大清早建康城便人声鼎沸,十里长街,洒扫一净,皇家禁军沿途把守,贵胄车马往来不息。 迎亲队伍声势浩荡,仪仗豪华。礼乐声声,禁军手持斧钺在前开道,太子妃的车舆巍巍驶入宫城,百姓们引颈观望,无不惊叹。 只有武陵王的拥趸们感觉轻松,终于啊,王家贵女嫁入宫廷去了,再也无法染指咱们的郡王了。 谢殊朝服整洁如新,率领百官道贺,看到太子喜气洋溢的脸,心里也生出了些高兴。 没几个人能对自己的人生做主,但接受这人生后至少还可以经营。太子对王络秀真心真意,以后她在宫中的日子应该不会难过。 她没有多留,提早出了宫。行出大司马门,沐白停了车,她揭帘一看,原来有人溜得比她还要早。 卫屹之不知何时已经换下朝服,褒衣博带,系了件黑色披风,骑在马上:“本王想请谢相同游,不知谢相可有闲暇?” 谢殊上下打量他两眼:“你的伤好了?还能骑马?” “差不多了。” 谢殊下了车,接过苻玄手里的缰绳:“你我就这样打马过街,不太好吧?” “放心,今日太子大婚,没人注意你我。”卫屹之调转了马头,怕她不放心,又补充道:“本王安排了护卫跟随。” 谢殊翻身上马,朝沐白看了一眼:“本相新训练的一支卫队也在。” 卫屹之看了看周围,并没见到人,笑道:“看来谢相将这些人放在了暗处。” “放在暗处才防不胜防啊。” 这支卫队其实早在谢殊于石头城遇刺后就训练了,但御道行走对卫队人数有限制,她上下朝就没用过他们。直到这次被同族所伤,她干脆命令这些人乔装起来躲于暗处,随时护卫。 二人打马缓行,却是直往乌衣巷的方向,谢殊问道:“你到底要去哪儿?” “同游就是一路游赏啊。” 马在卫家旧宅前停下,卫屹之下了马,示意她近前。 谢殊跟过去,他指着府门外竖着的一块石头道:“我幼年体弱多病,走路都小心翼翼,有次回府,一下马车就被这块石头绊着摔倒了,丢脸的很,之后我便将这石头立在了这里。” 谢殊啧啧摇头:“一块石头而已,你至于这么小气么?” 卫屹之好笑:“我是要提醒自己,以后每次看到这块石头,就会警告自己不要走太急。” 谢殊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你小时候可真是个小大人,可怕。” 卫屹之笑了两声,牵着马继续朝前走,又指着宽阔的石板路道:“我曾在那里揍过恩平一顿。” 谢殊一愣:“好好地你揍他干什么?” 卫屹之脸色不佳:“那时他顶多三四岁吧,话还说不清楚,随父来卫家,见到我张口就唤阿姊,我就忍不住动了手。” 谢殊扑哧一声笑起来:“那说明你长得貌美,有什么好生气的?” 卫屹之叹气:“如今想来仍觉难堪。” 不多时到了秦淮河边,夕阳将隐,对岸炊烟袅袅。 卫屹之指着河面道:“我六岁随父登船游湖,靠近对岸时,有人投掷瓜果到船上,不慎砸在我肩上,我身子一歪就翻下河去了。” 谢殊捧腹大笑。 卫屹之蹙眉:“谁小时候没丢过脸?” 她只好忍回去:“……好吧。” 对岸有百姓看见二人,纷纷翘首观望,卫屹之叫上谢殊赶紧走人。 到了青溪大桥附近就远离了平民百姓居住的范围了,一直到覆舟山脚下,天色渐晚,卫屹之却还没有回头的意思,将马系在山下,带谢殊上山。 “你可知我为何常来这山中?” 谢殊想了想:“求清静?” 卫屹之摇摇头,将她带到山腰处,拐入了林中,指着地上道:“为了这个。” 谢殊低头看去,原来是一圈小土包,大大小小共有九个。 “这是什么?” “这是当年我和大哥一起为枉死的祖辈立的衣冠冢。”他席地坐下,笑了一下:“其实是空的,他们的坟都在洛阳,我们只是用这法子寄托哀思罢了。” 谢殊也跟着坐了下来:“听闻卫家南下到建康时只有寥寥数人,后来再有起色,还是令尊的功劳。” 卫屹之点头:“家父当初努力振兴卫家,凭借才名和皇室顾及的那点情分做到了中书令,但终究门庭凋零,当时各大家族挑选女婿,竟没一个人看得上他,只有家母主动要求嫁他为妻。” 谢殊听得钦佩:“襄夫人真是性情中人。” 卫屹之透过树木望着山下波光潋滟的玄武湖:“襄家也是家道中落,但父母恩爱非常,大哥年少英武,我们起初的生活倒也无忧。只可惜好景不长,父亲去世后,卫家孤儿寡母,又没落下去。大哥那时已跟随荀冯将军习武多年,觉得靠战功兴家最快,便辞别我们入营去了。” 谢殊看着他的侧脸,默默无言。 “我幼年体弱多病,也跟随大哥勤练武艺,但从没想过要真上战场。如今回想,那段时日简直不堪回首。家母因为年轻貌美,常有世家子弟骚扰,但她是功臣之后,那些人也不敢强逼。她自此养成暴烈脾气,那些人再也不敢登门了,可她的脾气也改不掉了。我亲眼看她受苦却无能无力,只能暗下决心一生孝顺,永不忤逆她,不想还是叫她失望了。” 谢殊听得怅惘:“原来你们当初的日子竟这般艰难。” 卫屹之摇头:“艰难不算什么,没有尊严才是最可怕的。”他站起身来,拉谢殊起来:“走吧。” 谢殊跟着他走了几步,终究没忍住:“你怎么忽然和我说起这些?” 卫屹之停下脚步:“我想让你多了解我一些,就能明白我之前为何对你百般试探。如果你是我,应该也无法接受自己喜欢上的是个男子吧?” “确实。” 卫屹之转过身继续走:“我要回封地一段时间。” 谢殊一怔:“为何?” “家母这次盛怒难消,以死相逼,要我暂回封地。” “原来如此……” 卫家能有今日实在不易,唯一的支柱喜欢上男子,襄夫人不动怒才怪。 两人没再说话,谢殊盯着脚下枯叶慢慢前行,心思千转百折,微妙难言,过了许久,忽然感慨了句:“襄夫人的脾气果然可怕,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相处才好。” 卫屹之听得笑了一声,忽然一愣,倏然转身:“你说什么?” 谢殊抬头看他,似笑非笑:“我说什么了么?” 卫屹之几步走到她身前,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我都听到了,身为丞相,不可言而无信。” 谢殊微微带笑,闭口不答。 山风寒冷,她的脸颊冻得有些泛红,卫屹之伸手替她捂了捂,就势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双唇微寒,但顷刻火热。谢殊背抵着树干,伸手搭上他的腰,卫屹之顺势用披风裹住她,含着她的唇瓣,轻舔着她的牙关。她没了上次盛气凌人的棱角,柔若春水的女儿姿态,长睫轻掩,脸颊微红,不主动也不反抗。 良久才退开,卫屹之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喘息:“我曾觉得喜欢上你是我的痛苦,但若叫你喜欢上我,那就是我的成就了。” 谢殊有些动容,许久,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的成就又何止这些。” 二月初,武陵王启程回封地。 皇帝依依不舍,甚至数次挽留,后来是襄夫人拼命求太后,他老人家才放了行。 出发当日,许多世家子弟去送行。 桓廷和袁沛凌挤在一起说悄悄话:“你说仲卿忽然要回封地,是不是因为我们不小心将他和我表哥的事传出去了?” 袁沛凌立即瞪他:“什么我们,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你也太不够朋友了!”桓廷气冲冲地跑去找杨锯,后者迅速竖起扇子挡住脸:“别跟我说,我不认识你们。” “……” 卫屹之先扶母亲登车,再过来与众人道别,笑若春风,毫无异常,只是离去前看了一眼城门。 谢殊整了整披风,从城楼走下,沐白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公子,属下冒昧问一句,您对武陵王是不是……” 谢殊看着他:“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好了。” “属下想说……”沐白脸皱的跟苦瓜似的:“虽然这次武陵王帮了公子许多,有些事甚至连属下也觉得感动……唔,一点点感动,但公子您也没必要因为欠他恩情就……就……” “就以身相许?” 沐白被她的直白弄得面红耳赤。 谢殊笑着摇摇头:“你真是想多了。” 她明白沐白是好意,但她还不至于要用这种方式来报答卫屹之。原本对他的示爱多加防范,是以为他别有目的,但这段时间她看清了许多。 他从不遮掩对她的意图,只是反复强调他的真心,多次暗中相助,却没有仗着自己的感情要求过什么。 没有威胁她放弃家族利益,没有要求她恢复女装,也没有对她的以后指手画脚。 当今天下有几个男子能做到这样?何况还是他这样出身,背负那么多的一个人。 她不是什么名媛淑女,没有所谓的矜持,如果卫屹之能为她做到这些,那她至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在谢家这么多年,也就只有这一件事她可以自己做主了。 沐白怏怏地上了车,仍旧不放心的样子。 谢殊知道他是忠心,无奈道:“你放心,无论我和他怎么样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家族无关,公是公,私是私,我绝对不会将家族利益牵扯进来的。” 沐白见她心意已决,也就不说什么了。 车舆行到半路,有个谢家小厮跑来禀报,说谢敦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谢殊有些诧异:“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没听说过?” 沐白道:“前些时候就听说他人病了,但是公子那时候正忙着应付族中长辈,属下就没禀报。” 谢殊放下帘子:“那赶紧去瞧瞧吧。” 作为谢铭辉的长子,谢敦已年届五旬,又一直纵情声色,说病就病也不意外。 车舆停下,谢殊一进大门就见整个府邸空落落的,下人也少了许多,看起来有些冷清。 这也不奇怪,因为税银亏空,谢铭辉留下的宅子和田地都已拿去抵押给桓家换了钱,换句话说,这里已经不是谢家的宅子了,除非把钱还回去。 第36章 小厮躬身引着谢殊进了谢敦房里。他仰面躺在床上,身子肥胖,脸色蜡黄,哼哧哼哧艰难地喘着气,看情形是很不好。 床边坐着谢敦的妻子刘氏,面色冰冷,看着床上的丈夫毫无悲伤。旁边还跪着一个年轻妇人,应该是他们的儿媳,谢珉的妻子。 见到谢殊,两名妇人立即起身行礼,被她竖手阻止:“堂叔母、堂嫂不必多礼。” 婆媳二人退到一边,都很冷淡,毕竟是谢殊将谢珉送上了斩头台。 谢殊看了看谢敦,对沐白道:“去将相府里的大夫都请来。” 沐白应下,正要出门,刘氏冷冷道:“丞相不必费心了,我们府里也有大夫,夫君这是自己造孽,治不好了。” 谢殊听出她语带怨气,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谢敦。 床上的谢敦似乎是被这话给刺激到了,喘息地愈发厉害。谢殊走近几步,想要慰问两句,他忽然坐起,拿了玉枕就朝她砸了过来。 未及退避,身后有人拉着谢殊往身后一带,那枕头正砸在他额角,顿时鲜血淋漓。 谢殊看清是谢冉,忙伸手去扶他:“你怎么样?” 谢冉怒气冲冲,捂着额角大喊门外护卫,刘氏和儿媳都有些心慌,连忙上前告罪。 谢敦喘着粗气捶床,大哭大叫:“可怜我儿阿珉,死的那么惨,你这个罪人有什么脸进我家门!” 谢殊抿紧唇,扶着谢冉出了门。 谢冉额上流血不止,看着有些瘆人。谢殊吩咐小厮去请大夫来,没扶他走远,就在院中石凳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会来?” 谢冉按紧额头:“回府途中遇见沐白,他说谢敦命不久矣,丞相也在,我便来了。哼,自己不争气,落到这地步也是活该!” 谢殊看着他额头上的血止不住,有些发憷:“方才多亏你眼疾手快,否则遭殃的就是我了。” 谢冉看她一眼:“这是应该的,连这点都做不到的话,那我就算不上忠心了。” 等了许久不见大夫,谢冉脸都白了不少。谢殊怀疑是府上仆人心怀怨恨故意延迟,便叫来一名护卫好生照顾他,自己亲自去叫人来。 往西那边是谢龄那房,越往里走越冷清,一直走到花园内,总算看到小厮带人来了。 “丞相恕罪……” 谢殊打断大夫的告罪,“赶紧去治伤吧。” “是是是。” 谢殊落后一步,往回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有孩童哭声,调转方向朝声音来源走了过去。 哭声来自一间院落,里面东西杂乱,甚至还有鸡鸭,应该是厨房。三个孩子站在院中,个个都身着绸衫,看着很有身份。最小的那个站在一间屋子外面哭,圆白粉嫩好似糯米丸子。 旁边个子高些的像是哥哥,手里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小布袋子,正恶狠狠地教训他,另一个却背对着他们远远坐在石头上,根本没理会二人。 小哥哥被哭烦了,一把将弟弟推在地上:“不就是拿了点米嘛,你怕什么?” 弟弟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凶:“可是……祖父说、说现在家里的东西都不是我们的了……” “胡说!等我出去换了糖来,有种你别吃!” 他要走人,弟弟却扯着他的裤脚,指着房门道:“里面撒了好多米怎么办?要被人发现了,呜呜……” 哥哥气得跺脚:“别再哭了!还不是你,笨手笨脚的,早知道就不带你了!” 谢殊看他们身边放着棍子,棍子前端绑着个斗筲,旁边的窗户上破了个大洞,猜想他们是用这个法子从屋中米缸里舀出了米,但到底人小,力量不够,从窗洞里收回头的时候就撒了大半。 可怜的糯米丸子哭得直抽气,谢殊瞧着都觉得可怜。这时那哥哥朝石头上坐着的孩子嚷嚷起来:“阿瑄,快想法子,偷米的法子不就是你想的吗?你肯定有法子!” 坐在石头上的孩子终于站了起来,指了指院角:“帮我抓鸡。” 哥哥一愣,接着就明白了:“你是说不要米,拿鸡去换糖?也好。”他把米袋丢给弟弟就来撸起袖子来帮忙,到底人大些,动作利索,和那叫阿瑄的孩子合力逮到了只老母鸡。 阿瑄转头找到根绳子,系在老母鸡的脚脖子上,让他抱去塞进窗洞,绳子还牢牢握在手里。不久后他开始收绳子,屋子里母鸡好一阵乱飞乱跳,但还是硬被拖到了窗洞边,又被哥哥给抱了出来。 “好了,米吃干净了,这下不会有人发现了。”他把绳子解开,放了母鸡,又扶起哭的脏兮兮的弟弟。 谢殊转身要走,发现沐白已经回来了,就在她身后站着。 “沐白,你知不知道这几个孩子是谁家的?” “属下只认识那个叫阿瑄的小公子,是公子堂叔谢龄家的孙子。” 谢殊笑了笑:“真意外,谢龄居然有个这么聪明伶俐的孙子。”她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去传我命令,这府上的几个孩子由相府出钱延请名师前来教导。我看我们谢家也不是没有好苗子,以后未必不能超过王敬之家那个儿子。” 家族昌盛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才不断,想到王敬之再也无法刺激到自己,谢殊心里真是无比畅快。 卫屹之回到封地后不久给谢殊来了信,已是阳春三月了。 他大约是有所顾忌,并没有什么露骨之言。谢殊仔细读下去,末尾处,他忽然提到长沙王最近在勤练兵马。 太平岁月勤练兵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难怪连卫屹之也觉得不对劲。 谢冉的伤养了半月,总算好了许多,如今只有一点疤痕未消。晚上他来找谢殊,带来了从东宫探知的消息。 “丞相嘱咐的事情我这里已有了点眉目,但始终参不透。” 谢殊抬手示意他坐下:“你说说看。” “皇后近日经常来往东宫,原本我以为是关心新入宫的太子妃,但她每次都与太子密谈很久才离去。太子也有些反常,我试探了几句,他却嘴很严,不肯细说,但可以确定,一定与陛下有关。” 谢殊蹙着眉,手指摩挲着笔杆,忽然问:“你对长沙王此人是否了解?” 谢冉一愣:“长沙王?倒是经常听太子提及,他是陛下的亲弟弟。太子常说陛下嫌他呆板沉闷,优柔寡断,长沙王却很欣赏他,叔侄感情深厚。当初长沙王外派封地,太子还难过了许久。” 谢殊觉得有些东西隐隐贯通了,“陛下承诺过太子大婚后便还权于我,却至今没有兑现,也许陛下不是在防我,而是在防太子……不对,太子仁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陛下防的是皇后。” 越想越通透,难怪皇帝对卫屹之离都一事多加劝阻。 尚未有定论,沐白忽然从门外匆匆走入,低声道:“公子,宫里送来的消息,陛下忽然病倒了。” 谢殊急急整装入宫,宫中已经一片混乱。 太后正在殿中责问祥公公,谢殊进去时就见一群大臣站在周围,彼此连见礼也顾不上了。 祥公公头点在地上:“回禀太后,陛下是忽然晕倒的。” 太后厉声问:“陛下为何会忽然晕倒?” “陛、陛下早前饮了碗参汤,之后便觉得虚乏,没多久就晕倒了。” “参汤是谁送来的?” “袁贵妃。” 中书监袁临立即拱手道:“太后明察,贵妃深受宠爱,怎会做此等损己利人之事啊?” 谢殊也觉得说不通,以前听说过不少后宫争斗的例子,栽赃嫁祸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种。袁贵妃母子都恩宠正隆,脑袋有洞才会去害皇帝吧。但若是皇帝和袁贵妃遇困,最大的获利者便是皇后和太子。 废太子一事虽然一直被臣子干预而未能实现,但皇帝始终没有打消过念头,皇后自然担忧。 皇后娘家这几年被皇帝打压的厉害,她也只能等到太子大婚后有了王家势力相助才敢动手。皇帝也许早有察觉,所以把持着朝政大权不肯放手,这样一旦太子有二心就可以直接废了他立九皇子。 又或者反过来,是因为看到皇帝不肯放手大权,皇后心急,才冒险走了这一步,甚至联络了亲近太子的长沙王相助。 太后似乎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沉着脸不做声。 谢殊悄悄透过屏风望了望内室,檀香袅袅,灯火安宁,一向与她争锋相对的皇帝此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实在让人不习惯。 御医们退了出来,太后立即问:“陛下情形如何?” “臣等还需再看看情形。” 太后怒道:“宫中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再看看情形的吗?” 御医们慌忙认罪:“是,臣等一定竭尽所能,尽早医好陛下。” 谢殊只是看了一下情况便退出来了,毕竟是后宫争斗,自有太后做主,她无权干涉,只是觉得皇后这次太心急了。 若太子真能即位,对谢家而言倒是有好处,但现在看来,一切都还是未知。 第二日宫中传来消息,太后的处理便是将袁贵妃软禁在宫中。 此举已经算温和,但九皇子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此事是皇后和太子所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当天就偷跑出了宫,要去拉拢袁家为父皇母妃讨还公道。 没想到他年纪不大,动作挺快,袁家以及卫屹之的势力本就支持他,很快被说动,合力率领人马到了宫城之下。 谢运负责镇守宫城,所以谢殊最早得到消息,亲自赶了过去,吩咐严守各门。 春夜寒凉,宫城城头火光熊熊。 骑在马上的司马霆身披甲胄,眉眼间的青涩全被愤怒掩盖,仰头看着谢殊大骂:“奸臣,还不开门!” 谢殊朗声道:“不是本相不开门,本相一旦开门,殿下就要成千古罪人,今后再难翻身了。” “胡扯!”司马霆拿马鞭指着她:“你助纣为虐,也是残害我父皇,嫁祸我母妃的罪人!” 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行军声,谢殊眯眼望去,杨峤率领都城护卫军远远行来。 司马霆一见他底气更足:“谢殊,你要以区区千余禁军要对抗我们这么多人吗?” “九殿下此举等同逼宫,有谋逆之嫌。”谢殊冷哼一声,又下命令:“严守城门,擅入宫城者,立斩不饶!” 司马霆愤恨地盯着她,哼,装得正气凛然,无非就是要护着太子的位子罢了! 他身后跟着的袁沛凌一脸纠结,唉,都是熟人,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啊。 情势很快又变,王敬之调集了王家人马挡在了宫门外,明显是相助太子的意思。 九皇子到底不是谋反,没有直接攻入城门,退兵到了宫城外,但并没有放弃讨债的打算,与太子这方僵持下来。 谢冉坐在谢殊的书房里漫不经心地煮茶:“看来陛下还没出事,二位皇子便已到了争锋相对的地步了。” 谢殊被他的话说得一愣:“总觉得你点在点上了,可又有哪里不对。” 正说着,沐白进来禀报道:“公子,王太傅求见。” 谢冉放下茶具:“哟,稀客。” 王敬之走入书房时谢冉已经退走,他今日身着便服,形容疏散一如往日,只是神情颇为凝重。 谢殊端着刚煮好的茶啜了一口,请他就座。 “太傅今日怎会来相府?” 王敬之眼尾露出细细的笑纹:“来给丞相送信,希望丞相能看明白一些。” 谢殊亲手给他添了盏茶:“怎么说?” “丞相现在一定觉得是皇后和太子在陷害袁贵妃和九皇子吧?” 谢殊眼珠轻转,不明白他的用意。 “在下只想告诉丞相,不是皇后和太子联络的长沙王,而是长沙王主动联络的太子,要扶持他登基。至于这次陛下这碗参汤,也是袁贵妃被人利用,做了他的刀,而刺的,正是皇后和太子。” 谢殊错愕,他也知道长沙王的事,必定是王络秀告诉他的。 “太傅此话当真?” 王敬之从袖中取出信函递给她。谢殊接过来打开,果然署名是王络秀,内容与他所言一致。 谢殊暗暗心惊,长沙王多年没有动静,忽然起兵,必然是有备而来。看来这次是计中计,不是皇后嫁祸袁贵妃,而是长沙王刻意挑拨双方关系,届时太子和九皇子兄弟相残,他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她看向王敬之:“那太傅现在的意思是要与本相合作?” 王敬之点头:“长沙王之所以会用这一招,就是看准了世家之间明争暗斗不会联合,不知王谢可有联手一日?” 谢殊举起茶盏:“就在今日。” 元和二十八年三月末,长沙王司马戚领兵前往建康,旗号是“清君侧”。 朝中还有哪个大臣担得起这个殊荣?自然是号称奸佞之后的丞相谢殊了。 谢殊不开心,做人不能这么无耻,你要反就反,何必拿本相开刀! 她坐在书房里揉额角:“九皇子和太子还在对峙,他们的亲叔叔已经迫不及待来把他们一锅端了,本相忠心为国,居然首当其冲。” 谢冉假装同情地看着她:“丞相真可怜。” 沐白激动万分:“属下誓死保护公子!!!” “唉,我手上要是不止有谢运一人该多好。” 谢冉有意无意道:“要是兵马最多的人在这里也好啊。” 谢殊点头:“果然我写信给武陵王是对的。” “……”沐白忽然觉得之前口号都白喊了。 大晋本就不太平,每隔个三五年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要反一反,都城百姓的心已被锻炼的很强大,毫不惊慌,还能当做谈资来闲聊一番。 谢殊的拥趸忿忿地驳斥长沙王的言论:“简直胡说八道,我家谢相何时是奸臣了?他分明义薄云天!” 武陵王的拥趸自然要呛声:“你们家丞相哪儿义薄云天啊?” “他……他长得就是个好人样!” “呸,我们家武陵王那才是长了张好人脸呢!不然能叫贤王么?” “去你的贤王,来福,咬她!” 正是一团糟的时候,忽然有人指着街上的马车道:“快看,王太傅和丞相居然一起乘车出行啊。” 因为谢殊“污”了君侧,最近许多大臣都与谢殊拉开了距离,而太傅王敬之却开始频繁出入相府,实在叫人惊奇。 谢殊摇着扇子问王敬之:“太傅之前说要找出陷害皇后和太子的凶手,不知可有眉目了?” 王敬之点头:“正要带丞相去见,此人是长沙王进献给皇帝陛下的美人,也是他在宫中的耳目。” 谢殊把玩着扇柄:“长沙王果然早有预谋啊。” 美人被关押在黄沙狱大牢中。 谢殊和王敬之一先一后进了牢房,美人被铁链绑着手腕脚腕,浑身是伤地躺在地上。王敬之对美人向来怜香惜玉,看着竟有些不忍。 “可怜的……”谢殊蹲在地上,叫狱卒扶她起来,一看清她相貌,顿时一愣:“外族人?” 王敬之道:“她是吐谷浑人。” 谢殊站起身,问狱卒:“问出什么来没有?” 第37章 狱卒道:“都招了。” 王敬之拿过认罪书看了看,点点头,吩咐道:“将她带去宫城,让她当面和九殿下说清楚。” 人被拖了出去,谢殊道:“总觉得太顺利了点,会不会有问题?” 王敬之边朝外走边道:“是有顾虑,但眼下还是让九殿下放弃和太子为敌为好。” “说的也是。” 司马霆守在阖闾门外,这几日没睡过好觉也没吃过好饭,人都瘦了一圈,再想想父皇还生死未卜,母妃被困宫中,对谢殊的恨意就又浓了几分。 桓廷来做过一次说客,袁沛凌匆匆将他弄走了:“你说服我还行,说服九殿下还是算了。” 司马霆因此更生气,谢殊这个奸臣,还想劝他放弃?做梦! 杨峤从远处走来,行礼道:“殿下,谢丞相和王太傅说带来了证人,可以证明不是皇后陷害贵妃。” 司马霆腾地起身:“让他们滚过来!” 谢殊和王敬之都一身朝服,分外庄重,二人朝司马霆行礼,他沉着脸不做声。 “殿下,长沙王进献给陛下的美人才是陷害贵妃之人,此事与皇后和太子无关。” 谢殊将认罪书双手递给司马霆,他接过来时还恶狠狠地瞪着她。 “长沙王的计谋?”司马霆冷眼看着谢殊:“皇叔打着杀你的旗号而来,你此招不会是要移祸江东吧?” 谢殊叫狱卒将那美人带上来。 形容凄惨的女子被用了刑,跪都跪不稳了,对司马霆行了一礼,忽而厉声道:“殿下容秉,是丞相和太傅逼迫我作伪证,其实此事与长沙王无关,真正指使我陷害贵妃的人就是皇后和太子!” 谢殊忙命人去制服她,岂料她竟咬舌自尽了。 “谢殊!”司马霆大怒,气得要拔剑相向。 相府护卫一拥而上,护着谢殊退后,袁沛凌连忙去拉司马霆:“殿下息怒。” 王敬之自知此事责任在自己,主动挡在了谢殊身前:“殿下,这是长沙王的诡计,千万不要上当啊!” 王家人马和谢运所领的禁军顿时竖起武器,情势一触即发。 “殿下!”远处有人快马而来,到了近处勒马停住,急急禀报:“武陵王已在返都途中了!” 长沙王的军队目前走出长沙郡还不远,卫屹之却已经到了江州郡。因为谢殊早就给他写了信,让他悄悄回都。 卫屹之在武陵郡点了五万兵马,分成三股往建康进发,他在最前一支。而长沙王所关注的是最后一支,所以还以为他落在自己身后,实际上他已经快到建康了。 他并没有快马加鞭回都,而是在江州扎营,然后下令从徐州军营调来十万人马拱卫都城边防,呈前后呼应之势。 司马霆也早就给卫屹之发过信函,但按照时间来说不可能这么快,所以得知消息后很是诧异。 卫屹之命途多舛,年少入营,养成沉稳秉性。袁贵妃一直说他生性冲动,让他多向卫屹之学学。如今再想起这些话,他既惭愧又心酸,也就主动收起了脾气,放过了谢殊,决定亲自去见卫屹之。 谢殊和王敬之都松了口气,命令己方人马退回宫城,双方又回到对峙状态。 回去时王敬之又与谢殊同车,忧虑道:“武陵王回都必然是为扶持九皇子,他兵马强盛,对付完了长沙王,下一个就是太子了。” 谢殊摇着扇子不说话。 卫屹之的军营扎在野外,夜晚安宁,春风卷着新发的花香送入帐中。他负手站在帐中,看着江州地形默默盘算计划。 这一带都是民生聚集之地,要开战实在不利。 最好自然还是能不战而退其兵。 司马霆大步走进来,还没说话,卫屹之头也没回地道:“殿下又冲动了。” 他眼眶都红了起来:“仲卿哥哥说得轻松,父皇卧床不起,母妃被困深宫,我自幼被他们捧在手心里,岂能坐视不理?” 卫屹之转过身,抬手请他坐下。 “殿下心情无可厚非,只是太容易被人利用,你与太子剑拔弩张,最得利的还是长沙王啊。” 司马霆冷哼:“我就知道皇叔没安好心,所以才会那么着急请仲卿哥哥回来。” “那就好,本王还以为殿下是为了自己才写信的,如此维护江山社稷才不枉费陛下对你的期许。”卫屹之说着笑了笑:“也多亏殿下的信函,否则家母还真不肯放本王回来。” 他叫来苻玄吩咐了几句,又对司马霆道:“殿下暂时住去大司马府吧,每日守在宫城外,实在不妥,太后和贵妃也不会安心的。” 司马霆向来听他的话,又以为他一切都有了安排,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谢殊本也该尽早来见一见卫屹之,但忽然又出了件事。 吐谷浑的右翼王慕容朝忽然带军杀入了宁州,烧杀抢掠,打破了还没维持几年的和平。 如今朝中一片混乱,二位皇子互相对峙,一个皇叔虎视眈眈,又来外患,偏偏拿捏着朝政大权的皇帝还躺在病榻上。 谢殊愁得在书房里画了好几只王八,最后决定叫宫中眼线紧盯着皇帝的动静。 听说最近皇帝偶尔会苏醒,她要真真正正做回奸臣。 一连过了三日,总算又收到了皇帝苏醒的消息。谢殊立即入宫,因为皇帝病情时好时坏,她连朝服也来不及换。 宫城各门尽落,谢殊带着桓培圣、谢冉、谢子元等亲信匆匆入了宫,直奔皇帝寝宫。 祥公公远远见到一大群人来这里就不对劲,想要去搬太后,沐白已经上前将他制住。 御医此时正在请皇帝用药,见到丞相带着这么多人进来,莫名其妙,可惜他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提溜出殿门了。 “微臣参见陛下。” 众人齐齐见礼,皇帝精神不济,虚弱地靠在床头:“丞相深夜入宫,有何要事?” “微臣来请陛下履行诺言,请陛下让微臣复领录尚书事一职。” 皇帝双眼圆睁:“你这是要逼宫不成?” 谢殊笑颜如花:“陛下言重了,不是您亲口答应等太子殿下成婚后就让微臣官复原职的么?” 皇帝气得脸发白,手捂着胸口直喘粗气。 谢殊神情恭谨:“陛下先别气,在您昏睡这段时间里,皇后、太子和贵妃含冤蒙屈,九殿下受唆使与太子同室操戈,长沙王已起兵策反,吐谷浑也杀入了宁州,大晋已是内忧外患,所以还请陛下体谅微臣忠心为国的心情。” 皇帝满面震惊:“为何没人告诉朕这些?” “陛下需要静养,不能受刺激,微臣告诉您也是迫于无奈。”谢殊微微抬手:“请陛下赐微臣录尚书事印绶。” 在场诸臣全部下拜:“请陛下顾全大局。” “你……”陛下怒指着谢殊,气得说不出话来。 谢殊平静地看着他:“君无戏言。” 皇帝被噎了一下,渐渐镇定下来。谢殊只是要权,不会卖国,他答应在先,也的确理亏。何况他如今的状况也的确不适合掌着大权。 “哼,谢相真是越来越有老丞相的风范了。”皇帝讥讽了一句,朗声道:“来人,取录尚书事印。” 祥公公在沐白的监视下捧着印绶近前,皇帝已经又乏了。 “陛下英明,还请陛下千万保重龙体。” 皇帝眼睁睁看着一行人退出屏风外,呕地晕了过去。 谢殊出了殿门,对御医道:“陛下若出事,为你是问。” 御医被吓到了,连忙扑进去抢救皇帝。 回府路上,谢殊笑着道:“这下有了实权,长沙王说要清君侧还像点样子。” 第二日,谢殊前往江州去见卫屹之。因为距离近,她事先并没有知会他。 到了军营,正是午后,军营纪律严明,分外安静。 相府所有护卫都必须留在营外等候,谢殊带着沐白随接引的士兵去大帐。 她金冠束发,宝蓝宽衫,眉眼精致,唇红齿白,一路走过,惹得休息的士兵们张望不断。 “第一次瞧见和咱们武陵王一样俊美的人啊。” “是啊,这姿色放在女子中也貌美过人啊,不过好像比不上穆家女郎呢。” 卫屹之坐在案后写东西,笔走如飞。 谢殊悄悄接近,正准备出其不意,就听他淡淡道:“怎么,这是要吓我不成?” “啧,你们这些练武之人还有什么乐趣?” 卫屹之搁下笔,抬头看她,眼中蕴笑,容貌愈发夺目,“怎么忽然来了?” 谢殊在旁坐下,抚了抚衣摆:“吐谷浑入侵一事,你有何看法?” 卫屹之故作失望:“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大敌当前,你还有闲心开玩笑?” 卫屹之将刚刚写的东西给她看:“都安排好了,穆冲已经领兵应战,我手下善战的张兆和荀卓也在,暂时抵挡没有问题,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解决这里的事。” 谢殊点头,“长沙王真不省心,要反也别这时候反啊。”说完她忽然一愣:“时机怎么这么巧?” “我也觉得很巧。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慕容朝出使大晋,自称途经晋兴郡遭遇晋军伏击,还说有晋军俘虏和武器做证据。我当时说晋兴郡兵马有一半是长沙王的,一半是我的,他也照旧神色镇定,丝毫不怕被查的样子。” “你是说,他早就和长沙王有瓜葛?”谢殊想到件事:“长沙王在宫中的内应就是个吐谷浑女子,极其忠心,以命挑拨九皇子和太子之间的矛盾,原来她忠于的是慕容朝。” “难怪说反就反了,原来准备这么久了。”卫屹之看着谢殊:“你有什么打算?” 谢殊正要说话,帐外忽然传入一道熟悉的声音。 “叨扰武陵王了,我送汤来了。” 她抬头看去,聘聘婷婷的少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彩绣襦裙,璀璨珠钗,眉黛双翠羽,霞飞染粉颊。 居然是穆妙容。 根本没想到帐中还有别人在,穆妙容抬头看到谢殊,险些把端着的汤给洒了。 “你怎么在?”话说完才意识到失礼,又不情愿地行了一礼:“参见丞相。” 谢殊扫了一眼卫屹之:“难怪一段时日不见,武陵王气色好了许多,原来是天天喝汤补的啊。” 卫屹之朝穆妙容使眼色,叫她退出去。可穆妙容一见谢殊就浑身防备,恨不得上前将二人隔开两三丈才甘心,不仅不走,还端着汤送到了案前。 “武陵王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说完笑盈盈地看着谢殊道:“丞相也要来一碗吗?” 谢殊笑眯眯的:“本相就不用了,武陵王倒是很喜欢,你还是都留给他吧。” 卫屹之按了按额头,只好直接开口:“妙容,你出去吧,本王有事要与谢相商议。” 穆妙容瞅一眼谢殊,不乐意地出门了。 谢殊听到卫屹之对她那亲昵的称呼,笑道:“仲卿回武陵也不久,再回来身边倒多了个亲近的人了。” 卫屹之叹气:“别提了,她从宁州到建康探亲,途经武陵,去我府上拜谒,家母因为穆家与我的渊源便留她多住了一些时日,后来听说了她要来建康,又让她与我同行。” 谢殊呵呵两声:“挺好啊,旅途寂寞,有个如花美人在旁,才有消遣嘛。” 卫屹之忽然紧盯着她,似笑非笑。 谢殊瞥他一眼:“本相打算劝说太子和九皇子摒弃前嫌,携手与长沙王议和,稳定局势,出兵击退吐谷浑。武陵王以为如何?” 卫屹之只好收敛情绪,刚要回答,穆妙容竟去而复返。 “方才忘了问武陵王了,晚上您想吃些什么?” 卫屹之无奈:“这些自有火头军安排,你就不用亲手去做了。” 穆妙容还要说什么,他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谢殊抿紧唇。 卫屹之接着道:“你方才说的法子好是好,但我担心长沙王不肯和两位皇子和谈,尤其九皇子还未成年……” 穆妙容又走了进来:“丞相打算在这里留多久?可要尝尝妙容的手艺?” 卫屹之哭笑不得。 谢殊冲她温柔地笑了笑:“那是自然,既然穆姑娘这般积极,不如去本相府上小住几日,本相也能多饱口福啊。” 穆妙容一愣:“啊?不不不,多谢丞相,我还是不去了。” “别啊,刚才不是说的挺好的么?”谢殊叫来沐白吩咐:“去帮穆姑娘收拾一下,送她去相府吧。” 卫屹之对谢殊的安排乐见其成,若非襄夫人一定要穆妙容跟在他身边才准他回来,他也不至于将她一个在室女带在军营里。 穆妙容却不甘心,就是不肯跟沐白走:“襄夫人明明答应我可以随时出入武陵王身边的,丞相也无权干涉人家家事。” 谢殊挑眉看向卫屹之:“原来这是你们卫家的家事啊。” 卫屹之干咳一声。 “也罢,只是今日本相与武陵王商议要事,只有穆姑娘进进出出,若以后消息泄露,便为你是问,你可愿承担责任?” 卫屹之点头:“谢相说的也是,毕竟兹事体大啊。” 穆妙容受了委屈,瘪起嘴扭头跑出去了,沐白连忙跟上。 帐中终于恢复安宁,谢殊这才朝卫屹之抬了一下手:“你接着说。” 卫屹之对着她一本正经的脸只能忍住笑意:“我是说长沙王未必会答应与两位皇子谈判,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九殿下这边就由我来说服,太子就交给你吧,找个机会让兄弟俩见面把话说清楚,他们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不会分不清轻重。” “也好,那就这么办吧。”谢殊说完起身就走。 卫屹之伸手拉住她:“这就走了?” “不然呢?”她瞄一眼案头的汤碗:“汤都放凉了,你还是快喝吧,别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 “嗯……说的也是。”卫屹之松开手,故作无奈地端起汤碗。 谢殊冷着脸出了大帐,他放下碗,终于低低地笑出声来,随即又起身追出帐外:“谢相且慢,本王随你同去建康。” 谢殊依然面色不佳:“武陵王请便。” 穆妙容先一步到相府,满脸不乐意,沐白跟在后面问她打算做什么好吃的给丞相,她气得直跺脚。 “什么都不做!” 沐白摸摸鼻子,小声嘀咕:“不做就不做,我们相府什么没有?嘁!” 谢殊和卫屹之策马同行赶回建康,一路都没什么机会说话。入城后又兵分两路,一个要入宫去见太子,一个要回大司马府去劝说九皇子。 分别前卫屹之本想与谢殊私下说几句话,谁料王敬之匆匆赶来了,一见面就道:“丞相终于回来了,在下等候多时了。”他说完又来向卫屹之见礼,倒也算热络,但紧接着就又去和谢殊说话,还要请她与自己同车而行。 谢殊也不拒绝,大大方方跟他上了车。 卫屹之看二人言辞亲密,微有不悦。 苻玄默默退后一些回避,心里还奇怪,郡王之前不是还挺高兴的么? 第38章 王敬之急忙前来是因为长沙王的动向发生了变化。他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直往建康而来,而是忽然发兵往南,攻下了南康郡,目前已兵至晋安郡城下,若能拿下,他就能绕开江州,再取道会稽到达建康。 王敬之道:“长沙王一向行事低调,心思诡谲,忽然变更计划,定然是得知了武陵王在江州驻扎的消息。” 谢殊用扇子敲打着手心:“徐州的兵力已经守在都城外,长沙王一定是为对付他们保存实力才绕道的。本相已和武陵王商议好,要劝太子和九皇子联手退敌。” 王敬之神色间仍满是担忧:“太子温和,但秉性怯懦,未必能被说动啊。” “总要试一试。” 东宫内,司马霖侧卧在榻上,郁结忧愁。 谢殊和王敬之一前一后跟随宫人进去,见到这情形都觉得不太妙。 榻边坐着王络秀,素雅宫装,云鬓高挽,那原本端庄的容颜不觉显出几分艳丽来。 谢殊上前见礼,王络秀起身回礼,悄悄看了她一眼。 司马霖从榻上坐起,一见谢殊就叹息:“丞相今日来此,可是九皇弟又有动作了?” 谢殊摇头:“九殿下还不至于冲动到真攻入东宫,太子殿下可以放心。”她朝王敬之使个眼色,让他说计划,毕竟一家人好说话。 王敬之将谢殊和卫屹之商量的结果告诉司马霖,他果然面露犹豫:“九皇弟会答应吗?” 谢殊劝道:“太子殿下是长兄,您都发话了,九殿下绝对会答应。” 王敬之点头:“丞相言之有理,九殿下也是担忧陛下和贵妃才会受人唆使,不会糊涂到这种地步的。” “那……长沙王那边呢?” 谢殊抿住唇,用扇子直扇风。 王络秀看了看她和哥哥,忽然道:“让我与太子说几句吧。” 谢殊和王敬之对视一眼,退出了殿外。 殿门关上,王络秀走到太子身边握住他的手:“殿下在成婚当晚不是承诺过要保护络秀一生一世的吗?如今大敌当前,殿下这是要退缩了吗?” 司马霖一怔,面露愧色:“你说的是,本宫是一国太子,如今父皇卧病,国家危亡,竟还畏首畏尾,实在不该。” 王络秀靠进他怀里:“殿下安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与殿下共同进退的。” 司马霖搂紧她,点了点头。 司马霆那边也不太容易,卫屹之劝了他许久,可他仍有顾虑:“长沙王与太子关系亲厚,谁能保证他们不是联手的?” “本相可以保证。” 卫屹之和司马霆齐齐抬头看向门口,谢殊正被苻玄请进门来。 “你这个奸臣,来这里干什么?”司马霆拍案而起。 谢殊笑容满面:“来说服九殿下啊,连太子殿下都答应对抗长沙王了,您还在这儿怀疑他的为人。” “什么?太子哥哥答应了?” “是啊,太子殿下随后便到,本相事先来探探殿下您的口风,不过看样子,殿下也不像人家口中所言的那般眼光长远嘛。” 司马霆被她一激,忿忿地坐了回去。 没多久,太子与王敬之一起到了。他特地着了朝服,甚为庄重,快步走入厅中后,见到司马霆,惭愧道:“九皇弟,若本宫能早些出面与你把话说清楚,未必会闹到这地步,这些都是本宫的错。如今内忧外患,你我兄弟,还是停下纷争吧。” 司马霆哼了一声:“别的都可以暂且不表,只怕太子哥哥与皇叔感情深厚,到时未必下得了手吧?” “本宫与皇叔感情再亲厚,也是分得清何为大义的。” 司马霆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谢殊趁机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二位殿下齐心协力,陛下也会欣慰的。” 司马霆想起皇帝,终于动摇,又看了看卫屹之,后者冲他点点头。 “那好,我这便与太子哥哥一同入宫去见父皇。” 太子大喜,竟要请他先行。 王敬之随二位皇子一同入宫,谢殊本也想去,被卫屹之拉住。 他脸上若无其事,手却顺着宽大的袖口探进去牵了她的手:“我好不容易回来,难得有机会独处,你却不是吃味就是被王敬之拖走。” “我何时吃味了?”谢殊一脸正气。 卫屹之看了一眼门外,将她一把带到门后搂在怀里。 谢殊挣脱不开,笑道:“我怎么觉得吃味的是你呢?” 卫屹之含笑点头:“是啊,我就不会像你这样否认。” “……”谢殊白他一眼。 皇帝苏醒后眼见太子和九皇子齐齐跪在床头,同气连枝要对抗长沙王,倏然感动的热泪盈眶。 “想不到朕被亲弟弟谋反,如今还能看到你们兄友弟恭,朕心甚慰啊。” 这么一来,他看九皇子愈发喜爱,看太子也没了偏见,精神都好了几分。 第二日谢殊便下令让王敬之以太子口吻拟诏招降长沙王,又命武陵王重兵压后,若有不从,即刻发兵。 长沙王的兵马停在了晋安郡,暂时还没回应,宁州战场那边却传来了坏消息。 桓廷坐在酒家里和几个世家子弟饮酒,转头忽见窗外有美人经过,手中的酒不知不觉洒了大半。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简直是他平生见过最美的女子。 朋友们笑着推他,他的视线却舍不得收回来,忽然又见美人身后还跟着熟人沐白,心中大喜,立即冲了出去。 沐白带着几个人正跟在穆妙容身后做保镖,忽然被人扯住胳膊,转头一看却是桓公子,连忙行了个礼。 桓廷边往他手里塞银子边贼笑:“沐白,这美人儿是谁啊?” “哦,是宁州刺史穆冲的小女儿,在我们相府做客呢。” 桓廷神情一僵:“哦……” 看来是男女通吃的表哥又有了新欢,唉,没他的份了…… 正垂头丧气地要往回走,忽然有快马驰来,一路到了穆妙容跟前停下,下马禀报道:“丞相请穆姑娘回府,宁州有快报送到,与令尊有关。” 穆妙容切了一声:“有话就说,我才不想见着他。” 道旁有无数幽幽目光瞪着她,这什么人,竟敢唾弃我们的谢相! 来人面有难色,犹豫许久才道:“宁州刺史战死了。” 穆妙容呆住,脸刷的白了,手中东西全落在了地上,忽然身子一歪就晕了。 桓廷最先冲上去扶她,被左右看着又觉得尴尬,干脆一把抱起她对沐白道:“我送她回相府吧。” 回到相府,穆妙容再没了平日里的活泼娇俏,自醒来后就一直抹泪,连饭也不肯吃。她自幼受父亲娇宠,哪里受得了这个打击。 谢殊劝了她很久,但她根本不予理睬,人眼看着一日日憔悴下去。 卫屹之目前已调兵到了建康城外,谢殊犹豫着要不要让他把穆妙容接去大司马府。毕竟人是他带来的,说起来只是在相府做客而已。 没等她开口,卫屹之自己来了。穆冲虽不是他嫡系,但也与他并肩作战过,他自然该有所表示。 他来得匆忙,甲胄未褪,手按佩剑,一路行色匆匆。 沐白将他带去穆妙容住处,谢殊也在,见他到来,刚起身要说话,默默垂泪的穆妙容像是见着了亲人,当即嚎啕大哭,直扑进了卫屹之怀里。 谢殊抿紧唇坐回去,摆摆手让沐白出去。 卫屹之轻轻推开她:“节哀顺变,令尊以身殉国,是英雄,身为英雄的女儿,也该坚强。” 穆妙容当真不哭了,哽咽着被他扶着坐下。 谢殊无言以对,她说了几天的话还不及卫屹之一句话奏效。 卫屹之安顿好她,就要告辞:“本王营中还有事务要处理,有空再来探望你。” 他冲谢殊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谢殊见穆妙容没事了,便也起身告辞。 一路缓行,刚走到回廊拐角,却见卫屹之站在那里。 “你不是走了么?” “见过你才能走。” “你刚才不是见过了?” 卫屹之走近几步,笑了笑,与她一起往前走。 谢殊道:“武陵王还是早些回营吧。” 卫屹之拖住她胳膊,在她侧脸上啄了一下:“好了,本王走了,谢相留步,不用送了。” 第二日太后忽然派人来了相府,将穆妙容接去了宫中。 穆冲是皇帝心腹,虽然远调宁州,君臣情分还在。皇帝刚因为欣喜身子好了一些,得到噩耗又心生哀戚。太后为宽慰他,得知穆妙容人在建康,便要替他尽尽心。 太后阅人无数,但看到穆妙容还是眼前一亮,拖着她的手说了几句话,少不得就要问到年纪。 穆妙容第一次见太后,很是乖巧:“回太后,妙容年满十七了。” “那应该许人家了啊。”功臣战死,皇室抚恤的典型手段之一便是为他们的儿女安排好未来,太后也不例外,温柔问道:“妙容许配人家没有?可有心仪的人选?” 穆妙容心中一动,低声道:“有,妙容心仪武陵王久矣。” 谢殊并不知道穆妙容进宫的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应对。 第39章 宁州战况并没有因为穆冲战死而变坏,相反,先锋荀卓和副将张兆利用他的死鼓舞士气,哀兵必胜,竟将慕容朝的军队逼出了宁州城,双方对峙下来。 谢殊趁机叫手下幕僚写了檄文指责吐谷浑破坏协定,罔顾道义,号召晋国男丁从军,一时间群情激奋。趁这机会,她开始全力部署对付长沙王的事。 长沙王终于派来了人,是个中年文士,看起来很精明。王敬之要带他去东宫见太子,他却直接说要见丞相。 王敬之只好又带他去见谢殊。 谢殊坐在书房里,看他直视自己,不跪不拜,叫来一名护卫道:“此人不识礼数,给我把他的腿砍了。” 文士大惊,连忙行礼:“丞相恕罪,小人冒犯了。” 谢殊见他没什么气节,看来长沙王用人的眼光也不过如此。 她沉声问:“长沙王如何说?” 文士垂着头道:“长沙王说不与太子谈,也不与九殿下谈,而要与丞相和武陵王谈判。” 谢殊和王敬之交换了一记眼神。 长沙王果然精明,太子和九皇子刚刚才被说服联手,他偏偏挑了二人的支持者来谈,这样一来,很容易在谈判时就又将两位皇子分化了。 文士又道:“而且两位要轻装简从,不可带兵入城。” 谢殊冷笑一声:“长沙王多少兵马?建康城外多少兵马?你当他有资格谈条件?朝廷发招降书给他不过是看在他皇亲国戚的面子,更是不想让外敌占了便宜,他通敌叛国的罪名还没治呢!” 文士被她的呵斥惊了一下,稳住心神道:“小人职责所在,已经传完。” “那好,你回去,要把本相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长沙王听,告诉他,他就是个乱臣贼子,有什么资格杀本相?” 文士担心她对自己下杀手,连忙拜了拜就溜了。 王敬之有些忧虑:“丞相不担心刺激了长沙王吗?” 谢殊摇头:“所谓的和谈本就是拖延之计,杨峤的兵马现在已经绕到长沙郡后方了,长沙王倾巢而来,正好可以端了他的老巢。如今正是要激他动手,才能前后夹击一举反扑。” 王敬之恍然,随即又皱眉道:“长沙王此举破釜沉舟,倒像是抱着必胜之心来的。” 谢殊笑道:“也许是必死之心呢。” 长沙王果然受了刺激,当天就撕了招降书,派兵趁夜偷袭了会稽郡。 郡守无能,让他如入无人之境。可他得到了会稽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把世家们的祖坟给刨了。 王家自然首当其冲。 消息传入建康,所有世家都惊呆了。 谢殊正在疑惑长沙王此举的动机,刘家老太公派人送来了信函。 刘老太公是世家长辈里年纪最大的,当初在先帝跟前很受宠,谢殊对长沙王此人不了解,便去信询问他,今日他才有回信。 信中对长沙王竟颇多溢美之词,谢殊也听说过长沙王此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所以开始以为他是不甘心久居人下才起兵谋反,但紧接着刘老太公又说了件往事—— 以前先帝在位时,问起几个皇子治国之策,长沙王提出过要废除世家门阀,集中皇权,将先帝都给吓住了。此事当时就被先帝按了下来,否则必然引来大乱。 谢殊很意外,原本长沙王打着杀她的旗号而来,目的是谋朝篡位,但她好像刚刚才了解他是为何而谋朝篡位。 既然要对付所有世家,那自然要联合所有世家来抵挡。 谢殊当即命人去信各大世家,要联合各家兵马。世家各族都有兵马,或多或少而已,联合起来也是一支颇为庞大的力量。 写完信后,她有些疲乏,撑着额头在书案上假寐,沐白脚步匆匆地走进书房道:“公子,穆姑娘和桓公子在府门口吵起来了。” 谢殊睁开眼:“什么?去看看。” 桓廷在相府门外盘桓了好久了,自从见过穆妙容后,他心里就跟有几十只爪子在挠似的,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看到她,即使琢磨着她跟自己表哥可能有点关系,还是忍不住往这儿跑。 刚好穆妙容从宫中回来,一下车就见一陌生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心里已有些不高兴,待他来主动说话,便板着脸说了他几句。 桓廷很委屈,他说话直接,口无遮拦:“那日姑娘晕倒,就是我将你抱上马车的,姑娘怎么这么绝情呢?” 穆妙容杏眼圆睁:“你……分明是登徒子!” 桓廷忙道:“没有没有,我对姑娘一见钟情,没什么龌龊心思啊。”说完他又连忙补充:“我知道姑娘还在守孝期,待三月后再谈此事好不好?我只想见一见你而已。” 皇帝颁过旨,为不荒废政事,凡官员之家,守孝以月易年。守孝三月相当于守孝三年。 穆妙容哼了一声:“我对你可没情意,公子还是快走吧,免得得罪了武陵王。” 桓廷一听就乐了:“武陵王啊,那是我幼年好友,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穆妙容怒道:“太后已答应将我许配给他,你再无礼,难道不是得罪他吗?” 桓廷呆住了:“啊?我是不是听错了?” “本相也想问这句话,”谢殊站在门口,紧盯着穆妙容:“你刚才说什么?” 穆妙容哼了一声,径自越过她朝前走。 谢殊叫沐白招呼桓廷,跟上穆妙容脚步,一路走到她住处,又问了一遍:“你刚才所说的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穆妙容转身上下打量她几眼:“你嫉妒了?” 谢殊微微蹙眉:“我只是没想到穆姑娘父亲刚亡便开始想着嫁娶一事了。” 穆妙容的眼眶一下红了:“你说得容易,父亲战死,兄长柔弱,今后穆家就垮了。如今太后给了这个机会,我为什么不给自己挑个靠山?何况我对武陵王一片真心,父亲也一直希望我能嫁给他。” 谢殊脸色微冷:“你这么想嫁给他,又怎知他是否想娶你?” “我知道他不想娶我!” 谢殊一愣。 穆妙容脸涨地通红:“那也轮不到你来指责我!我就是喜欢他,即使他不喜欢我,我还是喜欢他。我喜欢他便努力争取,不试过怎知他会不会点头?你呢?比起我,连跟他谈婚论嫁的资格都没有,你可以为他洗手做汤吗?可以为他生儿育女吗?” 谢殊呐呐无言。 穆妙容坐到一边抹眼泪去了。 她今日情绪分外激动,太后虽然答应给她做主,但一想到还有武陵王那关要过她就觉得心酸。 最宠爱她的父亲去世了,她最爱的武陵王没把她放在眼里。前十几年无忧无虑,太过骄傲,今后还不知道会是何等光景。 她觉得自己太卑微,所以看到和自己一样卑微的桓廷就忍不住怒火。 谢殊没再说话,转身离开,快到书房时看到桓廷,他脾气好,倒是没气,就是神情比较无奈。 “我还以为她跟表哥有点什么,没想到她中意的是仲卿。”他叹了口气。 谢殊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吧,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桓廷失落地走了,她回到书房,写了封信给卫屹之,全是关于应对长沙王的部署。 让沐白送去前,她犹豫了好几次,终究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加。 早知道这一天会来的,或早或晚而已。 所有人都会乐见其成,她能做什么? 穆妙容说得对,她什么也做不了,凭什么指手画脚? 芳菲将尽的四月,建康城里只剩下郁郁葱葱的绿色。都城里的气氛很紧张,与长沙王一战已是一触即发。 谢殊早饭后正要乘车舆出门,发现门前竟停着大司马府的马车。 车旁的苻玄伸手扶出车内的人来,她见到后有些诧异:“襄夫人回都了?” 襄夫人身着绛色襦裙,飘逸大袖,姿容端庄,朝她行了个礼,面色冰冷:“我是来接妙容去大司马府的,这些时日有劳丞相照顾她了。” 谢殊听她言辞间已将穆妙容当做自己人,笑了一下,没有言语。 沐白已去通传,襄夫人看了看她,忽然道:“丞相可否与我私下说几句话?” 自听卫屹之说过她的往事,谢殊便对她多了几分敬重,态度也愈发谦和,伸手做了个请,二人走到一旁,避开了别人。 “丞相如今被长沙王矛头所指,正是需要兵力脱困之时吧?” 谢殊听出她弦外之音,笑了笑道:“武陵王是为勤王而来,不是为了本相,而且长沙王的目的也并非真的只是我一人。” “我对这些政事不关心,我只关心我们卫家的将来。”襄夫人紧盯着她:“丞相可曾能体会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苦楚?可曾能明白家族中兴的艰难?” 谢殊微微垂眼:“我明白。” 襄夫人一愣,想起她的身世,抿住唇没做声。 穆妙容走了出来,先与谢殊客套道别,再向襄夫人行礼。 襄夫人拉着她好言宽慰,二人言辞亲切,形同母女。 谢殊转身回府:“二位慢走,本相不送了。” 穆妙容看着她的背影,莫名的竟对她有些同情。 沐白快步跟上谢殊脚步,低声道:“公子,武陵王已出发去会稽,临走前入过宫。” 谢殊脚步停了一下:“嗯。” 第40章 卫屹之入宫是受太后召见,的确是为了婚事。但太后有分寸,只说让他和穆妙容先把好事定下,待战事平定,穆妙容守孝完毕,再谈婚论嫁。 即使这样卫屹之还是拒绝了。 太后其实没什么心思在上面,亲儿子正在闹造反,若非为了抚恤功臣之后,她也犯不着去记挂别人的婚事,所以也没追问下去,干脆说那就一切待战事平定再说吧,这样也好给穆妙容回复。 卫屹之早知太后好对付,最难对付的还是他母亲襄夫人,也不做停留,一出宫就率军前往会稽平乱去了。 长沙王司马戚年富力强,胸怀大志,可惜因为他提出反世家门阀,追随者少之又少,身边几乎没什么可用之人,不然也不会走到和吐谷浑合作这一步。 原本他的计划是吐谷浑以重兵吸引卫屹之大部前往宁州,晋国内部则刺激太子和九皇子彼此刀戈相向,届时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进入都城,兵力充足,要成事就容易了。 然而以往每次对宁州严密防的卫屹之这次却一改常态,将宁州战事交给了部下,自己严守建康,甚至还和谢殊一起说服了太子和九皇子和好。 这二人不是对头吗! 慕容朝也狡诈,只想着事后的好处,根本舍不得出重兵,杀了一个刺史后居然反被拖住了。司马戚只有假装接受和谈去刺探建康情形,没想到谢殊识破了他的计策,反唇相讥,逼他动手。 紧接着杨峤的军队先是夺回了被他攻下的晋安、南康二郡,又直接西进攻下了长沙,连他的家眷也全部生擒。司马戚知道这是谢殊的安排,更是愤恨难当。 会稽等地的世家以王家为首,其余几乎都是南士,这些家族都与谢殊不合。司马戚是被谢殊所激才掘了他们的祖坟,一方面是泄愤,一方面也是想挑起他们和谢殊的矛盾。没想到谢殊居然立即就挥兵攻来,连反应时机也不给他。 他这次最大的失策就是没有好好了解这个年轻丞相。 司马戚坐在会稽郡守府内看着会稽地形图,旁边有幕僚唉声叹气:“殿下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就是掘了会稽各世家的祖坟啊,您尚未登基就和世家作对,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司马戚面白无须,神情冷肃:“做了便做了,岂有事后反悔的道理!” 幕僚唯唯诺诺地闭了嘴。 “报——”门外士兵小跑着进来:“敌军到了,共有两万人马,守在正前门。” 司马戚起身,持剑在手:“哼,才两万人,怕什么,本王要他们有来无回!”他叫过一名将领,“再去信吐谷浑,催促慕容朝动手。” 将领道:“现在去信不说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的人未必出得了城啊。” 司马戚唰地抽出长剑指着他:“办不到就提头来见。” 副将再不敢多话,躬身退出门去。 到达的两万人马是先锋部队,卫屹之人还没到。 司马戚站在城头巡视,下了几道命令,正要回去,又有士兵来报,后方城门也有军队压来了。 后方就是徐州军营方向,会有军队来一点也不奇怪。司马戚有自知之明,他并没有实战经验,自然不能和经验丰富的卫屹之硬拼,便吩咐精锐部队集结待命,一旦有变,随时退走。 卫屹之号称大晋的保护神,名声在外,百姓无不仰慕。他快马加鞭前往会稽,一路上百姓主动帮助行军,尽得民心,士气高涨。 司马戚站在城头,看他兵临城下,用剑指着他朗声大骂:“是个将才,可惜鼠目寸光,经过寒门之苦的人,竟帮着那些世家门阀,最终害的是大晋江山!” 卫屹之打马上前,玄甲凛冽,不为所动:“请长沙王出城投降,否则即刻攻城。” 司马戚不怒自威:“要战便战,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卫屹之退回阵中,挥了一下手,万箭齐发。 司马戚被士兵们护着退下城头,下令投石抵挡,正忙于指挥,有人来报,后方城门外的军队也开始攻城了。 前后夹击,情势危急,他却下令死守城门,意志坚决。 卫屹之在城外帐中坐镇,下令切断会稽郡水粮,逼他就范,一面派人继续招降。 司马戚态度坚定,部下却不坚定,他们本就畏惧卫屹之威望,又见他来势凶猛,不禁开始动摇。 双方僵持了半月不到,有两名将领悄悄出城投诚了。 卫屹之带着他们的情报趁夜偷袭,攻破城门,杀入城中后却发现司马戚早已带着主力撤走了。 原来他早已安排好从水路逃遁。 将领们在会稽郡守府内聚集,有副将道:“杨峤将军已到了长沙郡,长沙王也没老家可回了啊?他会去哪里呢?” 卫屹之看着地图,皱眉道:“如果猜得不错,可能是绕道去宁州和慕容朝会合了。” 他沉思片刻,下令让手下两员将领带兵去追,但不可冒进,尽可能地拖住他们的速度便可,自己暂时赶回建康复命。 谢殊正要从宫中回府,坐在车舆内,合上战报,忧心忡忡。 走到半路,忽然有人拦在了车前,大呼丞相。 沐白在帘外道:“公子,是王太傅身边的小厮。” 谢殊这段时间一直在找王敬之,但总见不到他人。昨日她又派人去他府上,让他今日去相府找自己,料想现在是来回复了。 小厮道:“小人特来向丞相告罪,小的们刚刚找到郎主,他醉倒在别人坟头,怎么劝也不肯离开,今日恐怕去不了相府了。” 谢殊诧异地揭开车帘:“带本相去看看。” 小厮引路,一路直往城郊而去。荒凉的乱坟岗,王敬之衣衫微敞,形容落拓,醉醺醺地卧在一块坟头上,脚上的木屐都丢了一只。 “太傅,你这是做什么?” 听到呼唤,王敬之眯着醉眸看过来,忽而放声大笑:“丞相来告诉我长沙王被擒的好消息了是不是?他毁了我王家祖坟,我还没报仇呢。” 谢殊叹气:“让他跑了。” 王敬之像是没听见,凄凉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是我无能,让族人死后都不得安生……”他一手捂着脸,眼中泪光盈盈,一口一个“婉华”的唤着。 一群下人齐齐来扶他,谢殊问婉华是谁,下人告诉她是他们郎主的亡妻。 她站到一旁,心中感慨,王敬之看似风流洒脱,却极重情义,不想竟自责到这种地步。 没多久,其子王蕴之匆匆来了,扶起父亲,好言相劝,终于将他弄上了车。 谢殊望着父子二人的背影,忽然有些伤怀。 王敬之有儿子扶持,卫屹之有母亲扶持,她有谁? 五月中,武陵王率几千轻骑回朝,入宫复命。 谢殊进入殿中,他铠甲未褪,风尘仆仆,显然一回都就进了宫。 皇帝精神好了许多,先数落弟弟的大逆不道,再阐述自己的心痛悲愤,最后一个劲地夸奖卫屹之,宽慰他不必为长沙王的脱逃而自责。反正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老词,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谢殊盯着鞋面心不在焉。 说完了场面话,皇帝又忧心起宁州战事来。卫屹之道:“陛下放心,微臣稍候便会前往督战。” 皇帝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你刚回来又要走,襄夫人该怪朕了,哦对了,太后不是还说要给你做主婚事,此时走不太合适吧?” 卫屹之蹙眉,悄悄看了一眼谢殊,什么时候不提,偏偏在她眼前提。“陛下明鉴,大敌当前,微臣还无心成家。” 谢殊忽然道:“陛下放心,此事微臣可以安排,杨峤人马还在长沙郡,要前往宁州也快,武陵王并不一定非要亲自前去。” 皇帝意外地看着她,怎么忽然这么通人情了? 卫屹之看了一眼她的侧脸,满心错愕。 出宫时天已黑了,谢殊快步在前,有意回避,还是在宫门口被卫屹之逮着了。 “谢相今日在陛下跟前是什么意思?要成全我么?” 谢殊仰头看他,灯火下,眼波流转,摄人心魄:“本相是为武陵王着想,你还有家族责任要当,早日成家未必是坏事。” 卫屹之半张侧脸隐在黑暗里,神情看不分明:“你说什么?” “我是真心的。” 谢殊转身要走,被他拖住手:“你是不是听到消息误会了?我之前走得匆忙,没能来得及与你细说。你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谢殊摇头:“你背负着家族责任,根本不用考虑我,做任何决定都可以。我当时答应你是因为你对我毫无要求,所以我对你也毫无要求。” 卫屹之走近一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你说你答应我只是因为这个?难道不是因为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谢殊失笑,一点一点从他手中抽开手指,“从我穿上男装那天起,就没奢望过这种事。我只是被你的所作所为感动了而已。但走到今日也能看到头了,你我都各在其位,身不由己,还是别勉强了吧。” 她转身走向车舆,卫屹之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无言。 沐白看了一眼卫屹之的身影,提着灯火坐进车内。 “武陵王还没走,公子与他说什么了?” 谢殊眼神怅惘,嘴角却带着笑:“我说以前的谢家是祖父的,现在的谢家却是我自己的,我肩负着那么多人的前途,一定要做好这个丞相。” 沐白连连点头:“公子说得对啊!呃,那您与武陵王以后怎么办?” “没有以后了。” 沐白看了看她的神情,讪笑着安慰道:“没关系,反正公子也不是多在乎他。” “嗯,一点也不在乎。” 夜色渐浓,卫屹之策马回府,刚到门口,看见穆妙容挑灯站在门边,似等候已久。 灯火将她的身影拉的老长,在这样的夜色里看来分外安宁。她朝卫屹之行礼,眼神里满是希冀:“武陵王总算回来了,襄夫人正等着您呢。” 卫屹之没有下马,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抬头看向大司马府的匾额,这四个字就是最大的责任。他缓缓垂下眼:“本王就不进去了,这两日便要赶去宁州,事情多,麻烦你转告家母吧。” 穆妙容诧异地看着他,他的背影已经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消失在夜色里。 一路驰往卫家旧宅,中途经过相府,他勒住马,从紧闭的大门前慢慢经过。 这些年与戎马为伴,以为终于找到一个能携手的人,不只是爱慕,还有欣赏和理解,是恋人,也是友人和知己。却原来只是因为感动罢了。 不是两情相悦,连挽留的资格都没有,她来去自如一身潇洒,却将他置身在这泥沼中做困兽之斗。 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真是太高估自己了。 苻玄远远跟在后面,知道他秉性深沉,连句安慰的话也不敢多说。 下过几场雨,气候渐趋炎热。 会稽郡已经收复,王敬之决定回去重整祖坟,祭扫告慰祖先的在天之灵。正准备去向谢殊告假,儿子过来提醒,他才知道自己那日醉倒坟头又失态了。 “唉,我怎么总在丞相面前丢人。”他坐在榻上按着额头叹息。 王蕴之站在旁边,神色凝重:“几次三番这样,父亲英名在丞相那里早没了吧。” 王敬之无奈地看着他:“好孩子,不要这样寒碜为父。” 他又叹口气,起身整装,前往相府。 刚到相府门口,谢殊身着朝服,头戴冠帽,走出门来,看到他笑了一下:“太傅怎么来了?终于酒醒了?” 王敬之向来洒然不羁,却被这句话弄得有些脸热:“丞相见笑了,在下又出丑了。” 谢殊笑了两声:“哪里出丑了,本相只看到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丈夫。”她上前伸手做了个请,“本相要入宫去见陛下,太傅一起来吧。” 王敬之应下,与她同往。 谢冉跟出门来,看到这幕,微微蹙眉,丞相最近怎么跟王敬之走这么近? 皇帝身子养好了许多,今日要处理袁贵妃含冤蒙屈的事。谢殊正是为此事进宫的,王敬之对此事也了解,赶过去理所应当。 那份吐谷浑美人的认罪书还在,何况长沙王到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证明一切。皇帝虽然和皇后感情不和,但还不至于是非不分,何况就太子那秉性也做不出害人的事来,他还是了解的。 不过毕竟是后宫里的事,他又真躺了这么久,险些坏了大事,皇后统领后宫,自然要担责任,小惩还是必须的,只是这次袁贵妃也有份,算是不偏不倚。 谢殊和王敬之的目的是保住太子,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出宫时,谢殊对王敬之道:“陛下这次抱病,国家不安,小家倒是和乐了。” 王敬之点头,感慨道:“若能早日除去长沙王,国家才能安定啊,看来还得依靠武陵王。” 谢殊垂眼看路:“本相打算派别人去宁州,襄夫人有意让武陵王早日成家,大晋也需要多提拔些将领,以后才能长治久安。” 王敬之有些意外,朝中有传言说丞相和武陵王不清不楚,他也是听过的,这样看来,似乎不是真的嘛。 正说着,远处有车马驰来,近前停住。二人抬眼望去,卫屹之朝服整新,金冠束发,走下车来。 看到二人,他顿了顿才趋步走近,衣带当风,缓步从容,仍旧是那个风神秀异,容若琳琅珠玉的武陵王,到了跟前,各自分别见礼。 “谢相有礼。” “武陵王有礼。” 眸色深沉却隐隐蕴笑,恍若初见。 直到擦身而过,卫屹之脸上笑容才敛去,进入宫门,再回首望去,谢殊闲雅自然,与王敬之言谈甚欢,仿佛刚才根本没看见过他。 王敬之停在车边,赞叹道:“武陵王真璧人也,满朝之中也就只有丞相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谢殊微微一笑,提着衣摆登上车舆。 这样的人物更应当配天下第一美人。 回到府中,长沙王的消息已由快马送到。他的兵马绕道水路,在晋兴郡登陆,果然是直往宁州而去。 卫屹之所派的军队一路尾随,接连骚扰,试图拖慢其速度,但收效甚微。司马戚并不中计,宁愿折损兵力也照旧加紧速度前行。 谢殊立即就要调派杨峤兵马前往宁州支援,沐白却在此时领着苻玄走入了书房。 “禀丞相,我家郡王已前往宁州,特命属下前来禀报。” 谢殊意外地抬头:“本相不是刚刚还在宫外见过他?” “刚才郡王就是入宫去向陛下请辞的,出宫后就直接出城了。” 谢殊命令写了一半,搁下笔,抿唇不语。 战事总会结束的,现在能躲,却躲不了一辈子。 前往宁州路途遥远,听闻慕容朝已派兵去接应司马戚,卫屹之快马加鞭,几乎昼夜赶路。 第41章 张兆和荀卓几位将领对长沙王的兵马自然严加防范,数次派兵袭击慕容朝后方,阻止他们会合,追击司马戚的军队也不依不饶。但司马戚现在是生死存亡之际,手下士兵自然顽强,双方兵马最终还是合到了一起。 为回避前后夹击,双方联军往北进发,占据了宁州北片,背靠吐谷浑,与晋军严阵对峙。 这下司马戚已经由叛乱变为公然叛国,百姓唾弃,连三岁小儿也对之不屑。 卫屹之到达宁州,顾不上休息便亲自跨马巡视。司马戚兵马三十多万,转移到宁州也还有二十几万,再加上慕容朝的兵马,不可掉以轻心。 他回到营中,坐在帐中思考了许久,叫来张兆,先让他派探子前往吐谷浑国内打探消息,看看吐谷浑国主是什么意思。目前慕容朝所出兵力不多,也许国主只是试探,并不想贸然撕破脸。 张兆领命去办,他这才有时间歇一歇。 士兵送了热水进来,他洗了把脸,走出帐外。宁州此时正处于雨季,还有些凉意,与已步入盛夏的建康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样的天气,又面对这样狡诈的对手,这一仗不会好打。 苻玄落后他一步,刚刚从建康赶来,一身雨水,走过来道:“郡王走得匆忙,夫人又不高兴了,叫属下带话来,让您常写家书回去,免得她与穆姑娘担心。” “知道了,丞相有没有说什么?” 苻玄尴尬地嗫嚅:“没、没有。” 卫屹之点了点头,垂眉敛目,转身走回帐内,片刻后再看向地图,神情又恢复认真。 他仍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将领。 派往吐谷浑的探子还没送来消息,晋军却在边境发现了几名吐谷浑打扮的汉人,因为有细作嫌疑,将他们被押往营中。 卫屹之听说此事,亲自提他们来问,发现其中一人十分脸熟,走近来看,才认出是楚连。 “这是怎么回事?你好好地跑来这里做什么?” 楚连刻意掩饰过,灰头土脸,分外狼狈:“回武陵王,前段时间丞相发了檄文斥责慕容朝出师无名,他心胸狭窄,为表与晋国断绝之心,竟要杀了我们这些晋国送去的伶人。吐谷浑国主不舍,小人们的性命才得以保全,但大家都因此生了畏惧之心,所以最终还是决定结伴逃生,可惜有些人没能跑掉。” 卫屹之明白了,随之又心生忧虑:“这么看来,吐谷浑是真想和大晋决裂了。” 楚连点头称是:“吐谷浑国门紧闭,显然是多加防备。慕容朝和长沙王会合退守时情形混乱,小人们才跑了出来,同伴中还有人受了重伤。” 卫屹之听完,立即命人给几人松绑,将受伤者送去军医处医治。 还没处理完,忽然有士兵匆匆进来禀报说敌军攻来了。 卫屹之原以为司马戚人困马乏会稍作休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动作。他立即下令荀卓领兵迎敌,这边楚连还没安排,便直接道:“你就暂时在本王帐中待着吧。”说完披甲出营。 楚连看他对自己多加礼遇,对他之前存着的那点猜疑淡了许多。 武陵王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吧。 建康城中天气晴好,枝头蝉鸣闹人。 谢冉来找谢殊,见她坐在水榭里临栏喂鱼,白衫曳地,发髻上的玉石在阳光下莹莹耀出光华,但半分比不过她侧脸肤如凝脂。她垂着眼,长睫微动,双唇紧抿,一手端着漆盒,一手捻着鱼食,动作重复单调。 谢冉也不是第一次见谢殊,以往也觉得她容貌过人,却从未见过她这种神情,竟有一瞬被迷惑住了心神。 他手拢在唇边咳了一声,步入水榭:“听闻丞相将世家联合的兵马交给谢运了?” 谢殊坐直身子:“嗯,长沙王虽逃往宁州,但他一日未除,这支兵马还是应该用来镇守建康,免得再有人趁机生事。” 谢冉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今日我来,有件事要与丞相说。” “你说。” “丞相与武陵王走得近我能理解,毕竟他手握重兵,谢家最缺的就是兵权,但和王太傅就没必要了吧?” 谢殊抬眼看他,先是错愕,接着好笑,原来他是这么看待她和卫屹之的关系的,难怪不赞同她和王敬之交好,无利可图啊。 “你想到哪儿去了,之前我与王敬之暗中联手,这段时间才走得近了些罢了。” 谢冉望向碎金点点的水面,也忧郁了:“丞相终是对我不放心,许多事都不曾告知于我。” 谢殊愈发觉得好笑,恰好沐白匆匆走入了水榭,递上手中信件:“公子,宁州战报。” 谢殊放下漆盒,接过来拆开,一看完就恨恨地骂了一声:“这群趁火打劫之徒!” 谢冉转头:“怎么了?” “宁州已经开战,秦国又集结重兵压往边境了!” “原来如此。”谢冉接过漆盒,替她喂鱼,口中有意无意道:“三方压境,不知这次武陵王能不能抵挡得了了。” 谢殊手里的信纸被揪成了一团。 宁州大雨滂沱,这种天气交战对人对马都是极大的考验。 首战司马戚只是试探,见卫屹之立即应对,毫不犹豫,就又迅速退了回去。 慕容朝在大帐里盘算计划,对司马戚道:“我与卫屹之交过手,却摸不透他心里想什么,这是最难办的,你是晋国人,应该对他了解吧?” 司马戚冷哼:“本王如何了解他?说起来他还是我侄子,但母后正直,甚少扶持外戚,他们家兴起全靠他一人的本事,又岂能小觑?” 慕容朝正要说话,有个小兵跑进来禀报说军营后方垮山了,伤了不少士兵。 “真倒霉,这时候居然老天都来帮卫屹之了。” 司马戚却抬手打断了慕容朝,对小兵道:“带本王去看看。” 宁州多山,且高峻巍峨,近日接连大雨,山体难以承受冲刷,时不时会有滑坡现象,俗称垮山。 司马戚骑在马上远远看着那一片狼藉的山道,忽而生出了个想法,对身旁的慕容朝道:“我看老天未必是来帮卫屹之的,倒像是来帮我们的。” 慕容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怎么说?” 司马戚凑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慕容朝眼睛一亮,连声说好。 卫屹之也在帐中部署作战计划。慕容朝为人狡诈,但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他还算了解。司马戚为人低调,心思细腻又不焦躁冒进,卫屹之主要还是防着他。 偏偏这种时候秦国又来横插一脚。 他手下的秣荣擅长攻城,稳扎稳打,被他派去守住边境,严密防范秦军。荀卓是先锋,擅长快战,用来突袭最好。张兆率步骑兵做主力。 目前宁州兵力只够应对慕容朝一方,司马戚加入后就勉强了,他又下令让杨峤从驻守在长沙郡的兵马中调集十万人来支援。 接连的大雨总算停了一夜,天上甚至还出了月亮。 卫屹之站在帐门边仰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对帐内煮茶的楚连道:“你的筑可在身边,为本王击一曲吧。” 楚连称了声是,起身取来筑:“武陵王想听什么?” “随便。” 楚连想了想,击了一曲激越振奋的军阵曲。 卫屹之站了许久,转头道:“好曲,多谢先生了。” 楚连慌忙下拜:“小人只是个伶人,如何当得起郡王这声先生。” “你为人良善,救人于水火,更相助过本王,绝对当得起。” 楚连抬头看他,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到了尊重为何物,心中竟有些酸楚。 第二日下午又开始降雨,似大雾般阻隔着人的视线。卫屹之看了看天,以他的经验,接连几天应该还会有大雨。 果然不出所料,之后大雨仍旧不断,整个军营都像是泡在了水里。荀卓领兵去巡视前线,许久未归。卫屹之正要派人去查看情形,有士兵来报,敌军忽然出击,已与荀卓混战在一起。 卫屹之看了看帐外的大雨,料想司马戚有诈,叫来张兆,让他带军去支援荀卓,找准机会便撤回,不要恋战。 张兆领兵出营不过片刻,营外忽然喊杀声四起。士兵慌张地冲入帐内:“郡王,敌军袭营了!” 卫屹之闻言,立即戴上盔帽,持剑出营指挥应战。 敌军骑兵横冲直撞,大雨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阻碍,因为他们见人就杀。 卫屹之立马指挥,终于将军心稳住,然而也未能占上风。敌军忽然散开,从他们后方冲入一大群战马,发了疯似的朝人冲撞过来。一连几个营帐都被冲开,许多士兵都被踩断了手脚。 马背上还驮着两大只羊皮袋,士兵们抵抗时戳开,竟全是泥浆。这些羊皮袋显然都被做过手脚,即使没被戳破的没多久也自己裂开了,泥浆都泼洒出来,有些淋在士兵们身上,附在铠甲上十分沉重,有些淤积在脚下,原本就泥泞不堪的营地顷刻便宛若泥沼。 苻玄见状不妙,建议卫屹之退避。 卫屹之当机立断,下令拔营后撤。 今日一早就传来秦军蠢蠢欲动的消息,秣荣当然在盯着他们的动静。这边荀卓和张兆被拖住还没回来。如今敌军穷追不舍,卫屹之就看出是调虎离山之计,但他人数不敌对方,只有下令退去和秣荣会合。 走到半路,有探路的士兵回来禀报,前方有伏兵,数量竟比袭营的敌军还多数倍。 “郡王,这里有山道,我们从这里绕开他们!”苻玄一手遮着额上雨水冲卫屹之大喊。 卫屹之侧头看过去,的确有条山道。 没有人会在这种容易逃生的地方设伏,其中必然有诈。他打马近前观察,山道狭窄,一侧挨着的大山周围出现了裂缝,树木东倒西歪,另一侧是陡峭的断壁,如果没猜错,下方也有伏兵等候着他们。 原来如此。 苻玄上前禀报:“郡王,伏兵往这边推进了,追兵也快到了。” 卫屹之一脸镇定,指了一下山道:“那就从这里走,不过都要听本王的吩咐,谁也不能冒进。” “是!” 士兵们有序撤走,卫屹之转头,眯着眼睛透过雨帘看清与火头军待在一起的伶人们,打马上前,问楚连道:“你想不想回建康?” 楚连吃惊地看着他,赶紧点头。 建康城中盛夏夜。 中书监袁临刚刚草拟好给吐谷浑国主的国书。谢殊坐在灯下,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拿着国书仔细查阅。 慕容朝要斩杀晋国伶人的事她已经收到消息。吐谷浑国主是好乐成痴的人,不忍心保了他们一命,但他这两年权力已渐渐被架空,上次受秦国围困,向晋国求援,国内还有将领公然争权之事发生,可见他威望不足,未必能奈何得了手握兵权的慕容朝。 可那群伶人居然跑出宫了,谢殊甚至怀疑国主是有意放走他们的,不然以他们的身份,如何能出得了深宫。 她看完后,批示袁临,将此事增加进去,指责慕容朝无容人之量,连伶人也不放过。 既然连无辜的伶人都不放过,又如何肯放过那些挡他道的人?谢殊意在指责慕容朝有不轨之心,挑拨君臣关系。 处理完此事,沐白送来了最新的战报。她连忙接过拆阅,脸色凝重起来,霍然起身道:“快备车,我要入宫。” 沐白愣住:“这么晚了公子还要入宫?” “没错,快去!” 皇帝缠绵病榻许久,元气大伤,这段时间都在安心休养,每晚都睡得很早。 谢殊匆匆入宫,不管不顾地求见,他以为出了大事,即使疲惫也赶紧起了身,刚被祥公公扶着坐在案后便问道:“是不是长沙王又有什么动静了?” 谢殊摇头,她来得匆忙,连朝服也没换上:“陛下,武陵王失踪了。” 皇帝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谢殊呈上战报。 “这……”皇帝捏着战报,说不出话来。 大晋将才不多,有本事的将才更是屈指可数,否则也不会经常被敌国骚扰。而卫屹之的存在简直可以说与大晋兴亡息息相关。多少敌人因为他才没有贸然挥兵前来?多少敌军因为他一个身影就退避三舍?如今他居然失踪了? 皇帝有种屏障轰然倒塌的紧张感,仿佛看到秦国铁骑已在眼前。 “谢相可有应对之策?” 谢殊道:“微臣来的路上已经下令杨峤全军进发宁州支援寻人,徐州军营微臣无权调派,还请陛下下旨。” 皇帝立即吩咐祥公公磨墨,要亲自写圣旨。 “臣还有事要奏,”谢殊垂着头:“请陛下派人通知襄夫人吧。” 皇帝叹了口气,点点头:“朕请太后出面转告吧。” 谢殊谢了恩,退出殿门。 夜深人静,圆月当空。 这条路无数次与他共同走过,如今却形单影只。 被滑坡的山石掩盖,或者掉落断壁之下被敌军俘虏,总之他不见了。 明明是战无不胜的武陵王,怎么可能会有此一劫?谢殊的脑中不断冒出“凶多吉少”四个字,又刻意按下不去细想。 直到此时此刻,踽踽独行,镇定褪去,那点后怕才从心底滋生出来。 慕容朝正要与司马戚庆贺一番,士兵进来禀报,仍旧没有搜到武陵王尸体,被山石掩盖的士兵尸体也不多。 “什么?”慕容朝看看司马戚:“难道他没被垮山掩埋?那他和军队都去哪儿了?我们上下都有伏兵等着,他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吧?” 司马戚皱起眉头:“卫屹之曾在此戍边多年,必然对此地地形极为熟悉,如今大雨瓢泼,足迹很快就会被冲刷掉,就算他真没出事,我们也很难找到他。” “妈的!”慕容朝狠狠掀了案桌。 “不过,我们可以逼他出来。” “哦?”慕容朝的脸色又好看了一些:“长沙王有何妙计?” 司马戚道:“大晋文臣谢殊,武将卫屹之,都是难对付的角色,若我们能借此机会将他们一并除去,就好办了。” 慕容朝最烦汉人这种说话说半截的做派,偏偏对着他又不好发作:“长沙王想说什么就直言吧。” “本王的意思是,我们如今占据上风,主动提出议和,就说武陵王被我们俘虏了,让谢殊来宁州与我们和谈。若卫屹之躲着,绝不会陷大晋于不利之地,必然会主动现身。若他不现身,那就是死了,我们杀了谢殊,再一路杀入建康。” “妙计,妙计啊!”慕容朝当即吩咐摆好案桌,要与他共饮三杯。 司马戚手抚腰间宝剑看着他微笑,尔等夷狄,等本王拿下江山,再取尔等首级。 求和信还没送到,相府来了不速之客。 谢殊等在偏厅内,隔着一扇屏风,看沐白领着人进来拜见。 “小人楚连拜见丞相。” “免礼。”谢殊尽量语气平淡:“你说你带着武陵王的信物来交给本相,是什么?” 楚连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双手交给旁边的沐白。 第42章 沐白将锦囊送进来,谢殊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惊得站了起来。 竟然是兵符。 “武陵王将这锦囊交给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回丞相,武陵王说将这个亲手交到丞相手上,他此去凶险,若有意外,此物可护丞相安稳。他还说若自己真出了事,请丞相顾念旧交,照拂其母。” 谢殊明白了,他连她的退路都为她想好了,若真有一日她女子身份暴露,走到退无可退的一步,凭借兵符调动军队,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她撰紧兵符,何须至此,她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对待? 沐白凑近看了看她的神色:“公子,您怎么了?” 谢殊回神:“没事,好好安顿楚先生吧。” 六月中,求和信快马加鞭送至相府。 司马戚要求放了他的家眷,要求割地封王,这些都在意料之中,谢殊只是对信中卫屹之被俘一事感到意外。 这些时日秣荣一直在搜寻卫屹之却毫无结果,楚连带来的消息也十分凶险,所以他是不是真被俘虏了根本无法确定。 她找来几位亲近的大臣商议此事,每个人都说太凶险,可又说不出什么好的应对之策。 司马戚要求和谈并非处于下风,他现在才是主导者,想谈就谈,不想谈就直接挥兵东进。晋军自然可以阻挡,但还有一个秦国虎视眈眈,届时必然烽火四起,无休无止。 谢殊送走了几位大臣,在书房中思索好部署,然后提笔回信。 刚写到一半,谢冉快步走入了书房,看她在写信,脸沉了下来:“丞相打算去和谈?” “嗯。” 谢殊没有抬头,面前的信纸却被他一把抽走,几下撕碎。 “丞相怎能冒这种险?万一有去无回,你让谢家怎么办?” “我自有安排,不会有事。”谢殊一脸平静,取出另一张纸,继续写。 谢冉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脸上渐渐堆满愤怒,甩袖出了书房。 他刚离开,沐白就进来禀报说有客到了。谢殊抬头看去,进来的竟然是襄夫人,她立即起身相迎。 “夫人怎么来了?” 襄夫人身着黛色襦裙,妆容淡素,浑身上下甚少装饰,显然来得匆忙。她双眼微红,站在谢殊眼前犹豫了许久才道:“我已听闻屹之被俘和长沙王要求和谈的事,想来问问丞相的决定。” 谢殊了然,卫屹之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困境,襄夫人只有一个儿子,在这种时候已经全然放下脾气,语气谦卑,唯一的心愿不过是图他平安罢了。 “夫人放心,我已写好回信,这两日就可以动身上路了。” 襄夫人惊讶地抬头,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地出手相助。她退后一步,向谢殊行了大礼:“多谢丞相。” 她低垂着头,谢殊看到她发间已夹杂着一两根银丝,微微心酸。 一切都已安排好,就等上路。除去在宁州的部署,一路上的防卫也尤为严密。 谢殊穿着方便行动的胡服走出相府大门,登上车舆,沐白在车旁欲言又止,仍旧顾虑重重。她招招手:“别担心了,上车吧。” 沐白还没动作,有人抢先一步登上了车,坐在了她身边。 “你怎么来了?”谢殊错愕。 谢冉面色冰冷:“丞相都要以身犯险,我便干脆跟着好了,反正你没了,我也倒了。” 谢殊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哼!”谢冉抽出手,扭头不理她。 杨峤已经亲自带着人马赶到宁州,秣荣的人马也毫不懈怠。荀卓和张兆当时只是被调虎离山,倒也没什么伤亡。如今所有人都各司其职,严阵以待,只是缺少了统帅。 杨峤不仅是卫屹之嫡系部下,也是和他当初一起入营建功的伙伴,最为心焦,在营帐中走来走去,数次提议杀去敌营营救卫屹之。 秣荣人至中年,行事稳重,劝他道:“杨将军不可冒险,以前郡王就常提醒我们常有敌人以假消息迷惑视线,此事需谨慎待之。” 张兆虽年轻却心思细腻,附和道:“秣将军说的是,我派人打探过,慕容朝这段时间仍旧不断往外派兵,每次都是在郡王失踪的地方搜寻,那个俘虏了郡王的消息必然是假的。” 杨峤急了:“那你们说怎么办?找又找不到人!” 荀卓跟他一样是个急性子:“就是,总要试一试,万一消息是真的不就能救出郡王了?若是他现在受了重伤需要医治,因为吾等延误,岂不是坏了事?” 秣荣和张兆仍旧表示反对,眼看着四个将军就要争执起来,有士兵来送消息,总算让几人安分了点。 一条消息是丞相已在来此的路上,命令诸位将领继续严防,不可掉以轻心。 至于另一条消息,来源就比较微妙了,惊得几位将军愣在当场。 慕容朝托着腮,端着酒盏深思。他身材魁梧,又有张过分英武的脸,乍一看有几分煞气,而他身边的司马戚却面白而秀气,像个中年儒者。 慕容朝想得太入神,直到手中酒盏倾斜,酒滴在了胡服上才回神:“你说,卫屹之到底是死了还是躲起来了呢?可他能躲去哪儿呢?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又是人又是马的,总要吃喝吧?” 司马戚饮了口酒:“右翼王暂时还是别想这事了,准备好接待谢丞相吧。” 慕容朝哼了一声:“长沙王有所不知,我那个国主堂兄在背后折腾我呢,我若不杀了卫屹之,怎能让国中那些反对我的人都闭嘴?” “原来如此,”司马戚笑得很有鼓励意味:“那右翼王就再接再厉吧。” 谢殊为了图快,这一路除了过夜几乎就没有停顿过。 从烈日炎炎的建康快速跳入湿淋淋的宁州,气候一下转换,她很不适应,居然病了,吐了好几回,只能躺在马车里,一路上各郡郡守都没见着她的面。 谢冉跪坐在她身旁,拧了块湿帕子按上她额头,没好气道:“丞相真是讲义气,为了武陵王这个‘兄弟’如此拼命。” 谢殊怏怏叹了口气:“你不明白。” “真庆幸我不明白!”谢冉咬牙切齿。 到宁州已经是七月末,杨峤带人出城三十里迎接。早在建康时他便将谢殊当做武陵王的对头看待,对她态度自然一般,但见到她被人从车上扶下来,秀弱苍白,颓唐如玉山将崩,却又强打着精神,不禁又缓和了态度。 至少她还能为武陵王走这一趟。 谢殊在营中休息了几日,身体恢复了大半。宁州天气渐渐好转,接连几天都出了太阳。晋军原先因武陵王被俘的传闻弄的士气低沉,直到此时才有所好转。 慕容朝和司马戚有所察觉,知道不能再拖了。 这段时间他们派人将谢殊要来与他们割地和谈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连宁州山坳坳里七老八十的阿翁老妪也有所耳闻。若卫屹之还活着,必然会出现,看来他是真死了。 二人不再观望,派人来请谢殊,定下了和谈时间。 宁州城中有一处塔楼,为先帝在位时所建,高二十丈,用于观测敌情所用。因为其位置恰在两方中间,司马戚便提议在那里会面。 谢殊事先派人在周围埋伏,附近百姓也多由士兵装扮。一切准备妥当,她才带着谢家护卫,不慌不忙地前去赴约。 塔已多年未修,古拙沧桑,木制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塔顶别无他物,只有桌椅摆在当中,司马戚先到,已端坐其后,旁边是身姿魁伟的慕容朝。 谢殊带着人登上来,他扫视过去,发现多日不见,此人容貌似有些变化,眉眼之间更添妩媚,忍不住眯了眯眼。 杀他之前,要不要带回营中先乐上几回?他有些淫邪地笑了起来。 谢殊着玄色胡服,玉扣束发,宝带软靴,唇似朱笔描画,眉若黛色晕染。她手执一柄羽扇,悠悠然在二人面前坐下,一眼斜睨过去,笑道:“反贼司马戚,你要与本相怎么谈?” 司马戚隐隐动怒:“你叫本王什么?” 谢殊摇着扇子,笑得不屑一顾:“你是什么,本相就叫你什么,错了么?” 司马戚阴沉着脸,手已按上宝剑,忽而觉得不对。 谢殊一来就激他,难道是和上次一样,已有万全之策,所以才故意引他上当? 慕容朝见二人刚开头就没了声息,不耐道:“长沙王快些继续吧。” 司马戚按下怒意,对谢殊道:“本王要求归还家眷,割宁州、朱堤、交州、晋兴、合浦五郡,这些丞相都能做主吗?” 谢殊笑着点头:“做主是能做主,陛下说了,您是他亲弟弟,什么都好谈,只是谈之前,得先让我们看看武陵王境况如何吧。” 司马戚见她只带了十几随从却神情轻松,愈发觉得异常,抬手做停,说要与慕容朝商议一下。 “右翼王见过谢殊,此人究竟是不是他本人?” 慕容朝没想到他会怀疑这点,又仔细看了看对面的人,皱眉道:“被你这么一说,我也不确定了,此人神情举止都与我之前见过的谢殊一样,眉眼却真有些不同,好像比谢殊多了几分女气。” 司马戚心中百转千回,坐正身子,看向谢殊:“本王与右翼王商议好了,见武陵王可以,但敢问谢丞相,您可有身份凭证?比如丞相印绶。” 谢殊脸色一僵,眼神闪烁:“自然有,只是本相来的匆忙,忘记带了。” 司马戚冷下脸,此人必然是谢殊找来假扮自己试探他们的。若他们杀了此人,谢殊就更加和缩头乌龟一样不肯出来了,可若不杀,又实难解恨。偏偏此人处处激他,像是有心赴死,这可能又是谢殊的诡计,一旦此人被杀,也许就是信号,接下来就有连环计策等着他们。 谢殊见他沉思不语,就知道自己的计策奏效了。上次在会稽一战她就看出此人生性多疑,善用心计,但往往越是这种人越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又说一遍:“长沙王还是先让本相见到武陵王再说吧。” 司马戚下了决心,起身道:“请丞相随本王走一趟,武陵王就在塔下马车之中。” “也好。”谢殊毫无顾忌地起身,甚至走在前面,像是故意留着破绽让他动手一样。 司马戚眯眼,一定有奸计。 双方士兵围在塔下,互相对峙。 谢殊站定,抬头看了看难得一见的太阳,又看看司马戚:“人呢?” 司马戚正要发话,忽有士兵来报,后方营地遭晋军突袭,领兵的是杨峤。他当即大怒,一把抽出腰间佩剑:“你们竟然公然毁约!” 护卫们立即上前保护,谢殊被沐白挡在身后,迅速退往晋军这边。又有士兵快马来报,有大军直攻吐谷浑边境城门,领兵的是秣荣。 谢殊意外,她并没有安排突袭,他们的行动怎会这般一致? 司马戚和慕容朝都怒不可遏,双方士兵握戈相指。 “哼,你以为你们算的够准了?本王重兵在此集结,今日就先杀了你这个假丞相再杀入建康!” 慕容朝一听就火了:“长沙王你太过狡诈!怪不得说都已安排好了,原来是叫我的人马留守后方任人屠宰,你的人马却随时带在身边!” “右翼王不要动怒,现在可不是我们内斗的时候。”司马戚翻身上马,挥了一下手:“杀!” 叛军齐齐涌向谢殊。 晋军后方的马车内,谢冉探出头来,看清情形,惊得双眼圆睁。 早已埋伏的伏兵冲了出来,谢殊被护在阵中往车边退来,百姓打扮的士兵也纷纷拿起武器杀了过来。但司马戚也早派人做过装扮,他太谨慎,重兵都带在身边,顷刻便调集过来。 谢冉眼见谢殊被困在阵中,暗暗心急。 司马戚已退到后方指挥,远远看见谢殊的狼狈模样,冷笑道:“做文臣的就该握笔杆子,还想设计战胜本王?简直痴心妄想!” 慕容朝骑马在他身边,脸色铁青:“突袭的都是我的人,你自然可以说风凉话!我看谢殊此举已经将你我人马隔开,若你我任何一方出事都难以呼应驰援。” 司马戚被他说得一怔:“你觉不觉得,这法子与我们之前对付卫屹之的方法有些相似?” 慕容朝哪有心情理会他,看着阵中的谢殊只觉得恨得牙痒,提上长枪就要去杀了她泄愤。 双方厮杀正酣,他银枪白马,啸声如雷,直杀入阵,英勇难敌。 谢殊已快退至马车边,谢冉都恨不得探出身来拉她了,转头看见来势汹汹的慕容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慕容朝一枪刺来,谢殊被人推开,身边的护卫被他单手挑出去,血肉模糊。 沐白大喊射箭,后方有士兵趁机一箭射来,慕容朝俯身避过,再坐起时,忽然听见远处隆隆马蹄声传来,转头看去,是一支骑兵。 他以为是自己人马得胜前来支援了,正要高兴,忽见对方阵中竖着的大旗,蓦然震惊。 “是武陵王!武陵王回来了!” 谢殊扭头看去,卫字大旗迎风招展,阳光下金戈耀眼。 黑马骑兵疾如闪电,快到跟前时,忽然分出一支人马,成纵队,个个手提长枪,伏低身子握枪朝战场中间横刺而来。 交战的双方畏惧这速度,纷纷往两边退避,顷刻分开。后方骑兵倏然分成两股,成左右包抄之势,直往司马戚那方掠去。 压阵将领自后方疾驰而来,一箭射出,正中慕容朝盔上翎羽。头盔掀去,慕容朝犹被这力道震得歪了歪身子,坐正后长发散乱,大怒不已,握紧长枪正要横冲而去,那人已到跟前,一手唰的亮出长鞭,蜿蜒若游龙,横扫过来,势如千钧。 慕容朝的长枪被鞭子缠住,挣脱不得,干脆发了狠力,将他连人带马拉向自己,抽出腰间弯刀,用鲜卑语大骂了一句,迎头砍下。 鞭子忽然拉紧挡下这刀,那人策马绕至他另一侧,换手执鞭,直接用鞭子缠住他头颅,用力一扯。 鲜血喷洒,温热黏腻。 谢殊震惊地抹了抹脸,慕容朝已经跌下马去,身首异处,鲜血溅了周围的人一身。 她抬头望去,快马已经驰过,马上将领回头望了她一眼,又杀入阵中,直奔司马戚而去。 “大晋将士听着,随本王杀尽反贼,光复宁州!” “是!”呼声响彻云霄,士气如虹。 是他,他活着回来了。 沐白以为她吓傻了,连忙扶住她:“公子,快走,武陵王回来就好了,我们赶紧离开。” 谢殊被他扶上车,谢冉直到此时才松开紧紧握着门沿的手,闭了闭眼。 光福伸手扶他:“公子,您没事吧?” 他摆摆手。 车舆疾驰回营地,张兆率先带人回来,又立即要前去支援卫屹之。 谢殊叫住他:“这次作战计划是谁吩咐的?” 第43章 “早在丞相还在路上时,郡王就暗中派人来下过命令了,这是出其不意,连丞相也不能告诉。”张兆说完便领军匆匆离去。 沐白劝谢殊回帐中梳洗,她有些心不在焉,进入帐中后草草洗了把脸就叫他出去,衣服上全是血渍也顾不上换。 她在帐中缓缓踱步,喜怒哀乐都尝了个遍,最后坐在案后,终于慢慢平静。 天色将晚,帐中有些昏暗,谢殊滴水未进,却毫无所觉。 不知过了多久,营外马嘶声声,她立即起身,还没出帐门就看见卫屹之翻身下马,大步走来。 他满面尘土,只有双眼明亮如初,一边卸下头盔一边走入营中,停下脚步,隔了几丈看着她。 谢殊只觉烦躁愁苦一切情绪都有了着落,什么也没说,快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卫屹之眼中从错愕回归安宁,伸手拥住她,脸埋在她颈边舒了口气:“如意……” 今日这一战,慕容朝的军队被全歼,司马戚兵马折损大半,余下之人全部投降,他带着小股兵力逃出,快接近边境时被荀卓活捉押回。 拖延半年之久,战火从东烧到西,长沙王之乱总算被平定。 军中大捷,火头军忙得分外得劲,饭菜香味传遍了整个军营。 沐白守在帐外,向旁边的苻玄使眼色,一直朝帐中努嘴,苻玄却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苟言笑地直杵着,他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提醒帐内的人:“咳,公子,武陵王,该用晚饭了。” 谢殊像是忽然惊醒了,松开卫屹之道:“你这段时间一定都没好好吃过饭,还是赶紧吃饭吧。” 光是听见这句话,卫屹之就觉得疲乏顿消了,牵了她的手道:“那就一起吧。” 士兵们送了饭菜进来,谢殊对着自己一身的血渍实在吃不下饭,先回帐中换了衣服,再回来,卫屹之已经卸下盔甲,洗净手脸,却并没有开动,正坐在案后等她。 “今日你也受惊了,多吃一点。” 谢殊在他对面坐下,挡着他推过来的碗:“吃饭前你得先将事情说清楚,这段时间你究竟躲去哪儿了?今日这计划又是怎么回事?” 卫屹之道:“我对垮山还算了解,要避过不难,不过也受了些损失。司马戚和慕容朝对宁州的地形都没我熟悉,我干脆将计就计,下令全军卸甲,隐在山中垦荒。其实他们的兵马见到过我们好几次,都以为是农夫,没认出来。一直到收到你们和谈的具体时间,我们才连夜从山中出来。” 他看着谢殊的眼睛,“你上次与我说的话我还记着,我原以为你不会为我冒险,这次应当会派别人来代替你和谈,无法信任,所以吩咐不要告诉你们这一行的任何人,没想到你真会亲自前来。” 谢殊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他心思聪慧,又何需口头之言,自然明白她如今的心意。 “哎哎,听说没有?”第二日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士兵用胳膊挤挤身边的伙伴:“丞相和咱们郡王关系不简单呐。” “诶?怎么不简单?” “昨天郡王回营,有人看见丞相扑上去抱住他了呢。” “啊……哈?”伙伴口中惊讶的调子九曲十八弯。 身后忽然传出一道阴森森的声音:“二位说什么呢?” 两个士兵齐齐扭头看去,身着石青大袖宽衫的青年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 “呃,没、没什么。”两个士兵赶紧溜走,走出很远,一个才问另外一个:“这是谁啊?” “好像是丞相的堂叔,啧啧啧,真维护丞相啊。” 谢冉往营帐走去,看到沐白,招手唤他过来:“丞相人呢?” “在武陵王帐中。” 谢冉朝大帐扫了一眼,皱眉不悦:“我怎么觉得丞相已经陷进去了呢?” 谢殊长得好,靠色相稳住武陵王他可以理解,毕竟他手握重兵,可是现在显然不是这回事了。想起昨日战场的惊险,他还心有余悸,犯得着为了他搭进命去么? 沐白有心维护谢殊,替她找了个借口:“公子和武陵王商议如何处理反贼的事呢。” “随便吧,”谢冉转身走人:“你记得去问问丞相什么时候启程回都。” 沐白应下,朝大帐看了一眼,心想还是待会儿再去问吧。 谢殊今日换了件檀色宽袍,色调明快,连带原先还有些病态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昨日去见司马戚时她刻意没有修饰容貌,好与平常有些不同,今日一早又整装饰面,添了些许英气。 她坐在卫屹之身边,看他写完奏折,提醒了句:“你还得写封家书,我来之前襄夫人特地去见过我,她很担心。” 卫屹之低叹一声:“她这些年嘴上不说,其实我每次上战场她都提心吊胆,这次恐怕是真吓着了。” 谢殊侧过身,撑着脸颊看他:“我猜穆大美人也被吓得不轻,你在信中可要好好宽慰几句才是。” 卫屹之一本正经地点头:“丞相有命,自当遵从。” 谢殊翻了个白眼。 他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宁州战事已了,晋国重兵未退。秦国大概是见捞不着好处了,观望了许久,终于撤了兵。吐谷浑担心晋军会继续进攻他们本国,已经派遣使臣前往建康求和。 卫屹之命荀卓、张兆、秣荣三人严守宁州,又从杨峤带来的人马中留了十万人下来驻守,一切安排妥当,九月中,下令班师回朝。 谢冉看着谢殊和卫屹之同进同出,连回去都同乘一车,眉头皱得死紧。 光福在他身边小声道:“丞相果真好男风啊。” “闭嘴。”他低斥。 车马行驶出去,沿途百姓呼声阵阵,人人都在高呼武陵王,人群一直尾随军队到城门口才停。 谢殊坐在车中把玩着扇子叹气,人人都只知道称颂武陵王,却忘了她的功劳,真是奸臣一做就难回头了啊。 越往东行,越接近建康,卫屹之这一路都与谢殊形影不离,自然惹来风言风语,谢殊却对此充耳不闻,毫不在意。卫屹之也不多管,这一路是难得的相处时光,回到建康又会有诸多束缚了。 谢冉大概是看不下去了,过了晋兴郡后特地来找了谢殊,二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当日他就率先带着人提前走了。 卫屹之目送着他离去,问登上车的谢殊:“冉公子这是怎么了?” 谢殊道:“我们家堂叔是个恪守礼教的人,见到你我这般有伤风化,决定不与你我为伍了。” 他笑起来:“可惜了,本来还想请他去武陵郡做客呢。” 谢殊看看车外:“是不是就要到武陵郡了?” “嗯,上次从宁州回建康时便邀请你去,你没有答应,这次可愿去看看?” 谢殊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是想拖延些时间罢了。她点点头:“也好。” 卫屹之不好耽误大部队的时间,让杨峤率军押送司马戚继续前往建康,自己只带了少数人马前往武陵郡。 杨峤看谢殊也在其中,对武陵王的名声产生了深深的担忧。 武陵郡风景独特是出了名了的,刚入郡中便看见青山叠嶂,绿水绕郭,日光晕染着山水,如渺渺苍苍的一幅画卷。正当初秋,车马过处,落英缤纷,往来农人勤恳劳作,田野中有幽幽的果香传入鼻尖。 谢殊扒着车门啧啧摇头:“陛下偏心,太偏心!这么好的地方居然给你做封地,怎么不留给他心爱的九儿!” 卫屹之笑道:“陛下自有安排,将来还能委屈了九殿下?” 谢殊只是随口一说,没再接话,忽然探身北望,想起荆州,如今应该也是这般闲适安乐了吧。 入城时刚好天黑,百姓们并不知道武陵王回了封地,无人夹道围观,一路畅行无阻。苻玄提前赶回准备,武陵郡王府早已灯火高悬,迎接贵客。 王府东南角的园子风景最好,叠石清池,花影扶疏,卫屹之将那里安排给谢殊居住。这几日车马劳顿,她也累得很,没与他多话,一安顿好就补眠去了,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这可比在建康每日上朝的日子舒服多了。 梳洗完毕去见卫屹之,刚到院门边瞧见苻玄从里面出来,手中端着盆水,谢殊看到里面有血渍,讶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丞相,郡王身上有点伤,刚换了药。” “他受伤了?”她立即走进了院子。 卫屹之正坐在镜前要披上衣裳,谢殊径自推门进来了。 “怎么没听你说受伤的事?” 转头看到是她,卫屹之笑了笑:“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 谢殊在他身旁跪坐下来,伸手扯他衣襟:“我看看。” 她先拨开他散在肩上的长发,再拨开衣裳,肩头上已经敷了药,包扎完好,实在看不出什么,只好作罢。 卫屹之侧过脸来看她,视线从她光洁的额头流连过眉眼鼻尖,又从那双嫣红的双唇上滑过,落在她的领口那一小块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忍不住靠了过来。 谢殊抬头时他的脸已近在咫尺,眸色深深,莹如墨玉,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脸。他的手抚着她的脸颊吻上来,落在她的唇上,本还有些控制,但想起如今真正是两情相悦,渐渐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晋国民风开放,女子大多与矜持不沾边,谢殊长于乡野,更不是个矜持的,既然确定了心意也没什么好扭捏的,反过去吻了他几口,忽然寻了空隙推开他道:“你我的事估计已传了一路,回都后恐怕你再也安生不了了,你不会后悔?” 卫屹之伸手搂着她扣进怀里:“不后悔。” 谢殊就势仰躺在他膝头,抬起胳膊,宽袖滑下,露出肌理匀称粉白如藕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拉着他低下头来,又吻住他。 卫屹之的手从衣襟探进去,缓缓向下落在她腰间,正情难自持地抽去她腰带,外面传来的苻玄的声音。 “郡王,该用饭了。” 谢殊推开他,吃吃闷笑。 卫屹之只好坐正身子,皱着眉看她:“这么好笑?” “谁让你这般心急。”谢殊坐好,理理衣裳:“你赶紧更衣吧,我也得吃饭去了。” 苻玄等在门口,见她出来憋着笑,房里的郡王却脸色很不好,莫名其妙。 武陵郡王府中下人不是很多,婢女更是少之又少,但个个貌美如花。 武陵王容貌举世无双,又战功卓著,婢女当中自然不缺仰慕他的,削尖了脑袋想爬上他床榻的也大有人在。可惜武陵王看着温文端雅,实际上却很难接近,几次下来婢女们没落得好,渐渐便心灰意冷了。 可如今丞相一来情况就不同了。比起武陵王,丞相相貌不差,脾气更好,若能攀上这棵大树,被带回相府,以后也有好日子过啊。 有几个胆大的没忍耐住,已经暗中跑去讨好谢殊了。 谢殊来了武陵郡也谈不上真正悠闲下来。重掌大权后,但凡军国大事,皇帝都必须要和丞相商议后才能决定,所以即使如今皇帝身子大好,许多政务还是会送到她手上来把关。 当然,尝点东西的时间还是有的。 卫屹之要尽地主之谊,打算带谢殊去城中转转,一早便来找她。 刚从院外走入,他一眼就看见谢殊坐在凉亭里,背靠栏杆,双臂横展搭在栏上,雪白宽袖蝶翼般舒展下来,下方碧水粼粼,映照她的身影,相映成趣。 光是这一个背影也叫人浮想联翩。 她的身边围着三四个婢女,个个手捧漆盘,里面都是武陵郡的特色美食,瓜果糕点一应俱全。谢殊吃的高兴,婢女们胆子也大了,渐渐就又靠近了几分,有一个甚至亲手捏着糕点来喂她。 谢殊就着她的手吃下,还朝她笑了笑,这下其他人不干了,纷纷涌上来献媚,一口一个“丞相”,叫的人遍体酥麻。 卫屹之缓步走入亭中,笑道:“丞相好享受啊。” 婢女们一听他声音,立即起身,退避开去,垂头站好。 谢殊一边咀嚼一边摇头:“原本挺好的,你一来就把人家给吓着了。” 卫屹之在她身旁坐下:“看来丞相对本王府上的婢女挺满意?” “尝闻武陵自古出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本相已经不想回建康去了。” 卫屹之当即爽快道:“既然丞相喜欢,本王府上的人丞相随便挑好了,这里几人就算是全部带回建康也行啊。” “武陵王真是大方,当真可以随便挑?”谢殊一手支额,懒懒散散地朝眼前几人扫过去:“那本相可得好好选一选。” 婢女们听了这话都激动了,个个拿眼瞄她,暗递秋波,选我!选我! 卫屹之见漆盘摆在手边,随手拈了块糕点放入口中,再转过头来,就见谢殊的视线从那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竟落在了他的脸上。 “只要是武陵郡王府的人,都可以随便挑?”她眼神戏谑,口中调子悠悠转转,尾音上扬,似一把钩子,提着人的心颤了颤。 卫屹之咽下糕点,喉头滑动,想起她勾着自己脖子的那一截粉白手臂,有些口干舌燥。 婢女们觉得不对了,丞相直勾勾地看着咱们郡王,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果然丞相喜欢的是男人吗? 努力了好久的婢女们真想泪奔…… 刚好苻玄有事来请示卫屹之,他没再久留,趁机离开了。 谢殊撩拨了人却丝毫不觉惭愧,又挑了几样自己喜欢吃的,尝了个够才回房。 天擦黑时,天上忽然开始下雨。沐白走进房来,说谢冉来了信。 谢殊在这里也就待了两三天,谢冉此时肯定还在路上。那天他是又犯了傲气病,几句话不对盘就提前走人了,这次在信里语气又缓和下来。原来是知道她来了武陵郡,极为忧虑,字字句句言辞恳切,劝她不要陷进去,整个谢家还指望着她,无数谢家人还指望她,所以还是赶紧回去吧。 谢殊明白他是担心自己因情误事,自然要回信安抚,不过经他这一提醒,觉得也的确该回去了,反正迟早都是要回去的。 正要叫沐白去知会卫屹之,新的政务送到了,谢殊看到其中一封折子,对沐白道:“还是我自己去见他吧。” 天色已晚,走到卫屹之院外,正好苻玄出来,说郡王刚换好伤药,正在静养。谢殊便吩咐沐白先回去,不用跟着她了,她自己去与他说几句话就走。 淋淋潺潺的雨滴从屋檐上落下,溅在地上滴滴答答。谢殊走进院内,没想到卫屹之就站在房门外,雨帘缥缈,他大袖翩跹,脚踩木屐,疏散闲适,像就是从那烟雨里走出来的。 卫屹之转头看到她有些诧异:“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有事要与你说。”谢殊走过去,从袖中取出封折子来:“我刚收到秦国国书,你看看吧。” 第44章 室外昏暗,卫屹之请她进屋,坐在案后,挑亮烛火,看完后颇为诧异:“他们要派人出使大晋,与我们互通有无?” 谢殊点头:“我也很吃惊,他们也许是见吐谷浑这次得罪了大晋,想趁机彻底分化我们二国,所以才主动与大晋交好。” 卫屹之想了想:“听着似乎也不是件坏事。”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对秦国不放心,何况这次还是他们的丞相安珩亲自来的信,据说秦国如今兵强马壮就是此人的功劳,也不知他这次打的是什么主意。” 卫屹之将折子放到一边,宽慰她道:“不必担忧,等他们来了再看情形应对好了。” 谢殊原本就准备接受他们出使,听他这么说,也就下了决心。 “对了,我打算回都了,你打算何时启程?” “这么快?”卫屹之看着她的脸,有些无奈:“若这闲散日子能再长一些就好了。” 谢殊摇头笑了笑:“总要回去的。” 两人都没再说话。 雨声又大了一些,谢殊坐了一会儿,告辞要走。卫屹之起身送她,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又想起白日里亭中的事,眼见她就要伸手去拉门,忽而拖住了她的手。 谢殊转头看来,笑道:“你这是不想放我走了么?” “是不想。”他走近一步,挟着她的腰扣入怀里,吻就落了下来。 谢殊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人已被打横抱起走向床榻。她自然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避开他的唇道:“你果真心急。” 卫屹之将她放在床上,与她鼻尖相抵:“你若知道我从多久之前就开始喜欢上你,就不会觉得我心急了。” 谢殊刚要说话,又被他堵住唇。 烛火已灭,窗外雨停,屋内云雨方歇。 谢殊趴在床头不想动,卫屹之从她身后环住她,低声道:“听闻有汤药可以避孕,你若担心,明日我叫府中大夫准备一碗给你。” 谢殊转头,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到他的气息:“我终究是不能给你子嗣的,以后你迟早还是会成亲,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不会怪你。” 卫屹之抚着她的发丝:“不会到那一步的。” 谢殊又翻过身背对着他:“反正你给我的兵符我是不会还给你了。” 卫屹之笑出声来:“原本给了你我就没打算收回来。” “我还没问你,那是哪支军队的兵符?” “徐州军营,二十万兵马,就当做聘礼了。” 谢殊嗤了一声:“二十万兵马就想娶本相,你也太小气了。” 卫屹之闷笑,拉过她又吻上来。 谢殊推他:“你干什么?” “我这里还有好多账没和你清算呢……” 快天亮时谢殊起了身,又一层一层缠上裹胸布,紧紧扣上束胸。 卫屹之静静看着她提气吸气忙活许久才弄好,默默无言。 她披上衣裳,坐到铜镜前束发,全都不假手于人,自己亲力亲为。 卫屹之坐起身,披衣下床,替她整发理裳,望着铜镜里她的脸道:“谢相真是辛苦了。” 谢殊抬手摸摸他的脸颊:“武陵王真会伺候人,回头到了建康,估计别人就会传你已成为本相入幕之宾了。” 卫屹之倚着她笑道:“那本王就说是谢相救了本王性命,又以大权胁迫本王屈从,本王被迫无奈,只有答应。” “嗤,就这么说好了,反正本相奸臣之名早已深入人心,不差这一条。”她笑着起了身,开门出去。 天色正暗,王府内静悄悄的,直到回到房中自己一个人待着,谢殊才好意思表露出不适。 做女人真遭罪啊。 她又倒头补了一觉,后来是被沐白叫醒的,因为卫屹之派人送了汤药来。 贵族人家的大夫都懂这个,武陵郡王府的大夫自然也是。恰好卫屹之又吩咐他不准声张,大夫还以为是武陵王宠幸了哪个婢女又不想留子嗣,所以也没起疑心,麻利地办好了事。 沐白看着谢殊喝下,好奇道:“公子,这是什么啊?” “嗯……补品。” 第二日便收拾东西启程出发。 卫屹之提着衣摆登上谢殊车舆时,她有些不自然,干咳一声往边上坐了坐。 “谢相有东西落在我那儿了。”他将那封秦国国书递给她。 “嗯,多谢武陵王了。”谢殊不动声色地接过来塞进袖中,忽然很想把他踹下车去。 十月金秋,司马戚被押入都城建康。 百姓们挤在道旁,纷纷丢掷石头菜叶表达不屑。他却傲然立在囚车之中,丝毫不躲不避,也毫无愧色,反而看着这些百姓的眼神十分鄙夷。 半月后武陵王与丞相同车回都。 这次围观的百姓更多,大家丢的东西也都成了表达赞美的瓜果罗帕。 传闻武陵王遭反贼俘虏,是丞相不计较二人立场相对,以身犯险前去营救,这才让他脱困——这是谢丞相的拥趸们说的。 又传闻丞相被反贼逼得就快没命了,是隐藏在暗处的武陵王及时挥戈杀来才救了他一命——这当然是武陵王的拥趸们传的。 但这些传闻都比不上武陵王被谢丞相俘获成为入幕之宾来的震撼。 眼见着二人同车过街,毫不避讳,双方拥趸都瞠目结舌,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 “嗷,我可怜的武陵王!”有女子掩面泪奔而去。 “这……我们家谢相居然真好男风!我、我没指望了……”又一个泪奔而去。 “谢相无耻!” “呸!是武陵王无能!” “明明是奸相以权压迫我家贤王!” “切,就是你们那个贤王无能呗,不然能这么容易屈从嘛。” 武陵王的拥趸们抱头痛哭,太憋屈了! 襄夫人早早站在大司马府门外,被贴身婢女死死抱着腰身:“夫人息怒,那绝对是谣传!郡王是绝对不可能屈从于丞相的啊!” 襄夫人下唇都快咬出血来了,你们知道什么,那个臭小子怎会不从?他说不定还是倒贴的呢! 好在穆妙容及时出现,在旁好言宽慰,襄夫人还指望她给自己做儿媳妇,不好意思将事情闹大,只有憋着口气咽回肚子里,口中还道:“是啊是啊,我也不相信屹之是这样的人,他向来不学那些只图新鲜的庸碌之徒的,呵呵呵。” 穆妙容连连点头:“夫人说的极是。”其实心里想着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丞相早在宁州时就对武陵王色诱了,那绝对是个打击。 彼此各怀心思地等了一会儿,卫屹之总算带着苻玄来了。二人换乘了马匹,行李和随从都不多,速度也快。 看到大司马府时,卫屹之抽了一下马臀,快速驰到跟前,一下马就朝襄夫人拜倒在地。 襄夫人顿时就心软了,想起他九死一生,暂时也不计较那些传闻了,扶起他道:“回来就好,以后万万不能再冒险了,卫家就你我孤儿寡母,你若出事,为娘也不想活了。”说着就要哭了。 卫屹之连忙安抚她:“累母亲受惊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母子二人边说话边朝府中走去,一时竟忘了旁边还站着个穆妙容。不过她也没计较,这种时候,人家一家人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只是看见别人母子团聚,想想再也见不着的父亲,她又觉得有点难过。 正要进去,她身边的小丫鬟悄悄扯着她的衣袖,朝对面直努嘴。穆妙容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一下没了好脸色:“这个登徒子怎么又来了!” 桓廷站在对面,也没上前,就冲她挥手,笑眯眯的。 穆妙容气得跺了一下脚,扭头进了大门。 桓廷现在不好去打扰卫屹之母子团聚,所以也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走开。 他身边的小厮太知道自家公子秉性了,也喜欢和杨锯、袁沛凌一样说他:“公子啊,您就不能学学丞相嘛,丞相连武陵王都能拿下,您还拿不下这一个姑娘嘛。” 桓廷脾气好,被下人说也不生气,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当即决定去向谢殊取取经,顺便探望探望她。 谢殊刚回到府中,换了身衣服,觉得疲乏,正躺在榻上休息。桓廷直接冲了进来,连让沐白禀报的时间也不给。 “表哥,你教教我怎么办吧。” 谢殊诧异地坐起来:“我教你什么?” 桓廷叫沐白先出去,颠颠儿地蹲在她面前道:“你怎么把仲卿弄到手的?快些教教我。” “啊?” “哎呀表哥你就别不好意思了,都城里都传遍了,反正你们俩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你用不着瞒我的。仲卿那脾气,跟无底洞似的,根本摸不透,你快说说究竟怎么将他弄到手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 桓廷不好意思了,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殊抽了抽嘴角:“我觉得此事你还是去问仲卿比较好,他一定有办法。” 桓廷不确定地看着她:“真的?” “真的。” 好不容易哄走了桓廷,谢冉又来了。他坐在谢殊跟前,似笑非笑:“丞相,武陵郡景致如何啊?” “美。” “还想再去吗?” 谢殊看看他的脸色:“咳,有机会再说吧。” 谢冉冷着脸起身:“丞相今日回府,我有份大礼要送给你。”他拍了拍手,立时有几个男子走了进来,一溜的瘦高美男子,年纪各异,上至中年下至少年。 “这是……”谢殊一脸疑惑。 “这是我为丞相安排的幕僚。” 最后“幕僚”那个词谢冉的调子说得尤为古怪,谢殊瞬间明白了,险些摔到地上去。 这是哪门子幕僚,这是入幕之宾啊! 谢冉摆手叫几人先退下,换了副语重心长的口吻:“丞相既然喜欢男子,我便为丞相寻遍美男又如何?但您真不能对武陵王动真心啊,他心思深沉,若反过来利用感情操控您怎么办?” 谢殊捂着隐隐生疼的胃道:“别急,你先让我缓缓。” “……”谢冉看她这样,皱着眉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她的糊涂心思给掰回来才行。 桓廷听了谢殊的话,果真想去找卫屹之取经。 他本想叫上杨锯、袁沛凌一起,借庆贺得胜还朝之名,请卫屹之去覆舟山上赏景饮酒,但袁沛凌和杨锯不肯。武陵王和丞相之间的传闻正火着呢,这会儿去见他,总觉得怪怪的。尤其是袁沛凌,他可是最初参与传播的人之一啊,卫屹之自视甚高,万一因此揍他,铜皮铁骨也得残了。 桓廷没办法,怕惹恼了穆美人,又不敢去大司马府,干脆一大早起身,等在卫屹之上朝路上去见他。 卫屹之一早起身,进来伺候的不是婢女,却是穆妙容。虽然服孝期已过,她还是一身素白襦裙,也没怎么修饰妆容,稍稍掩去了一些娇媚。 卫屹之皱着眉头故作不悦:“你是刺史之女,怎能做下人的事,传出去本王可要受人唾弃了。” 穆妙容显然早就想好应对之策,不慌不忙道:“武陵王退了敌军,平了反贼,又杀了慕容朝,便是替家父报了仇,我没什么本事,只能当下人伺候武陵王以报恩德了。” 她走过来要来为卫屹之束发,有意无意贴到他身上。 卫屹之没觉温香软玉在怀,反倒想起了躺在他怀中青丝旖旎的谢殊,起身避开道:“不用了,出去吧。” 穆妙容到底是个年轻姑娘,被连番拒绝,脸面挂不住,怏怏不乐地出门去了。 都豁出脸面做到这一步了,武陵王却还是没对她上心,看来对太后那个暧昧不清的回复也不用抱指望了。想着想着又觉得心酸,她一个人对着园子里的假山哭了许久。 卫屹之乘马车去上朝,支着额头正思索着要怎样处理穆妙容的事,苻玄在外面道:“郡王,桓公子来了。” 马车停下,桓廷急切地爬上车来。他的身上也穿着朝服,原先瞧着有些稚气未脱的秀气里一下多了许多成熟稳重。 “恩平怎么来了?要借我的马车一同上朝?”卫屹之其实还想去和谢殊偶遇一下,很想把他弄下车去。 桓廷凑过来道:“不只是为这个,我还想向你求教个问题。”他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卫屹之这下不想把他踹下车了,笑容满面道:“原来如此,你我朋友,我肯定是要帮你的。” 他招手叫桓廷凑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桓廷听得时而皱眉,时而点头,一脸认真。 被桓廷这么一搅合,自然就没在路上见到谢殊。早朝之上,百官都因为传闻紧紧盯着二人,卫屹之也得摆出严肃面容,专注国事。 皇帝大病初愈,脸色还不是很好,脸颊都微微凹了进去,有几分颓态。对亲弟弟造反这种事,他自然痛心疾首,可再痛心疾首还是要将人送上斩头台,连家眷也不能留,这是向来的规矩。 说实话,皇帝本人是下得了手的,他若没这点心性,也不会看不上太子那善良软弱的样子。只是太后那关比较难过。她老人家虽然明白事理,但到底是亲儿子,司马戚又是个人才,走错了路而已,作为母亲,她会不舍得再正常不过。 皇帝是孝子,得对太后有交代,所以杀人的事就不能自己来做。他的视线瞄啊瞄,瞄到了谢殊身上。 “谢相此次劳苦功高,朕对谢相的办事能力愈发倚重,此次处置长沙王一事就全权交给你处理吧,兹事体大,谢相务必要全程亲力亲为才好。” 借她的手杀个人而已,也不是什么苛刻的要求,谢殊没犹豫,立即拱手称是。 下朝的时候,卫屹之老远就与她递眼色,谢殊一看见他就想起那晚在武陵郡王府的事,可怜她难受了许久的身子在路上才养好,根本不想看见这只披着人皮的狼,头也不回地就出了殿门。 谢冉见机跟了上来,一路跟着她上了车,坐下来道:“我这几日不用在东宫当值,想与丞相同车上下朝,丞相不介意吧?”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谢殊看着他,犹豫道:“那个……你带回府的那些‘幕僚’,都送走了吗?” “为何要送走?”谢冉伸出手指挑起帘子看着正走出宫门来的卫屹之,幽幽笑道:“丞相口味太刁了吧。” 谢殊无奈叹气。 谢冉听见,以为她是舍不得卫屹之,又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劝:“我这是为丞相好,你与武陵王太亲近他就不会想着你的好了,就该若即若离,届时他对你情难自拔,你自己心底却清清楚楚,才能占着主导啊。” 谢殊上下打量他几眼,有点震惊。 深藏不露啊堂叔,早知道就让桓廷来请教你了啊! 卫屹之接连几天都没看见谢殊,愈发怀念在武陵郡的日子,愈怀念就愈发想见她,但谢殊最近似乎有意避着他,连独处的机会也没有。 没几日,谢殊定下了司马戚的罪名,将他押往断头台,并按照皇帝的吩咐,亲自前去监斩。卫屹之总算逮着了机会,也去了现场监斩。 第45章 原本只有谢殊一个人在,看热闹的百姓还没什么异常,他一出现大家就骚动了。 丞相太嚣张了,杀人还要带着武陵王来得瑟!可怜的贤王,一定被丞相欺压地很惨吧! 看着一双璧人,已经有百姓都很不纯洁地幻想出了许多场景…… 卫屹之在百姓们同情的目光中走上监斩台,直接挥手撵走谢殊身边的官员坐了下来。 谢殊用扇子遮着阳光,实际上是挡着他的视线:“你真是嫌不够乱啊。” 卫屹之一本正经:“本王来陪同谢相监斩,谢相快动手吧,本王也是很忙的,没多少时间在这里。” “……”谢殊瞄他一眼,你就装吧。 午时三刻一到,司马戚与其家眷一同被提上斩头台,百姓们顿时破口大骂,纷纷丢掷东西表达愤怒。 司马戚脸上血污还没擦去,神情却分外坚定。家眷们被押到他前面,排成一行,哭声不绝。司马戚的王妃哀戚地转过头看着他,泪水涟涟,说不出话来。他有两个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哭得瑟瑟发抖,眼睛都睁不开。 一片哭声中,最小的儿子忽然挣扎着要跑,大声哭喊着“皇祖母救命”,被侩子手按着,最先开斩,血溅三尺。 王妃大声哭嚎,要扑上去,被第二个问斩。接着是女儿,部下…… 司马戚的神情终于变了,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儿女一个接一个死于刀下,简直睚眦欲裂。 谢殊冷冷道:“反贼司马戚,你起兵反叛时也害了无数人家破人亡,现在可知这是何种滋味了?” 司马戚抬眼望着监斩台上并肩坐着的二人,忽而朗声大笑,声嘶力竭:“本王要反的不是皇帝,是你们这些世家门阀!当初大晋江山一统,如今却让北方大好河山尽落胡人手中,而你们这些世家只知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就是因为你们,让皇权有如空置,我大晋一统天下的盛世风光再不复见!你们只道本王是为私利,最重私利的却恰恰就是你们!该死的也是你们!” 原本群青激愤的百姓被他的话震慑,倏然安静下来。 北国河山,上至贵族世家,下至平民百姓,多少人想回又回不去的故土。他们也希望国家一统,再无纷争,但至今也只有这一人提出了这个念头,甚至用全家性命付诸实施。 卫屹之沉默着,甚至对司马戚产生了一丝钦佩。 谢殊面无表情,迎着司马戚愤恨的眼神,许久之后,简洁明了地说了个字:“斩!” 鲜血喷洒,尸体仆地,百姓们鸦雀无声。 她起身走下监斩台,朝服随风翩跹,姿容绝艳一如平常。 天下?我从没看过这么远,也不能看这么远。 刚在车舆中坐下,卫屹之跟了上来,坐在她身边握住她手道:“他有他的抱负,你有你的责任,无须理会。” 谢殊捏了捏眉心,歪头靠在他肩上。 她还是第一次这般依靠自己,卫屹之伸手揽住她,想起司马戚临死前的话,心情复杂难言。 天下时局常有变化,前段时间还是吐谷浑和大晋联手对付秦国,如今却是和平破裂,秦国出使。没有安定长久的时候,谁都知道如今不过是暂时的安稳,谢殊毕竟是女子,在这尘世苦苦挣扎,还不知道能撑到何时…… 司马戚被斩杀后,太后许久没在众人眼前露面,终日吃斋念佛,皇帝也低调了许多,在朝堂上谈论政事也刻意避开任何有关皇亲国戚的话题。 接连两日落雨,天气渐渐转凉。谢殊被冻了一下,这两天总在小咳,一下朝就急着回府去休息。匆匆走到宫外,沐白快步迎上来给她系上披风,刚扶她坐上车,卫屹之来了。 他毫不见外,坐在她身边捂了捂她的额头,又握了握她的手,问道:“吃药没有?” 谢殊眼瞅着沐白还没放下帘子,想要提醒他注意些,一着急开口就咳了几声。 卫屹之叫沐白开路,伸手放下帘子,拍着她的背道:“这般激动做什么,沐白和苻玄都不是外人,你我的事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谢殊又咳两声,这次是干咳。 卫屹之看她咳得眼中水光盈盈,脸颊微红,忍不住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额角,谢殊立即防备地坐远了一些。 他有些好笑,手暧昧地摩挲着她的腰,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那晚是不是弄伤你了?你回来一路上都没怎么理我?回了都城也总避着我。” 谢殊睁眼瞪他,朝帘子看了一眼。 卫屹之竖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点点头,又低声问了句:“还要不要紧?” 谢殊是第一次被人关心有关女子的事,虽然对他的体贴很受用,但这也太私密了,别说她不是真男人,她就是真男人也觉得害臊啊。她用扇子遮着脸:“我不想说话,你给我闭嘴。” 卫屹之见她这模样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难免对自己的冒失自责,她早年吃苦,身子未必结实,又是头一次,早知就克制着些了,何必急着讨债。这么一想就尴尬了,搂着她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车舆忽然停了下来,外面有人说话,谢殊连忙推开卫屹之往边上坐了坐,已经有人揭了帘子进车来。 “原来武陵王在,这么巧?”谢冉眼神婉转,落在卫屹之身上,施了一礼,又扫过望着车顶自顾扇风的谢殊。 卫屹之正襟危坐:“是很巧,冉公子这是从何处而来?” 谢冉没着朝服,显然不是从朝堂上来的。他笑道:“秦国使臣已在路上,我奉命去安排此事,现在来向丞相禀报进展。” “原来如此。”卫屹之看向谢殊:“本王与秦国常打交道,此次他们出使大晋目的未明,本王也许可以相助一二。只要谢相需要,随时可以知会本王。” 谢殊手拢着唇低咳两声:“如此甚好,多谢武陵王了。” 车外苻玄提醒道:“郡王,到朱雀航了,可以下车回青溪了。” 沐白吩咐停下车舆,卫屹之像模像样地向谢殊道了谢,正要下车,谢冉笑道:“武陵王对丞相果然诸多照拂,难怪这么多人里丞相最看重您。” 卫屹之愣了一下:“这么多人?” 谢冉并不回答,伸手为他打起车帘:“武陵王慢走。” 卫屹之下了车,谢殊眯起眼睛看他:“这就是你说的若即若离?” “这是让他看清丞相并非非他不可,这样他反而会对你更牵肠挂肚。”谢冉叹了口气:“我都是为了丞相好,为了谢家好,又有几人能懂我一番苦心啊。” 谢殊一阵猛咳,抚着胸口道:“我真是快感动死了。” 天刚擦黑,桓廷已经拉着袁沛凌、杨锯一起坐在酒家里喝酒,只是心不在焉。 没多久,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的小厮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一下来了精神,一溜烟跑了出去。 袁沛凌错愕地看着他的背影,转过头问杨锯:“恩平这是怎么了?” 杨锯呷了口酒:“你不知道吗?他看上了穆刺史家的小女儿,这些日子天天围着人家转。” “就是那个号称大晋第一美人的穆妙容?不是说她会嫁给仲卿吗?” “你看恩平这劲头,没有仲卿允许他敢下手么。” 袁沛凌沉默了,这样的美人都入不了仲卿的眼,他果然是将传闻坐实了吧。 桓廷冲出门,恰好大司马府的马车过来。苻玄坐在车外,看到他立即吩咐停下。 车帘揭开,卫屹之探出身来,朝桓廷使了个眼色,走下马车对苻玄道:“本王有事要忙,让桓公子替本王去接穆姑娘,不要声张。” 苻玄点点头。 之前穆妙容请青云观的道士为父亲做了法事,今日去观中答谢还愿。襄夫人见天色将晚,便让卫屹之去接她,偏偏卫屹之将这机会让给了桓廷。 桓廷坐上车,不好意思道:“我还真觉得自己有点登徒子的样子了。” 卫屹之既无奈又好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为一个姑娘这般用心。” 桓廷憨笑:“我就是喜欢她嘛。” 马车驶出去,卫屹之站在道旁看着,竟有些羡慕。这样明目张胆的追求,他和谢殊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发生。 他忽然想起谢冉白日里说的话,决定去相府一趟,刚好这里离乌衣巷也近。 沐白刚找了大夫来给谢殊看病。大夫姓钟,年届四旬,据说当初犯过事要被斩首,是谢铭光看他医术高超保了他一命,此后就留在相府里做大夫。他也不给别人治病,只负责谢铭光父子的身体调养,谢殊回府后,自然也在他管辖范围内。 谢殊对这个钟大夫还是比较放心的,她身子虽弱,生病却不多,但只要生病都是这个钟大夫瞧的。虽然至今没有什么涉及隐私的病情,但谢殊觉得他对自己的性别应当是有数的。谢铭光留着他也是考虑周全的,离了谢家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唯有与谢家共存亡。 钟大夫话不多,看完后利落地开了个方子就走了。谢殊自从被族人害过后就防心很重,只相信沐白,叫他亲自去取药煎熬。 沐白走后,她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没一会儿,忽然听见书房门响了,睁眼看去,走进来一个美貌青年。 谢殊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他是那天谢冉送来的美男子之一。 青年见她看着自己,脸上露出笑容来,趋近几步跪在她榻边道:“丞相,今晚让小人伺候丞相吧。” “……”谢殊睁大眼睛,接着就捂着唇一顿好咳。 谢冉找进府的必然都是心甘情愿的,会主动献身也正常,但她还是被惊到了。 青年伸手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口中谄媚道:“小人从未见过像丞相这么好看的人,那日一见着丞相就三魂丢了七魄,今日才忍不住主动接近,请您千万不要嫌弃小人才是。” 谢殊摆摆手叫他退开,哪知他不是好好退开的,是被人拎着后领丢开的。 她一抬头,就见卫屹之冷着脸站在眼前,那青年一见对方服饰华贵便知道来头不小,连忙跑出门去了,连对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难怪冉公子会说那话,原来你的入幕之宾还真不止我一人啊。” 谢殊用袖口遮住脸:“每次有人送上门都被你逮着,不活了。” “哼,听这话你还挺想瞒着我啊。” 谢殊拿开衣袖:“你未免也太能吃味了。” 卫屹之被她说的一怔,坐在榻边不吭声。 谢殊女扮男装,身边总围绕着各种各样的男子,她相貌又生得好,别人或心怀鬼胎或真心仰慕,总不乏倒贴的,但他实在无法接受,就想将她据为己有。 谢殊见他不做声,以为是生气了,坐起来攀住他的背,笑道:“好了,我向你赔罪,下次再有人来,我就打他出去。” 第46章 卫屹之叹了口气,看到她怏怏的没有精神,想起她还病着,也不计较了,扶着她躺下道:“你好好歇着吧,我也就忙里偷闲来看你一眼,马上还得回去。” 谢冉刚到院外就看见自己找进府的“幕僚”匆匆跑过,不免诧异,顺着方向走向书房,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刚到窗口,却见房中二人一躺一卧地说着话。谢殊脸上带着病态的微红,笑眼弯弯,卫屹之低头看她,侧脸柔和。 他的眉头又皱紧了,怎么没效果呢,丞相对武陵王还是很上心啊。 桓廷这会儿正缩在道观院墙的角落里,讪笑着看着对面的穆妙容。廊下灯火不甚明亮,她的脸似覆了层轻纱般朦胧,却愈发叫他心动。 “你跑来干什么?” “来接你啊。” 穆妙容毕竟是武将之女,比寻常姑娘彪悍许多,险些就要给他一顿好揍,没好气道:“你说你要怎样才能不缠着我?” 桓廷想了一下:“不知道,因为我肯定还会继续缠着你的。” “……”穆妙容被他噎地说不出话来,世上竟有这种死缠烂打的人!她心一横,刺激他道:“我喜欢武陵王那样的,你比得上他吗?你要能说出一点比得上他的,我立刻便答应你。” 桓廷为难地看着她:“这也太难回答了,我不好意思说。” 穆妙容哼了一声,心道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 谁知他紧接着就道:“我觉得我哪一点都比他强啊。” “你……”穆妙容瞪着眼睛,偏偏桓廷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她气急了反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说完扭头就走。 桓廷几乎被这笑容晃了眼,连忙跟了上去。 秋意渐浓,建康城里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秋雨,每下完一场就冷一层。 谢殊自上次去宁州路上病了一场后身体就弱了不少,这次又小病了一场,盘桓几天才好。沐白担心她再受凉,早朝前一定要她系件披风,口中说道:“昨日西席先生那边传话来说几个小公子读书都很用功,只是谢璋和谢瑾二位小公子一个太顽劣,一个年纪小,比不上谢瑄小公子,他脑袋也灵活,常常无师自通。” 谢殊挺欣慰:“过些时日你带他们来见见我吧。” 沐白应下,挑起灯请她出门。 走到府门外,天还没亮透,又开始落雨了。沐白吩咐人去取伞,谢殊摆手道:“不用了,反正几步路就到车上了。” 正要走,胳膊被人扯了一把,她转过头,谢冉撑着伞站在旁边。 “丞相病刚好,还是不知道顾惜身子。” 谢殊听他老气横秋的语气,憋笑道:“你真是越来越有做堂叔的样子了。” 谢冉翻了个白眼,手没拿开,仍托着她胳膊,真当她是病人,一路带着她走到车边,先让沐白扶她上去,沥了沥伞上水渍交给光福,这才登上车。 刚一坐下,他便说道:“丞相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谢殊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车中昏暗,谢冉端坐的身影瘦削笔直:“丞相早该考虑娶亲之事了,只是因为身体之故拖延至今而已,但说到底你还是要为谢家留下后嗣的。” “这个……暂时还不到时候吧。” “我怕丞相越陷越深,届时就晚了。” 谢殊自然之道他是在说卫屹之,没有作声。 谢冉坐近一些,低声道:“丞相实在想不开,你让武陵王对你死心塌地便好,犯不着也为他真心真意,这样才能反过来控制他啊。可我无论用什么法子你还是固执己见,以后吃亏怎么办?” 谢殊忽然道:“说起来,你也该成家了啊,好歹还长我一辈,你不成家,我哪里好意思成家啊?” 谢冉愣了一下,如今族中长辈都倒了,无人牵线搭桥是一回事,另外也是因为他的身份,不好自己考虑这些。 谢殊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笑道:“我给你留意着,有好姑娘就讨回来给我做堂叔母。” 原本好好地说着她的事,一下就给颠倒到了。谢冉怎能让她得逞,故意道:“论年纪丞相还年长于我,我又何必心急?我还是等丞相成婚后再谈这事吧。” “……”这下连终身大事都跟她绑一块儿了,谢殊只能无奈叹息。 秦国使臣还没到建康,吐谷浑使臣先到了。早朝上皇帝逮着机会好好显了把威风,又表示出了让吐谷浑俯首称臣的意思。 没想到吐谷浑虽然战败却还是和以前一样坚持,坚决不肯归附,弄得不欢而散。 皇帝不满足地提前退了朝。谢殊叫过谢子元,让他带人去和吐谷浑使臣谈。她倒是不在意什么归附不归附的,只在乎对方的赔偿,晋国此次平乱损失颇重,就让他们来填补好了。 谢子元领命离开后,卫屹之走了过来:“谢相留步,本王有事相告。” 谢冉今日要去东宫当值,没办法现场相助了,临走前紧盯着谢殊,用眼神不断暗示:若即若离,若即若离,若即若离…… 谢殊只好语气平淡地说了句:“武陵王有何事要说?” 卫屹之上下看她两眼,还以为自己哪儿得罪她了,抬了抬手道:“还是请谢相随本王走一趟吧。” 他们这边大大方方的同行离去,后面看热闹的官员可就心思微妙了。 武陵王你不能就这么屈服啊! 出了宫门,二人同车,卫屹之这才问道:“刚才你那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对我爱理不理的?” 谢殊把玩着扇子不看他,车帘时而随风掀起,她脸上光线忽明忽暗,愈发叫人摸不清心思。 卫屹之眉头蹙了起来:“究竟怎么了?” 谢殊忍不住了,笑着看过来,伸手抹平他眉心:“没事,我在想事情而已。” 原来这法子当真有用,她家堂叔真是个人才,啧啧。 马车一路驰往秦淮河北岸的酒家,这家是桓廷等人爱玩之处,平常往来的都是世家贵公子,所以二人身着朝服入内也没将人家掌柜给吓住。 时候还早,店中没什么人。卫屹之引着谢殊去了最里面的雅间,刚坐下不久,桓廷推门而入。他今日身着雪白大袖宽衫,衣襟上绣着花草纹饰,腰间垂着玉佩,若不是脚步太快,当真有几分兰芝玉树的清贵模样。 “我是不是瞧错了,”谢殊赞赏地打量了他一圈:“这还是我那个小孩子一样的表弟么?” “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啊。”桓廷在她身旁坐下,亲昵地攀住她胳膊:“表哥,我来告诉你好消息。” 谢殊笑问:“什么好消息?” “我就快拿下穆姑娘了。” 谢殊挑眉,瞥一眼对面的卫屹之,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像是毫不关心的样子。 “你从哪儿看出自己能拿下她了?” “我……”桓廷望了望屋顶,认真道:“感觉出来的。” 谢殊忍不住哈哈大笑。 桓廷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忙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如何狂追穆妙容的事一五一十地数给她听,道观那段说的尤其详细,因为穆妙容是头一回对他笑,他觉得绝对有戏。 谢殊不好打击他,只能点头附和。她看出来了,这是卫屹之故意借桓廷的口在安她的心。 “好了,好消息我收到了,就不喝酒了,手上还有不少事要忙呢。” 她一起身,卫屹之也跟着起身告辞:“刚好本王也有事,就与谢相一起走吧。” 桓廷难得识趣,说自己还要等袁沛凌和杨锯,就不和他们一起走了。 将近中午,店内客人渐渐多了。二人一前一后出去,经过一间雅间,隔音不好,里面的说笑声能清清楚楚地传出来。 “你们都听说武陵王和丞相的事了吗?我还以为这二人是对头,原来背地里这般不清不楚啊。” “什么呀,武陵王是把人家当对头,可是丞相权势滔天,也只有低头嘛。” “未必,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武陵王定然也是乐意的。哎,你说他们二人床笫之间,谁占上风?” “哈哈,当然是武陵王了,他可是武将,比丞相英武多了。” “啧,不行了,想到丞相那般姿色承欢身下,我有点上火。” 卫屹之沉着脸,已经走到门口,正要推门进去,手被谢殊牵住。其实她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这种传言肯定是遏制不了的,还不如随它去。 她拉着卫屹之走出几步,快到厅堂才松了手。卫屹之只觉手上还留着她指尖温热,加上刚才那世家子弟的混账话,竟在心头点了把火来。 他毕竟年轻,血气方刚,又用情至深,想与心爱的人亲近也无可厚非,可因为头没开好,如今谢殊对他稍微亲密一些的举动都防备。他也心疼谢殊,自然不愿强迫她。所以现在望着她的背影出门而去,也只能自己在心里暗暗叹息。 谢殊回到府中,收到快马送到的消息,秦国使臣已经距离建康不足百里。 她换了衣裳来到书房,想想又将秦国国书翻了出来,仔细看了几遍。 人道字如其人,王敬之的字疏狂,卫屹之的字遒劲,这封国书则是秦国丞相安珩亲笔所写,唯一给人的感觉就是笔锋犀利。 同样都是丞相,安珩在秦国是辅国功臣,而她却是奸佞,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秦国毕竟是晋国最大的敌人,这次忽然主动低头,总让人感觉奇怪。 琢磨了一阵,谢殊又觉得自己太杞人忧天了,不管怎样总要等使臣到了之后再做应对,现在多想无益。 她丢开国书,正要叫沐白进来煮茶,忽而听见外面传来铮铮乐声,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府中没有旁的伶人,所以乐声只可能出自楚连之手。上次她让沐白好好安顿他,沐白想不出该如何安排,来请示过她好几次。谢殊便吩咐干脆将他留在府中,以后再说。 因为丞相关照过,楚连在府中走动几乎都没什么限制。刚好今日落过一场秋雨,花园里落叶残花一地,不知怎么就牵动了他的思绪,他干脆抱着筑在亭中幽幽敲击了一曲。 谢殊本有意回避,站得很远,偏偏有两个婢女经过,朝她行了一礼,惊动了楚连,他抬眼看来,一眼撞上谢殊的视线,怔了许久。 第一次清清楚楚看到这张脸,和记忆里相比,眉眼长开,成熟了许多,也愈发动人,但仍旧能一眼就认出来。 谢殊见自己暴露了,干脆走了过去。 楚连连忙起身行礼,被她伸手托住胳膊:“不用跪了,以后见到本相都不需要跪拜。” “多谢丞相。”楚连看着那只托着自己胳膊的手,肌肤白皙细腻,似乎与那刨着泥土的过往丝毫搭不上关系。 这场会面片刻后就经由光福的口传入了谢冉的耳中。 “哦?”他站在院中,捻着一片花叶,神情很微妙:“差点忘了这个伶人了,丞相好像对他还挺上心来着,也许可以用一用呢。” 第47章 元和二十八年冬,秦国使臣到达晋国。谢殊命中书监袁临、尚书省右仆射桓廷、御史中丞谢子元三位大臣全权接待。 原本以他们三人的官位,已经足以显示晋国的诚意了,但使臣到达当天,谢子元忽然匆匆去相府见谢殊,请她亲自出面去见使臣。 谢殊握着笔笑看他:“怎么了?他们来了什么样的大人物非要本相亲自去见?” 谢子元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殊敛去笑意,搁下笔道:“你先去,本相即刻便到。” 使臣被安排在广阳门外的官署里,此地往左不远便是宫城,往右直行可至秦淮河畔,幽静又不闭塞。官署当中更是遍植常青树木,即使初冬也郁郁青葱,叫人心情舒畅。 天上日头高远,阳光看起来泛着些白色,全无暖意。府门前的小吏搓着手,远远看见相府车舆驶来,连忙上前相迎。 官署里的使臣听闻晋国丞相到来,个个整装来迎。刚走到大厅,只见一人当前迈入门来,身着大袖玄色朝服,碧玉扣束着发髻,五官精致犹若笔画,眼神顾盼似有千言万语,而神情一凛,又威严自生。 秦国汉化严重,虽与晋国对峙已久,却对晋国风仪极为仰慕。几位使臣见着这样一位人物,尚未交谈,先被其姿容倾倒了三分。 谢子元提醒道:“这是我国丞相。” 几位使臣这才知晓这位就是那传闻中的晋国丞相,立即抬手行礼。谢殊扫了一眼,不动声色。谢子元观察她神情,又对使臣道:“我国丞相已到,怎么不见贵国特使?” 几位使臣还未答话,身后传来脚步声,几人转头看见来人,立即垂头退到一边。 谢殊抬眼看去,有些意外。来人竟很年轻,看模样还不到三十,发髻用一块镶玉紫绸束着,身着同色胡服,衣襟上刺绣着莲瓣纹饰,从那艳丽的颜色里又多出几分清韵来。他五官秀致,瞧着温良,那双眼睛却分外慑人,看过来时像是窥测着人心。 “谢丞相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他抬手行礼,声若玉石相击。 “这句话当本相说才是,”谢殊回了一礼:“安丞相,有礼。” 秦国使臣之首,竟然是丞相安珩。 卫屹之在书房中处理军政,苻玄快步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安珩居然亲自来了?”他手指点着桌案,眼眸轻转,对苻玄道:“当初就是他下令诛杀了你一家,这段时间你还是不要露面了,免得被他认出来。” 苻玄脸上闪过哀痛:“是。” 秦国丞相亲自出使晋国,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皇帝觉得此人将行程隐而不报是不尊重自己,挺不开心,干脆就当不知道,全部推给谢殊去处理了。 先前在官署时,安珩声称此行是为缔结友好而来,要与晋国商谈互通有无等事项,谢殊却未着急安排,先请他们好好休息,第二日又特地在秦淮河上行船设宴,招待众人。 冬夜寒凉,秦淮河两岸却依旧灯火璀璨。世家的大船、画舫接连从河面上驶过,里面是夜夜笙歌的世家子弟。左边酒家里有胡姬旋舞惹得众人高声叫好,右边岸上却有恶犬追着叫花子狂奔过街,喧闹不断。 大船四周垂了厚厚的帘子,里面烧着炭炉,暖熏惬意。安珩坐在窗边,视线从眼前美酒珍馐扫过,又挑帘朝外看去,只觉得这真是个奢华享乐的国度。 他放下帘子,收回视线去看谢殊,今日她着了便服,雪白的衣料衬得她愈发唇红齿白,一颦一笑随性纯然,给人感觉毫无防备,可他到现在也没猜出她对他们这次出使是个什么态度。 谢子元举杯请诸位来使开宴,安珩小酌了口酒,对谢殊道:“本相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对晋国风土人情早有仰慕,此行一路所见,果然是景致无双,美不胜收。” 谢殊心道,只怕你不是仰慕,而是图谋吧?嘴上却笑着回了一句:“安丞相谬赞了,晋国地处南方,哪里比得上秦国雄浑气派呢?” 安珩笑了笑,不置可否,“素闻晋国文有谢丞相,武有武陵王,二位堪比当初赵惠文王手下的廉颇蔺相如,本相倾慕久矣,如今终于得见谢丞相,怎么不见武陵王呢?” 谢殊假惺惺地露出惭愧之色:“武陵王原本是要来的,但想起与秦国屡次交手,伤了秦国好几次面子,实在不好意思啊。” 使臣当中略有骚动,许多人都露出不忿之色,安珩也脸色微变,但很快又重新堆起笑容:“那都是战场上的事,如今太平岁月,两国交好,见一见也无妨啊。” 他这般隐忍,倒愈发加重了谢殊的防心。“也好,那本相这就派人去请武陵王来。”谢殊叫来沐白,让他去请人。 沐白走后没多久,舱门帘子被挑起,谢冉低头走了进来。他身着湛蓝大袖宽袍,身披大氅,稍稍饰面,又是一副好皮相,叫在场的秦国使臣又多看了几眼。 谢殊向安珩介绍道:“这是本相的堂叔谢冉,此次贵国来使沿途安排,都是由他亲手操办的。” 谢冉解下大氅交给身后的光福,向安珩见礼,笑得分外亲和:“今日为欢迎各位使臣,在下特地请了几位技艺高超的乐人来为诸位演奏。”说完朝光福使个眼色,后者立即挑开帘子,几个伶人鱼贯而入。 安珩笑着道谢:“谢大人有心了。” 谢殊本没在意,只是看见伶人当中有楚连在,皱了皱眉。她已吩咐过视楚连为座上宾,怎么又让他出来取悦他人了? 楚连倒像是毫不介意的样子,他蒙受恩惠,也想略尽绵力,这是以往做惯的事,并不觉得哪里折辱自己。 伶人们各就其位,船舱中顷刻乐声袅袅,曲调柔和,似大地回春,万花盛开,与外面寒冷的世界彻底阻隔开去。 楚连并未动作,旁人是合奏为佳,击筑却还是单独听才绝妙,所以待别人演奏完,他才会献艺。 几曲结束,众人抚掌叫好,安珩对谢殊笑道:“本相出身寒门,对音律并不擅长,也品评不出什么,实在惭愧。” 若非立场不同,谢殊真想跟他做个朋友,真是知己啊! 谈笑间,下人打起帘子禀报说武陵王到了。 在场的人立即抬头看去,尤其是安珩,他想亲眼见一见这个大晋的保护神究竟是什么模样。 寒风阵阵,卫屹之低头走入舱中,抬起头来,若明珠在堂,灯火都暗了几分。他长发散在脑后以丝带散散束着,解去披风,着一件淡雅的白衫,唯有衣襟和袖口有绣纹装点,浑身上下再无其他饰物,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敷粉饰面,不自藻饰,气韵天成,皎如玉树独立。 若非听到名号,绝对想不到这会是那个叫无数秦兵闻风丧胆的武陵王。 “谢相有礼,安丞相有礼。”他抬手与诸位见礼,声音低沉,美酒般醉人。 安珩回了一礼,笑道:“久闻武陵王龙章凤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本相此行能见到您与谢丞相,真是不枉此行了。” 卫屹之只是笑笑,坦然承受了赞美,并不做客套。下人引着他在谢殊身旁坐下,他一抬头就看到场中跪坐着楚连,不禁扫了谢殊一眼。 谢冉正观察着他,自然看到了这眼神,当即吩咐楚连击筑助兴。 楚连称了声是,左手按弦,右手执着竹尺击打出声。他技艺高超,曲声连贯流畅,连谢殊和安珩两个音痴也像模像样地听了一会儿。 卫屹之偶尔看一眼谢殊,她却一直盯着楚连。 曲毕,谢冉自然而然地挥了一下手:“去伺候丞相吧。” 楚连起身将筑放到一旁,跪坐到谢殊身边,要为她斟酒。 “不必,”谢殊挡住他手:“你是贵客,不用做这种差事,回府歇着去吧,这里自有下人伺候。” 楚连脸上浮出赧然之色,低声道:“多谢丞相,可小人做这些是心甘情愿的。” 今日来此之前,谢冉告诉了他谢殊老家也在荆州,更说丞相一直对他诸多照顾,颇为上心,他心里那点猜想便坐实了。 虽然谢殊言谈举止都潇洒自然与其他男子无异,但他将前后事情联系起来,从沐白的话到武陵王的话再到今日谢冉的话,总觉得她一定就是如意。 他觉得庆幸,如意在这样的大家族里,一定少受了很多苦,却又觉得心酸,从当初那个乡野丫头成为权倾朝野的丞相,又岂是身披一件男装就能办到的。 他吸取上次被武陵王询问的教训,不敢在谢冉面前表露分毫异常,即使此人是她堂叔。他也明白自己终于与她已成云泥之别,唯一能做的便是这样找个借口在她身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谢殊哪里知道他心里这些想法,见他坚持,也就不多言了,只是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谢冉。 你小子给我安分点! 卫屹之就坐在她旁边,自然将她与楚连的话都听进去了,其实心中很不舒服。 当时情势危急,他又以为谢殊对他无意,楚连是最妥当的人选,自然将事情托付给他。没想到将他送到谢殊跟前,又感到了危机。他是谢殊的恩人,又对谢殊有情,如今人在相府,朝夕相处…… 不过这些他也没表露出来,甚至还一脸平静地与安珩说着话。 “安丞相的国书本王也看过,其中多次提到贵国的诚意,却不知这诚意在何处?” 有个使臣忍不住道:“我国丞相亲自前来,这不就是最大的诚意了吗?” 安珩抬手打断他,冲卫屹之笑道:“本相此行自然是带着诚意来的,那诚意就在官署之内,若武陵王愿意,现在便可去见。” 卫屹之看向谢殊:“谢相以为如何?” “那便去看看吧。”谢殊似笑非笑地看着安珩:“本相对安丞相的诚意万分期待。” 大船靠岸,车马早已准备好,众人走下船去,有几个使臣不习惯微微摇晃的甲板,甚至有些晕船。 卫屹之跟在谢殊身后,看她叫人送楚连回去,甚至还将自己的披风给了他,心里愈发不舒服。 一路行至官署,厅内灯火通明。 安珩走下车,请谢殊和卫屹之先行,三人在厅中落座,小吏奉上茶,他叫使臣去将“诚意”拿出来。 大约二十余人身着庶民服饰的男子被带了过来,站在三人眼前。 “这是……”谢殊转头看向安珩。 安珩道:“秦晋两国交战多年,彼此都俘虏了不少人质,如今两国交好,本相觉得应当让这些人回归故土,所以将幸存下来的这二十余人给带了过来。”他盯着卫屹之:“不知这样能否算作武陵王眼中的诚意?” 卫屹之抬眼朝那群人看去,原本只是无心一扫,却忽而凝住了视线,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谢殊诧异地看着他,顺着他的视线朝那群人看了一眼,都是一样的憔悴狼狈,也没看出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问他出了什么事,悄悄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卫屹之回过神来,缓缓坐了下来。 安珩道:“武陵王还没回答本相的问题呢?这可算有诚意了?” 卫屹之看他一眼:“算,安丞相有心了。”他叫来小吏,吩咐将这些人带下去安置,稍后问清楚姓名和来处,也好安排送返家乡。 那二十余人纷纷下拜谢恩,有的甚至忍不住激动哭了起来,在场的晋国官员见了都唏嘘不已。 谢殊也很感慨,不管安珩此行带着什么目的,终究是做了件好事。 双方你来我往又客套了几句,并对未来友好前景做了一番展望,就该告辞了。安珩表示想见识一下建康的风土人情,谢殊便将此事交由谢冉安排。 卫屹之最先出门,大家忙着作别也没在意,谢殊却看得清楚,打着哈哈走出门外,朝着他的背影跟了过去。 得了武陵王的吩咐,小吏们办事都很积极。那些俘虏被带到几辆马车前,一名小吏负责点人,一名小吏拿着纸笔询问姓名和籍贯,之后便按照地域将这几人分成组,马上送去驿站安置。官署这边会有专人去做身份确认,快的话不出几日便可以送他们返乡了。 一个一个都安排好了,还有一人站着未动。小吏拿着笔在同伴手中的砚台上蘸了蘸,问道:“你叫什么?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家中都还有哪些人?” 那人刚要开口,却重重地咳起嗽来,一手扶着旁边的马车,一手拢着唇,咳得很厉害,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另一名挑灯的小吏上前几步举了举灯,仔细照了照他,见他佝偻着背仍在咳个不停,退回来对执笔小吏道:“这人不会有什么不好的病吧?别传染了我们。” “不会吧……”执笔小吏皱起眉头,退后两步,语气不怎么好了:“喂,说话啊,别半死不活的!” 挑灯小吏捂着口鼻上前踢了他一脚:“真烦,有完没完了。”那人跌坐在地上,总算不再咳了,他立即喊道:“快快快,报上姓名籍贯,看来得专门给你安排辆车了。” 话音未落,有人在旁喝道:“你干什么!” 小吏们一致转头,看见武陵王快步走来,吓了一跳,连忙退开。 卫屹之到了跟前,劈手夺了小吏手里的灯:“带其他人先走吧,此人由本王亲自安排。” 小吏们不敢多话,连忙吩咐赶车走人。 卫屹之举着灯走到那人跟前,单手托着他的胳膊扶他站了起来。 灯火下的脸沧桑了许多,不是当初的偏偏少年郎了,脸色也苍白的很,但一旦站直,身姿挺拔一如当初,还是他卫家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大哥……” 那人看着他浅浅地笑了笑,似有些赧然,许久才点了一下头。 卫屹之提着灯的手垂了下来,这一刻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那个当初看着他成长的大哥,他引以为目标和骄傲的大哥,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大哥,居然有一天会再站在他面前,却是以俘虏的身份,狼狈不堪。他甚至都不敢当面认他。 “屹之,我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卫适之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却发现当初那个柔弱的弟弟已经比他还要高了,扯了扯嘴角。 卫屹之扶着他的胳膊,哽在喉头,许久无言。 远处站着的谢殊一脸惊诧。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见是谢冉提灯跟了过来,她立即转身往回走,顺便将他拦住:“走吧。” 谢冉亲眼看见武陵王朝这方向来的,以为是自己打扰了他们独处的机会,笑道:“早知我便不来了,先前楚连那出正让武陵王吃味呢,原本你这时候去安抚他最好。” 谢殊转头看他,忽然道:“你一直这样,有什么乐趣?” 谢冉愣了愣:“什么?” 第48章 谢殊收回视线:“你被祖父教导的太好了,凡事都向着利益,这点我永远也比不上。但人若是连一点真感情都没有,那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可言呢?以后等你有了喜欢的人,也要这样事事算计么?” 谢冉脚下一停,看着她毫不停顿直往前走的背影,震惊无言。 真感情?原来她对武陵王已经到了真感情的地步了? 第二日一早,天上飘起了细雪。 谢殊穿戴整齐打开房门,发现沐白旁边还站着楚连,不禁一愣:“你怎么来了?” 楚连垂着头:“小人想为丞相做些事,但又别无所长,只能来伺候丞相了。” 谢殊笑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还是不用了,让沐白来做就好。” 沐白挺了挺胸膛,瞥了楚连一眼,原本以为是个不错的人呢,没想到居然想抢他饭碗!哼,才不会让你得逞! 楚连自然也察觉到了沐白的眼神,不好讨人嫌,心里又过意不去,将抱在怀里的披风双手递了上来:“那小人就告辞了,这是丞相的披风,多谢丞相了。” 沐白立即接了过来,宣示贴身下属的主权。 既是童年好友又是恩人,谢殊对他自然不同,怕他误会,还好言宽慰了几句:“你不必在意,放心在这里住下,吃穿用度都不会少了你的。若觉得无趣便去花园里击筑,我不会欣赏,其他人会啊,我看最近花园里鸟都多了一些嘛。” 楚连一下没忍住,笑了起来,抬眼看了看她道:“我也只能用这法子为丞相排遣忧愁了,丞相若不嫌弃,小人以后常为丞相击上两曲吧。” 以前的虎牙就是个自力更生的人,谢殊估摸着他多半是不想在相府里游手好闲,便点了点头:“也好,我也培养点情趣。” 谢冉从流云轩过来,经过院外,看见房门边谢殊带着笑与楚连说话,脸色微冷。 他是让楚连刺激一下武陵王,可不是给他机会动歪脑筋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 楚连转过头,见谢冉脸色愠怒,忙行礼道:“小人……” “还不滚!”谢冉怒气冲冲地打断他。 楚连怔了一下,连忙告退。 谢殊顿时不高兴了:“堂叔这是做什么?一大早就在我院中呼喝。” 谢冉因为昨晚她的话气闷了一晚,语气自然不好:“还不都是为了丞相好,你当我爱管这些闲事?” “为我好?”谢殊被他这语气一激,对他连日来的不满也给勾了出来,接连冷笑了好几声:“你谢冉是什么样的人我会不知道的?说是为我好,实际上还不是为了自己?” 她走出房门,沿着走廊一步步朝他逼近:“从宁州回来后你就一直行事古怪,对我的事多加干预,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嗯?” 谢冉不妨她忽然变脸,一脸错愕,被她逼着一路后退,直到背抵着柱子才停下:“我……” “你什么?” 谢殊脸上带着笑,偏偏眼神阴沉沉一片。背后天色青白,廊外雪花飞落,她的脸近在咫尺,皎若天边月。 谢冉以前觉得她心慈手软不能成大事,多少有些看不上她,如今她再掌大权,行事果决,时而从那看似亲和的笑容里露出一丝威严来,让他重新审视,那原本出色的相貌愈发惹眼,连为人也神秘了几分,此时此刻如此接近,竟让他生出一丝无措来。 谢殊看他神色不定,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哼了一声转身回房去了。 谢冉犹自怔忪,扶着柱子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流云轩。 光福刚才在院外多少听到了一些响动,一路都跟在他身后安慰:“公子不必在意,丞相一定会知道您是为他好的,公子还是赶紧去接待使臣吧。” 谢冉没理他,回房关上了门,光福想跟进去,忽然听见里面传出狠狠砸碎东西的声音,吓得止了步子。 卫屹之今日没有上朝,谢殊猜想是因为他大哥回来的事。 出宫后走到半道,有个小厮拦下了车舆,自称是大司马府上的人,奉大司马之命来请丞相去卫家旧宅一见。 谢殊揭帘看了一眼,疑惑道:“苻玄呢?” “苻玄这几日抱恙,没有跟在郡王身边伺候。” 谢殊一下想起当初苻玄曾说过其父反叛一事就是就安珩识破之后诛杀的,明白了过来,对沐白道:“去卫家旧宅看看。” 宅子里一如既往的安静,早有下人等在门边,谢殊一下车就被领着朝后院阁楼走去。 卫屹之只披了一件薄薄的雪青宽袍,丝毫不觉寒冷的模样,似乎已经站在花园里等候了许久。看到谢殊到来,他摆手叫下人退下,快步走过来,一个字还没说先把她抱了个满怀。 谢殊窝在他怀里惊诧道:“你这是怎么了?” 卫屹之手臂用力,抱起她转了两圈,谢殊脚尖离地,惊呼了一声,他笑声沉沉,似万分快乐。 “你到底怎么了?”站稳后,谢殊攀着他的胳膊问他。 “我大哥回来了。” 即使已经知道答案,亲眼看到他笑弯的眉眼,谢殊还是替他高兴:“真是喜事,我猜襄夫人一定高兴坏了。” 卫屹之屈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头:“你昨晚偷看到了是不是?我瞥见你的身影了,怪不得一点也不兴奋。” “谁说我不兴奋的?”谢殊勾着他的脖子吻了一下他的侧脸:“恭喜啊。” 卫屹之笑着将另一边侧脸凑过来:“那这边也恭喜一次。” “行。”谢殊踮脚在那侧脸上咬了一口。 卫屹之捂着脸颊轻嘶一声,刚要说话,谢殊推开了他。 一名小厮快步走了过来,请卫屹之回大司马府去。原来襄夫人因为大儿子回来太过高兴,当晚一见着人竟晕倒了,刚刚才醒,小厮就是因为这个来禀报的。 卫屹之遣退他,拖着谢殊的手说:“我大哥受了不少苦,一身是病,正在调养,过些日子我再带你去见见他。” “好了,快点回去吧。”谢殊指指他的脸颊,谑笑道:“出门见人小心些,有牙印呢。” 卫屹之哭笑不得。 大司马府里今日忙个不停,人人都在消化着大公子回府的消息,既惊又喜。 卫适之已经梳洗过,倚在榻上,再无狼狈,显出清落落的文雅清俊来。 大夫坐在一旁为他诊脉,襄夫人却坐不住,在旁边来回踱步,时而担忧地看看大夫,时而看看卫适之,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十几年变化太大,卫适之沧桑了许多,清瘦了许多,她心疼都来不及。 卫屹之走进门来,一手捂着脸颊。 襄夫人转头看到,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 卫屹之笑了笑:“牙疼。” 卫适之当初被俘虏时那一队人马不过几十人,却耗费了秦兵数百人才被制服。当时他力战到底,只剩一人,浑身浴血仍岿然不跪。秦军将领深受震慑,认为他是个将才,将他捉去秦国后数次对他招降,但他坚决不从。 在知情人眼中他是个英雄,可在外人眼里他终究是个俘虏,是被秦国丞相作为示好的礼物送回来的。他觉得自己让卫家丢了脸,怎么也不肯答应卫屹之禀明皇帝,只在府中安心养病,也不与外界接触。 十几年苦役生涯让他不堪重负,浑身是病。卫屹之请了不少大夫来瞧,都说难治,要么就说需要稀世药材,有的药材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襄夫人愁得头发又白了几根,经历了失而复得,就不敢去想得而复失,她生怕卫适之撑不下去。 午间卫适之吃了药睡了,她在他榻边守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出门,刚要吩咐下人去煎晚上的药,管家带着沐白走了过来。 “见过襄夫人,我奉丞相之命,来为卫大公子送些药材。”沐白挥了一下手,身后两个小厮将手中捧着的几个大纸包送到襄夫人眼前。 每包药材外面都写了名称,襄夫人看清后分外诧异。她这些日子一直听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名字,记得分外清楚,这些药材竟然都是卫适之需要的,可是明明都很难找的啊。 “丞相从何处寻来的这些药材?” 沐白以为她是心存偏见不放心自家公子的东西,心里还嘀咕了两句,口中道:“有些是从西域寻来的,有些是覆舟山下药圃里的。” “可是……那是皇家药圃啊。” 沐白昂昂脖子:“丞相为国尽忠,陛下肯定不会介意赐点药材给他的。” “……”襄夫人悟了,丞相又利用权势僭越了,不过这次也的确是帮了卫家大忙,她揉着帕子稍稍挣扎了一下就妥协了:“那就谢过丞相了。” 卫屹之当天回府后收到消息,颇为意外,他母亲居然没将沐白扫地出门,还道了谢,真是让他受宠若惊。 晚上去探望卫适之,刚好襄夫人也在,他故意将此事告诉了卫适之,有意无意地怂恿他见一见谢殊,一边暗中观察襄夫人的神情。 卫适之一听果然道:“丞相对我有大恩,我是该当面拜谢才是,让他来府上也不妥,我该亲自去相府才好。” “不用,谢相知道你回来的消息后就说要来见一见你,你身子不好,不需要专程跑一趟。”卫屹之说完看向襄夫人:“母亲觉得如何?” 襄夫人将药碗放在卫适之手边,哼了一声:“你要请就请,我才不管招待!” 卫屹之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 刚好这几日安珩等人都在都城里四处转悠,有谢冉陪着,谢殊乐得悠闲,收到卫屹之的邀请就答应了。 休沐当日,襄夫人一早就带着婢女上香去了。她受了谢殊恩惠不好将人挡在门外,可要让她眼睁睁看着谢殊跟自己儿子眉来眼去……那还不如杀了她呢! 大司马府前早有小厮等候,老远看到相府车舆就去禀报卫屹之,沐白打起帘子时,他已经亲自来迎了。 谢殊刚探身而出,车中有道声音道:“丞相披着大氅吧,外面冷得紧。” 卫屹之听出那声音像是楚连,稍稍走近几步,果不其然是他,顿时有些不悦。 谢殊还真听话的披上了大氅,厚厚的毛领贴着粉白的脸,娇嫩似早春二月花蕊。她从车上走下来,看到卫屹之盯着车内,笑道:“楚连要出来买些东西,我便让他与我一起出门了。”说完吩咐沐白带楚连去办事,回头再来接她回府。 卫屹之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压根不知道楚连对她的心思,只好抿紧唇什么话也不说了。 一进大司马府便闻到阵阵幽香,谢殊转头看了看,庭院中有株白梅开得正俏。今日太阳出奇的好,照在枝头,将雪白的花瓣染成了微微的金黄,美不胜收。 刚好卫适之还在喝药,尚未整装,卫屹之便让谢殊去近处欣赏,也好打发些时间。 谢殊走到树下,却见穆妙容从后面庭院走了过来,杏色对襟的襦裙,束腰的腰带上就绣着梅花纹样,发间也别着几朵梅花,当真人比花艳。 卫屹之看见穆妙容,有心带谢殊离开,她却主动打了声招呼:“穆姑娘,许久不见了啊。” 穆妙容原本低着头,听到声音才看到她,见她和卫屹之并肩站在梅花树下,兰芝玉树,相得益彰,真想扭头就走。但她来此是有事找卫屹之的,只好忍耐着走上前去,向二人分别见礼。 “穆姑娘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呢?许久没见你了啊?”谢殊笑得亲和,像是将之前的事都给忘了一样。 穆妙容道:“我正打算请武陵王准许我回宁州去,如今宁州局势稳定了,我想回去祭拜父亲,探望兄长。” 卫屹之觉得有些突然:“怎么没听你提过?” “其实我早有这想法了,只是这几日武陵王和襄夫人都忙碌着,我便没有提起。” 穆妙容也不是没数,这段时间卫屹之对她敬而远之,太后那边也杳无音信,就因为这样,连都城里的亲戚都不与她怎么走动了,只有个桓廷一直对她死缠难打。她也是想趁这个机会避开这些烦心事罢了。 谢殊忽而生出了个念头,对卫屹之道:“武陵王可否回避一下,本相想与穆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卫屹之也不多问,转身走了。 谢殊问道:“穆姑娘此去宁州,可告诉了桓廷?” 穆妙容垂着眼不看她,嘴里轻轻嘁了一声:“我为何要告诉他?” “他对你情深一片,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不知道以后是否再回来,自然该知会他一声。” 穆妙容手捻着腰带上的坠子不说话。 谢殊悄悄看了看她的神情,忽而叹了口气:“算了,还是不告诉他的好,毕竟他家中也为他安排好婚事了。” 穆妙容一愣,抬头看着她:“什么?” “你不知道吗?他这段时间没来找过你吧?因为他觉得反正你对他无意,他干脆就放弃吧,所以打算接受家里安排娶别人去了。”谢殊望着天摇了摇头:“我可怜的表弟啊……” 桓廷是没来找过穆妙容,那还不是因为这段时间被谢殊派去接待使臣了。穆妙容却并不知情,错愕地看着她走远。 谢殊走到廊下,卫屹之正等在那里,笑着问她:“你都与她说什么了?” “和你一样,帮了恩平一把而已。”谢殊叫住一个小厮,吩咐道:“你去找到桓公子,让他准备一下陪穆姑娘去宁州,就说本相准了他的假了。” 卫屹之眼眸一转,微笑道:“我似乎知道你是怎么帮的了。” 经这一耽搁,婢女来禀报说卫适之已经起身了。 谢殊跟着卫屹之走进房中,见他斜倚在榻上,发髻微松,身着赤丝滚边的袍子,腿上盖一件荼白大氅,眉眼俊逸,只是刻了些许沧桑,看起来像是个隐居山野的散客。 当日在官署已经见过谢殊,卫适之自然知道她是谁,立即就要起身行礼,被谢殊拦了下来,“总算见到武陵王口中时常念叨的大哥了,果真风姿过人。” 卫适之笑了笑,牵动了咳嗽,好一会儿才道:“说起风姿过人,我们家有屹之一个就够了。” 卫屹之请谢殊就座,笑道:“大哥长得像家父多些,我比较像家母,我们兄弟二人的相貌不怎么相似的。” 谢殊看着他们,一脸艳羡:“有兄弟真好啊。” 正说着话,外面有小厮直冲了进来,一口一个“不好了”:“郡王,苻侍卫被秦国使臣抓走了。” 卫屹之站起身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苻侍卫随夫人去上香,半路遇着秦国使臣,被说成是叛贼给抓了。夫人让小的赶紧来禀报郡王。” 卫屹之皱眉:“吩咐了他最近不要露面,怎么又出去了。” 谢殊起身道:“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安珩的车马停靠在东阳门外的青溪中桥旁,此地是贵族聚居之地,没什么平民,也不担心被百姓围观。 第49章 苻玄被几个彪悍的侍卫围着站在他面前,不跪不拜。谢冉在旁皱着眉道:“安丞相,只怕是误会吧,此人是武陵王的贴身侍卫,岂会是你们秦国的反贼呢?” 安珩口中发出轻笑:“武陵王居然收容我国叛徒在身边,我看这次没诚意的倒像是晋国。” 他身后的使臣帮腔道:“请谢大人将此人交给我们处理,毕竟此人是秦国人,难不成你们晋国要庇护他吗?” 襄夫人的马车还停在一边,她连上香的心情也没了,一直耗到现在,早忍不住了,对安珩道:“我大司马府的人怎么就成秦国人了?安丞相是一国丞相,也不能是非不分吧!这里可是晋国!” 安珩之道她身份,不好与她争执,干脆闭口不答。 远处车轮辘辘作响,不用转头去看就知道是武陵王来了。然而马车到了跟前,车帘揭开,最先下车的是谢殊。 她走到安珩跟前,拢了拢大氅,笑道:“安丞相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与一个侍卫动什么气呢?” 卫屹之跟在她身后过来,瞥了一眼苻玄,怒斥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回来!” 苻玄立即道是,往前直走,那些围着他的侍卫跟着他移动脚步,时不时看向安珩,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挡人。 “慢着。”安珩抬手拦住苻玄,对卫屹之道:“武陵王这个侍卫是我秦国人,而且是秦国罪人,还请武陵王将他交给本相处置。” “秦国人?”卫屹之一脸好笑:“本王方才在府中听到消息就觉得好笑,他虽然姓苻,却跟你们秦国半点关系也没有,而是我晋国军人,这点不只在场的晋国官员可以作证,也不只本王和家母可以作证,连谢相和我国陛下也可以作证。” 安珩似笑非笑:“那证据呢?” 谢殊忽而反问一句:“那安丞相的证据呢?你说他是你秦国罪人,可有证据?” 安珩微微皱眉,靠指认肯定不作数,谢殊这边也大可以咬定他是晋国人,根本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殊又道:“若安丞相不放心,本相可以派人去取他的身份凭证来。” 一朝丞相要弄个凭证还不简单。安珩抿唇不语,只是视线来回扫视过她和卫屹之,沉默了许久,忽而笑了一声,“原来如此,那看来是本相误会了。” 他命侍卫放了苻玄,又与卫屹之和谢殊分别拱手致歉:“本相也是为秦国安定着想,所以见着与叛贼一模一样的人自然多心,还请二位不要介意。” “安丞相忠心为国,本相钦佩。”谢殊还了一礼,随即吩咐谢冉道:“今晚在相府设宴,本相要好好招待安丞相和各位使臣。” 安珩笑着道了谢,领着人离去。 登上车后,他又看了一眼并肩站着的谢殊和卫屹之才放下车帘。 秦国如今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包襄阳,北尽沙漠。东北、西域各国都与秦交好,只有东南一隅的晋国至今不肯低头。 他连日来观察晋国官员,发现上层之间似乎缓和了不少,并不像传闻中那般世家争斗不断。外界也传闻这二人是敌对关系,可今日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安珩摩挲着腰间玉佩,呢喃自语:“若这二人都在我秦国该多好。” 这次苻玄出门是襄夫人的主意,她压根不知道苻玄底细,要出门上香就和往常一样将他叫上了。苻玄也无异议,本以为小心避开官署就好,没想到安珩等人恰好就在街上乱转。 卫屹之回去的路上少不得要好好与母亲说一说,但他是怀着私心的,很快襄夫人就听出来了。 “好了好了,你三句话里有两句话都是‘多亏谢相’,我知道又欠他一个人情了还不成吗!”襄夫人气呼呼地别过脸。 卫屹之笑道:“母亲别生气,我也是希望您能少一些偏见,谢相虽然是谢铭光的孙子,可和他的为人完全不同啊,这些日子以来您应该也看出来了吧?” 襄夫人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穆妙容虽然把谢殊的话听进耳去了,却还是没有将自己要回宁州的事告诉桓廷。那段骄傲的人生过去了,这段时间以来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她也没心思涉足什么儿女情事了。 襄夫人得知她要走,还以为是自己这段时间忽略了她的缘故,后来听她再三解释是为了父亲的事才放下心来。相处久了当然有感情,她特地叫卫屹之调派人手护送她,义愤填膺地道:“你那群亲戚不认你,我认你,去宁州看过兄长再回来,大司马府自有你住的地方。” 穆妙容含着泪点了点头。 出发当日恰好是秦晋两国正式商谈协议的日子,卫屹之一早就要去官署,不能亲送。他派苻玄带足人手护送穆妙容上路,正好也能将他调出都城一段时间。 穆妙容被婢女搀着登车之际,转头远远看了一眼卫屹之,他已登上马车,放下车帘。她收回视线,轻轻叹了口气。 连身边婢女都为她不值,这样一个绝世大美人,武陵王居然连多看一眼都不曾给,这什么世道? 马车朝西明门驶去,之后再出西篱门,便可直出城外,往宁州而去。哪知刚出西明门苻玄就叫停了。 “怎么了?”穆妙容揭开帘子,就见远处桓廷打马而来,锦袍绶带,顾盼神飞。 “你怎么来了?” “陪你去宁州啊。” “你……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桓廷一脸坚定:“谁说的!除了你,我谁也不娶!” 在场的人都悄悄憋着笑,连婢女都忍不住了。穆妙容俏脸涨得通红,瞪了他一眼,甩上帘子,坐进车内去了。 桓廷毫不客气地朝苻玄挥挥手:“走吧。” 苻玄打马凑近,揶揄道:“桓公子时机掐的真准。” 桓廷嘿嘿低笑:“谁让我有个好表哥呢。” 他的好表哥这会儿正坐在官署中一丝不苟地看着安珩递过来的协议文书,与她所想的没什么差别,其中所涉及的都很表面,基本上就是互通有无的事,关于长期停战和两国边防等敏感问题全都一概略过了。 谢殊看一眼安珩,他似乎很喜欢颜色艳丽的服饰,今日穿了一件宝蓝色的胡服,坐在对面想不惹人注意都难,此时正与身边的使臣说着话,那双眼睛眼角微挑,微微一笑看似多情,敛去笑容又多了几分压迫。 她又侧头去看卫屹之,他也看完了协议,与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安珩坐正身子,问谢殊道:“谢丞相可还觉得有问题?” “有。”谢殊将协议文书放在案头,看着他道:“本相要加一条,以后边境若再有晋国平民被秦兵所俘或者所劫,秦国有必要赔偿,晋国也有权利申讨甚至出兵。” 秦军狡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安珩难得露出讪讪之色,但很快就隐去:“本相可以答应,不过本相也要加一条,晋国在和秦国缔结和约后,不可再与吐谷浑结盟。” 就知道他们是抱着分化晋国和吐谷浑的目的来的。谢殊笑道:“这也不难,只是用词错了,应该是晋国和秦国缔结和约期间,若是秦国破坏了和约,总不能让晋国墨守成规,坐以待毙吧?” 安珩笑了两声:“谢丞相真是太会开玩笑了,哪里会到坐以待毙的地步?” 谢殊但笑不语。 和约缔结,天色将晚,两国丞相一同步出官署,去皇宫参加皇帝赏赐的晚宴。 安珩登车前笑看一眼谢殊,有意无意道:“若谢丞相去秦国,应当会更有作为才是。” 谢殊几乎立即就道:“那安丞相是要把丞相之位让给本相不成?” 安珩一怔,继而大笑。 皇帝对秦国多方戒备,连带着对安珩也没什么好感,接见安珩时几乎没怎么说话,都是安珩自己在说。到了晚上的宫中宴会,更加冷淡。当然多少也是因为如今身体大不如前的缘故。 谢殊有意给太子机会,一直朝王敬之使眼色,让他帮着太子与安珩交谈,这样可以在秦国使臣心中造就皇帝倚重太子的印象,看起来皇子之间等级分明,毫无争斗迹象,这也算是国家安稳的象征之一。 有王敬之相助,自然有效果。安珩对他这位风流名士也有耳闻,很是仰慕,甚至还与他谈了一通清谈玄学。 司马霆看谢殊与王敬之眉来眼去就知道她是在帮太子,剜了她好几眼,顺便再在心里把她的奸臣头衔默念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谢殊酒量是练过的,可今日皇帝见来使是北方人,特地吩咐赐饮西域烈酒,她被安珩劝着喝了不少,出宫时有些头晕。 卫屹之为掩人耳目,叫了名小宫女扶她出宫,自己则在后面远远跟着。 小宫女太兴奋,谢殊半倚着她,她连路都走不稳了,看起来似乎比谢殊醉得还要厉害。 官员们渐渐散去,到了宫门边,卫屹之遣退小宫女,自己扶着谢殊出去。 谢殊倚在他身上问:“你怎么一点事也没有?” 卫屹之轻笑:“我要有事,谁来扶你?” 谢冉远远跟在后面,冷眼看着二人靠在一起的背影,许久才迈动脚步朝宫门走。 沐白从车舆边过来扶谢殊,卫屹之正要松手,见车舆内又走出楚连,要松开的手又扣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现在楚先生成你的侍从了不成?” 谢殊摇头:“他这几日闷在相府无聊,我便让他跟着我转悠转悠,估计他等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我得赶紧回去了。” 她这般体贴,叫卫屹之愈发不悦,不等楚连走到跟前,对沐白道:“谢相与本王同车回去,还有事要相商。”说完扶着谢殊便朝自己的马车而去。 谢殊朝沐白摆摆手,示意无妨,转头故意在卫屹之身上嗅了嗅,笑道:“真酸。” 楚连眼见着二人同车离去,有些吃惊,他一直都没弄清楚这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在看见两人关系亲密,一时间回不了神来。 沐白要赶车跟上去,见他傻站着,叫了他一声,心中嘀咕:也不怎么机灵嘛,还想抢我的饭碗呢,哼! 卫屹之的车中没人挑灯,昏暗一片,谢殊身上的酒气充斥其间,混着她发间的幽香和衣服上的熏香,味道很奇特,他嗅在鼻间,旖旎心思也隐隐被勾动起来。 卫屹之将她搂紧,吻了吻她的侧脸,低声道:“待送走了秦国使臣,挑个日子与我一同出去,我还没答谢你呢。” 谢殊只觉得他不怀好意,闷笑道:“你要答谢我什么?” “你送了药材给我大哥,又帮了苻玄,我若不道谢,岂不是太不知礼数了么?” “好啊。”谢殊故意逗他:“那我可以带楚连去吗?” 卫屹之低哼一声:“你说呢?” 她低低笑着:“连对我的恩人也要吃味,你可真是……” “他可不是这么想的。” “嗯?” “没什么。” 年关将至,安珩毕竟是一国丞相,不能久待,一切事宜定下便提出了辞行。这几日建康总在飘小雪,但很细碎,并不妨碍赶路。 安珩披着紫貂领的大氅,没有雍容华贵之感,却多了几分简洁干净的气质。他抬手与诸位晋国官员告别,看向谢殊时,眼中蕴着深深的笑意:“若有机会,希望谢丞相也能来秦国做客。” 谢殊抬手回礼:“一定。” 安珩扫了一眼卫屹之,带着笑登上了车。 秦国侍卫左右开道,车队缓缓朝城门驶去,带着晋国皇帝赐予的礼物,以及这次对晋国情形的观察心得。 到了大街上,有百姓们争相围观,安珩挑帘望去,左右立即有女子丢了罗帕过来,被风卷着落在车上。他伸手捡起来,冲对方微微一笑。 车中的贴身侍从笑道:“两国交好,他们也不把我们当敌人了呢。” 安珩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拭着手,嘴角噙着淡笑:“可在本相眼中,他们永远都是敌人,尤其是卫屹之。总有一日,要叫这大好江南都落在我秦国手中。” 新年当天,相府难得有些喜庆气息,管家领着大家布置,院落积雪都被扫去,只有松柏枝头还挑着一点雪屑子,雪白点缀葱绿,竟成了道景致。 书房中燃着炭炉,点着熏香,谢殊走进门来,一眼就看见谢冉坐在案后撩着袖子优雅煮茶。 “你来的倒挺早。” 自上次那一顿质问,二人许久没有私下见过。谢冉抬眼看去,谢殊正解去披风,身上着了件绯色衣袍,这般明艳夺目的颜色,却不及她白面红唇惹眼,他低下头专心看茶:“不是丞相叫我来的么?” “是啊,今日让你见一见几个小辈。”谢殊在案后坐下,朝沐白点点头。 门外有人领着三个孩子走了进来,个个身着厚厚锦缎袄子,站在谢殊面前恭恭敬敬行礼。 沐白向她一一介绍,为首的是谢璋,已过世的谢敦的长孙,看起来已有些少年模样了。他身旁站着的糯米丸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圆乎乎的,叫谢瑾,是谢璋的亲弟弟。最边上站着谢瑄,是谢龄的孙子,他长高了不少,垂着眼,神态却不见拘谨。 谢殊故意道:“我将你们的父亲送上了斩头台,你们可怕我?” 两个年长的孩子都一板一眼回答不是怕而是尊敬,像是套好了话。糯米丸子到底年纪小,顿时就被这话给吓哭了,谢璋在旁边小声教训他,却也无法让他安静。 谢殊既无奈又好笑,想要安慰他,一接近,他倒哭得更凶,只好叫人先带他下去,临走还不忘给他压岁钱。 她又问谢璋道:“听闻你不喜读书,那你可喜欢习武?” 谢璋眼睛一亮,点点头。 “可是武将也要读书识字的,你还是得用功才行。”谢殊说完吩咐沐白道:“请个好师父来教他习武,切记要人品端正的。” 沐白记下,又叫人带谢璋出去。 独自留下的谢瑄安然站着,不说不动。谢殊原本还有许多话要与他说,此时反而什么都不想说了,直接吩咐道:“将他留在相府教导吧。” 谢瑄抬头看她,似乎很惊诧,过了一会儿才行礼道谢。 谢冉看了半天,一直不动声色,直到沐白将谢瑄带走,才问道:“丞相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是个好苗子罢了。”谢殊笑眯眯地端过他沏好的茶饮了一口。 谢冉看着她,手暗暗揪紧衣摆,她连继承人都选好了,可是即使没有子嗣,最好的继承者难道不该是他么? 谢殊从茶盏后倏然抬眸,正盯着他。他怔了怔,只觉自己的不甘都被她尽收眼底,又有些难堪。 谢殊,你就是要牢牢操控我就对了!他愤然起身,拂袖出了门。 沐白走回来,刚好与他擦身而过,惊讶道:“冉公子又跟公子吵架了?” 谢殊搁下茶盏,笑了笑:“怎么会呢,我从不跟人吵架。” 第50章 和往常一样,新年时皇帝会与百官同贺,但今年他身体抱恙,也没设宫宴,官员们就都空闲了下来。 卫屹之今年算是一家团圆了,晚上母子三人秉烛夜谈,说起幼年趣事,都觉得好笑。 “你当初连剑都拿不动,现在居然做到了统帅,真是没想到。”卫适之轻咳两声,有婢女来给他披上大氅,他拢着领口又对卫屹之道:“当年秦军大败,我听到晋军将领是你的名字,还以为听错了呢。” 卫屹之看他一眼:“秦国应当知道你我的兄弟关系,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卫适之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一心想要招降我,怎么会为难我呢?” 襄夫人忍不住插了句嘴:“我早就想问了,你在秦国这么多年,有没有……娶妻啊?” 卫适之仍是摇头:“秦国丞相安珩本来要给我做媒,但我知道这只是拉拢手段罢了,所以没有答应。” “那你这么多年就孤身一人?”襄夫人说着眼泪又要下来了。 卫适之握住她手:“母亲不用难过,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 卫屹之叹了口气:“虽然大哥不愿被陛下知晓你回来的消息,但我还是想上奏朝廷,请他将武陵王的封号赐给你,毕竟你才是长兄。” “那怎么行!那是你的战功得来的,又不是世代承袭……”卫适之一着急,立时猛咳,身子都佝偻起来,许久也止不住,最后竟晕了过去。 襄夫人扶着他的手,慌慌张张地喊大夫过来,府中顿时乱作一团。 第二日沐白又来大司马府送药,回去将此事告诉了谢殊。她正闲着,发现襄夫人最近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便决定主动上门去探望一下。 房中炭火烧得正旺,简直要逼得人鼻尖出汗。谢殊走进去,只有卫屹之陪在一旁,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因为大夫嘱咐过不可惊扰了他施针。 谢殊看了看卫适之,他紧闭着眼睛,看起来不太好。卫屹之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跟自己出去说话。 二人踏上回廊,他才道:“我大哥这一身的病不是因为苦役得来的。” 谢殊一愣:“那是怎么来的?” “当初秦晋交战,秦国威胁他出面要挟我,他不从,便被灌了药物,一次一次,心肺受损,身体也每况愈下。恐怕此次安珩将他送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受良心谴责的。大哥怕我自责,就说是苦役所致,若不是被大夫诊断出来,他还要继续瞒着我们。” 谢殊很震惊。她也想过卫适之在秦国必定经历过什么,上次来见他就是想探探情形。有襄夫人和卫屹之在,他这个人肯定是做不得假的,只是之前都没有消息,忽然就回来了,难免古怪。却没想到是这样。 房中的大夫退了出来,见到卫屹之,禀报道:“大司马放心,大公子已经挺过去了,没事了。” 卫屹之松了口气,等他走远,低声对谢殊道:“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派人去秦国查了一番,连自己亲哥哥也不放心。” 谢殊讪笑了一下,若非卫屹之还没有将卫适之回来的消息上奏朝廷,她也会派人去查的。 卫适之这一倒下,本以为最忙的人会是襄夫人,没想到却是卫屹之。 他知道自家大哥没什么爱好,因经历之故又不常与他人交流,担心他养病无趣,便经常陪同在旁。兄弟二人谈论兵法,或用棋子排兵布阵,经常就能打发上一整天。 谢殊则忙着带谢瑄在世家大族间游走,还特地带他去王敬之父子跟前转悠了一圈,看到那绷着脸的小大人王蕴之,再看看他们家谢瑄,心情别提多舒畅了。 等到年关过去,大地回春,卫适之身体渐渐好了许多,甚至偶尔还能与卫屹之练上两招,大司马府的人才从随时戒备的状态中松弛下来。 春意未浓,春困却已来袭。谢殊早朝时便精神不济,退朝时卫屹之经过她身边,忽然塞了个纸团在她手心里。她若无其事地走出宫门,到了车上展开一看,原来是提醒她去赴约,早在年前就说好的事,居然拖延了这么久。 谢殊有些好笑,可又觉得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小动作竟很有趣。 青溪除去贵族宅院外,还有一片碧湖,是人工挖掘出来以供贵族享乐用的。湖面如镜,状似仙桃,周围树木环绕,幽静非常。早春清新的风吹过,枝头新芽点翠,迎春花瓣鹅黄,与外面喧闹的街市,鼎沸的人声都隔绝开来,仿若世外桃源。 谢殊从车舆上走下,先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心胸都开阔了许多。 岸边停靠着画舫,卫屹之走出来冲她招手:“来了怎么还不过来?”他今日穿着雪白的袍子,墨发未束,站在船头,衣袂随风鼓舞,背后碧水绿树映衬,似一幅画卷。 谢殊带着沐白走过去,他伸手将她拉上船,却撇下了沐白:“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你们家公子的。”岸上的下人已经利落地将绳子解开,把画舫朝湖心推去。 沐白看自家公子都不反对,只能默默回头,吩咐护卫们在附近严密守备。 船舱里熏香袅袅,置着席案,茶壶在炭火上煮着,水还未沸,旁边还摆着张琴。 谢殊跪坐下来,转头看了看,问道:“就你一个人?” “怎么,你还想有别人?”卫屹之在她对面坐下,笑看着她。谢殊身子弱,即使春日到了也穿的较多,外衫宽大,石青色的滚边,上以金线刺绣云纹,精致端雅,正适合这闲适小坐的时刻。 她笑道:“没有外人伺候,岂不是要你堂堂武陵王伺候我了?” “那又如何?”卫屹之斜睨着她:“谁叫我是谢相的入幕之宾呢?” 谢殊被他的无耻弄得好笑。 卫屹之又从旁取出一只漆盒,打开后,里面都是吃食,“看你上次在武陵郡吃得挺开心,这次我特地叫他们送了一些过来,你看看,应该都是你爱吃的。” 谢殊一看,果然都是自己爱吃的。她以前最烦恼的就是没吃的,回到谢家后但凡能吃的都觉得是美味了,后来虽然渐渐养刁了舌头,却仍旧记着不可浪费,所以听了这话后立即就教训了一句:“兴师动众!不就吃的嘛,吃什么不都一样?”话是这么说,手已经拈了一样塞进嘴里了。 卫屹之一本正经地点头:“谢相教训的是。”有本事你别吃啊。 谢殊不仅吃了,还吃撑了,斜倚在那儿不肯动。 卫屹之沏了盏茶给她消食,她饮了一口,打趣道:“你不会想一盏茶就当道谢了吧?真小气。” “那换别的。”卫屹之含笑起身,坐到她身边,自背后搂住她:“我以身相许报答你,怎么样?” 谢殊立即皱了皱眉。 卫屹之知道她还抵触着,也不急躁,搂着她在舱中倚靠了许久,手只在她腰间轻揉,见她放松下来,才解开她腰带。 谢殊想说他,一转头唇就被他堵住了。他吻得细致耐心,仿若轻羽拂过,谢殊被安抚住,专心致志,很快便有些沉沦其间。 厚厚的帘子遮着,舱内温暖,但昏暗如同夜晚。衣裳不知不觉便被褪去,卫屹之拖过厚厚的大氅,让谢殊躺在上面,人覆上来,耐心取悦她,生怕再让她产生抵触。 谢殊微怒:“护卫还在附近!” “放心,我们已经到湖心了。” 夜幕降临,天上出了星星。谢殊披起外衫,挑开帘子,仰面躺在卫屹之胸前看着,忽然听他道:“大哥回来,母亲健康,你也在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 谢殊有些好笑,谁能想到手握重兵的武陵王要求这么简单,而她这个权倾天下的丞相所图无非就是好好生存。 但她嘴上却不客气地回了句:“谁说我要在你身边?” 卫屹之陡然翻身压住她,船身微微摇晃,她一惊,不自觉地伸手攀住他胳膊。 “谢相小心,可得攀稳了我。” “嗤,是你该攀稳我吧。” 卫屹之啄了一下她的唇,笑道:“那就求谢相以后多多庇护了。” 说完放下帘子,又是一番旖旎春光。 阳春之后,皇帝身体越来越不好,精力不济,在朝堂上也不怎么和谢殊对着干了。谢殊逮着空子又将谢家人安排进了几个肥差。此举自然惹来其他世家不满,可也无可奈何。 其实卫家的跟随者才是最为不满的,传闻他们的头儿武陵王都给谢相收服了,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关于此事,杨峤向卫屹之提了不下数十次。卫屹之自然也有所动作,他和谢殊心照不宣,无论私底下关系多如胶似漆,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涉及到家族利益,依旧谁也不让谁,各凭本事。 谢卫两家暗中较劲,王敬之这边却没有得到好处,王家人也很心急,朝堂上一派平静,朝堂下暗潮汹涌。 相比于皇帝,卫适之的身体倒是越来越好了。卫屹之好几次回府都是在练武的院子里找到他的,他擅长使枪,当初用过的长枪卫屹之还替他留着,如今终于又派上用场。 春意浓烈,院中花草齐发,卫屹之站在院门边,看他长枪舞得烈烈,一时手痒,顺手拿起一柄长剑就迎了上去。卫适之见招拆招,大袖翻飞,竟也不吃力,兄弟二人从院门一直斗到大树下才停手。 卫屹之收起剑道:“我看大哥这身手,就是再上战场也可以了。” 卫适之的眼神亮了亮,又瞬间黯淡下去:“不可能的,我毕竟是战俘。” 原本是句鼓励的话,不想竟惹来他胡思乱想,卫屹之只好宽慰道:“大哥不用妄自菲薄,待身子养好,我会请奏陛下给你作安排的。” 他放下长剑,要告辞离去,卫适之却忽然唤住了他,犹豫许久后道:“其实我的确想再上战场。” 卫屹之还未说话,襄夫人冲了进来:“什么战场!我还准备给你说亲事呢,你哪儿都不许去,给我好好养好身子早日成家!” 总算有个人挡在前头了,卫屹之趁机溜出了院门。 苻玄已从宁州返回,从走廊那边远远迎了上来,神色肃然:“郡王,巴东郡的军营送来了消息,是加急信。” 巴东郡与秦国接壤,当初卫适之就是在那里被俘的,卫屹之以为是跟查探兄长的事有关,立即接过他递上来的信函,匆匆拆阅后,脸沉了下来。 相府书房里,沐白奉上茶后退了出去。一身绛色官袍的谢子元跪坐在谢殊对面,低声道:“丞相该借此事压制大司马,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谢殊坐在案后,捏着一封奏折紧抿着唇。 巴东郡守递上奏折,郡中大河忽而干涸,河床下挖掘出一块石碑,上书“卫氏代天”四个字。 卫家就那几个人,这分明就是在说卫屹之有造反之心,而他手握天下兵马大权,也的确有这个资本。 谢子元见谢殊不做声,不禁就联想起了最近愈传愈烈的传言来,以为她是为了卫屹之这个人而不舍。可又一想,谢殊前几天还撬了卫家一个属下的官职,也不像是因色误事的人啊。 左右想不通,他只好继续追问:“丞相有何打算?” 谢殊放下奏折,端着茶盏抿了一口,语气平淡:“不过是块石碑,可以说是巧合,也可以说是有人蓄意栽赃,未必能奈何得了大司马,不必心急,本相自有计较。” 谢子元见她始终不肯表态,也不敢多说什么,心里只是奇怪冉公子怎么不在。他一直觉得谢冉是能在谢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有他劝的话,丞相应该已经拿定主意了。 他起身告辞,出了门本该直往府门而去,临时又改了主意,去了谢冉的流云轩。 此事发生的蹊跷,谢殊知道不用告诉卫屹之,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她猜测皇帝肯定是坐不住的,果然,傍晚时分宫中来人传她入宫了。 她换上朝服,命沐白不必快赶,一路都慢条斯理。 皇帝视卫屹之为左膀右臂,自然不会轻易斩断这只胳膊,只是他本身就是个十分迷信的人,必然会结下心结,他又大智若愚了这么多年,暗中防范上卫屹之是必然的。 不过谢殊觉得皇帝现在最担心的应该是她会趁机坐大势力,她现在越是沉稳淡定,皇帝就越担心她成竹在胸,也越发忌惮她。 御书房里寂静非常,祥公公将谢殊引进去便退出门了,还不忘掩好殿门。 皇帝坐在案后,一副正在养病的样子,额上还圈着白帕子。谢殊见礼后,他怏怏地端着茶喝了一口,开口道:“丞相应当知道朕唤你来所谓何事吧?” “臣不知。” 皇帝被噎了一下,干咳一声,只好自己将巴东郡那石碑的事说了。 “原来如此,”谢殊继续装傻:“敢问陛下有何打算?” 皇帝叹了口气:“朕自然是不信的,可郡守在折子里说石碑并不是新的,年代久矣,倒不像是作假的样子,所以想问问丞相怎么看待此事。” 谢殊道:“微臣听凭陛下做主。” 皇帝又被噎了一下。 他哪里是真问谢殊有何打算,无非是想试探试探她是什么态度罢了,哪知她根本不表态。 君臣二人眼看着就要陷入尴尬的沉默,祥公公又呈了封折子进来。谢殊看这折子直接经由内侍送到皇帝手中,心里蓦地觉出不妙。 皇帝迅速看完,脸色越来越难看,到后来竟一把掼了折子在案上,阴沉着脸什么也不说。 谢殊朝那折子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字迹,只看到落款是太史令。 皇帝摆摆手,示意她离开。 谢殊走出殿门,望了望阴沉沉的天际,这封折子如果也是冲卫屹之来的,那就太是时候了,连给他应对的时间也不给。 第二日早朝,太史令出列,参奏大司马卫屹之在府中用巫蛊诅咒皇帝,人证物证俱全。 满朝哗然。 卫屹之秉性深沉,即使这样的大事也只是脸色微变,出列行礼道:“陛下明鉴,微臣对此一无所知,必然是有人栽赃嫁祸。” 皇帝早就知道此事,脸上一片平静,叫人将证据呈给卫屹之看——做蛊用的毒虫放在罐中,皇帝的生辰八字封在罐口,另有认罪书。 卫屹之接过认罪书一看,眉心微皱。居然说他早已安排了下人谋害皇帝,那下人听闻陛下最近身体每况愈下,担心事情败露所以主动去投了案。最关键的在于这个下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乳母,从他还在襁褓时就养在府中的老人。 “屹之啊,”皇帝居然在殿上直接叫了他名字:“你是太后的侄孙,朕的侄子,朕待你如何你很清楚,你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第51章 前面刚出石碑的事已经让皇帝很不快,现在再来一个巫蛊,他的疑心已经遏制不住了。当初他将卫屹之调回来是为遏制谢殊的,如今这二人反而越来越亲近,还传出诸多不雅的传闻来,愈发让他怀疑。卫屹之既然会阳奉阴违,那么会做出其他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皇帝忍不住暗忖,也许他是见自己和太子缓和了关系,怕九儿没有机会才生了别的心思呢? 卫屹之放下认罪书:“陛下对微臣恩宠有加,微臣一直谨记在心,绝对不敢有冒犯之举,还请陛下明察。” 杨峤赶紧帮他说话:“陛下明鉴,必然是有人暗中陷害大司马。陛下想想汉时太子刘据的冤案,千万不要错怪好人啊。”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皇帝更气。刘据是汉武帝的太子,卫屹之是什么?只是他的侄子罢了!原本就说着谋反的事,又来这一句,简直是火上浇油。 “朕也想细查,可如今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好查的!”皇帝动了怒气:“武陵王,你可还有话说?” 卫屹之垂眼:“微臣无话可说。” 杨峤真是急死了,这种时候居然病急乱投医般转头去看谢殊,还以为她会真如传闻中那般对卫屹之真情厚意,肯定会帮他。 然而谢殊只是平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来人,将武陵王软禁府中,彻查此案。”皇帝甩袖离去。 事发突然,满朝文武中大多数都还在惊愕当中,一时也没人离开,只有谢殊转身径自出了殿门,仿佛与卫屹之毫无关系。 谢冉目视着她的背影,又看一眼卫屹之,不知怎么,心中居然生出了几分畅快。 这一晚注定不平静,各大世家都必定秉烛商议对策。 王敬之负手站在窗边,光禄大夫王慕已经劝了他很久。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么好的机会,如果不对武陵王动手,我们王家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出头?” 王敬之一向疏狂懒散的神情被肃然取代,半晌,只是笑了一声:“只怕没这么简单,别忘了还有丞相在,他什么动作都没有,我们又岂敢轻举妄动。若不小心走错了棋,只怕会被他连同武陵王一起端掉吧。” 王慕嗤之以鼻:“丞相好男风举世皆知,他对武陵王垂涎久矣,自然不会落井下石,你何必忌惮他?” 王敬之摇摇头:“丞相此人,最好还是不要只看表面啊。” 不只是他,其他世家也因为谢殊没有表态而按兵不动,全都处于观望状态。 大司马府像是成了密闭的铁桶,下人们不知出了何事,一片愁云惨淡。襄夫人气得砸了不少东西,直骂那乳母吃里扒外。 卫适之拢着袍子坐在厅中,眉头紧蹙:“不该啊,这么多年的老人了,怎么会陷害屹之呢,多半还是有人怂恿。屹之还是该想法子见一见她,说不定能知道什么消息。” 卫屹之背对他站在门边:“一下朝我就安排下去了,乳母已经自尽了。” 卫适之眉头皱得更紧:“那……要不要去请丞相帮忙?你们不是关系很好的么?” 卫屹之摇了摇头,这种时候他是大司马,她是丞相,没有什么私交可讲。 襄夫人怔忪着坐下,看着卫屹之的背影,想着好不容易才撑起来的门庭,再想想冷漠的皇家,心中一片寒凉。 这一日终究会来的,或早或晚而已。 以巫蛊害人是重罪,何况害的还是当今陛下,皇帝将卫屹之软禁在府中等待彻查结果,已经算仁慈了。 卫屹之在府中安静待着,暗中已派了苻玄带人去查,顺着乳母那条线查到她老家就在巴东郡。这他也知道,并不是秘密,只是刚知道她老家遭了难,三个儿子和两个孙子都被人掳走了,至于掳去哪里,被谁掳走的,一无所知。 这也就是去年冬日里的事,再往下查,线索就断了。 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下令不再追查,命党羽收敛锋芒,更不要为他求情,以免被人下刀。 这案子春日就移交御史台,到了初夏还没进展。此案是御史中丞谢子元经的手,不是他有意对付卫屹之,实在是人证物证齐全,恰好又查出那个自尽的乳母有巴东郡蛮族血统,会制蛊,更是雪上加霜。 当然,硬要说漏洞也不是没有。皇帝自长沙王之乱以来就身体越来越不好,巫蛊这一出恰好出在点上,再加上石碑的事,简直是安排好了冲武陵王去的。 可是大司马府又拿不出什么确实证据来翻案,这也只能在心里自己想想。若非谢殊压着,谢子元已经将结果呈报上去了。 朝堂上少了大司马,卫氏一党迅速收敛,谢家俨然一家独大,风头与当初谢铭光在世时也不相上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巫蛊的事被“揭发”后,皇帝觉得自己的身子好了许多,甚至今日早朝还比往常多留了半个时辰。 君臣之间不咸不淡地谈论了一些政事,正要退朝,客曹尚书忽然禀报说有秦国使臣快马加鞭到了晋国,要求见陛下。 谢殊一听就觉得不对劲,秦国使臣来了直接要求见皇帝,还是在早朝时,根本没经她这一关,想必是早就打点好的,也许不是什么好事。 皇帝宣见,不久就有人领着使臣到了。 上次的使臣队伍里也有此人,谢殊见过,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沉默寡言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多精明狡诈的人。 那使臣先恭恭敬敬拜了皇帝,而后递上了国书,开口道:“奉我国陛下之命,特来向贵国提亲。”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时传出嗡嗡之声,都觉得太不可思议。 皇帝也很意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居然是谈亲事。不过两国缔结了合约,会联姻倒也正常。他一边思忖着究竟哪个皇子适合推出来结亲,一边道:“看来我们两国还能继续秦晋之好的佳话了,就是不知秦国皇帝打算怎样结亲呐?” 使臣道:“我国陛下愿以长公主出嫁晋国武陵王,并以五郡陪嫁。” 朝堂上从一锅热粥一下静的可以听见落针的声音。谢殊冷眼扫过去,皇帝也一脸惊诧。 “谁?” 使臣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一遍,补充道:“如今秦晋两国交好,我国陛下便决定联姻结盟。只因我国长公主曾有幸见过武陵王一面,心仪已久,陛下这才替她做主定了此事。” 卫屹之一个打仗的将领,怎么可能见到秦国深宫里的公主?谢殊用脚趾头猜也知道这是瞎掰,无非就是给皇帝一点面子,告诉他不是秦国皇帝看不上他儿子,而是人家女儿早就心仪武陵王了,没办法。 皇帝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许久后看向谢殊:“谢相以为如何?” 谢殊冷冷道:“微臣认为此事当从长计议,毕竟五郡陪嫁不是小事,秦国皇帝是否发自真心还有待考证。” 使臣一下涨红了脸:“谢丞相怎么这么说?国书里都清清楚楚写了,又盖了我国陛下玉玺,怎么可能不是真心?” 谢殊瞥了他一眼:“那还是得从长计议,总不能当场就允诺下来吧?武陵王本人还不知晓此事呢。” 使臣神色不佳地闭了嘴。 皇帝也觉得要好好想一想,叫使臣暂住官署候命。满朝文武谁也没多话,心思各异。 下了朝回府路上,谢殊吩咐沐白:“你派人去查一查秦国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沐白看了看她的神情,疑惑道:“武陵王出了事,公子怎么还有心思去查秦国的事啊?” “不必多问,照我的话去做就好。” 沐白赶紧应下。 谢殊坐在车中,想起安珩,最先浮入脑海的还是他那双犀利的眸子,如今想来,全是勃勃野心。 这一出前后夹击,天衣无缝,时机掐的准,人心揣摩的也够透彻,还真是不枉他这次晋国之行。 如今卫屹之身陷困境,若想摆脱巫蛊案的影响,就得答应联姻。而一旦联姻,他就成了秦国驸马,今后两国交战,必然会受到制约。 可要不答应也不是他能自己说的算的,那五座城池的诱惑可不小,若皇帝受不了诱惑要接受,以他如今的处境,根本没有办法拒绝。秦国公主不是毫无背景的穆妙容,安珩也不是好说话的太后。 除非卫屹之真反。但届时晋国大乱,反而给秦国可趁之机。 就算皇帝不要那五郡而拒绝,巫蛊案已经让他生疑,以后卫屹之会渐渐受到遏制,最后必然引得各大世家群起争夺其兵权。而一旦卫屹之这道屏障倒了,秦国的铁骑也就到了。 安珩布的这张网,如同死局。 谢殊也猜测到他会有所动作,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下手。想必是因为国内发生了什么事,逼着他加快了进程。 她揭开帘子,外面春光正好,女子们见到她都欢呼雀跃,她却笑不出来。 长沙王临死时说的话还在耳边。天下一统,江山征伐,这些都不是她该看到的,她的眼光最长远只能触及谢家的未来,而不是整个天下。可是现在,似乎已经避无可避。 大司马府如同陷入了泥沼,但襄夫人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已经振作起精神来面对危机。 刚下过一场阵雨,天气闷热的很,蝉鸣的烦人。她带着婢女端药去给卫适之,远远就看到他站在院墙边发呆。 “怎么了?在担心你弟弟?” 卫适之转过身,伸手扶住她胳膊:“我在看这墙壁,小厮说屹之将靶子挂在这儿练箭,现在拿掉了靶子,墙壁上都有裂纹了。” 襄夫人转头看过去,还真是,从中间一点向四周蜿蜒开去,这是天长日久的被箭重击的结果。 她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你弟弟不是天生的好筋骨,都是一点点练出来的,就算现在统领千军万马也不敢懈怠,哪天不早起练武。” 卫适之想起当年卫屹之那和小姑娘一般秀弱的模样,神情怅惘:“如果不再打仗就好了。” “是啊,可惜这天下四分五裂,怎么可能不打仗呢。”襄夫人拍拍他的手背:“好了,喝药吧。” 药碗刚端过来,一名婢女前来禀报说管家领着宫里的祥公公往卫屹之的书房去了。 襄夫人顿时面露忧色:“陛下不会真要处置屹之了吧?” 卫适之安抚道:“母亲不必担心,屹之手握重兵,陛下不会轻易动他的。” 襄夫人仍旧不放心,叫婢女去看看情况。 没多久那婢女就回来了,说祥公公已经走了,郡王那里没什么动静。襄夫人犹豫了一下,怕惹卫屹之心烦,终究没去打扰他。 卫屹之站在书房窗边望着外面的碧池,今年的荷花里竟然开出了一支并蒂莲,刚承过雨水,粉艳艳,湿哒哒,若双生婴儿般娇嫩。这本该是个好兆头,可如今看来,倒成了讽刺。 秦国统一了北方,自然就想要一统天下。秦国皇帝要将长公主许配给他,背后的目的一清二楚。他放弃追查巫蛊一事也是因为看出了秦国从中作梗,事已至此,避无可避。 如今皇帝的意思模棱两可,让祥公公来知会他是要给他自己选择,可事实是无论怎样做,都逃不了折损二字。 房门被轻轻推开,苻玄走进来在他身后低声道:“郡王,丞相派人送了信来。” 卫屹之立即转身:“拿过来。” 信纸是用香熏过的笺纸,建康情人之间正流行用这种纸通信,他拿在手中时心里有些熨帖,但这点欣慰很快就被内容冲淡,他垂下手,又背过身去。 苻玄看这样子就知道信里内容不会太好,又不敢问,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府上忽然来了不速之客。卫屹之刚练完武要去书房,在走廊上遇到了正被苻玄引着走来的司马霆。 “九殿下怎么来了?” 司马霆上前两步,拉着他走到一边,压着那刚刚变完声的嗓音道:“仲卿哥哥,我就不与你兜弯子了,父皇派我来做说客,劝你主动交出兵权。” “什么?”皇帝忽然转换态度,卫屹之难免惊诧。 司马霆左右看看,低声道:“昨夜有人参了你一本,说秦国在这时候主动来提亲,就证明了你与秦国暗中勾结,谋反企图也就坐实了。接着各大世家的人都跑去向父皇提议撤了你的兵权,父皇没办法,只能先劝你主动交出兵权。” 卫屹之心里过了一遍,问道:“参本王的人是谁?” “还能有谁?”司马霆激动起来:“当然是那个奸臣!” “谢相?”卫屹之扯了一下嘴角:“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的确就是他!他若不动,那些世家谁敢动作?”司马霆看他不信,不禁就想起那传闻来,愈发气愤,他一直将卫屹之视作榜样,没想到他居然被那个奸佞迷惑成这样。 他顺了口气,又道:“仲卿哥哥,父皇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他说卫家若有合适人选来接管你的兵权,他就有话能回谢家了,若实在没有,那只能……” 卫屹之心如明镜,皇帝不是不讲情理,而是不敢不讲。他那些兵符不过是形式,手下那些嫡系部下都忠心不二,所以除非他自己交出兵权来,否则军心不稳,谁也操控不了。 可现在说的是让卫家出合适人选才能保住兵权,这就是皇帝的高明之处了,卫家除了他,哪里还有人能领兵? “咦,这不是九殿下吗?”襄夫人从卫屹之身后方向走来,身后跟着卫适之,二人正要来与卫屹之说话,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司马霆和襄夫人很亲近,立即上前几步与她说话,瞥见她身后的卫适之,好奇道:“这位是……” 襄夫人和卫屹之早商议过要公开卫适之回来的消息,与司马霆关系匪浅,自然也不瞒他:“这是你伯卿大哥,他离家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司马霆自然知道卫伯卿是谁,转头看看卫屹之,又惊又喜:“伯卿大哥也会打仗,既然如此,仲卿哥哥可以让他接掌兵权啊。” 卫屹之道:“大哥身子不好,还需好好调养,我打算请陛下将武陵王爵位改赐给他,统领兵权太过操劳,还是算了。” 卫适之本要问清事情缘由,听了这话叹气道:“你怎么又来了?武陵王的爵位若是承自祖上,那还能说长幼有序,可这是你出生入死靠战功换来的,我寸功未建,如何能受?” 连襄夫人也道:“是啊屹之,这的确不适合。” 司马霆有心帮卫家留着兵权,觉得卫适之是个好人选,走过来与卫屹之小声商议。卫屹之看看大哥,又想起他那句想再上战场的话,心里盘算了许久,点了点头:“那就请九殿下带大哥入宫去见陛下吧,就说我会交出一半兵权由他掌管。” “什么,就一半?” 第52章 “就一半。”他只是表表忠心,并不打算真的交出兵权,皇帝有数就行。现在是太平岁月,权宜之计罢了。 司马霆见他神色冷肃,心道大约是被夺了兵权心中不快。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这么多年来军务是他一手把持的,即使对方是亲大哥,也舍不得说给就给啊。 想到这点,他当然要安抚一句:“放心吧仲卿哥哥,待设计陷害你的幕后主使揪出来,还了你清白,那奸臣也就没法子陷害你了。” 卫屹之沉默不语。 司马霆不再多说,上前将仍旧没弄清楚状况的卫适之拖上就走。 襄夫人错愕不已:“这是干什么?” 卫屹之没回答她,转身朝书房走去。苻玄快步跟上,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低声道:“郡王不必放在心上,丞相不是落井下石之人,绝对不会趁机陷害您的。” 卫屹之仍旧沉默,只想着谢殊送来的笺纸,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建议他答应联姻。 她向来是理智的,不会因情误事,自然也不会因为他而放弃抬高谢家的机会。他对此很清楚,让他耿耿于怀的信中的“恩情”二字。 之前谢殊对他说是因为感动才接受他,就是因为顾念恩情。后来她去战场与他生死与共,彼此才终于两情相悦。但如今这封信里她又提及恩情,让卫屹之无须顾虑她接受联姻自保,不禁让他怀疑当初她去战场,是不是只是因为他将兵符给了她…… 其实谢殊已经有了决定,只是还没有付诸实施。她今日从下朝后就一直不舒服,连饭也没吃几口。沐白觉得她是担心武陵王,劝了许久。 楚连刚好来见她,看她脸色不好,便悄悄提议沐白去做碗蔬菜粥来,以前他们在荆州时常吃这个,忆苦思甜,也许能让她胃口好一点。 沐白将信将疑地去办了,没想到端上来谢殊还真吃了大半碗,弄得他心中惴惴,生怕贴身侍从的职位不保。 谢殊坐在案后推开一堆折子,朝楚连招招手,待他在对面坐下,笑了笑道:“整天将你关在相府也闷,偶尔带你出去散心也不能尽兴,你又是个闲不住的,本相打算给你安排一桩差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楚连立即道:“能为丞相做些事情就好,小人实在不想白吃白喝。” 谢殊被他的话弄得好笑:“那好,我想让你去教谢瑄音律。” 楚连愣了一下才想起谢瑄是那时常跟在她身边的小公子,忙道:“这怎么行,小人身份低微,丞相该为瑄公子延请名师才是。” “妄自菲薄做什么,就这么定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人举步进了书房。 谢殊抬眼看去,微微一怔,卫屹之宽宽穿着大袖白袍,衣襟松散,发髻微乱,脚上木屐落地有声,背后是夏夜浓黑的夜色,他站在门口看着她,岩岩如孤松独立。 楚连不等谢殊吩咐就主动退了出去,经过卫屹之身边时,感觉他若有若无瞄了自己一眼,竟觉肩头微微一沉,似被什么狠狠压了一压。 谢殊起身走了过来,顺手掩上门:“你怎么来了?” 卫屹之安静地看着她,眼神沉沉,许久后才道:“我若真答应了联姻,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在意?” 谢殊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心里想着他迎娶别人的场景,感觉如有重石碾过心头,闷得发慌,可以现在的处境和她的立场,又说不出口。 “也不是不在意,只是你若能接受也好,起码可以暂时摆脱困境。” 卫屹之紧盯着她走近一步:“所以你也不在意我会负你?” 谢殊承受不住这目光,转过身去:“你没有负我,也不欠我什么,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够了,你迟早都要成亲的。” 得到的越多就越贪心,越相处越想天长地久。但话说多了自己也会相信,她觉得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理由,可以潇洒的接受他与别人共度一生。 身后脚步接近,卫屹之一手自背后揽住她,一手捏着她下巴扳过来,低头就吻了下来,突兀又迅速,简直带着凶狠的意味。 谢殊积聚的情绪一松,不知他为何会有这种反应,有心安抚,便抬起手要覆上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他却忽然松开了她。 谢殊转过身时,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她甚至觉得刚才那一抱一吻是幻觉。 “沐白。” 躲去老远的沐白又闪身出现在门口。 “你去查一查大司马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另外,让宫中眼线也打听打听陛下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卫屹之忽然有这种反应,也许是大司马府出了什么节外生枝的事,让他迫于无奈准备接受联姻。又或者是皇帝出面施了压,他背负家族责任,也不得不答应。 夜半时分,沐白返回了,对她道:“各大世家忽然聚集陛下跟前参武陵王与秦国勾结,陛下劝武陵王主动交出兵权,武陵王却举荐了其兄卫适之暂管兵权。但今日卫适之入宫返回的路上遭了伏击,身受重伤。” 谢殊坐在案后,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消息:“我故意按兵不动就是为了稳住那些世家,他们怎么会忽然一起行动?” “属下不知,宫中眼线传话说,在此之前有人递了折子给陛下,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折子是出自相府。” 谢殊的脸色沉了下来:“可能查到那个伏击卫适之的人是谁?” 沐白看看她的脸色,语气变得小心翼翼:“是……是谢运。” 谢殊瞬间明白了。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考虑应对之策,也有意故弄玄虚,始终按兵不动,其他人心有顾虑,便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他们却齐齐聚集皇帝跟前参卫屹之,必然是有人暗中怂恿,而且一定是借了她的名义。再加上现在谢家又害了卫适之,她是幕后主使已证据确凿,百口莫辩。 她首先想到的是秦国人在暗中挑拨她和卫屹之的关系,但秦国人能支使卫屹之的乳母,却绝对无法支使谢运,何况秦国人也没本事能联合各大世家一起行动。 这件事只有可能是谢家人做的。 她紧紧捏着笔杆:“早先我回府前,有没有来过我的书房?” 沐白想了想:“公子的书房向来看守严密,等闲人入不得的啊。” “哼!”谢殊冷笑:“有个人凭着资历恐吓一下下人也能进来,你去将谢冉给我提来!” 沐白被她口气吓住,连忙出门去找谢冉。 谢冉施施然走入书房,身上只披着一件薄薄的青衫,头发散着,像是刚从床上被拖起来一样。 “丞相有事找我?” “堂叔觉得我还能有什么事找你?是你取了相印盖上折子呈入宫中,又去暗中怂恿了各大世家联合对付武陵王,是不是?” 谢冉被她的语气弄得僵了脸色:“丞相发现的比我想的要早。” 谢殊冷冷地盯着他:“为什么?” “为什么?”谢冉蓦地笑了一声:“丞相说为什么?谢家受卫家兵权制衡,既然有机会就该下手夺了他的兵权。可是丞相因为私心作祟,迟迟不肯动武陵王,眼看着他就要靠秦国联姻翻身再起,这就是谢家族长该做的吗?” 谢殊忽然砸了砚台,墨渍溅在谢冉的衣摆上,点点晕开,淋漓如血:“我私心作祟?那我问你,谢家有几个将才可以接管武陵王的兵权?有将才的又有几个有他那样的赫赫战功可以服众?世家群起争夺兵权,武陵王受挫,最后得益的是秦国,你想看到的就是这个?” 谢冉错愕地看着她:“我是不是听错了?丞相是要做忠臣了是不是?伯父当初的教导你全忘了?世家不可涉足皇权纷争,也不可涉足天下纷争,否则只会衰落的更快。可丞相如今已经将这两样都给占全了!” 谢殊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是忘了,因为祖父那个谢家已经在你我联手下被摧毁了,莫非你还惦记着?” 谢冉的脸色白了白。 “你说我不为谢家着想,可我怎么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倒像是冲着武陵王去的,也不见得就是为了谢家呢?他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如此记恨?” 谢冉眼神变幻不定,紧紧撰着手心:“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谢家。” 谢殊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坐去案后,叫沐白来重新为自己磨墨,一边提笔书写一边道:“我不管你是如何说服的谢运,但他既然敢违逆我的命令,那就该承担后果。至于你,看来只适合做相府里的冉公子,还是交出官位吧。” 谢冉一愣,怒极反笑:“丞相对自己人向来心狠。” “自己人?”谢殊抬眼看他:“自己人又岂会在暗处给我使绊子?你记着,我能给你一切,也能随时拿回来。再有下次,也许就不只是这样的处罚了。” 谢冉冷哼一声,起身出门,一路未停,一直走到流云轩的院门边,扶着门框的手瑟瑟发抖。 炎热渐退,转眼夏日都要过了,巫蛊案却仍旧没有进展,而秦国使臣已经等不及要答复了,皇帝那边已经被催请了好几次,但他老人家似乎还在考虑,至今没有表态。 谢殊收到秦国传来的消息时刚将吃下去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一手按着块湿帕子在额上,躺在榻上怏怏无力。 沐白觉得她自宁州回来后身体就越来越不好,已经很担忧,再想想前些时候刺激了她的冉公子,心里就有些怨怪。他端茶过来伺候她漱了口,要去将大夫找来,被她阻止:“先说秦国的事。” 他只好道:“秦国丞相想在国中推行新政,受了很大阻力,目前国内似乎不怎么太平。” “原来如此……”谢殊抚了抚胸口,神情太过严肃,脸色却又太苍白,那黑白分明的眼珠被衬得愈发夺目,反倒是种病态的美感,“将这消息送去给武陵王吧。” 沐白领命出门,不久后返回,告诉她道:“武陵王没有见属下。” 谢殊怔了怔,靠躺下去,摆了摆手:“算了,他大约还在生气吧。” 其实秦国的事卫屹之肯定有途径能查到,她此举是为了示好,看看卫屹之的反应。不过换做是她自己,如果被他这样趁机打压,还一副恨不得她尽早去和别人成婚的模样,只怕也会生气吧。 她丝毫不知除此之外,还有那封笺纸写就的信函。那是直击卫屹之软肋的靶心,其余一连串的事是蔓延开去的裂缝。 第二日早朝,卫屹之竟然出现了。他朝服庄重,眉眼安稳,一如平常,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皇帝叫他出列,叹气道:“卫适之的事朕已经知晓,他忠心为国,理应受到重用,只是如今受了伤,实在是可惜了。” 这就是要借着他受伤的事收回让他掌管兵权的话了。卫屹之抬手行了一礼:“家兄受的是轻伤,很快就能养好,何况如今太平年月,只是暂时保管兵权,并不是什么难事。” 各世家中人一听,心里都在迅速盘算着,看来大司马是不会轻易交出兵权了。 皇帝此时也不禁后悔了,早知就不说那话了,怎么也没想到卫家还真有个人在。看如今卫屹之的模样,倒像是不怕他怀疑的样子,也不知究竟有什么打算,反倒让他心生忌惮。 他轻咳一声道:“今日传武陵王上朝,是为了秦国使臣前来提亲的事,不知武陵王意下如何啊?” 谢殊不禁朝卫屹之看了一眼,他的侧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微臣愿与秦国联姻。” 朝堂上原先嗡嗡的议论声戛然而止,顷刻间寂静无声。 谢殊垂下眼帘,手指捏着衣摆又松开,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没什么好遗憾的。 皇帝一手摩挲着龙椅扶手,脸上没有得到五郡的欣喜,反倒若有所思,许久才道:“巫蛊案仍需彻查,使臣这边可以领了回复回国去了,武陵王暂时还是待在府中吧,按之前所说,半数兵权交由卫适之统领。” 卫屹之领旨谢恩。百官退朝,他转身朝殿门走去,由始至终没有看过谢殊一眼。 其他人也发现了这点,心中揣测,只怕武陵王这次接受联姻,多半还是为了摆脱丞相呢。 谢殊胸口又有些不适,用手捂着唇咳了两声,压下了恶心感,举步走出殿门,神色如常。 王敬之跟在她身后,看了看卫屹之的背影,问道:“丞相对武陵王今日态度如何看待?连在下都看得出来秦国的意图,武陵王不会看不出来。” 谢殊脚步不停,也不看他,边走边道:“他应该有自己的盘算吧。” 王敬之加快几步,朝服衣摆随走动簌簌轻响,到了她身旁,压低声音道:“那日来王家说服在下夺取武陵王兵权的人,不是丞相派来的吧?” 谢殊总算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他:“何以见得?” “若武陵王出事,最受益的便是秦国,丞相不是那种为眼前利益不顾一切的人。” 谢殊有些意外,扯了扯嘴角道:“世家之中,唯有太傅是本相知己了。”连谢家人都无法理解和支持她,没想到在她面前说出这番话的人是王敬之。 王敬之洒然笑了两声:“世家之中,在下也唯有与丞相谈得来,这知己称号,在下便不客气地收下了。” 二人说着话,已走上长长的宫道,后方忽然传来呼唤,转头看去,原来是东宫车舆到了。 一名小宫女快步迎上来,先向谢殊行礼,接着对王敬之道:“太傅留步,太子妃要与您叙话。” 王敬之和谢殊都上前见礼,王络秀从车中走下,一如既往笑容端庄,只是看起来丰腴了些。看到谢殊在,她依旧是轻扫一眼便收回视线,浅浅回了一礼。 “哥哥且慢回去,我有些东西要捎给蕴之,正赶着这时候来见你的。” 王络秀对王敬之说着话,谢殊便觉得自己该告辞了。正转身要走,忽见王络秀以手捂口干呕起来,旁边的小宫女连忙上前扶住她,一个劲劝她快些回去休息。 谢殊皱眉道:“太子妃这是怎么了?” 小宫女面色赧然,看看王络秀,不知该不该说。 王敬之倒是看出来了,低声问道:“太子妃可是有喜了?” 当着两个男子的面说这个实在让人羞赧,王络秀点了点头,脸红了个透,不好意思再待,吩咐宫人将东西搬去王敬之车内后就要回去。 王敬之一脸欣然,跟到车边,亲手扶她登车,一会儿嘱咐她好好在宫中待着,不要四处乱跑,一会儿又嘱咐宫人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好一通话说完,再转头,发现谢殊已经走出去很远了,他叫了两声,竟不见她停步,似神游天外了一般。 第53章 尚在初夏,建康城里已经热流汹涌,谢冉的流云轩却因为花草繁盛而凉意阵阵。去年他又亲手在院中移栽了不少竹子,如今风过处,枝叶簌簌而响,更是叫人感受惬意。 自被革除太子舍人一职,他便过起了逍遥日子,每日只是在院中欣赏歌舞,饮酒作乐,如今干脆命人将竹榻搬至院中大树荫下,懒洋洋地倚在其上,一手端着酒盏,眯着眸子看着对面拨弦弄筝的几个美人。 谢子元和谢运今日特来探望他,分坐两边,看着他这模样忧心忡忡。 “冉公子还有心情饮酒作乐?”谢运一脸懊悔:“早知我便不听您的话了,得罪了丞相被贬职倒没什么,我心中实在有愧才是真的。丞相与我有大恩,我却以怨报德,唉,他一定认为我与那些目光短浅的莽夫没什么区别了。” 谢冉仰脖饮尽杯中酒,将酒盏递给美人,叫她再添满,口中不屑道:“丞相也觉得我目光短浅,他以为我看不出获利最大的是秦国。可是他难道看不出,秦国提出联姻便是不敢贸然来犯?既然秦国在拖延时间,我们此时夺了武陵王的兵权便有时间在谢家人当中培植将领,可是他却始终不肯下手。” 谢子元寻思了一下:“那武陵怎会答应联姻?以他的心智,岂会看不出秦国目的?这么一来岂不是顺了秦国的意?” 谢冉一怔,眼眸轻转,口中发出一声冷笑:“他是为了摆脱困境吧。” 这也说得通。谢子元不再讨论这事,劝他道:“冉公子还是去向丞相道歉吧,他对您向来诸多包容,显然还是看重您的,只要您肯低头,他一定会原谅您。” 谢冉坐直身子,朝对面几个美人勾勾手指,几人立即媚笑着偎了过来。他左拥右抱,笑容满面:“我现在挺快活的,你们都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谢子元和谢运对视一眼,只能无言地起身离开。 池水对岸有画师在画他们的行宴作乐图。谢冉推开美人走过去,夺过他的笔,遥遥指了个美人道:“你就坐那儿不要动,本公子为你作幅画。” 美人既惊又喜,跪坐在榻边不敢动弹,羞红着脸看他。 谢冉跪坐席上,阳光透过斑驳树影落在他的衣袍上,斑斑点点的亮光反衬在他那脸上,映出清朗的神气来。他一手支额,一手作画,轻轻松松,行云流水,片刻便将她身后的竹榻和那一丛芍药给勾勒了出来。 早有其他美人不乐意地绕过池水拥了过来,非要他也给自己作画,谢冉被几双柔荑推得摇摇晃晃,也不应声,只是吃吃而笑,已是微醺之态,许久安抚了一下几人,手下又继续下去。 有个美人盯着纸上渐渐详细的人物,忽然扑哧一声笑道:“我怎么觉得这人画的有几分像丞相呢?” 其他人一听都围过来观看,个个抚掌而笑,声如银铃轻撞,待转头时见到谢冉阴沉着的脸,立即噤了声。 “滚!” 美人们惊慌失措,连忙起身离开。 谢冉斜睨一眼旁边战战兢兢的画师:“今日的事敢透露出去半个字,就要你的命。” 画师连称不敢。 他怒火中烧,垂眼盯着画卷,生生折断了笔杆。 距离他不远的院落里正悄悄忙碌着。 沐白领着钟大夫进了谢殊房中,她正坐在案后发呆,身上绯色袍子夺目明艳,却掩饰不了她眉目间的颓然,整个人不说不动,白肤黑发唇若朱染,仿若一件精雕细琢的琳琅美玉。 “请公子伸手。”钟大夫跪坐在她对面,提醒一句。 谢殊回神,先命沐白去守好门,这才伸出手腕。 钟大夫垂着眼帘仔细诊听,谢殊牢牢盯着他的神情,心中起起落落。 千万不要是那个结果,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 钟大夫收回手,又询问了一些她最近出现的症状,看了看她的脸色,淡淡道:“不是公子想的那样。” 谢殊一下被这话弄得怔住了:“不是哪样?”说完又立即反应过来,神情有些尴尬,“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大夫似有些犹豫:“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是。敢问公子,之前可有饮过什么不当的药物?” 谢殊仔细想了一下:“倒是饮过几回治男子无嗣之症的药物,但是不多,大部分我都倒了。” 钟大夫对她装作身有隐疾的事也知道一些,又问道:“公子可否将饮过药物的药方都给小人看一看?” 药方倒还留着,谢殊听他语气不对,将沐白叫了进来,让他将那些药方都取来。有一张是卫屹之当初故意整她给她喝的,其余都是谢冉和沐白找来的偏方奇药。 钟大夫最先排除了卫屹之那张,因为那只是用一些味苦的药材糅合起来的,温和的很,甚至算不上药。他一张一张仔细翻看完,纳闷道:“也没问题啊,那怎么会这样呢?” 谢殊看他神情严肃,心中沉了一沉:“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大夫道:“公子身子早年就未养好,但还不至于亏损,如今却有了损耗之兆,几乎是病一场便损耗一分,您自宁州一病后回来便身子弱了不少,之后又小病不断,就是这个原因。但小人目前找不出缘由,也只能开几副方子给公子好好调养了。” 谢殊蹙眉:“你的意思是,我的身体会越来越不好?” 钟大夫斟酌道:“算是吧。” 原来是自己身体的缘故。谢殊这一刻也说不出是轻松还是遗憾,唯一的念头居然是卫屹之答应了联姻似乎是个正确的决定。 与建康城不同,长安城中的暑气还没有聚集起来,最近隐隐躁动的局势却已足够让人心情烦躁不安。 夜深人静,秦国丞相府里,安珩挥开身后打扇的婢女,从榻上翻身坐起,紧紧盯着刚刚快马赶回的使臣:“卫屹之居然答应了?” “是的丞相,答应的很干脆。” “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一点都不怀疑本相的目的?”安珩转着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卫屹之行事向来谨慎稳妥,总不可能说因为如今身陷困境就轻易低头了吧? “另外还有一事。”使臣又道:“下官返回路上听到不少传闻,都说之前的石碑和巫蛊案都是秦国策划来对付他们的武陵王的,也不知这些话是如何传播开的。” 安珩心思转了几圈,冷哼道:“本相明白了,原来他才是用缓兵之计,要趁着稳住我们借机反击,摆脱困境。” 他寻思片刻,吩咐使臣道:“你以本相名义拟国书给晋国皇帝,就说我国陛下决定将五郡送给卫屹之个人,而不是他们晋国。晋国皇帝一定会认为卫屹之与我们早已合作,会愈发疑心他。” 使臣称了声是,告退离去。 安珩又靠到榻上,想着在晋国见到卫屹之的场景,又想起他和谢殊微妙的关系,忽然感觉自己对他们的观察和了解还远远不够。 秦淮河上大船行,又是世家子弟们的一个不眠夜。两岸花香随风送入船舱,灯火通明,酒香四溢,一盏又一盏顺着唇边淌入喉管,叫人忘了昨日今日身处何方。 桓廷刚从宁州返回不久就听闻了卫屹之要与秦国联姻的消息,此时正一边举着酒盏小酌,一边盯着对面的卫屹之死命瞧。 卫屹之穿了一身雪白宽袍,竹青滚边,只用一根缎带束了发髻,一副不染尘世的清贵公子模样,此时端坐在首位,即使面无表情也叫人想称赞一声雪肤花貌,风姿无双。 几个世家子弟举着酒盏劝他饮酒,个个都拿秦国公主打趣他,也听不出是艳羡还是嘲讽,有人甚至开口就叫他驸马了。 卫屹之并不生气,来者不拒,片刻间眼前酒壶便空了。 桓廷见着只能叹气,他料想仲卿也是无奈的,谁让他表哥是男人呢?世俗偏见,终究是不能成立家室长相厮守的,迟早他还是要娶个女子入门。 越想越怅惘,他自己也忍不住灌了一盏酒。 年轻子弟们仗着幼年情分都口无遮拦,喝多了就忘了眼前的人是谁了,劝了酒还不满意,又怂恿卫屹之舞剑,口口声声提醒他要时刻记得习武,别到时候被秦国公主的枕边风给吹软了骨头,再也拿不动剑了。 卫屹之一口接一口的喝酒,并没有理睬他们的意思,像是坐在另一个世界里,与在场的人毫无关系。 桓廷向来被认为不会说话,但此时听了这群人的胡言乱语也忍不住怒了:“你们都少说几句!居然说武陵王拿不动剑?那你们谁能拿得动?” 大家一听到武陵王的名号顿时噤声,船舱中立时安静下来。 卫屹之像是根本没听见大家在说什么,仍旧自顾自地喝着酒,双颊微红,眼神迷离,竟然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了醉态。 杨锯连忙起身近前去劝他:“武陵王快别喝了,你要醉了。” 卫屹之瞥他一眼,霍然起身,踉踉跄跄走到舱门边,吩咐下人道:“靠岸,本王要回府。” 舱内的人都以为之前的话惹恼了他,愈发不敢作声了。下人手脚麻利地吩咐下去,大船很快就靠了岸。 卫屹之走上岸去,也不要苻玄扶,就这样信步朝青溪方向走去,广袖在夜风里鼓舞张扬,木屐在青石路上嗒嗒作响,像是要乘风离去,又像是要遁入那浓浓夜色里,背影瞧着已不太真切。 相府车舆驶过朱雀航,正要往乌衣巷内而去,忽然马狂嘶一声停了下来,连累车中的谢殊身子一歪,险些摔着。 车外的沐白惊呼了一声“武陵王”,车帘已被掀开,冲天酒气扑面而来。卫屹之跌坐在车内,落拓散漫,让谢殊分外错愕。 沐白一手揭着帘子,一手举着灯火,目瞪口呆地看着车内情形。苻玄站在他旁边,欲言又止,神情尴尬。 谢殊收起情绪,微微颔首:“没事,随他去吧。” 沐白只好放下帘子,和苻玄远远退去一边。 谢殊低头去看卫屹之,他正睁着迷蒙的双眼看着她,朦胧夜色里,脸上忽而露出笑容来:“如意,我知道你的责任,此生……我只问你这一次,你可愿嫁与我为妻?” 他的语气飘忽如同梦呓,即使明知是醉话,谢殊还是不禁怔了怔。 未等她开口,卫屹之一手扶住额头,似已疲惫至极,渐渐歪头睡去,口中低声呢喃:“就算你对我只是感恩,我也不愿负你,不负……” 谢殊百感交集,搂着他靠在自己膝头,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低头抵着他的额头涩涩地笑了笑:“愿意。” 卫屹之已在她怀中沉沉睡去,一手还牵着她的衣袖,向来滴水不漏的武陵王此时却像是个毫无防备的孩童。 谢殊搂着他坐了许久,直到沐白在外低声催促,才松开了他。 酒醒后头疼欲裂。 卫屹之揉着额角在床头坐了许久,披衣下床,看看窗户,外面已经日头高照,立即将苻玄叫了进来。 “本王要对巴东郡的军营做些部署,你派人将本王的亲笔信送过去。”时候已经不早,他长发未束也顾不上,坐去案后,提笔便在纸上书写起来。 写完一封信递给苻玄,他又紧接着写了一封,封好口后,对苻玄道:“这封信要派专人带本王信物送去秦国,不惜代价打点好门路,一定要避开安珩直接送去秦帝手上。” 苻玄怔住:“给秦帝?” “没错,你放心去办,我自有安排。” 卫屹之起身唤来婢女伺候更衣,顺口问了一下她们卫适之的情形,得知兄长伤势好了许多,一直紧绷着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苻玄看他专心忙碌一无所知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告诉他昨晚的失态之举了。 晋元和二十九年夏,秦国忽然出兵杀入巴东郡,打破了刚缔结不久的和约。 第54章 安珩得知消息后震惊无比,连忙派人去查是怎么回事,最后传来的消息居然是秦国皇帝下的命令。 他顾不上深夜,匆匆入宫。秦帝似乎知道他会来,并没有就寝,还衣裳齐整地坐在书房中。 安珩行了一礼,急急问道:“陛下好好的怎么会主动挑起纷争?” 秦帝将一封书信掼在书案上。安珩看他一眼,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大为诧异:“卫屹之居然说要先拿到五郡才肯迎娶长公主?”语气还分外的不客气。 “没错!不识抬举的东西!”秦帝是典型的氐族人相貌,眉眼部分轮廓很深,下巴却方正宽阔,看起来甚为威严。他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脾气也暴烈,此时说着气话更是双目炯炯,叫人不敢直视。 安珩微微皱眉:“那陛下也不能冒进,微臣这么多安排是为了让秦国做足准备还能师出有名,这样我们届时若需要援助,就有理由借助其他附属国的力量了,否则其他国家见我们这般心急,会生出异心啊。” “安相应该知道朕已经等了多久了。我大秦兵强马壮,何需借助附属国的力量?单凭自身力量也能一统天下!那些老顽固阻止你推行新政,阻止朕南下发兵,都是为了自身利益,难道现在你也阻止朕不成?” 安珩心中懊恼,奈何深知秦帝脾气,也不好把话说过:“微臣是怕陛下中了卫屹之的激将法,如今出了兵,他便有理由大大方方推辞了联姻率军来战了。” “朕还怕他不成?”秦帝气冲冲的站起身,站在架前看着万里江山图,眯了眯眼:“这个卫屹之,朕早就想除了他了!” 事已至此,安珩只好也收起犹豫:“既然陛下决心已下,那就只能提前了。” 晋国朝堂上正为此事忧愁。 秦军杀入巴东郡,打破了和平,自然要作应对。然而秦国给出的说法是,卫屹之要求事先得到五郡才肯迎娶长公主,秦国长公主觉得受了折辱,气愤之下自尽身亡,秦帝大怒,这才兴兵,要来讨还公道。 卫屹之照旧缺席,大家的心思却都围绕他转悠着。这事毕竟跟他脱不了干系,甚至说是他的责任也不为过。 皇帝心思也是复杂难言,且不管卫屹之要五郡的事是真是假,安珩新送来的国书上却明明白白写着那五郡陪嫁是送给卫屹之而非晋国,这样明目张胆的私相授受,明摆着是支持卫屹之反叛自立了。 一连串事情经历下来,自然而然就生出了防范之心。皇帝打算趁卫屹之还是戴罪之身,转移了他的兵权,以后再借机握在自己手里。 这事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谢铭光将死时,手上握着的一些兵权都被他抽走了,做了自己的亲兵,这才让当时刚上台的谢殊束手束脚。后来她打压穆冲,控制禁军,都是因为这点。 有兵权在手,才是真有资本。 朝堂上嗡嗡声越来越大,皇帝轻咳两声才让众人止住:“秦贼犯境,诸位觉得该做何应对啊?” 谢殊道:“臣认为当即刻派兵驱逐。” “派兵驱逐是应该的,只是该派何人领兵呢?” 巴东郡都是卫屹之一手部署的军队,以往这根本就不需要问,不是卫屹之,也必定是卫屹之的嫡系部下。谢殊知道皇帝是不打算启用卫屹之了,但仍旧提议道:“臣觉得该派武陵王领兵出击秦国,速战速决。” 皇帝看了看谢殊,没料到她会这么正大光明地支持卫屹之:“朕倒是觉得此时派武陵王领兵并不适合,还是派遣其他人去吧,诸位可有人选推荐?” 大臣们明白他是不想让卫屹之继续去建功,可丞相又支持武陵王,一时左右为难,也不好开口,更无人敢毛遂自荐。 谢殊问:“敢问陛下心中有哪位人选?” 皇帝见她挑开了话,只好道:“武陵王最近不适合领兵,既然其兄卫适之替他掌管着半数兵权,就让他去吧,也给他个报国机会。” 谢殊心知肚明,卫适之虽然回来不久,但谁都知道武陵王从小到大都重视这个兄长。皇帝这么做不仅可以降低忠于卫屹之的军士们的不满,还可以让兄弟二人互相牵制。而碍于手足情分,卫屹之也不会反驳。 “可臣却觉得武陵王才是最适合的人选。卫适之毕竟久未上战场,又曾被秦国俘虏,面对强敌,难免不会心生怯懦,而且他最近刚受过伤,不宜上战场。” “谢相也该给人家一个机会,不要过早下论断了。如今武陵王还有罪在身,还是等他证明了清白后再谈领兵的事吧。”皇帝说完便下令退朝,径自走了,根本不愿与谢殊多讨论下去的模样。 当天下午祥公公就去大司马府宣读了圣旨,让卫适之即日启程前往前线领兵作战。 他走了好半天襄夫人还在震惊中没回神,大儿子才回来没多久,怎么就被皇帝送上战场了? 卫适之捧着圣旨,看向旁边站着的卫屹之,有些为难:“我似乎是越俎代庖了。” 卫屹之笑笑:“大哥不用想太多,既然陛下要重用你,你好好为国尽忠便是,也好让卫家愈发光大。” 襄夫人只是在旁叹气,心中万分担忧。 母子三人在庭院中站了许久,只有卫屹之面色自然,丝毫没有忧虑之色,也没有任何不快。但他越是这样,卫适之反而越惭愧了。 苻玄快步从后院走来,附在卫屹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卫屹之脸上仍带着淡笑,转身朝书房走去,到了半路才隐去笑容,问苻玄道:“秦国可还有其他消息?” “除了将出兵责任推在郡王一人身上外,又故意声称要将五郡交给郡王个人而非晋国。” “那巴东郡里情形如何?” “现在那一带各郡都传遍了秦国陷害郡王的事,巴东郡里还有人说看见了鬼鬼祟祟的人之前在大河边出现过,一定就是秦国派来的,倒是对郡王有利的。” 卫屹之不置可否。这些不过是舆论,虽不能证明他清白,却能让皇帝打消一些疑虑。只是没想到安珩又刺激了皇帝一下,刚才祥公公在宣圣旨时,又将那前几天刚废除的禁足令给提了出来,显然皇帝还疑心未退。 苻玄问道:“郡王还打算继续翻案吗?” 卫屹之摇了摇头:“翻了案也是这种结果,既然已经将秦国逼着提前动手,本王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只是无法亲自领兵,皇帝这次连“戴罪立功”的机会给不给他。 卫适之第二日便出发去了巴东郡。襄夫人心中难受的很,可又觉得哭太不吉利,一直强忍着送他出了城。 卫屹之好言好语安慰了她一路,襄夫人想起当年第一次送卫适之入营去时,回来也是他这样安慰了自己一路,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回到大司马府,卫屹之和往常一样去书房,刚走到门口,却见两个守门的小厮战战兢兢,还时不时望望屋中,直到看见他过来才松了口气。 “怎么了?”卫屹之见书房门开着,快步走入,却见一切如常,但有一人背对着他站在窗边,雪白的袍子松松披在身上,看起来似乎又清减了一些。 苻玄跟在他身后瞧见,识趣地退出门去,还不忘关好了门。 卫屹之走过去,在她背后几步之外站着:“谢相怎么会来?” 谢殊转头看他,神情里的惆怅还没来得及收去,叫他微微一怔。但她瞬间又露出了笑容,指了指窗外道:“想不到大司马府里竟然有难得一见的并蒂莲花。” 卫屹之走近,胸膛几乎要贴着她的脊背,甚至低头就能闻见她身上的气息。他刻意忽略了这些,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株莲花。 “武陵王不觉得,本来这就是寓意着你要成家的么?可是你却放弃了这个机会。” “原来谢相对本王意图如此了解,那你又怎能说是本王放弃了这个机会?” 谢殊失笑:“说的也是,这根本就不是个机会,安珩绝对不会拿五郡白送给你,联姻也不过就是他计策的一部分罢了。” 卫屹之看一眼她的侧脸:“谢相今日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个?” “自然不是。”她转过身,从袖中取出一份诏令书给他:“这是本相手令,命你随时动身前往巴东郡督军监战。” 卫屹之有些愕然,皇帝不用他显然是在防着他,她却将机会送了过来。 “武陵王不必犹豫,这是录尚书事丞相的命令。” 卫屹之垂眼行礼:“那本王就领命谢过谢相了。” 谢殊久久都没做声。他抬眼看过去,见她正看着自己,眼神有些古怪,又有些闪躲,似含着万般情绪,却又无法直言。 他转身将诏令书放去案上,借机避开她视线:“谢相还有何事,可以一并吩咐。” 谢殊看着他的背影,他今日又穿了那件竹青滚边的白衫,虽不是跌在马车里的醉态,却总让她想起那一幕来。 “有吩咐,你坐到榻上来。” 卫屹之转头看她一眼,不明就里,但还是走到榻边坐了。 谢殊合上窗户,走到他面前,忽然抽开腰带,脱了外衫和中衣,露出圆润的肩头,以及身上的束胸。 卫屹之错愕地看着她:“你……” 谢殊坐到他身上,伸手解开了他的衣襟和束带,脱了他的衣裳,又伸手去脱他亵裤,手直接探了下去。 卫屹之捉住她的手:“你要干什么?” 谢殊双颊微红,眼波粼粼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他当然知道她要干什么,他只是不明白她忽然这么主动是为什么。 谢殊没给他机会思考,贴上他的唇,含住他的耳垂,吻他的喉结,直到将他弄得气息不稳,手下也终于得逞。 卫屹之情难自抑,要为她解去束胸,她却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要那么麻烦,还在书房。” “知道在书房你又何必撩拨我?” “不告诉你。”谢殊低低笑了一声,似乎很愉悦,但卫屹之总觉得与平常的她不同。 她径自退了亵裤,搂着他的脖子缓缓坐下,眉头微蹙,却忍着没有做声。 卫屹之扶着她的腰,头埋在她颈边,不去想那些顾虑,只想搂着她一直不放手。 门窗紧闭,又有屏风挡着,日光透进来已有些昏暗。他忍耐着,看着谢殊在他身上起伏,呼吸渐渐急促。 谢殊双颊红透,垂着眼不看他,长睫轻闪,偶尔眨眼还能看见其中晶莹的泪光,双唇鲜红欲滴,下唇被咬得死紧,叫人心疼。 书房外有下人经过,虽然只是一串未曾停留的脚步声,谢殊却陡然紧张起来。卫屹之闷哼一声,抱起她反身将她压在榻上,骤然加快了速度。谢殊发髻散乱,闭着眼睛捂住唇,生怕惊动了外人。 卫屹之搂着她,忽然道:“你瘦了许多。” 谢殊说不出话来,指甲都要陷入他背后的皮肉里。 “为什么?”他粗喘着在她耳边问,仍旧凶狂地进攻。 谢殊仍旧咬着唇,良久伴着低吟又说了句:“不告诉你。” 卫屹之似有了怒气,又像是带着不甘,动作愈发猛烈。谢殊眉头皱了起来,忍着那微微泛出的疼痛,为刺激他便去舔吻他胸前茱萸。卫屹之这才有了松动迹象,又抱着她逞了会儿凶便要退出来,哪知谢殊竟一把抱紧了他,甚至用腿环住了他的腰,不让他后退。 “如意?”卫屹之吃惊地看着她。 “没关系,没关系……”谢殊紧紧抱着他,像是刚刚从迷蒙中苏醒过来。 二人许久才恢复平静,谢殊轻轻推开卫屹之,整理衣襟,重束发髻。卫屹之又想问为什么,看着她的背影又没做声。 片刻后,书房里又只剩下衣冠楚楚的当朝丞相和武陵王。 谢殊推开窗,在边上倚了一会儿,待脸上红热退去,转身对卫屹之道:“武陵王这次前往战场,还请多加小心。” 卫屹之抚平衣摆上的褶皱,抬眼看她,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最后却只说了句:“谢相也多保重。” 第55章 第二日一早,卫屹之便出发去了巴东郡。连襄夫人也是在他上路后才收到的消息,否则以她的脾气,若是知道皇帝把大儿子弄上了战场,丞相又把小儿子弄上了战场,非得怒得掀了房顶不可。 卫屹之只有提早避开,当不知道了。 皇帝自然收到了消息,整个早朝期间都板着脸。 “谢相这样安排有何用意?武陵王还有罪在身,这样做不适合吧。” 谢殊口气平淡:“陛下重用卫适之是一片好心,但为了确保战事尽早结束,毫无差池,还是该派遣武陵王前往督军才是,毕竟他与秦国交战多次,最有经验。至于罪名,一直也没有调查坐实,就当是给武陵王一个将功抵罪的机会,相信他一定会加倍用心于战事的。” 皇帝满脸不悦,卫屹之不是没有坐实罪名,而是她一直压着没能上呈至他眼前。 他也担心谢殊会一家独大,不敢轻易动了卫屹之,所以还要等将卫适之培植出来后再作安排。没想到如今他重用卫适之竟被说成了一片好心,难道他用人的标准竟和做好事一样了? 可谢殊毕竟有总领朝政的权力,如今作了这样的安排,又说的头头是道,他也无法直接否决,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那得看看卫适之此人的本事了,若是他没本事带兵,丞相这般安排最好不过,若是有能力,那就是多此一举了。” 谢殊抬手行了一礼:“臣为社稷着想,没有多此一举之说。” 皇帝被狠狠一噎,径自起身退朝离去。 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满朝文武都觉得此战甚为怪异,皇帝支持的哥哥统帅三军,丞相支持的弟弟做督军,倒像是这兄弟二人在较劲了。 最怪异的地方就是丞相如今会这般公然支持武陵王,真是叫人想不歪想都不行啊。 没多久,巴东郡传回消息,卫适之一到达郡中便立即部署与秦国开战,首战得胜。 消息传回建康,举朝振奋。这下皇帝有了底气,更加坚定要用他来牵制卫屹之的决心了,早朝时看到谢殊,简直神清气爽。 “谢相之前对卫适之不信任,现在看到了吧?朕看他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谢殊说了声“陛下英明”,其实心里并不认同。 巴东郡内的晋军都是跟随卫屹之与秦国作战过多次的军队,根本不惧秦国,看到来犯敌军,早就按捺不住要出手了,就等有人去下号令,卫适之只是恰逢其时罢了。 旗开得胜,巴东郡内军民信心大增。与此同时,那个秦国设计陷害武陵王的传言越传越广,终于送到皇帝耳中。 其实皇帝也怀疑过是不是秦国搞的鬼,但疑心一旦产生就很难消除了。卫适之出现的恰是时候,他做过俘虏,几乎没有未来了,给了他机会必定会换来他的忠心,而他又没有卫屹之那样的赫赫战功,必然也不会构成多大的威胁。 撇开那让人生烦的巫蛊案不说,如今一切都按着皇帝设想的发展,他甚是欣慰。 半月后又传来最新消息,卫适之提出要趁胜追击,偷袭敌营。卫屹之觉得对手是疑心很重的石狄,不该冒险。但卫适之执意要战,亲率一万铁骑突袭入营,又是大胜。敌军仓皇拔营,一直退出了巴东郡。 帝心大悦,这下也不再给谢殊面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接下令道:“命武陵王不得随意干预战事,全权听从统帅卫适之调动。” 谢殊觉得不妥,刚要上奏,皇帝拦下她的话道:“这几年几乎年年征战,国库已经日渐空虚,何况谢相也说过要速战速决,卫适之的策略并没有错。武陵王作战过于谨慎,也许是该改一改了。谢相不必多言,朕看你此次的确是多此一举了。” 有个别大臣趁机奉承皇帝,大呼其英明,为黎民苍生着想。谢殊只好咽回了要说的话。 若真能这样一直下去自然是好事,谁也不想看到战败,她也是为防万一罢了。 天气已有了初秋的凉意,巴东郡里凉风送爽。 卫屹之匆匆赶至中军大帐,见到卫适之一身甲胄坐在案后研究地图,上前几步道:“听说大哥打算将宁州的秣荣和荀卓调过来支援?” 卫适之抬眼看来,卫屹之因为没能上战场,连日来都是宽袍大袖的装束,只有脸上表情严肃,有了些身在军营的气氛。 “是啊,秦国派遣拓跋康领兵赶来支援,如今兵力大增,已成压倒之势,宁州距离此地较近,我便将他们二位将军调来支援,怎么,你觉得不合适?” “不是不合适,我是想问问大哥接下来打算如何对付秦国。” 卫适之笑了笑:“很容易,石狄疑心重,拓跋康心机深,这二人面合心不合,合在一起的军队也未必团结,我们集结重兵直捣黄龙即可。” 卫屹之的眉头立即皱紧了:“大哥这样安排太冒险了,秦兵以狡诈闻名,怎能贸然行这种决一死战的策略?若是主力被困,我们也危险了。” “屹之,你太小心了。”卫适之从案后起身,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还记得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吗?敌人愈强,我们愈不能退却,如今我军士气如虹,正是好时候,陛下不也希望我速战速决么?” 卫屹之听出弦外之音,看着他的双眼,语气里有了几分无奈:“不用大哥提醒,我知道自己的兵法和武艺都是你一手教着入门的,也知道你是陛下一手提拔的。但如今面对的秦国铁骑我比你熟悉,我与石狄和拓跋康也有多次交战经验,他们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何况荀卓和秣荣各有优点,完全可以取其长处而用,用这种直攻的方法只会埋没了他们的才华。不过看样子,大哥是坚决不肯听我的意见了。” 卫适之脸色沉了下来,兄弟二人谁也没再说话,陷入了僵局。 皇帝的手谕恰在此时送到,卫适之看完后递给卫屹之:“别说大哥不听你意见,陛下也希望你不要干预战事了。” 卫屹之接过来仔细看过,又将手谕还给他,面无表情地抱拳行了一礼:“是属下冒昧了。”说完转身出了大帐。 卫适之看着他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 相府内,沐白将下人们都遣得远远的,领着钟大夫进了谢殊房中。她正在摆弄窗边那株兰花,一身雪白胡服,腰身纤细地收着,显出几分清清爽爽的利落来。 沐白唤她:“公子,钟大夫到了。” 谢殊转头走了过来,钟大夫看了看她的神色,难得露出一些笑意来:“公子气色好了一些,看来连日来调养是有用的。” 谢殊点点头:“我也觉得有用,只是不知钟大夫可有找出连累我身子不好的原因?” 钟大夫跪坐下来,先请了她的脉,而后才道:“此症必然是因为饮了药物所致,其中可能有一味或两味药材有让人体力疲乏的作用,本不至于害人性命,只是公子日夜操持政务,损耗心力,又常有小病,这才有了亏损。若能找出根源就好说了,不知公子可还饮过别的药物?” 谢殊想了许久,忽然想起那碗在武陵郡王府喝的汤药来,先将沐白遣退,才低声告诉了他。 “不对,”钟大夫摇摇头:“时候不对,看时间公子有此症至少也有两年了,不会是那碗汤药的缘故。” “已经这么久了?”谢殊有些诧异,沉思片刻后,凑近一些,低声问了句话。 钟大夫有些愕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又询问她近期可有反常症状出现,谢殊都摇头说没有。 “那就应该没有,因为小人的确没有诊出喜脉,而且以公子的情形,除非停下所有政事专心调养身体,否则损耗始终存在,也会威胁到子嗣。” 停下政事当然是不可能的。谢殊多少有些遗憾,一个月前还觉得有个小生命到来会是个天大的麻烦,现在开始期待,却又落了空。 钟大夫又嘱咐了几句,给她开了新的调养方子就离开了。 沐白进房来,提议谢殊出去走动走动,说是大夫吩咐的,不可久坐室内。 谢殊依言出门,边走边问他:“沐白,还记得两年前我饮过什么药物吗?” 沐白仔细回想了一下,“公子以前不常生病,自然也不用饮药。只有两年前的春天,公子装着有隐疾时才喝过一些乱七八糟的药吧……”话音一停,他紧张兮兮地问:“公子不是说不严重吗?难道钟大夫说很严重?是不是我找来的那些药有问题?” 谢殊就怕对着他这天塌下来的表情才骗他说不严重,赶紧摆摆手:“不严重不严重,我就是随口问问。” 沐白松了口气,若是谢殊有什么事,那他可无颜去见老丞相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入花园里的竹林,谢殊脚下踩着落地的竹叶轻响,雪衣映照青竹,别有风韵。 初秋已经有了些许凉意,渐渐到了竹林深处,风大了一些,整个林子都簌簌作响,却反而更显幽静。沐白担心谢殊着凉,便要请她回去。 “我再走会儿,你去拿件披风来好了。” 难得她有闲情雅致,沐白也不勉强,立即返回去拿披风了。 谢殊又往前走去,忽然看见一棵大竹子上刻着字,走近一看才发现上面写的是谢冉的名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小时候的杰作。 “嗤,原来他也有幼稚的时候。” 谢冉被响动吵醒,从地上坐起,胸口的酒壶滑落在地上,残余的酒都倾洒了出来,酒香瞬间弥漫开去。 他透过层层竹影看出去,醉醺醺的爬起来,青衫微敞,脚步踉跄,一路扶着竹子朝那雪白的人影走了过去,朦胧醉眼里浮出点点笑意,到了背后,张手就将那人一把抱住,口中笑道:“好家伙,今日竟然知道穿男装来戏弄我了。” 被他抱着的人愕然地转头,谢冉微眯着双眼看过去,发现那张脸竟然与谢殊极其相似,连惊讶时漆黑的眸子盈着碎玉莹光微微闪动也一模一样,不禁有些发怔。 他忍不住伸手贴着她的脸颊,感到微凉的温度才有些清醒。 “堂叔这是干什么?” 谢冉后退了一步,踉跄跌倒,躺在一地竹叶上,发髻都散开了来,颓唐低靡,眼神里的震惊还没退去。 原来不是陪伴他的美人。他仰面望着茫茫天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沐白带着披风一路找了过来,看到谢冉大醉躺在地上,错愕不已。 “他喝多了,送他回流云轩吧。”谢殊自己接过披风系上。 沐白连忙去扶谢冉,又连唤了两声光福,果然他就在附近,二人合力将谢冉架走了。 谢殊只当谢冉刚才那举动是喝多了,也没在意,出了竹林朝书房走去,还要继续处理公务。 一名小厮从走廊上那头一路小跑着过来,一见她便气喘吁吁道:“丞相,巴东郡送来的折子。” 谢殊接过来,来不及回房便拆开查看,脸色越来越凝重,到最后竟似覆了层冷霜一般。 卫适之不听劝告,集中荀卓和秣荣兵力与秦军正面对抗,致使全军主力被诱入深山,遭受重兵围剿,全军覆没。 荀卓战死,秣荣战死,巴东郡驻守将领折损五人。晋军溃败,拔营退入巴东郡南部,北片失守。 晋国危矣。 卫屹之坐在营中一动不动,眼前是两副染血的盔甲。 秣荣与他父亲年纪相当,为人沉稳,心细如发。当初他刚进军营时还是个少年,第一回上战场杀了人,久久无法适应,就是秣荣在旁宽慰他,告诉他能用本该举着金箸的手保家卫国,其实是无上荣耀。 荀卓是他刚统领兵马时提拔的将领,因为出手快如闪电,每次突袭都叫敌军措手不及,最受他器重。荀卓的脾气其实很暴烈,每次只要一喝醉酒便挥着马鞭要杀去秦国报仇,因为当初秦军杀了他在洛阳一族一百五十六条人命。如今他未能报仇,却成了第一百五十七条。 知己知彼是兵家最基本的一条守则,卫屹之觉得大哥不该这么糊涂,明明时常与自己推演兵阵时还条理清楚,甚至很多诡谲招数都会举一反三,这次居然会这样冒进,根本就不合理。 卫屹之撑着额头不言不语,左膀右臂被生生斩断,痛入骨髓。 他们本可以不用死的,至少不用以这样送死的方式去死…… 皇帝已经在御书房内召见了一群大臣,谢殊一脚跨入御书房,所有人的讨论声便戛然而止,连皇帝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心虚之色,毕竟他重用的人犯了大错。 谢殊行了礼,开门见山道:“陛下还是赶紧收回不许武陵王插手战事的手谕吧,如今只有他还能补救局面了。” 皇帝眉心皱成了川字:“此时撤换主帅只怕会动摇军心吧,也许卫适之还能反败为胜呢?” “陛下!”谢殊忍不住抬高了声音:“那不是小损失,是我军主力。主力被摧毁,剩下来的兵力已经构不成威胁,秦军接下来必然会全力攻来,此战已经不可能反败为胜了,现在只求陛下早下决断让损失减少一些。” 皇帝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用错了人,但要帝王认错是极难的事,他抿紧了唇不做声。 谢殊又行一礼,坚持道:“请陛下下旨。” 其余的人见风就倒,也纷纷附和:“请陛下下旨。” 到了这步,皇帝只好命中书监去拟诏书,面色颓唐下去,似一下老了十几岁。 出了御书房后,谢殊命一名小宦官去将正在当值的谢运找来。 谢运匆匆赶至,对她肯召见自己既惊又喜。 “丞相有何吩咐?”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谢殊从袖中取出兵符:“带着这个去徐州军营,调集十万兵马去支援武陵王,另外十万兵马留下拱卫边防,不可让秦军有可趁之机。” 谢运领命,当下就出宫去办了。 谢殊站在汉白玉石栏边,仰头眯着双眼看着微微泛白的日头。 人便如这太阳,不可能总是光芒耀眼的时候。 兵败如山倒。秦军趁胜追击,晋军兵力不足,且战且退,已经快退到巴东郡和荆州的交界处,战报传遍晋国,举国上下人心惶惶。 卫屹之的营帐里早已堵满了人,原先因为他在军中束手束脚就已经惹来大家的不满,只是因为新将领是他的亲大哥才忍而不发。如今卫适之决策失误,损失惨重,大家再也忍耐不住,全都跑来劝他出面重整兵马。 皇帝的诏书还没送到,但卫屹之也不想等了,当场就发了几条命令,先是动用兵符调动宁州、朱堤、义襄、徐州等与秦国接壤的边城兵马严密布防,又在巴东郡内用仅剩的兵力设下埋伏,制造陷阱,阻止秦兵进犯,众人心中这才安定下来,领命离去,各司其职。 第56章 副将陆子觉却仍然站着没有离开,他是卫屹之三年前刚提拔的小将,年轻有为,一直与其他老将一起驻守在巴东郡中。 “郡王,属下有事要禀。” 卫屹之正动手穿甲胄,简短地说了个字:“说。” 陆子觉朝帐门外看了一眼,确定没有杂人,快步走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卫屹之手下一停,猛然扭头看着他:“你说这是逃回来的士兵说的?” “是。” 他沉默了一瞬,情绪又恢复平静,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 “那郡王……” “本王会处理的。” 陆子觉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卫屹之换好装束,朝中军大帐走去。 卫适之正在巡视前线,不在帐中。他走到案后,翻了翻卫适之经常对着的地图,看到上面做的标记,心里不禁泛起了一阵凉意。 深夜时分,卫适之才回到营中,一脸疲惫。到了中军大帐,却见卫屹之坐在案后,他不禁怔了怔:“屹之怎么在?” 卫屹之盔甲齐整,手按腰间佩剑,垂眼看着案面:“在等大哥。” 卫适之点点头,坐去他身边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我找到了反败为胜的方法,待下次他们来袭时,可以一用。” 卫屹之侧过脸看着他的眼睛:“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附耳过来,我详细说与你听。” 卫屹之附耳过去,听他说了一通,想起陆子觉的话和那张地图上的标记,心情起起伏伏。 “如此甚好,”他起了身:“既然如此,那就等下一战见分晓吧,希望大哥能扭转局面,以保大晋安宁。” 卫适之也站起身,拍拍他的胳膊:“你我兄弟齐心,没什么办不到的。” 卫屹之点点头,对他笑了一下,告辞出门去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士兵一路狂奔冲入了卫屹之的帐中:“报——石狄和拓跋康集结兵力来袭营了!” 卫屹之立即出了帐门,却不见卫适之,他当即下令两名副将带小股兵力去拖住秦军,又命其余人拔营撤往南边山区。 昨晚卫适之说过要利用那里扭转战局,卫屹之现在就顺着他的意思去做。 山地复杂,易守难攻,陆子觉对此地熟悉,知道有一处细如羊肠的小道对晋军十分有利。卫屹之便派人将其他入口堵住,只守在那个小道入口,见到敌军便吸引到跟前,各个击破,不可冒进。 秦军营中立了赏赐条理,但凡捉到晋军便有赏银,捉到将领赏赐更多,若是捉到了武陵王,那基本上就可以平步青云了。就因为这点,他们都很积极,一看到晋军影子就上了当,那细长小道下就是悬崖,被推下去的秦军尸体不计其数。 透过高高的山岗望向外面,视野开阔,可以看清敌军一切动向。卫屹之带着苻玄、陆子觉从那里朝外看去,一身铠甲的卫适之驰马而来,身后几里之外烟尘滚滚,竖着的大旗不是晋军,而是秦军。 “郡王,大公子在被秦军追击啊。”苻玄看了看他。 陆子觉道:“他所领的那支兵马一个人都没有了,想必是全部覆没了,秦军这么慢条斯理地追他,倒像是跟着他。” 苻玄错愕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陆子觉看了看卫屹之的神情:“郡王打算怎么做?” “你去将大哥引到这里来,我有话与他说。” 陆子觉点点头,转身走了。 卫适之骑术精湛,驰马跃上那细长小道仍稳如泰山。一进入山中他立即就要调动全部晋军去应付后面秦国追兵,然而号召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理会他的话,正在奇怪,陆子觉来请他去见卫屹之。 卫屹之已从高处走下,朝他这边走了过来,他已看出气氛不同,翻身下马时冷笑了一声:“屹之这是要代行统帅之职了?” “不是代行,”卫屹之在他面前站定:“你已经不是统帅了。” 卫适之面有愠色:“就因为我决策失误?” “不是。”卫屹之紧紧盯着他:“我想问问大哥,为什么一定要以主力与秦军硬碰硬?” “自然是为了速战速决!” “那今日这本该扭转战局的一战为何要躲在这种难以施展的山谷之中?” “兵力不足,只有这法子可以抵挡秦军进攻。” “可是你却引来了追兵。” 卫适之脸色铁青:“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引来的追兵?” 卫屹之从衣襟里拿出地图,唰的展开亮在他眼前:“你在地图上标着好几处山脉是什么意思?”他用手指点了两个地方,“这片山脉就是我们晋军主力的屠戮场,难道大哥早就知道他们会去那儿?还有这里,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大哥也早就计划好将我们领过来了是不是?” 卫适之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卫屹之脸上露出失望之色:“陆子觉来报,逃回来的士兵里称听到石狄和拓跋康对话,提到了你的名字,我去中军大帐,就发现了这些标志。是大哥与秦国合作,故意将荀卓和秣荣二人引入山脉送死的是不是?如今还要让我们最后一点兵力也送死?” 卫适之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卫屹之的手指已经抵上了剑鞘。 战鼓擂擂,卫屹之安排的先锋兵力已经出击,在山谷外与敌军交战。陆子觉防备地看着卫适之,口中对卫屹之道:“郡王,该撤了。” 卫屹之没有动,仍旧看着卫适之:“为什么?” “为什么?”卫适之忽然放声大笑,声音凄怆:“你真以为我与他们合作了?没有,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安排。” 卫屹之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你不信?”卫适之一手扶了扶盔帽,冷笑道:“我在秦国放弃了自己心爱的人,放弃了高官厚禄,那一身病也的确是他们用药灌出来的,全都是因为我不想与他们合作。要说我有什么骗了你,就是明知道乳母被威胁来害你也没有出面证明,因为我在等机会,等来这里的机会。” 卫屹之握着剑柄的手几乎青筋毕露。 “屹之,你知道做俘虏的感觉吗?”卫适之眉目间的沧桑隐忍又显露出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变味了:“十八载异国飘零……不,那根本就不是异国,那原本是我们大晋的大好江山!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朝廷,他们可有想过将北方拿回来?没有!他们想着的不过就是互相猜忌、你争我夺、奢侈享受!既然如此,不如让有能力的秦国统一天下好了。只有统一才没有战争,只有统一才没有自相残杀!我不在乎谁做皇帝,我只想看到战争早日结束,江山一统,黎民百姓再也不用骨肉分离、妻离子散!我做错了吗?” 在场的人都震惊的看着他,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卫屹之声音干涩:“既然如此,你何不找机会杀了我,那样就事半功倍了。” 卫适之脸色复杂,沉默不语。 卫屹之明白了,如果已经摧垮了晋军中坚力量,那他也许已经这么做了。 士兵来报退路已经拓开,苻玄听着山谷外的喊杀声,也催促起来:“郡王,人撤的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将大公子暂时收押,回都再说吧。” “收押?”卫适之笑了一声,忽然脱去盔甲,扔在地上,目视着卫屹之:“不用抓我回去,抓我回去只会连累你和母亲,你知道该怎么做,只要你觉得保护那个懦弱的朝廷是你的责任的话。”他退后几步,翻身上马,朝山谷外驰去。 卫屹之又走回高岗之上,远远望出去,朝旁边伸出手:“弓。” 陆子觉立即将弓箭递上,发现他的手指有些轻颤。 残阳如血,卫适之的背影一如当初离开建康时孤单寥落。卫屹之搭弓瞄准,视线微微模糊。 这是他嫡亲的大哥,曾手把手教他拉弓练剑,曾因为他生病在榻前衣不解带照料了几天几夜,也曾在家族凋零时和他互相鼓励扶持…… 他一直都知道大哥胸怀大志,但时光已经将这胸怀大志磨成了偏激。谁也没做错,错的是各自的身份。身为军人,天职是忠诚为国,而不是叛国。 卫适之已快到混战的地方,忽然勒马转头,抬头望了过来:“射啊!用我教你的箭术杀了我!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兄弟?荀卓、秣荣,哪个不是他的兄弟? 卫屹之松了手指。 深秋的建康到了晚上已能感到明显的寒意。泛凉的秦淮河水两岸没了往日的璀璨灯火,世家大族没有心情再行船取乐,庶民百姓也都怀揣着不安,都城里已没了往日的喧闹。 谢殊倚在窗边看着天上的弯月,眉头就没舒展过。 前线的消息已经送到,她也知道了卫适之的事,除去震惊还是震惊。 在她看来,无论是外表还是谈吐,卫适之都不是个有反叛之心的人,没想到他的目的居然是这样。 除去长沙王司马戚外,这是第二个让她震惊的人。 不知道卫屹之此时如何了…… 秦军这次抱着必胜之心而来,全然不顾穷寇莫追的道理,仗着两国边境处的晋军都被秦国大军监视着,一路对卫屹之的残部狂追不舍,要将其赶尽杀绝,好回去杀一杀那些老顽固的威风。石狄和拓跋康两员大将更是亲自带头追赶,扬言要活捉卫屹之回国游街示众。 一路沿着踪迹追击到荆州与巴东郡的交界处,又是一片连绵山脉。晋军隐入其间,很快便不见了。 拓跋康犹豫着要不要冒进,这里毕竟是晋国地盘,他们不熟悉地形。何况如今是卫屹之带兵,不是卫适之那个“蠢货”,自然要多加防范。 “石将军认为该如何是好?”拓跋康问身边翘首观望的石狄。 “依我看,还是将卫屹之引出来再动手,他心思狡诈,又在暗处,防不胜防。” “可是要如何引他出来?我之前可亲眼目睹了卫屹之搭箭指着他亲大哥啊,这种人肯出来送死?” “说的也是……” 二人正苦思对策,忽然听见山中欢呼声四起,前方探子急急忙忙赶回禀报,说荆州方向来了援军,武陵郡和长沙郡的守军也全被调集而来,晋军现在士气大振,扬言要报仇雪恨。 “什么?”石狄疑心重是出了名的,原本还琢磨着对策,此时却开始投鼠忌器了。 拓跋康又气又急:“我们这么防范怎么还让援军到了,难不成这次要功亏一篑吗?” 话音刚落,眼前忽然扬起一阵铺天盖地的羽箭,直从山中射了出来,看分布情形,竟足足连绵了整片山头。 “不好,果然是援兵到了!”石狄勒住惊慌失措的马,大喊撤退。 山中喊杀声四起,声震云霄,听起来至少也有十来万人。拓跋康也不再犹豫,立即带兵返回,却听身后马蹄声急响,转头看去,一名银甲白袍的小将一马当先,手握长枪直刺而来,身后是数千步兵,个个斗志昂扬。 “无能鼠辈,只敢以多欺少,一见我们援兵到了就要跑吗?先过了你陆爷爷这关再说!” 拓跋康冷哼一声,转身应战:“黄口小儿,竟敢这般放肆!” 双方人马缠斗一处,两个将领也战得难分难解。山中忽而尘烟弥漫,步伐整齐,看来援兵人数众多确是事实。 石狄急着退走,上前助阵,陆子觉的战马分外通人性,被他一拍便轻巧跃开,石狄错过他跳入了晋军范围,尚未来得及转身,背上蓦地一痛,一支冷箭已射中了他,待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又是一箭正中他咽喉,他甚至都没看清箭射来的方向就倒地不起了。 拓跋康一见大怒,所幸行事沉稳,意识到不该久留,一剑挡开陆子觉长枪,策马就走。陆子觉却不依不饶,缠住他往山的方向引去。 拓跋康扫到地上石狄的尸体,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是想将自己引入射程范围之类,刚才石狄就是中了计。 陆子觉见他有心退避,俯身避过他一剑,拍马跃至他身后,一枪刺在他身下马臀上。拓跋康的马受了惊,当即乱窜,直冲向山的方向。三箭连发而来,两箭穿胸而过,最后一箭正中他额头。他摔下马去,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陆子觉一手举起晋国龙旗挥舞大喊:“秦国将领已死!秦国败了!秦国败了!” 秦军原本人数众多,此时却人心大乱,纷纷溃散而逃。陆子觉杀意正浓,忽听身后有人喝道:“回来!”他这才收敛起来,赶紧带着残部退回山中。 卫屹之手持长弓,冷着脸看着他:“你也想犯秦军的错误是不是?他们人多,我们却是虚张声势,你这一去就暴露了。” 陆子觉看看他身后,步兵们拖着大树枝集结而来,这是刚才那些烟尘出现的原因;所有弓箭兵都成一字排开,才看起来绵延了整个山头;甚至连那些喊声都是伴随着敲盾跺脚,加上山中回音才配合出来的。 “是,郡王,是属下心急了。” 旁边有个副将问卫屹之:“谢运率领徐州十万兵马已在前来接应的路上,荆州守军也快到了,武陵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卫屹之丢开弓箭,翻身上马:“让他们都退回去,此战已败,全军退往荆州。” 四周静默,战无不胜的武陵王,居然也有兵败退走的一日…… 早朝时传来前线战报,皇帝听完后就一直揉着额头。他重用的人叛了国,他猜忌的人却连杀两名敌将,这真是响亮的一记耳光。 百官嗡嗡地议论个不停,谢殊忽在此时开了口:“启奏陛下,微臣提前几日收到了战报,因为陛下龙体欠安所以没有禀报。当时微臣便已派人查证过,此事其实另有隐情。” 皇帝抬眼看来:“什么?” 谢殊接着道:“卫适之当初被俘后屡屡遭受折磨,因为受秦国丞相安珩的胁迫才不得不出卖我军主力,这才致使此次大晋损失惨重。但武陵王识大体,坚决大义灭亲,说起来却是安珩一手主导,有意唆使卫家兄弟二人手足相残,让我大晋损兵折将啊。” 皇帝心中讶然,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居然生生替他圆了过去。 卫屹之率领仅剩的几千残部,一路后退,从荆州渡过茫茫长江,退入武陵郡。 卫适之的遗体被他带了回来,就安葬在郡中。卫屹之只在墓前站了片刻便下令继续启程后退。 苻玄见他神情有异,打马上前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郡王不必郁结在心。” 卫屹之一言不发,像是灵魂已出了窍。 “郡王?郡王?”苻玄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胳膊,卫屹之神情微动,蓦地吐出口血来,从马上摔了下去。 “郡王!”人马混乱。 消息很快传到建康,武陵王终究未能扭转战局,已兵败退走,路上抑郁而病。 皇帝脸色一下苍白如纸。 第57章 百官议论纷纷,甚至有人重新提出了重选将领一事。 原本大家忌惮谢殊,都不敢提,但一旦有人开头就都忍不住了,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真到了这种危急关头,往日荣光都是浮云,能保住当下才是本事。 皇帝不表态,状况棘手,他一时下不了决心。武陵王已经是晋国战将第一人,用其他人他更没有信心。 几乎所有世家都发了言,有的支持武陵王继续用兵,也许能反败为胜;有的则支持启用其他将领,还举例说当初武陵王第一次上战场大家也没料到他会有后来的荣耀,所以应该给其他人机会。 谢殊走出队列朝皇帝行礼,声如二月刚破冰的清泉,清冽寒凉:“此事是微臣之责,微臣冒着顶撞陛下的重罪给武陵王机会,他却没能将功抵罪,真是辜负了陛下的期许。” 她直起身,忽然朝外高喊了一声:“来人!传本相命令,武陵王重病在身,不宜领兵,即日起手上兵权悉数交出,待本相与陛下商议选定其他将领再做安排!” 所有人都惊讶无比,皇帝也是一脸震惊。原先公开支持武陵王的丞相居然一遇到事情就将他舍弃了。 谢子元附议。 谢运附议。 桓培圣附议。 已掌控了朝廷过半势力的谢家成员纷纷附议。 桓廷……莫名其妙。 王敬之朝谢殊看了一眼,心中转了几圈,有了些数,却又不知是否准确。 下朝后,谢殊主动去见了皇帝。君臣二人第一次在御花园里边走边说话,竟有几分不适应。 “陛下,微臣觉得到了此时,有些话该私下与您说清楚了。” 皇帝在一丛金菊前站定,瞥了她一眼:“谢相直言无妨。” 谢殊道:“微臣只说一句话,请陛下三思。这几日为了战事,您与微臣分歧颇大,消息若传到秦国,会有怎样的影响?秦国之所以兵强马壮,皆因君臣同心,陛下与微臣为何不能摒弃前嫌呢?”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眼,习惯了她的威压手段,忽然来这出,他自然意外。 谢殊却已行礼告辞,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 皇帝目视着她的背影离开,转头对祥公公道:“朕怎么觉得,谢相与以往不同了?” 祥公公讪笑道:“丞相都在陛下跟前晃悠好几年了,总会有些变化吧。” “不,”皇帝摇摇头,叹了口气:“也许是朕老了。” 帝位传承至今,从原本的眼观天下到明哲保身,渐渐的,一代又一代帝王的职责竟成了努力在这些世家的争权夺利间保全皇位。 皇族与世家注定是互相依靠又互相争斗的关系,谢殊如今却要求他给予信任。 又或者他们谁都不愿意改变,只是这时局在迫使他们改变。 皇帝真的觉得自己老了,袁贵妃在侍寝后对着他一脸哀怨时他没觉得自己老,太后说他头上白发添了许多时他也没觉得老,一堆奏折堆在眼前让他眼花头晕时也没觉得自己老,却在此时,不得不服老了…… 卫屹之将残部安置在武陵郡,下令荆州守军严密布防,自己奉召赶回都城。 谢运的十万兵马早已退回,此时已在城外等候,这支原本要支援他的力量竟一改常态,将他团团围住,谢运更是当场宣读了丞相诏命,令其卸甲请罪。 “武陵王未能将功抵罪反而大败而回,有损国威,身为督军未能及时监察统帅卫适之背叛失职,有负皇恩。即日起重查巫蛊案与卫适之叛国案,责令其兵权悉数交至丞相府,禁足府内,若有违逆,严惩不贷。” 谢殊在相府中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才吩咐沐白准备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匆匆赶去了大司马府。 卫适之的事已经传遍整个大司马府,襄夫人因此卧了病,无法见客。管家虽然对谢殊夺卫屹之兵权又幽禁他的决定感到愤怒,但也无可奈何,还是乖乖领着她去了卫屹之的房间。 她命所有人待在门外,自己推门进去。 管家心急如焚,恨不得上前阻止,连苻玄看向她的眼神都算不上好。若非郡王下了令,只怕此时那些嫡系将领已经闹起来了,没想到丞相居然真要夺了他的兵权,真是枉费他一片深情了。 房中灯火晦暗,谢殊绕过屏风,走到床边,轻轻唤了一声:“仲卿。” 卫屹之仰面躺着,睁开眼睛看着她,似珠玉失了光彩,颓然失色。 “大哥也许是有意让我发现破绽的,可能是心存悔恨,可能是想试探我的反应,又可能是在等着我一起加入……但结果都一样,终究是我杀了他……” 谢殊倾身抱住他,打断了他的话。 卫屹之闭了眼,头埋在她怀中,紧环着她腰的手微微发抖。 谢殊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反手抱紧他,半晌无言,一室静默。 第二日天刚亮,谢冉就蹲在流云轩的花圃里忙着摆弄花草。 “哦?丞相居然对武陵王下了这样的狠手?”他的模样看起来心不在焉,话里却有着浓浓的兴味。 光福跟在他身后好几次想帮忙,都被他挡了回去。 “丞相现在人在哪儿?” “回公子,人在大司马府。” 谢冉手一顿,抬头看了看刚刚微白的天空:“这么早就去了?” “不是,丞相昨晚就去了,一夜未归。” 谢冉脸色微沉,手下损坏了一株名贵的西府海棠。可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生了气,干脆将整个花圃都给毁了。 光福吓得半天不敢作声,公子如今一牵扯到丞相的事怎么脾气如此阴晴不定,既然这样,何必还让他汇报丞相的行动啊。 他忽然想起还有一事没有禀报,又瑟缩着身子道:“丞相最近身子似不太好,一直在服药。可惜钟大夫我接近不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冉陡然一怔,怒火烟消云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段时间了。” 他没再说话,盯着一地残枝败叶,揪紧衣摆,眼神不定。 谢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环境里,仔细看过才发现是卫屹之的房间。她真是越来越受不住累了,居然后来就这样在卫屹之身边睡了一夜。 卫屹之不在身边,她连忙起身整装,匆匆走出屏风,却见他散发未束,披着松松的袍子背对着她站在木架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地图,也不知维持这姿势多久了。 谢殊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他的侧脸,劝道:“你有疾在身,暂时还是不要操劳了。” 卫屹之牵了她垂在身侧的手,眼睛仍旧盯着地图:“刚才收到前线情报,因为我设计诱杀了石狄和拓跋康,秦帝震怒,已经决定御驾亲征。” 谢殊伸手抚着衣摆上的褶皱,毫不意外:“这是意料中的事,重要战事他都习惯亲力亲为。” 卫屹之的手指划过长江:“我一路直退回来,没有动用周围各郡兵力支援,秦国虽然兵强马壮,想要强攻夺取这些地方也有难度。只要拖住他们,逼着他们顺着巴东郡一直推进到荆州境内,为了进入晋国腹地,他们最后必然会在长江北岸集结。” “有道理,长江是天险,他们既然一路连夺二郡,有机会往大晋腹地深入,必然不会放过。所以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用……” “水战。”卫屹之与昨日判若两人,又成了那个指挥若定的武陵王:“北方人不善水性,可要长驱直入晋国腹地,却必须要过了长江,若想一举摧垮他们,水战是最好的方式。” 谢殊面露欣喜,身子一转正对着他,攀住他双臂:“世家中人或急着自保,或只图眼前利益,有不少人都想借着重选将领的借口趁机夺了你的兵权。我这里都为你保管着,只待你重整旗鼓,再杀却来敌。原本以为还要等很久,没想到你已经计划好了。” 卫屹之低头凝视着她的双眼:“我明白你的用意。” “我还是喜欢意气风发的武陵王。”谢殊伸手贴着他的脸颊:“放心,我会与你共进退。” 推门出去,沐白、苻玄和一干随从竟全都垂着头在外面等着,别人她不知道,沐白肯定是等了一整夜。谢殊手拢着唇干咳一声,目不斜视地出了门:“沐白,准备上朝。” “是,公子。”沐白临走前朝武陵王的房间瞄了一眼,愣是没看出什么来,腹诽了一路。 丞相当众处置了武陵王,多少会引来卫家势力的不甘和反弹,但出乎意料,皇帝居然站在了丞相那边,对众人意见充耳不闻。 百官无奈地发现,以他们脆弱的小心肝儿,面对瞬息万变的朝堂,压力真是越来越大了。 只有王敬之神情最为放松,下朝后走到谢殊跟前含笑说了句:“看来在下猜得很准,丞相果然安排好了一切。” 谢殊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卫屹之正积极养病,没几日就好了大半,却命人在外传播自己抑郁成疾,久治不愈的消息。 自他回来后就一直对襄夫人避而不见,一是心中有愧,二是怕刺激了她。但如今他好了许多,襄夫人却仍旧卧榻不起,他终于还是忍耐不住,捧着铁鞭跪去母亲榻前,请她责罚。 虽然皇帝和谢殊套好了话说卫适之是受胁迫才背叛,但人毕竟是他杀的。 “不可能……不可能……”襄夫人说得最多的只有这三个字。她是忠臣之后,当初父亲襄义奉力战到只剩一人,被敌军斩断手脚也高呼不降,不可能有个叛国的儿子。 他明明做了十八年的战俘都没有屈服,怎么会忽然就受了胁迫?她无法接受。 卫屹之喉头微哽:“母亲,十八年了,我们早已不了解大哥了。” 襄夫人忽然坐起,拿起鞭子高高举了起来,对着他低垂的眉眼却又颤抖着下不了手。 卫屹之有多看重这个大哥她比谁都清楚,她还记得卫适之刚回来时他眉开眼笑的模样,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她丢开鞭子,从榻上跌坐到地上,双手揪住他衣领,痛哭失声:“卫家终究还是只有你我二人,终究还是只剩你我二人啊……” 卫屹之揽住她的脊背,满眼哀戚,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殊对卫屹之做的一系列处置其实都是过场,尤其是巫蛊案,根本没有再查过。但这消息已经传到秦国。 武陵王卧病,谢丞相趁机落井下石,安珩真想抚掌大笑三声,原先他还打算再观望观望,此时终于下定决心,支持秦帝率军抵达荆州长江北岸。 要打水战就要准备船只,造船需要很长时间,何况秦国也不能让自己置于三面环敌的局面,自然要立即攻下周边各郡。一时间,晋国长江以北各郡都陷入了守城之战。 卫屹之遇困时都没舍得用各郡兵力,所以此时江北各郡守兵都还处于以逸待劳的状态,何况之前的战事已经让晋军憋了一肚子火,如何肯轻易罢休。 谢殊趁机写信给卫屹之各个嫡系部下,说只要多打胜仗就证明武陵王带兵有方,会将兵权归还给他。这么无耻的论调,自然惹得一群老将摔桌子踢板凳的,但上阵杀敌时还真勇猛了许多。 秦晋双方胶着不下,即使秦国兵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也没能占上风。秦帝心焦不已,本以为武陵王退走,其余各郡也是囊中之物,没想到会如此难办。 他也怀疑过卫屹之是不是刻意诱他深入,但已经战到现在,断没有回头的道理,自然要继续,何况他对秦军兵力仍旧满怀信心。 建康城中一如往日,只是这段时间以来,谢殊下朝回府途中的百姓安分了许多,再也没有人像往常那样对她丢帕子扔瓜果了。 沐白遗憾道:“公子自从夺了武陵王的兵权,百姓们似乎都埋怨上你了。” 谢殊用扇柄挑起帘子看了看路上行人:“埋怨只是暂时的,总好过被秦军屠杀。” 刚回到相府,有个卫家小厮来禀报,说武陵王为了专心军务搬来了卫家旧宅,好让襄夫人专心养病,丞相若有吩咐可传去卫家旧宅。 谢殊暂时倒是没什么吩咐,只是想起卫屹之还未痊愈,担心他太过操劳,还是决定去看看他。 卫屹之正坐在案后研究长江水域图,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握着笔。 深秋已至,他背后窗外树木已是落叶缤纷,有的甚至飘入窗来,落在他竹青的宽袍衣摆上。他垂着眼,长睫轻掩,安宁若梦,全无武将戾气,倒似个闲散诗人。 谢殊的脚步不禁放轻了许多,走到他身旁坐下,不好打扰他,在旁安静地看了许久。 卫屹之其实早就知道她来了,看完一段地形图后再转头看她,却见她已经撑着额头合眼睡着了。 看来这些日子她也累坏了。卫屹之抱着她放在自己膝头,脱下长袍盖在她身上,一手握着她手,一手继续提笔标注。 苻玄端着汤药进来,张口就要说话,却见卫屹之抬起头来,以指掩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仔细一看,丞相正卧在他膝上,雪衣铺陈,眉目恬静,睡得正香。 他将汤药放在案上,默默退了出去,心中却想着郡王真是被迷住了心窍,丞相都这么对他了,他还这般死心塌地。 谢殊醒来时天都黑了,一睁眼就见卫屹之看着自己,连忙坐起,暗暗叹息,真是越来越精力不济了。 卫屹之拖住她手臂:“看你这样子,倒比我还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得好好休息休息才行了。” 谢殊有意回避他的话,凑过来问:“你都做了什么安排?” 卫屹之将地图往她眼前挪了挪:“我找到几处特殊地形的水道,应该可以大加利用,只是……” 谢殊看他欲言又止,不禁诧异:“只是怎么了?” “只是水战需要造船,如今国库空虚,我又刚刚战败,此事只怕会很艰难。” “说的也是,造船可不是一笔小开支。”谢殊稍稍寻思一番,抬手揉开他紧蹙的眉心:“放心吧,此事我来安排,你安心准备战事就好。” 卫屹之摸了摸她瘦削的下巴:“你不要太勉强了。” “怎么会呢?武陵王可不要质疑本相的能力。”谢殊勾着他的脖子拉近自己:“你觉得陆澄够不够有钱?” “南士以富庶闻名,自然有钱。” “那好,你出面去让他出钱,就说要打了胜仗后要对付我,他一定会答应。” 卫屹之顿时明白了,谢殊如今夺了他的兵权,正是和他“势不两立”的时候,陆澄又一直恨着谢殊,南士固守江南故土的决心也十分坚决,还真有可能成功。 “至于其他世家,我去想办法,个个都是钱多的家伙,剥点儿下来也不会嫌疼的。” 卫屹之伸手拉着她靠进自己怀里。 谢殊手搭在他胸口,对他的举动有些疑惑:“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用说,因为你都懂。” 第58章 天刚蒙蒙亮,卫家旧宅前已有下人在清扫台阶。秋霜落了一层,天气愈发寒凉,旧宅里毕竟比不上大司马府,下人们都觉得武陵王应该很快就会回去,可他一住就是半月,至今没有一点儿要离开的意思。 “我猜是因为丞相。”左边的下人贼笑着说了一句。 “别嘴碎,不想活了是吧?”右边的人用笤帚打了一下他的小腿。 “这话又不是我一个人说的,丞相想霸占咱们郡王的事全都城谁不知道啊?你发现没有,郡王一出事就来了这里,之后丞相几乎天天都来,每次离开的时候都神情疲惫,啧啧,还不都是因为经不起消耗嘛。” 另一人正要呵斥他,身后方向传来了辘辘车辙声。二人转头看去,见那车上印着陆家标志,不敢怠慢,一人守着迎接,一人急急忙忙进去禀报。 来的是最近深受陆澄宠信的侄儿陆熙宁。 前几日卫屹之按照谢殊建议写了封信给陆澄,详细阐述利弊,希望他能顾全大局,哪知一连好几日都没有回音,不想今日陆家人竟然直接登门拜访来了。 卫屹之来厅中相见,陆熙宁一袭蓝袍,眉清目秀,神情温和,叫人一看便觉得亲切,但就以他陆家人的身份,卫屹之自然不会真觉得他亲切。 二人分别见礼落座,陆熙宁竟没有绕弯子,开口就道:“今日在下是为大司马那封信而来。” 卫屹之穿着蓝襟滚边的素色便服,看着有些闲散意味,神情却比在朝堂上还要严肃:“不知陆大人的意思是什么?” “伯父说国家兴亡大事,他自当出力,只是对大司马和丞相之间……”陆熙宁的眼神忽而暧昧起来:“大司马该明白,你们二人的关系已经在都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恕在下无礼,有人说您是被迫的,但也有人说您是自愿的。伯父对你们的关系究竟如何,实在是有些好奇啊。” 谢殊目前已一手遮天,陆熙宁也不好直接说陆澄和谢殊有恩怨,便用一个“好奇”来做借口试探。 卫屹之没有说话,那肃然的神色里忽而添了几分赧然,眼神也有些回避。陆熙宁仍旧是那副带笑的模样,心里却将他这神情回味了好几遍。 正相顾无言,苻玄忽然出现在了门口:“郡王,丞相请您过去。” 卫屹之看看陆熙宁,叹了口气,起身致歉,请他稍候片刻。陆熙宁面上一片平静,心里却分外诧异,没想到丞相一早就在这里了。 还是说一整夜都在这里? 苻玄进来替他看茶,陆熙宁知道他是卫屹之贴身的人,试探着问道:“丞相经常一早就来见你们家郡王吗?” “这……郡王吩咐过不让属下们多言,陆公子见谅。” 陆熙宁笑道:“是我多嘴了。”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已经得到答案了。 难怪丞相要软禁武陵王呢,多好的机会,这下武陵王可以任他蹂躏了。这么一想,陆熙宁不禁为自己贸然前来而后悔了,其实陆家还是很愿意和武陵王合作的,否则也不会让他亲自来这一趟,可若是今日会面被丞相得知,那很有可能还没开始就夭折了。 他抿了口茶,有些坐不住了,刚刚离开的苻玄又快步走入厅中,抬手作了个请:“请陆公子快些随在下离开,我家郡王担心你来此被丞相发现。” 陆熙宁一听连连点头:“我也正有此意,劳烦带个路吧。” 苻玄领着他出门,从花园里七拐八拐往后门而去。陆熙宁倒像是个有经验的,只看前面苻玄的脚后跟,一路低着头走路。 一路疾行,经过一间院落,忽而听见里面传出一声极其响亮的甩鞭子的声音,接着是人闷哼的声音,惊得陆熙宁怔了怔。 “以后知道听话了吧?”冷嗖嗖的语气,偏偏声音雌雄莫辩,陆熙宁听过这声音,是丞相。 “怎么?还是不肯答应本相?那本相可就用强了。”又是甩鞭的声音和人闷哼的声音,接下来的声响就有些不雅了,微微的呻.吟夹杂其间,只有谢殊那幽沉的笑声最为清晰,听得陆熙宁面红耳赤。 苻玄折回身来,连忙请他离开,脸也红了,看样子跟恨不得要逃似的。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走至后门口,苻玄吩咐下人去将陆熙宁的马车领过来,趁着地方僻静,小声求道:“陆公子能不能替我家郡王保守着秘密?他心高气傲,实在不能被人知道这事啊。” 陆熙宁装模作样地答应下来,还好言宽慰了几句,其实心里已经在迅速组织着腹稿,准备一回去就向陆澄禀告——武陵王的确是被丞相用权势逼迫的,难怪会想着对付她,此事可信! 谢殊坐在榻上捶胳膊,口中叹道:“挥鞭子可真累,不过能抽出钱来也值了。” 卫屹之坐在她对面,一面整理着案上地图,一面无奈道:“我的名声都给毁了。” “哈哈,你明明知道他就是来试探你我关系的,不做场戏给他看看怎么行。”谢殊笑着从榻上起身,绣纹雪缎的衣摆水一般垂顺,她走到卫屹之身旁跪坐下来,手中扇柄挑着他的下巴让他的脸转向自己:“你是不甘心被我压在下面是不是?” “我何时被你压在下面过?”卫屹之刚说完就想起书房那次,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 谢殊低笑着,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的脸色这才好起来:“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能反悔。” “自然,本相从不食言。” 卫屹之笑了笑,将她揽近一些,如今准备战事,暂时只能将儿女情长放一边,他拿过刚收到的前线消息,又与她细细讨论起来。 谢殊离开的时候已经快到午时,偏巧不巧,竟然在门口撞上了正要进门的襄夫人,两相对望,都有些尴尬。 “拜见丞相。”襄夫人先行了一礼,她清减了不少,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夫人不必多礼。”谢殊担心因为自己再刺激她一回,便要告辞走人,哪知襄夫人忽然叫住了她。 “多谢丞相了。” “夫人谢本相什么?” “多谢丞相为适之说的那些话,在他犯下这样的大错后,还替他挽回了一些名节。” 谢殊这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淡淡笑道:“夫人言重了,本相相信那本就是事实,夫人也要对自己的儿子有信心。” 襄夫人垂眼盯着地面,片刻后行了一礼便转身进府,没再说什么。 谢殊离开后并没有回府,而是进了宫。皇帝那边也已经被说服支持水战,但国库不丰也是事实。谢殊早就打算在各大世家里再捞一笔,便提议他将几位交往密切的世家族长分别请来见面。 皇帝第二日便出了面,这样一来,消息就算透露到陆澄耳朵里也引不来怀疑。只是这些世家都狡猾的很,大部分都表示得谢家带头,自己才肯出钱。 这是一损俱损的事,谢殊早就打算要出钱,也不推辞,得到消息当天便叫沐白去知会相府里管账的堂伯父,让他将所以账目整理一下送来给她过目,又吩咐将相府里所有平时不用的值钱玩意儿都清点一遍,以备不时之需。 沐白紧张兮兮地问:“公子这是准备不战而逃吗?” 谢殊将手里的笔丢在他脸上,直拖出一道斜线来:“胡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一出事就逃跑的人吗?” “是是是,公子我错了。”沐白一边抬袖擦脸一边赔笑。 谢殊哼了一声:“真要跑的话,那也是什么都不带就轻装上路了。” “……”沐白看看她清瘦的身板儿,觉得还是赶紧去给她熬补药才是正紧,不然要真有那一天还怕跑不远呢。 谢家也要出钱的消息看着像是被其他世家怂恿出来的,但谢府里的自己人却知道谢殊本人很积极。谢冉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和谢殊互相有意回避,这次却按捺不住了。 谢殊正在书房里看账册,余光瞄到门口似乎站着人,抬头见是谢冉,还怔了一下。 “进来吧。” 谢冉沉着脸走到她面前跪坐下来:“听闻丞相打算资助备战?” 谢殊没有回答,先笑了一声:“堂叔没有官职也依旧喜欢插手本相的决定啊。” 谢冉的脸色微微一僵:“丞相若是觉得我的话多余,大可以不听。但我必须要说,身为族长该做的是最大保全家族利益,这话丞相自己以前也说过,现在却越走越偏了。” “因为局势变了。”谢殊的神情冷了下来:“没事就回去吧,此事我已下了决定,你说再多也没用。” 谢冉抿着唇起身,这次比之前更加失望。 这么多年世家遵守的生存准则正在她手里一条一条被破坏。她有了权势,有了威慑力,但心里装的东西也多了,反而不适合再做谢家族长…… 沐白端着药经过他身边,直接送去了谢殊面前。谢冉脚步停下,转身看去,又看看那黑乎乎的药汤,忽然问了句:“丞相这是病了?” “没有,钟大夫让公子调理身体而已。”沐白伶俐地接了话。 谢冉看了看谢殊愈发削尖的下巴,转身出门,一路心不在焉。 回到房中,他从柜子最里面取出一只小匣子,打开找出两张纸,是两张药方。 他拿了上面一张看了看,点火烧了,还有一张在手里捏了很久,最后又锁回了匣子里。 从元和二十九年深秋开始,秦国沿着巴东、荆州二郡左右拓展,直到入冬才拿下周边的武昌郡和义襄郡,之后便一直往长江北岸增兵。 在此期间,晋国看起来毫无作为。一直到来年开春,战船已经建造的差不多了,晋国皇帝忽而改了态度,诏令全国,称秦国不仅威胁卫适之叛国,刻意制造石碑和巫蛊之事陷害武陵王,挑拨大晋君臣关系,更刻意破坏两国和约,兴兵来犯,为天下不齿,愤然宣战。 丞相谢殊紧随其后,将兵权交还武陵王,请示皇帝加封其为大都督,统帅三军抗敌。 举国振奋,建康城中又活络起来,武陵王的拥趸们更是扬眉吐气,谢丞相的拥趸也欣慰万分,二人偶尔出行时又开始遭受到热情围堵了。 然而秦国对此却并不忌惮,先前卫屹之广为传播自己久病不愈的消息,他们只当晋国无人可用,并未将他这次出山放在眼里。 大战在即,谢殊反而放松下来,最近时常忙的也就是整理账册。谢家已经往战事里投了不少钱,别说谢冉,就是其他人也颇有微词,但她执意如此,别人也没有办法。 午后小憩之前,沐白拿着一份单子来给她过目,是刚刚新整理出来的一批值钱玩意儿。谢殊一件件看完,指着最后那个“棣华居”问他是什么意思。 沐白道:“棣华居是公子父亲生前居所啊,里面的东西至今都没动过,写在上面只是问问公子要不要整理。” 谢殊想了想:“刚好今日有时间,我自己去整理吧。” 棣华居占据着相府最好的位置,最美的景致,却一直闲置着,好在下人一直没有荒废打扫,里面还很整洁。 谢殊远远看见那扇门上的帘子便想起当初那唯一一次的会面,不能说毫无触动,但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感觉,到底过去很多年了。 她只带着沐白,进去后叫他将东西一样一样拿过来,她坐在案后,要亲自把关。 那些炼丹的炉鼎就不说了,没什么好留恋的。一些道学著作倒是有些挺珍贵,谢殊留了几本,另外还有一些字画,许多是以前名人留下来的真迹,必然值钱。 沐白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个匣子,放到谢殊跟前道:“公子,这上面上了锁,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 谢殊直接道:“撬开吧。” 沐白只好照办,嘴里却道:“挺轻巧的,也许什么也没有吧。” 谢殊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觉得这里所有东西都这样公然放着,只有这匣子如此严整周密,也许藏着什么秘密呢。 沐白毕竟不是个撬锁的,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小匕首都给弄卷刃了才撬开。他拿出里面的东西,原来是一沓信封。 “都是纸张,难怪轻。” 谢殊接过来,看到上面的名字愣了一下,居然是“吾儿如意亲启”。拆开其中一封,上面只写了个抬头,往下一片空白,直到最后才写了个谢琨,是她父亲的名字。日期也有,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这实在怪异,她将所有信都拆开,按序摊开来看,前面将近二十几封全是只有抬头没有内容的空信,日期却是渐渐往后推的。 一直到倒数第二封,总算看到了字,却也不多。谢殊看完心潮起伏,怕泄露情绪,将沐白遣了出去。 写信日期是她刚回谢家那日,谢琨在信中说,既然她回来了,那么她的母亲必然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有指责没有安慰,却让谢殊想起那焚烧着母亲尸首的熊熊大火,喉头哽咽。 许久才拿起最后一封信,出乎意料,这次密密麻麻居然写了好几张纸。她一点一点仔细看完,良久无言。 沐白大概是等急了,在外面叫了她一声,谢殊将信收好,抱起匣子出门,对他道:“去准备些水酒祭品,待会儿我要去祠堂。” 沐白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谢殊自从推倒那些长辈后就将祠堂锁了,此后再也没进去过,今日居然改主意了。 祠堂虽然锁了,院子里却仍旧打理地好好的,左右花圃里花草齐整,姹紫嫣红。午后阳光暖融,将那花香也蒸出来了一般,一进院子便能闻见淡淡香气。 沐白解了锁,谢殊走进去,将水酒供品摆在谢琨牌位下,不动不言,只是默默看着。 当初卫屹之与她解释起乐谱的事时,她还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如今看完了信才知道她的确是不了解这位生身父亲。 谢琨的确不是个一心向道的人,他希望能做个寻常人,与心爱的人携手到老,但这对于他的身份而言太过奢侈。可他终究只是个心思细腻温和的文人、乐师,做不到谢铭光希望成为的继承人。 最后一封信写在弥留之前,到结尾处连字迹都有些飘忽。他反反复复说了许多,居然是叫谢殊离开谢家。 难怪初见她时他会让她走,原来是在叫她走出谢府,逃开这偌大的世家。 他自己禁锢了一生,摆脱不得,希望女儿能解脱,但谢殊如今已在这里捆绑了多年,甚至还捆绑上了更多人的命运。 没有过后悔,也没有过遗憾,只有太多歉疚,对母亲,对王络秀,对卫屹之…… 她掀了衣摆对着谢琨的牌位磕了几个头,转身出了门。 天色已晚,她一路怏怏,刚走出院落,角落里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拖住她胳膊道:“终于出来了,沐白说你在祠堂里待一下午了。” 第59章 卫屹之着了一身黑衣,加上天色昏暗,那精致五官被淡化了许多,谢殊乍一眼没认出来,还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想来便来了。”卫屹之牵着她往前走,他刚才来时大概摸好了路线,一路熟门熟路,口中道:“我已命杨峤带了一批战船沿江去犏骨峡驻守,那地方犹若壶口,易守难攻,届时将秦军引往那里,胜算会更大。” 谢殊也猜他是为正事而来,口中“嗯”了一声。 卫屹之心细如发,自然发现了她的异样,牵着她的手不禁紧了几分,却也没说什么。 晚饭已经备好,如今卫屹之脱了罪,行动也方便,谢殊便留他在府中用饭。卫屹之也不客气,还叫沐白吩咐厨子去做几个他爱吃的菜来,弄得沐白一脸郁闷。 怎么的这是,当这儿大司马府呢! 谢殊忍着笑道:“快去,这可是武陵王、大司马、大都督,可不能怠慢。” 沐白撅着嘴出门去了。 卫屹之坐在案后叹息:“被你这么一说,我真觉得担子重啊。” 谢殊抿了口茶,神情正经起来:“都部署好了吗?可还有哪些遗漏?” “多亏你一直在拖延时间,准备的还算充分,秦国国内也不太平,只要第一战得胜,内外压力同时施加,就算是秦帝亲征也未必能成事。” “你有计划就好。”谢殊放下茶盏,刚好沐白回来,婢女们也送来了饭菜,她将所有人遣出门去,敲了一下小案道:“这之后就不许说正事了,你只能说别的。” 卫屹之讪笑了一下,点点头。他也需要个适应过程,大哥死在他手上,江北几郡水深火热,每当想起这些念头,他都负疚难堪,连带最近与谢殊相处也放不开,总会找些正事来说。 谢殊早就看出了这点,他已经习惯背负责任和包袱了,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二人安静地吃了顿饭,没了其他事情可做,卫屹之却也没急着走。他本来是想来跟谢殊道别的,偏偏她不让他说正事,他也只好闭嘴不言。 晚饭后照例要喝药,沐白端药进来时,谢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端过来几口灌下,一边用茶漱口一边对卫屹之道:“这几日又感染了风寒,吃药真是麻烦。” 卫屹之连药的颜色都没看清,叹气道:“你身子骨弱,得好好调养,还是少操劳些吧。” 谢殊叫沐白出去,坐去他身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可想过你我的以后?” 卫屹之转头看着她的眼睛,眸光柔和如水:“想过无数次,但我想你应该有自己的安排吧。” 谢殊苦笑了一下,“我有太多安排,但都跟不上变化,天下时局在变,其他……也在变。”她凑到他耳边:“其实我前些时候甚至还想过要给你留个孩子。” 卫屹之错愕地看着她,出口却是一句低斥:“说什么混话?什么叫留个孩子?” “啊,对对,我说错了,是生个孩子。”谢殊笑眯眯地攀住他胳膊:“别这么紧张兮兮的,我就是这么一说。” 卫屹之这才缓和了脸色:“你怎么忽然有这个念头了?” 在他看来,谢殊似乎已经习惯了做男子,也明确说过不打算放弃丞相之位,他很难想象她会产生这种“寻常女子”才会有的念头。 “被你感动了啊。”谢殊语气轻快,还带着些微的调侃:“你当时明明答应了联姻,却又喝醉了爬到我车上与我说永不负我什么的,我觉得你这辈子实在是栽在我手上了,八成是不会真娶人家,以后若一直无后怎么办?我还是勉为其难为卫家留个后好了。” 醉酒的事卫屹之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不想自己竟如此失态。他又好笑又无奈:“你还真是胆大,若真有了,还怎么做丞相?” 谢殊挑挑眉:“山人自有妙计。” 卫屹之只当她说笑,心中却是暖融融的,脑中竟还真勾勒起孩子的模样来,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很傻气,忍不住笑起来,转头去看谢殊,她已经靠在自己肩头打盹了。 “真是越来越不经用了。”他打横抱起她,走出们去,沐白一看到这情景差点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头转的跟拨浪鼓似的,确定左右无人才松了口气。 “我送谢相回房,你带路。” 沐白抹了把汗,一路左绕右绕,专挑僻静的小道走,为了避开下人,将花园里新种的一株山茶都给踏坏了。 好不容易到了房里,恨不得卫屹之放下人就走,他站在门口一直守啊守,等啊等,哪知卫屹之竟然道:“我今晚就留在这里无妨吧?” 沐白先是回想了一下自家公子在他那里过了一夜的事实,又回想了一下他如今的武陵王、大司马、大都督三大头衔,咬了咬下唇,愤懑地妥协了:“那……请武陵王明早一定要天不亮就走。” 卫屹之有意逗他,憋着笑道:“你去打些水来,什么时候走,明早再说吧。”说完合上了门。 沐白痛苦地抱头蹲地。 谢殊睡得死沉,卫屹之给她擦净手脸,解了外衫,她还睡得香甜。就这样还能坚持早朝,也不容易。他解开她中衣,将束胸取下,裹胸布也全部解开,却毫无杂念,只是为了让她舒服些。 沐白不是走了就是守去院外了,外面已经静悄悄的。他躺在她身边,为她掖好被子,撑着头看着灯火下她的睡脸。 之前战功赫赫,荣耀加身,竟半分及不上此刻满足。 谢殊动了动,往他怀里窝了窝,他放下手臂,顺势揽住她,吻了吻她的额角,贴在她耳边道:“等我回来。” 第二日谢殊醒来,卫屹之已经走了。只在桌上给她留了封信,说了去前线的事。谢殊很懊恼,早知道就早些起了,好歹还能送一送他。 他走后没几日,秦国战船就下了水。杨峤按照卫屹之的命令,不战而逃,一路直往建康方向跑来。秦国一见便认定晋国这次搞这么大阵势全是虚张声势,当即集结兵力追来。 浩浩荡荡的秦军大船追击着晋国战船,在江面上犹若鲸吞鱼虾,原本胜券在握,哪知一直追到犏骨峡附近,晋军纷纷躲了进去,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地势特殊,秦军不敢冒进,加之士兵们大多晕船晕得厉害,根本无力应战,他们只好暂时停下休整,一时倒没什么动作。 没多久卫屹之赶到了前线,及时作出安排,派几只战船出去骚扰敌方,待他们来袭,再引入犏骨峡集中歼灭。 开始这一招很有效,但秦帝很快也调整了策略,每次都吸引晋军正面对阵。他们的战船比晋国的要大上许多,失之灵巧,却分外坚固,一旦正面攻击,晋军就会落在下风。 卫屹之与几位将军商讨了许多对策,又一一推翻,最后还是决定改造战船,在船头加上兵器,并演练船阵。当然,要改造战船就又要花钱了。 谢殊收到信函,叫过沐白,让他送信给皇帝,继续号召世家们出钱,谢家自然也少不了要继续出力。 谢冉用完早饭,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唇,问身旁的光福道:“你说丞相又要往战事里投钱?” “是的公子,丞相前几日连棣华居都整理过了呢,还说这是国家兴亡大事,关乎谢家存亡,就是倾尽家财也是应该的。” 谢冉沉默了一瞬:“其他人可有怨言?” “自然有,但无人敢冒犯丞相。” 谢冉稍稍寻思一番:“你放话下去,就说我会出面阻止丞相,让那些心有不满的人都放心来找我。” 光福行了一礼,退出门去了。 卫屹之改造战船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秦帝耳中,他们岸上的兵马远超晋军,对陆上情形十分放心,如今自然而然就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长江水面上。 谢殊亲自监督造船,船工日夜忙碌,半月后便有新船入水而来。彼时刚至暮春,两岸青山深绿,江水清幽,却气氛冷然,不见半个渔人。 晋军每日都在那外细内宽的犏骨峡中高声操练,演练船阵,秦军不善水战,晕船的到现在还没适应,听闻对方刚改造了船只,又这般士气高涨,心里没底,渐渐就有些低靡了。 秦帝按捺不住了,再这么下去就要不战而败了。他麾下领兵大将石璨是石狄的亲弟弟,与卫屹之有杀兄之仇,正急着报仇,也等不下去了。可犏骨峡峡口狭窄,贸然孤入只会让己方陷入危境,一时间也无可奈何。 僵局一直到几日后才打破,当日江上大风,恰好往犏骨峡方向吹去。石璨提议用火攻逼他们出来,或者干脆将他们逼往更远的水域,只要摆脱了这个难缠的地形就好办了。 秦帝准奏,石璨率数百大船顺风急进,顶着载满火油的小船直袭犏骨峡。到了近处,调帆后退,在远处用沾了火星的箭雨射向小船。 大风狂吹,小船争前恐后挤入峡谷,后方还堵了许多在峡谷外,像是在江上烧起了通天火墙,远在数十丈外都能感到逼人热浪。 犏骨峡前细后宽,大火顺风袭去,势不可挡。石璨站在船头,远远观望着这情形,得意不已,立刻派出探子去岸上快马往前打探消息,看晋军到底是往前方水域退走了,还是被火困在峡谷里了。 旁边有副将道:“可能是退走了,一点都没听见里面的动静呢。” “哼,卫屹之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也不过如此。”石璨大笑连连,仿佛已经看到卫屹之在他眼前伏诛的痛快景象。 消息传到建康,自然引得众人忧心忡忡。 谢殊晚上才回到府中,管家应门时对她道:“冉公子忽然病了,丞相要不要去看一看?” “病了?”谢殊猜到了几分,笑了笑:“那我是得去看看他。” 走入流云轩时,感觉像是回到初见那次,谢殊摇着扇子优哉游哉的,一进门便道:“堂叔这次又要与我说些什么呀?” 谢冉原本靠在床上,听了这话也不装了,掀了被子就站了起来,径自走到案后坐了。 谢殊在他对面坐下,笑道:“这是怎么了?今天火气很大嘛。” “丞相这时候还能笑出来?”谢冉从袖中取出一份册子,展开推到她眼前:“这上面是你这段时间投出去的家资,数目庞大,已然动摇根本。今日有不下十数位族人找过我,都心怀不满,丞相还打算继续下去?” 谢殊合上扇子:“堂叔多虑了,这些钱投下去只是暂时的,待得胜之后,论功行赏,谢家必然是头功,届时还怕收不回来吗?” “可是丞相如何确定此战一定能胜?你至少要保住族人最后一点利益!”谢冉忽然回味过来,眼中露出不可思议:“难道说,丞相就如此相信武陵王,即使他如今屡屡受挫?” 谢殊手指绕着扇坠,眼神落在他脸上:“堂叔似乎有些偏执了。” “偏执的是丞相!”谢冉忽然探身过来,牢牢盯着她:“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丞相不要让我失望。” “机会?”谢殊失笑:“我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机会,但你根本没有把握。” 谢冉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缓缓坐了回去:“丞相慢走。” “看来堂叔说完了,那就好好养病吧。”谢殊起身离去,清瘦的身影很快便隐入门外的黑暗中。 谢冉一动不动坐了许久,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那只匣子,将里面那张药方拿了出来。 “光福。” 光福快步走进房来:“公子有何吩咐?” “你去将这方子交给钟大夫,就说是我为丞相寻来补身的良药。” 第二日忽然下起大雨,谢殊懒得动弹,干脆告假不朝,一早起来就在书房里窝着等前方战报。 刚过早饭时间,王敬之忽然登门造访,开口就道:“丞相快随在下去一趟东宫。” 谢殊听他语气急切,又见他身上只松松的披着一件宽袍,头发也没来得及束起,不禁诧异:“发生什么事了?” “路上在下再与您细说吧。” 谢殊来不及换衣服,起身便随他出门。 马车一路驰往东宫,王敬之这才将事情告诉她。原来王络秀一早临盆,情形却很不好,两个时辰了孩子还没生出来,整个东宫都乱作一团了。 “这……”谢殊自然担忧,但这事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外臣去管,“太傅,这种时候,本相不适合去东宫吧?”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络秀说一定要见一见你。”王敬之叹了口气,靠在车上看着她,忽而露出一抹苦笑:“其实我知道络秀对丞相的心意,但我没想到她会这般执着,危急时候还想着要见你一面。” 谢殊抿住唇,一路无言。 王络秀做事向来有分寸,此次却公然要求见她,若是被太子猜疑就不好了。 好在实际情形不坏,二人到达东宫没多久,王络秀就生下了个女儿。孩子没什么事,她自己却遭了很大罪。御医拉着太子说了半天的悄悄话,连王敬之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 太子遣退御医后就匆匆进去陪王络秀了,许久后才出来,主动请谢殊进去与王络秀相见。也不知王络秀是如何对他说的,他显然并没有多想。 谢殊走进去,隔着一道屏风站定。王络秀摒退左右,虚弱地说了句:“其实本宫想见丞相是怀着私心的,只是如今生的是个女儿,有些话也就无所谓说不说了。” 谢殊顿时就明白了。 王络秀到底是在深宫里磨练过的人。她知道谢殊一直对自己有愧,这次难产有危险,若最后熬不下去,命悬一线之际苦求谢殊,一定能博得她对自己孩子将来地位的保障。但她没能生下儿子,自己也脱离了危险,一切也就不用多言了。 “太子妃好好保重身体,其他的事不要太担心了。”谢殊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告辞退了出去。 回到相府时天已经黑了,谢殊走入书房,案头已经摆好汤药,沐白却不在。 她坐了一会儿,思绪纷杂,一会儿想起王络秀那无奈的语气,一会儿又飘到了前线战事上去,后来感到疲惫才端起药碗。 光福想要请谢冉用晚饭,走入房中却发现一室黑暗,还以为他不在屋里,点亮烛火却见他就坐在案后,吓了一跳,而待看清眼前情形,更是吃惊万分。 谢冉怔怔地坐着,眼眶通红,眼中水光盈盈。 “公子,您怎么了?” 谢冉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丞相回来没有?” “回来有一会儿了。” 谢冉搁在案上的手指忽然紧紧撰起:“出去吧,记得把门锁好。” “啊?公子为何要属下锁门啊?” 他沉默了许久:“我怕我会忍不住中途去阻止。” 第60章 汤药还是热的,但谢殊喝了两口就放了下来,刚好沐白进来,她问道:“今日的药怎么味道不对?” “公子有所不知,冉公子替您寻了补身方子,钟大夫看过后觉得有效,今日便换了药。” “谢冉?”谢殊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却也没再继续喝药。 江上战事还在继续。 大火连烧两日,第三日夜晚,明月高悬,大风停下,小船烧光,四周只有冲鼻的焦糊味,一切回归平静。 秦军探子返回,禀报石璨说晋军的确已经后退,目前已经到了通古湾。 通古湾四面开阔,石璨大喜过望,他们如今只要进入犏骨峡,就能反过来扼住紧要地势来对付晋军了。 如此良机岂能错过!他当即派人去主船上禀告秦帝,自己则亲自带头,往犏骨峡而去。 两岸悬崖峭壁在夜晚看来犹若静默的凶兽,水面在月色下幽沉安宁,船行而过,却能感到地下汹涌的暗流。 石璨命左右副将率先进峡谷,自己紧随其后,为震慑军心,拔出剑来高喊了一声:“杀尽晋军!一统天下!” 秦军纷纷呼应,喊声震彻云霄,然而顷刻间那声音里就变了味道。 闷哼传来,血腥味悄然弥漫,等船上士兵发现自己身旁的伙伴忽然被拖入了水里,已经晚了。潜伏水下的必然是晋军,他们只能用枪胡乱往水中扎去,再一扭头,前方已经出现通天火光。 “杀!!!”比秦军更愤怒的呼喊,更迅捷的速度。 石璨大惊失色,一面下令左右应战,一面吩咐后方撤走。但那狭窄的通道实在难以退出,他们的船只太大,进来时就耗费了不少时间,现在慌乱之际,后方士兵屡遭偷袭更是乱作一团,船只都撞到了一起。 右边山崖上忽然亮起一排火把来,左右摇晃,三下便停。晋军船只发生了变化,最左最右各有几艘船只冲了出来,围住了秦军派去应战的大船,弓箭手四面环绕,箭如雨下。 紧接着火把又多出一排来,又摇晃三下。晋军又出战船,这次却是直往后方石璨所在方向而来,足有数十艘,成合围之势,当前一艘犹若利刃,一马当先,冲在最前。 “将军,他们在玩什么花样!”石璨身边的副将慌了。 “是阵法!”石璨握紧剑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晋军的确就在眼前:“卫屹之一早就在等着我们呢!” “那要如何是好啊?” “顾不上那么多了!杀出去!” “可是……”副将往后看看,欲言又止。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报——” 秦帝在睡梦中被惊醒,便听见外面士兵急急禀报道:“陛下,石将军所领的兵力在犏骨峡被晋军全歼了!” “什么?”秦帝以为自己听错了,几个时辰前还禀报说火攻成功,晋军退走,怎么可能会被全歼? 士兵只好再报一遍:“石将军所领的兵力在犏骨峡被晋军全歼了!” 秦帝震怒而起,穿着中衣光着脚便匆匆走出船舱,天光微白,远处犏骨峡上方漂浮着浓重的尘烟雾气,这样的大火居然都奈何不了他们! “不可能……”他死死握住栏杆,仍旧无法相信。 卫屹之站在悬崖上方望着下方的长江水面,盔甲上沾了些许露水。 下方水面早已恢复平静,却还浮着残桅断杆,虽然有些难看,但这是胜利的象征。 “若是她此时也在这里就好了。” 杨峤站在他身后,莫名其妙:“大都督说谁呢?” 卫屹之笑了笑:“没什么。” 前线首战告捷,战报送到建康,举朝振奋。偏偏这时候朝堂上出了桩稀罕事儿——司马霖忽然上疏皇帝,请求将太子之位让给九皇子司马霆。 谢殊收到消息时正在花园凉亭里与谢瑄对弈,旁边楚连还在击筑,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沐白快步走到她身边低语了几句,她立即就推开棋盘离开了。 “宫中眼线查到太子这么做的缘由没有?”谢殊一边朝书房走一边问。 “没有,东宫里防范很严。” 谢殊想了想:“你去将桓廷叫来。”之前她革除了谢冉的太子舍人一职后,将这职位交给了桓家人,桓家肯定知道原因。 不用她去请,桓廷自己就来了。他进了书房先把门关好,坐到谢殊对面,一脸神秘地道:“表哥一定知道东宫的事了吧?” 谢殊亲手给他倒了盏茶,推到他面前:“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桓廷干咳两声:“表哥有所不知,其实太子这么做都是为了太子妃啊。” “什么?” “听闻太子妃此次难产是被人所害,险些送命。太子没找出凶手,担心太子妃安危,打算退出宫廷,去宫外居住,连太子之位也不想要了。” 作为女子,谢殊很佩服也很感动,作为丞相,她很无奈。 “太子妃自己应该也会劝太子吧?” “劝了啊,”桓廷感叹:“太子是个痴情种,非要这么做嘛。” 谢殊按按眉心:“那九殿下如何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 谢殊思索着,还是得找个机会去探探司马霆的口风才行。 出乎意料,桓廷前脚刚走,司马霆居然本人就到了相府。 谢殊被惊到了,记忆里这还是他头一回登门。 司马霆一身黛色袍子,金冠束发,眉目已经长开,声音也低沉浑厚了许多,整个人看着都英武了不少,只有神情倨傲一如往常。 “殿下光临寒舍,微臣真是受宠若惊啊。”谢殊抚了抚衣摆,起身行礼。 司马霆径自在她眼前坐下,开口便道:“丞相给我份委任书吧,我打算去前线督军。” “督军?”谢殊眼眸一转,笑道:“殿下怎会有这念头?” 司马霆不耐烦地用手指点着案面:“丞相给我就是了,我现在只想离开建康。” 谢殊试探着问了句:“殿下是为了太子让位的事?” 司马霆瞪了她一眼:“原来你都知道了,那你还装什么装,巴不得我走吧?” “殿下言重了,本相怎会有这想法呢?只是殿下身为皇子,不问清楚,陛下届时追究起来,本相担待不起啊。” 司马霆哼了一声:“若是父皇同意,我还用得着来见你?告诉你也无妨,太子之位我是动心,但我不想这样拿到手,如今太子妃身子不好,我坦然接受,岂非落井下石?我要的东西我自己可以凭本事拿到,何须相让。” 谢殊知他心高气傲,对此也不意外,心中却感慨这小子到底长大了,聪明了许多,知道利用时机。如今他要去督军,先是在朝中博个好名声,再在战场上顺带立点儿功,回来就不同往常了。 皇帝必然也是心里透亮的,不然若是真不乐意他去前线,早派人将他锁在宫里了。 她坐去案后,提笔蘸墨,冲司马霆笑了笑:“敢问殿下,这算不算个人情啊?” 司马霆嘴角一抽:“算!” 谢殊这才下笔,落印时说了句:“殿下此去,可否替本相带几句话给仲卿?” 司马霆听她叫得这般亲热,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丞相自重些,仲卿哥哥的名声被你毁的还不够么?”他劈手夺过委任书,连印迹未干也顾不上,转身就走了。 谢殊又无奈又好笑,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句:“殿下慢走。” 司马霆回了一声冷哼。 前线战事已经转移了战场。秦帝知道水上斗不过卫屹之,自然不会硬拼,很快便退回陆上,要集中兵力左右深入。 杨峤在营中焦急地跟着卫屹之走来走去:“大都督怎么不做安排啊?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秦军逃去陆上?” 卫屹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盔甲,拿起长鞭宝剑:“他们跑不掉的,你没发现陆子觉等人都不在么?” 杨桥一怔,恍然大悟:“原来大都督都安排好了?”他激动万分,“那怎么没安排我出战啊!” “你坐镇营中,九殿下就要来督军了,替我接待他。”卫屹之将鞭子缠在腰上,朝帐外走去:“本王亲自去会会秦帝。” 秦军重兵集中在巴东和荆州二郡之中。张兆率重兵自其左方宁州出发,陆子觉则率兵从其右方徐州出发,另有武陵、长沙二郡腹地兵马北上而来,成三方合围之势。 这番部署早在秦军被拖在江上时就安排好了,卫屹之故意将他们所有注意力吸引在江上,陆地上的动静他们根本一无所知。 安珩来了好几封信,都是在说国内局势紧张,秦帝此时正急着要扳回局面,又急调国内大将吕明、侄子苻兴前来领兵,要与晋军决一死战。 原本以为从那让人晕乎乎的大船上下来就能重振军威,哪知紧接着江淮流域就进入了梅雨季节,潮湿的天气让北方士兵极难适应,许多人都病了。 秦帝暴怒地砸光了帐中所有东西,但老天爷照旧不慌不忙地下雨,黏黏湿湿的让人满心烦躁。 两日后,晋军突袭秦军粮草重地,杀敌两千,尽夺辎重,迅速退走。 秦帝忍无可忍,命吕明、苻兴率军追击晋军。 吕明沉稳,力劝秦帝三思后行,但秦帝盛怒,苻兴轻狂,他也无可奈何。 秦军大部前脚去追击晋军,晋国大军就直杀到了秦军大营。 陆子觉和张兆正在和吕明、苻兴虚与委蛇,卫屹之亲率重兵直捣黄龙。 秦帝身披铠甲亲身上阵,远远看到灰茫茫的天际下,晋国兵马踏着地上泥浆而来,视线落在那卫字大旗和晋国龙旗上,气得咬牙切齿。 “陛下,那是晋国武陵王,还是避一避吧。”旁边的随从战战兢兢地劝他。 “避什么!”秦帝翻身上马,号令所有人马迎敌。 秦军见皇帝亲自领兵,士气大涨,英勇地冲了过去。 然而晋军并没有与他们正面交锋,反而有序游走,蛇一般灵活,待秦军反应过来,已经被困阵中。 卫屹之打马在后方,点了点头,身边的传令兵开始舞动旗帜,阵法变动迅速,前一刻秦军还被困在四面盾牌环绕的人墙里,后一刻盾牌掀开,长枪已经刺入,哀嚎遍野,不忍相闻。 周围是长出青葱禾苗的农田,被厮杀的双方踩踏地翻了个底朝天,远处还有河鱼肥美的池塘,早已染了鲜血之色。 秦帝在远远观望,双眼如鹰。 卫屹之也在看着他,透过这个人似乎看到了那些只存在于长辈叙说里的曾经:外族兵马杀入洛阳,世家们被迫南迁,汉人被当做猪狗般屠杀,不服从是屠杀,服从是奴隶……直到此人即位,倒是开明了许多。但有征服就有不屈不挠的抵抗,有欲望就有无穷无尽的征伐。 只等一个时机,结束这一切。 传令兵挥了一下旗帜,晋军退开,秦军尸横遍野,残余的人连忙退回。秦帝知道吕明和苻兴已被拖住,等不到他们来援,只好下令退走。 卫屹之当机立断下令追击,自己策马当先,手挽长弓,连射两箭。一箭射偏,一箭正中秦帝肩头,他身子歪了歪,但还是坚持着往北方逃窜离去了。 晋军一路高呼胜利,连远处与晋军作战的吕明、苻兴都听到了。 听闻秦帝逃窜而走,秦军士气顿时低沉下去,再听晋军呼声震天,似乎左右四方都是晋国兵马,人心更乱,很快便被杀得落花流水。吕明和苻兴只好下令撤兵,往国境方向退去。 第61章 陆子觉年轻骁勇,一路狂追不止,最后不仅斩杀了苻兴,甚至还杀入了秦国。 桓廷风一般冲进了相府,提着衣摆一路狂奔,嘭一下撞开书房的门,气喘吁吁道:“表、表哥,你收到消息没有?” 谢殊端坐案后,眉眼安然,捧着盏茶笑眯眯地看着他:“什么消息?” “什么?你还不知道!”桓廷冲过来,额上都挂着汗珠:“仲卿打了胜仗,晋国得胜了!巴东、荆州夺回来了不说,连秦国的豫州都给拿下了。” “原来如此,不错。” 桓廷急的挠心,眼巴巴地看着她:“就这样?” 谢殊挑眉:“不然还怎样?” “……”桓廷忽然觉得好没劲。 晋元和三十年夏,晋军得胜还朝。 一早谢殊起床,就听门外树上有喜鹊在叫,她换上轻便的雪绸宽袍,竹簪束发,洗脸时觉得脸色有些苍白,便问婢女有没有胭脂,要稍微修饰一下。 婢女们争先恐后地赶着奉献,眼神都有些暧昧。 丞相为了见武陵王还要打扮打扮呢,啧啧啧…… 沐白来禀报说车舆已经备好,谢殊放下才吃几口的早饭,出门时脚尖在门槛上带了一下,险些摔倒,沐白急忙扶住她胳膊,忽然看见那雪白的衣袖上沾了一滴血珠,愣了愣。 “公子……” 谢殊怔忪着抬头,伸手摸了摸鼻下,忽然喉中一甜,眼前一片昏暗。 建康大街上人声鼎沸,卫屹之跨马入城,这般抛头露面,叫姑娘家都疯狂了。 官员们挤开拥挤人潮赶来相迎,溜须拍马的话说了一箩筐。 卫屹之心不在焉地听着,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不见谢相?” 钟大夫匆匆走进房中,一放下手中东西便坐去床边为谢殊诊脉,她已昏睡不醒,嘴角还残留着血渍。 沐白心急如焚,又不好打扰他,急得在旁死死绞着手指。 钟大夫用湿帕子沾了些谢殊口中血渍,取了银针拭了拭,观察许久,头一回露出惊慌之色:“怎么会这样?” 谢殊半昏半沉,如坠梦中,四周昏暗,她一路前行,不敢停顿。 身上是威严的朝服,前方必然是巍巍庙堂。然而她走到尽头,入眼却是烈日当空,飞蝗遍野,大地龟裂…… 她茫然四顾,怅然若失,却又幡然顿悟。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是那个在荆州苦苦挣扎,为求活命的孩子。 “公子?公子?” 谢殊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得身上微微的疼。 沐白的脸探过来,有些模糊:“公子终于醒了!您别动,钟大夫正在为您施针。” 谢殊张了张嘴,声音轻飘飘的:“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申时了。” 那卫屹之应该早就入城了。她顿了顿:“我可还有救?” 钟大夫接话道:“公子中的毒比较复杂,来不及细说,好在您服用不多,还有一线生机,只是比较凶险。” “有多凶险?” “此毒由药引牵引而发,只能用牵引之法引出,但必须要用虎狼之药,只怕会对公子身子造成损伤,不知道您……最后能不能熬过去。” 谢殊只觉头脑越来越混沌:“是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 “以小人的医术,只有这一个法子。” “那就用吧。” 钟大夫一怔,随即称是。 谢殊叫了声沐白:“若我熬不过去,不要将此事告诉武陵王,就说我隐退去了别处,想见他时自会出现,让他不要找我……” 宫中正大摆筵席,为武陵王庆功。 与秦国这一仗历经曲折,总算是得了胜,中间皇帝与卫屹之也好几次有分歧和摩擦,如今扭转局势的终究还是卫屹之,皇帝心情有些复杂,也颇有几分尴尬,宴席间除了褒奖了他一番之外,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司马霆这次捡了个便宜功勋,可能自己也认为没什么好炫耀的,期间很是低调。大家最关注的还是武陵王,其中最激动的莫过于陆澄,刚好谢殊不在,他还琢磨着是她害怕了武陵王如今的气势,不敢轻易露面了。 “武陵王大捷而归,保家卫国,下官感佩不已,当敬您三杯!”他举起酒盏,朝卫屹之举了举。 “陆大人客气。”卫屹之仰头饮下。 那边的相府,谢殊正被灌下第一碗汤药。 建康城中今晚注定无人入眠,大家聚集庆贺,纷纷颂扬武陵王的功勋,偶尔也有人提到丞相,难得地多了几句好话。 有人捧着河灯放入秦淮河中,祭奠死去的将士们,灯火如豆,从倒映了一天星光的水面上飘过,去了不知名的远方。 此时谢殊已吐过一遍,被灌下第二碗汤药。 宴席结束,卫屹之走出宫门,苻玄正等在车边。因为这次作战有秦帝现身,卫屹之特地没有带上他,如今见了他,刚好可以询问几句谢殊的近况。 “丞相挺好的,前几日属下陪夫人出门上香还遇着他了,他当时还对夫人说,郡王此次立了大功,待回都时要亲自出城十里相迎呢。” 卫屹之愣了愣,上车换了便服,吩咐道:“去相府看看。” 谢殊已被灌了三碗药下去,呕吐了好几回,人已虚脱,但钟大夫对沐白摇头,仍嫌剂量不够。 沐白看着不省人事的谢殊,声音里都是哭腔:“不能再灌了,公子会撑不下去的。” “可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钟大夫卷起袖口,又要动作,门外传来管家慌张的声音:“沐白,快出来,武陵王来了!” 沐白吓了一跳,小心翼翼扶谢殊躺好,匆忙走出门去。 卫屹之已经走上回廊,宽袍大袖,形容散逸,见沐白走出门后还不忘把门关好,笑了笑道:“怎么这么神秘,谢相人呢?” “公子她……她身体不适,已经休息了。” “这么早?那房里怎么还亮着灯呢?”卫屹之不以为意,径自越过他就要去推门,旁边忽然唰唰窜出几道人影来,密密实实挡住房门。 是谢殊的贴身护卫。 卫屹之感到不对,声音冷了下来:“到底怎么了?” 沐白想起谢殊的话,神情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卫屹之沉着脸:“是要本王动手才能进去是不是?” 沐白忙道:“武陵王息怒,请随我来,我马上就将事情告诉您。” 北偏角的厢房里,楚连听到外面时常有匆忙脚步声走过,觉得奇怪,走出门去看了看,只见谢殊所居的院落里灯火通明。 他回到房中坐下,忽而感到一丝不安。 前几日谢殊在花园里见谢瑄,中间有意无意对他说了一句,若有什么安排,可以尽早提出来,若没有,她便替他安排了。 他问了句为什么,谢殊淡笑着说是以防万一。 如今想来,难道是她身上有什么事要发生? 流云轩内,光福走进房间,看着散发坐着的谢冉,欲言又止。 “不用禀报了,我听到动静了。”谢冉摆摆手让他出去,半张脸隐在昏暗里,看不清神色。 光福并没有走,低声道:“武陵王来了。” 谢冉僵坐着,忽而笑了一声,却分外凄凉:“那丞相应该会很高兴吧。” 卫屹之站在廊下,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你说她中了毒?” 身后的沐白低声称是。 “她这段时间身子渐渐不好,就是因为这个?” “那倒不是。”沐白垂下头:“其实公子身体早就不好了,钟大夫也找不出缘由,只说危及不了性命,但不能过度操劳。这些时日以来公子一直在调养身体,也有些效果,今日中毒却是事发突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 “那就是有人下毒了。”卫屹之的手指摩挲着腰间长鞭,声如刀戟碰撞,幽幽森冷。 沐白心中惊了惊,被他声音吓住,没敢作声。 房中忽然传出很大响动,卫屹之急忙转身推门进去,匆匆绕过屏风,就见谢殊正被钟大夫扶着趴在床沿呕吐。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走之前她还言笑晏晏,现在却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像是纸做的一般,毫无生气,连碰一下都要犹豫。 他稳住情绪,问钟大夫:“怎么样了?” 钟大夫看看他身后的沐白,有些犹豫,毕竟他不是谢家人,有些话不知道当不当直说。 沐白道:“钟大夫直言无妨,武陵王知晓公子身份,公子也信任他。” 钟大夫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卫屹之,这才道:“公子身子骨弱,所用的药却刚猛,如今还差些剂量,但这药毕竟对人有害,小人不敢再用了,否则就算公子挺过去,小人还是难以担待啊。” “为何?你把话说清楚。” 钟大夫又看一眼沐白,后者朝他点点头,他叹了口气:“小人就直言了,这药用多了,只怕公子以后会落得无后。原本小人不该顾及这些,但公子几月前还明确表示过想要有孕,小人实在不敢替她拿主意。” 沐白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卫屹之在床沿坐下,盯着谢殊的脸,出乎意料的平静:“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风险?” “有,公子得熬过去才能活命,总之一切还没有定数。” 卫屹之扶起谢殊,一手将她搂在怀里,一手伸出:“把药给我。” 钟大夫怔了怔,连忙端过药碗放到他手上。 卫屹之将碗沿搁在谢殊唇边,她牙关紧闭,根本是徒劳。 “谢殊,你敢放弃试试!”他咬牙切齿,用力捏开她下颌,将药灌进去,但她根本无法吞咽,全都漫了出来,白衣被血渍和药渍沾污的狼狈不堪。 卫屹之垂下眼帘,忽然道:“你们都出去。” 钟大夫见状只有叹息,他已经尽力了。 一旁的沐白用袖口抹着眼泪,钟大夫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搀出门去。 房门关上,卫屹之努力克制到现在,终于露出慌张无措来,他低头看着谢殊的脸,唤她时声音都在颤抖:“如意?” 谢殊毫无反应。 “不是让你等我回来的吗?”他拥紧她:“快把药喝下去,我们胜了,你还有许多事没有做,怎能倒下?” 他含了口药,渡进她口中,味道实在太苦涩,连他这样在沙场上磨练出来的意志也吃不住,眼泪都被苦地落了下来。 一碗药灌下去没多久,谢殊又开始呕吐,也不知是不是伤了哪儿,这次竟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 卫屹之摸到她双手,已经有些发冷,连忙将她严严实实圈住,唇贴在她耳边哽咽着道:“没事的,当初在荆州那样的日子你都能熬过来,这次一定也能熬过来……”喉间哽得发痛,话已经说不下去。 谢殊歪倒在他怀里,似一块倾颓了的美玉,温润不再,只剩了宁和,一室静谧。 薄薄的晨露在廊下花草间凝结,这一夜有贵族王公醉倒不醒,有庶民百姓狂放颠倒,桨声灯影依旧在,各有各的喜乐,各有各的哀愁。 谢殊似乎听见了幼年常听的荆州歌谣,唱歌的也许是虎牙,但是一点也不像以前那样欢乐,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她想离开那地方,却又找不着路。 “如意。”她转了转头,有人在叫她,听声音似有些熟悉。 “如意。”又走了几步,终于听出来是谁在叫她。 “仲卿?” 卫屹之错愕地抬头,怀里的人正缓缓睁开双眼,声音嘶哑地唤他。 “我在哪儿?” 他含着笑,出口的声音却带着哽咽,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以后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 第62章 襄夫人挂念着战场上的儿子,昨天让苻玄早早去宫外等候迎接卫屹之,哪知苻玄回来了,他却没踪影。 本以为卫屹之是喝醉了被皇帝留宿宫中了,哪知今天她一早起来侍弄花草,却听管家说他一夜未归是去了相府。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当即训斥了管家一顿,叫他别胡说。 管家刚走,卫屹之进了大门。 “母亲,我有话要与您说。” 襄夫人放下水瓢,拿了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看到他神情疲惫,很是关切:“怎么眼睛红红的,一夜没睡?你刚从战场回来,有什么话还是等休息好了再说吧。” 卫屹之托住她胳膊:“还是现在说吧,迟早都要说的。” 襄夫人疑惑地看了看他,只好点头:“那去你书房吧。” 卫屹之扶着襄夫人进了书房,先请她就座,而后忽然掀了衣摆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襄夫人莫名其妙:“你这是干什么?” 卫屹之垂着眼帘:“母亲,我想娶谢殊为妻。” “……”襄夫人的神情僵了半天,渐渐有些崩裂:“你刚才说什么?娶……谢殊?” “是。”卫屹之面有愧色:“只是她此生有了缺憾,我只有现在就告诉母亲。” 襄夫人激动起来:“你也知道他有缺憾啊,他是男子,自然有缺憾!” “不是这个原因……是我一直隐瞒了您事实。” 谢殊并不知道卫屹之离开,她睡到晌午才醒。 沐白进来伺候她喝了碗药,担心她身体,又将钟大夫给叫了过来给她诊视了一番。 “公子此番元气大伤,需好好调理才行,这可急不得。”钟大夫又写了副方子交给沐白,却没急着走,反而在谢殊面前行了跪拜大礼:“公子恕罪,此次是小人把关不严,才害公子险些遇害。” 谢殊叫沐白出去守着,对他道:“我正好要问你此事,你将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钟大夫连声称是,坐回凳子上接着道:“公子中的毒并不常见,小人以往只见过记载,据说汉时衡山国里有人使用此法排除异己,后来多流传于宫中。这法子就是先给对方喝下一味药引,后面再饮一味药,二者相容,牵引毒发,这样不易被人察觉。公子此次中的毒还要高明,无论是药引还是后面的药,单用都是无害的。” “那你也不该看不出来吧?” “原本是瞒不过小人的眼睛。此毒最后一味药是先前冉公子送来药方里的,我倒是留心了,可公子以前所用的药方里并没有那味药引,自然也就不会中毒,所以小人就放心给公子用了那方子,可是现在看来,显然公子是服过药引的。” 谢殊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天黑时,光福脚步匆忙地冲进了谢冉的房间:“公子,属下让您出去避一避您不听,这下好了,丞相醒了,要追究责任了。” 谢冉坐在铜镜前,拿起梳子,丝毫不见慌乱:“替我束发更衣,我马上就去见丞相。” 谢殊到现在还不能坐起,只能躺着,沐白给她背下垫了许多软垫才让她靠坐起来,又替她梳好发髻,看起来人精神了一些。 谢冉从屏风后走出来,一段时日不见,竟憔悴了许多,双颊都有些凹陷。他站在几步之外看了谢殊几眼,施施然行了一礼,竹青宽袍披在身上愈显清瘦,姿态却是优雅如初。 谢殊忽然朝他招了招手,谢冉微微一怔,但还是靠近了一些,在床边矮凳上坐了。 “堂叔为何不趁我倒下时逃走?”等她开口,谢冉才明白她为何要自己靠近,她说话的声音低得可怜,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 他一手揪着衣摆,淡淡道:“逃不掉,也不想逃。” 谢殊勾了勾唇角:“我最欣赏你这点,你做了任何事,被发现后从不否认。” 她咳了一声,顿了顿又道:“钟大夫已经与我说了中毒经过,我想请堂叔为我解惑,究竟是何时让我饮下那味药引的?” 谢冉的神情忽而有了些虚无缥缈的意味:“在丞相最为信任我的那段时期。那时丞相根基未稳,还没那么重的防心,刚好又赶上隐疾的事。我虽依附丞相,却终究不是谢家人,总要为自己留点筹码。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真的用上它。” “不愧是堂叔,那么早就为自己留下后路了。可是钟大夫没有从药方里看出药引来,是不是因为你当时给我的是另一张方子?” “没错,药引那张方子一直由我自己保留着,前些时候才烧掉。” 谢殊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又开口:“我此次大难不死,想必堂叔十分失望吧。” 谢冉凄怆地笑了一下:“事已至此,丞相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处置?你可知,为何你之前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我却总是给你机会?”谢殊笑得有几分自嘲意味:“因为你是我眼中最适合做谢家族长的人。” 谢冉浑身一震,倏然抬头看着她的脸:“什么?” 谢殊闭着眼舒了口气,似又有了些精力:“可我如今只能和祖父一样,选择放弃你。因为你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谢家人看待。” 谢冉激动地站起来:“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谢家,如何不把自己当谢家人看待!” “是,你是一直这么说,但你的心里从未将自己当做过谢家人。你始终无法放开自己私生子的身份。长辈们在时,你甚至都不敢进入官场;等长辈们倒了,你又处处为谢家着想,生怕被谢家抛弃。对你而言,谢家只是一个收容之所,谢家人只是利益盟友,你得依靠他们,又拼命防着他们。你不是看不清时局,你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才不得不出面保全家族利益。” 谢冉怔怔地坐回去。 “不过你的确比我适合做谢家族长,我是迫于无奈才走上这条路的,城府不及你深,手段不及你狠,世家延续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人,不是我。我本以为,有你在旁,再多几个谢瑄这样的小辈,谢家以后就能长盛不衰,但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自己终究是看错了你。” 谢冉突兀地笑起来,忽然扑过去揪住她的衣领,“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谢殊,我宁愿你从没回过谢家!” 谢殊一脸平静:“是啊,那样就没人夺走你的机会了。” 谢冉怔了怔:“没错,你说得没错……”他手下用力,几乎要将她提起来,眼眶通红,“杀了我!我比你还要憎恨如今的我!” “想死?”谢殊慢慢拨开他的手指:“我不杀你,我还会给你权势,让你做谢家族长。” 谢冉错愕地松开手,跌坐在地上。 “但是你记着,你永远也得不到实权,所有事情都要经过我才能定夺。”谢殊一手扶着床沿,微微倾身看他,眼光森冷:“你只能做我的傀儡。” 谢冉踏上走廊时,似被剔了魂魄,浑浑噩噩。 卫屹之正好从远处走来,看见他这幅模样,又是从谢殊房中出来,心里已猜出几分,与他擦身而过时,手已按上了腰间,想想又忍耐了下去。 这是谢殊的事,她自己会处理。 先前说了太多的话,谢殊有些疲倦,刚刚又喝了碗药,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卫屹之在床沿坐下,她睁开眼看到他,自发自觉地钻进他怀里。 卫屹之抚着她的头发:“下毒的事都处理好了?” “嗯。” “确定没事吗?” “不是还有你在吗?” 卫屹之笑了笑,扶正她身子道:“明日随我去旧宅居住吧,暂时离开相府好好养养身子。” 谢殊犹豫道:“襄夫人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放心,我跟她说过了。” “什么?她居然同意了?” “没有。” “那……” “可她也没反对啊。” 谢殊还想说什么,卫屹之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这两年大小事情不断,你我聚少离多,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你也不要顾虑太多。” 谢殊这才点了点头。 天黑时沐白送饭菜过来,谢殊吩咐他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又让他去知会钟大夫,要把他也一起带去卫家旧宅。 卫屹之给她夹了些菜,听到这话,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了句:“钟大夫没跟你说什么吧?” “说什么?” “你身子的状况。” “倒是叮嘱了一大堆,沐白都记着呢。” 卫屹之看看沐白,后者朝他摇摇头,他这才松了口气,又笑着与谢殊说起了别的事。 吃完饭,谢殊想出去走一走,奈何实在乏力,最终还是被卫屹之丢去了床上乖乖躺着。 婢女们送了热水进来,都不敢抬头,只装作没看见房里还有个武陵王。 洗漱完毕,谢殊已经疲乏至极,抱着被子昏昏欲睡,口中道:“你该回去了,难道真的要时时刻刻寸步不离?” 卫屹之将房门掩好,走回来道:“你当我开玩笑?” 谢殊掀了掀眼皮子:“我倒是无所谓,只怕很快都城里又有流言蜚语了。” 卫屹之在她身旁躺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那这次就说本王挟功报复,反过来囚禁了谢相,如何?” 谢殊吃吃而笑:“求武陵王手下留情。” “想得美,你还欠着我一笔账呢。” 谢殊从被子里探出脑袋,茫然地看着他:“什么账?” “那次陆熙宁来试探,你与我做戏,之后答应我的事都忘了?” 谢殊脸红了红,闭上眼睛装睡。 卫屹之笑了一声,替她理了理鬓发:“睡吧。” 已经是渐渐炎热的夏季,谢殊却因为在病中而身体发冷。睡到半夜她到处找被子,却又疲乏地动不了,忍不住哼哼了一声,身旁的卫屹之立即被惊醒了。 “如意?” 谢殊被他急切的语气弄得愣了愣,反过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我没事。” 卫屹之将她揽进怀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谢殊干脆也不找被子了,就在他怀里窝了一晚,却再也睡不着,听着他的心跳,一整夜思绪万千。 卫家旧宅里早已派人打扫了一番,仆人却没增加,卫屹之只调了几个伶俐的婢女在内宅伺候,主要的事还是交给沐白和苻玄去做。 好在战事平定后暂时没什么大事发生,谢殊向皇帝告了假,安心在这里住了下来。 宅子里开始成天飘荡着药香,她休养了几日,渐渐有所好转,偶尔也会在院中走上一走,直到蝉鸣喧闹,日头炎炎,才安分地待在屋里。 卫屹之这几日只要不上朝就待在这里,谢殊顾忌着襄夫人,屡次劝他回大司马府,他却照旧我行我素。 谢殊到底做惯了官闲不住,几日下来就唉声叹气。卫屹之叫她养病时别再束胸,她也不听。一早起来整装完毕,她展开竹骨扇挡着太阳去了内院池边,喂了会儿鱼就觉得无聊,干脆坐在亭中发呆。 花丛后面站着几个人,襄夫人探头探脑,左看右看,嘴里直念叨:“不可能吧?不可能啊,绝对不可能啊……” 贴身婢女一头雾水:“夫人,到底什么不可能啊?” 襄夫人拉着她的胳膊往前拽了拽,指了指亭中坐着的谢殊:“你觉得丞相怎么样?是不是个英俊男子?” 婢女羞红了脸:“哎呀夫人,人家是觉得丞相好看,可从没说过什么啊,您是怎么知道的?” “好了好了,你一边儿去!”襄夫人扒着花丛又看了一阵,心里仍旧犯嘀咕:怎么会呢?虽然长得是女气了点儿,但言谈举止的确是男子的模样啊。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襄夫人一看是苻玄,知道他耳力好,怕被发现,带着婢女匆匆离开了。 苻玄走入亭中,朝谢殊行了一礼:“禀丞相,陛下留郡王在御书房议事,今日宫中还有宴席,他要晚归,请您不必等他用饭。” “哦?”谢殊听到议事,颇有些兴趣:“可是朝中有什么事发生?” 苻玄看了看她才道:“没有。” 谢殊见他欲言又止就知道肯定有事,但也知道想从他口中撬出点什么来难如登天,只好不再追问。待他一离开,她吩咐沐白道:“你出去查一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沐白晌午才回来,居然也是一副不愿意说的模样,被谢殊板着脸训斥了一通才开口。 “公子,不是属下不说,实在是为您好啊。”他委屈地搓衣角:“其实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是有传言说您出了事,又将矛头指向了武陵王,陛下大概是叫武陵王去问话的吧。反正这事武陵王会处理的,您得好好养病呢,不要操心了。” 谢殊抽了抽嘴角:“我都被他们说死了,这叫没什么事?还有其他事没有?” “没了。”沐白斩钉截铁。 “真、没、有?” “……谢子元和谢运等人多次来此求见您,被武陵王挡着没进的来。” “那难怪人家会把矛头对着他了。”谢殊想了想:“是不是谢冉将我来此的消息透露出去了?” “不会吧,冉公子自己还不知道您来这里了呢,武陵王特地吩咐过不要告诉他的啊。” 谢殊恍然,原来卫屹之嘴上不说,实际上已经防着他了。 “我知道了,”她自袖中取出一枚私印:“你拿着我的信物去见一下谢子元,让他知道我还好好的,另外,让他查一下是谁在背后传播谣言,速速来报。” 苻玄在走廊上遇到前来给谢殊送药的钟大夫,指了指进进出出忙碌不停的沐白道:“钟大夫说丞相最好静养,但郡王做到这地步了他还是丢不下政事,这可如何是好啊?” 钟大夫摇了摇头:“没法子,只能等公子自己想通了吧。” 天擦黑时,沐白回来,一进房就激动不已:“公子所料不差,果真是有人在背后传播谣言,还能有谁?自然是您的死对头陆澄!他一早就安排着眼线在相府附近呢,还派人告诉谢子元等人说亲眼看见武陵王将您带来了这里,弄得谢家跟卫家在朝堂上剑拔弩张的。” “我懂了。”谢殊躺在榻上摇着扇子。 陆澄还等着卫屹之对付她呢,自然急着知道她的结果,想必她这几日没露面,把他给急坏了吧。 卫屹之也是的,一个字也不说。 当晚皇帝在宫中设宴,其实是为太子长女摆满月酒。 虽然王络秀生的是女儿,但时机赶得太好,本就是皇帝的第一个孙辈,一出生又赶上秦国大败,皇帝迷信的很,觉得这孩子有福,决定好好操办一下。 刚好赶上个凉风习习的夜晚,麒麟殿内广设案席。 百官向皇帝和太子施礼道贺后落座,倒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但谁都拿眼睛瞄着右上首坐着的武陵王,再瞅瞅左上首空着的丞相座位,心思很是微妙。 第63章 皇帝之前找卫屹之谈过,却也没得到什么确切答案,但还得打破众人的胡乱猜测,便故意问了句:“谢相抱病还没好吗?” 祥公公自然要接话做做戏,岂料席间的陆澄忽而行礼插话道:“陛下该问武陵王才是,听说丞相如今在他府上休养呢,也不知如何了。” 其余大臣干咳的干咳,喝酒的喝酒,恨不得隐形才好。 外面已经有传言说武陵王在报复丞相了,可怜娇弱的丞相还不知道被整成什么样子了,还是当做不知道的好。 卫屹之却是听出了陆澄的怨气。他必然已经看出当初借钱的事是被糊弄的了,如今连番挑拨谢卫关系,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抿了口酒,手指理了理朝服衣摆,笑道:“陆大人倒是耳目灵敏,谢相的确是在卫家旧宅之中,她先前为战事操劳以致抱恙,如今需要地方静养,本王刚好有这地方,总不能连这点人情也不给吧?” 陆澄抚着花白的胡须,似笑非笑:“丞相久未露面,也不知这病是如何养的,武陵王不会有什么事瞒着陛下吧?” 谢运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好在谢子元及时拦住了他。 那边杨峤等人也一脸不爽,想当初咱们家郡王被丞相欺负的时候你们谁出来替他说过话了?现在倒知道为丞相出头,切,谁怕谁啊! 若非碍于身份,双方都要掳袖子吵起来了,却听殿外一声高声唱名:“丞相到——” 众人惊愕无比,纷纷转头看向大门。 依旧是那身玄色朝服,依旧是那样的白面朱唇,金冠高束,步履悠然,唇角带笑,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变。唯一的变化是瘦削苍白了许多,那双眼睛愈发眸色深沉,叫人揣摩不透,远远一瞥,戚戚然低头,唯恐避之不及。 谢殊在大殿当中停下,左右扫了一圈,抬手拢唇,轻咳一声。 大臣们连忙起身行礼:“参见丞相!” “诸位大人免礼。”谢殊这才不慌不忙向上方的皇帝行礼。 皇帝也有些意外,看一眼卫屹之,抬手道:“丞相来了就好,就座吧。” 谢殊看了一眼坐席,微微抬起下巴,抿唇不语。 桓培圣何等人精,立即出列道:“陛下明鉴,丞相为战事操劳至今,实为首功,如今带恙出席,臣请奏陛下赐丞相上座。” 这话一出,许多大臣立即附和,极尽溜须拍马之能。 皇帝脸都涨红了,谢殊的座位已经仅次于他,还要上座,岂不是要与他同阶而坐了? 谢殊倒是不慌不忙,看那神情,若是配合着抱胳膊踮脚就更合适了。 “准奏……”皇帝无语话凄凉。 谢殊提着衣摆登上玉阶,施施然坐下,这才对太子道贺,瞅到下面司马霆泛黑的脸只是淡笑,完全无视。 卫屹之正盯着她,一脸无奈,谢殊悄悄冲他挤挤眼,招手唤来一名小宫女,让她把眼前的酒换成茶水,端起来饮了一口。 “本相方才来时听见陆大人提到本相了,”她朝陆澄看过去,笑颜如花:“陆大人似乎很希望本相出事啊。” 陆澄自看她端坐上方就呕到现在了,脸色铁青,许久才憋出一句:“下官不敢。” 谢殊似乎只是随口一说,理也不理他,径自转过头去和皇帝说话:“微臣这几日不在,陛下多有操劳,却不知战事之后江北各郡是如何安排的,微臣这几日一直挂忧着此事啊。” 皇帝对她这跳脱的话题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接口道:“朕正打算派人去视察安顿,不知谢相有何建议?” “微臣听闻陆大人的侄子陆熙宁聪明能干,却一直没有机会施展才华,不如就派他去如何?” 卫屹之一听就知道她今天是来整治陆澄了。陆熙宁是陆澄的侄子,她却说人家没有机会施展才华,这不是在说陆澄压着侄子不让他出头么? 如今她来这一出,陆澄可能还以为侄子跟她私底下有什么交情,陆熙宁必然又感念她的好而埋怨陆澄,这是反过来一顿挑拨啊。 他转头去看陆澄,果然他已经气得脸色都变了。 谢殊像是毫无所觉,举着茶盏和旁人对饮去了,她喝热茶别人灌酒,不敢有怨言不说,还得自己干杯她随意。 桓廷正记挂着自家表哥呢,主动起身和她对饮了一杯,说了几句话。本没什么,谢殊却忽然叫他上前,二人态度亲昵地说了许久的话才结束,而后她忽然又给桓廷谋了个肥差。 光禄大夫王慕看得眼睛都红了,一个劲戳身旁的王敬之:“你看看,丞相这也太明显了,对陆澄一个态度,对桓廷一个态度……这简直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啊!” 王敬之朝上方扫了一眼:“连陛下都没说什么,我们又能说什么?与秦国这一战是丞相幕后主导,武陵王前线拼命拿下来的,陛下比谁都清楚,如今谁敢得罪这二人?” 离席前,王络秀抱着孩子露了个脸,忽然走到谢殊跟前,说要请她给取个名字。 谢殊忙推辞:“陛下和太子在座,本相哪敢越俎代庖啊。” 皇帝假笑一下:“谢相不必谦虚,这孩子与你有缘,在你眼前都没哭呢。” 王敬之朝王慕看了一眼:我说的没错吧? 王慕恨不得捶胸顿足。 走出宫廷,谢殊已经疲倦了,一路都走得很慢。明明四周都没人了,卫屹之还是故意跟在后面,就是不上前扶她。 谢殊只好停下脚步等他,可他竟目不斜视地越过她直往前走了。她故意捂着胸口哼了一声,弯下腰去。 卫屹之终于冷着脸折返回来,一手扶起她胳膊:“现在知道难受了?我不是叫你静养?” 谢殊趁机攀住他胳膊:“外面都传的不像话了,我总得露个面啊。好了,我这就回去继续静养行了吧?” 卫屹之叹了口气,揽着她朝车舆走去,还不忘询问她有没有吃药。 “吃了,放心。” 沐白从车边挑着灯火过来迎接,身后有快马疾驰而来,到了跟前才看出那是苻玄。 “郡王,丞相,探子刚刚送了急报过来。” 谢殊立即伸出手去接,看到旁边卫屹之冷幽幽的眼神,又无奈地收回了手。 卫屹之接过来展开,就着灯火一看,满眼错愕,主动将信函递了过来:“你来看看。” 谢殊凑过来迅速浏览了一遍,也很惊讶。 晋元和三十年夏,北方大乱。秦帝于战场受伤,回国途中被部将所杀。丞相安珩失踪,秦国国内叛乱四起。 谢殊第二日起床后还有些发怔,怀疑是不是昨晚看错了,待将信函找出来又看了一遍,才确定是真的。 早饭时,苻玄带着几份文书过来,说是卫屹之请她用印。 谢殊拿过来一份份看过,原来是守卫边疆的陆子觉、张兆等人提议趁机攻入秦国收复国土,卫屹之已经同意,并且作了部署。 这的确是个好时机,她也没犹豫,命沐白去取相印。 苻玄的神情有些复杂,她看到了也只能当做没看到,毕竟秦国对他而言是故土。 这事儿忙完,沐白就坚决不让她再碰政事了,义正言辞地说钟大夫吩咐过要静养,哪怕闲的发呆也不能再劳心劳力。 谢殊实在抵挡不住他罗里吧嗦的架势,乖乖坐去窗边扮盆景。 建康城中又是个喧闹的白日,即使坐在这里也能听见远处街上鼎沸的人声,仿佛可以看见当街而过鲜衣怒马的少年,洒脱可爱捂唇而笑的女子,恣意风流狂放不羁的散客…… 一切都没变化,谢殊却觉得一切都变了。 卫屹之忙于军务,一连几日都没有现身。北方局势却是瞬息万变,听说安珩被抓住斩杀了,又听说被抓的那个不是安珩,只是一个替身。 不久后,快马送来最新消息,秦国灭亡。 晋军往北一路直入,攻占数郡,国境线大大往前推进,但终究没能再继续——北国大地上那些曾经被秦国强势吞并的小国如雨后春笋,迅速地复苏再起,诸国并立,如今已成对峙局面。 卫屹之回了旧宅,谢殊去见他时,他朝服未退,坐在案后擦拭着长枪,出奇的安静。 谢殊知道卫适之擅长使枪,走过去低声问:“是不是想起你大哥了?” 卫屹之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卫适之看到如今的局面,不知道会作何所想。天下时局,变幻莫测,原来根本不因几许人力而改变。他们不过都是这天下洪炉中的零星点火,即使耀眼,也只是瞬间,终究会归于寂灭。 北方时局这一番突变,皇帝一时大忧一时大喜,竟然一病不起。 如今朝政彻底由谢殊一手把持,军政由卫屹之把持,以致晋国上下只知这二人,几乎快要忘了所谓的皇家。 强权之下必生附庸,谢卫势力都开始前所未有的高涨,尤其是谢家,中坚力量都是能干角色,在底下分外卖力,自然成果非凡。 谢殊坐在池边凉亭里赏荷,听沐白将那些主动依附而来的世家成员一个个报上名来,心情居然毫无起伏。 她曾在祠堂里发过誓,要让所有人忘记那个只有谢铭光的谢家。如今的谢家比以前权势更盛,再没人记得她是谢铭光的孙子,也再没有人敢当面骂她奸佞。 她是大权在握的丞相,是救国于危难的功臣。 虽然谢家独大很拉风,沐白还是克制住了激动澎湃的心情,说完此事就不再提任何政事,坐在谢殊身旁给她剥石榴,顺便说着相府里的情形。 “冉公子自公子离开后就一直闭门不出,族内事务倒是处理得井井有条,属下已经看过,没什么大事,就不一一禀报了。他还问了公子的近况,不过武陵王吩咐过不要将公子的任何消息透露给他,属下就没多说。” “嗯。”谢殊接过果肉放进嘴里:“严密监视着他,不要给他任何自由。” “是。啊对了,楚连还提出过要来见您,公子要他来吗?” 谢殊摇摇头:“算了吧,这里又不是谢家的地方,哪能如此随意,说让谁来就让谁来。” 沐白暗自高兴,他也不乐意楚连来,那小子这么黏糊,八成又要抢他饭碗。 吃完第三个石榴,一名婢女走入亭中,向谢殊行礼禀报说襄夫人来了。 谢殊立即坐正身子,襄夫人已经走了进来,夏日炎热,她身上着了件素色衫子,瞧着清清爽爽利利落落的。 “见过丞相。” “夫人不必多礼。”也不知是不是多心,谢殊觉得她今日态度有些暧昧不清,行礼时还眼神微妙地瞄了她好几眼。 起身后,襄夫人端过身后婢女手中的汤药,走近几步道:“这是我为丞相准备的补身汤,丞相快趁热喝了吧。” 沐白早对汤药有了心理阴影,不等谢殊发话就接过药碗放在桌上,冷着脸走到亭外,吩咐去将钟大夫找来。 襄夫人听卫屹之说过谢殊被人下毒的事,连忙道:“我可是好意啊,这药绝对没毒,丞相可以放心。” “夫人言重了,是沐白太紧张了而已。”谢殊一面打着哈哈,一面琢磨着她这态度转变的缘故,为免尴尬,只好找些旁的话题与她闲聊。 襄夫人却有些放不开,说话时总悄悄瞄她,跟忽然不认识她似的,反倒弄得谢殊心里七上八下。 钟大夫快步进了亭中,草草行了礼,为给襄夫人面子,十分含蓄地将药碗端去旁边验了验,回来后对她道:“此药方极为珍贵,夫人费心了,只是公子目前当务之急是要调养好根基,暂时还不适合服用此药。” 襄夫人脸上顿时露出失落之色,看一眼谢殊,怏怏行礼告退。 谢殊先吩咐沐白回相府去将皇帝赏赐的那几件玉器取来答谢襄夫人,这才问钟大夫:“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药有问题?” “那倒不是,只是……”钟大夫看了看门外,走到她跟前低声道:“襄夫人必然已经知晓公子的秘密,公子当多加注意。” “哦?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药是补……补……” “补什么的?” 钟大夫只好在她耳边将实话说了。 卫屹之当天深更半夜才回来,来不及更衣便来看谢殊。她一手支额,坐在房中翻看着什么。 他还以为她又偷忙国事了,还打算说她几句,走过去却见是一沓厚厚的美人图,好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打算背着我娶媳妇儿去了?” 谢殊拉着他坐下来:“这是宫中选秀用的图册,我先给你挑一遍,选个身家样貌都不错的,嗯……还得乖巧。” 卫屹之抬手压住图册,眉心微蹙:“你说什么?给我选?” 谢殊转过头去笑了笑,随口般道:“有关我身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卫屹之一时无言。 “我存着私心,与你共患难到如今,实在舍不得将你拱手让人,但我顶多也只能陪在你身边。你需要继承人,要娶妻娶妾都是应该的,我绝对不会介怀。” “可是我介怀。”卫屹之一脸不悦:“你那碗药是我灌下去的,就算你不能生育那也是我的错,你倒是宽宏大量,还好心的要为我选什么妻妾!” 谢殊有些无奈:“仲卿,你不会就是这么跟襄夫人说的吧?难怪她对我态度转变得这么快。” “这本就是事实。” 卫屹之将图册卷起,起身就要将之丢去窗外,谢殊连忙扯住他衣袖,要去抢夺,却被他反手一把抱住。 “看来你精力好得很啊。”他拦腰将她抱起,绕过屏风走去床边。 “哎,你……”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卫屹之堵住了她的唇。 谢殊身上的衣服被剥得精光,他语声沉沉,犹不解气:“我就是太纵容你了!”他托着她的腰贴向自己,“你真以为我对你毫无要求?其实我现在就希望你穿回女装,终日只待在我身边!无后算什么,你是生是死都要跟我在一起!” 谢殊搂着他的背说不出话来,连人带心都沉沉浮浮,起起落落。 卫屹之的怒气又悄然退去,手下轻抚,温和如细雨。但太过温柔也是种折磨,谢殊声如呜咽,在他怀中化成了春水。 他却像是有意如此,双手滚烫,将她揉捏成各种形状。谢殊越是忍耐他越是要挑拨,欺身而上,攻城掠地,却又不疾不徐,扣着她的双手,极尽耐心…… 半夜外面惊雷声声,一直睡得深沉的谢殊居然被吵醒了。她披衣下床,点亮烛火,拾起地上那卷图册。 推开窗,外面已经落起雨来,她倚在窗边,自己将图册丢了出去。 卫屹之也醒了,散发披衣,走过来从身后搂住她:“先前是我把话说重了,你别在意。这些年你自己吃尽苦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成就,我却要你放弃,竟与外面那些瞧不起女子的人一样成了肤浅之辈了,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能安心调养身体而已。” 第64章 谢殊覆住他的手背:“是我太贪心了,当初走上这条路时,做的就是孤独终老的准备,根本没想到后来会和你走到这步,如今却既想对谢家负责,又想要和你圆满。” “那也是我招惹你在先。” “嗯,这倒是实话。” 卫屹之闷笑起来,挑起她一缕发丝,与自己的头发结在一起。 “你要做一辈子丞相也好,什么都不是也好,你我已结发同枕席,以此为证,永不更改。” 谢殊垂下眼帘,双颊醉红,真如婚嫁一般,竟有些羞赧。 入秋后天气反复无常,皇帝大病未愈,反倒加重,早朝已经荒废了许久。 谢殊手上的政务因此重了许多,每日都要忙到深更半夜,通常最后都是被卫屹之提去床上强行休息。 二人越来越像新婚夫妻,同吃同住,连下人们都习惯了。这几日只要是看到苻玄在门外守着,沐白就自发自觉地给自己放假睡大觉去了。 霜降当日,钟大夫给谢殊添了一副补身汤药,大约是有宁神之效,她吃完不久就睡着了。 半夜忽然有人将房门拍得震天响,谢殊惊醒过来,就听沐白在外喊道:“公子,陛下驾崩了!” 她陡然一惊,身旁的卫屹之已经坐起身来,天光微亮,他也是一脸错愕。 二人匆匆整装入宫,远远就听见哭声。走入皇帝寝宫,后妃皇子们都跪着,只有皇后母子和深受皇帝宠爱的袁贵妃母子守在榻边,见到丞相和武陵王现身,起身彼此见礼,俱是神色哀哀,泪流不止。 “太后呢?”卫屹之问祥公公。 “回大司马,太后得知消息后就晕过去了,正在寿安宫中由御医诊治。” 卫屹之又问:“陛下临终可有遗言?” 祥公公抹着眼泪摇摇头:“陛下于睡梦中驾崩,并没有留下遗言。” 卫屹之看了一眼双眼泛红的司马霆,不再言语。 谢殊一直没有做声,等到百官到齐,才开口道:“下令全国为大行皇帝守孝三月,百官表率,违者严惩。另,国不可一日无君,着太史令挑选吉日,请太子殿下登基即皇帝位。” 众臣诺诺称是,又转身面向太子,行跪拜大礼。 是年冬,皇帝葬于鸡笼山帝陵,因其在位期间对秦作战有功,又接连收复兖、青、司、豫、梁五州,谥号成武。 诸皇子皆被封王外派,司马霆受封为会稽王,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天,他出人意料的平静,只请求将母亲袁贵妃一同带往封地,没有其他任何出格举动。 次年春,太子司马霖即位,改年号元宁。 新帝登基,百官参拜。谢殊扶持有功,又身体不适,免行跪拜大礼,这是莫大的荣宠。她站在玉阶下,将司马霖郁郁寡欢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退朝时,王敬之走了过来,也是一脸忧色:“丞相可看出陛下脸色不对?看来他终究还是无意于帝位啊。” 谢殊淡淡道:“在其位谋其政,这是陛下的责任,推托不得。” “话是这么说,但他不止一次对在下说过,宁愿被封王外派,也不想被囚于这深宫之中了。若非皇后屡次劝说,只怕上次那样的让位之举还要再来一次啊。” “那太傅和皇后就继续规劝,直到陛下纠正了念头为止。”谢殊拂袖而去。 王敬之本是想听听她的意见,不想倒惹了她不快,只好作罢。 谢殊如今的权势已臻于鼎盛。更甚至,元宁元年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百官上奏新帝,称丞相为国操劳,至今身体未愈,请求为其选址建造休养阁,以供其静心休养。 司马霖终于体会到了做皇帝的无奈,除了准奏之外别无选择。 浩浩荡荡的工程持续了近一年,隆冬时,覆舟山腰坐落起巍峨楼宇,太傅王敬之亲笔题字:“静舒台”,取静以修身,舒然自得之意。 卫屹之扶着谢殊登上阁楼,在窗边站定,倚肩看雪。山中终年翠绿的枝头覆了一层雪白,远处的玄武碧湖蒸腾出寒凉冰雾,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景致。 “娟秀之外又添气魄,的确是个好地方,但大兴土木也不是什么好事。” 谢殊拂去衣袖上的雪花:“我只觉得住在这里不太安心。” 卫屹之侧过头看她:“为何?” “因为我似乎已经看见,什么叫做盛极必衰。” 话虽如此,皇帝所赐,权势象征,还是得欣然领受。元宁元年冬,谢殊入住静舒台,自此没再上过朝,一切事务只在阁中处理。 从没有过这样做丞相的,但司马霖没有怨言,百官更不敢多话。 这事儿属沐白最兴奋,如今就是五品官员看到他也要点头哈腰,巴结不已。他期待已久的大谢府荣光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加光芒万丈啊! 卫屹之没能扶持司马霆即位,却依旧时常和丞相待在一起,这让大臣们百思不得其解。 寒冬已经走到尽头,房中炭火却依旧烧得很足。他在谢殊身旁坐下,待手上恢复了温度才握住她的手:“这些人都没安好心,让你搬来这里,无非是要分开我们。” 谢殊忍着笑:“外面有传言说是我迷惑了你,让你连扶持的是谁都忘了,你还是少来这里比较好。” “那怎么行,沐白肯定看不住你,我不来,你又要没日没夜的忙碌,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养好身子?” “怎么会呢?”谢殊与他十指紧扣:“放心,你还活得好好的,我怎么舍得先走,肯定会好好调养。” 卫屹之捏了捏眉心,谢殊肉麻起来,他也只能认输。 晚上外面忽而下起了大雪,卫屹之便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 谢殊为了图方便,看过的奏折文书许多都扔在床上,要赶着收拾已经来不及,被他看见,又是一顿数落:“果然你只会说漂亮话,这就是你好好养病的成果?” “这是偶然。”谢殊挽住他胳膊,想学着别的女子撒个娇,憋了半天实在不会,只好宽慰他道:“我精神不是挺好的嘛。” 卫屹之托起她下巴:“那我倒要看看你精神到底有多好。” 红绡帐暖,谢殊手揪着被子,呜咽般道:“你要再这样……以后就别来了。” 卫屹之笑声醇醇:“这样才坐实了你迷惑我的传言啊。” 谢殊踢了他一脚,却被他握住脚掌,愤懑地背过身去。 司马霖果然对政事不怎么上心。开春后整个宫中忙着准备春祭,天子亲耕,皇后亲蚕,祭告上天,鼓励农桑。这是自古以来的大事,他却毫不关心,每日大半时间都在宫中陪伴着小公主,要么就是在佛堂礼佛。 大臣们担心王家坐大,已经迫不及待要把女儿送入后宫,奏折上了好几道,却如石沉大海,最后只能去骚扰丞相。 然而谢殊终日待在静舒台里养病,覆舟山下有重兵把守,她专心做着幕后丞相,谁也见不着面。 如今早朝之上,但凡发言都要先习惯性看一看右首位的卫屹之,谢殊大权虽在,人却不常露面,终究还是有些影响。 谢子元等人都很心焦,找了个机会去求见谢殊。 天气渐渐炎热,隔着一扇屏风,左右婢女打着扇子,谢殊卧在榻上,听他们道明来意,毫不意外。 “如今战事平定,各国对峙,势均力敌,天下兵马大权尽在武陵王一人手中,终究是个祸患,何况他支持的终究是会稽王,丞相切莫犹豫,以免错失了良机啊。”谢子元拜倒在地,言辞恳切。 谢殊没有作声,世家争斗永无休止,无论她做多久的丞相,这一直都是朝堂政事的中心。 屏风外的几人等不到答复,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沐白走出来道:“公子累了,已经睡着,诸位大人请回吧。” 众人无奈,只好退去。 卫屹之晚上熟门熟路地进了静舒台,一见面就长吁短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啊,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要与我共进退的?如今底下一群人与我对着干,真是叫我万分伤心。” 谢殊撑着脸颊,也叹气:“当初是谁一出手就是二十万兵马的兵符?如今果然是腻味了,连一点兵权都不肯拿出来了,我才是真伤心。” 卫屹之就势将她一揽:“夫人何时随为夫回府,为夫再下聘礼如何?” 谢殊瞪他:“你叫谁夫人呢?” 卫屹之转了转头:“此处没有旁人了啊。” “……”谢殊扶额,不要脸这方面,假男人永远比不过真男人。 卫屹之让谢殊跟自己回去其实是为她好,朝堂如今看起来一片平静,实际上却暗潮汹涌。她位极人臣,树大招风,必然有人会暗下毒手。现在谁都知道她居住于静舒台,山中又容易藏身,守卫再严密,还是怕有疏漏。 谢殊也觉得狡兔三窟是至理名言,第二日就随他悄悄回了卫家旧宅。 不出三日,果然有刺客潜入了静舒台。 这之后谢殊只是偶尔回静舒台,几乎已不在那里过夜。 沐白越来越紧张,根据他的计算,如今谢殊短短一月内遇到的刺杀次数已经超过了当初谢铭光一年的总和,并且是方式多重,花样奇特,他觉得压力好大…… “唉,丞相越来越难做了。”谢殊摇着扇子感慨。 沐白飙泪:“公子,我觉得丞相的下属更难做啊!” 谢殊摸摸他的头:“别这么激动,最多我给你加钱嘛。” 这么一来,原本打算隐居幕后好好养病的计划泡汤了。 谢子元等人依旧不屈不挠地继续怂恿谢殊对付卫屹之,朝堂上也依旧有大臣不断骚扰她去管司马霖纳妃的事儿,她还得追查那些刺客的来源,倒比以往更累了。 卫屹之比她还累,每日公务堆积如山,回来还得盯着她喝药。 “你这身子要养到何时才能好?”他在药里加了一匙蜂蜜,顺便抢下她手中奏折。 谢殊刚好看到一半,悬着难受,又抢过来看完,眉心紧蹙:“陛下真是不省心。” “怎么了?” “不少大臣都上疏请他广纳后宫,他却始终不肯。可他膝下只有一女,少不得被人诟病,看来我只能寄希望于王络秀赶紧生个儿子下来了。” “人各有志,陛下既然不愿,你又何必强求。”卫屹之说得漫不经心的。 谢殊听了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味,刚要分辩,他已将药递到她唇边:“你要继续这样下去,我就真要想法子让你做不了丞相了。” 谢殊叹口气,端过药碗灌下那苦死人的汤药。 大约是被刺客的事给刺激了一下,谢殊连着几天都睡不安稳,晚上总是做梦。 这晚她梦见了谢铭光。老爷子怒气冲冲,骂她不长进,居然被人发现了女子身份。她正要反驳,却听见宦官尖着嗓子传圣旨的声音:皇帝发现了她是女子,要将谢家满门抄斩。 她眼睁睁地看着谢家人一个个被带出朱红的大门,似乎门外就有侩子手等着,每出去一个就传来震天哀嚎,甚至还夹杂着孩童的哭声…… 她猛地坐起身来,卫屹之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了?说半天梦话了。” 谢殊摸了摸脸上的汗水:“没什么,做了个噩梦罢了。” 权力已经到达顶峰,却反而惴惴不安,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是为什么。 回头又补了一觉,起身时卫屹之已经去上朝。他这几日似乎格外忙碌,谢殊偶尔问他在忙什么,他也没有细说。 洗漱完毕,沐白端药过来,顺带提了一句:“王太傅这几日去了好几次静舒台,他不知道公子不在那里,昨天从早到晚等了一天呢,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有这事?”谢殊考虑了一下,实在不好在卫屹之的地盘上见他,便吩咐沐白将他请去相府。 “公子终于决定回相府去了?”沐白紧张了一下,楚连你千万别再黏过来啊! 谢冉听说谢殊回来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光福又说了一遍他才相信是真的。 “听闻静舒台里并不太平,丞相最近行踪不定,大约是觉得最安全的还是相府吧。” 谢冉已经打算去见她,走出门去,又走了回来,对光福道:“你吩咐下去,不要将丞相回来的事传播出去,另外加派人手护卫相府。” 光福应下,转头要走,见他坐着不动,疑惑道:“公子不去见丞相吗?” “不去了,他肯定不想见到我。” 王敬之走进书房,抬头看见谢殊穿了件湛蓝的大袖袍子,颜色叫人联想起外面那朗朗秋日蓝天,比起那次宫宴相见,气色好了许多,只是如画眉眼间又添了几分内敛,看起来愈发有些深沉。 “太傅急着见本相有事?” “看来丞相还一无所知。”王敬之不等她开口邀请便坐下,向来洒脱不羁的神情有些抑郁:“前些日子皇后滑了胎。” 谢殊一怔,连忙问:“现在没事了吧?” “人是没事,但陛下因为此事愈发厌恶宫廷争斗,又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了。” 谢殊按按额角:“陛下做太子时就总想放弃,如今做了皇帝还是一样,看来你我都看错人了。” 王敬之道:“以陛下对舍妹的情意,在下倒是没看错人,但以丞相对陛下的期许,那的确是看错人了。不过在下急着见丞相,并不是只为了说这个的。” “哦?还有何事?” 王敬之左右看了看,凑近道:“会稽王已经在来都城的路上了。” 谢殊大惊:“你说什么?” “丞相放心,会稽是我王家根基所在,在下收到的消息千真万确。” 谢殊心中百转千回,怔忪着坐了许久才道:“我知道了。” 卫屹之当晚找来相府,身上朝服都没来得及换。谢殊坐在案后写着什么,他走过去,故意板着脸道:“你竟不告而别,可知我有多担心?” 谢殊头都没抬一下:“担心我离开你的地方后得知你的目的吗?” 卫屹之一愣:“你说什么?” 谢殊抬起头:“我问你,司马霆暗中返回都城你是否知道?” 卫屹之皱眉,抿唇不语。 “那就是知道了。”谢殊冷笑一声:“怪不得你说什么人各有志,让我不要勉强陛下,原来是早就有所准备了。难怪司马霆如此平静地就接受了爵位去了封地,因为你这个好哥哥给了他保证,迟早会支持他重回建康是吗?” 卫屹之叹了口气:“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他们让我夺了你的兵权,我还刻意没听,原来终究是我犯了错,竟然被感情蒙蔽了双眼,忘了你我终究存在着政见分歧。”谢殊拿起相印在写好的文书上盖下,起身递到他眼前:“这是本相的诏令,武陵王明日去边疆驻守吧。” 卫屹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要让我走?” 谢殊直视着他的双眼:“或者你愿意交出兵权?” 第65章 “若我说这一切都是陛下的主意呢?他根本就不想做皇帝,自己提出要拱手让贤,若非因为忌惮你,也不至于刻意隐瞒着你。” “那我就更要这么做了。” 卫屹之倏然沉默,站了许久,伸手接过文书,转身出门:“谨遵丞相之命。” 元宁二年秋,武陵王奉丞相诏命,前往刚拿下不久的边疆豫州驻守。 都城百姓恨不能十里相送,拥趸们捶胸顿足,当初谢老丞相就是这么对付武陵王的,现在又来了! 襄夫人自登上车就一直死死盯着卫屹之,他装模作样地拿起书卷,被她一把抢走:“我不明白!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可的是你,可临了她却将你逐出了都城,你就这么接受了?” 卫屹之叹息道:“母亲若是把她当女子看待,自然觉得她做的不妥,可要是将她看得和我一样,也许就能理解了,毕竟谢家责任在她身上,她这么做本也无可厚非。” 襄夫人反驳不了,忍不住嘀咕:“谢铭光到底怎么想的?弄出这么桩事儿来,如今她要一直这样下去,我岂不是一辈子都看不到你成家了?” “不会的。”卫屹之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谁。 沐白端着药走进书房,就见谢殊孤孤单单站在窗边。 “公子既然舍不得,何必一定要让武陵王离开都城嘛。” 谢殊转身接过药碗,撇撇嘴:“他走了,会稽王会势单力薄,卫家势力无法趁机涨高,我才有机会做好部署。”她说着伸手指了一下桌案,“将我写好的信函都送下去。” 沐白走过去一看,信函上都是谢家人的名字,不禁有些好奇:“公子这是对整个谢家都下了命令吗?” “嗯。”谢殊仰脖灌下汤药,苦得皱了皱眉。 若是卫屹之还在,应该会记得给她加蜂蜜的。 没过几日到了中秋佳节,宫中设宴,君臣同庆。谢殊一直深居简出,到这时候也不得不露个脸。 大殿里灯火通明,百官早已到列。王络秀因为滑胎还在休养,司马霖孤身到场,他脾气好,臣子们行礼之后便各自交头接耳去了,一片欢声笑语,毫不拘束。 殿外太监高声唱名,谢殊走入,殿中倏然鸦雀无声,众人赶紧起身行礼,不敢有半分怠慢,比对皇帝还要恭敬。 谢殊朝司马霖行了礼,就座下来,明明神色温和,大家却放不开,一时气氛冷凝,先前的热闹全没了。 对此谢殊只能叹息,常言道高处不胜寒就是这般滋味。在场对她不满的人多得是,对她畏惧的人更多,但都同样不敢再多与她接触。 好在还有个王敬之,他一喝酒那洒脱性子就上来了,走到谢殊跟前,大咧咧在她身旁坐下:“丞相孤坐一处实在无趣,不如让在下来作陪吧。” 谢殊笑道:“太傅真是体贴人。” “哈哈……”王敬之大笑着,借着醉态扯着她的衣袖与她低声笑谈,二人笑声不断,不时惹来其他大臣侧目。 武陵王被丞相踢了,王太傅这是要趁机主动贴上去?有一些大臣已经在动心思要不要也效仿一下了。 坐在斜对面的桓廷最心焦,冲谢殊使了好几回眼色,表哥你可不能对不起仲卿啊! 这厢成功糊弄了别人的王敬之借机凑近谢殊低声道:“会稽王已经在都城外了,想必陛下今日就会与丞相开诚布公了。” 谢殊朝上方的司马霖扫了一眼,嘴角笑意渐渐隐去,起身行礼道:“陛下恕罪,微臣身体不适,要先行告退了。” 诸位大人赶忙起身相送,司马霖放下手中酒盏挽留道:“丞相且慢,朕还有话要说。” 谢殊离开坐席,径自朝殿外走去。 “丞相!丞相!”司马霖站起身来,连唤好几声,她脚步仍旧不停。无奈之下,他提着衣摆下了玉阶,竟一路小跑来追她:“丞相且慢!” 大臣们都慌忙回避,不敢多看,皇帝做到这份上,实在是毫无地位了。 谢殊到底要给皇室面子,停步转身道:“陛下要与微臣说什么?” 司马霖走上前来,眉眼温和如旧,丝毫没有身为皇帝的架子,甚至还抬手做了个请:“丞相随朕走一走吧。” 这些话也的确要避开大臣,谢殊只好随他走出殿门。 天上月色正好,御花园里金菊和丹桂的香味混在了一起,浓烈的过分。司马霖踏上池上石桥,停了步子:“丞相将武陵王调出都城,必然是知道朕的用意了,事到如今朕也不再瞒你,朕的确悄悄下旨传会稽王回都,打算拱手让贤。” 谢殊负手站定,望着池中圆月倒影:“陛下为帝已经足够仁德贤明,何来让贤一说?” 司马霖苦笑一声:“丞相不必宽慰朕。朕贵为先帝嫡长子,自小接受的便是如何为君的教导,可是这么多年过去,终究是这副温吞性子。朕也知道责任为重,但有生之年还是想摆脱一回。丞相一定无法理解这种心情,其实朕更向往寻常百姓那般的自由和乐。” “微臣理解,微臣还有个和陛下心境相似的父亲。” 司马霖有些诧异。 谢殊一手扶在栏上:“王公贵胄向往寻常百姓的自由和乐,寻常百姓却又向往王公贵胄的奢华富足。世人只看到好的一面,却不知无论哪种生活都是煎熬。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活得自由自在?担负着责任的又岂只是陛下一人?” 司马霖无言以对。 谢殊转身面对着他:“微臣不得不提醒陛下,虽然是您让出了帝位,会稽王将来却未必不会斩草除根。所以微臣觉得陛下还是慎重些才好。” 司马霖垂眼叹息:“事到如今,朕就不瞒丞相了。皇后难产后身子亏损,保胎困难,朕不打算纳妃,也许今后膝下只这一女,此事会稽王也知晓,朕对他根本毫无威胁。朕也尝试过,但登基以来发觉自己真的不适合做帝王。皇子之中,有抱负的没有地位,有地位的没有抱负,难得有会稽王这样身份和心智都极为适合的人选,朕不能耽误了大晋江山。” 谢殊沉默地站着,一言不发,许久后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衣摆拂过层层花叶,簌簌轻响,越发衬得周围清幽安宁。 回到相府,疲倦至极。沐白先打来热水让她清洗手脸,休息片刻,又端来汤药,生怕她身子吃不消。 谢殊强打着精神,吩咐他去将谢家几个亲信官员都叫来。 书房里很快就挤满了人,谢子元和谢运都是刚从宴席上过来,对谢殊和司马霖交谈了什么很好奇,此时已有些迫不及待。 谢殊请几人就座,又吩咐沐白守好门,这才道:“诸位一定还不知道,会稽王已经秘密到达都城外,与掌管都城防护军的杨峤会合了。” 几人大惊,面面相觑。 “各位不必惊讶,此事是陛下有意为之,他有心将帝位让给会稽王。” “那怎么行!”谢运按捺不住:“丞相一定要阻止陛下!会稽王与谢家结怨颇深,他做了皇帝,必然会打压谢家啊!” “会稽王有备而来,绝不会无功而返。陛下不肯改变主意,本相不能逼迫他,否则就是反臣,也不能一意孤行让都城陷入战火,否则会让谢家牵扯更深。”谢殊有些疲乏,微微靠后,半倚半坐:“当初是迫于无奈才卷入皇权纷争,如今谢家权势稳固,正是时候抽身事外。想必诸位都收到本相的信函了,就按照上面的部署去办吧。” 谢运见她神色恬淡,镇定自若,这才安心地坐回去。 司马霆第二日以觐见太皇太后之名请求入都。宫中眼线报来相府,说太后和皇后为此苦劝陛下无果,宫中此刻一片慌乱。 大概是昨日太过劳累,谢殊吃了早饭也没忙政务,只卧在榻上阖目养神。天气渐渐转寒,沐白怕她冻着,拿了件披风悄悄盖在她身上,刚退出门外,又嗖的一下窜回来,急急忙忙推谢殊:“公子,快些起来,会稽王来了!” 谢殊睁开双眼:“比我想的早了许多。” 说话间司马霆已经到了书房外,谢殊整了整衣裳出门相迎。 金冠蓝袍,碧玉扣带,十八年少,风华正好。司马霆站在廊下,像极了袁贵妃出众的眉眼,自然英俊出色,但谢殊感触最深的还是他如今不动声色的沉稳。 “殿下光临寒舍,本相荣幸之至。” “丞相客气了,是本王叨扰了。” 二人寒暄两句,进了书房落座,沐白立即奉上热茶。 “听闻丞相身子不好,本王此次回都,带了些补品,希望能对丞相有所帮助。”司马霆拍了一下手,下人鱼贯而入,礼品成堆地搬了进来。 谢殊见了只是笑了笑:“多谢殿下了。”他有意示好,她若刻意划清界限,便是不知好歹了。 司马霆挥手遣退下人,盯着她看了看,忽然道:“丞相想必知道本王回都的理由了吧?” 谢殊端茶慢饮一口:“知道是知道,却不知殿下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本王不想绕弯子,谢家势力如今在朝堂遍布各部,根深蒂固,本王还不会傻到贸然去动根本,所以丞相大可以放心,就算本王坐上帝位,也不会把谢家怎么样。” 谢殊对此毫不意外,因为这是事实。若是连这点都想不到,那他就算靠武力拿到帝位也长久不了。 “殿下言重了,本相只是人臣,帝王只要是出自司马家,本相都誓死效忠。” 司马霆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虽然假,但也是表态了。他喝完一盏茶,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忽而转头问:“你不会打算让仲卿哥哥一辈子驻守边疆吧?” 谢殊淡淡道:“豫州刚刚收复,还有些不稳定,本相是希望他前去威慑一番,以保大晋长治久安。” “新帝即位,大司马还是该回都觐见的。”司马霆不等她回答,举步离去。 司马霖几日后下诏,自称身体抱恙,急需静养,传位会稽王,着其于冬祭大典后登基。 阴冷的北风夹着湿气刮入建康,卫党振作不已,奈何群龙无首,一时不好动弹;王谢各自收敛锋芒,看不出动作;各大世家观望的观望,忐忑的忐忑,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谢殊一直操劳,久病不愈,终究不是办法,便将谢瑄安排在身边帮助自己处理政务。最近除了底下一些大臣上疏司马霖让位之举不当之外,倒也没什么大事,她难得有了些清闲。 谢瑄每日午后过来,在谢殊书房里一待就是一下午。他刻意束着成年男子的发髻,身量长高,除了两颊还有些偏圆外,神情举止竟愈来愈有谢殊的影子。有次穿了身白衣,沐白进来乍一眼看到,还将他认错了。 “丞相,”谢瑄从案后抬起头来:“豫州有封折子提到了秦国丞相安珩的行踪。” 谢殊坐在他对面,搁下笔,咳了两声:“怎么说的?” “探子在燕国发现了他,据说燕国国君十分欣赏他,打算重用他,但他没在燕国久留,几乎将北方十国都走了个遍,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后来又不知所踪了。”谢瑄说完笑了笑:“这是在学孔子周游列国吧。” “此人终究是个祸患,若能知晓他现在的踪迹就好了。”谢殊说着又咳了两声。 谢瑄给她倒了盏热茶,又道:“冬祭将至,有不少大臣都提到请武陵王回都,这该如何处理?” “会稽王比他们还急,我已传信去豫州,武陵王应该能赶回来,你就这么回复吧。” 谢瑄称了声是,正要落笔,沐白快步走进了书房。 “公子,武陵王出事了!” “什么?”谢殊以为自己听错了:“出什么事了?” “武陵王巡视边界时遇了埋伏,据说是北方十国联兵设伏。” 谢殊不敢置信地站起身来:“十国联兵?不可能,他们怎么会这么齐心!” “千真万确,刚刚快马送到的消息,回豫州军营报信的士兵称武陵王当时已经受了重伤,现在还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谢殊忽然想到什么,心中一急,猛咳起来,沐白连忙上前给她顺气:“公子不必担心,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捂着胸口喘息:“安珩……” 谢冉在书房外踱着步子,刚刚光福来报说了武陵王的事,接着就传来谢殊忽然咳喘不止而昏厥的消息,他按捺不住,还是决定过来看看。 房门打开,沐白走了出来,他快走几步迎上去,却听他道:“冉公子请回吧,公子已经歇下,不方便见您。” 谢冉倏然僵住了身子,原本要进门的脚步收了回来,将近两年了,谢殊没有见过他一面,事到如今,仍旧不肯原谅他。 他扭头要走,最终还是压下了傲气,转身问了句:“丞相的身子现在如何了?” 沐白不冷不热地回了句:“元气大伤,养了快两年也没养好,冉公子觉得呢?” 谢冉抿住唇,头也不回地走了。 沐白望着他的背影,鼻孔出气哼了一声,走回房去,本要好好跟谢殊说一说此事,却见她靠在榻上出神的望着窗外,只好沉默。 不一会儿,谢瑄来了,向谢殊行礼道:“丞相,侄儿已将您的吩咐传了下去,都城里开始搜寻秦国余孽了,安珩若真有眼线在都城里,一定会被搜出来的。” 谢殊这才收起情绪,振作精神坐了起来:“现在想想,恐怕那些刺客当中也有秦国势力,沐白,叫那些追查的人都注意一些。” “公子放心吧。”沐白给她拿来厚毛毯:“您现在最需要的是养好身体,别太操劳了。” 谢殊推开他的手起了身,走到案边翻看了一下,皱眉道:“豫州军营还没送来新的消息吗?” “暂时没有……” 谢殊坐了下去,怏怏无言。 沐白走上前去宽慰她:“公子不必担心,武陵王战术灵活多变是出了名的,当初在宁州战场被传得那么凶险,最后还不是平安回来了?这次一定也会没事的。” “我从不怀疑他的本事,但总要收到确切消息才能安心。” 沐白只好道:“那属下再去打听打听吧。” 晚上谢殊回到房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连忙站起身来,还以为是送消息的到了,抬头看去,却是钟大夫。 “公子,我有重要的事要与您说。” 谢殊坐回桌边:“何事?” “今天冉公子说担心您的身体,去问我公子的病情,看到了我给公子写的药方。” “有什么问题吗?” 钟大夫有些懊恼:“冉公子看着像是懂些药理的,别的不说,方子里当归、益母草这些,只怕会叫他出端倪,那就不妙了。” 谢殊锁着眉头沉思片刻:“你先回去吧,将方子全都烧掉,此事不可声张,我自会处理。” 钟大夫应声出了门。 第66章 沐白紧跟着推门进来:“公子,冉公子又来求见了。” “不见!”谢殊起身去了屏风后,朝堂、豫州,多的是忙不完的事,她不想在此时再节外生枝。 冬祭当日天降大雪,沐白一早伺候谢殊洗漱时劝道:“公子今日一定要去宫中吗?天太冷了,您身子不好,还是别去了吧,陛下不会说什么的。” “陛下好说,会稽王未必,豫州那边没有好消息传来,他对我已颇有怨言了。”谢殊手捂着唇咳了两声,由着他给自己系上大氅,正要出门,忽然有人冲了进来,彼此都是一愣。 谢冉身上青灰色的锦袍沾了些许雪花,脸色沉沉:“要见丞相一面真是难如登天。” “所以你就直闯进来了?”谢殊拢了拢衣领,越过他出门。 “丞相这么急着走,是在担心什么吗?” 谢殊的脚步停了下来,转头吩咐沐白先出去,再看向他时神情里有了明显的不耐:“堂叔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忍让,你就能得寸进尺了?” “我并未这么说过。” “那堂叔就请回吧,本相还要去宫中参加冬祭大典。” 谢冉忽然扯住了她的衣袖,眼神有些怪异:“我之前一直弄不明白为何你与武陵王如此亲近,现在看来,似乎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了。” 谢殊眼光幽深:“我不明白堂叔在说什么。” “不明白?那我就说清楚点,钟大夫那方子是怎么回事?” “钟大夫手里的方子?我还是不太明白,不过我之前倒是吩咐过,让他多向堂叔学学,把真方子留在我这里,假方子留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 谢冉一愣,神情有些松动。 “堂叔是不是被族中事务忙晕了,越来越疑神疑鬼了。若是如此,看来堂叔也没什么用处了,也许本相该拿往事来与你好好清算一下。”谢殊挣开他的手,拂袖出门。 浩浩荡荡的队伍进了太庙,皇帝司马霖祭告上天,会稽王司马霆紧随左右,大臣们垂头凝神,想到皇帝即将换人,大多仍旧心中惴惴。 大典结束时谢殊已经分外疲乏,没作停留。刚走到车边,身后有人跟上来道:“丞相这就走了?” 谢殊转过身,行了一礼:“殿下见谅,本相身体不适,就不久留了。” 司马霆走近两步,言似关切:“丞相自秦国大败后身体每况愈下,看来的确是过于操劳战事了,如今国家太平,放下一切好好休养也好啊。” 谢殊神色不变,心中却已百转千回。 司马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说过一般,忽而转了话题:“丞相执意将仲卿哥哥调出都城,如今他生死未卜,想必你现在一定很挂念他的安危吧?” 谢殊听出了他的责怪之意,但事实如此,她无话可说。 司马霆见她不说话,心中愈发不悦。这么多年来他将卫屹之视作兄长和榜样,如今卫屹之却因为眼前这人而落的生死未卜。他不再如以往那般冲动莽撞,但仍旧觉得愤怒,只是忌惮于她的权势,也只能冷嘲热讽几句。 “本王一直很好奇,丞相究竟有什么法子,能让仲卿哥哥这般对你死心塌地?” “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殿下以后也许会明白。” “仲卿哥哥为了你到现在还孤身一人,丞相对他却不过如此,这就是所谓的你情我愿?” 谢殊淡淡道:“殿下不是我,如何知道我心中所想?” 司马霆轻哼一声,转身登上了自己的车舆:“本王挂念着仲卿哥哥的安危,要去驿馆问问消息,刚好顺路,与丞相同行一程吧。” 以他的身份,何须亲自去驿馆询问消息。谢殊知道他还是在指责她漠不关心罢了。 车舆驶到了人声鼎沸的大街,偶尔有路人的交谈传入耳中,大多是因为看到了谢殊的车舆而想起了武陵王。说者无心,谢殊却心里很不是滋味。 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快到跟前时倏然停住,车舆停了下来,沐白说是快马报信的士兵。 谢殊打起精神:“让他快报。” 士兵不认识司马霆的车马,只在谢殊车前跪下,高声道:“启禀丞相,武陵王已身死殉国。” 谢殊觉得喧闹的大街陡然安静下来,一切都沉寂了,木然地掀开车帘,声音都有些虚无缥缈:“你再说一遍。” “是,豫州军营搜到了武陵王的遗体,武陵王已身死殉国。” 她张了张嘴,想和往常一样发布命令,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就这么愣住了。 沐白担忧地伸手来扶她:“公子……” 谢殊推开他的手,茫然地看着车外,大约是被这消息吸引,人群都朝马车涌了过来。她的视线扫了一圈,看到旁边司马霆探出来的脸,已是满面愕然。 “公子小心!”沐白忽然将她往后一推,那个原本禀报消息的士兵不知何时已拔地而起,手持匕首朝她刺来,一击不中,被护卫们拦住,缠斗到了一起。 谢殊陡然回神,又去看司马霆,忽而扫到人群中一双眸子,清清幽幽地看着她,如同等候猎物的猎人。 那张脸藏在厚厚的风帽下面,根本看不清,只是眸光犀利,分外熟悉。谢殊一下想起什么,大声道:“是秦国余孽安珩!保护殿下!” 司马霆被她这声大喊弄得一愣,沐白已经接过车夫手中缰绳,驾车横冲过来,挡在他车马之前,禁军立即趁机调转方向,往宫廷方向而去。 他探出身朝后望来,谢殊的车舆已经被伪装成百姓的刺客围住,护卫们奋战不止。 刺客居然出奇的多,而且分明是冲着谢殊一个人来的。街上一片混乱,片刻人就跑空了。所幸此地紧靠乌衣巷,谢家很快收到消息,谢冉亲自带着人赶了过来,远处已有禁军赶来支援。 谢殊的那些护卫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对方虽然来势汹汹,却始终没占到便宜,反而损失惨重。照这样下去,这群人迟早会失败,可他们竟像是不要命一般,即使只剩几人,也仍旧不管不顾地朝谢殊杀去。 谢冉骑在马上,贴着道旁,紧紧盯着车舆的动静,手紧揪着缰绳,仿佛又回到了宁州战场那次。 风雪卷起了帘子,他看见车中谢殊平静的脸,瘦削苍白,竟然生出心疼来。 位高权重又如何?到了这地步,终究是众矢之的。 终于有一名刺客寻得空当跳上了车辕,谢冉惊骇之下脱口唤了一声:“丞相!” 谢殊抬眼看过来,面无表情,却叫人看出哀戚来,她忽而伸手,将挡在身前的护卫推出了车外。 帘子落下,剑刺了进去,再收回时,鲜血淋漓。 谢冉呆住了,一下从马上跌了下来,匍匐在地,浑身颤抖。 都城城门尽落,禁军开始严密搜查安珩行踪。司马霖得知消息后,派了十数名御医前往相府为丞相医治,却都被丞相拒之门外。 司马霆比所有谢家人到的都早,并没有在厅中就座,在谢殊房外来回踱了踱步子,气闷道:“丞相这是干什么?不想活了?” “殿下请别误会,公子向来只习惯由府上的钟大夫医治。”沐白红着眼睛说了一句,转身进了房间。 司马霆忽然记起当初为了此事卫屹之还特地赶去宫中接走了谢殊,这才信了。 很快谢家亲信官员便闻风而来,全都聚集在前庭。 沐白在房中待了许久才出来,眼中泪光盈盈,藏也藏不住,先吩咐下人将他们请来院中,而后转头对司马霆行礼道:“公子已到弥留之际,请会稽王回去,说今日她已尽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只希望殿下即位后勤政爱民,她便能含笑九泉了。” 司马霆闻言暗暗皱眉。 他并不愿看到这个结果,谢殊当着百姓的面保护了他的安危,若因此殒命,待他即位后就是天大的功臣,想推都推不掉。他还等着羽翼丰满再与她交锋,没想到还没开始就输了,背着这样的人情债,以后再想打压谢家定然会落人口舌,举步维艰。 怎么会这样呢?他看了看房门,防卫那么严密,几乎不可能行刺成功,她却中了招,实在让人想不通。 “丞相还有没有说什么?” “没了。” 司马霆不禁诧异,她明明占着功劳,到了这种时候,为何不趁机提出由谁接任自己来做丞相呢? 沐白吸吸鼻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封,走到谢瑄跟前:“这是公子吩咐的话,属下写了下来,留给瑄公子。” 谢瑄恭敬跪下,双手接了过来。 沐白又交代了其他谢家人一些话,句句都是自责,说得在场的人神色哀伤,连硬汉一般的谢运都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话都交代完,沐白转身要回房,忽然被人扯住衣袖,转头看去,是脸色苍白的谢冉。 “我要见丞相。” “冉公子请回吧,公子说了,她想安静地走,只吩咐属下交代几句话,谁也不想见。” 谢冉迫近一步:“我一定要见她!” 沐白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即有护卫上前扶住谢冉,他趁机挣开了胳膊。谢冉看着他身后紧紧闭合的房门,踉跄后退,被光福扶住才停下。 她是故意的,眼睁睁让自己看着她送死,到死也不给他答案,到死也不肯原谅他,甚至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他…… “表哥!”桓廷小跑着过来,身上大氅都歪了半边,到了门边,也顾不上对司马霆行礼,一把拖住沐白就问:“表哥怎么样了?” 沐白垂头不语。 桓廷急了:“到底怎么了?说啊!” 房门被拉开,钟大夫走了出来,衣摆上还沾着血渍。大家立即将目光投向他,他站定脚步,低低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桓廷手里的东西落到了地上,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沐白帮他捡了起来,原来是边疆快报。 元宁二年冬,丞相薨。 大雪落了好几层,密密实实地阻了道路,回都的路程显得漫长而遥远。 天光微亮,城门守兵就看见远处有行军踪迹,忙打起精神,两匹快马疾驰到了城楼下。 “开门!”一人高喊了一声,手中高高举起令牌来。 守兵举着火把照了又照,看不分明,那人似乎急了,喝骂道:“武陵王在此,还不开门,是想死吗!” 守兵有些怀疑,拿不定主意,这时有士兵慌忙跑上城楼来,一路高喊:“快开门!不长眼力的,的确是武陵王回都了!” 其他人一听,哪敢耽搁,连忙启开城门。 几乎是同时,快马就冲了进来。 一直到了相府大门前,天已亮透。卫屹之翻身下马,揭去风帽,迎着纷纷雪花看向门口的白纸灯笼,一时几乎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苻玄从大门口走回来道:“管家开门了,郡王进去吧。” 卫屹之走入大门,一眼就看见了灵堂。有谢家人彻夜守灵,到现在仍旧哭声不止,哀婉凄苦,如这数九寒天。 桓廷也在,最先看到枯站着的卫屹之,红肿着眼睛走过来,流着眼泪道:“对不住仲卿,若我早点送到消息,说不定表哥还能撑一撑。听说他是自己推开护卫的,一定是因为得知了你的死讯才……” 卫屹之竖手打断他,身体微倾捂住胸口。苻玄连忙去扶他:“郡王节哀,您还有伤在身。” “武陵王!”沐白冲了过来,扑通跪倒在地,流下泪来:“您总算回来了,公子正等着您接她走呢。” 卫屹之喉间干涩发痛,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什么?” “公子遗言交代,身后不入祖坟,生于荆州,葬于荆州。她说武陵王若能平安归来,就由您亲自送她回去选址安葬。” 卫屹之抬眼望向停放棺椁的灵堂,原先揪在心口的钝疼竟像是消散了,一切都成了虚无:“我想见一见她。” 沐白站起身来:“武陵王请随我来。” 楚连收拾好东西,最后望了一眼谢殊居住的院落,转身朝相府后门走去。 以往觉得自己击筑再高妙,如意却听不明白,便是格格不入。现在她死了,他孤身待在这偌大的相府,才体会到什么叫做真正的格格不入。 花园里一截松柏的枝头残雪落了下来,正砸在他背后的筑上。楚连将它解下,走进那座谢殊常坐的凉亭,握节在手,击了一曲。 还是曾经在吐谷浑宫廷时为她谱的曲子,曲停时早已泪满衣襟。他死死揪着弦,几乎要将之扯断,直到眼前出现一双精致的靴子。 “先生这是做什么?”谢瑄从他手中接过筑,“丞相生前不止一次嘱咐过,先生是丞相的恩人,要我好好照顾您。以后先生就跟着我,我一定会好好侍奉您,让您一生衣食无忧。” 楚连泪流不止,呐呐无言。如意兑现了苟富贵勿相忘的诺言,他却终其一生也没能与她相认。 前秦国丞相安珩刻意散布武陵王身死的假消息,又借机刺杀了丞相,罪大恶极。但他凭一己之力,几百秦国死士和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让晋国差点连损两位大员,又岂是泛泛之辈,到现在也没能被捕。 北方各国都有心用他,可惜如今武陵王成功逃脱,他的联兵政策失败,谁还敢再保他,反而将责任都推在了他头上。 茫茫深山里,安珩紫衣如新,扶着树干遥望北方许久,敛衽下拜,磕了几个头,起身时却忽而吐出口血来。 一路逃亡,重伤在身,天下之大,无容身之处,被捕只是早晚的事,但他根本不后悔。 “身为人臣,忠君爱国,我安珩无愧先帝提拔,无愧天地。”他抹去嘴角血迹,由身后死士扶着站起来,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际,凄凄一笑:“只可惜这天下已经不是我期望的模样,谢殊,你倒是看得透,居然先一步走了……” 建康大雪十数日不断,愈发惹得世人对丞相离世大发感慨。元宁帝赐丞相谥号德懿侯,年关之前,武陵王亲自扶棺出都,前往荆州。 司马霆赶来城门口相送,挽着卫屹之的手臂苦苦相留:“听说仲卿哥哥去完荆州就回武陵了?你何必一定要留在封地,安葬完谢相便回来不好吗?” 卫屹之拍拍他的手背:“殿下放心,我已调集兵马拱卫都城,殿下可安心即位。至于回都一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仲卿哥哥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扶持有功,待我称帝,自当重用你,你还是回来的好啊。” “殿下好意我心领了,朝中能人辈出,也不差我一人,何况我留在封地,也照样可以效忠殿下。” 司马霆苦劝无果,忍不住叹了口气:“仲卿哥哥是为了丞相吧,他为救我而死,是我对不住你。但你也不能因为这样就长留封地啊,何苦如此痴情?” 第67章 “殿下还不到时候,以后兴许会懂。”卫屹之垂下眼,顿了顿又道:“殿下若真觉得对不住我,我倒是一事有要求殿下成全。” “仲卿哥哥请说。” 卫屹之拱手道:“我想请殿下保证,有生之年,让我保留着兵马大权。” 司马霆对他这么明显地提出权势要求很是意外,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仲卿哥哥是最有资格统领兵马的人,我答应你。” 卫屹之行了一礼,告辞启程。 街上大雪早已被清扫干净,森森禁军列于两旁。送灵队伍庞大肃穆,却没有一个谢家人。 “公子,回去吧。”光福将披风按在谢冉肩上,怕他被人认出来,又掀起风帽给他戴好。 谢冉的眼神定定地落在那运送灵柩的车驾上,脸色白得胜过周围的雪,嘴角却轻轻浮出笑来:“她受了两年病痛折磨,如今得以解脱,我该高兴才是。” 光福连声称是。 他又开口,语气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谁:“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来送过她。” “恭送丞相!”前方队伍开道,平民百姓与左右禁军都下跪送行,呼声震天。 卫屹之白衣素服,雪花落了一头一脸,他翻身上马,抬手抚了抚棺椁,低着头眉目温柔,天地都静默下来。 两旁哭声不绝,只要想到那棺椁里沉睡着的人,女子们便已芳心尽碎,泪湿罗帕。 坊间传闻连皇后都伤心落泪,太傅醉酒谢知音,谢家族长一病不起…… 当初那个掀了车帘惊艳了一个都城的人,如今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 次年春,元宁帝退位,封新安王,会稽王登基,改年号庆康。 丞相临终前没有提到丞相之位该由谁接替,如今所有人都在猜想空置着的丞相之位会花落谁家。世家各族更是暗潮汹涌,早已在私底下争得头破血流。 三月中,庆康帝下旨追封谢殊为文睿护国公,特赐谢府忠君护国牌匾,恩赏盛隆。 其后谢氏子弟谢瑄自荐,与帝对答,被赞才学无双,奉旨进入门下省任职。 这之后不久,庆康帝便下诏封王敬之为丞相,录尚书事职务则移交门下省和尚书省,美其名曰分工事之,免于丞相负担过重。 自此丞相大权被分割架空,于是原本对此安排不满的其他世家,尤其是谢家,都很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谢瑄坐在房中,将谢殊留给他的信又看了一遍,靠上烛火,一点点烧尽。 谢殊早摸透庆康帝的心思,他不会将丞相之位交给袁家或卫家,反而是王家,因为这样才能让世家力量愈发趋于平衡。所以她让谢瑄寻找时机去自荐,提出分割录尚书事大权的主意,而且让他不要出头,只在门下省任职。 司马霆不是懦弱无能之辈,年纪轻轻又渐趋隐忍,必能成大事。这一番安排正中他下怀,谢瑄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如今一切都按照信中的预料和安排发展。谢瑄忽然觉得,这一切安排的如此妥当,不像安珩刺杀了丞相,倒像丞相反过来利用了安珩刺杀的这个时机一样。 不过他随即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毕竟有几个人会这样不管不顾地拿自己的性命去牺牲呢?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年年鹅黄的迎春花正在墙角开得娇俏。去年这个时候,谢殊指着一丛迎春花对他笑道:“你便如这早春的花,正是好时节,如今这天下,是你们的战场了。” 想到这里,他负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又轻轻松开,眉眼里晕开浅浅的笑来:“多谢丞相给我这个机会。” 荆州的春日下着濛濛细雨,卫屹之跨上马背,走出很远后遥遥回望,士兵看守的坟墓孤绝而立,有几分荒凉。 荆州刺史在旁讨好般道:“下官已经着手为文睿护国公建祠,不知可否请武陵王亲赐墨宝?” 他点点头:“可以。” 刺史千恩万谢。 第二日卫屹之果然叫苻玄送了一对挽联去给荆州刺史,刺史如得至宝,还叫来家眷左右传阅了个遍,这才命人拿去拓下刻印。 此时卫屹之已经在回武陵郡的路上。 两地相距不远,要赶回去并不需要花太长时间,他却似乎很急,一路快马加鞭。 苻玄很是疑惑,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最后认定他是太过悲伤,只能暗自叹息。 到了武陵郡内,倒是春暖花开的好天气。卫屹之策马到了郡王府,匆匆进门,连管事的请安也没搭理。 襄夫人闻讯迎了过来,人还在回廊上就朝他招手,神色分外微妙。 卫屹之快步走近,她已将左右婢女遣退,低声道:“你可算回来了,我怎么听说丞相薨了?可她明明……” 卫屹之抬手掩了一下唇,低声问:“她在哪里?” 襄夫人伸手指了一下方向。 厢房里药香四溢,没有什么摆设,墙上有几幅字画,当中设小案坐席。 袅袅沉香升腾,靠东墙边摆着一张竹榻,其上有人侧卧,素白襦裙,饰以蓝色云纹绣的袖口领边,长发如墨,一半散在耳后,一半撩于胸前,肤白如瓷,长睫轻掩,静静安睡着,是幅清韵疏懒的美人图。 卫屹之绕过屏风走过来,看见这情景,心中竟五味杂陈体味了个遍,许久后俯下身轻轻抚着她的脸,感到那微凉的触感,才放下心来。 美人缓缓睁开眼睛,也有片刻怔忪,继而笑了起来:“你总算回来了。” 卫屹之忽然用力将她抱住,手劲大的吓人:“下次再不能这样吓我了。” “还有下次?那岂不成诈尸了?” 卫屹之闭了闭眼,到此时还有些后怕。 沐白带他去见谢殊时,忽然告诉他谢殊遇刺当日就悄悄离开建康来了武陵。他信了,可一路都在忐忑,担心这说辞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的骗局,直到现在看到她真实躺在这里才终于放心。 他松开胳膊,仔仔细细打量她,看到她双手上密密实实缠着白布,掌心还有刚干涸的血迹,小心托住道:“当时那一剑你用手挡了?” “自然,不然就我这副身子,再中一剑可就真没命了。” “太冒险了,若是手废了怎么办?” “好在没废,不过真是疼得厉害,难怪人家说十指连心。” 卫屹之将她揽入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像是这样能让她缓解疼痛一般:“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忽然放下一切了?” 谢殊刚喝过药,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我很想说是为了你,但那就太假了,有很多原因,你只是其中一个。” 卫屹之笑起来:“那也好过没有,跟我说说。” 谢殊往他怀里窝了窝,让自己躺地更舒服些:“谢冉开始怀疑我的真实身份了,就算我可以杀了他,却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我树大招风,明里暗里都有不少人盯着我,司马霆即位后一定会找机会拿我下手,届时一旦暴露,谢家就万劫不复了,这是其一。” 卫屹之想起谢冉有些不悦,倒也没说什么,安静地听她说下去。 “此次时机也是关键,安珩主动现身,必然是抱了必死之心,当时情况紧急,若他认出司马霆,一定会刺杀他以嫁祸支持元宁帝的谢家。我保护司马霆是为了克制事端,但转念一想,只有我死了才能让谢家彻底抽身皇权纷争之外,便将计就计了,这是其二。” “另外,钟大夫已经劝了我许久,我的身体经不起耗了,必须要静养,我可是很怕死的……” “那么,”卫屹之低头打断她:“我的那个原因呢?” 谢殊挑他一眼,闭起眼睛:“我累了。” “怎么一说到这个就累了?”卫屹之故作叹息:“要你说句在乎我怎么这么难?” 谢殊睁开眼睛看着他,眸光深邃,似盛了一天星光,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卫屹之在这眼神里彻底安宁,唇触了触她的额头,不再追问。 谢殊此次前来只带了两名贴身护卫和钟大夫,换了女装,戴着帷帽,好在这一路没出什么事。 为免惹人怀疑,沐白没有及时跟过来。谢殊走时跟他说了,若他愿意,一年后找个理由再来武陵郡找她,到时候尘埃落定,不会惹人怀疑;若不愿意,继续留在谢家也可。 沐白那眼泪流的可不是假的,在效忠多年的大谢府和服侍至今的公子之间,要做个选择是多么的揪心啊。 武陵郡王府里的下人统统都换过了,卫屹之却也没拨新的下人伺候谢殊。她的手被划的很深,做什么事都要假以人手,卫屹之不劳旁人,凡事亲力亲为。有时候遇着私隐的事,谢殊自己都尴尬不已,他却照旧悉心照料。 全府上下都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存在,十分好奇,却又见不着其真容,只能继续好奇。 连苻玄也不例外,但他觉得这是好事,起码郡王不再惦记着已逝的丞相了。 襄夫人偶尔会去看望谢殊,心中始终感觉怪怪的,大多只在窗外瞄几眼,有时候被谢殊扫到还嗖地缩回去,弄得跟在自家做贼似的。 几次下来,谢殊自己受不了了,晚上趁卫屹之在,问了句:“襄夫人到底要干什么?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一般了。” 卫屹之笑道:“你刚恢复女装,她还不适应罢了。”说完忽而注意到她身上的袍子,竟然是他前不久丢在这里的一件外衫,忍不住蹙眉道:“看来你自己还没习惯做女子啊。” 谢殊暗暗叹气。她来时没有带一件男装,如今皆做女装打扮,但多年习惯岂是那么容易更改的?连头发也是,没有贴身婢女伺候,她自己又不会梳女子发髻,便终日散着头发。 卫屹之倒是喜欢她的长发,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但他完全没想到跟这有关。 谢殊不习惯的还有如今这清闲日子,乍一丛忙碌的政务里跳跃进来,总觉得哪儿空落落的。偏偏钟大夫又叮嘱了她必须静养,就是多走动也不行。 她险些两次丧命,卫屹之看得比谁都紧,原先是忙完政务就来,后来是干脆将政务搬来了她居住的南院。 谢殊偶尔表示想要走动走动,他会不慌不忙地提出条件:“你什么学会看曲谱了,我就让你出去走动,如何?” 她哀嚎一声,只能乖乖躺回去养病。 下人们已经风言风语了,襄夫人觉得这样不是法子,便催促他们干脆把婚事办了。 谢殊故意伏在榻上装哀愁:“果然你们男子都只惦记着新人,丞相刚离世几月啊,你这就急着成婚了。” 卫屹之好笑:“我还是第一次瞧见自己跟自己较劲的。”不过说完又觉得她说的很对,从今以后是该跟那个身份作别了,否则岂不是要自露马脚? 一直到初冬时节,谢殊脸上终于有了血色,手上的布条也拆了,但在掌心和指腹间留着很明显的疤痕。 卫屹之担心她受冻生疮,总在屋中生着很旺的炭火。他开始让她参与政务,最先是郡中的,后来是朝廷的。 谢殊知道他的好意,也不拒绝,二人时常在房中辩驳。苻玄有次探头观望,终于瞧见那长发及腰的女子相貌,震惊的嘴巴合也合不上。 第68章 年关到了,夜间外面飘起了大雪,卫屹之在案前坐着,先等谢殊一口一口喝完汤药,才拿了一封折子给她看。 “看看这折子,你有什么意见。” 谢殊搁下碗,伸手接了过去,粗粗一览,却不是寻常政事,不禁双颊微红。 “那就是同意了。”卫屹之拿回来,盖上王印。 谢殊直到此时才问:“会不会太早了?” “不早了,刚好陛下担心我太过悲伤,也一直在催。” 卫屹之说着将折子放到一边,谢殊又瞄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其实并不复杂,无非是武陵王自称即将成婚,请求册封王妃头衔。身份是卫屹之早就安排好的,除去不是庶民这点外,几乎毫无背景可言。不过谢殊明白,司马霆一定乐见其成。 她撑着额头,望着灯火下卫屹之的侧脸,点了一下头:“也好。” 庆康二年春,武陵王于封地成婚,妻名如意,其余不详。 知道丞相乳名的都扼腕叹息,武陵王当真痴情也,不知道的人只当旧不如新。 反正又一拨女子的芳心碎成了渣渣…… 武陵郡中连着两年冬日狂降大雪,湿冷地叫人牙关打颤。府中那些名贵树木花草都等着保养,管家有些心急,拿着册子跟在谢殊身后满府转圈。 “王妃,您看要不要请帮工?” “王妃,您看要拨多少银两合适?” “王妃……” 谢殊忍无可忍,脚步骤停,高喊了一声:“沐白!” “来了!”沐白快步从院中跑出来。 “管家这里有事要忙,你给他帮帮忙。”谢殊说完,转头冲管家指指沐白:“以后有什么事就问他,知道了吗?” 管家目送她离开,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到底不是大户人家出身,连这些事也管不来。” 沐白冷幽幽地盯着他:“我们家女公子自然管不来这些小事,她当初做的事,说出来吓死你!”说完一把抽走他手里的册子,“就这些琐事还用得着劳烦她大驾吗?以后我来做就行了!” 没几日就快到年关,管家又跑去找谢殊。 “王妃,府中上下都要发银钱,您看……” 沐白背着手过来,拍拍他的肩:“怎么不听话呢,不是说了让你来找我的嘛。” “……”管家无言,这些都是王妃的分内事啊! 这两年总是如此,管家实在是受不了,忍不住跑去跟襄夫人告状。如今襄夫人与谢殊相处久了,已经习惯,偶尔也能彰显一下婆婆的威仪了,便决定去见一见她。 第一次去,谢殊在忙武陵郡里的政务,见到襄夫人来,抬手做了个请:“母亲请坐。” 襄夫人忽而就坐不下去了,身上穿的是女装,可那举止分明是男子做派,洒脱的很,她一句话噎在喉间,最后默默走了。 第二次去,谢殊照旧在忙着七七八八的政事,襄夫人说了好半天的话,临了只唤来她一句:“嗯?” 襄夫人呕了半天,又沉着脸走了。 第三次直接去找卫屹之,卫屹之笑道:“她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小事就不要让她忙了。” 襄夫人猛揉额头,火爆脾气想发也发不出。卫屹之当初口口声声说那害谢殊无法生育的药是他灌下去的,襄夫人是个有担当的人,自然只能对谢殊好,所以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压着,再想抱孙子也只能默默想着。 “这都是命啊!”她长叹一声,扭头就走。 年关后,卫屹之去了建康一趟,回来瞧见郡中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府上管家却黑着脸敢怒不敢言,居然很想笑。 “我娶了这天下最特别的女子做王妃啊。” 他走入花园凉亭,谢殊正倚栏而坐,低头看着寒气升腾的水面:“还好我嫁的人不古板。” 卫屹之在她身边坐下,笑着拖住她的手搓了搓,她手上有旧伤,不能久冻,他向来记得清楚:“我从建康带了消息来,要不要看?” “当然!”谢殊坐近,从他手中接过一封信函。 这两年庆康帝羽翼渐丰,渐渐有了动作,最近寻了不少世家的麻烦,打压了不少人,反倒是风头最盛的谢家没事。 “想必你会很高兴吧?”卫屹之叹气:“连我卫家势力都受了折损。” 谢殊笑道:“这不奇怪,我那任人唯贤的族规还是有用的。不过陛下就算再有本事也不能把世家连根拔起,我猜他也只是趁机培植一下自己的势力罢了,你卫家的势力他还要依靠,不过是示个警,让世家们看到他的皇权。” 卫屹之点了点头,谢殊一直在幕后经手着一些政务,对时局看得也透彻。他忽而想起什么,问她道:“你可后悔?放弃了丞相大权,每日被府中事务烦扰。”说到后来,语气里竟有些担忧。 谢殊侧头看他,好笑道:“你放心,我只是要摆脱那个假身份让自己和谢家免于死罪,若真有那么一日我想出山,谁也留不住我,同样的,若我想留,也没人能赶我走。” 卫屹之伸手将她拖入怀中:“那你想留还是想走?” 她的手指刮了一下他的侧脸:“那得看你看得紧不紧了。” “陛下说了好几次想见一见武陵王妃,我还真怕看不住你。” “不用太担心,什么事都说不准,兴许有一日我们就大大方方去建康了呢?” 卫屹之失笑:“真有那天的话,我还真要看紧你了。” 每月都会有府中事务呈报上来,如今全都揽在沐白手里了。谢殊只会处理政务,让她做别的她也没兴趣,干脆一股脑推给了他。 在一直担心自己的职务会被他人取代之后,沐白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撬了武陵郡王府管家的地位,心情真是喜忧参半。 想他堂堂大谢府的好忠仆,怎么就变成对头卫家的大管事了?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谢殊的身体渐渐好起来,每晚睡前却仍旧要喝钟大夫的调理汤药。天冷得出奇,她搓着手走进房中,看见卫屹之正坐在灯下往药中添蜂蜜,忽而有些愧疚。 “仲卿,若我一辈子都生不出孩子怎么办?” 卫屹之抬头看她,很意外她会问这种问题。谢殊仍旧是谢殊,那个豁然潇洒的谢家公子,与他生活了几年,很少会有女儿家的患得患失。 他将药端到她跟前:“喝药是为了让你身子调理的更好,不是为了孩子。”说完他忽而板起脸,“你嫁给我不会就是为了生孩子吧?” 谢殊扑哧一声笑出来,汤药喷了他一身,赶紧要给他擦拭,他却干脆脱去了外衫,打横将她抱起,去了内室。 彼此已经太过了解,身心契合。他的喘息从轻微到粗浓,摩挲着肌肤的手心有微微粗糙的触感,汗珠滴在胸口时滚烫。谢殊搂着他,随他上天入地,如坠云端。等他放松下来压在她身上,手还与她十指交握,她觉得彼此几乎融为了一体。 卫屹之轻揉着她的腰,感到她精力还很足,颇有些惊喜:“你的身子似乎越来越好了。” “我每日喝药,又总在府中转悠,也不是没用的。” “改日带你出去转转,多散散心会更好。” 谢殊搂住他脖子:“一言为定。” “当然。”卫屹之狡猾地捞起她的身子:“不过我得先看看你到底好到什么程度了。” 第二日起来已是日上三竿,卫屹之睁眼时谢殊已经起床,他要找自己的衣裳,却发现谢殊又自顾自将他的衣裳给穿走了。 这都多少回了! 正要叫下人来取衣裳,苻玄进来禀报说武陵郡守有急事求见。 话音未落,脚步声已经传来。卫屹之不防他竟急到直接进了房,顺手拿起外衫就披了起来。 武陵郡守匆匆绕过屏风,话还未说,眼睛先瞪得老大,最后竟瞧出了惊艳来。 不久后,建康城中开始流行男子身着女装招摇而过。原本是着素淡的衣裳,敷粉饰面,只添些许柔美,谁料越传越广,渐渐就变了味。 如今无论是青葱年少,还是人到中年,除了敷粉饰面之外,都爱上了花花绿绿的女装,最好还要有大片大片的花纹。牡丹花纹艳丽富贵,荷花花纹清雅别致,菊花花纹霸气外漏…… 一时都城里往来男子乱花迷人眼,有的看着赏心悦目,有的却叫人不忍直视。 有人打听这风气起源,答曰始于武陵王。 据说他某日召见官员时就倚在床头身披女装,面如凝脂,眸似点漆,长发披散,美得不似真人。官员回去后效仿,一传十十传百,如今终于传到了建康。 “我看不下去了,”桓廷当着袁沛凌和杨锯的面拍了一下桌子:“仲卿上次来建康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变出这些花招来了,定然是他娶的那王妃给教唆的。” 杨锯翻白眼:“人家乐意,你少说两句。” 桓廷忽而仆桌大哭:“表哥啊,还是你在的时候好啊……” 又来了!袁沛凌和杨锯已经对他这出无感了,可既然还没绝交,就还得好言安慰,彼此都是一脸无奈。 卫屹之晚上跨进房门,脸色阴沉:“如意,我有件事,一定要好好跟你谈一谈。” 谢殊见他神情不对,也跟着认真起来:“是郡中的事还是朝中的事?” 卫屹之严肃道:“以后再也不许穿错衣服了!” 然而第二日起床,又是对着谢殊的外衫无力叹息。 秋高气爽,武陵郡的景致在此时最美,秋水长天,连成一色,河水绕郭,银白如练,山水田园,苍茫如诗,即使是沾了霜白的枯草也别有韵致。 一队士兵护送着丞相车舆自武陵郡中经过,王敬之揭帘探头出来看了看,眼神里藏不住赞赏。自建康到梁州,再返回,这一路看来看去还是只有武陵郡最美。 “丞相可要去拜会武陵王?”负责护送的军士骑在马上问道。 “不用了,武陵王自回封地后就不喜见客,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王敬之的视线仍旧投在远处,忽而一愣,喊了一句:“停下!” 车队立即停止前行,他下了车舆,朝路边一名女子走去。 “这位姑娘……” 女子转过头来,他话音骤停,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愈发震惊。 “大人叫错了,我已嫁作人妇,不可再称姑娘。” 王敬之回过神,忙道:“是在下失礼,冒昧叫住这位夫人,只因夫人与在下一位故人容貌十分相似。” 女子抿唇而笑:“大人说的那个故人,不会是已逝的谢相吧?” 他错愕:“夫人如何知晓?” “你可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了,我早已习惯。” 王敬之了然,诧异退去,哑然失笑。 远处传来马嘶声,女子转头看了一眼,对他道:“我家夫君来接我了,大人见谅,告辞了。” 她没有行礼,只微微颔首,转身沿着细窄田埂走远,绯色襦裙,缎带束发,宽袖随风翩跹,似从通都大邑走来这悠悠田园,行动洒然,万般自在。 王敬之坐回车上,又远远看了一眼,心中感慨万千,放下车帘,吩咐启程。 穿过稻穗金黄的田野和香气四溢的果林,卫屹之牵着马在等候。 “下次还想去什么地方散心?”他将谢殊抱上马,环着她坐好。 谢殊覆住他的手背:“哪儿都行。” 卫屹之莞尔一笑,策马缓行。 第69章 番外(1) 1、谢冉的后来 这些年皇权和世家拉锯,局势却愈发安定,百姓们的日子过得也太平。 年关到了,各家各户忙活一年,都要好好庆贺,世家大族自然也不例外。谢府一早就洒扫门庭,准备家宴,因为族长说要与所有族人守岁同贺。 尚未天黑,已有人陆续上门,宴席干脆提早开了。如今谢家讲的是任人唯贤,不分亲疏,座位都按官位来排。谢冉虽然没有官职,在这场合却是作为主家坐在上方的。他长袖善舞,又巧于言辞,使得席间分外和乐,欢声笑语不断。 宴毕,未成年的小辈们都上前行礼讨红包,谢冉大多不认识,只是对谢子元家的儿子有些印象,夸赞了好几句。 谢子元趁他高兴,笑道:“冉公子独身至今,也该成家了,早日添几个孩子,以后才更热闹啊。” 其余的人纷纷附和,谢冉脸上仍旧笑意不减,口中却从容地绕开了话题。 过了子夜,算是守了岁,客人们都告辞离去,谢冉也回房休息。光福跟在他身后,走到僻静处,小声道:“公子,恕属下多嘴,您是该成家了,那么多世家都来主动提亲,何况您一直孤身一人也不容易。” 谢冉听见了他说的话,却又似乎根本没听入耳中。他正站在谢殊居住过的院落外,紧盯着那紧闭的院门,仿佛下一刻里面就会亮起灯火,紧接着院门打开,那个人走出来,眉眼如旧,带着笑意,叫他堂叔,或者退疾。 他垂下头,继续朝前走,这才接了光福的话:“我自有打算,此事不必再提。” 光福只好闭上嘴。 熬夜到此时早该疲倦了,可回到屋中却又怎么都睡不着,谢冉又披上衣裳独自去了书房。 点上灯,他从深藏名贵字画的盒子里取出一幅画卷来,徐徐展开,默默看了许久。 第二日谢瑄有事来找谢冉,进了书房却见他还伏在案上睡着,手边放着一幅画。 眼看那快要烧到尽头的蜡烛就要倾倒,谢瑄担心会毁了画,连忙上前小心将它拿了起来,正要卷起,忽而扫见内容,不禁多看了几眼。 画上是饮酒作乐的场景,一名女子跪坐在案席之后,身后是一张竹榻和一丛开得艳丽的芍药花。稀奇的是,那女子的容貌竟有几分像谢殊,尤其是神韵,越看越像。 他心思微动,没再看下去,动手卷起画轴。 谢冉在此时醒来,看到他的动作,皱眉道:“你都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看见,我来找堂叔祖商议事情,瞧见蜡油快要滴到画上,便赶紧替您收了起来。” 谢冉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来,随手丢在一旁,似乎那是极其平常的一件物事,一点也不在意。 说来也怪,这之后不久,谢冉居然就同意成家了,对方是刘家之女,与桓家也有表亲,刚好桓家与谢家又亲近,所以彼此都很看好。 谢家人都很高兴,一直对婚事并不上心的冉公子终于决心成家了。光福尤甚,总算不用担心公子一辈子孤单下去了。 谢冉也高兴,当然只是在人前。 新婚当夜,高朋满座,仪式盛大的十分契合他谢家族长的身份。 谢冉新服加身,在书房里待了许久,半醉半醒间捧着画道:“我曾说过你成亲了我再成亲,结果你不在了,我也食言了……” 起身去了新房,新妇臻首低垂,紧张地绞着手指,他托起她的下巴,其实并没有看清她的脸,却还是赞了一声:“卿生的好相貌。”说罢便吻了上去,糊里糊涂,如坠梦中。 第二日醒来,新妇对着他娇羞地笑着,他才发现对方是如此陌生。 不管怎样,谢冉很会做人,他对新婚妻子很好,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所有人看了都心生羡慕。 他不沾花惹草,对倒贴上来的婢女也视而不见,每日忙着府中事务,偶尔会有些应酬,但还是会经常抽出时间来陪伴妻子。 刘氏满心喜悦,认定自己嫁了天底下最好的夫君,连家族里的姐妹都写信来表达羡慕或嫉妒,更是让她得意。只是有一点她始终有些不满意,就是谢冉没有官职。她不止一次劝谢冉自荐,凭他的才能,不可能一官半职也没有,何况以前他还做过太子舍人呢,可谢冉只是温和地笑笑,从不应话。 大约是他那位岳父也看不下去了,借着个机会向庆康帝举荐了谢冉。庆康帝对谢家无甚好感,但出奇地倚重谢瑄,便叫他来问话,让他说说他这个堂叔祖是可用还是不可用。 谢瑄自然希望谢家多一个官员,答曰可用,并将谢冉的诗词字画水准如何都说了一遍。 庆康帝点头,却还惦记着谢冉和谢殊那过近的往日情分,只给了个闲散官职,品阶倒是不低。 谢冉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表现的却像是很感激妻子的安排,夫妻感情愈浓。 庆康四年的春天,他恍然记起谢殊离世已经三年多了,不知怎么触动了情绪,忽然决定要去荆州祭拜她。 刘氏晚上睡前询问他说:“夫君可以带上我一起吗?” 谢冉道:“路途遥远,我担心你颠簸受累,还是算了吧。” 刘氏遂不再多言,心里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有些苦涩,却又因他的话而甜蜜。 谢冉带的人不多,前往荆州一路也算顺利。 文睿护国公祠建得很庄严肃穆,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一些,可那坟墓是如此孤单,堆得再高,看着再显赫,也是坟墓,隔了阴阳两世,也断了一切念想。 他张了张嘴,想叫丞相,发觉这职位已经由别人拿去,想叫名字,却又怕太亲近反而牵动愁思。 这是怎样的一种关系,连一个称谓都如此艰难。 最后他抚着墓碑说了句:“对不起……” 他无比后悔当初那碗汤药的安排,但是逝者已矣,一切都已来不及。 祭拜完毕,他没急着走,反而在附近住了下来,如同那些守卫的士兵一样,每日除了看书,就是去墓上待一会儿,就这样竟然待了大半月,若不是光福实在看下不去,屡次苦劝,他似乎打算待上一辈子了。 经过武陵郡时,他忽然道:“去拜会一下武陵王吧。” 光福对他的决定感到奇怪,抬头却见他嘴角噙着淡笑,略带嘲讽的意味。 谢冉想去看看当初那个让谢殊牵肠挂肚的人,明明在她去世后一年就成了婚,有什么资格拥有她生前最浓厚的情感,竟连出殡事宜都交给了他。 凭什么! 有官职的好处在此时体现了出来,武陵王没有拒绝他的拜谒。 谢冉坐在厅中,看着走进来的卫屹之,几年未见,他依旧貌若琳琅美玉,气质随年岁沉淀,愈发沉稳内敛,一如既往的温和模样,看不出心中所想。 “参见武陵王。” “冉公子不必多礼,请坐。” 二人分主客落座,卫屹之问起他来此的缘由,谢冉终于有机会清楚明确地提到谢殊的名字,仿佛带着仇恨怨毒一般:“武陵王大概已经忘了丞相去世已有三年了吧。” 卫屹之看着他,没有作声。 谢冉被这视线看得越发生气,表面平静,却已在心里膨胀爆裂:“武陵王成婚后,似乎与王妃感情甚笃,连都城都不怎么回了,今日下官也是惦记着当初丞相与武陵王的情分才前来冒昧打扰,这便告辞了。” 他起身行礼,再待不下去。 正要朝府门走去,卫屹之跟出来道:“不知冉公子可听说过有让人阴阳相见的法子。” 谢冉的脚步停了下来:“什么?” “本王从未有一日忘记过谢相,每当思念她时,便用此法寄托相思,冉公子若也思念谢相,本王可以为你用上一次。” 若有理智,谢冉就该适当地撇清关系,毕竟他与谢殊还是亲戚关系,可是他居然抵挡不了这诱惑。他生平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见到谢殊最后一面,如今终究还是按捺不住。 回神时已经坐在厢房内,卫屹之说要去做些准备,让他在这里等候。 房门关上后,屋中有些昏暗,谢冉跪坐在案席后,心情又一点一点恢复平静,开始猜测武陵王刚才有没有察觉什么,毕竟他的表现已经有些不妥。 一点一点捋清思绪,方才惊觉已经有人进了门,抬眼看去,卫屹之领着个身着道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要起身,被卫屹之抬手拦下。 “冉公子想必听说过返魂香吧,当年汉武帝过于思念李夫人,以至于茶饭不思,东方朔便烧返魂香使李夫人还魂,让武帝与之隔帘而见,互诉衷肠。” 谢冉听是听说过,但从不相信。谁不知道自从当初那巫蛊案后,武陵王就分外嫌恶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但他今日居然主动提起,难道真对谢殊如此挂念? 卫屹之说完并未停留,出门去了。那道长倒是积极,已经自顾自挂好帘子,又命下人将窗户都严严实实遮蔽好,只留房门开着,说是方便请谢相入内,接着请谢冉坐去屋里帘子后方等待。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香丸,大如鸟卵,漆黑如墨,放在香炉里点燃,很快便传出浓郁的香气,接着口中念念有词,开始施法,须臾,果真有脚步声传来,不似常人走动,极其轻浅。 道长在此时以极其神秘的语气低声道:“公子待会儿切记不可揭开帘子,否则惊扰了亡魂,两厢受损啊。” 谢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狠狠揪着衣摆,听见门吱呀一声合上,又见周围亮起烛光,抬头看去,就见帘后映出了一道人影,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还是那样束着发髻,脸庞轮廓依旧柔和,跪坐时为图舒服而微微倾斜的身姿,她竟然真回来了。 “丞相……”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谢殊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却让他整个人都激动地手足无措,心中一处似燃了大火,疼痛焦灼,无法言说。 “丞相……可还认得我?” “认得,退疾。” 谢冉不知不觉竟流下泪来,她终于不再冷冰冰地叫他堂叔了。 “我有许多话要与丞相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浓香四溢,烛火摇动,谢冉觉得一切都像是场梦,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连着心里话也一并说了出来:“对不起,你当初所说都是真的,像我这种眼中只看得到利益的人,果然连喜欢的人也会算计。” 帘后的身影似有些僵硬,半晌无言。 谢冉没再说下去,他想再问一次那个问题,但又怕她负气离去,如同冬祭当日一般决绝,于是只是枯坐着看着她的身影,生怕转眼她就不见。 一直到短短的一支蜡烛即将燃尽,他似慌张般问道:“今后我是否还能再见到丞相?” “不能了,你我终究是阴阳相隔。”谢殊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退疾,莫辜负我三番四次原谅你的用心,好好活下去,照看好谢家。” 谢冉来不及回话,就见烛火熄灭,身影离去,竟忍不住要去追赶,被道长一把拖住,仍不断挣扎,卫屹之推门而入,在他后颈一击,将他敲晕过去,终于安静。 晚上回房时,谢殊身上的男装还没换下来,坐在案后发呆。 卫屹之走到她身边,抬手按住她肩头:“我心中的疑惑总算解开了,但接着反而更疑惑了,谢冉真是你嫡亲的堂叔么?若真是,他不该这样觊觎着自己的侄子吧?就算怀疑你是女子,那也是罔顾人伦的举动。” 谢殊敛眸,语气坚决:“他就是我嫡亲的堂叔。” 谢冉已在回去的路上,醒后便没有停留。 那一定只是场梦,梦里可以肆无忌惮挥霍情绪,醒来后还是一如既往的骄傲孤高。他回了建康,对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不远不近,文雅有礼。 刘氏以为他对自己终年温和便是宠爱,却不知他只是再强烈的情感起伏都不会再有了,都随那个人逝去了。 这是他欠她的。 几个小辈凑在一起饮酒,堂哥谢璋说:“堂叔祖这脾气真是要命,终日那般傲气,偏偏做了族长,弄得我有好些事情都不敢去与他说。” 弟弟谢瑾点头附和:“我也怕他呢,他跟你笑时都觉得离着十万八千里。” 谢瑄笑了笑:“这么多年一向如此,习惯就好。” 谢冉负手站在窗前,看着又一年冬雪,心想当初如何习惯了她回来,如今也能习惯她离开,日子也不过就这样,习惯就好。 2、桓廷和他的小伙伴们 桓廷将一件女装披上身,对着铜镜照了又照。他的相貌算不上十分出众,但很是清秀,而且气质天然,毫不矫揉造作,这么一看,自觉还挺美,可惜下一刻就被人揪住了耳朵。 “谁让你在家作怪的!” 桓廷转头见是穆妙容,顾不上解救耳朵,先胡乱脱衣服:“别别别,疼啊,我马上脱。” 穆妙容恨不得把他的耳朵给拧断:“这风气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出来的,居然这么多人效仿,起先你不是看不起的吗?” 桓廷原先是对此不屑,可但凡一件事件,不管多怪异,只要大多数人都在做,而你不做,那怪异的就是你。他不愿做怪异的人,这才尝了回鲜。 “这风气是仲卿带出来的,我是看不起啊,可我看得起仲卿嘛,就是试试看,没打算穿出去的。” 穆妙容总算松了手:“武陵王?” “嗯。”桓廷可怜兮兮地揉着耳朵。 “哼,人家穿起来自然是赏心悦目,你跟着起什么哄!” 桓廷不乐意了,成婚也快一年了,居然还帮着情敌说话,这也太伤他自尊了。“仲卿在你眼里就这么好啊,人家可是成婚了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穆妙容就来气。还以为武陵王是个多难攻克的目标,结果丞相一死,他转头就娶了别人,娶了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女子,这感觉像是她当初和谢殊那般争锋相对根本没有意义一般。 “别跟我提这事!”她气呼呼地走了。 桓廷见她这态度更郁闷了,又不能对她发作,干脆出门找狐朋狗友喝酒去了。 “你的意思是她还喜欢仲卿?”袁沛凌的筷子拨着盘子里的鱼,眼睛盯在对面的桓廷身上。 “我可没说这话,我只是……只是……”桓廷搜肠刮肚地找词。 “你只是觉得她不够重视你,毕竟你是她的夫君,对不对?”杨锯慢悠悠地摇着扇子。 桓廷拍了一下手:“对!就是这个意思!” 杨锯和袁沛凌对视一眼,齐声道:“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该帮我想想办法吗?” 袁沛凌最先表态:“说的也对,我还真有个好法子。”他招手示意桓廷靠近,贴在他耳边道:“你回去就跟穆妙容说,说我送了个美人儿给你,你打算接受了。” 第70章 番外(2) 贵族子弟多蓄养舞女歌姬,其实就是家妓。桓廷以前也养过,但那是年少轻狂,自从认识了穆妙容,心里眼里都是她,早在成亲前就将这些人都给遣散了。 他皱眉道:“你怎么给我出这种馊主意。” “这那是馊主意啊,这是让她意识到你也不是非她不可,让她重视你啊。” 见袁沛凌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桓廷不免有些心动,可杨锯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是袁沛凌在整桓廷呢。 桓廷纯善,这些年在官场摸爬滚打,渐渐有了些城府,但对朋友家人从不设防。他娶了大晋第一美人,多少男人因此嫉妒,袁沛凌自然也有点儿眼红,倒不至于到觊觎的地步,他就是有点儿不爽桓廷运气这么好,这只是最正常不过的心思,如今难得有机会可以让他膈应膈应,自然要把握。 若是以往,杨锯会跟着他一起闹一闹,但是他如今也正身陷儿女情长之中,很是理解桓廷的心情,所以闭嘴不言。 三人饮酒结束,话题也讨论完了,各自作别。 袁沛凌是花花公子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沾不沾身都无所谓。姿容潇洒的跨马而过,当街无论是少妇还是少女都得了他的笑脸。 杨锯跟在他身后,乍一看,他是三人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因为桓廷和袁沛凌的相貌要比他生得好,他的性格又沉稳,相比而言就比较沉闷。可他也有优势,比如相貌,虽不出众,但绝不难看,而且属于耐看的那种,越看越能瞧出舒心和俊朗来。性格乍一接触虽容易叫人太过多虑,但深交之后就会知道他有许多奇妙的点子。而这些都不会在陌生人面前体现出来,只会在亲近的家人朋友之间展露。如今他有了心爱的女子,更是不得了,整个人像是成了宝库,有无穷无尽的新奇玩意儿,取之不尽。 两人对桓廷的事也是各怀心思,一个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一个表示隔岸观火。 那厢桓廷已经回去将袁沛凌的主意付诸实施。 然后第二日再碰头,桓廷顶着青紫的两只眼睛狠狠地瞪着两人。 杨锯用扇子挡住他的视线:“喂,出主意的是子玉,你瞪着我做什么?” 袁沛凌忙竖了竖手:“此事也怨不得我,我也是为了你好,谁知道你家夫人这般厉害。” 桓廷郁闷地灌了口酒,盯着酒水里自己的囧态叹息道:“你说她是什么意思,既不重视我,又不让我去宠别人。” “她不是不重视你,”杨锯忽然开口道:“我倒觉得是你误会了。” “啊?误会什么?” “我对尊夫人是不了解,但也听说过她的脾气,她若真对你那般不在意,就不会嫁给你了。” 桓廷一听,精神大振,一把握住他手道:“还是浣英够朋友!”说完就匆匆跑出去了。 袁沛凌这才反应过来,朝着他的背影气愤道:“怎么,我不算朋友!绝交!” 杨锯憋笑道:“这会儿恩平还没回味过来,待他意识到你有意整他,那可就真绝交了。” 袁沛凌这才坐了回去,想想又有些愧疚,自己是随便动动口的事,若是惹了人家夫妻不和便是罪过了。 穆妙容也后悔了。当初桓廷与她成亲时,信誓旦旦地说这一生再无其他女子,她当时还觉得无所谓,因为以为自己根本不在乎。她一直觉得自己会嫁给他是被他的执着打动了,更甚至有一些是冲着他桓家的势力来的。可是这次桓廷一提要养歌姬她就按捺不住了。 她心情起起落落,担心桓廷对她腻味了,又气愤他的见异思迁,更生气的却是自己对此事有这么大的反应。 房门被打开,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桓廷回来了。她心里挣扎了一下,到底还是坐着没动,就算娘家再无依靠,她也绝不向夫家低头。 本以为桓廷会气冲冲地来找她吵架,哪知他冲到她跟前就认错:“其实我没打算养什么美人儿,我眼里只有你一个,那都是做出来骗你的。” 穆妙容错愕的很,看清他一双青紫的眼睛忍不住撇了一下嘴,却又瞬间敛去笑意,气呼呼地扭过头不理他。 那边杨锯跟袁沛凌还在交谈。 “其实我话没说完,恩平走太早了。”杨锯把玩着酒盏:“他回去八成要道歉,一道歉,那穆妙容又将他拿的死死的了。” 袁沛凌叹气:“可怜的恩平,你看看,可不是我一个人在整你啊。” “我才没你损!”杨锯踢了他一脚。 二人说来说去,忽而回味过来什么。 “你说,他家里的事儿,我们俩瞎搀和什么?” “没错,我们真是太闲了。” 两人起身出去,决定去找些有意义的事情来做。 桓廷以为穆妙容这下不会轻易原谅他了,晚上都可怜兮兮地睡去了书房。哪知第二日一早穆妙容就出现了,还给他用帕子敷了眼睛。 他战战兢兢,汗都下来了:“妙容,你……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啊,有个你的朋友写信来说是他给你出的主意,我料你也是被人怂恿的,勉强原谅你了。” 桓廷一想就明白是袁沛凌,心里还暖滋滋的。 穆妙容忽然狠狠按了一下帕子,疼的他咧嘴轻嘶:“你是傻子吗?夫妻间的事也拿出去跟兄弟朋友说,不怕被笑话?还口口声声说我不在乎你,真没见过你这种不要面子的。” 桓廷摸索到她的手,嘿嘿笑道:“那你在乎我吗?” “我不在乎自家夫君,难道要在乎街上的乞丐去吗!”穆妙容气闷地扔了帕子出门去了。 桓廷睁开眼睛,连忙去追,一不小心摔到塌下。 晚上又跟袁杨二人聚在酒家,他的双眼淤青刚有些消退,额头上却又肿了一个大包。 “成亲真可怕,可怕啊可怕……”袁沛凌啧啧摇头。 “尊夫人真是彪悍,你可真是让吾等男子……”丢人。杨锯忍住后面两个字,又开始慎重考虑要不要跟他绝交了。 桓廷重重叹气:“跟你们没法做朋友了,一个个只会害我,还是仲卿好。” “可他是你情敌。”那两人异口同声,一脸遗憾。 “……”桓廷想,再这么下去,总有一日会真跟这两个损友绝交的。 3、王谢新势力交锋 春风微雨。 中书省的官署外,一早就有车马驶来,未等门吏上前牵马放凳,车帘已经掀开,手执折扇的白衣少年缓缓下车,眉目青涩,神态怡然。 他单手撑起伞,对门吏道:“在下门下省侍中谢瑄,来取王簿的卷宗。” 门吏一听,忙称了声是,一面请他入内,口中似不经意般问道:“王簿一案难道移交门下省了吗?” 尚书省、中书省和门下省之中,中书省的权力最大,掌管草拟诏令,策划国政,以前中书监一职更是丞相的左膀右臂。如今丞相的政权被尚书省和门下省瓜分,中书省就受到了牵制。门下省是后起之秀,势头猛劲,但目前来看仍旧居于下风,门吏会有此一问并不稀奇。 谢瑄笑了笑道:“也不算,只是陛下吩咐让我处理此事罢了。” 门吏一听再不敢多话,庆康帝颇为倚重谢瑄,此事满朝皆知。他请谢瑄在厅中坐下,进去禀报,不一会儿便有官员取了王簿案的卷宗来了。 王簿是光禄大夫王慕之子,丞相王敬之的堂兄,此次出了事,庆康帝却挑了谢家人来处理,只怕是不想让他好过了。那送卷宗的官员也是王家人,想要从谢瑄口中探点风声,他却没作停留,一拿到卷宗便起身告辞,连口茶水也没喝。 “大人,看样子不太妙啊。”门吏看了看谢瑄的背影。 “哼,听闻就是这小子提的建议,陛下如今才这般器重门下、尚书二省,连丞相大权都给架空了。可惜我王家不如往日,不然又岂会容忍到如此地步!” 官员说得气愤,拂袖要走,府门外又是一阵马嘶。他探头望去,墨绿锦袍,大袖飞舞的少年撑着伞走了进来,待迈上台阶收起伞,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才露了出来。 “蕴之,你怎么来了?” 王蕴之比谢瑄大不了几岁,感觉气质却像是大他一轮,在厅中站定,淡淡道:“我来取王簿卷宗。” “呃,这……” “怎么了?” 官员讪笑:“卷宗已被门下省的谢侍中取走了。” “谢侍中?”王蕴之微微蹙眉:“哪个谢侍中?” “谢瑄。” “是他?”王蕴之眉头蹙得更紧,转身出门离去,连坐都没坐一下。 门吏嘴角一抽:“大人,果然是不妙了啊。” 雨后初晴,春阳都似带着湿气。谢瑄出了官署,正要登车离去,有车马在附近停了下来,他下意识抬头,帘子揭开,露出王蕴之的脸来。 “谢贤弟。” “王兄。”谢瑄抬手行礼。 王蕴之下了车,走到他跟前,视线往他怀中抱着的卷宗扫了一眼:“谢贤弟这是要去哪里?” 谢瑄的手臂紧了紧:“正要入宫。” “哦?如此不巧,本还打算请贤弟去同饮一杯。” “现在?”谢瑄看看日头,笑道:“王兄也有公务在身,此时不适合吧。” “无妨,只怕贤弟不赏光。”王蕴之侧了侧身,做了个请。 谢瑄无奈,只好点头。 秦淮河边的酒家从早到晚灯火通明,谢瑄与王蕴之对饮了几杯,谁都没切入正题,那卷卷宗就大大方方摆在桌上,彼此都触手可及,彼此都视而不见。 直到酒过三巡,王蕴之才如不经意般提起件事来:“刚到春日,徐州境内的河堤却已有些承受不住,听闻陛下正打算派人去监督加固,不知会派何人前去啊。” 谢瑄笑了笑:“愚弟不知。” 王蕴之叹息:“我堂叔王簿本是好人选,奈何此次自己不争气,着了人家的道。” 谢瑄听了不动声色,王簿贪赃枉法,早就该受惩处,王蕴之一直在敲边鼓,其实就是在说此事。 “陛下一向器重贤弟,此次可能会派贤弟前去,对此愚兄倒是乐见其成。”王蕴之向来话少,性格沉稳,所以说出口的话便愈发显得真诚。他是丞相公子,又身在御史台,官阶比谢瑄要高。但他并没有用官威来压他,反而说这种话,分明是拉拢。 谢瑄摇了摇头,五官还未完全长开,神情却已是老成模样:“王兄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年纪太轻,陛下也不会放心的。” “那就是陛下还没听其他人的意见了,若是听了其他大臣的意见,未必就不会同意。” 谢瑄仍旧摇头,只叹气不说话。王蕴之也不再多言,二人又对饮了一杯,不多时谢瑄便起身告辞。 王蕴之起身送行,返回时在桌上拿起那卷卷宗,难得地笑了一下。他打开徐徐看了一遍,将谢瑄所做的标识都记得清清楚楚,然后又卷起来放好。 “王兄!”谢瑄忽而又跑了回来,一手提着衣摆,甚为急切:“是我大意了,竟然忘了重要的东西。”他拿起卷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告辞离去。 王蕴之搁下筷子,将他送到门口,待确定他已经走了,才出门登车离去。 王敬之坐在书房中,抬起头来看着儿子:“你为何要去插手王簿的案子?” “因为他一倒,王家控制的河运权力无人接手,就会流出去,陛下此次正是做了这个打算,不然不会拖到现在才办堂叔。” “你既然知晓是陛下的意思,就更不该趟浑水了。” 王蕴之挑了挑灯芯:“陛下胃口太大,而王家需要累积,孩儿也没办法,好在谢瑄识相,给了点好处便将卷宗留给我看了。” “哦?”王敬之想起那白白净净的少年郎,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若他这么容易就松动,谢殊又怎么会这么看重他?不过王蕴之说的也有道理,他只好点头道:“你尽量试试吧,事已至此,本也不好强求。” 王蕴之点点头。 他已得知谢瑄的处理打算,对阵下药,正在部署,朝中忽而传来消息,王簿已被打入牢中。 王蕴之先是错愕,接着便派人去将给他脱罪的证据送去,然而那下属很快便回来告诉他,没有用。 “审案的中书监大人列的罪状我已看见,并不需要公子准备的这些证据,反倒是那些本不起眼的事情都给夸大了,如今已经落实问罪。” 王蕴之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谢瑄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自己部署着给王簿在这些方面脱罪,他却在另一方面部署着给他治罪。 “算了,此次算我认栽了。”王蕴之负手临窗而立,十几岁的少年,却因出身而过早历练的成熟起来,“吩咐下去,将所有之前的部署都撤去,要不留痕迹。” 河运大权是保不住了,谢瑄却并不满足于此,想要趁机循着自己布下的局让王蕴之自己钻进来损失一回。他故意给王蕴之看了安排,王蕴之必然会照上面的来对应,他只要照此去拆招,反而容易将其他王家人牵扯进来。可是他似乎想太简单了,尽管已经迅速出击,王蕴之却像是毫无动作,一切都不曾部署过一样,什么痕迹也没有,让他无从下手。 “看着老实,其实心里想的比谁都多。”谢瑄在书房里叹了口气,接着又轻轻笑出声来:“不过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交手,来日方长。” 4、那些年我们一起期待的包子 谢殊蹲在花圃边接了几滴露水,起身后朝回廊走来,两个小丫头正在打扫,见到她赶紧屈身行礼。 “将这送去给夫人,听闻她最近眼睛有些模糊,让她每日用这柏叶露清洗眼睛。” 一个小丫头接了过来,谢殊冲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小丫头的脸居然红了起来,抱着笤帚对身边的同伴道:“王妃若是男子,我就投怀送抱去了。” “切,那你怎么不去向郡王投怀送抱?” “唔,郡王没有王妃好接近嘛,而且王妃言谈举止比男子还潇洒呢,你看,她今日又穿男装了。” “你懂什么,那是她投郡王所好,谁不知道郡王以前喜欢的是男子啊。” “啊,原来如此,所以郡王和王妃至今没有孩子是故意的吗?” 同伴一把捂住她嘴:“找死是不是!郡王下过令禁止谈论此事的,你可真是活腻了!” 小丫头吓得眼睛连眨了好几次,脸上浮了层红色。她也不傻,这么一说八成是王妃怀不上孩子了。 谢殊去了书房,处理了武陵郡的事务,又接连喝了钟大夫的调理汤药和襄夫人送来的补品,也不知是不是起早了,竟有些疲乏,便去屏风后的软榻上小憩。睡得迷蒙间,感到有人推她,睁眼一看,原来是卫屹之。 “你从建康回来了?” 卫屹之就势挨着她坐在榻上,微笑道:“是啊,你还在这儿睡觉,也不出门相迎。” 第71章 番外(3) 谢殊好笑:“我倒是想出城十里相迎,你肯么?” 卫屹之想起之前被她迎接,弄得城中道路拥挤,围观百姓如织,只好摇头:“还是算了。” 谢殊也不起身,一手搭着他的手臂,仍有些慵懒:“这次去建康可有什么是发生?” “还真有件事,燕国最近有些不安分,在边疆一直蠢蠢欲动,陛下希望我去看看。” 谢殊从榻上坐起,神情认真不少:“只是看看?司马霆这些年来也培养了一批亲兵,若只是看看,又何需劳烦你?如今要你动用兵权,只怕是有战事了吧?” 卫屹之见瞒不过她,只好点头承认:“你不用担心,我又不是第一次打仗。” 的确不是第一次打仗,但多少还是会担心。不过谢殊也不是杞人忧天之辈,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嘱咐他几句,胸口忽然泛起一阵恶心,捂着嘴就想要吐。 卫屹之见状连忙扶住她:“怎么了?” “不知道,大概是……补品吃多了。”谢殊一个劲地抚着胸口,那阵恶心压下去却又翻上来,根本克制不住。 卫屹之转头朝外面吩咐去唤钟大夫,自己拍着她后背道:“想吐便吐,你越是压着越是难受。” 谢殊瞪他一眼,奈何胸口难受,说不清楚,只一个劲推他出去。她好歹也做过丞相,如今还是个王妃,叫她就这样吐在人前,也太那什么了。 卫屹之并不避讳,只关心她身体,她常年都与药罐为伍,他已经习以为常,什么阵仗没见过,还在意这点污秽? 好在钟大夫快步走了进来,卫屹之这才放心走了出去,知道谢殊心思,又吩咐婢女将屏风拦上。里面已有婢女奉上盥盆,谢殊这才不再忍耐,吐得昏天暗地。 卫屹之在外面等着,听见钟大夫问谢殊每日送来的药有没有全部喝完,又问近日来可有过度操劳,忽而心里一动。 女子怀孕害喜会吐,他虽没亲眼见过,但好歹也听说过。谢殊不会是…… 正心猿意马,钟大夫从屏风后面出来了,对他道:“武陵王放心,王妃并无大碍,只是今日襄夫人送来的补品和小人送来的药物冲撞了,调养一下就没事了。” “啊,那就好。”卫屹之心中难免微微失落,想想又觉得好笑,这些年都过来了,他与谢殊都年纪渐长,志趣相投,从未有一日厌倦,有没有孩子又何必看得如此重要。 没多久襄夫人跑来探望谢殊了,听完卫屹之说了谢殊的情形,那神情忽喜忽忧,说不出的惆怅。她说要与谢殊说些体己话,叫卫屹之回避一下,卫屹之只好出去。 一直到傍晚时分,卫屹之回来,襄夫人才走,还拖着他问了许久谢殊的事,卫屹之既无奈又好笑,只希望谢殊以后再怎么样都不要有呕吐的症状了,免得弄得王府里草木皆兵的。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病,谢殊喝了药又睡了一觉就恢复了许多。 卫屹之回到房中,谢殊已经歇下,仰面躺在床上,听见脚步声,瞥他一眼,自嘲般笑道:“你猜怎么?之前我吐的时候居然想,或许是我有了身孕呢。” 卫屹之舒出口气来,笑道:“那就好,知道犯傻的不止我一人,我就安心了。” 谢殊又瞥他一眼:“你的确是够傻的。” 这话分明带着别的意思,卫屹之却故意不去细想,只觉得她说话时眉眼一挑,风情万种,在她身旁躺下,抚着她的长发,贴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若非你身体不适,今日定要罚你出言不逊。” 谢殊知道他心思,转头对上他的脸,逆着烛火看不分明,反倒氤氲如画,伸出手臂勾住他脖子道:“那你罚啊。” 卫屹之俯首吻她,担心她身体,只是稍作温存。 谢殊见气氛不错,有些话也好说,便贴着他道:“你此次去晋燕边境,身边多有不便,带几个婢女侍从贴身照顾吧。” 卫屹之好笑:“我行军打仗这么多年,何时摆过这些派头?你是忘了当初在营中看见穆妙容时对我横眉冷竖的模样了?”说到这里,他忽而回味过来,从她颈边抬起头来,仔细凝视着她的脸:“怎么,这次是你主动要派个‘穆妙容’给我了?” 谢殊一言不发,心中懊恼,原以为已经把话说的够含蓄了,还是被他猜透了。 她不说话,卫屹之便愈发不高兴:“你怎么回事?我还以为对此事我们已有共识,你怎么又将我推给别人了?” “没有的事,只不过……”谢殊欲言又止。 卫屹之瞬间便明白了:“是我母亲的主意是不是?” 谢殊翻过身去:“我与你认识以来,最讨厌的便是你这聪明心思。” 卫屹之哼了一声,不示弱地道:“我与你认识以来,最讨厌的便是你这顾全他人的做派。” 谢殊干脆坐起身来,转头看他:“仲卿,你我都不年轻了,海誓山盟自然感天动地,可说到底还要看实际,母亲年纪渐长,近日来视力不佳,你想让她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亲生孙子出世吗?” 卫屹之探身过来堵住她唇,温柔蹂躏,这下她再没机会动别的心思了。 一宿折腾,第二日谢殊起身发现卫屹之已经走了,午间派人来报说直接去了边境,到底还是没给她机会往他身边塞人。 都以为战事不会轻易打起来,谁知道卫屹之到达边境不过半月就开了战。 消息传到武陵,谢殊难免有些担心,所幸武陵郡中事务繁忙,叫她分了些心。 一月后战场送来消息,燕晋双方胶着不下。眼看天气越来越冷,谢殊很忧虑,只怕对作战不利。大概是以前落下的毛病,但凡事情不顺,她就对卫屹之的安全分外担忧。 钟大夫照常送来汤药,她却闻着药味就想吐,怎么也喝不下,这下弄得沐白和襄夫人也跟着紧张了。 钟大夫觉得不对劲,抽了个时间给她把脉,之后忽而吩咐下去将所有补药都停下,每日只送一味清汤过来。 又过一月,总算传来好消息,卫屹之平定战事,班师凯旋。 他要先回建康复命,再回武陵,这来回一耽搁又是月余。谢殊倒是不担心了,可这段时间她总觉得身子不爽利,恶心想吐也就算了,这两个月的月事也没来,可这种事又不好问钟大夫,更不好跟沐白说,这时候真是后悔没养个心腹婢女在身边。 卫屹之人还没回来,有关他的流言却开始传开了——据说燕国国君为与晋国修好要将妹妹嫁给他。 此事尚未确定真假,武陵王的老底已被揭开,大家都传他那王妃是个不下蛋的母鸡,既然这次能娶个公主,未尝不是好事。 武陵王府对此三缄其口,没人敢议论,连襄夫人也装作不知道。 谢殊其实早就知道了,虽然早就习惯了流言蜚语,听到这种话还是很不舒服。 做女人就是麻烦,连生孩子也成了一个评判的标准。 晚上钟大夫来送汤,见她坐在榻边发呆,笑道:“我这里有一剂良方可以医好王妃的心病,不知王妃想不想要?” 他向来说话做事都一板一眼,难得这般开玩笑,谢殊不禁笑道:“哦?说来听听。” 钟大夫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了一通。 半月后卫屹之回武陵,刚入城便见人群夹道,有人驾车而来,到了近处稳稳停下,自车中走出个身姿纤秀,神淸骨逸的美人来。 他翻身下马,快步上前皖了她的手,左右扫视两眼,低声道:“你不是以后都不来接我的吗?” 谢殊微微一笑,还未说话,就听旁边的沐白高声道:“王妃心中惦记着武陵王,特地赶来相迎,我们怎么劝也不行,这要是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 第72章 番外(4) 周围顿时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卫屹之满脸诧异,但他很快就回味过来,捏了捏谢殊的手心道:“那些都是风言风语,你没必要理会。再说了,你要理会也是理会那燕国公主的事儿啊。” 谢殊冷笑一声:“我如今母凭子贵,她还来得了吗?” 卫屹之不禁失笑。 二人像携回府,外面的议论闹翻了天。 夫妻久未见面,自然分外亲热。晚上卫屹之揽着谢殊便有些不规矩,谁知她竟将他推得老远:“这段日子你可不能碰我,我有身子得小心。” 卫屹之笑道:“行了,戏都演完了,还说这些话干什么?” 谢殊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你以为我是说假的?” 这下换卫屹之诧异了,怔了一瞬,他豁然坐起:“你……真……真有了?” 谢殊被他的模样逗笑了,翻了个身道:“爱信不信。” 卫屹之披衣下床,匆匆出了房门,片刻后又返回,躺在床上小心翼翼搂住谢殊,到这会儿才舒心地笑起来:“我去问了钟大夫,原来是真的,我是不是在做梦?” “傻。”谢殊转身戳了一下他的额头。 卫屹之手抚上她腹间,仍是小心的很,想说什么,终究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贴着谢殊的额角吻了一下:“你辛苦了。” 谢殊笑道:“孩子还没生出来呢,我辛苦什么?” “为了怀上他,你也吃了很多苦了,待他出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谢殊又是一阵低笑。 5、当年明月 元和十八年,谢殊十二岁。 她每日的生活是认字和背书,因为起步太晚,丞相府里只要有字的书都要背,而且每本都要背到滚瓜烂熟的地步,以至于有许多不理解的地方就是这样自然而然打通的。 谢铭光每隔十日会考她一次,若能过关,不会有奖赏,若是错了,却有惩罚。 起初惩罚最多的方式是不给饭吃。谢殊自小挨饿,完全扛得住,倒是沐白不放心,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摸去她罚跪的祠堂给她送吃的。 大约正是这份忠心,让谢铭光后来选中了他来做谢殊的贴身侍从。 后来谢铭光不再用这挨饿的法子罚谢殊,他找到了她的弱点,只要她错了就会故意讽刺她的母亲。 “若非她疏于管教,也不至于让你十二岁了还这般不成器!”这成了他说的最多的话。 谢殊最无法容忍的就是母亲受辱,从此发奋读书,毫不懈怠。 丞相府中春花秋谢,花园里被踩踏出细细的小径,谢殊每日天不亮就起身,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朗诵或默记。 流着庶民的血又如何?以往那般艰苦的岁月都熬了过来,不过就是学文识字,她不信自己比不上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 元和十四年,卫屹之年方十五。 初入军营,因世家身份得了个千夫长,却连许多士兵都瞧不起他。大家常与他说的话是:“你为何要参军?” 那时的卫屹之寡言少语,经常遥遥望向东南边的都城方向,面容精致,少年秀弱,在尽是男人的军营里,有时甚至会被误认为是个女子。 初上战场那天下了大雨,他在战阵里左扑右冲毫无章法,只是盲目的砍杀。 第一个倒在他脚下的人是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他在对方下手杀他之前杀了对方,在新兵里少有的反应敏捷,却并不自豪。 雨水冲刷着无数尸首,在脚下汇成一汪又一汪的血水,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脑中都盘旋着这画面。 后来有老将安慰他,这是保家卫国,不是主动入侵,更不是私斗泄愤,他这才渐渐放开。 来之前他想,若是能建功立业、光大门庭多好。 如今他想,若这天下再无战乱多好。 从元和二十二年开始,谢殊遮掩身份,进入门下省任小吏。 没人知道她来历,只知道她的凭空出现让官职又少了一个,对她多加排挤。 谢铭光对此知道的一清二楚,很淡定地对她说:“自己解决。” 谢殊只好自己摸索着如何与这些世家子弟相处,如何减少他们的敌意,如何融入他们当中。 她一步一步适应着谢铭光的要求,朝他期待的方向变化,甚至自己都没察觉。 最初她是拿一把折扇装作风雅,后来只一个眼神便意态风流,所有外物都成了她这个人的装点。 有一日她和门下省的诸位同僚相聚而归,经过园中清池边,低头看见水中倒影,赫然一位粉面朱唇的翩翩少年郎,姿态和神情都天衣无缝,叫她陌生。 她知道自己终于将自己变成一个世家公子了,初入丞相府的山野丫头终于在这几年内蜕变成了别人。她对着倒影笑了许久,叫跟着身后的沐白好不莫名其妙。 元和十六年,卫屹之做上先锋,出战十战十胜,战功赫赫。 第二年他升任副将,有了自己的兵马。这一年他最忙碌,几乎任何有秦兵骚扰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 有次连皇帝也忍不住道:“屹之保家卫国,忠心可嘉,但也要量力而行,不用次次都请战出征。” 卫屹之道了谢,却仍然固执地一次次出征。 元和二十年,秦军再次杀入晋国,他本是应援,战功却胜过主力,以少胜多,大破敌军,一战成名。 残阳如血,他仿佛回到了最初上阵的那天,眼前是遍地尸骨,但他早已没了当初的心潮起伏。 但即使如此,他带领千军万马如何沙场破敌,场面如何壮烈,都不曾与亲友说过。 他站在最惨烈的前方,是一道屏障,留给后方一片安宁。 这一年,他被册封为将军,卫氏名号传遍天下。 元和二十三年,谢殊父亲去世。二十四年开始,谢铭光的身体渐渐不济。 谢家上下都隐隐感到了危机。 谢殊被看得很牢,出入都有许多护卫保护,她心里有数,自己已经成了谢家内定的接班人。 建康城中看起来情形并无异样,只有皇帝在暗中动作。谢家好几次劝谢铭光将谢殊身份公开,以证明谢家并非无人,好遏止皇家。但谢铭光却说时机未到。 一直到二十五年,他老人家缠绵病榻,皇帝将谢家掌控的兵权都明目张胆的移走,他还在克制。 他在赌,用最后残存的一点气息推出谢殊,谢氏全族都会将她视作希望,也才会全力支持她上位。 谢殊仍旧每日周旋在门下省,她如今已经是侍中了。冒名任官,本就是罪,她也明白自己必须坐上更高的位置。 这条路是一直往前的,后面没有退路。 谢铭光虽然躺在榻上,却几乎每晚都会叫谢殊去榻前,询问一些她处理的事务,给出点评。 这时候他反而开始表现出亲情友爱来,说话也很亲切,最常说的话是:“这件事你做得太心软了,不过我希望你保全整个谢家,心软也未必就是坏事。” 谢殊明白自己并不是真的得到了他的认可,这只是说明她该正式走到众人眼前了。 元和二十年到二十二年是谢殊学习最为艰苦的一段时期,却是卫屹之最为风光的一段时期。 这年他回到了建康,母亲替他订了亲事,对方是穆家之女。 太后也点头称赞这是良缘,他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便答应了,彼此约好第二年便成婚。 但第二年谢殊父亲去世没多久后,谢铭光就察觉到了自己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他要为“孙儿”的未来铺路。 名声大噪的卫屹之窜的太快了,这势头必须尽早压制。他说服了皇帝,凭着大半个朝堂的权势,将卫屹之挤兑出了都城。 就在他离开没多久,穆家之女便病逝了。 这笔账自然而然就记到了谢铭光的身上,而待他一蹬腿,也就顺理成章地移到了谢殊身上。 元和二十五年冬,谢铭光病逝。 次年春,谢殊在谢家失去兵权,却依旧掌控着朝堂口舌的情形下步入朝堂,成为大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同年春,卫屹之归都。 他挥剑斩了她缠在车轮上的衣角,行礼时却彬彬有礼。 “谢相有礼。” “武陵王有礼。” 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自此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