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影宿寒枝》 第一章:君王之心 “小高,我想去外面看看,你扶着我过去罢。” 那女子微阖着的眸划出浅浅的泪痕,背对着那名唤小高的侍从,轻轻垂落。 “姑姑,王说过,您刚落了胎,要让您静养。” “我晓得。他是王,所有人都要听他的话是不是?” 她声音轻渺,仿佛听去,却似是低噎的笑。 小高看着眼前这女子,单薄的身形,却从骨子里渗出一股味道,清凌凌的。 夙潇睁开阖着的眼,挣扎着起身,看着外面飘飞的白雪,和着萧瑟北风,飒飒而下。 她无声的笑笑,眸中有片刻的宁静,继而蹙了蹙眉,轻声问道:“大梁还能撑的住吗?苍溟是不是要灭了他们?” 小高听到这话,呆滞了一会,才想起这女子问的是谁。 当今的王,名赵政,可这女子,一直唤他苍溟。他那时还不曾在这女子身边侍候,只是一次偶然,亲眼见过这女子伏在那王的耳畔低低唤“苍溟”。 而那最是暴戾无情的王却眉眼间漾开极温柔的笑,在那女子额间映下一吻,喃喃道“嗯”。 他从未想到过,那个生杀予夺的王,竟也会如此温柔。 此番这女子落了胎,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竟让那王连如今最紧要的同魏国的战况都可以放下。 只陪着这女子快马加鞭赶到楚国。 给如今楚国最为矜贵的景氏公子一句传话,便住进了这章华台。 他虽只是一个小小的侍从,却也晓得,这次魏国率军的大将是夙寻。 夙寻此人,唯有传奇二字。 哦,这女子也姓夙,单名一个潇字。听说同那魏国的将军有些联系。 那女子声音又低低的传了过来:“你扶着我出去,苍溟来了,我会同他说,他不会怪你的。” “我想出去看看,今日的雪下的很好。” 夙潇站在高高的章华台,风呜咽着卷进她的袖袍,高高的鼓起,小高站在身后看着,觉得她很是瘦弱。 夙潇又将外面的狐衣解下,立时冷的一个哆嗦,她不禁轻咳出声。 飞雪飘落在眼睫上,也不化开,只结成碎薄的冰凌,她又往前踏了几步,只听到身后一道暴戾的声音含着万分的紧张:“一群没用的废物。” 她听到一声闷响,回转过头,果见一个侍从被他踹翻在地,惊恐地看着他们暴怒的王。 夙潇绝望的闭了闭眼,声音寡淡:“你不用拿他们出气,是我自己要出来的。你也要来打我不成?” 苍溟紧张的急走几步,抓住她的手微微颤抖,眸底含着未散的暴戾。 “你身子还未大好,我说过,不准你出来。” 夙潇只觉自己的手腕几乎要被他捏碎,皱了皱眉:“你捏的我手腕很疼。” 苍溟立时放开她,看着她几分淡薄的神情,将她拥在怀里,声音哄慰:“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夙潇在他怀里,几乎要轻笑出声。 苍溟将她裹在自己宽大的衣袍里,觉得她近日瘦到几乎脱了形。 她自落胎之后便是这样,无喜无悲。他心中痛意更甚,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有时候看着她那双眼,几乎以为自己做的一切她都晓得了。 他悲哀的闭了闭眼,声音蔼蔼柔柔:“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夙潇听着这句,几乎要嘲讽出声。 那只灵猫,不是你亲手猎来送我的吗?灵猫之香,不正是落胎的良剂吗?苍溟,你何其狠心,那不也是你的孩子? 你的秦宫中储着一位夫人,邯郸的永意公主,你唯一的夫人,你少时在邯郸受辱,灭了整个赵国,却独独留下了永意,你用十里红妆,迎她入了秦宫,大贺的宴席流水一样摆了九日九夜,那夙潇呢? 在你的心里,又算得什么?你可知,她当时却是在哪里? 夙潇推开他,背过身去,缓缓走了回去。 苍溟站在她身后,一点点捏紧了指骨。 上鸿晚间的时候来看她,她问道:“苍溟这次是要杀了哥哥吗?” 上鸿看着面前女子,想起那曾经纯稚的话语,轻声答道:“王应是不会。” “呵!是吗?” 夙潇无趣的问道。 她又问:“我想要离开这儿,你会帮我吗?” 上鸿心头跳了两跳,这么些年,唯有他最清楚,若是眼前女子离开,那王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几乎是立时否决:“不行。” “王贲将军率领的大军已经拔向大梁了吧?南宫亦痕疯了,他要将魏国拱手送给苍溟,这样,哥哥会死的。” “夫人,王不会伤害夙寻一丝一毫。” 夙潇笑问:“是吗?你若不想帮我,便算了,不用说这许多话,你若是想要告诉苍溟,也尽可以去。” 上鸿一滞,声音闷闷的说:“你知道,我不会的。” 夙潇倚在榻上,眉眼轻转:“我给他说,我想来长符看看,他便带我来了,我知道,他只是想要补偿我罢了,他亲手杀了我的孩子,呵!他觉得这又该怎么补偿?” 上鸿知道这件事,却也想不通那男子为何要这么做,他犹记得刚刚听闻这个消息时,那男子傻傻愣了半天,而后将奏章一扫,竟就那样在朝堂之上笑出了声,而后急急奔出了朝堂,未留下只言片语,朝臣都以为王疯了。 而后,他才知道,原来竟是那女子有了身孕,他想,也只有关那女子的事情,年轻的王才会失态。 可后来,那王猎了一只很漂亮的灵猫送给了她,那灵猫形似狐狸,体躯修长,眼睛尤其的漂亮,那灵猫他也见过,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当时很喜欢,时常抱着那灵猫。 可那段时间,他明显的感觉到王的情绪不对,脾气暴戾更甚以往,连着斩杀了多名大臣。 终于,那女子的侍婢匆匆过来传话,说是那女子同永意起了争执,太医说,孩子大约保不住了。 那孩子许是命薄,没能保得住。 而永意在她落胎醒来的第三天,赶到了她的寝殿,可巧不巧,他当时也去看她。 他是外臣,让永意见到,总归不好,他避开了永意,躲在了床帷后,而后,便听到了那样一番话。 永意穿着艳极的红衣,款款行到她的床畔,挥退了一众侍从。 染着丹蔻的手指轻摇着薄扇,一双眼睛尽是分流缱绻,永意还做公主的时候,虽不受宠,却是天下出了名的美人。 此番装扮而来,容颜盛的逼人。 夙潇躺在暖榻上,那张暖榻曾经是一块绝世仅有的千年黄花梨。 年轻的王命人将那千年的黄花梨木启出,给她做了一张暖榻,当时弹劾的奏章几乎要堆满半个朝堂。 夙潇穿着素白的衣衫,看着盛装而来的永意。 永意眯眸笑着,问道:“妹妹还真当你的孩子没了,是我害的?” “王送你的灵猫,你可还喜欢?” “呵呵!瞧我倒是忘了,妹妹怎会懂这些,广白君又不在,妹妹自然不知道那灵猫有何用处。” “灵猫之香,可是落胎的良剂,王送妹妹的这一剂药,妹妹怕是还不知道,我亲自过来应当给你说一说的。免得妹妹心心念念以为是我害了妹妹的孩子。” “是王不要你的孩子,你懂吗?不然他为什么要送你灵猫?若是我在撒谎,那你出了事,王怎么不将我杀了为你报仇,你也知道,杀一个夫人,委实不算什么。” “我说完了,也该走了,妹妹好好歇着吧!” 说罢,扬长而去。 后来,又生了一番事,那王也只是圈禁了永意,再无惩戒。 上鸿收回思绪,看着眼前女子,他能看出她不快乐,她的生命在这宫中一日日的逝去,渐渐枯死。 他咬了咬牙:“好,我帮你。” 那女子笑了笑,有些虚弱:“多谢!” 苍溟进来的时候,夙潇已经睡了,裹着戎裘,脸上显出安详的神色,呼吸平稳。 他脱下玄色的龙袍,取了腰间绶带。揽过她的肩,眸色沉痛,他轻轻吻着她的发,看着那女子梦中颊上划落的泪水,用指腹轻轻抹去,喃喃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知道吗?” “你若死了,我就算将这天下一统,那又有何意义,更何况,我也舍不得你死。” “是……我舍不得。” “只要你能活着,我宁愿舍弃……我们的孩子。” “我会灭了魏国,南宫亦痕给我隋侯之珠,我会救你。” “潇潇,你心中定然是恨我的吧?恨着……也好,也算是有个念想。” “潇潇” 苍溟看着眼前女子,眼角处延出一抹极淡的血色,生成凰鸟的形状,翎羽飞转,斜斜直飞入鬓。 她曾经敛过一次这胎纹,当年却无故又显了出来,他看着那处胎纹,失神的厉害。 他将她又抱回来几分,直直看着那处纹络,仿佛真正的凰鸟,每次她喜怒略有变化,几乎便要活过来一般。 他看着,眼神却顿时冷厉,墨色的眸底隐隐翻涌着暴戾。 第二章:灵猫之香 翌日。 小高看着眼前女子,依然恭敬的喊着姑姑。 她之前喊她夫人。 她却说,自己不是什么夫人。也是,这女子虽得王的恩宠,却没有什么名份。 如今的王确实有一位夫人,却不是眼前女子,而是赵国的公主永意。 小高偷偷抬眼看向眼前女子。她依旧穿着素色衣衫,王宫内一向很忌讳这些不吉利的颜色,可这女子一向这样穿,那王却也未曾说过什么。 如今的王,不像历代的君王从乱世中杀出,才坐上那白骨垒起的天下尊位。 他生来为王。 可这天下的事,哪里就有这么容易了,虽生来为王,可听说此前十几载,在赵国为质,虽不知其间经历了什么,可从那王灭了整个赵国,王族一脉尽屠,只留下一个永意公主,那也能窥见一二。 在赵国为质十三年,被曾经盛极一时的吕相国接回秦国后,便坐上了那高位。 他听宫中的老人说,王那时年幼,吕相国独揽朝政大权,王过的很是隐忍凄凉。 直到那王一步步谋划,在其二十二岁亲政之后,才真正算得是这天下的秦王。 可那王二十二岁在雍城举行冠礼时,还发生了一件事。那事之后,当年的宫人几乎没有多少幸存,幸存下来的,也早已被逐出宫去。 到底是时隔多年,当年蕲年宫的那桩秘辛,流传下来的也不过只言片语。 他仅仅知道,和眼前女子有关。 他曾经还不在这女子身边侍候时,便听过这女子的许多传闻,那些传闻里,如今的王对她很是爱宠。 他知道他们的王,是当今天下最惊才绝艳,暴戾冷情的王,能得这样一位王的爱宠,他有时会想,她会是怎样一位女子。 他后来得那女子青睐,去她身边侍候时,永意公主已经被立为夫人。 他去那日,那女子裹着狐裘,呼出的白气扑在脸上看着竟有些模糊,她手指曲起,执着子的手顿在半空,看过来的一眼很是慵懒。 后来那女子落胎,他看着永意夫人站在白玉的台阶上嗤笑,而那女子就躺在地上,渗出的血水濡湿了她的裙摆,再无生息。 他当时脑海里莫名想起这女子是习剑的,剑术可与当今的王媲美。可不知何故,她的一身剑术尽废,他想,若她身子大好,那永意夫人还能如此吗? 那王来的很快。 依旧是玄色的衣袍,俊美无俦的一张脸。 有医女过来劝阻:“王,此时,您还是回避的好。” “给我滚开!”可那声音,细听却是在发抖。 他看着一盆盆的血水被端出来,又有一盆盆的汤药被端进去。 他站在殿外,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殿内再也听不到什么声响,寂静如死。 他站的几近麻木,却忽的听到一道暴戾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来:“拉出去杖毙” 他心下一惊,却见那宫殿的门开了,乌泱泱一众人皆伏跪在地,瑟瑟发抖,他眼角瞥见那宫内大滩的血迹,有宫人伏跪在地上擦拭。 有宫人被拖着出来,那血迹从殿内一直延到白玉的台阶下,整片天地几乎都充斥着哀嚎声,他闭着眼,那样毒的日光照在身上,他却觉得心底止不住的发寒。 所有人都觉得那女子活不成了,他也这样觉得。 第四日,有大臣跪在阳宫门前进谏,他听宫人说,是因为王启出了那块千年的黄花梨木,要为那女子做一张暖榻。 千年的黄花梨木,当世绝有。 他当时看着王小心翼翼的将她抱起,放在那床榻上,他止不住的想,若这女子死了,这天下可会为她陪葬?可他不敢想。 他看着这宫中人人自危,惶惶不安,心下涌起难言的酸涩。 许是天意如此,竟让他窥见那样一幕。 没人能够料想到,那女子落胎却是另有隐情。 那王站在巍峨高阁之上,眼前是九丈石阶,永意夫人拾阶而上。他站在栏外偷偷看着这一幕,心底止不住的心惊。 那王一贯冷厉的凤眸染了血,几近绝望。面上苍白渗出冷汗,眉越发狷狂,鬓发都有些乱了,再无君王的威仪。 抬眸轻笑间,那煞气却逼得人几欲后退。 “你当真找死!” 永意夫人倒是缓缓一笑,那声音却有几分嘲讽:“是我害了她吗?可那灵猫,是你亲手猎来送她的,不是吗。” 那王突然一手钳住她的下颌,语气变得轻柔:“是啊!我送的灵猫,我杀了我的孩子。可是,也轮不到你伤她半分,你猜猜,若是她不好了,我会怎样对你?” “我看她灵猫之香作用,当时有滑胎的征兆,这才帮你一把,天衣无缝,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曾经送她的灵猫有什么用处。这样,不好吗?” 那王只是阴沉的看着她,没有说话。半晌,才突然轻笑出声,定定对着她说:“永意,你即此刻开始,还是好好祈祷她能醒过来。不然,在这秦宫呆的久了,你怕是都已经忘了自己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用处是什么?你若是连这唯一的用处都没了,你说说,对于弃子,我会怎么做?。” 她突然浑身一怔,语气却是急切起来:“你不能那样对我,明明是你我先相识。呵!她早就该死了,我才是你的妻子,就算广白君在又能如何,她还是活不了。” 那王顿了一顿,凤眸陡寒:“她活不了?永意,你这说法,倒是有意思。” 她语气含了恨意:“她本就该死了,她那次去战场……” 那王手指曲起,一寸寸捏紧她的脖颈,满脸的暴戾:“你当真找死!” “咳……咳咳,你为了她,当真是无情。我定不让她好过。” 小高回想当时,他听到这儿时已经浑身冷汗,他从不曾想过,那女子落胎,竟不是永意夫人所致,而是那王。 可言谈间,那王对那女子很是在乎,既是如此,又何故不要那个孩子? 而永意夫人说的战场,那王瞬间变了的脸色,他不敢往下想,只觉心跳如雷。 那夜他当值,他亲眼看着那女子曾日日抱着的灵猫被拦腰斩断在殿内,血溅了满地。一众的宫人发白着脸,死死盯着地面,不敢看半分。 那王端坐高位,闭了闭眼,有些倦意:“敛了吧!若日后潇潇问起,知道该怎么说?” 她昏迷七日,醒来后越发沉默,形容却是日渐清泠。 有一日,她却是问:“怎么这些时日从不见灵猫?” 当时他心底一惊,还是回道:“姑姑病着的时候,也没人在意,怕是扰姑姑清闲,当是丢了。” 她脸上乍然浮现笑意,却是缓缓伏下身子,用手遮了半边脸,声音似哭似笑:“果然,是这样。” 他不懂这话何意,刚要询问,却是看见有清泪沿着那女子指缝缓缓落下,他当时看着,本想说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心底只是泛起莫名的悯怜。 小高看着她此刻没什么表情的半张脸,安静的垂眸。 眼角处瞥见一双玄色龙纹绣靴缓缓逼近,他晓得,应是王来了。 耳畔传来王的声音,今日似是心情颇好,竟含了淡淡笑意。 “都下去吧!” 小高退出去的那刻看到那女子转过身来,那眼角处血色胎纹艳的几欲要灼了人的眼。 夙潇看着苍溟,其实心底已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她有些无力:“今日的公文都阅完了吗?” 苍溟揽过她的肩,声音温润:“嗯,批阅完了。” 夙潇良久都没有说话,其实到的如今,她觉得已没有多少话要与他说。 很多时候,她其实不大知道他是怎样想的。 像这次来容城,其实他不必来的。 他是王,朝堂上有那么多的事情,还有这次王贲将军攻魏,他谋划了那么多年,不正是紧要的时刻吗? 每日从咸阳运过来的公文堆积如山,她都知道。 他虽然素来有暴君之名,但没人说他不是一个好的君王。他会一统这分崩离析的天下。她从未怀疑过,在这乱世中,他会成为唯一的王。 这次来容城,朝堂上几乎掀起了滔天的风浪,可是,他还是陪着自己来了容城。 她想,就如同这样的时刻,他还是待自己很好的。 夙潇无声的笑笑。 苍溟问她:“潇潇,若是王贲将军胜了,你会开心吗?” 她看着他甚至有几分紧张的语气,心底难得有一丝痛意:“那很好啊!你一直想要一统天下,这是你的夙愿不是吗?” “此前,这确是我唯一的夙愿,可如今,我却是贪心了,还有一个夙愿。” 夙潇听到这话,淡淡反问:“你已是这天下的秦王,除了这还未一统的天下,绫罗美玉,人间绝色,又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呢?” 苍溟听到这话,怔了半晌,才意味不明的说:“绫罗美玉?人间绝色?潇潇,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夙潇不知想起什么,脸色突然苍白。 她声音轻嘲:“自然。” 苍溟伸手抚上她的脸,夙潇怔了一下,却是躲开了。 他却将她揽的更紧,声音却小心翼翼的:“我此生夙愿,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夙潇在他怀里,声音几乎都在发抖:“苍溟,你这样,何必呢?” 她轻轻的闭眼,却是想,对他,真的已是别无所求。 苍溟离开的时候,很急。 听说是八百里加急的战报直接传到容城。他扫过那封秘折的时候,容色冷冽。 她想,也许不日他们就会回到咸阳。 她是一定要离开的。也许要不了多久了。 她扶着床栏坐下,只觉得全身发冷,疲惫不堪。 她知道,自己如今是活不长久的,早在多年之前,她的身体就已经败掉。 她重新回到榻上,吩咐一旁的宫人:“我睡会儿,若是晚间的时候没有醒,你们也不必叫我,留一盏灯,苍溟会过来的。” 她知道,他会过来的。无论他有多忙,他还是愿意陪着自己一起的。 她其实很多时候都不知道于他来说,自己到底算是什么。 她从来都没有什么名分,而永意才是他明媒正娶,昭告天下的夫人,他唯一的夫人。 她一直记得,他当年很是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去燕国,临走的时候,他说了好些话,说是她回来之后就娶自己做他的王后。 可在易水畔,她听到的消息,却是他娶了永意。 嗯,他娶了永意。 他同永意之间种种纠葛,她直到那时才大约知道。 她那时想,既然他娶了永意,纵使自己对他有再多的情谊,也是不能同他一起的。 可后来…… 她回想当初,只是笑笑。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那时他还没有亲政,他便说过,等他将朝内党羽一一肃清,亲政之后,他便娶她。 她那时还没有喜欢他,只是觉得若没有哥哥,同他在一起也好。 她都已经想好要做他的妻子,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悔婚。 许是那时还不曾喜欢他,倒没有觉得多么难过,只是有些恼怒。 不像之后,听到他真正娶了永意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心伤。 可心伤到底还是有心的,不像心死,心死了,就真的没有什么欢喜了,对他,终究也是也别无所求。 她想起那个时候,她想着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孩子,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孩子,甚至杀了他。 夙潇眼底浮起大雾,回想起那日永意走时,染着丹宼的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腹部,满脸的怜爱:“妹妹刚落了胎,我本不应该说这个的,可我想着这到底也是一桩喜事,便也说给妹妹听听。” “我怀孕了,我还想着妹妹的孩子生下同我的孩子也有个照应,可谁曾想,王竟那样做。” “妹妹可别介意,我只是想要将这福分带些给妹妹,妹妹也好的快些。” 什么是心死? 也许,那就是了。 她指尖深深陷进血肉中,脸上的泪大滴大滴滚落,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心底轻轻笑着,苍溟,你何其狠心! 第三章:蕲年缭绕 下午的时候有宫人唤她:“夫人,今日难得没有下雪,看着竟是出来太阳了呢。” 她已经连着多日昏睡,当时正扶着床栏坐起,摸了摸床榻,才哑着声音问:“今日的太阳好吗?” 那宫人语带笑意:“昨夜的雪都要化开了呢?夫人,我扶您出去晒晒太阳吧。” 她思绪一转,却是问道:“昨夜苍溟也没有过来吗?” 那宫人低下头,觑着她的神色,支吾道:“奴婢今日来的时候,昨夜那盏灯还是亮着的。” 她默了半晌,才凉凉说:“今夜也留着一盏灯吧,若他不来,以后再不必留灯了。” 那宫人似是为她所说的话吃惊,呆愣了一会才悄声答:“奴婢记下了。” 从那日苍溟走后,夙潇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算算日子,大概也有三日了吧。 她两日前问过此事,那宫人小心说道:“奴婢听说是同魏国此番战事出了变故,本来战报都是要送到咸阳的,可许是知道王如今在章华台,才八百里加急送到容城的。廷尉大人也被连夜召进宫来。到现在都还没出宫呢?” 她心中了然。 可如今已经是第四日,她听说,自上鸿那夜进宫后,就再没出宫,连着几日都与苍溟宿在了书房。她这才觉得许是事情危急。 她心中低低一叹,苦涩一笑。 哥哥如今在魏为将,而苍溟此次出兵,为取一国之姓。若是魏国亡了,那他呢?是想着要杀了哥哥吗? 出去外面的时候,日头果然很足,她懒懒的睁眼看着远处堆积的雪一点点消融。不多一会,她已是有了些困意。 有宫人拿了薄衾披在她身上,她吩咐一旁的侍从;“我想要睡一会儿,若没什么事,便不用唤我了。” 其实近几日她越发嗜睡,明明刚醒不久,却无端的又想睡觉。 说起来,她少时也总是发困,但那是因为体内积毒,哥哥那时候看着自己总是无奈的笑,后来毒解,她便很少会觉得瞌睡。她还记得那年从战场回来,她昏睡很久,可那睡着的时候意识有些时候却是清醒的。 她总会听到他低声唤自己,那声音无比悲凉,她当时听着,心中难过,知道他是怕自己死了。 后来醒了,他夜半的时候也总会隔段时间同自己说几句话,若自己不答应,他会发急,很长时间之后他才说,有时候看着你睡着了,也会很怕,明明知道你已无事,可还是止不住发慌。你知道,那时候看着你日日那样昏睡,我心中是怎样吗?你知道我有多怕? 夙潇想着,却是不知后来怎就成了现在这样。 苍溟过来的时候,便看到她裹着薄衾躺在榻上安睡,曦薄的光散下来,只能看到她半边脸没在阴影里,他蓦然便觉心下一软。 夙潇早已阖了眼睛,只是迷糊间听到动静,她挣扎着睁开半边眼睛,迷蒙间只能看得见眼前一抹颀长身形,玄色衣袍覆下,她手指动了动,拽住了那半边衣衫,此时脑中真是连最后一丝清明也没了。 她迷迷糊糊问:“你怎的过来了,你不忙了吗?我刚刚还说,若是你今晚不来,我就再不给你留灯了。” 一旁的宫人听到这话,冷汗已顺着脊背往下流,觑着那王神色间却也不似发怒。 苍溟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脸,唇角弯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嗯,是我不好。若是你再不留灯给我,大不了,我自己提一盏便是,这又有何难?” 夙潇闭了眼睛,眉间却是蹙起,倒似是思考这话何意,可苍溟知道她此刻脑中已是不清楚,压低声音覆在她耳畔:“你近来总是很困,巧了,今日我也很困,我带你回宫,你陪我睡一会。” 夙潇眸色轻转,却是缓缓点了点头。苍溟心底一痛,知道她迷蒙间有这个毛病,倒似是一般人醉酒,而她若是清醒,定然不会这般。 也不顾身后上鸿及一众宫人,只将她缓缓抱在怀中,在她额角轻轻一吻,便向身后章华宫而去。 上鸿晚他一步出来,神色间同样满是疲惫。他站在疏影间看着那女子几分天真的神色,有些自嘲的扯出一抹笑。 那王俯下身,神色间满是温柔,不知说了什么,那女子缓缓点了下头,而后,便看到那王抱起那女子离去。 他看着那王离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的,竟想起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来。 说起来,那桩事早已成为蕲年宫的秘辛,当年知道这事的人多半早在那夜死去,幸存下来的,隔了这些年,只怕也早已亡故。 当时王对那女子心意他再清楚明白不过,那女子当时已是要嫁与那王,可最后,竟是在最为盛大的国宴上,那王决然悔婚。 其中纠葛他也不甚清楚,唯一知道的便是,雍城笙歌,蕲年缭绕,当日本是那王举行冠礼。 可等他带军赶到的时候,却是只见满地伏尸,而那王玄色衣袍已湿了半边,沿着袖襟落在地上的却是血迹,而他却站在那儿不动半分。 远处隐有铃声轻动,他离得近了,才看清那女子穿着大红的嫁衣站在满地的血污中,冷冷笑着。 那女子本就极美,细心装扮过的容颜足以倾世。 她踏着满地的伏尸一步步逼近王的身前,不知身上配着什么,空中却是响起轻灵之音。 有风灌进她的袖袍,猎猎作响。她执着玄铁所铸的弓箭一寸寸划过地面,身旁有血溅上她的绣鞋,她蹲下身,轻轻拭去。 终于,她站在那王十丈之地,缓缓开口,那声音明明厉的摧人,荡在虚空,却带了几分奇异的温软:“这就是我穿嫁衣的模样,好看吗?” 那王声音辨不清情绪:“嗯,好看。” 那女子歪着头,脸上骤然浮现笑意,可瞬间却又冷厉下来,他当时看着,只觉心中似是漏了一块,有风呼呼的灌进来。 他那时随王一起长大,当时是他身边暗卫。 后来叛乱平定,那王问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职位,他不知怎的脑中想起那日伏尸满地,血流成河之景,他只道;“廷尉。” 他做了廷尉,日日杀戮,可却每每想起那日之景,后来看世间诸般颜色,也不过索然无味。 他细细回想着,当日后来呢? 终于那玄铁所铸的弓箭直直破风而出,射入王的胸膛,那女子弃了弓箭,语调清冷:“如此,我们便两清了。” 那女子踏着满地血污离开,红衣翻飞,白骨生花,其妖冶迤逦,可谓步生莲。 年轻的王在她离开那一刻伏跪在地,面前一块土地,晕开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过去时,却是看见那王脚边竟有一截断臂。 他心下一惊,却见那王眸色冷冷看过来,辨不清情绪。 此后战乱纷起,年轻的王在战乱中灭了一个又一个国,秦王之名所过之处无人莫不战栗。 而此后所生之事,波谲云诡,动魄惊心,无一不是和那女子有关。 第四章:水淹大梁 “苍溟?”夙潇入目一片黑暗,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她坐起来,摸到旁边一块床榻,触手冰冷。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默了一会,她才说:“什么时辰了,今日怎的这般黑。” 可问出这句话之后,她却听不见丝毫动静,她心下奇怪,正思忖今日怎的这般安静。却不防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苍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起这般早做什么,寅时还差一刻。” 她心下奇怪,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却说不上。 苍溟看着她再次躺下,神色安详。 这才转头看向一旁那盏宫灯,烛火幽幽。他眸中猝不及防划过一抹哀恸。 他绝望的闭眼,心中只是想起那人曾经所说八字,五识尽丧,少年夭折。 可是,他们怎么敢! 来容城已经将近一月,她初时只是夜间的时候看东西不太清楚,而今夜间,却是看不见了吗?那之后呢?是不是白日也要夺去她的眼睛?她如今一日日越发嗜睡,他看着,心下却是无能无力。 她躲过了少年夭折,却终究会五识尽丧吗? 唯有灭了魏国,得到隋侯之珠,她也许才有一丝生机。 可而今战事焦灼,大梁久攻不下,他想,如今此般情景,唯有一法,可若用此法,几乎要毁一城。 也罢,自己素来就有残暴之名,他不介意那些人将他说的更难听一些,而他的手上更是不知染了多少鲜血,就让这滔天的杀戮业果,自己一人来背负。 思及此,他合衣起身,借着幽暗的烛火写下一封密折。唯恐惊扰到她,他推开宫门小心的出去,外面寒风瑟瑟,他脑中思绪却只觉越发清明。 不知何时,他身后竟立着两个人影,他转身过去,那二人单膝伏跪在地,唤道;“王。” 苍溟眸光冷冽如刀锋,语调却带着莫名的慵懒:“这秘折,带去给王贲将军,亲启。” 景臣来到章华宫的时候,夙潇正对着眼前一局棋沉思。 她其实近段时间以来,越发觉得无趣。好在少时她也一个人独居过些时日,这种无趣倒是还能忍受。来章华宫已经一月,苍溟却也没有说过何时回咸阳,当时她本想着要去长符看看,可当她站在章华台前,极目远眺,才明白,他是不会带自己回长符了。 长符,长符,如今虽算不得秦宫内的禁忌,但也再说不得,多说是错,多说是过。 那夜长符被焚毁时,火舌窜过来,舔上她的裙角,那灼伤之处似乎还隐有痛意。 她轻轻一笑,宫人过来传话时,她正对着一局棋发呆。 她看过去,问道:“何事?” 那宫人似是不敢言,神色间有些踌躇:“夫人,郢都景公子想要见你。” 她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哪个景公子,问道:“景公子?我可识得哪个景公子。” 那宫人小心说:“郢都三大氏族,景氏,景臣公子。” 她听到宫人的回答,呆滞了一下,心底却是漫开丝丝缕缕的痛意。可那眸中却是华光流转,映着眼角处那凰鸟胎纹,几乎要动人心魄。 关于景臣的记忆,真的过于久远,她似乎不能记得到底已是多久,她皱眉想了一会,才和声问一旁的小高:“小高,今年是几年啊?” 小高被她问这话一惊,但还是回答:“姑姑,今年是二十二年。” 夙潇看了他半晌,唇畔缓缓浮起一抹笑:“已经是二十二年了吗?” 她低下头,声音夹了莫名的伤感:“这样算来,我同景臣相识,也已有二十二年啊!” 二十二年啊!只是这二十二年的情谊,到底比不得她最为爱宠的妹妹,比不得他生来的使命。 景臣进来时,依旧如往昔般,一袭月白衣衫,发上竖着白玉的冠,嘴角漾着微薄的笑。 夙潇想了想,似乎从初见他便是这个样子,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这副模样。 她想过很多次,若是再次见他第一句话该问什么,可话出口已是:“景臣,景臣,你这个名字可真好听。” 景臣似乎微微一笑,声音凉凉的,如半路飞烟,夹着丝丝冰霜,听在耳中,让夙潇一滞:“这么些年来,你倒还是这个样子,我第一次见你,你说的也是这句话。” 夙潇还未说话,可景臣已经敛了笑意,语气变得漠寒:“我知你心中怨恨我,但今日来,却是不得不问你一件事。” “你当真要看着他死吗?” 夙潇的笑意僵在了唇畔。 她的声音低哑:“这话,何意?” 景臣悲悯的一笑,声音轻嘲:“两军开战之际,夙寻率军夜袭大梁营帐,明明已经胜了,可离开之际,他孤身一人又返回秦军大营。再次杀出的时候,全身尽伤,更关键的是,他中了一箭,想必你也知道,王贲将军的箭下能存活的人不多,他至今都生死未卜,而王贲将军引黄河之水水淹大梁,如今城中墙基断坏,饿殍遍地,不出三月,大梁城必坏。就算是为了万千百姓,魏王也不得不降。古来城破人亡,夙寻在魏为将,你说,就算他今次活了下来,那之后呢?国亡之后,他还能活得下来吗?” 夙潇眸光慢慢看向他,声音轻轻的:“景臣,你可是,在说笑?” 景臣看着她,眸光一寸寸染上笑意:“你觉得呢?” 夙潇身形一抖,慢慢道:“哥哥中箭,生死未卜,王贲将军水淹大梁,你说的,可是真的?” 景臣转过身去,他微微闭眸:“是不是真的,你向秦王一问便知。只是,夙寻若是真的死了,你当如何?” 语罢,也不顾及身后夙潇,缓步离开章华宫。 夙潇在他离开那一刻,缓缓俯下身,眸中神采一瞬间尽数暗去,缓缓归于寂灭。眉峰蹙起,神色却是绝望悲伤,但那脸上却找不出半滴泪水。 一旁的小高见状,有些不忍,小心翼翼地问:“姑姑?” 可他却是见那女子忍受不住般,捂着心口,喉间溢出破碎的语调,他大惊之下要去扶她。却见她嘴角一点点溢出血迹,滴下来,污了她的裙摆。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声道:“快去请王过来。” 她听到这话,稳住身形,缓缓道:“不必。” 苍溟还是来了,握着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眸中划过一抹挣扎之色。 夙潇看着他垂下的半边脸,只是问:“哥哥中箭,生死不明,而你让王贲将军,水淹大梁,是不是?” 他眸中有片刻的受伤,继而划过一抹狠色:“景臣告诉你的?他的手倒是伸到容城来了。” 夙潇一笑:“是不是等到他死了,也不会有人告诉我?也对,我在这章华宫,谁人又敢告诉我这些?” 苍溟不语,夙潇又问:“我其实一直不明白,我说我想要去长符看看,你便带我来了这容城,绝口不提长符的事情,可在这容城已经一月,你为的,到底又是什么呢?” “长符被焚毁,其实你心里也是高兴吧!” 苍溟抓着她的手,眸色浓烈而哀伤,竟缓缓扯出了一抹笑:“是,堂堂一国之君,在看到长符被焚毁的那一刻,竟卑鄙的觉得高兴。” “水淹大梁,这又能怎样呢?只要能灭魏,别说是将这一城尽毁,就算是再杀千人万人,我也在所不惜。而夙寻,我不会杀他。” 夙潇定定看着他说:“世人将你说得多难听,但我知道,你并不是那样。但现在,我却有些看不透你了。就算是你水淹大梁,你要杀了哥哥,我也不怪你。你为了你的王位,你的大业,这些,又算得什么呢?” 她闭了闭眼,轻声说:“让我离开吧,我想要去找哥哥了。他当年走的时候,很伤心。” 苍溟眼神阴骘,一字一句问:“离开?你要去大梁,陪着他一起死吗?” 夙潇想了想,才道:“他为我,连性命都能舍弃,而我本就活不久了,若是他愿意,陪着他一起死又有何妨?” 苍溟唇畔抿起一抹笑,可那笑意寸寸逼人:“你要陪他一起死?” 夙潇不说话,苍溟似乎是怒极,都能看到他的额角青筋隐现,他冷冷问:“我下旨水淹大梁你何曾在意,不过是因为夙寻,夙寻夙寻!你的心里就只有夙寻吗?” 夙潇静静看他一眼,此般情景,多说已无益。 苍溟看着她的神色,心底却蓦然悲凉。 他知道,她的心底,任何人都比不得夙寻。 夙寻,呵!他当年还未亲政的时候,便已听闻此人。 那时,夙寻还不是魏国的大将。他在楚国,官拜左尹,那时楚王重病,他就算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是一等一的权臣。 他那时对他的评价只有四字,惊才绝艳。 他从来都不曾想过,他会与夙寻有什么联系。 若说真会有什么联系,也许是多年之后他一统天下,灭楚之日,才会同那楚国的左尹有些联系。 他淡淡想。 可枉他此生自负,心怀天下苍生,想着要在这乱世中,一统这分崩的土地,却从无想过,会输给一人。 在长符焚毁时,他看着她几近疯狂的扑进火海,他便知道,他输给了夙寻。 她的哥哥。 她对夙寻的情谊,无关风月,无关情爱,只是与旁人不同。不同到可以为他舍弃性命。 他幼年在邯郸为质,亲眼看见那些王子,世子,将自己的幼妹虐待至死,他知道王族黑暗冷漠,却从没有料到,血脉至亲也可以冷漠至此。 在见到夙寻之前,他不知道,兄妹之情,可以深至如斯地步。 多年豢养的斥候也不是全无用处,在他亲政前半月,所有的事情便呈在了他的案头,事无巨细。 他知道了她此前所有的过往。 夙寻怎样舍了性命将她从蕞城带到郢都,又是怎样在郢都立足。 夙寻又是怎样为了她去大梁寻求广白君,去南宫族借取隋侯之珠。又是怎样在朝堂翻云覆雨,成为全楚最年轻的左尹。 八年,整整八年。如履薄冰,寄人篱下,最后坐上左尹的位置,为她修建长符,在郢都给了她一个家。 她此前的生命,几乎和夙寻长在一起,不可分割。 他看着那些过往,只是失神的厉害。 他比不过,他们那么多年的相守,无论他怎样做,他也比不过。 夙潇似乎有些疲惫,她和声说:“我不想和你吵架,我很累了。你走吧,让我睡一会。” 苍溟不知何时走的,她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水淹大梁之后,那满城之景,而哥哥身着战袍,倒在那残破的城墙之下,胸口中着一箭,血水不断渗出,战甲冰冷,可映着那血竟显出妖异之色,那眉眼间显出颓败绝望,苍白的唇轻启,声音残破,很是心伤:“潇潇,你不来看看我吗?你……终究还是不要我了吗?” 她惊醒在梦中,只觉得似乎有风灌进来,这锦被盖在身上也是冷的。 她想,她终究要离开这儿了,就算会让苍溟震怒,也要离开了。 第五章:微漠之情 不知道是不是景臣来过的原因,这几日,夙潇感到自己四周多了很多人。 她曾经习武,虽然如今那一身剑术可说的上尽废,但昔年的耳力还是有的,她折了盆中一支女华,芳熏百草,色艳群英,当真是极美的花。 听闻为了这个时节养活这花,费了很大一番力气。可是,她不喜欢这花,不,应该说,除了朝华,她都不喜欢。 她眯眸看着远处,摇头笑笑,苍溟啊苍溟,如今看我须看的这般紧吗? 她看着那花,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不适,她心底自嘲的笑着,如今,我连你送我的花都已不能忍受,你让我还怎么和你一处呢? 上鸿期间来过一次,不知接了什么任务,幽幽熏香之下是淡淡的腥味。 她彼时正坐在藤床上看一卷书,上鸿轻裘拂过地面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缓缓抬起头来,唇角化开一抹笑:“你来是要告诉我,你要离开了?” 上鸿抬头,眉间显出疲态,却还是轻轻笑着:“是,我要离开了。” 夙潇起身,看着他,颊上浮现一抹笑:“让我猜猜,你离开要去做什么?你要去大梁,助王贲将军。” 上鸿艰涩一笑:“是,夙寻中了王贲将军一箭,命不久矣。这样好的时机。” 听到这话,夙潇神色却也没有什么变化,看了他半晌,莫名的说了一句:“你帮我数数,隐在暗处监视我的人有多少?” 上鸿半晌,才说:“王,那是担心你。” 夙潇转身,背对着他:“担心我?也许,像你说的,他是真的的担心我。” 良久的沉默,夙潇又开口:“咸阳有消息传来吗?永意之前一直瞒着自己有了身孕,如今已这么久了,她也该显怀了吧!” 听不到上鸿说话,夙潇又道:“苍溟喜欢永意,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定然是很喜欢的。等他回去咸阳,大约永意也会被立为王后吧!” 上鸿声音染上悲伤:“我知道,你难过。” 夙潇笑了笑:“难过?此前我是很难过,可而今,我已经不难过了。他这样的年纪,又是一国之君,也该有一位子嗣了。” “上鸿,就算是哥哥没有中箭,苍溟没有水淹大梁,我也不可能再和他一处了。甚至,我现在越来越无法忍受有关于他的一切,只要一想起,他同永意之间种种,都会让我止不住的恶心。” 上鸿听到这话,也失了往日沉稳,几乎是立时出声:“夙潇!” 夙潇轻笑:“怕什么?怕这些人将这话说给苍溟听,就算他们不说,这话我也是要亲自说给他听的。” 上鸿看着她眼中决然的神色,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临走的时候,他心下划过一抹酸涩,走到她的近前,靠近她的耳畔,垂下的手上青筋突起,可那声音却轻轻的:“我之前答应过你的,会帮你离开。我不会食言。” 夙潇没什么情绪的眸中只是闪过一瞬的诧异,而后,冷淡的脸上骤然浮上薄笑,如冰面突然碎开,那一瞬间的情绪震荡几乎要让你跌落水中。 上鸿所说的帮她离开,她不知道会怎样离开。 只是当苍溟下令,即刻启程回咸阳时,她除了愕然之外,竟然还能分出一点心思去想,上鸿做了这么多年的廷尉,看起来,那血不止浸的他的刀快了几分。 那日,并不是一个什么特别的日子。若硬要说有什么特别,也只不过从咸阳八百里加急来了一封信。 她并不知信中内容,却知道,那信是永意所写。 苍溟扫过那封信的时候,面上神色骤变,一瞬间,他全身似乎是被什么压了下来,手指紧紧扣着桌延,手背上青筋跳起。 身旁的宫人不敢上前,良久,苍溟声音轻的似乎是从唇齿间逸出:“即刻启程,回咸阳。” 他再抬眸,看过来的一眼,似乎含着千言万语,可那眸中的光终究是一点一点熄灭,最后化为幽幽深潭,看不尽一丝光。 夙潇并不知那信中是何内容,竟让苍溟露出这般情绪,几乎是,有些失控。 马车内颠的她有些头昏,不知行了多久的路,那股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她闭着眼,靠在榻上,只觉得全身四处乏软无力。 苍溟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她手肘撑起,眉间紧锁,似乎是极不舒服。他一把将她拉过,让她靠在怀里。 半晌,苍溟看着她眉头舒展,呼吸平稳,知道她已是熟睡。他看着她,神色不觉变得温柔。他轻轻吻在她的发顶,声音温柔:“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不要去找夙寻好不好?就算是我灭了魏国,我也不会真杀了夙寻。我只不过是嫉妒。” 他听不到回答,将她落下的发轻轻揽起,声音听不出悲喜:“你本来,该是我的王后,我的妻子。” 他看着她良久,蓦然想起那信中内容,心中突然滞闷。他闷哼一声,手掌抚上胸口,此事,绝不能让潇潇知晓。 思及此,他唇畔缓缓划过一抹嗜血的笑,永意,今次,是你自己找死。 夙潇隔着窗帘看出去,苍溟立时拉过她的手:“外面冷,有什么好看的?” 夙潇看着他敛了厉色,几乎可以说的上温和的眉眼,一瞬竟有些失神。 苍溟察觉,挑眉笑笑:“大约申时便可到城中。” 夙潇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别过头去,淡淡“嗯”一声。 马车行了十日,这十日可以说的上万分平静,今夜便可到咸阳,那自己呢?还能离开吗? 可是她知道,上鸿既是答应了她,便绝不会食言。 马车停在宫门前,永意长袍曳地,缓缓行到苍溟的身前,一颦一笑尽是风情。 夙潇觉得可笑,因为那一刻她也觉得,永意很是美。就算是自己这些年见惯人间绝色,可依旧得说,永意很美。 她看到永意柔柔攀上苍溟的手臂,而苍溟就那样站着,没有半分移动。 她没有多言,只是迈步向宫中走去。只走了几步,便觉被一股大力抱起,苍溟有几分急切的说:“不是……”可话说到一半,便突兀的停下。 夙潇嘲讽的笑笑。 永意站在身后,只是抿唇轻笑。苍溟,这是你逼我的,可怨不得我。 还有廷尉大人,你不是要她离开吗?放心,她定会如你所期待的那样离开秦国的国土,永不归来。只是,在这之前,定会给你们所有人一个难忘的回忆。 看着她露出那样的笑意,身后的众人噤若寒蝉。 第六章:山有扶苏 在咸阳宫的第一日,永意便来了。 其实,她不必这样迫不及待的过来示威,自己已是垂死之人,又很快就要离开这儿。 许是自落胎之后看开了很多事情,如今看着永意倒奇异的有了丝陌生感,她甚至还能对着她笑笑,指了指身后的锦垫:“坐吧!” 永意面上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意,她绕过屏风,手指轻轻划过那屏风上的浮雕,吃吃一笑,继而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妹妹就不想知道我给王的信中写了什么?” 夙潇有些失笑的看着她,她以为,时至今日,这些事情还重要吗? 永意好笑的说:“也罢,妹妹既是不想听,那我便不说了。只是,前几日,有个不长眼的宫人冲撞了我,动了胎气。” 夙潇失笑,她如今对着自己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她看着永意,眸中浮现点点笑意:“哦!是吗?那可真是恭喜!” 永意倒不生气,只是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水,幽幽说:“王听闻此事,很是震怒,处置了当日服侍我的一众宫人。”语罢,眸光直直看着她:“既是处置了宫人,那自然要添补一些。” 语罢,轻抿一口。 说到这,夙潇眸光陡变,她直直看着永意,此前永意说再多话都不重要,因为,重要的是她之后要说的话。 永意看她这般样子,得意的笑笑:“我在囿宫挑了两个侍从,大约十三四岁,可是你猜猜这二人是什么?居然不是隐宫,宫廷之中,这可是大罪。” 夙潇看着永意柔柔说出这话,脸上血色几乎是一瞬间尽褪,她撑着几案起身,声音虽抖,却含了杀意:“你将他们,怎么了?” 永意看着她这幅样子,心中涌起快意,说出的话却更加轻柔:“两个婢子而已,王给了我,可他们犯了大罪,我处罚便处罚了,妹妹动怒什么?” 夙潇笑笑,一步步逼近永意:“你说,是苍溟将他们给了你?” 永意还须说话,只见夙潇将她头上钗环一把拔下,冷冷抵在她的喉咙处:“你以为我会信,呵!刚才你说的话最好是在骗我。若是真的,无论你用什么手段将他们从囿宫带出去,他们若伤一分。” 语罢,她一拂袖,只见刚才抵在永意颈见的钗环已是定在不远处的墙上,四周有裂纹出现。 永意一惊,这可是宫墙,而她不是早已…… 可下一瞬,她便看到夙潇伏下身子,剧烈的咳起来,那咳出的却是大滩的血迹。 夙潇直起身子,没有再说话,可看过来的一眼,直直让永意如坠寒冰。 夙潇出了门的时候,永意才惊觉自己身上泛起一股冷意。她知道,她早已不能使力,身体亏损,本就活不久了,而刚才,她自引旧疾。永意笑笑,这当真是寻死。可是,她总归是不能死的,她若真的死了,那自己还能活吗? 永意不知想到什么,面上突然浮上恨意。她低头看着夙潇刚才咳出的血迹,伸出手指轻轻蘸了蘸,只是这样,你便无法承受吗?你可知,这许多年来,我承受的,又是什么?你自然是不知道的,可是,这一切却都是拜你所赐。 放心,好戏才刚刚开始。 永意知道苍溟在她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也就自然知道苍溟会很快过来。 可是,她却没有想到,他来的这样快。 祩裷衣冕,冕前十二旒白玉珠,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庄重的服饰。可是这样的模样才好,这样才是一国之君。可她看得出,他在发抖。 是怕吗? 永意伸手抚上眼睛,蹲下身子,这宫中可真冷啊!她看着窗外的天色,这个时辰,他应当在朝堂才是。可她从来都知道,为了她,他什么事情都能干的出来? 眼前是苍溟深如幽潭的双眸,她能看到有杀意在里面缓缓凝聚。可是,他知道,他绝不会杀了她,并且,他还得护着自己不会被人杀了。 永意突然觉得悲哀。 苍溟的声音甚至可以说的上平静:“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你用那件事威胁我回咸阳,这事暂且不提,只是,你将手伸到囿宫去,呵!永意,近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仁慈?” 永意面上浮现嘲讽:“那两个孩子是你的耻辱,你不是也恨不得杀了他们吗?你留他们在囿宫,这是你最后的底线了。不然,何至于这些年,你从不过问他们的死活?整个秦宫又有哪里的事是你不知道的?我将他们带出囿宫,可你昨日回宫,不是也没有过问吗?如今,我帮你处置了他们,你心里不应该是高兴的吗?” 苍溟眸中涌现疯狂,可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笑,永意看着他,有些发狠的说:“毕竟,你们到底是……” 话未出口,苍溟已经道:“你若是敢将剩下的话说出来,你试试?” 永意看着他眸中颜色浓的如化不开的墨,终究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苍溟缓缓压低声音,声音却是残忍:“若是你敢将那件事告诉她……” “若是我告诉她,你将怎么样?杀了我吗?” 苍溟低哑一笑:“我怎会杀了你?你知道的,你还有用。”可那话锋却陡厉:“死并不可怕,你说对不对?” 永意看着他急急离开的身影,低噎的笑着,确实,死并不可怕。可是,我却知道你最害怕什么?她慢慢撑起身子,面上再看不到半分悲伤,正正经经一个夫人。 她面上笑的得体,为什么要逼我呢?这是我最后给你的机会,可惜,你还是看不到我。你害怕那件事天下皆知吗?可是,枉你认识她这么多年,你还是不了解她,除了夙寻,你知道她最在乎什么?你怕那件事天下皆知之后她会伤心难过?你以为那两个孩子无甚紧要吗?呵!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很快的,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绝望悲痛。 囿者,古往今来都是供诸侯君王狩猎,游园之地。选定地域划筑界垣。囿中草木鸟兽自然滋生繁育。早年最为著名的便是周文王所建灵囿。占地万顷,揽尽天下奇珍异兽。 可苍溟却是不同,他将囿宫不仅建在了咸阳宫内,更重要的是,他所建囿宫不是为了狩猎赏玩,而是,为了刑法杀戮。 当年宫乱,他要处死那两个孩子,而那个时候,他们甚至仅有一二岁。她知道,苍溟万万容不下他们,这是一位君王的耻辱。 她救下他们,她不想让他手上真正沾染血脉至亲的血。她将他们送来囿宫,护他们一命。 这么些年一直平安无事,可永意不知哪里得来消息,竟将他们带出囿宫,留在身边服侍。古来服侍夫人御妻的内侍,必须得是隐宫。若不是隐宫,一经发现,必死无疑。除了她身边的小高,她从未听过哪个宫廷的内侍不是隐宫。 呵!真是枉费永意寻了这样好一个理由。可到底那两个孩子身份特殊,且她派人照顾着她们,就算永意要处罚了他们,料想也不会真正下狠手。 囿宫建在咸阳宫的最西角,许是杀戮太多,看过去,那片天空也无端端阴沉下来。 前一刻还清明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划过天边的闪电一瞬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纸。雨滴狠狠砸下来,夙潇摸一把脸上的雨水:“可真是,天公不作美。” 她歪头去看随行的小高:“你非要跟过来做什么?我这可是去杀人。”她拍了拍腰间的佩剑:“虽说我剑术不抵当年,可一时要杀几个人,却也不是难事。你不用哭丧着脸。我会没事的。” 踏进囿宫的大门时,顿时便有一股潮湿腐臭扑鼻而来,许是下大雨的缘故,那空气中,是浓郁的腥味,几乎要令人作呕。 她踩着枯枝前去,雨似乎是越来越大,地上已经开始积起一片一片的水洼。她不禁想起,之前来的时候,怎么从不觉得这个地方如此恶心。 他们常年待在囿宫,到底和苍溟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小小年纪便喜怒不形于色。那些照顾他们的宫人每每都会说他们很懂事。但再怎么成熟懂事到底是孩子。她还记得他有一次带他们出囿宫。也不知他们看到了什么,她叫了几声他们都没有反应。她看过去时,便见他们直直盯着一株树看。 她好笑的问:“这树好看?” 他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是他们第一次对一件事物表示出喜爱。虽然,那仅仅只是一株树。 后来,她将他们殿门前几乎要枯败的树伐了,种上了那日他们看见的那种树。 他们看见的时候,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扯着她的衣角讷讷说:“姐姐……” 当日她看着眼前婆娑树影,笑了笑。这树那时看着不怎么样,可真正栽满整片园林,才知道有多美。此前她并不知这是什么树,后来她才知道,这树竟是扶苏木,生于峻岭之上,传言之中的扶苏木。 为了这么一片扶苏木,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她牵起他们的手,轻声问:“你们喜欢吗?” 两个孩子轻声道:“喜欢……可是……它叫什么名字啊?” “这树,名唤扶苏。” 第七章:坠心犹死 可而今,那大片的扶苏木都被拦腰斩断,四周物什尽毁,只余光秃秃的半截树桩。 她心下一窒,身形晃了晃。 她缓缓抽出腰间佩剑,架在了囿宫的管事身上,她歪头笑着,可那笑意厉的如同她十八岁的剑:“是你将他们送出去的?” 那管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雨淋的越发大了,夙潇隔着蒙蒙雨帘看那人抖的筛糠一般:“夫人……夫人饶命,是永意夫人得了王的旨意,指明要那两个孩子,奴婢不敢不给啊!” 夙潇嗤笑一声:“你的王给的旨意,永意指明要那两个孩子?”语罢,她声音陡转,隐在雨雾中,缥缈的似是从天际传来:“我曾让你好好照顾着他们,你忘了吗?” 那管事听到这话,浑身爬上寒意,只将头重重扣在地上,一声又一声:“夫人……夫人,奴婢错了,你就饶奴婢这一次吧!” 夙潇吃吃一笑:“永意什么时候带他们走的,又是怎样处罚了他们,现在在哪?” 那管事听到这话,将那张血泪遍布的脸抬起来,嘴唇抖得很是厉害,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旁的小高立时将那管事从地上拉起,手指曲起紧紧扣住她的喉咙:“姑姑问你话?” 那管事眼中一点点爬上绝望悔恨,声音发抖:“夫人……夫人饶命。那两个孩子,是……是前日被带走……如今…… 已……已被……被处了宫刑,丢在了虿房。” 只这一句,小高恐她反应激烈,要去扶她,可她转过来的时候,眸光澈然,神色带点疑惑:“她是在说虿房?” 小高不敢回答,虿房之刑,何止是生不如死。搜寻世间万毒,将其关在房内,再丢犯人进去,任毒物撕咬至死,可谓不阴狠毒辣。 默了片刻,他便看见她眸中氤氲出大片的雾气,天空闪电一时时响起,他没有看到她如何动作,只是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管事半截臂膀已经落在雨中,被雨冲刷过的伤口流出大片大片的血水,一时染了这片土地。 雷电交击之下,小高只看见那女子眼角处胎纹似乎是借着这雷电开始燃烧,沿着那脉络似乎能看到那烈火在跳动。而那双眸,不知何时,竟开始流转,其中是淡淡一抹血色。一时之间,小高只觉的她容色摄人,令人不敢直视。仿佛有什么,在那胎纹中缓缓复苏。 小高只听到轻轻一句:“伤了他们的,我必,让之生不如死。” 而后,便看到她身形变换,几息之间便已离开十丈之地。小高一时大惊,仿佛有什么在向着无法挽回的方向发展,他大声唤道:“姑姑!” 苍溟急急赶来的时候,便看到她持剑一把劈开眼前紧闭的大门,她素色衣衫沾染血迹,长发散开,贴在她的耳后淌落滴滴雨水,状若疯狂。她身旁是一截截断臂,旁边的宫人捂着伤口倒在地上。 那房内开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他耳力极佳,只听着,便知道那是什么。 一时之间恐惧的他面色发白,额上沁出薄汗。 许是漫开的血腥味,那房内开始爬出细小的蚰蜒,而后是各类的蛇虫。苍溟只觉得自己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滞,他厉声喊道:“潇潇!” 夙潇一剑斩断吐着蛇信的一只巴蛇,这才抬头看了一眼苍溟的方向。 苍溟一眼便看到她那枚胎纹,像是在燃烧。而这种样子,他只见过一次。 他心止不住的往下沉。 她那一眼,无爱无恨,淡漠疏离,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而后,便提脚迈进了那间房。 他全身气力似乎是一瞬间流失,这样短的一段路,他却几次差点摔倒。 四周的轩窗像是被什么蒙着,暗的透不尽一丝光。屋内弥漫着不知名的腥臭,四周是轻微的窸窣声。她一脚踩下去,不知是什么爆开,染上她的布履。 腿上不知爬上什么,只觉痛痒难耐,她甚至能清晰的听到蛇信吞吐的声音。 她扯出一抹笑:“阿迟,阿溯,姐姐来了,接你们回家。”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她又出声:“是姐姐不好,姐姐之后不会留你们在囿宫了,我们离开这儿,你们说,好不好?” 有蛇攀上她的腿,她一把将那蛇提起,她歪头定定看着那蛇,继而眸中颜色疯狂:“是你,是你们吃了他。” 她踉跄奔向前方,只有微弱的光可以让她看到前面是大堆的的蛇虫在蠕动。 她几乎是发疯般跑过去,全然不顾那些虿虫已经爬到她的身上。她跪在地上,用手将那些蛇虫刨开,黏腻冰冷的她几乎要吐出来。 她摸到半截小小的臂膀,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臂膀。那是森森白骨上挂着的半截腐肉。她眸中掉落大颗大颗泪水:“不怕,不怕,姐姐在这儿,姐姐在。” 她将那孩子刨出来时,她全身已经爬满毒虫,可她全然不顾一般,将那孩子紧紧拥在怀里。 那孩子全身赤裸,早已没了人形,全身上下被噬咬的面目全非,落下来的肉搭在露出的白骨上。剩下的肌肤是大片大片的黑紫,下半截躯体早已面目全非。如他们所说,他被送来虿房之前,受了宫刑。 她死死咬着牙,可在看到那张脸的一刻,猛然咳出一口血,终于绝望的哭喊出声:“啊……啊啊……” 苍溟正要进来的脚步,听到这样一声哭喊,蓦然顿住,他缓缓弯下腰,却有大颗泪水砸在地上。 夙潇知道自己已是轻弩之末,身边聚起越来越多的蛇虫,她将自己衣衫褪下,裹在那孩子身上,她抖着唇吻在那已辨不出人样的脸上,缓缓说:“阿迟不怕,姐姐这就带你回家。” 她腿部早已失了知觉,有蛇虫不断攀上,她费力的举起那剑,狠狠向着自己腿部削去。一时,血花飞溅,有被斩断的蛇落在她的脚边。 她抱着那孩子一步一步走出虿房,其状若九幽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她用剑撑着自己才不至于倒下,那剑尖有血混着黄色粘稠物不断滴落。 她仿若听不到身后唤她的一众人,只是踉跄着一步步离开,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这雨可真大啊! 苍溟面色惨败,一把握住她执剑的手,声音嘶哑,张了张口,却终究是无力的说:“潇潇?” 夙潇歪过头看他,脸上脏污不堪,混着血水粘在她的发丝上,可那双眸中,却是还未褪去的血色。 她看了看苍溟,将那身躯残破的孩子放下。可下一瞬,她的剑,却是架在了他的颈间。 苍溟没有动作,夙潇眸中布起滔天的恨意:“以我如今剑术,觉得我杀不了你?”苍溟眼中塑出她此刻模样,很是惨烈,他眸中渐渐漫上悲哀。夙潇继续说:“从没有这样一个人,让我觉得恶心。” 夙潇嘴角勾起,似是微笑:“我不恨你,你不配。” 语罢,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剑光飞转,挟着万钧的力道直直取他性命。 苍溟身形突然颓败下来,那眸中是深可见的痛楚。他看到她眸中燃起的滔天的恨意,她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可是,他此刻连解释都是无力。 身旁的侍从急急唤道“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她手中的剑飞脱出去,而她倒在雨中,血从她的唇角流出,可她却再无声息。 所有的侍从便看到他们的王疯了一般过去将那女子抱在怀里。有些人看得出,她早已是油尽灯枯,刚才也不知是何缘由,支撑她那么长时间,可她筋骨已损,又在虿房受万虫撕咬,就算没有刚才那一击,她也活不了。 可那王就那样将她抱在怀中,她身上满是脏污,还有虿虫。甚至,她已经死了,可是,他还是抱着她,世人都知这王唯有一位夫人,却不是眼前女子,那何至于他抱着她的手在不住发抖? 第八章:虿盆之刑 秦王第二十二年来,那是第一场大雨,可来的,那样不是时候。当日那王抱着她迈过步步石阶,召了秦宫内所有的太医为她医治,所有人都说她气血沸腾,筋脉已损,又中着剧毒,就算是广白君在,也救不活了。那王赤着眸子,只是说:“我不信。” 下午的时候廷尉过来,难得失了分寸对着那王说:“你若是让她离开,又怎么会到现在这般地步,你让她留在这儿,是要她的命吗?” 那王只道:“她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可惜,广白君不在。”语末,冷冷加了句:“是卑职今日失言。” 那日,天空潇潇下了一日的雨。整个秦宫内一片死寂。那王从宫中出来,冕冠跌落,旒珠倾散,失足摔下石阶,玄色的衣袍铺陈在青石之上,寒若衾墓。 第三日,她全身烧的滚烫,可那毒却一点一点的消了下去,那太医抚着雪白的胡子只叹道:“怪哉!怪哉!” 第四日的时候,她却奇异的醒了过来。当时照顾着她的一个婢子哆嗦着身子直往后退,其实也无怪她害怕。任谁看见一个死人睁开眼睛都会害怕。虽然她那个时候还没有死,但所有人都不会觉得,她还能活。 她看了看四周墙壁上是苍溟耗费万金嵌上去的萤石,她下了榻,转过屏风,看见珠帘轻轻摇动。轩窗半开着,她笑笑,对着那个哆嗦的婢子说:“你出去看看,外面大约是起风了。” 那婢子看着她一身缟素,面色惨白,抬手间有衣袖从她腕间滑落,而那裸露出的肌肤上伤痕可怖。 她强忍住发抖的腿,答道:“是,夫人。” 夙潇看着她出去,这才回头,她理了理自己的鬓发,神色间带有淡嘲:“夫人?这可真是个有趣的称呼。” 那宫人出去几息的功夫,回来之后却发现那夫人不见了。她白着脸出去禀报。 苍溟知道消息的时候,从树荫中步出,眸光直直看着那女子入了囿宫的宫门,他缓缓垂下眼睫,意味不明的说:“任她去吧。” 时隔四日,回到囿宫,可看着那一事一物的情绪却是大不相同。曾经栽种着大片扶苏木的园中,隔了四日,竟连那被伐断的木桩都没了,翻出的新土堆在地上,还有些湿润的气息。 若是往年这个时节,扶苏木抽出新枝,不知该有多美。 扶苏木的尽头便是阿迟阿溯所居的宫室,可而今,再没有什么扶苏木,这世间,就连阿迟也没有了。 门是半掩着的,夙潇只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熏香,闻着味道却很是苦涩,夙潇并不知那是什么香。四周轩窗大开,有光散落进来,整个宫室很是明朗。 她看着榻上缩成小小一团的孩子,心钝钝的疼。 那孩子察觉动静,抬起头看她,眼里是未散开的阴鸷。 夙潇只觉眼角酸涩的厉害,她不敢太靠近,只敢放轻了声音唤:“阿溯?” 那孩子不动不语,只那样呆呆的看着她,可那双眼睛却是没有焦距,夙潇只站在那儿唤她:“阿溯,是姐姐。” 那孩子姿势保持不变,夙潇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那孩子眼中的阴鸷一点点散去,声音沙哑破败:“姐姐?” 夙潇几乎要掉下泪来,她只是强忍着说:“是,我回来了。” 榻上的孩子眼中聚起大片的雾气,夙潇就看着那泪珠一颗一颗滚落:“姐姐……” 夙潇过去抱住他,只是一遍遍说:“阿溯不怕,我回来了……” 可那孩子突然发狠一般咬在她的肩头,似是察觉口中血腥味,一时有些愣怔,呆呆的松开她,继而猛然扑到她的怀里:“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你为什么才回来……” 阿溯哭了半会,才抬起头:“姐姐……哥哥……死了?”那眸光空洞而迷茫,可眸底却是浓烈的悲伤痛楚。 夙潇没有说话,阿溯却自顾自的说起:“我知道的,哥哥死了,他们把我们丢进一个房子,那房子里都是蛇,还有蜘蛛,蝎子,我们好怕,姐姐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哥哥把我抱起来,可是那些蜘蛛还是渐渐爬在我身上,他们要吃了我和哥哥,我们好怕。然后,有人进来,带我们出去,说我和哥哥犯了大罪,但夫人开恩,愿意留我们一人存活。” “哥哥对那些人说了什么,然后,他们带走了哥哥,我就站在那个房间门口,我听到不远处哥哥的哭喊,我从来都没有听过哥哥发出那样的声音。” 夙潇感到阿溯在不停的发抖,可他还是一字一字的说:“过了一会,那些人拖着哥哥过来,他光着身子,腿上都是血,他甚至都不能抬头看我一眼,然后,他就被那些人丢进了那个房间。我知道,哥哥被那些虫子吃了。” “哥哥为了救我,被那些虫子吃了对不对?” 夙潇忍住四肢百骸泛上来的细密的痛意,她缓缓将阿溯揽在自己怀中,语气是平静的绝望:“你说的对,阿迟被那些虫子吃了,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阿溯推开她,定定看着她的眼睛,猛然翻到榻下,剧烈的呕吐起来,可那地上却砸下大滴的泪水,他五指紧紧扣住地面,声音呜咽。 夙潇听着那声音悲伤隐忍,她蹲下身子,看着阿溯,阿溯脸上还是未干的泪水,她将他拉起走到轩窗旁,语气带点薄笑:“那样残忍的死法,阿溯,你说,我们要怎样才能让那些人也尝到阿迟当时万分之一的绝望痛苦?” 语毕,她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依旧有泪水滴滴滚落。 眼泪这件东西,可真是莫可奈何。 第五日,她携阿溯坐于高位,遥遥看下方的一众人。这里面有被她当日斩断一臂的人,有伐了扶苏木的人,有凌辱阿迟阿溯的人。 她懒懒的招手:“抬虿盆。” 那些人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厉声哭喊:“我们是受永意夫人旨意,你不能这样对我们。” “你在宫闱之中带兵抓人,乱用刑法,这是大罪,王是不会放过你的。” 她笑了笑:“哦!是吗?那我等着。” 她缓步下了玉阶,上鸿立在一旁,看见她手上可怖伤痕,几不可见皱了皱眉。夙潇出声:“多谢你今日帮我,我听闻廷尉府执掌天下刑狱,那你觉得有什么刑法可抵得上阿迟所受之刑。” 上鸿看着那虿盆之中蛇虫蠕动,他凉凉的笑了笑:“我手下有几人,刀法最是好。零割三百三十五刀,至骨肉分离时,尚有一气存活。” 这话一出,夙潇明显感到殿内有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看着那虿盆:“若是将割下血肉,投入虿盆之中,看着那蛇虫食下其血肉,一定很有趣。”语罢,一甩袖袍,缓步回到高座:“如此,便开始吧!” 那日艳阳高照,整个大殿静的听不到一丝动静。只有受刑之人不断滚落地冷汗湿了面前一块地面。 起初,有人恐惧的尖叫,发抖,可是她让人拔了那些人的舌头,便再也没有人叫出声。 她眸色迷蒙,看着被剔下血肉的白骨森森,终究是笑出了声。 当真奇怪,阿溯那么小的孩子看着这番景象竟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看着,夙潇看见他嘴唇发白,抖的厉害,她摸了摸他的头:“害怕?” 阿溯看一眼虿盆中投下的血肉被一瞬间蚕食殆尽,终究是忍不住吐了出来,他眼睫垂下,声音弱弱的:“很快,我就不怕了。” 当日大殿之上四十七人,四十七人皆剔骨而死,投入虿盆。流出的血浸过宫闱,流到玉阶之下。远处枯枝上鸦雀盘桓,厉声惨叫。 至夜,苍溟都没有来一步。 夙潇站起身,身形晃了晃。她静静看着殿上大滩的血迹被宫人一点点擦拭。上鸿还没有走,她开口:“今日多谢。” 上鸿看着月光一点点散落,映在那大滩的血迹上,竟显出妖异的美:“明日我就要启程了,已经这些时日,再多耽搁不得。永意逼着王不得不回到咸阳,我以为只要你们回到咸阳,我总会有办法帮你离开的,但谁知,永意竟……阿迟死了,说起来,是我害死他的。” 夙潇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同永意做了什么交换,她才会写信逼苍溟回到咸阳。但永意要杀阿迟,本是因我而起,怪不得你。” 上鸿上前一步:“我说过会帮你离开这儿,若你还想……” 夙潇轻轻一笑,却是摇了摇头:“我如今已经不想了,你明日便走吧。若我能将此事了结,我会自己离开,呵!那个时候,他定不会再阻我。只是,不知哥哥还等不等得到那个时候。” 说罢,她便靠在轩窗上,轻轻闭着眼,神色间难得显出安详。 上鸿看着,不知怎的,竟突然悲从心来。 第九章:心意难测 当日,她已极刑杀了四十七人,又将其血肉投入虿盆,听闻第二日弹劾她的奏章如雪花一样飞如兴阳宫。甚至有大臣跪在大殿之上死谏,请求苍溟将她处死,说她讳乱宫闱,说她残忍无情,甚至还有人,说她红颜祸水。 听闻苍溟冷冷对着那些大臣说:“讳乱宫闱,残忍无情?那爱卿说说,是怎样一个讳乱宫闱法,怎样一个残忍无情法?说她红颜祸水,爱卿倒是见过孤王的夫人吗?” 有个大臣道:“王乃一国之君,没有封那女子为夫人,自当慎言才是。那女子身边侍从皆非隐宫,且向外臣借兵在宫中大开杀戒,此为讳乱宫闱。昔年殷商狐言,祸水留年,那女子效法虿盆之刑,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将人零割三百多刀,投入虿盆,此残忍无情非一般女子所能为,而那女子,臣见过,当的起红颜祸水四字。” 苍溟祩裷长袍拂过地面,竟轻轻笑出了声:“爱卿所言,倒好似句句在理。可爱卿怕是忘了,你站在脚下的国土,是大秦的国土,你所服侍的君主,是孤王。孤王素来有残暴不仁之名,可从来不是什么圣贤仁君,莫说她无过,就算她真有过,孤王说没有,那便是没有。更何况,于她,你们又怎么敢多说她半句不好。”语罢,声音竟奇异的轻柔下来:“爱卿既说见过她,又说她红颜祸水,也罢,就剜去双目,此后,你见不到,自然便不说了。” 那日兴阳宫所生之事,可说的上是惊了一众人。这事已经隔了几日,可如今整个秦宫谁人不知。 小高觑着夙潇的神色将这事说给她听,可她听完竟无甚特别的反应,只是淡淡说:“我知道了。” 夙潇看了看在噩梦中不住惊惶发抖的阿溯,拧着帕子将他额头渗出的冷汗一点点擦掉,小高站在一旁,看着她细致的容颜,想起另一件事,忍不住出声问:“姑姑,当真要明日吗?” 夙潇的手顿了顿,小高看见她头轻轻垂下,似是颔首,就在他以为她不会说话了的时候,她的声音轻轻传过来:“明日天赦,易破土,易启攒,易,安葬。” 她熄灭宫灯,将头靠在阿溯身上。夜里,再也听不见一丝声音,只有凉凉晚风吹开窗柩,铺陈一地月光。 第二日,她穿着白素的缟服,一步步出了秦宫,出了咸阳城。四周响起凄凄切切的哭声,她想,这可真是讽刺,明明就在不久前他最为珍护的女子杀了阿迟,可他却给了他最为盛大的葬礼,一百零八人抬棺,而古来君王出殡也不过一百二十八人抬棺,这样盛大的排场,自他亲政以来从未有过。 可是,阿迟已经死了,这些对一个死人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做这些,是给活着的人看的,或者说,是给她看的。她想,这可真像一场戏啊! 白色的发纸满天飞散,飘零落下,如一场寂寞的荒雨。 她看着阿迟的棺木一点点放入陵寝,阿溯抱着灵牌在看着那墓穴封上的一刻终于泣不成声。 白色的烛火燃起,明明是白日,却无端觉得此片天地浸在茫茫苍凉之中。 她就站在那儿看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如此平静,就连泪水都掉不下来一滴,他今年十四岁,还是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可是,他们容不下他,他终究还是死了,死于虿房之刑。她甚至无法想象,他在死之前会有多么绝望害怕。 若有一日他魂归故里,那哪里,才是他的故里? 她想起第一日她见到阿迟,他还是小小的一团,蹬着两条腿过来糯糯的喊姐姐,她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孩子。 那个时候,还没有宫倾,还没有连年的战争杀戮。那个时候,赵姬也还活着。 她于苍溟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母亲,甚至多次想着要杀死他。就算她不顾礼义廉耻,豢养男宠,可她将一个女子一生所有的怜爱期望,满满的都给了阿迟阿溯。 可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这个孩子他是怎样一种身份。怎样一种不容于世的身份。 那夜火光漫天,映出他的眉眼是从未所见的残忍。她只能看着苍溟一剑穿过两个孩子,将他们丢下百丈石阶。那两个孩子,代替阿迟阿溯就那样死去。 她隐在暗处,看着赵姬恍若疯癫一样死死用手捂着阿迟阿溯的嘴。 后来呢?她眯着眸想。 十里软罗,万丈红尘,她终究是万劫不复。 可阿迟阿溯终究是活了下来,不是吗? 此后多少氏族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又有多少权臣在一夜之间身首异处。 可惜,那时的她,并不懂。 永意被幽禁梧台,一旁的宫人劝她:“夫人,这次只是王气的狠了,毕竟,死了的,可是……” 永意靠着几案坐在地上,她终于失了往日端庄,语气显出悲切:“气的狠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宫人欲扶她起来:“您是王唯一的夫人,明媒正娶,昭告天下,如今又怀着龙嗣,就算王在兴阳宫那样说,可那女子,到底没有什么名分,又怎能比的上夫人您在王心中的地位呢?” 永意深深抱住自己,自嘲的说:“龙嗣?我只是骗自己罢了。” 那宫人震惊:“夫人……您……您……” 若是平日,她万万说不出这样的话,可今日,许是情绪太过失控,她才说:“我倒是宁愿不要这夫人的名分,但求他对我真心半分,他留着我,哪里是什么情谊,只不过是因为,我还有用,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棋子。” 永意不顾那宫人震惊的神情:“我杀了那个孩子,你真以为他会为那孩子伤心半分,只不过是因为她伤心悲痛,所以他才伤心悲痛。呵!真是可笑!” 永意掩面悲泣,指缝间滑落大颗的泪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明明是我们先相识。” “你留着我,还是为的她。呵!既是如此,那我们便一起下地狱吧!” 那宫人呆了呆,伸手想要扶她,外面突然闪过一声惊雷,狂风卷起,拍在窗栊上。那宫人的手就那样直直顿在半空。 永意将头埋在膝上,寒夜中,缓缓淌出凄然的呜咽。 第十章:梧台宫杀 昨夜又下了雨,如今空气中还有丝丝潮湿,夙潇看了看手上伤痕,对着小高问:“可查清楚苍溟将永意幽禁在哪?” 有风拂进来,红鸾帷幔轻轻荡起,小高看着她拿出尘封的剑匣,将上面的尘土轻轻拂去,他一惊,还是说道:“王将永意夫人幽禁在梧台。” 夙潇看着手中紫英剑匣,眸光不觉间变得温柔,她打开剑匣的一瞬,只看到一道冉冉清华之光从中流淌而出,她缓缓说道:“梧台,那儿可是个好地方。藏的这样紧,这样怕我伤到她吗?” 夙潇将匣中宝剑抽出,轻声一笑:“可是,她杀了阿迟,我怎会放过她?” 她看着手中承影之剑,惨淡一笑:“若是今日谁阻我,那我,便杀谁。” 外面冷风乍起,永意从轩窗中看着这梧台上的几株花被催折。蓦然,她眸中出现细微的波折。 夙潇悠悠于冷风中前来,她手中不知执着什么,只能看到一抹淡淡细影。她似是有所感,缓缓抬头看进永意眼底。 永意看见她点漆般的眸子蕴着一抹血色,可那之中,再没有任何情绪流动,冷冽若世间最寒。 永意眸中出现细微的裂痕:“梧台这样的地方,她还是找来了。” 一旁的宫人也看到,立时有些惊慌:“夫人,这……这……” 永意转头对着那宫人笑笑,眸色潋滟:“慌什么,她身边有王派去的暗卫,这个时候,王定然已赶过来。再怎么样,他还是不会让她真杀了我的。” 夙潇被拦在梧台之外,那两人还在说着什么,她好笑的摇头,拔剑,出鞘,收剑一气呵成,剑上没有沾染半分血迹,可在她迈步往前走的时候,那两人却一点点的滑倒在地,血水从身体中缓缓漫出,有宫人看到这一幕,惊恐的尖叫。 夙潇将剑架在永意颈间的时候,永意面上还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夙潇歪头笑着说:“永意,苍溟将你赵国王宫血洗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是这般的表情。如今,你将阿迟杀死,他却不会为阿迟真心难过,甚至,连眉都不会皱半分,不得不说,你们可真是般配。” 永意的情绪这才出现细微的裂痕,可仅一瞬,她又笑开:“妹妹的剑既已架在我的脖子上,便不用说这许多话了。” 夙潇身形单薄,她轻轻咳出声,而后,眸冷冷的看向永意,玄冰般没有任何温度:“你可知道阿迟最后是什么模样,他受万虫撕咬,我将他从虫堆中刨出来的时候,他身体已损,就这样一剑杀了你,岂不是难消我心头之恨。” 夙潇又道:“我如今看你这样好好的站着同我说话,便想起阿迟一人躺在冷冰冰的地下,这样一想,我心中便不舒服,你说说,这可怎么办?” 永意看着她不似玩笑的神情,那剑一点点下移,停在她的手腕处,她嘴唇发抖,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害怕:“你要,做什么?” 夙潇拿剑轻轻在她腕间比划:“这样便害怕了?”语罢,永意只觉得自己四肢间闪过一抹凉意,而后,她便听到“铮”一声,似乎是体内有根弦轻轻崩断。 夙潇看着软软倒在地上几乎有些呆怔的永意,她蹲下身钳住她的下颌:“怎么,怕的说不出话了?”她拉过她的臂膀,那条手臂此刻软软的垂下,从她手腕间有细小的血珠渗出。 夙潇断了她手筋脚筋,此后,她再也起不来了。永意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凄声喊叫。 夙潇眼尾瞥见一抹玄色衣袍,她凉薄的笑了笑。手中的剑却是不差半分的对着永意划过去。 其实夙潇那一剑并没有使几分力,可她手中的到底是承影,古剑承影,曾为天子之剑,就算是那剑气都足以杀人,所以,当永意脖颈间划出细微的血痕时,她一点都不惊奇。 甚至就连苍溟飞身而出,中指夹住那剑锋,她都没有什么惊奇。他眸中情绪翻覆,看了看软倒在地的永意,对着夙潇说:“你不能杀她。” 夙潇看着他,眸中积雪一寸寸结成玄冰:“你可否将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苍溟眸光滞了滞,划过一抹哀痛,终究还是说:“你已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她此后与废人已一般无二,你的仇,也算得是报了吧?” 夙潇抿唇轻笑:“我不过断她筋骨,这样也算报仇?杀人抵命,这么浅显的道理,苍溟,你怎么就不懂呢?” 夙潇这一声有几分叹息,就像曾经的无数次,她覆在他的耳畔含笑低语:“苍溟”那样清冷的女儿香,丝丝缕缕绕进他的心底。 苍溟没有看到她如何动作,可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剑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夙潇咬着尾音,有几分惑人的轻笑:“你这么喜欢她,舍不得她死,那你便替她为阿迟抵命,你说,好不好?” 苍溟看着她此刻模样,眸子里是笑着的,可那笑意却似是淬了毒。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那时候她眸光虽冷,却绝不是今时这般冶艳惑人的冷,她的手上还没有染血,更不会如今时这般将四十七人零割而死,丢入虿盆。那时候她有着天下一等一的剑术,就连自己对她也只是险胜半招,可如今她身体已败,别说剑术,若不是……她必活不到今日。 说到底,是自己将她变得污浊罢。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舍不得让她离开。 苍溟心下突然生出无力感,甚至于就连看着她此般神情时,心中的闷痛也减弱了几分。 夙潇看着他神情莫测,却也不似愤怒,她挑断了永意的手筋脚筋,他怎么还能此般平静? 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看着永意,恨意滔天。 可变故发生的太快,快到苍溟只能看到夙潇的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矢出去,摔下梧台。 他只觉得那一瞬间,周遭天地都静了下来,他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血从她的身体中涔涔流出。他紧紧捂住胸口,疼的他几乎要发抖。他看见血从她的身下漫出,这样艳的颜色,可看在眼中,自己几乎就要窒息。 梧台之上多了一人,一模一样的服饰,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对着他潋滟一笑:“王” 苍溟震惊的睁大了眼睛,觉得自己许是疯了,永意? 可刚才的永意不是被潇潇挑断筋骨吗?她甚至,还躺在那儿。 他再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步下梧台,只觉得冷汗已湿了他的内衫,那女子跟在他的身后,柔柔问道:“王,您觉得今日这场戏,演的怎么样?” 他面色发白,嘴唇抖的厉害,对着她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无法说出。 他已经太久不曾在意她,又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他根本分不出哪一个才是永意,是面前伤了潇潇的?还是刚才被潇潇挑断筋骨的?那另一个呢?又是何人? 他抱着她的袖襟已被血濡湿,他从来没有这样一刻恐惧,哪怕是当年他在战场之上找到她也没有这样的恐惧。 夙潇口中还在涌出血,她身上的衣衫几乎被血尽数染红,本来素白的衣衫,而今那白色竟成了点缀,铺陈在玉阶之上,远远看去,竟如绽开的曳曳红莲。 夙潇的意识在一点一点的涣散,可她在看到另一个永意的时候,神思有一瞬的清明,今日这事,恐就是一个局,他们设计好了,等着她跳进来。她想,有些事情,可真是计较不得,就像阿迟死了,他不会难过半点,就像他为了护着永意,将她禁于梧台,就像自己,今次终究还是死在她的手里。 她想,她该知道眼前女子是谁的? 她感到他抱着自己的手在发抖,他的唇很凉,柔柔贴上自己的脸颊。她想,也许,他是不想让自己死了的,或者说,她设这一局,就连他同永意都被蒙在鼓里。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 她想要说句话,可一张口,涌出的便是大滩大滩的血迹。她迷蒙中看见站在苍溟身后的永意,那样一张绝色的脸。 可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她能感到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从体内流出,她不怕死,她只是遗憾,遗憾至死,都没能再见哥哥一面。 她想起那温润的眉眼,含笑的唇,只是可惜了! 她想,若是从未遇见他,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她沉沉闭了眼,竟忽然想到,今日死在秦国,便也就葬在秦国了吧! 如此,也好! 那女子站在身后,看到夙潇一点点再无声息。而那王颊上滚落滴滴泪水,滴在她脖颈处。 她听到那王面色惨败,颤抖着贴上她的面颊,近乎耳语的低喃:“你以前说,夙寻留你一个人的时候,走之前总会写厚厚一卷故事给你,你日日看着便不觉得无聊。” 他声音轻轻的,仿佛她还活着,生怕惊扰了她:“可我不会写什么故事,那我讲给你听可好?这次你若睡很久,那便需要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不过这也无妨,我将此前发生的所有事情讲给你听好不好?故事讲完,你便醒了。” 她听到这话,颤抖着身子后退。她看到他慢慢抱着她起身,眸色猩红,里面是毁天灭地般的光。 她缓缓将脖颈处的人皮面具撕下,对着苍溟祈求的说:“她死了,你怎么就不看看我呢?如今,你只剩我一个人了,你怎么不转身,你看看我的脸啊!”苍溟似是听不到她说什么一般抬步离去,那女子失了魂魄般掩面而泣,终究是泪如雨下。 十几载红尘洗练,寄思难解,终究不过一场大梦烟波里,醒来才知道,自己从来都是旁人。 第十一章:郢都夙寻 秦王政八年,楚国郢都。 “终古,现下是什么时辰,哥哥前天来信,他应该今日就到了。” 这道声音极淡,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现下正是卯时一刻。” “嗯,外面还下雪吗?是不是很冷?” “雪已经停了,待到少爷回来还早着呢。” “是啊,才卯时一刻,是我心急了。”那说话的女子十六七岁年纪,一手支在榻上,一手轻挑着跳动的烛火,烛光昏暗,看不清那女子容色,听着声音却觉得莫名冷清。 “这烛火晃的我眼睛疼。你先下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再坐会儿。” 那女子熄了烛火,屋内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望着无尽的夜幕,心底只是想着,他总算是回来了。 她下了床榻,挑起楼阁外的层层帘幔,只觉得这森森夜幕,倒也不似往日那般可怖。 她仔细的想了想,才想起她来到这儿,来到郢都,已经隔了八年之久。 她轻轻一笑,却是不想,已经隔了这么久。 夙寻进到府中时,早已过了辰时。天空又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 府内一景一物还是一年前的模样,无甚改变。他转过一处莲塘,这个时节,那莲塘早已结了冰。 他好笑的想起,她总觉得无聊,一年前便养了几尾鱼在这塘中,如今,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他曾经为了掩人耳目,在她所居阁楼四周栽种了大片的朝华,如今这个时节,那朝华早已枯败,远远看见她独居的阁楼孤零零立在一片萧瑟中,远处鸦雀盘桓,他蓦地顿下脚步。 兀地有一道声音响起,直直划破这无边寂静:“哥哥!” 抬眸,便看见她不知何时穿着宽厚的白裘立在楼阁之上。 她看着她的唇畔弯起,勾起极细的一抹笑,那容色明明冷淡却给人浓丽之感,几乎要摄了这天地的华光。 他在楼下看着,便突然觉得,这苍茫大雪中,瞬间只余那一抹颜色,看在眼里,竟连这二月的飞雪,也无端动人起来。 他看着她拖着曳地的裙裾飞奔过来,直直扑入自己的怀中。 那声音终于带了几分生气:“你走了这么久,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夙寻低低叹息一声:“我也是。” 他伸手抚过她的眼角:“潇潇,我寻到广白了。” 夙潇神情有些怔,半晌,才说:“可是你走了这么久,你写给我的故事我早都看完了。” 他似是叹息:“我用了三年时间,借到隋侯之珠,寻到广白君,已算是很快了。” 夙潇想起一年前他曾秘密前往大梁一趟,那次去的时间很短,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回来的时候,却带了满身的伤,他却毫不在意一般说:“要借人家的一族至宝,你以为是那样好借的?” 他当时看着自己神色,总算收敛了几分笑意,软了声音:“我不痛,能借到隋侯之珠,就算是再多的代价,我也是愿意的。” 想到此,她沉了脸色,急急问道:“广白君答应为我解毒,定然不是这般容易,你可有让他为难?” 夙寻含笑:“不曾。” 夙潇拉起他的手,那左手小指处赫然断了半截,她每次看着,不觉难过,夙寻察觉她的异样,声音蓦地温软:“这么些年,早都不痛了,伤在左手,也不防事的。你次次这幅表情,你要让我更难过吗?” 夙潇抬眸,夙寻看着那一双冷清的眸子,只觉心钝钝的疼。 距离全族被屠,流落郢都,已经时隔八年之久。 那夜飞溅的血,几乎要迷了他的眼,全府三百余人,到的如今,只有自己与潇潇二人存活。 父亲曾经说过,自己将来会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将,就像当年的爷爷一样。 可他的剑再如何锋利,能杀十人,却也杀不尽上百人。百人,全都是一等一的杀手,为了他,当真是费心了。 夙寻想起昔年之事,泠然一笑。 若说八年后的夙寻有人要置他于死地,这也无话可说,可八年前的夙寻。哦,八年前,应该称一声白寻。 白氏嫡子。白寻。 虽是白氏嫡子,可那时爷爷已逝多年,白氏早已没有昔年的煊赫荣华。 他隐约听父亲提起过,母亲当年生产之际,流落赵都,生下潇潇之后便撒手人寰,白氏的血脉总是痴情,父亲听闻这个消息,强忍悲痛从赵国接回潇潇与母亲的遗体,此后几年,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等不到潇潇长大,终是绝望离世。 弥留之际,将年幼的潇潇托付于他,他当时仅有十二岁,只在蕞城那小小的一方城中,虽薄有微名,却只是安静的习剑,看着她日渐长大。 直到全族皆屠,他带着年幼的她在刺杀中杀出城去。看着那一剑刺穿她的右肩,他听到她大声哭喊“哥哥”,然后就在自己眼前直直倒在血泊中。 他想,他疯了。 他提着残剑一步步近到前去的时候,那剑光中映出他的眉眼,凌厉且残忍。 他看到那些刺客一步步后退,满目的惊恐。 那时,他已经伤的很重,他穿着深色衣衫,只能看到那衣衫湿了一片,垂下的另一只手,血迹沿着掌心蜿蜒而下。 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艰涩破碎:“是谁派你们来的?真是好大的手笔。” 可无人应答。 其实就算是到的如今这般地位,他也未能查到当年之事到底是谁主使。 白氏几乎与整个天下结怨,根本无从查起。 他将她小心的抱起,看着那紧紧闭阖的双眼,几乎已经想好了,若是她死了,那他就杀了那些人,同她死在一处。 反正,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撑不了多久了,也无法去到郢都。 许是上苍庇佑,她还活着,那声音很是细弱,在喊着“哥哥”不知怎的,那一刻,泪水突然就濡湿了他的眼眶。 他将她放在怀中,安慰着:“潇潇乖,哥哥在这儿。” 当时,他并不知道,此后所生之事,才是真正让他绝望。 “哥哥,你怎么了?”夙潇看着他神色有些不同,轻声问道。 夙寻收回思绪,温言:“想起这次去南宫族,见到那南宫族少夫人,同你一样的年纪,我就在想,你也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真快啊!” 夙潇觑着他的神色,有一抹忧愁,她轻笑:“你和景臣都不见娶亲,这自然是轮不到我。” 夙寻闻言一怔,轻抚过她的面颊:“你若是不想,便一直留在我身边吧!” 夙潇看他眸间有挣扎之色,她顿下脚步,有一丝恼怒:“你有什么话,连我都不能说了吗?” 夙寻闻言倒是一笑,夙潇被他的笑意所摄,不觉愣了一下,倒是不觉想起一件事来:“你知道别人都怎样说你吗?” 夙寻挑眉:“怎么说?” “我听终古说,曾经有一人问,君子是何模样?” “有人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孔老夫子曾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可这世间能当的起这八字的人不不多。可那人当时说,说的不是夙寻吗?” 说到这儿,夙潇轻轻笑开:“我觉得那人说的不错。” 确实说的不错,郢都左尹,世人皆知,昭质天成,一身风骨,朗朗若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雪霁玉颜,色转皎然。 也不过色转皎然。 夙寻唇边噙了薄笑,看着她:“我也觉得他们说的不错。” 夙寻拉过她的手,那指尖冰凉泛白,她微垂着头,露出的半截脖颈上挂着一个什么东西,下端部分掩入衣襟再也看不真切,虽然只是一眼,但他确定,他此前从未见过这个东西。想起暗卫传报,这一年来,昭氏的少爷来长符来的很勤,他笑得越发潋滟,语气很是轻柔:“你脖子上挂着的是什么东西,怎么此前从未见过?” 说着,已经伸手拂过她的脖颈,夙潇听到这话一惊,抬头避过了他的手。 夙寻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她。夙潇皱了皱眉,但还是缓缓从脖颈间拿个那个东西:“这是你的。” 夙寻看着那个东西,是两截小小的玉石,被人从中间穿起来,磨得很是光滑,看起来质地算不得上乘,他皱眉刚要开口,却醍醐灌顶间似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夙潇去拉他,却看到他的神色一瞬间可怖起来,她眼中有细微的痛处:“你认出来了?” 夙寻闭了闭眼,恢复了眼底的清明:“我的指骨,我怎能不认得?” 她看着他轻轻的说出这句话,可垂下的手,紧握成拳。 夙寻又问:“你留着它做什么?” “我将这骨头泡在药中,这些年,它变成了这样。我将它穿起来,戴在身上,我本不想告诉你的,我知道你会不高兴。” 语罢,看着他,她眸色变得温软:“你不要不高兴。” 夙寻的眸中一点点染上墨色,但看着她,终是化作无奈:“我亲手切下来的,你又何须难过?我没有不高兴。更何况,那些都过去了。” 他又道:“我们能够活下来,就已经很好了。” 那眸中仍是含笑,可是笑意却如利刃,几乎要将人一点点撕碎。 她心底蓦地悲凉。 她有时候在想,为什么她会忘了八年前那段回忆,那段绝望痛苦的回忆。 她偶尔做梦,会有破碎的片段浮现,在浮杂的光影中一一掠过,她只是模糊的看着,便觉得几乎要窒息,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哥哥是怎么撑下来的。 那些狞笑的面孔,划破肌肤的利剑,飞溅的血,破碎的衣衫,还有肮脏的手。 似乎是森森夜幕之下,那剑光缭乱,几乎要划破黑夜。她看到哥哥脸上浮现一片死灰,看着自己的眼睛渐渐绝望。 那声音残破,飘渺的似乎是从天际传来:“潇潇……潇潇……” 又似乎是黄沙漫天中,他背着自己步履蹒跚,遥遥看向天际:“潇潇,别怕,就快到了,就快到郢都了。” 他腰腹的剑伤,不断崩裂,那翻出的肌肉,青灰色如同死尸。 他跌跪在地上,砾石刮过他的面颊,满面的血污,他支起半边身子,将自己紧紧护在怀里。眸底氤氲出一片雾气,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又似乎是晦暗阴冷的山洞,他拿出残剑将自己伤口处生出的腐肉一点点刮掉,那额间渗出涔涔冷汗,终于忍受不住般喉间逸出一声呜咽。 那眸底却是温润的笑意:“潇潇不哭,哥哥不疼。” 又似乎是自己气息微茫,恹恹若绝之时,那干裂的唇覆上自己的伤口,将毒血一点点吸出:“你是我的妹妹,我最后的亲人了。” 她知道,这是她忘记的,八年前那段记忆。 她记得,自己当时醒来,脑中一片虚空,但看到自己的衣衫被人换过时,几乎有些焦急的摸了摸自己的怀中,怀中,赫然便是那节指骨。 她忘记了所有的事,她甚至不知道那节指骨从何而来,但却莫名觉得它很重要。后来见到了景臣,她唯一知道的便是,景臣救了哥哥,救了她。 景臣将他们带到郢都,他们住在景府。那个时候,哥哥盲着眼睛,而自己也是中毒。后来景臣找了全楚最好的大夫,治好了哥哥的眼睛。 而自己体内的毒,却是无法。她看多了那些大夫摇着头说:“这毒,乃是泽漆所下红衣,好在这毒有十年期限,十年之内若是寻到广白君,定能解此毒,恕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 广白君之名,当今天下谁人不知。 长于长桑之手,教于扁鹊之言。这便是世人口中的广白,天下第一的医者。 只是,行踪太过诡秘,且没有常人所言的医者仁心,喜怒难测,做事全凭自己心意,出手端的是狠辣无情。 她后来习剑,那毒虽在体内,却也一直与她相安无事。 后来哥哥出仕,搬出景府,那个时候还没有长符,他们只是住在一个小小的庭院中,他虽然从不提朝堂之事,但她知道,他当时在朝中步履艰难,那时候韩叔每每同哥哥说话,脸上都是一派凝重。 她问的时候,哥哥笑说:“韩叔除了有关朝儿的事外,什么时候脸上有过多余的表情。而今,为了我,也算是有了些别样的情绪,是不是说,除了朝儿之外,韩叔的心中,也算是有了点我的分量。” 他知道她问的本不是这个,可却从来不愿让她担心。 第十二章:颜族倾覆 后来发生一件事。 楚王同王后李嫣不和,这几乎是整个郢都都知道的事。 可从没有哪个官员将这放在明面上说。可当日上朝,有个叫颜长的官员上奏,应该为楚王立几位女御。 一国之君,就算是年过半百,立几位女御这也没什么。 可当那官员说出要将自己立为楚王的女御时,这便有什么了。 她此前不太明白,当年她那么小的年纪,怎会有人提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哥哥当时推诿:“臣妹年幼,尚不足及笈之年。” 那颜长道:“可听闻左使大人之妹有天人之姿,虽年幼,也能养大不是。” 那日,哥哥发了天大的脾气,将屋内的一应物件砸的粉碎,抱着自己的手在不住的发抖,她感到一滴清泪顺着自己的脖颈流下,那声音凉凉的,就那样在自己耳畔响起:“潇潇,是哥哥无能。可我发誓,今日之事,此生再不会出现。” 当时自己问:“那万一今日楚王同意要将我封为女御?我是不是就要进宫去,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眼眸中波光流转,声音却冷厉的可怕:“不会!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后来几年,哥哥以雷霆之势几乎倾覆了整个朝堂,可每日陪着自己时,面上却不显半分,同自己博戏时依然会说:“韩叔如今都说,你的剑术再有个几年,放眼天下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可这博戏,同我学了这么久,怎么从不见长进?” 最后一句,话未出口已经噙了三分笑。 她看着自己一败涂地的局势,想了想,还是说:“我跟你学了这么久,依旧下的一塌糊涂。许是真没这个天份。教我剑的师傅说,我对剑术就很有天份。更何况,如果我将来真要执剑,杀人的时候可用不着博戏。” “你这些年,也就做了这一件事,也该在剑术上有几分领悟了。教你习剑,是为了让你护着自己,我以后若不在你身边,你也不至于被人伤到。但如今你在我身边,又哪里要你执剑。” 她看着他神色认真,眸底却隐隐有着担忧。 再次听闻那颜氏的消息时,已经是颜氏一族犯了重罪,触怒楚王,全族被斩的消息传遍整个郢都。 那时,哥哥正坐在新建好的府邸里,执着散子的手顿在半空,另一只手扣在桌面上轻敲:“这博戏,也总算有几分模样了。” 她看着眼前平分秋色的局势莫名一怔,不觉中已经过了这么久吗?久到就连自己的博戏也能同哥哥相较一二。 而那消息传进府时,哥哥敛起笑意,执子的手不差半分的落了下去,声音淡淡道:“知道了。” 她想了半天,才不确定的问:“是那个颜长?” “嗯。” 第二日见到韩叔,提起这件事,韩叔说:“那颜氏也算得上是大族,虽然比不得景氏,昭氏,屈氏这样的百年氏族。可一族被斩,几乎是从没有过的事情,一丝血脉也不曾留下,莫不成要同那若敖氏一样,没有宗祠,无人祭祀。妇孺皆斩,也真是可怜。” 她觉得有些空虚:“那颜氏犯了什么罪?” “什么罪?夙寻亲理的这个案子,你该问他。” 后来几年,哥哥得楚王器重,府邸似乎越建越大,而每日登门的人越来越多。 她站在那阁楼之上,隔着半个府邸她都能听到外面锣鼓喧天,她问终古:“今日怎了?怎么来的人尤其的多?” 终古轻笑:“今日朝上,王封了少爷做左尹,外面那些都是来恭贺的。” 她倒是有些愣怔:“左尹?” “少爷这般年岁,便已是这样高的位份,奴婢也未曾听闻世上有这样的事。” 她轻声道:“左尹啊!确实,应该好好恭贺的。” 她想了想,又道:“那你给哥哥说一声,今日人多,我晚间的时候再习剑。” 晚间的时候,还不待她去习剑,夙寻颀长身影已经立在眼前。阁楼外帷蔓重重,尽管终古说,今夜月色很好,可她看去,仍然不见一丝月光。 他难得的穿着一件绛色袖襟云纹长袍,外罩玄狐大氅。这样艳的颜色,衬的他越发俊逸。 他抿唇轻声问:“今日我做了左尹,你看着那么多恭贺的人,是怎么想的?” 她看着他深色衣衫铺陈在锦垫上,那烛影投上去,只能看得到一片幽暗。 他忽的转了语调:“听终古说你今日还未习剑。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陪着你了吧,也不知你如今的剑术到了怎样一番境地。” 她抬眸看过去,只能看得到他黑如古潭的眸寂静无波。 阁楼之下除了那处莲塘,有大片的朝华。 朝华,朝开暮落。 这朝华并不是楚国所有,是此前从秦国移来,今年,是开的第一树花。 她立在朝华树下,神色冷然,漫天朝华飞落时,她身形已经变换。 剑光在她周身蔓开,凌厉的几乎要撕裂这昏沉的夜幕。 那眼角眉梢几乎都带了冷意,那剑光陡变,如砟然碎开的冰凌,那冷意直直抵达心扉。 她发梢绕上足踝,几乎踩出一支绝世的舞步,那眸色轻转间却风情骤现,猝不及防只觉那颜色几乎要覆了这天地。 她额角浮上薄汗,执剑的手发白,声音凌厉:“你看,我如今的剑可还厉,同八年前的你比怎样?” 夙寻看着她,神色莫测,却不说一句话。 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终于,他慢慢走过来,踩在枯败的枝丫上。 他手指冰凉,轻轻为她擦去额上薄汗,声音有些哑,只是说:“这剑配不上你。” 她抬头,却看不到他脸上有一丝的表情,她被他揽在怀里,她眼角瞥见今夜月色很好,像终古说的那样,很好。 夙寻开口:“我要去大梁。有消息说,广白君在大梁。” 她想起广白君,似乎是很多年前曾经听过这个名字,但当时那些大夫说的时候,他不曾说过任何话,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记着。 她轻轻闭眼:“那你去很长时间吗?” “也许会去很久。这次给你写的是你最喜欢的龙阳君的事,厚厚的几卷,写的我手腕很疼。” 夙潇头埋在他的怀里,闷闷的说:“你骗人,上次你写的故事我都看完了,你还没回来。” 夙寻声音含了笑意:“这次写的更多,你每天看一册,若是你看完了,我还没回来,那你就让终古给你讲些别的事。” 夙寻看着她,终究是无奈的说:“大不了,我回来,你罚我吧。”语罢,沉沉说道:“潇潇,我会找到广白君。以后,你会好的。” 她轻轻点头。 她看着他半边脸隐在夜幕中,情绪难测。 她收回思绪,手指轻轻抚上眼角。 那是一年前,一年前哥哥去往大梁,为自己找寻广白君之前。 只是不曾想,这一走,就是一年之久。 第十三章:帝景公主 夙寻此刻坐在榻边,夙潇闭着眼,却还是能感到被褥陷下去了一块。 她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不用你陪着。如今你不陪着我,我也能睡着了。” 夙寻放下手中竹简,也不说话,似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听到他的脚步声,似乎是离开了。 她倚着床栏坐起来,却见他立在窗边。 她轻声问:“你不是走了吗?” 夙寻折过来,将她抱起,夙潇一时失重,几乎要惊呼出声,夙寻安慰道:“别怕。” 他将她放在窗边的几案上,刚好能看见窗外。 可那窗外,是没有什么景致的。只有荡起的帷蔓,苍白无色。 夙寻静静看着窗外,良久才说:“潇潇,这些年我在朝中,经常留你一个人。你一个人习剑,一个人住在这阁楼中,看不见外面是什么样。你是不是很寂寞。” 这声音似乎是叹息,直直绕到夙潇的心里,她猛的一怔,久久都不能说话。 夙寻转过身来,直直看着她:“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广陵看看吗?等广白君医好你,我便带你去,你说,好不好?” 她将头埋进他的怀里,缓缓说:“好。” 夙潇在对着一局博戏皱眉思索时,终古过来传话,说是韩非同景臣来了。 她将眸光从那棋桌上移开,才想起,景臣已经没来很久了。 景臣此人,若真要用一句话来说,那只能是,彼其之子,美如玉。 听终古说,在他十八岁的时候,整个郢都想要嫁给他的女子就已经可以从城南排到城北。而想要嫁与哥哥的女子恐怕可以从郢都排到广陵。 可到如今,他二十三岁的年纪却还未娶妻,听说,景氏的老祖宗一度为这事愁白了头发。 每次韩叔说到这的时候,总会惋叹一句:“可惜啊!我此生最得意的弟子。惊才绝艳,天纵之资,可惜啊!” 是可惜!他那样的人,却偏偏身体有疾。 其实近段时间她也不常见到他。她是因为不能出府,而景臣,听说他病情又加重了。上次听到他的消息时,已经说他再不能行走。 景臣每每过来看她,她看着他走不多几步路,整个人却几乎如同大病一场。嘴唇都是在发抖,她看着他那双腿,明明与常人一般无二,可她知道,那里面的肌骨,几近坏死。 那日他的精神很好,她问他:“你怎么不娶妻呢?” 他一贯温柔的笑着,端起案上茶盏,悠然喝了一口,才缓缓看向自己的双腿。 他声音清雅,仿佛在说着这茶如何如何:“我这副样子,何苦带累了别家好好的女儿。” “可这城中的女子,她们都喜欢你,想要嫁与你做妻子。” 似乎又是那般的笑意:“是吗?你听谁说的?” 那日他嫌阁楼太闷,想要下去莲塘边坐坐,他推开一众服侍的人,扶着栏木自己下去。 她看着他脚步平稳,只是脸上如失了血色般,越发惨白。 她惊觉不好,话还未出口,便听到一声闷响。 他沿着层层楼梯滚下高楼,躺在地上,安静的没有一丝生气。她看着那额角擦出大片的淤青,衣袍染上污迹,她颤着声音叫他的名字,可是,他不会答应了。 他自此之后,再没有踏足长符。 那时,她正对着夙寻弹一首刚习的曲子,夙寻的声音悠然响起,和着那琴音,有股奇异的和谐:“景臣的腿,废了。” 最后一个音落下的时候,那最后一根琴弦乍然断裂。 夙寻皱了皱眉:“这琴放的久了,该给你换一把。我曾听闻,号钟之琴……” “什么叫废了?”夙潇定定看着那断裂的一根琴弦,轻声问道。 夙寻看着她,终究还是说道:“他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就算是广白君来了也无能为力。潇潇,他再也不能行走了。” 她看着眼前断裂的琴弦,心底止不住的发凉。 景臣被人推着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她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他低笑一声:“你这副样子,这是怎么了?” 夙潇回过神来,便看到他同韩叔一起进来。 他穿着鸦青色长袍,腰间环佩,发上竖着白玉的冠,唇角漾着绯薄的笑。他坐在椅上,虽被人推着进来,可那风骨却不减半分。 她直直盯着他那双腿看,景臣似乎是察觉,笑着开口:“如今只是不方便了些,其余的,倒没什么。” 一旁的韩非听到这话,却是皱了皱眉。 她这才发现今日韩叔面色凝重,不似往日无甚表情。 她看向景臣,也发现他脸上有着淡淡悲悯。 韩非径自寻了个地坐下,倒了杯茶独自饮着,也不说半句话。 就在她看着韩叔饮下第十杯茶的时候,他才无甚情绪的说了第一句话。 许是安静的久了,那声音在整个阁楼内响起时,竟有股荒凉。 “潇潇,我听说夙寻借来了隋侯之珠?” 夙潇心底蓦地一怔,但还是说道:“是,哥哥借来了隋侯之珠。” “潇潇,朝儿她,她又病了,太医说,唯有隋侯之珠可以让她病情暂缓。我知道,隋侯之珠是夙寻为你借来要解你体内之毒,可是这毒与你一直相安无事,更何况,你还有两年时间不是吗?这两年时间,总会找到办法的。可朝儿她,她若没有隋侯之珠,再撑不多时候了。” 听到这话,她颤了颤,轻声道:“是吗?” 景臣在一旁,神色间淡淡悲悯,但终归没有开口说话。 韩非看着她这副样子,终归不忍:“潇潇,我知道对你不住,但就算你看在景臣救过你同你哥哥的份上,也救救朝儿。” 景臣立时出声:“韩叔!” 夙潇轻笑:“景臣救了我和哥哥,这是大恩,我万万不敢忘的。我知道韩叔不喜欢我。可朝儿是景臣的妹妹,再怎么说,我也希望她能好。韩叔,你说的,我明白的。” 明白的。 她拿出那个盛着隋侯之珠的盒子,交给景臣,只听见景臣说了句:“潇潇,为了朝儿,我欠你的,怕是偿还不清了。” 她轻笑:“不,你从来都不欠我什么。你救了我和哥哥,我总是感念你的。” 景臣离开的时候,她轻声说:“你向我来借隋侯之珠,自然是不希望哥哥知道。你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亲厚,我看的出来” 她站在阁楼上,看着韩叔同景臣的身影慢慢变小,她才难得露出来伤心的神色。 她慢慢蹲下身,一旁的终古神色愤怒:“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就算救过小姐你和少爷,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开口,有些难过:“朝儿需要隋侯之珠,我就不需要了吗?哥哥如果知道我将隋侯之珠拿去给朝儿,他一定会生气。” 终古定定看着她,缓缓说道:“小姐,若没了这隋侯之珠,你的毒该怎么办?” 她眸中氤氲出大片的雾气,却低低垂眸:“终古,我只是,只是难过。景臣无论多喜欢我,可每次,都会为了朝儿而舍弃我,而韩叔,他喜欢的从来都是朝儿,他讨厌我,我一直都知道。” 终古摇摇头:“可是,小姐还有少爷不是,他总是最喜欢小姐的。” 夙潇应了应:“嗯,我还有哥哥。” 终古看着她,低下头,重重的“嗯”了一声,却已经带了浓浓的哭音。 夙潇没有察觉,却是想起了朝儿。 朝儿,她从没有见过的朝儿,郢都城最尊贵的帝景公主。 她一直记得,景臣每每提起朝儿的时候,眸色都会更温柔些,他平时也是笑着的,可那笑意总是带些疏离冷漠,可有关朝儿的事情,他都会变得温柔。 她知道,朝儿是景氏么女,听说,她的母亲怀着她的时候,有过一番遭遇,她生在赵国,出生的时候异常单薄,几乎不能存活。接回郢都后,听说景氏的老祖宗异常怜惜这个孙女,命根子一样的疼爱着,好好的养到这么大,却也是体弱多病。 她还知道,朝儿在她八岁那年,随着景氏的老祖宗进宫,当今的楚王一见这个孩子便异常喜爱,说来也奇,当今的楚王子息单薄,仅有二子,见到朝儿时,立即便收为义女,因着年纪还小,留她在楚宫住了一年,得楚王亲自教养。 后来,为了一个封号甚至在朝堂上大发雷霆,用五帝的帝号为她择了一个封号,又因着是景氏的女儿便封号帝景。 帝景公主,虽不是楚王所出,可放眼天下,就算是王族真正的公主,也比不得其万分之一。 她一直记得第一次听到朝儿这个名字,是在她昏迷醒来时,景臣看着她,眸中情绪复杂,张了张口,才缓缓说:“看模样,应该同朝儿一般大吧!” 她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他名叫景臣,也已经忘了许多事情,脑中很是混沌,可却奇异的明白他说那话的意思。 救了她,是因为名叫朝儿的孩子,因为怜惜。 说来也怪,她在景府住了那么久,却从没有见过朝儿,她偶尔问及,景臣都会说:“朝儿一直病着,她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王宫了。” 后来,哥哥眼睛好了,他们搬出去住,更不可能见到朝儿。 她问过哥哥,有没有见过朝儿,哥哥皱着眉,良久才说:“见过,很烦。” 她刚开始不懂哥哥说的烦是什么意思,也从没有想过颜长那件事同朝儿有什么联系。 其实,就算当日她听到那样一番话,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真正明白。 那日,她从没有见过哥哥对景臣发那么大的气。 她当时就站在屋外。也只是听到模糊的几句。 “好一句无心之失,景臣啊景臣,我竟从不知道你可以说出这种话。” “朝儿本是无心,她虽说了那些话,可楚王怎能当真?” 这是景臣的声音。 “哗”一声陡然响起,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碎开。 她听见哥哥的声音陡然含了暴戾:“景臣!潇潇那么喜欢你,你却说出这种话!” 她站在屋外,心里平静的异常。 “朝儿封号帝景,是公主,你景氏倾一族之力将她养大,又有楚王那样的宠爱着,确实尊贵。可潇潇呢?她就薄贱了吗?她能活着到郢都,你知道有多么不容易吗?朝儿不知道,你景臣也不知道吗?她就是我的命,可因着你朝儿一句话,她就要断送这一生吗?她甚至,还那样小。我比不得你景氏百年根基,可我的潇潇,也绝不容谁折辱了去。” 她当时听着这话,莫名觉得委屈。她从门隙里看进去,只能看到景臣笼下的半边衣袖,血迹一点点濡湿了袖襟,脚边是碎开的杯盏。 “夙寻……!”这道声音带了叹息,听在耳里,却是意味不明。 “朝儿是你的妹妹,这次我不计较,可若是还有下次,我绝不手软半分。你走吧,今日之言,我听到就好,潇潇她……会难过。” “朝儿一直病弱,可自从见过你之后,她便喜欢你。这次,她在楚王面前说这些话,也不过知道你疼爱潇潇,嫉妒罢了。她想的,也不过希望你能在意她些。她说出话,也很后悔。” 屋内莫名的响起笑声,有些讥讽。 “景臣,够了!” 她那时年少,听到这儿,莫名有些慌张,急急跑开。 第十四章:隋侯之珠 这件事的全貌,在很久之后,夙潇才知道。 朝儿时常进宫,却很少见王后身影,便同楚王说:“父王,我听说古时的君王有很多夫人御妻,整个王宫里有那么多的人,多热闹,可你看看,这么大一个王宫,冷冷清清的,就连母后我也不常见到,多无聊。” 楚王点点头,和声问她:“既然我的朝儿觉得热闹好,那就立几位女御,可朝儿说说,要什么样的朝儿才喜欢?” 一国之君,这话问得委实荒唐。 朝儿本有私心,她喜欢夙寻,可夙寻对她冷冷淡淡,他喜爱他那个妹妹,许是孩子心性,她觉得如果夙潇不在夙寻身边,夙寻兴许会喜欢自己一些,她只是这样想,却不知道,所谓的夫人女御是什么? 朝儿开口:“定然要好看的,和夙寻哥哥一样好看的。” 楚王无奈的摇头。 朝儿又道:“可是夙寻哥哥不能住在王宫。那夙寻哥哥有个妹妹,哥哥说,生的比夙寻哥哥还要好看,可惜朝儿没有见过,把她封为女御,朝儿以后进宫,是不是可以和她一起玩?” 楚王心底惊奇,却是不知道夙寻还有个妹妹,当时只是说:“好好,就听朝儿的。” 朝儿之身份整个郢都谁人不晓,她说一句顶的上常人千句万句。她既是这样说,那定然是板上钉钉的事。而当日,随侍楚王身侧的官员,名叫颜长。 第二日上朝,颜长便提及此事。 这便是始末。 她知道时,已经是很久之后,也不过哂笑一声。 只是这么多年,有些很细微的事情,她也渐渐明白,无论是景臣,还是韩叔的心中,没有人能越过朝儿去。 隋侯之珠是天下至宝,大梁南宫族的圣物,唯有隋侯之珠,才能为她解去积毒。 可朝儿一直病弱,听说,当年太医断言,她必定活不过十五岁,楚王听到这话,几乎请遍天下间的大夫,日日用药养着,终于平安熬过十五岁。虽熬过十五岁,可听说,她也是活不长的。 更何况,景臣对她有救命之恩。她一直想,若是将来景臣让她做什么,那都是应当的。 夙潇卧在榻上,迷蒙中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待到她反应过来时,却也只能看到眼前黑影笼下,她虽看不清,却能感到一股渗人的冷意。 她寻着那人影的脸贴上去:“哥哥?” 那人影不说话,似乎周身的气息更冷了些。她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全身都被那人影桎梏在怀里。 她心底知道那是哥哥,也没再挣扎。 她似乎是被抱着出了阁楼,她一路都紧闭着双眼,却还是能感到那刀锋似的冷厉,她想,哥哥这个样子,怕是知道她将隋侯之珠给了景臣。 再次睁开眼睛时,月色清华,幽幽铺陈天地,案几上似乎还是未解开的棋局,夙寻一把扫过,那棋桌连同棋子哐当一声落地。 而夙寻一双眸子阴沉难测,就那样直逼着她。 她拉了拉他的手:“哥哥?” 夙寻没有推拒,却也没有亲近的意思,就那样看着她,眸色深沉的可怕。 良久,夙寻才轻嘲似的笑笑,嗓音嘶哑:“夙潇?你当你的命是什么?你当隋侯之珠又是什么?” 她还未应答,夙寻已经开口,声音奇异的平静:“景朝病了,所以,他们来向你讨要隋侯之珠,你便给了?对吧?” 夙潇不想景臣同哥哥再生嫌隙:“哥哥,朝儿她……” “景朝病了,要隋侯之珠续命,你便将自己的命让出去吗?”这话含着滔天的怒火。 “百年之前,隋侯之珠曾经在楚国武王手中,后来不知怎的却落到南宫族之手,为一族圣物。若是旁的用处便也就罢了。可隋侯之珠,偏偏能救人。且一年只能救一人。这样的圣物,你知道我怎么会借到。” 夙潇心底一惊,却是问道:“为什么?” 夙寻微微一笑,声音隐含不明的情绪:“王后李嫣告诉我一个百年前流传下来的约定,可从南宫族借得一次隋侯之珠,而我作为报答,需帮她一件事。” “你为我?答应了她什么?” 夙寻抚上她的脸,声音轻柔:“无论什么,总是我自愿的。” 夙潇面色苍白,却还是问道:“份量能同隋侯之珠做比较的,你答应了她什么事?” 夙寻没有回答,只是揽过一旁的铜镜:“你可好好看过自己的样子?” 夙潇看着镜中之人,心底却是发寒。 夙寻看着她眼角处血色胎纹,静静流转。从眼睫处延出,遂发雉凰冠,戚寒霜微漠。翎羽飞转,斜斜直飞入鬓。 若说一人之容色有天命使然,他从不怀疑,那她便是这乱世中的天命。 她所中之毒,十年为限,若说这八年一直与那毒相安无事,倒不如说,她以自身血脉养毒。 以十年为限,容颜之盛,当世难寻。 夙寻温和的轻笑。 一门双生,天下第一的医者广白,天下第一的毒者泽漆。 这样的秘辛,又有几人知道。而又有几人知道,昔年这毒取了多少人性命。传言中红衣之毒的人只活下来一位,是长桑君亲手相救。 那人,传说是一位女子,祸国之颜,几乎倾覆整个王朝。 可这些,她又知道多少。若没了隋侯之珠,她至多还有两年。 两年,呵! 夙寻心底突然漫上来一股悲凉。他知道她能将隋侯之珠给景臣,必然是为了报答曾经那救命之恩,再者,韩叔景臣开口,她无法拒绝,可是,就是觉得难过。 隋侯之珠关系到她的性命,可为了朝儿,他们依然可以拿走。 他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涌出滔天的怒气,几乎要燃尽他所有的理智。 夙潇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夙寻感到她在发抖,之前的怒气几乎一瞬间全部消散,心底升起类似于疼痛的情绪,他本来想要说的话也再没有说出,只是轻声哄慰。 很多时日,夙潇都在那阁楼中,期间景臣派人来过一次,说是朝儿用了那隋侯之珠,病情已经好转许多。 她有些闷,只是淡淡道:“知道了。” 广白还没有来。 期间倒是听终古说过一次,广白去了广陵城,说是看望故地,留一段时间便会来郢都。 自从哥哥发了脾气之后,他便绝口不提关于这隋侯之珠的事情。 终古的声音幽幽传来:“小姐,少爷过来了。” 她一个激灵从榻上起来,夙寻一把拖过她,声音温和:“广白君来了,你去见一见吧。” “广白?” 夙潇掀开帘幔出去的那一刻,便看到那人缓缓转身,一袭紫袍,腰间环佩,系着同色绶条,上绣繁复的云雷纹,巍峨高冠,广袖当风,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执着十二骨的折扇“啪”一声在眼前合上,神态傲岸。 夙潇清晰地看到那眸中有惊讶之色一瞬间闪过,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哥哥上前一步:“还请广白君为舍妹医治。” 广白唇角勾起一抹笑:“左尹请我来此,自当尽力。” “若是没有隋侯之珠,广白君还能否解这毒?” 广白将折扇扣在桌面上:“左尹莫不是在说笑,我可记得,当初问你是否向南宫族借来隋侯之珠,我可是记得,左尹当时说的,可是借了。” 夙寻面色不变,只是额角跳了两跳。 “若令妹中的是一般的毒,恐怕也不用等这许多年来找我了。红衣之毒,古籍中记载,恐怕左尹也看过些。” 夙寻开口:“隋侯之珠一年只能使一次,难不成真的等到明年。” 广白冷冷一笑,语调忽的一转:“就算等到明年,南宫族会借第二次吗?左尹莫要忘了,这次借来隋侯之珠,靠的是什么?” 夙潇看向广白,他的面上虽然带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眸中偶尔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却捉摸不透。 夙潇开口:“没有隋侯之珠,两年之后,我会死吗?” 广白站起身,将那十二股的折扇打开:“也不尽然,我幼年时见过一块玉,那玉色泽竟同隋侯之珠可比,明明极温润,却在上方萦绕着丝丝冰雾。” “昔年我曾见过长爷爷拿它救人,可长爷爷走后,这玉也下落不明。你们若是能找到这玉,那也抵得上隋侯之珠了。” 夙潇惊奇:“既是可与隋侯之珠相比,为何从未听说过?” 广白轻笑:“因为,那玉,名唤?琈。” 夙潇看到哥哥的身形颤了一下。 广白又道:“传说中,海外归墟中有五座神山,岱舆,员峤,方壶,蓬莱,瀛洲。而这?琈之玉是从那仙山上得来的。” “荒唐!那传说虚无缥缈,归墟世间有何人见过,更别说是那仙山。” 广白眯眸:“信与不信,左尹心中自当有分辨。我会在这郢都留半月,若是左尹找到?琈之玉,自可来找我。只是令妹这胎纹留着终究是个祸患,不若敛起。” 语罢,便径直离开。 夙潇那一瞬只是想,这广白君,果然如传闻中的一般狂妄。 第十五章:所谓交易 终日的寒风挟卷着冰霜吹进了郢都。 夙潇在模糊中,感到有人推她,终古的声音很急:“小姐,小姐,你快醒醒,王后派人来传旨了。” 她迷迷糊糊问:“哥哥呢?” “少爷去上朝了。” “终古,你刚才说什么?” 终古看着她,有些焦急:“小姐,你快醒醒,王后派人请你进宫呢?” 夙潇终于清醒了一点:“王后请我进宫干什么?我从未见过她。” “王后的旨意,奴婢哪里知道?” 一个时辰之后,夙潇站在了当今王后的寝宫里。 说起当今王后,夙潇暗自一想,微微叹了一口气。 当今王后,名唤李嫣。虽贵为王后,但全楚的人都知道,楚王并不喜欢她,早些年的时候,后宫中不知有多少的夫人,女御。 甚至听说有一次,王后回宫的时候正好撞见楚王同一个宫女抱在了一处。王后当即便铁青着脸拂袖离开。 说来也奇,虽有那么多的夫人,但楚王子息单薄,唯一的两子,也是王后所出,且一直被人怀疑不是王室血脉。 很多人都知道,王后并不是楚国人,而是赵国人。听说在赵国的时候,过的很是凄苦,后来同哥哥李园来到楚国,成为春申君门下舍人,而李嫣被其哥哥,献给春申君做了姬妾,在春申君府上怀胎三月,转手便让春申君送给了当今的楚王,就连生下的二子也一直被人诟病。 到的如今,也有人说,楚王不喜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且当年春申君官拜令尹,权倾朝野,其下门客也不知多少,楚王摄于他不得不收下李嫣。 夙潇知道这些,大多是夙寻说的,也有许多是终古听外面的人说,回来说给她听。可而今,她却是想不出,王后召她来有什么事。 四周垂下鲛绡纱帐,藤床上的女子容色半掩,从纱帐中伸出一只白瓷般的手,声音冷淡:“来了?” 夙潇抬眸去看,那容色很冷。虽然这八年来所见之人不多,如哥哥,景臣,昭陵,但无一不是一等一的容色,但这么些人,没有一人的容色可以用冷来形容。 第一眼看过去,便觉如处寒冰,冷意直直抵达骨髓。 眉眼说不上多漂亮,甚至和此前关于这位王后的传闻都不太一样。那眼睛是笑着的,却从眉间显出病容,面色苍白而颓败,显出死相。 她低声咳起来,夙潇看见她掩着的锦帕延出的一缕血迹,她心下一惊,这位王后已经病的这样重了吗? 她唤道:“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夙潇顺从地走过去,她抓着夙潇的手因为用力,而显出青白,但她还是柔和的笑着:“夙寻他时常提你。” 夙潇不知这话何意,看着她一瞬间展开的眉,还是说道:“王后召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嫣放开了她的手,一手扶在藤床上,一手不自觉的轻扣,良久,才说:“我来找你,做一样交易。” 李嫣看她不解,低噎一笑,轻声开口,那声音也是冷冷的:“夙寻曾经同我做过交易,他帮我办一件事,我告诉他怎样借得隋侯之珠。可那隋侯之珠却被景氏拿走了,对不对?” 夙潇看着她,问道:“王后想说什么?” “南宫族的少主,以风流名动天下,可此人做事,却不是个温软的主,狠辣无情,斩尽杀绝说的便是他了,如今夙寻用昔年的一个约定,借来隋侯之珠,可万万再借不到第二次。如那广白君所言,你只有找寻?琈之玉,才能解毒。不然,红衣毒下,你必死无疑。” “你若死了,你猜猜,夙寻会如何?” 夙潇神色愈发冷,李嫣笑道:“颜氏一族因何覆灭,你不会不知吧?说来可笑,不过是因为说错了一句话。他从来,将你看的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你知道的?” 夙潇问道:“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那你呢?你能为我再次借来隋侯之珠?” 李嫣起身,那身形很是瘦弱,她轻咳一声,才缓缓说道:“南宫族岂是表面上那般简单。我不能为你借来隋侯之珠。但我可以给你?琈之玉。” 夙潇看向她,一字一顿道:“?琈之玉?海外归墟?是,真的?” 李嫣摇头笑笑,却不再说话,良久,看着飘起的鲛绡纱帐,才闭目说道:“我要承影剑。” 夙潇刚要询问,却听见外面传来声音:“左尹大人,这可是王后寝殿,您不能乱闯。” 李嫣伸出手指,抵着额头,声音含了笑意:“我请你来才这些时间,他都已经找来了。” 转而吩咐一旁的宫人:“请左尹大人进来。” 夙寻看到夙潇的一刻,面色和缓了些,但还是转头对着李嫣问:“不知王后请令妹进宫,所为何事?” 李嫣一笑:“左尹这身官服都还未脱下,莫不是下朝后直接赶来。只是请你妹妹过来说说话,左尹大人急什么?” “那王后的话可是说完了,若是说完了,我这就带潇潇离开。” 李嫣不知想起什么,神色莫名一怔,良久,面上显出颓败,神色间有了倦意:“该说的已经说了,左尹请便。” 夙寻带着夙潇离开那一刻,李嫣立时便扶着藤床坐下,面上渗出冷汗。有个年长的宫人从帷幔后走出,顿时一惊:“王后!” 李嫣笑笑:“我没事。” 那宫人脸上浮现悲色,握着李嫣的手:“王后,奴婢心里难受。” 李嫣咳了一声,眸光开始涣散,眸底泛起莫名的泪花,那宫人扶着李嫣躺下:“王后,您又何必,何必这样呢?那?琈之玉怎可出世?更何况,您如今这般样子,?琈之玉还能护您啊!” 李嫣手指紧紧攥起,不知想起什么,面上浮现一瞬的红润:“你知道的,承影剑是我此生唯一一个心愿了。让她去大梁,夙寻也会同意的。这个节骨眼,就算没有我,夙寻也会送她离开的。咳……咳,更何况,我也活不长了,用?琈之玉救她,也好!” 那宫人脸上老泪纵横:“王后,苦了您了!” 李嫣不再说话,眼睑轻阖,那藤床四周垂下的纱帐掩了她的情绪容色,只在婆娑光影中看见她半边影子寂寥单薄。 第十六章:一门双生 夙潇其实不太想得通,依着哥哥的性子,怎会让自己去往大梁。 她将王后那些话说给他听,他听后倒是很平淡,只是抿一口盅中的茶水,淡淡道:“原是如此。” 她心下不解,可在第三日的时候,她见到了广白,广白噙着笑,摇摇头,意味莫明的说:“就这样将这容色敛了,委实可惜!” 她看着铜镜中那容色,她知道,广白君说的是那胎纹,那枚凰鸟胎纹。 换皮之术如今虽算不得什么秘术,但昔年创这术的第一人是长桑君,而广白,尽得长桑与扁鹊真传,这换皮之术于他来说自然不算什么。 夙潇看着镜中映出的一张容颜,似乎自始至终,那眼角处都没有那样一枚胎纹。她用手摸了摸,看不出任何的瑕疵,谁又能想得出这样一块肌肤曾经是别人的,而今不过是换在自己身上罢了。 离开郢都那日,天很好,连续几日的飞雪停了,露出太阳。 夙寻还给她小心系上斗篷,语气含了莫名的情绪:“我会去接你,我们回来之后,我带你去广陵城,你一直想要去的,听说那儿很漂亮。” 她点了点头。抬头看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神色异常,眸色压抑,蕴着阴寒的光,她惊诧,可再看过去的一眼,那神色又恢复如初。 那马车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夙寻的身形才动了一下。千池从远处出来,看着如今全楚最年轻的左尹,他穿一件鸦青色长袍,袖襟处绣着暗色纹样,世人都言其温润如玉,可只有他知道,这是怎样一个狠辣无情之人,也不能说他无情,至少对其妹妹,是任何人都比不得的情谊。 他想起一次,那女子刚习剑的时候,请了最好的剑术大师为她教习,那女子在剑术上天赋惊人,学得很快,可在一次对打中那老者不小心用剑气伤了她。 当时,那男子从树影中迈步出去,嘴角含了薄笑,并不见异样。 后来那女子剑术超过那老者,那老者也再没有来过长符。后来有一次她问及那老者,那男子神色冷淡,只是言,那老者年纪已大,回了老家。 他当时在暗处听到这话,心底止不住的发寒。 只有他知道,那老者离开那夜,便已被眼前之人杀掉。因为曾经失手那一剑。 这些年,这样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件。可那女子全然不知。 不止这些,就他所知道的,朝堂上曾与那男子作对的人都已死。他登至左尹一位,脚底下几乎遍地枯骨。 他过去,却听到夙寻的声音幽幽传来:“千池,你在发抖。你觉得,我很可怕?” 千池一惊,立时回答:“属下不敢。” 夙寻却没有在意这个,只是喃喃自言:“景氏,这账,该怎么算呢?这楚国的天,是不是该变一变了。” 郢都距离大梁得绕道韩国。外面的北风卷着飞雪,飒飒而下,入了韩国境内,比之郢都还要冷上几分。 这次去大梁为的是求取承影剑,可说到承影剑,着实牵扯出一段秘闻,承影之名比之隋侯之珠也不遑多让,只不过,一个是救命的至宝,一个是杀人的利器。 相传,承影铸剑出炉时“蛟分承影,雁落忘归”故名承影,曾与含光,宵练齐名,是为帝剑。后来周亡,天下分崩离析,这承影剑也流落不知所踪,后来因何缘故,这承影剑为孔周所收藏。 继孔周之后,这承影剑又落到了一人手中,正是大梁龙阳君。可这中间的事情,着实称得上秘闻。 龙阳君此人,传闻有着天下一等一的容色、一等一的计谋、一等一的剑术。可他为世人所知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同昔年魏安厘王那段不容于世的纠葛痴缠。 而关于承影剑,也不过为他们之间种种纠葛,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样一个人,天资超逸,本应悠然尘外,却偏偏卷进了这十丈红尘,万劫不复。古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可他面前的不是美人。而是一位男子,曾经的魏国君王。 世人都说,魏王遇见龙阳是劫难,可殊不知,龙阳君遇见他,才是劫难。 多少人曾叹一句,造化弄人! 夙潇微微一叹,心下生出莫名的遗憾。 马车突然一颠,终古打开车窗说:“小姐,前方似乎是有人在打斗。” 夙潇皱眉,看着外面,此地似乎是韩国同魏国的边境,四周的崇山峻岭,而远远望去,地势竟是开阔,似乎已到关口。 她听到前面不远处有兵戈相击的声音,终古说:“边境处本就乱,时常有打斗。” 夙潇不再说话,可行了一段路之后,外面爆出震天的响动,刀剑声原来越近。她问:“可是刚才的人向这边过来了?” 她正欲打开车窗,外面已经传来破风声,那声音几乎要划破这凝滞的空气,而后一道声音已经传过来,那声音柔媚黏腻,却又如蛇般冰冷,听在耳中,只觉连心脏都紧缩。 “今日你便葬在这儿吧!” 夙潇下车,随行的侍从已将她护在中间,她看到一群人围在中间,却似乎有所忌惮并不敢上前,从那中间传出一道声音,说话的人似乎是气息不稳,但听着语气很是嘲讽蔑视:“葬在这儿?呵!你觉得,凭你也配!” 语罢,只见那人影散动,皆提剑向着中间杀去,因隔着一段距离,夙潇并看不真切那群人是何模样,只是看着那出手的招式并不像是一般打斗,倒似是招招要取那人的性命。 那样多的人围攻中间一人,夙潇觉得,就凭着自己曾经也遭过这样的事,今日也是要管一管的。 离的近了,才看见一人穿着绯红的长袍站在一旁,看着中间那人快要重伤致死。 他嘴角噙着冰冷的笑,看见自己过来,眸中突然浮上杀意。夙潇看着他的模样,觉得自己似乎见过。 他弯弯唇,声音渗人:“怎么?来了个多管闲事的?” 他似乎毫不在意,就算自己身后有那么多的人,且都是哥哥挑选的一等一的暗卫,他眼尾扫过,带了蔑视的笑,看着那些暗卫,似乎在看一具具死尸。 她皱眉,还未说话,那人却不知如何动作,已经近到她的身前,她心下一惊,但还是反手去挡。 那人挑眉,又倏地退后,却是看向中间那人。 那人着玄色锦袍,倚着剑,单膝半跪在地,剑身看不到血迹,只是看得出那剑入地至少也要三寸,头低垂着,看不清容色。只见鬓发凌乱,许是打斗中散了开。 那些围攻他的人,皆死在他的剑下,身旁血濡湿了一片片土地。夙潇心中震惊,看向一旁着绯色长袍的人,他只是略挑了挑眉,仿佛死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夙潇觉得这个情形很是诡异,却又听见身旁那人说:“怎么办?我突然间,又不想杀你了?你若死了,那这天下,岂不是又得无趣一些。” 夙潇看见那长袍覆盖的地面,在那人影微动之时,有缕缕暗黑色血迹漫出,那男子撑着剑站起,声音清冽,含着逼人的戾气:“你尽可以动手试试。” 那人抬眸,那眸色深邃冰冷,里面翻卷着滔天的杀意。薄唇紧抿,唇畔偶有弧光,却是讥讽的颜色。 夙潇只听得见身旁那人喟叹一声:“也罢,那我便杀了你。” 话还未出口,夙潇只见有一柄十二股的折扇飞矢而出,那扇面上泛着冰冷的蓝光,直欲要取中间那人的性命。 夙潇总觉得哪里有莫名的熟悉,她看着那折扇,一个醍醐灌顶间终于想到哥哥曾说的话,灵氏一族,一门双生,天下第一的医者广白,天下第一的毒者泽漆。 据传,灵氏在其百日之时,凿开茨山,取山中铁英,铸了两柄十二股的折扇,虽是折扇,却是一等一的利器,后来这两把折扇分别赐予二子,送往不同的地方教习,出世之时,举世皆惊。 而广白那柄折扇,自己是见过的,如今眼前这人,同广白相似三分,又怀有折扇,那扇面上泛着的蓝光恐是剧毒无疑。 眼前这人,不是泽漆又是谁呢? 泽漆,哥哥找了八年,都未找到。如今,倒是见着了。只是他恐怕早已忘了自己,也是,当年出手对自己种红衣之毒时,可不见他手软半分。 思及此,夙潇唇畔笑意越发潋滟。 第十七章:一泛苍溟 夙潇撑着头,迷迷糊糊感到身旁有动静,她睁开眼,便看到他眸光清亮,正看着自己。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称呼。严格说起来,他算是自己捡回来的。当时自己与泽漆交手,却是发现泽漆的身法很是诡异,不似一般内力深厚之人。他除了让天下人胆寒的毒外,剑术比之自己三年前还要差上许多。 可自己已是中了世间至毒红衣,就算他其余的毒再厉害,于自己来说,也是没有什么用的。而若以剑术相比,自己又输给过谁。 他当时用毒之后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异样,神色几乎都出现裂痕:“你难道……百毒不侵?”她只是哂笑。 她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泽漆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不然何以会用红衣之毒去对付当年仅有八岁的自己。 自己的剑术再绝世,可到的泽漆那种地步,他要走,你也是留不住的。只不过,也算是稍稍收了点利息。泽漆走后,才发现那人已经昏迷,不得已将他带上马车,之前他穿着玄色衣袍没有发现他伤的多重。 直到救了他,才发现那衣袍覆盖之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最为致命的是,他中了毒。 夙潇看他已醒,想了想,还是问道:“这儿荒无人烟,再走一段路,前面就是魏国境内了,我们找一处医馆,你伤的很重。你家人呢?我可以帮你送信。或者,你要去什么地方?” 那人似乎伤痛,以至于说话异常艰难:“姑娘今日救了我,待我伤好,自然是要报答的。只是,我如今这般,离我痊愈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我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亲人,姑娘既是要去魏国,那我便同姑娘去魏国,只是这途中,还得烦请姑娘再照料我几日,待我痊愈,好报姑娘的救命之恩。” 夙潇看着他说出这一番话,虽是到了此番境地,依然俊秀冷逸,颜色倾城。 她半晌不知说什么,呆了呆,才缓缓说:“算不得我救你,我也没想着让你报恩。” 那人剧烈地咳起来,似乎是牵扯到伤口,他闷哼一声。 夙潇却觉得他刚才的神情有些嗤笑的意味。 她见他似乎痛意更甚,闭着眸不再说话,她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总得称呼你。” 那人缓缓睁开眼睛,墨色的瞳中华光一点点聚集,轻声道:“苍溟。” 夙潇不知怎的,竟呆了片刻,继而倾身,衣袍落下,覆在那男子身上。 车内昏暗,只能看到极淡的一双眸,她眸中有片刻的冷冽在凝聚,唇上薄有颜色,声音如月华摇落,如暮霭苍苍:“你叫沧溟?” 那人微微一笑:“苍之一姓虽说少见,但还是有的。苍白的苍,东溟的溟。” 十日后,夙潇立在大梁城。 中途为苍溟寻了处医馆包了几服药,如今看着倒是好了许多,至少已不用人搀扶。他得知她要去龙阳府求取承影剑,眼中几不可见一点笑意:“承影剑昔年掀起了滔天的风浪,直至在龙阳君手中才好些,他虽有言,要亲自为承影剑择主,但就这样,你觉得你便能取得承影剑吗?须知有多少名家氏族慕名而来,铩羽而归。” 龙阳府在大梁城西侧,据传,之前建府的时候,本是选了大梁城最繁华的一块地段,划出的土地几乎占了半条街,后来不知怎的却建在了西侧,行至那的时候,街上人影寥落,显得很是冷清。 朱漆的大门已经有些破败,檀木的牌匾上书着鎏金的大字,那字苍遒有力,许是时间隔得久了,看着竟有几分沧桑。墙角边露出半截栾树的枝丫,这样的时节,觉着很是萧条。 入了府,只有一个老仆领路,偌大一个府邸路上竟没有遇见别的人,那老仆许是也觉得冷清了些,开口说:“我们公子爱清静,便让人将一众的侍从都遣散了。像这两旁,之前中的都是大片的白檀和白雪花,开花的时候,一眼看过去,真像雪一样美。可惜如今这个时节已经枯了。” 那老仆叩开龙阳君的房门时,夙潇只觉自己的眼睛都被刺痛。 虽是白日,但偌大一个房间几乎四处都嵌着萤石,白玉雕砌的地面,上面不知雕着什么,一眼看过去,竟像水纹一样流动。 眼前是层层帷幔,屋内不知燃着什么香,只觉得很冷。 掀开帷蔓只见一张紫檀雕花的软榻上,斜斜倚着一男子。身后用半边纱挡着一幅画。 他微抬起头,鬓发散开,衣袍锱铢散落,只手中握着白玉的瓶颈细细摩挲,满室华光之下却无端有些悲凉,他指着一旁的锦垫,笑意散开在唇畔,声音如云烟般轻渺:“坐着吧!” 夙潇只一眼,便唇畔逸出一声叹息,想起那些传闻,心中只觉得难怪如此! 这样的容色,这样的神情,就算是将最绝世的美人放在眼前,也难抵其一二。古来读倾世二字,不大能理解,一人之容色极致到哪般境地,才可当的起这二字。 而今看来,倾世二字,说的便是这龙阳君吧! 她毫不怀疑,若他想,他的容色足以杀人,足以亡国。 一旁的苍溟似乎看出她所想,挑眉轻笑:“你这幅模样,可是震惊?” 苍溟又道:“传闻,龙阳君第一次出使,那国君当场失态,跌下王座,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这样的,还算是好的。” 夙潇心中何止震惊。龙阳看她不动不语,又笑了笑,声音杳杳渺渺:“不要怕,我是龙阳。” 夙潇不知作何回答,看着他那半张脸,答道:“我知道你是龙阳君。”说完,顿了一顿,又道:“我也不怕。” 当旁边传来低低的笑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苍溟意味不明的说:“美色误人啊!” 龙阳终于放下了那个瓶子,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听说,你来找我是为的承影。” 不待夙潇回答,龙阳已经说:“可你大约不知,承影剑的下一代主人须的是我的弟子。” 夙潇皱眉:“那便是,得要拜师?” 龙阳轻笑:“不。”说到这儿,他略微皱眉,而后笑道:“我的师傅收我为弟子的时候说过,师门有训,一人一生只能收一个弟子。既是只能收一个人做弟子,自然得好好斟酌。” 夙潇抬眸看他,他竟是有师傅的吗?可她听过所有龙阳君的传闻里,没有任何人说过他有一位师傅。可能教导得出龙阳君这样的弟子,他的师傅又岂是无名之辈,既是如此,为何从没有提及。 苍溟也是皱眉,他看过那些秘案,怎样丑恶肮脏,不为人知的事均有记载,可独独没有任何记载写到,龙阳君曾经有过一位师傅。古来收徒,无一不是以弟子遍布天下为荣,又有哪个门派训言,一生只得收一个弟子。 他看向龙阳,问道:“不知龙阳君师承何人,怎的从未听说过?” 龙阳唇角漾开碎薄的笑:“我的师傅,他名唤魏圉,至今,已逝五年。” 夙潇震惊地抬头,却从龙阳君那双眸中看出了一抹苍老的痕迹,可他容颜正盛,又怎会苍老? 龙阳勾起唇:“他还有一个名字,唤少垣,可惜,而今除了我,已无人知道。” 夙潇脑中有些混乱,她不知道今日怎会牵出这样一桩秘辛。若她的神思还算清醒,她想,此前的魏国君主,魏安厘王,单名一个圉,确是唤魏圉。 可那魏王不是与龙阳君痴缠十几载吗?为此,受尽世人诟病。可而今,龙阳君却说,此人是他的师父。 第十八章:皇皇者华 那日龙阳走后,夙潇便再没有见过。 听说,是宫里出了事,那夜寅时魏王派人来传旨,他便急急进了宫,至今都还在宫里。 龙阳在府内凿了一处极大的湖,大梁最后一场雪融开后,那池水越发水波清粼,那池水旁有一个长亭,苍溟倚在那亭中,倒是恣意:“这龙阳君倒也是个奇人。” 她看着那风吹皱湖水,良久,歪过头:“奇人?却也是个美人。” 苍溟一笑:“是个美人,曾有记载,他容颜最盛之时,无论男女,无一不为他所倾,甚至有位重臣,为了他,遣散家中姬妾,仅求他相伴一日。” 夙潇问:“后来呢?” 苍溟挑眉:“那人,死在了魏安厘王的剑下。” “那次是龙阳出使,回国之日,那位重臣使了卑鄙手段囚住了龙阳,那个时候,魏安厘王尚在人世,听说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连夜带人赶往那国,提剑架在那位大臣脖颈间的时候,只说了一句,凭你也配。也不知这事是真是假。” 夙潇手肘撑起,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说:“如今不就是在龙阳君府上吗?你若真想知道,大可以去问。只是,听你说话,你竟对龙阳君很了解吗?” 苍溟眸光轻转,半晌才幽幽说:“对龙阳君谈不上了解,只是大略知道一点。倒是有一人,他的事情我倒是了解一二” 夙潇好奇:“你指的谁?我兴许也知道些。” “楚国最年轻的左尹夙寻,他一路走来,可以说得上传奇二字。” 夙潇身形微微一动,她含笑问:“你对那夙寻有多了解?” 苍溟眉微微皱起,似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良久,他才若有所思的说:“不多不少,正好知道他的弱点是什么。” 夙潇轻轻呼出一口气,面上看不出半点情绪:“他一路走来,没有人知道他有什么弱点。因为,所有阻着他,同他交手的人都已经死了。你并非楚国人吧?远在千里之外,你竟知道他的弱点?那你倒是说说,他的弱点是什么?” “听闻夙寻有一个妹妹,却很少在人前提及,就算是有人说起,他也只是皱眉,众人都道,夙寻并不喜欢这个妹妹。可我觉得,并不尽然。” 夙潇听到这,只觉得自己额角跳了两跳。 苍溟看着她,轻笑道:“所有人都说他没有弱点。我倒是觉得,他这个妹妹,就是他的弱点呢?” 夙潇神色一变,刚欲开口,沧溟声音已经染了薄薄笑意:“我记得,我们刚才说的不是这个,刚才,我们说到哪了?” 夙潇叹息一声,想了想:“之前你说,龙阳君是个奇人。” 苍溟瞳孔中映出她半边身影,却佯自叹息一声:“奇人啊!能在魏安厘王走后,护持他的子嗣登基。且大梁局势复杂,又有百年氏族南宫。可他不仅让幼子安稳坐上那高位,还稳住了大局。如今他看着倒是不问世事,抽身离开的模样,可若是真没了龙阳君,你猜猜,这大梁会乱成什么模样?” 苍溟说的这些,夙潇并不知道,她问:“已经过了五年,那魏王年岁也渐渐大了,龙阳终是会离开的吧?” 苍溟眼睫垂下,轻声一笑:“这个问题……” 他抬眸,看着池水对岸缓步过来的龙阳:“你看看,谁来了?” 夙潇手肘支起的身子微微一倾,眼尾扫过去,却是看见龙阳君姿态懒懒的走过来。 夙潇看着那慵懒姿态,不知怎么竟想起来龙阳府上那日,第一次见他时他身后用纱挡着的那幅画。 纱幔遮住,看不到画上是何景致,可她无端觉得,那画对龙阳君定然很重要。 他眼底显出疲态,走过来时还未来得及说话,前几日见过的那个老仆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把跪下,声音悲戚:“公子……公子你快去看看……” 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龙阳君脸上神色骤变,连交代都没有交代一句,足尖轻点,踩在那池塘上,夙潇只看到那水面泛开的层层涟漪,再抬头的时候,龙阳君已经不见。这样好的轻功。 苍溟靠过来,眸子盯着那蹒跚着离开的老仆:“你怎么看?” 夙潇想了想,眸中如冰雪初霁:“这样好的轻功,当世罕见!” 苍溟低笑:“你还记得之前那老仆领我们进来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夙潇失笑:“那样无甚紧要的几句话,你记得?” “那老仆说,龙阳爱清静,让人遣散了一众侍从。可你不觉得这几日,整个龙阳府处处透着诡异吗?” 夙潇问:“你看出什么了?” 苍溟摇摇头:“未曾,只是感觉。那老仆话都还未说完,龙阳已经神色骤变,就算是我们在场,他都未曾掩饰一下。想来此事紧急,且发生过不止一次,可如今的龙阳府,哪里有什么事情会让龙阳此般?” 夙潇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的笑了笑:“除了魏安厘王,又有什么事情能牵动龙阳君的情绪?就算是如今魏安厘王死了,可有关他的东西,还是活着的。” 有风拂过,亭外的水一圈圈皱起,苍溟沉沉一声笑:“有关魏安厘王的东西,能是一件物什,也能是一个人。” 事实证明,苍溟说的是对的。活在世上的,可以是那个人的东西,比如说,她一直感觉对龙阳很是重要的被纱幔挡起的那副画。也可以是一个人,比如说,如今魏国君主魏增,比如说,眼前女子。 许是天意让她今夜辗转难眠,许是天意让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去找龙阳,许是天意让她在听到房内没有什么动静的时候轻轻推开。 月色溶溶,可在投进龙阳房内的那一刻立时被逼退,满室嵌着的萤石,照的整个房内如同白昼一般。 她不得不再次感叹,这样大的手笔。 那日所见层层帷幔似乎是被撤了下来,除了半扇屏风外,一眼看进去,整个室内再没有任何物件。 她转过屏风,看进去的第一眼便已怔住。 有些时候,她的感觉还是对的,比如说,如今撤了纱幔的那幅画,画上景致她看第一眼,她便知道,这幅画于此时的龙阳君来说,岂止是重要。 几笔勾勒,画上半扇轩窗,窗外伸进来半截栾华枝丫,落进来绯色的影,一张轻榻,画中人白衣胜雪,手中执半壶酒,回眸一瞬,已是绝世的风骨。 画上的人,是龙阳,或者说,是年轻时的龙阳。 她本以为龙阳现今风华已是倾世,可惜,她不曾见过年轻时的龙阳,但如今借的这画可让她窥见龙阳容颜最盛之时是怎样一番景致。 皇皇者华,都不足以。 第十九章:古月寒石 这画唯一的不好,便是被人从中间斩断,而今虽然修补,可那断痕犹在。 她一时有些怔然,走上前去。不知踩到什么,她能清晰的感到脚下一块地面凹陷,而一丈之地的那张轻榻开始缓缓移动,露出一方隐密的地道。 她实在是想不出,龙阳怎么会在自己的房里建这样一处地道。 她自然晓得,这其中定然有什么隐秘,可她看一眼墙上挂着的那幅画,脚步还是没有停顿的迈了进去。 相比起龙阳那房内的亮,她踏进那幽幽石阶的第一步,便觉得光明似乎被一瞬间夺去,甚至暗的看不清脚下到底有多少石阶。 不知走了多久,她看到隐隐有几簇烛火亮起。刚好能够看清眼前物什,一张寒石打磨的床榻,榻上躺着一女子,一袭青衣几乎要融在那寒石中,四周锁链钉在石墙上,紧紧锁着榻上女子的四肢。 她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这样诡异的景象。 她走近了看,才看清那女子容色惊人的丽,仿若盛开的世间最为妖娆的花,她不能想象,若是眼前女子睁开眼睛,那眸中又会是怎样的惊心。 一时有太多的不解,龙阳何以将她禁在此地,而她,又是什么人? 突然,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涌上心头,莫非…… 听闻魏王增有一胞姐,五年前魏王增登基为王,将这王姐封号古月,在王宫中择出最为偏静的一块地方,筑明月台。 可说来也奇,从魏王继位到明明月台建好,这位公主从未在人前露过面,魏王一度说,古月公主生来体弱,受不得惊,如今一直在明月台静养。 当时她看着哥哥写的这段事,还嗤笑他编这么一段漏洞百出的故事来骗自己。 可兴许,那并不是故事呢?如果说,眼前女子是魏安厘王的子嗣,大梁的公主古月。那么,白日里那老仆的惊慌,龙阳瞬间变了的脸,都能说的通了。 可是,既是古月公主,那她又为何被缚于此? 可是,还未待她想明白,身后已经有声音凉凉响起:“你哥哥没有教过你,未经别人允许,是不能进入别人房间的吗?” 夙潇看见龙阳唇边似笑非笑,她有些羞赧:“我……” 话毕,她才反应过来龙阳那话中说的什么:“你知道我是谁?” 龙阳走过来,看着青石榻上安睡的女子,目光渐渐变得慈爱:“夙寻是你哥哥吧?也不知他怎么教的你,连自己的名字都编不清?更者,入我龙阳府的,身份底细我还是能摸个大概的。” 夙潇看着他从怀中摸出一个什么东西,给那女子喂下,她问:“她……” 龙阳回眸,那一瞬的华彩竟同今日那画缓缓重合。 他声音冷冷淡淡:“先出去吧,别扰醒了她。” 明月高悬,龙阳坐在白日那长亭里,面前摆一张七弦琴。她也学过几日琴,可她只看着那指法变换,便知道自己之琴艺与龙阳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琴音淙淙流淌,龙阳像是笑了一声:“若是当年的我,今日见到你窥见这样一桩秘辛,定会毫不犹豫的将你杀了。” 夙潇没有料到龙阳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 龙阳不知想起什么,情绪突然波动。他面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夙潇自然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可那琴音一阵激荡,停在某个临界处却乍然变换。 昔年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可惜,她不是他的知音,她听不出他的琴音里有什么。 她看着他玉白手指在琴弦上流动,觉得今夜能欣赏这样一套指法也是好的。 龙阳曲毕之后,才说出第二句话:“你看到她了,可知道她是谁吗?” 夙潇试探着问:“公主古月?” 龙阳站起身,唇角弯起一个弧度,却不是笑:“是古月,却不是公主。” “真正的公主还住在明月台,在这儿的,是古月。” 夙潇有些不解,古月不就是公主,大梁的公主不就是古月? 可思绪百转间她突然抬头,死死看着龙阳。 龙阳毫不在意一般笑笑。 夙潇不可置信般问:“难道……大梁的公主从来都是两个人?” 龙阳依在栏杆上,眼睫轻轻垂下:“真正的公主是增儿的胞姐,而你所看到的古月,是我们捡回来的,她本就叫古月。比起真正的公主,少垣对她,仿佛才是亲生的孩子。后来增儿继位,以她的名做了真正那位公主的封号。” 夙潇终于明白他说的什么,其实她没有想过龙阳会说出这些隐秘,自己只不过一个旁人,来到龙阳府,也只不过是想要承影剑罢了。 但她还是问:“那她为什么会被锁起来?” 龙阳仿佛是笑了声,可那眸色渐渐染上悲哀:“捡到她的时候,她满身的脏污,根本看不出她长什么模样,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已经快要死了,却还犹自啃着半截老鼠,那是他第一次发了善心,救了这个孩子。可后来才知道,她中着很深的寒毒。” “她病发的时候……会自毁,力气格外的大,我让人用玄铁铸了那些锁链,也是不得已。” 夙潇问:“没有人能医好她吗?” 龙阳语调平缓,就像在说一个故事:“没有人能救活一个将死之人。” “太医说,为她寻来寒玉制成床榻,也许能让她病情暂缓。可寒玉这种东西,比之血玉还要虚无缥缈,又到哪里去寻?不得已之下,只能将百年来那块寒石打磨,制成床榻。” 夙潇想起那女子躺在寒石上毫无生气的样子,想了想,还是问道:“她便一直住在那密道中吗?住在那寒石上?” 龙阳指尖轻转,那琴弦“铮”一声厉的几乎要撕裂这方寂静。 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微微靠着:“你一定不知道,明月台是真正为谁建的?连我都不知道,少垣为增儿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竟是建明月台。不是为的真正的公主,而是为的古月。历时两载,三年前,明月台刚建好。” 龙阳看一眼夙潇:“你一定想问,少垣为一国之君,并非良善之人,又怎么会对那个孩子另眼相待?” 夙潇惊讶的睁眸。 龙阳声音如泠泠淙水淌过枯寂的荒原:“因为他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同那孩子一般无二,可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发善心将我救起,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他一直为这事耿耿于怀。你能想象与乞丐抢食是什么样吗?有时候饿的没办法,什么虫蚁都吃,更遑论是老鼠。你们肯定不知道我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夙潇不能置信,它看着眼前龙阳,一身清华,若谪仙人。可是,她看见他眸中神色不似是开玩笑,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可是,却不会有人相信。 明显龙阳君对这些事情不愿多说,他默了一会才说:“当夜住进去的,是古月。可夜半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喊,有宫人进去的时候,只看见她发着病,要杀毕家那儿子。此前从没有人想过,她腰间那条绶带,竟是一截软剑,就那样,毕家的儿子死了。你兴许不知道毕家在整个魏国是怎样一种地位。就算是后来也无法查清当夜那毕家的儿子怎会出现在明月台。那夜知道这事的宫人几乎被全数遣散。后来她病的越发重了,只得将她迁出明月台,送来这儿,而公主便住进了明月台。” “这几年她时常发病,我看着她的样子也知道就这两年了。” 龙阳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淡淡悲悯,他轻轻一笑,周身溢出几许悲伤。 她不能感同身受,但也能明白,比起魏王增和明月台那个真正的公主,躺在寒石上的古月才更像是魏安厘王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虽然,他们并无什么血脉之情。 可是,她就要死了,她无端端想起远在郢都的朝儿,轻轻一笑,关于生死这件事,可真是无可奈何。 第二十章:执念如是 郢都,长符。 郢都的雪已经消了,夙寻在长亭中温了杯酒,独自饮着,唇畔偶有弧光划过。 千池过来:“少爷,小姐走时特地吩咐了,您的腿不能着凉,还是……” 夙寻将酒盏在手中晃了晃,眸色一贯的温润,可看过来的一瞬,千池终究没有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出来。 夙寻捏了捏眉心,近来心中暴戾更甚:“去将我那新得的狐白裘拿来,再送个暖炉。” 千池得了吩咐,一会便捧着同雪一般颜色的狐裘过来,这狐白裘取白狐腋下最为轻暖的皮毛,最巧的织工以最无双的织术拼接,耗时数月,价值连城。 他手指轻轻抚上那皮毛,仿佛轻笑了声。 半晌,他问:“潇潇走了几日了?” 千池觑着他的神色,斟酌着回答:“大约,已有二十日罢。” 夙寻站起身,将狐裘披在身上,眸中划过凉凉的笑意:“是二十七日。还差三日,便整一月了。” 他站在长亭中,手指轻扣着围栏,眉却一点一点的蹙起。 他虽不在她身边,可这些时日的事情,还是知道的。比如说,暗卫信中提到的那柄十二骨的折扇,比如说,潇潇救下的那个人。 呵!十二骨的折扇。他寻了这些年,又碍于灵氏一族始终没有出手,而泽漆虽说使得一手好毒,但性子乖戾,让他出手杀人,却也是难事。能让泽漆追杀,那潇潇救下的,是何人? 当初逃往郢都,直至今日,他想了八年,却也是想不出,当年泽漆为何要在潇潇体内种下红衣。 唯一的可能,便是泽漆与白氏结怨,可白氏的仇家,太多了。 他闭了闭眼,等郢都此事了结,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便去大梁,亲自接她回来。 至于八年前那些事,他总会查清的,一个,都不会放过。至于泽漆,且先留你于世,逍遥几日。 他再睁眼时,手指紧紧扣着围栏,眸中颜色疯狂。 他问:“王后那边可有消息传过来?” “王后只说,请少爷耐心等待。” 听到这话,夙寻只轻轻说:“快了……” 他心下突然莫名的想,潇潇救下的那人是谁?她一个人在大梁,可会遇到什么事?他不在她的身边,若是有人欺辱她。 他一怔,继而转身为自己倒了杯酒,抿唇轻笑,若是有人欺辱她,他必杀之。 就像,曾经的颜氏一族。 颜氏一族一百六十四人,他想,这不算什么。 想想啊!那时候是怎样一步步踩着尸骨,甚至不择手段,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又是怎样逼退李园,又是怎样说服春申君不再置喙朝堂之事。 颜族覆灭之前,他还没有今日这般尊荣。 他眯起眼,回忆着那日光景。 是朝堂之上,颜长得意的谏言,还是楚王暗藏深意的眸光。 隐忍多年,从没有那样一刻想要杀人,可是,那时他面上波澜不惊,只是轻言:“臣妹尚幼。” 后来啊! 后来怎样了? 夙寻一杯一杯的饮着,酒量本就浅,此刻已是微醺。 他踏过阴暗的狱房,矜贵的长袍沾染了点点灰尘,四周弥漫着阴寒的腥臭,他开了狱门,那颜氏的家主潦倒不堪,宛若垂死,霜染的鬓发迷在眼上,哪里还有半分生气,他当时甚至都觉得他很是可怜。 他匍匐着爬在他的脚下,低声哀求:“夙寻,夙寻,我求求你,你放过我颜氏吧,我得罪了你,我愿意一力承担,可你不能断了我颜氏那一点血脉啊!你不能这么狠啊!” 他高高的站着,雍容清冽莫可逼视:“哦!你说你得罪了我,那你说说,你哪儿得罪我了?” 那老人抖的筛糠一般,声音凄厉:“我在朝堂上排挤你,我眼里容不下你,是我该死,我该死……该死。” 他低下头,眸色阴狠:“你确实是该死,可为了这么一点事,我也不至于容不下你。你可晓得?” 他忽的转了语调,温润如玉:“你不是曾经在朝堂上进言要让我的潇潇进宫去做御妻吗?我记得颜大人好像有几个孙女,如今年岁同当时的潇潇一样大。虽说王已判处你一族死刑,可你我好歹同僚一场,我总得想个法子,救出她们不是?可我长符地小,若是救下她们,我总得为她们寻个好的去处。” “颜大人说说,我该为她们寻个怎样的去处?” 颜长拽着他衣摆的手松了下来,有几分惊慌:“你……你要做什么?” “颜大人不是让我留你颜氏一点血脉吗?我这不是留了,只是……”语罢,意味深长的一笑。 颜长眼中浮上恐惧:“夙寻……夙寻……” 夙寻温和道:“我曾听闻远在广陵城有一个地方,叫冷香阁。颜大人觉得这个去处怎么样?” 颜长听到这话的一瞬,死死睁大了眼睛,继而伸出枯瘦的手,死死拽住夙寻的衣袍:“夙寻……夙寻你怎可……你怎可毁我颜氏百年清白,我颜氏的女儿又怎能沦为……娼妓。你……你杀了我吧!” 夙寻不语,只是笑。 颜长眼中有深深的恨意,夙寻伸手一点点扣上他的喉咙:“恨我?” 颜长气息微弱,夙寻嫌恶的松开手,那颜长趴在地上大口的喘气,眼中死灰一般,讷讷道:“夙寻,你杀了我吧,杀了她们吧。” 夙寻看着他,将袍角一点点拽出,声音清淡:“颜大人可不必急着求死,若是今夜颜大人一个想不开,在狱中自尽,可当想想身后人。哦,忘了告诉颜大人,明日是我监斩。” 他轻裘缓带出了狱房,颜长还在身后凄厉的喊着:“夙寻……” 第二日的阳光很毒,押着颜氏的囚车一辆辆的驶进了桓台。 他坐在高高的监斩台上看着那因惊恐哭泣的幼童,颜长第一个被押上桓台,已经有些木讷。 他看着日晷,薄唇轻启“斩” 巨大的铡刀一排排的落下,头颅一颗颗滚落,血花迸溅,染了桓台。 还没被斩的众人惊恐的尖叫,哭喊声弥漫。 他微眯着眼,看着那一片血腥。那上面覆着一百六十四个亡灵,将来还会更多,可那又能怎样呢? 于他来说,又能怎样呢? 第二十一章:第一剑客 那夜,她听那样一番话,连本来要给龙阳说什么都忘了。第二日,龙阳的情绪真是再正常不过。她看着他穿着绛色长袍,一只腿撑起,靠坐在长亭中,那袍角铺下来,捻出层层褶皱。 苍溟在旁边低低一声笑:“你盯着龙阳君看了许久,可看出些什么来?” 夙潇这才反应过来般收回目光。她清咳一声:“你的病大好了?你准备一直住在龙阳府上吗?” 苍溟眸光带了丝揶揄:“我说过,要报你的救命之恩。” 夙潇想了想:“救命之恩?可我在龙阳府,一时半会是遇不到什么危险的,你想要报这救命之恩,恐怕有些难度。” 有些时候,话说的太早可不是什么好事,就像白日里她还满心觉得自己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就算遇到什么危险,以她的剑术也绰绰有余。可现下,他一只手揽在她的腰间,男子混合着沉香的气息喷吐在耳畔:“你不是白日还说,一时半会遇不到什么危险吗?” 除了哥哥之外,从未有男子离得她这样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一股幽幽沉香。她气息微弱,但还是想要往后退半步,他似是察觉,一把将她揽得更紧,眸光幽冷深不可测,却没有说话。 她一时被他眸色所惊,就连掠到眼前的剑光都没有避开。 这几日在龙阳府过得实是悠闲,悠闲到她已经快要忘了,龙阳此前是做什么的?天下第一的剑客,就算如今他不再做剑客,而是退出这些纷扰挣乱。可那么长的时间,他手中早已染了太多的血。 没有人能料到今夜会有这样一场刺杀,毫无征兆。 此前夙潇不明白,就算龙阳真的爱清静,可偌大一个龙阳府也不会清静成那样,后来她以为是因为古月的缘故,可原来不是。 只是因为,他不想让太多无辜的人枉死。 龙阳执着剑,身后长袍拂过地面,发出“沙沙”声,春深露寒,他笑意抿在唇畔:“可是不巧,今日府上有客,可别扰了我的客人。” 夙潇其实不能看清龙阳手中执着的到底是什么,暮色无声合拢,她只是看见投在龙阳脚边的似是一抹飘忽的剑影。 不见其身只见其影,这样的剑,除了古剑承影,当今世上,她再没有听过第二把。 她看着龙阳,那一刻,神思百转间竟有些明白,龙阳苦苦守着的,到底是什么?魏安厘王死了,他又何必还留在这儿?更何况,他早已为了他,树了太多的敌。就算他再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也挡不住这么多人的刺杀。他本可以放下所有的事情,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再也不会有仇家找到他,再也不会有什么事烦扰到他。 可是,他还是留了下来。就算魏安厘王早已死了,可是,他身后的一切,他还是愿意护着的。就仿佛,他生为他。他死了,他还是为他。 早在两年前,教习她剑术的师傅便说,普天之下,能教她的人已是不多了,语罢,微微一声叹息:“龙阳君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大约也是这样的剑术。” 她并不能理解他手中的剑同自己手中的剑到底有何不同,可而今,他一剑斩出,沉沉暮色几乎都要开始晃荡,等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剑,已经抵在领首一人的喉咙上。 按常理说,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刺杀的必要。场中三人,龙阳的剑术自是不必提,而自己,总不会辱没了哥哥的名声,她看一眼苍溟,想起那日围杀,只是觉得这刺杀着实无趣。 可事实证明,是她想的太过浅。 龙阳将剑抵在那人喉咙间的时候,只是让她觉得此般剑法确实当的起天下第一。只是天下第一的剑术,却不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终古偶尔讲起外面听来的那些传闻,若是也遇到今日这般情况,那一定是要问上一句“是谁派你们来的?”更有甚者,甚至还会说一句“今日我不杀你,你带了你的人走吧。”可龙阳没有问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他甚至是没有停顿半分的,用剑抹了那个人的脖子。 她那一刻才觉得,天下第一的剑客这个名号,该是他的。 之后激战她已记得不甚清楚,只是觉得刀光剑影几乎要闪了她的眼。她此前并没有杀过人,有些人说第一次杀人时都会很害怕,甚至会发抖,可她不然,当她的剑刺入一人的身体,除了那血飞溅过来污了她的衣袍让她略微皱了皱眉外,再无旁的情感。 许是,就像韩叔第一次见到她习剑,脸上神色变换半晌,艰涩的吐出:“你兴许,真的天生就该执剑。”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夸她,只是,比起那些数十年学无所成的人来说,她确实天赋高的惊人。 一共二十三人,除了第一位还未来得及动手便被龙阳杀掉外,其余二十二人,都是一顶十的高手。 最后一人倒下的时候,三人均已负伤,缠斗中龙阳伤的最为重,他看一眼自己已被血浸湿了大半的衣袍,有些遗憾的说:“今日真不该穿这般浅的颜色。” 夙潇还未来得及回答,只听到龙阳一瞬变了的声音:“小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箭矢直直破风而来,已经是躲不过了。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箭,还能分出一丝心神去想,今日的刺杀,不是为的龙阳吗?而自己与龙阳相距甚远,就算是在这月夜中,眼力再不好,也不会偏到这种地步。 耳后突然有破风声而来,斩断她耳边几缕发丝,直直与飞矢而来的箭撞在一起,断裂声在耳边炸开。只一瞬,那箭就那样被劈开落在眼前。 那是一柄残剑。 苍溟眸中漫出冷冽的寒意,他手心处有血蜿蜒而下。 她垂了眸,那一箭若射中她,不偏不倚钉入的则正是肋骨,不会要命,但却疼的磨人。 她呼出一口气,心中有怒意在燃烧。 她不知他们看到的是何景象,但她所看过去的第一眼,便是栾树枝头立着的红色身影,唇畔笑意潋滟,她缓缓放下手中的弓,飞身而下。 她能看到那发髻上的步摇钗环铛铛摇晃。红色的直裾迤逦而下,上绣繁复同色云纹,嚣嚣破了人眼底的清明。 龙阳声音低沉喑哑:“毕家!” 第二十二章:月洗三千 关于毕城,关于毕家,夙潇知道的不多。 只隐约记得哥哥曾经提过一句:“以一家之姓,全一城之名,这便是毕家。” 而毕家这个女儿,放眼整个魏国,就算是真正的公主,也比不得其尊贵。听说毕家这一辈皆是男丁,不知盼了多少年才得了这一个女儿,起名萱,其意为忘忧。 忘忧忘忧,真是满满的期望爱宠。 来魏国之前,倒是听人提过毕家这个女儿,无一不是嚣张跋扈,无法无天。 可那样好的箭法,又是那样的风姿,岂会是传言那样? 当时毕萱缓缓行到龙阳的面前,恭恭敬敬伏了一礼,就像是一个恭顺的后辈。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仿佛之前那一箭并不是她射出。 苍溟看着这一幕,走到她身旁,几不可见皱了皱眉。 她心下隐隐有股不安:“今夜……” 可她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面前的情况已经陡变。 她看着出现的另一抹身影,只觉得心止不住的往下沉。 古月! 龙阳那样冷静自持的一个人,可在看到古月的一瞬,面色变得惨白。 她知道古月于龙阳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神色凝重,对着苍溟一字一字说:“今晚,龙阳许是要出事。” 她说出这话,苍溟不置可否的挑眉。 自从长符建起,除了千池古月一直跟在她和哥哥身边外,其间的侍从流水一样的换过一遍又一遍。 她还曾经问过,为什么要一次次将那些人都换掉,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哥哥当时怎么说来着,好像是说,除了最为亲近的人,其余的人,若是没有非留不可的理由,其实都无需在意,不必太过苛责,也不必太过亲近。若是太过亲近,如若哪天遭到背叛,那才是致命。就像这样,那些人来来去去,看着也舒服。 她当时其实不能理解这话何意,可而今,她觉得,这话是有几分道理的。 就像龙阳身边仅有一个老仆,她不知道龙阳此前发生过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这老仆有什么非留不可的理由,让龙阳独独留他一人。 可这几日在龙阳府上,她也看得出,龙阳对这老仆很是亲厚。 所以,当古月四肢拖着玄铁铸就的锁链被那老仆牵着出现在龙阳面前时,她看的清楚,龙阳面上的神色是不可置信。 古月站在那儿,像一潭毫无生气的死水。之前她曾感叹过的那双眸子已经睁开,可那里面空洞的没有一丝感情。 都说久病成医,可她中毒这么久,还是于医术上半点不通。倒是哥哥为的自己几乎将世间医书都翻遍了。 他当时说过一种药,因为这药效用太过奇异,她倒是记了下来。 苏降草,名字听着却是不错。可这药,若给人服下,那人几个时辰之内便心智尽失,五情俱灭,若傀儡般可任人操纵。可幸的是这药的生长十分苛刻,古籍中记载,在极冷极寒之地才能觅到这药的踪迹。一般这样的地方,还未靠近便已经能将人活活冻死,更何况是采药。 可而今看古月的模样,应是服了苏降草无疑。 那老仆声音苍老沙哑:“公子。” 龙阳身上本就带伤,他手中承影剑饮血,此时那影下寒芒越发厉了,他冷淡面上却是渐渐浮现一丝笑意:“宴叔,你这是告诉我,你背叛我了?” 那老仆看一眼毕萱,毕萱柔柔揽起自己胸前的发丝,却没有任何表示。 那老仆说的缓慢:“公子,我没有背叛你,因我从来都不是您府中人。可还记得七年前那场刺杀,若没有魏安厘王替您挡那一剑,今日,您恐怕早已不在世上了。” 七年前。呵!龙阳低缓一笑。 龙阳垂着眸,夙潇并不能看清他眼中情绪,可她却能感到,四周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龙阳抬眸,眸中捻出细细的笑,没有戾气,甚至能够说得上平和:“原来如此。” 这番情景实是诡异,若说他们今夜是为的古月,实属不应该。 龙阳时常不在府上,只那老仆照料着古月,若要带走,简直是轻而易举。 可若说毕萱此番前来是为寻仇,可看她面上平和,甚至还能恭敬的对着龙阳行礼,这委实不正常。 她问苍溟:“你看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苍溟皱眉,眉眼一贯的冷厉:“那青衣女子被下了苏降草,不知他们操纵着她要做什么,可看样子,她对龙阳很重要?” 她看他一眼,却是没想到他竟也知道这苏降草。可仅一瞬,她便想起,苍溟并不知古月的存在。 她只得长话短说了一番,月光染的他的眸色温软了几分:“我知道了。”他看一眼古月,声音蓦地沉了下来:“若真是你说的这样,那今夜确实不能善了。” 语罢,看着她身上几处剑伤:“你还能撑得住吗?” 她点点头。 就这一瞬间的事情,夙潇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龙阳怎样出手,可那老仆却已经毙于龙阳君的剑下。 一剑穿胸而死。 没有人能料到,就连毕萱眸中都有一瞬的诧异。那老仆再怎么说,也跟在龙阳身边数十载,可他还是说杀就杀。 这一剑许是用力太大,龙阳身上的衣袍被血浸湿了大半。他眸色依旧温和:“跟在我身边数十载又怎样?既是背叛我,竟觉得自己还能活吗?” 身为一个剑客,最重要的就是要心狠,可此前龙阳心中有情,那心肠自然也狠不到哪里去,可而今,魏安厘王死了,他终于无情了一会,就算是相伴数十载的老仆,也毫不手软,夙潇扪心自问,若换了自己,是下不去这个手的。 毕萱笑着说:“不愧是龙阳君。此人好歹跟在你身边十三年,虽说只是一枚棋子,可今日启出,被你杀了,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龙阳没有说话,欲拉过古月,可古月眸子开阖间已变得赤红。 毕萱舌尖轻转,柔柔吐出:“杀!” 古月四肢上所缚的锁链被她拖在地上,磨出“锵锵”声。 她动作缓慢,但还是从腰间抽出那半截软剑。 龙阳面上浮现悲哀,古月眸子空洞,只知道向着龙阳刺去。龙阳剑术再高,但也只能退避,他不能伤她。 看着龙阳节节败退,夙潇才感到四周腾起的杀气。 苍溟唇畔逸出笑意:“今晚是逼我大开杀戒了。” 她本以为今夜来的人已经够多了,可她还是小看了毕萱,小看了毕家。 那样浓的杀气,不像是各家训练的影卫,更像是战场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森森寒意。 她只看到四周剑光腾起,可下一瞬,那些刁钻的招式,竟直直往这边招呼。 毕萱拉得满弓,箭矢若流光向夙潇而来。苍溟揽在她腰间,一个旋身堪堪避过了一击。 他眸色沉沉:“你不是白日还说,一时半会遇不到什么危险吗?” 今夜可真是一番混乱,她已经理不清这到底是怎样一件事情。 第二十三章:继我华泽 夙潇只觉得全身筋骨无一寸不痛,她在混沌中睁开眼睛,入目依旧是一片黑暗。她听到有人说话:“小姐,她醒了。” 旁边有人淡淡“嗯”一声。 她想要抬手,却发现四肢绵软无力。 似乎有个婢女过来将她眼上蒙着的东西取掉,她迷迷蒙蒙中只觉的已过了很久。待的清醒了一些,才看到身处何方。逼仄的房间,阴沉窒人,面前是一张软垫,软垫上一人全身笼在暗处,却是能看到她戴着幂篱遮掩容色。 就算这样,奇异的,她还是知道,她是毕萱。 她张了张口,声音嘶哑无力:“世人都道毕家的女儿嚣张跋扈,看来,传言最是信不得。我还在想,我与你毕家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竟让你欲取我性命。” 幂篱后传来清清淡淡一道声音:“放心,我不杀你。你的伤,那些人下手自有分寸。看着虽重,但不会伤及性命。” “那你倒是说说,做这样一出戏,甚至毁掉埋在龙阳身边数十年的棋子,抓我来,你所图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说,我之前见过你?我与你有仇怨?” 毕萱柔柔一笑,那幂篱飘起:“真是可爱的孩子。” 她心下只觉得有莫名的情绪在涌动,却听见毕萱又说:“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我们也没有什么仇怨。只是请你去我毕家几日。” 她只觉四肢百骸痛得厉害,却还是问道:“请我来?这便是你的礼数?” 话出口,四周像是有什么被撕开,一瞬亮了起来,她觉得刺的眼睛发疼,睁眼看到窗外,是清粼湖面,泛起的波光。 她咬牙问道:“我们在船上?” 那声音带了几分轻快:“是啊,我们在船上。” 夙潇闭了闭眼,实在是想不到那夜刺杀,她自始至终为的竟是自己。 但还是有些不解:“你掳我过来,最后龙阳同苍溟怎样了?你为什么要给古月下苏降草,还有那晏叔,一颗埋了十三年的棋子,就这样启出,不是太过可惜。” 毕萱似乎觉得她问这话好笑:“我就算掳你过来,也是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使半分卑鄙手段。至于其他的人,死活关我何事。再者,我毕萱无论做什么,都是光明磊落。至于你问的关于古月,关于苏降草,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夙潇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毕萱慢慢走到窗边,她的手指一搭一搭紧扣着窗栏:“嗯……让我想想,我要做什么。”她顿了顿,转过头,幂篱后的声音不辨情绪:“你不觉得,你在众人眼前被掳,如今许多天,却没人寻你,很奇怪吗?” 夙潇心下一惊,只觉得有什么超出预料。 她没有说话,却是看见毕萱缓缓将幂篱摘下,幂篱下的那张脸,容色惊人,夙潇却只觉得自己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 那张脸,自己再熟悉不过。 毕萱的声音幽幽传来:“现在,你知道了吧?” 夙潇脸上血色尽失,她颤抖着声音问:“你顶着我的脸,是要做什么?” 毕萱不知想起什么,吃吃一笑:“我要做什么?这个你自然不必知道。只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为了今日,我毕家谋划了整整两年。” 夙潇抬头看她:“两年?用两年时间来谋划,当真是好大一局棋。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之下我来了大梁,那你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 毕萱缓缓逼近她,伸手抚上她的脸,声音轻柔:“真是可爱,你到现在都觉得你来大梁,来龙阳府上,一切都是巧合吗?看来你还不知你那好哥哥要做什么?就算不是你自己来大梁,他也会想办法送你来的。” 夙潇摇了摇头:“他做什么,都不会骗我。就算你如今扮成我的样子,他也不会相信。” 毕萱眸中闪过莫名的情绪:“他不会骗你?有趣。确实,他不会骗你,他只是害怕。” 她缓缓划过她的眼角处:“还有,谁说我要去找夙寻了?这张脸,可骗不过他,我自然不会去送死。” 夙潇还未来得及说话,毕萱贴近她的耳畔:“你想知道那夜之后发生了什么吗?你知道这船上还有谁吗?那夜我掳走你,第二日他们便寻到你了,只不过,你伤的很重。”说到这,她缓缓拉开单衣,夙潇看着那里面衣衫上有血迹渗出。 她看着毕萱,那张人皮面具依旧是冷淡的表情。她终于忍不住说:“你照着我的伤,不差半分的移在自己身上,对自己尚且如此无情。毕萱,你真是可怕!” 毕萱没有回答,良久,她笑了笑:“你猜,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你一定猜不到?因为就连龙阳都没有想到,你知道他当时的表情多有意思?” 夙潇只觉心中一片冰凉,她想了很多,自己又有什么是值得毕萱,不,应该说是毕家这样的算计? 八日之后,便到了毕城。其实大梁离的毕城并不远,一般情况下三五日便可抵达,但到底这次不是一般情况。 走水路便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魏宫有一至宝失窃,各处严密排查。这一排查,自然就耽搁的久了。 毕萱来看过她一次,还是戴着幂篱,确实,若让她对着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说话,恐怕自己也觉得闹心。 她声音轻轻的:“你可知,魏宫丢了一件什么样的宝物?” 夙潇其实不想说话,但她也觉得这事惊奇,居然有人盗到一国之君的头上来了,关键是还得手了。 她懒懒的回应:“魏国的皇宫那么多的宝物,我怎的知道是哪一件?” 毕萱道:“明月台那颗明珠,不就是魏宫里的至宝吗?” 她震惊的看向她,毕萱毫不在意的笑了笑:“这自然不是我做的。只不过,我也很好奇,谁人竟敢掳了公主。” 夙潇并不在意什么明月台的公主,可感觉却还是让她脱口问出:“公主是什么时候被掳的?” 毕萱想不到她还关心这事,只是笑说:“大概,在我请你来的第二夜。” 夙潇听到这话,只觉的心下泛起细细密密一股冷意,似乎是有什么一闪而过,快的她却抓不住,心下只觉的有什么在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 第二十四章:魑魅代面 毕萱戴着人皮面具,身形又同自己一样,而自己与苍溟龙阳相处不过几日,他们定然是看不出的。她不知那晚最后龙阳怎样了,还有古月,她不相信启出晏叔那颗埋了十三年的棋子,只是为给龙阳杀的。 她心下冷冷的笑着,真是好大一张网啊! 所有的事情都来不及她细想,她便已经入了毕城。 毕城是毕家的地盘,而这几日饭菜中不知被下着什么药,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别说是逃跑,就连走几步路都要晃上三晃。 下船的那日,烟雨岚岚,扶着她的婢子给她撑一柄桐木的纸伞,隔着半条船舫,她想,她见到了毕萱口中所说的船上的另一人。 面上半扇青铜面具,刻的生狞面目,从额角掩到下颌。只面具下的一双眼姿态风流。 抬步间,从披着的轻裘下翻出半袂衣角,金线娆娆,那是一方紫色的云纹。 都说毕家富贵滔天,可那只是传言,一般人信不得。可她从桐木的纸伞下抬眸,浓浓雾色中看着巍峨的山门,几乎是轻笑出声。 如此大的府邸,可谓是生平仅见。她轻轻的想,一国之君的行宫怕是都没有这番规模。 也不知魏国如今这个君王是怎样的想法,竟能够忍受一介臣子的权势到了这番境地。 按理说,盛极必衰,毕家繁盛百年之久,也该是衰落的时候了。 毕萱再没有出现,她知道,她戴着自己的脸必然是要达到她的目的。 至于那日所见的男子,那双面具下的眼睛夙潇总觉得有股熟悉感,可却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一直等到第三日,暮色已经渐合,外面狂风拔地而起,吹的窗柩重重的合上,外面似乎有雨下起。 她脚步虚浮,下了榻,却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而后才是手指一声一声轻扣着门扉的声音。 外面是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雨淅淅沥沥的洒下,他肩上已有许多地方湿了,他静静合上纸伞,声音含了冷淡笑意:“姑娘就让我站在门外淋雨吗?” 这三日,她没有见到毕家任何人。照顾着她的人,除了日日往她的饭食中下药这一点不好外,其余再挑不出一点不好来。甚至都让她有些怀疑她到底是被毕萱掳来这儿,还是来这儿做客。 她不知道大梁如今怎样了,毕萱可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或者说她可完成她想要做的事情。 还是那位明月台真正的公主,可是寻到了。 那男主抿一口杯中茶水,指骨分明的手一搭一搭轻扣着几案,唇畔带笑:“我来这儿,是和姑娘做一桩交易。” 夙潇听到这话,差点将手中的茶盅打翻。她仔细的想了想,从郢都到大梁,这已经是第二个人想要找她做一桩交易。 第一个,自然就是楚国的王后,因为这桩交易,她才从郢都到的大梁,可惜,她并没有拿到承影剑。 而眼前这人,她实在想不通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看重来做这一桩交易。 他声音蔼蔼响起:“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比如说,如今龙阳君怎样了?比如说,毕家抓你来做什么?” 夙潇看着他,眸中一点点渗出寒芒,可那人犹自饮着杯中茶水,连表情都没有变半分。 她开口:“你是什么人?你又想同我做一个什么样的交易?” 那人露出的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我只是一个路人。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当然,这事自不会让你为难。只是如今我还没想好让你帮我做什么,等我想好我再告诉你。” 夙潇听着窗外雨声,心里莫名的平静:“好。那你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先从龙阳君开始说起。” 那人面具外的半截眉峰皱起,似乎在思考该从哪儿说起妥当,良久,他才说出第一句话:“你是想要知道那夜之后的事情,还是想要知道龙阳此前同魏安厘王所发生的事情?” 夙潇一惊,十几年前那些旧事,已经成为世人口中的传说,他竟知道吗? 夙潇终究还是说:“那夜之后,还发生了些什么事?” 他看着眼前盅中的汤色,伸出手晃了晃“那夜之后……让我想想。”他顿了一下,声音含了几分唏嘘:“第二日,龙阳启用所有人力,说是要找一个女子,大约……” 他看一眼烛台上刚刚燃起的火烛:“大约就如今这个时分找到了,而那晚过后,魏宫中一至宝失窃,龙阳不见了。” 夙潇知道当时找到的恐是毕萱无疑。但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他:“我不相信。” 她当然是不相信的。她觉得就算是再多几次刺杀,就算是如今的魏王猜忌他,他也是不会离开的。 且不说龙阳府还藏有一个古月,就说如今朝中局势不明,南有毕家,北有南宫,他也是不会走的。 那人似乎觉得她说这话好笑,轻轻的笑了两声,从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你说的对,龙阳君并非是不见了。” 夙潇紧紧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人从蒙蒙茶烟中抬起头来:“字面上的意思。他并非是不见了,他只是被人困起来了。困他的那个人……” 他眸子眄过来,声音带了淡淡嘲讽:“是如今的魏国君主,魏增。” 她倒茶的手顿在半空,良久,她才收回不可置信般问:“你说的……什么?” “如今,他就在魏国刑狱中,是魏王亲手捆了他送进去的。” 夙潇手指紧紧扣着几案的边缘,但面上还是平静的问:“那魏王……为什么?” “天子之怒,又何须理由?更何况,也不是没有理由,仅仅因他是龙阳君这一个理由,便可让魏王杀他百次千次。” 夙潇这才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你说的对,他是龙阳。” 之前是她忘了,她忘了从来没有哪个君王,可以忍受自己的父王欢喜的是一个男子,如若喜欢的是男子,那岂不是连他的存在都变得像是一场笑话。 可偏偏,这样不容于世的感情天下皆知。甚至,他还需要这个男子来支撑这飘零的山河,就算这个男子对他多好,这也是一位君王的耻辱。 于魏王来说,龙阳这样的身份,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为过,更何况如今只是将他囚在牢狱。 第二十五章:正是风起 那男子问她:“你以为,毕家启出在龙阳身边插了十三年的那颗棋子,是好玩的吗?” 她这才明白过来般说:“确实不是为了好玩,因着龙阳还在大梁,还把持着朝局,那棋子才有利用的价值,可如果连魏王都舍弃了龙阳,那棋子真是一点用处都没了。还不如随手丢掉。” 那男子轻笑一声:“这都不紧要,紧要的是你如今的处境。你可知毕家谋求的是什么?” 她不解。 那男子声音带了薄笑:“当今天下有四宝,隋侯之珠,承影之剑,?琈之玉,还有血引之术。隋侯之珠众所周知乃南宫一族圣物,承影剑在龙阳君手里,昔年确实有几个不长眼的欲要强取,可皆惨死龙阳君剑下,便再没有人打这个心思。至于?琈之玉,海外归墟得来的至宝,传说仅出世过一次,可比隋侯之珠,可惜,现今流落不知所踪。至于血引之术……” 说到这,他莞尔轻笑:“昔年商纣狐言祸国,传说中,那妲己便身怀血引之术。” 夙潇皱眉:“血引之术?它有什么用处吗?怎的从未听过?” 那男子淡淡“哦”一声:“你自然从未听过,这是秘辛。” 夙潇觉得自己额角跳了两跳。 那男子又说:“身怀血引的人,身上某处会显出一块血色纹络。而昔年妲己所显的地方是她的一双眸子,古名赤瞳,而毕家此前得知你有一块胎纹,生在眼角处,同那血引所述有几分相像。” 夙潇听着这段话觉得委实荒唐,她甚至是笑着说:“我怎么不知我还怀有这等古术,只是你说了这么多,还没有告诉我那血引有什么用处。可惜我那确实是胎纹,只是长的和别人有些不同,毕家谋划许久,抓我过来。我可能要让他们失望了。” 那男子轻呷一口,茶烟袅袅,他那双眸子染了些许雾气:“失不失望不要紧,毕家于此事上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毕竟,血引的用处是……起死回生。” 夙潇刚喝下去的茶水一口喷了出来,她伏在案山剧烈的咳了起来,冷淡眸子终于有了几丝暖意,她好笑的问:“你这是……在同我说笑吗?” 那男子温和的将溅在自己身上的茶水拭去:“等到毕萱拿到那幅画回来,你自然就相信了。” “那幅画?” “你在龙阳府,应该见过的。魏安厘王执笔,画上是年轻时的龙阳。你一定奇怪,毕萱何必扮成你的模样大费周折,而仅仅为去拿这幅画。” 夙潇眸中显出疑惑神色,示意他继续。 “若是一般的画便也就罢了,可偏偏,昔年魏安厘王作画时,那笔墨中入了一味药。” 夙潇问:“什么药?” 那男子轻声笑了一下:“夜明砂。” 夙潇淡淡道:“我还以为是轻易寻不得的药材。既然是夜明砂,可让毕家这样上心,那必然不是一般的夜明砂吧?” 外面的雨声越发大了,他一只手支起,揉了揉额角:“那夜明砂,出自五十岁的天蝠。” 夙潇有一瞬的惊讶,问道:“五十岁的天蝠?天蝠若能活到二十载都算得长寿,三十岁已是极限,哪里有五十岁的天蝠?再者,管它三十岁五十岁,产的夜明砂又没有什么不同?” “确实,若真有五十岁的天蝠,产的夜明砂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世间万物,总有一两个别例,比如说,那只五十岁的天蝠生于一汪血沼,五十载食人血肉而成,产的夜明砂为血砂。”他说到这,顿了一顿,有薄薄笑意荡开:“而这,偏偏是血引必不可少的一味引子。” 夙潇听着这些话,虽然不可置信,但看着眼前男子,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她只觉的心中慢慢空虚,雨打在窗栊上,她声音幽幽荡在空中:“既然血引之术可以起死回生,那毕家筹谋这么久,定然是想要救一个死人……那人是谁?” 那男子将茶盅放在案上,幽幽转了一圈:“魏安厘王异母的弟弟,名扬天下的信陵君,魏无忌。” “啪”一声,夙潇手中茶盅已经打翻在地下。 ———————— 景臣从窗外看着徐徐行来的人影,想起什么似得笑了声:“推我出去,将博局摆在沂园。” 夙寻到的他的身前,他才蔼蔼问道:“左尹今日怎的有空过来我这儿。” 夙寻不在意的说:“朝中诸事繁多,来你这儿寻寻清静。” 景臣似乎觉得好笑:“潇潇在的时候,怎么从不见你来我这儿寻清静。” 夙寻眄他一眼,语调听着有些烦闷:“来找你陪我下一局棋。” “你向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已经差人摆在沂园了,推我过去吧。” 这沂园,可说的得上是整个景府最好的一块地方。既取了一个沂字,那便得对得住这个字。 竹荫蔽芾,大片的紫竹林中掩映一方碧泉,而这泉水便是从那巍巍石山之上流出。博局已然摆在一旁的青石桌上。 夙寻叹一声:“整个景府,就这儿的几杆竹子最好。” 景臣挑眉:“这些年为了这么几杆竹子,可知烧了我多少银子。” 夙寻笑了笑:“景府别的没有,银子还缺吗?”语罢,几不可见皱了皱眉:“这儿靠着寒泉,是不是太凉快了些,你的腿……能受得住吗?” 景臣执着散子的手一顿,吩咐一旁的侍从:“去帮我抱个暖炉。”语罢,对着夙寻笑了笑:“这样,不就行了。” 厮杀半晌,夙寻看着博局上依然不分胜负的局势,莫名的笑了声:“你猜猜,接下来郢都将是怎样一番形势?” 景臣笑了笑:“我不过一介废人,得幸生在景氏,才能活到今日。让我养几杆竹子还成,可你问我这郢都的形势,我哪里能说得上来。” 夙寻道:“享誉天下的韩非最得意的弟子,你觉得你说这话,我会信。” 景臣笑意带了几丝落寞:“信与不信,我如今这幅样子,说再多也是无用,就像这博戏,每次到的最后,我还不是输给你。” 夙寻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骰子落下,景臣看了看上面的点数,执了散子的手却久久落不下去,他摇摇头:“罢了。既是你想听,那我今日便多言两句。如今楚王重病,一旦出现个什么意外,第一个跳出来的怕是李园。”他说到这儿,停顿一下,眯眸笑了笑,将散子落下:“如我猜的不错……到时候……春申君恐怕也……” 剩下的话已无需多说,夙寻自然明白。 李园乃是王后李嫣的哥哥,当年,便是他亲手将自己的妹妹送到春申君府上做了姬妾。 当时,楚王一直没有子嗣,众朝臣不知献了多少女子也不见诞下子息。而李嫣在春申君府上当时正怀有身孕,李园又唆使春申君将其献给楚王,后来入宫,便诞下了如今的太子悍。 也正是因为这个,没有人能说的清当今太子到底是不是楚王的血脉。 夙寻刚来郢都那时候,李园在朝中已经如日中天,世人都晓得春申君最是信任他,可在夙寻看来,其实不然。 像景臣说的,如若不出什么意外,楚王驾崩后,春申君必死无疑,且还是死在他一手提拔起来,最为信任的人手里。 他想起同王后李嫣做的那个交易,莞尔一笑,到时候,又该是怎样一番境地? 竹林中再静的听不到一丝声音,只有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正是风起时。 第二十六章:帷幄自谋 千池过来沂园的时候,便看到夙寻正与景臣博戏。 不知景臣说了句什么,那男子唇角弯了弯。他隐在荫芾中,只能听到划过耳畔的风扶着竹叶轻轻摇动。 他一时不知刚刚从大梁传来的消息该不该说给他听。 龙阳府遇刺,掳了小姐,待到第二日才寻到人,且带了伤。当日晚,魏王不知何故亲临龙阳府,而第二日龙阳君便不知所踪,那男子派过去护着小姐的暗卫死的仅剩几个。 那信上说,小姐失踪了。 他看了这么些年,心中明白,这消息若教那男子知道,别说是魏国大梁,就算是燕国的蓟城他也是会杀过去的。 那男子当时为借的隋侯之珠,同王后有过一样交易,他虽不知是什么交易,可隐约猜测,定是同那王位有些联系。 他当时记得清楚,当时那男子从宫中回来,站在窗边看着朝华林的方向不发一言,半晌才凉凉笑了声:“也罢,为了隋侯之珠,为了潇潇,这天底下又有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得的?” 第二日,那男子进宫,此后部署谋划。 而今楚王重病,那男子已是掌控了半局朝堂,楚王再撑不多时间,若是驾崩,此后郢都腥风血雨,才算的真正开始。 可他知晓那男子对她情谊,为了她,连自己的性命都能舍弃,又何况别的东西。若是她真的有个万一,他不敢想那男子会如何。 他抬头看着天空明净,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向着他们走过去。 夙寻看到千池过来,倒是有些意外,他看一眼景臣不甚在意的问:“什么事?” 千池斟酌道:“大梁传来消息,小姐……失踪了。” 夙寻手中拈着散子的手顿在半空,但那眸色温润,缓声说:“你来给我说说,什么叫……失踪?” 景臣眸中闪过一抹异色,问:“消息可有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千池大略讲了此事经过,他眼尾扫见,那男子唇畔笑意更深,他立时单膝跪地请罪:“是属下办事不利。” 夙寻淡淡“哦”一声:“你却是哪儿有罪?” “是属下的人,没有护好小姐。” 空气越发凝滞,良久,传来夙寻一声轻笑,千池却是看见刚才那枚散子已一寸寸化作齑粉从他手中散落。 夙寻起身,眸光深邃冰冷,千池对着那双眸子仅看了一眼,便垂了头。 景臣终究还是出声:“夙寻……” 夙寻依然噙着笑,倒是吩咐一旁的千池:“我知道了,你且先去领罚。”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又笑了声:“那些暗卫若还有活着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千池敛起心神,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小姐失踪,而他们还活着,在那男子眼中已然是一具具死尸了。 他退出去的一瞬,看着那男子翻出的衣袖上绣着的朝华。 他苦笑一声,看着那男子明明已是处在暴戾的边缘,但他还是揉了揉额角坐了下来。 这才是他的可怕之处,不是吗? 景臣皱眉问:“潇潇失踪了,你要去大梁吗?可如今郢都……” 夙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心下自有分寸。” 景臣看着他此时那双眸子心下泛出丝丝缕缕的寒意。 夙寻撑着额,笑意浅浅:“让我想想,该从哪儿给你说好?” 默了片刻,他开口:“少则一月,多则两月,王必死无疑。到时候春申君定然入宫,而今太子悍血脉尚且不明,你觉得,李园有可能让春申君活下来吗?毕竟,他有可能才是太子悍的生父。” “依李园之秉性,定然会先入宫埋伏,就算是有人泄密,告诉春申君李园要杀他,可依着春申君之性情,你觉得他会相信。” 夙寻眯眸笑了笑:“王薨之后,无论春申君怎样入宫,可他既是要去吊唁,那定然会停在……棘门。在棘门下手,呵!你觉得得手的几率能有多大?” 景臣手指一搭一搭扣在博局上:“事无万一,就算是李园不能得手,你也得帮他一把不是?” 夙寻轻声笑了笑:“到时候,新王继位,李园定然已登至令尹一位,但新王尚幼……” 说到这儿,夙寻顿了一顿:“李园身为国舅,你觉得,那时会发生些什么?若我那时还不能回来,朝中更无人牵制他,你觉得,三大氏族会不会重新洗牌?韩叔说你是绝艳之才,想必不用我多言,你也晓得那时该怎么做吧?” 景臣面上不显,一时只有他手指扣下来的“嗒嗒”声:“那你可说说,你同王后做了什么交易” 景臣笑了笑:“要不就让我来猜猜。太子悍应当是……春申君的血脉无疑。” “若是我猜的不错,咱们这位王后让你做的事情是……弑君?而后,让你扶持太子继位,虽然世子犹也为她的儿子,但她告诉你,之后坐上王位的只能是太子,就算是她的次子……世子犹都不行,对不对。而后,她借李园之手杀了春申君,春申君死后,借你手,再斩李园。” 夙寻看着他,眸光深不可测。景臣唏嘘道:“呵!咱们这位王后,才是藏的最深的那个人,一步步,算无遗策。王与她虽没有什么情谊,但到底也算是夫妻一场。而她更是为春申君产下太子悍,若没有情谊,又何故留了这个孩子。更者李园,此人再卑鄙狠毒,但到底也她的亲哥哥。这些人可有想过她才是要杀他们的那个人,甚至,她的刀,已经悬在了他们的头顶。” 夙寻没有说话,半晌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显出残忍神色,他语调阴寒,直直看着景臣道:“景臣啊!若是教我知道,潇潇这次失踪和你景氏再有什么牵扯,我此前说过……不会再手软半分。” 景臣笑了两声:“你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也就不怕我生气?” 夙寻闭了闭眼:“最好不要。” 景臣拿起那枚骰子,放在眼前转了转,半晌才说:“你迫不及待的告诉我这些,已是下定决心要去大梁了吗?大梁不比郢都,你小心才是……潇潇的剑术……应是不会有事。” 夙寻再没有多言,莫名看一眼景臣便拾步离开。 紫竹林在他起身离开那刻,又恢复往日寂静。景臣看着他离开萧索背影,半晌都保持着他离开前那个姿势。 半晌,他手中的骰子才“啪”一声掉在博局上,他看着自己败相已显的局势,淡淡一笑。皱眉间那骰子已被他再次抛起落下,他再没有停顿,执起旁边垂死的一子进了几步。 形势陡转。 他抿唇漾开一丝薄笑。 第二十七章:算有遗策 晚风吹开窗栊,有丝丝寒气侵入。玉勾云纹的灯芯上突然爆出一个花火。 榻上的人低低咳了几声,门外已是有人推门进来。 那声音带了几分焦急:“公子?” 榻上的人被扶着坐起来,掩着唇低低说了声:“我无事。” 那侍从就着幽暗烛火还是能看到他咳出的一丝血迹。 那男子许是知晓他心中想什么,声音含了几分笑:“老毛病了,无妨。我不是说过,你不必这样夜夜守在外边。” 那侍从带了浓浓鼻音:“公子……更深露重的,你这窗子怎么还开着。若是着凉可怎么办?” 说罢,走到窗边,将那轩窗关上。 榻上的男子叹息一声:“是啊,更深露重的。屋子里闷得慌,窗子开着,风吹过来,还有几分活气。”他看着那侍从问:“你去将我那琴抱过来,许久没弹了,咳……咳咳……” 那侍从反驳:“不能,公子快睡,明日再弹。” 那男子却也没有反驳,闭上了眼睛:“好吧,听你的,明日再弹。”那侍从还是立在一旁,没有出去。 那男子又睁开眼睛:“你守在这儿做什么?快去睡吧,再过几个时辰,天就大亮了,这一夜,又这样过去了。” 那侍从有些执拗:“我就在这儿陪着公子。” 男子低缓一笑:“那你扶我去那桌子旁坐会,我今夜是睡不着了。这样坐着又太累。” 那侍从想了想,才重重点了点头。 那侍从不放心般又给他披了件外衣,才顺从的在他对面坐下。 那男子有些疲惫似得问:“阿蜚,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那侍从听到他问这问题,立时说:“公子是好人,天底下最好的人。” 那男子摇了摇头,半晌才笑说:“阿蜚,恐怕就只有你这么说了,可真是孩子气。” 被称为阿蜚的侍从眼中划过不解。 那男子默了一会,才开口:“阿蜚,你觉得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阿蜚想都不想:“公子。” “因你觉得我是世间最重要的,所以,我生病,你会为我着急,就连我咳两声,你也分外难过。” 阿蜚看着那男子,定定点了点头。 那男子低缓一笑:“生而为人,再无情狠辣,也是斩不断七情六欲。会为了最为重要的人或事伤心难过。” 阿蜚听着他说这些话,眸中却是不解神色。 那男子向后靠了几分,眼睛微微闭着:“阿蜚,我只是,想给你说说话。” 阿蜚这才答一声:“嗯。” 他声音低哑,说的很是缓慢:“有一人,身居高位,权倾朝野,世人都道其最爱权势,其实不然,只因他藏的太好,没有教人知道他的弱点。” “他仇家太多,若是郢都翻覆,就算没有人知道那人是他的软肋,但所有与他有关的人都势必要受到牵连。所以,他才将她送去大梁。” 阿蜚这次倒是明白过来:“阿蜚理解。” 那男子又说:“可若是她在大梁遭遇不测,他可会如何做?” 阿蜚没有回答。 他轻笑两声:“让我来告诉你,他会如何做。他定然会不顾郢都大局去往大梁,可在他走之前,为了曾经与王后那个交易,他定会安排好朝中诸事。郢都处处危局,他筹谋已久,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他早都算计好。甚至连李园会在哪里斩杀春申君都在他的谋划之中,一步步,看着倒是算无遗策,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又道:“大梁龙阳府遇刺,龙阳……呵!她也不知所踪。大梁……郢都……看似没有什么联系,可真的是毫无联系吗?” 阿蜚眸光清澈,其实无法理解他说了什么,但他还是静静听着。 那男子声音中显出疲惫:“龙阳君一生所守,也不过为的一人。可正是因为这一人,这些年来,就算南有毕家,北有南宫,魏国也没有掀起什么大的风浪。可若是龙阳君出事,那局势可就大不一样了。更者,他去到大梁,查出她是因何失踪……呵!那个时候才有意思不是。” “大梁,郢都,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处处谋算。王后藏的再深又如何?他再绝艳又如何?毕家繁盛百年又能怎样?所有的事情,不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吗?” 他仿佛累了般,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字字斟酌,句句试探,可惜,他还是算漏了一件事。可连他算漏的这件事,不也在我的算计之中吗?” 他睁开眼,眸子中带了点笑意:“我才是藏的最深的那个人。真是可惜啊!” 阿蜚摇了摇头:“公子没有藏着。” 那男子低低一笑:“阿蜚呀阿蜚。” 夜渐渐深了,他久久坐在那儿,再不发一言。他轻着声音唤了声:“阿蜚?” 睁开眼,却看见那名唤阿蜚的侍从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看了他半晌,眸光寂寂,唇畔终于抿开一抹柔软笑意,他伸手摸了摸阿蜚的头:“可真是个孩子。” —————————— 魏国,毕城。 夙潇看着眼前摆放整齐的一排排竹笛问旁边的侍从:“你们族内有何人爱笛吗?” 还不待身旁那个侍从答话,门外已经传来清清淡淡一道声音:“无人。” 夙潇转身,便看到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从门外缓步进来。 他今日换了一件烟色长袍,若是不计较他戴着的半扇面具,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她问:“那这儿怎么会有这么多竹笛?” 那男子随手拿起一根看了看:“这也能称得上竹笛?顶多算半截竹柴,不拿去火房烧柴用,摆在这儿是用来丢人吗?”语罢,眸子冷冷的眄向一旁的侍从。 那侍从似乎极为害怕,声音都有些抖:“公子,这是……这是大少爷让摆在这儿,说是,说是还有一批骨笛,等出来之后,要一起送去南宫族的。” 那男子轻嗤一声,似乎毫不把毕家的大少爷放在眼里:“废物一般的东西,若真将这些个丢人现眼的玩意送去给南宫,保管南宫第二日削了他。” 那侍从诺诺的道了两句“是”,便开始将架上的竹笛都收起来。 夙潇眯眸看着,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笑,并非是为了此时的事,而是觉得自己看走眼了。 七日前,同这人说话,竟还觉得他端的是温润如玉,可而今看着,全然不是那么个做派。 他言辞间一派嚣张,甚至对这毕家的少爷极为不屑,可偏偏那些侍从没有辩驳,她甚至看得出,那些人极为怕他。他并非出自毕家,可在毕家地位超然,这人,到底是何人? 那男子看见她眼中神色别样,清咳一声,又恢复到当日那个温雅出尘的模样:“毕家无人爱笛,这……”他皱眉看一眼侍从还在收拾的竹笛,眼中嫌恶尚浓。 他斟酌了一下才说:“这些笛子,应当是要送去给南宫族的少主南宫亦痕。” 对于南宫族,夙潇自然是有所耳闻,可相比起她眼下需要弄明白的一件事,南宫族立时就变得无甚紧要。 第二十八章:百转玲珑 之前这男子说,毕家想要救活的,是公子无忌。可世人皆知,他早在五年前伤于酒色而死,尸身早已下葬。且不说毕家怎样偷梁换柱藏了他的尸身,关键是毕家为何要让信陵君起死回生。 从有没有任何记载说,信陵君同毕家有什么牵扯或是渊源。 万幸她并没有身怀这等古术,若是她真的怀有血引,若是如那男子所言,血引之术可起死回生,若信陵君真的重立于世,别说是魏国,恐怕,这个天下都要变上一变。 名冠诸侯,驱驰当世,剑气连秋水,英风迈长云。说的便是信陵君,公子无忌。 她还记得哥哥提起信陵君时,仰慕之情溢于言表,低低叹息一声:“别说是当今世上,就是再过百年,也难出一个公子无忌了。” 世有公子名无忌,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霓,事隔经年,有关他的事情,早已成为传说。 昔年,他以贤名威震天下,其门下食客达到三千人之多。后长平之战赵国险些被灭,魏安厘王拒绝出兵援赵,是他窃符救赵,才得以保下赵国。 而后不知何因,他居于赵国数十载,直到秦国再次发兵攻打魏国,他才回到大梁,被封为上将军领兵抗秦。 那时,魏国兵弱,他只得向诸侯国借兵,各国得知他为上将军纷纷出兵援魏。 仅以一人之名让诸侯相倾,击退秦军,古来至今,世上再没有这样的第二人。 这样的人,若还活着,该是怎样绝世的风姿。 她看着那男子绕到房内,冷眼看着那些侍从收拾竹笛,她有些好奇:“就算南宫族的少主喜爱笛子,可也送不了这样多。” 她想起小时候寄居在景府,景府的沂园就有一片紫竹林,这么些年,她见过的竹子就那儿的最好。 那男子眸中攒起一点笑,神情却是颇有些无奈:“刚才我来这儿,专门为了给你说这事,可刚才看到那么几支笛子,平白糟了我的心情,若你不说这么一句,我都差点忘了来这儿做什么。” 夙潇道:“我不过说了一句笛子,你想起给我要说的什么来?” 那男子随手拿起一支笛子,放在唇畔吹了声,随即摇了摇头:“我要给你说的,正是和这笛子有关。” 夙潇笑言:“你既是想起来了,便说吧。” 他声音似笑非笑:“魏宫失了的至宝,寻到了。” 夙潇站的久了,觉得有些乏,她找了块锦垫坐了下来,淡淡看一眼那男子:“寻到就寻到了,我从没见过她,也不甚在意。你若只是想要告诉我这个,那不值得你亲自跑一趟过来与我说。” 那男子看一眼她:“是寻到了,可却是在南宫族寻到的。” 夙潇眯眸看他一眼,这样的消息,关乎女子的清白,更何况,那还是一国的公主。若他只是捕风捉影听别人所言,断不会将这事说出来。 她问:“你怎会知道这样的消息?” 她看到他面具外的唇角弯了弯,自傲一般说:“这天底下,又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她问:“既是一国公主,那必然有损王族颜面,那后来呢?” 那男子嗤笑:“若是旁的人,那确实是有损王族颜面,不说别的,那掳了公主的人决计是要处死的。可偏偏,那个人,是南宫族的少主,南宫亦痕。至于到底是不是他掳了公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的人是如何想。” 夙潇问:“那看到的人如何想?” 那男子道:“亦痕君虽以风流名动天下,可再风流,只要他还是那个萧萧若松下风的南宫族少主,南宫族未来的家主,别说是嫁给他,就是做他的姬妾,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也是愿意的。而公主身份再尊贵,南宫族的少主也足以与她相配。” 夙潇皱了皱眉:“公主嫁与他?可我怎么记得,这位亦痕君是有位妻子的。” 那男子嘲讽的笑笑:“是有一位妻子,可亦痕君不喜她。再者,她身份卑微,若公主真当下嫁,她的妻子恐……” 那男子又道:“六日后,正是月十五,亦痕君大婚。他言,各族宾客若赴宴,必得以笛作为贺礼。而这些竹笛,便是为了他的大婚赶制出来的。这几日,我估计整个大梁的竹子都被伐光了。” 夙潇笑了笑:“这亦痕君恐不是爱笛之人。若真当爱笛,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万竹之中都不能寻出一杆可以作笛的竹子,更何况是如今这般的做法。” 那男子道:“爱不爱笛不要紧,紧要的是这话出自他口,所以,就算各家再怎么疑惑,还不是得将这么些东西送过去,不止要送过去,还得多送。” 夙潇没有再说话,那男子默了片刻,才道:“六日后,毕萱也差不多回来了。” 夙潇面上神色变了变,起身对着他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那男子晒笑,再没有多言。他立在窗牖下,看着外面繁花落英。 夙潇坐在锦垫上,伸出手掌看着自己的手指,指上有薄茧,那是多年习剑练出来的。 她闭了闭眼,只是不知,这样的一双手,六日后可会染血。 她走了几步,只觉得四肢酸软无力,她能感觉得出,临近这几日,饭菜中下的药量更大了。 她笑了笑,只是可惜了毕家这样一番谋算。 夙潇掌着烛台,看着倒下的侍从,手指轻扣在桌上只发出“嗒嗒”的声音,良久,她才皱了皱眉。 正这时,窗牖突然被人从外打开,一抹颀长人影已经立在夙潇面前。 夙潇看着他小心的又关上窗牖:“不是给你说过,你来的时候敲门就成,何必非要翻窗。” 他走到桌边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轻抿一口才说:“我这也算得做了一回登徒子,既是登徒子,潇潇,你可见过走正门的吗?” 夙潇被他噎了一句,刚才要说的话竟也忘了。 她笑了笑,语调轻柔:“你做这登徒子,我却是能理解。可是万莫去爬别家姑娘的窗,若真教人发现了,恐怕……你真得娶了人家姑娘。” 他刚喝下去的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剧烈的咳了起来。 夙潇眼中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咳声渐停,眸中带点笑意:“我如今爬你的窗,若教人发现,你还不得嫁给我?” 夙潇挑眉:“事急从权。更者,名声这回事,我向来不在乎。” 语罢,声音微沉:“我还没问你,你今日来的比昨日可是晚了两刻钟。” 男子放下茶盅,幽幽烛火之下,凤眸如潭。 正是苍溟。 ———————— 六日时间一晃而过,这几日,她居在内堂都能听到前庭一派的嘈杂声。估计为了南宫亦痕的婚宴,这毕家也是废了一番心思的。 四周窗牖俱开,晚风习习,她站在窗边,看着挂在枝头的一弯月,除了吹过耳畔的风声,今夜,再听不到一丝动静。 她知道,毕家几位少爷都去了大梁参加南宫亦痕的婚宴,而毕萱,早在今日午时就已经回来了。 门口不知何时立在一个人,作黑衣打扮,腰间佩剑,他语调冷漠:“家主请姑娘过去。” 夙潇眸中浮上冷淡笑意,她随手关了轩窗,身后侍从已是上来扶着她往外走。 第二十九章:浮云台上 夙潇被蒙着眼睛,不知被带着走了有多久,摘下覆眼的白绫时,却是让她狠狠一怔。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而眼前万木葱郁,拔地而起。 在这万木之中开出一块平地,平地正中,搭建的不是浮云台,又是什么? 今日是十五,月有亏损,她看着那明月仿佛挂在浮云台之上,她冷眼看着眼前三千石阶,只唇畔划过一抹讥诮的笑。 越往上走,便觉得越凉。狂风掠过她的耳畔,刮得她面颊生疼。冷月无声,沉沉夜幕中唯有她白衣翩飞,黑发娆娆,远处有寒鸦攀上树枝,凄凄叫唤。 真是再没有比这更诡异的景象了。 毕家本就占了一山作为后庭,山上林木何其多,就算如今站在这高台之上,可除了明月寂寂,万木幽郁,也是看不出别的景象的。她微微叹息一声,实在猜不出这是毕家的什么地方。 只希望不要生出变故才好。 站的久了,这才发现浮云台上雾气弥散,凉意直寒到心底,她本来就气力尽失,此时已有些站不稳。 她往前走了几步,隔着三丈的距离,在看清面前是什么东西的时候,面上血色一瞬间尽褪。 几案上陈放着玉璧、鼎、簋等礼器,而其中盛放的则是牛羊猪三牲。正中间燃起明烛高香,袅袅香烟中只见火光一闪,原是近旁有物什被人点燃。 “哗啦”一声,只听到有什么东西被倒入火海,一瞬间,烟火高高升腾于天。夙潇心神俱惊,又往前走了几步,却是看清倒入其中的竟是玉璧、玉圭、缯帛。 火光映出那几案身前之景象,她才是不可置信般退了两步,撑不住般缓缓弯下身子,苍白面容却是浮上冷淡笑容。 千年的玄冰之上静静躺着一人,白衣墨发,手掌曲起平放于胸前,身形很是清隽,可面上却结了薄薄一层冰霜,看不出是何模样。 她终于将手掌覆上双眸,直起身子的一瞬手掌滑下,她面上再看不出一丝表情,只是一字一字说出:“公子无忌!” 四周寒气缭绕,冻的她嘴唇发紫,她看着从暗影中转出的毕家家主,她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微哑往前走了几步,停在那家主五步之地:“你们真的是疯了……为了一个死人,竟要祭天!” 那家主笑了笑,可借着火光,夙潇还是能看到他眸中流露出的疯狂执念:“祭天又如何?只要能让公子起死回生,别说是区区祭天,就算此时让我杀进魏宫,斩了那黄口小儿的脑袋,我也是愿意的。公子活着的时候,从来都不快活,而今那魏圉终于死了,我就算逆天也要复活公子,公子艳绝天下,唯有他才能做得一国之君,到时候,他要什么,我也双手给他捧在面前。” 夙潇笑了笑:“你可真是在痴人说梦!莫说信陵君已经死了,就算他活着,他还能谋反坐上那王座不成。他一生贤名,万万干不出这等事。” 那家主眼神阴鸷,直直锁在夙潇身上:“公子岂容你这后辈来说!” 夙潇还要说话,却见石阶之上缓缓走上来一人,红色的裙裾在她转上来一刻铺陈在浮云台之下,她掌中托着一卷画,眸中带点刀锋似的冷意。正是多日不见的毕萱。 她微微倾身:“叔父!” 夙潇听到这声称呼,猛的看向毕家的家主:“毕萱叫你……叔父?” 还不待毕家的家主说话,毕萱已走到她近前:“也无怪你不知道。叔父同我的父亲一胞所生。” 她说出这话,继而对着那家主拜了一拜,呈上那画卷。 那家主看着画上风华倾世的男子,手指一寸一寸摸过画帛中那道裂痕,苍老面上显出异样神采,仰天微微叹息:“公子!这画我终究是拿来给您了!” 她听到这话的一刻,心思百转间只睁大了眼睛,心下划过一抹陌生的情绪,这信陵君,莫不是…… 可来不及她细想,那家主已经捧着卷帛往这台上一角过去,离得近了,夙潇这才发现这浮云台上还有一人,那人微微转过身来,面上赫然便是半扇青铜面具。 她心下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人的感觉这回事,可真是说不明白。就像此刻,她看着那家主对那男子恭敬行了一礼:“血砂已经拿到,可否请公子开始?” 那男子转身的一瞬,眸中笑意漠寒,眼尾扫过玄冰上的公子无忌时,却含了莫名的悯怜。 仿佛有什么重重击在她的心底。那股不安越来越烈。 高楼新月正明,虚殿夕风将清。 她看着那男子缓缓将那卷帛溶于一泊药中,一旁的毕家家主眸中已经是掩饰不住的狂烈之色。 她额上有虚汗渗出,她歪着头终于听到风中传来的兵戈相击声。她将手缓缓扶上额头,苍白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 他终究还是来了。 可不到一刻钟,那兵戈相击的声音又弱了下去,她遥遥看向无边夜幕皱了皱眉,近旁却突然传来几声突兀的笑。 那男子净了手,走到离她一丈之地停了下来,好笑的摇了摇头:“你在等那人吗?” 夙潇看他,他眸中一点点聚起笑意:“他不会来了。” 说罢,他伸手缓缓摘下面上的半扇青铜面具:“现在,可认出我是谁吗?” 夙潇身形一抖,往后退了两步。 她其实猜了很多种可能,他到底是谁?竟连毕家的家主都对他很是恭敬,可万万没有料到竟是他。面具下的这张脸,她想,她还是记得的,当日紫袍缓带,姿态傲岸的男子,天下第一的医者广白君,她怎么就忘了呢? 她问:“原是你一直在骗我?你不是灵氏……你怎会与毕家有牵扯?起死回生,呵!若当今世上真有血引之术,也只有你广白君可以做到吧,可我怎么就忘了这一点呢?” 广白轻笑:“我没有骗你,我给你说的,没有半句虚言。只不过,有些事情我没有说。比如说,我是广白,比如说,毕家之所以知晓你,全是因我,比如说,你眼角那枚胎纹,确是封存血引之术,不然,你觉得谁能生而便有玄鸟胎纹?” 他顿了一顿,浅浅笑意盈满眼睫:“刚才我说的话,才是骗你。你在这儿半月……你觉得,你见了什么人,谋算了什么事,我会不知道吗?还是……你觉得你衣摆之上故意浸染的四方草我闻不出?又或者,亦痕君大婚,魏王亲临南宫府……你就那么相信,今夜大梁城必乱?” 她怔愣间后退半步,是了,四方草味辛,但碾成粉末之后气味清淡,只有专门豢养的鸟才能识得这药。 这鸟,苍溟正正就有一只。 她来到毕家的第四日,他就找来了。那夜下了微雨,他身上衣衫潮湿,眼睫上还是薄薄雾气:“我就知道,你在毕家。” 她当时笑了声。实在是不知道他怎么会找过来。 他眼角眉梢都是得意:“你那夜被毕萱掳去的时候,我与龙阳君均已伤重,无奈之下只能将随身所带四方草撒在你身上,第二日龙阳君带你回来,我只看第一眼,便已晓得那不是你。” 她失笑:“就算你知道那不是我。可我身上衣衫被尽数换去,没有了四方草的味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沉吟:“只要沾上四方草的味道,就算你把衣衫换了,三日之内气味也是不会消的。更何况,你还在大梁停留那么久。” 她问:“那龙阳君被魏王困在哪?” 他眉间紧蹙:“毕萱顶着你的脸,被龙阳找到的那夜,魏王便带兵围了龙阳府,龙阳当夜便被下了大牢,还有那青衣的女子……她却是不知所踪。可我要报你的救命之恩,只能来找你了。” 她还来不及说话,只看到他眸中华光一闪而逝:“可你也不用担心,几日后大梁会有消息传来。” 她等了几日,确实等来了一桩消息。 亦痕君与公主大婚,她震惊之余笑了笑,这恐怕是魏王执政五年来发生的头一遭大事。 当时他说,亦痕君大婚当日,宴上定生变故,到时,整个大梁城都会有所波动。 他说出这些话时眸中带着笑意,但却神色笃定,她莫名的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夙潇想起这些,面色越来越白。 广白却不甚在意的一笑,倾身前来凑在她的耳畔:“嘘!这些时日夜夜来寻你的那个人,他是来不了了,不过……却有别人会来。比如说,这天底下最在意你的人……还有,你猜的对,大梁城今夜必乱。呵!这其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自己分辨吧!” 夙潇抬头看着他玩笑神色,只觉得突然眼前一黑,便已软倒在地。 第三十章:藏的最深 阿蜚拿着一毯丝绒过来,轻轻搭在那男子腿上。 那男子坐在锦垫上,面前一张小几,几案上温着半壶酒,旁边焚着半炉香。 阿蜚面露不满:“公子,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冷。” 那男子蔼蔼一笑:“你这不是给我拿了薄毯吗?披着就不冷了。” 阿蜚问:“公子今日点的什么香,真好闻!” 那男子笑了笑:“是杜衡加了苏合香,闻着暖一些。”说着,对阿蜚招了招手:“你过来,坐我旁边!” 阿蜚顺从的坐下来,歪着头想了想:“公子今夜不在房里,我担心。我等了好久,外面风吹过来,好冷,我就只好出来找公子了。” 那男子低低一笑:“我总是在府里的,你担心什么?” 阿蜚稚气未脱的脸上显出委屈神色,而后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就是担心。” 那男子看着天边的月亮对他说:“今日十五,突然想出来看看月亮,那时候看你睡着,便没有叫你。” 阿蜚“蹬”的一下起身,挑起纱幔走到栏边,眼睛睁的大大的,一动不动的看着那明月。 突然,他才低低说:“公子骗人,都说十五的月亮是圆的,可今晚的月亮和昨晚一样。一点都不好看。” 那男子为自己倒了杯酒,举杯的时候却是转到阿蜚面前,眸中带点戏谑:“这可是你最喜欢的桑落酒,你尝尝?” 阿蜚面上显出挣扎之色:“可我上次喝酒,差点给公子闯祸。” 那男子淡淡挑眉:“就算你闯再大的祸事,不还有我给你兜着。” 阿蜚小心的说:“那……那我就喝一口。” 那男子笑了笑,将酒盏放在阿蜚面前。阿蜚喝了一口,小心的抬眸觑着那男子,声音小小的:“我再多喝一口也没有什么吧?” 那男子伸出手,柔柔摸了摸阿蜚的头:“你就算把这儿的酒都喝完,今日也没人拦着你。” 事实证明,阿蜚的酒量不是一般的差,三杯酒下肚,他面上已经是可见的醉意。 那男子和声唤:“阿蜚?” 阿蜚用手撑着脑袋,听到那男子叫他一声,迷蒙间滑下来,额头磕在桌角处。 他的眼泪一下子就飘出来了。 那男子好笑的揉了揉他的额角:“阿蜚不疼。” 阿蜚拽着他的衣袖,眸中是清澈的一涨泉水。 那男子无奈的又说:“那我给你揉揉。” 阿蜚也不知听没听懂他说的话,只是呆呆的趴在那几案上,那男子用指腹轻轻揉着阿蜚的额角,声音如昼景熏风:“你觉得今夜的月亮不好看吗?” 阿蜚的头在几案上微动了动,那男子失笑:“你这是点头还是摇头啊?” 少年声音带着醉酒后的微哑:“点头。” 那男子道:“十五的月亮总得十六才能圆满。可今夜到底有些不同,所以我才出来看看。” 阿蜚已经醉了,但他还是说:“嗯,公子说的对。” 那男子收了手,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拍:“你这样信任我,可我并不是你看到的这样好。” 阿蜚迷蒙间眼睛突然睁开,定定看着那男子。那男子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得转了语调:“我比你看到的还要好,这样总行了吧。” 阿蜚听到这话,这才缓缓闭上眼睛。 那男子为自己斟了杯酒,懒懒举在唇畔:“亦痕君大婚啊!真是可惜!” 阿蜚神思已算不得清醒:“谁大婚?又可惜什么?” 那男子想了想,才皱眉解释:“可惜这场婚宴终究会落为天下人的笑柄。可惜毕家繁盛百年……今夜气数将尽。” 阿蜚拽着他的衣袖,虽然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还是问他:“公子给我讲?” 那男子手指摸着寒杯,笑意是未所见的温软:“好,我就讲给你听。”他抽出衣袖,又对阿蜚说:“你靠过来些,就不冷了。” 阿蜚听话的往过来移了几分。他的头发软软的搭在那男子手腕处。 那男子声音再听不出一丝情绪:“今日十五,正是大梁亦痕君大婚。娶的且是魏王唯一的胞姐,明月台那颗明珠。可你应该知道,亦痕君是有位妻子的。呵!世人皆道他极厌恶他那位妻子,可我看不然。” “我虽从未见过亦痕君,可我也晓得依此人秉性,若真是不上心的人,他又哪里生出来的厌恶,别说是厌恶,他连情绪怕是都不会牵动半分。无论爱或恨,他对他那位妻子,总是有些情谊在的。彼时他不明白,可今夜……呵!他还能不明白吗?” “而但凡他心中有一点疑虑,大婚当日,悔婚这等事,他还是做得出来的。公主又怎样,彼时也会沦为天下笑柄。到时,南宫族与王族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阿蜚听了这些,还能问一句:“公子怎么知道这些?” 那男子和煦一笑,手指摸了摸阿蜚的发:“因为,这一切都在我的谋算之内。” “让我想想,该给你从哪里讲起?” 他微微眯眸,眸中有一瞬的凌厉:“不如,就从龙阳被抓那晚说起吧。” 不待阿蜚说话,他已说道:“龙阳当年扶持幼主登上王座,无论他做的多好,就凭他是龙阳君这一条,魏王年长后也会除了他。” “而之前的毕家刺杀,只不过是为了血引。毕家想要信陵君起死回生,魏王想要除掉龙阳,而潇潇救下的那个人……他们都有想得的东西,好,他们想要什么,我便都给他们。” 阿蜚迷迷糊糊问:“公子给他们什么啊?” 那男子道:“这一代的毕家家主有个一胞所生的弟弟,两年前,那位家主染了恶疾病逝。毕家本就已是烈火烹油,而为了不让外界知道这个消息,再动摇了毕家根本,只得让他的那位弟弟坐上家主之位。” 他轻轻一笑:“当然,这位家主病逝,自然有我的手笔。而这位新的家主,此前并不在毕家,所以鲜有人知。可别人不知道的是,这位家主此前随同信陵君十几载,对信陵君之死有莫名的执念,但偏偏此人手段比其哥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止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坚韧,还有着常人所没有的疯狂。比如说,他可以为了信陵君,偷天换日,藏下他的尸身,比如说,他可以为了信陵君,去极寒之地,采出千年玄冰。” “广白扶持他坐上家主之位。后来‘机缘巧合’下得知他在寻找古术血引的下落,妄图复活信陵君。广白是不是得在……不经意间告诉他……血引的下落。自此,广白在毕家地位超然,被那家主奉为上宾。” 阿蜚摇了摇他:“公子……” 那男子轻笑:“整整两年,郢都生变,她不得不被送往大梁。你说说,毕家还能等的住吗?若是毕家在魏王耳边煽上几扇,那魏王,恐怕也坐不住了吧。” 阿蜚问:“那公子说的……血引之术……是真的吗?”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还有什么要紧,只要毕家信血引是真,只要魏王出手,那一切不都是在按我所想的方向发展吗?” “可你以为这就算完吗?” 阿蜚趴在几案上,已经醉的再说不出话来。 那男子摸了摸他的头:“魏王到底尚幼,就算他想要除掉龙阳,也万万下不了杀手。再者,那位真正的古月失踪,经此一事,若龙阳活着,还能留在大梁吗?” “可我要的,不就是逼他离开大梁吗?或者说,他死。” 阿蜚已经沉沉睡去,只有明月铺陈一地月光,他再斟了杯酒,浅浅饮一口:“夙寻离了郢都,此番局势之下,郢都大局会被谁握在手里?而没有龙阳的魏国,更者,毕家将死,南宫与王族两立,这魏国,又能撑得多久?” “郢都,大梁……或者说,楚国,魏国,这才是我所谋的啊!” 他看一眼高悬的明月,喟叹似的说:“时候应该到了吧?” 正这时,阿蜚嘀咕一声:“什么时候到了?” 那男子看着阿蜚,眸光深不可测:“大约是……夙寻到了毕家吧!” 他悠悠转着手中酒盏,声音轻的似乎是从天际传来:“今夜,可真是热闹啊!” 第三十一章:龙有逆鳞 千池看着眼前男子神色,只觉四周是升腾起的森森寒意。 夙寻眸中阴狠,看着眼前巍峨山门,一字一字说:“给我劈开,平了毕家。” —————————— 广白看着那卷帛上的药被一点点炼出,一旁的毕家家主眸中神色狂热。 他微微抿唇,看着此时沉沉躺在信陵君旁边的女子,她眼角处的凰鸟纹络已显,此时静静流转。 那四周寒气逼人,他甚至看到她的眼睫上已经覆了层冰霜。 他看着浮云台下万木森森,只是笑笑,夙寻,可不要让我等太久啊! 祭天之礼还在继续,巫祝口中已经吟诵起不知名的符文,祭台上的东西已被倾数倒进火海,烟雾弥漫中惊了四周古木上的鸦雀,皆扑棱着翅膀飞走。 夙潇虽然昏迷,但神思奇异的清醒,她能感到自己四肢百骸一瞬间泛起的森森寒意,她也能感到广白的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眼角处那枚胎纹,她甚至能听到广白带着微哑的声音:“还是有这块胎纹好看些。” 可下一瞬,不知有什么东西刺入肌肤,那痛意直直转到心底,而后一寸寸漫到四肢百骸。 广白似乎笑了一下:“疼吗?” 她感到自己身体中有什么在不断的流失,心下不知为何,竟前所未有的空虚,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痛楚,只是一瞬间忽然很想哥哥。 她不能睁开眼睛看看,只是觉得鼻息间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腥味,可那淡淡腥味中却又带有冷香。 不知过了多久,她耳畔突然响起剧烈的嘈杂声。 她想细细去听,可广白突然附在她的耳畔说:“他终于来了。” 她很想问一句,是谁来了,可不知广白对她用了什么药竟让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耳畔突然传来破风声,她能感到那箭矢钉在玄冰上,溅起细碎的冰渣。 有侍从全身带血,从浮云台下跌跌撞撞爬上来:“家主……家主您快去看看……” 可不待那侍从将话说完,浮云台下已经燃起了漫天的火光。 那家主宛若看不到一般,一脚将那侍从踹下浮云台,而后目光柔和的看向公子无忌:“竟胆敢扰了公子?” 而后,他看着浮云台下之景默了半晌,却还是转身,对着广白揖了一礼:“广白君,请您……” “请我怎样?” 那家主面上一怔,但还是说:“广白君不必理会别的事,只而今……就差一步,公子今夜便可……” 广白懒懒截断他的话:“便可怎样?起死回生?” 而后,夙潇感到眼角处一阵炽痛,紧接着,是广白声音漫不经心响起:“如今,你可看清楚了?” 夙潇那枚胎纹已被刺破,广白用血砂捻成细丝,割开信陵君手腕,那里面血脉已经凝成冰霜。广白牵引着血砂从夙潇眼角处抽出时,并没有什么血引之术被引出,唯有滴滴血珠沾在信陵君身上。 信陵君依然是此前模样,并没有古籍中所记载的那样,起死回生。 毕家的家主呆了一会,才仿若疯魔般嘶吼:“怎么可能……血砂……对!一定是血砂有问题?它融在那幅画里数年之久……” “呵!你这是在质疑我?” 那家主双眸赤红:“广白君,您一定有办法的……或许……或许……” 广白听着浮云台下传来的刀剑喑哑:“你还不明白吗?” 他看着玄冰之上的魏无忌,嘴角轻轻扯出一抹笑:“魏无忌他早就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 毕家的家主眸子一瞬间睁大,魔障般说:“广白君,是不是哪里出错了?夜里有些暗,出错也是有的。来人,点灯……” 广白好笑的摇头:“没有出错,我以夜明砂欲引出封于她眼角的古术血引,可而今,你还看不出吗?也许……本就没有什么血引。” “有关这等古术的传说已是太过久远,流传千年之久早已不可考证,只凭着几页散落的古籍,你现在还这么肯定吗?” 那毕家的家主往后退了几步,失了魂魄般:“可两年前,是你说……” 广白莞尔一笑:“是啊!两年前我告诉你,她生的与常人不同,模样与那传说中的血引有些相像。可我几时告诉你,她那枚胎纹,就是血引呢?” 毕家的家主仰天大笑:“你故意的!” 广白此时掏出那柄十二骨折扇,淡淡点头:“是啊!我故意的。” 毕家的家主一瞬间气息拔高:“你知晓我想要复活公子,可你说这些框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广白绕到信陵君旁边,看着旁边巫祝还在吟诵着不知名的符文:“什么好处?确实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我也不需要什么好处。” 语罢,他看着夙潇,将那块人皮面具又换在她眼角处,敛了那枚胎纹:“我只是想要引夙寻来此,借他的手,毁了你毕家就成。” 毕家的家主觉得他说这话很是可笑:“郢都夙寻?别说这还不是他郢都,就算是他郢都,他只是一个区区左尹,还能胡来不成?再者,我毕家百年根基,他若是真敢犯上来……” 广白笑言:“若是一般情况,他兴许会为大局考虑,不会出手,可你应当知道,你毕家今次可是犯在他的逆鳞上啊!”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更何况……” 广白闻着空气中开始泛起的腥味:“他虽是文官,可手底下却豢养一支千人的私兵。” —————————— 夙寻沿着石阶一步步迈上去,垂在地上的袍角因浸了血而划下一道道血痕,他姿态闲适,仿佛是在自家后庭漫步。 他面上神色自若,千池已经不能理会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夙寻半边侧脸,丝毫看不出这样风姿的人,手中沾血。 甚至就在刚才,他一剑劈了一个人,那人死之前脸上的神色是不可置信,似乎不能理解刚才还温润的男子为何会突然出手,并且剑法干净利落,利落到他的身体被一剑劈成两半时,那男子身上都没有沾上血迹。 连千池惯是杀人的角色,当时看着那幅惨景都几不可见皱了皱眉。可夙寻,连眼皮都没有抬半分,他甚至是没有停顿的跨过那尸体走上这三千石阶。 夙潇此刻已经睁眼,却还是不能动弹不能说话。 广白淡笑着将青铜面具戴上,她头痛欲裂,广白将她扶起,坐在她的一旁,他轻轻附在她的耳畔说:“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夙寻来了。那你想不想知道……你此前救下的……苍溟,为何到现在还没来?” 说完,他眸中显出某种莫名的情绪:“好戏,这才是开始啊!” —————————— 夙寻登上浮云台,没有理会四周升腾的浓烟,只是看着玄冰之上冰雾弥散,唇畔漾出一抹温软的笑意,声音轻如薄雾:“潇潇,哥哥来接你回家。” 第三十二章:人间相逢 夙潇被夙寻抱在怀里的时候,才哑着声音唤了声:“哥哥。” 夙寻低低叹息一声,声音中意味难辨:“我一时不在你身边,你便出事给我看。” 语罢,抚了抚额头。 夙潇不知为什么,明明此前还觉得被毕家抓来没什么的,可在看到他的那刻,眸中还是止不住氤氲出大片的雾气。 夙寻伸手,缓缓抚上她眼角,轻声问:“他们可对你做什么了?” 夙潇看着此时浮云台上众人神色各异,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角:“我没有什么事。” 夙寻将她抱起,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冷吗?” 夙潇面色发白,点了点头。 夙寻将她揽在怀里,一手提着剑,剑身一寸寸划过玄冰床,堪堪停在公子无忌面上一指处,兀然笑了两声:“为了一个死人,啧……” 此时浮云台上,已是血流遍地。那个巫祝早已被处死,除了烈火烧灼的“噼啪”声,就只有夙寻声音清清淡淡响起。 毕家的家主被千池所制,此刻声嘶力竭的对着夙寻说:“别……别伤了公子……” 夙寻转过身来,眸中笑意浅浅淡淡:“你说,若是教公子无忌知道,他一手带出来的人做出这般事,他会不会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那毕家的家主眸中出现惊慌:“不…公子不会……” 继而他眸中划过一抹狠毒之色:“恨只恨七年前那场刺杀没有杀了龙阳。不过天意,魏圉为了救他挡了那一剑,若不是那一剑,说不定魏圉到现在还活着……枉论他请再多的太医,他还不是死了,五年前就死了。” 继而,他的眸中出现哀伤,眸光紧紧锁在信陵君身上:“可是,公子也走了……” 夙潇在一旁听到这些话,皱了皱眉,这毕家的家主莫不是执念太深,如今魔障了。 那家主眸子猩红:“你们这些后辈懂什么……公子艳绝天下,得各国礼待,他才该坐上那个王位,如果他是魏王,魏国到的现在定然不是这般光景。” “可是,是龙阳和魏圉害死了公子……若不是他们,公子又何至于如今躺在那玄冰上。” 夙寻笑了两声:“你说的这些我还真看不出。我只知道,若不是你偷天换日藏了信陵君的尸身,他此刻确实不应该躺在这玄冰上……” 语罢,他轻飘飘看一眼信陵君:“而是应该,躺在地下。” 夙潇闻着空气中浓烈的腥味,看了一眼信陵君,他面上还是一层冰霜,她摸上去冷冷冰冰的。 广白早已不在这儿。连带着广白一同离开的,还有毕萱。 其实早在哥哥登上浮云台的那一刻,广白就已经走了,她那个时候才知道,广白的轻功很好,就算是比起此前见到的龙阳君,也不遑多让。 可她疑惑,毕萱为何会同他一道离开。因为有毕家,所以她才是毕萱,可如果连毕家都没有了,她又是谁呢? 可眼下最要紧的到底不是这些,而是广白走时说的最后那句话。 他说好戏才刚刚开始,可而今,他离开了,毕家的家主状若疯癫,这戏就算再好,也该落幕了。 她起身,因为躺在玄冰上太长时间而手脚有些发麻,她看着那家主问:“真是可笑,你竟把信陵君的死同龙阳君扯上关系。” 夙潇明显感到,在她说出龙阳二字的时候,那家主眸中显出嗜血的寒光:“龙阳……龙阳……” 夙寻倒是听过一些往事,看着他此番模样也不甚在意,只是悠悠转到一旁,从几案上拿下那副画,那画之前被泡在药中提出夜明砂,而今已毁。 夙寻可惜的摇头:“真是可惜了……听闻魏安厘王笔墨稀世难求,而今,却就这样糟蹋了。” 那家主听到这画,几乎是疯狂的说:“你们知道什么?那画明明就是公子画的。” 夙潇一怔:“您如今可是在胡言乱语?” 那家主惨惨一笑,暗夜中那神情也无端可怖起来:“呵!公子的笔墨,却教人说成那魏圉的……他连公子半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夙潇觉得自她来这魏国,听过最多的就是昔年有关龙阳君与魏安厘王那一段风月,可眼前这家主却是告诉她,那段风月中,似乎还有一个人,正是梁园光风霁月初可拟,名与岱华争嵯峨的公子无忌。 夙寻招了招手,示意千池先放开那家主。那家主悠悠晃晃起身,擦一把嘴角沾染的血迹,走到玄冰旁。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公子无忌,可在离公子无忌面上三指处他顿了手。声音喃喃:“公子,时至今日,我还是没有完成您最后一个愿望。以后,怕是也无法完成了。” 夙潇奇怪:“公子无忌死之时,他可有什么愿望吗?” 那家主仿佛累了般,声音没了那股戾气:“他只是想,再见龙阳一面。” 这时,不止夙潇面上震惊,夙寻走到他近旁,笑了一声:“龙阳君……有意思。” 那家主闭了闭眸,抬头看着满天繁星,明月皎皎:“那个时候,公子被封信陵,鲜衣怒马,正是少年风流。” 他说完这句话,只是静静看着明月,一时只有旁边冲天而起的火光中爆出的火花声。 夙潇不知怎的,竟突然觉得那毕家的家主莫名有种寂寥。 他开口,可那声音听去,仿似低噎的笑:“可他,偏偏就遇上了龙阳。” 夙潇一怔,她向着他的眸光望过去,只能看到沉沉暮色。 —————————— 六月的天气,来的实在是反复无常。晨起时分刚下了微雨,可在暮色渐拢时又是霞光满天。 今日并不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若硬要说什么特别,那便是少年公子策马疾驰而过时,有个瘦瘦小小的身影躺在路中间,挡了他们的道。 勒住缰绳,马蹄朝天而起,让马上的人狠狠一颠。 旁边一个着浅蓝色衣袍的公子,丰神秀美,可说出的话却是冷漠无情:“今日难得出来,竟遇上不长眼的挡爷的道。去看看前面怎么回事。” 身后赶上来的侍从前去查看一番,说道:“公子,这是一个乞儿,怕是饿急了,抓着个老鼠不放。” 马上另一个着月白长袍的男子皱了皱眉。 刚才说话的公子又道:“提过去扔了,别在这儿碍爷的眼。” 那侍从得了这个吩咐,弓着身子就要去抓那地上瘦瘦小小的孩子。 马上的人出声:“这么小的年纪,还是别伤了他。” 他说话间下马,眸中噙一点笑意,对着那浅蓝色长袍的男子说:“不满十岁的孩子吃老鼠,也真是可怜。这还是在大梁城,别的地方指不定怎么乱呢?这便是你治下的魏国盛景吗?少垣?” 第三十三章:公子无忌 那被称为少垣的男子,微微扯了扯唇角:“无忌还是一如既往的心善。对着个路旁的乞儿也要施救吗?” 是了,这便是他们的相逢,果真如龙阳此前所说,少垣初初见他,并没有对他心善半分。可她却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救了龙阳的,会是信陵君。 六月份的信陵君府上,栽种的栾树都开花了,掌灯时分,信陵君便去看了白日里救下的那个孩子。 他缓步行进内室,开了轩窗,转头看着榻上缩成一团,眸中满是警惕惊慌的孩子,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从怀里拿出几块糕点,对他招了招手:“过来。” 那孩子往后缩了缩,他看着他单薄身形,看模样至多八岁。他心下不知为何,竟生出怜惜。 那孩子看他半晌,似乎感觉不到什么恶意,这才往前缩了缩,伸出手拿了一块糕点,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下去。 他素来温雅宽和,拍了拍他的后背:“慢点。” 那孩子抬起头来,看着他眸中显出疑惑神色,似乎不能理解这个人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但他还是更近的往魏无忌的怀里靠了靠。 无忌笑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懵懂的看着他,他温和的笑笑:“不会说话吗?这也无妨。” 无忌看一眼轩窗外,此时正是明月当空,风拂过,微微有栾树花香传进来,他转过头给他说:“我曾看古籍中所载,四象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我今日见你时正是在大梁城东面,而东宫青龙,那便取一个龙字吧!你的眼睛……” 他微微一笑,看着眼前孩子一双眸子仿若清潭,幽幽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可被他直直看着的时候,仿若烈焰灼灼,他叹息一声:“从今开始,你便叫龙阳吧!” 无忌清晰的看出那孩子眼中一瞬亮起的神采。可神采熄灭过后,那孩子直直拽着他的手,眸中显出急切,无忌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可福至心灵间他缓缓一笑:“你想要问我是谁?” “我是魏无忌。无以言对的无,童言无忌的忌。” 那孩子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话,可他只能发出破碎的残音。无忌摸了摸他的头,可在他的手触到他发顶的时候,他清晰的听到那孩子说:“无……忌” 虽然声音稚嫩,说的也磕磕绊绊,可不知怎么,无忌一顿,唇畔露出浅浅的笑。 世人都知道龙阳此名是魏安厘王给他的封号,时日渐久,所有人都忘了他本名叫什么,只晓得大梁有君名龙阳。 可今日,时光辗转,才从这毕家家主口中得知,他本名便叫龙阳,且这个名字,得自信陵君,公子无忌。 若是按照事情原本的发展,龙阳兴许会一直留在信陵君的府上。可世间有个词说的好,世事无常。 这无常,说的便是无忌和龙阳。 在信陵君府上四年,龙阳整十二岁。 十二岁的龙阳,虽说不上容色绝姝,但也是常人难及,这其中,也包括当时大梁第一纨绔南宫谨。 这南宫谨同别的纨绔不一样的地方有二,第一便是此人容色可与当时最负盛名的第一公子信陵君比肩,第二便是此人喜好男风。 说到这儿,毕家的家主悲切笑了一声:“那个时候,事情还没有发生,在此后公子不止一次的说,我若是当时没去赵国就好了……” 夙潇皱眉问:“赵国?” 毕家的家主说:“是啊!赵国。” 当时龙阳拿着刚写好的两卷字邀功一般跑去信陵君所居的扶云阁。 他穿一袭绛紫长袍,穿过大片的栾树时,繁花纷纷落在他身上,那眸中神采明亮轻快,泛着孩童的稚气。 那种神色,仅仅属于十二岁的龙阳君。 他轻扣着信陵君的房门,声音清稚:“无忌……无忌……” 门开了,魏无忌一把将他抱起,面上一贯的温雅宽和:“今日写了什么?” 龙阳将那两卷字举在他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 魏无忌粗粗看过,赞赏的说:“如今的字总算有几分模样了。”语罢,他看着龙阳,眸中情绪复杂:“当日将你捡回来的时候,皱巴巴的一团,四年时间怎么就生成这个样子了?” 龙阳知道他在夸自己,更近的凑上前去:“无忌,好看!” 魏无忌这次难得没有顺着他的话,而是摇了摇头:“过美则妖。我倒宁愿你生的平常些。” 龙阳不晓得该怎么说,只是拽了拽他的衣袖。 魏无忌低缓一笑,看着龙阳说:“可幸,如今你在我府上,只有我养着你。” 可他目光触及几案上那封秘折的时候,才漾出丝丝缕缕不舍:“朝中有急事,我要去赵国一趟,少则三四月,多则半年。到时候,估计栾树的花都谢了。” 他最后一句,带了莫名的惆怅。可他惯来温润,只一瞬,他就又笑着说:“若是栾树的花谢了,那就改栽梅花,入了冬,梅花总是不会谢的。” 龙阳知道他要走,眸中已经泛出雾气:“无忌……不走。” 他心软了一软,可想着到底只有半年时间:“我只去半年时间,我给少垣说,让他有空的时候多照顾你一些。” 龙阳显出迷惑神色,魏无忌笑了笑:“你见了他就知道了。四年前,你见过他的,如今许是忘了罢。你一直嚷嚷着要学剑术,他的剑术很好,若有机会,可以让他教你一教。” 十二岁的龙阳全然不是此后那幅慵懒冷淡的模样,那个时候,他的生命中甚至还没有出现一个名叫少垣的人。 听到这儿,夙潇皱了皱眉,她往前几步,问那毕家家主:“那信陵君去了多久,回来之后呢?” 毕家的家主望一眼玄冰之上的信陵君,眸中涌出浓烈的哀伤:“公子去了仅三个月,便办完了所有的事情。回来那日……” 魏无忌穿着霜色长袍,袍角翻飞,面上神色自若,可只有凌乱的脚步泄露了他此刻心中的急切。 他转到龙阳所居的院落,推开门时便唤:“龙阳。” 可室内清冷,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他一路赶来,就连衣袍都未来得及脱下,那袍角已是有了褶皱。他犹不在意的皱了皱眉,问一旁赶上来的侍从:“他今日可是去哪里了?” 那侍从觑他一眼:“公子走的第三日,小少爷便……丢了,不过丢了的第九日有位公子领着小少爷回来,说是公子曾经嘱咐他,让他多照顾着些小少爷。自那之后,小少爷便被那人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魏无忌听到这侍从说第一句话,只觉的自己心下腾起莫名的暴戾,但多年的温雅让他生生压下了这股戾气,他招了招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呆呆在这房内坐了一会,只觉的心下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难受。他知道那侍从说的许是少垣。 少垣虽为一国之君,但他性子乖戾,没有半点一国之君的仁爱之心,都说君王爱民如子,可唯有他最清楚,爱民如子这几个字对少垣来说仿佛就是一场笑话。 可而今龙阳被他接去宫中三月,其间不知发生什么。但他转念一想,龙阳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少垣再怎样,也不会真同一个孩子置气。可……少垣的性子毕竟…… 思及此,他起身,对随侍身侧的毕远说:“去王宫。” 彼时,毕家的家主还是他身侧一个小小随从,名唤毕远。 第三十四章:试问君心 魏无忌见到龙阳的时候,已是落日的影晕映入深林。 他安安静静的被少垣牵着过来,手中拿一把木剑。 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龙阳的眸中只是冷淡,再没有往日欣喜。 他心下一窒,但还是对着龙阳和声说:“同我回去吧。” 龙阳听到这话的时候,才眸中有了轻微波动,他缓缓挣开少垣的手,走到他面前,却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他面上神色僵了僵,问:“三月不见,你连我都不识得吗?” 龙阳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旁边的少垣笑了两声:“无忌,你难得对什么人如此上心。” 他这位王兄向来喜怒难测,他不知晓他说这话何意,但还是说:“龙阳这些时日劳烦王兄照顾。” 少垣微微一笑:“我的徒弟,我自然该多照顾着些。” 他提前三月回去,想到龙阳见到他的很多种情绪,欣喜的,激动的,可独独没有想到过,会是那样冷淡。 他回去府上时,衣袍都被夜露打湿,他坐在凉亭中独酌,苦笑一声:“罢了罢了,养了他四年,他要离开,便由着他吧。” 后来两年,他再没有见到龙阳。可他也晓得王宫中渐渐生出什么样的传言。 他也偶尔想起当日从马下救下的那个孩子,可却再也没有办法将那个孩子同十二岁望着他眸色冷淡的龙阳重合。 大年初一,是他的生辰。这个生辰尤其的好,拜年同祝贺赶在一道,更添了几分喜气。 彼时,他已贤名在外,那日来给他祝贺的人到了暮合时分才渐渐离去。 他仰躺在半副滕床上微微养神。门外却是传来侍从的声音:“公子,有人求见。” 他那时已是累极,只懒懒的回了一句:“告诉他,今日我已经歇下了,让他明日再来吧!” 那侍从从门扉后又说了一句什么,可他却是没有听到说的什么。 第二日晨起,他模糊间想起这回事,问了一句,那侍从支吾着说:“昨夜来的,是龙阳少爷。” 他觉得自己脑中许是还有些不清楚,不然怎能听到那侍从说是龙阳来了。 他已经两年不曾见过他。他二十四岁生辰,二十五岁生辰龙阳都没有来,二十六岁生辰自然也不会来了。 那侍从又说了一句:“昨夜就龙阳少爷一个人来的,我说公子歇下了,让他明日再来,他却不走,如今还在那长亭里坐着呢!” 这次,他听清了。可手中的茶盅也掉下去了。 待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只余一袂月白衣袍。 天空还没有大亮,只觉得雾蒙蒙一片,满是潮湿的气味。 龙阳就穿着绛紫长袍,微微趴在青石桌上假寐。 他走过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何竟连呼吸也放轻了些许。 龙阳许是感到旁边有动静,他睁开眸,看着魏无忌,低缓一笑。 从十二岁到十四岁,他早已长成少年模样。 那一瞬他脸上乍现的笑意,任是魏无忌熟读天下诗书,也寻不出任何一个词来形容他。 或者说,世间再无任何词能配得上他。 魏无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他对面,他只能听到自己声音有些艰涩:“你一个人过来的?” 龙阳点点头,又笑了笑:“不然呢?无忌以为我同谁过来,少垣吗?” 魏无忌被他笑容一晃,才出声:“你来了,怎的不来扶云阁。” 龙阳又趴在青石桌上,闭了眸:“扶云阁啊!已有些陌生了。我让人去找你,可他们说你歇下了,我就坐在这儿等你一夜。若是你再起的晚些,我就要走了。” 魏无忌听到这话,不知怎的,心中涌起莫名的火气:“你如今,连一晚都不想待在我府上吗?” 龙阳没有说话,默了一会他才说:“昨日是你二十六岁生辰。是我来晚了。” 魏无忌喃喃道:“不晚,只要你来。” 龙阳还是趴在那石桌上,浑身透出一股冷淡,声音难得软下来:“小的时候,总是你记得我的生辰,其实我也想给你说一句来着。” “说一句什么?” 龙阳眸色变得温软:“无忌,生辰快乐。” 这像是他十二岁之前拽着他的衣角喊“无忌……无忌” 魏无忌浑身一怔,看着龙阳起身,走到他近前,前一瞬的温软尽数褪去,又变成那个冷淡模样:“无忌,你知道吗?就在你生辰前三日,我杀人了。你一定想不到你养大的孩子,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你很失望吧!” 魏无忌脸色顿白:“少垣教你剑术,是为了让你杀人的吗?” 龙阳看着长亭外蒙蒙雾气,声音也清薄了些许:“是我自己想要替他除掉那个人的。一剑封喉,就算是剑上浸血多年的剑客都不能做的比我好。我会成为魏国最好的剑客,全天下最好的剑客。” 魏无忌面色越发惨白:“你知道,外人都是怎么说你和少垣的吗?说你是……他豢养的……男宠。” 龙阳不在意的笑笑:“你不也说了,那是外人,外人说的话还需要计较吗?更何况,他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我向来不看重这些。” 魏无忌面上浮现一个苍白笑容:“若我看重呢?” 龙阳一怔,久久都不曾说话,魏无忌欲去拉他,龙阳才道:“无忌……” 可仅仅只是这两个字而已。 良久的沉默,空气中只能听到龙阳浅浅的呼吸声,魏无忌自嘲一笑,喃喃道:“我可真是魔障了。” 龙阳半晌才睁开眼,眸中轻轻浅浅映出魏无忌的影子:“无忌,你十四岁的时候想的什么?” 魏无忌想了想,还是说:“匡扶社稷,今生不渝。” 龙阳轻轻一笑,念着魏无忌说出的四个字:“今生不渝……” 而后,他微微一笑:“无忌想知道我想的什么吗?” 魏无忌问:“什么?” 龙阳眸中出现戏谑神色:“我要做天下第一的美人,天下第一的剑客,天下第一的谋者。” 魏无忌难得轻笑出声。 龙阳看着长亭外浓雾渐歇:“我要走了。” 魏无忌一怔,但还是回答:“嗯。” 龙阳走出长亭外,魏无忌看着十四岁少年身影瘦削,心中一时没忍住唤:“龙阳。” 龙阳回过头来,却突然扑进他的怀里,魏无忌一怔,嘴角却是缓缓浮起一抹笑,他拍了拍他的背,就像小的时候无数次一样:“龙阳……” 可只这两个字,他便住了口。 龙阳在他怀里轻声说:“我早已不是孩子了。你之前抱过我许多次,昨日你生辰,我本想抱你来着。可惜,我还是没能赶上。今日,你再抱我最后一次。我说过,我会成为天下第一的美人,天下第一的剑客,天下第一的谋者……” 说到这儿,龙阳顿了顿,可再出声时,声音坚定:“为了少垣。” 魏无忌面色陡白。 龙阳从他怀里离开,面上又是那幅冷淡模样,他甚至再没有看魏无忌一眼,转身就走。 浓雾初散,骤雨又来。 魏无忌跌落在青石桌前,十指抬起掩在面上,和着雨声他逸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你终究……还是选了少垣。你刚才的问题,我想给你说,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我只是,有些伤心。” 他当年去往赵国,只用了三个月便赶回来。回来的时候,最后一树花才初初凋谢,可他还是晚了。就算他再早一个月回来,他还是晚了。这个道理,他早该明白的。 骤雨鸣淅沥,前滩水涨痕。 指缝间,唯有泪水滚落。 第三十五章:龙阳离乱 夙潇听到这儿,看着毕家家主面上颓然神色,她幽幽问了一句:“也许,龙阳君离开是有他的理由呢?兴许,他还是有那么点在意信陵君的,毕竟,他养了他四年。” 皓月当空,毕家的家主看着四周林木将月影扯的斑驳,他轻声说:“公子曾经也是这样认为的,可后来……他不信了。” 此后两年,龙阳手中长剑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正如他十四岁那年说,他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他果真就成了天下第一的剑客。 而自他十二岁之后冷淡的眉眼却在一日日的杀戮中日渐慵懒。 不知是厌倦了这样的杀戮,还是觉得那些与他交手的人太过索然无味,每次执剑时,那一惯冷淡的眸子渐渐变得漫不经心。 而这两年,关于龙阳与少垣的流言蜚语已从大梁传往天下。 此前苍溟说,龙阳曾有一次出使别国,回国之日,被一位重臣使了卑鄙手段扣下,她当时只当是传言。 可却不曾想,这事竟是真的。 只不过,苍溟当时只说了一半,而那剩下的一半,却是和信陵君有关。 划过天边的闪电几乎要撕裂整片夜幕,震雷声声直欲要翻覆这方天地。 狂风将竹林吹的摇曳,魏无忌衣袍已尽数打湿,来时策马疾驰,袍角处已沾上点点泥印。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魏无忌只觉得自己心下某一处坍塌,那碎石翻落下来,砸在他心上,疼的他说不出话。 克制隐忍了半晌,他才对着身后一众侍从说:“出去,此人留着,我来杀。” 他一步步走到榻前,龙阳衣衫已经半褪,露出的肌肤有淤青。他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袍盖在龙阳身上。 龙阳面色有几许苍白,但还是笑了笑:“没有想到,你竟来了。” 魏无忌眸子如寒潭般冰冷。衣袍上的水渍滴在地上浅浅的一滩。 龙阳又说:“他只是亲了我,我觉得有些恶心,你帮我擦一擦罢。” 魏无忌没有动,也不说话,只是直直看着龙阳。 空气一时凝滞,良久,他才拧着干净的帕子往他露出的肌肤上擦去。 龙阳笑了一声,却是突然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魏无忌拿着帕子的手怔在半空。他发上的水珠落下来,滴在龙阳下颌处。 魏无忌眼中划过自嘲,眸底蕴着未散开的戾气,他只是问“你这算是什么?龙阳。” 龙阳没有说话,魏无忌微微仰头,看着帷帐深深,衣袖拂过,旁边的水盆“哐”一声被打翻在地下。 仿佛有他的轻笑传来,可再看时,他的唇已是覆在龙阳的唇畔。 他发上的雨水,顺着发梢淌在龙阳颈侧。他头低侧过来,声音很是伤心:“你同我离开吧。不要做什么天下第一的谋者,不要做什么天下第一的剑客,也不要做什么天下第一的美人。” 龙阳感到颈侧一片冰凉,雨水冰冷,可为什么他觉得灼烫。 魏无忌低低叹息,声音几乎有了哀求的意味:“你若是真想要做天下第一的美人,那也是我的美人……好不好?” 龙阳眸中看不清是什么情绪,只觉的那声音漠寒,不带半分感情:“你不知道天下那些流言蜚语吗?” 魏无忌抬首,一字一字的问:“那你亲口告诉我,你同少垣……是真的吗?” 龙阳看着他这幅样子,闭上眼睛,但是缓缓点了点头。 龙阳这一点头,才仿佛击在魏无忌的心上,他缓缓弯下腰,神色是从未所见的心伤。 他看着龙阳,眸中的光一点点寂灭,只是问:“他是君王,你和他在一起,开心吗?” 龙阳依旧点了点头。 魏无忌轻笑一声:“我就这么不好吗?” 想他一身风骨,又是魏国公子无忌,不知受天下多少人仰慕,几时问出过这样的话。 龙阳语调清冷:“你很好。没有人比你再好了。” 魏无忌痴笑:“我这么好,你又为何不同我一起?” 龙阳看着他的眸子,一顿一顿说:“你很好。可我欢喜的,是少垣。” 这话此时说出,确实伤人,只见魏无忌踉跄着起身,面上血色一瞬间尽褪,失了魂魄般走出房门。 骤雨惊飒飒,魏无忌站在门扉处,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此前还总觉得,我毕竟养了你四年,就算我在你心里比不上少垣,也总是有那么几分位置的。可而今,我才知道,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欺欺人。” 自龙阳十二岁被少垣带进宫,四年多的时间,可这四年加起来说的话都没有今夜说的多。 若是往日,依着魏无忌的性子,断然问不出那样一番话,可今夜许是太过失控,他才说出那些话。 问出那些话,大抵也该心死了吧!夙潇淡淡想。 龙阳君与魏安厘王那段风月天下皆知,他虽为一国之君,却愿意为了龙阳空置后宫,为了龙阳,寻来古剑承影。 一位君王,为了他做到如斯地步,已是难得。 若不是从毕家家主口中听到这样一段往事,她是万万想不到,龙阳君与信陵君竟还有这样一段牵扯。 也是,信陵君此人,光风霁月,为世人所慕,任是谁也不会将他同昔年那段往事牵扯在一起。 夙寻看一眼离他甚远的夙潇,眉微微蹙起:“你还不过来些,玄冰床上的寒气是好玩的吗?” 夙潇正在想龙阳同信陵君之间的事,抬头疑惑的看着夙寻。 夙寻上前去,很是无奈:“我平时同你说的话,半句也听不进去,今日怎的对龙阳君的事如此上心?” 夙潇看着玄冰之上的信陵君:“我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兴许,龙阳对信陵君也是有几分情谊呢?” 夙寻失笑:“那你说说,事情该是怎样的。” 夙潇想了想:“该是……”她缓缓摇头:“说不上,可总觉得,不该是这样。” 夙寻笑了笑:“你觉得他们应当在一起吗?可若是他们在一起,那天下间……还有信陵君吗?更者,之前毕家家主提到过一句南宫谨,你可还记得?” 夙潇听他说这话,才突然想起,这家主曾经说龙阳十二岁的时候,容色已是常人莫及,这其中,便包括这位南宫谨。 夙寻缓声说:“这位南宫谨便是如今南宫族家主的幼弟,如今若是还活着,那位少主南宫亦痕须的称他一声叔父。但是可惜,他早已死了。南宫族此前对外宣称,他死于一场伤寒。可如今我猜着,怕不是这样。” 语罢,转头看着毕家的家主,幽幽叹息:“所有的事情,向这位家主一问便知。” 第三十六章:谁秉忠贞 后面的事情,浮光掠影而过,而龙阳与魏无忌,果真如夙潇所猜那般,再没有任何牵扯。 直到,赵国平原君借兵的文书置在魏无忌的案头。 秦国发兵攻打赵国,围了赵国的国都邯郸。而魏无忌的姐姐恰巧是赵国丞相平原君的妻子。 别说魏无忌的姐姐还在赵国,就算他的姐姐没有在赵国,关乎一国之运的事,依着他的性子,也没有不管的道理。 那夜,夜色如水,星河寥落。他头戴峨峨高冠,身穿玄色暗纹大袖袍服,踩着一地月光,缓步入了王宫。 彼时,魏国的君主端坐高位,含笑睨着下首的魏无忌:“是什么事情值得无忌深夜进宫求见孤王?” 魏无忌面色凝重,一掀衣袍,就直直跪在了地上:“王兄,请您发兵援赵。” 少垣指尖捻着一缕发,笑了一声:“我道是什么事呢,没想到,竟是为了赵国的战事。” 魏无忌道:“秦国上将军白起坑杀赵军四十万人,此后赵国一蹶不振,而今秦军围困邯郸,已是兵临城下,若是魏国再不出兵援赵,赵国必死。” 少垣笑笑:“赵国将死,干我何事?” 魏无忌不可置信的看着少垣:“王兄……如今秦国征伐四海,若赵国亡,那魏国,还能独善其身吗?” 少垣不甚在意的说:“无忌难不成还想兼善天下?独善其身非我所愿……兼善天下,呵!亦非我所愿。” 魏无忌惨淡一笑:“那什么是你所愿?你为一国之君,万民皆苦你看不到吗?赵国将死你看不到吗?四海战火绵延你看不到吗?秦国征伐天下你也看不到吗?” 少垣眸中凝出冷冽,口吻是从未所见的威严:“无忌,你逾矩了。” 魏无忌一怔,继而笑了笑,缓缓起身,对着少垣行了一礼,这一礼,正正经经一个臣子对君王该行的礼。 他出了宫,才对着明月惨淡一笑:“兼善天下又怎样?少垣,呵!从来都是我太过天真。” 那夜虽是不欢而散,但却不知少垣怎样想的,第二日竟发十万大军援赵,当时率军的大将是晋鄙。 事情有了转机,魏无忌本以为赵国得救,可却不想,这十万大军在抵达邺城之后便驻守不前。 时隔半月,他再次进宫一趟。这次进宫仅仅半盏茶的时间,出宫时,他面上神色自若。没有人知道他和少垣说了什么。 此后半月他闭门谢客,日渐消瘦沉寂,直到龙阳持剑劈开扶云阁的门扉。外面的光透进来,魏无忌不适的眯了眯眸,而龙阳,就那样逆着光站在影晕里。 而那一身赫赤长袍,也让他一生都无法释怀。 龙阳看着他,眼角渐生笑意,可那笑意如三冬湖水,你手伸进去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冻入骨髓。 龙阳还未开口,他倒是先笑了笑:“你已许多年没有踏足这儿,来的时候可还记得路?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如今的剑术,可你也用不着一见我就显摆,要显摆也不用非得在我的门上显摆。” 龙阳听到这话,倒是怔了一怔,继而嘲讽的笑笑,却是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丢在魏无忌面前:“就算你要拿东西,可你也无需找如姬那样的货色。” 这话真是漠寒嘲讽至极。因为就连他此前最为不屑的贬斥他人的话,他都说出了口。 魏无忌拾起那东西,面上虽有笑意,却一寸寸白了下去。 那东西,正是半块虎符。 古来以青铜铸成伏虎形状的令牌,劈为两半,一半由将帅执掌,一半由君王保存,合二为一,才能调兵遣将。 而此时魏无忌手中的,正是少垣所保存的的半块。 十万大军久驻邺城不前,可赵国危机,再也拖不得了。那时,他心忧如焚。正好他门下有食客提了一个计策。 让宫中如姬偷取少垣那半块虎符。 如姬此人,夙潇是知道的,因为有关当年那场战役,史官匆匆一笔,大孝,大义,大忠奇女子也。 龙阳还没有进到宫里的时候,如姬很受少垣恩宠,后来龙阳与少垣那段风月传遍天下的时候,连带着少垣为他空置后宫的事也传遍天下。 而此前最为受宠的如姬,红颜若雪便在寥落宫闱里渐渐蹉跎。同是深宫里的女子,可这如姬和别人不同的是,她身上背有杀父之仇。 魏无忌帮她报了杀父之仇,那作为回报,让她偷取半块虎符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夙潇曾经听过这段传闻,说是如姬窃取了虎符之后被魏安厘王发现,此后不知何故,如姬在其父陵墓前自刎而死。 可而今听着这毕家的家主说起这些,全然不像是那么回事。 —————————— 魏无忌握着虎符不说话,龙阳收敛了周身戾气,近到前去说:“你就这么想要救赵国?” 魏无忌惨笑一声:“唇亡齿寒,龙阳,你该懂的。” 龙阳笑了笑:“无忌啊无忌……” “你要虎符,你真以为凭着如姬能拿到吗?你要虎符,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魏无忌捏紧了指骨:“你与少垣的情谊,已经到了连虎符这等东西都可以让你代为保管的地步吗?” 外面栾树正是花开,可身后,却再没有人回答。 此后,魏无忌快马加鞭赶往邺城,抵达邺城之后杀了大将晋鄙,亲自率着十万大军赶往赵国邯郸城。 战鼓歇的时候,已是入了深冬。魏无忌看着城内渐渐有了几分生气,他给随行的毕远说:“我们该回去了。” 刚说完这句话,他已是剧烈的咳起来,这些时日为了战事,他身体已是大不如前。 第二日,收整行囊,就在临出发前一刻,龙阳却是立在了他的房门外,面色有些颓败,手中拿着一件物什。 他确实有些惊讶,但惊讶过后,他还是说:“进来坐着吧。” 房内还有一股浓郁的墨香,魏无忌将轩窗大开,外面正好有几枝枝丫伸进来。 龙阳面色依旧冷淡,只是将手中的物什放在他面前:“我听说你病了。” 魏无忌点了点头,笑意盈满眼睫:“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龙阳转到一旁的榻上躺下来,漫不经心的说:“是,我在关心你。” 魏无忌一怔,摇了摇头:“那我很开心。因为,你已经很久都不关心我了。” 龙阳闭着眼睛,说了一句:“无忌,我想喝酒。” 魏无忌把酒搬过来的时候,才问放在桌上那件物什:“你这是给我的什么东西?” 龙阳看了一眼,又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那是夜明砂,不过可不是一般的夜明砂。我于药理上一窍不通,但也知道这是好东西,你病了,我将它拿来给你。就这样。” 魏无忌狠狠一怔,看向龙阳时,眸中华彩真真是摄人。 第三十七章:当时莫及 两人相顾无言,魏无忌看着龙阳浅浅饮酒,失笑一声,执起案上笔墨,说了一句:“如此美景,不画下来,岂不是可惜。” 龙阳回眸,眸中神色难辨。唯有窗外的风送进来一室栾树花香。 关于那副画,直到此时,夙潇才能相信,那确实出自信陵君之手。 夙寻含了薄笑,问了一句:“那夜明砂是龙阳拿给他治病的,信陵君又何故将那药融在笔墨里?” 夙潇看着此时玄冰床上已毫无生气的信陵君,难得突然明白过来信陵君当时所想。 她道:“兴许,他只是想将龙阳唯一送他的东西留的更久一些。” 夙寻笑笑:“你说的对,那药再怎么珍贵,也留不久,可是只要那画还活着,那龙阳送他的夜明砂自然就活着。” 只是可惜那画毁了,不是毁在多年之后的今日,而是毁在魏无忌收笔的那一刻。 魏无忌看着站在门扉处的少垣,了悟的笑笑:“朝中这般清闲吗?王兄竟能来这邯郸一趟。” 少垣面色说不上好,看着魏无忌执的笔兀然笑了两声:“此番击败秦军,无忌心下宽松,竟难得有闲情逸致在这儿作画。” 少垣踱步过去,拿起那画细细瞧了瞧:“这画虽好……可我看着碍眼……” 说话间,那卷帛已是被他从中划断。甚至,那画上的笔墨都还未干。 这便是少垣,魏国的君主。 龙阳随着少垣走了之后,魏无忌才轻轻拾起那地上的画,神色间已是看不出悲喜,或者说,他已经能够将情绪掩藏的很好。 毕远进来,他声音一贯的平和:“我觉得邯郸很好,不必再回去大梁了,就留在这儿吧。” 毕远以为他今次确实是死心了,可事实证明,他还没有死心。 若是真的死心,那他该把那幅画远远的丢掉,而不是在夜间和衣起身,将那幅已被斩断的画重新修补,更不会在修补到一半的时候,咳出一口心头血。 这次,他是真的病的很重,可惜,龙阳再没有来。 魏无忌说要留在邯郸城,可任谁也想不到,这一留,竟是十三年。 十三年的时间,有关少垣同龙阳的事情,已在天下间成为传说。而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每隔一段时间必讲一次少垣同龙阳的纠葛。 夙潇觉得,自从那次魏无忌率军救下赵国之后,赵国恢复十几载,人们没有了战乱之苦,越发的清闲起来,或者说,越发的无聊起来。 不然,何至于每次一讲起龙阳同少垣的事情,整个茶楼里都是座无虚席。 “话说那日朝堂之上,魏王端坐王位,底下一众大臣哭哭戚戚死谏,请求处死那迷惑了魏王的男子。” “啪”说书人执着惊堂木重重拍下。 那说书人又道:“可魏王当时冷冷睨着下方的朝臣,而后拂袖离去。第二日上朝,那魏王竟当着万众朝臣的面,将那男子封为龙阳君。” “此后,龙阳君之名天下谁人不知。” 底下有人唏嘘:“那魏王已是一国之君,天底下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为了一个男子和众朝臣出现裂隙。” 旁边有人笑言:“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传闻龙阳君虽为男子,但生的一副好容貌,比之女子还要胜上三分。” 旁边一人嘲讽:“一个大男人长了副娘们的样,那魏王看着也不腻歪。” 底下还有人要说话,堂上惊堂木落下,整个茶楼顷刻间静了下来。 “话说,此后这龙阳君盛宠不衰,魏王更是为了他,寻来古剑承影。” 底下有人问:“这古剑承影是个什么东西?” “这承影,在上古时期,可是周天子三剑之一,了不得的宝贝。” 那说书人笑道:“那魏王为了龙阳君怎么寻到古剑承影,其间又发生了什么事?众位且等我下回讲解。” 最后惊堂木落下,惊了满堂寂静。 人群渐散,可轩窗边坐着的男子久久都没有动一下。 身后的侍从催促:“公子,这人都散了,咱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那男子抬起头,淡淡“嗯”一声,巍峨高冠,广袖当风,不是魏无忌又是谁呢? 那侍从又说了一句:“公子每每来听,可这些少说都听过一百遍了,公子也不腻吗?” 魏无忌起身,冷冷淡淡说一句:“不腻。” 那毕家的家主说到这儿,顿了下来。 已是沧老的脸上显出一抹悲恸,喃喃道:“不腻……不腻。” “公子说了那么多话,可唯有这一句,让我生出恨意。十三年啊,就算是再怎样无法释怀的事情,也该放下了吧。” 夙潇知道这话何意,十三载时间,确实很多了,可若是信陵君当真放下了,便也不会成为那茶楼的常客,更不会在魏国八百里加急的秘折传来的时候,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出现裂痕。 那夜,他手中握着一副卷轴,半晌也不动一下,唯有屏风上投下烛影深深。窗外突然刮起大风,烛火被风所灭,他抬眸看去的时候,只能看到烛台上腾起一缕青烟。 黑暗中他缓缓逸出一声叹息,继而放下卷轴去关轩窗。 可门外突然传来急切的敲门声,他看着展开的卷轴上从窗外探进来的半截栾树,心下莫名涌起不安的情绪。 这种不安在他展开那封八百里加急的秘折时,却是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他握着竹简的手因为用力而显出青筋,可点漆般的眸子里却一点点蕴出笑意,不同他一贯温和的笑,这笑真的是寒凉若冰。 他坐在榻上,良久,他才抬头沉沉闭上眼睛,可眼角处有泪水划下。 沉沉暗夜中,唯有他声音空虚:“龙阳……是我对你不住。”可只此一句,他便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其实,自从当年他在马下救出龙阳,一直都在他在等待,他在隐忍,又何谈对不住三字。 就算对不住,也是龙阳对不住他。 此前夙潇还觉得,龙阳遇上少垣是劫难,而今,她却是觉得,魏无忌遇上龙阳,才是真正的劫难。 她实在想不出魏无忌有什么地方会对不住龙阳。 她看一眼天际,不知怎的,心中涌起无尽悲凉。 夙寻此时却走到毕家家主面前,沉沉出声:“有关南宫谨那段往事,到了现在,家主总该说了吧!” 第三十八章:年岁一顾 魏国平静十三载,除了期间龙阳同少垣那段风月,再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所以,今次秦国大举攻伐魏国,确实是让大梁那些朝臣慌了一慌外,但慌了一慌外之外,也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暴乱。 因为,魏无忌要回来了。 这个名字,到的如今,代表的早已是一国之兴亡。他们坚信着,只要魏无忌回来,那所有的一切都不成问题。 魏无忌回来那日,万人空巷,而少垣更是率一众朝臣站在城门口亲迎。 魏无忌翻身下马,姿态潇洒还是十三年前那个名满梁园的信陵君。 少垣戴着冠冕,眸中笑意浅浅迎了上来,多年不见的兄弟,几乎就在那幅盛景之下相拥而泣。 只是那笑意绕进眸底,冷冷冰冰,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 曾经最为亲近的人,而今早已有太深的隔阂。 此后魏无忌被封上将军,领军抗秦。 只是,在出征前一晚,少垣轻裘缓带进了扶云阁。 他面上神色很是平静,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不好:“明日出征,你今夜找我过来什么事?” 今次,他终究没有在魏无忌面前自称孤王。 魏无忌倒了杯酒:“请你过来,有三个问题。” 少垣在青石桌前坐下,懒懒饮了口酒:“你想问我什么?” 魏无忌低声笑了一下:“秦国大举伐魏,你封我为上将军,是不是说,你还是信任我的。” 少垣放下酒盏:“自然。你有大才,就算是你在邯郸,我不也修书一封,让你回来领军吗?虽然世人指不定要怎么编排我。” 魏无忌眸中蕴出笑意,继而摇了摇头:“第二个问题,这十三年,他还好吗?” 少垣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他浅浅笑了一声,说出的话却冷漠至极:“无忌这是还没有死心吗?怎么,十三前年他没有告诉你,他欢喜的人是我。还是说,到了如今,无忌还存着那可笑的妄念。” 魏无忌面色顿白,自嘲般的笑了笑:“是,从来都是我的妄念。” 他默了一会,才问出第三个问题:“十七年前,我去赵国三月,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南宫家的么子又为何会无故病逝。” 少垣握着酒盏的手一顿,继而不动声色的饮了口酒:“十七年前?那隔的委实久远,我实在记不得了。” 魏无忌手肘支起,撑着额头,可说出的话却不容置喙:“我要知道所有的事情。一字不落。” 按理说,依着少垣的脾气,这个时候已是发怒,可此时他却没有半分怒意,只是凉凉笑了笑:“无忌要我告诉你什么?因为你知道,你才来问我。如果你不知道,你也不会来问我。” 这话,其实很有几分道理。人们去求证的一些事情,往往是自己所知道的。 而去求证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不愿意相信自己所知道的。 魏无忌眸中翻腾起滔天的怒意,嘴角却含一抹笑:“我要你亲口说给我听,我才信。” 少垣看他一眼,那一眼情绪复杂,似悲哀,似遗憾:“十七年前,你走的第三日,龙阳便丢了,你应该晓得。” 魏无忌身形一抖,但还是说:“继续。” 少垣兀自倒了杯酒:“是南宫谨抓了他。此人好男风,那个时候他已觊觎龙阳。” 魏无忌听到这句,沉沉的闭了闭眼:“是我,我请南宫谨来我府上,他见到了龙阳。” 少垣继续说:“他在南宫府上六日……我寻到他的时候……他已受辱。”他说这话时,眸子眯起,透着嗜血的寒光。 少垣默了一会,语气渐渐变得漫不经心:“我本要杀了他的,可我觉得那样岂不是太便宜他了,龙阳所受的,我让他十倍,百倍的受一遍。”说到这儿,他笑了一声:“可就那样,他还没有被折辱至死,你说说,他是不是很命大。呵!可是再命大,我要他死,他还不是得死。” 魏无忌面色惨白,只是静静听少垣说。 “可我不让他死,让他死了,他岂不是解脱了。我削了他的四肢,让他今后如废人一般的活着。就算这样,南宫族也不敢多说半句,他们不止不敢多说,他们还得感谢我,感谢我的不杀之恩。” 魏无忌只沉沉问一句:“那畜生而今,还活着吗?” 少垣道:“许是死了,许是还活着。可活着才好不是,活着,可生不如死。” 魏无忌起身的时候晃了一晃,他背对着少垣说:“明日我率军出征,少垣应该不会临阵换将吧?” 少垣怔了一下,这才说:“临阵换将是大忌,这个自然不会。” 夙潇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魏无忌何故问这一句,可在魏无忌单手执剑架在当时南宫家主的脖子上时,她才明白过来。 既然不会临阵换将,那么做什么都是无妨了。 此前,夙潇从没有想过,信陵君也是会剑术的。 那剑术兴许比不上少垣同龙阳,但也远在一般剑客之上。 那家主勉强扯出一抹笑:“信陵君这是何意?” 魏无忌歪头轻笑,那笑意真如淬了毒,一寸寸绕到心底,此时毒发,神情是从未所见的癫狂:“你生的那个孽障可还活着?” 那家主面上抖了一抖:“信陵君名冠诸侯,说话间竟是如此没有体统吗?” 魏无忌听到这话,甚是狂妄的笑了两声:“体统……他都成了那般,我要这体统有什么用?” 那家主被他模样所惊,一时退了两步,那剑锋陡转,霎时便划出一道血痕。 那家主惊怒间还未来得及说话,魏无忌又道:“说,那个孽畜还活着吗?” 那家主这才反应过来一般,睁大了眼睛看他,此番震惊似乎比之刚才还要大:“信……信陵君……你……你……” 魏无忌剑光陡转,堪堪没入他胸口二指:“你之过,在于生了他。” 那家主跌坐在地,看着魏无忌向后庭走去的身影,呆愣一般,继而苦笑:“天要亡我魏国吗?不然怎会生出这等妖孽,迷惑了我王还不够,还要将信陵君引入歧途吗?” 那南宫谨果真还活着。 因不能见天日被一直关在地下的密室里,肌肤浮肿起来显出异于常人的苍白,仿佛他一剑斩过去,那身上迸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水。 他沉沉笑了两声,觉得就算这南宫谨再惨烈百倍,也难消解他心中恨意。 十七年了,就算他苟且于世十七年,可只要他还在这世上一日,那龙阳所受之辱又有谁人来解。 他一向认为,手中的剑从来都不是为了杀人伤人。而是一种信念,一种责任。可今日看来,那些东西还是抵不上杀人来的实用。 若是手中的剑连自己最为紧要的人都护不了,那执剑何用。 时隔十七年,他终究是明白了这个道理,而南宫谨,也终究死于他手。 那血飞溅过来,他也没有躲开,地上漫开大滩的血迹,他蹲下身来,用指尖蘸了蘸,举在眼前看了半会。嘴角处牵起一抹笑,如孩童般天真。 第三十九章:血染青衣 第二日,他又恢复到那个冷静自持的信陵君。 艳阳高照,可他身上穿的甲胄泛出冰冷的光。祭祀台上,他亲手将所宰牲畜的血淋上军旗,姿态神情再也看不到往日半分儒雅温润。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更何况魏国兵弱。 那日他带一支精兵突袭,却不料遭了秦军埋伏,全军覆灭。残阳如血,乱石卷起飞沙在战场上横行无忌,魏无忌艰难的挪到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伤口处立时涌出大滩的血迹,他倒在死人堆上,气息奄奄,只一双眸子亮的惊人。 他双手血肉翻卷出来,很是渗人。他却犹不在意的笑了笑,他声音莫名的沉寂,只说给自己一个人听:“若我今次死在这儿,便也就葬在这儿了。” 魏无忌失踪十日,临阵将帅失踪,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军心动摇,不消秦军攻过来,此战也已经败了。 拖了十日,已是极限,所有人心中都隐隐猜想,魏无忌怕是已经遇了不测。 可再怎么猜想,也无人敢说出来。就在所有人辗转难眠时,那日晚,他被却一人送回军营。 魏无忌醒来之后,绝口不提他这十日遭遇过什么,只是提笔修书几封,向诸侯国借兵。 各国因魏无忌之名出兵。这一战,势如破竹,直逼秦军至函谷关。而魏无忌之名,此后在天下间成为传说。 凯旋之日,少垣为他办了最大盛大的宴席庆功。 而龙阳一袭赫赤长袍几乎夺了千人目光。隔着半个大殿,他懒懒端着半杯酒向他敬贺。 那是他第二次见他穿那样艳的颜色,姿态缱绻,极尽风流。 可他只是收敛了神绪,缓缓绽出一抹笑,对着他也遥遥举杯。 只不过这笑到底真心还是假意,却是再也不能分辨。 时光极速而过,有些事情,许是早已注定,比如说,别人久别之后是为了重逢,而他和龙阳,只有久别,没有重逢。 此前,他一直认为,若是当年他没有去赵国就好了。可后来他终究明白,就算他不去赵国,他和龙阳此生也绝无可能。 他用了半生,才明白这个道理。 那天,他邀龙阳前来扶云阁一趟,虽然很大程度上,他知道他并不会来。 可那夜,龙阳不仅来了,就连鲜少出宫的少垣也一副青衣打扮入了扶云阁。 真是世事赶巧,千百年遇不见一个刺客的扶云阁那夜却接连迎来两批刺杀。 龙阳拔出随身长剑,魏无忌只见到剑光闪过,那两人便已倒地而死。 龙阳无趣的笑了笑:“真是无趣,就这样的身手剑法,也敢来刺杀。” 他当时正欲给他看那副画。那幅早在十多年前被少垣毁掉的画,但他花了很大的力气修补,虽然隔了十多年,兴许他早已忘了这么一回事,但他还是想着要拿给他看看的。 思忖半晌,他才能平静的唤他:“龙阳……” 他只说出这两个字,便没了下文。 因四周多了四人,黑衣打扮,掌中持剑,直直向着他而来。 他自问光明坦荡,天下人钦他慕他,从他被封信陵君以来,他这扶云阁从没有遇到过什么刺客,今夜倒是奇了,不止遇到刺客,还一下遇到两波刺客。 他没有来得及出手,龙阳三尺青锋已经架住了为首一人的兵刃,虽隔了一段距离,但魏无忌还是能感到那剑气寒如冰霜。 龙阳甚至还能在这剑光中分出一点心神对他笑说:“无忌,你倒是什么时候树的敌?” 可下一秒,龙阳便笑不出来了。有箭矢直直破风而来,正对着他。 魏无忌面色俱白,可眼看着龙阳已经躲不过了,就算他想要去挡也是无法,有两人分别缠上他和龙阳。 电光石火间那箭却是在半空陡转,因力道太大,没入一旁的树枝时箭身直直断裂。 少垣一身青衣,缓步而来。 到了此刻,魏无忌已大约能知道,今晚的刺杀是为的龙阳。 龙阳这十几年间,已树了太多的敌。 可来不及他细想,这些刺客怎么会此般肯定龙阳今夜就一定在他的扶云阁,对面的剑锋已经近在眼前。 龙阳臂上划出一道血痕,他难得皱了皱眉,这四人应同之前两人不是来自一家,很是难缠。 其实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可魏无忌此后每每回想起来,除了少垣染血的长袍,断在眼前的剑锋外,其余的事情他已大致模糊。 已经忘了那刀锋是怎样飞转过来欲取龙阳的性命,而少垣又是怎样飞身过来,为他挡了那一剑。 剑锋没入少垣的胸膛,从后背穿过去,他倒在地上时,那剑锋又在血肉中磨了磨,被顶出来。 他想,他此前从未见过龙阳如此的失态。 也是,自从龙阳十二岁之后,他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若不是他一直存有那可笑的妄念,换做常人,他恐怕连对方的样貌都已模糊。 他第一次不再这样自欺欺人。他仔细的回想,却发现自己真的不记得龙阳喜怒哀乐到底是什么模样。 今次,他终于见到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龙阳抱着少垣的手在不住的发抖,涌出的血迹染了少垣所穿的青衣。 他喉间逸出破碎的残音,颤抖着吻上少垣的发:“少垣,你给我起来……” 魏无忌看着地上血迹斑斑,他蹲下身来,他想问,那剑没有划在他的身上,可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疼呢? 他看着龙阳抱着少垣跌跌撞撞离开的背影,半晌才笑了一声:“终究,没我什么事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他一步步回到房内,捡起铺陈在地上的那幅画。 他在断痕处一寸寸摩挲过去,而后缓缓卷起,放在锦盒里。 那锦盒一把锁落了上去,终究是永不再启。 那夜,他在窗前枯坐至天亮。 夙潇听到这儿,心中一片荒凉,她知道,不过两年,他便就要死了。世人都道名誉天下的信陵君,最后竟是伤于酒色而死,奇哉怪哉! 可她而今才明白,从这一夜开始,此前那个信陵君便已经死了。 她只觉得自己眼睫处薄有凉意,她轻轻走到玄冰床畔,看着此时安安静静,再无声息的信陵君,突然便想,这世间若真有什么血引之术该多好,若他真的能活过来该多好…… 不是为了什么社稷苍生,更不是为了什么王座,只是为了他自己。 他这一生,不该是这样的。 四十多载的生命逝水一般匆匆而过。名震天下,以一己之力扭转两国之兴亡。不知受多少人敬仰。可她突然很想问一句,魏无忌,你可快活过? 第四十章:刻我碑泪 最后一场雨落下的时节,原本就有些枯死的栾树被他连根伐掉。 留出来的大片空地他命人筑了高阁。 他半躺在软榻上,衣衫半敞,束发的白玉冠掉下来,手中懒懒执一杯酒,身旁歌姬妖娆攀上他的臂膀,他眼角眯起,分不清到底是怒是笑。 那歌姬柔柔一笑,更近的向他靠过去,他一把将那歌姬揽在怀里,杯中的酒水倾数洒在那歌姬身上,酒盏跌落脚边,他墨色的发铺陈在榻上,和那歌姬缠在一起。 玉白的手一寸寸拂过那歌姬脸庞,迎着那歌姬欣喜恋慕的眸光,他便吻了上去,只是那眸子深如幽潭,透不进一丝亮光。 夜弦高楼,舞袖倾城,丝竹笙笙之下,却是是看不见的靡醉。 两年时光一晃而过。 夙潇知道,在这奢靡之下,他的生命在一日日枯死,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 早在两年前,所有人的结局都已注定。魏无忌注定会死,而那场刺杀,也注定少垣熬不过那个深冬。 少垣死去的那夜,皑皑白雪覆了整片天地。 那夜的信陵府上,难得没有了丝竹笙歌,静的甚至能听到飞雪落下的声音。 夜半的时候他和衣起身,看着外面不知何时积的一层雪意味莫名的笑了几声。 他撑着桐木的纸伞,折进了已多时不曾去的一处凉亭。 他披着狐裘,坐在青石桌前,面前置三杯酒。 他看着茫茫天际,声音蔼蔼柔柔,也不知说给谁听:“少垣,你走了吧?” 这话说出,倒是他先笑了一下:“我刚才浅浅做了个梦,是你最后来看我了罢。竟没想到,你是走的最早的那一个。” 他拿起一杯酒,只是轻摇了摇,却不饮。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说:“虽说我小你几岁,可你从来都不让我半分。缘了缘了,你我这一生,到底还是你更得意些。” 他撑伞出了长亭,酹酒于雪上:“我这最后再敬你一杯。” 飞雪茫茫,唯有他声音轻薄:“我走了这么久,已经很累了,也许不多时候,我也就来陪你了,王兄。” 夙潇从没有见过魏无忌,但听到这儿的时候,不知怎的,竟突然悲从中来。 少垣下葬那日,看得见的唯有满城的缟素和漫天散下的发纸。 他那日从葬礼上回来,当夜便病了。缠绵病榻两月,偶有清醒的时间。 可那夜他醒来,靠坐在软踏上,神思很是清醒,就连面上,都难得有了几分红润。 可夙潇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魏无忌低低咳了几声,问一旁的毕远:“今日,是月十三吧。” 毕远低低“嗯”一声。 魏无忌笑了笑:“你跟着我这些年,我就要死了,你回毕家去吧。” 毕远单膝下跪:“公子不要赶我走,我自入了信陵府,便一辈子都要跟着公子的。” 魏无忌剧烈的咳起来,帕上却是他咳出的血迹。他半睁着眼睛,呆呆看着半扇屏风:“也罢,随你吧。” 默了半晌,魏无忌却是突然说:“毕远,你去将我那柜中的锦盒抱过来。” 那锦盒里面装的,自然就是那幅画。 被锁两年,上面早已落了厚厚一层灰尘。他指尖轻轻扫过,眸中划过某种华光。 他最后吩咐毕远:“这画,在我死后,和我葬在一起。” 毕远急道:“公子!” 魏无忌不甚在意的笑笑:“我的身体,我心下有数。只是不知道,我死了,他可会为我掉半滴眼泪。” 最后一句,已是呓语。 毕远敛了眸中悲色,轻声问:“公子可还有什么心愿?只要毕远能办到……” 魏无忌看着那卷画,眸光缱绻温柔,而后缓缓阖上眼帘:“我很久没见他了,我近来记性越发差了。也许,很快就要忘了他的样子。” “我第一眼见他,他还那么小,如今,我就要走了。” 毕远切切唤:“公子,龙阳君自十二岁离了您,而今,已经隔了二十几载,您也该释怀了。” 魏无忌此时眸光都已经涣散,但手中还是牢牢抓着那副画:“是啊,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可我只是,想要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可惜,现下怕是不能了。” 烛火燃至尽头,烛泪顺着烛台滴下,整个房内又陷入了一片黑暗,魏无忌声音空虚寥落:“算了,我这一生,就这样吧。” 说完这句话,唯有他手中那幅画“啪”一声掉落地下。 房内,再无生息。 他这一生,真的结束了。 浮云台上,毕家家主仿佛陷入某种回忆,面上神色悲戚。 夙寻过来,将她揽在怀里:“你伤心作甚么?” 夙潇此刻只觉得心下一片空虚:“信陵君,他只是有些可叹。” 夙寻道:“可悲也好,可叹也好,到底已是过去了。” 夙潇仰头看着夜空:“是啊!都过去了。” 夙潇说完这话,那毕家的家主却突然疯魔般说道:“没有过去,怎么会过去……那画被他拿走五年……” 是了,那幅画。 魏无忌当时所说,是要将那副画同他一起下葬,可夙潇来魏国之后,第一次见它,却是在龙阳的房内。 龙阳是怎么拿到那副画的? 可不待她细想,只见浮云台下火光冲天而起。 这儿万木林荫,如今借着风势,那火几息之间已经快要攀上浮云台。 夙寻踩着鲜血走到浮云台边查看。他转头看向一旁一个侍从,眸中暗含嗜血的意味:“谁给你们的胆子,放火烧山?” 那侍从噗通一声跪倒,头磕在地上“砰砰”的响:“少爷……少爷,这火不是我们放的……” 四周漫起浓烟,呛的夙潇不能呼吸,她拽着夙寻的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先离开这儿再说。” 夙寻不语,只是觉得自己此刻头上隐隐作痛。 他来的时候,便已知道,这处地势若是火攻,里面的人则必死无疑。就算是在浮云台,也只不过是撑得更久一些罢了。 毕家小一辈的今日参加亦痕君大婚,余下不多的人如今早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个时候起火,这火,到底是谁放的? 第四十一章:最后药引 说实话,在夙潇看到毕远疯狂的大笑起来时,她心下便已生出不详的预感。 他面色狰狞,声音却是含了快意:“总算是成了……成了……” 夙潇心下隐忧:“成什么了?” 毕远神色比之刚才还要疯狂三分:“自然是这最后一味引子。” 夙潇听着下方火势拔起,烧灼万木的“噼啪”声,只觉的心一寸寸止不住往下沉:“引子?你可是在说那虚无缥缈的血引之术?” 她这话刚说完,浮云台上的人,连同哥哥在内,面色都起了轻微的变化。 夙寻面色渐渐发青,他靠在围栏旁,尚能撑着说出半句话:“潇潇……我……” 她扶住他:“哥哥,你怎么了?” 夙寻摇了摇头,而后指着那玄冰床,眸色阴冷,一字一字说道:“我们中计了,苏降草!” 夙潇扶着他的手抖了一下。 苏降草,她怎么就忘了这个。若说这世间的极冷极寒之地,莫不过这玄冰床所生之地,这毕家连玄冰床都采了出来,还怕没有苏降草吗? 这苏降草若是碾成粉末,给人服下,就可如当日古月一般受人操控。 可还有一种用法,很是特别。苏降草生于极寒之地,可这种用法却是要将这药置于极热之处,让它自然融于空中,可这样一来,这苏降草会立时变成一味催命的剧毒。 那玄冰床之中含有苏降草,而刚才,巫祝吟诵,举祭天之礼,那升腾的火焰灼灼,正是融了那药,待到此时,众人才毒发。 浮云台上不知何时又涌出许多人,而原本夙寻带上浮云台的人已被控制,局势立时反转。 夙寻能感到几息之间自己的身体快速的颓败下去,他唇上已隐现紫黑,此时只一双眸子幽深,他靠近夙潇耳畔:“潇潇,你可恢复了几分力气,这些人拦不住你,乖,你先下去这儿……” 夙潇看着他:“你这是教我丢下你一个吗?” 火势已是越来越大,夙寻气弱,还未来得及说话,那毕远已经大笑:“老夫活了半生,你还真以为会栽在一个毛头小子的身上。唯一此前和广白君那场戏,演的我有些费力。” 夙潇想起此前种种,问道:“此前我虽昏迷,神思却一直清醒,你们是演给我听的吗?” 毕远笑了笑,神色再不复刚才的悲戚:“夙寻他豢养一支千人的私兵又如何?他既上了我这浮云台,别说是千人,就是万人也一样救不了他。他带千人攻入我毕家,真当今夜毕家无人吗?再者,毕家繁盛百年之久,借着这个机会,不置之死地,又怎能后生?” “不如就借着今夜这东风,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末了,他倒是面上显出几分慈祥:“小女娃,你莫不是还想着,今夜能下雨,灭了这满山的火。” 夙潇觉得,自己脑中已是一片混乱,在哥哥还没有来之前,她一人躺在那玄冰床上都没有生出什么惊慌。可而今,她看着哥哥恹恹之色,心里止不住发慌。 而哥哥从郢都赶来毕城,百般谋算,可有算到眼前之景? 毕远看着夙潇,眸中那股狂热再也无法掩饰。 他转身一步步绕到玄冰床前,对着信陵君一把跪倒在身前,他仿佛丝毫闻不到刺鼻的浓烟,只是说:“公子,我等了五年,而今,终于等到这一天!” 火势太大,玄冰床似乎开始慢慢化开,地下积了一层水,而信陵君身侧已是尽湿。 他缓慢起身,看着夙潇,先是笑了两声,而后身上显出从未有过的威严,真正的一族之主:“小女娃,我说了有关公子那些事,你真以为是我悲不能抑才说?” 夙寻情况已经越发不好,夙潇面色越发惨白:“你这是,想要说什么?” 毕远道:“五十岁天蝠所产的血砂虽为药引,却不是最重要的一味药引,你可知,最重要的一味药引是什么?” 有什么快的在她的心头一闪而过,她直直看着那家主,想要从他的面上看出些什么来。 毕远绕到她身前,一字一字说:“是身怀血引之术的人对被救之人的情。唯有让你对公子动了恻隐之心,才能真正从你体内引出血引。” 夙潇觉得,这家主说这些字,每个字她都晓得是什么意思,可这句话合在一起,她却连半分也听不懂。 毕远目光灼灼看向信陵君:“公子一生所累,我将那些往事说给你听,小女娃,你不正是动了恻隐之心吗?你有没有那么一刻想,公子这样的人,若是活着该有多好?” “这才是古术血引的最后一位药引。” 她刚才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可却没有想到,这才是开始。广白走时说的对,这才是开始。 毕远又说:“小女娃,你还不信吗?浮云台上众人都已是毒发,偏偏你没事?” 夙潇扶着夙寻,此时夙寻只能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倒下去。 夙寻声音已尽残破:“潇潇,你快……下去……” 夙潇看着他此般神情,心下蓦的一痛。 她看着浮云台上一片惨景,反倒奇异的平静了下来,她拉起他的手,摸了摸他断了半截的小指:“是我不好,一直让你担心。八年前是这样,今日也是这样。今次,我本就没有什么事,你不应该来毕家的。” 夙寻不再言语,夙潇看着他的指尖开始一寸寸变为紫黑。 浮云台上早已是一片混乱,毕远冷冷下令:“给我拿下。” 夙潇一手扶着夙寻,看着他面上开始浮现一层青灰,她抽出他随身的佩剑,靠近他些许,轻声说:“我觉得我已经恢复了几分力气,我的剑术不差,我们还是能杀出去的,对吗?” —————————— 苍溟赶来的时候,只觉自己的眼几乎要被那冲天而起的烈焰灼伤。 广白闲闲从他身后出来:“怎样,刚才我说的你可同意?” 苍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色幽幽,一片沉寂:“同意。” 广白不甚在意的笑笑:“可不后悔?” 苍溟听他这一问,倒是难得蕴出一丝笑:“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之事。” 广白皱眉,似乎在思考这话的真假。 苍溟看着他,问了一句:“你到底是帮着毕家……还是,帮着……潇潇?” 广白将那柄十二骨的折扇在眼前打开摇了摇:“帮?这个词倒是新鲜。” 苍溟失笑:“我只是想不到,你竟会提这样一个交易。” 广白摇着折扇:“我也想不到,只是突然觉得有趣。这个回答你可还满意。” 苍溟挑眉,看着眼前火光,眸中划过一抹嗜血的光:“满意不满意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若你骗我,就算你是灵氏嫡子,我一样可以将你留在这儿。” 广白看着他,也不生气。脸上有一瞬的沉寂,也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对着隐在他身后的毕萱说:“走吧,这个时候,应是还来得及……” 第四十二章:道理为何 离开毕城那日,天高云淡。 因为拗不过哥哥,改走水路,他的措辞是:“来的时候没能好好看看这魏国景色,这次又不急,水路清闲些。” 苍溟在一旁搭话:“你这是还想着要去泛舟湖上不成?” 夙寻似乎觉得这主意不错:“泛舟湖上?听着倒是自在。” 苍溟与哥哥还不知在说些什么,她掀开帘子,出了船舫。却是没有想到广白竟站在岸上。 他见她出来,倒是挑眉一笑。 她问道:“你怎的来了?” 广白道:“估摸着你们今日就要走了,便来这儿看看。” 夙潇顿了顿,才问:“你不回大梁吗?” 广白失笑:“回去大梁作甚么?我四海逍遥,乐得自在。” 夙潇神色有一瞬的怅然,她看着广白,缓缓说:“你为什么……” 广白截过她的话:“为什么最后帮你,为什么要救夙寻?” 夙潇点点头。 广白手中十二骨的折扇“啪”一声在她眼前打开,神色间染上一抹孤高:“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我这个人做事全凭喜好,当时看着夙寻顺眼,便救了。而你嘛,你我好歹相识一场,那样看你死了,委实也说不过去。” 夙潇挑眉,显然不信他这话。 广白默了一会,从袖袍中取出一个白玉的瓶子递给她。 夙潇伸手接过:“这是?” 广白面上神色不辨悲喜:“这是信陵君最后留下的东西了。听闻你还要去大梁,若是你见到龙阳君,便给他吧,若是他不要,你便寻块地方,将这瓶子埋了吧。” 夙潇心神俱惊,那夜最后景象仿佛还在眼前,她心下沉重,再不发一言。 默了半晌,广白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夙潇开口:“我在毕家的时候,你同我做过一样交易,你可还记得?你现在可想出让我帮你作甚么吗?” 广白摇头笑笑:“还不曾想出,等我想出来了,我自会去寻你。” 夙潇点点头:“好。” 她看广白君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斟酌了半晌她才开口:“那夜,可还有留下别的东西?” 广白道:“你是想问那幅画?” 夙潇不言。 “没有,除了你手里拿着的瓶子装着一把信陵君的骨灰外,所有的东西都被烧的干干净净,那片山头,估计三年之内都再长不了草木。” 夙潇含了薄笑:“毕家这次确实已是死地,那依你看,可还能后生?” 广白眸光变得悠长,良久才笑笑说:“谁晓得呢?兴许这一场劫难对毕家来说是福也说不定?” 夙潇看着他,可他面上一派自若,实在是看不出什么。 那夜东风催着火势一寸寸漫过整片后山,山上林木尽毁。大火烧了一天一夜,也不见天上掉下来半滴雨。而浮云台也在大火过后只剩残垣断壁。 当时她执着剑,素白衣衫几乎被血尽数染红,浮云台下依然还有人不断涌上来,毕远眸色是从未所见的疯狂。 夙寻已经陷入昏迷,她小心的将他放在一旁,之前她力气本就没有恢复,刚才激战又是受伤,火势窜过来,她甚至能感到后背一片灼热。 浓烟呛得她不能呼吸,她用剑撑着自己的身形才不至于倒下去。 身旁又围上来许多人,她喉间一阵灼痛,哑着声音说:“再不下去浮云台,待会你是要陪信陵君死在这儿吗?” 毕远似乎毫不在意这漫天的大火,他再次下令要拿下她。 她真觉得毕远疯了:“你看不见这火要窜上来吗?再迟下去,这儿的人都得死。就算我真身怀血引之术,你也救不活信陵君的。” 她说出这话,后来呢? 她被架起悬吊在浮云台之上,明明四周火浪翻滚,可她却只觉得四肢一片冰凉。 她甚至还能想一想,这是要活祭自己吗? 她撑着一丝意识,看到千池被控制着向哥哥举起了剑。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心跳骤停。 千池的剑术虽好,可哥哥的剑术远在千池之上,若是往常…… 可惜,这不是往常…… 那剑锋离哥哥越来越近…… 她觉得自己这八年活的很好,也许就是因为活的太好,所以才让她在这毕城,在这毕家,将此前八年所有的苦痛一一尝尽。 至少在绳子被割断,她掉下浮云台千丈火海时,是这样想的。 她能感到自己的裙角有火舌舔上来。这么高的地方,别说底下火光冲天,就算底下没有半点火星,摔下去,定然会死,并且,这死法,还不太好看。 可预料之中的痛意没有袭来,她跌入一个怀抱。头顶上方响起男子轻轻浅浅的笑声:“我来晚了。” 夙潇抬眸,便看进一双幽潭般的眸子,只不过此刻,潭水泛起层层涟漪,眸中带了薄笑。 正是苍溟。 后来混乱实在是记不真切。只记得在苍溟带人救出浮云台上一众人时,那浮云台塌下去一块。 毕远站在火光之外,看一眼浮云台,面上无半点表情。 继而他转头看着苍溟,眸中神色平静,实在是说不上慌乱,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直到广白君出现的一刻,夙潇才明显的感觉到众人之间处境很是微妙。 她之前被悬吊在浮云台之上,四肢均被割出一个口子,还在往外渗着血迹,可她顾不得许多,因为夙寻经这一番,已是垂死。 此刻唯一能救夙寻的人,只有广白。 她看一眼广白君,神色间自己都没有发觉含了几分祈求的意味。 终究,广白还是救了哥哥,夙潇看着他被广白稳住身形施针,被逼出的毒血从指尖一滴滴落下,她这才有了几分放心。 而毕远站在一旁,神色再次出现裂痕。 若是她没有猜错,在他们原本的计划中,广白应当是要杀了哥哥免除后患,再从自己身上强取血引救活信陵君。 虽然她到现在都不相信自己怀有这等古术。 毕远质问广白:“广白君今次救了这夙寻,可是在与他们做戏?” 广白觉得这话问的奇怪:“做戏?我用得着做戏吗?我刚才看那夙寻顺眼,便救了。” 毕远大笑:“顺眼……那广白君是不是还得说突然看我不顺眼了,不想救公子了。” 广白点点头:“看你还是顺眼的。只不过不想救信陵君了。” 信陵君被人从浮云台上带出,此时没有了玄冰床,他面上的一层冰霜消掉,露出本来颜色。 毕远执念太深,此时只说:“我谋划两年,到的今日,最后一位药引也有了,广白君却说不想救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广白一笑:“什么道理?那我告诉你,信陵君和我本就没有半点干系,我想救的时候,自然帮你谋划,如今不想救了,自然就不救了,这就是我的道理。我广白的道理,现在,你可听清楚了。” 第四十三章:枯朽成灰 广白确实是嚣张狂妄的,说出这番话,他甚至还能赞一句今夜月色甚好。 她抬头看了看天际,今夜的月色是好,她想,就算过去很长时间,她还是会记得今晚这半轮孤月。 记得浮云台之下红焰火舌,记得毕远神色安详,抱着信陵君一步步走入火海。顷刻间,便被火焰吞噬。 自始至终,没有人去拦着毕远。 没有了玄冰床,信陵君的尸身放不长久,刚才玄冰床化开,水渍漫上他的衣袍,如今烈焰灼灼之下,那袍角处褶皱层层。 毕远看着他,神情终于恢复了平静,仿佛是他还年轻的时候,跟在信陵君身旁,以他为尊,一口一个“公子”,而不是浮云台之上满目残暴的毕家家主。 夙潇看着他渐渐没入火海的背影,她蹲下身,眸中一时之间氲出大片雾气。她想,兴许毕远从一开始便做好准备,若不能以血引之术起死回生,那便陪着他此生最为钦慕的公子一起死。 此间山风清幽,万木林荫,若没有这样一场大火,确实是个埋骨的好地方。 可惜了! —————————— 这一路借着风势,到大梁的时间倒是比预算提前了两日。 龙阳府被封,众人只得先找一间客栈住下来。夙寻虽说毒解,但身体尚虚,夙潇留下来照顾他,而苍溟则带着千池去查探城内情景。 她歪着身子坐在锦垫上,夙寻饮了口茶,实在是挡不住她目光灼灼,这才问一句:“你一直盯着我作甚么?我脸上可是有东西?” 夙潇脸上神采变换半晌:“你什么时候同苍溟这般熟稔,竟让千池跟着他出去?” 夙寻又为自己倒了杯茶,轻轻吹了吹:“熟稔算不上,总归他那日救了你,这个恩情,我总该记着的。” 夙潇凑近他:“是吗?” 夙寻被他突然的亲近一晃,继而伸手扳正她的身子:“不然你以为呢?” 夙潇莞尔一笑:“苍溟此前说,他对你很是……了解,我就想着,你们此前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夙寻挑眉:“他那人,我和他能有什么渊源?不过,他说了解我,我倒是得琢磨一下。” 夙潇看他又倒了杯茶欲往嘴边送去,她伸手拦了下来:“你很渴吗?” 夙寻无奈的揉了揉额角:“我看你来这大梁一趟,倒是活泼不少。” 夙潇想了半天,才认真的说出一句:“也只有在你面前活泼些。” 夙寻轻笑:“你啊!” 夙潇顶着他:“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很渴吗?不然为什么一直喝茶,我想同你说会话。” 夙寻看着她手中还是自己的那半盏茶,觉得心下蓦然温软:“不渴。只是觉得也没什么事情做,面前正好有一壶茶,就多喝两杯。还有,我这不是一直在同你说话吗?” 夙潇换了个姿势,趴在桌子上:“你说的也是。之前你没有来魏国的时候,我很想你,我就想着见到你一定要想给你说很多很多话,可后来在浮云台上见到你,我却不知道该给你说些什么?” 末了,她加了一句:“你是左尹,还在长符的时候你每天便很忙,你来了魏国,王知道吗?回去之后,他会不会罚你什么?” 夙寻轻轻一笑:“你想要给我说什么,你可以想到之后慢慢说。还有,我回去之时,大约……一切都尘埃落定,王……自然不会罚我什么?” 夙潇狐疑的看他,突然想起此前毕萱提过哥哥,她莫名问了一句:“你有什么事情会告诉我吗?” 夙寻顿了顿,坚定的说了一个字:“会!” 夙潇追问:“你的那些事虽然我不懂,但我还是想着你可以告诉我。”她说完这句,想起之前的刺杀,又问:“之前我在龙阳府便遇见刺杀,后来毕家的家主讲起信陵君那些往事,也说到过刺杀,那你呢?你现在是左尹,是不是树了很多敌?” 夙寻倒是料不到她问这个,这几年长符迎来的大大小小刺杀,何止十起,但这些没必要让她知道不是? 他眸色平静,唇畔带了浅笑:“我为人温和,又怎么会树敌?” 苍溟同千池回来,千池将将跨过门槛时听到这么一句,然后,他的脚崴了。 夙寻手指扣在桌面上:“你倒是越发出息了,好好的走路也能将脚崴了。” 千池憋着笑,不敢抬头看他。 温和?这个词少爷倒是真敢往自己身上贴。他心下不住的诽谤,但面上不敢显露半点。 苍溟坐下来,只是伸手为自己倒了杯茶。 苍溟不说话,夙寻也不说话,夙潇等了半天,看了看他们两个,问道:“你们都不说话的吗?不是去探了探城中情景?可是探到什么了?” 苍溟这才抬眸,却对着夙寻问了一句不想干的问题:“毕城的事了,你还不回郢都吗?” 夙寻幽幽道:“不急,倒是你,跑来大梁是要作甚么?这么久事情也该办成了吧?还不回去,你倒是很闲啊!” 苍溟眸子幽深,带了莫名神采:“要算闲,那倒是比不得你闲。” 夙潇出声:“你们这是在说什么?我们不是应该说一说如今大梁城的情况吗?” 夙寻清咳一声,对着苍溟道:“你说吧。” 苍溟缓缓说:“五天前,亦痕君本与公主古月大婚,但不知为何,在婚宴上,他竟是当场悔婚。如今,那公主已经沦为天下笑谈。” 夙潇想了想,皱眉道:“他既是不想娶公主,又何必承了这门婚事,如今他当着天下人的面悔婚,置公主于何地,女子的名声,是好玩的吗?” 苍溟淡淡道:“这其中恩怨纠葛,谁知道呢?” “那魏王没有说什么吗?” 苍溟看她一眼,似乎觉得她问这问题可笑:“王族的尊严,谁人都不能践踏。更何况,被羞辱的,还是一国公主。” “当夜,亦痕君便被下了大牢,今日,已经是关的第五日。” 夙潇问:“那魏王可会处死南宫亦痕?” 夙寻出声:“应是不会,南宫族不比别的氏族,魏王心下也得掂量一番,再者,南宫族这一辈仅有这一位子嗣,若是斩了他,那不是逼着南宫族反吗?” 苍溟道:“这件事情也寻不出什么来,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对大梁现今局面造成的后果,如今那南宫族的家主还携一众朝臣在宫门口跪着呢?还有一个,毕家已毁,牵扯到的可不止整个毕城,如今,那魏王恐怕已是焦头烂额。” 苍溟又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其实根本无需我们打探什么,随便出去外面走一圈,现在各个版本的留言已经满天飞了。” 夙潇想起那位真正的古月,问道:“可有那位古月的消息?” 苍溟知道她说的什么:“不曾,自那日龙阳府乱了之后,这个人就好似凭空消失一般,再也寻不见踪影。” 夙潇又问:“会不会是魏王连带着她一起抓了。” 夙寻近几日也大致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会。” 房间一时寂静。 苍溟起身走到轩窗边,风吹过来,他觉得自己更清醒了几分:“古月的失踪……若我猜的不错,应是与赵国有关……” 夙潇惊奇:“赵国?这怎么又会与赵国扯上关系?” 夙寻眯眸:“毕远那些话,有很多事情都还未解,比如说,承影之剑是怎样落到龙阳的手里,比如说,魏安厘王与龙阳君又是怎样捡到的古月……又比如说,那幅画信陵君明明吩咐要与他葬在一起,为何最后会落在龙阳的手里……” 苍溟转身:“这些,总得向龙阳君问一问才知道。更何况,你不是还要向龙阳君拜师吗?再一个,你带着的瓶子总得问一问龙阳君到底要不要。” 她从袖中掏出那个装着信陵君骨灰的瓶子捏紧:“还有,我们要救出龙阳。” 第四十四章:圄宫之行 见到龙阳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梢头。 他们来的时候穿过液池,那液池边上栽植大片樱草,这个时节,樱草花开,清风徐来,送来暗香阵阵。 公主将他们送到圄宫门口,柔顺的笑了笑:“增儿四日前将龙阳叔从大牢提出关在了圄宫,我也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 夙潇看着她模样柔弱,忍不住问道:“你今日帮了我们,若是教魏王知道……” 公主轻轻一笑:“若是往常他可能责怪我几句,可现下,他不会怪我的。” 确实,南宫亦痕当着众人的面悔婚,就算是魏王,也对她不忍苛责。 今夜前来魏宫已是冒险之举,他们入宫之后惊了护卫,被他们追寻,不得已之下闯入一处偏僻的宫楼,一片幽暗之下竟是没有看清这处殿宇竟是明月台。 其实夙潇并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帮她们,她久居宫内,就算偶尔见到龙阳,除了那些面子上的问候外,她想不出她们还会说些什么。 她虽是少垣的子息,可龙阳对她却并不亲厚。 她想问这些,可话一出口竟变成了:“你的封号是古月,那你原本的名字呢?” 其实夙潇对于她的名字并没有多少兴趣知道。只是每每提到这个女子,除了她的那个公主封号,她真的再记不得什么。 且这个封号,还并不属于她。 像她给人的感觉,她的眉眼也是清清淡淡,寡淡的像是结了霜的笔墨,透着股说不出的冷意,仿佛一转身就能让人忘掉。 她虽没有见过魏安厘王,可从此前毕远言辞间她还是能窥出这是一位怎样的君王。 风姿倾众目,说的便是魏安厘王少垣了。她实在无法想象,少垣的女儿是这般模样。 她正想着,那公主一笑,声音清清淡淡传来:“我原本便没有名字。” “自我记事开始,我便从未见过母妃。那些宫人总是唤我公主,长大些才知道,原来那不是我的名字,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的名字是什么。” 夙潇诧异,却是想不到这位公主竟没有名字。 她还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口,不知从何说起。 终究她也没有多问,只是对着她点头示意,而后与哥哥苍溟一道入了圄宫。 这圄宫此前并不叫圄宫,原本叫什么名字也无人记得,只是魏安厘王还在世的时候,这处宫殿走水,损毁的厉害,因着位置偏远,又无人居住,便也就没有修葺。 借着月光,夙潇还是能看到墙角处被熏得漆黑。仅有琉璃瓦上覆了一层清晖。 而龙阳就在这月光皎皎之下被覆上锁链,锁在宫室内。 赫赤的衣袍已经破损,只看到上面深一块浅一块,像是被水浸湿。 他四肢戴着的锁链磨得他皮肉翻卷出来,血水顺着玄铁一寸寸滴在地下。他乌发垂下,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那一眼,慵懒的惊心。 夙潇当即就想,若是信陵君还活着,看到他这幅样子,不知该有多伤心。 苍溟来的时候说,当今的魏王优柔寡断,算不得无情,却也算不上仁慈。他说,龙阳君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却会很受折磨。 她不解。 苍溟泠然一笑,笑意冷冷冰冰:“我若是魏王,要不就一剑杀掉龙阳,来泄我心头之愤,要不就好好待着龙阳,毕竟曾经那些纠葛和我也无甚关系,只不过碍于一个君王的颜面。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了罢。” “可如今这位魏王呢?他既恨着龙阳,又感念龙阳辅佐他五年,事事尽心。恨的不够彻底,敬的又不够真诚,这样,可真是好没意思。” 确实是好没意思。 那锁链打开的时候,龙阳君甚至还能自己走几步路,对着夙潇蔼蔼一笑:“看来你已是没有什么事了。” 夙潇欲扶他,却被他避开:“昔年我受的伤比这重十倍,于我来说都算不得什么。躺在榻上养个半年也就过去了,我还没有弱到这个地步,一点小伤,就让人来扶?” 说罢,他拉了拉袖摆,遮住了腕间可怖伤痕。 夙潇想了想,还是从袖间掏出那个瓶子递给他。 龙阳没有接,淡淡问一句:“这是什么?” 夙潇一字一字说:“这是信陵君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东西了。”她一直盯着龙阳看,想要看出些什么来,可龙阳神情寡淡,只是轻轻笑了笑。 她又说:“这一把骨灰,您要不要?” 龙阳默了半天,伸手接过。月光映的他面色惨白:“你们在毕家……是毕远告诉你们的吧?” 夙潇反问:“难不成,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毕远换了信陵君的尸身,藏了起来。” 龙阳点点头。 夙寻走过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再说吧。” 龙阳眼尾扫过夙寻,莫名的说了一句:“你将她教的很好。” 夙寻看他。 龙阳却是回转过身,赫赤衣袍迤逦,划过的地面覆上一层淡淡血迹。 这处宫殿地上积尘,但他并不在意,寻了快地方就坐了下来。 他衣袍早已不成样子,腕间衣袍划下,他肌肉翻卷出来,有一道划痕深可见骨,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 他举着那个瓶子放在眼前,手上血污染了白玉瓶,夙潇这才能够看清他眸中伤心神色。 他也是会为信陵君伤心的吗? 龙阳轻声说:“离开?我不会离开的。” 苍溟听闻这话,眉间蹙起。 龙阳又道:“我同增儿之间,总有些事情须的了结。他不会杀我,你们本无需来救我的,你们进了这圄宫,才是沾上了麻烦。” 夙潇上前一步,看着他:“我自来大梁便说过,我要拜您为师。这世上麻烦的事情多了去,也不差这一件,您不走,我也留在这儿。” 夙寻没有吭声,默认了夙潇说的这些话。 苍溟眉宇舒展,轻嗤一声:“罢了罢了。” 龙阳倒是歪着身子,眸子眯起,细细看着夙潇,良久眸中才攒出一点笑:“你说,要拜我为师?” 夙潇“嗯”一声。 龙阳又问:“可是为的承影剑?” 夙潇说:“此前是为了承影剑,可现在不全是为了承影剑。” 龙阳道:“哦!是吗?” 夙潇倒是笑开:“您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我想要拜天下第一的剑客为师,这有什么错吗?” 龙阳一怔,眸中华光一寸寸盛起来:“你说的倒是有道理。” 夙潇见他再不语,又问:“既然有道理,那您愿意收我为徒吗?我的剑术不差,不会辱没了您的名声。或者说,你还不愿意收我为徒,是我说的哪里没有道理吗?” 龙阳手中扣着那瓶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眸中盛着浅浅笑意看一眼夙潇,继而问夙寻同苍溟:“你们来这儿,肯定还有别的事情问我吧?” 第四十五章:零落泥棹 当日,毕远只说了一半,而苍溟与哥哥要问的,自然是关于那段往事的另一半。 龙阳看着月色披下来,他坐在地上,声音飘飘渺渺:“五年前,少垣走了,无忌也走了。可是魏国还在不是……增儿年幼,总得有人撑着……” “增儿虽将我困在圄宫,可我并不怪他……我只是越发觉得,这样好没意思……这样活着好没意思……” 夙潇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龙阳面上看不出悲伤,只是声音越发空虚:“毕远将无忌此前所有的事都说了吧?” 夙潇点点头。 龙阳轻轻闭眸,手肘支起撑住半边身子:“可有些事情,他并不知道。” 默了一会,他才继续说:“或者说,连无忌也不知道。” 龙阳说出这句话,神色太过悲戚,夙潇被他突然的悲凉所惊,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 龙阳说的很是缓慢:“我们三人这一生,谁都没有得到半分圆满。这些时日我在大牢,突然便觉得,有些事情不能藏着掖着,还是说出来的好,就算那人不在了,也还是说出来的好。” 这话说的奇怪,夙潇看到苍溟同哥哥俱是皱眉。 若说信陵君没有得到过圆满那还说的过去,可少垣同龙阳,相伴十几载,他们彼此爱慕,那段风月天下尽知,又有什么不得圆满。 龙阳声音吷吷传来:“该从哪里说起呢?那年,我十二岁,无忌得了急令,要去往赵国,我舍不得他……” ———————————— 不同于信陵君所感,龙阳送走他的那日,他抱着自己新写的两卷字在栾树下坐了整日。 暮色渐拢,落下的影晕如一幅上好的水墨。 而他尚有稚气的脸上尽是不舍与悲伤。当时,他对他是这样依赖。 魏无忌走了三日,这三日,他每日都起的很早,每天写十卷字。 他趴在几案上,放下笔墨,摇了摇有些酸涩的手腕,然后将竹简上的墨轻轻吹干。 他眸中满是欣喜,他想,等到无忌回来,看到自己每日这么用功,一定很开心。 魏无忌住在扶云阁,而他则住在扶云阁旁边的归月居。 青铜所筑的金猊香炉吐出袅袅烟雾,他趴在案上假寐。 迷蒙间只觉得有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 他迷迷糊糊,还有些不清不楚,只是嘟囔了一句:“无忌。” 他感到那双手一顿,头顶传来两声笑,那时候他虽小,但还是有几分警惕的,强挣扎着睁开眼睛,便看到面前一人,着月白衣衫,风姿翩然。 他觉得头昏昏沉沉,只是一把拽住那人的衣衫:“无忌……” 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那不是魏无忌,那人蹲下身来,和他平视。 龙阳问:“你是谁?你来找无忌吗?” 那人不答话,只一双漂亮的眼上挑:“无忌?你是他什么人?上次我来便问他这归月居住着什么人,他骗我说没人。” 说着,他静静打量龙阳一番:“当时隔得虽远,但我也瞧见那是你。” 他目光一寸寸扫过龙阳,极富侵略性:“可真是个美人。” 龙阳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盯着桌子,屋内金猊还在不断吐出烟雾,可他却觉得自己越来越昏沉。 他还在不断逼近,龙阳额上渗出一层虚汗。 他笑了两声:“不若,我去向信陵君将你讨来,你从此后便跟着我罢。” 龙阳那个时候,说话还不是太利索:“无忌……不会给你。” 夙潇想,不要说是换了十年后的龙阳,就算是换了两年后的龙阳,也绝不会在这儿同这人费这么多话,他定然会毫不犹豫的劈了他。 可她转而一想,本就是因为这人龙阳才去到宫中,才拜少垣为师,如真没有这人,龙阳一直在信陵君身边,会是何等性情,这个问题,可真是想不明白。 苍溟站在一旁,面上神色冷淡,空气一时寂静下来。 他突然上前几步,直直看着龙阳君:“那又怎么会是魏安厘王将您救出?” 听到这话,龙阳缓缓逸出一抹笑,可夙潇看得出,那眸中一片死寂:“你们要听吗?我可以讲给你们听。” 苍溟皱眉:“这种事情……” 龙阳低缓一笑:“无妨。”说着,他将眼睛缓缓阖上:“都过去了。” ——————————— 龙阳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四周暗的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躺在榻上,只觉得四肢使不上一点力气,他有些害怕,试探着叫了一声:“晏叔?” 一出声,这才发觉嗓子哑的厉害。 旁边走过来一个人,他将四周窗牖俱开,月光铺陈下来,只有屏风上显出一道暗影。 那人走过来,坐在龙阳榻边,手指一寸寸划过龙阳面庞:“我也算是阅美无数,都说月下美人最俱风情,今日方知,是怎么个风情法。” 龙阳欲躲开他的手,奈何力量悬殊太大,挣脱不开。 那人又说了一句:“我叫南宫谨,等信陵君回来,我便将你讨来,放心,你这样的美人,我绝不会亏待了你。” 龙阳心下发慌,他不住的往后退,那个年纪,说不怕是假的。 他衣衫被尽数解下,幽幽月光之下他的面色惨白,就算这样,他还是没有哭出来。 南宫谨根本顾不得他的意志,他抱着龙阳满足的喟叹一声,龙阳这才呆呆的说出一声:“无忌……” 此前,她没有出过长符,终古总爱将外面听来的事讲给她,比如说,这样的时刻,那一定得有一位男子手握三尺青锋,从天而降,然后将龙阳救出来。 可惜,直到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都没有一个人来南宫府上,将他救出去。 龙阳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不知在看向何方,从始至终都没有哭一声。 南宫谨起身离开,龙阳才有了几分生气一般眨了眨眼睛。 他掀开锦被下了榻,轩窗开了一夜,他眯着眼睛看向外面。而后他看着地上散落的衣衫欲要捡起,可在他蹲下身的那一刻却是剧烈的呕吐起来。 他十指攥着衣袍,紧紧扣在地上,脸上砸下大滴大滴眼泪。 他身上瘀痕遍布,发丝因沾了汗水而紧紧贴在脸上,他神情再没了此前的天真,一夜之间那双眸子变得冷冷冰冰。 他伸手欲揩去脸上的泪水,可刚伸手的那一刻,却是再也忍不住般哭出声来。 从昨夜到今日,这是他哭的第一声,唤的却是:“无忌……” 第四十六章:一念死生 可惜,魏无忌此时正在去往赵国的路上。 其实有些事情,真的是没有道理可言,魏无忌将龙阳养了四年,看着他日渐长大,他参与着他此前所有的生命,唯一的疏漏便是这一次。 龙阳受辱,绝望之下喊的是无忌,可来救他的人却是少垣。 他只错过了这一次,却没有想到,这一次,却是一生。 第六日的时候,少垣抱着龙阳出了南宫府。他趴在少垣的背上,安安静静。 身后是朱漆的大门,鎏金的匾额,还有开出的一树树花。远处彩蝶翩迁,可他面上再也没有孩童的天真。 回到魏宫那夜,龙阳从噩梦中惊醒。 旁边不知何时坐着少垣,他递过来一块帕子:“将你脸上的汗擦擦。” 其实那个时候少垣救他实属意外,他只是隐约知道他那个温雅和善的弟弟四年前救了个孩子,并且对这个孩子很是上心。 可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龙阳就是那个当初险些在马蹄下丧生的孩子。其实依着他的性子,就算是知道了,他也最多笑两声。 当时他看着龙阳,突然便心软了半分:“那个人,我会让他知道,生不如死为何物。” 龙阳接过帕子的手一抖,抬头看着少垣时,眸中再也不辨情绪。 直到第三日晚,处置了南宫谨之后,暗卫便将所有的事情呈在了他的案头,他一卷卷翻过,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知道无忌对这个孩子上心,却没有想到这么上心,那一件件事,已经超出常理太多。 末了他将那竹简凑近烛台,火舌舔上来,顷刻间火焰便裹着竹简落在地上。他沉沉靠在案后,手指揉了揉额头,好看的眉微微一挑,有几分遗憾,又有几分有趣:“这孩子,真是不能再留了。” 这宫中栽有大片的林木,可当少垣引着他进入那深林时,他还是略感吃惊。 林木正中开出大片的空地,空地四周摆有乱石。不知是不是错觉,龙阳看着,竟生出一股凉意。 少垣指着那些乱石道:“这其中设有一个阵法,你许是听过,昔年轩辕黄帝与风后所创八阵图,开八门,若是外人闯入,必死无疑。” 龙阳不解他为什么要在宫里设这样一个法阵。少垣似是知晓他心中所想,只是无趣的笑了笑:“只是觉得无趣,便设了这样一个阵法,一直想着要看看他的威力,但好像一直没有什么机会。” 龙阳抿着唇,手指紧紧绞着一块衣袍。 少垣拍了拍他:“当真这样怕我?” 霞光笼在龙阳身上,少垣只觉得那颜色一时寂静。 少垣蹲下身,难得好脾气的对他说:“无忌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拂着你。” 龙阳听到无忌二字,这才抬头看他,少垣看着那张脸,一时间怔住。 回过神来,他伸手摸了摸龙阳的头,语气带了几分商量:“你可想要习剑?” 龙阳疑惑:“剑?” 开出的空地正中,设有一张青石桌,少垣走到石桌旁坐了下来:“无忌有没有给你说过,我的剑术很好?” “无忌……说过。” 少垣眯眸仔细打量着他,不知怎的语气突然变冷:“知道我为什么想要教你剑术吗?” 龙阳看他。 少垣眸中泛起杀意:“因为无忌。” “他不仅是最令我骄傲得意的王弟,他还是名满梁园的信陵君,此后他还会是整个天下的信陵君。你觉得,我会留你在他身边,一步步毁了他?” “古来美人难得,正是因为难得,所以昔年夏桀为妺喜建倾宫,筑瑶台,帝辛为妲己抛妻弃子,残杀忠良,幽王烽火戏诸侯,仅仅为博褒姒一笑。这些,哪个不是倾世的美人?”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朝覆灭更迭虽怨不到女子身上,可在将士的血浸染沙场之时,还是能照得见这些女子的影子。” 说到这儿,少垣轻轻一笑,笑意却不含半分暖意:“你虽不是女子,可生成这个样子,你觉得,你在无忌的羽翼之下便能平安长大吗?” “这次,仅仅是一个南宫谨觊觎你,那之后呢?无忌虽不是主天下的王,可万一日后你们相处的久了,他对你越发上心,你这模样,保不准惹来什么祸事?可你又毫无能力自保,到时候,无忌会怎样呢?” 龙阳听着少垣说出这些话,本就惨白的脸越发白了几分。 少垣幽幽又加了一句:“记着,他从来都不是你口中那个无忌,他是大梁的信陵君魏无忌。” 说出这样一番话,龙阳似呆了般怔住,面上再无一丝血色。 少垣凉凉看着他,面上并无半分动容。 他又开口:“我本留不得你。可我刚才又说了要教你剑术。” 说到这儿,他轻轻看一眼龙阳,继而说道:“你若是能从这阵法中闯出来,我便收你为徒,教你剑术。而你,便不用死了。” “我少垣此生仅收一个徒弟,你若是能闯出来,你便是那唯一的徒弟。” 上古轩辕黄帝与风后所创八阵图,此阵一开,别说是活人,就连死人都出不来,而今少垣却让十二岁的龙阳闯这阵,这不是明摆着让他死是什么? 龙阳不知明不明白少垣说这些话代表了什么,但他当时只是呆呆问一句:“我若是学会了剑术,是不是便不用再害怕任何人?” 少垣点点头:“至少,像南宫谨那样的,你可以一剑劈了他。” 龙阳放心似的说道:“这就好。” 可夙潇知道,龙阳此时仅仅是为了自己不再牵连到魏无忌而放心。 少垣提出这样的要求,便没有想着还能见到活的龙阳。 所以,当龙阳满身血污从阵法中出来,倒在他的眼前时,他心中的骇然可想而知。 龙阳倒下去最后一句话是:“你说好的,你要收我为徒,教我剑术。” 少垣看着他,不可置信过后,眸中寒霜化开了些许,带了几分暖意:“自然。” 世人尊那些有几分智慧的人为神人,只因他们不知何为旷世之才。 旷世者,当代绝世。 世人皆知龙阳君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可今日夙潇才知,他领悟最高的,并不是剑法,而是阵法。 她还记得第一次听到龙阳君说他的师父是魏圉时她很吃惊。 只是万万想不到,这个师徒之名,是这样得来的。 第四十七章:名成八阵 而后,便是魏无忌从赵国归来。所有的事情与毕远所述都不差分毫。 只是那夜在魏无忌走后,龙阳呆呆的站在窗前,面上流露出伤心神色。 后来两年,他手中长剑已经能稳稳架在那些从小就训练的剑客脖子上。 少垣笑着从林荫后步出身形。他在少垣身边两年,与少垣的情谊已能说得上亲厚,而少垣,对他也不似之前那般苛责。 少垣温和的笑笑:“两年时间,能做得这个地步,已是难得。” 龙阳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垂眸,良久,他才说:“少垣,三月后那场刺杀,我要去。” 少垣略微皱眉:“那可不是一般的刺杀。再者,你是我的弟子,我还没有废物到要你替我摆平那些个事。” 龙阳笑说:“少垣,你可见过剑上从未沾血的剑客?” 少垣皱眉,还未来得及说话,龙阳眸中显出某种执拗:“是我自己想要去。我会做的很好,不会有人比我好。” 身后秋风飒飒,少垣衣袂飘飘:“好。” 那场刺杀,实在说得上惊心动魄,暗夜下刀光几欲要晃了人的眼。 此时此夜,他素色的手执剑,瞳中露出嗜血的杀意,再没有人比他更美,同样,也没有人的剑比他更利。 一剑封喉,可谓是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鲜血飞溅过来,染上他的鬓角。 身后夜幕沉沉,飞雪茫茫,他眸中笑意浅浅,猛的将剑拔出,飞迸出的血融了皑皑白雪,在其上开出大片大片的红莲。 他扶了扶玉冠,对身后人说:“走吧。” 他办完事回去那夜,化开的雪水濡湿了他的长靴。污泥溅在上面,看着有几分狼狈。 少垣掌着一卷书歪在他的榻上,看他回来立时从榻上翻身下来,一贯狷狂的眉微微皱起:“怎么弄得这幅样子?” 龙阳淡淡回答:“外头下了一夜的雪,你不知道吗?” 少垣没有回答,只是将他周身扫视一圈,冷峻面色和缓了几分,抬手接过他脱下的衣袍挂在支架上:“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龙阳问:“你等我作甚么?” 少垣哑然失笑:“三日后是无忌的生辰,你与他已经许久没见了,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龙阳皱了皱眉,无甚情绪的说了一句:“再说吧!” 少垣默了半晌,才问一句:“你当真对他无半分情谊吗?曾经……” 龙阳转过身来,眸中盛着华光:“情谊?你分的是哪种情谊?再者,你也说了,那是曾经……两年时间,太多的东西已经改变。”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不想再多说。只是沉沉走到榻上躺了下来。少垣低下头,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声。 尽管这样说,但三日后他还是去了。 他趴在青石桌上,听到临近的脚步才动了动。他能看得到魏无忌面上的欣喜与失措。 不知怎的,他对着那样的眸光,心下某个地方只觉钝钝的疼。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只是当时看着天际一点点敛了薄光,他突然便有些心慌。 若是真的错过他二十六岁的生辰,他想,他会终生遗憾。 当即便出了宫,赶到信陵君府上。可却被侍从告知他已经歇下了。那一刻,心中竟涌起几丝轻松。 理智告诉他,既然无忌已经歇下了,便离开吧。可他的脚步却还是顺着府上一处凉亭走去。 他穿的本就单薄,三日前又刚下了雪,在那儿坐一夜,其中滋味已不用多说。 他问他十四岁的时候想的什么,其实这个问题有几分放纵的意味,他克制两年,只因着他是大梁的信陵君,如少垣所说,他不能毁了他。可问出这个问题,那一刻他便想,若是他说…… 可是,说什么呢? 还不待他想明白,无忌已经说出:“匡扶社稷,今生不渝。” 他浅浅的笑出,面上不显半分,可垂在石桌底下的手,指尖紧紧陷在血肉里。 匡扶社稷,今生不渝。 心中像是突然间空了一块,有些凉,他顾不得许多。只是想,好,你要什么,我也帮你完成,匡扶社稷也好,今生不渝也好,千古留芳也好,我都帮你做到。 只是,信陵君与龙阳此后在世人眼里,便不会有半点干系。 那日回去宫里,少垣靠坐在锦垫上,随口问道:“你们说了什么?” 龙阳自嘲一笑:“说了什么,你想要知道吗?” 少垣看着他,似乎有了怒意:“你说呢?” 龙阳第一次拂逆了他的意思,没有答话,转身欲走。少垣在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走!” 他回转过身来,静静看着他。半晌才说了一句:“如你所愿,我同他再没有什么关系了。” 少垣还保持着那个姿势,龙阳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轩窗外:“两年前,我从八阵图里闯出来,丢了半条命,你才收我为弟子。你说,我如今若是再闯阵,能完好无损的出来吗?” 少垣不明白他所想,但还是点了点头:“能。” 龙阳本就在阵法上天赋凛然,如今时隔两年,凭着他的剑法身形,再怎么说,他也是能完好无损的从那阵法中出来。 可有些事情的结局往往出人意料。就像龙阳这次没能闯出八阵图。就像少垣从法阵中将他带出来的时候,已近失控。 他颤抖着声音喊了声:“龙阳?” 龙阳尚且能睁开半只眼睛看他,出声的时候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我……” 少垣眸色一片猩红,只是用力说:“你是觉得我待你不好吗?” 龙阳瞳孔涣散,已经无法说话。 少垣抱着他的手慢慢收紧:“你今夜是存心的,对不对?” 龙阳想要张口说话,可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半个音,血水已经濡湿了少垣半边袍角。 “我此前想要杀你的时候,你拼了命的也要从这阵中闯出来,如今,我不想你死了,你却偏偏要死在我的眼前吗?” “呵!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是我的徒弟,我少垣唯一的徒弟。就算是你想死,你也得来问问我答不答应。” 龙阳终于能挣扎着说出半句话:“放心……我还没有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是不会死的。” 少垣用力说:“我再也不想知道你们今夜说了什么,只是,你死这一次,此后便再也不是信陵君府上那个龙阳。” 少垣低下头看他,声音陡转,如利刃般冰凉:“你只能是我的徒弟,此后天下第一的剑客,龙阳君。” 龙阳在他怀里,只沉沉说出一个字:“好。” 第四十八章:往事回首 他在榻上将养了半年,期间,少垣对他越发宽和纵容。 他伤好之后,便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二场刺杀。 这场刺杀同此后一次次的刺杀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便是那个高官见到龙阳时,以为是哪个下属送来的美人。 其实也无怪乎他这样想,龙阳那样的容貌气度,没有人会把他同剑客联系在一起。 龙阳看他一眼,眸中带了淡讽之色,面上笑意却越发温软。 笑意越软,手中的剑便越冷。他深谙其中之理。 出鞘,刺杀,收剑,一气呵成。 他蹲下身来,蔼蔼笑了笑:“虽然你今晚注定会死,但你本可以不用死的这么快。” 他身后的众人听着这话,心底莫名升腾起一股寒意。 此后发生的事情毕远早已说了。 龙阳出使被人使了卑鄙手段困下,魏无忌快马加鞭赶去,可当时毕远说的是魏无忌所感,如今这些往事再从龙阳口中说出,才大致呈现它原本模样。 龙阳望着眼前帷帐深深,而魏无忌就站在他一旁,不知为什么,眼眶竟酸涩的想要流泪。 可终究他只是扯出一抹笑,装作毫不在意一般说:“他只是亲了我,我觉得有些恶心,你帮我擦一擦罢。” 他不动声色看着魏无忌,他以为他可以做的很好,可终究是不自禁揽住了他的脖子。 他能感到他发梢上的雨水淌在他的颈侧,他也能听到他几乎呓语一般的祈求。 那一刻,他眼角处滚下大颗大颗的泪水,可他再开口时,声音漠寒不带半分感情,他知道他在意什么,他便将那些说给他听。 果然,他在听到自己说出“你很好,可我欢喜的,是少垣”这句话时,踉跄了几步,面上血色尽失。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房内好一阵,龙阳才空虚的笑了声。 少垣不知何时已来,看着他这副样子,眸色泛上悲哀。 空气寂静半晌,龙阳才说了一句:“不知你有没有听到,我对他说,我欢喜你。” 少垣答:“没有。” 龙阳看着他,神色异样的轻松:“如今,你听到了。” 少垣问他:“你想说什么?” “那些蜚语流言我从不在意,咱们虽是师徒,可世人不知道,他们将你我编的很难听。可而今我想着,你到底是君王,以后,我们还是避嫌的好。” 少垣看着他,眸中一点点染上暴戾:“避嫌?你刚才对着无忌说你欢喜我的时候,可不像是避嫌的模样?” 龙样想要再解释什么,可少垣打断他:“你对着无忌说这句话,我可以当做……是你真心说的。” 龙阳震惊的看他。 少垣语气突然用力:“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龙阳苍白着面色问:“少垣?” 少垣急切的打断他:“你就说,你明不明白。” 龙阳默了一会,突然悲切的笑了一声:“如此也好!” 此话刚说完,便见少垣倾身下来,他一双眸子幽寒,直直盯着龙阳:“是我想的那样吗?” 龙阳慵懒的笑笑:“你说呢?”而后,他便微微起身,亲在了少垣的鬓角。 少垣似乎微微楞了一下,而后眸中华彩乍然盛放。 房内香烟袅袅,窗外雷雨霖霖,而榻上之人极尽缠绵。 少垣环着他,声音还是情欲未褪的沙哑:“你以后不要做什么剑客了。” 龙阳翻了个身,正对着他,声音却听不出什么变化,只觉得一贯清淡:“不做剑客?那做什么?你的……男宠?” 少垣不料他这样说,眸中一点点聚起狠戾,可话要出口时又软了下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好,你要做剑客便做吧,我再不说了。” 夙潇想起,终古曾经告诉她,若是欢喜一个人,任凭你是怎样的脾性,对着他的时候,你连半句重话都是不舍得说的。 这话她听的懵懵懂懂,可而今听到少垣说出这样一句话,才觉得,他是真正将龙阳放进了心里。 龙阳此时还坐在地下,他声音掺了凉意幽幽述说着这些过往。停下来的时候,苍溟走上前去问:“之后他便封你为龙阳君了对吧?那关于承影剑呢?又是怎么辗转为你所得?” 龙阳笑了笑:“这些事情是无忌走后发生的,你知道的,那次他带着十万大军出兵援赵,此后留在赵国十三年。” 夙潇想起曾经龙阳送给信陵君的半块夜明砂,便问了一句:“你是知道他病了,专门去寻的夜明砂吗?” 龙阳点点头:“嗯。”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良久才说出了下一句话:“其实,那次他让如姬偷虎符,我很生气。”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 龙阳进到寝殿的时候,发觉气氛有些不对,但他也没有多想,只是招呼了一句:“少垣?” 可当他转过屏风时,才知道今晚的气氛为何不对。 少垣坐在榻边,华袍铺陈在脚边,旁边香炉还袅袅吐出烟气。可他脚边跪着一个女子。 龙阳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委实想不起这女子是谁。少垣此前夫人众多,但他见过的加起来统共也才五个。 后来他同自己一起,更是空置后宫,这些个夫人自己更是见不到了。 他笑了一声,觉得这幅场景委实有趣:“这是怎了?好端端的怎么跪在这儿?” 那女子抬眸看他一眼,眸中划过一抹狠毒之色。 他不解,再看过去,那女子却垂下了头。 他问少垣:“这是你的哪个夫人?” 少垣扫她一眼,皱眉似是回忆:“不记得了。” 下方那女子此时嘲讽的说:“也不过几载时光,王便已是忘了如姬吗?” 少垣冷冷说:“孤王需要记得你吗?” 那女子再不说话。 龙阳说:“看来我错过了什么?” 少垣半撑着身子,面色有些发白,额上甚至还有薄薄一层汗,龙阳发觉不对:“你这是怎么了?” 少垣头痛欲裂,但还是轻笑一声,和声对他说:“刚才你可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龙阳伸手拉他的手,这才发觉他全身烫的厉害,这才收敛了玩笑神色,冷冷睨着那女子:“你做了什么?” 少垣指了指旁边半碗羹汤:“我以为你端在这儿的,就吃了两口,却没想到被下了迷药。”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半块虎符:“喏,就是为了这个。” 第四十九章:月明有砂 龙阳握着那半块虎符,笑着问道:“窃取虎符?给少垣下药?真是好大的胆子?” 少垣凭着一股念力还不至于倒下去,但他眸中浅浅已蒙了层雾:“你可得问问她,是谁借给她的这个胆子?” 听到这话,如姬却猛的抬头,直直看了少垣半晌才嗤笑一声:“没有人借给臣妾这个胆子。臣妾虽为女流之辈,但还是能辨忠奸,分善恶。” “今日臣妾虽窃取虎符,但行的是忠义之事,就算王当即要处死臣妾,臣妾也无半分后悔。” 龙阳此前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问道:“忠义之事,你且说说,这是怎么个忠义法?” 如姬看着龙阳,眸中神色怨毒,而后对着少垣冷冷一笑,极尽嘲讽般说:“臣妾之父为人所杀,王为一国之主,却不能为臣妾报仇。”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看了一眼龙阳又说:“可公子无忌却为臣妾报此大仇。臣妾深感公子大恩,恨无地自效!如今秦军围困邯郸,公子感念赵国之景请求王出兵援赵,王虽发十万大军,可这十万大军在邺城停滞不前,这又是什么道理?” “贱妾不忍,故擅自窃取虎符,只望能发晋鄙之军,以成公子之志。” 龙阳之前去了启封城办事,昨日晚才回来,并不知道近段时间大梁发生了什么。如今听到如姬说这些话,他才是有些急切的打断她:“你刚才说的什么?秦军围困邯郸?” 如姬讥诮道:“王若不是为你所惑,又怎会这般行事?” 龙阳突然便觉得那半块虎符躺在自己掌心灼痛的厉害。 他平静的对着少垣问道:“无忌来求过你对不对,你又为什么不发兵?” 少垣虽然有些迷糊,但犹存了半分理智,长眉一挑:“是啊,他来找过我。可只因为他来求过我,我便要发兵吗?发不发兵,救不救赵,只要我还坐在这个王座上,那自然是我说了算。” 许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少垣在龙阳面前表露强势。龙阳突然间有些明白他缘何说出这番话,他几乎是极轻的笑了笑:“你这是,在同我置气?” 少垣被下了迷药,撑了这些时刻已是不易,但听到龙阳说话,还是懒懒的回应了一句:“置气?我向来大度,不会同你置气。” 说出这句话,他已是歪倒在了榻上。 龙阳上前去将他安置好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此前那些笑意几乎是一瞬间尽数敛去,龙阳只觉的自己心下涌出一股滔天的怒意,他甚至不能分辨自己到底在生气什么。 是因为少垣被下了迷药,亦或只是因为,魏无忌宁肯找来如姬偷取虎符也不愿意告诉他? 他举起手心捏着的半块虎符,眯眸细细打量,突然,突兀的笑了一声。 —————————— 说到这儿,龙阳顿了顿,眸光遥遥看向窗牖外,像是解释什么:“当时年少,知晓如姬是为了无忌要窃取虎符,更是因此给少垣下了迷药,便觉得很生气。可如今想来倒是分不出自己在气什么。” “以至于对着无忌说话的时候,贬损了如姬。其实,她算得上大忠大义的女子。” “倒是我狭隘了。” 夙潇听到这,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 空气沉默半晌,龙阳才率先说了第一句话:“当时无忌拿着虎符赶往邺城,其实在他走的第三日我便随着他一起去了。只不过,他不知道。” 夙潇问:“那……魏安厘王不会说什么吗?” 龙阳想了想,才皱眉说:“他知道我要去赵国,他很生气。” 夙潇斟酌着问了一句:“那之后呢?” 龙阳揉了揉额角,声音才蔼蔼响起:“当时,无忌为了战事心力交瘁,战事一结束,他便病了……” “能寻来那血砂也算是运气。” 夙潇问:“为什么这样说?” 龙阳看她一眼:“因为这血砂是从战场得来的。” “战场?” “嗯,战场……” —————————— 残阳如血,折断的军旗怏怏飘在风中,狂风肆虐,卷起乱世飞沙直直扑向他的面庞。 龙阳扯下一块布帛,将自己裸露出的伤口扎起来,舔了舔裂开的唇又继续向前。 天上闪过雷鸣,他惨白着脸看一眼天际。 已是六月的天。 雨滴砸下来,顺着他的下颌滴进内衫。他脚下踩着污泥,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这幅样子,实属狼狈。 他侧了侧头,眸底的光仍旧执拗。空气中开始出现令人沉闷的腥味,他眸中的光一点点盛起来,更加快了脚步向前。 有个人告诉他,在战场最深处有天蝠,这些天蝠以战场上死人的血肉为食。产的,是血砂。 无忌病了,他想,他此前从未为他做过什么,而今只是想要为他找到血砂,带回去。 他不知走了多久,残阳一点点沉去,夜幕下唯有他一人踽踽独行。 身上的衣衫已经不再往下滴水,但此时沾在身上黏腻的难受。他眸子里塑出万千星辰,唇畔浅浅弯起。 不知踩到什么,只觉得脚下一空,便直直往底下掉去。 他走了许久,气力已是有些不支,摔下去之后他缓了好久才爬起来。 眼前一片漆黑,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手扶着周围,却感到指尖一阵钝痛,举在眼前,借着稀薄的光才能看到一抹血痕。 他面上浮现一抹天真的笑,而后,竟就那样扶着额呆住了。 他想,上天还是厚待他的,找了许久,终究是让他找到了。 他在地下走了一段路,脚下的已经不是泥土,而是渐渐漫上膝弯的血沼。 空气里泛着一股莫名的腥臭。头顶处偶尔传来几声细微的叫声,他觉得自己今夜真是运气太好,这个时间,这些天蝠早已出去觅食。 拿到血砂,他又跌跌撞撞的爬过死人堆,可临近了才发现自己来时骑的马不见了。 他面上渗出薄汗,怀里还抱着血砂,自嘲的笑了一声:“这可是在同我开玩笑?” 他衣袍已经损毁的不成样子,反倒就那样坐在枯骨上沉默不语。 直到天际闯进来一抹白影,他才歪着头笑了笑。 少垣翻身下马,面色沉郁,一把拽过龙阳,声音是从未所见的暴戾:“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宽和纵容,便可以由着你做任何事。” 龙阳只是看着他笑,少垣沉沉笑了笑:“好,你要死我也不拦着你。” “你以后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吧!别指望着我来给你收尸。” 龙阳定定瞧他半晌,突然一把扑进他的怀里,指着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声音很是委屈:“少垣,我疼。” 第五十章:情之何物 少垣听到这话,所有的怒火好似被尽数浇灭,再也生不出什么气来。 他甚至是有些生硬的说了一句:“疼死你活该。” 可龙阳却是在他怀里沉沉昏了过去。少垣抱着他,身上也被染上血污,他十指轻轻划过龙阳面庞,然后顺着下颌滑下去,堪堪停在喉咙处。 他声音很是压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做这些,那只是因为我愿意为你做这些。” “若是这样的事情还有下一次,我是会生气的。呵!你从没有见过我生气吧,我生气很可怕。” “但愿你此生也不会见到。” 龙阳将血砂送去给魏无忌的那天发着低烧。甚至于少垣从门外进来接过那副画时他还有些迷迷糊糊。 少垣笑着说了句:“这画虽好……可我看着碍眼……” 而后,他便听到“哧”的裂帛声。那卷帛被少垣懒懒的丢在地下。 他看着那画上甚至还未干的笔墨,他想,他应是清醒了几分。 清醒了,手中的酒坛也顺势滑在地下。 他当时虽然烧的迷迷糊糊,但面上委实看不出半点。少垣浅浅说:“随我回去。” 这话说得上温和,可龙阳不知怎的却从其中听出了暴怒的味道。 他当时虽然迷糊,可事实证明,他的感觉是对的。 那天夜里他烧的越发重了,少垣抱着他声音几乎都在发颤:“你以前答应过我什么?如今却是都不做数了吗?” “无忌陪在你身边不过四载时光,你就这么放不下吗?” 问出这句话,他声音却是轻了许多:“就算是你放不下又如何,我偏要让你放下。” “只要我想,就从没有我做不到的。我一点都不介意封你为龙阳君。此后,这便是我给你的封号,而不是无忌为你起的名字。” 此后少垣带着龙阳回去大梁,而魏无忌一人便留在邯郸十三载。 只是在回去那日,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魏无忌派毕远带来一个人,说是让留在龙阳身边。这人正是晏叔。 还有一件就是,少垣捡了个孩子,这个孩子,正是之后的古月。 这十三载,龙阳再绝口不提有关魏无忌的任何事。从回到大梁,他被少垣封为龙阳君开始,天下间那些蜚语流言越发凶猛。 可那些蜚语流言之外,人们似乎忘了,他还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可就算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也有失手的时候,只不过,这次失手并不是说没有完成任务,相反,他完成了任务,并且完成的很好,只不过,就差一点,他便要死了。 那一剑直接从肩胛划下来,划到腹部的时候却是不知怎么转到后背,那剑尖就那样直直从后背再穿过来。 最要命的是那柄剑折断之后还插在他的身体里。 就这样的伤,他硬是撑着一口气。 少垣赶到的时候,脸色是从未所见的惨白。他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有那么多的血。 他此前从来不在乎他人生死,可那一刻却是不断想,若是龙阳死了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他甚至能透过他破损的衣衫看到他裸露出来的内脏。他看着还未拔出的剑,眸子已是染上猩红:“为什么不将剑取出来?” 旁边一个太医上前:“王,若是强行拔剑,龙阳君必死无疑啊!” 少垣一脚踹过去:“庸医。” 整个室内都是弥漫的一股血腥。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声音冷若冰霜:“无人敢取剑是吧?好,孤王来。” 他附身在龙阳耳畔,用力说:“我要你,活下来。” 龙阳似乎是听到他说话,因为他垂在榻下的手指动了动。 剑取出来的一瞬,鲜血直接飞迸在少垣的脸上,旁边的太医声音焦灼:“快……快止血。” 少垣觉得他耳内一阵轰鸣,听着那太医说话也仿似隔着厚厚一层纱。 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往后退了半步,仅仅这么些时间,可他的衣衫已是被汗水湿透,他摇了摇头,不知为何,竟觉得心下有几分恶心,他眼尾扫见龙阳躺在榻上,再无半点声息。 他唇畔就那样浮出一抹虚弱的笑,最后听到的声音很是嘈杂,似乎是一众人唤着:“王……” 再次醒来时,身上起了一层汗,他顾不得许多,直直拽住身侧服侍他的一个宫人。 那宫人被他所惊,手上拿的帕子掉在地上,一个劲的请求恕罪。 他能听到自己声音发颤:“龙阳……可是活了下来……” 那宫人小心翼翼说:“龙阳君还活着。” 他松开拽着那宫人的手,仿佛全身的力气就在那一瞬间尽逝,他点点头:“嗯,活着就好。” 龙阳将养了一年,勉强能下榻的时候少垣却是送给他一件东西。 龙阳坐在藤椅上,虽是七月的天,但他还是盖着厚厚一层绒裘。 面前半张石桌,少垣将手中的东西推过来:“这是给你的。” 龙阳笑了声:“这是什么?” 少垣认真说:“承影剑。” 龙阳伸手拿过,可眸中泛出大片的泪花,以至于连眼前玄铁所筑的剑鞘在他眸底都模糊成一道侧侧的影子。 少垣又道:“我知道,你伤好之后还是要做剑客。如果有一日你被人杀了,我想,我也不会是第一个知道。刀剑无眼,你执剑的时候我不能为你做什么,可我想着,我总可以找来世上最好的宝剑,这样,你与人过招时,是不是胜算会大一些。” 龙阳沉默着,少垣又说:“不敢想象,我少垣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那个时候知道你还活着,我就想,兴许寻来古剑承影,我心里才能舒服些。” “果真,如今瞧着你这幅样子,我确实舒服许多。” 少垣这一番话着实说得上平静,可听在耳中,只觉酸涩的厉害。再回想一遍,就连心中某个地方也开始钝钝的疼。 少垣走之后,龙阳一个人在那儿坐了很久,直到有人唤他,他才动了动。 他眯着眸子看着天际浮云白衣,斯须变幻。清风吹的林木沙沙作响,他将快要滑下去的绒裘再往来上拉了拉,终于忍不住般眼角划下一滴泪水。 他喃喃道:“少垣啊……” 只是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 第五十一章:长醉一卧 十三载时光一晃而逝。 直到秦军发兵攻打魏国,魏无忌回到大梁。 发兵前一夜,魏无忌去找了少垣,可在魏无忌走后,少垣又去找了龙阳。 少垣情绪莫名:“你知道他今日找我为的什么?” 龙阳眸子沉寂,只浅浅斟了杯酒递给少垣:“你们说话,我又不在一旁,怎么知道?” 少垣接过酒盏,饮了一口:“他问十七年前,你发生了什么?” 龙阳的笑意僵在脸上。 少垣又道:“不是我告诉他的。” 龙阳说:“我知道。” 末了,又加了一句:“我这个人不爱计较,我本以为这些年早已经忘了那些事。可而今你提起来,我才知道,这些事情我还记着。” 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记着。或许,到死我都会记着。” 二人之间俱是沉默,少垣将杯中的酒饮尽,声音寂寥:“他要出征了,你会随着他一起去吧。” 龙阳看着他,手指紧紧捏在一起,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轻轻松开:“嗯。” 意料之中的答案,少垣闭了闭眼,这才又问:“你一直觉得,你欠无忌良多,可这么多年,你做的那些事,他也同样欠你良多。可惜,这些他都不知道。” “现在他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 龙阳笑了笑:“让他知道做什么?横生事端。世人都晓得我同你一起十几载,而我爱慕的人自是你少垣。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听到这些话,竟也觉得高兴。或许,以后回想起来,都会觉得高兴。” 少垣唇畔露出真心笑意:“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龙阳看着他,认真点头:“再没有比这更真的真心话了。其实到了如今,我已经分不清对你同无忌是怎样一种感情。爱慕的吧?愧疚的吧?亦或是真心欢喜?” 龙阳自嘲的笑了笑:“我真的已经分不清了。” 少垣看着他,温和的说:“不需要分得这么清。这本就是一笔糊涂账。我有时候在想,若是当年救下你的人是我,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龙阳不甚在意的说:“你是少垣,就算是再来一次,你也不会救我。” 少垣认真的想了想,点了点头:“你说得也对。” 龙阳看着他说:“二十一年前,是无忌救了我。就算不提这其中纠葛,就单单说这救命的大恩,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上了战场而无动于衷。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由天,他虽是主帅,可万一……出了什么事呢?万一……我正好可以帮到他呢?” “如果今日你同无忌换位而置,我也是会去的。” 少垣走到窗边,习习凉风吹醒了几分醉意,他轻声说道:“好。” 正如龙阳君所说,战场之上,局势难测,生死一瞬。 所以当魏无忌所带精兵遭到埋伏,全军覆没时,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那龙阳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便策马赶往战场更是在情理之中了。 再次踩过乱石枯骨,龙阳心中已经是分不清什么滋味。 他两次踏足这修罗场,皆是为的魏无忌。 只不过这次,他心下是从未有过的绝望。 血水将脚下的泥土浸湿,他一脚踩下去带出厚厚的血土。他徒手翻开一具具尸体,头顶乌鸦盘桓,不断发出尖叫,他顿了顿,小声对着自己说:“乌鸦代表着吉兆,这是不是说,你还活着。” 乌鸦代表吉兆这一事,似乎古来都有这样的说法。但乌鸦到底是不是吉祥的鸟夙潇并不知,她只知道,在龙阳见到平静躺在死人堆上的魏无忌时,脚步却是突然顿住,不敢上前。 他一步一步挪上前去,终于能颤抖着将手指放在魏无忌鼻子低下探一探他的气息。 所幸,他还活着。 龙阳抱着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我就知道……无忌……” 魏无忌身上中着数箭,但奇迹般的没有昏死过去,此时听到有人唤他,他勉强睁开眼睛看着龙阳,不可置信过后,眸子里蕴出一点浅浅的笑意:“龙阳。” 龙阳看着他胸前数箭,眼里渐渐刻出一道伤痕:“我来迟了。” 按理说,龙阳找到魏无忌,应该将他送去军营。但当时龙阳竟不知怎样想的,居然背着他翻过战场,爬到附近一处山上,寻了一处山洞。 他用利剑割开他的甲胄,甲胄上冰冷寒光幽幽映进他的眼底,他问魏无忌:“疼吗?” 魏无忌看着胸前箭羽,甚至还能安慰一下龙阳:“再疼也比不过如今这箭扎在我身体里疼。” 龙阳笨拙的用火石打出火苗,他将断刃架在火上烤了半晌,才沉沉化开他胸前肌肤,一点点取出扎在肌肤深处的箭头。 魏无忌闷哼一声。 一共四支箭羽,取出来的时候魏无忌早已经昏死过去。他小心的为他拭去额角冷汗,而后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挑了挑跳动的火苗,眸中情绪一闪即逝。 他们在山洞里待了九日,这九日魏无忌病情反复,时而清醒,时而低烧昏迷。 龙阳其实学过几日岐黄之术,他伤得最重的那一次,在榻上躺了足足一年才勉强能下床,闲来无事,便也翻了几卷医书。 他将从山中采来的草药碾碎敷在他伤口上,魏无忌仿佛清醒了几分。其实这几日倒也是奇,二人绝口不提军营之事。 只是此时魏无忌看着龙阳,竟莫名说了一句:“我突然想要喝酒。” 龙阳顿了顿,才说了一句:“好,我去买。” 他将山洞封死,避免野兽闯入,临走前他对着魏无忌交代了一句:“日出前,我会回来。” 彼时明月刚出天山,他披星戴月而出,找了最近的一处小镇,用身上仅有的半块玉佩换了四坛酒。 回来的时候,衣袍沾染露水,他身上潮湿,站在山洞外等到冷风沥尽他身上朝露,这才敢将向着山洞走去。 魏无忌身上带伤,本不能饮酒,但那日龙阳却也没有拦着他。 他酒量本就浅,两坛酒下去,眼前已是出现重重幻影,他仰倒在龙阳膝上,侧头只能看到龙阳下颌:“你这算是全我一个心愿吗?” 龙阳看着他倒在自己怀里,因剧烈饮酒,伤口处又晕开浅浅血痕:“无忌,你醉了。” 魏无忌眸光迷离:“醉酒的人做什么是不是都不值得计较?” 龙阳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这话何意,只觉得唇上蓦然温软。 龙阳没有动,那温软只一瞬,魏无忌便脱力沉沉跌在他的怀里,龙阳能听到他已经不甚清楚的呢喃:“这许多年来,我唯有这十日最开心。” 龙阳依旧没有答话,而是静静看着他在自己膝上醉的睡了过去。 他眼角攒出清浅笑意:“全你一个心愿,也算是全我一个心愿。” 正正第十日,山洞里堆起的火焰正渐熄灭,地下还放着半坛酒,魏无忌卧在他膝上沉醉。他伸手捞过最后剩下的半坛酒,猛的喝了一口,溢出的酒水淌入他的脖颈,他呛得低咳了两声,这才说了一句:“这十日,我也很开心。” 洞外,日头正盛。 第五十二章:永夜同孤 最后一缕霞光散尽的时候,龙阳没有惊动任何人的将魏无忌送回了军营。 魏无忌还在昏睡,龙阳坐在他身侧,不知为何,眼前却是雾气蒙蒙。 他克制了半晌,才能够找回自己的声音:“无忌,我要走了。” 魏无忌在梦中还是不安的皱着眉头。 龙阳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放在他身侧:“这是八阵图,也是我最后能留给你的东西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起身离开。室内一片空虚寂静,唯有魏无忌眼角划下一颗冰凉泪水。 此后光影极速掠过,直到停在龙阳再次踏足扶云阁那日。 最后一幕景象堪堪停在少垣飞身过来,为龙阳挡了一剑。 三千浮华,万千尊荣,也不过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此后景象,唯有一片白雪苍茫。 夙潇还未见到龙阳君之前觉得,龙阳遇上少垣是劫难。后来知道这其中隐情,便觉得,魏无忌遇上龙阳是劫难,可而今才明白,这三人之间,从来都说不上劫难二字,所有的一切,也不过是一个心甘情愿。 龙阳牵着古月的手,转过屏风,鸾帐深深中,能看得清少垣面上一道寒影。 古月趴在他的塌边,哭的抽噎:“父王……” 少垣坐起身,面上惨白毫无血色,但他还是挤出一抹笑:“古月不哭……父王没事,这不是还在和你说话吗?” 龙阳不忍再听,终于出声打断:“少垣……” 少垣这才对着古月说:“古月乖,父王累了,想要休息了,你先回去吧!” 古月一走,他整个人才似颓败下来,他转身背对着龙阳,似乎不想多说。 龙阳上前去,看着他剧烈的咳起来,展开的帕子上是可见的血痕。 少垣累了般,缓缓说:“我不想你看着我死。你可不可以出去。” 室内燃着不知名的熏香,四周的窗牖严严实实的闭着,只让人觉得沉闷。 龙阳轻轻说:“我来的时候下雪了,你想要看看吗?” 少垣不再说话。 龙阳将轩窗开了半扇,北风刮在面上,刀割一般的疼。飞雪融在额间,微有凉意。 他看着不远处一树一树盛放的白梅,他想,此时大雪纷飞,那梅林中肯定是冷香弥漫。 他问道:“我扶你在窗边看看好不好?” 屏风后传来几声低咳,而后才是少垣平静无波的声音:“出去。” 默了半晌,他才又费力的说出第二句话:“我不想让你看我死了的样子,若是你见到,你定然会记得一辈子,可一辈子这么长。” “龙阳,我再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龙阳紧紧盯着那屏风,嗓音低低沉沉,很是受伤:“好,我就站在屏风后面,不过去。” 少垣嗓音已是沙哑的厉害,但他还是断断续续的说着:“龙阳……我从来都觉得,这世间事,没有哪个比得上自己重要……可……” 他猛的咳起来,龙阳身姿清隽,果真就如他说的那样,直直站在屏风后,没有再过去。 “可……可后来我才明白……不是这样的……” “可惜……可惜,我明白的……太晚。” 少垣顿了半晌才又说了下一句:“我死了,不要为我难过……我本就不是一个好人……这一生做的寥寥善事,也不过是为你的妥协……” 说完这句话,屏风后再没有半点生息。唯有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龙阳轻轻蹲下身子,用手掌牢牢捂住眼睛,大片的水渍划过指缝,划过他的脸颊,而后,一滴滴,落在地下。 龙阳生平的颜色,似乎从那场苍茫大雪终结。 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悲伤,便在动乱的朝堂扶执着增儿一步步登上王座,一个绝世的剑客,收起了他的宝剑,纵横捭阖,成为了一个政客。 终于,那衰颓的王朝在他的艰难支撑下开始复苏,终于,群獒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开始瑟瑟。 他登上白丈高楼,看得见繁华盛世,江山如画,只不过,岁月悠长,在他心头凝成的那一泓碧血,终究无处安放。 夙潇稍稍往后退了几步,她看着殿外冷月如霜,庭院深深,古树上不时传来几声鸣叫,原是栖了几只寒鸦。 她勉强压下眼底的酸涩,看着龙阳还是刚才那幅神态。说出这些往事,他一抖长袍,这才幽幽起身。 “少垣说,一辈子那么长,之前倒不觉得有多长,可真正等到他和无忌走了之后,才觉得,一辈子真的太长。” 夙寻同苍溟此时俱是皱着眉,不发一言。 龙阳又道:“关于那副画,那是在无忌出殡前一夜我取出来的。” “我想,他修补了那么久,又一直保存在身边那些年,是想要送给我的吧。” 夙潇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难过,她看着龙阳,声音都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艰涩:“嗯,他一直想要送给你。可似乎从没有这个机会。他走的那夜说,他想要将那副画和他葬在一起。” “他还说,他最后一个心愿是,想要见你一面。可就连这最后一个心愿,也没有完成,成为遗憾。” 夙寻似乎觉得她这样说并不妥当,皱着眉,无甚威严的叫了她一声:“潇潇。” 夙潇回转过头,眸光清澈明净,眸底是看的见的悲伤。 夙寻一怔,再多余的话连半分都说不出口。 夙潇又道:“那个瓶子,装着信陵君的骨灰,你如今带着它,是不是也算全了他最后一个念想?” 末了,她终究忍不住加了一句:“是毕远抱着他,扑进了火海。我们救不了他。” 龙阳举起那个瓶子,声音终于哽咽:“嗯,我知道。” 夙潇看着他极力克制的神色,突然间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深情是他,无情也是他。魏无忌至死都不能释怀,少垣一生为数不多的妥协,皆是为他。 可他两次踏足修罗场,两次闯出八阵图,是为的魏无忌。数十年刀口舔血,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是为的少垣,这到底,是谁欠了谁呢? 可到底这些也不再重要,少垣走了,魏无忌走了,独留龙阳一人于世。 此前天下第一的剑客,天下第一的美人,天下第一的谋者,天纵之才,至此,也不过,消得一世孤独。 第五十三章:来者非善 夙潇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见到魏国而今的君主,魏增。 其实,在这位王带人闯入圄宫时,她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股执拗,就连龙阳君催促着他们赶快离开她也不闻,只是想着要看一眼这位君王。 少垣的子息,龙阳一手扶执的王。又是怎样一步步将龙阳困在圄宫。 她看着眼前之人高戴冠冕,夜幕中只能看到一道颀长的影子。 人影站定,玄色衣袂上金线染成极细的华光,惊了夜色宁静。 突然宫门外传来一声震天的巨响,而后围上来一众禁军,齐整的拔出随身配饰的长剑,指向夙潇三人。 苍溟觉得这幅场景似乎极有趣,压低声音对着她说:“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倒也难为这魏王了。” 夙潇点点头:“他心下不安,所以才这样做。可他是魏王不是?这儿又是他的王宫,我不懂他在害怕不安什么?” 魏增察觉众人神色,微微垂眸,眼底覆上一层寒光,但他终究还是说:“退下。” 禁军收剑,垂立在他两侧,魏增走上前去,对着龙阳拱手肃拜:“龙阳叔。” 龙阳拉了拉自己宽大的袖袍,嗓音冷冷清清:“嗯。” 魏增撇开眼,倒是幽幽盯着苍溟同夙寻,忽的莫名一笑:“今夜这圄宫倒是好生热闹!” 苍溟闲闲答一句:“今夜只是圄宫热闹,若是明日传出魏王暴毙的消息,估计整个魏国都会跟着热闹一番,潇潇,你说说,是也不是?” 苍溟突然提到她,倒是让夙潇一怔,但听到他说了什么时,倒是一时忘了刚才的悲抑,笑出了声。 魏增脸上的神采变换半晌,才挤出一句:“呵!这是觉得有龙阳叔护着你们,便有恃无恐了。” 说到这儿,他声音猛的拔高:“给孤王将此人拿下。” 刚刚收剑的那些禁军立时拔剑,指向苍溟。 苍溟好笑的摇头:“呵!魏王觉得因着龙阳君在这儿我便有恃无恐吗?” 苍溟眉眼舒展,露出浅浅的笑:“我这个人嚣张惯了,从不屑于依靠任何人。当然,我嚣张那是因为我有嚣张的本钱。” 最后一个音刚落下,便见圄宫外隐隐传来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魏增觉得诧异,侧耳细听确实有那么一道声音隐隐逼近:“这便是你说的本钱?真当我魏宫是无人之境,来去自如吗?甚好,今夜,便都不要走了吧!” 殿门处声音越来越近,苍溟似乎觉得意料之中,他好整以暇的等待着。 果然,在最后一缕月光掩下的时候,殿门处立了一道人影。 隔着大半个宫殿,那人对着苍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公子,属下受相国之命,接您回去。” 苍溟斜斜睨过去,眸子盛着一片阴鸷的光。 夙寻挑了挑眉,唇畔划过一抹弧光。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禁军出剑,直直往苍溟身上招呼,苍溟竟是立在那儿,连动也没有动半分。 夙潇心下一紧,脚步已经移动,可就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才发现苍溟的手指已经紧紧的擒在了魏增的脖子上。 苍溟冷冷一笑,情绪莫测:“门口立着的那个,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如今,我的手扣在你的喉咙上,我想,魏王已是知道我说的是怎样一种本钱。” 他继而扫视四周禁军,恻恻一笑:“我想,就算今夜只我一人,我也一样可以将你身旁的这群废物,杀个干干净净。” “但那样岂不是污了我的手,扣住你一个就够了。” “魏王刚才不是还说要留下我们吗?你不妨试试,就算这儿是你魏宫又如何?”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夙潇突然觉得苍溟已是到了失控的边缘。可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失控? 她看一眼殿门处立着的人影,阴恻恻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的如一柄嗜血的剑,剑上的杀意无法遮掩。 苍溟失控,是因为这人吗? 他刚才说的,可是……相国? 她到了现在,才能空出一点心神去想关于苍溟的一切。 虽然已经认识多月,但好像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有关他的所有事情都是一片空白。 甚至,就连名字是真是假都不能分辨。 苍溟,苍白的苍,东溟的溟。这样一个适合他的名字。 他当初是被泽漆追杀重伤,那个时候他便说过,他没有什么亲人,知晓自己要去往大梁,便跟着一起来了。可而今隔了这么久的时间,就算是他一直说的要报自己的救命之恩,也早在龙阳府遇刺那日就报了,毕城事了之后,他本可以离开的,但他也没有离开。 他是哪国人?那人口中的相国又是谁?提到相国为什么会让他几近失控? 夙潇静静看着他,苍溟似乎察觉,转过头来,对着她蔼蔼一笑。 夙潇被他笑容所惑,一时之间竟是怔愣住。 那人又冷冷开口:“请公子随属下离开。” 夙潇这才反应过来,可只一瞬,她便清晰的在苍溟的眸底看见了滔天的杀意。 夙寻走到夙潇身侧,压低声音:“潇潇,现在,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夙潇动了动唇,可终究没有说出来。 确实,刚才一个醍醐灌顶间她是想到了一个可能。 在这天下间能够称得上一声相国的,除了秦国咸阳城那位吕相,她再想不到旁的人。 吕相,吕不韦。 此人寥寥半生,却是能说得上传奇。 他本为阳翟的商人,来往各地,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所以积累起千金的家产。 昔年,秦庄襄王子楚在赵国邯郸为质。他历经邯郸,见到子楚,便言此子奇货可居。 后来他扶植子楚入了秦国,坐上王座。 昔年的质子一朝得志,坐上王位,成为一国之君。而吕不韦这个曾协助扶植他的人,便任相国一位,被封文信侯,食邑河南洛阳十万户,门下食客高达三千之众。 后来,庄襄王子楚去世,年幼的太子政被立为王,而吕不韦更是被尊为相邦,号称“仲父”,一时之间权倾天下。 从一位商人到一代权相,从他看中子楚的那一刻起,似乎这些都已在情理之中,也没什么,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这便要提到而今秦国的那位王了。 当今天下关于这位秦王的揣测传说已有太多,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关于这位王的身世血脉。 所有人都晓得,庄襄王子楚的夫人为赵姬。 可赵姬原本为吕不韦的姬妾,在吕不韦府上怀孕却是被子楚看中,讨要了去,后来册她为夫人,便生下了这位王。 这位秦王到底是不是子楚的子嗣夙潇不知,只是初初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夙潇只是单纯觉得这色彩倒是同楚国的王后李嫣有几分相像。 其中隐秘她并不想探究,只是觉得委实惊心。 可话说回来,哪国的宫闱之中没有埋葬几桩秘辛呢? 第五十四章:双生之子 躺在客栈的榻上,夙潇呆呆的睁着眼睛,还是不能反应过来今夜所发生的事。 已经不能计较当时是谁先动的手,只是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只能看到四周飞溅出的血。 苍溟一贯冷淡的眉眼带了讥讽之色,而后便是一个利落的旋身。 身后长剑堪堪斩断他耳缕发丝。 而那个人站在殿门,冷眼看着这一切,从头至尾仿似只有那一句话可说:“相国有令,请公子随属下回去。” 每说一句,夙潇便能明显的感觉到苍溟周身快要抑制不住地戾气更盛了几分。 终于,苍溟夺过一人手中长剑,用力一推,那利剑便直直向着那人影飞了过去:“聒噪!” 那人影脚下移动半步,避过了那柄剑。 剑尖劈开地面,直直向下没入三寸,可见苍溟这一掷使了多大的力。 按理说,这人尊苍溟为公子,应是不会对苍溟出手,可事实证明,到底是她见识浅薄。 对苍溟出手这也没有什么,毕竟苍溟刚才也要取人家的性命,夙潇一贯觉得,一个人就算他真的忠于你,但你也不能随意夺了人家的性命。 毕竟,性命这个东西,没有了就真的没有了。 再者,这人效忠的人又非苍溟,而是那相国。这对着苍溟出手,自然也就说得过去了。 苍溟此前说,就算是只有他一个人,也同样可以将魏王身边那群人杀个干干净净,依着苍溟的身手,夙潇觉得他此言并不虚。 她从一开始便没有想着要出手。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此人的身手同苍溟作比竟是不差几分。 至于后来魏王是如何受伤,龙阳君又是因何出手,这些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殿外又闯进来一人,衣着打扮同此前那人不差分毫。 等到看清他二人的脸时,夙潇这才了然,一样孤冷的气质,肃杀的眉眼,微抿的唇…… 没想到,竟是双生子。 不管来的这位是兄长还是幼弟,至少在身手上看不出他同此前那位谁高谁低。 苍溟立时陷入危局。 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时,身体倒是先一步移动。 最后袭来的一剑被夙寻堪堪挡过,那双生子便收手,静静站立在一旁不再说话。 夙寻挡了那一剑便是阴沉着脸拂袖离开。苍溟最后终是随着那二人走了,而龙阳终还是留在了魏宫。 最后她独自走出魏宫的时候还是恍惚的厉害,哥哥离开前盛怒的模样依依还在眼前,而苍溟那句“明日一早我便回来”还言犹在耳。 她觉得,今夜可算的上是……一言难尽了! ———————————— 房门被轻轻扣了三声,她微微偏头,眸中显出疑惑神色。 门扉依然被轻扣着,一声一声很有规律。 夙潇想起什么,赤着脚一下子跳下榻。 夙寻敲了半晌,正推门进来,便看到她呆呆的站在房中,看到他进来,将赤着的脚往后缩了缩。他眸中几不可见染上一抹笑,将手中拿的膏药举在她眼前:“过来。” 夙潇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脚步。 夙寻佯装生气,声音微微提高了几分:“还不快过来。” 夙潇一步步踱过去,而后拽了他的一块袍角摇了摇,小心的喊了一声:“哥哥?” 夙寻心下一软,面上倒是不显半分,嗓音很是冷漠:“你不要叫我。” 夙潇低下头,商量着说:“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夙寻冷哼一声:“不要生气?你冲上去的时候还晓得我会生气?” 夙潇本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但当时看着他沉郁的面色便知道他已是很生气。看着他生气,便有些心虚的觉得自己做的不对,下次再不能这般行事。 她此时举起两根手指摇了摇,觑着他的神色斟酌着说:“下不为例?” 夙寻生硬的“嗯”一声。 夙潇这才知道他是真不生气了,立时攀着他的胳膊打着商量:“如果你下次生气,你可不可以先给我说一声?” 夙寻几乎就要绷不住笑出来,他低咳一声说:“你不惹我,我又哪里会生气。” 末了,看着她裸露在外的脚,又冷冷加了一句:“是不是在这大梁,连鞋子都学会不穿了。” 夙潇楞楞说:“我刚才忘了。” 夙寻将轩窗开了一隙,外面月色已是衰颓下去,恹恹的没有几分力气。 他转身坐在锦垫上,挑了挑烛台上跳动的火焰。 夙潇穿好布履过来,他声音这才带了几分暖意的说:“自己伤了都还不知,你啊!” 夙潇“啊”一声,起身转了个圈,这才发现袖袍破损了一块。 从宫里回来这么长时间,她怎么没有发现呢? 她伸手欲把那袖袍扯过来,夙寻气结,一把拉过她:“别动。” 夙潇顿了手,便看着他将自己沾染了血迹的衣袍翻起来,裸露出的肌肤上有一道可见的剑伤,只不过此时已有些血痂粘结在上面。 夙寻将膏药涂抹在伤处,夙潇皱了皱眉,有些奇怪:“我怎么说自从宫里出来,我这条胳膊就凉凉的。原来是流血了。不过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伤。” 夙寻“啪”一声将药膏扣在桌面上:“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伤?” 夙潇改了口:“其实,我这伤挺重的……” 夙寻冷哼一声。夙潇知道他今晚生气,便小心的伸手过去拉了他一根手指:“哥哥?” 夙寻此刻连语句都简短了起来:“说。” 夙潇真挚的看着他:“你真觉得我今晚做错了吗?” 夙寻一怔,呆了半晌,才说一句:“你为了苍溟,为了龙阳君出手,这没错。只唯一的错处就是将自己置于险境,我生气的就是这个。” 夙潇不解:“可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在啊!最后一剑,不就是你为我挡了吗?” 夙寻突然说不上话,想了半晌,倒是自己先笑了笑,今晚他虽生气,可也不过只气了那么一瞬,后来他拂袖即走,到了客栈也对她颜色冷厉,想的也不过是让她认识到下次再不可这般行事。自己又哪里会对她真正生气。 夙寻摇摇头,无奈道:“罢了罢了。” 夙潇一喜:“那……等到天大亮,我便陪着你去城内转转,来了这么久,都还没能好好看看这大梁城内是什么景象。” 夙寻抿唇应声:“嗯。” 夙潇垂眸仔细盯着烛火,想到明日天亮,苍溟应是该回来了吧? 第五十五章:情之所起 第二日夙潇终究也没能陪着夙寻去大梁城内看一圈。 因为从郢都八百里加急来了一折密函。 夙寻打开看过时,神色已是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夙潇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然,哥哥也不会打翻了砚台而不自知,直到他落笔之后,抬起袖袍,才能看到那上面染着的一大片墨渍。 夙潇担心的问:“可是郢都生了什么事端?” 夙寻抿唇不发一言。 夙潇拾起被他扫落在地下的那封密函,将上面染着的灰尘轻轻拭去。 夙寻这才说了一句:“你看看吧。” 夙潇虽然疑惑,但还是逐字逐句读完,读完之后,心下倒是也没有起什么波澜:“我以为是朝堂上的事,原来竟是这个,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确实,这密函上的事和朝堂无关,和她有关。 因为,上面说,楚王下了一道旨意,将她赐婚给昭氏的么子,昭陵。 这位昭陵此前她是见过的,哥哥不在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来长符坐坐。 夙寻听到她说这话,危险的眯眸。 夙潇想了想,还是说:“嫁给昭陵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夙寻问:“你喜欢他?” 夙潇皱眉想了想,觉得他这话问的奇怪:“喜欢?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夙寻淡淡道:“你不喜欢他,那你嫁给他作甚么?” 夙潇认真说:“以前我也觉得我可以在长符住一辈子,可后来我听人说,女子年岁大了总归是要出嫁的。只是出嫁,这和喜欢没什么关系。” 夙寻抖了抖自己的袖袍,欲将那块墨渍掩在底下:“是谁告诉你的这些?” 他眉峰皱起,显出冷峻:“你若想,在长符住一辈子谁人又敢多说半句。” 夙潇手里一直握着那折密函,手心里沁出的汗水不妨倒是污了上面的墨痕。 夙潇又问了一句:“王怎的会突然赐婚于我呢?” 夙寻眸中暗涌,但他适当的垂眸,没有让夙潇看得清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 夙潇觉得气氛不对:“哥哥?你这是……又在生气吗?” 夙寻嗓音低沉,倒是没有避讳的“嗯”一声,接着又说道:“很生气,不过却不是生你的气。” 夙潇到最后也没有弄明白他在生谁的气。 晚上,她躺在榻上,只觉的心下一阵空虚,要做点什么才好。 苍溟说过的今日一早就回来,如今已经隔了一天,他还是没有回来,兴许,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她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他的身份,知道他的身份,倒也没有什么生气,更不觉得他骗了自己,她觉得,他既然瞒着吕相来了大梁,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再者,期间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还遭到了泽漆的追杀,他隐藏身份在自己身边这也没有什么。 还有龙阳君,他在魏宫里面可还好。 她睁着眼睛,只能看得到一片漆黑,她想,如今王下令将她赐婚昭陵,估计她很快就要回去郢都了。 来到大梁这些时间,虽然惊险多过安稳,但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些时日发生的许多事情她还是很愉快。这恐怕,是她十几年苍白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抹色彩,她想,就算是以后想起来,她也是会开心的。 正这时,轩窗“砰”一声重重的拍在窗柩上,她坐起身来,便看到一抹人影翻了进来。 借着一点微薄的光,夙潇还是能看到地上的人。 苍溟躺在地上重重的喘气,仿佛能爬进来已是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只是那双眸子在夜色中亮的厉害。 夙潇将他扶起,这才能看到他脸色是异常的苍白,扶着他的手心感到一阵黏腻,她知道,他受了很重的伤。 她怒意渐生:“这可是三楼,你受伤了还爬上来?” 苍溟一怔,这才幽幽说道:“我刚识得你那会儿你万万说不出这样的话,这几个月,你变化很大。” 夙潇将他扶在锦垫上坐下:“你伤在哪里了?” 苍溟牵动伤口,冷“嘶”一声,这才说:“腹部。” 夙潇点燃了烛台,幽幽烛火之下他面色染上了几分暖意,夙潇脱口而出:“你不是说你今早会回来吗?你不仅回来晚了,还伤的这么重。” 苍溟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其实我很怕疼。若非情势所迫,我也不想受伤。” 夙潇想起昨夜哥哥留在这儿的半盒膏药,此时将它翻出来,但听到这样一句话,她拿着膏药的手顿了一顿,咬了咬唇,这才轻声问一句:“是因为那个……相国吗?” 苍溟这次倒是平静,只轻轻答道:“嗯。” 夙潇抖着手将膏药涂抹在他的伤处,苍溟面上有了薄薄一层冷汗,此时紧紧闭着眼睛。 夙潇突然间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空气中突然传来苍溟满含疲惫的声音:“那两个人,是他手中为数不多的绝顶高手,这次为了让我回去,竟一下子动用了两个。” 夙潇问他:“那你的事办完了吗?” 苍溟轻声说:“没有。不过,我现在也已经不想去做那件事了。” 夙潇问:“可你毕竟是……总不能一直留在大梁。” “这次那两个人,你不应该同他们再起争端。你应该跟着他们回去的。反正,来日方长。” 她见苍溟不再说话,便又说道:“我来大梁是为了承影,但经历了这么些事,便也觉得承影剑不是那么重要了。” “如今,若是龙阳君能收我为徒我会很高兴,若是不能,我也不强求。他能平安脱困就很好了。但我想,他如今在魏宫,魏王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吧?” 苍溟气息微弱,但还是浅浅的应着。 夙潇又说:“我和哥哥也快要回去郢都了。” 这次苍溟没有说话。 夙潇这才狐疑的问他一句:“那你呢?你拼了这满身的伤还折回来是要做什么?” 苍溟默了半晌,苍白面上浮起一抹温软笑意:“我只是来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同我回去,回去秦国。” “我想要将你带回秦国。” 第五十六章:恍觉岁月 自从那夜苍溟说完那句情绪莫名的话,夙潇这几日总是有几分恍惚。 她想不通苍溟那话是什么意思?带她回去秦国,可她去秦国做甚么? 更者,她日后嫁与昭陵,就更不可能去秦国了。有些人会觉得天下如此之大,不去这世间走一遭乃人生之憾事,可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从前的时候,她寄居在景府,虽说景臣待她们很好,但到底事事小心细微。 后来建了长符,她也没有出去过。没有来这儿之前,她甚至连郢都都没有出去过,天下间这样大,若是她想着各个地方都去看一看,恐怕是看不过来的。 关于秦国,虽说苍溟是一番好意,想着要带她去他的国土上看看,但咸阳城与郢都相距甚远,她是不会去的。 她今次不会去,以后恐怕也不会去的。 得到这个认知,不知为什么,夙潇总觉得自己心下有点不舒服。 可这点不舒服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龙阳君从宫里回来了。 天气已经回暖,但他绛紫长袍外面仍披了厚厚一件大氅。 似乎一夜之间,他整个人都衰颓下来,眉目间收起了一贯的慵懒,变得苍白且冷清。 只不过,这股冷清中显出死气。 这些时日,他在宫里,可是发生了什么? 龙阳喝了杯水,润了润唇。嗓音微哑:“我的府邸解封了,没有道理让你们再住客栈,同我一起回去吧。” 从客栈到龙阳府上,龙阳绝口不提半句魏宫里发生的事。 其实这几日夙潇隐隐觉得苍溟同哥哥之间暗流涌动。 虽然她想不清他们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冲突。 晚间的时候,夙潇倒是没有想过龙阳君竟来找她。 月上中天,龙阳坐在青石桌旁,好整以暇的看着有几分愣神的夙潇。 夙潇看了看手中木剑,实在难以理解龙阳君给她一把木剑是什么意思。 龙阳压着声音咳了几声,而后才慢吞吞说道:“你不是此前说,要拜我为师?” 夙潇欣喜的抬头,眸子一亮直直看着他,斟酌了一句才问:“您这是同意……收我为徒吗?” 龙阳望着皓月,好一会才说:“当年我拜师,可是独自一人走出了八阵图。” “你觉得,你能闯得出八阵图吗?” 夙潇垂眸不语。 龙阳倒是蔼蔼的笑起来:“说八阵图有些远,且先让我看看你的剑术吧?我同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天下第一等的剑客了。” 夙潇紧握着木剑的手,止不住的出汗,她想,自己握剑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紧张,怎么如今却有几分紧张。 她对着龙阳行了一礼,而后,有些拘谨的将剑平举在眼前。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样一支剑舞,已经可以说得上惊世二字。可龙阳君坐在那儿,似乎没有什么表情。 最后一挽剑光收起的时候,她抬眸定定看着龙阳君,手指紧紧的绞在一起,咬了咬唇,觉得龙阳君应是不会收她为徒了。 她以为自己刚才的表现很差,龙阳君应是看不上眼的。 可她并不知道自己刚才那支剑舞有多好。 龙阳君仍是抿着唇不说半句话。 夙潇握着木剑站在他身侧静静等待着。 龙阳起身,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却是说了一句:“夜深了,回去吧。” 夙潇看着他已经转过身欲离开,有些遗憾的说了一句:“您觉得我很差吗?其实我剑术不差的……真的……兴许今晚只是……” 可不待她将后面剩下的半句话讲完,龙阳君只说了一句:“你很好。比我当年也是不差的。”就转身离开了。 夙潇躺在榻上,直到破晓时分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她是被惊醒的,手一摸脸上,都是凉凉的泪水。她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可怖的梦,但当她努力回忆自己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时,梦中景象,便再也想不起半点。 她和衣起身,这才发现外面天光已是大亮。 可只一瞬,她的目光便停在了这室内唯一的一张桌子上。 那是暗紫的一个锦盒,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做的,旁边,放着几卷竹简。 她心下不知为何,突然生出强烈的不安。 她压下心底的那股不安,将竹简打开,上面字迹苍遒有力,铁画银钩。墨水渗透入竹简,夙潇拿起时,甚至有几处地方墨都还未干,她手握上去,浅浅的晕开。 这样的字迹,夙潇想,她之前有幸见到过一次…… 当日她与苍溟刚到大梁,见到龙阳府上匾额,便是这样的字迹。 那府邸虽是少垣赐予龙阳君,可后来才知道,那块匾额不知为何却是信陵君所书。 这字迹,与信陵君所书万般无二。 可信陵君早已死了不是吗?当今世上若说还有一人能写出这样的字,不是龙阳君又是谁? 她记得的,龙阳君刚开始习字,临摹的便是信陵君的笔迹,此后也再没有改过。 ———————————— 我是龙阳。 写下这最后一封信,我便走了。 大梁已经不需要我了,再者,我也累了。 你自来大梁便说要拜我为师。 十年前的我,一直想要找一个天资超逸之人收为徒弟,若是当时遇到你,肯定会很乐意收你为徒。你之资质在我生平所见之人中,可说的天纵。可惜……这到底隔着十年的时间,而今的我早已不能收你为徒。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我生平的颜色从无忌开始,却是已从少垣终结。我此后生命再没有百花,皎月,凉风,冬雪。 龙阳君早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是不能教会别人什么的。 所以,我不能收你做徒弟。 可你不同,你来大梁仅几月时间,你认为我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便想着要拜我为师。可你忘了,我还背着天下第一的污名。 且这污名今生今世都无法洗刷。 你是需要找一个师父,可却不是我这样的一位师父。 世间这样多的剑客,剑术比我高者也是有的,你会拜一位更好的师父,那人决不会是像我这样受尽世人诟病。 我离开了大梁,与你兴许今生再不能得见。可你我到底缘分一场,我没有什么好给你的,唯有这把承影剑。 古月失踪,我兴许知道她在哪儿?若真是那样,其实也好…… 你不是说,无忌死前留有遗憾吗?那而今我便带着他,踏尽这世间繁华。若他魂兮归来,知道这一切,应是会圆满半分吧…… 看我,写到这儿,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月色将好,清风正虚,我却突然想到,我这寥寥半生,色相驰骋,长剑弑戮,也不过天纵天妒,终究消得一世孤独。 第五十七章:最是无奈 楚国,郢都。 阿蜚眼巴巴的望着眼前半盅汤,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身旁男子的胳膊:“公子,我就喝一口。” 那男子拿出汤勺,为自己的碗里添了一勺,慢悠悠喝了一口才说:“不行。” 阿蜚眼里已经积蓄了泪水:“我就喝一口。” 那男子慢悠悠再喝了一口,口气很是得意:“你哭也没用。” 这话刚说完,果真听到几声细小的抽噎:“那我真哭了。” 那男子好笑的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喏,现在可以开始哭了。” 阿蜚“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控诉:“我多说什么了吗?我不就是想要喝一口吗?我……你喝了那么多……却连一口都不给我……” 那男子听了一会儿,倒是听他越说越委屈的样子,不免头疼的抚了抚额。 阿蜚看他无动于衷,哭的更大声了。 那男子终于无奈说:“我是病人,你就不能让着我些。你哭的声音这样大,我听着脑袋越来越疼了……” 果真,阿蜚听到这话不哭了,转而一脸担忧的看他:“很疼吗?那我可以小点声哭……” 那男子将他脸上的泪水一点点揩去:“不就是半盅汤吗?你若真要喝,我让他们再给你做就是了,但这个却不能给你,半口也不行,这里面放了决明子,你忘了上次大夫给你说过什么吗?你沾不得半点决明子。” 阿蜚看着他,只小声的说:“我只是想要喝你喝的汤。” 那男子一怔,继而好笑的摇了摇头,眸中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我当是什么呢?罢了罢了,以后我顺着你来,这样总行了吧。”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趴在自己袖子上的阿蜚,挑眉有些嫌弃的说:“你眼泪鼻涕可是全抹在我袖子上了。你准备趴到几时?” 阿蜚恹恹的“哦”一声,慢吞吞的从他袖子上移开。 那男子叹息一声:“这哭也哭完了,现在总得给我说你今日怎么了?” 阿蜚心虚的低下头:“什么?” 那男子手指敲在桌上:“什么事情连我都说不得?” 阿蜚听到这话,刚止住的哭声又变得大声:“我……公子怎么看出来的?” 那男子看着他哭,眉头紧紧的皱起,但还是轻声回答:“就你那点心事,都写在脸上了。往常不让你喝酒也是有的,怎的从不见你哭这么大声,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阿蜚哭的很是伤心:“是……是他们说,我是公子身边最笨的,什么都做不好……我也什么都不会……” “他们还说,我总是连累公子,上次冲撞了公主,也是公子出面才给我解决的麻烦……我……我总是最没用的那一个……” “他们还说……公子出去外面总不带着我……是因为嫌弃我……” 他哭着小心的问了一句:“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啊?公子……” 那男子看着他哭诉,只静静听着。 阿蜚见他不说话,哭的越来越委屈:“我本来……本来也不在意这些话……可是……可是我一想,好像真的是这样……” “我明明不想哭的,可是,我好难过啊……” 那男子低声说一句:“我知道了,别哭了。” 阿蜚眸中清澈,他能看到那眼泪是如何一滴一滴的聚起,又是怎样一滴一滴的滚落,他觉得心下微微的疼。 他一字一句说:“他们说的没错,你是我身边所有人里面最笨的,还什么都做不好,甚至于,还总是连累我。”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眸中沁出温柔的笑:“可是,我喜欢被你连累。不带你出去外面,确实是因为你笨,可更是因为不想让别的人见到你,让你成为别人拿捏我的软肋。” “软肋这种东西,只有一根就够了。我展现出来的不是你就够了。” 他觉得这话依着阿蜚估计听不懂,便最后加了一句:“我从来都没有嫌弃你。” 那男子猜的确实准,这话阿蜚确实不理解,他听到耳里面,也不过只最后一句:“我从来都没有嫌弃你。” 得到这个答案,阿蜚才高兴起来。 那男子看着他脸上神情骤息变换,这才有几分疑惑的问:“阿蜚,别人说那么一长串话,你是怎么听懂的?” 阿蜚也有几分疑惑:“不知道……但他们说出来,我就懂了。” 他摸了摸阿蜚的头,赞叹的说:“看来有长进了。别人说那么多话都能忘记下来了。” 阿蜚想起什么来问道:“那今天来了那么多人。个个都很凶,公子有没有被吓到。” 他笑着说:“被吓到了,尤其是他们递那个绢帛给我的时候,你没有看到,我被吓的都在发抖吗?” 阿蜚摇摇头:“没有看到。可是……可是公子为什么要拽我?” 他皱眉想了想,才说道:“你没有发现当时你挡在我的眼前了吗?我看不到那些人,就顺便拉了你一下,谁料到你竟跪了下来。” 阿蜚疑惑:“那为什么我旁边那么多的人都要跪下来?” “许是他们害怕。你不也说了,那些人个个带着剑,凶神恶煞都。” 阿蜚宽慰起来:“也对。” 他看着阿蜚,突然说了一句:“阿蜚想不想知道我今天接了的那个绢帛上写的什么?” 阿蜚想了想才说:“就是那个公子接了之后,放在香案上的绢帛吗?” “嗯,就是那个。” 阿蜚顺从的问:“那上面写了什么呀?” 他有些惋惜的说:“上面说,让我明天进宫一趟。” 阿蜚有些微难过的反问:“啊?为什么要进宫?公子不是很久都没有出去了吗?” 他皱了皱眉,倒似真的在想一般:“为什么……因为上面说宫里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必须要去一趟。” “那去几天啊?” 他又哄慰般说:“也不多时间,大概十天左右吧。” 阿蜚“哦”一声,没有什么精神。 顿了一会,阿蜚才问了一句:“那上面说了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挑眉不在意的说:“这个啊!上面说,王驾崩了。” 第五十八章:郢都将倾 夙潇那日读完龙阳君留下的最后一封信,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碧蓝天空,云卷云舒。 风声摇过窗外一树树的栾枝,她甚至能够想象,栾树花开是怎样一番盛景。 她慢慢将那卷竹简合起,眼眶中已经蒙了厚厚一层雾气,她对着虚空轻声说:“龙阳君,你骗了天下所有人。” 远处林荫蔽芾,她甚至能够看到龙阳君平日饮酒的那处长亭。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终究是淌下了一滴泪水。 ———————————— 夙潇觉得这些时日许是多事之秋。 日出时分从郢都八百里加急的秘折送到哥哥手里还没有捂热,日落时分从雍城八百里加急的秘折便又送到了苍溟手里。 那侍从翻身下马,脸上满是刀风割出的口子,身上所穿衣袍染了厚厚尘土,他用那双皲裂的手小心的从怀里掏出秘折,奉给苍溟。 直至苍溟看完最后一个字,那侍从才放心的昏死过去。 苍溟冷冷道:“抬下去救治。” 那对双生子站着不动,苍溟笑意潋滟:“怎么?不是你们难不成是我?” 夙潇能够感到苍溟说这话,已是到了暴怒的边缘。 夙寻正此时过来,看着这一幕,站定对着苍溟冷冷说:“我们谈谈。” 苍溟抿唇:“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了。” 夙潇从日落时分,等到月上中天,也不见他们二人出来。 她托腮看着面前饭菜,已经是止不住的犯困。 月色正好,苍溟与夙寻终于从房里出来。 她看着他们二人面色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情绪。甚至自坐下来便再也不发一言。 她等了半晌,这才终究忍不住说:“我很饿…………你们都不吃吗?你们不吃的话我就先吃了……” 话刚说完,夙寻便夹了一箸菜放在她碗里:“吃吧。” 夙潇觉得面前气氛很是诡异,她斟酌着问了一句:“你们这是……怎么了?” 苍溟眸子幽如寒潭,不经意间瞥过来夙潇只觉得自己全身泛起一股冷意。 似乎,自从他那夜说出那莫名其妙的话后,他看着自己的样子便一直是这样了。 夙潇不解。 三人一时静默。倒是夙寻率先开口:“潇潇。你随着苍溟去雍城吧。” 夙潇不解的看他,却只能看到那眸子里一片漆黑,甚至,透不进一丝亮光。 甚至,直到坐上马车,她看着一旁假寐的苍溟,这才反应过来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苍溟实在受不了她目光灼灼,半睁着眸子问:“你总盯着我作甚么?” 夙潇不厌其烦的问:“我们……这是要去雍城吗?” 苍溟很是无奈,睁开眼睛眸底已是一片清明:“这个问题,自你上了马车,已经问过三百遍了。” 夙潇又问:“那……哥哥怎么会让我随你去雍城。我们……似乎也不是那么熟。” 苍溟挑眉,口吻带了恻恻阴寒:“不是那么熟?” 夙潇听着他阴恻恻的语调,不知怎的竟突然改口:“其实,也算得是很熟了,毕竟,我们可算得上是……生死与共?” 最后一个词,她斟酌着说出来,而后便看着苍溟面色渐渐回暖,她想起哥哥说过,她自来大梁变了很多。 其实直到这一刻,她才能够清晰的认识到自己变了许多。若是还未来大梁之前,她听苍溟说这一句话,估计会直接扭头,不会同他多说半句。 她摸了摸下颌,不死心的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苍溟笑道:“你问我……我倒是去问谁?夙寻怎么想的,估计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夙潇想了想,又问道:“那……雍城是个什么模样?” 苍溟好笑的看她,似乎觉得新奇:“此前从没有发现,你竟有这样多的话。” 夙潇看着他的眼睛,很是真挚的问:“我不应该问这些吗?” 苍溟一噎,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怔了半晌才颇有些好笑的对她点点头:“你继续问吧。只要我能回答的,便都告诉你。” 夙潇立时问了一句:“那我怎么知道,什么是你能回答的,什么是你不能回答的?” 苍溟:“……” 夙潇想起什么,眸子突然染上疑惑:“那……你之前说,想要带我去秦国,如今我随你来了……可是,我们去了雍城之后做什么呢?” 苍溟已经无力回答。他只得将隐隐渗出血迹的衣袍拉过去给她看:“你看,我的伤口好像裂开了。好疼。” 果然,夙潇一看到隐隐渗出的血迹不再问他,转而有些担心的说:“那怎么办啊!你有带伤药吗?” 苍溟将手指放在唇畔“嘘”了一声,声音很是虚弱:“不要说话。你让我睡一会就好。” 夙潇了然的点点头,但看着他的伤口,视线还是无法移开。 苍溟歪着头:“那你坐过来些,我靠你一会。” 夙潇“哦”一声,顺从的往他的方向移了两步。 夙潇看着他静静靠在自己肩上,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她等了一会,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苍溟?你睡着了吗?” “我……我就想问问你,哥哥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去雍城接我?” 苍溟听到这话,终于破功笑出声。 他压着腹部定定看着夙潇,似乎觉得她这样很是有趣:“你以前对着夙寻……也是说这样多的话?” 夙潇皱眉想了想,点了点头。 苍溟眸中笑意融融:“这便是你真实的模样吗?潇潇?” 夙潇觉得他问的奇怪:“什么叫真实的模样?” 苍溟低下头,只轻声的笑了笑。而后抬起头问她:“你刚才问我什么?” “哥哥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去雍城接我?” 苍溟手指曲起,一下一下扣在车厢里:“他不曾说过。” 夙潇有些失望:“那我就等等他吧。” 苍溟眸子微眯:“若是……他不来呢?” 夙潇摇摇头:“哥哥不会不来。” “你就这么肯定?若你知道他今次回去郢都是为的什么,你兴许……就不会这样说了……” 夙潇眼睛一亮:“那你是知道哥哥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回去了?” 苍溟“嗯”一声:“告诉你也无妨。反正这消息不多时就要传遍整个天下。楚王驾崩了。就连春申君也被伏杀在棘门。” “郢都如今被李园一手操控……还有一件事……” 说到这儿,他看一眼夙潇:“郢都三大氏族,而今景氏却是岌岌可危……” 他笑了笑:“我估计这所有的事情都在夙寻的意料之中,除了……景氏的败亡……错了这一环,想要再夺回大势……难啊!” 夙潇已经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苍溟又说了一句:“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我也是想不明白……不过,楚国大乱,于我来说,总是好事不是?” 第五十九章:郢都将倾(二) 夙寻将心底几乎快要抑不住地戾气又往下压了压。 苍溟掀开车帘静静看着他身旁的夙潇。 夙寻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才能够平静的说一句:“去吧。你前几日还说自来了大梁便再不见终古,这次你去到雍城,我会让终古去找你的。” 夙潇还在问着一些别的问题,他狠了狠心,才能对着她说:“我也要走了。你快上车吧。” 夙潇低下头,眸光幽幽。他看到从她衣襟处划下来她戴着的那半块指骨,不知怎的,他心下蓦然一疼。 他伸手拉过她,将那指骨妥善的放在她衣襟底下,半晌才说了一句:“好好的戴着,别弄丢了。” 夙潇轻轻点了点头。 等到她真的上车,他才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身旁千池上前,担忧的问:“少爷?” 夙寻闭眼:“不妨事。回去郢都吧。” 千池答一声:“所有的东西都已备好,今日就可启程。” 夙寻蔼蔼一笑:“已经这样乱了,也就不差这一日。明日吧,今日还有些事须的理清。” 他刚说完这话,旁边的千池有些欣喜的说:“少爷,您看那马车停了下来。” 夙寻看着已经驶出去一段的马车,眸中几不可查染了薄笑。 夙潇提着三尺裙裾,墨色的发舞在风中,她直直扑在夙寻怀中:“你什么时候会来接我?” “我需要等很久吗?” 夙寻抬头望了望天,第一次说了句:“我不知道。” 郢都将倾,景氏垂死,他布下的局只是被人改动了一颗,这一颗却是令的全盘皆覆。 回去郢都,就连他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能清晰的听到自己再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夙潇似乎有些失落:“好吧。”而后将身后的承影剑递给他:“这是龙阳君留下来的。你拿回去换嶀琈之玉吧。” 夙寻看着这柄绝世的宝剑,笑了笑。昔年有多少人为之痴,为之狂,为之生,为之死。而今,却就这样落在了潇潇的手里。 天意这个东西,可真是说不得。 他将剑佩在她的腰间:“两年时间,够你回来郢都了。既是龙阳君给了你,你便好好的佩着。” 说完这一句话,其后事情他实在记不得。 一路上烧的迷迷糊糊,却还是能在马车内感到一路的颠簸。 千池掀开车帘进来:“少爷?可是好点了吗?” 他唇角裂开,千池接给他一杯水润了润。他这才能艰难的说一句:“什么时候入城?” 千池道:“明日。”说完之后,又斟酌着问了一句:“要不,我们在城外多留两日?” 夙寻放下水杯,起身的时候身上甚至还裹着一层薄毯。他面色颓败,却犹是不在意的说:“放心。我还好的很。” 顿了一顿,甚至能调笑着说一句:“若不是在城外,我都要怀疑是我的哪个仇家在我的汤药里动了手脚。” 千池静默不语。夙寻又淡淡问一句:“千池,依着你看,景氏之事这次是谁在背后做的手脚?” 千池讷讷答一句:“属下不知。” 夙寻靠坐在马车上,有些疲惫:“景氏能在王死后,短短时间内快速倾颓,连我都觉得发寒……如今的楚国,春申君已死,剩下的人……李园还没有这个谋算,昭氏屈氏虽与景氏三族并立,偶有争斗……但他们还没有蠢到要去亡了景氏的地步……那做这些的人又是谁?” “景臣在占尽所有先机的情况下,竟让此人乱了大势……呵!我倒不知郢都何时出了这样一位绝艳之才?” 千池看着他的脸色,还是斟酌着问:“那少爷何故让小姐随着那位去雍城?” 夙寻蔼蔼一笑:“如今的郢都是泥沼,我此番去能不能脱身都是难说,又怎敢让潇潇跟着我。再者,王死前可是下了一道赐婚的旨意,你忘记了吗?若是事情按照我此前所想那样发展,这样一道旨意,我自然不放在心上。可而今不同,若现在潇潇回到郢都,她除了嫁给昭陵,真的别无他法。” “她一直在长符,今次只是去了一番大梁,便已改变甚多。她还不懂喜欢为何物,还没有赏尽洛阳花,还没有历尽人间雪,更不曾尝过这尘世的烟景,就这样让她匆匆嫁与昭陵,我怎么舍得。” 千池默然,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夙寻又问:“你是想说,雍城也是泥沼,苍溟都还不能自保,我又怎么放心让潇潇跟着他?” 千池愕然的抬眸,点了点头。 夙寻这次倒是轻轻笑了笑,而后坚定的说:“雍城的乱象只是一时。吕相也好,嫪毐也好,或者他那位母妃也好……这些人,他都会一一肃清,绝不手软半分。” “他的王座,本就是尸山血骨所垒起,而今再添一具至亲之人的尸骨,也不妨事。” ———————————— 苍溟突然打了个重重的喷嚏,夙潇被他惊醒,睁开迷蒙的眼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苍溟鼻音很浓:“许是受凉了。” 夙潇一下子清醒,看着他身上裹着的厚厚薄衾,继而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盖着的半块被角:“你这也能着凉?” 苍溟又将薄衾往上来拉了拉:“我的伤还没有好。风寒入体,怎么就不能着凉。” 夙潇狐疑的看他:“可你……你不是昨天还告诉我说你的伤快要好了吗?我看你的伤口已经很久都不流血了?” 苍溟抿唇,看着她说的无比认真:“不流血并不代表伤口好了,我那样说,只是为了不让你担心。” 夙潇将自己盖着的半块被角又往过来扯了扯:“我不担心啊……我现在只担心我会不会着凉。” 苍溟听到这话,低低的笑出了声:“真不知道夙寻是怎样将你养这么大的?” “以前竟从没有看出来……” 夙潇问:“没有看出来什么?” 苍溟清咳了一声,和缓的问了一句:“你刚才还吵着很困,想要睡觉,如今却不睡了吗?” 夙潇急急闭上眼睛:“要睡的,我很困。你小声一些,不要吵醒我。” 说完这话,她想起什么似得又说了句:“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到雍城了?入了城你再叫醒我。” 交代完这么一句,夙潇才重新闭上眼睛。 一旁的苍溟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看,良久,才低缓温柔的一笑。 第六十章:宵中寒月 “你知道苍溟什么时候回来吗?” 她问出这话,立时有位婢子恭敬的回答:“奴婢不知。” 夙潇淡淡“哦”一声。眸子里渐渐沉寂下去。 来到雍城已经七日,可自从入城,他将她安置下来之后便告诉她,他需要去处理一些事情,处理完就回来接她。 而今已经过了七日时间,可他还没有回来。 她恹恹的趴在石桌上,旁边假山流泉,日光将竹影拉在她的脸上,投下一道恻恻的阴影。 苍溟过来的时候,看着她这幅样子,顿时便觉得很有趣。 夙潇本就是假寐,睁开眼睛看到他,迷蒙中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已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你将我扔在这儿,再也不来了。” 苍溟笑意绵长:“怎会?” 他走到她近旁坐下,低缓着声音问了一句:“你想要随我去离宫吗?” 夙潇看着他脸上神情恍惚:“我都已经随你来了雍城,自然是跟着你了。你还问我做什么?” 苍溟似乎有些为难:“我可是记得某人此前还说,我们不熟。” 夙潇被他一噎,想了想说道:“可是我觉得我们现在很熟了。” 苍溟收起玩笑神色,走到清池旁,背对着她才情绪难测的说了一句:“入了离宫,你便不能再离开了。” 夙潇还未来得及问他那句话的意思,便被他带着入了离宫。 一路看着那楼台殿宇,飞阁流丹,她实在是看不出这离宫和此前去过一次的楚宫魏宫有什么不同。 兴许,唯一的不同便是这离宫半数地方都是凿开的清池,听苍溟说,这清池中的水是花了大代价引二十里外的温泉水入。 所以这个时节,才能在其上开出大片大片的芙蕖。 濯清涟而出,色飞霜夺人。 见到赵姬,便是在这灼灼芙蕖中。 她来到离宫之前确实忘了,而今这离宫的主人是谁。 苍溟的生母,或者说,秦王政的母妃,外人传言,她豢养男宠,且产下二子,为了掩人耳目,这才搬出咸阳,来到雍城,久居离宫。 第一眼见到她,舟轻炀,风吹衣,她立在船头,只能看到那一袭丹色的衣裙逼的人不敢直视。 她穿过大片大片的芙蕖,从轻舟上下来,同色的绣鞋踩在地下,身后裙裾拖曳在地,她站定,眼角眉梢染上笑意:“你就是政儿此番带回来的女子?” 她怔愣住,竟不知该怎样答话。 她坐在来往雍城的马车里时,不止一次的想,苍溟的母妃是个什么模样。可却万万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一番模样。 虽已上了年岁,可那眉眼仍如带了霜的利刃,冷漠不近半丝人情。 可只是那一笑,好似那万千冰霜尽数消融,从眸底里蕴出缱绻的风情,可那举手投足间却又尽是风流姿态。 真是,风流风情皆是她。这样矛盾的一个人。 夙潇又听到她声音凉凉响在耳畔:“你叫什么名字?” 夙潇这才能够答一句:“夙潇。” 赵姬抚了抚自己的鬓发,散漫的往前走去:“夙潇?夙这个姓可不多见。” 夙潇跟着她,闻着一路的芙蕖花香。赵姬也没有再说话。 突然,赵姬站定,回过身来看着她,眸子如蘸了眸,当真是喜怒难测:“你是楚国人?” 夙潇刚想要摇头,告诉她自己是秦国人。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住在楚国八年,也说得上是楚国人了吧!遂点了点头。 赵姬闻言,倒是莞尔一笑:“你同政儿是怎样认识的?” 夙潇想了想,如实回答:“他被泽漆追杀,奄奄一息,我救了他。” 说出这句话,赵姬停下了脚步,不大在意的“哦”一声。 她心下奇怪,这不是苍溟的母妃吗?怎的听到苍溟受伤垂死竟无半点反应。 晚间的时候,苍溟来看她。 一轮明月夜,几点晓天星。窗外熏风吹得半池水微皱,他分花拂柳而来,衣袍沾了夜露微湿。 她将白日里见到赵姬的事情告诉他,他微抿着唇,负手走到窗边:“我知道。” 夙潇不知道他为何会是这番冷淡模样,便在后面加了一句:“你的母妃,她很漂亮。” 苍溟回眸,目光寒酷而绵长。夙潇一怔,继而小声的问了一句:“我……我说错了吗?” 苍溟闭了闭眼:“你没有说错。” “自我记事开始,不知便有多少人说,我的母妃是个美人。” 他自嘲的摇了摇头,仿佛不愿再多说:“她同你讲了什么?” 夙潇想起赵姬听到苍溟被人追杀时的冷淡模样,不免脱口问出:“我同她说我是怎样识得你,可她听到你被人追杀,仿似……” 苍溟接过她的话:“仿似并无关切之情,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吧?” 夙潇看着他,那一贯幽寒的眸子染了薄笑,可夙潇觉得,他这笑意掺了几分寂寞,看着很是伤情。 苍溟淡淡说:“若我说,当日的追杀便是她所主使的,你会信吗?” 夙潇不可置信的看他。 “并不是天下间的所有母亲,都会喜欢怜爱自己的孩子。” “乱世之中,兴许,至高无上的权利,富可敌国的财宝……这些都凌驾在血缘之上。” “世人追逐这些,而我的母妃,就算如今贵为太后,也是不能免俗。” 说完这一大段话,夙潇很明显的感觉到苍溟有那么一瞬的孤寂,可很快的,他便又说道:“我从来都觉得,没有什么基于血缘的杀戮背叛可以原谅。” “我也不会原谅。” 夙潇默然。良久才说了一句:“你说的对。没有什么基于血缘的杀戮背叛可以原谅。” “就算那个人是你的母妃,也不成。” 苍溟转过头来看她,她能看到他眸中流转的波光,炙热逼人。可那一瞬的情绪澎湃终究是被他压了下去。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窗外长河渐落,碧水澄澄,宵中寒映一天星。 他淡淡道:“夜深了。我走了,明日,你大概还会见到一人。” 夙潇问:“何人是我要见的?” 苍溟眸子极轻微的动了一下:“吕不韦,吕相。” 第六十一章:谁家秘辛 夙潇抚了抚额,暗叫一声“造业啊!” 就是方才,苍溟还说明日她会见到吕相。 可这明日,来的也太早了些。她更不曾想到,第一次见到吕相竟会是在这样一番场景之下。 比方说,她正隐在枯草中,旁边几棵枯死的不知什么树。她稍稍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脚。 若不是她听到声音,就这样径直走过去。如今正是夜半高遮千里明月,森森夜幕之下她也实在难以分辨前面竟还有两个人。 这两个人,巧的很,其中一位她白日里还见到过。 一旁又有细碎的声音传来,惊了旁边枯树上栖着的寒鸟,皆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四下一时寂静,夙潇就连呼吸都放的轻轻的。 就算她再不知事,但也能想到,若是教外头两人发现她,她今夜兴许便要留在这儿了。 夙潇觉得今日许是自己大凶,否则何以诸事不利。刚刚听苍溟讲那一番话,她便有些难以入睡。本想着起来湖边走走。 可谁料这一走,便走的远了些。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便看到面前已是一处破败的殿宇。 皓月之下,只能看到上面还未损坏的几片琉璃瓦泛出清晖。 此情此景,她决计想不到会有人在这里私会。 若不是那女子刚才转过身来让夙潇借着月色匆匆瞥见她的脸,她是决计想不到,这私会的人还是赵姬。 赵姬双手攀着身旁男子的脖颈,熏风和着她的声音传过来,夙潇只觉得那道声音极尽风流:“吕不韦,你倒是约我过来做什么?” 夙潇当时听到这话,才是心神俱惊。 与赵姬与此处私会的人,竟是当今权倾朝野的吕相,苍溟的仲父。 她当时隐在枯草中,只能看到赵姬滑下的半袂丹色衣袍,而后便是裸露在月光底下的素白肌肤。 她咬了咬唇,眸子轻轻眯起,想要将这位吕相看的真切一点,可惜只能看到一片影子,看不到这位吕相国是何模样。 她小心的往前挪了半步。枯草划过她的衣袍,生出细微的摩擦声。 吕相一声爆喝:“何人在此?” 夙潇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她心下已经盘算,若是教他们发现,自己身上未带剑,有多大的胜算能逃出去。 就算是逃出去了,可让她窥见了这样一桩秘辛,那吕相是决计不会放过她的。 她可能安然无恙的离开离宫?离开雍城? 她正盘算着,便听到赵姬开口,已经带了三分冷意:“我出来见你都尚且不怕,吕不韦,你怕什么?” “还是说,养尊处优几年,竟连你身上那几分气血都磨尽了,变得贪生怕死?” 说着,夙潇只能看到两人缠在一起的影子,原是这位吕相吻了上去。 夙潇不知自己如何是好。她蹲的久了,甚至能分出一点心神去想,怎的这个地方尽是枯草枯树。这个时节,万木不正应该是生长的时期吗?怎的如此荒败。 她拨开一点枯草,看着那二人缠斗的难分难舍。她心下早已经不能用后悔来形容。 今夜作甚么不好,偏偏想闻这满池的芙蕖花香,跑来这池边便也就罢了,偏偏沿着这池边走了一圈还迷路进了这不知是个什么地方。走到这个地方倒也好说,偏偏还让她看到这不该看的一幕。 她觉得,兴许今日自己命犯天煞。 两人往夙潇隐着的地方稍稍退了几步,夙潇暗道不好,可是却也不敢挪动,以免发出什么声音。 赵姬背过身去,双手攀着那位吕相国的腰身滑了下来。 夙潇紧紧闭上了眼睛,暗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很久都听不见动静,夙潇稍稍睁开一丝眼睛,却见那两人立在那儿再没有半丝动静。 夙潇这才看清这位吕相国的相貌。眉峰较一般人冷硬许多,眉眼间透出一股威严的野气。一双眸子带着万钧的威压,夙潇毫不怀疑,若是此人与你对视,只消片刻你便会败下阵来。那是久居高位,权柄熏染的威严戾气,主他人生死,掌一国之运。 夙潇微微敛神。 旁边赵姬毫不在意的问道:“你这次派了那对双生子逼迫他回来,你说说,政儿他还能忍到几时?” 吕相国冷嗤一声:“忍到几时?赵姬还是好好想想,他能将你这个母妃忍到几时?” 赵姬莞尔:“有趣。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不是。” 吕相又道:“你对你这个儿子,可当真是狠心。” 赵姬冷冷道:“儿子?兴许,我从不觉得自己有这么个儿子。” “太后自当慎言才是。” 赵姬转了声调,柔柔一笑:“吕不韦,你就这点胆子吗?” “比不得太后胆子大。甚至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生了两个孽种。” 夙潇震惊的看着他们二人。 难道说,传言是真的?这位太后真的生了两个孩子?可她尊为一国太后,她怎么敢? 赵姬声音微冷:“吕不韦,你可以将你那句话再说一遍。” 这话中已经隐了三分杀意。夙潇实在是想不明白,刚才还缠绵的二人怎么就这几瞬的时间已是剑拔弩张之势。 她习剑多年,刚才从赵姬的口中却是感到了真真切切的杀意。是因为那吕相国刚才所言吗? 吕不韦开口说道:“怎么?一说那两个是孽子你便动了杀意?我倒不知你赵姬几时也有这等……护子之情?” 夙潇听着吕相国说出这句话,便知道已是不好。 果然,这句话一出,那赵姬十指曲起,已是往那吕相国的喉咙处扣去。 吕相国纵身一闪,巧妙的避开。 “呵!刚才还同我温婉缠绵,这便想着要杀了我?古来圣人有训,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话当是不假,更者,还是你这样的蛇蝎美人。” 赵姬目露冷芒,又向着那吕相国出手。 此时经了这样多的变故,夙潇已经对赵姬会武这件事没了太大的感触,此时,她唯一的感触就是,这两人交手,却是离得自己越来越近,万一待会避之不及,她真的要现身吗? 那二人此番虽是交手,但夙潇毫不怀疑,若是她现身,那二人定会达成一致取自己性命。 她拔了一根枯草捏在手里,慢慢绞碎,终究是下定决心。若真是被发现,那就战吧! 最后一缕思绪她想,若是苍溟知道自己窥见了他母妃的这样一桩丑事,他会不会也想着杀了自己灭口? 第六十二章:陡变惊生 眼看着面前两人越来越逼近,夙潇已经暗暗提气。 可谁料,就在他们距她五步之遥的地方却是停了下来。 夙潇觉得这幅景象委实怪异。 赵姬开口:“吕不韦,我已经同你说过多次,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呢?” 吕不韦冷硬道:“赵姬倒是好大的口气。” “那你尽可以来试试,我的手段可比我的口气大多了。” 吕不韦嘲讽般道:“确实,谁能比得上你的手段。以重诺许了泽漆,让他追杀自己的亲儿子,也只有你赵姬有这样的手段了。” “难不成,你还真想着他死后扶持你生的那两个孽子登上王座。” 赵姬这次竟也是不怒。 反倒幽幽一笑:“怎么,吕相国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嫪毐可是吕相送来给我的。我用着倒也是觉得甚好。” “我的孩子,可用不着你吕不韦多说半句。” 吕不韦这次倒是缄默不言。 赵姬又道:“那嫪毐虽是你送与我,可我就是爱捧着他,如今他与你分庭抗礼,这吕相的心里怕是不太舒服吧?” “偏偏你一口一个孽种叫着的孩子,正是我为他生的。吕相国可记得自己当年喜欢的那个孩子,你不是一直央求着我为你生下来吗?呵!我偏要亲手杀了他,你又能奈我何?” 夙潇听到这一番话,心中泛起的何止是惊涛骇浪。 这赵姬此前与吕不韦纠葛,她是知道一些的。坊间传言,赵姬曾为吕不韦的姬妾,后来才是被子楚看中,册为夫人。当时,赵姬入宫之时,身怀六甲,所以,而今苍溟的血脉身世一直遭人诟病。 可而今赵姬口中亲手杀了的孩子,怕才是当年那个吕不韦的孩子。 先不说苍溟的身世终究是不是大白,就说说这赵姬能够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也非一般女子所能为。 当然,夙潇也看得出,这赵姬怎会是一般女子。 能够豢养男宠,且为之生下两个孩子,还能够当着吕不韦的面说出,那嫪毐她用着甚好这等话。更奇异的是她说出这等话,吕相竟缄默不言。 这样的女子,又怎么会是一般人。 四周一时寂静如死。宵映之下,唯有流星飒沓。 吕不韦眉峰骤冷:“那你可真得好好的护着那两个孽子,宫闱之中,多的是阴谋诡计,可千万不要教人谋害了去。” “劳相国挂心。我的孩子,我自当好好的护着。” 正这时,夙潇只觉得自己脖颈上一阵酥痒。不知想到什么,她瞳孔紧缩。手颤抖着伸过去,却是摸到一条毛虫。 她食指还捏着那条毛虫,放在月光之下看到的第一眼,顿时,她只觉的气血直直冲向天灵盖,就连此时自己身处危局都顾不得了,一下子跳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啊啊啊……啊!” 夙潇害怕毛虫这个事情,除了长符的一众人,景府的一众人也是知道的。 说来也是奇怪,夙潇见过的毒物中,什么蛇啊,蜘蛛啊,蝎子啊……她都不怕,但独独怕这个毛虫。 夙潇第一次知道自己害怕毛虫,这还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她还寄居在景府。 景臣有个弟弟名唤景熙,同景臣的性子可谓是两个极端。那个时候,许是孩子心性,觉得夙潇生的安静可爱,便想要捉弄一下,有一次他便是直接捉着毛虫放在了夙潇的衣领上。 夙潇看着那青绿色的毛虫慢慢在自己衣领上蠕动,当即便白着脸昏了过去。 也是那次,夙寻发了天大的脾气,搬出了景府。 今日也可以说,夙潇命中该当有此一劫。谁人能料到,那枯树枝上竟还有毛虫,有毛虫竟还掉了下来。掉在什么地方不好,偏偏还掉在夙潇的脖子上。 也只能说,以后选地方隐蔽起来的时候,万不可选什么枯树枝。 夙潇这一惊叫,赵姬与吕不韦神色骤变,如寒霜利刃。 夙潇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刚才毛虫爬过的地方还是一片麻痒,她甚至都觉得自己的脖子有些僵硬。她缓慢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枯树枝,脸上还是惊慌:“毛虫……那树上掉下来一只毛虫……” 她看着赵姬面上突现玩味的笑意,这才反应过来,抿了抿唇道:“我无意偷听,这便离开,你们继续……” 夙潇看着那位吕相国身上腾起的缭缭杀气。心下一阵懊悔。 这可得怎么脱身才好? 吕相身形闪现,直直向着夙潇而来。夙潇向后避去:“我是说真的,我真的不是故意偷听……” 话还没有说完,那吕相国的掌风已经扫在了她的眼前。 “这孩子倒是有趣,可别伤了她。” 赵姬好整以暇的开口,声音带了三分薄笑。 然后,吕不韦扫过来的一掌就堪堪停在了夙潇的眼前。 夙潇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个情况? 赵姬竟然说别伤了她,这个时候,被自己窥见了这样一桩秘事,赵姬想的难道不是要杀了自己吗? 吕不韦凉凉道:“你可是疯了?她今夜绝不能放走。”话虽这样,但刚才劈过来的一掌还是渐渐收了回去。 “因为她看到了,也听到了?” 赵姬似乎觉得这话极为好笑:“我既然敢来,便也不怕别人看到,怎么,相国大人倒是怕了?” 吕不韦又是默然。 不知是不是错觉,夙潇觉得这位相国虽然看着强势,但不知怎的总会在赵姬面前败下阵来。 赵姬看着夙潇道:“你看到的,听到的,于我来说也不妨事。你走吧。” 末了,又加一句:“你怕毛虫?我年轻的时候倒是也很怕这个。不过,渐渐的,就不怕了。” 夙潇不知她怎么忽然说这样一句话,只是怔愣在那儿不知道如何说。 赵姬往前走了几步,月色寒映之下夙潇看着她真真是美的摄人。那丹色的裙裾迤逦在地,直直绕到夙潇眼前。 “怎么?还不走,是想要再听一会吗?” 夙潇愕然,还有些恍惚的说了一句:“没有……我走了。” 吕不韦拂袖冷冷道:“看不出你还有这等的慈悲心肠。” 赵姬这次倒是没有再刺过去,而是幽幽道:“许是杀孽造的多了,便也想发一回善心。” “你……” 吕不韦眸中情绪浓的教人看不真切。半晌才道一声:“随你!” 赵姬不再答话。只是抬头看着高悬的明月,半晌才伸手,仿佛要采一缕月晖。她的手顿在半空,眸子眯起,有几分天真的神色:“凉凉的,真好。” 第六十三章:一言莞尔 夙潇回到房内,轻轻的呼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背上微有凉意。 她倒了杯水润了润嗓子,靠坐在软榻上,心下久久都不能平静。 窗外虫鸣啾啾,她闻着熏风送来的花香,终究是伸手合上了轩窗。 这雍城,这离宫,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如今夜之事,又藏了多少? 她这会才能仔细的想想赵姬说的那两个孩子。刚才吕相说了两句孽子,那赵姬便已是大怒,可苍溟同为她的孩子,她不仅对他无半分真心爱护,甚至,还想着要杀了他。 这其中,又藏了怎样的纠葛往事。 她从来都觉得,世间之事,如爱,如恨,并不是生来如此,总得有个缘由。 似赵姬这般对待苍溟,也总是有个缘由。 只是,她想起有关苍溟的那些传言。他幼年在邯郸为质子,受尽折辱,其后才被接回秦国。仅仅十三岁的年纪便被吕相国扶持着登上王位。 这其间,他一人又承受了多少,多少看不见的阴谋诡计,刀光剑影,可都是他独自一人走过? 相较之下,她暗叹一声,夙潇,你何其幸运。 ———————————— 苍溟静静听着下首一人的汇报,末了,这才说了句:“她竟是怕毛虫,这倒有趣?” 那人不解道:“属下不解,为何太后要放了……” 苍溟嗤笑:“为何要放了她,而不是当即灭口?” 那人不卑不亢,静静听着。 “我这位母妃的心意,无论是咱们的吕相国,还是那个敢自称为我假父的嫪毐,亦或者,先王,亦或者,我……我们这些人,猜了这么些年,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人立时道:“那嫪毐口出狂言,竟说出假父这等大逆的话,王……” 那人还欲再说下去。苍溟做了个止的手势。 良久,他才微微动了下,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对那人道:“可我也不需要再猜了,不是吗?” 那人立时会意,徐徐说道:“王,一切皆已部署安排妥当,只等着加冕之日。” 苍溟淡淡“嗯”一声。 那侍从看着他,终究是道:“王,那嫪毐如今仗着太后的宠爱行事越发跋扈无度,几次三番口出狂言。王对他又何须再忍?” 苍溟一笑:“忍?他可不配叫我忍?” “你说太后对他宠爱?呵!” 他冷嗤一声,眸子眯起,映出寒芒:“你知道那两个孩子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什么?” 那人想了想,皱眉用力说:“乃奇耻大辱。” 苍溟挑眉,笑意潋滟:“耻辱吗?可我第一反应是恶心。她竟会为嫪毐那样的人生下两个孩子,真是教人越来越看不透她了。” “可最好笑的事情居然是,她竟对那两个孩子很上心。” 末了,他才凉凉说一句:“那两个孩子,我倒是不恨他们,只是想着要杀了他们。” “其实那些人我都没什么恨,只是觉得这些个权谋诡计终究有些无趣,斗了这么些年,也是分出一个胜败的时候了。败则死,就这么简单。但天意这次好像是站在我这边的。” 那侍从道一句:“无关天意,乃是王运筹帷幄。” 苍溟不置可否。 那侍从眼角瞥见已是快要大亮的天色,这才将今晚心中的困惑说出来:“王,让那个女子来离宫,王可是有什么用意?” 苍溟想象着她怕毛虫的样子,莞尔一笑:“用意?你觉得该是什么用意?” 那侍从道:“请恕属下愚钝,暂时未能看出。” 苍溟起身,玄色的龙袍翻出层层褶皱,上绣的五爪金龙在隐暗中一点点狰狞着,几乎要划破这薄薄天光。 他声音却是微暖:“你不觉得我身边的位子还缺着一个人吗?” 那人震惊的抬眸:“王……” 苍溟挑眉看向他:“我唯一的用意,便是想要她做我的王后。” 那人一字一句问:“王可是想清楚了?” 苍溟一字一句说:“想的再清楚不过。” —————————————— 一连几日,夙潇都再没有见过苍溟。她问近旁一个人,那人微微屈礼:“王,应当还在蕲年宫。” 她问:“蕲年宫?它也是在雍城吗?” “是,只不过距离宫甚远。” 她折了一朵花闻了闻“唔”一声:“那我能去找他吗?我已经几天没有见到他了,而我一个人在这儿,总是有些无聊。” 那婢子想了想,淡淡道:“奴婢不知。” 夙潇有些失望:“算了。那我再等等他吧。” 她想起什么来又问:“这离宫,常年住着的便是太后吗?还有没有旁的人?你知道嫪毐吗?” 那婢子似乎有些难言:“这……” “很不好说吗?那嫪毐可是你们太后豢养的……男宠?” 那婢子脸色顿变,急急道:“奴婢并不晓得这些。奴婢只知大秦长信侯。” 夙潇一笑。 这长信侯说的自然便是嫪毐了。凭借着太后的宠爱,如今能够与权倾天下的吕相国分庭抗礼,更是被封长信侯,夙潇此时,倒是很想见一见这位嫪毐究竟是什么模样? 夙潇也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问出:“你们王可曾有什么夫人?” 那婢子一惊,但想起那王叮嘱,还是摇了摇头:“王并不曾册什么夫人。” 虽在意料之中,但夙潇还是有那么点讶然:“你们朝中的大臣也是奇怪,苍溟这个年纪,都不催催吗?” 那婢子低下头:“这……奴婢之前倒是听过……王弱冠之后便时常有大臣进献一些女子,无一不是绝色。” 说到这儿,她抬眸轻轻看了眼夙潇。 “我听在王近前服侍的姐姐们说,王当时看着那些女子连眼皮都不抬半分。” “甚至到了后来没有办法,吕相便找人绘了万卷美人图,让王一一挑选。可王似乎对这事也不是太在意。” 夙潇想起龙阳,少垣,无忌三人一生纠葛,问了句:“莫不是你们王,喜欢男子?” 那婢子呛了下还未来得及答话,夙潇便感到一道恻恻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回过头去看,便看到苍溟正站在廊桥后边看着她。这个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绝对能将她刚才所言一字不落的听进去。 夙潇觉得在背后说人家真是要不得。就像此刻,但她还是理了理自己的情绪,眼角眉梢都攒出细碎的笑意:“苍溟?” 第六十四章:帝景之祸 夙寻跨进景府的大门,便是感到一片的死寂。 前庭落了满地的梨花,也无人来扫。转过沂园时,那几杆紫竹摇曳,只是旁边清池枯了半潭。 他眉间一片苍白颓败,沉声对着身后的众人问:“景臣呢?” 景府还留下来的人觑着夙寻神色均是瑟瑟:“少爷……少爷自入宫,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夙寻咬牙:“是谁让他进宫的?” 一个主事模样的人上前:“当时王的死讯还没有传出时,少爷……少爷便进宫了。” 夙寻一把抽出随身配剑,架在那人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我问你是谁让他进宫的?” 那人一抖,急急说:“是王……王驾崩之前发的密诏,但当时进宫的不止少爷一人,还有各族各家都派人去了。” 夙寻冷冷一笑:“各族各家!你们景府是再没人了吗?他的腿那般样子,你们还让他进宫!” 他因为用力,刚才苍白的面上浮现几缕红润:“你这是找死?” 话说着,那剑锋又进了几分。 千池面上同样也不好,但还是劝了劝:“少爷,当今之急还是先救出景少爷。” 夙寻掷剑,嗓音第一次显露出颓然:“救?去哪救?如何救?” 回到郢都,这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 此前密函上提到景氏快速衰败,这虽于大局有碍,但也有解之法。 他此前本就动过对景氏出手的念头,但他更晓得景氏动不得。更者,那时候郢都看似平和,实则处处危局。 而景氏,屈氏,昭氏这三族既是相互牵制,又是相互扶持。若这三族有其一败亡,于其它两族根本上虽会动摇一二,但动摇过后,多得是其他的世家大族填补上来。 可他千算万算,独是没有算到,景臣会在这个时候失踪。 景臣此人,用韩叔的话来说,便是天纵太过,上天才收走了他一双腿。 夙寻无法想象,他能在占尽先机,一切握于指掌的情况下,教人反算计了去? 王驾崩那日,李园在棘门埋下伏杀斩了春申君。这些早已在他们的谋算之中,按理说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就算是春申君之死也有景臣的手笔,可按着景臣之性情谋算,又怎么可能将自己置于危局。 就算是王下了密诏,可依着他行事谨慎,谋深似海,又怎么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前去? 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被别的人留下,那人,又是谁? 李园?王后?亦或者是昭氏?屈氏? 可这些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没有任何理由扣住景臣不放。 这些年他与景臣虽不似从前亲厚,可到底那人是景臣,若是旁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那人是景臣。 在王后李嫣的步步谋划里,无论是楚王,春申君,还是李园,这些人,一个个皆是逃不掉。 可而今,李园借了昭氏,屈氏之力,再也动他不得。更者,而今他身为国舅,又坐上令尹一位…… 他伤寒还未大好,来景府之前本就是怒极,而今气血不足,额上滴下两滴冷汗。 想起自入郢都之后这一件件的事情,仿似有一双手在身后一直推着他们,往一种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 他想起昨日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王后病重,已是昏迷之态,他如今尚且能牵制李园半分,可若是王后再有个万一…… 如今长符也是受困,他想了想,似乎在郢都八年,没有任何时候,比得上今日之险境。 他自己尚且都不能脱身,三族这滩浑水本不欲再蹚,可景臣如今下落不明,他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正这时,从前庭又急匆匆跑过来一个人,夙寻将剑放下,剑上有道浅浅血弧。 他声音有些哑:“出什么事了?” 那人衣袍上沾了灰尘,面上有冷汗顺着鬓发一滴滴落下。在见到夙寻的那一刻,直直跪倒在他眼前,嘴唇抖了半晌,才颤巍着说出:“少爷……出……出事了……” 夙寻额角跳了两跳,缓缓道:“说!” 那人面上一寸寸变得死灰:“是……是公主……” 说出这话,夙寻确实没有反应过来是哪个公主,但只一瞬,他便阴鸷着眸子问道:“可是帝景公主?” 那人道:“是……是……” 夙寻闭了闭眼,知道这位于整个景氏来说是怎样的存在,若是这个时候,再有个差错…… 他问道:“帝景不是好好的在府里吗?她怎么了?” 那人颤着声音说:“公主……公主听到景臣少爷失踪的消息……便……便……” 说到这儿,他终究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模糊不清的说了一句:“刚刚公主是从令尹府上送到了王宫……王后怒急攻心,已是不好……这事情还压着不敢给景氏说,如今,王后请少爷速速进宫一趟。” 说完这一番话,那人冷汗已是顺着脊背往下流。 夙寻大概已明白是个什么意思,绝望的闭了闭眼,声音已是掩不住的戾气:“帝景的身体,看着她的那些人呢?怎么会让她跑出去?” 那侍从头叩在地上:“这些时日,景氏已是一团乱,公主是昨日跑出去的,那些侍从不敢将这事报上去……所以……” 夙寻心止不住的往下沉。 这个时候出了这种事,此后会发生什么,他甚至都无法想象。 千池在身后担心道:“少爷,若是公主完好无损便也就罢了,可万一……就算是如今压着,可又能压多久?” 夙寻冷嘲一声:“完好无损?人都被送到王宫了,只求着帝景此番还有命在,不然……” 剩下的话,他再没有多说,但千池已然知晓。 —————————— 面前云母屏风上烛影深深,轩窗外长河碧洗,晓星渐沉。 夙寻闻着一室的药香,屏风后传来李嫣的几声低咳:“左尹……让他过来。” 夙寻皱了皱眉,看着榻上的一国王后,哦,不,如今应该称一声太后。 他揖了一礼:“太后。” 李嫣几不可查笑了笑,面上依旧如冰霜般冷:“太后?” 夙寻开门见山:“公主之事……” 还不待他将剩下的话说出来,李嫣下榻,素白衣袍绕到他眼前:“帝景她,就快要死了。” 第六十五章:无若厌色 此时此刻,夙潇靠坐在枯草堆上,高高的天窗上洒下来一片朦胧月色,她甚至能看着这空气中浮着的细小尘埃。 她往后挪了挪,靠坐在一堵墙壁上,后背似乎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皱着眉,向后摸去,却是摸到一块突出的石砖。 她用力将那石砖扳下来,拿在手里掂了掂。 月色如水,外面的喧嚣逐渐消退。她靠坐在墙壁上,渐渐眯上了眼睛。 夜里有风忽忽的灌进来,她是被冻醒的。迷蒙中睁开眼睛,便是听到一片窸窣之声。 定睛一看,原是老鼠。她呼吸突然间便急促起来。 她还未来得及出声,墙壁后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有些失笑:“老鼠而已,也怕成这样?” 进来几个时辰,夙潇这才知道她隔壁还有一个人。 她手指扣起,对着那堵墙敲了敲:“这儿老鼠很多吗?” 夙潇听到那人冷嗤一声,颇有几分嘲笑的意味。 她以为那人不会说话了,有些失落。 可那人又开口,嗓音听着很是舒服:“这大牢里最多的除了死人,便是老鼠了。” 夙潇问:“你是什么时候被关进来的?” 微弱的声音缓缓响起,和着呼呼的风声,夙潇听着,莫名的一怔:“大约,七八年了吧!” 夙潇心底一惊。七八年时间? 对面的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是犯了什么事被关进来的?” 夙潇想了想今日发生的一切,才答道:“我是因为冲撞了长信侯。” “长信侯?你是说那个假阉人?” 夙潇点了点头,但猛然间想到他似乎并不能看到,便又“嗯”一声。 那人又问:“你出现在离宫,却是什么人?你和赵姬什么关系?或者我该问,你和赵政什么关系?” 那人说出这话时,情绪微微起了波澜,夙潇反问:“你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那人不再说话,默了半晌,这才转了个话题:“你是怎样冲撞了那阉人,竟会让他将你关来这儿?” 夙潇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实在是不愿多谈,寥寥几句概括:“他带着的一个少年想要轻薄于我,我便卸了那人半条胳膊。然后,我便被关进来了。” 那人低声笑了笑,连连道:“有趣,有趣。” 夙潇又问:“你呢?你是怎么被关进来的?” 那人嗓音突然漠寒:“隔得太远,忘了。” 夙潇知晓他是不愿多说。想了想,这才问了一句:“这么些年,你一直都是在这儿的吗?你一直在这儿,又怎么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么多事情?” 那人不再说话,夙潇却是听到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 冷冰冰的,她几乎能闻到空气中漫出的血腥。 她又对着那堵墙扣了扣,问了声:“你睡着了吗?” “没有。” “我听到……” 话还没有说完,已是被那人截断:“锁链吗?哦,那确实是我脚上倒刺着的锁链。” 夙潇心下又是一惊。 那人似乎笑了笑。狂风打着旋折进这一方牢狱。夙潇穿的有些单薄,而今已是嘴唇发紫。 她看着脚边的老鼠还在啃食着什么东西,她不忍再听那声音,便又开口同那人说话:“你说这儿有很多死人,可为什么我进来的时候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那人“唔”一声:“因为,这些年,那些人都死了。就剩我一个还活着。” “所以,我刚才好奇你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才被那阉人送来这儿。” 夙潇觉得这话奇怪:“这座大牢很特别吗?” “若说特别之处……”那人莞尔一笑,才继续说道:“这些年送来这儿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去。可这到底也没有什么,若说最特别的莫过于,这座大牢虽然落在雍城的离宫,但这么些年,你们的王并不晓得这大牢的存在。” “你说什么?” 那人不置可否:“这大牢从始至终,都是握在你们那位太后的手中。” 夙潇手指扣在墙壁上,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你说,秦王并不知道离宫还有这样一座大牢……可这……怎么可能?” 那人似乎是起身了,因为夙潇又听到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仿佛还有骨血被拉扯出来的声音:“怎么不可能?” “所以,我才说,一个老鼠你也会怕成这样。” “以后多的可不仅仅是老鼠了。长夜漫漫,你连这牢房里的各个老鼠长什么模样,估计都会记下来了。” 大牢内一时寂静,夙潇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如你所说,王不知道还有这座大牢的存在,是不是说,若是太后不放我们,那我们便再也出不去了?” 那人嗓音略显低沉:“是你,不是我。我能被她困在这儿八年,你觉得,她还会放我出去吗?可真是天真。” 夙潇喃喃一句:“可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那天,她在背后说苍溟莫不是喜欢男子,结果这话还被苍溟听到。 她当时实在是揣摩不透苍溟脸上的笑意,所幸他听到那话也没有发怒,按着往常陪自己坐了一会儿,还说了好一番莫名其妙的的话这才回了蕲年宫。 她发现,苍溟虽然将自己带来离宫,但他自己却从不在离宫久留。就算是夜很深了,他也是会连夜赶回蕲年宫。 她听身边的侍从说,他快要举行加冕礼了,很忙。 那日他走后,果然再没有来过。 直到今日,遇到那人想要轻薄于她,她这才卸了他半条胳膊。其实,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见到那位传说中的长信侯。 只是当青石道两侧排开一众的禁军时,她这才知道许是自己闯祸了。 她被带着前来大牢时,有个好心的禁军告诉她,她确实是闯祸了,被他卸了半条胳膊都那个人,是嫪毐手底下最为得势的客从。 可就算这样,她也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那人许是知晓她想什么,和声道:“重要的可不是你到底有没有做错。” 夙潇不语,那人倒是自言:“为了这么点事,实在不至于将你关来这儿,或者说,你身份特殊,这样做,他们有什么用意也不一定?” 末了,微微叹息:“这儿很久都是我一个人了,你来这儿,我觉得倒是不错,最起码有个人可以陪着我说说话。” “……” 夙潇头低垂下来,讷讷道:“我觉得,我会出去的。” 那人这次没有再反驳:“嗯,兴许你真会出去的。” 夙潇听着这人说话,良久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离开这儿,说不准也可以帮帮你呢?” 那人似乎觉得她说这话极为可笑,空气中一时响起沉沉的笑。 半晌,那人恢复了往常神色,这才平静着声音开口:“我的名字……我还真有些忘了……” “你让我想想,我叫什么来着……” 夙潇静等了半晌,也不见那人说话。她正欲开口,那人却正是说道:“丹厌……我似乎是叫丹厌……” 第六十六章:无若厌色(二) 夙潇拿起石砖用力的在墙壁上刻了一道痕迹。 隔壁的那个人听到这声音,颇有几分好笑的意味:“你这已经刻了几道了?” 夙潇衣袍处已经是一片的脏污,鬓发散下来,看着有几分颓然,只一双眼睛惊人的亮:“六道。” 丹厌声音缓缓传过来:“我刚进来的时候,也同你一样数着日子。可后来发现,记得越清楚自己便越痛苦。” 正说着这话,大牢外突然传来一阵沉沉脚步声。夙潇知道许是狱卒过来。 夙潇听着“咔嚓”一声,似乎是隔壁的牢门被打开。丹厌的声音很是风雅:“今日怎么是你过来了,老六呢?” 那狱卒声音很是粗犷:“今儿个外面都翻天了,老六被叫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老六能去,听你这话,你倒是很羡慕?” 那狱卒立时道:“没有……没有……” 丹厌莞尔,不再计较这个:“今日外面发生了何事,说来听听。” 不知为什么,夙潇总觉得丹厌与这狱卒说话,那狱卒有几分惶恐的味道。 那狱卒闻着四周一股的血腥,抬眼觑着丹厌脚腕间,可只一瞬,他几乎是有些惊慌的低下了头。 丹厌微微一笑。 夙潇又听到了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她出声:“你的脚……” 可这句话,终结在那狱卒突然的嚎叫中。 那声音之凄厉,就让得夙潇都猛的一怔。继而,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浓浓的腥味。 夙潇起身,扶着墙壁声音有些焦急:“丹厌,怎么了?” “没什么,这牢房里有老鼠咬了他。” 声音一扬,此番却是对着那狱卒说:“牢房里面多老鼠,以后来的时候可得小心着点。” 那狱卒忍痛:“是……是……” 夙潇知道定然不是这样,但此时她又看不见对面到底是什么模样,便又靠着枯草堆坐了下来。 那狱卒似乎还没有忘记丹厌刚才让他说什么,忍痛咬着牙开口:“今日,今日王来了离宫……好像丢了个什么人……这不正在外面到处找吗?” “哦,丢了个人,这倒是有趣!丢了个什么人?” 那狱卒声音越发用力:“好像……听说是这几天才来的离宫,什么人可是不太清楚……” 丹厌沉默了一会,才淡淡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又是“咔嚓”一声,应该是狱门又被锁上了,夙潇淡淡想。 直到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整个牢房又陷入一片静寂的时候,丹厌才开口:“丢的那个人可是你?” 夙潇抱膝坐着,眼睫微微垂下,听到他突然问话,这才有几分模糊的答了一句:“应该是我吧!” 又是冗长的静默,丹厌声音沉下来:“那个阉人抓你进来的时候,太后可曾知道?” 夙潇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当时之景,声音闷闷的:“她不知道。” 夙潇觉得他应该也是移过来靠在了墙壁上,因为她听到他的声音几乎是响在耳畔:“你这次可真的要出事了。” ———————————— 赵姬顺了手边一个酒樽,就狠狠的掷在了下首一人的头上:“混账东西!” 那跪着的人被猛然一砸,额角破了个口子,鲜血便顺着脸颊流下来,砸到地上。 可尽管这样,他也不敢多说半分。 赵姬胸膛还起伏不定,好似里面燃着一团火。她手指扣着桌沿,因为用力,手上的青筋都一一绷出来。 “你居然将她关在那个地方,可真是蠢货!” 跪着的那人往前爬了两步,声音发颤:“太后……我,我又哪里知道王竟然会这般在意她……” 赵姬听到这话,情绪再也绷不住,她站起身来,一脚便踹在那人肩头,那人趔趄了一下,便又稳住了身形。 她身后一众的侍从吓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看到这一幕,也只是瑟瑟道:“太后息怒!” 赵姬目光凌厉,真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几乎要将那人一寸寸绞碎:“事到如今,你真是昏到连个主次都分不清了吗?” 她冷冷笑道:“政儿在不在意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人抬头,面上留下一滴冷汗,看着赵姬这幅样子苍白着唇唤了一声:“太后……” 赵姬蹲下身,和那人直视,而后手指一寸寸攀上了他的喉咙,再往上移了半分,捏紧了他的下颌:“嫪毐,是不是你觉得我近来惯着你,你便可以为所欲为,不用听话了?” “我记得此前应该给你说过,那个大牢是隐秘,轻易启不得。里面的人更是要烂在心里的,不能漏出去半个字。你倒是很好啊,竟然为了你那一个小小客从,将她丢在那儿。你是要试试她在政儿心中的分量吗?” 说到这儿,她好笑的拍了拍嫪毐的脸:“你要试探什么我不管,可若是此番教政儿知道了这离宫还有这样一座大牢,或者再传出去关于那个人的半点风声,你觉得,我会怎样对你?” 嫪毐看着她明艳的容颜,全身都在发抖:“太后……我错了……你饶我这一次……” 赵姬柔柔一笑:“别怕,现在可不是你怕的时候。那大牢里的隐秘若是真泄出去,我可是会将你撕成碎片,丢出去喂狗的,到时候你再怕也不迟。” 嫪毐“哐”一声,栽在地下。 赵姬嫌恶的放开他,看着他倒在地上,倒是生出几分兴趣:“怎么,觉得我为你生了两个孩子,我便真对你生出几分情谊来了?” 嫪毐往前爬了几步,紧紧拽着她的袍角,口中说的不清不楚:“太后……太后……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不会……不会让这事泄露出去的。” 赵姬一掀袍角,那丹色裙裾绕到他的身后,他便听到她的声音在他的头顶之上响起:“晚了……” 而后转了声调,吩咐着殿外的禁军:“来人,给我拖下去。” 嫪毐被人拖出殿外的时候,赵姬慵懒的依在锦垫上,连眼皮都没有抬半分。 吕不韦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挥退了一众侍从,殿内一时便剩他们二人。 “你欲如何做?” 听到问话,赵姬这才转动了个姿势,微微抬眸:“那孩子我之前倒是瞧着有趣,可惜了……” 吕不韦刺了两句:“你能道一句可惜,那也是她的福分。” 赵姬看他,眸子清幽:“福分……呵!” “可惜那孩子瞧见了那人,不然,我还真是有几分喜爱她的。并不想就这样让她死了。” 吕不韦淡淡道:“你如果真觉得可惜,也可以不杀她。” 赵姬挑眉,示意他继续:“只要让她不能开口说话,不能提笔写字,不一样泄露不出什么吗?” 赵姬转了转眸,丹唇轻启:“听着甚好,不若,就如此做吧!” 吕不韦看着她,眸中情绪一时汹涌,只不过,再没有人能看得懂。 第六十七章:世有重瞳 夙潇仰躺在枯草堆上,睁眼看着天窗外面几点寥落星辰。 这个地方真是安静的厉害,尤其是这样的时刻,她甚至都生出一种自己在慢慢腐朽的错觉。 她悄声问:“丹厌?” 隔壁传来微微人声:“什么事?” 她看着漆黑的天幕,轻声问:“你这么些年,一个人在这儿害怕吗?” “害怕?”他似乎觉得她这个说法极为有趣,沉沉笑了两声。 “自来都是别人怕我,可没有我怕别人的道理。” 夙潇觉得,今日他的话很多。 隔着一堵墙,夙潇再听不到什么动静。隔了一会儿,那边才又说道:“你是不是很想问,既然太后能将我囚在这儿这么多年,怎么不将我杀了呢?” 说实话,这个问题确实困惑她多日。 太后既然能够大费周章的将他困在这儿七八年,那便是想着不放他出去了,可既是如此,何不一剑将他杀了省事。 丹厌声音懒懒的传过来:“她不敢。至于为什么不敢,你见了我,兴许会明白几分。” 丹厌这话说的模模糊糊,但夙潇也没有再多问。 甚至于,在她真正见到丹厌的那一刻,还是有些不能反应。 或者说,是在见到那对双生子的一刻,她已是不能反应。 战马嘶声长鸣,夜色下就那样直直冲进了这一方小小的牢狱。 狱门被劈开,有风呼呼的灌进来。马背上的人,面庞坚韧如铁,出鞘收剑间,那剑锋甩上去,夙潇便看着他身后半轮月直直被染成血色。 那对双生子勒紧缰绳,利落的翻身下马,而后就隔着狱门跪拜在丹厌面前,声音含了几分艰涩的哽咽:“公子,这么些年,属下终于找到您了。” 丹厌声音很是淡漠疏离,并无多少的情绪波动:“嗯。” 而后,便是狱门被打开的声音,她根本来不及去想,这对双生子怎么会同丹厌有牵扯,那堵年久失修的墙壁便是被人用外力劈开。灰尘尚来不及消散,夙潇隔着半堵墙才是真正知道,丹厌说的见到他就明白了是何意。 除了妖异,夙潇想,自己再也想不出别的字了。 她这几日听着他说话,那声音很是温和风雅。她也不免会想他生的是个什么模样。可就算是她想千次万次,她也万万想不到他竟是重瞳。 重瞳者,古之圣人之相,帝王之相。 她想,她终于知道他说的赵姬不敢杀他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人敢杀一位圣人。就算是赵姬贵为太后,也不行。 若只是重瞳便也就罢了。 夙潇往后退了两步,看着他盘腿坐在大牢正中,四方角上是钉着的玄铁所筑的锁链,而那锁链尽头制成极尖厉的倒钩,刺入的却是他的脚踝。 她能够清晰的看到牢房内暗沉的血迹。深深浅浅。 他衣袍已是破损不堪,只一头雪白的发丝披散下来,挡了他半只眸子。 他起身,露出的一只重瞳中华光流转,对着她的方向微微一笑。 而那苍苍的颜色,在夙潇看清他白发底下挡着的半只眸子时,一时变得灰白。 丹厌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倒钩拉扯着他的骨血,那已经结了血痂的地方立时又涌出血迹,顺着血迹斑斑的锁链一滴滴落下来。 那双生子见状,皆是急道:“公子!” 丹厌仿若不觉,只看着夙潇的方向,出声问道:“害怕?” 夙潇嘴唇青白,只是道:“你的眼睛……” 丹厌伸手摸了摸自己左眼,带了几分莫测的笑:“被我剜掉了。” 夙潇看着他重瞳烁烁,里面漫起浓厚的血雾。她只觉的受了蛊惑一般往前走了一步。 可在她的脚踩上枯草堆,她才直直惊了一下,反应过来。 面前墙壁断了半截,他青灰的衣袍上面布满清清浅浅的血痕,只剩一只的眼睛带笑。 夙潇停下来:“刚才,那是什么?” 丹厌挽过额角粘结的几缕白发,口吻一时不容置喙:“过来!” 夙潇一时没有动作。而那对双生子见状,速度迅疾如电便直直向着她冲过来,预要抓她过去。 她此时此刻,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 这对双生子不是吕相国的人吗?他们不是此前还去大梁请苍溟回来吗?还有,世间竟还有这样一位重瞳者被赵姬囚禁于此,他到底是什么人? 她看着丹朱,七八年前,他至多十二三岁吧? 她心下一片惊涛骇浪,这一切,她不敢细想,实在是太过疯狂! 丹厌声音微高:“退下。” 那对双生子在到她面前时,微微顿了一下,但还是顺从的往旁边退了半步。 夙潇只觉的自己声音都有些发抖:“他们?”可说出这两个字,她实在不知道如何问。 丹厌又向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锁链拖在地上,一片“锵锵”声。夙潇看着那倒钩扯着他的骨血,可他没有感觉一般还在往前走着。 夙潇呼出一口气:“你不是说,这座大牢没有什么人知道吗?这七八年他们跟在吕相身边尚且都不能找到你,而今怎么会突然找来?” 丹厌摸了摸下颌,意味不明的说了句:“许是因为,那太后身边有个蠢货。” 这话夙潇来不及思考何意,便已是听到外面传来的一派喧嚣嘈杂。 丹厌又盘腿坐了下来。夙潇走过去,不知为何,竟也没有什么害怕:“他们既然找到你,怎么不带你离开?” 丹厌指了指自己的脚踝:“这里,已经坏死。” 夙潇狐疑。之前他不是还在走动吗? 丹厌察觉她眸中神色,解释道:“更者,这锁链取不出来。我走不了的。” 大牢外的人声越来越近。 丹厌又道:“来的,不知是谁的人?你们那位太后?亦或者你们的王?”他看一眼夙潇:“若是太后,我倒是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他微微闭了闭眼:“若是你们那位王……” 夙潇想起苍溟,微微抿唇:“若是王又会怎么样?” 丹厌指了指那对不动不语的双生子,重瞳直直逼视着夙潇,夙潇被他眸子所摄,一时无法转开眼睛。 “我没有告诉过你,他们今夜前来,并不是为了将我救出?” “他们来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也不过是……”夙潇听到他几不可闻一声叹息。 “我在等一个,等了八年……” 夙潇神色出现裂痕,身形微微颤抖,但还是定定的看着他。 丹厌温润一笑,笑意中却是淬了寒毒:“没错,我等的,就是你们那位王。” 第六十八章:所求所谋 整个大牢都被突然涌现的禁军包围。 赵姬绣鞋踩过脏污的地面,长袍曳地,缓缓行到丹厌的面前。 升腾起的火苗为整个大牢染了几分生气。 赵姬看着丹厌盘坐在正中,倒刺的锁链扯出他脚踝处的血肉,而四周墙垣残败,她微微一笑,看着夙潇蹲在丹厌面前,此刻看着自己,眸中一片警惕。 她掠了掠鬓发,夙潇看着她嘴边挂着的笑意,只是分不清这抹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赵姬更近的向前走了几步,她身后的禁军两侧排开,将她环绕在正中。她回过头看了眼被劈开的狱门,恻恻说道:“真是好大的能耐啊!” 丹厌白发垂下,遮住了眸中神采:“自然比不得太后能耐之大。” 赵姬闻言,眸子深处缓缓升腾起恻恻杀意,可那杀意只一瞬便消散,说出口的话却是:“我听人说,你亲手剜了自己的眼睛。倒是好气性。” 丹厌这次抬眸,手指绾起自己的一缕白发,正对着她问:“剜眼算不得什么,只不过我这头发,倒是一夜全白。此事太后可曾听过?我这个人最上心的便是我这一头的发,太后想想,可得怎么赔给我才好?” 赵姬看着他一头白发,蔼蔼笑道:“你这样一说,我看着,倒也是可惜。只是,你这是拖延时间等谁来呢?政儿吗?可惜,你等不到了。” 前一刻她还是温言,可下一刻,她手指曲起,指着夙潇,声音陡然凌厉,:“给我拿下。” 说完之后,她甚至还能笑说:“多好的一个孩子啊!真是可惜了!” 丹厌听到这儿,一撩衣袍起身,他掩在衣袍下的脚,露出半截染血的脚踝,锁链拖在地上,他每走一步,都会顺着那链子滴下血痕。 “太后就这么害怕吗?有人见到我,都要杀了。”他环视四周持剑的禁军,有趣的问:“是不是等事了,今日这些禁军你也不会放过,都要一一杀了?也是,依着太后的为人,又怎么可能留下一点点的隐患呢?” 赵姬倒也不怒,只是缓缓说道:“当年见你,你还是个孩子,倒是难为你记得我这么多年。” “是啊,这儿到底不比外面,住的久了,就连许多人的模样都忘了,可唯有太后,丹厌是一刻也不敢忘记的。” 赵姬点了点头,倒真似对着一个后辈说:“有心了。” 丹厌不知想起什么,嗤笑一声:“其实这么多年,我很想问一句,太后身在雍城,也不怕自己的手伸的太长了吗?或者说,太后还是一如当年,无所顾忌?” 赵姬淡淡道:“我的手长不长,除了那些死人,活在世上的,不是唯有你最清楚吗?你说是不是啊?丹……厌!” 丹厌皱眉,好似真的在想她说的这个问题。良久,他才说一句:“是啊,您从来都是好手段。”语毕,他眉头舒展,开怀道:“可而今,到底不比当年了。我在这儿,一晃眼,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太后倒是拿什么来囚我?” 赵姬眉梢一挑,还未来得及说话,丹厌便已是重瞳开阖,转了语调:“这么多年,太后耍这么多的花架子可不顶用了?” 他走到墙壁边,用手抚摸曾经刻下的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太后觉得,嫪毐那个蠢货能阻他几时?太后谋划八年,今日看来是要白费了?” 这话一出,立在边上的那对双生子便向着赵姬飞掠而去。剑出鞘,所过之处,皆是带起一道道的血花。 赵姬眸子眯起,已是下了最后的杀意。 可还来不及她出手,外面突然射进来一道冷箭,堪堪擦着她的面颊飞射向那对双生子。 那二人身形陡变,却是躲过。 吕不韦手中持着弓箭,一点点,移向了丹厌的喉咙。 他执着弓箭的手,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面上颓然而灰败,只一双眸子赤红,那是再明显不过的杀意。 赵姬察觉,只冷冷盯着吕不韦:“要杀他,我早在八年前就杀了,还等的到今日?”吕不韦突然一笑,弃了弓箭,凄迷道:“好,好,我不杀他。” 丹厌摸了摸自己完好的眼睛,对着她二人道:“因着这只眼睛,倒是多次保我性命无虞。” “人都说,重瞳者是圣人之相,帝王之相。太后就这么怕吗?” 赵姬盯着他那只眼睛,情绪一时难测。 整个大牢一时之间只余静默。夙潇不敢深想这二人说出的这些话。 吕不韦走到赵姬身侧,看了看夙潇:“就算你再喜欢这个孩子,如今也是留不得了。再拖下去,他杀过来,坏了大事,可不止是她一条命能抵得了。” 赵姬微微一笑,眸中寒光隐现:“我部署多年,谁人都不能坏了我的大事。谁挡,我便杀谁。” 吕不韦一怔,半晌才讷讷吐出:“好,你所求所谋,我都帮你办到。” ———————————— 日头正盛,可上鸿只觉得自己后颈一片冰凉。 今日他本来有任务在身,可硬是被急急召回。此时,他抬头看一眼天色,那炽烈的阳光灼的他眼睛生疼。 可眼睛再疼,到底也比不上心中的寒意。 他看着眼前男子面庞冷硬,几乎是覆了一层冰霜,眉眼间更是从未所见的阴鸷,他便心下一叹。 近来的事情他也有耳闻,这王自大梁带回一个女子,本来好好的安顿在离宫,可不知怎的,此番人却是没了。 他刚开始听到这事,其实觉得这也没什么,可回来看到这王脸上神色,他觉得许是自己想的太过简单。 树影婆娑,在地上投下一道道细碎的暗影。旁边熏风吹皱一池湖水,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灼灼芙蕖。 苍溟玄色的衣袍,却是将此方天地染上一派的沉重之色。 他看着破损的牢门,眉头皱了皱,却是想也不想的进去。 上鸿只来的及在后面说一句:“王,危险!” 苍溟却是听到这句话,转过身来:“聒噪!” 上鸿无法,只得跟着进去。 那大牢算不得逼仄,但却是沉重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地面潮湿生出青苔,整个大牢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腥臭。 上鸿嫌恶的皱了皱眉。苍溟停顿下来看着甬道,眉狠狠地皱起:“来了很多人?” 话还没有说完,便是听到一阵滴答声。像是水滴砸到地上,可这是大牢,怎会漏雨,更者,今日的天气很好。 越往前走,烟尘味越浓。隔着远远的距离,上鸿看不清那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只感觉到,身旁那王的身形狠狠一怔。 丹厌从浓浓烟尘中步出,四方的锁链绷紧,他每走一步,便闷哼一声。那倒刺已经快要扯出森森白骨来,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停下来。 他看着一身玄色华服而来的苍溟,唇角几不可见扬起一丝笑,那笑意融进重瞳,一时之间那只眸子再让人不可逼视。 他再不能往前走了,血顺着脚踝涔涔的往下流,他面上因为剧痛渗出冷汗,可他犹不在意,只是启唇,嗓音温雅风流:“阿政,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第六十九章:十诫诛心(一) 严冬早已经过去,可这几日不知为何,天上骤起狂风暴雪。冷风如刀子一般卷着风雪呼啸着割过来。 有大臣跪在大殿之上痛心疾首:“天降异像,此乃大祸啊!” 苍溟端坐在位首,头带冠冕,稍微一动,那冕冠前的十二旒白玉珠便晃动的厉害。 他突然便觉得晃得他眼晕,心下泛起一股细密的钝痛,渐渐的,那痛意越来越烈,他面色越发惨白。 之前给她说过,自己很怕疼。这话并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很怕疼。 那些大臣还在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突然便有些不耐,他自制力极好,可这几日不知怎的,总是会莫名烦躁。 他忍了忍,终究是出声道:“今日就先议到这儿,退朝。” 那一片乌压压的声音散去,他才觉得清净了几分。 他疲累的往后仰躺了些,一贯幽冷的眸子,此时却是漫上几分痛楚。 上鸿进来,他穿着厚重的大裘,抖了抖身上的雪,这才挥退了一众的侍从。 苍溟没有动,只是问道:“外面的雪还下的大吗?” 上鸿回答:“很大。” 苍溟心底渐渐升腾起一种叫做自嘲的东西。 “上鸿,你说这是不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上鸿一时拿不准他说的是这几日的暴雪,还是离宫里的那事。 他想了想,还是挑了个无甚紧要的说:“虽然连着几日暴雪,但我今日去城外看了看,也没有什么伤亡情况。” 苍溟揉了揉额角:“罢了。” 上鸿虽然知道自己不该问,但终究忍不住问了句:“那王欲如何处置……太后同吕相,以及长信侯?” 苍溟默了默,眸子深邃如漩涡,几乎要将你所有的理智都吸进去绞碎。 “你知道,我在邯郸质子府那十年怎么过来的吗?” 上鸿一惊,实在是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说这个。 “我们同在邯郸为质子,可境遇却大不相同。若是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他自嘲一笑:“可是,我的好母妃,我的好相国,却是将他囚禁在离宫,八年时间!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上鸿讷讷问道:“王……毕竟已经隔了十年多的时间,人的样貌变化也是有的,万一……是您认错了呢?毕竟,燕国从没有传出过什么消息……他真的是燕国那位太子殿下吗?” 苍溟沉沉一笑:“认错?世间几人有重瞳?” 上鸿一愣。复又说道:“可如今,他的身份……这事关重大,此生怕是不能大白了?” 苍溟眸中涌现出戾气,正欲开口,殿外却有侍从急急传唤。 苍溟皱眉:“传进来。” 那侍从进来之后,便是“噗通”一声,伏跪在地上:“王,离宫传来消息……说是……说是人不见了……” 上鸿看着苍溟难看的面色,急急怒斥那侍从:“殿前失仪,你可知该当何罪?” 那侍从一惊,全身抖的更厉害了,但这次终究是完整的说出来:“离宫刚刚传来消息,说是丹公子醒了之后带走了还昏迷未醒的姑娘。” 苍溟周身暴涨的戾气让的上鸿都心惊,他一步步走下来,声音寒如铁石:“离宫那些都是死人吗?” 那侍从哆嗦着唇,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上鸿摇头笑笑,在那位殿下面前,就算是再多的人,跟无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想起当日之景,心下一时不能平静。他自嘲的笑笑,枉他也做了暗卫那么多年,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可当时竟也是惊的久久都不能动弹。 他其实到的现在,都觉得那日之景太过诡异。 世间如此辽阔,他做任务的时候其实也听过,在这世上有一些人掌握着强大的秘术。 一人之力,便可所向披靡。可传说到底是传说,他虽信这些,却并不惧怕,直到看到那番景象,他才从脚底升腾起一股浓浓的惧意。 赵姬与吕相仿佛死尸一般呆立不动,眸子空洞,映不出一丝光。大牢穹顶之上,一排排倒挂着那些禁军的尸体,而他们此前听到的滴答声,便是那血珠滴下来的声音。 而王要救的那位女子,在烟尘浓浓中,静静躺在地上,看不到半点生气。 唯有那位殿下脚上覆着锁链,踩着鲜血一步步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白发披散,重瞳烁华,嘴角却是带笑。上鸿苦笑一声,他此生真是再没有见过比这更诡异的景象了。 收回思绪,只听到那王叹息般道:“去离宫。” 外面狂风卷着飞雪直直扑过来,他此时去了冠冕,只用软带松松束发,眼睫上甚至都是融不开的冰霜。 他将戴着的玄色斗篷更深的往下压了压。前些时日还开着的灼灼芙蕖而今早已经被霜杀,而那引入的温泉水虽未结冰,但手指伸进去也是一派寒凉,无半点温意。 眼前宫门深深,苍茫大雪掩了所有的脏污,他冷笑一声,才抬脚踏了进去。 赵姬面上已经没了几日前的意气,而今眼角弯下来,才能看得出那眼角细密的皱纹。眸子轻抬起来的时候,能看到那眸中一片的血丝,她咳了两声,面色青白。 上鸿见过这位太后多次,可唯有这次,他才感觉到,她真的已经不再年轻。 赵姬出声,嗓音显出疲惫:“我记得他小的时候,是不会那般秘术的。他被我困在这儿八年,这八年时间,他又有多久是在藏着。可笑我还觉得一切皆握于指掌。” 上鸿知道她说的什么。那位殿下天生重瞳,到底是何时得到的那般秘术谁也说不清楚,可若是在这八年之内才得到,那区区一方大牢哪里能囚得住他,除非是,他自己想要留在那儿。 苍溟漠寒道:“你与嫪毐苟合,生下两个孽障,让先王蒙羞,这些我虽恨,却也没有什么感情。可他呢?他到底哪里碍了你的眼?” “碍我的眼?他倒是没有碍我的眼,只不活妨了我的大局。不杀他,仅仅只是因为他天生重瞳,杀不得,不然,你觉得你今日还能再见到他吗?” 苍溟一字一顿道:“那我是不是得谢你对他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这你确实该谢我,不过你却是该谢我心软了半分,没有杀了……” 说到这儿,她皱眉想了想,而后眉头舒展:“那孩子,是叫夙潇吗?我有些忘了?” 苍溟凉凉的笑了笑,还未来得及说话,赵姬已经清咳着道:“听闻他醒来带着那孩子离开了。你要寻人,怕是走错了地方。” 说着,她指了指宫门的方向:“殿门就在那儿,不送。” 苍溟一撩衣袍,便要转身离去。只是走到一半,他的脚步蓦的顿了下来:“还望太后好好看着些长信侯,让他不要再做出什么蠢事……万一,下一次他会累及到离宫内诸人性命呢?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太后……” 赵姬一怔,继而柔柔的笑了笑:“那政儿啊…………那母妃我也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要忘了当年十诫……” 第七十章:十诫诛心(二) 丹厌将轩窗开了几分,风雪卷进来,吹得他黛色长袍猎猎作响。 从这儿看出去,能够看到被摧折的花零落在雪中,月色折着雪光,照见挂在树上的几纹霜花,阴惨惨的。 正是冷寂时分,许是霜雪的缘故,竟连晓星也沉了下去,只能看到浓如墨的天幕一点点拉下来,遮盖了所有的喧嚣。 他从袖袍下伸出半截苍白的手腕,慢慢地伸到窗外,看着落下来的雪花欲要伸手去接,可那雪花落下来之后不到半分却是立时消融。 他似乎觉得惊奇,微微垂头,裸露出的一只眸子微微睁大,一动不动的盯着手心的几点水渍。 他重瞳之中,血丝弥漫,那血色中甚至显出几丝灰白。那满头的白发此时用一根赤色的软带松松绾起,只在额前垂下来几络发丝。 他剩下的一只手紧紧握起,绷出青白的指骨,良久,他才松手,嘴角浮现一抹温软笑意,可那重瞳,却是一派冷冽。 雪下的越发急了。 外面的风打着旋折进来,他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不过,胸腔里面,有块地方,越来越冷。 他终于不适的抚了抚胸口。 他身后烛火照的整个房内一片明亮,那对双生子就站在屏风之后,不动不语。 终于,他转过身来,关了轩窗,对着那对双生子问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来到秦国的?” 那双生子对视一眼,答道:“殿下当年前往秦国,箫城之内得了令不放心,遣出一班人悄悄跟着。可当年,除了我兄弟二人年幼逃过一劫,其余人全数尽毁。” “夫人当时……也是知道的……” 他沉默良久,声音叹息般道:“母妃,她可还在?” 那双生子道:“夫人她……殿下失踪的消息秘密传回燕国,夫人便病了……拖了两年,终究是……” 余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他闭了闭眼:“我知道了。” 他缓步转过屏风,在一块锦垫上坐了下来。衣袍覆盖下来,却还是能看到他刚才行过的地面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伸手抚了抚额:“那位顶替了我的人是谁?我听说,这位太子丹很是贤明。” 那对双生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可看着他重瞳流转,深不可测,终究还是实话实说:“殿下当年本就在邯郸为质,失踪之时,除了少数人见过您,其余的并不知殿下生来圣人之相。而秦国这位太后,便是借助这点,暗中助力七公子坐上太子之位。” 他手指一嗒一嗒扣下来,让人猜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记得他,他母妃卑贱,又去的早,他从小便体弱,甚至就连一个侍从都敢欺辱于他。我记忆中的他,那个时候走过来拉着我的一片衣角怯懦的叫王兄。” 他声音轻轻的,仿似在笑:“真是想不到,当年那个孩子,已经在这天下间都颇有贤名了。” 那对双生子出声:“殿下……” 他面上还是没有什么情绪,良久,才说了一句:“难为你们隐在秦国这么些年。” 那对双生子立时道:“属下生来,便只为守护殿下,万万不敢言难为二字。” 他微微抿唇:“你们是从箫城出来的吧?” 那对双生子一怔,这才坚定道:“箫城还一直等着殿下。” 他没有再答话,看着面前二人,孤煞的戾气,冷硬坚毅的面庞,他蔼声道:“传信回箫城吧!”说完,他一转声调:“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此后便跟着我吧!” 那二人听出他话中意思,一时大喜,单膝跪地,坚定道:“属下舞阳(折阴)誓死效忠殿下。” 他重瞳微阖,眼睫垂下来,投下一片阴影,满室华光中,却只觉得他莫名孤寂。 良久,舞阳同折阴二人也不敢动一下,虽然明知道他并未睡着,但还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扰了他。 就在他们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时,他却是轻声问了一句:“我带来的那姑娘醒了吗?” 折阴答道:“回殿下,她心脉受损严重,而今还未醒。” 他“嗯”一声,淡淡道:“醒了通知我一声。” 舞阳看着他,还欲开口问一句什么,但看到自家兄长轻摇了摇头,他才一惊,而后低下头,退出了房门。 直到站在屋外,他才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哥,你刚才做什么不让我问?” 折阴看他一眼:“你当我不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想问殿下何故从离宫带出那个姑娘,可这事,是你我能问的吗?” 舞阳此时全然看不出刚才的煞气,他嘟囔着说道:“可我这不是觉得奇怪吗?” 折阴白他一眼,转过廊桥,往前走着:“奇怪?一个刺客最不该有的就是好奇。尤其是关于这位殿下。” “你我自进箫城的那一日起,便知道将来誓死效忠的人唯有一个,那就是殿下。可八年来,殿下不知所踪,而今好不容易寻到,没有人晓得这位殿下到底什么脾性。一切,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舞阳笑着道:“哥,我发现你说话越来越弯弯绕绕了,难怪箫四爷都说,你就不该做一个刺客,而是应该做一个谋士。” 折阴横眉冷对:“而今殿下找到,我看你是得意的越发没个正形。” 话说完,却是无不担忧的说:“可还有一事,箫城虽说以殿下为尊,可这八年来全靠箫四爷一人撑着,四爷声望早已超过殿下,若是殿下此番回去……万望不要生出什么事才好……” 舞阳拍着他的肩:“哥,你想多了。” 折阴横着眉看他:“你近段时间真是皮痒痒了……” 舞阳手一缩,但立时眉开眼笑:“如今我可不怕你,大不了我们打一架就是。” 话说完,他眼角溢出笑,好声好气的说:“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是想不明白殿下带那姑娘出来做什么?于我们又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倒是听说秦王很在意她……” 折阴听到这儿,皱了皱眉:“我琢磨着,殿下此举,和那秦王脱不了干系……” 舞阳笑说道:“哥,你就给我说说呗。” 折阴脚步走的急,可就这样,舞阳还是一直黏在他跟前,他停下脚步,颇为严肃的说:“你真想听?” 舞阳点点头。 他微微一叹,眸子一时变得空幽:“这事,我还是无意间听箫四爷说起过。” “当年殿下在邯郸为质子,而秦王那个时候,也是在邯郸。殿下当时唯一的挚友便是秦王……” “别的不提,就说殿下失踪这事,我听说是当年秦王被那个吕相扶植着要即王位,殿下听到这个消息,心急如焚,当夜便是一人策马欲赶往秦国……” 舞阳还来不及吃惊,只听见折阴又说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隐约听说,殿下当年与这位秦王之间发生过一些事……” “到底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只听箫四爷隐隐约约说过什么十诫……” 第七十一章:十诫诛心(三) 朝阳跳出重重山峦,在天际掠出一道稀薄的弧光,蒙蒙雾气中,天上却无端端飞下来箭羽,那漆黑的箭羽狠狠插在地下,只余下那白色的箭翎不断抖动。 旁边有人不停的唤他:“殿下——殿下——” “殿下——快走——” 一切都遥远的似乎是从天际传来。 他眼睁睁看着那飞矢而来的利箭直直插入身边一人的眼珠子,然后从头颅内穿过,狠狠钉在身后的马车上。 飞溅出来的血浆沾了他满脸,恐惧的他都要发抖。 那是一场毫无征兆的杀戮。苍茫雪原上,唯有不断飞洒出的鲜血融了皑皑白雪。高空中孤鹰盘旋,伸出的利爪上还带着腐肉的气息。 他眼中映出迷茫神色,竟突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画面陡转,质子楼内烈火灼烧,房梁不断坍塌,旁边有人在不断嘶吼:“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 天蓝如镜,唯有卷起的狂风送来灼热的气浪,他脱下身上长袍放在水里浸湿,眉眼显出一丝凌厉:“我唯有这一个兄弟,若是他死了,我找谁赔去。” 他看着眼前少年一贯幽沉的眸子静静阖着,身上的衣袍已经沾了火苗,正在不断攀上来,他摸了摸他的脸烫的厉害,仿佛下一刻他便可以在他眼前化为灰烬。 身前不断有房梁砸下来,他忍痛为他挡了一击,顾不得后背烧灼的痛意,咬牙说道:“我这次可是舍命救你出去,你以后再敢摆臭脸给我看,我就揍你。” 他欲要伸手去背他,可躺在眼前的少年却是化为一道道白烟,丝丝消散。 深埋的思绪被牵扯出来,弥漫出丝丝缕缕的痛楚。 “阿政——” “阿政——阿政——” “你再不出来,我揍你了——” 漆黑阴暗的甬道,小小的少年匍匐在地上,因为疼痛,而微微蜷缩着身子。面上苍白而阴郁,嘴唇干裂,下意识的伸舌舔了舔。 他一步一步跑上去,手里还举着火把,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火把也掉在地下,整个甬道变得更加漆黑可怖,仿佛有什么噬人的鬼怪就要狰狞着出来。 他将少年扶起,一点点拍着他的脸:“阿政……阿政……” 那少年浅浅睁开眸子,在看到他的时候,微微皱眉:“怎么又是你。” 他顿时气急,一把扔下他,就要转身离开:“我不来找你,你这是要让那帮人把你折腾死吗?” 身后传来一道闷哼,却还是说道:“这也不关你的事。” 他不知怎的,心下突然生出一股执拗,几步折过去,一把将他提起来:“站好,你可得听着,你的事,我以后还偏就要管了。” 身边传来仿若自嘲的笑:“连我母妃都不管我,你又管我作什么?” 他冷哼一声:“我天生圣人,生来就是兼济天下,普度苍生。而你又这么可怜……” 话还未说完,他已是被远远的甩开:“可怜我?我可用不着你可怜。” 他生来高傲,几次三番在他这儿碰壁,正要发作,可看他面色颓败,甚至嘴角还带着血痕,不知怎的,他突然便心软了半分:“喏,要不这样。我们以后做兄弟如何?” 还不待他回答,他便急急说道:“就是那种情同手足,肝胆相照的兄弟。当然,我们做了兄弟,以后我都罩着你。” 少年冷嗤一声,但明显声音软下来半分:“谁要你罩。” 他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后背:“就这么说定了。既然是兄弟,那就上来吧,我背你。” 少年很久都没有动作。 他不耐的皱眉:“你磨磨唧唧在做什么,多少人想要让我背,我还不背呢?” 少年虚弱的问道:“我们真的要做兄弟吗?” “不然呢?我说这么多,都是废话吗?” 身后半晌都没有动静,他转过身去,正好映在他一双眸子里。少年清咳两声,身上的衣袍破损,裸露出布满鞭痕的肌肤:“我看到古籍上说,如果要与一个人做一生一世的兄弟,必须要立下十诫。” 他没好气的说:“什么古籍,我怎么不知道?” 少年好像很冷,面色越发苍白,微微抱臂:“我不记得了。但隐约是千年之前的仪式吧?” 他挑眉:“喂,你不会说这么多框我吧?”说完,挠了挠头:“可我也没什么让你好框的呀?” 少年直挺挺的站着,不说话。 他看着他满身的伤,有些烦躁:“拜个兄弟哪里要这么多讲究?” “要的。” 他摊手,无奈道:“好吧,那你说是哪十诫?” 少年诚恳道:“忘了。” “忘了?忘了你还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少年抿唇:“就是要十诫。” “好吧,既然你忘了,那我们自己想一个十诫得了。” 他再次躬身:“上来,我背你。” 这次少年跳了上去。他商量着问:“那我想想,什么十诫好呢?” 他想了半天,突然“哎呀”一声:“我想不出来,太多了。要不这样。既然要立十诫,那我便立……以后与阿政为难的人,便是我的敌人,以后与阿政为难的人,便是我的敌人,以后与阿政为难的人,便是我的敌人……” “停,你不会要把这句话说十遍吧?” 他停下脚步,反问:“不然呢?” 少年讷讷一句:“怎么说的,好像我是你的信仰一样?” 他不甚在意:“不管了,反正就这十诫。如果我做不到,就让我……让我毁了重瞳,你知道,这可是我身上最宝贝的东西了。” 身后的少年久久不语,良久才说:“如果你做不到,就让我死于非命。” 他一惊:“喂喂喂,不要这么夸张吧?” “要的。” “那好吧,如果我做不到,你就死于非命,如果你做不到,我就毁了重瞳。” “嗯。” 双眼突然睁开,所有的梦境都消失,他却只是从胸腔里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气。 轩窗大开,暗夜中此时只挂着半轮圆月。吹进来的风拉的烛影很长很长。 鬓发上微有湿意,锦被下的手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伸出手来拭一拭汗珠,就那样让它顺着肌肤,淌入脖颈。 夜很静,可耳畔一直回响着一道声音:“以后与阿政为难的人,便是我的敌人——” “我的敌人——” 他重瞳一片漆黑,只胸膛微微起伏。 突然,他猛的坐直了身子,手指紧紧陷入血肉里,很久他才感觉到一点痛意。 八年时间,他早已练就了极好的忍耐力,他想,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可能比得上这八年之苦,既是如此,他任何事情,都是会忍过去的,对吧? 他轻轻松开手指,眸子细细眯起,孤鹜而阴鸷。 阿政,这是我最后给你的一次机会,不要让我失望啊! 第七十二章:此心渺恨(一) 这一场飞堕的片片琼华,直直持续了九日。大雪消融的时候,天空碧蓝如洗,干净的真是没有一丝杂质。 苍溟立在树下,偶尔有枝头挂着我一两滴雪水落入他的衣领。 他再次开口,声音带了几分沉痛:“是我对你不住。” 丹厌撑一把桐木的纸伞,伞面上绘着狰狞的血色图画。垂下的手捻了一缕发丝绕了绕,他眸子里噙一点薄笑,可那笑意冷冰冰的,暗藏冰霜:“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求我?” 落下的雪水一滴滴打在他的伞面上,他将伞更往下压了几分。 苍溟沉声道:“是。你可以这样理解,我在求你。” 丹厌不知想起什么,好笑的摇摇头:“真是好笑,小的时候都是我在恳求你,如今,你竟也来求我一回。” 苍溟深深地皱眉。 丹厌笑的越发邪肆:“你想求我什么呢?嗯?阿政?” 苍溟上前一步,却是说道:“我是不是可以仗着小时候的那些情分,求你——原谅我当年的不辞而别。” 丹厌听到这话,狠狠一怔,撑着伞的手泛白。良久,他才从胸腔里挤出一声闷笑:“阿政,你难道不觉得,你说的太晚了吗?八年时间,你觉得,我还是当年那个燕丹吗?” 苍溟眸子沉下来,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丹厌轻声开口,眸中笑意一如当年模样:“我被你母妃囚在离宫,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子,你又几时能记起我来?当年十诫,你早忘了吧?” 他笑的越发欢畅,只是那笑意越深,便让人越是心惊:“而今我没了太子之位,更没了重瞳。我们不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吗?不如你便舍弃了你而今的王位,随我一同浪迹江湖,此前我同你赵氏的仇恨便一笔勾销,如何?” 他见苍溟良久都不说话,笑问道:“怎么?不愿意?” 苍溟道:“我不能答应你。” 丹厌听着那雪水打在伞面上的“嗒嗒”,心下越发烦乱。可在听到他开口的那一瞬,却是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平静了,却也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深出破出樊笼。 他走到他面前,蔼蔼笑道:“既是不愿,那你便走吧。以后也无须来找我。我被囚的时候,立下誓言,从此之后,我们再也不是兄弟了。” 来不及顾及他突然变得幽暗的眸子,他心中升腾起类似痛快的恨意。 丹厌想起那隐暗的狱房,刚踏进大牢的时候,他便被呛得咳了起来。 身后的狱卒不耐的推他:“走走走——” 他背过身去,狠狠的瞪那狱卒一眼。 那狱卒的巴掌呼啸着过来,他被扇倒在地,额头磕在地下,破了一道口子,汩汩的流出血。 那狱卒骂骂咧咧:“瞪,你还敢瞪老子,进了这儿,有你好受的。” 他从嘴里碎出一口血,爬起来就要去打那人:“你们什么东西,也敢打我,等我出去——” 剩下的半句话还未说完,他便被一脚踹开:“出去,进了这儿,还想着出去。太后可是说了,只要保你不死就成。” 晚上,他躺在枯草堆上,全身痛的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是在想着那些狱卒白日里说的话。 太后?是之前质子楼内的那个夫人吗? 他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天窗上透进来的亮光。 他闻着四周的腥臭,恶心的他几乎就要吐出来。那个时候,只是暗暗下定决心,出去之后,一定要去找阿政的母妃问个清楚,还有阿政,当年不辞而别,这次可别想着他会原谅他。 后来一段时间,之前同他一起进来的人因为受伤太重都死了。整个大牢越发空荡,他怕的不敢睡觉,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就有鬼怪幻化而出,狰狞着要来食他的血肉。 他抱着受伤的胳膊,赌气一般发誓:“等我出去了,我要打爆那个什么太后的头。” 可转念一想:“算了,她是阿政的母妃。” 可后来时间隔的越来越久,他刻在墙壁上的痕迹增了一道又一道,可还是不见任何人来将他救出去。 他终于忍受不住嚎啕大哭:“放我出去。阿政——阿政——我不揍你了。你让你母妃放我出去成不成。” “阿政——” 可最后受到的,除了一顿毒打,再没有别的什么。 他伤口渐渐生出腐肉,高烧一直不退,那些狱卒估计害怕他死了,倒是丢进来一些伤药。他扯下身上的布帛,倒出伤药裹在伤口处,因为消瘦,一双眸子越发大,他想,只要阿政来救他出去,他会原谅他,并且保证之后再也不揍他。 整个大牢越来越死寂,后来进来过几个人,可是捱不到一月就都死了。渐渐的,整个大牢,除了偶尔狱卒进来的脚步声,就只剩下老鼠爬过的窸窣声。 他张了张口,却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惊慌的用手摇着狱门,可没有人过来。 他眼眶里聚集起大颗大颗的水珠,然后一滴滴滚落,他哑着嗓子喊:“阿政,我不要来找你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燕国——” 一日日的,他的皮肤越发苍白,他仰躺在地上,因为害怕自己再也不会说话,便只有给自己说许多许多的话。 时日总是难熬,黑夜也终究没有过去。他因为寂寞,第一次恨恨的发誓:“若是我出去的时候,正好有活人,无论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我都将这个人许配给阿政。他敢不从,我就打爆他的头。” 他从没有觉得时日可以这样漫长,少年纯净的心底,终究是一日日渐生戾气,大约过了很久很久,他甚至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酸臭味,他听到那些狱卒的谈话,说什么阿政即了王位,却迟迟不立夫人。 他捉住一只老鼠,放在眼前,心底渐渐滋生出疯狂的恨意,可那恨意之中究竟还掺杂着什么别的感情,他并没有深究。 他想象着他坐上王位,江山万里握于指掌,人间绝色皆拥入怀。他恐怕早已忘了还有他这个兄弟,更是不记得当年十诫,他一日日的想象,却在想象中越发的恨他。 第七十三章:此心渺恨(二) 兴许那个时候,唯有恨着,自己的心底才会好受一些。 他偶尔也会想起那个雪夜。 他捕了野兔,兴奋的打开质子府的大门。来时因策马,而载了满身风雪,他将身后扬起的斗篷脱下递给侍从,呵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心:“阿政呢?可是还在房里,我去叫他出来,我刚打的野兔,今晚烤了吃。” 那侍从嗫嚅着不说话,他察觉不对,一道眼风过去:“问你话?” 那侍从说道:“赵公子今日走了。” 他当时一边转过廊桥,一边问:“去哪了?这个时辰怎么还不回来,我去找他,免得他又被欺负了。” 那侍从哆嗦了一下,说道:“赵公子是回国了。” 他转过头去,重瞳已经颇有威势:“他回的什么国?” “今日从秦国来的人,听说是什么吕相国,申时左右便接走了赵公子。如今已是出城了。” 他手中还提着马鞭,闻此言,一鞭子狠狠抽到地下,激起地上厚厚一层飞雪。 就算这样,他还是要去他的房里看看才死心。 房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他平时用的一应物事也没有带走。他当时眼眶有点痛,他来不及思索那是什么,突然就生出一股执拗:“备马。” 侍从一惊:“殿下——” 他恶狠狠道:“本殿下要做什么,还需要你来教我?备马,本殿要出城。” 他收拾了几件他常用的细软物什,便又冒着风雪策马出了城门。 最后,是禁军将他抓回去的。他再如何,到底也是质子。 只不过,当时他莫名的从心底记住了那一场风雪。 嗯,很大。同他被伏击那次的风雪一样大。 在牢狱的漫长时日里,他不止一次的这样想。 从他不告而别,到他坐上王位,期间隔了三年的时间。 这三年时间,他还是那个燕国的太子殿下,孤傲且横行无忌。 他起初也握着笔认真的写下一两封书信让人送到秦国。漫长的等待过后,他终究是弃了笔,再也不去打听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少年的意气,也不过真是一时的意气。 等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他继位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天下。 世人都说,新王年幼,在那虎狼之地,万千泥沼中被扶植着继位,以后还不知会如何? 他当时听着,就狠狠地砸了手中的茶盏。 他想起他的性情,如果真是世人所说的那样,哪里有命在。 既然立了十诫,他便一直相信,他们是要做一辈子情同手足,肝胆相照的兄弟的。若是他此番不去帮他,那就算是违弃了十诫,违弃了十诫,万一将来阿政真的死于非命怎么办? 他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腔孤勇,当即便一人策马,冒着风雪出了城。等到箫城派的人赶上来,已经是三天后。 他身上衣袍被风雪打湿,风再一吹过来,坚硬如铁,他呵出气搓了搓冻的通红的脸,便指着前方苍茫雪原道:“跨过这片雪原,咱们差不多就能到了。” 可终究,他没有跨过那一片雪原。 丹厌此时将伞面抬起半分,看着他阴沉面色,只淡淡道:“你来,是不是还想要向我讨回夙潇?” 苍溟没有说话,但丹厌知道他心下所想,淡笑着开口:“若是放在平时,我这个年岁,再怎么说,也该有个太子妃吧?” 苍溟闻言,挑眉道:“你这是,想要娶她?” 丹厌手指扣着伞柄:“我与她很是有缘。” 苍溟看着他的神色不像是玩笑,一时道:“不行。” 丹厌笑了两声,显露出少年之时的霸道:“不行?不行也得行。” “你应该知道,我要娶她做我的王后。如今你这样说,这是同我较劲?” 丹厌觉得这话好笑:“娶她?那夙潇同意了?还有,我想要让你知道,我这不是同你较劲,我这是同你抢。” 苍溟眸中一时聚起阴云。嘴唇动了动,还是说:“你这是要为了潇潇,同我反目吗?” 丹厌笑意凛然:“反目这个词用的好。可你忘了,我们既已不再是兄弟,哪里来的反目。” 他往前走了几步,接着说了一句:“还有,我那日没有杀了你的母妃,并不是因为小时候那些情分。仅仅是因为,我这八年所受之苦,若是就让她那样死了,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你想要同我说你并不知道我在离宫吗?可你看看我这满头的白发,还有我毁了一只的重瞳,你就该知道,我如今能够站在这儿同你说话,已经是用尽了我所有的耐心。” 苍溟看着他重瞳中忽而腾起的浓烈杀意,知道他并没有在玩笑。 离开邯郸,隔了十一年的时间,他说他早已不是此前那个燕丹,那他呢?从燕国那个质子,到而今铁血手腕的秦王。 也不过一句,今非昔比。 他握紧的拳松开又握紧,终究是无力的垂了下来。 他坚定的一步步走上前去,说道:“好。如你所愿。” —————————— 夙潇静静坐在锦垫上,面前还是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她看着那袅袅雾气,有些出神。 坐在他对首的丹厌指骨敲了敲桌子。她一惊,看着他面上神情似笑非笑,这才说:“你刚才不是在同我玩笑?” 丹厌一理绣襟:“玩笑?你看我说的像是开玩笑吗?” 夙潇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悠然道:“可我早已有婚约在身。” 丹厌道:“无妨,退了就是。” 夙潇从茶烟中瞥他一眼,可看着他目光灼灼,她把茶盏放下,终究无奈道:“可婚姻大事,岂能说退就退。更者,我哥哥不在,我也做不得主。” 丹厌循循道:“只要你同意了,一切都不是问题?” 夙潇被呛住,她咳了两声才说:“可是,我跟你也不熟啊!你做什么非要娶我?” 丹厌继续道:“可你说的你那门婚约,你同那个什么昭陵也不熟啊!再者,我觉得我们有缘,便想要娶你。人之一世,重要的,不就是缘分二字吗?” 夙潇头疼的扶额:“我同那昭陵再不熟,可那到底是先王定下的婚事,怎么能轻易毁约。还有,我们一同被关在大牢,这便叫有缘吗?” 丹厌笑笑:“自然——是有缘的。” 夙潇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苍溟,来不及思索便脱口而出:“你既然说到有缘,你觉得我们挺有缘,你便想要娶我。可我却是觉得我与苍溟很有缘分,这该怎么办?” 第七十四章:一次抢亲 房内香烟袅袅,丹厌半躺在藤床上,手中执一卷书,偶尔拿过手边的茶轻抿一口。 良久,他才置下书看向夙潇:“你总盯着我作甚么?” “你什么时候让我出去?” 丹厌懒洋洋道:“让你出去?出去找阿政吗?” 夙潇看一眼紧闭的门扉,她知道那对双生子此时就守在门外。 之前她要回去离宫,倒是同他们二人打过一架,可无奈不是他们的对手。 丹厌又懒懒道:“你也不用着急,差不多再过十日,我们便成亲了。” 夙潇惊诧:“成亲?” 丹厌点点头:“我此前不是告诉过你吗?等到箫城的人来,我们便成亲。” 夙潇看着他脸上一派认真神色,咬牙道:“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同你成亲。” 丹厌不甚在意:“我需要你想作甚么?”他微微偏头,露出一抹笑:“我想就可以了。” 他看着夙潇紧紧的皱眉,这才不紧不慢的又加了一句:“到时候,我会给阿政送一份喜帖。虽然我同他再没有什么关系。但好歹,你们算是朋友不是?” 夙潇摇了摇头:“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我有婚约,不能同你成亲。” 丹厌低低笑了两声,站起身走到她身旁:“你那份婚约,你觉得如今还作数吗?再者,你看我这像是和你开玩笑吗?” 不待夙潇回答,他幽幽开口:“等我们成亲之后,便回燕国。” 夙潇立时否决:“不行——”可她也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 她只能看得到他那只重瞳中一闪而逝的红芒,同那日大牢内他施展秘术所见一模一样。 在她倒下去的一刻,她便已是被人稳稳的接住抱在怀里。她最后一丝的神智听到门外响起的沉沉脚步声。 然后是门扉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看来我来的真不是时候——” 这声音最后一刻崩断在夙潇的耳中,夙潇只觉得这道声音莫名的熟悉,自己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晚,离宫。 苍溟静静看着桌上喜帖,眸中情绪实在难测。 良久,他才拿起那喜帖,皱着眉似乎想要从上面看出个什么来。 旁边烛光摇曳,他盯了半晌,突然伸手凑近火苗,火苗舔上来,那喜帖顷刻间化为灰烬。 他沉沉笑了两声,好似无奈道:“我不想让她嫁给你,又不想同你动粗,看来,只好抢亲了。” ———————————— 夙潇从没有想象过,自己生平第一次出嫁,居然是被丹厌施了秘法,挟持着上了花轿。 其实她很不想用挟持这个字眼,毕竟在外人看来,她是在万分欣喜中自己上的花轿。 她端坐在轿中,头上盖着大红的盖头。透过缝隙能够看到自己身上穿着大红的嫁衣。 她绞着手指,很想要将那盖头揭下来,可在伸手的一瞬间手指仿佛僵硬了般不能动弹。 她苦笑一声,今日莫不是真的要嫁给丹厌? 她正想着,外面却突然响起一片的嘈杂,那嘈杂只持续了一瞬,紧接着,就连刚刚的锣鼓喧天也停歇了下来。 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时之间,她竟再也听不到一丝的声音,安静的让人窒息。 良久,她才听到了轻微的声音。极有规律,似乎是长靴踩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正这时,外面突然爆出一阵兵戈相击的声音。 铿鸣声几乎就响在耳畔,震的她头一阵阵发麻,在一片的铿锵声里,她还是能听到有刀剑刺入身体而后再拔出来那一瞬鲜血飞溅出的响声。 鼻尖开始弥漫着一股血腥。 她领教过丹厌那重瞳施展的秘术,只是不知道这次会持续多久,最起码直到现在,她还是不能随自己的心意动一下手指。 轿帘似乎是被人掀开,因为突然吹进来的风摇了摇她头上的盖头。 她鼻尖甚至都沁出一层薄汗。已经来不及思考这突生的变故。 来人却是停在了她的眼前,因为夙潇能够明显的感到一股强烈的威压,以及低沉的两声笑。 轿外一片厮杀,这笑轻的夙潇几乎就要听不到。 等了很久,来人也不说话。似乎直直盯着她,因为夙潇能够感到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慢慢地,她也平静了下来,还能够想一想,这算是传说中的抢亲吗? 良久,来人才抬起一只手。 夙潇只来得及看到一只骨节明晰的手在盖头下的缝隙里闪过,而后停在了盖头的上方,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盖头上垂下的流苏。 夙潇:“……” 来人似乎觉得有趣,又低低的笑了两声。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是被一把揽在了怀中,她想,若是她此刻能动弹,她一定毫不犹豫的一掌劈过去。 可到底,此时她不能动。 那人的气息近在耳畔,她隔着盖头,能够闻到一股淡淡的沉香。 她皱了皱眉,来人莫不是?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男子带笑的声音缓缓响在头顶:“潇潇,几日不见,你可是忘了我?” 不知为何,听到这道声音,她竟是奇异的放松了下来。 心下莫名的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她想要伸手压下那股不适,可抬手时才想起,她此时似乎不能动弹。 她被拦腰抱起,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盖头偏了几分,苍溟腾出一只手正了正盖头。 出了花轿,她这才听到,刚才那一片的嘈杂声已是消了下去。 她眼睫垂下来,此时却只能看到他玄色衣袍上滚着的寸许金丝。 他低下头凑近她的耳畔问:“不能说话吗?” 得不到回应之后,他才自顾自的说了一句:“我带你回蕲年宫好不好?” 蕲年宫?他一直居住的蕲年宫吗?她似乎还从没有去过。 想了想,她刚准备点头。却见他伸出一只手扯了扯她的盖头,那盖头往下滑了寸许,他声音带了几分少年的天真:“这便是——同意了。” 夙潇:“……” 她被抱着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空气中的腥味越来越淡,兵戈相击声也是越来越弱。可苍溟却是突然停下脚步,而后,他身形突然往旁边移了半步,有一道利箭折了他耳畔几缕发丝,堪堪擦着他的面庞而过。 夙潇察觉不对,可却不能做什么。隔着盖头,她能够看到苍溟头突然垂下来时遮下来的一片阴影。 他顿了顿,低沉着声音开口,那气息就喷吐在她的脖颈上,痒痒的:“今日我来,只是一次抢亲。” “因为轿中坐的人是你,所以我才来。所以,没有别的什么,这只是一次抢亲。” 夙潇心神俱惊。 他的声音又响在耳畔,带了丝笑:“抢亲这回事,以后,我估计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第七十五章:夜下长思 苍溟说完这句话,她便听到一阵破空声,紧接着,便是他低低的闷哼。 鼻尖开始弥漫出一股腥味。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那一刻心下无比难过,说不清道不明。 紧接着,她便听到有什么东西“咔”一声在她耳畔折断。 良久,苍溟不辨什么情绪的声音才在她的头顶上方低低响起:“我受你这一箭,现在,可让我走了吧?” 空气一时安静的厉害。夙潇很想揭开盖头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四肢僵硬的不能动弹。 “好。” 这一个字轻的仿佛飘在云端,落下来的时候却是直直砸在心间,夙潇听着都是狠狠一怔。 良久,她才能够感到苍溟似乎是转身,抱着她往回走。 她从没有去过蕲年宫,所以并不知道此地离蕲年宫到底有多远。 但等到她被他放在榻上的时候,她却是觉得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从盖头下的缝隙里透进来的光都黯淡了下来,飘在眼前的只有一抹朦胧的光晕。 她端正的坐在榻上,盖头底下的一双眸子此时却是腾着火苗。可再恼怒此时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她终是无奈的闭了闭眼睛,只想着今日这个仇算是同丹厌结下了。 她正想着,却是从盖头底下看到一双玄色龙纹绣靴缓缓走过来,走到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却是直直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苍溟这是要做什么,可她不能动弹说话,只能静静地等着。 良久,她才听到一声碎薄的叹息。然后,便是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捏住了盖头的一角,似乎想要揭下来。 夙潇想着终于可以重见光明,可那只手似乎极有耐心,竟就停在那儿,不再动作。 夙潇忍了忍,终究是静静地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怒火。 苍溟不动不语,过了半晌他才放下手,走到夙潇一旁坐了下来。 刚才丹厌射他那一箭终究是手下留情了半分,算不得重,只是疼的厉害。 他看了看左肩处湿了一片的衣袍,伸手压了压,手上立时染上一片猩红。 他看着旁边的夙潇,皱着眉半晌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想了半天,才开口:“潇潇?” 冗长的沉默过后,他才想起来她似乎还不能说话。好笑的抚了抚额,竟觉得心下某块地方蓦然温软了半分,就连肩上的痛都能够忍受。 他轻声开口,带了几分自己都不能察觉的小心:“我今日来抢亲,你是怎么看的?” 顿了顿,他又道:“我生在邯郸,十岁之前在质子楼度过,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会。” “被接回秦国之后,什么都要从头开始学,政法,谋略……那些时日,其实如今我已经记不大清楚,只是偶尔想起来会觉得很漫长……潇潇,你呢?你十岁的时候是在作甚么?” “后来,父王病逝,我即了王位。”说到这儿,他似乎低低笑了两声:“即了王位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倒是有一大堆。后来受了几次袭杀,我便去学了剑术。我学那些个政法谋略快,学剑术也快,兴许,我真是应该生来为王,这话还是我的母妃一本正经给我说的,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 他虽笑,眼睛里面却无半点笑意。 “其实一点都不好笑。” 他的眸子里渐渐覆上一层沉痛,良久,他才紧紧的闭了闭眼。 “自我即王位开始,我便知道不能将自己的软弱给别人看,所以,就算是伤的很重,我也不会显露出疼痛的模样。这样,才是一位王该有的样子。可是,我也很怕疼,只给你说过,可是,你好像并不相信。”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你见到我的时候,我被泽漆追杀,你觉得我是不是很落魄狼狈?其实,那并不是我最狼狈的样子。我最潦倒的时候,也从泥沼里一步步涉过,也曾在大雨里瑟瑟。可那个时候,你并不认识我。” 说到这儿,他真心实意的笑了一声:“如今,我倒是真该庆幸,你并不曾见过我那般的模样。那样子,真是难看。” “我说给你这些,因为,我心悦你,想要娶你做我的王后。我想要将那些事情都说给你听。就算那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他眸子里沁出温柔神色,他此前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可今日,却觉得怎么说都是不够的。 “现在的姑娘好像都喜欢弹琴吹箫,可这些东西我一概不会。以后,大概也不会。唯一会的剑术,你也同我不相上下,好像,如今除了这个王位,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甚至,就连这个王位也是虎狼环伺。”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只看着披着盖头的夙潇:“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要娶你,那你呢?潇潇,你愿意嫁给我吗?” 夙潇此刻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绪,只是觉得心底下有一块地方闷闷的。 苍溟问完这一句话,便伸手执了盖头的一角,向上挑起。 夙潇这才能看清一片灰暗中他灼灼的目光。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再不说话。 房内一片昏暗,但她还是能够看清他破损了一块的衣袍,上面的颜色较之别的地方深一块,她知道,那许是漫开的血迹。 她想要告诉他,怕疼并没有什么,自己也很怕疼。自己不仅怕疼,还怕很多东西,比如说,毛虫。 当她真的说出口的时候,她才看到他眸中压抑着的暗芒。 他一笑:“看来你可以说话了。那你试试手脚能不能动?” 她听到这儿,倒是真的动了动手腕,刚站起来,却是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她看着他眸中一点点聚起的光,深不可测。 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句话,便听到一声揶揄的笑:“真是傻。” 她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这是何意,便感到他压下来的唇,轻轻印在她的唇角,陌生的触感让她一怔,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苍溟已是低笑着离开。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很久,她才呆呆的问一句:“你这是作甚么亲我?” 苍溟一手揽着她,一手抚上了眼睛,夙潇能够看到他微微弯起的嘴角。 这次,她看着他一点点凑近自己,那唇覆在她眼睛上的时候,她不知为何,竟觉得心下难过的她想要哭。 苍溟将她抱的越来越紧,那唇一路辗转,停在了她的唇角,她只听到他低低说了一句什么,而后便深深地吻了上去。 夙潇觉得自己脑中一片混乱。 不知何时,他放开了她,覆在她的耳畔说:“现在知道了,我心悦你,喜欢你,想要娶你,所以才亲你。” “那你,嫁给我好不好?” 夙潇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竟是缓缓点了点头:“好。” 第七十六章:月明风清 写这篇文,只是心里大致有这样一个故事,但没有什么大纲。 这两天正好520嘛,写了两章甜文之后,深深地觉得还是应该有个大纲。虽然我这个人写文经常会冒出一些别的想法,然后加进去,写着写着已经不是我最开始的那个故事了。 但这样,我反而更喜欢了。就像丹厌这个角色,我刚开始的设定是没有这个人的,但那天写的时候突发奇想,就给加了进去,目前来看,他倒是一下子重要起来。 嗯—— 就是这样。 昨天写的有些急,其实这段时间写的都有些急。没有存稿的日子总是很……咳,你们懂得。 写了也有两个多月吧,这个月底就要上架,按照我这个渣渣的速度,我觉得再没有大纲我会直面死亡(???︿???) 这两天我就想着来把大纲捋一捋,之后写起来也不至于这么的……嗯,艰难? 我真的不是有意断更的(???︿???)这个月,咳,次数多了点……但捋完大纲之后,我应该会恢复之前的准时,毕竟我还想着以后每天两更呢—— 所以,重点来了——喜欢这个故事的还请继续喜欢下去o(n_n)o (emmm……最好能捎带着喜欢我一下) 第七十七章:夜色将浓 苍溟觉得自己的血液一瞬间凝固。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慢慢扶起倒在地上没有半分生气的夙潇。他将她紧紧的拥在自己怀里,发抖着唤了一句:“潇潇?”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无声夜色。 整个蕲年宫的人都知道,王带回来的那个女子病了,病的很重,最起码,整个蕲年宫的太医没有一个可以医好她。 在第三日,征兆的告示已经发在了整个雍城。 赵姬懒懒躺在藤床上,脸上的妆容华贵而精致,讥笑着说了一句:“还真没看出来,我这儿子倒是个痴情的。” 吕不韦就坐在她一旁的位置,闻言皱眉:“你这时倒是承认起他是你儿子了?” 赵姬今日心情颇好,倒是没有反讥回去:“我听蕲年宫那边的消息,她自病了之后,便再没有醒过。” 吕不韦意味不清的说了一句:“嗯。” 赵姬往上靠了几分,手中拿着一截碧玉:“听人说,政儿查了整个蕲年宫都没能查出怎么一回事。你说,这人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呢?” 最后一句话,她调笑着问吕不韦,可那眸中却是无半分笑意。 吕不韦道:“你关心那些做什么,还是先想想自己眼下的事情吧!” 赵姬起身,挑了香炉里一缕青烟,唇畔笑意浅浅:“我的事,自然用不着吕相来操心。”她蓦然回首:“话说,吕相近来倒是很闲,陪着我在这离宫消磨,还是说,朝堂上而今已是吕相一支独大,再不需惧任何人了?” 她眸子转了转,不知想起什么,掩唇而笑:“还是说,吕相还喜欢我的紧?” 吕不韦面色陡白。 赵姬柔柔笑言:“你这幅表情到底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啊?” 吕不韦拂袖起身,半晌才用力说了一句:“太后自当慎言才是。” 赵姬眸子微冷,神色陡变:“最好不是,不然啊,只会让我恶心。” 话毕,还未来得及吕不韦说话,她便道:“斥候传报,近来蓟城那边动静很大。政儿去抢亲那天前夜,不就有一队人入了雍城吗?” 吕不韦脸色变换半晌,终究是无力道:“那是燕丹的人。” 赵姬问:“燕丹?你说的哪个燕丹?是而今在燕国的太子丹,还是如今在雍城的丹厌。” 吕不韦唇动了动,才说:“好吧,那就丹厌。” 赵姬不说话,挑眉示意他继续。 吕不韦理了理头绪,这才道:“那队人我估计应该是一直隐在暗处的箫城人马。这次来雍城应是要接……咳,丹厌回去。” 赵姬烟波流转:“回去?他能回去吗?国宴将至,可容不得他回去了。再者,到时各国来人,来的又是哪些人?只这样想想都有意思不是?” 吕不韦不再说话。 赵姬觉得无趣,招手示意他下去。 吕不韦走后,她迷迷蒙蒙中睡了一觉,还没有睡踏实,便是被外面的人声吵醒。 还未来得及发怒,便有侍从哆嗦着身子上来:“太后……太后,王,王在殿外……” 她冷冷瞟过去:“慌什么……在殿外就在殿外……还需要我这个做母妃的亲自出去迎接他不成?” 那侍从这才自知失言。半晌都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赵姬见到苍溟时,已是两盏茶的功夫之后。 说实话,他刚进来的时候,赵姬也被自己这个儿子惊到了,也无怪乎那个侍从刚才那般模样。 她指了指铜镜:“将这铜镜捧过去给你们的王照着将脸上的血擦干净了再进来。” 一旁的侍从闻言,皆是不敢动弹。 苍溟眸子幽冷,只静静看着她,半晌才从齿缝间吐出二字:“母后。” 赵姬眼角扫过去:“我听说,潇潇那孩子病了,你今日这怒气冲冲前来,难不成还以为是我害了她?” 苍溟周身冷极,一双眸子蕴着阴郁的光,脸颊上的血迹甚至还没有拭去,他一步一步上前,玄色的龙纹长靴踩在地下,行过的地方留下一串串血色的脚印,实在是让人不敢想他刚才从何而来。 “儿子自是不敢这样忖度母后。” 苍溟轻笑了几声,这才道:“儿子过来,只是向母后打听一件事。” “哦,政儿手底下的人这般没用吗?什么事打听不到还需的你亲自来问我?” 苍溟唇微微勾起,凉凉一笑:“泽漆在哪?” 赵姬面上的笑意僵住,可很快,她就又笑问:“泽漆?天下第一的毒者?你问我,怕是问错人了?” 苍溟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告诉我,泽漆在哪?一年之内,我必不动离宫诸人。” 最后四字他咬的极重。 赵姬垂眸,不知在想着什么,最起码看起来,她的情绪并无太大的波动。 良久,赵姬才抬起头:“你这是威胁我?” 苍溟慢慢行了一礼:“儿子……不敢。” 话毕,他才幽幽加了一句:“儿子从来都是手段快过无用的废话,母后当知。” 赵姬眸色极淡,仿若蒙上了一层寒冰:“他在楚国,广陵城。” 苍溟眸子极轻微的动了一下,唇角浮出一个类似于真心的笑容:“谢母后。” 在他快要走出殿门的时候,赵姬却是突然出声问了一句:“这个节骨眼,你竟还想着去广陵城。” 苍溟没有转过身,就那样背对着她说了一句:“母后不该是高兴吗?” 赵姬一怔,眸色淡淡:“是,你离开,我自是高兴的。” 苍溟又道:“母后高兴之余,可得看顾好了长信侯,不要再做出失察之举。” 这次,他不待赵姬说话,便信步出了宫门。 他站在湖边,看着这几日又有些复苏的满池芙蕖,眸光深深。 上鸿站在他身后,面上很是担忧:“王,真的要去吗?” 良久,苍溟才轻轻说了一句:“我不知道她已经中毒八年。” 上鸿有些焦急:“可而今国宴在即,又有太后,吕相在侧,不可出半点差错……” 苍溟淡淡道:“我知道。” 上鸿又道:“还有那位太子殿下,他而今也在雍城,王怎可这个时候再次离开。” 苍溟看着满池的芙蕖,似目光一寸一寸变得威严:“一切,我自有谋划。就算是我去广陵,雍城这些人,我一样可以铲除个干净。”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是自言:“阿丹的事,等我回来之后再说吧。” 上鸿知他心意已决,只是问:“那王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苍溟转身,没什么表情的说:“今夜。” 第七十八章:言泣无声 抵达广陵城,已是十日之后。 夙潇这几日断断续续偶有醒来的征兆,可每每在她快要睁开眼睛的时候,总是会陷入更深的昏迷。 就像此刻,苍溟看着她紧锁的眉,将她身上盖着的绒裘更深的掖了掖。她睡得极不安稳,手腕从缝隙里滑出来,裸露出的肌肤惨白毫无血色,只有偶尔跳动一下的青筋显示出她还活着。 苍溟眸光深了深,执起她垂下的手,看着她十指指尖殷红如血,可那鲜红中却是隐隐透着一股紫黑。 他哑着嗓子问一旁的侍从:“斥候还没有查到吗?” 那侍从垂了垂头:“属下无能。” 苍溟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底一片清明:“去长符吧!” 来广陵之前,已经先遣了一队斥候来广陵城打探泽漆的消息。过了这么多时日,还是一无所获。 这几日她的征兆越发不对劲,就算是中毒,苍溟自问这么多年也从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毒。 她在长符八年,既然中毒,那夙寻没有道理不知道。只是如此一来,倒是可惜了他调换的那封信。 广陵城离得郢都很近,马车辘辘到达长符之时,正是午时。 他想过几番夙寻这个时候看到他同潇潇会是个什么表情,可万万没有想到过,夙寻不在。 或者说,夙寻失踪了。 他皱了皱眉。心觉事情有些超出常理。 不止如此,自入了郢都,整个城都弥漫着一股死气。各家酒肆门前都扬起白幔,幽幽的荡在空中。整个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马车行过的时候,侍从隔着车帘问:“王,这真是楚国的国都吗?” 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毒的近乎妖异的日头,眉锁成一道川字。 那侍从又说:“怎么看着倒是像个荒城。这路旁的草木都枯了,哪国的都城是这幅鬼样子?” 他看一眼昏迷中的夙潇,右眼几不可见跳了一下:“去到长符再说吧!” 他心下不安越来越浓,果不其然,在到达长符之后,得到的消息,却是夙寻失踪。 他看着那些人眼神呆滞,浑身上下似乎有微微的浮肿,心下的不安是从未有过的浓。 他正欲抬脚上马车,却是突然从长符里面窜出来一个人。 头发凌乱,看不出年岁,身上所穿的衣衫一条一条的垂下来,活像是被什么利器一寸寸绞碎。 那张脸已经看不出人样,甚至其中有一只眼睛没了,阴惨惨的只剩下一个血窟窿,此时还在往外汩汩的冒着血。 她死死的拽住苍溟的下摆,这一拽力道很大,若不是苍溟稳住了身形,几乎就要被她从马车上拽下来。 正是因此,苍溟才回头看她。 那人十指已是破损,上面的血肉一条一条的搭在手背上,绷出的白骨上鲜血淋漓。 苍溟还未来得及问话,长符立在门口的几个侍从已经疾跑过来,一手抓了那人的脚腕就要往回拖。 那人还死死的拽着苍溟的衣袍。 苍溟一个眼风,那侍从的长剑已经是架在了那两人的脖颈间:“放了她,我们公子要问话。” 谁料,那两个人一听这话,猛的一挣而起,外面的外衫一寸寸爆开,露出里面的软甲。 瞬息之间的事,那个侍从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道掌风却是已从天灵盖劈了下来。 他顿时脱口:“王——” 一听这字,那两人倒是身形陡变,抽出锁在腰间的软鞭,在空中抡了一圈,便向着苍溟的面门甩来。 苍溟目露冷光。他还没有出手,倒是有人对着他先出手了,好胆量。 杀这二人,委实没有废多大的力气,他一个旋身,稳稳停在马车的边沿,一抖衣袍:“将刚才那人带过来。” 听闻这话,刚才拽着他的人倒是勉力撑起半边身子,缓缓抬起了头。 对着那样一张面容,若是一个承受能力不好的,可以当场自毁双目了。 那人趴在地上,此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苍溟右眼皮又跳了一跳:“你是谁?你可认得我?郢都到底怎么了?” 那人嘴唇动了动,却只有残破的声音从喉咙间逸出,像是一段朽木划在玄铁上发出的“呲呲”声,已经不是喑哑难听可以形容。听到这样的声音,一般人第一反应就是毛骨悚然到捂住自己的耳朵。 苍溟又问了一句:“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那人又伸出手,苍溟往前走了几步,这次却是见她撑着肘腕,将露出白骨的手磨在地上,一点点往下拉。 此等惨状,真可谓生平仅见。 这一道血痕划的歪歪扭扭,苍溟实在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一旁的侍从倒是先嚷开:“你这是什么字?有这样的字吗?” 那人伏在地上,缓缓的摇了摇头,整个喉咙都像是碎了般发出微弱的声音。 苍溟看着地上那道血痕,走到她的方向,眯着眸子看了看,一个醍醐灌顶间突然说:“你指的是方位对吧?” 那人闻此言,猛的从口里吐出鲜血。血色鲜红,并无中毒的迹象。 苍溟又问侍从:“这个方位是哪?” 那侍从看了看,大致想了一下整个郢都的方位,这才斟酌着说:“那个方位,似乎是王宫。” 苍溟危险的眯眸,蹲下身看她:“你说的可是王宫?你是从王宫出来?” 那人只剩下一只的眼睛充血,死死的盯着苍溟,一只手突然紧紧的攀住苍溟的脚腕,仿佛要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说些什么。 整个郢都仿佛都充斥在浓浓的迷雾之中,找到泽漆更是遥遥无期,他与那人平视:“我问你什么,若是你便点头,若不是,你便摇头。” 那人仍是死死的抓着他。 苍溟看着刚刚被他杀了的两人:“这两个人并不是长符的人?或者说,并不是夙寻的人,是还是不是?” 那人一下一下费力的点头。 苍溟又问:“王宫里面发生了大事,你是逃出来的,是还是不是?” 那人眼睛突的睁大,刚点了一下头,便又开始摇头。 苍溟犹自问:“你认识夙寻,且还是与他较为亲近的人,是还是不是?” 那人先是点头再是摇头。 苍溟又问:“整个郢都遭劫,且无声无息,是还是不是?” 那人这次却是将头一下一下扣在地上,仿佛不要命了一般。苍溟以为自己猜对,可那人却又开始死命的摇头。 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厉声说:“是人为是不是?” 那人满面血污,不知有没有听到他这最后一句话,可拽着他衣袍的手却是一寸寸松了下去。 侍从看着苍溟仿若失魂的模样,大着胆子上前探了探那人的鼻息:“王,她死了。” 苍溟眸子一点点聚起寒芒,看着那人划在地上的血痕,目光一点点投向那个方向:“去王宫。” 第七十九章:雾中见城 苍溟终究也没有去成王宫。 因为去往王宫必经的一条道路损坏了。苍溟下了马车亲自去查探,却见那断层很是工整,就像是有人持巨剑一把劈下来,形成一道很深的沟壑。 他眸色暗了暗,让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半晌才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一旁的侍从有些惊喜:“王,你这是问我?” 苍溟淡淡瞥他一眼。 那人自知失礼,正要请罪。苍溟又淡淡道:“上鸿便是这样教你们的吗?” 那侍从顿时惶恐,惶恐完了之后才说:“属下觉得这郢都处处透着一股妖异。” 苍溟听闻此言,哂笑一声,转身欲回到马车。那侍从咬了咬牙,这才道:“属下曾见过类似这样的荒城。” 苍溟面上这才有了点波澜:“哦?” 那侍从眸光暗了暗:“那是属下的家乡。” 苍溟挑眉:“继续。” 那侍从面上显出一抹挣扎之色,这才道:“那本就是一个边陲小城——刚开始也是和郢都这样的景象,虽然是白日,但整个城内都充斥着一股死气,渐渐的,所有的草木开始凋零,墙垣开始散落——最后一日,起了弥天的大雾,所有的事物,连带着那个小城都云消雾散,连飞灰都没有剩下。” 苍溟冷冷淡淡问一句:“你的意思是,整座城池,一夜之间消失,连一块断壁残垣都再也找不到?” 那侍从点了点头。 苍溟沉沉笑了两声:“一城没了,怎么这天下间没有传出半点风声?” 那侍从嗫嚅着不再说话。 苍溟又问:“照你这样说,那郢都最终也会这样?消散的什么也不剩?” 那侍从白着脸,不敢答话。 苍溟好似生出几分兴致,问他:“真假先不论,你既然说了这件事,那你定然是知道一些缘由的。比如,这好好的都城,怎么会萧条成这个样子?” 那侍从不知想到什么,紧紧的咬住下唇,良久才说了一句:“因为……有人在城中炼魂……” 苍溟听闻此言,先是怔愣了一下,而后低低的笑了两声。 “炼魂?让我想想,我听过的事情,还有比你说的这个更诡异,更匪夷所思的吗?” 炼魂之秘术,那早已是千年之前的传说,他隐约听过这个传说,说是吸取活人生气,灌入一个魂体,再抽出要炼化的那人生魂,同样灌入这个魂体,制成傀儡。 可因为此等秘术太过逆天,往炼魂成功之时一同降下的会是天谴。 其中太多的不解,比如说,抽取那么多的活人生气作甚么用,又为什么不直接用那人的躯体来炼,偏偏还要找一个什么魂体,当然,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行此等秘法的媒介。 千百年来,连这样的传说都已为外人不知,更何况是此等的秘法,实乃无稽之谈。 想到此,他倒是情真意切的笑了一声。 那侍从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听闻此言,涨红了脸,但也不敢反驳,只小声的说:“是真的……我亲眼见到的……” 苍溟嗤笑:“若真是有这样的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灭了整个城池,那各国还要兵马何用?” 那侍从还想要再说一些什么,苍溟却是转身上了马车。 那侍从还在车外大喊:“王,我说的是真的,郢都肯定有人在炼魂,这儿不是久留之地啊——” 苍溟坐在马车上,听着这话觉得好笑,竟真的低笑了两声,缓缓说:“聒噪。” 他看着马车上还在昏迷的夙潇,俯身过去,摸了摸夙潇的脸,觉得冷冷的。 他这才沉了几分心思。 前些时日她脸上的肌肤还是一片滚烫,可隔了几日,倒是触手寒凉。 那些太医说她这次毒发,但一时半会不会伤及性命,不会伤及性命,但兴许会这样一直睡着。 他想,可真得尽快了。 晚。 苍溟突然从梦中睁开了眼睛。不似一般人刚睡醒的迷蒙之色,他此时眸子犹如寒潭,清明到近乎凌厉。 可细看之下才发现他此时整个人都在轻微的发抖,鬓发上微有湿意,可他也没有伸手去擦一擦,就让那冷汗顺着鬓发流下来。 他只睁着眼睛,连胸膛都没有起伏的征兆,眉似刀锋,眸子点漆,整个人仿佛一尊刚刻好的石像,没有半点生气。 半晌,他才动了一下手指,紧接着,他突然整个人从榻上弹起,几乎是有些慌乱的去推紧闭的门扉。 外面突然响起一道道凄厉的鸣叫,和着翅膀扑棱的声音从轩窗外面传进来。 他像是蓦然清醒,悠悠的走到轩窗边,正好看到窗外树枝上惊起的一队夜枭。 他摸了摸胸口的地方,微有一抹痛意。 他皱了皱眉,仔细的回想刚才那个梦境,明明刚才还记得的,此时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看了一眼门扉,眸子暗了暗,自己刚才去推门是想要做什么?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他靠坐在锦垫上,头越来越昏沉,心下那股不安更是越来越浓。 他突然眸子睁开,唤了一声。 暗卫就在他的房外,不可能听不到,可奇怪的是,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应答一声。 潇潇! 他慌乱中打开夙潇的房门,转过屏风,便看到帘幔层层垂下,让他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他一步一步挪上前,伸手挑开那帘幔的一瞬,瞳孔骤缩。 榻上,空无一人。 他一步一步退了出去,冷静下来之后这才发现此时此刻寂静到可怕。 其实自他睁开眼便是如此,除了刚才那夜枭的鸣叫,再听不到一点活物的气息。 甚至,轩窗之外连风声都没有。他站在原地,屏住呼吸,这才能够感到空气中弥漫的浓浓死气,仿佛此地是一片荒芜的坟场。 坟场?他也不知自己怎的会突然想到这个,但好像除了坟场,也找不出别的事物来做比。 他一点点退出了这个房间,将来楚国这一系列的事情都连起来,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可他还没有来得及抓住那是什么,他便愣在了当场。 因为空中突然弥漫起的浓浓大雾。不,不能说是大雾,因为从没有人见过红色的雾。 那雾气极浓,好像是从天上一层一层的压下来,此时连月光看着都像是一轮血月。 氤氲雾气中,他却是突然听到了万千人声,嘈杂喧嚣。 可似乎只是一瞬的时间,那声音又都消了下去。 眼前红雾缭绕,烟浮霜飞,他不得不想到白日里那个传说。 炼魂秘术,难道是真的? 第八十章:一梦痴言 夙潇知道自己跌入了一个梦境,这种感觉很奇怪,你明明知道那是梦,梦中的景象都是假的,算不得真,可你还是会难过,还是会哽咽,你想要逃离这个梦境,可你就是无法挣脱出来。 四周昏暗,潮湿的雾气压下来,仿佛一个巨大的樊笼,要将自己永远的困在这儿。 她提起裙裾向前跑去,面前是层层山峦,可她每跑一步身后的地面都会陷下去,变成万丈深渊,而后从深渊底下拔起万丈的枯木,那枯木渐生枝桠,然后缠绕,渐渐织缠成一个越来越小的樊笼,她能看得到那枝干上泛着的幽光。 漆黑冰冷。 “潇潇——潇潇” 似乎是有人在叫她,这声音带着焦灼,她很想应答一声,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又听到一声近乎疯狂的呼喊“潇潇——” 她猛的回过身去,这才发现场景变换。没有了万丈深渊,也没有了参天的林木,有的,只是火光漫天与满门的杀戮。 她闻得到四周的血腥,听得见众人的哀嚎,她急急跑过去,这才看到刚才叫她的人。 那是夙寻,她的哥哥。 只不过,那是八年前的哥哥,他那个时候还没有戴巍峨高冠,更不曾穿什么锦绣华服。 一件白衫,腰间背着一把残剑。 她看到他目露疯狂,一点点抽出腰间的残剑,而后便向着那些人杀过去。 天上突p然一道惊雷,夙潇怔怔的立在当场。因为,借着电光她看到倒在地上的孩子面容稚嫩,眼角一枚血色胎纹静静流转。可那张脸,与夙潇却是不同。 从她肩胛处流出的血与他人的混在一起,顺着地面汇成一条细流,正好蜿蜒在夙潇的脚边。 她蹲下身去,仔细的盯着那血看,而后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脸。 她面色惨白,笑出声来,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万分确定以及肯定,地上孩子的那张脸,并不是自己。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与哥哥生的像,不笑的时候一双眼睛尤其的像。怎可能不是亲生兄妹。可地上那个孩子,或者说,八年前的自己,与哥哥无半分相像,或者说,与自己无半分相像。 她没了八年前那段记忆,此时,倒是真的很想要问一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自己吗? 或者说,那是别的人? 如果是别的人,那自己呢? 她很少为什么事情计较,长这么大,心下一直计较的也不过一件事,那便是八年前自己没了的那段记忆,哥哥是怎样带着自己一步步从蕞城来到郢都,期间又经历了什么? 她想,她不该忘的。 可而今,她隔着一场梦境见到了那场杀戮,见到了八年前的哥哥,也见到了八年前的自己。可那个孩子,真的是自己吗? 她想,她还是很计较这些的。 正如此想着,她突然听到一道尖锐的声音直直刺过来,这声音冷如刀锋,也厉如刀锋:“你可真是疯了——” 这声音听在夙潇耳中,夙潇却觉得这声音带了浓浓的惧色。待她再次回头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化为丝丝缕缕的白烟,从她的指尖开始消散。 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道声音是从梦境外面传进来的。 她站起身子,看着突现的夜幕,笑了一声,自己想这些东西作甚么,现下最紧要的不是应该怎么醒来吗? 被困在这梦境中的感觉,可真是一点都不好。 外面突然响起一道男子的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怒,仿佛毫不在意刚才那女子的诘问:“是,我就是疯了。” 那女子声音依旧冷漠,甚至含了浓浓的厌恶:“你要毁了整个郢都吗?你怎么这么可怕?” 夙潇一怔,郢都?莫不是自己如今在郢都? 那男子毫不在意道:“可怕?呵!你看到了吗?很快的,很快一切都会——” 这话还没有说完,夙潇便是听到“啪”一声,只听着声音,夙潇便觉得这一巴掌扇在脸上定然很疼。 “你身体不好,你想要打我,你说一声我自己来。” 夙潇嗤笑一声,不免想起还在长符的时候,终古搜罗来的那些个话本子,那上面的主角说出的话也是这般痴情! 那女子声音低了下去,恍惚带了深深地绝望:“你将这孩子救出来吧,她中着毒,又跌入梦境这样久,再下去,她会没命的。” 夙潇心知这女子说的是自己。只是,自己跌入梦境很久了吗? 那男子停了一下,才道:“也好,这个时候,她可不能死。”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那女子又说了一句,仿佛劝阻:“你收手吧,趁现在还能来得及。” 闻言,那男子无奈笑了两声,用力说:“收手?若我收手,此时我的首级怕是都已经挂在了城门口。我猜,那还是你亲自砍下来的,对吧?” 夙潇听着这句话,觉得这二人之间一定有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 她还没有想完,只听那女子冷冷笑道:“只是砍下你的首级吗?我之恨,将你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都不够。” “那好,挫骨扬灰够不够?” 不知那男子做了什么,过了很久那女子才说了一句:“不要碰我,恶心。” 仿佛自嘲,那男子笑说道:“恶心,你恶心我也不是一天半天,我也不怕你再多恶心一点。” 语毕,夙潇又听到“啪”一声,这一声比之刚才还要响亮。 接连挨了两巴掌,任是一般人都要发怒了,可外面这男子愣是笑着说:“你就算是再打我十下,我也不会走的。” 那女子低低的咳了起来。咳完之后极尽冷漠的说了一句:“我打你两巴掌,已经脏了我的手,我可不想再脏一点。” “好好好,我脏。” “……” 夙潇觉得,这真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连她这个听着的外人都生出无力感来,何况是那女子。 果然,那女子良久都不再说话。 外面那男子像是要哄她开心一点:“等此番事了,我给你种一片梨花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梨花吗?” “我是喜欢梨花,可只要是与你沾上关系的东西,你觉得,我还能喜欢的起来吗?” 那男子一噎,继而笑了笑:“你不喜欢也没有关系,等你忘了这些事情,从新来过,你会喜欢的。” 那女子又不说话了。 那男子沉默了半晌,第一次透露出心伤的情绪:“你叫我一声哥哥吧!嫣儿?我是你哥哥啊!” 夙潇还来不及为这句话震惊,便又听到那女子说:“李园,你只会让我恶心。” 有什么在夙潇的头顶轰然炸开,震的她久久都不能思考,脑子一团混乱。 她之前听他们说话,一直以为这两人之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兄妹。 若是兄妹倒也就罢了,让她震惊的居然是这二人的身份。 李园,嫣儿? 又是兄妹。除了楚国当今太后李嫣与她的兄长李园之外,她真的再想不出第二个巧合。 哦,如今这李园还是令尹。 夙潇不知道自己为何在郢都,还有之前这太后说的郢都要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一场恍惚的梦境,为什么她醒不过来? 她昏迷中毒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八十一章:两仪之阵 “大人,太后睡下了。” 跪地的下属恭敬的说出这句话,便见到这位当今楚国的最高掌权者有些落寞的垂眸。 那声音听不明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是觉得莫名心伤:“让那些人手脚放轻一点,不要惊了她,更不要惹她生气。”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觉得极是可笑,有些自嘲的笑了两声:“错了,她不见到我,自然不会生气。” 李园倒了一杯“梨花白”,放在鼻底轻轻的闻了闻。 这酒,虽是“梨花白”,却已不是那个味道了,不喝也罢。 他重重的将酒杯置在案上,旁边香案上的金猊还在吐出烟雾。 白烟袅袅,衬的他面容都有几分模糊。 他没有发话,那下属也不敢下去。 良久,他才说了第一句话:“还有几日?”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可那侍从却是立时回答:“还有两日,等血雾弥漫整个郢都,差不多还需要两日。” 李园听闻此言,真心地笑了一下:“还有两日吗?还是慢了点。” 那侍从心下诽谤,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两日了。 李园起身,开了轩窗,此时透进来的半扇月光已经带了隐隐的血色,他这才心满意足的笑了一下。 从十几年前开始谋划,而今这一切终究能成真了吗?可真是等了太久啊! 想想啊,从隐约听过的那个传说,再到费劲千辛找到残留的半卷古籍,再一点一点布成这个阵法,期间经历了多少。 好在,时间虽久,那些人都死了不是,可是,他还活着,嫣儿还活着。这就不算晚。 还记得在深山中寻到那个老者,他得知自己要那古籍做什么时怒急攻心说出的那番话。 上古传言,天地初开,一切皆为混沌,是为无极,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 两仪是为阴阳。 而两仪之阵,以生魂做引,逆转阴阳,是为改天。 千年的传说中,此阵一旦施展,需要摄取大量的生魂,且阵中秘法变幻莫测,如真的施展成功,往往又会与炼魂秘术牵扯在一起。如此一来,万物枯败,行人皆作傀儡,可谓是一城尽毁。 那老者当时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你这是逆天——” 他将掌心摊开的古籍卷起,轻轻掸了掸自己衣摆上的灰尘:“我就是要逆天——” 就算是一城尽毁又如何,就算是真的降下天谴又如何? 所求的,也不过一个无憾罢了。 他眸子轻轻阖上,再睁开眼时,眸底一片清明之色。 他出声问那个侍从:“夙寻呢?” 那侍从想起这位郢都年轻的左尹,不免颤了一颤。不是因为此人的手段谋略,而是因为这样一个人,竟然被眼前之人拿来欲做生魂。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这位左尹竟只是一位引子,这两日劫过来的那位女子才是主魂。 选中她做主魂这事,其中又牵扯出太多的隐秘。 其间景氏那位公子失踪,帝景公主闯进府要找那位公子,却不料陷入了阵法,当日阵法还未大成,这位令尹本意是让她那样死在阵中,倒也干净。谁料这事被那位太后知晓,眼前这位为了那位太后一句话,孤身入阵,几乎去了半条命才带出了那位帝景公主,虽然带出来了,可那位公主却有半魂落在了阵中。 那阵法沉寂了一段时间,有一日却是显出异动,当日这位令尹便派出一队人马去查探,果真,有人入城。 他犹记得当日这位令尹举着酒樽,遥遥对着大阵的地方祭了一杯:“天选之人,来了——” 思绪飘得有些远,李园许久不见那人答话,轻飘飘一道眼风过去,那侍从立时惶恐着低头:“左尹大人还在——密室。” “带我过去。” 踏上青石街,一步步沿着幽深冰冷的古道进入密室,四周的墙壁上嵌着灯盘,其上点着明烛。 他站在密室中,隔着一道铁栅栏看夙寻悠悠然理了理自己的衣袍,他唇畔勾起一抹笑:“左尹在这儿住的可还习惯。” 夙寻抬眸,眸底清清浅浅:“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令尹说,是也不是?” 李园听闻此言,倒是觉得有趣:“那左尹心中便是有桃花源了?” 夙寻微微一笑,仰头看他:“桃花正盛,可我知道,令尹大人心中的梨花枝已经枯死了。” 李园危险的眯眸。 夙寻想了想,还是说:“其实我早该看出来的。” 李园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倒也没有反驳。只是看着他。 夙寻似乎是受伤,衣袍上有暗沉的血迹,可他声音很是平稳:“我虽与太后做了交易,可一直以来有件事压在我心头不明,你们不是兄妹吗?她为何会那般的恨你,除了当年你做的那些事?” “就算是王之死有你的手笔,就算是春申君斩于你手,可到底这些是必然的趋势,就算没有你出手,也会有别家出手。再者,太后一度也想要手刃了这二人,这些都谈不上对你生出恨意。” “直到我看到那个阵法,一切便都明白了。你拿活人做生魂,要覆了整个郢都,你可知,城中之人,皆是她的子民,关键是,还有她的两个孩子。如今的王。” “她身边最亲近的宫人为了救她更是被你伤成那副样子,你觉得,她能不恨吗?” 夙寻看着李园,平静的说出这些话,李园呆滞了般没有任何的表情。 夙寻微微叹息一声,又说:“两仪阵一旦开启,你也知道,将再没有任何退路。你为了你心中那可笑的执念,竟妄图让一城做祭。收手吧,李园。” 最后一句话,声音微重。 冗长的沉默过后,李园眸光寒酷:“你说这么多,是知道你妹妹如今在我手上吧?” 夙寻垂下的手一点点捏紧。 李园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显出几分柔色:“放心,她如今没事。她可是我最重要的主魂,我不会让她出半点差错。” 夙寻声音起了波澜:“她——听说她毒发,如今——” 李园这次倒是和蔼的说:“不是说了吗?拿承影剑来换,必然给你嶀琈之玉救她。”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一顿:“好像也没有什么作用,因为,她活不久了,两日后,她便要死了。” 第八十二章:无极两端 最后那日来临时,李园换了一件白色的长袍,绣襟处用绣线细细勾勒出一枝梨花。 他对着铜镜将自己三千发丝用一根同色软带松松束起,有几络发丝垂下来,挡了他半只眸子。 走出房门时,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眸中情绪难测。他站在门扉边很久,才轻轻合上了门。 做这个动作时,他脸上的神情认真到近乎虔诚。 路过梨树林时,他停下脚步,折了半枝早已枯败的梨枝插在腰间。 面前红色的雾覆盖了整片天地,有侍从隔着厚重的雾气问他:“大人,太后那边刚传来消息,太后已是睡下了,一时半会醒不来。” 他手指抚着腰间的梨枝,神色甚至能说的上温柔:“嗯。” “大人,祭台之上一切都好——” 他轻轻的颔首:“走吧。” 那侍从似乎是有些急,连声音都高亢了几分:“大人——” 他淡淡道:“怎么?” 那侍从似乎是想要说一些什么,可终究是无力道:“大人请。” 眼前红色的雾障一层一层的压下来,鼻尖却不是想象中的腥味,而是一种带点淡雅的莫名香味。 夙潇仔细的闻了闻这香味,越闻越觉得奇怪。还不待她琢磨出这到底是个什么香味,她眼前已是被人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绫,其实她想说,雾障这么重,就算是不蒙着她的眼睛,她也是看不见什么的。 她被人带着走,只觉得脚下像是踩在浮云上,软绵绵的随时会倒下去。 耳畔越来越静,若不是能够仔细的感受到她确实是被人带着走,她都要怀疑是不是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那日太后质问李园的话,你可真是疯了。 她惊慌之中不知抓住了身边的一个什么,往后退了两步,她想,李园可不仅是疯了,他是入魔了吧? 眼前虽是漫天红雾,却比之前稀薄的多了,最起码可以让她清晰的看清此地之景。 一团一团的血色浓云聚在一起,从高空中不断压下来,每压下来一分,便会从其中凝聚出一颗红色的类似于血珠的东西飞矢而下,而后再重重的击在下方的那些雾垒中。而那些凡是被血珠击中的雾垒顷刻间便是化成森然妖异的黑色。 夙潇颤着手,仔细的数了数,下方的雾垒一共六十四座,沿着两端一一排开,正好环绕成无极之状。 而这无极却是从中间以一道诡异的弧线分开,夙潇能看得见这一道弧线是一条粼粼碧泉,泉中之水为阴阳黑白二色。若她没有看错,岸边栽种有大片的梨花。 她看了看自己所处的方位,正是这大阵的一端。而她所处的地方,正是大阵的祭台。 而这大阵,设有两个祭台,祭台之色,不同于这些血色的雾垒,而是极为分明的一白一黑, 她所处的正是黑色那一端。 她模糊的看到白色那一端有道模糊的影子,可是隔得远,她实在看不清。 她提起裙裾就要往下奔去,可这处祭台仿佛有一道屏障,让她出不去。 她听着一声一声的闷雷,眼底是一道道化为玄色的雾垒。 几息之间,这一端的三十二座雾垒几乎都要化为玄色。 她再孤陋,也知道这样的排列妖异一定是个什么阵法,她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阵法,但也隐约感觉,若是待三十二座雾垒全部化成黑色,那便再没有任何办法了。 阵眼?对了,阵眼在哪? 她正想到这个,却见一人着白袍悠悠然入了阵法。 那人轻飘飘一眼向自己的方向瞥过来,夙潇觉得自己的血液骤然凝固。 这样冷的一双眸。 她尚未来得及思考这人是谁,便听到天空轰然一声巨响,血色的浓云仿佛火一般在燃烧。 她手指点在半空,正好看到最后一滴血珠飞矢而下,她念出那个数字:“三十二——” 她话音刚落,便见大阵此刻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融合扭曲。 她只觉得全身的肌肤仿佛被人在一寸寸撕扯,疼的她面上渗出冷汗。 她倒在祭台上,身下是细密的咒文,她能看见那符咒上一寸寸亮起的暗光。 神思好像一寸寸被抽离,疼的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下一刻,仿佛有什么砸在她的面上,冷冷的,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却是大片大片的血。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一点点爬起来,全身上下被血雨淋的湿透,已经辨不出人样。 她一步步挪到祭台边上,每走一步,全身上下的痛意便加剧十分。 她猛的咳出一口血,正好看到祭台底下那个穿白袍的人将手中一块物什放置在正中间,那一瞬间盛起的红芒几乎要蛰了她的眼。 正此时,她仿佛听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潇潇——” 她摇了摇头,让血珠顺着自己的下颌滴下去,那血珠滴在半空,仿佛静止了般竟不再动弹,只有那道声音一遍一遍的环绕。 她往前走了几步:“哥哥?” 可没有人回答她,她挪动到祭台的边缘,大阵的这端天降血雨,可另一端却是流光倒转,仿佛有生命般,一寸寸向着天上流去。 一端万丈地狱,一端流雾飞光。 她嗓子哑的厉害,怔怔然往后退了两步涩然道:“这一切——可真是疯了?” 还不待她说完,阵内忽起大风,夹着血雨拍过来与刀子相比也温软不了几分。 她任这刀风一寸寸划上她的面颊,也不动一下,只眸子紧紧的盯着一个方向,眼中流露出深深地恐惧。 那是夙寻。 或者说,是夙寻被人生生抽离出的生魂。 夙潇疯了一般向前跑去,她没有发现此前那道拦着她的屏障在她手伸过去的一刻砰然碎掉。 离开祭台那刻,整个阵法忽乱,仿佛压抑了千千万万年的凶兽就要复苏而醒。 风哀嚎着割过来,浓云之上奇异的显出万千星辰,可那星辰无一不是血色。 夙潇跌下祭台那一刻,心里蓦地想到四个字,暗无天日。 仿佛有什么在极速掠进,陷入无尽的黑暗之时她仿佛抓到了什么。 还不待她想明白自己抓到的是个什么东西,她便感到有一只手攀上了她的手腕。 有风声掠过耳畔,和着极尽温柔的低喃:“潇潇,我来晚了。” 第八十三章:不见郢都 夙潇看着旁边那一堆草垛,额,草垛旁边水火不容的两人,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最后一抹记忆还停留在那个阵法中,谁料到一睁开眼睛却是这幅景象。 苍溟的模样倒还好,衣袍虽凌乱,但也看不出什么脏污。 而哥哥一身衣袍尽毁,上面沾染的血迹结成一块一块的血痂,发丝垂下来,甚至上面都还挂着一层血沫。 夙寻走过来问她:“伤到哪里了?” 她动了动四肢,再没有之前那股痛楚,便摇了摇头:“好像没有伤到什么地方。” 闻言,夙寻皱着眉说一句:“那就好。” 说这话时,他面上一片阴郁。 夙潇看了看四周景象,有些明白他在阴郁什么。 此处应该不是什么好地方,一眼看过去,除了山便是树,除了树还是山。 她看了看自己满身的血迹,比之夙寻还要狼狈上十分。她想,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夙寻看着她直直盯着自己的衣袍不说话,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难不成从两仪阵中过来,竟是呆了?” 夙潇闻言皱眉:“两仪阵?” 夙寻点点头:“你之前见到的那个阵法。” “那现在这是哪儿?看着也不像是阵内?” 夙寻还未说话,苍溟悠悠走过来插了一句:“这确实不是阵内。若我猜的不错,这也不是郢都。” 夙潇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 苍溟带笑摇了摇头:“字面上的意思。” 夙寻这才倒没有辩驳,反而点了点头:“他说的不错。这不是郢都。” 夙潇还有些迷糊:“可是我们不是在阵中吗?我当时看着你被人抽离了生魂,要投入那个很亮的东西里,我很怕,再然后,我好像就跌了下去,后来的,我便不记得了。” 夙寻紧紧的皱眉:“是有这么一回事。” 苍溟低沉的笑了两声,语气竟同往常不一样,带了几分轻快:“你说那么多,没有说到半分重点。我来说。” 夙潇点点头,示意自己听着。 苍溟看着她这副表情,嘴角弯了弯:“你大概还不清楚,之前那个阵法,名叫两仪阵。两仪你知道什么意思吧?” 夙潇点点头:“知道。” 苍溟这次倒是认真说:“你按字面上的意思来想,那两仪阵嘛……通俗一点说,就是逆转阴阳,改天换命。按理说,这样的逆天之术早在千年之前都已是被销毁的干干净净,哪里能够在今日得现。” 夙潇想起所见之景,心底一叹,逆天,那恐怕已经不能用逆天来形容了。 她看着苍溟,神色认真的问:“改天换命一事,怎么说?” 苍溟笑了一下,眸子变得清澈,再不复往日深幽:“李园心下有执念,他布这个阵法,为的就是回到过去,改变一些事情。可万事万物皆是有因才有果,若是这个因变了,那还有那个果吗?这不是改天是什么?”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是他当真改变了一些事情,恐怕而今这个天下都得变上三分。说的再远一点,到时候,有无你我都难说。” 夙潇觉得自己明白了。她看了看四周,愣了半晌,才问了一句:“你莫不是要告诉我,我们阴差阳错被卷入了四十年前。” 夙寻插了一句:“不是四十年前,顶多是三十六年前。” 夙潇看着他二人神色皆是认真,想了半天才问了一句:“那如此说来,这便是赵国了?” 夙寻起身,看着远处连绵群山:“应是赵国没错,只是不知道这是哪儿?按理说,这处地方应该与李园有很深的联系,不然,何至于阵法一开,我们就落在这儿。” “他的本意应是自己入阵,谁料阴差阳错之下倒是卷进来我们三人。” 苍溟哂笑:“别说是我们三人,你而今可算不得一个人。” 夙潇立时问:“什么意思?” 苍溟指了指夙寻的肌肤:“自己看。” 夙潇扳过他的手腕,这才发现他的肌肤隐隐显出透明,甚至能看到肌肤底下的血脉经络。 她面色顿白,声音都带了惊惧:“这是怎么了?” 夙寻拉下衣袖遮住了手腕,有些不自在的清咳了一声,可看着夙潇灼灼目光还是不忍骗她:“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会破开那道屏障,但你当时惊急之下拉的是我的生魂,所以,而今你看到的,只是我的生魂。” 夙潇面色更白了几分:“你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只是生魂,那你的主身呢?” 夙寻艰涩一笑:“许是,还在祭台上吧!” 夙潇还欲再问,已被苍溟将话截了过去:“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和你不是什么生魂。” 夙潇问:“那哥哥这个样子,有没有什么——” 话还未说完,苍溟已经沉声道:“没有。他在这儿,除了肌肤显露出的不同,其余的都和我们一样。一样的——不能吃饭。” 夙潇睁大了眼睛:“啊?” 夙寻难得露出一点笑意:“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来到这儿,本就与常人不同。” 夙潇还是觉得恍惚,默默地又问了一句:“这真的是三十多年前吗?” 夙寻莞尔一笑,正要答话。却听见后面杂草中一阵窸窣声。 苍溟的神色顿变。正要往过去走,却见那杂草中探出一个人。 她似乎是有些惊慌:“你们也是迷路了吗?” 可在看清楚夙潇与夙寻的模样时,她似乎是受到了惊吓“呀”一声向后退了两步。 夙潇低头看自己的衣袍,虽然上面都是一层厚厚的血痂,但也没有这样吓人吧?好吧,真的有些吓人。 那姑娘似乎觉得不妥,从杂草中出来,语带担忧:“你们——看着伤的很重。” 夙寻此时看着已是虚弱,他又用极虚弱的声音说了一句:“咳咳——是挺重的。” 夙潇这才仔细的看那姑娘。一件极素的布衣,发上只挽着一支木钗。一双眸子清幽无波,此刻虽显露担忧神色,可夙潇仍觉得她很是冷淡。那双眼睛,看一眼都会让人感到涔涔冷意。 仿佛这个姑娘是从骨子里镌刻了这种生人勿近的寒意。当然,熟人也勿近。 那姑娘察觉夙潇看她,抬头对着夙潇浮出一抹笑,夙潇立时便愣在了当场。 这一颦一笑可真是要人命啊! 那边,夙寻还在对着那姑娘说话,大意就是他们三人路过此地,遭到山匪,无奈之下逃入深山,可无奈伤的太重。而这姑娘看着便是个心善的好姑娘,夙寻委婉的问,能否相帮一二? 听到这一番话,那姑娘深深的皱眉,而后便口齿清晰的说:“不能。” 不止夙潇愣在了当场,就连苍溟也愣在了当场,按照常理,这姑娘不是应该说一句可以吗? 那姑娘指了指苍溟说:“这人不是没有受伤吗?你们让他下山去找人来救你们不就完了,哪里有让我一个弱女子帮你们的道理?”她双手摊开,很是无奈:“更何况,我也帮不了你们。” 第八十四章:一境人外 说完这句话,她便跪坐在地,折了半截树枝一下一下在地上画着什么。 夙潇看她画的认真,而苍溟与哥哥面上实难看出什么表情,她慢慢地往那姑娘的方向挪动了几步:“你画的什么?” 那姑娘抬头看她一眼,冷冷淡淡的一双眸子:“画着玩的。” 夙潇想起此时自己应该是伤重的模样,便故意低低的咳了两声,有些虚弱的问:“你刚才是说,你迷路了吗?” 那姑娘“嗯”一声便不再说话。 默了半晌,那姑娘抬头看了一眼夙寻,眸中消解了几丝冰雾:“那是你哥哥吧?你们生的可真像。” 夙潇有些得意,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是我哥哥啊,自然生的像。” 那姑娘手里还捏着半截树枝,不知想到什么,有些气恼的将那树枝放在一旁:“我也有哥哥。我们就住在这山上,可这山上弯弯绕绕,我每次出来都会迷路,这次我都画了一百零二痕了,他还没有找过来……” 夙潇讷讷的问了一句:“你经常迷路吗?” 那姑娘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也不是经常……就……就偶尔……” “偶尔?你说出这话,倒是先摸摸自己的脸烫不烫。” 这声音从一棵树后面传来时,那姑娘脸上登时浮现喜色。 那姑娘虽欣喜,可夙潇却是蓦然愣在原地,开始思考这世上莫不是真的有人生来便是冷的。 像是面前的这位姑娘,像是突然传过来的这道声音。 那姑娘提起裙裾就要奔过去,可却被突然出现的男子呵斥:“站在那儿!” 夙潇看着那姑娘眼中有一抹委屈。那男子倒也毫不心软,看一眼夙寻与苍溟,而后转头对着那姑娘冷冷说道:“你可真是越发没个正形。” 那姑娘提起裙摆的手慢慢放下,眸中浮现一丝委屈,可只一瞬,那委屈的神色便尽数被恼怒所代替,她举起手里的树枝便掷过去,声音却不自禁带了几分委屈:“你凶我?我再也不要跟你说话了。我以后丢了,你也不用再找我了,这山上的野兽很多,你就让它们吃了我吧。” 这一番话真的是毫无道理可言,可莫名的,夙潇就是从那男子眼里看出了一抹无奈,他去拉那姑娘的手:“我不过说你一句,你便要回我十句。虽然你这个人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讲,但我还是要给你讲讲道理的。” 那姑娘低声说了一句:“自打我们来了这儿,你便越来越嫌我了。我最不爱听你那些个道理,你也不要对着我讲,就算是你讲了,我也是不会听的” 夙潇听到这句话,顿时觉得有故事。正要仔细听他们后面说什么,可一旁夙寻幽幽起身,对着这男子拱了拱手:“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那男子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夙寻,眸子寡淡的就像是晕染开的墨:“鄙人李园,这是舍妹。” 夙潇其实多多少少猜到这姑娘的身份,毕竟她长这十几年,见过的人中,唯有那位王后李嫣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冷。 虽然知道眼前姑娘便是年轻时的王后李嫣,但她还是无法将那个躺在藤床上垂死的王后同眼前之人联系在一起。 旁边苍溟又委婉的提了一句,是否可以搭把手将两个重伤之人救一救。 李园眸中沁出一抹寒凉笑意:“我看他们好得很。” 适时的,夙寻嘴角逸出一抹血迹。 苍溟面露难色,好像很是为难的说:“你看——这——” 李园冷冷一句:“关我何事?就算是他们死在这儿,好像也和我没有多大的干系。” 说完这句话,夙潇抬眼看着天上的浮云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往过来聚集。 她愣了愣。 李园还在说:“哦,此地名三青山,林木葱郁,山风清幽,做埋骨之地倒是不错。” 这话说的委实过分了。可莫名的,夙潇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天上的浮云已经聚成厚厚的一层,遮盖了阳光,此刻,整个树林看着阴森森的。 苍溟听到这话,勃然大怒,起身便要与那李园缠斗。 夙潇自问还是知道一点苍溟的脾性。其实她早该发现,他此前说话就已有些不对。而今,若是按着苍溟的脾气哪里会将怒意表现在脸上,顶多冷冷笑两声,再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电光石火间,夙潇只能来得及大喊一声:“不要——” 可还是晚了。 他们脚下的地面不断的裂开,而裂开的缝隙里滚出浓浓的黑烟,这山间林木一寸寸被摧折,滑落的山石不断翻滚而下,而这片天地仿佛在不断的扭曲,夙潇甚至能听到空气一寸寸被烧灼的“呲呲”声。 天光一时大亮,骤盛的光芒刺的她眼睛无法睁开,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静了下来,仿佛所有的生气一瞬被抽干,她只能听到自己浅浅的呼吸声,一旁的李园与李嫣还是保持着原来那个姿势,她手伸过去的一瞬,那二人却是化为丝丝缕缕的白烟,飘散在空中。 她难得明白过来,这并不是什么三十多年前,除了自己与哥哥外,所有的人都是假的。 这应当只是一场幻境罢了。 这场幻境中所演化的,应当只是一场李园的心魔。既是心魔,那便说明,真正的过往中,应当有这样一座三青山。而李园也应当说出了那番话,只不过,李园究竟是对着何人说出了那些话?以至于幻境突然消散? 幻境是假,可她是真,过往是真,李园说出的那些话也是真。 她想不明白,这既然是李园的心魔化出的幻境,又怎么会幻化出一个苍溟? 还有,她们而今是在阵中吗?还是在别的地方,这一切消散过后,显化的又会是什么?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想,她真的快要分不清了。 她仔细的回忆了一下,真的记不起来半点自己怎么会堕入这个幻境,是不小心被卷进来的吗?还是说,是李园设计将她困在了里面,若是后者,他为的又是什么? 第八十五章:轮回之境 李园站在两仪阵内,看着眼前之景,目光一寸寸变得绝望,他往后退了两步:“怎么会——这样?” 阵外有人的声音不断传过来,带着几分惶恐:“大人——大人——属下拦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已是全然听不到了。他更无法思考,那个女子怎么会破开那道屏障,乱了阵法。让她的生魂堕入轮回。 一同卷进去的,还有夙寻。 他看一眼两座祭台,此时漫天的血雨已经停了,雾障开始弥散,血色的浓云一点一点卷过来,唯有作了阵眼的那块嶀琈之玉此时发着微弱的光。 而那方黑色的祭台,自那女子的生魂堕入轮回的一刻,突然拔起了玄色的藤蔓,一寸寸织成一个巨大的樊笼,将那女子的身体护在了里面。 而本应不在此处的自己,却还站在阵中。 他苦笑一声,难不成真的是天意如此?就连半分圆满都不让自己得到? 阵外的声音一道高过一道的传过来,因隔了厚厚的雾障,听着竟有些遥远:“大人——大人——” 此前太医说过,嫣儿的身体顶多还能撑半月。 半月时间,若是此番顺利,让他逆转一些不可为之事,倒也够了。可偏偏,出了这样的差错。 他之前将夙寻与那女子困入梦境试探过,他们的生魂很是契合。而两仪阵也可说为阴阳阵,两座祭台一阴一阳。阵法之内,现实为阳,过去则为阴。 而轮回,则不在这两列。 他虽然也不太清楚轮回为何,但大致能知道,此阵开启之后,会按着他原本想要去的那个地方再演化出一个四方世界,而这个四方世界会照着原本的轨迹不断发展。 也就是说,在那儿所有的事情皆为真,所有的人也皆为真,唯一的假象便是,那个世界本为虚无。 他自嘲的笑了笑,其实也不能说是虚无,按照道理来讲,其实更应该将那儿说成是他的一场彻彻底底的心魔。 原本的计划是以夙寻阳魂引出夙潇阴魂,以她魂作引,则阵门大开,而自己回到的是真正的三十多年前。 在那儿,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所有的一切皆可逆改,而嫣儿,自然也不用死了。 他想了很久,却还是无法想出,到底是哪里错了。 他定定的站在那儿,眸中盛着暗芒。 良久,他才兀然笑了一声,一切还是有补救的办法的对吧?只要以…… 四周浓云压下来,暗的看不清任何景象。四周还不断有箭羽飞矢而来,而他所站的地方,血迹已经汇成一道细流。 苍溟一手执剑,一手紧紧的握着一件物什,风吹过来软软的荡在空中,看样子倒像是一条白绫。 苍溟吐出一口血,只是凉薄的笑了笑。他找来这儿,在阵法大开的那一刻闯了进去,只来得及拉住她一只手,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很怕,但他想,当时他是很怕的。 当时天降血雨,而那些血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滚落,他那一刻,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恢复过来之后,也只来得及说一句自己来晚了。他想,他要带她离开这儿。 可下一刻,他便被阵法伤的体无完肤。祭台底下拔起滔天的黑色藤蔓,那藤蔓仿佛有灵性一般刺穿他的肩胛,将他丢出了阵外。 他只来得及抓住她手腕间时常缠着的这根白绫。 最后一抹光矢落下来,他被蛰伤了眼睛。 他听到近旁有人围过来的极细微的声音。他唇畔弯起浅浅的弧度,慢慢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步子。 他举起左手,用牙齿咬住了白绫的一端,而后便缠在了自己的眼上。 所有的一切都归于黑暗,唯有声音被一点点放大。就像是耳畔的风突然都有了流动的方向。 承影剑只显出一抹细长的影子,唯有剑柄处冰蓝与赤红一点点交融。 他手指一寸寸划过剑身,而后堪堪停在了眼前。 李园从两仪阵中出来时,便看到那最后一剑,直直破开浓云,划破雾障而来。 这幅景象,当时便让他想起传说中羿射九日,九日齐落之时天地为之失色,山河为之沮丧之景,怕也不过如此。 苍溟单膝跪在地上,面上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听到有人过来的声音,他因为脱力,半晌也说不出一丝话。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就像是他而今已流尽了所有的血一般。他眼睛已伤,之前缠在眼上的白绫沾了血,有些松动,而今湿哒哒的挂在他的眼角。 他真的,已是油尽灯枯。 李园看着苍溟,继而转到了他手里握着的剑上。 他正欲开口,却听见一道虚弱到极致的声音:“你把她怎么了?” 李园看着他的模样,不知想起什么,竟实话实说:“她的生魂堕入了轮回。只不过,在那儿会发生什么,我也说不准。” 苍溟身上的气息渐若,但他还是又问了一句:“轮回是什么?” 李园笑了笑:“是两仪阵按着我的心魔,自主演化的一个四方世界。” 像是知道苍溟会问什么,他又加了一句:“里面的人是出不来的。” 他想起得到这个古阵时,那个老者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看着苍溟便又加了一句:“或许是能出来的,在轮回里面死一次,兴许就出来了。可这法子到底可不可行也说不准,毕竟这古阵失传千年,没人能说得清。可就算是真能出来,可那里面的人不知道啊,谁会没事干杀了自己?” 苍溟这次抬起头,李园知道他并不能看见,可还是莫名的,为他突然的欲绝所一怔。 苍溟一字一字用力说:“送我进去,我带她出来。” 李园眯眸笑笑:“虽然两仪阵出了一点变故,但送你入轮回还是可以的。只不过——” 苍溟此前已经知道他布下这滔天大局为的什么,此时也自然晓得他要说什么,故而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你想要回真正的三十多年前。” “是的。可而今阵门开不了,如今只有一个办法——用你手中的承影剑劈开已经合上的阵门——” 苍溟震惊。 李园淡淡道:“很稀奇是吗?你恐怕不知道承影剑的来历,若说这世上还有至宝能破了两仪阵,那只能是承影剑,所以,劈开一道阵门实在算不上什么。” 他语调一转:“不过,你可别想着破阵,阵破了,你要找的人那可就是永远的出不来了。” 良久,苍溟仿佛恢复了一点力气,他一字一句说:“好。我答应你。” 第八十六章:两相生厌 夙潇皱着眉,仔细的盯着眼前这个侍从。 这个侍从没有哪儿不好,相反的,她还很好,仪容礼表挑不出半丝差错,规矩也行的一丝不苟。 只不过,让她奇怪的是,她并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个侍从。 那个侍从还在说话:“小姐,今儿个少爷就回来了!” 她仔细的想了想,却发觉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恍惚间好似有一团白雾遮住了什么。她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自己此前发生过的一切,但实在是不记得有个什么少爷。 难不成,是自己一觉睡醒魔障了。 她斟酌一下,这才慢吞吞问了句:“我前几日有没有磕到脑袋?” 那侍从似乎觉得她问这话奇怪,惶恐的看一眼她的头,再惶恐着摇了一摇头。 夙潇纳闷,那自己怎么会半点都不记得这个少爷。 可这侍从既然对着自己说这话,这足以说明自己和此人很熟,于是她略微装出欣喜的神色说:“这么快就回来了吗?那我下午过去看他。” 她觉得自己这话应该挑不出什么错处,可那侍从突然呆愣住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那侍从面露悲戚:“小姐忘了吗?少爷最不喜小姐。之前小姐去看他,还被他当着众人的面折辱了一番,自此小姐便和少爷没有什么交集了。” 夙潇沉了眸,心下诽谤,既然和我没有什么交集,那你还说那句话做什么? 只不过,这侍从说的真是自己吗?受人折辱,她觉得依着自己的性子能给你当场打回去,怎么还会白白受人折辱。这事怎么自己记不得半点? 那侍从丝毫不知夙潇的诽谤,只是眸光露出点点担忧:“这次少爷回来,那阿皎?” 夙潇一愣,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立时脱口而出:“怎么,阿皎怎么了?” 说起阿皎,便须的说起一下她的十二岁。 她十二岁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很奇妙的生活。 说实话,这并不是一段太过美妙的经历。 整个李府的人都知道,她不大认得路。 而那次李府浩浩荡荡一群人去了三青山,当时她年纪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把自己弄丢了。 至于怎么丢的,她实在是记不得。现在隐约记得的,便是那群狼环伺之下的绝望恐惧。 那一年的雪,下的很大很厚。她一脚踩下去,小半条腿都没在了雪里,湿掉的长靴一点点被风吹的僵硬,冷的她打颤。 她入了狼群,本来是必死无疑。可上天似乎是厚待她的,在那样的情况下,竟也让她遇到了阿皎。 阿皎便是那大雪山上的狼王,不仅是狼王,还是一头很罕见的白狼。 大雪漫天中,它的毛色比雪还要白上几分,而眼睛又像湖水一样蓝,里面好似盛着万千的星河。 她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的一头狼,虽然此前她连狼是什么都不知道。 李府没了她这个女儿,似乎也不急着找。其实她很小的时候便知道,她的爹娘并不喜欢她。 只是,到底也是亲生的骨血,丢了之后竟也没有一个人找一下。她那个时候想到此总是会难过一下,难过完了,便也就不难过了。 两年时间,她便一直与狼群生活在一起。渐渐的,也忘了怎么说话。 后来便是她回到李府,其实她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李府。 可她记得,在她回到李府的第一个月,阿皎便找来了。 它的皮毛已不似从前油亮光滑,看上去乱糟糟的黯淡无光。蓝色的眼睛里长河渐落,在见到自己的那一刻是莹莹的泪光。 她此前与阿皎生活两载,并不知道狼竟也是会流泪的。 她怔怔的瞧着阿皎,而后便紧紧的抱住了它的脖子。而它便在自己怀里低低的呜咽了两声。 后来,阿皎便再也没有回过三青山。 那侍从不知她心中所想,此时倒是有些奇怪的看她:“阿皎倒是没有什么事,只不过少爷回来就说不准有没有事了——少爷除了小姐,最不喜的便是阿皎了,之前因为阿皎贪玩,抓伤了少爷养的一树梨花,少爷差点命人将阿皎打死——” 说到这儿,那侍从不知想起什么,竟抹了两颗泪:“小姐在雨里,抱着阿皎哭断了气——小姐烧的迷迷糊糊,还在喊着阿皎——” “自那之后,小姐与少爷就更不对付了。” 夙潇听着这话,能够感到心底泛起的细密的痛楚,丝丝缕缕疼入骨髓。 她也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情绪从何而来,可眼下,她一字一句问:“你说,他就因为一棵破梨树,将阿皎打断了气?” 那侍从许是被她突现的戾气一惊,结巴了半天才说:“这事——这事阖府的人都知道啊!” 夙潇冷静了下来,再次仔细的回想这位少爷,可她想了许久,并不记得有关这位少爷的事情,哪怕只是一星半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府真的有这个人吗? 夙潇怔了怔,平复了一下心绪,而后佯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好像是这样,这些过去了很久,如果你不提,其实我都不大记得了。他不喜欢我,我就很喜欢他吗?隔了这么久,我连他的名字都模糊了——唉,他叫什么来着?” 那侍从这次表情都有了些僵硬,半晌才讷讷的说出了一句:“小姐怎么了?少爷名唤李园啊!小姐不记得了吗?” 夙潇笑了笑:“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他确实是叫李园来着。” 下午的时候,她抱着阿皎懒懒的躺在藤床上晒太阳。虽然这个时节已算不得冷,但她似乎从十二岁开始,便特别畏寒。 她闭着眼睛,却是感到周身突然降下来的温度。而怀里的阿皎,似乎是不安的刨了刨她的衣袍,而后重重的嚎了一声。 她睁开眼睛,逆着光还没有看清来人,便听到一道凉凉的声音:“嫣儿好兴致。” 嫣儿?是了,她名唤李嫣,可是,还从来没有什么人叫过她嫣儿。她的爹娘,她并不常见到,就算是见到了,也是正正经经唤的她李嫣。 所以,这人唤她一声嫣儿,倒是让她稀奇起来。 那人看着她有几分怔愣的模样,看了看她怀里的阿皎,带了几分笑意的说了一句:“听闻狼肉鲜美——” 话还未说完,夙潇已经冷着脸问:“你是谁?你说这话,是要打架吗?” 话说完,她就后悔了。因为她看到那人突然走过来,一张脸冷如寒冰,唇畔笑意深不可测,却与自己想像五分,她之前还在怀疑那侍从所说之言的真实性,这下根本不需要怀疑了。 若不是一胞所生,她再找不出第二种解释他怎么会与自己这么像。 这人,怕是那侍从口中的李园无疑了。 李园走过来,问了一句:“你刚才,问我是谁?” 这话说的很有几分威严,可是却分不清是喜是怒。她想起那侍从说的,这李园不是最不喜自己吗?看到自己不是应该眼皮都不抬半分的绕过去吗?怎么还走过来了? 她想,他不喜欢自己,自己也没必要给他添堵,遂淡淡说了一句:“你是谁啊?我需要认识你吗?” 怀里的阿皎呜咽两声,似乎是在认同她说的话。 李园的脚步一顿,脸色更冷了半分。她低咳了两声:“咳——烦请往旁边让一让,你挡到我晒太阳了。” 说完这话,那李园倒真的往旁边让了让。她心下觉得奇怪,但也不甚在意,正欲闭眼假寐,那李园倒是又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我是李园,你刚才说你不记得我?” 她想起之前他命人差点打死阿皎,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听到这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倒是怒意更甚了几分:“我需要记起你什么?你是李园还是桃园干我什么事。你再聒噪几分我放阿皎咬你。” 听闻这话,李园脸色僵了僵,直直盯了夙潇半晌才说:“几日不见,没想要嫣儿的口才倒是长了几分。” 她挤出一个,笑,摸了摸阿皎的毛发:“好说,好说。” 李园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反倒在一旁坐了下来,她捉摸不透他这个情形是什么个意思,不是说很不喜她吗? 难道他坐在这儿看着自己不会堵的慌? 其实她还有一件事情很是理解不了,自己和他不是兄妹吗?且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自己虽然并不记得他,但也不免猜想,自己与这李园的关系怎么会差到这种地步,倒像是仇人一般。 当然,她更奇怪的是,自己怎会一点都不记得这李园。 李园也不开口,她懒懒瞥过去,却见那人眸子幽深。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为妙,多说多错。遂闭上眼睛假寐。 她等了许久,果见那人起身,眸子如利箭一般射过来,她不动不语。他似乎怒极,一拂袖袍便离开了。 夙潇看一眼他离开的背影,又重重的阖上了眼睛,世界终于清净了。 后来几日,她倒是再也没有见到李园,说实话,她都已经忘了有这么个人。 值得让她高兴的事情便是,子楚来了。 关于子楚,若是硬要让她说个什么,她兴许会说一句,子楚是我的知音。 是的,知音。这个词轻易用不得。可是,在见到子楚的第一眼,在与他说第一句话开始,她便知道,这就是她的知音。 果然,后来相熟,他真的是她的知音。这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了解你,懂你的心思,子楚每每笑着说:“李嫣,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后来她知道子楚是秦国送来赵国的质子。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将子楚与那些权谋争斗联系在一起,因为,子楚太干净了。若硬要用一个词来说,她能想到的,只有纤尘不染。 按理说,一国的王子在别国为质,且受人欺凌,应当最是失意不过,可她从没有见到他有一丝的灰心与不快。 若硬要说他有什么不快,那只能是他告诉自己,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但那个姑娘好像并不怎么喜欢他的时候,他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难过。 他每每说起那个姑娘的时候,眼睛里的华彩会一点一点的盛放,耀眼不可逼视。 她虽然不懂何为喜欢,更不曾见过那个姑娘,可她就是觉得,能够让子楚这样的人喜欢,那一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可惜,那个姑娘已经嫁人了。 收起思绪,她将面前喝的烂醉的子楚摇了摇。 子楚眼神朦胧,是可见的醉意,只眼角滑下大颗大颗的泪水:“李嫣,她嫁人了。” 她顿了顿,轻声的答了一句:“我知道。” 子楚摇摇晃晃的爬起来,眼神浓烈而哀伤:“可是,那个人甚至都没有娶她,她只是做了他的一个姬妾。李嫣,我好恨他啊,恨到想要杀了他,怎么办?” 她不能感同身受子楚的悲痛,但她想,若是有人敢将阿皎夺了去,她也会杀了那个人的。 她不怎么会安慰人,此时只能一遍一遍的说:“我知道,我知道。” 子楚又说:“我把她抢过来好不好?” 像是自嘲,他又摇了摇头:“可是,她不喜欢我,我抢过来,又有什么用呢?” 他真是醉的厉害,又在自说自话:“若是她能喜欢我该多好啊,我一定娶她做我的妻子,而不是只让她没有什么名分的做一个姬妾。” 夙潇认真的沉思,刚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房门却是被人从外重重推开。 来人一身鸦青长袍,腰间绶带上别一枝梨花,虽然这样打扮也没有什么不妥,但夙潇就是盯着他腰间那半截梨花多看了两眼。 因为,自己也是很爱梨花的,且只爱梨花。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姓李罢了。 因为自己姓李,便从小对梨花青睐几分,渐渐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倒是真觉得万木之中,梨树最好,万花之中,梨花最好。 可眼下,似乎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因为,李园怎么会过来,看样子,且发着很大的怒气。 她尚未来得及说话,只听他冷冷道:“听闻府上今日有客,爹娘让我来瞧一瞧。” 他直直盯着自己,用力道:“毕竟,天色已是不早,男女有别,嫣儿就算是为了李府的脸面,也得避嫌才是。” 夙潇悠悠看一眼天色,太阳正挂在当空,日头足的几乎要蛰了人的眼,他却来告诉自己,天色不早? 这是天色不早? 她觉得自己的眼神应当还不错,就连他袖袍上的半枝梨花都能看清,那便足以证明自己的眼睛没有什么问题。 遂冷冷笑了一声,看向李园。 这人今日发的什么疯? 第八十七章:言尽于此 李园冷冷瞧着烂醉的子楚,眸中如覆了一层薄霜。 夙潇走上前去:“爹娘让你过来瞧一瞧,那你可是瞧够了?够了的话,请向后转,门在那儿,不送。” 夙潇说出这话,立马感到房内骤降的温度。 李园看了夙潇半晌,也不知道是想要看出个什么来。夙潇一时拿不准他到底想要作甚么,只是蹙眉看着子楚。 自打相识以来,这可真是子楚第一次这样失态,可见是受了怎样的情伤。 而一旁李园默了半晌,只从齿缝间冷冷蹦出几个字:“来人,给我将他丢出府去。” 话音刚落,房内乌泱泱进来了一群人。 夙潇怒极反笑:“你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旁边一人就要去拖子楚的胳膊,她挡在子楚身前,撑开手臂,一字一句说:“我看谁敢!” 那些侍从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李园好似怒意更甚几分:“我说丢出去,是没人听到吗?还是说,我的话如今已不顶用到这种程度?” 整个李府的人都知道,李园这位大少爷虽不主事,但其威却在家主之上。只要是他的命令,没有一个人敢忤逆半分。 当然,整个李府的人更知道,大少爷最不喜的人,便是小姐。所以,这些侍从得了命令,再也无所忌惮。而这一无所忌惮,对着李嫣竟也下手重了起来。 夙潇看着李园,其实并无多少感情,甚至可以说,比之陌生人也强不了几分。 可莫名的,在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心下竟涌起了浓烈的哀伤。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如此难过,只是莫名的怔了怔。 这一怔,她便被那些涌过来的人甩在地上。 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明明白白的认识到,自己在这个府上,是怎样一种尴尬的境地。 李园的神情依旧冷淡。 夙潇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起来。 子楚被他们已经拖着往门外走,她抽出腰间的软鞭,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向着李园甩去。 她满是讥讽的说:“你不喜欢我,我就很喜欢你吗?你今日敢动子楚一下,我们便试试。” 这一鞭子本应甩在李园的脸上,可他偏了偏头,是以,这一鞭子印在了他的脖颈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李园转头,用手摸了摸脖子,它看着那一道淡淡血痕,竟不动不语。 夙潇又说:“你之前说不要丢了李府的脸面……你这话甚是可笑,李府的脸面干我什么事,李府可从来都不记得有我这么个女儿。” “觉得我说的不对,那你现在就去宗祠请众位长老,让他们除了我的族谱,将我赶我出府啊。” “若是不能,就请你带着你的这群狗离开,免得站在这儿污了我的地。一会儿若是乱吠,我可不保证自己还会一如既往地仁慈大度。” 说完这句话,夙潇才顺了一口气,可同时,整个房内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李园还没有说话,门外却及时的传来了一道软软的声音:“妹妹,你怎么可以对着哥哥这样说话?也太没有体统了些。” 听到这话,夙潇的眼皮这才掀了掀:“我虽是李府一个不受宠的小姐,可再不受宠,那也是李府唯一嫡亲的女儿。若是我的脑子还清楚,那我还是记得,我爹娘统共生了我们兄妹两个。可你这一口一个哥哥,一口一个妹妹,是在叫的谁?你爹娘没有教过你,没事不要乱攀亲吗?” “哦,我忘了,你没有爹娘——” “你——” 夙潇似笑非笑问道:“我什么我?若是没有话说了,那就滚吧!我这儿可不欢迎你,这点自知之明,还是应该有的。” 子楚还昏睡的厉害,夙潇这次去拉子楚,那些人倒很是顺从的放开了手。 她也不顾站着的李园,只将子楚安置在榻上,喂了他点水。 做完这一切,她才能抽出一点心神去想一想这位“姐姐” 说来,可真是个笑话。 她亲生的父母从来都不管顾她的死活,却对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关怀备至。 她小的时候,其实是不讨厌言尽的,相反的,她还很喜欢这位姐姐。 可后来,在她背地里阴了几次自己之后,她便渐渐懂得,有些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言尽言尽,人如此名,一言难尽。 之前那个侍从说,李园曾经差人打死阿皎这事,她并不记得。可她却是记得这位言小姐对阿皎干的好事。 她从狼群中刚回到李府,已经将说话忘了个七七八八,更不用说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个时候,言小姐已经写的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两相对比之下,本来不喜爱她的父母,更是将厌恶满满的都写在了脸上。 赵国有个不好的风气,那就是每到一年的十月,各家小一辈的俊彦才子,必得相约举行一场流觞诗会。 说是什么诗会,也不过就是一群纨绔聚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荤话。好点的,还能诹几句半吊子的诗。 然后一群人附和着称赞鼓掌。偶尔兴头上来了,再一掷千金搏美人一笑,真是好不快哉! 可夙潇每每想到此,都会觉得这个国家毫无希望可言。 话说回来,这种事情本来与她也没有什么干系。她也想不到这种诗会和她会有什么关系。 可那一年的流觞诗会,正好就办在了李府。 她之前一直想不起来这场流觞诗会是谁举办的,而今看到李园,才终于知道是谁举办的。 这事暂且不提,办在李府这也没有什么。可巧不巧的是,那一年办的日子,正正好是十月二十一。 而十月二十一,是她的生日。 虽然说,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什么人记得她的生日。 可那夜许是听到前院太过热闹,贯来冷清的心竟也微微动了动,遂和衣起身,向着前院走去。 当时,这位言小姐正弹了一支妙曲,引得众人争相称赞。 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便想要离开。 谁料,这位言小姐眼力太好,自己藏的那样隐蔽,竟也让她看到了。 她言笑晏晏:“妹妹既然来了,便同我们一起吧。待会这杯子若是停到妹妹面前,妹妹不止要喝了杯中的酒,更得要作诗一首。” 她想,作诗嘛,这也难不倒她。 只不过这杯随水流,能停在她面前的可能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正这样想着,好巧不巧,那杯子竟是悠悠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取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酒便想要将刚想到的一首诗说出来,谁料,喉咙间竟是一阵钝痛,疼得她说不出半句话。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敢说出来,唯恐扰了众人兴致。 现在想起这些,真是自己都觉得自己蠢。 当时她坐下没有多久,便是感到心头忽起的一股燥热。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昏沉,而心底的那股燥热更是越来越盛。 就算是她再痴傻,也隐隐发觉自己有些不对。 可笑那个时候,竟还一心想着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了分寸,为李府蒙羞,遂找了个借口出去透气。 她站在草丛间,感到一片湿重的雾气,她重重的呼出一口气,看着天上连半点星子也无,想着是不是要下雨了。 她没有任何防备,正欲回去自己的院子,谁料却从后背伸过来一双手。 她大惊。回过身去看来人,似乎是席间的哪家纨绔。 那人举止轻佻,说的话更是露骨,她当即冷了脸要拂袖离去。 可一转身却晕乎乎的站不稳,那人一拽,她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跌在了那人的怀里。 那人手指摸了摸她的脸,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欲色,那样的神情,任是她再多看一眼,都恶心的想要自毁双目。 一片昏沉中,她听到一声凶狠悲戚的狼嚎。而后,便是那人一声凄厉的嘶喊。 她知道,是阿皎来救她了,可幸,她只有阿皎了。 虽然很想就那样让阿皎咬死他,但潜意识里,她还是虚弱着说了一句:“阿皎,不要——” 若是那个人死了,阿皎绝对会没命的。 许是这边动静太大,竟惊动了席间的人。 隐隐约约中有人似乎在问:“我怎么听到狼嚎声?” 似乎她的父母也赶了过来,听闻此言低声说了一句:“我那不肖的女儿,确实养了一头狼——” 似乎有人大惊:“啊——伯父难不成是说,刚才出去的那位小姐——” “可李府的女儿不是——” 夙潇低低笑了两声,她知道后面的话是什么。李府的女儿不是言尽吗?又怎么会是自己这个孤僻的怪物? 是的,怪物,她的爹娘不止一次指着她说,他们做了什么孽,怎么会生出她这样一个怪物,居然养狼。 她想,这能怪自己吗? 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咬了咬舌尖才让自己清醒了几分,而后便看到身旁那人连滚带爬才颤颤巍巍站在自己爹娘的面前。 阿皎又恢复了乖顺的模样,安安静静围在自己脚边。 “狼——狼——” 她看到那人几乎被吓的尿裤子,心底轻嗤一声,可真是没出息。 还不待她想完,脸上便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你这孽女,还不给我跪下!” 她觉得自己口齿间已经漫开了一股血腥,但还是顺从的跪下。 她觉得自己那时候真是可笑,被人下了“第一春”,又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扇了一耳光,到了那个时候,那么浅显的一些事情竟还分不清,竟然还乖乖的跪下来任人折辱。 她想,若是自己回到从前,定然也会毫不犹豫的扇自己两巴掌。 可惜,那些已经过去了,可幸,那些已经过去了。 当时那个人看到这一幕,本来还有几分后怕的神色全然没了,一手指着夙潇,一手捂着被阿皎咬出的伤口:“伯父——是李小姐约我过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刚过来,便蹿出这个畜生——” 她动了动口,想要解释,便听到她的父亲厉声道:“你可真是丢尽我李家的脸。还有这个白毛畜生——” 他看一眼身旁已是呆愣住的侍从,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都傻站着干什么,给我将这畜生打死——” 她这才有了几分慌乱,想要解释:“不是我——是他想要——” “孽障——你还敢狡辩——” 言尽适时的说了一句:“伯父先不要生气,且听妹妹怎么说?” 而后,她便看着他的父亲甚是慈爱的说:“这个孽障丢尽了我李家的脸,言儿你用不着为她开脱。” 阿皎围在她的脚边,身边涌上来一群人要抓它。她那个时候还很是天真,只将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请父亲饶了阿皎吧,阿皎它什么都不懂,它刚才只是想要救我……请父亲饶了阿皎吧……” 言尽又适时的说了一句:“伯父您看,这头狼是最为稀罕的白狼,就这样杀了未免也太可惜了点……要不这样……刚才言儿正与各位少爷公子说起这笔墨一事。” “这白狼所制的狼毫言儿还没有见过呢?不若就用这畜生的一身皮毛制成笔,倒也不辜负了它生来一场。” 最后留在记忆里的那个夜晚,只有一场潇潇大雨。 果然她猜的很准,要下雨了。 她被人压着肩跪在冷雨里一夜,她爬过去,立时会有人将她再拽过去,眼前是阿皎一把一把被薅下来的狼毛,白色的狼毛,混着红色的血水,还有几乎气绝的阿皎不时的低声呜咽,迷蒙中,她仿佛看到阿皎眼角留下的一颗泪水,狼是不会流泪的,可是,她却见到了两次。 她那个时候就想,可不可以有人来救一救阿皎,它就快要死了,它是三青山上的狼王啊,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怎么可以耻辱的被人一根根薅掉狼毛? 可是,这一切都是她带给阿皎的。 她从前看过那么多的话本,上面说,当一个美人深陷困境时,总会有一位英雄从天而降,将她救出去。 她也是个美人啊!她其实也没有多贪心,她只是想,可不可以有人救一救阿皎。 可是,没有人。 她这么多次陷入困境,从来都没有什么英雄将她救出去。当然,她也从来都没有祈求过,唯一祈求的那一次,上苍似乎也没有听到。 所以说,那些话本子上的故事,怎么能信呢? 不幸的是,她此前总对着她的父母抱有一丝丝的幻想。幸运的是,这个幻想终于破灭了。 她十七岁的那个生日,那一场潇潇冷雨,终究是洗尽了她所有的温软顺从。 所以说,十月二十一,是一个好日子。 而那个她此前很喜爱的姐姐言尽,从此前的言无不尽,终究是言尽于此。 真是可惜,也真是可幸。 第八十八章:色相驰骋 那日李园带着言尽走后,夏夏才捂着心口对着她说了一句:“小姐真厉害!”这语气里满是钦佩之意。 哦,忘了说,夏夏就是她的那个侍婢。 她斟了杯茶,悠悠喝了一口才说:“好说,好说。” 夏夏颤颤巍巍的说了一句:“这还是奴婢第一次见大少爷吃瘪——小姐骂大少爷,大少爷竟也没有生气。” “还有言小姐,她走的时候脸色可是真难看啊!之前她仗着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的宠爱,不知道欺负过小姐多少次,这次,虽然小姐说的难听了点——但夏夏听着都是舒畅——” 她笑出声,看着夏夏眼里毫不掩饰的光,有些好笑的说了一句:“我又不是真蠢,哪里会让她一直欺负了去。还有,兴许是我之前太过和善大度,才会让他们一直欺负。如今我的心肠虽然说不上多硬,但我却是越来越觉得自己有个不好的毛病,那就是睚眦必报……所以说,之前他们欠我的,我总会一一讨回去的。” 她蔼蔼的笑了笑:“反正不急,来日方长不是?” 夏夏无不担忧的说:“可是老爷夫人那边……还有大少爷,今天言小姐去拉他,他竟然拂袖躲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最后生气了——” 她冷冷淡淡道:“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去告状,然后最好能将我赶出府去。毕竟,这样的父母,我不稀罕。当然,我也知道,他们也不见得多稀罕我。至于你说的大少爷,呵!他生不生气,那和我就更没有什么关系了!” 夏夏动了动嘴唇,眸色有些忧伤:“其实小姐之前是很喜欢大少爷的……” 她眯眸轻哂:“哦?是吗?我之前竟是很喜欢他吗?” 夏夏不知想到什么,红着眼眶说了一句:“小姐当真不记得了吗?小姐之前……” 她截断了夏夏要往下说的话:“记得记不得有什么紧要。若是我之前当真很喜欢他,那也是我眼瞎。” 说出这句话,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可思考过后,心底下竟泛出了细密的痛意。 这种痛意,她很想将其归结为吃错了东西腹痛,可是,眼角猝不及防砸下来的一颗泪水让她晓得,原来自己是在心伤。 可是,心伤的是什么呢?她一时又有些看不清了。 她还没有来得及纠结那日的心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府内便传来消息,大少爷要大婚了。 大少爷大婚,娶的自然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言尽。 阖府都贴着大红的喜字,高悬的红色帷幔真是处处都透着一股说不尽的喜意。 唯一可笑的是,她好歹也身为这府上的半个主子,可这么大的事情,她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彼时她正与阿皎共享一只烤鸡。 此前在狼窝的时候,阿皎捕了什么东西,总是不忘分她一半,礼尚往来,而今她有一只烤鸡,自然也得分阿皎一半。阿皎一口吞下半只烤鸡,似乎不太高兴,因为她看到那双蓝幽幽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面前剩下的半只。 她一手捂住盘子:“没有了没有了,一人一半说好的。” 阿皎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乖顺的卧在地下,果真不再垂涎她的烤鸡。 她看着阿皎的样子,正在思考要不要再分它一半,而院子里已经有人进来。 正是言尽。 她头痛的抚了抚额,她觉得自己已经向言尽明确的释放过了自己的恶意,可这位似乎是个蠢的,还如此没有眼力见的往自己这边跑。 言尽一身大红的衣衫,靠在门扉上柔柔的笑着,她看了看她穿的那件红衫,而后想象了一下若自己穿会是一个什么模样,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自己穿比她要好看十分。 遂淡淡低头,只逗着阿皎,不再看言尽,只听着她今日来此是要说出一朵什么花来。 言尽压了压得意之色,看了眼阿皎说:“妹妹养的这头狼倒是好,经了那样一番事竟还能活下来。” 她这次倒是看了看言尽,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你是嫌自己活的长吗……言小姐该是知道,我此前与狼群一起生活,人肉保不齐也是吃过的——” “当然,言小姐可以放心。我做狼的时候再不讲究,那也不是什么样的都能入口,更何况,如今我回了李府,这入口的东西更是讲究起来……” “不过,言小姐既然亲自提起这么一桩事,倒是让我想起书上所记载的一件有趣玩意来。人皮灯笼可曾听过?不若,言小姐就贡献出自己这二两好皮,做一盏灯笼让我瞧瞧。美人皮做的灯笼,想来也是不一样的。” 言尽的面色白了白,咬着牙说了一句:“李嫣,你敢——” 她轻笑一声,看不出半分怒气:“你再说几句,就知道我敢不敢了。” “你——”言尽咬牙说出这一个字,到底也不敢再说下去,她面色白了半天,才悠悠吐出一句:“瞧我,过来这儿,竟忘了给妹妹说最紧要的一件事。我嫁入李府,妹妹以后须得改口,叫我一声嫂子了。” 说实话,听到这样一句话,夙潇确实是怔了怔。 但因她低着头,倒是让众人没有看到她眼中的一抹怔然。 很快的,她便反应过来,而后便风轻云淡的刺回去:“言小姐那可是嫁入李府了?莫说你还没有嫁入李府,就算是你嫁入李府,那好像也不干我的什么事吧?” “更者,言小姐怕是不知道什么叫和离,什么叫姬妾。说起这个,我昨日去最欢楼逛了逛,正正好瞧上两个姑娘,长得那叫一个倾城绝色,我就想着,这么多年来我与大哥不对付,确实是我不懂事了些。如今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就想着是不是得给大哥陪个罪,古来英雄爱美人,那两个姑娘身价虽高,但我想,我好歹也是李府一个正儿八经的小姐,这个钱还是出的起的。” “我就想,既然言小姐要入我李府的门,那天定然便是一个好日子了。这两天我翻遍了黄历就在找这样的一个好日子,要不就赶个巧,等大哥大婚那日,我将那两个姑娘再送过去,正好你们四人,今后其乐融融的,多好!” 说完这一番话,果见言尽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紫,紫了又白,似乎是气的狠了,半晌才讷讷的吐出来一个字:“你——” 她不知怎的,看到言尽这个模样,突然便觉得有些无趣,遂淡淡道:“言小姐自讨没趣的功夫可谓是臻至炉火之境。就这样,也没有拂袖离去,这点上,李嫣还是颇为佩服的。” 言尽拂袖离去,她才有些怔愣的起身。袖袍翻卷出来,露出半截皓腕,她盯着自己的手臂看了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夏夏,我是不是有件红色的衣衫?” 夏夏一时捉摸不透她要干什么,只得答道:“小姐说的可是那件品红的长裙?” 她摇了摇头:“不是,我要大红色的。” 夏夏觉得奇怪:“可小姐不是一向觉得这颜色太艳了吗?怎么今日想起来穿了?” 她整了整自己的绣襟,眸色一片清明:“只是突然觉得,我穿这个颜色应当很好看。” 她穿红色,确实好看。 她容貌本就偏冷,穿这样一袭红衣,平日里就已经够打眼了,更遑论是李园大婚当日。 除了那对立在一起的璧人,满室宾客中,就只有她一个穿着明艳艳一身红衫。 她看着围在自己四周的一众俊彦,笑着喝下一杯杯酒。酒喝的越来越多,可心下却是越来越清明。 这种感觉,可真是一点都不好受。 她推开身边一众人,脚步虚浮着往前面走去。身后的一群人立时跟了上来。 那些人还在说着什么,她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皱了皱眉,看着自己穿的衣袍,一袭红衣,嗯,煞是好看。 身后的衣袍曳地三尺,她举着酒樽摇摇晃晃说自己想要闻一闻梨花香,围在自己四周的俊彦面面相觑。 这个时节,哪里来的梨花? 她轻嗤一声,推开那些人说:“怎么,这么一个要求,便办不到了吗?” “能,能——别说是梨花香,就算是李姑娘今日说要看十里的梨花,我也给李姑娘办到……”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脸这个东西真是好用。 只是从来都想不到,自己居然还有色相驰骋的一日。 她衣衫微微散开,再接过身边一人递来的酒,笑容愈发妖娆狠毒。 不得不说,李园大婚那日,真的是个好日子,赵国的显贵,能来的,该来的,都来了。这一场大婚应是再出不了什么差错的,可惜可惜,那天就偏偏出了个差错。 这个差错若是一般的差错也没有什么,毕竟大婚嘛,揭过去就是。 可偏偏这个差错,不是一般的差错,而是杀头的差错。 当宫中的禁军包围了整个李府时,司仪正正好唱到一拜天地。 那些禁军冲进来,有些人还以为这是什么新奇的风俗,倒还拍了拍那禁军头领的铠甲:“这身行头不错啊!” 话还没有说完,那一人便是血溅当场。 诸人大乱。 夙潇那个时候正懒懒的看着李园,李园不知怎的,回过头来,而她就正好对上了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夙潇却是奇怪的想到,这场大婚算是作废了吧?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只是觉得好笑的摇头。 尚未来得及反应,那些禁军的长刀已经伸在了她的头顶。 她饮下最后一口酒,胸腔里一时充斥着不知名的意味,酒盏抛起,正好挡住了砍下来的刀,她一个旋身,红色的裙裾扬在半空,她夺过那禁军的刀,利落的抹了那个禁军的脖子。 她双足站定,一袭红衣透着一股说不尽的冷意。 李家虽颇有些显贵,但到底是臣子。而身为臣子,不是有一句话说的好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那日,便是赵王要李家死的日子。 原因是,叛国。 其实吧,若是一般的罪名,比如说是什么贪污啊,贿赂啊,这些虽会引得赵王发怒,但到底也会有臣子帮衬着,说和个一二。 但叛国这个罪名,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端看赵王怎么想了。 可显而易见的是,赵王将这个事情想的很坏,与其说想的很坏,倒不如说是,赵王看到的证据很足。 更不幸的是,这个事此前没有走漏一点风声。禁军闯进喜堂,李家没有一点点的防备。这从李园大婚这日,还有那么多的显贵来恭贺就能看得出一二。 若是走漏风声,各家避嫌都来不及,更何谈还来祝贺。 所以说,那日注定李家必亡。 夙潇看着场内一片乱像,甚至还能分出一点心神去想,不是说八月主杀吗?这好像不是八月吧? 所以说,祸事降临到你头上的时候,那和到底是不是杀伐之月没有一点点的关系。 言尽掀了盖头,脸上是一片的惊慌,她紧紧的拽着李园的衣袍,夙潇看着这一幕,只冷冷的一笑。 夏夏带着阿皎跌跌撞撞跑过来,在见到她的时候,一把拽住她的手,哭噎着说:“小姐……小姐你有没有事?” 她难得心下一暖:“没有事。” 众人四处逃窜,她带着夏夏与阿皎一步步往出走。 冷不防身后砍过来一柄长刀,她侧了侧身子,肩胛处仍是挨了半刀。 夏夏立时飘出眼泪:“小姐……” 她扫视一圈,却是看到李园揽着言尽一步步杀出众人的包围。嗯,虽然算不得英雄救美,但也算是生死与共了。 正这样想着,她却是突然一怔。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所有人都在死命的往外走,可唯有那人,三尺青锋隔开了身边一小块地方,不紧不慢的往进来走。 让她怔住的并不是此人行事违背常理,而是,这人的脸。 眉峰冷冷的促起,唇抿成一道冷硬的弧线,眸子看过来的时候,如一汪看不尽底的寒潭。 这人的面色实在是说不上好,甚至,她并不认识这个人。可很奇怪的,她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竟莫名觉得熟悉,让她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之前一直被压抑的醉意一发不可收拾,头越来越昏沉。 玄衣黑发的青年站定,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一把揽她入怀,之前一直冷硬的面容奇异的柔和了几分:“看来,还是有几分记得我的。” 他看着她肩头的刀伤,沉了声音:“夙寻就将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吗?任你伤成这幅样子?” 她脑子已有些不清不楚,夙寻? 他定定看了她半晌,声音恍惚温柔的低喃:“你也该醒来了吧?潇潇?” 第八十九章:不可相求 夙潇其实并不相信苍溟说的那些话。不止不相信,她甚至还觉得眼前这位颇俊俏的青年脑子有毛病。 她指了指他的头,颤着声音问了一句:“你……你要不要去医馆坐坐?” 苍溟好看的眉微微一挑,似笑非笑的说:“你这是不相信我说的?” 夙潇仔细的思考了一下,觉得这和自己相不相信无关,因为自己压根就不可能相信,哦,除非自己像他一样傻了,那自己就会相信的。 就在刚才,这人一本正经的告诉她,她并不叫李嫣,她叫夙潇。她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李园的心魔,她沉入其中,忘了之前的记忆,将自己当做了真正的李嫣。 哦,这人还告诉自己,真正的李嫣早已经不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了,她早已生了两个儿子,还贵为楚国的太后。而他,名叫苍溟,是自己真正的未婚夫婿。 说实话,她很想笑,可是看了看对面人的神色,她就知道自己不能笑的太明显,遂一手撑着下巴,掩饰的很是辛苦。 苍溟讲完了,手抚茶杯,茶烟袅袅,罩的他面色都有了几分柔和:“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现在虽然顶着李嫣的脸,但你是夙潇,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她听到他很是认真的说出这一句话,终究是没有忍住笑了出来。她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努力做出几分端庄的样子来:“那个……夙潇……额,本来的我,生的好看吗?” 苍溟怔了一下,继而眸子眯起,带了一抹狂傲的笑意:“自然是——好看的。” 夙潇嘴角抽了抽,问的又不是你,你得意个什么劲啊! 她觉得,眼前青年很有去做说书人的天分。她正在思考要不要向他推荐这个大有前途的职业,只听他凉凉的又说了一句:“要怎么样你才信呢?潇潇?” 她很想回一句,你不用多费口舌了,任是你今天说出一朵花来,自己也是不会信的。 但是,她忍了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终究是将这句话压了下去。不止如此,就说自己还能和颜悦色的坐在这儿同他讲话,而不是一脚将他踹翻送去医馆,归根结底,那也只能是一个原因,自己打不过他啊! 不止自己打不过他,就将那些草包的禁卫与自己加起来,也打不过他啊! 她再仔细的看了看这人,面容很是年轻,最多二十出头,她舔了舔嘴角:“那个……我想问你,你的功夫是怎么练的啊?” 苍溟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竟含了几丝宠溺:“怎么练的?你想要知道?那嫁给我,嫁给我,我自然教你。不过现下最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比如说,让你怎么样才能相信,这一切只是场幻境,潇潇乖,功夫的事情我们不急。” 夙潇一时被他声音蛊惑,竟怔了怔。就这么一怔的功夫,她似乎听到他仿若呓语的低喃:“这承影剑连阵法都能破开,那稍微让这幻境消散一刻也应是可以吧?” 她刚要问这话什么意思,便觉得眼前地动山摇,雾障重重。 隐约中,是这人起身立于半空的身影,他手中结了一个什么印记,然后便是从高空劈下来的一道剑影。 模糊中,身旁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丝丝缕缕的白烟消散在半空。她伸手触去,却只能抓到一片虚无。 她这才有些慌张:“那个……苍……苍公子……” 玄衣的青年一步步走过来,站定在她的眼前:“请叫我苍溟。” “好吧,苍溟。” 可奇怪的是,待苍溟站定,所有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茶楼还是那个茶楼,甚至于,面前的茶杯上还印着她的唇印。 她跑到轩窗边去看,底下的长街人山人海。她指了指苍溟:“你刚才做了什么?” 苍溟笑吟吟的说:“刚才嘛?给你变了个戏法,好玩吗?” 她随手拿起茶杯掷过去:“好玩?” 苍溟长臂一伸,竟从空中捞过那个茶杯,仍是带着淡笑将它放在桌子上:“你难道不觉得,我连变戏法这种事都会,很是十项全能?” 夙潇笑眯眯的说:“十项全能?那你生个孩子给我瞧瞧?” “……” 苍溟默了半晌,才幽幽说了一句:“生,怎么不生。咋们不止要生一个孩子,还要生一双孩子……” 夙潇憋了半晌,很没有什么气势的说了两个字:“闭嘴。” 苍溟似乎心情颇好悠悠然坐下来饮了一口茶。 夙潇知道自己不能再跟他耗下去了,遂正色了几分说:“你送我回去吧,李家那些人虽不干我的死活,但夏夏和阿皎,我总得去看一看的。” 苍溟将茶盏转了个圈,似笑非笑的说:“潇潇是忘了,我带你离开的时候,可是有一并将她们捞出来的。” 夙潇颓然:“好吧,我就是想回去看看……” 苍溟知道她还是为了李园。其实这也不能怪她,这本就是李嫣原本的情绪,她被这些情绪牵着走,难免做出一些不符合她脾性的事情。 可就算是这样,他心里也是极不舒服。遂淡淡的说了一句:“李家的人死了个七七八八。” 这话刚说完,夙潇的脸陡白。 苍溟气结,重重的将茶盏置在桌上,看着她更白了几分的面色,不咸不淡的加了一句:“李园还有他那个未婚妻子活着。啧,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最后看到,那李园为了救那个未婚妻硬生生挨了两刀。” 夙潇别过头曲,脸上笑靥如花:“哦!竟还活着,那可真是命大。” 苍溟皱眉,心想,这可真得尽快让潇潇离开这李嫣的躯壳了,不然,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生出什么事。 可夙潇心下却不这么想。她只是觉得莫名难过,这种难过很奇怪,她能感到自己心上钝钝的疼,眼眶里也酸涩的厉害,蕴满了泪水,可她就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其实对李园很陌生,陌生到从始至终只见过三次。 可她不知道怎的,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就会有一种陌生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 她恨他,可是她却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恨他什么?是夏夏说的那些往事吗?可是她明明不记得半分……就像刚才,她听到此人说李家的人死了个七七八八,那一瞬间的惊慌无措不是骗人的。可在知道李园还活着的时候,她又会想,他为什么还没有死。 这一切的情绪,她都来不及反应,就那样自然而然的流出。 这一切,都让她陌生,仿佛,那并不是她。 苍溟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指了指面前的茶盏,示意她坐下来再喝一杯:“你虽然不相信我说的,但你是不是也不记得关于李园的所有事情?” 夙潇点点头。 苍溟眸中不知何故,竟噙了点笑意:“那李园同李嫣之间的往事,你晓得多少?” 夙潇皱眉,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 苍溟捞起茶壶,又为自己续了半盏茶:“那这样吧,我就给你讲一件你知道的事情。李园厌恶李嫣,这没有错吧?” 苍溟看着夙潇一点点蹙起的眉,露出一个痴笑的表情:“难不成,你竟觉得李园对李嫣很是有几分情谊?” 夙潇捏紧了自己笼在袖中的拳头,觉得得亏是自己自制力强,不然,这一拳早就抡过去了。她露出一个端庄的笑:“苍公子,你在正主面前,说这些话,怕是不太妙。” 苍溟眸中浮上淡淡笑意:“正主?你这个自称可是为时过早了点……” 夙潇碍于他碾压自己的武力,有些颓然的说:“好吧,说实话,我并不记得李园这么个人,而我与他之间的事情,我仅仅知道不太美妙,其余的,我一概不知了。”说罢,她狐疑的瞥一眼苍溟:“难不成,你竟知道?” 苍溟点点头:“巧的很,我还真知道。” “那你倒是快说啊!” 苍溟悠悠道:“李嫣十二岁那年在三青山上迷路,掉入狼窝,就那样,还能活了下来,且与狼群生活两载,不得不说,这可真是天意。” 夙潇怒:“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都是没用的废话……” 苍溟一个眼神轻飘飘的过来,夙潇立马改口:“好吧,你不是说真正的李嫣做了什么楚国的太后吗?这样的人物,一生总得经历几番坎坷,才能登至高位不是?所以说,这期间的事情,都是天意安排好的,落在他人头上十死无生的事,落在这样的人头上,那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苍溟甚慰。 夙潇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简直想要一巴掌将自己扇死,怎么可以如此的没有骨气?好吧,她对着这个人的时候,一向是没有骨气的,这种感觉可真是奇怪…… 苍溟这次正色了半分,淡淡看一眼夙潇,语调里竟也透出几分唏嘘来:“话说回来,这李嫣同李园,大抵真是应了那一句话,生不由己,命里更不可相求。” 生不由己说的是,他二人生为兄妹,这并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而命里不可相求,说的却是李嫣与李园虽生为兄妹,命里却是没有半点兄妹的缘分,缘分这个事情,哪怕任你是血浓于水,也是不可强求。 就像是李嫣虽生为李家的女儿,却与整个李家没有半点缘分。 李园从小到大,都是不待见李嫣这个妹妹的,其实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喜欢不喜欢,小时候一眼看过去的厌恶,其实是很纯粹的。 那个时候李园便厌恶了李嫣,归根结底,那也只能说是,他二人并没有这个兄妹的缘分。 而相反的,与李园有这个缘分的,却是被李家从小收养长大的言尽。 一个是亲生的妹妹,一个是捡来的毫无血缘的孩子,两相对比之下,更显得言尽得李园青眼。 当然,青梅竹马的情谊,这个青眼变着变着变成不一样的感情,到最后李园欲要娶言尽,这也就能说得过去了。 小的时候,李嫣性子生的温润,远没有十七岁之后的骄矜张扬。 兴许是小孩子敏感,能够明显的察觉整个府里的人对她似乎不大喜欢,行为举止便愈发温顺起来。 她十二岁那年,李府一群人去往三青山。三青山是整个赵国最有名的一座山,其山峰陡峭险阻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三青山顶峰,笼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是为一景。 其实苍溟到现在都没有弄出个清楚李府当初去三青山是为了什么,狩猎?可三九的天气,别说是狩猎,整个三青山上能勉强见个活物都是好的。再说了,若真是狩猎,选什么地方不好,偏偏选三青山,这也太说不过去了点。 若说是赏景,这就更不可能了。 是以,他琢磨了许久,都没有琢磨出李府那一行人去三青山是为的什么。 此事暂且不提。 那一年,李园正正好十六岁,一袭月白衣袍已穿出风流之态。 平日里贯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可在夜幕快要拉下的树林里,染上了几分压抑的怒色。 而那袭月白长袍,在森寒树梢下,也渐渐透出无穷的冷意。 言尽一瘸一拐的过去,脸色已是冻的青紫,只颤着唇喊了一声:“李哥哥……” 白雪皑皑,阴风萧萧,李嫣挪了挪脚步,也想要走过去,可在触及到李园扫过来的目光时,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言尽哭噎着举着一只手,上面被乱石划出的伤口已经结成长长一条血痂:“李哥哥,好疼啊!” 李嫣目色露出几分委屈,她将冻的发僵的手更紧的往里缩了缩。 李园终于开口,眸光沉沉,一字一句问:“为什么要跑出来?” 李嫣张了张口,却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一个字。 言尽还在哭:“李哥哥,我的腿好疼啊……” 李园终究是收回了目光,看着言尽一瘸一拐还在拽着他的袍角,他眸色几不可见透出一点怜惜。他蹲下身,不容置喙的说:“上来。” 言尽趴在李园的肩上,李园甚至都没有多问一句就欲转身离开。李嫣看着他已经转过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哥哥,你怎么背言姐姐?” 这句话,问的也很是小心。 李园停下脚步,甚至都没有转过身来,只冷冷淡淡说了一句:“她是我的妹妹,她伤了腿,走不了了,我自然背她。” 李嫣在他身后,兴许是有些难过,流下一颗眼泪,她声音带了几分嘶哑:“那我也是你妹妹啊!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我,可我也是你妹妹啊……” 最后几句,愈来愈小,可等到她再次抬头的时候,树林里哪还有半个影子。 就这样,李园将李嫣扔在了三青山上。 他的本意兴许是给李嫣一点教训,让她晓得以后不可乱跑,更不可带着言尽乱跑。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李嫣并不识路。 第九十章:三青山上 李园走后,那些他带来的侍从也紧跟着离去。 李嫣这才艰难的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脚步,雪地上印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她就那样直直的盯着,眼珠子也不转动一下,活像一具雕塑。 良久,她才一点点蹲下身去,将已经沾在腿上的衣袍撕下来。 是的,她伤的也很重。其实刚才李园只要多看一眼,都会发现她衣袍上的深深血迹。可他却连这一眼都吝啬给她。 如果他能将对言尽的关心分与她十分之一,那也决没有将她一人扔在三青山上的事。 可惜,他从来都不关心她。 李嫣跪在雪地里,将已经与血肉粘结在一起的衣袍一点点撕下来。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再被撕开一次,其痛楚已经不用多说。 她紧紧的咬着牙,脸上一阵白过一阵。也不知是冻得还是疼的。贯来清澈的眼睛里飘出大片的泪花,可她还是强忍着再没有让它落下来。 以前的时候,她也是经常哭的,可渐渐长大,她才发觉,眼泪这个东西很是奢侈,只有获得宠爱的孩子才有资格拥有它,而她,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渐渐的,她便很少哭了。更者,就算是她哭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有些孩子的眼泪会让人怜惜,比如言尽,而有些孩子的眼泪只会惹人厌烦,比如她。 夜越来越沉,整片枯树林里阴风呼啸,她扶着枯树一步一步挪过去,脚下的雪似乎是结了冰,越来越硬。 四肢已经冻的麻木,湿掉的长靴仿佛一块坚硬的玄冰重重的套在她的脚上,她牙齿打着冷颤,稚气未脱的脸已被冻的青紫,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 她不识路,这个事情李府统共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由此可见,李家平日对这个女儿是怎样的关心。 整个三青山都被大雪覆盖,她一眼望过去,除了无边的黑夜还是无边的黑夜,哦,除了被雪反射过来的光。 她费力的搓了搓已经冻僵的双手,她其实毫不怀疑,若是此刻有人用力掰她的手腕,她的手腕会像薄冰“咔擦”一声被掰断。 她紧了紧身上穿的大裘,其实这大裘早已不能遮挡割过来的北风。 这让她想起,她小时候掉入冰湖,那湖里面的水冰冷刺骨,就像此时一样,她也很怕,也很绝望,当然,也同样的没有人过来救她,兴许,唯一的区别就是,当年她会凫水,出于对生命的渴求,她可以强撑着一口气,挣扎着游上岸,可而今,她却是无能为力。 想到这儿,她像是找到了一个爆发点,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 她抽噎着说:“我要回家……我想要回家。我也不要再喜欢你了,我好讨厌你,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好怕……我也好冷……” 渐渐的,这哭声越来越大,幽幽的荡在枯树林,惊了几只夜行的鸟。 这些话,可终究没有人听到了。 若是一出生的孩子,从小便被人丢进狼窝,再如果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那必然是一头狼。可李嫣不一样,她掉入狼窝的时候十二岁,尽管她与狼群生活两载,可归根结底,她已经是一个人了。 无数个夜晚,阿皎站在雪山之巅对月而啸,她便会想,为什么她的父母没有从一开始就丢掉她。为什么要让她有了人的思维之后以这样的方式活着。 所幸,她还不至于太绝望,因为,她还有阿皎。 两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她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独自一人捕到野兔。 再次遇到李园,便是在那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说实话,她早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模样。可人的记忆总是奇怪,有些事情你本以为你忘了,可是当见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些记忆总是会突然涌现。 彼时,她已经可以一人跑遍三青山捕到一些猎物,只不过在夜幕降临的时候,阿皎总是会寻着气味找过来将她带回狼窝。 而那日,阿皎来的晚了一些。 面前横飞过来一支箭羽,而后才是马背上的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李哥哥,你快看,我射到了——” 她呆呆坐在树下盯着面前的野兔,想着等阿皎找到她,再将她领回去。可猝不及防听到这样一道声音。 两年的习惯,让她听到人声的时候开始习惯性的躲藏。 马背上的少女,挎着弓箭翻身下马,仔细巡视了一圈后,声音带了几分疑惑:“唉,奇怪!我明明射到的啊!” 年轻男子的声音带了浓浓笑意:“射到什么了,我怎么没瞧见?” 她觉得这声音很是熟悉,竟也忘了一时的危险,从草丛中探出头去看。 那少女声音清脆:“你这是看不起我的箭术,哼,等我再射一只给你瞧瞧。” 话音刚落,她便感到有箭羽贴着自己的脸颊滑过。 她一惊,便想要跑开。 只听见身后的少女满含怒意的声音:“怎么还跑了?” 她想,那个姑娘估计是将她当成什么猎物了。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要飞出来。 那少女又是一箭射过来,这次,她也生了也怒意,微微偏头一口咬住那支箭,只觉得唇齿间震的发麻,已经有血迹逸出来。 这样一番动作下来,她身上披的兽皮已滑了下来,露出她半边人身。 身后的少女好像被惊到:“呀!居然是个人。” 她从口中将那半支箭吐出来,只冷冷的瞪过去。 这一瞪之下,怔住的却是她。 那少女身后的男子不疾不徐策马赶来,依旧是月白的衣袍,如泉中玉,如风下松。 她之前不懂何为残忍,可这一次,脑中第一时间浮出的,却是残忍二字。 上天从来都没有厚待过她,她知道。可这一次,却着实对她残忍了些。 虽是一母同胞,可两年之后再见,早已不是一句云泥之别可以概括。 她突然生出慌乱的情绪,急急将滑下去的兽皮拉紧,想要逃离此地。 可身后的少女策马拦在她的眼前,不依不饶:“你是个人,我刚才射你那一箭,你怎么不说?” 她看着言尽,心中一时也分不出是什么滋味。 李园过来,翻身下马,只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像是要看出个什么来。 她突然就反扑过去咬住他的手腕,她想,依着他的身手,甩开她应当不难,她趁着这个机会再跑出去,寻个隐蔽的地方等阿皎找过来。 可李园并没有甩开她,而是任着她紧紧咬住他的手腕。 她脸上满是脏污,悄悄抬起一只眼睛,却看到他正盯着自己,眸中情绪一时陌生。 她警惕的向后退去,李园还在往过来走,她蹲下身,轻轻的发出一声狼嚎。 她想,如果附近还有别的狼,听到她的叫声,应该会赶回来吧? 可别的狼还没有赶过来,倒是李园先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他急走几步,将她一把拽起,旁边言尽不无嫌弃的说:“李哥哥,她恐怕是被狼养大的,好脏——” 言尽说完这句话,便被突然窜过来的阿皎扑在地上。言尽虽是孤儿,但得了李家的庇护,从小的娇生惯养,哪里见过狼,更者,那头狼此刻正欲咬上她脖子上的血管。这样一惊一吓之间,她便晕了过去。 李园好似没有看到她晕了过去,只一只手紧紧的拽住李嫣,良久才说了一句:“你是嫣儿吗?” 她给过去一个,你竟然还记得我,我还活着你觉得很奇怪的眼神。 李园似乎知道她想要表达个什么意思,只顿了顿,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我记得你。你是我的妹妹,李嫣。你虽然丢了两年,但我知道,你还活着。” 这句话是这么多年来,他对她说的最和善的一句话。那一瞬间竟让她生出,他其实是很在乎她的错觉。 故事到这儿结束,苍溟淡淡呷一口茶水,不咸不淡问了一句:“你怎么看的?” 夙潇回过神来,觉得心下一阵痛过一阵,可在看到眼前之人的时候,又奇异的平复下去。 而他说起那些往事,她虽然会觉得心伤,但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外人。 她摇了摇头:“除了觉得自己很有些伤情外,没有什么看法。” 苍溟再呷一口茶水。 她又不死心的问了一句:“我之前……又是为什么忘了这些事?” 苍溟瞧她一脸的不解,正色了几分解释道:“其一,李嫣并不是你。其二,李嫣她并不是之前忘了这些事,而是之后才忘的这些事。” 夙潇根本无法理解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苍溟难得面色沉下来,一字一句说:“我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很难让你相信。因为我自己都觉得这一切很是荒唐。”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头疼的抚了抚额,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潇潇,我不会骗你的。” 夙潇看他神色,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点了点头。 苍溟眸光变得悠长,一字一句说:“我知道此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是所有人的所有事。” “因为,我去到过那里。” 夙潇半晌才说了一句:“你这是和我开玩笑吗?” 苍溟似乎也觉得过于震撼,隔了半晌才说了第二句话:“你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轮回。而我,在此境中涉了三世轮回才找到你。所以,我知道此后将发生的所有事。换句话说,现在这一切都是假的。” “李家覆灭之后,李嫣有一段时间忘了有关李园所有的事情,而你,阴差阳错之下,生魂恰巧被卷入这一段过往,占了李嫣的躯壳。” 夙潇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信任他了点,居然觉得他还真能说出个什么来。 她打断他还要说下去的话,忍了又忍终于挑了一句委婉点的话:“苍公子,泥人那也是有三分脾气的。你是在这儿拿我寻开心吗?” 苍溟怔了怔,一怔过后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哦,泥人也是有三分脾气的吗?” 夙潇:“……” 重点是这个吗? 夙潇听他刚才说了那么个故事,觉得自己听也听了,总不能白听不是,遂掏出几文钱:“苍公子,其实我与你也算是缘分一场,今日白听你讲了这么一场精彩故事,这茶水钱可不能再让你掏了。” 苍溟从桌上拿起那几文钱,似乎觉得极有趣:“缘分这个倒是好说。毕竟我们以后是要做夫妻的,说一句缘分浅怕也是没人相信。至于这茶水钱,潇潇若是想掏便掏了吧,毕竟,来日方长。” 夙潇拂袖就要离开。身后苍溟这次倒是也没有拦着她,只是不咸不淡说了一句:“你这是还想着要回去李家吗?你难道不晓得,早已经没有李家了。” 夙潇皱眉:“有没有李家干我什么事?我要去找夏夏与阿皎。” 苍溟淡淡“嗯”一声:“也好,等赵国此番事了,我也该带你去找夙寻了。” “夙寻?” 苍溟笑了笑:“莫不是连夙寻都不记得了?他是你哥哥。幸好某人不在此处,不然,真得伤心一番。” 夙潇很想反驳一句,但奇怪的,那些伤人的话此番却是再无法说出口。 苍溟手指扣在桌延上,蛊惑一般说:“坐过来。” 夙潇听到这话,很没有骨气的又坐回了原位。 可等了半晌,也不见这人说个什么来,她怒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其实我觉得你若是去发展说书先生这个职业,保证没有人能比得过你。” 苍溟摸了摸下颌,倒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说书先生……那我须得好好想想。毕竟,我这一决定,关系甚大。” 夙潇冷哼:“你又没有身居要为,更不管什么家国大事,只让你去做个说书先生,关系哪里大了?” 苍溟认同的点点头:“你这样说是没什么错。可我在想,说书先生一月能挣几文钱?以后我娶你,一应物什都得置办,还有聘礼,下的聘礼若是不够,估计你那位哥哥会将我打出去。所以,这个职业虽好,但我为了自己的未来,也是万万不能应的。” 夙潇呆了半晌才说了一句:“说书先生一月能挣好几十文钱呢?” 话说完之后,才发觉哪里不对:“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哪里就要嫁给你了?” 看到苍溟似笑非笑的眼神,她才气闷的说了一句:“不说了不说了……唉,你刚才叫我坐过来是要说什么?” “不说什么?” “那你到底要做什么?” “等时间?” 夙潇不解:“等什么时间?” 苍溟将手中茶杯转了个圈,又稳稳的放在了桌上:“哦,离魂散发作的时间——” 第九十一章:前世的他 苍溟尾音刚落,夙潇便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瞪大了眼睛看桌子上那杯茶,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你——” 可她也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 苍溟抱着她,眼睛中的光一点点敛了下去,面上再看不到半点玩笑神色。 他想起在此境中看到的那一幕幕往事,只觉得头疼的厉害。 ———————————— 苍溟俯身,点燃了一炉香,这才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夙潇抿了抿唇,脸上浮现一丝冷淡笑意,一字一句说:“苍溟,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苍溟倒是镇定,从香案旁走到桌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又为自己斟了杯酒,他举到唇畔,但眼角瞥见夙潇的面色委实不好,于是,他又将酒盏移开自己几分,对着她举了举:“喝吗?” 夙潇失了往日的端庄,咳,这是她自己觉得往日里她能够当的起端庄二字。 她一把夺过他的酒杯,因为力道太大,酒水倾洒出来几滴,她恨恨的问:“你问我……喝吗——喝……吗?” 苍溟拿出帕子将倾出来的酒轻轻拭去,好像才反应过来:“哦,我忘了,你如今不能吃饭,不能喝水,那自然也不能喝酒了。” 夙潇气结:“我问的是这个吗?我问的是——我为什么会被系在你的玉上……” 说出这一句话,她只觉得自己平日里的好脾气被尽数磨光,她手腕上那根日常缠着的白绫也不全数是摆设,此时被她抽出,如灵蛇般瞬息缠绕上他的腰腹,苍溟没有躲闪,只被她一把拽起来:“我要同你打一架。” 苍溟好笑的摇了摇头:“嗯……别打了吧,我打不过你。” 夙潇此刻怒火滔天,又哪里肯听他废话,她去势极猛,却见苍溟一副玩笑神色,只是退闪。 看他这幅样子,她就更气了。 缠斗半晌,苍溟这才一把斩断她的白绫,像是哄慰:“潇潇乖,我们不打了。” “……” 夙潇面色阴沉的厉害,她看了看他腰间那块白玉,只觉得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怒火又蹭蹭蹭的往上涨。 她觉得自己从来都算是好脾气,可今日,自她醒过来,她先是惊愕,惊愕过后却是再怎么也压抑不住的怒火。 她觉得,任是谁醒来,看到自己宿在一块玉里,且这块玉当时还正躺在他的掌心被他仔细的盯着瞧,那就算是再坚强的心,估计当时都会颤上一颤。 这一颤过后,紧接而来的便是滔天的怒火。 苍溟清咳一声,缓缓开口,:“当时离魂散发作,你离了那李嫣的躯壳,我总得给你再找一个不是——咳,不然我带着你这样一个明晃晃的生魂在街上晃悠,岂不是太过诡异?” 夙潇冷哼一声:“你这是句句在理了?我之前做李嫣的时候,没了之前的记忆,你不仅框我你是我的未婚夫婿,更重要的是,你还用眼神威胁我。” 苍溟仔细的沉思。 他在想,她入这一场幻境,是不是仅有生魂的原因,怎么脾性越发骄矜起来。 不过,这样很好。 他眸中攒出一点笑意:“我哪里威胁你了,若不是我机缘巧合之下得到那离魂散,你而今都还在李嫣的躯壳里,为那李园神伤,哪里还记得我半分,如此说来,倒是我更可怜些。” 夙潇想起之前那几日,皱着眉问他:“我之前宿在李嫣的躯壳里,那真正的李嫣呢?还有,我有按着原本的轨迹行事吗?” 苍溟莞尔一笑:“这个嘛……你开窗看看外面是什么地方再说……” 夙潇狐疑,但还是应着他的意思开窗。 外面月朗星稀,这屋子旁边闲闲载着几棵树,风拂过来,吹的树叶沙沙作响。 她觉得,这不就是每个夜里的景致吗?有什么好特别的。 哦,若说唯一的特别,那就是这个屋子被萤石照的亮堂,若不是她刚才开窗,倒真是看不出半分已是夜晚。 她回过身来坐下,此刻消了几分怒气,尚能对着他和善的说一句:“我看不出来什么?” 苍溟手指扣了扣桌延,沉思半晌才说:“你难道不觉得,这户人家很是富贵吗?” 她看着满室的萤石,点了点头:“嗯,看出来了。” 苍溟诱哄她:“看出来了,那你知道这是谁家吗?” 夙潇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急急奔过去又开了轩窗,这次,她看得清楚,廊檐底下每隔十步都挂着一个大红的灯笼,而灯笼上的字,依稀看过去倒像是一个李。 她回身问苍溟:“这李家不是覆灭了吗?我们怎么还在李家?或者说,这是另一个李家?我看这家处处都挂着大红的灯笼,可是有什么喜事?” 苍溟看着她已经显出几分虚弱的生魂,斟酌着问了一句:“要不,你先回玉里面,我慢慢给你讲。” 夙潇想起那玉被他掌在手心就一阵恶寒,坚定的摇了摇头:“就这样讲。” 苍溟这才起了个头:“这确实是李家。这李家近来确实是有一桩喜事。” 收到夙潇狐疑的眼神,他又补了一句:“这还是那个李家。” 夙潇奇怪的说:“既然还是那个李家,那有什么喜事啊?李园大婚?可我看着也不像啊!” 苍溟慢悠悠解释:“虽然是李家,却不是你见到的那个李家。这是十八年前的李家。” “什么意思?” “这个幻境本就是一场轮回,所以,我们又入轮回了。这个时候李家确实是有一桩喜事,你猜到了吧?” 夙潇顾不得心中的震惊,只是点点头:“李家二女儿,也就是李嫣,这个时候刚出生吧。” 苍溟啜一口酒:“正是这桩喜事。” ———————————— 夙潇是在第二日见到李嫣的。 她当时被李夫人裹在襁褓里,软软小小的一团。而李夫人脚边,便跟着一个四五岁的男童,正是之后的李园。 其实若不是苍溟告诉她那是李园,她根本不会将这个男童与李园联系起来。 她做了几日李嫣,见过李园几面,如今没了李嫣的情绪支引,倒是能够让她客观的回忆起李园来。 那实在是寒冰般的一张脸,不,说他是寒冰都显得他温暖了。就连大婚当日,他眉峰也是冷冷的蹙起,脸上也看不出半点高兴神采,只一副刻板规整的模样。 而眼前男童,见人就笑,说的话也是憨态可掬。与李园性情,可谓是天差地别。 从前她一直觉得,性情这个东西,生来怎样便是怎样,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如李园,你实在是无法想像,这个一个可爱的孩子日后会长成那副模样,这让她不免想,他期间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那副样子? 这边她坐在半副藤椅上沉思,而隐在竹影后的苍溟,眉几不可查的紧紧皱起。 她仿佛并不懂他的意思,反而更近的往李夫人的脚边挪了挪。 其实吧,而今她是一个生魂,没有人能看到她的。就算是她而今晃在李夫人的眼前,她也不会看出什么来。 但因着苍溟的眼神太过凌厉,她到底也不敢太过放肆,于是慢慢地挪向苍溟。 苍溟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不赞同的说:“你这是偷窥。” 她很没有气势的说了一句:“我这是光明正大的看。”话说完,她才反应过来:“你之前不是说你入了三次轮回吗?那你晓得的那些事情,不都是偷窥来的。” 苍溟:“……” 她看着他玄色的衣衫,揭过了这个话题:“这些人看不到我,那能看到你吗?” 苍溟挑眉:“能。” 夙潇一惊:“那你还傻站在这儿干什么,万一被人发现可怎么办?” 苍溟抿了抿唇:“我在等你。”这句话说完,他顺从的牵起她的手:“这些人虽然能看到我,但如果我一直牵着你,他们就看不到了。” 夙潇:“……” 还能有这种说法吗? 她被苍溟牵着往外走,眼角看到四岁的李园小心的拉开襁褓的一角,“吧唧”一口亲在了李嫣的脸上。 李嫣小小的脸蹙成一团,茫然了半晌这才惊天动地的哭起来。 李园似乎是被惊到了。看着竟有些手足无措。 她摸了摸下颌,这事情与她一开始所想,似乎有了些出入。这个时候的李园怎么看着很喜欢李嫣的样子。 苍溟站定,眸子直直盯着她:“你还要看什么?” “要看后面的事情啊!” 苍溟挑眉:“我昨晚不是大致都告诉你了吗?” “可昨晚我很瞌睡,你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没有听到你后面说了什么?” 苍溟沉沉说:“可见我说了什么你一点都不关心。” 夙潇道:“那我现在关心关心……嗯……你昨晚说了什么?” 苍溟:“……” 夙潇道:“你看,我现在问你,你又不说了。呐,你不说,我自己看了。” 苍溟不赞同的皱眉:“一个四岁的孩子,一个还是襁褓里的婴儿,你有什么可看的?” 夙潇认真说:“我看他不像讨厌李嫣的样子,何至于后来……” 苍溟淡淡答一声:“这人世间的事,每天都是变数,谁说得上呢?” 苍溟说,这人世间的事,每天都是变数,这句话很对。 可这李园同李嫣之间的变数,来的也太快了些。 眼前景致开始极速变换,竹影摇曳间她只能看到一道被拉的很长的影子。苍溟沉着声音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这幻境许是出了变故,不要怕。” 眼前云彩像是压的很低,闷的她透不过气来,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丝丝缕缕的白烟,消散在她的指尖。 半晌,眼前景致像是一幅被拉的很长的画卷,画上景致一点一点被人勾勒,最后看在眼底的,是一片铺开的梨花。 她抬头看着天际,这夜的贪狼星也太亮了些。 林间静谧,只有偶尔几声细微的窣窣。她顺着那声音看过去,却见是一身青衣的孩子蹲在地上,旁边放一个竹篮,原来是在拾捡地上凋零的花瓣。 她正在思考这孩子是何人,却看到夜色下过来一双青色的长靴。 她顺着长靴往上看,先是一片同色的衣袍,而是才是寒冰似的一张脸。 毫无悬念,这人是李园。 顿在地上的孩子好像还没有发现有人过来,兀自埋头捡着花瓣。 李园这个时候顶多十三岁,看模样甚是稚嫩,但瞧在夙潇眼里,已经带了浓浓的惋惜。 身旁苍溟发觉她的情绪变化,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你看着,很是惋惜啊?” 夙潇很想回一句,小时候软软糯糯的一个包子,长大后变成一坨冰块,任是谁都会惋惜的吧。 但她还是明智的没有说出这番话。 隔了半晌,顿在地上的孩子才发觉身后有人。 她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在看到李园的时候明显的惊了一下,而后才是细弱的一道声音:“哥哥?” 哦,原来这个孩子是李嫣。 李园虽然年纪小,但这个时候威势已显,不紧不慢的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夙潇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只要是个眼神好些的,她觉得都应该能瞧出来李嫣是在捡梨花。 果真,李嫣回了一句:“捡……捡花……” 李园往近走了几步:“你捡花作甚么?” 夙潇觉得,今夜李园的心情颇好,或者说,这个时候他虽然已经厌恶了李嫣,但还没有后来那么厌恶。 不然,若是依着之后他对李嫣的态度,肯定不会这样和善的问一句。 李嫣眸子躲了躲,半晌才说了一句:“奶娘说……说梨花能酿梨花白……我……”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李园问:“梨花白是一种酒吗?” “嗯。” 他又问:“所以,你就来捡花?” 小小的孩子默默低头,声音不轻不重的“嗯”一声。 李园似乎笑了一声,而后他才说:“这地上的花都是脏的,你捡回去也不能用的。” 李嫣慢慢起身,巴掌大的一张脸在月光的映衬下煞白煞白的。 她声音还是浓浓一股稚气:“可是……这树太高了,我够不到。” 李园沉着眉半晌,更近的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 就在夙潇弄不懂他要干什么的时候,只见少年蹲下身,沉着的说了一句:“上来,待会你踩在我的肩膀上,自然能上去了。” 等到李嫣真的踩在李园的肩膀上,被他托着摘下来一篮梨花时,夙潇才有些唏嘘。 李园面无表情的问了一句:“你奶娘……酿的那个梨花白好喝吗?” 李嫣似乎有些高兴,说话也比之前轻快了不少:“好喝,但奶娘说,不能多喝了。” 少年淡淡“哦”一声。 李嫣收拾好梨花欲走,李园又说了一句:“等酿出来那个梨花白,可以分我一坛吗?” 夙潇听到这儿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觉得,这个时候的李园,脸虽然冷冰冰的,但真是一个纠结的孩子。 第九十二章:一身冷漠 李园之所以是李园,因着他的冷漠无情,手段狠辣。那个时候,他虽然还没有去到楚国,更不曾为了谋求富贵荣华将李嫣亲自献给春申君,但夙潇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个人的本质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更者,李园实在说的上是一个薄情的人。 所以说,那个时候李园虽然小小的纠结了一下,但也只纠结了那一回。 幽暗的古道两旁生长出参天的古木,月色泠泠,白日里结了融融春意的古木此刻透出一股幽寂。 李嫣小心的踩着青石古道一步一步往上走,本就煞白的脸被冷风一吹更白了几分,许是吹了冷风,她扶在旁边一棵树上用力的咳起来。 夙潇看着这副景象,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遂问旁边的苍溟:“这是怎么了?” 苍溟从指头拈下一片树叶:“今日,是李嫣十一岁生日,李园不知发了哪道善心,竟带她出来。她很高兴。可她稍微这么一高兴,老天便看不下去了,半道上府里派人传来消息,说是言尽出了事。李园当即转身回府,将她一个人丢在大街上,哦,他还好心的留给她两个侍从。” 说到这儿,他眸子微眯:“可平日里那些侍从也是有眼力见的,晓得哪个受宠,哪个又不受宠。再者,李园折回府的时候,寥寥交代的几句也实在是不上心。那些侍从看着李嫣恐怕压根就没有当她是个主子。就这样,她又走丢了。” 夙潇看着她就靠在那树枝上,嗓子喊的哑了却还在喊:“哥哥——哥哥——” 夙潇第一次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两次,他将她一个人扔下两次。她心里该有多难过。” 苍溟淡薄是笑笑,摇了摇头道:“不止两次。李嫣半生苦厄,可以说,都是李园带给她的。” 夙潇又淡淡接了一句:“其实吧,若是她不在意李园,自然也不会被他伤到,可偏偏,她将他看的很重。重要到,让我开始觉得,这二人生为兄妹本就是一场错误。” 那边李嫣虽然还在一遍遍的喊着哥哥,但她兴许是知道没有人会找过来了,于是死心的顺着那青石古道往上爬。 夙潇也跟着她一步步上去。 古道尽头,是一座荒败的道观。夙潇皱眉看着那木门上的漆皮一块快掉下来,到处都透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李嫣小小的身躯靠在那摇摇欲坠的门板上,用力的拍了拍:“有人吗?” 夙潇觉得这样一处地方应该是没有人才合适,但她更晓得,有些事情,往往会不按常理发展,于是笑意潋滟问苍溟:“你说这儿有没有人?” 苍溟声音莫名的沉了下来:“往常是没有人的,今夜却是有人。” 夙潇觉得他说这句话时,面上神色有那么一瞬变得很奇怪,还不待她问出来一句怎么了,她便看到了开门的那个人。 她想,她明白了苍溟突然奇怪的神色。 开门的人,一件清淡素衫,乌发只用一根软带松松束起。他手指正正搭在门上,可在看到李嫣的一瞬,明显露出几分疑惑神色。 一双极清极淡的眸子,清透若琉璃,淡雅拟流水,空旷似高原。你看着那双眸子的时候,似乎所有的污秽都被涤荡一空。 可让夙潇震惊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个人的脸。 与苍溟相似五分,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苍溟开口:“这是我的父王。” 其实不用他说,夙潇也大致能猜到。 只是没有想到,苍溟的父亲秦庄襄王,竟会是这样一个人。 李嫣明显的怔了怔。不知是因为他那太过干净的气息还是别的。 这一怔过后,她才讷讷的说了一句:“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子楚笑了笑:“不是。我只是今日在这儿。” 李嫣声音小小的说了一句:“我可以进去吗?” 子楚往旁边让了半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处道观真是破损的厉害,外面看着已经很破败了,没有想到里面更是破败,四周的墙壁上都挂着蛛丝,看着很是森冷。 子楚擦了擦青石凳,让与她坐下才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儿来?” 李嫣趴在青石桌上,似乎很有些神伤:“我迷路了。” “那你的家人都不找你的吗?” 空气一时静谧,良久,李嫣才说了一句:“他们好像不大喜欢我。我不认路这事,好像除了我和奶娘,就没人知道了。” “他们不喜欢你,那你喜欢他们吗?” 李嫣轻轻的点点头:“喜欢。” 子楚觉得奇怪:“他们都不喜欢你了,你还喜欢他们作甚么?” 李嫣一时说不出来话,半晌才说了一句:“我刚才说岔了,我不喜欢那些人,但我喜欢哥哥,且只喜欢哥哥,很喜欢很喜欢。” “但他讨厌我,我知道。” 子楚问的问题总是很奇怪:“你这人倒是奇怪,别人讨厌你,你还喜欢他,这是什么道理?” 李嫣好像赞同他的话:“是啊,这又是什么道理?” 子楚看着李嫣,似乎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有趣:“我叫子楚,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嫣。” “那李嫣,你家住哪儿,你不认得路,就算是天亮之后你也没办法回家吧?” 李嫣眼睛亮亮的,直看着高空:“兴许,等他们记起我来,会来找我一找呢?” 这话刚说完,苍溟嘴边挂了一丝笑:“找她的人来了。” 李园翻身下马,那动作端的是一个干净利落。牛皮的软靴踩在地上,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到。 但李嫣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回过身看向了道观那扇摇摇晃晃的门。 李园将余下的一只脚收进来,脸色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 李嫣对着子楚小声说:“我哥哥好像来找我了,我要回去了。我见你面善,我以后可以来找你玩吗?” 说完这话,她似乎有些懊恼:“我不能来找你,我不识得路。” 子楚漾开一丝笑:“那我去找你吧,等我有时间。” 李嫣急匆匆报了一个地址,便向着李园跑去。李园站在那儿动也不动,看到她过来,吝啬的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与半分。 关于毕城,关于毕家,夙潇知道的不多。 只隐约记得哥哥曾经提过一句:“以一家之姓,全一城之名,这便是毕家。” 而毕家这个女儿,放眼整个魏国,就算是真正的公主,也比不得其尊贵。听说毕家这一辈皆是男丁,不知盼了多少年才得了这一个女儿,起名萱,其意为忘忧。 忘忧忘忧,真是满满的期望爱宠。 来魏国之前,倒是听人提过毕家这个女儿,无一不是嚣张跋扈,无法无天。 可那样好的箭法,又是那样的风姿,岂会是传言那样? 当时毕萱缓缓行到龙阳的面前,恭恭敬敬伏了一礼,就像是一个恭顺的后辈。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仿佛之前那一箭并不是她射出。 苍溟看着这一幕,走到她身旁,几不可见皱了皱眉。 她心下隐隐有股不安:“今夜……” 可她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面前的情况已经陡变。 她看着出现的另一抹身影,只觉得心止不住的往下沉。 古月! 龙阳那样冷静自持的一个人,可在看到古月的一瞬,面色变得惨白。 她知道古月于龙阳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神色凝重,对着苍溟一字一字说:“今晚,龙阳许是要出事。” 她说出这话,苍溟不置可否的挑眉。 自从长符建起,除了千池古月一直跟在她和哥哥身边外,其间的侍从流水一样的换过一遍又一遍。 她还曾经问过,为什么要一次次将那些人都换掉,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哥哥当时怎么说来着,好像是说,除了最为亲近的人,其余的人,若是没有非留不可的理由,其实都无需在意,不必太过苛责,也不必太过亲近。若是太过亲近,如若哪天遭到背叛,那才是致命。就像这样,那些人来来去去,看着也舒服。 她当时其实不能理解这话何意,可而今,她觉得,这话是有几分道理的。 就像龙阳身边仅有一个老仆,她不知道龙阳此前发生过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这老仆有什么非留不可的理由,让龙阳独独留他一人。 可这几日在龙阳府上,她也看得出,龙阳对这老仆很是亲厚。 所以,当古月四肢拖着玄铁铸就的锁链被那老仆牵着出现在龙阳面前时,她看的清楚,龙阳面上的神色是不可置信。 古月站在那儿,像一潭毫无生气的死水。之前她曾感叹过的那双眸子已经睁开,可那里面空洞的没有一丝感情。 都说久病成医,可她中毒这么久,还是于医术上半点不通。倒是哥哥为的自己几乎将世间医书都翻遍了。 他当时说过一种药,因为这药效用太过奇异,她倒是记了下来。 苏降草,名字听着却是不错。可这药,若给人服下,那人几个时辰之内便心智尽失,五情俱灭,若傀儡般可任人操纵。可幸的是这药的生长十分苛刻,古籍中记载,在极冷极寒之地才能觅到这药的踪迹。一般这样的地方,还未靠近便已经能将人活活冻死,更何况是采药。 可而今看古月的模样,应是服了苏降草无疑。 那老仆声音苍老沙哑:“公子。” 龙阳身上本就带伤,他手中承影剑饮血,此时那影下寒芒越发厉了,他冷淡面上却是渐渐浮现一丝笑意:“宴叔,你这是告诉我,你背叛我了?” 那老仆看一眼毕萱,毕萱柔柔揽起自己胸前的发丝,却没有任何表示。 那老仆说的缓慢:“公子,我没有背叛你,因我从来都不是您府中人。可还记得七年前那场刺杀,若没有魏安厘王替您挡那一剑,今日,您恐怕早已不在世上了。” 七年前。呵!龙阳低缓一笑。 龙阳垂着眸,夙潇并不能看清他眼中情绪,可她却能感到,四周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龙阳抬眸,眸中捻出细细的笑,没有戾气,甚至能够说得上平和:“原来如此。” 这番情景实是诡异,若说他们今夜是为的古月,实属不应该。 龙阳时常不在府上,只那老仆照料着古月,若要带走,简直是轻而易举。 可若说毕萱此番前来是为寻仇,可看她面上平和,甚至还能恭敬的对着龙阳行礼,这委实不正常。 她问苍溟:“你看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苍溟皱眉,眉眼一贯的冷厉:“那青衣女子被下了苏降草,不知他们操纵着她要做什么,可看样子,她对龙阳很重要?” 她看他一眼,却是没想到他竟也知道这苏降草。可仅一瞬,她便想起,苍溟并不知古月的存在。 她只得长话短说了一番,月光染的他的眸色温软了几分:“我知道了。”他看一眼古月,声音蓦地沉了下来:“若真是你说的这样,那今夜确实不能善了。” 语罢,看着她身上几处剑伤:“你还能撑得住吗?” 她点点头。 就这一瞬间的事情,夙潇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龙阳怎样出手,可那老仆却已经毙于龙阳君的剑下。 一剑穿胸而死。 没有人能料到,就连毕萱眸中都有一瞬的诧异。那老仆再怎么说,也跟在龙阳身边数十载,可他还是说杀就杀。 这一剑许是用力太大,龙阳身上的衣袍被血浸湿了大半。他眸色依旧温和:“跟在我身边数十载又怎样?既是背叛我,竟觉得自己还能活吗?” 身为一个剑客,最重要的就是要心狠,可此前龙阳心中有情,那心肠自然也狠不到哪里去,可而今,魏安厘王死了,他终于无情了一会,就算是相伴数十载的老仆,也毫不手软,夙潇扪心自问,若换了自己,是下不去这个手的。 毕萱笑着说:“不愧是龙阳君。此人好歹跟在你身边十三年,虽说只是一枚棋子,可今日启出,被你杀了,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龙阳没有说话,欲拉过古月,可古月眸子开阖间已变得赤红。 毕萱舌尖轻转,柔柔吐出:“杀!” 古月四肢上所缚的锁链被她拖在地上,磨出“锵锵”声。 她动作缓慢,但还是从腰间抽出那半截软剑。 龙阳面上浮现悲哀,古月眸子空洞,只知道向着龙阳刺去。龙阳剑术再高,但也只能退避,他不能伤她。 看着龙阳节节败退,夙潇才感到四周腾起的杀气。 苍溟唇畔逸出笑意:“今晚是逼我大开杀戒了。” 她本以为今夜来的人已经够多了,可她还是小看了毕萱,小看了毕家。 那样浓的杀气,不像是各家训练的影卫,更像是战场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森森寒意。 她只看到四周剑光腾起,可下一瞬,那些刁钻的招式,竟直直往这边招呼。 毕萱拉得满弓,箭矢若流光向夙潇而来。苍溟揽在她腰间,一个旋身堪堪避过了一击。 他眸色沉沉:“你不是白日还说,一时半会遇不到什么危险吗?” 今夜可真是一番混乱,她已经理不清这到底是怎样一件事情。 第九十三章:错局何解 首先,这并不是正文,我这两天翻看之前写的,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bug,所以,我今天在修文。 是要从七十九章开始修,预计四万字,今天没有改完。 明天等编辑后台处理一下,就会把修完的文放上来。 所以,重要的一句,今晚的其实是xu geng 夙潇睁开眼睛,茫然看着这四周景象。 宵中星子只有寥寥几点,塑在她的眼底却只有一片茫然。 她其实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觉得身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咯的她腰有些微疼。 习惯性的伸手想要扶着一旁的物什坐起来,可手伸过去,碰触到的却是一片虚空。 她这才眨了眨眼睛,眸中的茫然之色一点一点褪去,显出几分疑惑。 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幻境崩塌的时候,可一睁眼,这是一幅什么情形。 她将眼前的梨花枝往后揽了揽,等等!梨花? 她不可置信般慢慢低下头去,眼中映出漆黑的枝干,而后才是地上零落的大片梨花。 她揉了揉额,果真,她此时正正挂在梨树枝上。 她怎么会躺在梨花枝上这个问题暂且不论。她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使劲摇了摇这个树干,看看这树枝结不结实。 她这一摇,梨花簌簌而落。 她正想要下来,眼角却是瞥见梨花尽头行进来的一双青色长靴。 她将探出来的头又往回缩了缩。 正这时,那人影立定。就站在她视线所及处。 她小心的往天空看了看,嗯,没有卷起的浓云,看来这应当不是幻境了。她正欲低头看下方情景,可眼角瞥见天际一点刺眼亮光,正是贪狼星的方位。 她蹙眉,今夜的贪狼星这也太亮了点吧。 她只分神想了这么一句,却听见下面响起一道冷漠的嗓音:“你在这儿做什么?” 她想,这道声音是真冷啊! 唉,不对,重点不是她应该问,下方怎么还有一个人。 她唯恐惊动了这人,将头小心的又往出去探了探,这才看到下方果真还有一个人。 看模样只是小小的一团,仿佛着青衣。而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花篮。 这孩子受惊,有些惊慌的回过头去:“哥……哥哥?” 那少年仿似极不耐烦:“我问你,你在这儿做什么?” 她看着李嫣篮子里的花瓣,兀自沉思,她觉得只要是个眼力好些的,都应该能看出来这孩子是在捡花。 那少年声调变了几分,蕴了浓浓笑意,可这笑意之下说出来的话,可真是如寒冰利刃:“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梨园禁止别人入内吗?” 夙潇心想,这少年小小年纪可真是霸道。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 那地上青衣的小姑娘听到这话,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敛了情绪,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句:“这落下的花,想必哥哥也不会在意,我只是捡几瓣回去做花包而已。” 少年冷嗤一声,笑道:“我允许了吗?我的东西,就算是我不要了,那也轮不到你拿。出去,以后别再踏进梨园半分。” 这话,真的已经有了几分欺辱的味道。 可那小姑娘似乎忍耐极好,顺着夙潇这个方向正好能看到那小姑娘紧紧抿起的唇线,良久,她才弯下腰将手中的花篮提起,拈起一瓣花仔细的盯着。 良久,那姑娘才突兀的笑了一下:“是吗?那我还给哥哥好了?” 夙潇正不懂这话何意。其实她在想这姑娘此刻的情绪。 她能够明显的感觉到这姑娘很怕,其实看着她的表情,你真是寻不出一丝怕意。可夙潇就是看到她垂下的左手紧紧握在一起,在细微的颤抖。 待夙潇反应过来的时候,正正好看到那姑娘一抬手,将花篮里的花瓣倾数倒在那少年的头顶。 那少年眼角含笑,花瓣在他的头顶零零洒洒飘落,可夙潇看到,那少年眼中无半分笑意。 那姑娘将花篮随手掷在一旁,转身离去。夙潇只能看到荡在空中的一片青色衣角。 那少年立在梨花树下很久才离开。夙潇看着快要消失的那个背影,正要动一动酸痛的四肢。可眼前之景却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睁大了眼睛,还不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半晌,眼前景致像是一幅被拉的很长的画卷,画上景致一点一点被人勾勒,最后看在眼底的,是一片漆黑中的半盏烛台。 烛火很暗,她借着光还能看到敞开的半扇门扉,摇摇欲坠。 轩窗似乎没有开着,屋内沉闷的厉害。她往前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心底竟升腾起一种名叫寥落的情绪。 突然,房内传来几声低咳。 她这才惊了一惊,这房里,竟还是有人的吗? 这屋里的光实在是暗,暗到她转过身只能看到榻上一道模糊的影子,似乎躺了一个人。 那榻上只那几声低咳之后,便再也听不到一点动静,她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正这时,却听见房门外一道焦急的声音:“小姐——” 她看了看这四周也没有躲避的地方,正在想待会要怎么解释,却见门外那人风风火火闯进来,直接穿过她的身体跑向榻边。 夙潇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很疼,那就说明这不是幻觉。可刚才她看了,天上也没有卷起的浓云呀,那这儿也不是幻境。 那此地到底是哪?为什么这些人都看不到她? 还不待她思考个所以然来,榻上的人又吸引了她的注意。 被子下探出一张小小的脸,煞白煞白的。正是刚才见到的那个小姑娘。 可是,她怎么病了? 那姑娘坐起来,在看着榻边人的时候,极为虚弱的喊了一声:“奶娘。” 夙潇想着这些人看不到她,便往前挪了几步。 那妇人手中端着黑乎乎一碗药,眼角含泪:“刚好了几分,怎么出去一场又病成这样,小姐先喝药吧。” 那姑娘又是几声低咳,将那奶娘拿过来的药碗往后面推了推:“奶娘,没用的。” 那妇人用袖子抹了两滴泪:“是奶娘不中用。” 那姑娘抿唇笑了笑:“我今日去梨园了。” 夙潇没有在意这姑娘说了什么,只是觉得,这姑娘笑起来真真是好看。 可那妇人似乎被她的话一惊:“啊——小姐去了李园,那——那大少爷?” 这姑娘又说:“奶娘不是说,梨花性凉可以入药吗?可整个府里只有梨园栽有梨花了。我就想着我偷偷去捡一些,熬了这药我兴许能好的快些。” “可是,我遇到哥哥了。然后,我就将整篮子的花都倒在了他的头上。” 这话似乎太过惊世骇俗,因为夙潇眼睁睁看着那妇人手里的药碗打翻在地下。 那妇人哆嗦着嘴唇,只喃喃道:“那——那大少爷?” 那姑娘粲然一笑:“他应该不屑找我的麻烦吧,从小到大,他都讨厌我,讨厌到,连和我说几句话都是满满的不耐。” “我告诉他,我拿这些花是要去做个花包,就这样他都不给我。若是我告诉他,我拿这花是要救我的病,我估计他明天就能伐了整个梨园。” “他就是这样讨厌我。已经这么多年了,我知道,奶娘,你也不要担心。” 这话听在夙潇耳中,只让她觉得心头莫名一涩。 那妇人眼眶已是红的厉害:“小姐,我去告诉老爷和夫人,你病成这个样子,他们总会管一管的。” 那姑娘似乎急了,只拉着那妇人的手,眸中露出哀求之色:“奶娘,别去,不要去求他们。” 那妇人眸中露出浓浓的怜惜:“好,奶娘不去,奶娘不去。” 那姑娘这才又露出几分笑意,她看到那妇人低头抹泪,不禁低声说:“奶娘,我其实并没有多难过,你就更不用难过了。” “其实吧,我小时候还是会难过的。明明我才是这李府的小姐,可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他们都喜欢言姐姐。” “我其实很想问,我是不是哪里不好啊?我会改的。可后来,我就知道,有些事情问了也没有用,渐渐的,我也不难过了。” 那妇人听到她说这话,揽着她的肩哄慰:“没有,小姐很好,小姐很好,是那些人眼瞎。他们都看不到小姐的好——” 最后一句,已经带了浓浓的哭音。 那姑娘重重的“嗯”一声,眸光一时悠长,像是自语,又像是要寻求一个答案:“奶娘,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李府啊?我一点都不喜欢这儿。” 这话可真是傻,她既然生在李家,除了长大嫁人,又哪里能离开李家呢? 可那妇人一字一句,说的认真:“很快了,等小姐长大,小姐只要长大,就能离开这儿了。” 那姑娘又重重“嗯”一声,这才沉沉睡去。 夙潇随着那妇人走出房门,看着这院落破败,碧瓦上积了厚厚一层清晖,廊檐底下却挂着一个灯笼。 灯笼上端端正正一个李字。 夙潇长呼出一口气,这便是李家吗?三十多年前赵国的李家。 她想起之前沉入的那个幻境,幻境中的李园对着李嫣虽然口吻不善,但若是旁边有人,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来其中含着满满的宠溺。 她本以为这便是这个故事的开头。可从来都没有想过,三十多年前真正的过往,李园对她竟会是那般的厌恶。 既然这样,那最后李园何故布下两仪阵,逆天而行?还有那个幻境,他对她是这样的厌恶,又怎么会有那样一场心魔演化出幻境? 此后两年,所有的景象变换的杂乱且迅速,唯一刻在夙潇眼底的,便是李嫣日渐张开的眉眼,冷冷淡淡的,仿佛透着一股寒凉冷意。 她没有再见过李园,也没有见过府上别的人,只是安静的在她那一方小小的院落中,种了两株梨花。 最后那日,她从屋内拿出厚重的大裘,用破布一点一点围在梨树枝上,隔着寒风冷冻,夙潇听见她小小的说话声:“奶娘,明天我要随众人去三青山了,大概半个月吧,我很快回来。” 说完这话,她似乎笑了一笑:“今年这场风雪似乎格外的大,这梨树我养了两年,可不要给冻死了。” 随着镜面一层层的崩坏,夙潇听到那妇人说:“小姐去吧,老奴一定看护好这两株梨树。” 夙潇站在黑暗中,仔细的回忆着如洪流极啸而过的这两年。虽然杂乱理不出半分头绪,可她还是细微的抓住了一点什么。 说出来她都有些不可置信。李嫣在意李园。就算她隐藏的很好,但夙潇还是发现了。 夙潇后来回想起这一切,总会觉得,这李嫣同李园,大抵真是应了那一句话,生不由己,命里更不可相求。” 生不由己说的是,他二人生为兄妹,这并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而命里不可相求,说的却是李嫣与李园虽生为兄妹,命里却是没有半点兄妹的缘分,缘分这个事情,哪怕任你是血浓于水,也是不可强求。 就像是李嫣虽生为李家的女儿,却与整个李家没有半点缘分。 李园从小到大,都是不待见李嫣这个妹妹的,其实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喜欢不喜欢,小时候一眼看过去的厌恶,其实是很纯粹的。 那个时候李园便厌恶了李嫣,归根结底,那也只能说是,他二人并没有这个兄妹的缘分。 而相反的,与李园有这个缘分的,却是被李家从小收养长大的言尽。 言尽是在李嫣三岁的时候被李夫人捡来的,是个孤儿。可这么多年下来,她这个孤儿,实在是更像个李府的小姐。 一个是亲生的妹妹,一个是捡来的毫无血缘的孩子,两相对比之下,更显得言尽得李园青眼。 而在三青山上,李园听到李嫣与言尽同时失踪,这份对言尽的青眼便格外的明显。 三青山是整个赵国最有名的一座山,其山峰陡峭险阻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三青山顶峰,笼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是为一景。 其实夙潇从始至终都没有弄出个清楚李府众人去三青山是为了什么,狩猎?可三九的天气,别说是狩猎,整个三青山上能勉强见个活物都是好的。再说了,若真是狩猎,选什么地方不好,偏偏选三青山,这也太说不过去了点。 若说是赏景,这就更不可能了。 是以,她琢磨了许久,都没有琢磨出李府那一行人去三青山是为的什么。 此事暂且不提。 那一年,李嫣十二岁,而李园十六岁的年纪,一袭月白衣袍已穿出风流之态。 他平日里贯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可在夜幕快要拉下的树林里,染上了几分压抑的怒色。 而那袭月白长袍,在森寒树梢下,也渐渐透出无穷的冷意。 言尽一瘸一拐的过去,脸色已是冻的青紫,只颤着唇喊了一声:“李哥哥……” 白雪皑皑,阴风萧萧,李嫣挪了挪脚步,也想要走过去,可在触及到李园扫过来的目光时,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第九十四章:几夜霜飞 啊——很抱歉(???︿???) 今天我一直在改文,改了两万字(如今已经死亡) 但是,还差三章。而之前的文没有改完,新的章节也没有办法发布…… 只有等到我改完之后,一次性发了,这两天只能这样xu geng 嗯,如今只有xu geng才能维持得了生活_(:_」∠)_ 我也不想这样啊,改文什么的,我真的已经崩溃…… 争取明天吧,明天晚上……之前,一定将文修完…… 我只能这样说了。 好了,下面是xu geng的内容—— 夙潇最后一幕看到的便是马车辘辘而行扬起的尘埃。 李嫣掀开车帘向外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笑意。可夙潇知道,这融融笑意的眸底尽是寒冰。 夙潇不知道她失踪这两年李府可有派人找过她,但她知道,再次回到李府的李嫣,是不同的。 所有的境像一幕幕拉开,落日的余晖铺满整个天空,夙潇站在竹荫下,就那样看着她一步步走进深夏的院落,再没有出来过一步。 她听到府上四起的流言:“听说小姐回来了。” “哪个小姐呀?言小姐不是一直都在吗?” “你来的晚,怕是不晓得。这府上原本还有一位小姐,和大公子那可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正儿八经李府的小姐,两年前丢了。” “丢了?那怎么丢的?又是怎么找回来的?” “谁知道怎么找回来的。不过,找回来就是了。也没人在意她。之前没丢的时候这位小姐便不得老爷夫人喜爱,大少爷尤其的厌恶她。” “啊!不是和大少爷一母同胞的兄妹吗?大少爷怎么还厌恶……” 人声渐渐远去,夙潇想,这些话,幸好是她听到的,而不是李嫣。 烛泪从烛台上滑下来,流了整桌,最后一截灯芯还在一捧烛泪里垂死挣扎,只发出暗淡的光。 李嫣枯坐在桌前,只盯着那烛台瞧。 突然,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起身开了轩窗,她立在那儿,夙潇就看着她的面上渐渐浮出笑意。 这笑意真如枯树渐抽枝桠,一霎的生气让夙潇都怔了怔。 正这样想着,只见她一把关了轩窗,提起裙裾便飞奔而出,夙潇紧跟其后,眼角便瞥见一个白色物什撞进她的怀里。 等她定神细看,才发现那是阿皎。 只不过,它的皮毛已不似从前油亮光滑,看上去乱糟糟的黯淡无光。蓝色的眼睛里长河渐落,却在见到李嫣的那一刻盛满莹莹的泪光。 清风渐起,她紧紧的搂住阿皎的脖子,就那样坐在门前石阶上,三千娟发皆铺陈于地。 李嫣与狼群生活两载,回到李府更不爱说话,除非是必须要说的话,她也会简短的以“知道了”“嗯”等回答。 而那个时候,言小姐已经写的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两相对比之下,本来不喜爱她的父母,更是将厌恶满满的都写在了脸上。 更何况,阖府的人都知道,她还养了一头狼。 夙潇知道,这也没什么。李嫣她之前就不在意这些,这次回来就更不会在意这些了。 可她只是想到她不在意什么,却没有想到她在意什么。 两年时光又是极速而过。 赵国有个不好的风气,那就是每到一年的十月,各家小一辈的俊彦才子,必得相约举行一场流觞诗会。 说是什么诗会,也不过就是一群纨绔聚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荤话。好点的,还能诹几句半吊子的诗。 然后一群人附和着称赞鼓掌。偶尔兴头上来了,再一掷千金搏美人一笑,真是好不快哉! 可李嫣每每听到此处,都会觉得这个国家毫无希望可言。 话说回来,这种事情本来与她也没有什么干系。她也想不到这种诗会和她会有什么关系。 整个邯郸城,若是排一个俊彦才子榜,李园绝对榜上有名。因而,那一年的流觞诗会,就办在了李府。 这事暂且不提,办在李府这也没有什么。可巧不巧的是,那一年办的日子,正正好是十月二十一。 而十月二十一,是她的生日。 虽然说,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什么人记得她的生日。 可那夜许是听到前院太过热闹,贯来冷清的心竟也微微动了动,遂和衣起身,向着前院走去。 当时,这位言小姐正弹了一支妙曲,引得众人争相称赞。 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便想要离开。 谁料,这位言小姐眼力太好,她已经藏的那样隐蔽,竟也让她看到了。 言尽言笑晏晏:“妹妹既然来了,便同我们一起吧。待会这杯子若是停到妹妹面前,妹妹不止要喝了杯中的酒,更得要作诗一首。” 李嫣面上笑的不露半分。 只不过这杯随水流,能停在她面前的可能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正这样想着,好巧不巧,那杯子竟是悠悠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也不想扫了众人的兴,遂取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此时却是不说也不成,正欲将此前想到的一首半吊子诗念出来,谁料,喉咙间竟是一阵钝痛,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当时只当自己吃错了东西,推脱之下又被众人罚酒三杯。 夙潇站在一旁看着这诗会上觥筹交错,只是皱了皱眉。 而李嫣贯是冷淡的面容不知何时浮上一抹红霞,夙潇的心往下沉了沉。 不远之外的树丛中飞进来一双蹁跹的彩蝶,此刻正正围绕在李嫣的指尖,夙潇皱着眉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却看到那双彩蝶一寸寸在她的指尖化为白烟,夙潇心底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像是为了应证她不好的预感,只见李嫣起身,对着众人说了一句什么,便向着外面走去。 而三步之外的一处席面,有位男子紧跟着出去。 李嫣站在草丛间,感到一片湿重的雾气,她重重的呼出一口气,看着天上连半点星子也无,想着是不是要下雨了。 她没有任何防备,头晕沉沉的,眼前已经出现层层叠影,她摸索着欲回去自己的院子,谁料却从后背伸过来一双手。 她大惊。回过身去看来人,无奈眼前晃的厉害,只模糊看出似乎是席间的哪家纨绔。 那人举止轻佻,说的话更是露骨,她压了压怒火,当即冷了脸要拂袖离去。 可一转身却晕乎乎的站不稳,那人一拽,她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跌在了那人的怀里。 那人手指摸了摸她的脸,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欲色,那样的神情,任是她再多看一眼,都恶心的想要自毁双目。 她来的时候带了阿皎,她知道只要她喊一声,阿皎定然会飞扑过来将这人撕的粉碎,可喉咙依旧疼的厉害,说不出一句话。 头越来越昏沉,她只觉得全身热的难受。迷眼朦胧中,她只听到一声凶狠悲戚的狼嚎。而后,便是身后那人一声凄厉的嘶喊。 她微微轻笑,知道是阿皎来救她了。 虽然很想就那样让阿皎咬死他,但潜意识里,她还是知道,若是阿皎真将这人咬死会发生什么。 她嗓子痛的厉害,就算是用尽全力也只是虚弱的一句:“阿皎,不要——” 若是那个人死了,阿皎绝对会没命的。 许是这边动静太大,竟惊动了席间的人。 隐隐约约中有人似乎在问:“我怎么听到狼嚎声?” 似乎她的父亲也赶了过来,听闻此言低声说了一句:“我那不肖的女儿,确实养了一头狼——” 似乎有人大惊:“啊——伯父难不成是说,刚才出去的那位小姐——” “可李府的女儿不是——” “我还从未听闻谁家女儿竟然养狼——” “说起狼,我听闻三青山上就有狼——” 诸人七嘴八舌的说起来,可李嫣只听清楚了一句,李府的女儿不是……她低低笑了两声,她知道后面的话是什么。李府的女儿不是言尽吗?又怎么会是她这个孤僻的怪物? 是的,怪物,她的爹娘不止一次指着她说,他们做了什么孽,怎么会生出她这样一个怪物,居然养狼。 她想,这能怪自己吗? 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咬了咬舌尖才让自己清醒了几分。 她虽然及时制止,可阿皎还是咬伤了那人。 此时,那人连滚带爬颤颤巍巍站在李家家主的面前。 阿皎又恢复了乖顺的模样,安安静静围在她脚边。 “狼——狼——” 她看到那人被吓的已经语无伦次,心底轻嗤一声,可真是没出息。 还不待她想完,脸上便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你这孽女,还不给我跪下!” 她觉得自己口齿间已经漫开了一股血腥,她挑衅似的看着她这位父亲,眸中是毫不示软的倔强。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她不知想到什么,竟慢慢地跪了下去。 夙潇看着她面上不正常的红晕,知道她是被人下了“第一春” 这种药猛烈又霸道,端的是要人命的算计,因为太过阴狠,哥哥此前翻医术的时候提了一句。 此刻想起来,只觉得怒火中烧。 她抬头看着沉闷的天色,知道这儿的一切都已经是往事,就算是她看到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什么都不能做,这种感觉,可真是无力。 李嫣的脸已经肿了半边,此时安安静静跪在地上,却只盯着一个方向看。 夙潇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却是李园。 很显然,李园并没有往这儿看半分。 而那个欲轻薄李嫣的人,看到李家的家主不由分说扇了她一巴掌,本来还有几分后怕的神色全然没了,一手指着李嫣,一手捂着被阿皎咬出的伤口:“伯父——是李小姐约我过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刚过来,便蹿出这个畜生——” 她只是跪在地上,眸中神色一点点晦暗下来。夙潇知道,那第一春的毒恐是正烈。 李家的家主还在厉声道:“你可真是丢尽我李家的脸。还有这个白毛畜生——” 他看一眼身旁已是呆愣住的侍从,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都傻站着干什么,给我将这畜生打死——” 她眸色已是迷离,身上的肌肤仿佛被点燃了般烫的厉害,她拽住那家主的袍角,想要解释:“不是我——是他想要——” “孽障——你还敢狡辩——” 言尽适时的说了一句:“伯父先不要生气,且听妹妹怎么说?” 李嫣在重重叠影中,便看到她的父亲甚是慈爱的说:“这个孽障丢尽了我李家的脸,言儿你用不着为她开脱。” 阿皎围在她的脚边,身边涌上来一群人要抓它。她那个时候还留着一丝力气,只知道阿皎不能出事。 凭着最后的一丝理智,只用尽力气将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话也说的磕磕绊绊:“请父亲饶了阿皎吧,阿皎它什么都不懂,它刚才只是想要救我……请父亲饶了阿皎吧……” 言尽又适时的说了一句:“伯父您看,这头狼是最为稀罕的白狼,听说还是狼王呢?就这样杀了未免也太可惜了点……要不这样……刚才言儿正与各位少爷公子说起这笔墨一事。” “这白狼所制的狼毫言儿还没有见过呢?不若就用这畜生的一身皮毛制成笔,倒也不辜负了它生来一场。” 最后留在记忆里的那个夜晚,只有一场潇潇大雨。 果然她猜的很准,要下雨了。 她被人压着肩跪在冷雨里一夜,“第一春”毒发,她口鼻中逸出血迹,大雨冲刷下来,血水染了她半边衣袍。 她一点点爬过去,立时便有人将她再拽回去,眼前是阿皎一把一把被薅下来的狼毛,白色的狼毛,混着红色的血水,还有几乎气绝的阿皎不时的低声呜咽,迷蒙中,她仿佛看到阿皎眼角留下的一颗泪水,狼是不会流泪的,可是,她却见到了两次。 她那个时候就想,可不可以有人来救一救阿皎,它就快要死了,它是三青山上的狼王啊,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怎么可以耻辱的被人一根根薅掉狼毛? 可是,这一切都是她带给阿皎的。 她从前看过那么多的话本,上面说,当一个美人深陷困境时,总会有一位英雄从天而降,将她救出去。 她也是个美人啊!她其实也没有多贪心,她只是想,可不可以有人救一救阿皎。 可是,没有人。 她这么多次陷入困境,从来都没有什么英雄将她救出去。当然,她也从来都没有祈求过,唯一祈求的那一次,上苍似乎也没有听到。 所以说,那些话本子上的故事,怎么能信呢? 不幸的是,就她此前再冷淡,就算她在狼群里生活了两年,但夙潇知道,她的心底对着她的父亲还是有那么一丝的幻想。幸运的是,这个幻想终于破灭了。 她十七岁的那个生日,那一场潇潇冷雨,终究是洗尽了她所有的温软。 所以说,十月二十一,是一个好日子。 从始至终,李园都没有过来瞧她一眼,她丢了半条命,在榻上躺了一个月醒来。 她缓缓的下榻,从轩窗外看出去,外面是高木春风,陌上繁花。 她垂头露出一个情真意切的笑,眸中冷硬如三冬寒石。 第九十五章:血中之血 我今天把改完的文发给了编辑,但到现在还没有改过来_(:_」∠)_ 没有办法,今天也不能更新了。 下面是日常xu geng—— 言尽哭噎着举着一只手,上面被乱石划出的伤口已经结成长长一条血痂:“李哥哥,好疼啊!” 李嫣冷淡的眸光,在触及到李园对着言尽露出的几分温柔时,终于流露出委屈,可下一刻,她将冻的发僵的手更紧的攥了攥,再往身上穿着的棉衣里缩了缩。 李园终于开口,眸光沉沉却是看向李嫣,一字一句问:“为什么要跑出来?” 听到这句话,夙潇这个旁人看着都有几分委屈。 今日本是言尽缠着李嫣要出来,可两个半大的孩子,茫茫大雪中,满山的景色皆是相同,更何况,其中李嫣又不识路。 眼见天色渐暗,两人也有了几分焦急,走到一个山坡上言尽一脚踩空就要落下去,李嫣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她,结果,两人双双摔下陡坡。 所幸,这个陡坡并不高,只不过,两人皆被大雪覆盖之下的碎石划伤。 李嫣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可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一个字。 言尽指着自己被划破的衣袍还在哭:“李哥哥,我的腿好疼啊……” 李园看李嫣一副不想多说的表情,终究是皱着眉收回了目光。 他低头看了看还在哭泣的言尽,她一瘸一拐拽着他的袍角,脸上满是委屈。 他压抑的怒火似乎消散了几分,眸色几不可见透出一点怜惜。他蹲下身,不容置喙的说:“上来。” 言尽趴在李园的肩上,李园最后看一眼李嫣,眸色又恢复冷淡模样,他甚至都不想再多问一句就要转身离开。 李嫣看着他已经转过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哥哥?” 李园停下脚步,眸色染上几丝笑意,回过身来看了看李嫣:“怎么?还要我背你?” 夙潇分不清这话是真心还是嘲讽,实在是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太难测。 可李嫣在听到这句话的一刻,本就白的面色更白了几分:“不敢劳驾哥哥。” 李园背着言尽转身,只留下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她是我的妹妹,她伤了腿,如今走不了,我自然背他。” 待到李园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李嫣才缓缓蹲下身,几番被压抑的情绪终究有了一丝裂痕,这个人,平日里冷淡安静,而今,就连哭起来也是冷淡安静。 若不是她脸上淌下一颗一颗的泪水,夙潇真看不出来她在哭。 哭了半晌,李嫣才嘶哑着声音说了一句:“那我也是你妹妹啊!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我,从来都不喜欢我,可我也是你妹妹啊……” 最后几句,愈来愈小,可等到她再次抬头的时候,面上泪痕已经被拭的干净,哪里还能看出来半点哭过的痕迹。 等到她一脚踩在雪地里的时候,夙潇才想起来一桩事。 李嫣并不识路。 这个事情,若不是这么久她一直盯着李嫣,根本就不能发现。 她望着四周刮的越来越急的北风,心中知道怕是不好。 她的猜想果然没错。 李园将李嫣扔在了三青山上,他的本意兴许是给李嫣一点教训,让她晓得以后不可乱跑,更不可带着言尽乱跑。 可是,他真是不了解这个妹妹,但凡是他有一点了解这个妹妹,他也干不出将她一个人丢在三青山上的事。 尤其是,三青山上,传言有狼。 李嫣哭了一场,这才艰难的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脚步,雪地上印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她就那样直直的盯着,眼珠子也不转动一下,活像一具雕塑。 良久,她才一点点蹲下身去,将已经沾在腿上的衣袍撕下来。 是的,她伤的很重。之前她与言尽滚下山坡,最为厉害的一下她侧身帮言尽挡了,腿上立时划出一道深深地口子。 其实刚才李园只要多看一眼,都会发现她衣袍上的深深血迹。可他却连这一眼都吝啬给她。 夙潇想,如果他能将对言尽的关心分与她十分之一,李嫣都会很高兴的。 可惜,他从来都不关心她。 李嫣跪在雪地里,将已经与血肉粘结在一起的衣袍一点点撕下来。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再被撕开一次,其痛楚已经不用多说。 她紧紧的咬着牙,脸上一阵白过一阵。也不知是冻得还是疼的。贯来清澈的眼睛里飘出大片的泪花,可她还是强忍着再没有让它落下来。 以前的时候,她也是经常哭的,可渐渐长大,她才发觉,眼泪这个东西很是奢侈,只有获得宠爱的孩子才有资格拥有它,而她,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渐渐的,她便很少哭了。更者,就算是她哭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有些孩子的眼泪会让人怜惜,比如言尽,而有些孩子的眼泪只会惹人厌烦,比如她。 夜越来越沉,整片枯树林里阴风呼啸,她扶着枯树一步一步挪过去,脚下的雪似乎是结了冰,越来越硬。 这一年的雪,下的很大很厚。她一脚踩下去,小半条腿都没在了雪里,四肢已经冻的麻木,湿掉的长靴仿佛一块坚硬的玄冰重重的套在她的脚上,她牙齿打着冷颤,脸上已被冻的青紫,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 她不识路这个事情,除了而今的夙潇,就只有自小照顾她的奶娘知道。由此可见,李家平日对这个女儿是怎样的关心。 整个三青山都被大雪覆盖,她一眼望过去,除了无边的黑夜还是无边的黑夜,哦,除了被雪反射过来的光。 她费力的搓了搓已经冻僵的双手,她其实毫不怀疑,若是此刻有人用力掰她的手腕,她的手腕会像薄冰“咔擦”一声被掰断。 她紧了紧身上穿的大裘,其实这大裘早已不能遮挡割过来的北风。 这让她想起,她小时候掉入冰湖,那湖里面的水冰冷刺骨,就像此时一样,她也很怕,也很绝望,当然,也同样的没有人过来救她,兴许,唯一的区别就是,当年她会凫水,出于对生命的渴求,她可以强撑着一口气,挣扎着游上岸,可而今,她却是无能为力。 想到这儿,她像是找到了一个爆发点,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 她抽噎着说:“我要回去……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我好讨厌你,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好怕……我也好冷……” 渐渐的,这哭声越来越大,幽幽的荡在枯树林,惊了几只夜行的鸟。 这些话,终究没有人听到了。 三青山上有狼,这个并不是传言。 群狼环伺之下,李嫣一张煞白的脸竟透出几分绝望的安详。 夙潇知道,她不会死在这儿,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成为全楚国最尊贵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死在这儿。 话是这样想没错,可当一只狼咬上她的腿,拖出深深血痕时,夙潇还是感到了绝望恐惧。 她伸手一抹,眼角处却是一抹水渍。 她想,饶是她看着都如此绝望,更何况是李嫣亲身经历,那个时候她一个人,是怎样过来的? 夙潇正这样想着,却听到一声长长的狼嚎,这一声过后,所有的狼都伏底身子,低低的呜咽起来,仿佛恐惧,又仿佛敬意。 而后,夙潇便看到了从雪地里缓缓走过来的一头白狼。 大雪漫天中,它的毛色比雪还要白上几分,而眼睛又像湖水一样蓝,里面好似盛着万千的星河。 她想,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一头狼,虽然此前她连狼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头狼停在李嫣的面前,李嫣躺在雪地上,瞳孔已是涣散,可她还是转了转眼睛,盯着这头狼一动不动。 良久,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这头狼的脖子。 而后,夙潇便看到,这头狼低下头,似乎是舔了一下李嫣的脖子。 李嫣此后与狼群生活两载,她为这头狼取了一个名字,叫阿皎。 阿皎便是这大雪山上的狼王。 夙潇想,若是一出生的孩子,从小便被人丢进狼窝,再如果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那必然是一头狼。可李嫣不一样,她掉入狼窝的时候十二岁,尽管她与狼群生活两载,可归根结底,她已经是一个人了。 无数个夜晚,阿皎站在雪山之巅对月而啸,李嫣都会安静的靠着它,不说话也不动弹。 那个时候夙潇就会想,这个孩子她在想什么呢? 绝望,恐惧,还是愤怒? 所幸,她还不至于太绝望,因为,她还有阿皎。 两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 李嫣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独自一人捕到野兔。 再次遇到李园,便是在那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说实话,她早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模样。可人的记忆总是奇怪,有些事情你本以为你忘了,可是当见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些记忆总是会突然涌现。 彼时,她已经可以一人跑遍三青山捕到一些猎物,只不过在夜幕降临的时候,阿皎总是会寻着气味找过来将她带回狼窝。 而那日,阿皎来的晚了一些。 面前横飞过来一支箭羽,而后才是马背上的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李哥哥,你快看,我射到了——” 李嫣呆呆坐在树下盯着面前的野兔,想着等阿皎找到她,再将她领回去。可猝不及防听到这样一道声音。 两年的习惯,让她听到人声的时候开始习惯性的躲藏。 马背上的少女,挎着弓箭翻身下马,仔细巡视了一圈后,声音带了几分疑惑:“唉,奇怪!我明明射到的啊!” 年轻男子的声音带了浓浓笑意:“射到什么了,我怎么没瞧见?” 她觉得这声音很是熟悉,竟也忘了一时的危险,从草丛中探出头去看。 那少女声音清脆:“你这是看不起我的箭术,哼,等我再射一只给你瞧瞧。” 话音刚落,她便感到有箭羽贴着自己的脸颊滑过。 她一惊,便想要跑开。 只听见身后的少女满含怒意的声音:“怎么还跑了?” 她那个时候并没有认出那就是言尽,还呆呆的想,这个姑娘估计是将她当成猎物了。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要飞出来。 那少女又是一箭射过来,这次,她也生了也怒意,微微偏头一口咬住那支箭,只觉得唇齿间震的发麻,已经有血迹逸出来。 这样一番动作下来,她身上披的兽皮已滑了下来,露出她半边人身。 身后的少女好像被惊到:“呀!居然是个人。” 她从口中将那半支箭吐出来,只冷冷的瞪过去。 这一瞪之下,怔住的却是她。 那少女身后的男子不疾不徐策马赶来,依旧是月白的衣袍,如泉中玉,如风下松。 夙潇冷眼看着这一切,她之前不懂何为残忍,可这一次,脑中第一时间浮出的,却是残忍二字。 上天从来都没有厚待过李嫣,她知道。可这一次,就连她也觉得,上天对她真是残忍。 虽是一母同胞,可两年之后再见,早已不是一句云泥之别可以概括。 李嫣似乎生出慌乱的情绪,急急将滑下去的兽皮拉紧,想要逃离此地。 可身后的少女策马拦在她的眼前,不依不饶:“你是个人,我刚才射你那一箭,你怎么不说?” 夙潇看着言尽咄咄逼人的架势,觉得自己当年若在此地,她一定劈了这人。 可惜,她晚生了好多年。 李园过来,翻身下马,只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李嫣,像是要看出个什么来。 她突然就反扑过去咬住他的手腕,李嫣大概想,依着他的身手,甩开她应当不难,她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跑出去,寻个隐蔽的地方等阿皎找过来。 可李园并没有甩开她,而是任着她紧紧咬住他的手腕。 她脸上满是脏污,悄悄抬起一只眼睛,却看到他正盯着自己,眸中情绪一时陌生。 她警惕的向后退去,李园还在往过来走,她蹲下身,轻轻的发出一声狼嚎。 她想,如果附近还有别的狼,听到她的叫声,应该会赶回来吧? 可别的狼还没有赶过来,倒是李园先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他急走几步,将她一把拽起,旁边言尽不无嫌弃的说:“李哥哥,她恐怕是被狼养大的,好脏——” 言尽说完这句话,便被突然窜过来的阿皎扑在地上。言尽虽是孤儿,但得了李家的庇护,从小的娇生惯养,哪里见过狼,更者,那头狼此刻正欲咬上她的脖子。这样一惊一吓之间,她便晕了过去。 李园好似没有看到她晕了过去,只一只手紧紧的拽住李嫣,良久才说了一句:“你是嫣儿吗?” 夙潇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出声,这是怎么了?忏悔了,后悔曾经那样对李嫣了? 李嫣只是往后退,眼神中明显写着你记得我? 李园似乎知道她想要表达个什么意思,只顿了顿,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我记得你。你是我的妹妹,李嫣。你虽然丢了两年,但我知道,你还活着。” 这句话是这么多年来,他对她说的最和善的一句话。那一瞬间竟让夙潇生出,他其实是很在乎李嫣的错觉。 第九十六章:一日狂骄 我将文发给编辑两天,如你们所见,到现在都没有替换过来(???︿???) 没有办法,今天也不能更新了。 这几天弄的很混乱,实非我意,但所有的文,都会替换过来的—— 下面是日常xu geng——(和昨天的一样) 言尽哭噎着举着一只手,上面被乱石划出的伤口已经结成长长一条血痂:“李哥哥,好疼啊!” 李嫣冷淡的眸光,在触及到李园对着言尽露出的几分温柔时,终于流露出委屈,可下一刻,她将冻的发僵的手更紧的攥了攥,再往身上穿着的棉衣里缩了缩。 李园终于开口,眸光沉沉却是看向李嫣,一字一句问:“为什么要跑出来?” 听到这句话,夙潇这个旁人看着都有几分委屈。 今日本是言尽缠着李嫣要出来,可两个半大的孩子,茫茫大雪中,满山的景色皆是相同,更何况,其中李嫣又不识路。 眼见天色渐暗,两人也有了几分焦急,走到一个山坡上言尽一脚踩空就要落下去,李嫣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她,结果,两人双双摔下陡坡。 所幸,这个陡坡并不高,只不过,两人皆被大雪覆盖之下的碎石划伤。 李嫣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可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一个字。 言尽指着自己被划破的衣袍还在哭:“李哥哥,我的腿好疼啊……” 李园看李嫣一副不想多说的表情,终究是皱着眉收回了目光。 他低头看了看还在哭泣的言尽,她一瘸一拐拽着他的袍角,脸上满是委屈。 他压抑的怒火似乎消散了几分,眸色几不可见透出一点怜惜。他蹲下身,不容置喙的说:“上来。” 言尽趴在李园的肩上,李园最后看一眼李嫣,眸色又恢复冷淡模样,他甚至都不想再多问一句就要转身离开。 李嫣看着他已经转过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哥哥?” 李园停下脚步,眸色染上几丝笑意,回过身来看了看李嫣:“怎么?还要我背你?” 夙潇分不清这话是真心还是嘲讽,实在是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太难测。 可李嫣在听到这句话的一刻,本就白的面色更白了几分:“不敢劳驾哥哥。” 李园背着言尽转身,只留下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她是我的妹妹,她伤了腿,如今走不了,我自然背他。” 待到李园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李嫣才缓缓蹲下身,几番被压抑的情绪终究有了一丝裂痕,这个人,平日里冷淡安静,而今,就连哭起来也是冷淡安静。 若不是她脸上淌下一颗一颗的泪水,夙潇真看不出来她在哭。 哭了半晌,李嫣才嘶哑着声音说了一句:“那我也是你妹妹啊!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我,从来都不喜欢我,可我也是你妹妹啊……” 最后几句,愈来愈小,可等到她再次抬头的时候,面上泪痕已经被拭的干净,哪里还能看出来半点哭过的痕迹。 等到她一脚踩在雪地里的时候,夙潇才想起来一桩事。 李嫣并不识路。 这个事情,若不是这么久她一直盯着李嫣,根本就不能发现。 她望着四周刮的越来越急的北风,心中知道怕是不好。 她的猜想果然没错。 李园将李嫣扔在了三青山上,他的本意兴许是给李嫣一点教训,让她晓得以后不可乱跑,更不可带着言尽乱跑。 可是,他真是不了解这个妹妹,但凡是他有一点了解这个妹妹,他也干不出将她一个人丢在三青山上的事。 尤其是,三青山上,传言有狼。 李嫣哭了一场,这才艰难的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脚步,雪地上印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她就那样直直的盯着,眼珠子也不转动一下,活像一具雕塑。 良久,她才一点点蹲下身去,将已经沾在腿上的衣袍撕下来。 是的,她伤的很重。之前她与言尽滚下山坡,最为厉害的一下她侧身帮言尽挡了,腿上立时划出一道深深地口子。 其实刚才李园只要多看一眼,都会发现她衣袍上的深深血迹。可他却连这一眼都吝啬给她。 夙潇想,如果他能将对言尽的关心分与她十分之一,李嫣都会很高兴的。 可惜,他从来都不关心她。 李嫣跪在雪地里,将已经与血肉粘结在一起的衣袍一点点撕下来。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再被撕开一次,其痛楚已经不用多说。 她紧紧的咬着牙,脸上一阵白过一阵。也不知是冻得还是疼的。贯来清澈的眼睛里飘出大片的泪花,可她还是强忍着再没有让它落下来。 以前的时候,她也是经常哭的,可渐渐长大,她才发觉,眼泪这个东西很是奢侈,只有获得宠爱的孩子才有资格拥有它,而她,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渐渐的,她便很少哭了。更者,就算是她哭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有些孩子的眼泪会让人怜惜,比如言尽,而有些孩子的眼泪只会惹人厌烦,比如她。 夜越来越沉,整片枯树林里阴风呼啸,她扶着枯树一步一步挪过去,脚下的雪似乎是结了冰,越来越硬。 这一年的雪,下的很大很厚。她一脚踩下去,小半条腿都没在了雪里,四肢已经冻的麻木,湿掉的长靴仿佛一块坚硬的玄冰重重的套在她的脚上,她牙齿打着冷颤,脸上已被冻的青紫,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 她不识路这个事情,除了而今的夙潇,就只有自小照顾她的奶娘知道。由此可见,李家平日对这个女儿是怎样的关心。 整个三青山都被大雪覆盖,她一眼望过去,除了无边的黑夜还是无边的黑夜,哦,除了被雪反射过来的光。 她费力的搓了搓已经冻僵的双手,她其实毫不怀疑,若是此刻有人用力掰她的手腕,她的手腕会像薄冰“咔擦”一声被掰断。 她紧了紧身上穿的大裘,其实这大裘早已不能遮挡割过来的北风。 这让她想起,她小时候掉入冰湖,那湖里面的水冰冷刺骨,就像此时一样,她也很怕,也很绝望,当然,也同样的没有人过来救她,兴许,唯一的区别就是,当年她会凫水,出于对生命的渴求,她可以强撑着一口气,挣扎着游上岸,可而今,她却是无能为力。 想到这儿,她像是找到了一个爆发点,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 她抽噎着说:“我要回去……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我好讨厌你,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好怕……我也好冷……” 渐渐的,这哭声越来越大,幽幽的荡在枯树林,惊了几只夜行的鸟。 这些话,终究没有人听到了。 三青山上有狼,这个并不是传言。 群狼环伺之下,李嫣一张煞白的脸竟透出几分绝望的安详。 夙潇知道,她不会死在这儿,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成为全楚国最尊贵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死在这儿。 话是这样想没错,可当一只狼咬上她的腿,拖出深深血痕时,夙潇还是感到了绝望恐惧。 她伸手一抹,眼角处却是一抹水渍。 她想,饶是她看着都如此绝望,更何况是李嫣亲身经历,那个时候她一个人,是怎样过来的? 夙潇正这样想着,却听到一声长长的狼嚎,这一声过后,所有的狼都伏底身子,低低的呜咽起来,仿佛恐惧,又仿佛敬意。 而后,夙潇便看到了从雪地里缓缓走过来的一头白狼。 大雪漫天中,它的毛色比雪还要白上几分,而眼睛又像湖水一样蓝,里面好似盛着万千的星河。 她想,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一头狼,虽然此前她连狼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头狼停在李嫣的面前,李嫣躺在雪地上,瞳孔已是涣散,可她还是转了转眼睛,盯着这头狼一动不动。 良久,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这头狼的脖子。 而后,夙潇便看到,这头狼低下头,似乎是舔了一下李嫣的脖子。 李嫣此后与狼群生活两载,她为这头狼取了一个名字,叫阿皎。 阿皎便是这大雪山上的狼王。 夙潇想,若是一出生的孩子,从小便被人丢进狼窝,再如果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那必然是一头狼。可李嫣不一样,她掉入狼窝的时候十二岁,尽管她与狼群生活两载,可归根结底,她已经是一个人了。 无数个夜晚,阿皎站在雪山之巅对月而啸,李嫣都会安静的靠着它,不说话也不动弹。 那个时候夙潇就会想,这个孩子她在想什么呢? 绝望,恐惧,还是愤怒? 所幸,她还不至于太绝望,因为,她还有阿皎。 两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 李嫣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独自一人捕到野兔。 再次遇到李园,便是在那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说实话,她早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模样。可人的记忆总是奇怪,有些事情你本以为你忘了,可是当见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些记忆总是会突然涌现。 彼时,她已经可以一人跑遍三青山捕到一些猎物,只不过在夜幕降临的时候,阿皎总是会寻着气味找过来将她带回狼窝。 而那日,阿皎来的晚了一些。 面前横飞过来一支箭羽,而后才是马背上的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李哥哥,你快看,我射到了——” 李嫣呆呆坐在树下盯着面前的野兔,想着等阿皎找到她,再将她领回去。可猝不及防听到这样一道声音。 两年的习惯,让她听到人声的时候开始习惯性的躲藏。 马背上的少女,挎着弓箭翻身下马,仔细巡视了一圈后,声音带了几分疑惑:“唉,奇怪!我明明射到的啊!” 年轻男子的声音带了浓浓笑意:“射到什么了,我怎么没瞧见?” 她觉得这声音很是熟悉,竟也忘了一时的危险,从草丛中探出头去看。 那少女声音清脆:“你这是看不起我的箭术,哼,等我再射一只给你瞧瞧。” 话音刚落,她便感到有箭羽贴着自己的脸颊滑过。 她一惊,便想要跑开。 只听见身后的少女满含怒意的声音:“怎么还跑了?” 她那个时候并没有认出那就是言尽,还呆呆的想,这个姑娘估计是将她当成猎物了。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要飞出来。 那少女又是一箭射过来,这次,她也生了也怒意,微微偏头一口咬住那支箭,只觉得唇齿间震的发麻,已经有血迹逸出来。 这样一番动作下来,她身上披的兽皮已滑了下来,露出她半边人身。 身后的少女好像被惊到:“呀!居然是个人。” 她从口中将那半支箭吐出来,只冷冷的瞪过去。 这一瞪之下,怔住的却是她。 那少女身后的男子不疾不徐策马赶来,依旧是月白的衣袍,如泉中玉,如风下松。 夙潇冷眼看着这一切,她之前不懂何为残忍,可这一次,脑中第一时间浮出的,却是残忍二字。 上天从来都没有厚待过李嫣,她知道。可这一次,就连她也觉得,上天对她真是残忍。 虽是一母同胞,可两年之后再见,早已不是一句云泥之别可以概括。 李嫣似乎生出慌乱的情绪,急急将滑下去的兽皮拉紧,想要逃离此地。 可身后的少女策马拦在她的眼前,不依不饶:“你是个人,我刚才射你那一箭,你怎么不说?” 夙潇看着言尽咄咄逼人的架势,觉得自己当年若在此地,她一定劈了这人。 可惜,她晚生了好多年。 李园过来,翻身下马,只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李嫣,像是要看出个什么来。 她突然就反扑过去咬住他的手腕,李嫣大概想,依着他的身手,甩开她应当不难,她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跑出去,寻个隐蔽的地方等阿皎找过来。 可李园并没有甩开她,而是任着她紧紧咬住他的手腕。 她脸上满是脏污,悄悄抬起一只眼睛,却看到他正盯着自己,眸中情绪一时陌生。 她警惕的向后退去,李园还在往过来走,她蹲下身,轻轻的发出一声狼嚎。 她想,如果附近还有别的狼,听到她的叫声,应该会赶回来吧? 可别的狼还没有赶过来,倒是李园先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他急走几步,将她一把拽起,旁边言尽不无嫌弃的说:“李哥哥,她恐怕是被狼养大的,好脏——” 言尽说完这句话,便被突然窜过来的阿皎扑在地上。言尽虽是孤儿,但得了李家的庇护,从小的娇生惯养,哪里见过狼,更者,那头狼此刻正欲咬上她的脖子。这样一惊一吓之间,她便晕了过去。 李园好似没有看到她晕了过去,只一只手紧紧的拽住李嫣,良久才说了一句:“你是嫣儿吗?” 夙潇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出声,这是怎么了?忏悔了,后悔曾经那样对李嫣了? 李嫣只是往后退,眼神中明显写着你记得我? 李园似乎知道她想要表达个什么意思,只顿了顿,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我记得你。你是我的妹妹,李嫣。你虽然丢了两年,但我知道,你还活着。” 这句话是这么多年来,他对她说的最和善的一句话。那一瞬间竟让夙潇生出,他其实是很在乎李嫣的错觉。 第九十七章:陌路之狼 今天终于把文替换过来了,磨了三四天时间不容易啊不容易,不过只替换到了九十三章…… emmm——这几天确实有点放飞自我╭(°a°`)╮ 等我虚更一章过后,就替换九十四章,争取明天再替换两章,每天进步一点点…… ——————————这是xu geng的分割线 子楚的聘礼终究没有下到李家。原因是,那日子楚回到质子楼便被赵王禁足。 再然后便是一策文书置在了赵王的案头,大意是说李家与秦国送来的质子子楚来往甚密。当然,能引得赵王出动禁军直接下了杀令,可见这里面所呈的证据是多么的足。 子楚本为质子,既然是质子,那生活如履薄冰自不必说,更何况,李家的事情又是因他而起,此后,他在赵国更是举步维艰。 果真就像苍溟说的,李园已经做了决断要让李家死,而在李家将死的这件事情上再拖上子楚,让他往后的生活更艰难几分。 夙潇一时想不到什么词来形容这个人。只是心头莫名觉得可怕。 苍溟眸光转向茶楼外面,有光射进来,看着他的神情很是有几分寂寥。 夙潇不知怎的,竟心口一窒,半晌才讷讷的说了一句:“苍溟?” 苍溟转过头来,声音蔼蔼柔柔:“怎了?” 夙潇问他:“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苍溟好看的眉微挑:“你要跟着我吗?”他的眸子此时敛了深邃冷漠,只蕴着缠绵的温柔,夙潇能够看到他眸底清晰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她认真的点了点头:“嗯。” 苍溟唇角弯了弯,他站起来,习惯的牵过她的手:“那就去找李园吧,这幻境到底和他有关,我们要出去,也总得找到他不是?” 这幻境一变再变,最后稳定下来时,夙潇只看见漫天旋飞的白色梨花,像是一场寂寞的雪。 藤床上的女子安静沉睡,阳光从树影的缝隙里射下来,她美的不像真人。 夙潇看了一会觉得不大对劲,遂转头问苍溟:“你看——她是睡着了吗?” 苍溟皱眉,闻言摇头:“不是,她是昏迷了,看样子还昏迷了很久。” 像是知道夙潇还要问什么,他又加了一句:“之前李家那场屠杀,她为了救言尽,受了很重的伤。” 夙潇觉得自己幻听了,或者说,苍溟说错了什么。 可半晌苍溟也没有要改正的意思,她于是出声问:“苍溟,你是不是说错了?” 苍溟转头看她:“我说错什么了?” “你说,李嫣为了救……言尽?” 苍溟倒是觉得她问这话奇怪:“我们出来的时候,你没有看到吗?其实也不能算是她救言尽,她本意要救的人,其实是李园。” 夙潇心下后悔:“我那会儿光顾着和你说话,都没有看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苍溟似笑非笑答一句:“其实也没有什么。简单点说就是李园想要为言尽挡刀,谁料那刀子插进去的人却是李嫣。很显然,这一刀,是李嫣为李园挡的。” 正此时,从远处窜来一头白狼,这头狼却在离那女子三尺远的地方停下,然后慢慢踱过去,安静的靠在她旁边。 夙潇立马忘了刚才的事,指着阿皎说:“这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一头狼。” 苍溟淡淡看一眼阿皎,似笑非笑问她:“你统共见过几头狼?” 夙潇气势不足:“那次李嫣掉入狼群,我见到好大一群狼……” 苍溟还欲说些什么,却从院外传来几道脚步声。 阿皎本来卧在李嫣旁边,看样子也是听到有人来,立时立起警惕的看向四周。 白色的梨花散落空中,隔着半帘花雨夙潇再一次看到李园。广带轻裘,步履从容的翩翩公子,贯来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冷冽,他眸中甚至都蕴出温软的笑意。看着便让人如沐春风。 夙潇颤了一颤,当一个人收敛起他周身的冷芒,再看不到往日的半分锋利,那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他想要改变了,一种是他逼不得已必须改变。 但无论是哪一种,这个模样的李园更让人心惊。 他在走到李嫣面前的时候蹲下身来,将腰间别着的半枝梨花放在她的发边。她还是安静的沉睡,丝毫不知道外界的动静。 李园摸了摸她的发,小心翼翼的,靠近她的耳畔轻声说了一句:“嫣儿,快醒过来,我带你回家。” 阿皎仰着头,似乎也在听他说话。 夙潇疑惑的问:“就算是她伤的很重,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都醒不过来吧?” 苍溟淡淡瞥她一眼:“兴许是,她不想醒呢?哦,忘了给你说,她的奶娘死了,死于那场杀戮。” 院门外又传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偶尔伴着几声低咳,像是一位老者。 她问苍溟:“你说,来的这个人会是谁呢?” 苍溟顿了顿,才道:“泽漆的师父,南城子。” 李园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只冷冷淡淡道:“你来了。” 夙潇本以为这南城子会是一位老者,谁料竟是一位俊俏少年郎,也对,那个时候,泽漆的师父差不多是那个年岁。 南城子开口,声音却是粗嘎难听至极:“你找我来,就是要救她。” 李园摇摇头:“我知道,你从不救人,我也没有想着要你救她。” 南城子仿佛极为不耐:“那你找我来,是要做什么?” 李园微微一笑,这抹笑冷冽的如同逝雪,这才有了几分他往昔的模样:“我听闻这世上有一种药,吃了之后会让人将此前发生的事情,忘个干净。” “原是找我讨药。只是没有想到,你李园竟也有这一日。” 李园这才认真看他:“南城,依着我们那些情分,那这药,你给是不给?” 南城子似乎笑了两声,笑声几乎要催人欲死:“自然是给你的。只不过,外人的传言到底夸大其词了,这药还没有神乎到这种地步,保不齐哪一日,她就记起来了。” 李园拈一瓣梨花在指尖:“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 夙潇正要叹息一句这世间可真小,没有想到南城子竟也与李园相识。可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半个字,便看到李园手指轻轻碰了碰李嫣的脸,脸上浮出一个虚幻的笑,说出的话却是对着南城子:“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为一胞的姐妹,我本来还应该有一个亲生的妹妹,可因为她,我这个未出生的妹妹死了,我的母亲也死了。又因为我的母亲,她的母亲死了。这样乱的一段关系,可她还是上了我李家的族谱,我有时候会想,这一切,是不是早在冥冥之中注定。” 顿了一顿,他才继续说:“我们早都已经牵扯不清了,从她出生的那天起,或者更早,从我母亲去世的那天起。她欠我良多,我又何尝不欠她良多。我们长着相似的一张脸,身上又流着相同的一部分血,她早已经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这一生,就这样吧,喝了这药,若她一生都不能记起,那我便在三青山上守她一生,若是她记起,那便纠缠一生,至死相杀。” 说完这些话,他抬起头看天边明净如洗,唇畔漾出一丝安心的笑。 可听到这话的夙潇,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李嫣醒来的那天,没有任何征兆。 红衣的少女撑在榻上,细长的眉微微上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的倒映着眼前之人的影子。 李园闷哼一声,伸出一根食指想要挑开抵在自己脖颈间的九节鞭。但李嫣双膝跪在榻上,一手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襟,不让他动半分。 李园无奈,看她迫在眼前,只得以手枕头微微向后仰去,以躲避萦绕在鼻尖的女儿香。 李嫣显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骑在他胸前,满是戒备的问:“你是谁?” 李园温和的笑笑:“我是你哥哥?表哥也算是哥哥吧?” 李嫣好像疑惑:“哥哥?”可下一瞬,她的九节鞭抵的他越发狠,口气很是倔强:“你骗人,我哪里来的哥哥?” 李园含笑看她:“你不信,你去那边搬面铜镜,你看看我们两个生的像不像。” 李嫣虽然忘记了之前的事情,但戒备之心犹在,此刻只盯着李园一字一句说:“可我一点都不记得你。” 李园的表情微微受伤,但他还是好脾气的说:“大夫说你伤了脑袋,忘了之前的事情。” 李嫣口吻冷冽:“就算是我不记得之前的事情,更不记得你是谁。可我却知道自己讨厌你,你怎么可能是我哥哥?” 李园苦涩的笑笑:“你不喜欢我,兴许是因为我之前对你不好。” 李嫣皱眉问:“你为什么对我不好?” 李园摇了摇头:“记不得了。” 他说这话时,眸子微微向一旁看去,那儿是半扇轩窗,轩窗外天上漾出一轮白月,冷月无声之下,只有飘飞的大片梨花。 夙潇看到这一幕,心思百转间,竟突然生出一缕心伤。 她心底幽幽叹一句,李园,你一直是喜欢着她的吧,既然喜欢她,又为何要做出那些事情? 空气中传来几声不知名虫鸟的啾鸣,夙潇只是闭上眼睛,压下眼底的一抹酸涩。 没了记忆的李嫣不喜欢李园。这个事情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夙潇问一旁的苍溟:“她那个时候那么喜欢他,甚至为了他挡刀,而今没了记忆,怎么反而不喜欢了呢?” 苍溟淡淡反问:“若你是她,你还会喜欢李园吗?” 夙潇皱着眉想了想,认真的说:“我肯定不会再喜欢他,我甚至会想,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该多好。可这辈子已经见到了,这已经没有办法了。那我就会想,若是人有来生,那下辈子便永不要再见。” 说出这话,苍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而后才叹息般的说:“正是这个道理。” 下午的时候她抱着阿皎懒懒的躺在藤床上晒太阳。这个时节早已算不得冷,但她还是盖了一袭薄毯。 夙潇想起那些不经意的细节,这才发现,她似乎从十二岁开始,便特别畏寒。 李嫣闭着眼睛,却是感到周身笼过来的一片阴影。而怀里的阿皎,似乎是不安的刨了刨她的衣袍,而后重重的嚎了一声。 她睁开眼睛,逆着光还没有看清来人,便听到一道含笑的声音:“你还是不想同我说话吗?这也没什么关系,我……” 话还未说完,她已经冷着脸道:“你说你是我哥哥,可我根本就不记得你。” 李园凑近她眼前,像是哄慰:“你不记得我没有关系,我会记得你,一辈子都不会忘了。” 她脸上浮现一瞬的茫然,可只一瞬,她就又冷着脸问:“你说你之前对我不好,而今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话,已经有了几分松动的意思。 李园笑了笑:“从前,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所有人都欠你良多,而今,我已经帮你拿回来了一部分,剩下的,就由我来慢慢偿还。” 她听到这话,根本不能明白是什么个道理,愣了半晌,只是清咳了一声,冷冷淡淡道:“烦请往旁边让一让,你挡到我晒太阳了。” 李园似乎脾性颇好,真的往旁边让了让。他站在她旁边,就算是不动不语,也很有一股威压。她终于无奈道:“你可不可以不要站在这儿?”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转了另一个问题:“你真的很讨厌我吗?” 她脱口而出的讨厌却在看到他神色的那一刻有所停顿,她面色凝重,倒像是仔细的想了这个问题,而后郑重的点了点头:“讨厌——但也似乎不是讨厌。” 得到这个答案,李园仿佛笑了笑,他又走上前来,蹲下身仔细的看着她的眼睛:“就算是你讨厌我也没关系。等到你不讨厌我的那一天,我们便从头开始。” 李嫣皱着眉问:“从头开始?我们有过从前吗?” 李园定定说:“有的。” 李嫣似乎也不想多问,只是闭上眼睛说:“好吧,虽然我不喜欢你,但看在你做菜好吃的份上,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听到这儿,夙潇捅了捅苍溟的胳膊:“苍溟,你可悟出个什么来?” 苍溟回眸,眸中漾着清淡的笑意:“你要我悟出个什么来?” 夙潇认真给他分析:“你看,李嫣本来讨厌李园对吧,可如今只是因为他做菜好吃,她便不同李园计较了——” 苍溟好笑的看她:“然后,你想说明个什么?” 夙潇无力道:“这便是做菜好吃的重要性。” 苍溟眸中华光摄人,他轻声开口:“诚然,我不会做菜。” “但是,若是我将来的妻子要我做菜,我自然可以去学。当然,不止做菜——”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夙潇愣了愣神,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说了一句:“所以呢?” “所以,嫁给我,有很多好处。” 第九十八章 emmm——今天依然是放飞自我的一天╭(°a°`)╮ 昨天说好的替换两章没有了,兴许明天会有,说好的这周全部替换完,我会做到的,嗯——会的╭(°a°`)╮ ——————————这又是xu geng的分割线 子楚的聘礼终究没有下到李家。原因是,那日子楚回到质子楼便被赵王禁足。 再然后便是一策文书置在了赵王的案头,大意是说李家与秦国送来的质子子楚来往甚密。当然,能引得赵王出动禁军直接下了杀令,可见这里面所呈的证据是多么的足。 子楚本为质子,既然是质子,那生活如履薄冰自不必说,更何况,李家的事情又是因他而起,此后,他在赵国更是举步维艰。 果真就像苍溟说的,李园已经做了决断要让李家死,而在李家将死的这件事情上再拖上子楚,让他往后的生活更艰难几分。 夙潇一时想不到什么词来形容这个人。只是心头莫名觉得可怕。 苍溟眸光转向茶楼外面,有光射进来,看着他的神情很是有几分寂寥。 夙潇不知怎的,竟心口一窒,半晌才讷讷的说了一句:“苍溟?” 苍溟转过头来,声音蔼蔼柔柔:“怎了?” 夙潇问他:“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苍溟好看的眉微挑:“你要跟着我吗?”他的眸子此时敛了深邃冷漠,只蕴着缠绵的温柔,夙潇能够看到他眸底清晰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她认真的点了点头:“嗯。” 苍溟唇角弯了弯,他站起来,习惯的牵过她的手:“那就去找李园吧,这幻境到底和他有关,我们要出去,也总得找到他不是?” 这幻境一变再变,最后稳定下来时,夙潇只看见漫天旋飞的白色梨花,像是一场寂寞的雪。 藤床上的女子安静沉睡,阳光从树影的缝隙里射下来,她美的不像真人。 夙潇看了一会觉得不大对劲,遂转头问苍溟:“你看——她是睡着了吗?” 苍溟皱眉,闻言摇头:“不是,她是昏迷了,看样子还昏迷了很久。” 像是知道夙潇还要问什么,他又加了一句:“之前李家那场屠杀,她为了救言尽,受了很重的伤。” 夙潇觉得自己幻听了,或者说,苍溟说错了什么。 可半晌苍溟也没有要改正的意思,她于是出声问:“苍溟,你是不是说错了?” 苍溟转头看她:“我说错什么了?” “你说,李嫣为了救……言尽?” 苍溟倒是觉得她问这话奇怪:“我们出来的时候,你没有看到吗?其实也不能算是她救言尽,她本意要救的人,其实是李园。” 夙潇心下后悔:“我那会儿光顾着和你说话,都没有看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苍溟似笑非笑答一句:“其实也没有什么。简单点说就是李园想要为言尽挡刀,谁料那刀子插进去的人却是李嫣。很显然,这一刀,是李嫣为李园挡的。” 正此时,从远处窜来一头白狼,这头狼却在离那女子三尺远的地方停下,然后慢慢踱过去,安静的靠在她旁边。 夙潇立马忘了刚才的事,指着阿皎说:“这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一头狼。” 苍溟淡淡看一眼阿皎,似笑非笑问她:“你统共见过几头狼?” 夙潇气势不足:“那次李嫣掉入狼群,我见到好大一群狼……” 苍溟还欲说些什么,却从院外传来几道脚步声。 阿皎本来卧在李嫣旁边,看样子也是听到有人来,立时立起警惕的看向四周。 白色的梨花散落空中,隔着半帘花雨夙潇再一次看到李园。广带轻裘,步履从容的翩翩公子,贯来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冷冽,他眸中甚至都蕴出温软的笑意。看着便让人如沐春风。 夙潇颤了一颤,当一个人收敛起他周身的冷芒,再看不到往日的半分锋利,那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他想要改变了,一种是他逼不得已必须改变。 但无论是哪一种,这个模样的李园更让人心惊。 他在走到李嫣面前的时候蹲下身来,将腰间别着的半枝梨花放在她的发边。她还是安静的沉睡,丝毫不知道外界的动静。 李园摸了摸她的发,小心翼翼的,靠近她的耳畔轻声说了一句:“嫣儿,快醒过来,我带你回家。” 阿皎仰着头,似乎也在听他说话。 夙潇疑惑的问:“就算是她伤的很重,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都醒不过来吧?” 苍溟淡淡瞥她一眼:“兴许是,她不想醒呢?哦,忘了给你说,她的奶娘死了,死于那场杀戮。” 院门外又传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偶尔伴着几声低咳,像是一位老者。 她问苍溟:“你说,来的这个人会是谁呢?” 苍溟顿了顿,才道:“泽漆的师父,南城子。” 李园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只冷冷淡淡道:“你来了。” 夙潇本以为这南城子会是一位老者,谁料竟是一位俊俏少年郎,也对,那个时候,泽漆的师父差不多是那个年岁。 南城子开口,声音却是粗嘎难听至极:“你找我来,就是要救她。” 李园摇摇头:“我知道,你从不救人,我也没有想着要你救她。” 南城子仿佛极为不耐:“那你找我来,是要做什么?” 李园微微一笑,这抹笑冷冽的如同逝雪,这才有了几分他往昔的模样:“我听闻这世上有一种药,吃了之后会让人将此前发生的事情,忘个干净。” “原是找我讨药。只是没有想到,你李园竟也有这一日。” 李园这才认真看他:“南城,依着我们那些情分,那这药,你给是不给?” 南城子似乎笑了两声,笑声几乎要催人欲死:“自然是给你的。只不过,外人的传言到底夸大其词了,这药还没有神乎到这种地步,保不齐哪一日,她就记起来了。” 李园拈一瓣梨花在指尖:“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 夙潇正要叹息一句这世间可真小,没有想到南城子竟也与李园相识。可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半个字,便看到李园手指轻轻碰了碰李嫣的脸,脸上浮出一个虚幻的笑,说出的话却是对着南城子:“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为一胞的姐妹,我本来还应该有一个亲生的妹妹,可因为她,我这个未出生的妹妹死了,我的母亲也死了。又因为我的母亲,她的母亲死了。这样乱的一段关系,可她还是上了我李家的族谱,我有时候会想,这一切,是不是早在冥冥之中注定。” 顿了一顿,他才继续说:“我们早都已经牵扯不清了,从她出生的那天起,或者更早,从我母亲去世的那天起。她欠我良多,我又何尝不欠她良多。我们长着相似的一张脸,身上又流着相同的一部分血,她早已经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这一生,就这样吧,喝了这药,若她一生都不能记起,那我便在三青山上守她一生,若是她记起,那便纠缠一生,至死相杀。” 说完这些话,他抬起头看天边明净如洗,唇畔漾出一丝安心的笑。 可听到这话的夙潇,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李嫣醒来的那天,没有任何征兆。 红衣的少女撑在榻上,细长的眉微微上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的倒映着眼前之人的影子。 李园闷哼一声,伸出一根食指想要挑开抵在自己脖颈间的九节鞭。但李嫣双膝跪在榻上,一手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襟,不让他动半分。 李园无奈,看她迫在眼前,只得以手枕头微微向后仰去,以躲避萦绕在鼻尖的女儿香。 李嫣显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骑在他胸前,满是戒备的问:“你是谁?” 李园温和的笑笑:“我是你哥哥?表哥也算是哥哥吧?” 李嫣好像疑惑:“哥哥?”可下一瞬,她的九节鞭抵的他越发狠,口气很是倔强:“你骗人,我哪里来的哥哥?” 李园含笑看她:“你不信,你去那边搬面铜镜,你看看我们两个生的像不像。” 李嫣虽然忘记了之前的事情,但戒备之心犹在,此刻只盯着李园一字一句说:“可我一点都不记得你。” 李园的表情微微受伤,但他还是好脾气的说:“大夫说你伤了脑袋,忘了之前的事情。” 李嫣口吻冷冽:“就算是我不记得之前的事情,更不记得你是谁。可我却知道自己讨厌你,你怎么可能是我哥哥?” 李园苦涩的笑笑:“你不喜欢我,兴许是因为我之前对你不好。” 李嫣皱眉问:“你为什么对我不好?” 李园摇了摇头:“记不得了。” 他说这话时,眸子微微向一旁看去,那儿是半扇轩窗,轩窗外天上漾出一轮白月,冷月无声之下,只有飘飞的大片梨花。 夙潇看到这一幕,心思百转间,竟突然生出一缕心伤。 她心底幽幽叹一句,李园,你一直是喜欢着她的吧,既然喜欢她,又为何要做出那些事情? 空气中传来几声不知名虫鸟的啾鸣,夙潇只是闭上眼睛,压下眼底的一抹酸涩。 没了记忆的李嫣不喜欢李园。这个事情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夙潇问一旁的苍溟:“她那个时候那么喜欢他,甚至为了他挡刀,而今没了记忆,怎么反而不喜欢了呢?” 苍溟淡淡反问:“若你是她,你还会喜欢李园吗?” 夙潇皱着眉想了想,认真的说:“我肯定不会再喜欢他,我甚至会想,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该多好。可这辈子已经见到了,这已经没有办法了。那我就会想,若是人有来生,那下辈子便永不要再见。” 说出这话,苍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而后才叹息般的说:“正是这个道理。” 下午的时候她抱着阿皎懒懒的躺在藤床上晒太阳。这个时节早已算不得冷,但她还是盖了一袭薄毯。 夙潇想起那些不经意的细节,这才发现,她似乎从十二岁开始,便特别畏寒。 李嫣闭着眼睛,却是感到周身笼过来的一片阴影。而怀里的阿皎,似乎是不安的刨了刨她的衣袍,而后重重的嚎了一声。 她睁开眼睛,逆着光还没有看清来人,便听到一道含笑的声音:“你还是不想同我说话吗?这也没什么关系,我……” 话还未说完,她已经冷着脸道:“你说你是我哥哥,可我根本就不记得你。” 李园凑近她眼前,像是哄慰:“你不记得我没有关系,我会记得你,一辈子都不会忘了。” 她脸上浮现一瞬的茫然,可只一瞬,她就又冷着脸问:“你说你之前对我不好,而今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话,已经有了几分松动的意思。 李园笑了笑:“从前,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所有人都欠你良多,而今,我已经帮你拿回来了一部分,剩下的,就由我来慢慢偿还。” 她听到这话,根本不能明白是什么个道理,愣了半晌,只是清咳了一声,冷冷淡淡道:“烦请往旁边让一让,你挡到我晒太阳了。” 李园似乎脾性颇好,真的往旁边让了让。他站在她旁边,就算是不动不语,也很有一股威压。她终于无奈道:“你可不可以不要站在这儿?”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转了另一个问题:“你真的很讨厌我吗?” 她脱口而出的讨厌却在看到他神色的那一刻有所停顿,她面色凝重,倒像是仔细的想了这个问题,而后郑重的点了点头:“讨厌——但也似乎不是讨厌。” 得到这个答案,李园仿佛笑了笑,他又走上前来,蹲下身仔细的看着她的眼睛:“就算是你讨厌我也没关系。等到你不讨厌我的那一天,我们便从头开始。” 李嫣皱着眉问:“从头开始?我们有过从前吗?” 李园定定说:“有的。” 李嫣似乎也不想多问,只是闭上眼睛说:“好吧,虽然我不喜欢你,但看在你做菜好吃的份上,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听到这儿,夙潇捅了捅苍溟的胳膊:“苍溟,你可悟出个什么来?” 苍溟回眸,眸中漾着清淡的笑意:“你要我悟出个什么来?” 夙潇认真给他分析:“你看,李嫣本来讨厌李园对吧,可如今只是因为他做菜好吃,她便不同李园计较了——” 苍溟好笑的看她:“然后,你想说明个什么?” 夙潇无力道:“这便是做菜好吃的重要性。” 苍溟眸中华光摄人,他轻声开口:“诚然,我不会做菜。” “但是,若是我将来的妻子要我做菜,我自然可以去学。当然,不止做菜——”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夙潇愣了愣神,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说了一句:“所以呢?” “所以,嫁给我,有很多好处。” 第九十九章:春秋不干 emmm——这两天大事小事都堆一起了,不过,这几天过后应该会空闲一段时间,虚更四章了,我觉得自己的脸很烫╭(°a°`)╮ 凌晨替换一章~t_t~ ——————————这又是xu geng的分割线 子楚的聘礼终究没有下到李家。原因是,那日子楚回到质子楼便被赵王禁足。 再然后便是一策文书置在了赵王的案头,大意是说李家与秦国送来的质子子楚来往甚密。当然,能引得赵王出动禁军直接下了杀令,可见这里面所呈的证据是多么的足。 子楚本为质子,既然是质子,那生活如履薄冰自不必说,更何况,李家的事情又是因他而起,此后,他在赵国更是举步维艰。 果真就像苍溟说的,李园已经做了决断要让李家死,而在李家将死的这件事情上再拖上子楚,让他往后的生活更艰难几分。 夙潇一时想不到什么词来形容这个人。只是心头莫名觉得可怕。 苍溟眸光转向茶楼外面,有光射进来,看着他的神情很是有几分寂寥。 夙潇不知怎的,竟心口一窒,半晌才讷讷的说了一句:“苍溟?” 苍溟转过头来,声音蔼蔼柔柔:“怎了?” 夙潇问他:“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苍溟好看的眉微挑:“你要跟着我吗?”他的眸子此时敛了深邃冷漠,只蕴着缠绵的温柔,夙潇能够看到他眸底清晰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她认真的点了点头:“嗯。” 苍溟唇角弯了弯,他站起来,习惯的牵过她的手:“那就去找李园吧,这幻境到底和他有关,我们要出去,也总得找到他不是?” 这幻境一变再变,最后稳定下来时,夙潇只看见漫天旋飞的白色梨花,像是一场寂寞的雪。 藤床上的女子安静沉睡,阳光从树影的缝隙里射下来,她美的不像真人。 夙潇看了一会觉得不大对劲,遂转头问苍溟:“你看——她是睡着了吗?” 苍溟皱眉,闻言摇头:“不是,她是昏迷了,看样子还昏迷了很久。” 像是知道夙潇还要问什么,他又加了一句:“之前李家那场屠杀,她为了救言尽,受了很重的伤。” 夙潇觉得自己幻听了,或者说,苍溟说错了什么。 可半晌苍溟也没有要改正的意思,她于是出声问:“苍溟,你是不是说错了?” 苍溟转头看她:“我说错什么了?” “你说,李嫣为了救……言尽?” 苍溟倒是觉得她问这话奇怪:“我们出来的时候,你没有看到吗?其实也不能算是她救言尽,她本意要救的人,其实是李园。” 夙潇心下后悔:“我那会儿光顾着和你说话,都没有看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苍溟似笑非笑答一句:“其实也没有什么。简单点说就是李园想要为言尽挡刀,谁料那刀子插进去的人却是李嫣。很显然,这一刀,是李嫣为李园挡的。” 正此时,从远处窜来一头白狼,这头狼却在离那女子三尺远的地方停下,然后慢慢踱过去,安静的靠在她旁边。 夙潇立马忘了刚才的事,指着阿皎说:“这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一头狼。” 苍溟淡淡看一眼阿皎,似笑非笑问她:“你统共见过几头狼?” 夙潇气势不足:“那次李嫣掉入狼群,我见到好大一群狼……” 苍溟还欲说些什么,却从院外传来几道脚步声。 阿皎本来卧在李嫣旁边,看样子也是听到有人来,立时立起警惕的看向四周。 白色的梨花散落空中,隔着半帘花雨夙潇再一次看到李园。广带轻裘,步履从容的翩翩公子,贯来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冷冽,他眸中甚至都蕴出温软的笑意。看着便让人如沐春风。 夙潇颤了一颤,当一个人收敛起他周身的冷芒,再看不到往日的半分锋利,那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他想要改变了,一种是他逼不得已必须改变。 但无论是哪一种,这个模样的李园更让人心惊。 他在走到李嫣面前的时候蹲下身来,将腰间别着的半枝梨花放在她的发边。她还是安静的沉睡,丝毫不知道外界的动静。 李园摸了摸她的发,小心翼翼的,靠近她的耳畔轻声说了一句:“嫣儿,快醒过来,我带你回家。” 阿皎仰着头,似乎也在听他说话。 夙潇疑惑的问:“就算是她伤的很重,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都醒不过来吧?” 苍溟淡淡瞥她一眼:“兴许是,她不想醒呢?哦,忘了给你说,她的奶娘死了,死于那场杀戮。” 院门外又传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偶尔伴着几声低咳,像是一位老者。 她问苍溟:“你说,来的这个人会是谁呢?” 苍溟顿了顿,才道:“泽漆的师父,南城子。” 李园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只冷冷淡淡道:“你来了。” 夙潇本以为这南城子会是一位老者,谁料竟是一位俊俏少年郎,也对,那个时候,泽漆的师父差不多是那个年岁。 南城子开口,声音却是粗嘎难听至极:“你找我来,就是要救她。” 李园摇摇头:“我知道,你从不救人,我也没有想着要你救她。” 南城子仿佛极为不耐:“那你找我来,是要做什么?” 李园微微一笑,这抹笑冷冽的如同逝雪,这才有了几分他往昔的模样:“我听闻这世上有一种药,吃了之后会让人将此前发生的事情,忘个干净。” “原是找我讨药。只是没有想到,你李园竟也有这一日。” 李园这才认真看他:“南城,依着我们那些情分,那这药,你给是不给?” 南城子似乎笑了两声,笑声几乎要催人欲死:“自然是给你的。只不过,外人的传言到底夸大其词了,这药还没有神乎到这种地步,保不齐哪一日,她就记起来了。” 李园拈一瓣梨花在指尖:“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 夙潇正要叹息一句这世间可真小,没有想到南城子竟也与李园相识。可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半个字,便看到李园手指轻轻碰了碰李嫣的脸,脸上浮出一个虚幻的笑,说出的话却是对着南城子:“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为一胞的姐妹,我本来还应该有一个亲生的妹妹,可因为她,我这个未出生的妹妹死了,我的母亲也死了。又因为我的母亲,她的母亲死了。这样乱的一段关系,可她还是上了我李家的族谱,我有时候会想,这一切,是不是早在冥冥之中注定。” 顿了一顿,他才继续说:“我们早都已经牵扯不清了,从她出生的那天起,或者更早,从我母亲去世的那天起。她欠我良多,我又何尝不欠她良多。我们长着相似的一张脸,身上又流着相同的一部分血,她早已经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这一生,就这样吧,喝了这药,若她一生都不能记起,那我便在三青山上守她一生,若是她记起,那便纠缠一生,至死相杀。” 说完这些话,他抬起头看天边明净如洗,唇畔漾出一丝安心的笑。 可听到这话的夙潇,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李嫣醒来的那天,没有任何征兆。 红衣的少女撑在榻上,细长的眉微微上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的倒映着眼前之人的影子。 李园闷哼一声,伸出一根食指想要挑开抵在自己脖颈间的九节鞭。但李嫣双膝跪在榻上,一手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襟,不让他动半分。 李园无奈,看她迫在眼前,只得以手枕头微微向后仰去,以躲避萦绕在鼻尖的女儿香。 李嫣显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骑在他胸前,满是戒备的问:“你是谁?” 李园温和的笑笑:“我是你哥哥?表哥也算是哥哥吧?” 李嫣好像疑惑:“哥哥?”可下一瞬,她的九节鞭抵的他越发狠,口气很是倔强:“你骗人,我哪里来的哥哥?” 李园含笑看她:“你不信,你去那边搬面铜镜,你看看我们两个生的像不像。” 李嫣虽然忘记了之前的事情,但戒备之心犹在,此刻只盯着李园一字一句说:“可我一点都不记得你。” 李园的表情微微受伤,但他还是好脾气的说:“大夫说你伤了脑袋,忘了之前的事情。” 李嫣口吻冷冽:“就算是我不记得之前的事情,更不记得你是谁。可我却知道自己讨厌你,你怎么可能是我哥哥?” 李园苦涩的笑笑:“你不喜欢我,兴许是因为我之前对你不好。” 李嫣皱眉问:“你为什么对我不好?” 李园摇了摇头:“记不得了。” 他说这话时,眸子微微向一旁看去,那儿是半扇轩窗,轩窗外天上漾出一轮白月,冷月无声之下,只有飘飞的大片梨花。 夙潇看到这一幕,心思百转间,竟突然生出一缕心伤。 她心底幽幽叹一句,李园,你一直是喜欢着她的吧,既然喜欢她,又为何要做出那些事情? 空气中传来几声不知名虫鸟的啾鸣,夙潇只是闭上眼睛,压下眼底的一抹酸涩。 没了记忆的李嫣不喜欢李园。这个事情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夙潇问一旁的苍溟:“她那个时候那么喜欢他,甚至为了他挡刀,而今没了记忆,怎么反而不喜欢了呢?” 苍溟淡淡反问:“若你是她,你还会喜欢李园吗?” 夙潇皱着眉想了想,认真的说:“我肯定不会再喜欢他,我甚至会想,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该多好。可这辈子已经见到了,这已经没有办法了。那我就会想,若是人有来生,那下辈子便永不要再见。” 说出这话,苍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而后才叹息般的说:“正是这个道理。” 下午的时候她抱着阿皎懒懒的躺在藤床上晒太阳。这个时节早已算不得冷,但她还是盖了一袭薄毯。 夙潇想起那些不经意的细节,这才发现,她似乎从十二岁开始,便特别畏寒。 李嫣闭着眼睛,却是感到周身笼过来的一片阴影。而怀里的阿皎,似乎是不安的刨了刨她的衣袍,而后重重的嚎了一声。 她睁开眼睛,逆着光还没有看清来人,便听到一道含笑的声音:“你还是不想同我说话吗?这也没什么关系,我……” 话还未说完,她已经冷着脸道:“你说你是我哥哥,可我根本就不记得你。” 李园凑近她眼前,像是哄慰:“你不记得我没有关系,我会记得你,一辈子都不会忘了。” 她脸上浮现一瞬的茫然,可只一瞬,她就又冷着脸问:“你说你之前对我不好,而今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话,已经有了几分松动的意思。 李园笑了笑:“从前,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所有人都欠你良多,而今,我已经帮你拿回来了一部分,剩下的,就由我来慢慢偿还。” 她听到这话,根本不能明白是什么个道理,愣了半晌,只是清咳了一声,冷冷淡淡道:“烦请往旁边让一让,你挡到我晒太阳了。” 李园似乎脾性颇好,真的往旁边让了让。他站在她旁边,就算是不动不语,也很有一股威压。她终于无奈道:“你可不可以不要站在这儿?”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转了另一个问题:“你真的很讨厌我吗?” 她脱口而出的讨厌却在看到他神色的那一刻有所停顿,她面色凝重,倒像是仔细的想了这个问题,而后郑重的点了点头:“讨厌——但也似乎不是讨厌。” 得到这个答案,李园仿佛笑了笑,他又走上前来,蹲下身仔细的看着她的眼睛:“就算是你讨厌我也没关系。等到你不讨厌我的那一天,我们便从头开始。” 李嫣皱着眉问:“从头开始?我们有过从前吗?” 李园定定说:“有的。” 李嫣似乎也不想多问,只是闭上眼睛说:“好吧,虽然我不喜欢你,但看在你做菜好吃的份上,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听到这儿,夙潇捅了捅苍溟的胳膊:“苍溟,你可悟出个什么来?” 苍溟回眸,眸中漾着清淡的笑意:“你要我悟出个什么来?” 夙潇认真给他分析:“你看,李嫣本来讨厌李园对吧,可如今只是因为他做菜好吃,她便不同李园计较了——” 苍溟好笑的看她:“然后,你想说明个什么?” 夙潇无力道:“这便是做菜好吃的重要性。” 苍溟眸中华光摄人,他轻声开口:“诚然,我不会做菜。” “但是,若是我将来的妻子要我做菜,我自然可以去学。当然,不止做菜——”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夙潇愣了愣神,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说了一句:“所以呢?” “所以,嫁给我,有很多好处。” 第一百章:宿命无情 昨晚替换了九十四章,今天凌晨替换九十五章╭(°a°`)╮ 日常虚更——(这周我一定替换完,真的(??w??)??) 分割线来了———————— 李园想的很好,李嫣没了之前的记忆,整个李府又全数尽毁。她只能同他在一起了,若是不出什么差错,那他们应该会在三青山上一生,或许,等到时光渐逝,他们会成亲生子,就像李园说的,他会守她一辈子。 但有句话说的好,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这情深说的是李园,而缘浅说的便是李嫣了。或许也不能这么说,上天注定她生来是要做王后的,那无论命运怎样安排,她都是要走向楚国,走向楚王,走向那寂寞宫廷。 而这一路之上的人,无论是子楚,言尽,李园,或者是后来的春申君,也都只是她生命中短暂停留的过客,这真是无可奈何,又令人心伤的一件事。 三青山上的日子,平静而无忧。夙潇这才知道,在李嫣丢掉的那两年,李园早已经开了一块山头,建了一座小院,而这方院落的四周都栽满了梨花。 夙潇很少听到谁人对某种花有种病态的偏执。偏偏,李嫣是。 那日,李园问她为何只喜欢梨花,那女子冷淡的眉眼攒出一点笑,如化开的一块玄冰,她折了半枝梨花端在眼前,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说我叫李嫣吗?兴许是因为我姓李吧,或许我刚开始只是对这种花青眼几分,慢慢地,倒是觉得这万木之中,梨树最好,万花之中,梨花最好。又兴许是别的原因呢?反正我记不得了。” 在夙潇的印象中,李园一直是冷漠克制的,就连在最欢楼对着李嫣,明明是想要说一些好听的话,可说出来的话也是一本正经。 所以,夙潇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一个人耍赖起来会是个什么模样。 月圆之夜,李园从梨花树下挖出两坛酒。 碧纱橱内,一张轻榻,一床软褥,榻边半张香案,弥出香烟袅袅。 李嫣撑着肘,看着坐在桌边的李园,幽幽问了一句:“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李园为他自己倒了一杯酒,轻轻晃了晃,神色很是迷离:“你看不出么?我来找你喝酒。” 李嫣指了指门扉,连多余的半句话都不曾:“出去。” 李园倒像是醉了,神色间竟有了几分温软:“别赶我。” 李嫣皱眉。 李园跌跌撞撞起身,看样子醉的不清:“我喝了点酒,头有些疼,你可不可以给我揉揉?” 李嫣冷笑一声:“那好啊,你过来。” 李园像是丝毫没有听到她语调中的冷意,反而更近的往前凑了凑。就在李嫣掏出九节鞭时,李园一旋身,再看时,已完全是压制的姿态。 李园亲在她的额角,很是叹息的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了,你看,我这么喜欢你——” 夙潇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旁边苍溟眸子幽幽却是盯着她。 她讷讷的问:“苍溟,你看这李园,是不是醉了?” 苍溟仿佛有点生气,只不痛不痒的“嗯”一声。 夙潇转头看了他一眼,但实在是看不出他到底因何生气,故而回头只盯着李嫣看。 李嫣瞪大了眼睛,明显的不相信这人竟然也会耍赖。 李园笑容半似冷冽,半似温软,只抱着她柔柔说:“我们成亲好不好?” 李嫣想都不想便说:“你在做梦么?” 李园摸了摸她的眼睛,轻笑一声:“你就当我在做梦吧。” 李嫣仿佛生了丝怒意,一把推过他:“起开。” 李园本来醉的厉害,被她这么一推,正好往后一仰,倒在了榻上。 李嫣看都不看,便要抬脚往外走:“你就留在这儿住吧。明天我就下山。” 李园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从榻上起来抱住她:“不要,你要真走了,那我怎么办?” 说出这话,李嫣倒真的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不知想到什么,竟笑吟吟问道:“你是不是对我有非分之想?” 李园一愣,继而去拽她:“我对你有非分之想,这么明白的事,你才看出来吗?” 李嫣淡淡问:“所以呢?” 李园迷迷糊糊说:“所以我想要看着你,守着你,不让你下山,更不准你去见那个子楚。” 最后又加了一句:“嫣儿,你可不可以也对我有点非分之想,我盼了这么多年了——” 李嫣眸中盛起怒意,只是幽幽看着他。 李园仿佛发觉不对,声音难得带了几分委屈:“你别生气嘛。你对我没有非分之想也成,我对你有就好了——” 李嫣愣了半晌,却只说了一个字:“你——” 李园幽幽说:“你还在生气吗?那我哄哄你好不好?” “……” 李园还在絮絮叨叨的说。 夙潇摸了摸下颌,悠然说了一句:“我从没有见过,喝醉酒这样多话的人。不过,看他的模样倒是比平日里可爱几分。” 身边幽幽冒上来一股寒气,苍溟的声音凉凉传了过来:“潇潇觉得,他可爱?” 夙潇慢慢回头看他的脸色。不得不说,苍溟的脸色很好,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但夙潇莫名觉得后背渗起一股寒意,她斟酌了半晌才说:“我看阿皎和他是一样的可爱。” 周身的冷气立时降下了几分,夙潇却怔住了,回过头想想,刚才好像屈服于他的威压之下,夙潇默默地叹息一声,也太没有骨气了些。 李园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李嫣的脸上表情变换很是精彩。 等夙潇再看时,却是李园眸子清澈无比,他一手揽着李嫣,一手却是轻轻抚了抚李嫣的耳畔,状似无意,漫不经心。 李园仿佛示弱般说:“我刚才哄你了,你也哄哄我成不成?” 夙潇:“……” 真是难以想像,李园那样一个人竟也会说出这种话。但按照常理,他说出这句话,依着李嫣的性子,肯定给他一鞭子甩过去。 但有些事情往往超脱常理之外。比如说,李嫣竟笑了一声,没有躲开他,反而问了一句:“你说了这般多的话,胆子却只有这么大吗?” 而后,夙潇便看到李嫣亲上了李园的唇。 许是眼前景象太过刺激人心,她竟一把扯了苍溟的袖子,结结巴巴说:“李嫣——李嫣她亲上去了……” 旁边的人嫌弃的抽出自己的袍角:“嗯,看到了。” 夙潇有些怨念:“你刚才做什么要给我说话,你一说话,我都没有听到他们两个人说了什么?” 苍溟曲起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似笑非笑问一句:“潇潇很想知道啊!无非就是一些甜言蜜语,潇潇若真想听,我说的,可比他好听多了。” 夙潇默默地说:“其实也不是太想听——” 最后一树梨花枯败的时候,言尽来了。 其实若不是言尽突然出现,夙潇早已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李嫣伏在青玉案上,手中执一柄纨扇,漫不经心的问道:“姑娘是谁?找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言尽瞥一眼四处挂着的大红喜幔,轻轻开口:“你的一个故人罢了。我听说,你们要大婚了。” 李嫣这才抬头,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感情,但是她定定的点了点头:“是啊!我们明天就要大婚了。” 言尽从袖中掏出一个净瓶,像是自语,又像是轻嘲:“李园啊李园——” 可这句话只说到这儿,她便转了语调:“我听说,你没了之前的记忆。你喝了这药,再好好想想你到底是嫁还是不嫁。” 言尽走了很久,李嫣才伸手拿过那个瓶子端在眼前。 她眸中闪过一抹疑惑,而后却是轻笑着放下摇了摇头。 夙潇问苍溟:“你觉得李嫣会不会喝这药?” 苍溟皱眉:“显而易见,她此后恢复了这些记忆,不过到底是不是因为喝了这药才恢复的记忆,却没人知道。” 夙潇看着那女子淡漠的神色,半晌才说了一句:“我其实越来越看不明白李嫣了。” “她没了记忆,厌恶李园,又能会与他成亲?更者,我觉得李府那一众人里,唯有她活的最是清楚明白,而今她虽然没了记忆,可就算是没了记忆,她还是李嫣,而李嫣,又怎么会容许自己一直糊涂下去。” 夙潇摇了摇头,苦笑着轻叹一声:“兴许是她记起来了一些什么,故意如此引言尽前来。可你说,她那个时候那样喜欢李园,若是想起那些事情,还会同他一起吗?” 苍溟淡淡道:“你自己已知道答案,又何须来问我?” 夙潇认真的说:“是啊,她那样的一个人,性子又和温软沾不上边。就算是她再喜欢李园,就算是他们之间真有误会,可到底回不去了。” 苍溟最后轻声道:“这一点,李园他自己,看的再清楚明白不过。” 高悬的龙凤喜烛已经淌下了一捧烛泪,灯芯浸在烛泪里,不时爆出一个火花。 李嫣自己揭了盖头,站起身来仔细的盯着那烛火瞧,她用手中执的纨扇轻轻碰了碰火苗,纨扇上立时出现一抹焦黄。 门扉处传来几声轻微的狼嚎,像是阿皎在用爪子扒门,她拖着曳地的裙裾,微步走到门扉处,阿皎像是知道她走近,居然也不闹了。 她低敛了眉眼,第一次显出温顺的模样,声音轻轻的:“今天,我便要成亲了。阿皎,你开心吗?” 李园来的时候,明显的喝了酒,步子都有些不稳。 他摇摇晃晃的进来,在看到榻上的人时,目光温柔而缠绵。 李嫣感到自己面前投下一块影子,而后便是李园凑近的一张脸,他似乎毫不为她自己揭了盖头而生气。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转向半空,声音欣喜中带着艰涩:“这幅景象,我在梦里都不敢想。” 李嫣愣了一愣,而后极尽魅惑的笑:“这便不敢想了吗?” 她拉着他的手伸向自己的发,拔下束发的步摇,浓如泼墨的发丝直直披散下来,她淡色的眉舒展开,在李园尚未来得及反应时,她踮起脚尖,便亲在了他的耳畔,她一路吻下去,慵懒漫不经心的姿态,可夙潇大致也猜到,李园的脑子里怕是已经乱成一团了。 李嫣倒在榻上,衣衫已经半褪,清波顾流盼,皓腕凝霜雪,实在是一幅难得的美人图。 李园颀长身影覆下来,他看到她的眼中带一点笑意,可他已经不想去深究她眸光深处的那是什么东西。 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划过他的面颊,停在他的喉咙处,像是撩拨,他听到她轻笑了一声,他眸色一点点深下去,他从不知道这种漫不经心的触碰也是这样要人命。 他亲在她的唇畔,一路向下滑去,她的声音凉凉响在他的头顶:“你便是如此的没用吗?” 说罢,她一个翻身,再看时,却已是伏跪在他的腰畔。她发丝铺陈在他身上,半解的衣袍还迤逦在地,像是一朵绽开的红莲。 她足尖抵着大红的喜袍,眸子带笑说:“还要我教你吗?我一向觉得,于此事上一般人都是无师自通。” 李园眸子漆黑如墨,这次倒是半句废话都没有说,只是一个倒转两人又改变了方位,朦胧间,只能听到他一声轻笑。 他已是动情至深。 红色的衣袍一件件褪下,这次夙潇却是看清了,李嫣的眼睛清明而冷漠,甚至,她就那样睁着眼睛,直直看着高悬的喜帐。 夙潇心底蓦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她甚至都没能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一声李园的闷哼。 李嫣手中的匕首直直插在李园的胸口,迸溅出的血溅了她满脸,甚至她的眼睫上还挂着几滴血珠。她衣衫半褪,裸露出凝脂般的肌肤上已是开出大片大片的血花。 她的手还紧紧的握着匕首,甚至还在一点一点的往里面推。 夙潇看到这一幕,心中居然出奇的平静。 她能够演这么久,引李园一点点动情,又在他情至深时拔出匕首杀他,这一场大婚,于谁来说,都太过于残忍。可是,这才是李嫣不是吗? 李园还撑在她头顶,眸光却已是涣散,像是不死心一般问:“你是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李嫣凉凉的笑,却不是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去最欢楼,那儿的老鸨告诉我,每年死在最欢楼的高手不知凡几。” 她挑眉轻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接着说:“因为,那儿有着最绝色的女子,也有着最出色的剑客。” “在一个人动情时杀掉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明明很多人都知道,那些女子说不准就是哪个剑客假扮的。可那些人还是愿意为了那些美艳的女子,为了一日的风流而去最欢楼。而往往等到死的那一刻才开始后悔,你说说,这人是不是很贱啊!” 第一百零一章:虚无成劫 在此立下g,今天凌晨替换两章,要不然,我怕我太放飞自我╭(°a°`)╮ 我都开始唾弃我自己的说话不作数了——明明我之前还坚守着定点发文,这一段时间,我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什么事情让我改变如此之大?╭(°a°`)╮ 这次说好的替换就一定替换……嗯,就这样 下面是xu geng的分割线———————————— 李园想的很好,李嫣没了之前的记忆,整个李府又全数尽毁。她只能同他在一起了,若是不出什么差错,那他们应该会在三青山上一生,或许,等到时光渐逝,他们会成亲生子,就像李园说的,他会守她一辈子。 但有句话说的好,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这情深说的是李园,而缘浅说的便是李嫣了。或许也不能这么说,上天注定她生来是要做王后的,那无论命运怎样安排,她都是要走向楚国,走向楚王,走向那寂寞宫廷。 而这一路之上的人,无论是子楚,言尽,李园,或者是后来的春申君,也都只是她生命中短暂停留的过客,这真是无可奈何,又令人心伤的一件事。 三青山上的日子,平静而无忧。夙潇这才知道,在李嫣丢掉的那两年,李园早已经开了一块山头,建了一座小院,而这方院落的四周都栽满了梨花。 夙潇很少听到谁人对某种花有种病态的偏执。偏偏,李嫣是。 那日,李园问她为何只喜欢梨花,那女子冷淡的眉眼攒出一点笑,如化开的一块玄冰,她折了半枝梨花端在眼前,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说我叫李嫣吗?兴许是因为我姓李吧,或许我刚开始只是对这种花青眼几分,慢慢地,倒是觉得这万木之中,梨树最好,万花之中,梨花最好。又兴许是别的原因呢?反正我记不得了。” 在夙潇的印象中,李园一直是冷漠克制的,就连在最欢楼对着李嫣,明明是想要说一些好听的话,可说出来的话也是一本正经。 所以,夙潇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一个人耍赖起来会是个什么模样。 月圆之夜,李园从梨花树下挖出两坛酒。 碧纱橱内,一张轻榻,一床软褥,榻边半张香案,弥出香烟袅袅。 李嫣撑着肘,看着坐在桌边的李园,幽幽问了一句:“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李园为他自己倒了一杯酒,轻轻晃了晃,神色很是迷离:“你看不出么?我来找你喝酒。” 李嫣指了指门扉,连多余的半句话都不曾:“出去。” 李园倒像是醉了,神色间竟有了几分温软:“别赶我。” 李嫣皱眉。 李园跌跌撞撞起身,看样子醉的不清:“我喝了点酒,头有些疼,你可不可以给我揉揉?” 李嫣冷笑一声:“那好啊,你过来。” 李园像是丝毫没有听到她语调中的冷意,反而更近的往前凑了凑。就在李嫣掏出九节鞭时,李园一旋身,再看时,已完全是压制的姿态。 李园亲在她的额角,很是叹息的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了,你看,我这么喜欢你——” 夙潇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旁边苍溟眸子幽幽却是盯着她。 她讷讷的问:“苍溟,你看这李园,是不是醉了?” 苍溟仿佛有点生气,只不痛不痒的“嗯”一声。 夙潇转头看了他一眼,但实在是看不出他到底因何生气,故而回头只盯着李嫣看。 李嫣瞪大了眼睛,明显的不相信这人竟然也会耍赖。 李园笑容半似冷冽,半似温软,只抱着她柔柔说:“我们成亲好不好?” 李嫣想都不想便说:“你在做梦么?” 李园摸了摸她的眼睛,轻笑一声:“你就当我在做梦吧。” 李嫣仿佛生了丝怒意,一把推过他:“起开。” 李园本来醉的厉害,被她这么一推,正好往后一仰,倒在了榻上。 李嫣看都不看,便要抬脚往外走:“你就留在这儿住吧。明天我就下山。” 李园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从榻上起来抱住她:“不要,你要真走了,那我怎么办?” 说出这话,李嫣倒真的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不知想到什么,竟笑吟吟问道:“你是不是对我有非分之想?” 李园一愣,继而去拽她:“我对你有非分之想,这么明白的事,你才看出来吗?” 李嫣淡淡问:“所以呢?” 李园迷迷糊糊说:“所以我想要看着你,守着你,不让你下山,更不准你去见那个子楚。” 最后又加了一句:“嫣儿,你可不可以也对我有点非分之想,我盼了这么多年了——” 李嫣眸中盛起怒意,只是幽幽看着他。 李园仿佛发觉不对,声音难得带了几分委屈:“你别生气嘛。你对我没有非分之想也成,我对你有就好了——” 李嫣愣了半晌,却只说了一个字:“你——” 李园幽幽说:“你还在生气吗?那我哄哄你好不好?” “……” 李园还在絮絮叨叨的说。 夙潇摸了摸下颌,悠然说了一句:“我从没有见过,喝醉酒这样多话的人。不过,看他的模样倒是比平日里可爱几分。” 身边幽幽冒上来一股寒气,苍溟的声音凉凉传了过来:“潇潇觉得,他可爱?” 夙潇慢慢回头看他的脸色。不得不说,苍溟的脸色很好,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但夙潇莫名觉得后背渗起一股寒意,她斟酌了半晌才说:“我看阿皎和他是一样的可爱。” 周身的冷气立时降下了几分,夙潇却怔住了,回过头想想,刚才好像屈服于他的威压之下,夙潇默默地叹息一声,也太没有骨气了些。 李园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李嫣的脸上表情变换很是精彩。 等夙潇再看时,却是李园眸子清澈无比,他一手揽着李嫣,一手却是轻轻抚了抚李嫣的耳畔,状似无意,漫不经心。 李园仿佛示弱般说:“我刚才哄你了,你也哄哄我成不成?” 夙潇:“……” 真是难以想像,李园那样一个人竟也会说出这种话。但按照常理,他说出这句话,依着李嫣的性子,肯定给他一鞭子甩过去。 但有些事情往往超脱常理之外。比如说,李嫣竟笑了一声,没有躲开他,反而问了一句:“你说了这般多的话,胆子却只有这么大吗?” 而后,夙潇便看到李嫣亲上了李园的唇。 许是眼前景象太过刺激人心,她竟一把扯了苍溟的袖子,结结巴巴说:“李嫣——李嫣她亲上去了……” 旁边的人嫌弃的抽出自己的袍角:“嗯,看到了。” 夙潇有些怨念:“你刚才做什么要给我说话,你一说话,我都没有听到他们两个人说了什么?” 苍溟曲起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似笑非笑问一句:“潇潇很想知道啊!无非就是一些甜言蜜语,潇潇若真想听,我说的,可比他好听多了。” 夙潇默默地说:“其实也不是太想听——” 最后一树梨花枯败的时候,言尽来了。 其实若不是言尽突然出现,夙潇早已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李嫣伏在青玉案上,手中执一柄纨扇,漫不经心的问道:“姑娘是谁?找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言尽瞥一眼四处挂着的大红喜幔,轻轻开口:“你的一个故人罢了。我听说,你们要大婚了。” 李嫣这才抬头,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感情,但是她定定的点了点头:“是啊!我们明天就要大婚了。” 言尽从袖中掏出一个净瓶,像是自语,又像是轻嘲:“李园啊李园——” 可这句话只说到这儿,她便转了语调:“我听说,你没了之前的记忆。你喝了这药,再好好想想你到底是嫁还是不嫁。” 言尽走了很久,李嫣才伸手拿过那个瓶子端在眼前。 她眸中闪过一抹疑惑,而后却是轻笑着放下摇了摇头。 夙潇问苍溟:“你觉得李嫣会不会喝这药?” 苍溟皱眉:“显而易见,她此后恢复了这些记忆,不过到底是不是因为喝了这药才恢复的记忆,却没人知道。” 夙潇看着那女子淡漠的神色,半晌才说了一句:“我其实越来越看不明白李嫣了。” “她没了记忆,厌恶李园,又能会与他成亲?更者,我觉得李府那一众人里,唯有她活的最是清楚明白,而今她虽然没了记忆,可就算是没了记忆,她还是李嫣,而李嫣,又怎么会容许自己一直糊涂下去。” 夙潇摇了摇头,苦笑着轻叹一声:“兴许是她记起来了一些什么,故意如此引言尽前来。可你说,她那个时候那样喜欢李园,若是想起那些事情,还会同他一起吗?” 苍溟淡淡道:“你自己已知道答案,又何须来问我?” 夙潇认真的说:“是啊,她那样的一个人,性子又和温软沾不上边。就算是她再喜欢李园,就算是他们之间真有误会,可到底回不去了。” 苍溟最后轻声道:“这一点,李园他自己,看的再清楚明白不过。” 高悬的龙凤喜烛已经淌下了一捧烛泪,灯芯浸在烛泪里,不时爆出一个火花。 李嫣自己揭了盖头,站起身来仔细的盯着那烛火瞧,她用手中执的纨扇轻轻碰了碰火苗,纨扇上立时出现一抹焦黄。 门扉处传来几声轻微的狼嚎,像是阿皎在用爪子扒门,她拖着曳地的裙裾,微步走到门扉处,阿皎像是知道她走近,居然也不闹了。 她低敛了眉眼,第一次显出温顺的模样,声音轻轻的:“今天,我便要成亲了。阿皎,你开心吗?” 李园来的时候,明显的喝了酒,步子都有些不稳。 他摇摇晃晃的进来,在看到榻上的人时,目光温柔而缠绵。 李嫣感到自己面前投下一块影子,而后便是李园凑近的一张脸,他似乎毫不为她自己揭了盖头而生气。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转向半空,声音欣喜中带着艰涩:“这幅景象,我在梦里都不敢想。” 李嫣愣了一愣,而后极尽魅惑的笑:“这便不敢想了吗?” 她拉着他的手伸向自己的发,拔下束发的步摇,浓如泼墨的发丝直直披散下来,她淡色的眉舒展开,在李园尚未来得及反应时,她踮起脚尖,便亲在了他的耳畔,她一路吻下去,慵懒漫不经心的姿态,可夙潇大致也猜到,李园的脑子里怕是已经乱成一团了。 李嫣倒在榻上,衣衫已经半褪,清波顾流盼,皓腕凝霜雪,实在是一幅难得的美人图。 李园颀长身影覆下来,他看到她的眼中带一点笑意,可他已经不想去深究她眸光深处的那是什么东西。 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划过他的面颊,停在他的喉咙处,像是撩拨,他听到她轻笑了一声,他眸色一点点深下去,他从不知道这种漫不经心的触碰也是这样要人命。 他亲在她的唇畔,一路向下滑去,她的声音凉凉响在他的头顶:“你便是如此的没用吗?” 说罢,她一个翻身,再看时,却已是伏跪在他的腰畔。她发丝铺陈在他身上,半解的衣袍还迤逦在地,像是一朵绽开的红莲。 她足尖抵着大红的喜袍,眸子带笑说:“还要我教你吗?我一向觉得,于此事上一般人都是无师自通。” 李园眸子漆黑如墨,这次倒是半句废话都没有说,只是一个倒转两人又改变了方位,朦胧间,只能听到他一声轻笑。 他已是动情至深。 红色的衣袍一件件褪下,这次夙潇却是看清了,李嫣的眼睛清明而冷漠,甚至,她就那样睁着眼睛,直直看着高悬的喜帐。 夙潇心底蓦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她甚至都没能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一声李园的闷哼。 李嫣手中的匕首直直插在李园的胸口,迸溅出的血溅了她满脸,甚至她的眼睫上还挂着几滴血珠。她衣衫半褪,裸露出凝脂般的肌肤上已是开出大片大片的血花。 她的手还紧紧的握着匕首,甚至还在一点一点的往里面推。 夙潇看到这一幕,心中居然出奇的平静。 她能够演这么久,引李园一点点动情,又在他情至深时拔出匕首杀他,这一场大婚,于谁来说,都太过于残忍。可是,这才是李嫣不是吗? 李园还撑在她头顶,眸光却已是涣散,像是不死心一般问:“你是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李嫣凉凉的笑,却不是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去最欢楼,那儿的老鸨告诉我,每年死在最欢楼的高手不知凡几。” 她挑眉轻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接着说:“因为,那儿有着最绝色的女子,也有着最出色的剑客。” “在一个人动情时杀掉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明明很多人都知道,那些女子说不准就是哪个剑客假扮的。可那些人还是愿意为了那些美艳的女子,为了一日的风流而去最欢楼。而往往等到死的那一刻才开始后悔,你说说,这人是不是很贱啊!” 第一百零二章:长星倾泻 这是xu geng的分割线—————————————— 李园笑的苍凉:“这一场婚事,我从未后悔。” 李嫣仿佛自嘲,她一把拔出匕首,也不看李园胸前大片的血迹,只是看着那柄匕首:“你不后悔吗?你想要死?可你看,我还是舍不得杀你。这真是令人为难的一件事。” 李园抬手擦了擦她眼角的血迹,李嫣愣在原地,他像是这几日一般哄诱她:“乖,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李嫣只愣了一愣,而后神情恢复如常,残忍道:“什么时候记起来的?若我告诉你,我从没有失忆过呢?” 她俯下身去,贴近他的耳畔,轻轻说道:“我是不是演的很好?虽然我将匕首刺进你胸口,可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杀你,相反的,我还很喜欢你,你倒是猜猜,我这话是真是假?” 李园笑的悲凉。 她看着他身上漫出深深浅浅的血痕,笑意温婉:“奶娘死了,李家没了,甚至就连子楚,受此事牵连被禁足质子楼,如履薄冰,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吧?此前我一直觉得,你喜欢言尽。可今日我才知道,你谁都不喜欢。李家也好,言尽也好,你将所有的人都玩弄于股掌。可我也想不明白,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的什么?但不得不说,你藏的很好,甚至骗过了所有人。” 李园定定说:“如果我说,我做这一切,皆是为了你,你信吗?” 李嫣仿佛听了什么有趣的话,笑了两声:“为了我?嗯——让我想想——”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蓦然平静:“你将我一人丢在三青山上,你可知,那两年我是怎样过来的,还有那夜流觞诗会,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李园眸中没了惯常的冷冽,此刻只结了满满的寥落:“你想的什么?” 李嫣从榻上直起身子,定定看着高悬的大红帘幔,半晌才说了一句:“我就在想,可不可以有人来救一救阿皎,救一救我。” 她说出这话,眸子一时归于死寂。房内一时沉默,她突然起身,一把扯下了帘幔,看着指尖滑下的一寸寸轻纱:“可惜,从没有人。我长这么大,从没有一个人能将我从泥沼里救出。渐渐的,我也不想了。” 她笑意突然如淬了寒毒:“哥哥,或者说,表哥?你这么些年,到底是怎样想我的呢?你到底是厌恶我,还是喜欢我,我真有些看不清了。” 李园的气势难得弱下来:“嫣儿……” 李嫣笑意宴宴:“你还想要说什么呢?” 她之间拈了一缕发丝,笑的张扬:“算了,你还是别说了吧。奶娘死于你手,可我还是杀不了你,明天我就要走了,但愿此生永不相见。” “最后,祝你和言小姐白头偕老。” 整个幻境崩塌之际,夙潇只能看到雕花的软榻上,李园眼角沁出的一滴泪水,旁边高悬的龙凤喜烛还在垂死挣扎,而天际已经透出微光。 这便是这场大婚的结局。 夙潇站在一片黑暗里,手心紧紧的攥着苍溟的一根手指,她咬了咬唇,试探着唤了一声:“苍溟?” “我在。” “可是我看不见你。” 苍溟沉默了一会,似乎是更近的往她靠了靠,她能够感到他的气息喷吐在她的耳畔:“你是不是在想,我会不会放开你的手。” 夙潇愣了一愣,而后才摇了摇头,但突然想到他根本看不到自己摇头,于是轻声说:“不是。其实就算是你放开了我的手,我也是不怕的。更者,你都来这幻境里找我了,你会丢下我一个人吗?” 苍溟笑了一声:“当然不会。” 突然间,这整片天地都发出巨响,而脚下的土地,似乎在渐渐腐败深陷,他能够感到这境像在一寸寸崩坏,而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苍溟?你若是在这幻境里死亡,是不是就真的死了?” 苍溟顿了一顿:“死了就死了,哪有什么真的假的?” 夙潇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突然泛白,但因着四周皆是黑暗,苍溟并没有看到。 夙潇一字一句说:“那如果这幻境中发生危险呢?这本就是一场李园的心魔,他为了李嫣,连两仪阵都能找来,保不齐他想要这天下都覆灭呢?这是因他而生的幻境,若是发生江流倒转,四海桑田之景,那怎么办?” 她这话说的实在认真,认真到苍溟竟愣了一愣,愣完过后,他有些哭笑不得:“我第一次知道,你竟是这样关心我。不过放心,我们还没有成亲,还有那样多的事都没做,我舍不得死的。” 他眸中沁出柔软:“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江流倒转,沧海桑田……这些事兴许千百年后会发现,可今时今日却是不会。若要说眼下最要紧,最该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若是我记得清楚,楚国郢都此后有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流乱。” 夙潇问:“你怎么知道?既然是流乱,我怎的从未听过?” “这件事说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更者,时隔久远,那个时候连我都没有出生,你又怎么会知道。” 夙潇认真问:“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流乱?” 黑暗中,苍溟微微叹息:“就是寻常天灾以及人祸。” ————————————— 李嫣去了楚国。 所以说,有些事情就是天意,这天下她什么地方去不得,什么秦国燕国啊,可她偏偏就选了楚国。 那年的雪下的很厚,至少看着比那年三青山上的雪还要厚上几分。 漫天大雪中,她穿着红色的斗篷,醒目到刚临近那处寨子,便有人拦下她盘问:“什么人?” 她似乎微微抬头,斗篷下先是探出一双纤细的手,而后才是微微拉起的帽檐下半张冰雕的面容。 她嗓音盛开在呼啸而来的北风中,冰冷如这山上乍然而开的雪莲花:“我要见你们寨主。” 夙潇从来都晓得李嫣不是一个温软的人。说她性子冷淡也不太妥当,因为她已经不能用冷淡来形容了,她就是一个冰雕的美人。 夙潇认真想了想,这么些年下来,除了那寥寥几人,她似乎从未对谁近过几分人情。虽然人情这个东西在她眼里没有任何用处。 可是,当李嫣用九节鞭将人家那寨主从虎皮的座椅上抽下来时,夙潇的心肝还是颤了一颤。 到底怎么说,这也是人家的地盘,她一个女子,身边只有一头白狼相陪,还是大胆了些。 她眼中嘲讽渐浓:“这样一个脓包的寨主,难怪会被朝廷打压到如此境地,这寨主之位,不若让我来坐,你意下如何?” 当李嫣安安稳稳坐了两个月的寨主,原先那寨主,哦!而今是她手下第一得力之人问她:“寨主,我这帮兄弟是不是之前犯着你了?” 李嫣将染了丹蔻的手漫不经心举在眼前,懒懒问道:“怎么这么说?” “若是我那日不同意,你是不是就要挑了我这个山寨啊?可我真不记得什么时候犯过你?” 李嫣道:“我为什么要挑你的山寨,若是你那日不同意,我就走了。” “……” 李嫣慵懒的笑:“我并不是楚国人。我一人来到这儿,没有去处,我听人说郢都城外二十里地有处山寨,我便上来了。” “我这个人贯有个毛病,一件事情,我若是不做,便不做,若是做,便要做最好的那一个。我既然想要来你这寨子,那我自然是要做寨主的。” 那人年纪本就不大,此时听到李嫣这一番话,直接瞪大了眼睛,似乎是觉得不可置信:“寨——寨主,你真的仅仅是因为没有容身之所?” 李嫣淡然道:“也不全是,当时阿皎饿了。” “……” 少年默了一会,嘿嘿笑了两声:“寨主,你知道当日我为何让给你这寨主之位吗?” 不待李嫣回话,他就又说:“我见你生的貌美,想留你做我的压寨夫人来着。可我阿娘说了,姑娘要用哄的,千万不能抢,不然只会徒增厌恶。我就想,我们反正早晚是一家人,这寨主的位子你坐我坐都一样。” 李嫣笑容冷淡:“你当日,可是想的长远啊?” 他挠了挠头,似乎不好意思:“想的其实也不长远,我阿爹给我说,他当年第一次见我娘,抢我娘上来的时候连我的名字都想好了。” 李嫣听他说话,似乎觉得颇为有趣,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倒是露出几分天真的笑:“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少年面上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结结巴巴说:“寨——寨主,我娘——我娘告诉我的可多了。” “哦!那你娘还告诉你什么了?” 少年又说:“我娘还告诉我,她活了一辈子,还是觉得咱们这儿自在,那些世家大族看着好看,但是里面规矩又多,礼法又严,没有半分快活,好好的人都活的跟木头桩子似的。” 李嫣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那少年耳尖上泛出一抹红晕:“幸亏寨主你来了我们这儿,你刚才说你若做一件事,便要做最好的那一个,若你真生在那样的家族,被送进王宫,你就算是这样想,也是半点办法都没有的。” 李嫣好像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半晌才皱眉道:“若真有这么个可能,那我便做王后。” 那少年像是听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竟大笑起来:“寨主,你以为那王宫是我们这个山寨啊?” 笑完之后他似乎懊恼:“哎!这些个事一辈子都和我们扯不上什么关系,我们说这些做什么?寨主我们说点别的。” “什么别的?” 少年嗫嚅着说:“寨主你第一次见我说我脓包……” 李嫣“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事你到现在都还记得啊?可真是记仇。” 那少年慢吞吞道:“我才不脓包呢?我阿娘说,对于喜欢的姑娘要让着,所以我才故意输给你的。” 李嫣很少笑,可而今嘴角笑意却是不减:“你阿娘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 那少年得意道:“那可不,我阿爹说了,世上的道理就是我阿娘。” 李嫣不知想到什么,竟愣了愣,那少年凑近她,她这才反应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哄慰:“你不脓包,你最可爱了。” 他的眼睛一时凉的惊人,只缠着她问:“真的吗?真的吗?” 李嫣无奈,笑着点点头:“真的,咱们二石最可爱了。” 那少年立时纠正她:“都说了几百遍了,我不叫二石,这个名字多难听啊,以后你要叫我慕情。” 李嫣又笑出声:“可我听他们都叫你二石寨主啊?” 少年冷哼一声:“他们都是一帮粗人,我都纠正几百次了,还是叫我二石,说起来,这事还得怪我阿爹,我不就生在二月二十吗?他就非得叫我二石。不过,这个名字虽然难听,但也好过他第一次想的那个名字,我若是真叫那个名字,我这辈子都不用出去见人的,真的,外人面前丢人的我都不敢说。” 李嫣倒是好奇起来:“你阿爹第一次给你起什么名字?” 少年的脸又红了红:“反正你不是外人,就告诉你吧。我阿爹第一次给我起名叫秦寿。秦寿秦寿那可不就是禽兽吗?幸亏我阿娘不同意,这才给我改名叫慕情。” 说完这话,他又得意起来:“你听听,慕情多好一名字啊!光听着,就已经能感到我的风度翩翩,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李嫣含笑看他:“你摸摸自己的脸烫不烫?” 慕情不以为然,反而得意的挑眉:“试问谁不知道我可是我们山寨一枝花,你如今来了,我虽然退居第二花,但也是花不是。那些个粗人哪里能跟我比。” 李嫣眼中的笑越来越浓,又要伸手摸那少年的头,谁料那少年一跳竟躲开了,反而一伸手,将李嫣的头发揉的一团糟。 在李嫣的九节鞭抽出来之前,那少年已经大笑着跳开了。 等到那少年走了很久,李嫣才一个人坐在桌前笑出了声。 夙潇难得皱眉,觉得事情怎么和自己想的很不一样,她问苍溟:“你能看明白吗?我从未见过她脸上有这般多的笑。” 苍溟含笑说:“很显然,她喜欢那孩子。” 夙潇淡淡道:“是挺喜欢的。” 苍溟淡淡道:“显然,我们说的不是同一种喜欢。” 夙潇反问:“那你说的是什么喜欢?” 苍溟狡黠的眨了眨眼:“我对你的喜欢。” 夙潇只看着他那一双眸子,便已将自己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只能暗暗叹一声,美色误人啊! 第一百零三章:殊死执妄 待会替换第九十七章……或许第九十八章也会一并替换了╭(°a°`)╮ 下面是日常xu geng—————————————— 这场大雪下了足足有半月,冻死的人一字排开能占整条长街。 李嫣蹙眉问:“咱们的存粮能撑过这个冬吗?” 慕情载了满身风雪,他将腰上别着的红樱大刀拔下来,搓了搓冻的通红的脸,语气带点得意:“我带的兄弟们,哪里有存粮不够的时候,别说是这一个冬天,就算是再来一个冬,这存粮也是够的。” 李嫣掸了掸他身上的细雪,轻笑着摇了摇头:“你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是去做的什么?”说到这儿,慕情的面色沉下来,克制了半晌,终究是忍不住骂出来:“那帮王八羔子,今儿个老子若是能进城,非把他们的皮削下来不可,让他们也知道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李嫣不在意的笑了笑:“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却是要去削谁的皮?” 慕情浑身散出浓浓的戾气:“雪下的这么大,出去一圈都能冻死个人。各地涌来的难民而今都往郢都挤,可那群狗崽子竟然关了城门不让人进去。而今城外到处都是难民,就说我这山寨脚下,平日里连一个半个的人影都没有,而今却稀稀拉拉倒着几个冻僵的尸体。” 李嫣深深地皱眉:“灾情已经这么严重了么?”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我回来的时候,竟然还看到有人易子而食。都说虎毒不食子,可那狗娘养的东西竟将那么小的孩子换去让别人吃,我看到那口大锅里,黑乎乎半锅汤水,飘着半条胳膊,我几个兄弟当场就吐了。老子手起刀落都怕脏了我的鞋。还有那帮龟孙子,不开城门也就算了,还敢站在城墙上叫嚣,他叫嚣个屁,老子一巴掌呼死他。还有那狗官,百姓都要冻死了,他们却还在郢都内醉生梦死。” 李嫣听他说的激动,也就没有插话,等他说完才大致了解到而今外面是个什么模样,她不无担忧的说:“涌进来的难民只会越来越多,而城门却不开。在这样下去,肯定会发生暴乱。” 慕情一掌重重的拍在桌子上:“那帮王八羔子,小兔崽子,狗娘养的龟孙子,若真是发生暴乱,老子闯进郢都一脚踩爆他们的头。” 李嫣似笑非笑:“你今日这是说上瘾了?还踩爆别人的头,来你示范一下,我看看是怎么个踩法?以后我也学着点。” 慕情听到这话,脸立马垮下来,期期艾艾了半晌,似乎觉得有些没面子。故而大手一挥,将身上披的斗篷解下来,大咧咧坐下来,将脚搭在近旁一个香案上,满足的叹息一声:“出去一趟回来,还是觉得咱们这儿最好。” 他靠了半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的睁开,倒是将李嫣吓了一吓。 她还没有来得及问,只听到那少年赌气般的问:“你刚才说我是三脚猫的功夫?” 她揉了揉额头:“你的反应,可以再慢一点。” 慕情不依不饶:“你是不是说我三脚猫的功夫?哼!我一把红樱大刀不知道挑了多少好汉,可惜你没见过。” 李嫣看着这少年认真神色,倒是难得生了逗弄的心思,她摸了摸他的头:“你那刀确实是把好刀。哪里买的,赶明儿我也去买一把。” 慕情得意:“那可不,我阿爹陪着我阿娘说是要去云游四海,临走前给我的这把大刀,跟着我阿爹几十年了,你想买都买不到。” 他说的眉色飞扬,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脸色青了一青:“哼!你居然只觉得这刀好。你这明明就是不相信我。等着,我给你耍一段看看。” 说着便要起身,李嫣按下他的身子,声音少了几分冷意:“你给我坐下。” 慕情看她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以为她生气了,想要哄哄她,可想起她刚才明显不相信的表情,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妥协,故而换了个折中的方法:“寨主你要我不生你的气也可以,你将你刚才说的话收回我就不生你的气了。你说我三脚猫的功夫这就是你的不对,我好歹也是山寨一枝花,功夫又好,在这帮粗人里,那简直就是玉树临风美男子。唉,就跟……就跟那谁,对!宋玉差不多。想当年有多少姑娘钦慕我,但因为那都不是你,便被我无情的拒绝了。” 李嫣实在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没有办法继续冷脸:“你这样的口才,留在这样一个山寨,可真是委屈你了。我觉得你除了这大刀之外,完全可以再练一门贱术,以后行走江湖,你完全可以靠它。” 慕情重复道:“剑术?可是我又不做剑客,练什么剑术,更者,我还是挺喜欢我这大刀的,不练不练。” 李嫣绷住笑:“其实练贱也讲求一个天赋,一般人学不来的,我看你就很有这个天赋。更何况,古有剑仙剑圣,而今你做一个贱客也挺好不是?你自己都说了,可比宋玉,练了贱术,才能与你这出尘傲世的气质相得益彰不是?” 慕情面上露出一点得意,但还是冷哼一声:“虽然我也知道自己很有天赋,但我的大刀已经练了这么久……” 李嫣看他神色认真,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 慕情偶尔也看她笑,但笑的这样肆意倒是第一次,他心底蓦然升腾起一种得意的感情,眉眼看着都是万分张扬。 李嫣直起身子,将一根手指晃在眼前摇了摇:“你怎么这么可爱?” 慕情轻哼一声:“我可爱那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当年……” 李嫣立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住打住。” 慕情脸上的神采一时惊人,他压低了声音,像是说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寨主,我阿爹阿娘就快要回来了,他们见到你一定很开心。” 李嫣定了神色,示意他继续。 慕情仿佛受到鼓励,一股脑的全说了:“你看你生的貌美,又会武,更关键的是,性子好。最最关键的是,我喜欢你啊!我阿爹阿娘回来若是见到我娶了你这样一个媳妇,一定乐开了花。” 李嫣自来山寨只将他看做一个孩子,此时听他认认真真说这一番话,不免挑眉道:“哼,你一小屁孩也敢想。若我在正经年纪成亲,孩子都与你差不多大了。” 慕情瞪大了眼睛,嗤之以鼻:“你不就比我大两岁吗?两岁怎么了?你嫌弃我?” 最后一句话带了委屈。 李嫣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是三岁。我大你一天那也是大。” 慕情突然孩子心性:“三岁也没什么?我不会嫌弃你老的,真的。” 隐在一旁的夙潇倒是先笑出声,她拉着苍溟半截衣袖:“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可爱?” 苍溟冷哼一声:“他而今年纪与你一般大,你叫他孩子?” 夙潇不在意的笑笑:“李嫣长到这么大,应该从未见过如慕情这般的人吧?” 苍溟冷淡道:“差不多。” 夙潇又带了一丝忧思:“那你说,李嫣在这儿这么久,是不是真的想要忘了李家与李园。我看她而今就很开心,她之前,从未这样开心过。” 苍溟不说话,只是眼神望向一旁。夙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看到慕情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李嫣面上一瞬绽开的笑意几乎要融了这漫天的大雪。 可下一瞬,两人却是如长河星碎,破开的一瞬落下满天的光矢流星融了整片天地。 苍溟的声音幽幽响在耳畔:“若是我记得不错,这个时候李园已经到了春申君府上,做了他府上门客。而年初的时候,朝中不知为何,竟派人来剿匪。其实慕情一家虽然占山为王,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正是因此,所以朝中才一直未管。而这次剿匪,来势汹汹,若说没有人挑拨,连我都是不信的。” 夙潇不可置信的问他:“你的意思是说,李园?” 苍溟笑意冰凉:“诚然。” 夙潇半晌才问:“可这儿到底是楚国,他只是春申君府上一个门客,怎么会?” 话说完,她摇了摇头:“我想的什么。李园此人,若真是要做成一件事,他可以有百种千种兵不血刃的方法。” 苍溟握了握她的手,皱眉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夙潇如实回答:“那是因为你的手太暖和了。” 她将手又往他的掌心缩了缩:“呐,给我暖暖。” 苍溟笑着回答:“好,我给你暖暖。” 只是在夙潇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眸子一时深邃藏着暗光,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年初的时候,李嫣所担忧的暴乱正式爆发。 起因是城外的难民接二连三有人死去,几日过后,那些人才发觉,这恐怕是瘟疫。 而古来染上疫病的人,十死无生,关键是,这疫病会大面积的传染。因此,那关了将近一月的城门,终于开了一次,可这开城门的原因,却是令人心寒。 那些官兵找出有疫病征兆的人,堆在一起一快破席子一卷,一把火便丢了下去。 当即,众人便红了眼眶,当场就有几个官兵被撕成碎片。 彼时,山寨之上却是一派肃杀。 围剿的军队前空出大片的空地。从雪地上行过来一个人。 那人骑着鬃黑的马,身上披一件银狐大氅,眼神冷冽如三冬逝雪。 正是李园。 李嫣立在山寨门口,将斗篷往上拉了拉,脸上带笑问道:“你这是要剿了我的寨子吗?” 李园驱着马又往前几步,嗓音冷漠,看不出此前对着她时的半分温软,他只看着她定定说:“过来。” 李嫣觉得好笑,摇了摇头:“过来?你以为这是逗弄一只小猫小狗吗?” 李园也不说话,此时雪落无声,唯有插在地上的大旗被风吹着发出凌冽的声音。 夙潇手心捏的紧紧的:“慕情呢?怎么还不回来?” 苍溟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今日他带着寨子里的兄弟都下山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旁边李园声音空幽:“你被强人所掳,我剿了这个寨子,会带你回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可夙潇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假性。 李嫣笑意苍白:“你这是,威胁我?” 李园没有下马,他依然俯视而下:“嫣儿,不要讨厌我。” 李嫣笑意越发嘲弄:“你那一刀的伤而今可是好了?还有,早在你一剑杀了奶娘的时候,我与你便只有恨,讨厌这种东西,呵!你怕是想错了。” 李园眸中猝不及防闪过一丝受伤,可很快的,他又说:“李家对你不住,所以,所有的人都死了。子楚千不该万不该惦记你,所以,而今他在质子楼受尽凌辱。还有这个山寨——” 说到这儿,他揉了揉额角:“嫣儿,不要逼我。” 李嫣笑意一时骄狂:“逼你?李园,这么多年来,你做了那么多的事,你而今却说我在逼你?” “你李园不喜欢的东西,你便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摧毁,你喜欢的,你便要不择手段得到,我与子楚高山流水之谊,他却因我受累,你来告诉我,这天下的事,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李园被她一番质问,默了半晌之后才说了一句:“嫣儿,世间的有些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正这时,山脚下扬起飞雪,却是行上来一队人马。 领头的少年神采张扬,眸子耀眼的几乎令人不可逼视。 慕情翻身下马,走到李嫣面前嘿嘿笑了两声。在察觉到空气里紧张的氛围时,这才能分出一点眼神去看坐在马上的李园。 李园眼神越发冷冽。 慕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李园与李嫣生的像,便露出几分善意,走到李园面前,拍了拍他骑着的马:“这马不错,敢问兄台和我们寨主什么关系,怎么生的如此想像?” 李园只道:“我是她哥哥。” 慕情仿佛看不到他身后的一众禁军,只眼神顿时亮起来:“你是寨主的哥哥嘛?怎么从没有听寨主提过?正好,哥哥你下来,我们进山寨好好说道说道,以后我与寨主成亲,大家都是一家人。” 这话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只见李园从背后拔出配剑,看不到他如何出手,可那剑却是架在了慕情的脖颈上。 李嫣这才动了真怒,一字一句说:“你若是敢动他一下,我们试试?” 李园眸子危险的眯起,手中的剑更加厉的一寸寸压了上去。 慕情虽然不知事,此刻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只抽出红缨大刀一挡,便脱身而出。 他揉了揉已经渗出血丝的脖子,将红缨大刀插在雪地里,口吻立变:“看来寨主不喜欢你这个哥哥了。寨主不喜欢的,我自然也不喜欢。还有,你刚才那什么眼神?” 第一百零四章:残憾今生 待会替换第九十八章,话说,我这拖欠的六章内容什么时候才可以补齐╭(°a°`)╮ 日常xu geng分割线———————————— 天上的雪下得越发急了。北风呼啸着刮过来,夙潇甚至能看到她眼睫上挂着的碎薄的冰棱。 两方一时剑拔弩张,慕情对着李园,第一次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眸子冷冽如一柄未出鞘的利剑。 李嫣终于开口,却是对着慕情说的:“我们回去吧!” 慕情大笑,故意大声向身后的兄弟吆喝:“好!我们回去。” 可这句话刚说完,便听到一阵的破风声,利箭夹杂着碎冰从天而降,像是一场箭雨。 慕情身边的兄弟接二连三的倒下,他抽出腰间大刀只劈出一方小小的天地,将李嫣与自己护在里面。 这一切的变故都发生的太快,快到所有人都尚来不及反应,便被乱箭射死。 一时之间,山寨门口血溅三尺,融了皑皑白雪。 慕情终于反应过来,赤红着眼睛就冲上前去:“你个王八羔子,我操你大爷,你居然给老子来阴的。” 旁边枯树林中传来一阵阴森森的笑,而后才是阴侧侧一道声音:“李兄,第一次办事可得干净利落才是。你下不了手,兄弟我来帮你一把。剿这么一个山寨哪里需要李兄磨蹭这么多时间,就这一队战马过去,也早给他踏平了。” 李园听闻此声,却是眸子幽深,暗的透不进一丝光。 慕情被李嫣拉了下来,手中的大刀握的死紧。 那人转马过来,眼神毫不避讳的在李嫣面上巡视:“李兄,这就是你的妹妹?模样倒是生的不错,这次带回去,若是她有这个福分,此后得了春申君的青眼,李兄还怕不能平步青云不是?” 最后一句话,说的实在是恶心至极。 李园嘴角带笑问:“哦?还能有这等好处?” 那人没有察觉李园语调中的寒意,只笑说:“当然。” 他最后一个字却是断在喉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李园刚才拔了大旗运力穿了他的喉咙,而此刻,那大旗倒串着他直直插在地上,此幅景象太过诡异,众人竟一时噤声。 他悠悠擦了擦手,极具威压的说:“今日剿匪,张兄不幸死于贼人之手。我深感痛心,唯有将贼人首级祭于张兄坟前,才能以谢张兄在天之灵。” 说完这句话,他冷冷下了命令:“给我拿下。” 枯树背后的弓箭手面面相觑,没有人动弹。李园一个眼风过去,立时有一个贴身的侍从身形诡谲过去,扭断了两个人的脖子。 李园将此前说的话再重复了一遍,此时情致已是大不相同。 李嫣像是终于死心的闭眼,只唇畔笑意嫣然。 她看着赤红着眸子的慕情,艰涩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对不起。” 夙潇此前从未真正见过她使九节鞭。别的人习武,都是有师傅教导,可李嫣不是,她是靠自己一步步摸索练出来的鞭法。她手中的九节鞭,第一个伤的人便是她自己。 她记得那个躺在榻上的孩子,浑身都是被九节鞭抽出的青紫於痕。 她不知道她有没有杀过人,但当那九节鞭一下下将那些禁军抽的脑浆迸溅时,她在她面上看不到半分心软。 这一场杀戮,实在是毫无美感可言。 最后一鞭甩在李园的身上,立时皮开肉绽,可见这一鞭用了多大的力道,手下丝毫没有留情。 李园一手捏住她的九节鞭,虎口处裂开,渗出血迹。但他只是狠狠盯着慕情:“拿下。” 山寨的那些兄弟,早在刚才的一场箭雨中死伤。慕情到底少年心性,此时只呆愣了般看着李嫣一手杀掉的那些人,眸子一点一点变得猩红。 李嫣动了动唇,却没有声音发出,她正对着李园用唇语说:“我同你走,你不用为难他,他只是个孩子。” 夙潇心中揪的正紧,谁料此方天地突然剧烈的震荡起来。她连站都快要站不稳,只能一手扶着枯树干,一手拉着苍溟的袖袍。 苍溟将她揽的更紧,只是沉声说:“估计这场幻境要碎了,我们先离开。” 夙潇在山石坍塌而下前说:“可是之前幻境也有碎掉的时候,怎么从不见这样的异景?” 山石滚在他们的脚边,苍溟带着她一点点从混乱中步出,声音却还是不疾不徐:“估计这一幕景象,是魇住他半生的心魔。” 旁边的枯树枝一寸一寸劈折,夙潇只能听到一阵高过一阵的悲鸣,她心中第一次生出恐慌,万一在此地苍溟出事了怎么办? 想到此,她越发紧紧的攥着他的手。 苍溟以为她还害怕,只轻声安抚:“不要怕,我在这儿。” 苍溟刚说出这话,天际便是一道雷鸣电闪,耀的这四方天地都更亮了几分。 她眼睛被蛰的刺痛,别过头的一瞬,正好看到最后一幕幻境的崩塌。 李嫣被李园桎梏在怀里,一骑绝尘而去。而慕情则被人压制着跪在雪地里,少年的脸上满是不甘与心伤,他几乎是嘶吼而出:“寨主——” 苍溟摸了摸她的脸,声音竟带了几分颤抖:“潇潇?” 夙潇闭着眼睛,半晌之后睁开,才说了一句:“我没事。”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却是再也看不到电闪雷鸣,山石倾塌之景。 她有些惊奇的看向苍溟,只见苍溟眸子幽寂,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夙潇只得扯了扯他的衣袍,将这四周景象指给他看:“你看。” 苍溟环视一圈,这才不紧不慢说了一句:“这儿,恐怕是春申君府上无疑了。” 夙潇觉得奇怪:“我们怎么会在这儿?李嫣这个时候不是还没有入春申君府吗?” 说到这个,夙潇不无担忧的说:“李嫣她是为什么入的春申君府上,外界传言,李园为了谋求富贵才将她献给春申君,反正这样的话我是再不会信半点。” 苍溟反问:“你觉得,依着她那样的性子,若当真是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谁人能强求她半点。” 夙潇点点头:“所以,她是自己想要去的。我现在倒是好奇李园为什么会留在楚国了。当时李家滔天的荣华,可他还是说毁就毁,他,他心下不在意这些,又为什么甘居人下留在楚国。” 说到这儿,她摇头笑了笑:“而李嫣,她能够留在春申君府上做他的姬妾,除了报仇这一个原因,我再想不出别的。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她顿了一顿,看着苍溟没什么表情的脸,有些心伤的说:“我之前在郢都,从未听过她有这样一段经历,听的最多的也不过就是楚王与她不和。甚至在她这半生流离间,连慕情的名字都没有听过,所以,他死了,对不对?” “是的,他死了。” 夙潇默了半晌,才问了一句:“他是怎么死的?” 苍溟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一笑,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城外流乱爆发,好多难民涌进郢都。而李嫣染了瘟疫,其实自李园带她回来她便分外嗜睡,一日比一日身体虚弱,瘟疫的征兆早已显现,可真正病发那夜,李园恰巧不在府上。大夫连夜确诊后,李嫣便被人破席子一卷,扔进了乱葬岗。” “那个时候,李园虽然客居春申君府上,但楚国到底不比赵国,他贯来有氏族庇护,更是权柄在握,而今在郢都却是处处受制于人,想必,这样的落差他一时也无法接受。而于府上的人来说,一个染病的人,丢掉就丢掉了,也没有什么要紧。” 夙潇问:“那慕情呢?山寨里的人呢?” 苍溟似乎觉得她问这问题太过可笑:“李园能带着禁军去那山寨,明面上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剿匪。而既然是剿匪,那山寨岂可留下?” 夙潇急急道:“可是当时……” 苍溟截断她剩下的话:“当时李嫣让李园放了慕情?潇潇,有些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 夙潇冗长的沉默过后,才自语般说了一句:“他骗了李嫣。” 苍溟看她情绪低落,只好笑的说:“到底都已是往事。更者,你只需要记得,我这一生不会骗你就成。其余的,无需多想。” 夙潇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满满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她心中极轻微的动了一下,似乎生出一瞬的恍惚。 ————————————— 慕情靠在枯树枝上,地上是冷硬的冰雪,他嘴角叼着半截树枝,只揉了揉旁边阿皎的毛。 他声音沉闷:“阿皎,明日再怎么说,我也要混进城去,我听说城内也爆发了瘟疫,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还有我那些无辜枉死的兄弟,我一定要报仇。” 阿皎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低声呜咽。 月光下,他抓起旁边一把雪放在嘴里,立时冷的一个哆嗦。像是叹息,又像是不服:“老子长这么大,可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又揉了揉阿皎的毛发,眸子一时温软:“之前你的毛多白啊!你这才跟着我几天,就已经黑乎乎的一团乱了。寨主见到了,不骂我才怪。” 正说着。只听旁边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他低咒一声,这才发现自己与阿皎就蹲在乱葬岗上:“靠!老子已经够晦气了,捡什么地儿蹲着不好,非得捡个乱葬岗。”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外面的人已经丢下一卷草席离开。 他正欲离开,阿皎却从他的怀里跳下地,只咬着他的裤脚,把他往那死人堆里扯。 阿皎从未这样反常,他当即便察觉不对,只敛了几分神色,抬脚走了过去。 死人堆上虽然覆盖着厚厚一层雪,但还是无法掩盖那刺鼻的尸臭味。 而刚才那些人扔下的一卷草席,此时在雪地里分外明显。 他听到阿皎不安的低嚎,于是蹲下身来小心的翻开那草席的一角。 里面露出李嫣毫无生气的半张脸。 慕情呆愣了半晌,红着眼眶爆出一句粗口:“狗娘养的,操你八辈祖宗。老子要杀了你。” 许是他这声音太大,李嫣恹恹的睁开半只眼,在看到慕情的时候眸子有一瞬的呆滞,而后才像是反应过来般低声说:“真想不到,我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你。” 慕情眼眶微红:“是谁将你丢在这儿的。老子要去杀了他。” 李嫣病的厉害,脸上不断浮出虚汗:“我染了瘟疫,你放下我罢,免得又传染给你。” 慕情仿佛悲痛,只一双眼睛通红:“只是因为你病了,他们便不要你了吗?我不怕你传染,我这就带你走,我会治好你。” 李嫣的瞳孔越来越涣散,他无法,只得忍着悲痛抓过一旁的阿皎逗她:“你看看阿皎,它都被我养的不成样子了。你这段时间不在,它暴躁的都吞了三头牛。” 李嫣知道他是想要哄她开心,她也很想笑一笑,可她终究是无力的垂下手:“你以后帮我照顾着阿皎吧,虽然这个请求很无理。我真的就要死了,我已经很对不起你了,不想再将这病传染给你。” 慕情神情受伤,他将头凑近她:“我能听懂你说的什么,你不需要一遍一遍的重复。你染上了瘟疫怕传染给我,可我不怕,老子长这么大,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既然你怕传染给我,那好啊……” 说到这儿,他低下头亲在她的唇角,她的唇滚烫,几乎要将他焚烧成灰烬,很久之后他才低沉着声音说:“那这样呢?若是要传染,恐怕已经传染了吧?” 李嫣反应过来一把甩开他,她只觉得自己全身钝痛,冷的厉害,身上的虚汗却是一层一层的浮起。 她紧紧的闭上眼睛,才不至于让眼眶中的泪涌出来。 她已是垂死之人,何德何能让他待她至此。她已经连累他到此,再不想他因此而送命。 她冷硬了声音:“我哥哥会来找我的,那天你见过的。他是我的表哥,我喜欢他,喜欢他很多年。我快要死了,我唯一想见的人只有他。就算是他不来找我,我也不想跟你一起。” 这话若是一年前的李嫣说出来,夙潇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假性,可而今,她却在想,这话是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慕情的神色受伤,可下一瞬,他嚣张的说:“你喜欢他,想要同他一起我便要成全你吗?老子偏不,老子今日就是要带你离开,不仅要带你离开,等你病好了,我还要逼你和我成亲。” 说罢,再也不听李嫣多余的半句话,直直抱着她从乱葬岗上跳下去离开此地。 夙潇此前听过一句话,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是说,就算是再怎样身处险境,上天也不会真正的将你逼到绝境。可夙潇而今才明白,是的,上苍是不会将你逼到绝路,但却会将你逼到死路。 番外:原是白衣惹灰土 待会替换第八十九章,这个番外算是对这个故事另一个侧面的补充吧……(虽然我还没有写出来emmm……) 当然,会替换的╭(°a°`)╮好了,下面是日常xu geng—————————————— 四周皆是呼啸而来的冷风,割在脸上真比刀子还要疼三分。慕情看着后面追来的人,勒紧缰绳,马蹄朝天而起,带出一片雪浪。 雪原之上,李园勒着缰绳一步步从禁军中行出,苍茫大雪中,只留下一行浅浅的马蹄印。他看着前方的二人,危险的眯眸,没有人能看清他到底在想一些什么。他夺过近旁一个禁军的弓,利落的搭弓拉箭,箭弦绷的满弧,箭端所指却是慕情的后心。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一箭终究是往下移了几分,一箭射上马腿。 马腿被折,慕情抱着李嫣从马上跌下来,摔在漫天大雪中。 李嫣的精神看着好了几分,慕情小心的将她从雪地里抱起来。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得意的嘲弄:“这便是你喜欢的人,你好好瞧瞧,他有哪一点比得上老子。” 李嫣嘴唇苍白,只是低声说:“你把我放下,你快走。” 慕情仿佛生气,最后一声嘶吼已是红了眼眶:“放下你,让你被他们再丢在乱葬岗?” 李嫣沉默了一会才说:“他已经丢了我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 慕情还要再说什么,只听到李园冷冷的声音响在头顶:“你们可是说够了?” 慕情抬头,只看到一道凌冽的剑芒向他的天灵盖劈下。 他侧身一躲,却还是被伤到左肩。 血迹立时渗出来,他毫不在意的起身:“单挑吗?” 李园愣了一下,而后笑笑:“单挑?我为什么要与你单挑,更者,我今日来抓漏网之鱼,只求结果,不问手段。” 语罢,他运力极速向后退去,雪色的狐裘荡在半空,衬的他贯来冷淡的面容更似寒冰,整个雪原,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他冷漠不带半分感情的嗓音:“放箭。” 慕情低咒一声,却还是一把揽过李嫣将她护在自己怀里。 他抽出腰间红樱大刀,招式一时舞的缭乱。李嫣此时已是气若游丝,面上的冷汗不断顺着下颌流下,她咬牙说:“我求你,你放下我快走吧!” 慕情眸子狠狠瞪大,分出几分心神一字一句说:“我说好的要救你,为你治病,然后娶你。如今我们连这山都没能下去,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这么一分神的功夫,他胸前已经插了三支箭。 他膝盖一软半跪在地,咬着牙将腰腹的箭拔出,飞溅出的血染了白雪,像是绽开的凌冽寒梅。 李嫣仿佛恢复了几分力气,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腕,第一次隐隐带了哭腔:“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还不起的,真的。” 慕情从喉咙间喷出一口血,脸上却缓缓浮出一个虚幻的笑:“我是个粗人,但我第一次见你,我便想到了一句话,我一直一直想给你说,而今总算是有机会了。” 李嫣眼中聚起大片的雾气,慕情硬撑着往她的方向再挪动了几分,他俯身贴近她的耳畔,一字一字坚定说:“为你,虽九死其犹未悔。” 李嫣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他,却只看到少年嘴角勾起的一个肆意的笑,最后荡在耳边的声音纵然快意:“你之前说我是脓包,我证明给你看,我到底是不是脓包……”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弹跳而起,红樱大刀在雪地上转出一个完美的弧线,也不知他如何移动,再看时,那刀却已经插上了李园的马背,马受惊窜起,慕情拔出刀,拼着最后一击割上了李园的脖子。 李园眸中难得出现惊慌神色,可他定下心神,两指捏了刀身,而另一边的手,却是执剑刺向了慕情的胸口。 慕情被挑下马,地上顿时开出大片大片的红莲。 身后的禁军已经压过来,玄铁所筑的箭头在白雪中折射出阴惨惨的光,皆是正对着他二人。 李嫣全然不顾般,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慕情还有最后一丝意识,只发出了一个字:“寨……” 李嫣悲恸,脸上滚下两颗泪水:“你不是脓包,我之前看你可爱,所以说出这些话逗你玩。我很喜欢你,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要救我一救,你是第一个。慕情……” 最后两个字,已是带了哭音。 慕情已是垂死,可听到这话,眼角处也滚下泪水来。 李嫣仿佛祈求般说:“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还这么小,你不是说,你的爹娘快要回来了吗?他们离开你那么久,一定很想你,他们……他们都还没有看看你。” 慕情全身染血,甚至他的瞳孔都已经涣散,可他声音悲切,还在勉强说:“我阿爹……阿爹告诉过我,一个……男人再不济,也……也要护得住四样东西,家里的……父母,脚……脚下的土地,怀里的女人,身边……的……兄弟。我已经……已经对不起我那些兄弟了,我不能再护不住你。我想,若是……我……阿娘被人丢……丢在乱葬岗,我阿爹……也会发疯,也会……拼命。所以,我想……他们……会……会理解我的。” 他说到这儿,脸上浮出一个虚幻的笑:“其实我很……想……问一问,你……你真的很……嫌弃我小吗?若是……若是……我……再长几岁,你……你会不会……喜欢……喜欢我一点?” 李嫣正欲开口,却是突然被一股大力提起。李园挡在她身前,她只能看到他高举在半空的手,重重的落下。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她紧紧拽住他的袖袍,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求你——不要——” 可还是晚了。 漫天的箭雨落下,带起大片的飞雪,这样的盛景,真是美如幻境。 而本来还存有一口气的慕情,这次却是真正的万箭穿心。 等漫天的箭雨撤去,李园这才回过身看她,他声音带了几分暖意,倒像是真正在评说一件事情:“此处地白风寒,枯木无花,做埋骨之地,倒是不错。” 李嫣看到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苍白着脸一把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过去跪倒在雪地里。 她颤抖着抱起慕情,红色的血染了她满手满身。 她眸子一点一点变得赤红,而后却是从胸腔里重重的喷出一口血。 她摸了摸他的眼睛,那双贯是带笑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她的眼泪就那样一滴滴落下来,声音却是平静的不像话:“遇到我,应该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了。” 默了一会,她才继续说:“你很好很好,你应该娶一个贤良的妻子,就像是你阿爹阿娘那样相守一生。” “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你根本不知道,我一点都不好,真的。你之前跟我开那么多的玩笑,如果你现在起来告诉我,你在同我开玩笑,我绝对不会怪你的。” “我从没有嫌弃你年纪小,我只是以为自己不喜欢你,可我没有想到我这么喜欢你,比你的喜欢还要喜欢。你不是一直说要娶我吗?我愿意嫁给你的……我愿意嫁给你的,你起来好不好?慕情……” “在山寨的这些时日,我很开心,此前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并且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开心了。” 过了很久,她才凄然哭出声来:“对不起,慕情,我不应该招惹你的……” 李园矜贵的长袍拂过地面,却在听到她说的话后,生生停了下来。他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良久,他慢慢行到李嫣面前,弯下腰来伸出一只手,脸上甚至还挂着微薄的笑:“嫣儿,我是哥哥啊?” 李嫣不动不语。 李园苍凉道:“此前是我不好,让人将你丢在乱葬岗,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李嫣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微微偏头看他,眸中神色纯稚清澈:“哥哥?” 李园心中钝痛,但还是说:“是,我是哥哥。我带你回去治病好不好?” 李嫣蹙眉,眉眼干净的不染纤尘:“治病?” 李园还是那个姿势,仿佛誓言般说:“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我也会治好你的病。不要厌恶我好不好?” 李嫣慢慢地起身,神色却是一点一点逐渐恢复清明:“厌恶?” 她一把将慕情插在地上的红樱大刀拔起,摇摇晃晃却还是一步步向李园走去。 夙潇知道,她此时病弱,能够站起来已经是在强撑了。 李嫣将刀柄捏的死紧,惨白的肌肤上透出一点青筋,她将那大刀一点一点架在李园的脖子上,声音却是万分的平静:“李园。你知道吗?我从没有这样一刻恨自己。恨自己当日没有杀了你。” 李园神色微微受伤,但他还是说:“你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 李嫣心死的摇头:“是啊!没有用了,他已经死了,说再多也没有用了。” 语罢,她刀柄翻转,在李园惊愕的目光中,却是插在了自己的胸口。 李园抱着她跌在雪地,语不成调:“嫣……嫣儿……” 李嫣还在勉力推他:“别碰我。” 她面上惨白,但还是费力的一字一句说:“无论如何,我也杀不了你。你原本的妹妹,因我而死,还有你的母亲……以前我不知道这些,后来我知道了,就更没有什么理由怨恨李家。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这样子,让我更快的死在你面前,是不是更能让你心痛一点?” 她报复的笑着,眼角处却是掉下一颗颗冰凉泪水。 天空开始聚集起大片的乌云,苍溟拿袖袍挡在她的头顶:“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夙潇很想笑一句:“这可是大冬天,哪里来的雨,明明是这一幕境像就要碎了。” 可是,她眼眶酸涩的厉害,她拉着苍溟的袖袍遮住自己的眼睛,声音半分心伤,半分平静:“苍溟,我好难过啊!” 苍溟拍了拍她的背:“嗯,我知道你难过,这不是都把袖袍借给你了吗?” 夙潇仔细盯着他绣袍上的紫金绣线,忍了忍,却还是忍不住落下一颗泪。 她闭了闭眼,第一次很想问一问慕情,你是怎样的喜欢着她呢? 可是这个少年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苍溟放软了声音:“不要难过了。” 她重重的“嗯”一声。应完之后却发现,自己近来很是软弱,好像与他在一起的这些时日,她总是会不自觉的软弱起来。 还没有待她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苍溟的声音已经响在耳畔:“你想要知道的,如今可是都知道了?” 夙潇微红了眼眶,她顿了顿说:“大抵,都明白了吧!” “让我算算,她这一生,不管是此前的李园,还是此后的春申君,楚王,他们带给她的只有伤痛与灾厄,可唯有慕情,带给她真正的快乐。她之前喜欢李园,她大抵以为,喜欢一个人便是那个样子了,总是不断的失望,伤心,痛苦。可慕情会想法设法逗她开心,这让她明白,喜欢一个人可以是全然不同的样子,他为了她,甚至都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 “命运最大的捉弄便是,错过了年华,却错不过一霎情钟。她心心念念十几年,都没有等到一个来救她的人,就算是再艰难的时刻,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走过来。好不容易,她放下了这个事情,不想再等了,可是,慕情却来了。” “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我听过的,最令人心伤的喜欢。” 夙潇微微叹息,眸子一时蒙上薄薄雾气:“我就在想,当慕情被万箭穿心而过时,那一瞬她在想什么呢?她初识这个少年,只当他是孩子心性,将他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喜欢从未放在心上。可等到她知道,于慕情来说,她早已是一眼万年。只可惜,等她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那一瞬间她是何等的心境?但我想,若我是她,我会发疯的。” 最后一句,带了浓浓的喟叹。 苍溟眸子渐深,只是正对着她的眼睛说:“于你,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我只喜欢你一个,你也会只喜欢我一个,若是还有别的人会喜欢你,那一定也没有我好。所以,我们之间,再不会有别的人。” 夙潇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竟莫名问了一句:“那若是还有人喜欢你怎么办?” 苍溟笑了笑:“在我眼里,天下的人只有三种之分,一种是我的敌人,一种是我的子民,而剩下的一种,便是你。” 夙潇震惊的抬头,却只看到他眸中浓浓的笑意。 天边滚过来阴云,伴着一道一道的血光劈下来,夙潇抬头看着天际,第一次生出轻快的情绪来,这么久时间,这幻境终于再一次碎了。 第一百零五章 待会替换第一百章╭(°a°`)╮ 我这几天每日替换一章,但我觉得再不能这样了,以后争取替换两章……嗯……这话我自己都不相信→_→ 好了,接下来是每日xu geng—————————————— 李嫣在榻上缠绵三月,终究是从鬼门关那里抢回来一条命。 一般人那样的伤,又染着瘟疫,怕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了。可李嫣硬着撑过了这一场劫难。 她能够下榻那日,已经是三月的天。 连绵细雨潇潇下个不停,她站在轩窗前浅笑,伸出手去,掬了一捧细雨端在眼前。 那雨珠顺着她的手腕滑下去,她眸中尽是安详神色。 下午的时候,她支开了看顾她的侍婢,一个人带着带着阿皎,撑了一把桐木的纸伞出了府门。 雨声“嗒嗒”落上伞面,她一路皆是平静无波。 三个月前那铺天盖地的雪早已经化掉,此时山路泥泞,她半截衣摆踩在泥里,变得脏污不堪。 而此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却变成了一个幽幽坟包。 许是春雨的缘故,此时那坟头竟长处几丛青草。 她将伞放在一旁,跪下来将头靠在坟头:“慕情,我来看你了。” 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悲不能已,她只是安安静静的同他说话:“我三个月没有来看你,你会怪我吧?” 默了一会,她才继续说:“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能料想到,我竟活了下来。上苍再给了我一次机会,慕情,你说我要拿它做什么才好?” 若是往日,那少年肯定叽叽喳喳已在她的耳畔说了一通。 可此时,山风幽寂,林木葱郁,唯有一片泠泠雨声。 她全身被雨浇的湿透,却还是犹自说着:“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也会是最后一次了。” “我在赵国的时候,最欢楼的老鸨告诉我,美貌是我最大的利器,当时我不以为然。可而今我却是觉得,若是这件利器可以帮我达成所愿,得到我想要的,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似乎是笑了笑:“我没能嫁给你,以后却要嫁给别的人,同别的人生下孩子,你说,这恶不恶心?” “不过也没有关系,你已经死了,这天下的人于我来说便都一样了。” 良久的沉默过后,她才说:“慕情,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一件事情我若是不做便不做,若是做,我便要做到最好,其实认识你之后,我觉得能不能做到最好也无甚紧要了。可惜,我没能来得及给你说。” 身旁的阿皎睁大了眼睛看她,不时呜咽一声。她抚了抚阿皎的毛,将头埋在阿皎的脖颈间,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淌在阿皎身上,阿皎只是安静的站着,像是知道什么一样,发出凄然的呜咽。 李嫣良久才说:“阿皎,你也走吧。我再不能带着你了。” 阿皎像是听懂了她的话,重重的嚎叫一声。 她歪了歪头,掰着手指:“让我来算算,这一路走来,无论是三青山上,还是李府,或者是山寨,都是你一直护着我,可我呢?带给你的皆是什么?你的狼毛被人生生薅掉,你的利爪被人一点点剪断……” 她声音带了几分哭腔:“阿皎,对不起。” 阿皎像是听明白了她说的什么,只将头蹭了蹭她的脸。 李嫣继续说:“你就从这儿回去吧,回去赵国,回去三青山,你是狼王啊,你为了我,离开你的族群已经太久。我不想再拖累你了。阿皎,回去吧!” 阿皎舔了舔她的脸,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挤出了一颗泪水。 她看着那颗眼泪怔了怔,而后一把紧紧的揽住阿皎的脖子:“阿皎……真的对不起……” 等到她放开阿皎时,阿皎慢慢地移动了几步,她声音轻轻的说:“阿皎,你以后都别回来了。好不好?” 阿皎突然扑起跳在她身上,那架势就像是捕食一头猎物。它露出尖利的牙齿,离李嫣的脖子只有几分,李嫣闭上了眼睛,微微偏了偏头,将脖子更裸露出来几分。 阿皎却是突然顿了下来,而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脖子,只一瞬,它便跳下地,在雨中极速窜进深林,再也看不到一点影子。 李嫣对着阿皎消失的方向站了许久,而后慢慢地蹲下身来,看了看倒在一旁的伞,她慢慢地伸手过去将其拿起。 她眸中只闪过一瞬间的悲伤,而后她站起来,声音却是缥缈:“一切都结束了。慕情!” 顿了一顿,她继续道:“我要走了,若有一日我可以将仇人的血洒在你的坟前,那个时候,我便可以来陪你了。”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看了看这山间,露出一抹冰冷的笑,这笑容,正如同夙潇第一次见到李嫣时。那病弱的王后伸出一只手挑起纱帘,面容苍白而颓败,眸中仿佛泼墨,一点点拉下来再看不到任何的色彩,可那眸底,却是比玄冰还要冷的漠寒。 夙潇知道李嫣贯来能忍,其实她在慕情的坟前说出那样一番话,她便已经晓得,这个女子她是真的决定要用这一生来完成一场彻彻底底的复仇。 只不过,她从没有想到她这样能忍,她更没有想过,她的行动这样迅捷快速,快到李园反应过来时,再没有归路。 正如她说了,美貌是她最大的利器,果真这美貌便成了她最大的利器。可这利器之锋还是超乎了夙潇的想象。 从慕情的坟前回到春申君府上,仅仅三日的时间,她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身份却已是成了春申君的姬妾。 晚间的时候,她搬去了另一处院落。李园身上的披风还未脱下,便风风火火闯进了她的别院,眸子里面涌着毁天灭地的光,只拽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问:“告诉我,是他强迫你的。” 李嫣眸中带笑,只是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五指:“强迫,你这个词,倒是有趣。” 李园鬓发有些散乱,她伸手为他揽了揽鬓发,指了指身后的石椅:“这次差事可还顺利?” 李园仿佛怒极,声音拔高了几分:“我想要听的不是这个。” 李嫣额间描着花钿,月色之下,真是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哦!你说这事啊,是我勾引了他,他好像挺喜欢我的。喏,你看,这么大的一个院子他都赐给我了。” 李园眸底漫出深深地绝望:“你非得这么作践你自己吗?” 她手中执着纨扇,一下一下敲在石桌上:“作践?他是楚国的令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吧,年纪大了点,但也不是不能忍不是。” 说到这儿,她凑近了他的耳畔轻声说:“只要能得到我想得到的,只要能成我所愿,这一切,又算的什么?” 李园双手扣上她的肩头:“你不觉得恶心吗?” 她歪头笑了笑:“恶心?是挺恶心的,你知道吗?前天晚上,他亲我,抱我,其实我心里恶心的要死,但我还是温顺的笑着,就像……” 说到这儿,她指了指脚边跑过来的一只白狸:“喏,就像这狸,多温顺啊!” 她语调一转又说:“他问我,胸口怎么有一道疤,我总不能告诉他那是我自己刺的,想要死却没有死成,于是,我便哭哭戚戚演了一场戏,他心疼的亲我,说许多好听的话。” 说到这儿,她倒是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她不知想到什么,只将那扇柄一下一下敲在石桌上:“他说我像狸,便将这只珍贵的白狸送来给我。呵!好笑吧,他不知道,其实我是狼。” 她揉了揉手腕,没什么情绪的继续说:“他是我的仇人,我却在他的身下婉转承欢,这样恶心的事我都能忍,你觉得,我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呢?李园。” 李园此前从没有这样失态,他嘶声道:“够了,别说了。” 李嫣眸子慵懒漫不经心,只凉凉的扫向他,带着调笑:“为什么不说呢?说这些事情能让你伤心,可真是不说都不成啊?” 李园终究失态,狠狠的扳着她的肩膀:“他死了,你便这样了吗?你们才认识两个月。” 李嫣眸中塑出漫天星河:“是啊,两月时间而已,可你知道吗?这两个月,真的将我这一生都过完了。他死了,我这一生也死了。” 李园颓然的松手,跌落在石椅上:“他对你便如此重要吗?” 李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漫不经心又问一句:“你要离开楚国吗?” 李园低声说:“你宁愿委身于春申君,也不愿意同我一起离开。你就这么恨我吗?” 李嫣笑了笑:“李园,我无数次的想,若是能够重来一次,我宁愿拿所有的东西换不再遇见你。” “想比起与春申君的肌肤相亲,你更让我恶心。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话可真是残忍,可李园仅仅是苦笑了一声。 李嫣玩味的看他,半晌才挑眉问:“我听说,当今的楚王没有子嗣,春申君为此事一直很是神伤?” 李园只轻声道:“你要做什么?” 李嫣眸子转了转,笑声说:“让春申君将我献给楚王,你会帮我的吧?” 李园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他的唇抖了半晌,才问了一句:“你……说的什么?” 李嫣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不入王宫,我怎么做王后,不做王后,我又怎么杀了春申君,杀了那些人……来报仇呢?” 她说这话时,身后的明月正是满弧,清晖正铺满大地,照得见庭中一滩浅浅的积水。 李嫣此后三月,盛宠无二。阖府的姬妾皆败于她手,在一日日的奢靡中,她的眉眼晕染的日渐勾人,可那双冷冷淡淡的眸子,却是越来越清明。 这样一个人,从来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在她入府第三月初,大夫诊出,她怀有身孕。 当日,她怀里抱着那只春申君送她的白狸,冷冷淡淡的眸中出现片刻的愣怔,而后就在一旁大夫的恭贺声中扑进了春申君的怀里,若只是听着她的声音,你定然也会觉得,这是一位女子刚做母亲时掩饰不住的欣喜。 春申君看得出来也很高兴,只一个劲的拍着她的背安抚。 李嫣抬起头来,泫然若泣:“这……这是真的吗?妾身……妾身真的怀有身孕?” 可夙潇看到,她垂下的一只手,捏的死紧,手上泛白绷出青筋。 她演的这样好。 春申君还在说着什么,而后,她半是娇嗔,半是恼怒的扑进了他的怀里。 可夙潇想,她不仅演的好,算计的更是不差分毫。她知道,春申君虽然喜爱她,但这份喜爱比起他如今的权柄来说便不值一提了。 她只是一个姬妾,送出去便送出去了,于春申君这样的人来说,恐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可是,她要的不就是这样吗? 她不在意楚王是个怎么样的人,因为她从一开始便只有一个目的。怀上春申君的孩子,再凭借这个孩子,入王宫。 于整件事情中,最无辜的,怕也就是那个孩子了。可这个孩子,也是她谋算得来的,是为她的棋子。 那日,春申君抱着她,神色不虞。李嫣心中冷笑,但面上还是做出关心的样子问他怎么了? 春申君委婉的说了一段话,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的意思,想要将她送给楚王。 李嫣心中清楚明白。但面上却做出一副惊慌的模样,哭的梨花带雨:“妾身既然已是大人的人,便断然没有再服侍二夫的道理,大人既然不愿再要妾身,想要将妾身送予他人,倒不如赐给妾身一根白绫,让妾身断个干净,清清白白去。” 看到这一幕,夙潇虽然知道她在演戏,但还是却笑不起来半点,只觉得心下涩涩的疼。 春申君自知理亏,也极力安抚。李嫣看情形差不多了,也收回眼泪。 最后的结果不用看也已知道。 晚间的时候,她靠在软榻上看一众的侍从收整东西,李园却披着一身月光进来。 她招了招手,挥退了一众的侍从。 李园笑意凉薄:“你不惜怀上这个孽种,也要入宫吗?你知道楚王是什么样的人吗?” 李嫣染着丹蔻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可那眼中却是看不到半丝怜爱:“他是什么样的人,可我有什么要紧。” 李园半晌不说话,李嫣倒是先开口,这次倒是玩笑道:“不论是什么样的人,我也能坐上他王后的位子。” 李园身上漫出冷意。 她凉薄的笑了笑,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说:“我入了王宫,此后,你我两人,春秋不干。你说,好不好?” 第一百零六章:景行维贤 待会替换两章,终于快要替换完了,不容易啊不容易╭(°a°`)╮ 我不能再xu geng了,当然,今晚还是要xu的→_→←_← 好了,分割线—————————————— 李嫣不喜欢这个孩子,并且对这个孩子的不喜欢明显到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从这个孩子出生,她也只抱了他一次,也就是想要杀死他的那一次。 所有的宫人都看的出来,她们的王后宁愿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坐着喂鱼,也绝不会去碰小太子一根手指头。 太子一岁那年,楚王很是宠爱,他来到九重台转头就问:“悍儿呢?” 李嫣自生产完,总是恹恹的没有精神,闻言也只是眉头一挑:“你问的谁?” 他似乎觉得惊奇:“我们的孩子,悍儿!” 她这才恍然大悟般:“哦!他啊?他竟是叫悍儿吗?” 他呆愣了一瞬,这才有几分生气:“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李嫣揉了揉额头,不甚在意的说:“兴许是知道的,现在记不得了。” 他眉头狠狠的皱起:“他可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血!” 她手中挑弄着一枝花,漠不关心道:“哦!那又怎样?” 夙潇从这杂乱无章的对话中实在是看不出楚王对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谊,说他喜欢她吧,看着也不像,可若说他厌恶她,看着就更不像了。 直到李嫣再次怀孕。 她懒洋洋的躺在藤床上,手上拿着一柄纨扇,手指一根一根轻抚那纨扇上所绣的梨花。 跪在地上的太医说完吉祥恭贺的话,可觑着这位王后的神色实在不是什么欢喜,正要开口委婉的提醒,是不是得将这个好消息去报给王。可那位王后的眸子冷冷眄过来,不带丝毫感情的说:“打掉这个孩子。” 那太医惊愕的抬头,嘴唇抖了半晌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其实夙潇也能够理解,楚王继位多年,子嗣艰难,也不过李嫣入宫之后诞下一子,且这一子还是春申君的血脉,虽然说吧,这件事情是个秘密。 但话说回来,一般人家都不会随便打胎,更何况,这还是王族,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得来这样不易。 李嫣的手段她从没有见识过,但从当初春申君府上满院姬妾中,她一人独得宠爱也可以窥见一二。 所以,在晚间的时候,这一碗落胎药毫无意外置在了她的桌上。 她端起这碗药,汤药氤氲出雾气,晕的她的眉眼都寡淡了几分。 她正要喝下去,却从殿外急匆匆进来一个人,打翻了她的药碗。 楚王满目阴鸷,指着洒了满地的汤药问:“你告诉我,你想要喝的这是什么?” 她淡淡拂开他的手,连多余的半眼都吝啬给他:“你自己知道,就不要问我。” 他怒极反笑,只一手抬起她的下颌:“你忘了令尹送你入宫是做什么?也不过是为孤绵延子嗣,请你记住你的本分。” 她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哦!还真是忘了。” 她眉眼间显出疲态:“你出去吧,我累了,想要睡一会。” 他眸子越来越暴戾:“王后就这么不想看到孤吗?” “王多虑了。” 他看到她一副事不关心的模样,终究是失控:“你入宫两年,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这才看他,依旧是恭恭敬敬答:“我在想,怎样服侍好王。” 语罢,她像是询问:“我看王的身体很好,不想是外界传言那样子嗣艰难,不若再从世家大族挑几位女子立为夫人,更能为王族开支散叶。” 他脸白了一白,往后退了两步:“王后为孤想的真周到。” 语罢,他又狠狠说:“那你可是看中了谁,想要谁入宫来与你姐妹相称?” 她看他:“王喜欢的,我自然中意。” 他大笑:“好!不过,你得生下这个孩子,生下这个孩子,你便坐好你王后的位子,孤再不会来扰你,也请你不要烦扰了孤,省得我们两相生厌。” 李嫣蹙眉,淡淡道:“如此,便真是再好不过。” 后来几月,她安心的养胎,喂鱼,实在是过得悠闲。 这个孩子实在不像太子那样多舛,除了那一碗没有喝下去的落胎药,他可以说是没有受到丝毫威胁就顺利的生下。 是个男孩。 夙潇无法知道李嫣对这个孩子是不是有那么点怜惜。因为,就连太子过来张着手臂要抱时,她也能万分冷漠的用手中的纨扇将太子拨到一旁,再毫不留情的离开。 这个人,心硬起来,真是的连寒石都不及其万分之一。 她靠坐在榻上,帘幔放下来只能看到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 楚王抱着这个孩子坐在榻边,轻声对他说:“这是我们的孩子,长的很像你,你要摸摸他吗?” 帘幔后的嗓音冷冷清清:“不了。” 冗长的沉默过后,楚王又说:“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这次李嫣倒是没有拒绝,想了一会才说了一个字:“犹。” 楚王声音有点哑:“好,以后就叫他犹儿了。” 怀里的孩子突然大声哭起来,楚王也没有哄慰,只是眼睛直直盯着帘幔。 夙潇知道,他在期盼,期盼着帘幔后伸出一双手抱过这个孩子,这是他们真正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孩子。 可是,终究还是要让他失望了。 李嫣漠寒道:“他哭了,抱他出去吧,吵的我头晕。” 楚王像是终于死心,他低头看着这个孩子,而后不轻不重的说:“好!我此前答应你的,也会做到。” 后来,楚王果真再没有找过李嫣,一年时间,太子两岁的时候,整个王宫的夫人不知立了多少。 可说来也奇,无论他立了多少位夫人,女御,再也未听闻有喜讯传来。 而她只是安静的居在自己的九重台,从不过问这些事情。 太子五岁的时候,犹儿三岁。那天夜里,楚王头发披散,双目悲哀的闯进九重台。 她回身看他,不冷不淡问一句:“怎么了?” 他终究祈求,只是不知在祈求什么:“犹儿高烧不退,烧的迷迷糊糊一直喊母后,你从没有关心过他,算是我这次祈求你,你去看看他吧!” 李嫣贯来冷硬的脸终于有了轻微的裂痕,但只一瞬,她又恢复了往日模样:“他病了就应该找太医,你来找我做什么?我不会医术,医不好他的病,去了也是无用。” 他目呲欲裂:“他是你的孩子,你千辛万苦生下他,却没有抱过他一次,你的心肠当真如此硬吗?” 李嫣不轻不重说:“我的心肠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该晓得。” 他笑的疯狂:“好!好……” 而后几年,楚王形容越发糜乱,最过分的一次,也不过是他与李嫣的贴身侍婢滚在了李嫣的榻上。 当时那侍婢跪在地上抖的筛糠一般,可李嫣只是轻轻的垂眸,脸上也看不出来生气,良久,她才说:“王既然中意她,便赐个封号让她留在你身边吧!”而后,拂袖离去。 而楚王眸子幽深,漫出浅浅的悲哀。 整个王宫的人都晓得,王与王后的关系日渐恶劣。 夙潇看着那女子端坐的模样,有时候也会恍惚起来,她而今在楚王身边是怎样一种心境,她可还记得那个骄矜的少年,她可还记得在他的坟前立下的誓言? 后来一次,楚王喝醉了酒跌跌撞撞行到九重台。 李嫣拧干了帕子擦着他额头的汗,却被他迷迷糊糊抓住了手。 她淡淡道:“王醉了,待会我让人送您回去。” 楚王强撑着睁开眼睛:“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李嫣眸子轻微的动了动,不知道他这是胡言乱语还是酒后吐真言。 等了半晌,楚王才继续说:“我们生个女儿好不好?若是有一个长的和你一样的女儿,你是不是能喜欢她几分?” 她蹙眉:“我不喜欢孩子。” 他喃喃道:“不喜欢孩子?是真的不喜欢孩子,还是……” 说到这儿,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噤了声。 夙潇冷眼看她在宫中这几年,真似是一块寒冰,其实也不能说是寒冰,说寒冰都显得她温暖了。 她偶尔也会想,若是她没有遇见慕情,而是先遇见楚王,这一切又是什么模样。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若是她没有遇到慕情,自然也不会委身于春申君,自然也不会设法入宫,这样一来,她更不会识得楚王。 所以说,一切早已经注定了。 后来几年,她的身体越发不好,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是半昏迷之状,大堆大堆的珍贵药材送到九重台,可她的病丝毫不见起色。 夙潇知道,她这是郁结心中,什么药都医不好的。 楚王来看过她几次,惯常的说几句安慰的话,也是匆匆离开。 其间李园来看过她一次,曾经的翩翩公子此时却生出几分落拓之感。 她那日似乎精神了几分,遣散了侍从和他说了几句话:“你为了我,留在楚国这么多年,其实大可不必。” 李园看着她身上的锦衣华服,凉凉笑道:“我千算万算,哪里又能算的到是这个结局。” 李嫣这次倒是和他平和的说话:“可我这一生,归根究底,不就是你一手毁了吗?” 李园认真说:“是,是我毁了你。” 李嫣懒懒的笑:“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其实很喜欢你,我甚至亲手酿了两坛酒,就埋在梨园的树下。你不喜欢我去那儿,我便偷偷去那儿埋的。” 李园仿佛震惊,良久他才苦涩说:“是吗?你竟是很喜欢我吗?” 李嫣歪着头,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听说,你要离开楚国一段时间?” “嗯,大概半月就可以回来了。” 她“哦”一声,也不再多言。 夙潇知道,他这次离开应是去寻那阵眼。两仪之阵他早已得到,按照时间来算,他这个时候应是差不多布好了两仪阵,可唯独缺一方阵眼。 若是一般的阵法,寻找个差不多的法器也可以发挥出大阵十之八九的威力,可两仪阵不一样,这样的逆天之阵,若是没有与之相配的阵眼,多半情况下,卷入其中的所有器物都会被绞成齑粉。 其实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弄清楚李园开这阵到底是要逆改一些什么事情。 或许说,这一路行来,哪里出了差错? 还不待她细究明白,楚王便差人给李嫣送来一样东西,华贵的锦盒未开,她伸手接过的时候,还是能够感到盒沿的冰寒之气。他淡淡垂眸,没有说这东西是什么,哪里得来的,只说是给她养病用。 此物,正是?琈之玉。 夙潇看着她从那锦盒里掌出?琈之玉,那玉色泽寒凉,上方甚至因绕着丝丝冰雾,玉中带一点赤红,那赤红却是不断流转,她要看的再仔细一些,却只听见旁边苍溟一声惊呼:“坏了!” 她正想问怎么了,只见苍溟腰间一直挂着的承影剑飞矢而出,仿佛受到牵引般向着那?琈之玉而去。 晴空之上突现雷霆,紫色的闪电夹杂着雷鸣隆声而来。 闪电劈下来烧焦了一方竹林,漫天的火突然从四周烧起,一瞬间窜起两人高的火焰,她袍角处被烧的焦黄,天上开始落雨。 她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砸在人身上疼的厉害,可就是这般大的雨,也没有浇灭万丈的火焰。 晴空雷霆,大雨火舌,一切都诡异至极。 苍溟拉紧她的手:“这次恐怕不是幻境要碎了,而是承影剑受到?琈之玉的牵引,乱了这阵法。” 夙潇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真是看尽了离奇的事情,所以她,想,就算是再怎样离奇古怪的景象,她都能面不改色的看下去。 可当九天之上倾泻而下蓝色的电光时,她还是觉得自己低估了这阵法。 承影剑依然浮在半空,对着一个方向不断撞击。 而此时地面皆被火焰一寸寸烧灼,除了苍溟之外,她只能看到漫天的大雨与升腾而起的火焰。 苍溟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蔼蔼的说:“不要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她能感到他的手抖的厉害,而后,她便感到胸口一抹凉意,疼的她几乎要痛呼而出。 像是想到什么,她费力的扳下他捂在自己眼前的手,果见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把剑。 她摇了摇头,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苍溟眸子猩红,只是俯身过来吻了吻她的额头,坚定的说:“信我,好不好?” 她不知怎的,竟然点了点头。 意识涣散之前,她仿佛看到苍溟露出一抹骄矜的笑,而后,便是承影剑凌凌冽的剑芒,一寸寸席卷这方天地。 第一百零七章:景行维贤(二) 待会再替换一章,好想写番外啊……(我对番外总是有种莫名的钟爱emmm……) 明天……后天→_→emmm……争取后天可以替换完了 好了,下面是日常xu geng—————————————— 四周皆是呼啸而来的冷风,割在脸上真比刀子还要疼三分。慕情看着后面追来的人,勒紧缰绳,马蹄朝天而起,带出一片雪浪。 雪原之上,李园勒着缰绳一步步从禁军中行出,苍茫大雪中,只留下一行浅浅的马蹄印。他看着前方的二人,危险的眯眸,没有人能看清他到底在想一些什么。他夺过近旁一个禁军的弓,利落的搭弓拉箭,箭弦绷的满弧,箭端所指却是慕情的后心。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一箭终究是往下移了几分,一箭射上马腿。 马腿被折,慕情抱着李嫣从马上跌下来,摔在漫天大雪中。 李嫣的精神看着好了几分,慕情小心的将她从雪地里抱起来。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得意的嘲弄:“这便是你喜欢的人,你好好瞧瞧,他有哪一点比得上老子。” 李嫣嘴唇苍白,只是低声说:“你把我放下,你快走。” 慕情仿佛生气,最后一声嘶吼已是红了眼眶:“放下你,让你被他们再丢在乱葬岗?” 李嫣沉默了一会才说:“他已经丢了我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 慕情还要再说什么,只听到李园冷冷的声音响在头顶:“你们可是说够了?” 慕情抬头,只看到一道凌冽的剑芒向他的天灵盖劈下。 他侧身一躲,却还是被伤到左肩。 血迹立时渗出来,他毫不在意的起身:“单挑吗?” 李园愣了一下,而后笑笑:“单挑?我为什么要与你单挑,更者,我今日来抓漏网之鱼,只求结果,不问手段。” 语罢,他运力极速向后退去,雪色的狐裘荡在半空,衬的他贯来冷淡的面容更似寒冰,整个雪原,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他冷漠不带半分感情的嗓音:“放箭。” 慕情低咒一声,却还是一把揽过李嫣将她护在自己怀里。 他抽出腰间红樱大刀,招式一时舞的缭乱。李嫣此时已是气若游丝,面上的冷汗不断顺着下颌流下,她咬牙说:“我求你,你放下我快走吧!” 慕情眸子狠狠瞪大,分出几分心神一字一句说:“我说好的要救你,为你治病,然后娶你。如今我们连这山都没能下去,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这么一分神的功夫,他胸前已经插了三支箭。 他膝盖一软半跪在地,咬着牙将腰腹的箭拔出,飞溅出的血染了白雪,像是绽开的凌冽寒梅。 李嫣仿佛恢复了几分力气,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腕,第一次隐隐带了哭腔:“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还不起的,真的。” 慕情从喉咙间喷出一口血,脸上却缓缓浮出一个虚幻的笑:“我是个粗人,但我第一次见你,我便想到了一句话,我一直一直想给你说,而今总算是有机会了。” 李嫣眼中聚起大片的雾气,慕情硬撑着往她的方向再挪动了几分,他俯身贴近她的耳畔,一字一字坚定说:“为你,虽九死其犹未悔。” 李嫣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他,却只看到少年嘴角勾起的一个肆意的笑,最后荡在耳边的声音纵然快意:“你之前说我是脓包,我证明给你看,我到底是不是脓包……”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弹跳而起,红樱大刀在雪地上转出一个完美的弧线,也不知他如何移动,再看时,那刀却已经插上了李园的马背,马受惊窜起,慕情拔出刀,拼着最后一击割上了李园的脖子。 李园眸中难得出现惊慌神色,可他定下心神,两指捏了刀身,而另一边的手,却是执剑刺向了慕情的胸口。 慕情被挑下马,地上顿时开出大片大片的红莲。 身后的禁军已经压过来,玄铁所筑的箭头在白雪中折射出阴惨惨的光,皆是正对着他二人。 李嫣全然不顾般,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慕情还有最后一丝意识,只发出了一个字:“寨……” 李嫣悲恸,脸上滚下两颗泪水:“你不是脓包,我之前看你可爱,所以说出这些话逗你玩。我很喜欢你,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要救我一救,你是第一个。慕情……” 最后两个字,已是带了哭音。 慕情已是垂死,可听到这话,眼角处也滚下泪水来。 李嫣仿佛祈求般说:“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还这么小,你不是说,你的爹娘快要回来了吗?他们离开你那么久,一定很想你,他们……他们都还没有看看你。” 慕情全身染血,甚至他的瞳孔都已经涣散,可他声音悲切,还在勉强说:“我阿爹……阿爹告诉过我,一个……男人再不济,也……也要护得住四样东西,家里的……父母,脚……脚下的土地,怀里的女人,身边……的……兄弟。我已经……已经对不起我那些兄弟了,我不能再护不住你。我想,若是……我……阿娘被人丢……丢在乱葬岗,我阿爹……也会发疯,也会……拼命。所以,我想……他们……会……会理解我的。” 他说到这儿,脸上浮出一个虚幻的笑:“其实我很……想……问一问,你……你真的很……嫌弃我小吗?若是……若是……我……再长几岁,你……你会不会……喜欢……喜欢我一点?” 李嫣正欲开口,却是突然被一股大力提起。李园挡在她身前,她只能看到他高举在半空的手,重重的落下。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她紧紧拽住他的袖袍,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求你——不要——” 可还是晚了。 漫天的箭雨落下,带起大片的飞雪,这样的盛景,真是美如幻境。 而本来还存有一口气的慕情,这次却是真正的万箭穿心。 等漫天的箭雨撤去,李园这才回过身看她,他声音带了几分暖意,倒像是真正在评说一件事情:“此处地白风寒,枯木无花,做埋骨之地,倒是不错。” 李嫣看到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苍白着脸一把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过去跪倒在雪地里。 她颤抖着抱起慕情,红色的血染了她满手满身。 她眸子一点一点变得赤红,而后却是从胸腔里重重的喷出一口血。 她摸了摸他的眼睛,那双贯是带笑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她的眼泪就那样一滴滴落下来,声音却是平静的不像话:“遇到我,应该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了。” 默了一会,她才继续说:“你很好很好,你应该娶一个贤良的妻子,就像是你阿爹阿娘那样相守一生。” “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你根本不知道,我一点都不好,真的。你之前跟我开那么多的玩笑,如果你现在起来告诉我,你在同我开玩笑,我绝对不会怪你的。” “我从没有嫌弃你年纪小,我只是以为自己不喜欢你,可我没有想到我这么喜欢你,比你的喜欢还要喜欢。你不是一直说要娶我吗?我愿意嫁给你的……我愿意嫁给你的,你起来好不好?慕情……” “在山寨的这些时日,我很开心,此前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并且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开心了。” 过了很久,她才凄然哭出声来:“对不起,慕情,我不应该招惹你的……” 李园矜贵的长袍拂过地面,却在听到她说的话后,生生停了下来。他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良久,他慢慢行到李嫣面前,弯下腰来伸出一只手,脸上甚至还挂着微薄的笑:“嫣儿,我是哥哥啊?” 李嫣不动不语。 李园苍凉道:“此前是我不好,让人将你丢在乱葬岗,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李嫣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微微偏头看他,眸中神色纯稚清澈:“哥哥?” 李园心中钝痛,但还是说:“是,我是哥哥。我带你回去治病好不好?” 李嫣蹙眉,眉眼干净的不染纤尘:“治病?” 李园还是那个姿势,仿佛誓言般说:“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我也会治好你的病。不要厌恶我好不好?” 李嫣慢慢地起身,神色却是一点一点逐渐恢复清明:“厌恶?” 她一把将慕情插在地上的红樱大刀拔起,摇摇晃晃却还是一步步向李园走去。 夙潇知道,她此时病弱,能够站起来已经是在强撑了。 李嫣将刀柄捏的死紧,惨白的肌肤上透出一点青筋,她将那大刀一点一点架在李园的脖子上,声音却是万分的平静:“李园。你知道吗?我从没有这样一刻恨自己。恨自己当日没有杀了你。” 李园神色微微受伤,但他还是说:“你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 李嫣心死的摇头:“是啊!没有用了,他已经死了,说再多也没有用了。” 语罢,她刀柄翻转,在李园惊愕的目光中,却是插在了自己的胸口。 李园抱着她跌在雪地,语不成调:“嫣……嫣儿……” 李嫣还在勉力推他:“别碰我。” 她面上惨白,但还是费力的一字一句说:“无论如何,我也杀不了你。你原本的妹妹,因我而死,还有你的母亲……以前我不知道这些,后来我知道了,就更没有什么理由怨恨李家。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这样子,让我更快的死在你面前,是不是更能让你心痛一点?” 她报复的笑着,眼角处却是掉下一颗颗冰凉泪水。 天空开始聚集起大片的乌云,苍溟拿袖袍挡在她的头顶:“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夙潇很想笑一句:“这可是大冬天,哪里来的雨,明明是这一幕境像就要碎了。” 可是,她眼眶酸涩的厉害,她拉着苍溟的袖袍遮住自己的眼睛,声音半分心伤,半分平静:“苍溟,我好难过啊!” 苍溟拍了拍她的背:“嗯,我知道你难过,这不是都把袖袍借给你了吗?” 夙潇仔细盯着他绣袍上的紫金绣线,忍了忍,却还是忍不住落下一颗泪。 她闭了闭眼,第一次很想问一问慕情,你是怎样的喜欢着她呢? 可是这个少年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苍溟放软了声音:“不要难过了。” 她重重的“嗯”一声。应完之后却发现,自己近来很是软弱,好像与他在一起的这些时日,她总是会不自觉的软弱起来。 还没有待她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苍溟的声音已经响在耳畔:“你想要知道的,如今可是都知道了?” 夙潇微红了眼眶,她顿了顿说:“大抵,都明白了吧!” “让我算算,她这一生,不管是此前的李园,还是此后的春申君,楚王,他们带给她的只有伤痛与灾厄,可唯有慕情,带给她真正的快乐。她之前喜欢李园,她大抵以为,喜欢一个人便是那个样子了,总是不断的失望,伤心,痛苦。可慕情会想法设法逗她开心,这让她明白,喜欢一个人可以是全然不同的样子,他为了她,甚至都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 “命运最大的捉弄便是,错过了年华,却错不过一霎情钟。她心心念念十几年,都没有等到一个来救她的人,就算是再艰难的时刻,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走过来。好不容易,她放下了这个事情,不想再等了,可是,慕情却来了。” “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我听过的,最令人心伤的喜欢。” 夙潇微微叹息,眸子一时蒙上薄薄雾气:“我就在想,当慕情被万箭穿心而过时,那一瞬她在想什么呢?她初识这个少年,只当他是孩子心性,将他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喜欢从未放在心上。可等到她知道,于慕情来说,她早已是一眼万年。只可惜,等她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那一瞬间她是何等的心境?但我想,若我是她,我会发疯的。” 最后一句,带了浓浓的喟叹。 苍溟眸子渐深,只是正对着她的眼睛说:“于你,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我只喜欢你一个,你也会只喜欢我一个,若是还有别的人会喜欢你,那一定也没有我好。所以,我们之间,再不会有别的人。” 夙潇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竟莫名问了一句:“那若是还有人喜欢你怎么办?” 苍溟笑了笑:“在我眼里,天下的人只有三种之分,一种是我的敌人,一种是我的子民,而剩下的一种,便是你。” 夙潇震惊的抬头,却只看到他眸中浓浓的笑意。 天边滚过来阴云,伴着一道一道的血光劈下来,夙潇抬头看着天际,第一次生出轻快的情绪来,这么久时间,这幻境终于再一次碎了。 第一百零八章 刚替换完一章…… 所以,这是接下来的日常xu geng了———————————— 李园三岁那年,她的母亲告诉他,很快他就可以有一个妹妹了。 他天真的指着母亲的肚子问:“那妹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吗?” 他的母亲是一个慈爱的人,当即笑吟吟说:“是啊,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园儿要不要摸摸?” 他小心翼翼的伸手过去,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当即睁大了眼睛天真的说:“没有啊!” 那个时候,他每晚入睡前都会掰着手指头算他还有多少时日才可以有一个妹妹。服侍他的小厮觉得好笑:“小少爷每晚都算什么啊?” 他翻了身,只将头埋在锦被里,露出黑曜石般的一双眼睛。 可最终,他一直祈盼着的妹妹没有了,甚至,她的母亲也没有了。 当时他亲眼看到母亲罗裙底下渗出的血迹,当时他身量小,偷偷趴在床底。 有个妇人似乎叹息般说:“救不活了,只是可惜了这个女孩,都已经成型了……” 他在缝隙里看到那个妇人将一个锦盒匆匆放在一旁,嘀嘀咕咕说:“这东西晦气,待会儿处理了吧!” 他趁众人不注意,偷偷从床下爬出来打开那个锦盒。 里面血淋淋的一团,但依稀能辨别出那是一个成型的婴儿。 而他的母亲躺在榻上,惨白着脸,再没有半点生息。 所有的人都告诉他,害死他母亲的凶手很快就要成为李府的主母,成为他的母亲。 他心底渐渐生出恨意,这恨意却是对着自己的父亲,他模糊的想,若不是自己的父亲懦弱无能,一心想要让姨母的孩子上族谱,那自己的母亲与妹妹也就不会死了。 可他的姨母死了。听说是生下那个孩子的第三天,一根白绫自尽而死。 服侍他的小厮绘声绘色的讲这个事情,做出夸张的动作:“听说伸出来的舌头有三尺长呢?可真是可怕,不过,这也是她活该,报应,她逼死了夫人,还想取而代之,我呸,肚子里怀着的还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呢?一个野种也想上李家的族谱,要我说,老爷也是糊涂……” 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没有反驳,只是突然觉得孤单。 那个孩子生下来的第七日,族中长老要将那个孩子溺死,而本来坚持要让那个孩子上族谱的李家家主,却站在那儿连半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那个孩子被人抱着过来时,族中各长老的神色已是难看至极。他知道,族中长老一致认为,这个孩子不详。 他好奇的看那个孩子,但因隔着一层襁褓,他并没有看到那个孩子是什么模样。 那个孩子都已经被人按在水里了,他的祖母却突然拄着拐杖歪歪扭扭过来:“稚子何辜?你们这是造孽啊!” 那个时候,他的祖母在族中基本上是说一不二。 最后众人各退一步,这个孩子被丢在了府外一条深巷里,那条巷子,多有流浪的狗群。用族长的话说,就看老天留不留这个孩子了。若是一周之后还活着,他们二话不说就让这孩子上族谱,以后就当正儿八经李府嫡出的小姐来养,若是活不过一周,也只能说这个孩子没有这个福分。 他的侍从悄声给他说:“这孩子死定了。” 他还有些茫然:“为什么?” “小少爷不知,那条巷子几乎聚集了城内的野狗,别说是一周,就算放在那儿一天,这么小的婴儿也会被撕成碎片。又怎么熬的过一周?” 那天夜里,他梦见打开的锦盒里躺着那个血淋淋的婴儿。 他惊醒在梦中。稚嫩的脸一片惨白,只是大口大口的呼气。 此时正值月上中天,他跑到那条记忆中的后巷。翻找了许久,终于在流浪的够群里找到了那个孩子。 外面罩着的襁褓已经被狗群撕的粉碎,不知为何,那狗群却是没有伤害这孩子。 他轻轻的碰了碰那孩子的脸,皱巴巴的一团,感受到触碰,竟然更近的贴上了他的手指。 他小小的心底第一次生出柔软的情绪,这和他想象中的妹妹一模一样,软软的,会哭会笑,而不是像那个锦盒里血淋淋的一团。 怀里的孩子突然大声的哭起来,他毕竟年纪小,只能一遍一遍的哄慰,可那孩子却没有半分止住的意思,反而越哭越大声,最后,声音一点点弱了下去,就像是声嘶力竭,再发不出声音。 他突然明白,这孩子许是饿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试探性的放在那孩子嘴边,那孩子立时吸吮上来,可过了不多一会,那孩子却又虚弱的哭起来。 就这样,他狠了狠心,将自己的手指割破,用血喂养了她七日。 第七日的时候,族中长老看这个孩子还没有死,面色难看的冷哼一声,却终究是让她上了族谱。 可就算是上了族谱,他也知道,李府没有一个人喜欢她,那一方寂静的院落,他每次进去,都是看到她一个人安静的吸吮自己的手指。 她最后去求了祖母,终究是让她同他一起生活。 她三岁的时候,还是不会说话,甚至连走路也是磕磕绊绊,他身边的小厮每每惊奇的问:“少爷,小姐莫不是……” 他知道他们要问什么,莫不是个傻的? 他两岁的时候,府里已经请了师傅教他习字,可这个孩子,已经三岁了,不仅不会说话,就连走路也时常摔跤。 他将她抱在一旁,耐心的教她:“我是哥哥,叫哥哥。” 小小的孩子坐的不安分,扭了扭身子,又起身磕绊着去玩。 他将新写的一贴字吹干,侧头看着阳光下的孩童,微微笑出了声。 可他再怎样精细的呵护,李嫣还是出事了。 年初的时候,他的父亲又娶了一位夫人,这位夫人偏爱梨花。 此前府上的竹子都伐了,新开出的地移栽了大片的梨花。 她那日去梨园,回来之后就高烧不退,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疹,他只以为她是病了,请了大夫来看,那大夫却委婉着问:“小姐今日是不是沾了不能沾的东西?” 他当时心急,只怒问:“什么是不能沾的东西?” 那大夫斟酌着说:“梨花。” 第二日,她还是没有醒,高烧变成了低烧。 他没有去问府上的任何人,只自己带着几个小厮,去梨园伐了几棵梨树。 他的父亲携着新夫人赶到时,整个梨园已是一片狼藉。 当夜,他跪在祠堂,被他的父亲拿出带刺的软鞭,抽的皮开肉绽,整整三十二鞭,他当时只当自己死了,只是模糊的想,若是他死了,他的妹妹在这府上可怎么活下去。 他的侍从跪下来哀求:“老爷,少爷快要被您打死了,您饶了少爷罢,是奴婢,是奴婢唆使少爷去砍了夫人的梨树……” 等到他能下榻那日,才知道她已经被新夫人抱走了。而府上却多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便是言尽。 府上的人都说夫人心善,外出的时候看到稍微可怜的孩子都要救一救。 他淡漠的扫一眼眼前的孩子,只是垂头练着自己的字。 后来他找遍了整个李府,也没有找到她到底被新夫人安排在了哪处院落。 就这样过了两年。言尽日日缠着他,他不胜其烦。有一日实在是被她缠的烦了,便甩开了她独自走在前面。 前面的的廊檐下站着一个孩子,小小的一张脸,脸上却是记忆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时只穿一身水烟色的衣衫,怀里抱个东西静静站着。 他当时明明欣喜,却生生顿下了脚步,那个孩子听到脚步,回转过身看他。 此时身后的言尽追上来,挽着他的胳膊很是委屈的说:“李哥哥,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他没有理她,只是往廊檐那边走,心中想着,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她当年被抱走的时候那么小…… 他笑了笑,刚要问,嫣儿,还记不记得哥哥? 可是,那孩子却突然转过头,安安静静的被人牵着走了。 他很多次想要和她说话,可却从那孩子眼底看到的,都是漠寒之色,后来次数多了,他得出一个悲哀的结果,她不记得他了,不止不记得他,并且看着还很是厌恶他。 他还记得她不能沾染梨花。这个时候,他在府上说话行事都已不需请求他人的意见。 他只将梨园划分出来,不准外人再踏进去一步,渐渐的,府上的人也知道了他的这个怪癖,就连新夫人,于此事上也没有多说。 可那天夜里,他却在梨园见到了她,她蹲在地上,小心的在拾捡花瓣。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少年的心性让他做不出低头的事情。那个时候心里虽然担心,但还是面上不显的下逐令。 她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他只想着她是不是会像小时候那样高烧不退,生出红疹,急怒之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却见她平静的起身,将一篮子的花瓣倒在了自己的头顶。 他将落了满身的花瓣掸下来,却是平静的开始算,若是明天再传出他高烧的事情,就算是拼着再挨三十二鞭,也要将这梨树伐了。 第二日,他还专门差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却是她同平日一般,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甚至还让她的奶娘在府外买了两株树苗,种在了院门口。 他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笔锋一划,那一篇字便算是废了。 后来府上诸人要前往三青山,临走前夜他问他那个小厮:“你说,若是一个妹妹讨厌她的哥哥,这是因为什么?或者说,这个哥哥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喜欢自己?” 那小厮为他这突然的问题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还是说:“既然是兄妹,那就算是再怎么有矛盾,毕竟血缘之情在那儿放着,总能矛盾化解亲厚起来吧?” 他认真说:“可嫣儿和我不是亲兄妹啊?” 那小厮这才晓得这位少爷问的是自己,于是说:“当年那事,府上知道内情的人本就不多,如今隔了这些年,大多也都遣散出去了,小姐长这么大,不是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他皱眉,很久才道:“你说的不错。” 可在三青山上不过几日时间,便有侍从急冲冲过来告诉他,小姐和言小姐丢了。 他知道这些年,他的父亲与母亲皆宠爱言尽,本就对她冷眼相待,若是今次言尽再出了差错…… 他怒极交加,一时也分不清心中是怎样一种煎熬的滋味。 找到两人的时候,实在是耗干了他最后的一分理智。 他看到她脸上的脏污,他心下一时怜惜。他正要抬脚走过去,他想,纵然她再不喜欢他,可她到底是他的妹妹,他一手养到三岁的妹妹,纵然后来她忘了他,可他还是愿意再哄一哄她的。 可这时,言尽哭着跑过来,紧紧的拽住她的袍角喊疼。 一低头的功夫,他从她的眼中看出的便是深深地戒备。 他苦涩一笑,想要和她说说话,可不知为何,一开口便是:“你为什么要跑出来?” 话刚出口,他便后悔了。 他看到她裙角处的血迹,他想,她一定很疼,他想,先背她下山再说吧。 于是,他在背对着她的方向蹲下身说:“上来!” 可他不知道为何趴在他背上的人是言尽。他突然听到她喊了一声哥哥,他突然欣喜,便问她:“还要我背你吗?” 他想,只要她点点头,他一定毫不犹豫放下言尽,可他却在她的眸底看到了一抹嘲弄,而后便是生硬的一句:“不敢劳驾哥哥。” 他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他想不明白,她当年那么喜欢他,拽着他的袍角,虽然不会说话,但眼睛亮晶晶的,他看到那双眼睛心底都会蓦地柔软。 他会一遍遍去教她说话,可而今的,她的眸中满是寒霜。为什么,她而今这么厌恶他呢? 他是哥哥啊!此前那么喜欢她的哥哥,如今也这么喜欢她的哥哥,可是,她不喜欢他。 他背着言尽下山,他以为那些侍从会带她下来,可临近晚间的时候,中人才发现,她不见了。 他当时手中的酒盏掉下里,颤抖着声音问那些侍从:“你们……你们没有带她回来吗?” 那些侍从支吾着,没有人敢说话,他一脚踹过去,狠狠将酒盏砸在地上,第一次发了天大的怒火。 他那个时候兴许没有意识到,有些事情宿命当真早已安排好,错过了一霎,可他不晓得,这一霎已是一辈子。 而他与她,终究是有缘无分罢! 第一百零九章:干戈寥落 →_→emmm……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替换完了,但总归,是比之前少了许多╭(°a°`)╮ 好了,下面是日常xu geng—————————————— 四周皆是呼啸而来的冷风,割在脸上真比刀子还要疼三分。慕情看着后面追来的人,勒紧缰绳,马蹄朝天而起,带出一片雪浪。 雪原之上,李园勒着缰绳一步步从禁军中行出,苍茫大雪中,只留下一行浅浅的马蹄印。他看着前方的二人,危险的眯眸,没有人能看清他到底在想一些什么。他夺过近旁一个禁军的弓,利落的搭弓拉箭,箭弦绷的满弧,箭端所指却是慕情的后心。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一箭终究是往下移了几分,一箭射上马腿。 马腿被折,慕情抱着李嫣从马上跌下来,摔在漫天大雪中。 李嫣的精神看着好了几分,慕情小心的将她从雪地里抱起来。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得意的嘲弄:“这便是你喜欢的人,你好好瞧瞧,他有哪一点比得上老子。” 李嫣嘴唇苍白,只是低声说:“你把我放下,你快走。” 慕情仿佛生气,最后一声嘶吼已是红了眼眶:“放下你,让你被他们再丢在乱葬岗?” 李嫣沉默了一会才说:“他已经丢了我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 慕情还要再说什么,只听到李园冷冷的声音响在头顶:“你们可是说够了?” 慕情抬头,只看到一道凌冽的剑芒向他的天灵盖劈下。 他侧身一躲,却还是被伤到左肩。 血迹立时渗出来,他毫不在意的起身:“单挑吗?” 李园愣了一下,而后笑笑:“单挑?我为什么要与你单挑,更者,我今日来抓漏网之鱼,只求结果,不问手段。” 语罢,他运力极速向后退去,雪色的狐裘荡在半空,衬的他贯来冷淡的面容更似寒冰,整个雪原,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他冷漠不带半分感情的嗓音:“放箭。” 慕情低咒一声,却还是一把揽过李嫣将她护在自己怀里。 他抽出腰间红樱大刀,招式一时舞的缭乱。李嫣此时已是气若游丝,面上的冷汗不断顺着下颌流下,她咬牙说:“我求你,你放下我快走吧!” 慕情眸子狠狠瞪大,分出几分心神一字一句说:“我说好的要救你,为你治病,然后娶你。如今我们连这山都没能下去,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这么一分神的功夫,他胸前已经插了三支箭。 他膝盖一软半跪在地,咬着牙将腰腹的箭拔出,飞溅出的血染了白雪,像是绽开的凌冽寒梅。 李嫣仿佛恢复了几分力气,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腕,第一次隐隐带了哭腔:“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还不起的,真的。” 慕情从喉咙间喷出一口血,脸上却缓缓浮出一个虚幻的笑:“我是个粗人,但我第一次见你,我便想到了一句话,我一直一直想给你说,而今总算是有机会了。” 李嫣眼中聚起大片的雾气,慕情硬撑着往她的方向再挪动了几分,他俯身贴近她的耳畔,一字一字坚定说:“为你,虽九死其犹未悔。” 李嫣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他,却只看到少年嘴角勾起的一个肆意的笑,最后荡在耳边的声音纵然快意:“你之前说我是脓包,我证明给你看,我到底是不是脓包……”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弹跳而起,红樱大刀在雪地上转出一个完美的弧线,也不知他如何移动,再看时,那刀却已经插上了李园的马背,马受惊窜起,慕情拔出刀,拼着最后一击割上了李园的脖子。 李园眸中难得出现惊慌神色,可他定下心神,两指捏了刀身,而另一边的手,却是执剑刺向了慕情的胸口。 慕情被挑下马,地上顿时开出大片大片的红莲。 身后的禁军已经压过来,玄铁所筑的箭头在白雪中折射出阴惨惨的光,皆是正对着他二人。 李嫣全然不顾般,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慕情还有最后一丝意识,只发出了一个字:“寨……” 李嫣悲恸,脸上滚下两颗泪水:“你不是脓包,我之前看你可爱,所以说出这些话逗你玩。我很喜欢你,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要救我一救,你是第一个。慕情……” 最后两个字,已是带了哭音。 慕情已是垂死,可听到这话,眼角处也滚下泪水来。 李嫣仿佛祈求般说:“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还这么小,你不是说,你的爹娘快要回来了吗?他们离开你那么久,一定很想你,他们……他们都还没有看看你。” 慕情全身染血,甚至他的瞳孔都已经涣散,可他声音悲切,还在勉强说:“我阿爹……阿爹告诉过我,一个……男人再不济,也……也要护得住四样东西,家里的……父母,脚……脚下的土地,怀里的女人,身边……的……兄弟。我已经……已经对不起我那些兄弟了,我不能再护不住你。我想,若是……我……阿娘被人丢……丢在乱葬岗,我阿爹……也会发疯,也会……拼命。所以,我想……他们……会……会理解我的。” 他说到这儿,脸上浮出一个虚幻的笑:“其实我很……想……问一问,你……你真的很……嫌弃我小吗?若是……若是……我……再长几岁,你……你会不会……喜欢……喜欢我一点?” 李嫣正欲开口,却是突然被一股大力提起。李园挡在她身前,她只能看到他高举在半空的手,重重的落下。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她紧紧拽住他的袖袍,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求你——不要——” 可还是晚了。 漫天的箭雨落下,带起大片的飞雪,这样的盛景,真是美如幻境。 而本来还存有一口气的慕情,这次却是真正的万箭穿心。 等漫天的箭雨撤去,李园这才回过身看她,他声音带了几分暖意,倒像是真正在评说一件事情:“此处地白风寒,枯木无花,做埋骨之地,倒是不错。” 李嫣看到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苍白着脸一把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过去跪倒在雪地里。 她颤抖着抱起慕情,红色的血染了她满手满身。 她眸子一点一点变得赤红,而后却是从胸腔里重重的喷出一口血。 她摸了摸他的眼睛,那双贯是带笑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她的眼泪就那样一滴滴落下来,声音却是平静的不像话:“遇到我,应该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了。” 默了一会,她才继续说:“你很好很好,你应该娶一个贤良的妻子,就像是你阿爹阿娘那样相守一生。” “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你根本不知道,我一点都不好,真的。你之前跟我开那么多的玩笑,如果你现在起来告诉我,你在同我开玩笑,我绝对不会怪你的。” “我从没有嫌弃你年纪小,我只是以为自己不喜欢你,可我没有想到我这么喜欢你,比你的喜欢还要喜欢。你不是一直说要娶我吗?我愿意嫁给你的……我愿意嫁给你的,你起来好不好?慕情……” “在山寨的这些时日,我很开心,此前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并且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开心了。” 过了很久,她才凄然哭出声来:“对不起,慕情,我不应该招惹你的……” 李园矜贵的长袍拂过地面,却在听到她说的话后,生生停了下来。他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良久,他慢慢行到李嫣面前,弯下腰来伸出一只手,脸上甚至还挂着微薄的笑:“嫣儿,我是哥哥啊?” 李嫣不动不语。 李园苍凉道:“此前是我不好,让人将你丢在乱葬岗,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李嫣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微微偏头看他,眸中神色纯稚清澈:“哥哥?” 李园心中钝痛,但还是说:“是,我是哥哥。我带你回去治病好不好?” 李嫣蹙眉,眉眼干净的不染纤尘:“治病?” 李园还是那个姿势,仿佛誓言般说:“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我也会治好你的病。不要厌恶我好不好?” 李嫣慢慢地起身,神色却是一点一点逐渐恢复清明:“厌恶?” 她一把将慕情插在地上的红樱大刀拔起,摇摇晃晃却还是一步步向李园走去。 夙潇知道,她此时病弱,能够站起来已经是在强撑了。 李嫣将刀柄捏的死紧,惨白的肌肤上透出一点青筋,她将那大刀一点一点架在李园的脖子上,声音却是万分的平静:“李园。你知道吗?我从没有这样一刻恨自己。恨自己当日没有杀了你。” 李园神色微微受伤,但他还是说:“你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 李嫣心死的摇头:“是啊!没有用了,他已经死了,说再多也没有用了。” 语罢,她刀柄翻转,在李园惊愕的目光中,却是插在了自己的胸口。 李园抱着她跌在雪地,语不成调:“嫣……嫣儿……” 李嫣还在勉力推他:“别碰我。” 她面上惨白,但还是费力的一字一句说:“无论如何,我也杀不了你。你原本的妹妹,因我而死,还有你的母亲……以前我不知道这些,后来我知道了,就更没有什么理由怨恨李家。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这样子,让我更快的死在你面前,是不是更能让你心痛一点?” 她报复的笑着,眼角处却是掉下一颗颗冰凉泪水。 天空开始聚集起大片的乌云,苍溟拿袖袍挡在她的头顶:“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夙潇很想笑一句:“这可是大冬天,哪里来的雨,明明是这一幕境像就要碎了。” 可是,她眼眶酸涩的厉害,她拉着苍溟的袖袍遮住自己的眼睛,声音半分心伤,半分平静:“苍溟,我好难过啊!” 苍溟拍了拍她的背:“嗯,我知道你难过,这不是都把袖袍借给你了吗?” 夙潇仔细盯着他绣袍上的紫金绣线,忍了忍,却还是忍不住落下一颗泪。 她闭了闭眼,第一次很想问一问慕情,你是怎样的喜欢着她呢? 可是这个少年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苍溟放软了声音:“不要难过了。” 她重重的“嗯”一声。应完之后却发现,自己近来很是软弱,好像与他在一起的这些时日,她总是会不自觉的软弱起来。 还没有待她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苍溟的声音已经响在耳畔:“你想要知道的,如今可是都知道了?” 夙潇微红了眼眶,她顿了顿说:“大抵,都明白了吧!” “让我算算,她这一生,不管是此前的李园,还是此后的春申君,楚王,他们带给她的只有伤痛与灾厄,可唯有慕情,带给她真正的快乐。她之前喜欢李园,她大抵以为,喜欢一个人便是那个样子了,总是不断的失望,伤心,痛苦。可慕情会想法设法逗她开心,这让她明白,喜欢一个人可以是全然不同的样子,他为了她,甚至都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 “命运最大的捉弄便是,错过了年华,却错不过一霎情钟。她心心念念十几年,都没有等到一个来救她的人,就算是再艰难的时刻,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走过来。好不容易,她放下了这个事情,不想再等了,可是,慕情却来了。” “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我听过的,最令人心伤的喜欢。” 夙潇微微叹息,眸子一时蒙上薄薄雾气:“我就在想,当慕情被万箭穿心而过时,那一瞬她在想什么呢?她初识这个少年,只当他是孩子心性,将他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喜欢从未放在心上。可等到她知道,于慕情来说,她早已是一眼万年。只可惜,等她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那一瞬间她是何等的心境?但我想,若我是她,我会发疯的。” 最后一句,带了浓浓的喟叹。 苍溟眸子渐深,只是正对着她的眼睛说:“于你,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我只喜欢你一个,你也会只喜欢我一个,若是还有别的人会喜欢你,那一定也没有我好。所以,我们之间,再不会有别的人。” 夙潇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竟莫名问了一句:“那若是还有人喜欢你怎么办?” 苍溟笑了笑:“在我眼里,天下的人只有三种之分,一种是我的敌人,一种是我的子民,而剩下的一种,便是你。” 夙潇震惊的抬头,却只看到他眸中浓浓的笑意。 天边滚过来阴云,伴着一道一道的血光劈下来,夙潇抬头看着天际,第一次生出轻快的情绪来,这么久时间,这幻境终于再一次碎了。 第一百一十章:帝子明景 →_→emmm……今天又没有替换……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替换完了,六章内容啊!我怕不是要死亡╭(°a°`)╮ 好了,下面是日常xu geng—————————————— 四周皆是呼啸而来的冷风,割在脸上真比刀子还要疼三分。慕情看着后面追来的人,勒紧缰绳,马蹄朝天而起,带出一片雪浪。 雪原之上,李园勒着缰绳一步步从禁军中行出,苍茫大雪中,只留下一行浅浅的马蹄印。他看着前方的二人,危险的眯眸,没有人能看清他到底在想一些什么。他夺过近旁一个禁军的弓,利落的搭弓拉箭,箭弦绷的满弧,箭端所指却是慕情的后心。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一箭终究是往下移了几分,一箭射上马腿。 马腿被折,慕情抱着李嫣从马上跌下来,摔在漫天大雪中。 李嫣的精神看着好了几分,慕情小心的将她从雪地里抱起来。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得意的嘲弄:“这便是你喜欢的人,你好好瞧瞧,他有哪一点比得上老子。” 李嫣嘴唇苍白,只是低声说:“你把我放下,你快走。” 慕情仿佛生气,最后一声嘶吼已是红了眼眶:“放下你,让你被他们再丢在乱葬岗?” 李嫣沉默了一会才说:“他已经丢了我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 慕情还要再说什么,只听到李园冷冷的声音响在头顶:“你们可是说够了?” 慕情抬头,只看到一道凌冽的剑芒向他的天灵盖劈下。 他侧身一躲,却还是被伤到左肩。 血迹立时渗出来,他毫不在意的起身:“单挑吗?” 李园愣了一下,而后笑笑:“单挑?我为什么要与你单挑,更者,我今日来抓漏网之鱼,只求结果,不问手段。” 语罢,他运力极速向后退去,雪色的狐裘荡在半空,衬的他贯来冷淡的面容更似寒冰,整个雪原,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他冷漠不带半分感情的嗓音:“放箭。” 慕情低咒一声,却还是一把揽过李嫣将她护在自己怀里。 他抽出腰间红樱大刀,招式一时舞的缭乱。李嫣此时已是气若游丝,面上的冷汗不断顺着下颌流下,她咬牙说:“我求你,你放下我快走吧!” 慕情眸子狠狠瞪大,分出几分心神一字一句说:“我说好的要救你,为你治病,然后娶你。如今我们连这山都没能下去,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这么一分神的功夫,他胸前已经插了三支箭。 他膝盖一软半跪在地,咬着牙将腰腹的箭拔出,飞溅出的血染了白雪,像是绽开的凌冽寒梅。 李嫣仿佛恢复了几分力气,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腕,第一次隐隐带了哭腔:“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还不起的,真的。” 慕情从喉咙间喷出一口血,脸上却缓缓浮出一个虚幻的笑:“我是个粗人,但我第一次见你,我便想到了一句话,我一直一直想给你说,而今总算是有机会了。” 李嫣眼中聚起大片的雾气,慕情硬撑着往她的方向再挪动了几分,他俯身贴近她的耳畔,一字一字坚定说:“为你,虽九死其犹未悔。” 李嫣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他,却只看到少年嘴角勾起的一个肆意的笑,最后荡在耳边的声音纵然快意:“你之前说我是脓包,我证明给你看,我到底是不是脓包……”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弹跳而起,红樱大刀在雪地上转出一个完美的弧线,也不知他如何移动,再看时,那刀却已经插上了李园的马背,马受惊窜起,慕情拔出刀,拼着最后一击割上了李园的脖子。 李园眸中难得出现惊慌神色,可他定下心神,两指捏了刀身,而另一边的手,却是执剑刺向了慕情的胸口。 慕情被挑下马,地上顿时开出大片大片的红莲。 身后的禁军已经压过来,玄铁所筑的箭头在白雪中折射出阴惨惨的光,皆是正对着他二人。 李嫣全然不顾般,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慕情还有最后一丝意识,只发出了一个字:“寨……” 李嫣悲恸,脸上滚下两颗泪水:“你不是脓包,我之前看你可爱,所以说出这些话逗你玩。我很喜欢你,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要救我一救,你是第一个。慕情……” 最后两个字,已是带了哭音。 慕情已是垂死,可听到这话,眼角处也滚下泪水来。 李嫣仿佛祈求般说:“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还这么小,你不是说,你的爹娘快要回来了吗?他们离开你那么久,一定很想你,他们……他们都还没有看看你。” 慕情全身染血,甚至他的瞳孔都已经涣散,可他声音悲切,还在勉强说:“我阿爹……阿爹告诉过我,一个……男人再不济,也……也要护得住四样东西,家里的……父母,脚……脚下的土地,怀里的女人,身边……的……兄弟。我已经……已经对不起我那些兄弟了,我不能再护不住你。我想,若是……我……阿娘被人丢……丢在乱葬岗,我阿爹……也会发疯,也会……拼命。所以,我想……他们……会……会理解我的。” 他说到这儿,脸上浮出一个虚幻的笑:“其实我很……想……问一问,你……你真的很……嫌弃我小吗?若是……若是……我……再长几岁,你……你会不会……喜欢……喜欢我一点?” 李嫣正欲开口,却是突然被一股大力提起。李园挡在她身前,她只能看到他高举在半空的手,重重的落下。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她紧紧拽住他的袖袍,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求你——不要——” 可还是晚了。 漫天的箭雨落下,带起大片的飞雪,这样的盛景,真是美如幻境。 而本来还存有一口气的慕情,这次却是真正的万箭穿心。 等漫天的箭雨撤去,李园这才回过身看她,他声音带了几分暖意,倒像是真正在评说一件事情:“此处地白风寒,枯木无花,做埋骨之地,倒是不错。” 李嫣看到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苍白着脸一把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过去跪倒在雪地里。 她颤抖着抱起慕情,红色的血染了她满手满身。 她眸子一点一点变得赤红,而后却是从胸腔里重重的喷出一口血。 她摸了摸他的眼睛,那双贯是带笑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她的眼泪就那样一滴滴落下来,声音却是平静的不像话:“遇到我,应该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了。” 默了一会,她才继续说:“你很好很好,你应该娶一个贤良的妻子,就像是你阿爹阿娘那样相守一生。” “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你根本不知道,我一点都不好,真的。你之前跟我开那么多的玩笑,如果你现在起来告诉我,你在同我开玩笑,我绝对不会怪你的。” “我从没有嫌弃你年纪小,我只是以为自己不喜欢你,可我没有想到我这么喜欢你,比你的喜欢还要喜欢。你不是一直说要娶我吗?我愿意嫁给你的……我愿意嫁给你的,你起来好不好?慕情……” “在山寨的这些时日,我很开心,此前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并且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开心了。” 过了很久,她才凄然哭出声来:“对不起,慕情,我不应该招惹你的……” 李园矜贵的长袍拂过地面,却在听到她说的话后,生生停了下来。他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良久,他慢慢行到李嫣面前,弯下腰来伸出一只手,脸上甚至还挂着微薄的笑:“嫣儿,我是哥哥啊?” 李嫣不动不语。 李园苍凉道:“此前是我不好,让人将你丢在乱葬岗,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李嫣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微微偏头看他,眸中神色纯稚清澈:“哥哥?” 李园心中钝痛,但还是说:“是,我是哥哥。我带你回去治病好不好?” 李嫣蹙眉,眉眼干净的不染纤尘:“治病?” 李园还是那个姿势,仿佛誓言般说:“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我也会治好你的病。不要厌恶我好不好?” 李嫣慢慢地起身,神色却是一点一点逐渐恢复清明:“厌恶?” 她一把将慕情插在地上的红樱大刀拔起,摇摇晃晃却还是一步步向李园走去。 夙潇知道,她此时病弱,能够站起来已经是在强撑了。 李嫣将刀柄捏的死紧,惨白的肌肤上透出一点青筋,她将那大刀一点一点架在李园的脖子上,声音却是万分的平静:“李园。你知道吗?我从没有这样一刻恨自己。恨自己当日没有杀了你。” 李园神色微微受伤,但他还是说:“你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 李嫣心死的摇头:“是啊!没有用了,他已经死了,说再多也没有用了。” 语罢,她刀柄翻转,在李园惊愕的目光中,却是插在了自己的胸口。 李园抱着她跌在雪地,语不成调:“嫣……嫣儿……” 李嫣还在勉力推他:“别碰我。” 她面上惨白,但还是费力的一字一句说:“无论如何,我也杀不了你。你原本的妹妹,因我而死,还有你的母亲……以前我不知道这些,后来我知道了,就更没有什么理由怨恨李家。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这样子,让我更快的死在你面前,是不是更能让你心痛一点?” 她报复的笑着,眼角处却是掉下一颗颗冰凉泪水。 天空开始聚集起大片的乌云,苍溟拿袖袍挡在她的头顶:“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夙潇很想笑一句:“这可是大冬天,哪里来的雨,明明是这一幕境像就要碎了。” 可是,她眼眶酸涩的厉害,她拉着苍溟的袖袍遮住自己的眼睛,声音半分心伤,半分平静:“苍溟,我好难过啊!” 苍溟拍了拍她的背:“嗯,我知道你难过,这不是都把袖袍借给你了吗?” 夙潇仔细盯着他绣袍上的紫金绣线,忍了忍,却还是忍不住落下一颗泪。 她闭了闭眼,第一次很想问一问慕情,你是怎样的喜欢着她呢? 可是这个少年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苍溟放软了声音:“不要难过了。” 她重重的“嗯”一声。应完之后却发现,自己近来很是软弱,好像与他在一起的这些时日,她总是会不自觉的软弱起来。 还没有待她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苍溟的声音已经响在耳畔:“你想要知道的,如今可是都知道了?” 夙潇微红了眼眶,她顿了顿说:“大抵,都明白了吧!” “让我算算,她这一生,不管是此前的李园,还是此后的春申君,楚王,他们带给她的只有伤痛与灾厄,可唯有慕情,带给她真正的快乐。她之前喜欢李园,她大抵以为,喜欢一个人便是那个样子了,总是不断的失望,伤心,痛苦。可慕情会想法设法逗她开心,这让她明白,喜欢一个人可以是全然不同的样子,他为了她,甚至都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 “命运最大的捉弄便是,错过了年华,却错不过一霎情钟。她心心念念十几年,都没有等到一个来救她的人,就算是再艰难的时刻,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走过来。好不容易,她放下了这个事情,不想再等了,可是,慕情却来了。” “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我听过的,最令人心伤的喜欢。” 夙潇微微叹息,眸子一时蒙上薄薄雾气:“我就在想,当慕情被万箭穿心而过时,那一瞬她在想什么呢?她初识这个少年,只当他是孩子心性,将他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喜欢从未放在心上。可等到她知道,于慕情来说,她早已是一眼万年。只可惜,等她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那一瞬间她是何等的心境?但我想,若我是她,我会发疯的。” 最后一句,带了浓浓的喟叹。 苍溟眸子渐深,只是正对着她的眼睛说:“于你,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我只喜欢你一个,你也会只喜欢我一个,若是还有别的人会喜欢你,那一定也没有我好。所以,我们之间,再不会有别的人。” 夙潇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竟莫名问了一句:“那若是还有人喜欢你怎么办?” 苍溟笑了笑:“在我眼里,天下的人只有三种之分,一种是我的敌人,一种是我的子民,而剩下的一种,便是你。” 夙潇震惊的抬头,却只看到他眸中浓浓的笑意。 天边滚过来阴云,伴着一道一道的血光劈下来,夙潇抬头看着天际,第一次生出轻快的情绪来,这么久时间,这幻境终于再一次碎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至此无愿 这章的内容我还没有写出来,大概这个月也写不出来了。 突然很累,写文三个多月,我一直都在想,既然我写了这个故事,那我便要尽我的努力将它写到最好。刚开始删文,后来修文,恐怕很少有人这样吧,不仅不讨喜,还得麻烦编辑将锁的文一章一章替换掉…… 之前也有想过什么读者的评论啊,订阅啊,推荐票啊之类的……但现在,我不想了。 这个章节名,兴许和这章的内容没有半点的关系,但我还是写下来了,至此无愿。 等下个月,我会留出时间将这几章的文都替换过来,大概,写文的速度也会恢复到之前的一天两千字。 不知道这些话有没有人看到,但我最后还是要说一句,这几个月,能够认识你们,真的很开心。—————————————— 夙潇醒来的时候,便是看到遮天蔽日的黑色藤蔓。 她身上的衣袍尽是血迹,仿佛还停留在上次两仪阵开启之前。 在藤蔓的缝隙间看出去,依稀能看到天上的浓云消散。 地上的符咒还在发着微弱的光,她蹲下身,用手轻轻摸了摸那些符文,触在手端,那符文仿佛有生命一般开始流转。 此处无人,所以没有人发现她眼角一瞬盛现的胎纹。 直到这时,她的思绪才回来了几分,想起那幻境中发生的事情,她提起裙裾就要往外跑去。 而那些藤蔓触碰到她的一瞬,竟奇异的一寸寸化为飞烟。 她来不及多想,可等到她站在祭台之上,看清阵内之景时,心脏几乎是骤停。 如今她已知道,做了阵眼的法器就是那块?琈之玉,可此时,?琈之玉旁边,却有一道影子。 那人浑身浴血,手中承影剑还发着一点莹蓝的光,眼上挂着半根白绫,他安安静静的躺在那儿,看不到丝毫生命的迹象。 她奔下祭台,如今已被血染成赤色的裙裾在风中飞扬,也不顾会不会扰乱大阵,只将那人小心扶起,抱在怀里,眼中泪水就要掉下来:“苍溟……” 可苍溟身上没有半点生命的迹象。正这时,旁边行过来一人,长袍拂地,嗓音虽然病弱但冷清:“他为了救你,快要死了。” 夙潇看向来人,半晌才说了两个字:“王后……” 李嫣站在那儿,看不出年岁的脸上浮出一抹微笑:“我们又见面了。” 夙潇摸了摸他染血的脸,小心翼翼问:“他和我一起在幻境里,他还好好的,他如今是怎么了?” 李嫣眸色浮上悲哀,她蹲下身来说:“他此前本就伤的太重,后来又为了维持两仪阵,以自身祭了大阵,这才能用承影剑劈开阵门,进去救你。你在幻境里见到的,只是他的生魂。” “还有你哥哥,他被阵法伤的太重,而今都还未醒过来。” 夙潇只觉得自己脑中“轰”的一声。 她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们?” 李嫣起身,看着这四周景象只喃喃道:“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呢?” 夙潇当时不知道她说的办法是什么,可是当第二日晚,她一人进了大阵,众人赶到的时候,夙潇才知道她要做什么。 此时祭台之上有三人,重伤的苍溟,夙寻与帝景。 李嫣玉白的手指轻轻抚上?琈之玉,笑意不再是带有戾气的漠寒。 李园惊恐的看她:“嫣儿……你……你要做什么?” 李嫣安安静静说:“这两仪阵,你一直以为它当真可以逆天改命吗?世间若真有这样好的事,那岂不是人人都无憾了?” 李园看她处在阵中,消散的浓云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过来,头顶是压下来的一层一层的雾障。 他像是哄慰,只轻声说:“有什么话,你出来再说成不成?” 李嫣置若罔闻,只是又说:“你千算万算,费尽心机得来的阵法,你是不是没有想到,那阵法只是按着那些过往,演化了一场幻境。你想要回到过去,谁料,根本就没有什么过去。” 她微微叹息:“你很遗憾吧!” 她歪着头看他,眸子再没有什么悲恨,只是安安静静的,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生就这样长,没有任何人可以重来一次,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叫你收手了。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所求的不就是一个我吗?那么,我就亲手毁了你所在意的,此后,你不惦记了,也就不会做这样多的事,伤害这样多无辜的人。” “我在王宫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天性凉薄,这事我本也不会管的。可是这三人我却有非救不可的理由。” 她偏过头去看帝景:“她封号帝景,是为公主,且是王族唯一的公主,我不能不救。” 她又看向夙寻:“这八年来,我看着这孩子在郢都立足,一步一步走向左尹的位子。他所做一切,也不过是为了他的妹妹。” 她说到这儿,笑了一笑:“他是个好人,却好的不够纯粹,你说他是个坏人,他却又坏的不够彻底。你不觉得这孩子某些特质很像你吗?” 语罢,也不看李园的反应,只是又指了指苍溟:“他是秦王吧!为了救一个女子,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我是该说他蠢呢?还是该说他长情呢?” 说到这儿,她不知想到什么,竟微微笑了一下:“可这不才是少年的意气吗?为了所爱之人不顾一切,日月披靡。” 她眸子一时空寂,只是轻声说:“我能看着他死在我的眼前一次,却不能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两次。” 夙潇知道,她有那么一瞬,是将苍溟看作了慕情。 那个幻境里的少年,对着她说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少年,恐怕而今坟头已长满了青草。 李嫣看向李园,轻声问:“两仪阵能让人改命一事是假,总不能连炼魂秘术也是假的吧?你说呢?” 夙潇这才意识到她即将要做什么。 李园几乎是急奔而去,可还是晚了。她以血作祭,晴空白日像是渐渐拉下一层黑幕,天上的星子寥落,却仿佛受到?琈之玉的牵引,开始向着某个方位倾泻。 阵内阴云大作,到处都是哀嚎声,夙潇知道,这些都是两仪阵摄取的城内百姓的生魂。 阵内的那浅碧泉一时被蒸腾而尽,而李嫣却是被?琈之玉拖着悬浮于半空。 四周仿佛隔了一道厚厚的屏障,所有的人都不能再进去。 李园眼睁睁看着她一寸一寸变的年轻的面容,就像是她十八岁那年在最欢楼跳舞时,风情万种的姿态,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凉意。 她十指间涌出的血,在向着?琈之玉而去。 而那方白玉,在受到血的浸染之后,仿佛有了灵性般渐渐开始旋转,而那方玉里面的血,也开始越来越快的旋转。慢慢地,那血变成冰蓝之色,而李嫣的面色却在一寸寸变得煞白。 最后一眼,便是那?琈之玉里面的血一瞬喷涌而出,落在地上,却是变成蓝色的火焰,这火焰几乎是几息之间便蔓延到了大阵各处,而那方白色的衣角,也终究是融在了冰蓝色的火海中。 阵内再也听不到一点生息。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原样,李园赤红着眸子仿佛疯了般闯进大阵。 可再没有什么大阵了,原本布下两仪阵的地面出现了大片的梨花树,一时之间,万树梨花盛开,夙潇呆滞着一步步走过满地落花。 此时浓云散去,星河渐沉,开始有稀薄的光洒下来,清风拂过,梨花簌簌而下,就像一场白色的雨。 而李嫣穿着冰蓝色的裙裾,安静的躺在梨花树下,旁边是一方莹白的玉。 李园仿佛疯了般抱紧她,夙潇能看清他眸中涌出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上她的面颊。 怀里的人睁开眼睛,空洞无物,只是直直盯着李园看。 夙潇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流泪。 她知道,李嫣死了,她以自己的生魂作祭,将自己炼成了傀儡。 现在的这个人,只是空有她的样貌,却再也不会说话,不会流泪,甚至她再也不会老去。 她毁了这个阵法,救了城中百姓,可她自己却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人都道若有来生,可是,就算真的人有来生,她却也不会有来生了。 她半生皆是为了报仇,那年三青山上的人早已经死了,春申君死了,楚王也死了,而今,留在世上的,只剩下李园一个人。 李园紧紧挨着她的面颊,用力说:“若这是报复,你确实给了我最好的报复。” 最后一个字落下,只见他脸上淌下一颗冰凉泪水。 夙潇只觉身后搭上来一双手,苍溟的声音响在头顶:“她半生谋算,无论是春申君还是楚王,那些人皆死了。而今她在李园布下的两仪阵内,将自己炼成傀儡,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场最为完美的报复。” “她很早之前就想要去找慕情了,虽然她再没有去慕情的坟前看过他,但你知道,她一直没有忘了他。” 夙潇朦胧间看到李园抱着李嫣离开。 她起身,看着这一切风浪之后的平静。苍溟又淡淡道:“李园一直想要同她一起,而她一直想的却是复仇,而今她也算是大仇得报,而李园也好像是达成心愿,能一生与她作伴了,好像,所有人都得到了圆满。” “这样的结局,也未尝不好。” ———————————— 回到长符,夙潇见夙寻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连叫他,他也没有反应。 她凑近对着他的眼睛看:“我都已经叫你好多声了?” 夙寻和煦的笑笑:“好多声是多少声?” 夙潇正要反驳,却被他拦着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方玉来,正是?琈之玉。 夙潇拿在手里,立时能感到冰寒之色,她惊奇的问:“你是怎么得来的?” 夙寻皱眉答:“今日上朝的时候,李园给我的。” 这次倒是夙潇捉摸不透了:“我以为他会自此离开郢都,没有想到,他竟还去上朝。” 夙寻揉了揉头,面上有一丝疲惫:“是啊!谁知道他想的什么?” “不过,有了?琈之玉,你的毒总算可以解了。” 说起这个,夙潇起身转了一圈,得意的说:“你看,我而今好的很。”说完倒是想起一件事,不免皱眉:“不过,我上次毒发半点征兆也没有,那个时候也不到十年之期,你说奇不奇怪?” 夙寻摸了摸她的头,不轻不重的说:“是挺奇怪的。” 夙潇看他笑的勉强,以为他生病了,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她的手冰冷,摸在夙寻额上,只觉得一片凉意。 他笑着把她的手拉下来:“我没有生病。只是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你也会这么活泼。” 夙潇故意撑着脸,皱眉问:“很活泼吗?” 夙寻含笑点点头:“你这个样子,我很开心。” 他说这话时,眉眼间却还是显出一抹郁色,夙潇立时问:“你是不是现在有什么事情,都不给我讲了?” 夙寻无奈的摇头:“我这不是正在思考,该怎样给你委婉的说这个事情嘛?” 夙潇认真说:“不需要委婉,你可以直白的说,我总归都能听懂。” 夙寻先是笑了笑,而后才指着桌子上的那方?琈之玉说:“此事,还是和李园有关。” “李园?可李园的多半事,我早在幻境里见到了。” 夙寻摇了摇头:“我说的,是这场纠葛你不曾见到的另一半。” 夙潇皱眉:“另一半?” 夙寻蔼蔼的笑着,拿起那桌子上的半块玉:“我之前伤的很重,却不知为何,竟在那祭台上能感受到李园的情绪。眼前之景就像是幻境,可我知道,那并不是幻境。” 这种情况夙潇之前也出现过,便脱口而出:“是不是就像做梦?” 夙寻点点头:“是像做梦。” 说到这儿,他倒是先苦涩的笑了笑:“我倒是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境。若这些事情皆为曾经真实所发生的,那才是真正伤情。” 他说到这儿,像是遗憾,又像是喟叹:“并且,于李园来说,才是太过残忍。” 夙潇这才问:“这话怎么说?所有的事情,可以说都是李园一手促成,就算是残忍,那不也是对李嫣残忍?” 顿了顿,她才加了一句:“他之前,很讨厌她。” 夙寻倒是有些失笑:“他从来都没有讨厌过她。他们还没有去到楚国时,你是不是觉得,她做的所有事情皆是为他,就好像是她的出生,也是为了他?” 夙潇想了想,这才皱眉点了点头。 夙寻笑意淡薄:“其实,李园这一生,才是为的她,他虽然年长她几岁,但若真要这个说法,他才更像是为她所生,从刚开始,他便已将她视为骨中之骨,血中之血。” 夙潇不是第二次听到这两句话,闻言疑惑更深了。 夙寻好笑的摇了摇头,望着轩窗外半轮白月说:“你在幻境里,只看到了一部分,而那些事情,它原本的轨迹都不应如此。” “就像是三青山上,流觞诗会,最欢楼……或者说更早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她……这所有的事情……” 顿了一顿,他才继续:“大抵,真的是有缘无分罢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一鉴丹心 这其实是番外,原是白衣惹灰土 当然,之后都会替换过来的……—————————————— 后来觉得,宿命当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你想要的偏偏得不到,不想要的却一生桎梏。 身在王座,生杀予夺,予取予求,日渐沉沦,却越发清醒,越是清醒,便越是无味。 无味至极,便是寂寞,寂寞至绝,便是澄澈。 没有遇到她之前,我一直一直都是澄澈明镜。遇到她,我自甘堕入红尘白浪,至此,万劫不复。 九重台上,寒宵寂寂,那一直是她以为的初见。其实她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她,远在很久之前。 那日我便服出宫,轻车简从去了春申君府上。相商完了一众的事宜,便被他邀着四处转转。 白阳暖日,树影婆娑,半张脸隐在林荫中的女子,弯下腰来,看着眼前的白狸,眼睛瞪的大大的,我正在思考这是什么个模样,却见她顺手拿起一旁的纨扇,拨了拨那白狸的头,看样子,像是要把它拨到一旁去。 可那白狸似乎粘她,非但不走,反而叫唤了两声更近的往她腿边蹭了蹭。 她轻轻的踢了一下,那白狸一个翻滚躺在地上,露出雪白的肚皮,她愕然看了半晌,不知道想到什么,竟将那白狸抱起,轻轻的给它顺了顺毛。 我觉得这一幕有趣,正要问旁边的春申君这女子是谁,可春申君已是带了愧意的说:“这是我新收的姬妾,刚入府什么也不懂,让王见笑了。” 我看一眼她怀里抱着的白狸,嗤笑一声道:“你连这白狸都给她了,看样子这姬妾于你来说,很不一般啊!” 春申君只是笑笑,却不说话。 我觉得有些无趣,走了几步便吩咐人回宫。 回宫那夜,我贴身的侍从伏颤着身子禀告:“王,澜夫人有身孕了,您看……” 我一圈圈转着扳指,终究是说:“去太医署吩咐一声。” 他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王,老奴求您了,留下这个孩子吧!虽然澜夫人使了手段,但到底也是您的……” 我有些无趣,只是冷淡道:“你多言了!” 他出去后,我合衣躺在榻上,越想越觉得可笑。 我是君主,可一位君主继位多年没有子嗣,恐怕整个天下,也就只我一个吧! 我不止一次听春申君念叨,说太子之位空悬,于国之根基不稳,其实我觉得,一国若真要死,和立不立太子有什么关系。可不知从何时起,整个朝堂皆为此事忧心如焚,世家各族无一不在想着办法将自己族中的女儿送进宫。 我每每翻着那些美人图,只是越来越觉得寂寞。 直到那日春申君委婉的说,他新得了一个美人,想要献给我。 时隔三个月,听到他说这话,我第一个想起的,便是树荫下抱着白狸,安安静静的那个女子。 我只是挑眉:“哦?能够让你赞一句美人的,那便送过来吧!” 她入宫那日,是六月二十二。中天之上,上弦月变下弦月。 我就那样一直站在九重台之上,看她熄灯,看她身着单衣坐在铜镜前梳发,她神情寂寥,看着铜镜真像是一具冰刻的雕像。 我不禁想,那样冷淡的一个人,此刻可是在想着什么? 我故意清咳出声,果不其然看她回头,一瞬的愣怔过后,她面上的神情便是我从未所见的温软,一时之间所有的戾气敛的柔顺又温和,眼角乍开笑意,风情却又恣意。 可我知道,那眸子里满满的都是虚情假意。 我突然不知哪里来的怒气,只道:“你可以笑的再虚情假意一些。” 她突然一怔,不知是为我突然的揭穿还是别的。 软榻上,我握着她的手,我能够感到她发抖的厉害,我心底觉得好笑,但面上还是不显半分的说:“废话这么多做什么?睡觉睡觉。” 可那夜我睡的很不安稳,平生第一次这样的不安稳,半夜里,我恍惚睁开眼睛看她,却看到她黛眉紧锁,我知道她不开心,却不知道她是为什么事情不开心,但我想,无论是什么事情,我总是会让她开心的。 她入宫第七日,我去太医署配了药,又装作烂醉的模样去了九重台。 只是那一刻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完立啊完立,今时今日之景你可能想到? 迟来的洞房花烛,没有任何时刻比那时更清楚,我爱上了这个女子,虽然,从她入宫到现在不过七日时间。 那夜,侍从颤巍巍端来一碗汤药,支吾着问:“王……这药……” 我看一眼熟睡中的她,伸手接过倒进了旁边的一蔓藤萝里:“孤王继位这么久,楚国,也该有一位太子了。这药,以后都不必用了。” 可那夜过后,我能明显的感觉到她的冷淡,虽然我将所有的一切都给她,还是不能让她快活半分。 我在她身边派去一个宫人,这个宫人会医术,更会一点功夫,我让她看护着她,不要让她在这深宫之中受什么委屈。 可这宫人仅去两日,第三日便跪在我的眼前:“王……此时事关重大,关系到王族血脉,就算是说了有杀头的大罪,奴婢也不得不说,夫人……夫人她的脉象……” 我心底隐隐不安,但还是道:“说。” “夫人……夫人她不像是怀胎两月,倒像是已怀胎五月……王,奴婢万万不敢污蔑夫人,在此胡言乱语。” 我刚开始是不可置信,但很快,我便想通了其中关键。 她此前为春申君的姬妾。而春申君将怀有身孕的她送与我,欲要她此后生下的这个孩子做太子,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太过荒唐! 我揉了揉作痛的额角,盯着地上的侍从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今日,你没有来这儿,而孤王,亦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按着时间,五个月后她应当生产,可我千想万想,万万没有想到,她为了不让众人怀疑,宁愿将自己摔下高台,做成早产的迹象。 我赶到的时候,她安稳的睡在榻上,额颊上的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流,却感觉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实在已是油尽灯枯。 她最后生了一个男孩,可这个孩子,一出生便是个死胎。 实在是命运捉弄。 浓浓的血腥味中,我将那孩子从襁褓中抱起。那婴儿皱皱巴巴,小小的一团,眉眼根本看不出像谁,我想,这个孩子若是长大,会像谁多一点呢?是会像她多一点,还是像春申君多一点,只是可惜,他已经死了,再也长不大了。 我走到她的榻边,她还在昏睡,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第一次生出绝望的感觉。 我摸了摸她的脸,冷冷冰冰:“其实你不必自己跌下高台,因为我什么都知道,我想要留你在身边,只是因为爱上了你,既然爱你,便不会因为一个孩子不再爱你,更不会不要你。” “你知道吗?你生了一个男孩,这个孩子应该会像你,这么小他的眉眼已是可见的漂亮,又怎么会不像你?他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便是他死了。” 我亲在她的额角:“我发誓,此生此世,你便是我认定的妻子,无论是什么事情,我决不会再让你难过半分。” 脚步虚浮的步出殿外,我最贴身的侍从还守在殿外,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恍惚着下达了那最后的一道命令:“去抱养一个男孩,他将是我楚国未来的太子。而今日九重台之上的所有人,一个不留。” 她醒来之后,我见到的第一幕却是她想要掐死那个孩子,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一个母亲,就算是她再不喜这个孩子的父亲,但也不会狠心到要杀了这个孩子。 我隐隐觉得,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错了。 多年豢养的斥候也不是全无用处,一个月之后,她此前半生所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呈在了我的案头,事无巨细。 还在赵国的时候,她是李府的小姐,却真是活得连个婢女都不如。她是怎样跌入狼窝又活了下来,又是怎样在最欢楼色相驰骋,李家覆灭之后,她杀不了李园,又是怎样心灰意冷的离开。 来到楚国,她又是怎样一步步接近春申君,委身做了他的姬妾,又是怎样设计入宫,一步步,算无遗策。 原来我想的没有错,她来到我的身边,本就是为了复仇,从一开始,便已经错了,那我的誓言呢?岂不是显得尤其可笑? 我合上这密函,默了半晌才问:“为她而死的那个少年,是叫什么名字?” 跪在下首的斥候面露悲戚:“慕情。” 我笑了笑:“久慕白云性,情亲独有君。这也当真是应了他这一生。” 后来,我从她手里打翻那碗落胎药,她第一次认真的说,想要为我立几位夫人,她当时虽然平静,但我知道,她在以腹中孩子为要挟,希望我立几位夫人,不要再缠着她。 有一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我想,那个时候我大抵才知道这话多伤人。 犹儿出生之后,她连犹儿的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她只说自己不喜欢孩子,可我知道,她并不是不喜欢孩子。 我很想问她,可无数次行到九重台殿门,我都生生止住了脚步,我知道,若我真的问出口,就连这表面上的平静都无法维系。 就算我后来如她所愿立了百十个夫人,就算我故意让她撞见我和她的贴身宫婢纠缠不清,可我在她脸上看到的情绪,依旧只有漠然,她的情绪,自始至终都没有为我牵动半分。 当时我想,若是她露出一点点在意的情绪,只要她有一点点不快,我都…… 可惜,她没有,也不会。 认清这个事实,我第一次生出无力感。 我开始想,若是我们有一个女儿,有一个生的和她一样的女儿,她是不是会心疼半分。 那夜我去九重台之前,都从未想过她会那样的绝情,一碗红花直直在我面前饮下,笑的温软:“喝了这东西,王以后,应该不会再逼我生女儿了吧?” 我想,我此前从未那样失态:“我们洞房花烛夜,我告诉你,我叫完立,我希望你唤一唤我的名字,可是你从来没有。我是天子,是孤王,是寡人,是君主,却唯独不是你的完立。你不喜欢孩子,不想要女儿,我以后再也不逼你了……不逼你了好不好……” “只是,你不要这样……我很怕……” 她仿佛疲惫,指了指宫门:“我很累了,想要睡了,王请便。” 此后几年,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我知道,她这病是心结,我克制着去看她的次数,克制着和她说话,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在意。 可情这个东西,有时候真是想藏都藏不住,仅仅为了她的一句话,我想,便是百丈玄冰,我也给你亲手凿开。 她一直有一个心愿,便是得到承影剑,我不知道她要这剑做什么,但我想,只要她要的,我总归给她拿来。 但后来才觉得,有些事情,空有王权也没有什么用处。如她,如承影剑。 彼时它在大梁龙阳君手中。此前天下第一的剑客,容色绝姝,传闻剑法比之容色还要绝,从这样的人手中取剑,岂非易事。 承影剑终究没有得到,后来却是阴差阳错得到了?琈之玉,?琈之玉可以救命,这算不算也是天意。 她越来越嗜睡,偶尔迷蒙的时候会哭,她那样的模样,我只看到过一次。 通红着眼睛,显出女子本来的娇态,不再像冰一样冷,她抱着我,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慕情……我好想你。” 我知道,她将我认作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少年。 心下酸涩,但我也只是拍着她的背安抚:“嗯,我也很想你。” 她拉着我的衣袖,将眼泪抹上去:“我梦见你死了,万箭穿心而死……你坟头的草长得都比我高……可我知道,你舍不得死的对不对?你那么喜欢我,你死了我怎么办?你说你的娘亲一定会很喜欢我,可我都还没有见过你的娘亲……” 我觉得眼前一片雾气:“嗯,我的娘亲她很喜欢你。” 她又抽噎:“慕情……你带我走吧!” 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只觉得眼眶酸涩的厉害。 我想,就算是她不喜欢我,也没有什么了。 只是一直有一个遗憾,我没能有一个女儿,一个和她生的一样的女儿,可是,这个遗憾与她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了。 此生遇到她,也不过一句,原是白衣染灰土。 从始至终,未悔。 第一百一十三章:心有灵狐 心有灵狐……这个狐嘛…… ———————————— 李嫣在榻上缠绵三月,终究是从鬼门关那里抢回来一条命。 一般人那样的伤,又染着瘟疫,怕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了。可李嫣硬着撑过了这一场劫难。 她能够下榻那日,已经是三月的天。 连绵细雨潇潇下个不停,她站在轩窗前浅笑,伸出手去,掬了一捧细雨端在眼前。 那雨珠顺着她的手腕滑下去,她眸中尽是安详神色。 下午的时候,她支开了看顾她的侍婢,一个人带着带着阿皎,撑了一把桐木的纸伞出了府门。 雨声“嗒嗒”落上伞面,她一路皆是平静无波。 三个月前那铺天盖地的雪早已经化掉,此时山路泥泞,她半截衣摆踩在泥里,变得脏污不堪。 而此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却变成了一个幽幽坟包。 许是春雨的缘故,此时那坟头竟长处几丛青草。 她将伞放在一旁,跪下来将头靠在坟头:“慕情,我来看你了。” 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悲不能已,她只是安安静静的同他说话:“我三个月没有来看你,你会怪我吧?” 默了一会,她才继续说:“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能料想到,我竟活了下来。上苍再给了我一次机会,慕情,你说我要拿它做什么才好?” 若是往日,那少年肯定叽叽喳喳已在她的耳畔说了一通。 可此时,山风幽寂,林木葱郁,唯有一片泠泠雨声。 她全身被雨浇的湿透,却还是犹自说着:“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也会是最后一次了。” “我在赵国的时候,最欢楼的老鸨告诉我,美貌是我最大的利器,当时我不以为然。可而今我却是觉得,若是这件利器可以帮我达成所愿,得到我想要的,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似乎是笑了笑:“我没能嫁给你,以后却要嫁给别的人,同别的人生下孩子,你说,这恶不恶心?” “不过也没有关系,你已经死了,这天下的人于我来说便都一样了。” 良久的沉默过后,她才说:“慕情,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一件事情我若是不做便不做,若是做,我便要做到最好,其实认识你之后,我觉得能不能做到最好也无甚紧要了。可惜,我没能来得及给你说。” 身旁的阿皎睁大了眼睛看她,不时呜咽一声。她抚了抚阿皎的毛,将头埋在阿皎的脖颈间,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淌在阿皎身上,阿皎只是安静的站着,像是知道什么一样,发出凄然的呜咽。 李嫣良久才说:“阿皎,你也走吧。我再不能带着你了。” 阿皎像是听懂了她的话,重重的嚎叫一声。 她歪了歪头,掰着手指:“让我来算算,这一路走来,无论是三青山上,还是李府,或者是山寨,都是你一直护着我,可我呢?带给你的皆是什么?你的狼毛被人生生薅掉,你的利爪被人一点点剪断……” 她声音带了几分哭腔:“阿皎,对不起。” 阿皎像是听明白了她说的什么,只将头蹭了蹭她的脸。 李嫣继续说:“你就从这儿回去吧,回去赵国,回去三青山,你是狼王啊,你为了我,离开你的族群已经太久。我不想再拖累你了。阿皎,回去吧!” 阿皎舔了舔她的脸,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挤出了一颗泪水。 她看着那颗眼泪怔了怔,而后一把紧紧的揽住阿皎的脖子:“阿皎……真的对不起……” 等到她放开阿皎时,阿皎慢慢地移动了几步,她声音轻轻的说:“阿皎,你以后都别回来了。好不好?” 阿皎突然扑起跳在她身上,那架势就像是捕食一头猎物。它露出尖利的牙齿,离李嫣的脖子只有几分,李嫣闭上了眼睛,微微偏了偏头,将脖子更裸露出来几分。 阿皎却是突然顿了下来,而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脖子,只一瞬,它便跳下地,在雨中极速窜进深林,再也看不到一点影子。 李嫣对着阿皎消失的方向站了许久,而后慢慢地蹲下身来,看了看倒在一旁的伞,她慢慢地伸手过去将其拿起。 她眸中只闪过一瞬间的悲伤,而后她站起来,声音却是缥缈:“一切都结束了。慕情!” 顿了一顿,她继续道:“我要走了,若有一日我可以将仇人的血洒在你的坟前,那个时候,我便可以来陪你了。”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看了看这山间,露出一抹冰冷的笑,这笑容,正如同夙潇第一次见到李嫣时。那病弱的王后伸出一只手挑起纱帘,面容苍白而颓败,眸中仿佛泼墨,一点点拉下来再看不到任何的色彩,可那眸底,却是比玄冰还要冷的漠寒。 夙潇知道李嫣贯来能忍,其实她在慕情的坟前说出那样一番话,她便已经晓得,这个女子她是真的决定要用这一生来完成一场彻彻底底的复仇。 只不过,她从没有想到她这样能忍,她更没有想过,她的行动这样迅捷快速,快到李园反应过来时,再没有归路。 正如她说了,美貌是她最大的利器,果真这美貌便成了她最大的利器。可这利器之锋还是超乎了夙潇的想象。 从慕情的坟前回到春申君府上,仅仅三日的时间,她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身份却已是成了春申君的姬妾。 晚间的时候,她搬去了另一处院落。李园身上的披风还未脱下,便风风火火闯进了她的别院,眸子里面涌着毁天灭地的光,只拽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问:“告诉我,是他强迫你的。” 李嫣眸中带笑,只是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五指:“强迫,你这个词,倒是有趣。” 李园鬓发有些散乱,她伸手为他揽了揽鬓发,指了指身后的石椅:“这次差事可还顺利?” 李园仿佛怒极,声音拔高了几分:“我想要听的不是这个。” 李嫣额间描着花钿,月色之下,真是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哦!你说这事啊,是我勾引了他,他好像挺喜欢我的。喏,你看,这么大的一个院子他都赐给我了。” 李园眸底漫出深深地绝望:“你非得这么作践你自己吗?” 她手中执着纨扇,一下一下敲在石桌上:“作践?他是楚国的令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吧,年纪大了点,但也不是不能忍不是。” 说到这儿,她凑近了他的耳畔轻声说:“只要能得到我想得到的,只要能成我所愿,这一切,又算的什么?” 李园双手扣上她的肩头:“你不觉得恶心吗?” 她歪头笑了笑:“恶心?是挺恶心的,你知道吗?前天晚上,他亲我,抱我,其实我心里恶心的要死,但我还是温顺的笑着,就像……” 说到这儿,她指了指脚边跑过来的一只白狸:“喏,就像这狸,多温顺啊!” 她语调一转又说:“他问我,胸口怎么有一道疤,我总不能告诉他那是我自己刺的,想要死却没有死成,于是,我便哭哭戚戚演了一场戏,他心疼的亲我,说许多好听的话。” 说到这儿,她倒是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她不知想到什么,只将那扇柄一下一下敲在石桌上:“他说我像狸,便将这只珍贵的白狸送来给我。呵!好笑吧,他不知道,其实我是狼。” 她揉了揉手腕,没什么情绪的继续说:“他是我的仇人,我却在他的身下婉转承欢,这样恶心的事我都能忍,你觉得,我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呢?李园。” 李园此前从没有这样失态,他嘶声道:“够了,别说了。” 李嫣眸子慵懒漫不经心,只凉凉的扫向他,带着调笑:“为什么不说呢?说这些事情能让你伤心,可真是不说都不成啊?” 李园终究失态,狠狠的扳着她的肩膀:“他死了,你便这样了吗?你们才认识两个月。” 李嫣眸中塑出漫天星河:“是啊,两月时间而已,可你知道吗?这两个月,真的将我这一生都过完了。他死了,我这一生也死了。” 李园颓然的松手,跌落在石椅上:“他对你便如此重要吗?” 李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漫不经心又问一句:“你要离开楚国吗?” 李园低声说:“你宁愿委身于春申君,也不愿意同我一起离开。你就这么恨我吗?” 李嫣笑了笑:“李园,我无数次的想,若是能够重来一次,我宁愿拿所有的东西换不再遇见你。” “想比起与春申君的肌肤相亲,你更让我恶心。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话可真是残忍,可李园仅仅是苦笑了一声。 李嫣玩味的看他,半晌才挑眉问:“我听说,当今的楚王没有子嗣,春申君为此事一直很是神伤?” 李园只轻声道:“你要做什么?” 李嫣眸子转了转,笑声说:“让春申君将我献给楚王,你会帮我的吧?” 李园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他的唇抖了半晌,才问了一句:“你……说的什么?” 李嫣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不入王宫,我怎么做王后,不做王后,我又怎么杀了春申君,杀了那些人……来报仇呢?” 她说这话时,身后的明月正是满弧,清晖正铺满大地,照得见庭中一滩浅浅的积水。 李嫣此后三月,盛宠无二。阖府的姬妾皆败于她手,在一日日的奢靡中,她的眉眼晕染的日渐勾人,可那双冷冷淡淡的眸子,却是越来越清明。 这样一个人,从来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在她入府第三月初,大夫诊出,她怀有身孕。 当日,她怀里抱着那只春申君送她的白狸,冷冷淡淡的眸中出现片刻的愣怔,而后就在一旁大夫的恭贺声中扑进了春申君的怀里,若只是听着她的声音,你定然也会觉得,这是一位女子刚做母亲时掩饰不住的欣喜。 春申君看得出来也很高兴,只一个劲的拍着她的背安抚。 李嫣抬起头来,泫然若泣:“这……这是真的吗?妾身……妾身真的怀有身孕?” 可夙潇看到,她垂下的一只手,捏的死紧,手上泛白绷出青筋。 她演的这样好。 春申君还在说着什么,而后,她半是娇嗔,半是恼怒的扑进了他的怀里。 可夙潇想,她不仅演的好,算计的更是不差分毫。她知道,春申君虽然喜爱她,但这份喜爱比起他如今的权柄来说便不值一提了。 她只是一个姬妾,送出去便送出去了,于春申君这样的人来说,恐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可是,她要的不就是这样吗? 她不在意楚王是个怎么样的人,因为她从一开始便只有一个目的。怀上春申君的孩子,再凭借这个孩子,入王宫。 于整件事情中,最无辜的,怕也就是那个孩子了。可这个孩子,也是她谋算得来的,是为她的棋子。 那日,春申君抱着她,神色不虞。李嫣心中冷笑,但面上还是做出关心的样子问他怎么了? 春申君委婉的说了一段话,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的意思,想要将她送给楚王。 李嫣心中清楚明白。但面上却做出一副惊慌的模样,哭的梨花带雨:“妾身既然已是大人的人,便断然没有再服侍二夫的道理,大人既然不愿再要妾身,想要将妾身送予他人,倒不如赐给妾身一根白绫,让妾身断个干净,清清白白去。” 看到这一幕,夙潇虽然知道她在演戏,但还是却笑不起来半点,只觉得心下涩涩的疼。 春申君自知理亏,也极力安抚。李嫣看情形差不多了,也收回眼泪。 最后的结果不用看也已知道。 晚间的时候,她靠在软榻上看一众的侍从收整东西,李园身穿月白长袍,身披月光而来。 她招了招手,挥退了一众的侍从。 李园笑意凉薄:“你不惜怀上这个孽种,也要入宫吗?你知道楚王是什么样的人吗?” 李嫣染着丹蔻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可那眼中却是看不到半丝怜爱:“他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有什么要紧。” 李园半晌不说话,李嫣倒是先开口,这次倒是玩笑道:“不论是什么样的人,我也能坐上他王后的位子。” 李园身上漫出冷意。 她凉薄的笑了笑,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说:“我入了王宫,此后,你我两人,春秋不干。你说如此,好不好?” 第一百一十四章:一语不尽 →_→emmm……今天又没有替换…… 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了,今天过后会补完替换……—————————————— 四周皆是呼啸而来的冷风,割在脸上真比刀子还要疼三分。慕情看着后面追来的人,勒紧缰绳,马蹄朝天而起,带出一片雪浪。 雪原之上,李园勒着缰绳一步步从禁军中行出,苍茫大雪中,只留下一行浅浅的马蹄印。他看着前方的二人,危险的眯眸,没有人能看清他到底在想一些什么。他夺过近旁一个禁军的弓,利落的搭弓拉箭,箭弦绷的满弧,箭端所指却是慕情的后心。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一箭终究是往下移了几分,一箭射上马腿。 马腿被折,慕情抱着李嫣从马上跌下来,摔在漫天大雪中。 李嫣的精神看着好了几分,慕情小心的将她从雪地里抱起来。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得意的嘲弄:“这便是你喜欢的人,你好好瞧瞧,他有哪一点比得上老子。” 李嫣嘴唇苍白,只是低声说:“你把我放下,你快走。” 慕情仿佛生气,最后一声嘶吼已是红了眼眶:“放下你,让你被他们再丢在乱葬岗?” 李嫣沉默了一会才说:“他已经丢了我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 慕情还要再说什么,只听到李园冷冷的声音响在头顶:“你们可是说够了?” 慕情抬头,只看到一道凌冽的剑芒向他的天灵盖劈下。 他侧身一躲,却还是被伤到左肩。 血迹立时渗出来,他毫不在意的起身:“单挑吗?” 李园愣了一下,而后笑笑:“单挑?我为什么要与你单挑,更者,我今日来抓漏网之鱼,只求结果,不问手段。” 语罢,他运力极速向后退去,雪色的狐裘荡在半空,衬的他贯来冷淡的面容更似寒冰,整个雪原,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他冷漠不带半分感情的嗓音:“放箭。” 慕情低咒一声,却还是一把揽过李嫣将她护在自己怀里。 他抽出腰间红樱大刀,招式一时舞的缭乱。李嫣此时已是气若游丝,面上的冷汗不断顺着下颌流下,她咬牙说:“我求你,你放下我快走吧!” 慕情眸子狠狠瞪大,分出几分心神一字一句说:“我说好的要救你,为你治病,然后娶你。如今我们连这山都没能下去,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这么一分神的功夫,他胸前已经插了三支箭。 他膝盖一软半跪在地,咬着牙将腰腹的箭拔出,飞溅出的血染了白雪,像是绽开的凌冽寒梅。 李嫣仿佛恢复了几分力气,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腕,第一次隐隐带了哭腔:“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还不起的,真的。” 慕情从喉咙间喷出一口血,脸上却缓缓浮出一个虚幻的笑:“我是个粗人,但我第一次见你,我便想到了一句话,我一直一直想给你说,而今总算是有机会了。” 李嫣眼中聚起大片的雾气,慕情硬撑着往她的方向再挪动了几分,他俯身贴近她的耳畔,一字一字坚定说:“为你,虽九死其犹未悔。” 李嫣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他,却只看到少年嘴角勾起的一个肆意的笑,最后荡在耳边的声音纵然快意:“你之前说我是脓包,我证明给你看,我到底是不是脓包……”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弹跳而起,红樱大刀在雪地上转出一个完美的弧线,也不知他如何移动,再看时,那刀却已经插上了李园的马背,马受惊窜起,慕情拔出刀,拼着最后一击割上了李园的脖子。 李园眸中难得出现惊慌神色,可他定下心神,两指捏了刀身,而另一边的手,却是执剑刺向了慕情的胸口。 慕情被挑下马,地上顿时开出大片大片的红莲。 身后的禁军已经压过来,玄铁所筑的箭头在白雪中折射出阴惨惨的光,皆是正对着他二人。 李嫣全然不顾般,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慕情还有最后一丝意识,只发出了一个字:“寨……” 李嫣悲恸,脸上滚下两颗泪水:“你不是脓包,我之前看你可爱,所以说出这些话逗你玩。我很喜欢你,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要救我一救,你是第一个。慕情……” 最后两个字,已是带了哭音。 慕情已是垂死,可听到这话,眼角处也滚下泪水来。 李嫣仿佛祈求般说:“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还这么小,你不是说,你的爹娘快要回来了吗?他们离开你那么久,一定很想你,他们……他们都还没有看看你。” 慕情全身染血,甚至他的瞳孔都已经涣散,可他声音悲切,还在勉强说:“我阿爹……阿爹告诉过我,一个……男人再不济,也……也要护得住四样东西,家里的……父母,脚……脚下的土地,怀里的女人,身边……的……兄弟。我已经……已经对不起我那些兄弟了,我不能再护不住你。我想,若是……我……阿娘被人丢……丢在乱葬岗,我阿爹……也会发疯,也会……拼命。所以,我想……他们……会……会理解我的。” 他说到这儿,脸上浮出一个虚幻的笑:“其实我很……想……问一问,你……你真的很……嫌弃我小吗?若是……若是……我……再长几岁,你……你会不会……喜欢……喜欢我一点?” 李嫣正欲开口,却是突然被一股大力提起。李园挡在她身前,她只能看到他高举在半空的手,重重的落下。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她紧紧拽住他的袖袍,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求你——不要——” 可还是晚了。 漫天的箭雨落下,带起大片的飞雪,这样的盛景,真是美如幻境。 而本来还存有一口气的慕情,这次却是真正的万箭穿心。 等漫天的箭雨撤去,李园这才回过身看她,他声音带了几分暖意,倒像是真正在评说一件事情:“此处地白风寒,枯木无花,做埋骨之地,倒是不错。” 李嫣看到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苍白着脸一把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过去跪倒在雪地里。 她颤抖着抱起慕情,红色的血染了她满手满身。 她眸子一点一点变得赤红,而后却是从胸腔里重重的喷出一口血。 她摸了摸他的眼睛,那双贯是带笑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她的眼泪就那样一滴滴落下来,声音却是平静的不像话:“遇到我,应该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了。” 默了一会,她才继续说:“你很好很好,你应该娶一个贤良的妻子,就像是你阿爹阿娘那样相守一生。” “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你根本不知道,我一点都不好,真的。你之前跟我开那么多的玩笑,如果你现在起来告诉我,你在同我开玩笑,我绝对不会怪你的。” “我从没有嫌弃你年纪小,我只是以为自己不喜欢你,可我没有想到我这么喜欢你,比你的喜欢还要喜欢。你不是一直说要娶我吗?我愿意嫁给你的……我愿意嫁给你的,你起来好不好?慕情……” “在山寨的这些时日,我很开心,此前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并且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开心了。” 过了很久,她才凄然哭出声来:“对不起,慕情,我不应该招惹你的……” 李园矜贵的长袍拂过地面,却在听到她说的话后,生生停了下来。他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良久,他慢慢行到李嫣面前,弯下腰来伸出一只手,脸上甚至还挂着微薄的笑:“嫣儿,我是哥哥啊?” 李嫣不动不语。 李园苍凉道:“此前是我不好,让人将你丢在乱葬岗,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李嫣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微微偏头看他,眸中神色纯稚清澈:“哥哥?” 李园心中钝痛,但还是说:“是,我是哥哥。我带你回去治病好不好?” 李嫣蹙眉,眉眼干净的不染纤尘:“治病?” 李园还是那个姿势,仿佛誓言般说:“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我也会治好你的病。不要厌恶我好不好?” 李嫣慢慢地起身,神色却是一点一点逐渐恢复清明:“厌恶?” 她一把将慕情插在地上的红樱大刀拔起,摇摇晃晃却还是一步步向李园走去。 夙潇知道,她此时病弱,能够站起来已经是在强撑了。 李嫣将刀柄捏的死紧,惨白的肌肤上透出一点青筋,她将那大刀一点一点架在李园的脖子上,声音却是万分的平静:“李园。你知道吗?我从没有这样一刻恨自己。恨自己当日没有杀了你。” 李园神色微微受伤,但他还是说:“你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 李嫣心死的摇头:“是啊!没有用了,他已经死了,说再多也没有用了。” 语罢,她刀柄翻转,在李园惊愕的目光中,却是插在了自己的胸口。 李园抱着她跌在雪地,语不成调:“嫣……嫣儿……” 李嫣还在勉力推他:“别碰我。” 她面上惨白,但还是费力的一字一句说:“无论如何,我也杀不了你。你原本的妹妹,因我而死,还有你的母亲……以前我不知道这些,后来我知道了,就更没有什么理由怨恨李家。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这样子,让我更快的死在你面前,是不是更能让你心痛一点?” 她报复的笑着,眼角处却是掉下一颗颗冰凉泪水。 天空开始聚集起大片的乌云,苍溟拿袖袍挡在她的头顶:“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夙潇很想笑一句:“这可是大冬天,哪里来的雨,明明是这一幕境像就要碎了。” 可是,她眼眶酸涩的厉害,她拉着苍溟的袖袍遮住自己的眼睛,声音半分心伤,半分平静:“苍溟,我好难过啊!” 苍溟拍了拍她的背:“嗯,我知道你难过,这不是都把袖袍借给你了吗?” 夙潇仔细盯着他绣袍上的紫金绣线,忍了忍,却还是忍不住落下一颗泪。 她闭了闭眼,第一次很想问一问慕情,你是怎样的喜欢着她呢? 可是这个少年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苍溟放软了声音:“不要难过了。” 她重重的“嗯”一声。应完之后却发现,自己近来很是软弱,好像与他在一起的这些时日,她总是会不自觉的软弱起来。 还没有待她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苍溟的声音已经响在耳畔:“你想要知道的,如今可是都知道了?” 夙潇微红了眼眶,她顿了顿说:“大抵,都明白了吧!” “让我算算,她这一生,不管是此前的李园,还是此后的春申君,楚王,他们带给她的只有伤痛与灾厄,可唯有慕情,带给她真正的快乐。她之前喜欢李园,她大抵以为,喜欢一个人便是那个样子了,总是不断的失望,伤心,痛苦。可慕情会想法设法逗她开心,这让她明白,喜欢一个人可以是全然不同的样子,他为了她,甚至都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 “命运最大的捉弄便是,错过了年华,却错不过一霎情钟。她心心念念十几年,都没有等到一个来救她的人,就算是再艰难的时刻,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走过来。好不容易,她放下了这个事情,不想再等了,可是,慕情却来了。” “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我听过的,最令人心伤的喜欢。” 夙潇微微叹息,眸子一时蒙上薄薄雾气:“我就在想,当慕情被万箭穿心而过时,那一瞬她在想什么呢?她初识这个少年,只当他是孩子心性,将他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喜欢从未放在心上。可等到她知道,于慕情来说,她早已是一眼万年。只可惜,等她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那一瞬间她是何等的心境?但我想,若我是她,我会发疯的。” 最后一句,带了浓浓的喟叹。 苍溟眸子渐深,只是正对着她的眼睛说:“于你,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我只喜欢你一个,你也会只喜欢我一个,若是还有别的人会喜欢你,那一定也没有我好。所以,我们之间,再不会有别的人。” 夙潇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竟莫名问了一句:“那若是还有人喜欢你怎么办?” 苍溟笑了笑:“在我眼里,天下的人只有三种之分,一种是我的敌人,一种是我的子民,而剩下的一种,便是你。” 夙潇震惊的抬头,却只看到他眸中浓浓的笑意。 天边滚过来阴云,伴着一道一道的血光劈下来,夙潇抬头看着天际,第一次生出轻快的情绪来,这么久时间,这幻境终于再一次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