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18线王爷组CP》 第一章 举家返京 乌漆墨黑的云层间,密密麻麻的闪电“咔嚓”炸响。一架飞机拖着起火的机翼,打着旋儿下坠。 机舱里一片哭喊声。| 靠窗的一个长发女生,紧紧靠着椅背,忍着身体脑袋的巨大眩晕感,嘴里飞快地念叨着:“工资卡8万,住房公积金3万,给弟弟妹妹上大学;意外身故保险10万,给爸爸妈妈养老。工资卡密码妈妈知道,保单在宿舍床头柜的带锁抽屉里,他们收拾东西时……” 说到这,女生赶紧捏捏发酸的鼻尖:“他们收拾东西时一定能看到。不知道航空公司会不会赔偿,要是赔应该够把老房子装修一下。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女生重重吐出一口气,赶紧看向机窗外,只扫见一片湛蓝的海水迎面扑来,就伴着轰鸣声被巨大的冲击力甩了出去! “啊!” 京城玉松巷崔府,崔行初“嚯”得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头顶绣着吉祥花草纹的床帘,抬手摸摸脸颊和枕头上湿湿的痕迹,晃晃脑袋,叹了口气。 穿越到古代也有十来年了,偶尔还是会梦到前世,这回还冷不丁地经历回梦中生死,醒来后头疼心累有木有? 她翻来覆去,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 床帘外有一胖一瘦两道身影走近,撩起帘子轻声问道:“小姐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崔行初揉着眼睛坐起来:“嗯,牛妈妈也在?母亲呢?” 牛妈妈是母亲的贴身嬷嬷,和丫鬟春华捧过来水盆、帕子和牙粉等物什,答道:“夫人在正房,让我来接小姐去用膳,咱们刚从青县回到京里,一会儿还要给府里的老夫人和诸位夫人请安呢!” 崔行初配合着,快手快脚地洗漱:“那可别耽误了,春华你帮我梳个简单点的发髻,我们赶紧跟牛妈妈找母亲去。” 春华依言给她挽着头发,一边笑道:“小姐还是黏夫人黏得紧,这一睁眼,句句话里不离夫人,前儿夫人还说,一般人家姑娘是爹妈的贴心小棉袄,到了我们家小姐这儿,准是她多刷了十来层浆糊,黏人黏得揭不开手!” 一旁的牛妈妈拿着几件襦裙给崔行初搭配着,闻言笑道:“春华你年纪小不知道,小姐小时候可是比如今更黏夫人,刚出生的时候只让夫人抱,饿的哇哇大哭还是一口不吃奶娘的奶,到会走路了,夫人去净房小姐都要眼巴巴地在门口守着,有一回让老爷撞见了,硬是把小姐拎出去教训了两个时辰,哈哈”。 行初面不改色地任这一老一小打趣,心道:“你们口中的夫人,加起来都当了我两辈子的娘了,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你们又哪里会知道?” 是的,崔行初穿越后第一天就发现,她这辈子的母亲崔四夫人,和穿越前自家老妈的容貌居然一模一样! 虽然后来确定崔四夫人是土生土长、这个时空的人,但是崔行初觉得,独自一人从灯红酒绿的现代穿越到千年之远的古代,居然能拥有同样容貌的两位至亲,这绝对是超越时空的母女缘分和上天恩赐的一点念想,想想小说中那些孤苦伶仃的穿越前辈,崔行初觉得自己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这种感觉,就像你流亡到举目无亲的异国,身无分文之际,突然发现你某件衣兜里有你妈偷偷给你塞的私房钱、救命钱。 所以可以想象,对于当初刚刚穿越、满心凄惶无处诉说的崔行初而言,几乎是一见到这辈子的母亲就成“跟屁虫”了。 这辈子的父亲姓崔名瞻,是京城小贵族崔家的嫡四子,外放到偏远小县青县做县令已经六年有余,母亲是门当户对的谢氏女。她还有一个亲哥哥,姓崔名行达,之前父母到徐州做县令,哥哥崔行达因为要进学就一直留在京城,跟着祖父母起居长大,算是古代的一枚“留守儿童”。 这次,父亲崔瞻从青县调职回京城,听说是因为祖父使力托了门路,帮着谋了个京官的差事。 她跟随父母乘船、驾马地行了一个月有余,昨天下午赶到了京城的老宅里,给祖父祖母磕了头,和叔叔伯伯的一大家子吃了饭就深夜了,也没来得及看看这京里的老宅是什么光景。 崔行初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任牛妈妈和春华给她洗漱收拾,换了件乖乖女风格的藕粉襦裙,就往正房去。 他们住的院子,是府里西边的偏院,屋檐廊柱的新漆,石榴树的土,透着新修葺的味道。 到了正房,母亲谢氏也是打扮一新,摸摸她的头嘱咐道:“待会儿见了祖父祖母,要大方有礼,不许胡闹,也不可畏畏缩缩的说不成话,需温婉有礼、举止有方,才能给众长辈留个好印象”。 崔府四老爷、也就是崔行初的父亲崔瞻,正坐在椅子上琢磨着回京后要处理的种种事宜,见小女儿来了,暂且放下满脑袋官司,端起茶碗替崔行初说话:“我家初初打小就懂事乖巧,又特别听你的话,你还不知道?” 谢氏点点崔行初的鼻子:“这丫头,乖起来乖,有时候又不知道犯了哪根筋,想出些稀奇主意,我看她大眼珠子一转就不踏实。” 崔行初扶额:“眼珠子大能怪我吗?父亲可夸过我‘甚肖其母’呢。罢了罢了,为了母亲踏实,那我待会儿见祖父祖母就眯眯眼好了。” 说着,把眼睛眯成细缝,做出一脸无奈、请谢氏检查的模样。 “咳咳…哈哈!”崔瞻放下茶碗哈哈大笑,谢氏也忍笑不禁地拍下崔行初的屁股:“你个坏丫头”。 谢氏是知道这个女儿从小就挺逗乐的。 在青县六年,丈夫公务繁忙整天泡在府衙,亏得有女儿做伴,母女俩种花绣草,闲话逗乐,也不觉得时日难过了。 谢氏脑海里不由浮现昨晚跟妯娌几个相见时,大嫂她们道:“四弟妹在青县想必省心得紧,这面上可一点不显老,哪像我们整日操心,脸上的皱纹按都按不住。” 第二章 丢沙包 想起昨日初见,谢氏眉头微皱:“老爷,昨夜见了达儿,我是一宿都没睡安生。一转眼六年没见,这孩子昨夜也没往我们近前来,我就怕他都不认得我们这狠心的爹娘了。一想起我们在青县这几年,达儿都孤苦伶仃地在京城,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谢氏所说的“达儿”,便是指崔行初的嫡亲哥哥崔行达了。 崔瞻拍拍谢氏:“又胡说,达儿可是父亲母亲亲自留在身边照应教养的,怎么会是孤苦伶仃呢?青县民贫地瘠,与京城名师大儒天差地别,我们也是怕耽误达儿学业。况且,昨夜我见他身骨壮硕,一看就是没受委屈”。 崔行初一边听一边从昨晚记忆中搜索出哥哥崔行达的模样,与其说自己这位嫡亲大哥是“身骨壮硕”,不如说是圆胖圆胖,肉肉的脸颊叠出双下巴,圆鼓鼓的肚子撑着长袍划出半圆的弧线,腰身处、衣袖处的布料显出层层赘肉的轮廓,只有一双圆而饱满的眼睛,还能看出是和自己一样的眼形。 谢氏起身:“父亲母亲的照料,自然是好的。只是达儿没有我们这当爹娘的守着,我终究是不放心。哎,以前就算了,今后,我定是要好好照应他的。” 崔瞻牵起崔行初的手,边走边道:“好好好,且去给父母请安,以后有的是时日。” 三人闲话着,往崔老太爷、崔老夫人起居的恒安院走去。 一路上,碰到的仆人远远冲父母行礼,口中喊着“四老爷、四夫人”,父亲还跟一两个看着就是家中老仆的管家寒暄几句,看来父亲虽多在外地任上,这人缘还不错。 到了恒安院就热闹了,精神矍铄、一把胡子的祖父崔相行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祖母李老太太脸盘白净,正滋溜喝着养生茶,还有另外三房的叔伯婶娘,一大堆堂兄弟姐妹们,可说是人丁兴旺。 在这年代,请安可不是虚头巴脑的面子活。大人们问了安之后,还要碰头互通信息,拿出来大事小情商量主意。 祖父、父亲和伯父们低声说着京里的近况,女眷们也不清闲,执掌中馈的大伯娘抓紧时间跟婆婆汇报人情节礼的准备情况,二伯娘、三伯娘也在积极发言,就连她刚回府的母亲,也是一副侧耳聆听的模样,不时点头附和刷着存在感。 崔行初暗暗庆幸自己还是小孩子,磕完头、行完礼,就得了大人们的话,跟着一帮堂兄弟姐妹们往后花园子玩去。 崔家第三代子孙人丁兴旺。根据母亲一路上坚持不懈的科普,崔行初大概梳理如下: 大伯父家有两子两女,其中大伯娘生了三个,分别是嫡长子崔行琰,已成亲当差;长女崔行媛,去年嫁到山东;二儿子崔行琮,年方十三岁。还有侍妾常姨娘生的小女儿崔行如,今年六岁。 二伯父家有一女三子,其中二伯娘先是生了嫡长女崔行蓉,年方十四;宠妾尤氏生庶长子崔行桦,年方十一岁;二伯娘受刺激之下奋勇争先,连续生了嫡子崔行栋、崔行植,分别是九岁、七岁。 三伯父家倒是和自己家相似,一子一女,是三伯娘生的龙凤胎,今年十岁,叫崔行光、崔行月。 再加上四房的孩子崔行达十四岁,崔行初十一岁,算起来,崔家四房女眷不辞劳苦,几乎年年都有添丁。 花园子并不太大,一群孩子就“玩哪个游戏”七嘴八舌争执不定,最后是年龄最大的二房长女崔行蓉一锤定音,小姑娘身着红裙、束着独髻,一副“大姐头”的气势:“别磨蹭了,就玩上几盘丢沙包吧,我还有半个扇面没绣呢,玩一会儿就得回去。” 想来是她平时颇有威望,其余几个孩子都没再争执,吆喝着“手心手背”准备分组。 刚把所有人分成“两人一组”,就听到一个小男孩儿气鼓鼓地叫道:“我不要和行达哥一伙,我不要!” 崔行初一看,这是三伯家龙凤胎的老大,崔行光。 “大姐头”崔行蓉一叉腰:“刚才按手心手背分的,你就得和行达一起。” 崔行光拉长了声音:“我不要,行达哥太笨了,老是躲不掉沙包,我不要输!” 崔行达的脸颊轰得一下涨的通红,瞧瞧旁边的崔行初,两只胖手在圆鼓鼓的身侧羞赧地晃了晃。 崔行蓉把眼睛瞄向其他人,几个孩子都鬼着呢,见她望过来,生怕她把崔行达配给自己,连忙往后躲:“配谁就是谁,我们也不换的。” 崔行初本来就是“老黄瓜刷绿漆”的“伪儿童”,玩游戏也只为消遣和锻炼,见此情景,很有觉悟地扯扯大姐头的裙子:“蓉姐姐,我跟行达哥一组,我也跑不快。” 崔行蓉看看她的个头,点点头:“那好,那就你们一组。” “丢沙包”这个游戏,所迥异者无非是沙包的款式花样,游戏规则无论古今大抵相同。 两人站在两端,负责投掷沙包;其余诸人站在中间,来回奔跑“躲沙包”,被沙包投到身上就算淘汰,一局结束“投掷组”和“躲沙包组”就互相交换身份。 他们这种有好几组、每组两人的,规则上又多了一点变化: 躲沙包的人,接到一次沙包就可以“救回”被淘汰的同组队友;要是某个组的两个人都倒霉地被淘汰了,这组就得下场,替换原来的“投掷组”负责投掷。 投了几圈沙包下来,崔行初原本轻轻松松玩游戏的想法完全消失,只剩下气喘吁吁地吐槽:这波游戏简直坑爹了。 因为所有的投掷组为了迅速取得胜利,都会选择整群人里面最容易被淘汰的一个组,集中“进攻”。 而崔行初这组,崔行达巍峨的身躯活似一座小山,动作起来又慢,沙包一丢一个准,简直不要太受“投掷组”的欢迎。几轮游戏中,崔行初和崔行达迅速成了众堂兄弟姐妹争先进攻的“游戏黑洞”。 第三章 酸梅汤 面对着满天沙包,幻想着轻轻松松玩游戏的崔行初,几个回合下来就出了一身汗。 往旁边一看,见崔行达更是两只手撑在大腿上,低着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额头鼻尖上都是汗珠,小山般的身躯热气腾腾。 崔行初见他脸憋得通红、喘得实在厉害,忙给“大姐头”崔行蓉告假,申请坐在一旁歇会儿。 崔行蓉几人正玩得兴起,看了一眼崔行达的样子,点点头又重新排了人、继续游戏。 这边崔行初和崔行达挪到旁边树荫下,俩人一屁股坐到石凳上,几乎同时发出长舒一口气的喟叹,互相瞅瞅,都有点小尴尬。 崔行初看他那双跟母亲、跟自己一脉相承的眼睛觉得很亲切,又见他性格似乎有点腼腆,不像是能主动说话的样子,心想:“看来得拿出‘自来熟’的厚脸皮了。” 遂从袖筒里掏啊掏,掏出张手帕递过去:“哥,你还好吗?我看你刚才脸可红了,先擦擦汗。” 崔行达被她一声字正腔圆、无比顺滑的“哥”给惊到了,眨巴着眼看着她,舌头打着结:“没、没、没事”,赶紧又冲递过来的帕子摆摆手:“你自己用,我、我没事。” 崔行初顺势把帕子放在他手心,动作行云流水,又从袖筒里掏出张一模一样的帕子晃了晃:“我还有呢,够咱俩用。” 开玩笑,上辈子习惯往包里塞两三包纸巾、随用随丢的人,怎么可能随身只带一张手帕呢? 她的袖筒里,加上心腹丫鬟春华的袖筒,至少塞了六七张帕子。 当然,为了避免浪费,帕子们用的是最基础款的面料,回收清洗、循环利用。而且她的手帕上什么花纹字样也没绣,方方正正洁白如纸,颜值可媲美“清风”“心心相印”之流。 可怜崔行达把帕子翻来覆去也没在上面找到一个绣花、一根线头,只好把“妹妹你绣工不错”这条夸人金句生生咽下去,苦思冥想出的聊天技能还没预热就完全失败。 崔行初见自己这位哥哥依旧闷声握着帕子,估计自己需要再接再厉,就站起身道:“哥哥你在这休息一下,我那有煮好的酸梅汤,我去端一些过来给咱们几个喝。” 说完正要走,不防被人拉住胳膊。 崔行初扭头望向崔行达,崔行达望望树荫外的太阳:“你别去,很热。三贵,你和春华去取。” 三贵是崔行达的贴身长厮,原本正倚靠着一块长石扇着袖子,闻言应了一声走过来。 崔行初想想也行,跟春华交代了几句,让她领着三贵去取,不多时就见两人各提着朱漆食盒回来。 春华捧了茶碗出来,崔行达就见白碗盛着红紫紫的酸梅汤,底部沉着小小的深红色山楂膏丁,嗅上一口也要口齿生津。崔行初给他解释道:“刚跑动完不宜喝太冰,要不然井水沁凉了更好喝。”其实她想说加冰块的,不过崔家只是三四流的贵族,冰块这等物什也不是时时都能敞开用的。 “你先尝尝,我喊蓉姐姐他们。” 崔行初过去招呼,崔行蓉几人停下游戏方觉口干舌燥。 大房唯一的庶女崔行如是个才六岁的娇滴滴小丫头,捧着酸梅汤喝得咕咚咕咚:“真好喝,初姐姐是你做的吗?” 一旁的崔行蓉撇撇嘴:“小丫头没见识,一道酸梅汤就好喝了?这算什么,有一次我参加忠王爷家华云郡主的宴席,那才是异域四邦的浆果汁、果子酒应有尽有,里面还放了冰块子雕的冰鱼儿、冰兔子,也有磨成细细的冰粒子,和各色酒水浇兑一起,那才是五彩缤纷,好喝到难以言尽。我还得了郡主一道方子呢,回头我跟母亲要了冰块,也做出来让你们尝尝,开开眼界!” 这话一出,众人喝酸梅汤的动作都是一顿。 崔行初猜测难道是类似刨冰冰沙之类的?忙道:“好啊好啊,冰块冰粒子,大暑天的听着就嘴馋,蓉姐姐你做好了可一定叫上我啊。” 话音一落,她感觉到二叔家的庶长子崔行桦好像用一种讶异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再望过去,人家正专心无比地喝酸梅汤呢。 崔行蓉本意是想顺着自己参加郡主宴席这件事随口一说,听了崔行初的话,突然有了点骑虎难下的感觉,看来得跟母亲磨一磨,自己是家中现下最大的女孩子,可不能在这新来的小堂妹面前落了面子。 大家伙喝了酸梅汤,看看天日,商量了下次再玩就各自散去。 崔行初和春华把碗收回食盒,听着崔行达的声音传过来:“我送你回去。” 一旁的三贵忽然小心翼翼地开口:“少爷,午时老太爷只怕要检查您的功课了。” 崔行达道:“不妨事,昨晚就做好了。” 三贵就冲崔行初赔笑道:“七小姐您刚回来还不知道,咱们四少爷的功课那是在学塾里最好的,老太爷平日里最看重少爷,一有闲暇就要亲自检查,看得紧着呢,他老人家要是不满意怕是要罚少爷的。” 崔家是男孩儿、女孩儿一起排行,崔行达排四,崔行初排七。 崔行初听了三贵的话秒懂,这位还是个学霸:“哥哥这么厉害!快去准备功课吧,可别被祖父训了,不用送我,几步路就到了。” 崔行达踌躇片刻,终于点点头。 崔行初看着他和三贵慢慢地走远,身影转过弯消失不见,才喊春华:“走,咱们也回去,也不知道母亲回去了没有。” 崔府正堂里,大人们的谈话逐渐严肃起来。 老太爷崔相行挨个儿打量了四个儿子、儿媳,见众人都是等着他说话,摸着胡子缓缓开口。 “如今,老四一家也回到京里,咱们这一大家子算是聚齐了,有些话,今日我先给你们说在前面。” 崔家四位老爷并太太神色都是一正,侧身恭听。 我崔家一门,祖籍山西太原。先祖崔伯飞原是学塾里做塾师的秀才,因缘巧合,跟随太祖起兵,立下了从龙开国之功,崔氏一族由此在本朝发迹。” 第四章 太爷训话 “先祖崔伯飞与太祖不仅有君臣之义,还有手足袍泽之情,被太祖被封慧国公,位居一品,君王唤于身侧问计问策,那是我崔家最荣耀之时。”崔老太爷遥想先祖曾与一代帝王兄弟相称,披荆斩棘,改朝换代,立下赫赫战功,不由语调高亢,神色激动,灰白胡子一颤一颤。 崔家四位老爷非常淡定。从小到大,他们不知道听老爷子念叨了多少遍先祖的光辉历史,也不知道老爷子哪来那么大劲头,每次讲每次都激动得老泪纵横。 “可是”,崔老太爷眼神一收,开始转折。 “可是子孙不孝啊,庸庸碌碌,多年间未建新功,家族运势一路下滑,要不是先祖的薄面,只怕我们早就收拾了行李回山西老家种田了。如今这皇城里,还有谁知道我们崔家也是出过开国功勋的?我此生执念,就盼着能重现祖宗荣光,不说是位列九卿,至少也要出个君王重臣、栋梁之才吧?否则日后到了地下,有什么颜面见祖宗?你们有吗?” 崔老太爷一拍桌子、语气激动,四个儿子都是一低头:“孩儿惭愧。” 旁边的崔老夫人喊了声“哎呀”,拽了一把崔老太爷:“行啦,不年不节的,你又给孩子们讲你那套,都多少遍了?他们兄弟难得聚齐,你有什么安排赶紧说,我这还有一堆事要给老大媳妇她们交代呢。” 崔老太爷没好气地瞪了打岔的崔老夫人一眼,到底没数落老妻,坐下来运运气方开口:“好,过去的暂且不提,今儿就说说这眼下。” “当今圣上,乃是难得的明君。先前英王依仗军功,嚣张跋扈,把持了半壁朝堂。圣上数年隐忍不发,去年年中以雷霆手段一朝击退,朝野为之一震,为之一清。眼下,英王系的旧部人马正被整治清退,兵部、户部腾出不少缺,正是用人之际。地方上的官吏只怕也要大动。这次我豁出脸面调老四回京,就是要让你们兄弟四个,齐心协力,在这场调动中谋个实缺,往后才好占了先机。” 崔老太爷说到这,又点了几个女眷:“男人们在外筹谋建功,你们妇人家虽说身在后院,但是也莫做整天只知道鸡毛蒜皮的市井妇人。今天我留你们几个女眷,就是要明着告诫你们家族荣辱一体,出门在外需互相维护。” “人情上,各家各户的亲疏远近、言行交际都要心中有数;家里的男孩儿们,教养他们潜心向学,万不可荒废学业;女孩们各处行走,不说要百里挑一、声名远播吧,也得有拿得出手的一两样琴棋书画,规规矩矩,不辱家风。” 老太爷絮絮叨叨,直说得几个儿子儿媳连声应诺、崔老夫人揉腰抚额,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 崔老夫人接过话头,一口气交代了几件事,随即直接挥手“行,都散了吧。” 话音刚落,崔府四位老爷、四位夫人如释重负,争先恐后迈着小碎步夺门而出,各个在心里直后悔早上不该喝汤。 谢氏走到门口硬生生地刹住,捏了自己老爷一把,崔瞻转身挤出张笑脸:“父亲、母亲,我们带了些料子准备给达儿做些衣物,晚些时候让达儿过去偏院可好?” 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过这几年由老两口教养的,夫妻俩都有点心虚。 崔老太太想了想:“行,你们这做爹娘的总算回来了,晚上就让他在你们那留饭。” 谢氏大喜:“多谢母亲。” 于是,崔行初就在偏院里等回来了满脸喜色的谢氏。 “做什么呢这是?”谢氏见她坐在石凳上,圆桌上放着个编织小簸箕和几个小袋子。 崔行初晃晃手里的筛子:“拣芝麻呢,黑的白的都有,从府里送来的食材里找到的,京城就是不一样,芝麻都比青县的个头大,味道还香,做成芝麻糊铁定好喝。” “小丫头就知道吃”,谢氏捏捏她鼻尖:“也好,你哥哥晚上要过来吃饭,你就给他添道菜。” 崔行初拖着嗓子长长地“噢”了一声:“原来是哥哥要来吃饭,怪不得呢,喜欢人家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如今有了新欢就叫人家‘小丫头’,哼,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一代新人换旧人’呢。” 谢氏见她一脸真相大白、控诉负心汉的小模样哈哈大笑:“快进屋吧,让你这个小旧人再发挥点作用。” 谢氏和崔行初回屋没一会儿,就见牛妈妈领着个婆子进来。 牛妈妈拉着婆子的手:“夫人,小姐,葛妈妈来了。” 那葛妈妈急忙上前行礼:“给四夫人、七小姐请安了。” 谢氏起身亲自扶起她:“葛妈妈,一晃六年没见,身体还好吧?” 崔行初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葛妈妈。 方才谢氏说,要把哥哥身边的管事婆子请过来,问一问他日常的口味喜好,帮着定定菜单,想来就是这位了。 她看着四十岁左右,方脸细眉,皮肤白皙,穿着比一般仆妇略讲究些的绿褂灰裙,样式别致的发髻间插着一两根金银钗子,和旁边牛妈妈一对比,鲜明代表了古代一线城市保姆和三线城市保姆的品味。 葛妈妈掏出帕子摁摁眼角:“您和老爷这回回来就不回青县了吧?咱们行达少爷心里也踏实了,这些年少爷虽然吃好喝好,学业还得先生和老太爷的赞赏,但是看见其他几房的少爷小姐们跟着父母亲,常常一个人躲在书房伤心呢。” 谢氏瞬间眼圈就红了:“不走了,这回我跟老爷再不走了,就踏踏实实地待在京里,哪、哪也不去了。” 崔行初眼见谢氏都快在众人面前泣不成声了,只好出声:“母亲,葛妈妈人都到了,您是不是也把准备的东西拿出来?还有,马上都该备饭呢,我们还得葛妈妈帮着定菜单呢。” 谢氏恍然:“对对,瞧我这记性,葛妈妈,听说你家年初又添了丁,我这儿有一对百福双鱼金锁片,拿回去给孩子戴着玩。” 第五章 定菜单 葛妈妈满脸感激地接过金锁:“多谢夫人,家里几个孩子都得过夫人的赏赐,我们一家人都感激着呢。”又道:“方才七小姐说要我帮着定菜单,不知道是要招待什么客人?” 谢氏笑道:“不是外边的客人,是达儿晚上要来我这里吃饭。” 葛妈妈一愣,不确定的问道:“夫人说的是行达少爷?” “可不是,我和老爷有六年没见达儿了,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是爱吃甜的还是爱吃咸的,你在他身边贴身照顾,最清楚他的口味喜好,有你到厨房上盯着点,我才放心呢。” 牛妈妈在一旁接话道:“夫人吩咐小厮采购了足足的蔬菜和肉,一会儿我领着大妹子去看看,要是缺了哪样行达少爷爱吃的,妹子你尽管发话。” 葛妈妈露出恍然大悟神色:“原来是为了少爷,夫人真是一片慈母心肠!老奴这就跟牛姐姐去厨房上看看,免得他们不知道少爷的口味,误了夫人一片心意就不美了。” 谢氏见她说完就站起身候着,点点头:“那好,我这里还有一堆事要安顿,你就随牛妈妈去厨房上吧,缺了什么即刻来回我。” 牛妈妈、葛妈妈应了声就出门往厨房去了。 他们走后,谢氏又喊进来几个从青县带回来的仆妇,吩咐着清点行李、打扫库房之类的杂事。 崔行初坐在窗边榻子上,一边听一边和春华继续晃着小筛子筛芝麻、筛糯米,筛净就倒入小布袋里,不一会儿就摆满了矮桌。她跟谢氏说了声要做芝麻糊,拎着几个小袋子溜溜达达也往厨房去了。 崔府四房都住在一个府里,并未分家,都每房都有自己的小厨房,方便各房的主子。崔行初她们住的是偏院,厨房虽然不大,但归置得还算整齐。 崔行初来时,牛妈妈刚好带着两个小厮出去,厨房里剩下葛妈妈和掌勺的周师傅。周师傅是崔行初一家在青县签下活契的女厨师,身材健壮,勤快能干。这次崔瞻调回京城任职,她也跟着来了京城。 两人正在说话,见崔行初来了都是行礼,崔行初摆摆手:“周师傅、葛妈妈你们忙吧,我来做点芝麻糊,给我们最边角的灶台就够用了。” 周师傅在青县时,知道自己家小姐三五不时地喜欢亲自动手摆弄点吃食,老爷崔瞻和夫人谢氏都纵着她,因此也不惊讶,领着崔行初和春华到了临窗的一处稍小灶台:“这灶台小,上火快,小姐系上围裙,当心烟呛。” “嗯嗯,周师傅你忙着吧,我不碍事。” 周师傅安顿好崔行初,回头继续和葛妈妈攀谈:“葛家嫂子,不知道少爷平时最喜欢吃哪些菜?” 葛妈妈一边走着看桌面上箩筐里的蔬菜、提篮里的各色肉食,一边道:“咱们行达少爷一向好胃口,荤素不忌,甜咸酸辣上也没有不能吃的,各色鸡鸭鱼肉、生鲜瓜果都能吃得,要不身形上怎么比其他几位少爷富态呢,你说是不是?” 周师傅本来在凝神听着,眉头微微一皱,心道这位葛妈妈说的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的? 又一想,京城里的人说话可能就是这样,于是赔笑道:“葛家嫂子,方才牛妈妈可让我立下军令状了,让我今儿务必跟您打听清楚少爷的口味,要是做出的菜少爷不喜欢,我这掌勺的师傅可没脸了。您受累,再跟我仔细讲讲,少爷有没有几样特别爱吃的?我这有新酿的桂花米酒,待会儿嫂子您拎上两罐尝尝、指点指点,省的我回头给主子们吃了闹了笑话。” 葛妈妈正好走到了厨房一口水缸前,黑黢黢的缸里几尾鱼儿自在地游上游下,脸上带笑道:“哪里用这样客气?至于晚上的菜色,你呀就放心吧,我伺候行达少爷这么些年还能不清楚他的喜好?这样吧,肉菜你就做一道水煮鱼片,一道酸甜橙酱烧排骨,一道砂锅鸡汁焖猪脚,一道薇菜干油泼鸡丝,一道嫩羊肉粉丝煲,素菜就更容易了,爆炒凉拌些新鲜时令蔬菜就好了。” 周师傅见她这次明确点了几道菜,心里有了底儿:“我这里先谢过嫂子啦,过几日找嫂子喝酒,不怕嫂子笑话,我这穷乡僻壤来的粗人头一回来京城,看哪儿都是稀奇,可比不上嫂子你这皇城脚根下的眼界广,我听您聊聊天也能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不是?” 葛妈妈嘴上谦虚着“哪里”,到底眉眼带笑,又和周师傅说起了闲话。 另外一边,春华给崔行初套上围裙,自己抓了一把干茅草点燃,麻利地塞到灶下。 崔行初把袖子挽高,取了四个敞口大海碗一字摆开,挨个儿拎起小袋子,把筛得干净匀称的黑芝麻、白糯米、黑米和花生,哗啦哗啦倒进碗里。 炒锅烧热,把四样食材挨个炒香炒熟:黑芝麻要炒到在锅里噼里啪啦爆香,白糯米要炒到米身挂了金黄的底色,黑米要炒到粒粒显出饱满的亮泽感,花生要炒到表面红皮微微裂开。 这三种炒熟炒香的食材晾凉后,混上冰糖、山药粉,拿锤子、擀面杖碾砸成粉末,再细细的筛过就能装入罐子里密封保存了。什么时候想吃,取出拿开水冲拌,美味又方便。 崔行初现在小孩子的身体饿得快,常常拿这种速食芝麻糊补充能量,绿色天然,营养健康,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头发乌黑亮泽,每回洗完都要自己照着镜子美上半天。 等到她和春华做好芝麻糊,抱了装着芝麻糊的瓷罐子要走的时候,厨房的另外一边周师傅正在叮叮咣咣地颠锅如飞,几个粗使婆子择菜洗菜切菜,忙得团团转。 春华深吸一口气:“真香啊,小姐,周师傅做菜可好吃了。” 崔行初也咽了一下口水:“嗯嗯,咱们也别过去打搅她们了,看来母亲可以放心了,今儿晚上的菜味道肯定差不了。” 第六章 夜宴 崔行达站在偏远门口,神色踌躇。 父母去青县后,他一直跟着祖父母生活。去年进了京郊的致远书院求学,又习惯了在书院吃住。今日傍晚时他得了消息要和父母、妹妹一起吃饭,心里既有一丝复杂的期待,也有几分忐忑。 这偏院三个月前开始有工匠进出修葺和仆妇打扫,素日他偶尔从附近行走,只是一扫而过而已,并没有其他感受。 但此时此刻从院门望过去,灯火通明一片,那映在窗纸上的人影人声里,也许就是他的父母、他的妹妹在说话。只是他已有六年没和他们相处过,该怎么跨进这个院门呢? “少爷!” 一个呆头呆脑的小丫鬟往外走,看见他站在门口直愣愣地冲过来行礼:“少爷你怎么不进去?夫人和小姐她们都在等着呢。” 崔行达到目前为止,只记得谢氏身边的牛妈妈和崔行初的贴身丫鬟春华。 小丫鬟见他看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一拍脑门:“少爷,我叫实秋,是小姐的丫鬟。”说完自己的名字又一跺脚:“哎呀,少爷都到了,我得赶紧去请老爷。” 崔行达来不及阻止,小丫鬟扭头就冲进院子里大声喊道:“夫人,小姐,少爷来啦!”喊完又一阵风冲出院子,一路小跑往前院奔去。 崔行达还没从小丫鬟一连串的动作中回过神,就听见院里传来谢氏的呼唤“达儿”,他仓促地拍拍衣摆,慢慢转身,瞧见一个妇人和小女孩儿立在门口冲他笑。 谢氏和崔行初听到实秋那声喊出来,见崔行达局促地站在大门口,赶紧让他进来。 片刻后,崔瞻也从前院回来,一家人桌前坐定,后厨上飞快地上齐了菜。 谢氏看着多年没见的儿子怎么都看不够,一颗慈母心无从表达,只好眼泪汪汪地不断往崔行达碗里夹菜:“达儿,多吃点儿菜,多吃点儿。” 崔行达望向满桌菜的时候眼神微微一闪,抬头见谢氏自己不吃,一个劲儿给自己夹菜,想开口道谢又羞赧地说不出口,只含糊地“嗯”了一声,埋头吃菜。 崔瞻坐得端端正正,挺着背直着腰教训谢氏:“食不言寝不语,不知道啊?” 崔行达身体一绷,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小脸也板了起来。 崔行初翻个大大的白眼,看看这久别重逢的儿子,看看这满桌珍馐的团圆饭,多好的气氛啊,是你老人家摆严父谱的时候吗? 遂站起身拿过崔瞻面前的碟子,举起公筷冲崔瞻道:“父亲,你看是尝尝这道酸甜排骨还是羊肉粉丝煲?” 崔瞻还是很疼这个小闺女的,往桌上的菜扫了一眼,心说怎么这么多油的辣的,比较了一下道:“尝尝那个羊肉吧。” “好”,崔行初挟了半碟羊肉粉丝煲放过去,待崔瞻尝了咽下去才冷不丁道:“哥哥有母亲挟菜,父亲你有我挟菜,想吃哪道就说,别吃醋了啊。” “哈哈”谢氏掩嘴。 旁边牛妈妈和丫鬟们也抖着肩膀发出可疑的“噗噗”声。 崔瞻要是嘴里有东西就喷出去了。什么意思?他什么时候吃醋了?他方才可不是因为没人挟菜才说食不言寝不语的啊,真不是啊。 他抬起头,心说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跟老子没大没小的小丫头,不妨看见刚才还紧绷着小脸的儿子在周围的笑声中也弯起了嘴角,旁边的谢氏朝他一个劲儿发射威胁的眼神,就恨恨地瞪了眼讨好笑着的崔行初:“挟菜!” “得嘞”崔行初赶紧卖乖。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 厨房周师傅打听到主子们席间不时有欢声笑语,遂放下来心,心道:“这少爷的管事妈妈还算靠谱,没让我在京里第一顿饭就丢人。”想了想,掀帘回屋抱出一个酒坛子,叫住一个帮厨的婆子:“把这酒给葛妈妈送过去。” 那婆子接过道:“方才不是给她送了两坛米酒和四个好菜吗?嚯,那菜可扎实啊,和主子们吃的可是一样的。” 周师傅瞪了那婆子一眼:“你可看清楚,那几个菜的材料可是我自己另贴了银子的。” 婆子一拍嘴:“哎呦,瞧我这嘴,话都说不全乎,周师傅你的人品我们都知道,就不是不占不贪主家便宜的。我就是看见你自己贴那么些银子做菜给那葛妈妈,还要送酒,心疼不是?” 周师傅收拾着厨房台面上的东西:“那有什么?她帮着我办好了差事,我就乐意表示一二。我看她是个能喝、爱喝的,这坛子酒还是我从青县老家带来的老窖陈酿,劲大味冲,你这就给她送过去吧。” 婆子“嗳”了一声,抱着酒坛子出门去了。 月牙缓缓西移。 丫鬟实秋挑着灯笼,抱着一包荷包往崔行达住的述玉院走去。 刚才主子们吃过饭后,谢氏亲自给崔行达量了身长、足长,说是要给他做几身衣裳、鞋袜,又抱出来几批料子让崔行达选喜欢的花色。 晚宴散后,小姐回到房间就翻箱倒柜,翻出以前绣的荷包挑挑拣拣了几个,说是很衬那几匹布料,吩咐她把荷包给行达少爷送过去,让少爷搭配着衣服戴。 秋实到了地方,跟少爷的小厮三贵说明了来意。不一会儿少爷就从屋里出来,亲手接过荷包,嘱咐自己替他给小姐道谢,才慢慢地和三贵返身回屋。 “少爷虽然胖了些,但是很和气呢,嗯,小姐也和气。”实秋一边想一边从台阶上蹦跶下来,沿着述玉院的廊岩往回走。 “呕……呕……” 黑乎乎的树荫下传来两声难忍的呕吐声,吓了实秋一跳:“妈呀!谁在那?” 树下一个黑影不搭话,又“呕”了两声。 实秋弯腰掂了块石头在手心,走近了见那黑影一动不动,她把挑着的灯笼凑过去:“呀,这个人是……葛妈妈?” 夜色下的树旁,倚坐一个满身酒气的婆子,双眼紧闭,微有鼾声,应该是睡着了。 实秋觉得婆子脸庞眼熟,看了半响才猛然想起,这不是下午去见过夫人、帮着定菜单的那个葛妈妈吗? 从附近的地上散着些污物来看,估计这葛妈妈是喝醉了酒,没忍住呕吐了。 第八章 端倪 葛妈妈回忆起昨晚她自斟自酌的画面,不由想到昨晚四夫人带回来的那个厨师周师傅对自己的殷勤,又是自掏腰包帖银子给自己做了和主子们一样的菜,又是送桂花蜜酒和老酒,她颇为自得地想:“别看是穷乡僻壤出来的,还算知道眉眼高低,那坛子老酒可真够味儿,喝得时候只觉得浓香,三五杯下肚才察觉酒劲直冲头顶,自己这样的酒量,最后居然会喝得人事不省,以后有机会再要她两坛子细细品了才好。” 葛妈妈闭目想了这些,揉着头坐起身,开口叫道:“小珠?小珠?” “诶” 昨晚被实秋推搡了一把的那个小丫鬟应声走进来。 葛妈妈问道:“昨晚是你把我扶到床上的?” 小珠心跳漏了两拍,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推她的那个人是谁她都没搞清楚,只是隐约觉得被那人知道了她替葛妈妈送饭的事。如今葛妈妈一问,她哪里敢实话实说?只得含糊地应道:“嗯,葛妈妈你昨天喝醉睡着了。” 葛妈妈一拍脑门:“快给我打水,四老爷四夫人她们刚回来,还不知道咱们行达少爷平日里的情况,这个时候可离不得我。” 小珠低下头微微撇了下嘴,转身去打洗脸水了。 葛妈妈洗脸收拾后,进了崔行达的房间,见崔行达正坐在书桌后面看书,就满脸堆笑地走过去:“少爷真是用功,四老爷、四夫人知道了肯定高兴,我刚还见到行琮少爷和行桦少爷在院子里玩弹弓呢,他们赶少爷可差了一截呢。” 崔行达说了声“葛妈妈来了”就不再言语,目光不离桌上摊开的书。 葛妈妈暗道:“这少爷真是越大越闷了。”转而又笑道:“我去厨房让他们给少爷熬上南瓜粳米粥,最是好喝,一会儿给少爷送过来。” 崔行达不置可否,葛妈妈自顾自地说着走出了书房。 她先去了厨房交代了熬粥,又去请见四夫人,说是知道四夫人这里事情多人手紧,看有没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崔行初正好也跟在谢氏,打量着下面拍着胸脯说自己“府里的事门清”的葛妈妈,心道:“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昨晚实秋奉她的命给崔行达送荷包,过了会儿气冲冲地回来了,一进门就握着拳说:“小姐,那个葛妈妈可不是个好的。” 崔行初和春华面面相觑。 实秋可是被她们经常取笑应该叫做“实心眼”的人,平日里办差事都是直来直去,脑袋里就在乎个吃吃喝喝,跟别的丫鬟小厮说话来往也跟个傻大姐似的总吃亏,这下怎么突然说起人坏话了?而且还是见过没几面的葛妈妈的坏话。 “怎么了?葛妈妈欺负你了?”崔行初开玩笑的问。 “她没有欺负我,她欺负少爷了。”实秋皱着眉,凶着脸,吧嗒吧嗒把自己刚才在崔行达述玉院处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她是怎么给崔行达送了荷包,怎么刚好遇到了树下醉酒的葛妈妈,又是怎么听到葛妈妈“酒后吐真言”,撞见小丫鬟带着食盒“人赃并获”的。 末了,实秋气愤地直跺脚:“这个葛妈妈打着少爷的旗号,变着法子给她孙子解馋,还冤枉是少爷爱吃,小姐你说该怎么办?哦,对了,说不定少爷根本就不爱吃她点的那些菜呢,少爷太可怜了!”作为一枚吃货,秋实认为这种事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谁要是让她天天吃她讨厌的猪羊内脏,那人绝对是她的生死大敌。 这下变成崔行初和春华呆住了。 春华先回过神,对崔行初道:“小姐,要是实秋说的是真的,那咱们禀报给夫人知道吧。” 实秋一个跨步挽上崔行初的胳膊:“我说的就是真的,咱们快去找夫人吧小姐?” 崔行初一摆手,按住两个丫鬟:“先等我想一想。” 如果只是将主子剩下的饭食偷偷带回家,顶多算是个小偷小摸,这样的事满京城大户人家府上只怕都有,不足以定葛妈妈的罪。 最关键的错处,在于她胆大妄为,反客为主,为了家里人的口腹之欲竟在主子少爷的饭食上动手脚,那才是以下犯上、算计主子。 可葛妈妈的身份是管事妈妈,有这个名头,她借职务之便做些小动作简直不要太隐蔽,比如说她安排的饭菜,崔行达虽不喜欢但稍微动了那么几筷子,葛妈妈张口就能对人说是崔行达胃口不好的缘故,与她点的菜可没半点关系。 最后需要顾忌的,还有谢氏的名声。这葛妈妈不是一般的婆子,她是哥哥崔行达贴身伺候的管事妈妈。母亲谢氏时隔六年刚刚返京,要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回府就处置了儿子身边原来的管事妈妈,不仅下人们要说她刻薄寡恩,只怕连崔老夫人、大夫人她们后院女眷也会有所不快——这不是明着说六年里她们纵容一个言行恶劣的管事妈妈留在崔行达身边吗?这是打她们的脸呢! 崔行初把这几个顾虑说了下,春华和实秋先是垂头丧气,又拍着头想法子。 实秋难得灵光一闪:“小姐,让我去问问葛妈妈她家在哪儿,我去找证据。” 春华点点她的脑袋:“行啊你,今个儿这块榆木疙瘩开窍啦?”又对崔行初道:“小姐,那我是不是去少爷原来的厨房打听打听,那么多人呢,还有少爷身边伺候的三贵,说不定他就知道葛妈妈点的菜少爷根本不爱吃呢。” 崔行初道:“你们说的法子都有道理,但是我们连府里的地皮还没踩热呢,这么大费周章地区去打听哥哥的管事妈妈,只怕会打草惊蛇,万一最后证实是误会了葛妈妈,那多丢人。想要确认,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春华、实秋异口同声道:“什么办法?” 崔行初好笑道:“傻了不是?自然是找哥哥、也就是你们的行达少爷,看看他到底喜欢喜欢葛妈妈点的那些菜。” 第九章 出府 崔行初暂时还没把实秋见到的事告诉谢氏,因此,早上只能眼巴巴看着葛妈妈在那声情并茂地表白,详细描述她是如何妥帖、如何精心照顾崔行达,直说得谢氏又赞了她一回,还赏了银子,才挂着满脸忠心的神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崔行初看得心里直赞叹,没说的,这位葛妈妈绝对是实力派老戏骨一枚。 “初儿”谢氏唤她:“今日我要随你父亲去拜访吏部的大人,你就乖乖待在府里,不许淘气知不知道?这两天安顿住你也得进族学读书去。” 崔行初回过神来:“母亲你们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谢氏也不敷衍她,一边看着手上的礼单一边答道:“你祖父可嘱咐了,你父亲往后的任职还要仰仗人家,咱们先去混了脸熟。大概要到傍晚回来,你爹爹说有两三位大人呢。” 崔行初今天还打算找崔行达问问葛妈妈点菜的事呢,想了想道:“哥哥今天用不用去书院上学?我带回来的笔墨不够了,要是哥哥有时间,我能请哥哥带我出府去买吗?” 谢氏乐见崔行达、崔行初这兄妹俩亲近,回忆了下道:“致远书院里的夫子好像回乡祭祖去了,给你哥哥他们放了几天假。至于出府买笔墨,你们兄妹俩要是商量好了也可以,不过要带上稳当的人跟着,不许乱跑。” 崔行初得了话很高兴,看来今天既能出府逛一圈儿又不耽误弄清葛妈妈的事了。 她把脸凑到谢氏面前耍宝:“你看看你闺女这脸,多乖多听话,什么时候乱跑过?反倒是母亲你,去了别人府上要紧跟父亲,吃饭喝茶时多留个心眼,莫去近水边,照顾好自己。”想想又加上一句:“也别被人欺负啊。” 谢氏忍笑,扭头对着牛妈妈道:“这个小人儿,我看她不是我闺女,她是我的管事妈妈。” 崔行初等谢氏和父亲崔瞻出门后,兴冲冲地带上春华和实秋去了崔行达的述玉院。 一进院门,见几个小厮聚在一起说闹。 “哪个是哥哥的房间?”崔行初进了述玉院左顾右盼。 “七小姐” 崔行初转头,瞧见崔行达的贴身小厮三贵急忙从角房里出来行礼。看他有些慌张的样子,估计是在工作时间和其他小厮聚在一起聊天打屁了。 崔行初问道:“三贵,我哥哥现在在哪儿呢?” 三贵见她没问自己溜号儿的事,暗舒一口气:“少爷在小书房看书呢,我现在这就去禀告少爷小姐您来了。” 崔行初止住他:“你知道他还要读多久吗?” 三贵看了看天色,道:“照之前少爷说的时辰,估计再有个一两盏茶的时间。” “那好,那我们等一会儿好了,不用现在过去禀告。”崔行初让三贵带路,带着春华、实秋去了崔行达房间的外间等着。 崔行初一进外间就感到浓浓的学霸气息:只见书桌笔架上整齐挂着大小不一的毛笔,落地瓷瓶里插满卷轴,靠墙小书架上放了两摞书,走过去一看,既有诗词经义,也有历史、地理、人物传记方面的杂书。 崔行初边拿起一本《山川经注》翻阅着边想,用来待客的外间都这么多书,那专门读书的书房里该有多少本书啊?看不出来自己这个哥哥虽然性格腼腆,但是内秀啊,有机会去他书房看看才好。 大概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崔行达从小书房出来,听三贵说了妹妹崔行初过来的事,茶也没顾上喝,挺着胖硕笨重的身躯呼哧呼哧地来了外间。 因为性格闷的原因,平时很少有同龄的孩子来他的房间,堂兄弟们都喜欢去找爱热闹、爱折腾的大房嫡次子崔行琮,堂姐堂妹这些女孩子们就更不会来了。崔行达有些忐忑地走进外间,一眼就看见他无比熟悉的棕褐色长椅上,多了一抹亮眼的鲜嫩。 崔行初穿着鹅黄色绣花长裙,上罩一套白色绣花的立领无袖马甲,同款的白色束腰、白色束袖裹着女孩子纤细的腰身和秀气的手臂,加上她正捧书翻页的动作,又利落又好看。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一左一右,正站在她的身后不时低声说着什么,三个女孩儿亮色的衣裙,簪着珠花的团团发髻,清脆的絮语,让他觉得自己这个沉闷的房间也如人一样,因为几个娇客而欢喜。 崔行达定定神跨过门槛,开口道:“妹妹,等很久了吧?怎么不让人告诉我呢?” 崔行达原以为自己很难对一个六年没见的小女孩儿叫妹妹,可看到小女孩儿乖乖地边看书边等他的样子,“妹妹”二字就脱口而出,无比自然地叫了出来。 崔行初笑眯眯地站起来:“才刚来了一小会儿,不是很要紧的事,不用打断哥哥读书。” 崔行达擦擦头上的汗:“妹妹,你有什么事就说。” 崔行初把想请他陪着出府买笔墨的事说了,崔行达连声说好,随即吩咐三贵备马车,崔行初来述玉院的时候就戴上了鼓鼓的荷包,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因此两人略一收拾,就坐在马车出了府。 无论古今老少,逛街都是女人的至爱活动。 崔行初坐在马车上望着两边逐渐热闹的街道心生雀跃,满脸都是计划着逛逛吃吃的表情。 马车角落里的春华和实秋虽然也对能逛逛京城有些兴奋,但更想确定葛妈妈到底是不是欺负少爷的恶人,满腔正义感的俩人生怕崔行初忘了问崔行达是否真喜欢葛妈妈报的那些菜,一个不停地挤眉弄眼,另一个不断假咳歪嘴,那样子活脱脱一对儿“中风少女”。 连崔行达都注意到了这俩丫鬟的小动作,频频望过来,询问似的看看崔行初,崔行初无辜地嘿嘿笑,又一把捂住额头悄悄给俩人使眼色,心道:“奴大欺主这么敏感的话题,哪能向苦主锣对锣、鼓对鼓地直接张口?这俩扯后腿的,懂不懂什么叫不露痕迹啊!” 第十章 酒楼 不理春华、实秋的小动作,崔行初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车里,和崔行达一路嗨皮地聊着哪里的布坊花色新、质量好,哪家的书店品种多、版本全。 春华、实秋使眼色使得眼酸脸疼,耳朵竖了一路也没听见她问崔行达葛妈妈的事,俩人揉着腮帮子心道:“小姐怎么还不说?这也太稳得住了!” 马车一路前行,驶进城里繁华热闹的街市。崔行达领着崔行初去了他常去买文房四宝的店铺,崔行初进去一看顿时大开眼界。 整个店铺内萦绕着若隐若现的书墨香气,三面墙上靠立着连排多格货柜,单是“纸”这个品类,就能看到玉版宣、澄心堂纸、藏经纸、高丽纸、水纹纸等等标牌,豪气十足地敞着供人观瞻挑选,有好些纸张崔行初都是第一次见到实物。 崔行初不住感叹京城就是好啊,她先挑了些习惯用的纸张笔墨,又兴致勃勃挑了些嵌了各色花瓣、美的不像样的时花笺,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叠去柜台:“掌柜的结账。” 掌柜的赶忙接过来给她包裹起来捆扎好:“这位小姐,您挑得这些样东西您兄长已经结过了。” “是吗?”除了爸和爹,两辈子也没享受过男生替自己付账的崔行初有点儿惊喜。 一旁的崔行达被她亮晶晶的双眼看得有些赧然,微微点头道:“嗯,付过了,我们再看点别的。”出门买东西帮堂姐妹结账这种事,他还是经历过几次的,只不过那时候是不由自主,这次却是心甘情愿。 崔行初觉得他这种“帮你付账理所当然”的语气简直帅爆了,决定要好好报答这第一个帮自己付账的男生:“哥哥你人真好,哥哥给我买笔墨,那我一会儿请哥哥吃饭,咱俩互相请。” 崔行达没想到她要回请,弯弯嘴角说了声“好”,心里却道:“我妹妹为什么比二伯家蓉姐她们可爱那么多?那我一会儿就勉为其难让她请一根糖葫芦好了。” 两人又逛了书店和两三家路边的小吃,崔行初看看天色正午,问道:“哥哥,你平时喜欢去哪家酒楼?我们过去吃饭吧。” 崔行达看看周围的位置,想了想:“我有个同窗好友叫孟子约,他家开了间酒楼还不错,就在附近,不如我们去那里吃?” 崔行初忙不迭点头,同窗好啊,同窗家的酒楼吃饭肯定能打折扣。 第十二章 闹事 崔行达和崔行初都绷不住笑出声来,这个孟子约,不伦不类地篡改古诗来抱怨,偏生又改的很符合他自己的境遇,怎么听怎么可乐。 三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崔行初茶水喝得有些多,跟崔行达说了,起身带着春华、实秋往酒楼后院的净房去了。 剩下崔行达和孟子约两人,低声交谈着彼此在家几日的情况和回书院后的安排,就闻一阵喧哗传来。 只见酒楼门口小二吆喝着“几位请,几位请”,走进来六七个少年。大厅内有人窃窃私语:“这几人是哪个球社的?” 只见这几人,都是头戴软巾,脚踩牛皮黑靴,身穿一样款式的蓝黑相间交领叠襟短衣,其中两人各抱了一只鞠球,也就是古代的足球。打头那个少年,瘦长脸庞,双眉高挑,鹰钩鼻下的口中,斜咬了一根草茎,神情似笑非笑。 孟子约和崔行达看清那人长相,脸色同时一变。 孟子约皱眉:“霍啸业怎么来了?” 酒楼掌柜的在那少年身侧不停哈腰,说着:“雅间实在是满了,霍少爷见谅见谅”。 那少年起初眼露不耐,在大厅四下一扫,正看见崔行达、孟子约,随即“哟”了一声,看也不看掌柜的,只一偏下巴:“滚吧,少爷我看见熟人了。” 说罢,抬脚就往崔行达、孟子约他们桌子走去,剩下几个少年浩浩荡荡地随在他身后。 见那少年走过来,哥哥崔行达和孟子约都沉了脸色。 那叫“霍啸业”的少年走过来,一脚踩在凳子上,口中道:“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书院夫子们常常赞的大才子——崔少爷吗?” 他身后一个粗眉塌鼻子的少年怪声怪气道:“啸业,你说的大才子在哪儿呢?怎么我就只看到一个大胖子?而且啊,还是那种一个顶俩、走到哪儿都得多占地方的大胖子!” “哈哈!”其他几个少年都盯着崔行达圆胖的身躯哄堂大笑。 崔行达一下子攥紧了拳头。 崔行初从净房回来走到大厅拐角,刚好看见的就是这一幕。春华、实秋都看见自己少爷难堪的脸色,担心地望向崔行初:“小姐……” 崔行初一摆手,圆乎乎的眼睛微微眯起,定定地看向那边:“别动,都别说话。” 只见崔行达旁边,孟子约“噌”得站起来,指着那粗眉塌鼻少年道:“钟营,嘴这么欠吃粪长大的?还有你,霍啸业,有事说事,没事别耽误我们吃饭。” 霍啸业吊着眉梢,斜看了孟子约一眼:“有你什么事儿姓孟的?对了,你爹孟大老板怎么不在?往日我们来这儿吃饭,孟大老板可是说让我们多多提点你学问,让你们孟家早日出个当官的。” 那粗眉毛塌鼻子的钟营连忙恭维加起哄:“不是谁都能像霍家一样,前一朝出了位宰相,本朝又出了一位户部尚书、一位驸马,也就是啸业的父亲和堂兄,这般显赫岂是那些不入流的贵族和商户所能相提并论的?虽说孟老板见了我们也是“少爷长少爷短”的,吃个饭连一文钱也不收,但我还是得狠着心说一句大实话,他的愿望要想实现,只怕要等到孟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如果说前面那些话还只是嘴欠,那么现在这些难听话已经是累及父母祖先了,都是十四五岁、血气方刚的少年,哪个能忍? 孟子约本来还压着火气,老头子刚被自己找人背书的事气得不轻,自己还是别惹他生气,但是一听后面那些话顿时青筋暴起,什么也顾不上了,拎起把凳子往钟营冲去:“你tm找死!” 崔行达赶紧站起拉他:“子约!”整个人被向前冲的孟子约带得踉跄了几步。 另一边霍啸业也拉住了钟营,他虽然因为自己学业不好,很是不爽书院里的夫子整天赞来赞去崔行达,但今天过来可不是闹事的。 两边虽然暂时没冲突在一起,都是往前走了几步,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大厅里其他的客人都不吃饭了,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交头接耳地看热闹,连二楼三楼雅间里的客人都闻声出来一些,黑压压地站在走廊处,往下指指点点。 这个说:“这不是霍尚书家的公子?身后那个是钟少府家的?” 那个说:“对面那个俊俏的,是这悦宾楼的少东家吧?” 酒楼掌柜的一看不妙,早就派了人赶紧往孟府找东家报信,这些个少年人没轻没重,说不得就要打起来了,好几个都是官宦子弟,打出个好歹还得了? “霍啸业”崔行达越过一脸挑衅神情的钟营,直接对霍啸业道,他想也是动了真火,语速比平时快上三分:“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霍啸业看着他邪邪一笑:“在书院,夫子们总说你写文章很有一手,这样吧,你就以“芒种”为题写一篇论,三日内送到我府上吧。” 崔行达听了霍啸业的话,一瞬间想通了,只怕是霍啸业家中有人给他布置了功课,这家伙整天忙着蹴鞠玩,今天撞见自己就想让自己帮他代写功课。 站在拐角处人群中的崔行初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一点,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为了代写作业啊,求人写个作业都这么绕来绕去、差点打架,可见这姓霍的平时读书写文章也跟绕迷宫似的,夫子们铁定看不懂,怪不得是个学渣!” “噗嗤!”上方有人笑出了声。 崔行达和春华、实秋赶忙抬头,却只看见二楼栏杆处一片黑色衣角扫过,没看到什么人。 不过崔行初也来不及找了,她抬脚往崔行达他们走去。 春华赶紧拉住她:“小姐小姐,戴上帷帽!” “噢,对!”崔行初忙低头,春华、实秋给她戴上一顶蓝色帷帽,理了理帷帽上的薄绢,确保遮住了她的面容才道:“好了小姐。” 崔行达大概是想着无非一篇文章罢了,众人就见他朝霍啸业走近一步,张开口准备答应,忽然听到一道女子的清脆声音: “且慢!” 第十三章 且慢 当着酒楼这么多人的面,今天要是他哥崔行达被强压着答应下来写文章,以后还怎么回书院跟同窗相处?还怎么考科举做学霸? 崔行初想好了,管你是胡还是霍,今天非给你搅黄了。 崔行初喊完那声“且慢”,众人都寻声望了过来,见是一个戴着蓝色帷帽的黄衣少女带着两个系遮面巾的丫鬟往崔行达、霍啸业的位置走去,都有些兴奋有些好奇地让开路。 崔行达见他们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就差说“姑娘你快去添把火”了,边走边在心里吐槽:“得,连让让路都省得喊了。” 崔行达、孟子约一眼就从衣服和丫鬟上认出了她,崔行达紧绷着脸色,待她稍微走近了正要将她拉到身后,不想崔行初在距离他五六步的地方站定行礼,说了句“两位有礼了”就转身,往霍啸业那边走去。 孟子约瞪大双眼望着少女的背影,使劲拽了把崔行达:“怎么回事?” 崔行达微微摇头,紧盯着崔行初和霍啸业那边,准备一有不对随时冲上去把崔行初带回来。 霍啸业怎么也想不到会突然出来个少女,抱臂看着崔行初,身后有人调笑道:“呦,哪里的小姑娘?认错人了吧?” 崔行初行了个礼,说道:“小女很喜欢蹴鞠,可惜家乡一直没有蹴鞠社,没想到今日随长辈路过京城正好看见几位穿着一模一样的蹴鞠社社服,一时激动,冒犯了。” “嘿,你个小姑娘也喜欢蹴鞠?”霍啸业身后有个圆脸少年一直抱着鞠球,闻言打量着崔行初:“蹴鞠可是刚兴起来,就连京城,也就是这两年蹴鞠社才开始多了。” 崔行初冲霍啸业这群人肯定地点头,有道:“我知道如今最有的蹴鞠社是齐云社,去年秋,齐云社打败了辽国来的月狼社,圣上还亲自给他们题词‘齐云霖春’,赐了嘉奖。” 阿弥陀佛,崔行初在心里双手合十:“感谢父亲大人书房里的报纸,额---,是邸报,感谢邸报上偶尔出现的体育新闻。” 霍啸业几人都是齐云社的拥,他们这种少年组成的业余蹴鞠社对于齐云社简直就是秒变迷弟、五体投地的膜拜,自然清楚齐云社受圣上嘉奖这种荣耀。因此,一听崔行初的话,有人开始点头。 那圆脸少年一脸惊叹:“还真是!那你还知道什么?” 崔行初道:“我还知道齐云社有要温良、要朋友、要尊重等‘十紧要’,还有戒争斗、戒是非、戒傲慢等‘十禁戒’,知道他们是极重视社员的礼法和精神的。” 圆脸少年不说话了,看了看霍啸业和钟营,总觉得这姑娘话说得有点儿意味深长。 霍啸业轻哼了一声:“喜不喜欢蹴鞠,可不是光用嘴皮子说的。” 崔行初听了他的话也不恼,冲那圆脸少年招招手。 那圆脸少年看见她的手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懂了她的意思,将手中的鞠球投向她。 崔行初一手扶帷帽,一手拎裙摆,看准了鞠球飞来的方向大腿一接一撤,脚尖轻巧一勾,滴溜乱转的鞠球就稳稳地停在了她脚踝、脚面的夹角处。 孟子约已经快把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酒楼里的其他人见一个小姑娘有模有样地表演了一个单足定鞠,也是一副吃惊的表情。 崔行初接住鞠球之后,又用膝盖和脚面颠了个十来下,秀了一把大学一学期足球课上练出的技术,赶紧见好就收,这鞠秋和后世足球的质感还是很不一样的,别一会儿颠地上丢人了。 她单手托着鞠球道:“蹴鞠最重公平较量,也讲个愿赌服输,胜方有奖,负方有罚。小女方才见几位为一篇文章略有争执,一时心有所感,有一个想法,不如将锦绣文章作为奖品,以一场比赛定归属,待日后传出去也是少年儿郎之间竞赛夺文的一件风流雅事。” 崔行初的心里话是,雅不雅的她不在乎,反正他哥不能被强迫着写什么文章。 她见霍啸业几人似是在犹豫,又加了把火:“掌柜的~” 被挤到角落里的酒楼掌柜忽然听到中间那个小姑娘叫自己,连忙满头大汗地从人群中挤出来,答应道:“诶,小姐有什么吩咐?” 崔行初冲他笑了笑:“这悦宾楼可坐多少客人?” 掌柜的不知道她怎么问起这个,只如实答道:“悦宾楼一共三层,若大厅和雅间都坐满,可坐两百五十余人” 崔行初转向霍啸业他们:“今天悦宾楼几乎客满,按照掌柜的说的,现在只怕至少也有两百余人在场。人多嘴杂,今天的事说不定就传到长辈们耳朵去了,若是传出去意气争执,只怕为长辈们不喜,但若是传出去大家凭实力夺文,那是雅事一桩,想来长辈们是不会怪罪的。” 最后这句话,霍啸业听进去了。 霍府数日之后要接待一位重要的客人,他爹郑重其事地给族里进学的晚辈都定了题目,要他们准备一篇文章供客人点评,他被分到的,就是方才对崔行达所说的题目“芒种”。 这黄衣小姑娘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这文章若是被父亲知道是强迫别人代写的,只怕他必受责备。但若是这文章是他赢回来的战利品,那就是凭自己本事得来的,便是被问起来自己也有底气。 想到这,霍啸业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扔到了崔行达他们原来的桌子上:“好,就以比赛定个输赢,若是我赢了,三日之内我要在府上看到写好的文章,要是崔行达和孟子约赢了,桌上那块玉佩,就是你们的。” 崔行初见他终于吐口了,很高兴。霍啸业身后的钟营几人见他把随身玉佩拿了出来,面面相觑,都有些愣怔。 酒楼里的气氛却“轰”得一声更热闹了。 大家伙儿高兴啊,今天这顿饭吃得可真值,看了场吵架不说,接下来还能混上一场比赛,已经有好事的人开始客串指挥了:“附近那几张桌子往后撤了啊,腾地方,赶紧的!” 孟子约感觉脑袋不够用了,脸上风平浪静,嘴巴却在冲崔行达咬耳朵:“这是你妹妹没错吧?” 崔行达感觉帷帽下的崔行初冲自己做了个鬼脸,虽然他这会儿也有点晕,但还是稳稳地把胖硕的身躯转向孟子约,说道:“明知故问。” 第十四章 比赛(一) 霍啸业看着眼前的黄衣少女:“比什么?比蹴鞠?” 崔行初答道:“我看诸位喜动喜静各不相同,比蹴鞠未免有失公平,况且酒楼之内也没有合适的场地。我家乡倒是有个动静皆宜的游戏,叫“猜谜底”。” “首先制定谜底若干,不拘是物品名称还是人物典故均可。再两人为一队,其中一人知道谜底,负责用语言和动作进行描述和提示,但不能说出谜底的字眼;另一人不知道谜底,需要通过观察队友的动作和暗示来猜测出谜底的内容,既考验配合,也很见机敏。相信诸位无论是喜欢蹴鞠还是精于进学,在配合和机敏这两项上,都是不可或缺的。” 没错,崔行初直接把后世的“你来比划我来猜”拎出来了,没办法,蹴鞠的话她加上崔行达和孟子约,怎么也比不过霍啸业他们。 崔行初想了想,又补充道:“举个例子,”她说着肩膀一抖,使鞠球高高飞起又落下,对霍啸业那群人道:“这谜底是两个字,就是我刚刚演示的将鞠球高高颠起再落下,这个蹴鞠动作的名称是什么?” 其余众人都在跟着猜,霍啸业略一思考:“飞弄?” 崔行初一拍手:“对啦!谜底就是‘飞弄’二字” 看不出这个姓霍的纨绔子弟还是挺聪明的嘛,看来她待会儿的暗箱操作要再黑上三分了! 众人经她的解释和举例,已经懂了这游戏的玩法。霍啸业初战告捷心情不错,冲崔行达、孟子约道:“怎么样?就这个,你们有意见吗?” 孟子约还一脸纠结的模样想说点什么,崔行达已经咬牙开口道:“没意见。”反正,妹妹总不会坑自己的。 双方都同意之后,一番挪桌腾椅,空出一片场地。 孟子约和方才嘴欠的塌鼻子少年钟营站在了负责比划的位置,崔行达和霍啸业站在他们对面的猜谜席,崔行初手持谜底站在崔行达和霍啸业背后数步的地方,确保这两人看不到谜底,她身边还站一群围观群众。 崔行初方才共书写了七个谜底,从中抽出来一张,她先对围观众人说了句“因是双方比赛,烦请诸位禁言,不要泄漏谜底”,然后才将纸条慢慢打开。 孟子约和钟营望向崔行达和霍啸业的背后,看见了崔行初的动作都是精神一震,只见尺长的纸条上四个字显露出来。 这怎么描述? 刚才差点打起来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又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各自琢磨着怎么表达。 钟营率先说话,伸出四个手指:“四个字,分别是、分别是……额…” 崔行达和霍啸业都盯着他等下文,谁料钟营嘴巴卡壳了。 旁边的孟子约看看崔行达,又看看远处带帷帽的崔行初,心一横:“今儿就豁出去了。” 只见他一撅屁股把正结结巴巴的钟营撅到一边,站在中央冲崔行达喊道:“四个字,四个字!第一个字是咯咯咯叫会打鸣、会下蛋的那个家禽。” 他一边说一边滑稽地把双手背在屁股上扮大公鸡的尾巴,逗得满大厅围观的人哄堂大笑。 崔行达和霍啸业同时出声:“‘鸡’!” 孟子约忙不迭拍手:“对对,第二字是…” 他环顾左右准备去找个道具,不想钟营也已经缓了过来,钟营托着一只鞠球,示意道:“这是什么球?” 霍啸业脱口而出:“鞠球,是‘鞠’字?” “对啦!” 围观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与此同时,悦宾楼三楼一间雅间里,有两人正在商谈。 其中一个中年人,身形高大,举止有市井草莽之气。另一人则是位瘦弱儒生,戴高冠,着宽袍,手持羽扇,眼芒深而内敛,若古之君子,风仪甚佳。 两人听到楼下先是传来一阵吵闹,又不时传出阵阵哄笑,都收了话头。 那名身带市井草莽之气的人沉声道:“来人!” 门外仆人应声而入:“主人。” “外面怎么回事?” 仆人答道:“大厅有一群少年人在比赛猜谜,一方输了要写一篇文章,另一方输了要押掉一块玉佩。” 旁边的儒生颇有兴趣地“噢”了一声,对另一人道:“邢大哥,呆坐一会儿不免腰疼,我们去瞧瞧热闹?” 邢姓中年男子听他说“腰疼”,关心地上下打量他:“怎么腰疼?莫不是读书累垮了?我认识京里的好几个名医,今天回去多找几个给你看看。” 儒生笑着起身拉他:“不着急我的邢大哥,我这身体可比你当年在河湾救我时好太多了,这回我在京要停留一段时日,咱们先去看热闹再回来叙旧。” 邢姓中年男子被他拖着往外走,只道:“你嫂子说你现在名扬四海,好些读书人要找你当夫子,我怎么看你还是以前的毛头小子?” 大厅里,崔行达和霍啸业已经猜出了前两个字,二分之一的谜底已现,谁先猜出谜底谁就先获一分。 霍啸业喊道:“快说,后面两个字是什么?” 负责比划的孟子约和钟营不由紧张起来,两人抓耳挠腮的样子逗得众人忍俊不禁。 孟子约突然想起他爹视若珍宝的一幅字帖作者是书法家王羲之,正想用来提示第三个“之”字,就听到对面的崔行达低沉又清晰的声音:“我知道了,谜底是‘鸡鞠之会’” 见崔行达率先说出答案,大厅众人为之一静,崔行初大喜,赶紧说道:“正确,谜底就是鸡鞠之会。” 孟子约大喜振臂:“哈哈,我们赢了一分!” “这谜底是个什么意思?”有人嚷道。 崔行初一挥手:“请猜出谜底者解释。”满大厅的人又去看崔行达。 崔行达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望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有些紧张地说道:“这四个字出自《汉书》,据载汉武帝在宫中经常举行以斗鸡、蹴鞠比赛为内容的赛会,就叫‘鸡鞠之会’。” 原来如此,大厅的人恍然大悟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霍啸业眼神沉了沉:“下一个谜底!” 崔行初点点头,又拿出一张纸条打开。 第十五章 比赛(二) 崔行初手中的第二道谜底是三个字:风流眼。 孟子约见了,抢先说道:“一共三个字。前两个字很好猜,我仪表堂堂,长得‘什么’倜傥?” 能看到谜底内容的其他人全被他这句话逗乐了。 旁边的钟营“啐”了他一口:“呸,姓孟的你简直臭不要脸”,接着对霍啸业喊道:“网中之洞叫什么?” 霍啸业想也不想:“风流眼!” “对啦!”钟营抚掌大笑,“我们这边猜对啦!” 孟子约不服气道:“网中之洞不是叫窟窿吗?叫什么风流眼?” 钟营冲他翻个白眼:“你个笨蛋,那是鞠球穿过得分的地方。” 霍啸业见自己猜对了谜底,心里隐隐振奋,此时听到孟子约白痴一样的问题,纵使桀骜如他,也忍不住想笑,只用力抿了抿嘴角。 经过这两题,比划谜底的和猜谜底的几人都有了经验。 第三道题是“十二月十八”,钟营把这个谜底慎重确认了两遍,在孟子约还在伸指头查数的时候开口道:“啸业,千秋节是何时?” 霍啸业对这个简直太熟了,千秋节就是圣上的诞辰,他爹是户部尚书,每逢千秋节料理全国各地奉上的寿金事宜简直不要太忙,因此轻松答出:“十二月十八。”至此,霍啸业已经连对了两题,崔行达落后了一分。 接着是第四道谜底“马踏飞燕”,纸条展开后,孟子约先是做出手挥缰绳的模样喊着“驾驾”,又瞄见旁边的钟营正扇动着双手扮“飞燕”,他灵机一动,凑过去喊道:“行达,谜底就是我这个踩在钟营那个身上。” 钟营被他这捡便宜的行为气得够呛,扭头吼道:“滚!” 崔行达脑中闪过他房间书架的一个摆件,脱口而出:“马踏飞燕!” 接下来,霍啸业猜对了第五道谜底“海东青”,崔行达则猜对了第六道谜底“寒山寺”。 大厅的客人不用说都在看着这场比赛,就连二楼、三楼的雅间里原本认为是“少年意气”、不打算出来的客人,这会儿也差不多都被勾出来站在廊下俯视围观了,有华服的公子,有不怒自威的老者,也有珠钗叮当的女眷,牵着三两个拍手喊叫的稚童。 围观群众时而看着孟子约、钟营手舞足蹈的动作大笑,时而听着崔行达、霍啸业接近谜底的猜测敛声屏气。 悦宾楼门口路过的行人,附近的商家,流动的摊贩都是够着头往里边看,纳闷这悦宾楼里今天怎么一惊一乍的? 到最后,七道谜底中,崔行达和霍啸业双方各答对了三道比成平局,只剩下最后一个谜底,一局定输赢。 崔行初慢慢展开写着谜底的白纸,围观众人待看见谜底,“嗡”得一声议论开来:“这怎么比划?怎么猜?” 崔行达和霍啸业见了众人一脸为难的神态,心中一紧,都知道这题不好猜了。 “这么长?”孟子约惊恐地看着谜底,又生怕自己落后,连忙喊道:“行达,第一个字,看我的动作,呼~~,呼~~,这是什么?”他嘬着嘴往外吹气。 “气?”崔行达猜道。 “不对不对,”孟子约急的跳脚,“再猜!” 钟营反倒是思考了片刻,才开口道:“前三个字可以说是一个蹴鞠动作的名称。”说着,他冲方才那个抱鞠球的圆脸少年喊道:“杜明举,扔过来球,我做下那个动作!” 那圆脸少年也知道最后一题事关输赢,连忙应声:“好”,接着捡起来地上的鞠球,找了个角度将球踢向钟营。 钟营双脚不动,大幅度斜着身子以头将球接住并甩开:“啸业,这个动作是?”。 霍啸业盯着他的姿势眼中光芒一闪:“风摆荷!” “对!”钟营激动得挥了下拳头:“第四个字,绿色的很大的是荷‘什么’?” 孟子约有点儿慌了,连声叫崔行达:“前三字就是他们猜的那三个字,第四个字,春天树上什么绿了?” 他说完,见崔行达似乎有些愣愣地,顿时急了:“你倒是快猜啊,这是一句诗,十个字,后边还长着呢!” 崔行达听了他的话,突然笑了。 孟子约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你别笑了,快猜!” 只见崔行达往前走了一步:“这个谜底,是不是-------‘风摆荷叶在,渌萍西复东’?” 孟子约张张嘴,说不出话了。 霍啸业刚猜出“叶”字,见钟营听了崔行达的答案突然停下了继续比划的动作,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崔行初看看呆滞的围观群众和孟子约,心中大乐,一锤定音道:“正确,谜底正是‘风摆荷叶在,渌萍西复东’!” 孟子约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哈哈,可真有你的行达!我还没比划完你就猜对啦,我们赢啦!” 霍啸业转身:“你怎么知道谜底是这个?” 崔行达看着他道:“唐时著名诗人孟郊写有《乐府三首》,第二首中的尾句,正是这句‘风摆荷叶在,渌萍西复东’。” 见自己一方输了,钟营走了过来小声喊了句霍啸业:“啸业,怎么办?” 崔行初生怕霍啸业这纨绔子弟恼了,忙走上去道:“真是太可惜了,两位机敏无双,猜谜底的速度不相上下,仅有微弱的时差,惜败,惜败!” 霍啸业拧着眉半晌不说话,猛得转身走向店门:“愿赌服输,玉佩是你们的了。”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往戴着帷帽的崔行初身上看了一眼,只能隐约看见她在蓝色帷帽下的娇小脸庞和一双圆圆的眼睛,遂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钟营冲孟子约和崔行达哼了一声,捡起地上的鞠球,和杜明举一群人跟在霍啸业身后,走出了悦宾楼。 崔行初见哥哥崔行达和孟子约似乎要和自己说话,忙往后退了两步,故意环顾了一下周围尚在议论方才这场比赛的围观众人,才道:“结果已出,比赛结束,小女子还要去寻家中长辈,两位,告辞了。” 做戏做全套。 她摆摆手,春华、实秋系着遮面巾低头跟在她身后,三人出了悦宾路绕了好几道街,才随意选了家小茶馆闪身进去。 第十六章 回府 崔行初掀开帷帽,把胳膊摊在茶馆隔间的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妈呀,可憋死我了。” 春华、实秋也解下面巾,想着方才小姐说告辞时崔行达、孟子约一脸傻眼又不敢说话的表情,一对视,都吃吃笑了起来。 春华给崔行初捏着肩膀:“小姐,我们把少爷丢在茶馆,怎么回去啊?府里的马车也在悦宾楼门口呢。” 崔行初有气无力道:“让这茶馆掌柜派个小二去悦宾楼跟哥哥传个话,再帮我们雇辆车,咱们自己先回府。” 春华领命,茶馆掌柜在得了赏钱之后欣然应诺,崔行初三人坐了辆马车,自行回了崔府。 话说悦宾楼内,结束了比赛的崔行达和孟子约,被赶回来的孟子约父亲叫到后院,苦口婆心念了半天,孟子约还被拎着耳朵单独训斥了一通。 围观众人回了各自的座位,议论纷纷地回味着方才那场比赛。从三楼雅间出来的的邢姓男子和儒生,也转了身,向雅间走去,两人一进门,见桌旁立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那少年,身型与邢姓男子三分相似,玄黑衣袍隐约勾勒出胸膛与臂膀处的遒劲肌肉,高骏挺拔,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气宇。 他神情冷清,眉峰刚硬,眼睛是狭长凌厉的单眼皮,附着两道弧度明显的卧蚕,鼻梁挺直中正,紧抿着的唇线内敛而沉幽,五官不见得多出色,但气质似将出未出的匣中剑,令人无法忽视。 少年听到脚步声回头,邢姓男子一见他,开口道:“起儿,你方才去哪儿了?” 少年开口:“舅舅。” 另一边的儒生则神情一肃,伸手去扶正头上高冠,理过袍袖,拱手就要行礼,邢姓男子伸手拦他:“无涯,你是圣上都赞誉有加的人,他一个少年人,不必如此。” 儒生正色道:“礼法不可废。” 邢姓男子无奈,只得看着儒生对少年行了拱手之礼。 少年侧身避过,又回了礼,三人方重新坐回了座位。 那儒生似乎对刚才大厅里的比赛很有兴味,仍然回味道:“这小游戏倒有些意思,我游历各地,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游戏。京城里的儿郎们,也自有风范。” 邢姓男子点头:“有一边领头的那个我认得,是户部尚书霍明的第三子,他身边其余几人也都是官宦子弟。倒是那个胖些的少年,虽不知是谁家子弟,但看得出来学问是个好的。无涯你莫非看中了哪个想收作学生?” 儒生笑着摇摇头,捧起茶杯:“我如今愈发疲懒,收学生还要看有没有师徒缘分。不过,其中几道谜底的出处有《汉书》,有《诗集》,甚至还有《山川经注》,那个小胖子能猜出来,足见平日多有涉猎,有些读书的功底。” 旁边坐的黑衣少年突出开口:“谜底是后面那小姑娘所出。” “噢?”儒生眼中光芒一闪:“难得,难得,这样说来,能做出这样的谜底,那名小姑娘只怕也是个爱读书的。” 黑衣少年没附和那儒生。 他方才在二楼独坐,分明看到那名小姑娘本来就是和胖少年坐在一起的,后来去了后院又出来,见那胖少年被霍啸业一群人刁难,才戴上帷帽,扮作陌生人冲上去的。 而且,他清晰记得那小姑娘在楼梯拐角处愤愤地说霍啸业是读书写文章跟绕迷宫似的“学渣”,他只听过人渣,还是第一次听到学渣,当时一时不防喷出了茶水。 想霍明掌管户部,心有千窍,乃是老狐狸般的人物,儿子却被一个小姑娘说是“学渣”,这话传出去只怕能将霍明气个倒仰。 不过,他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不再提那小姑娘,只沉默着听舅舅和那儒生叙话。 酒席过半,邢姓男子端着酒杯站起来,手指黑衣少年的方向对儒生说道:“无涯,起儿这孩子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二,我那妹妹自己糊涂,却累得他小小年纪尝了不少奔波。就拿现在来说,他的那些兄弟都在跟着师傅们读书的读书,学艺的学艺,起儿却马不停蹄去了趟南丘,一来一回耗了小半年,我和你嫂子一直担心,这样下去他的学业如何能跟得上其他人?只怕和他娘的处境也要更加艰难了。” “可惜我是一个大老粗,只有一把子力气可使。你嫂子说你的学问当世难寻,今日来时我就在想,定要厚着脸皮托你指点指点这孩子,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邢姓男子又要再倒酒,儒生已经站了起来止住他:“邢大哥莫不是要羞煞我?你和嫂子对我有救命之恩,娘娘也是我的故交,今日我这点浅薄学识能有用得上的地方,高兴还来不及,此事我应下了。” 邢姓男子大喜,让黑衣少年倒酒敬儒生,儒生双手接过,又向黑衣少年躬身一礼:“仅此一杯即可,殿下,臣僭越了。” 暮色渐起,玉松巷崔府偏院,崔行初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半躺在榻上晾头发。 春华、实秋也都各自收拾了,换了身衣服前来服侍。 春华把浴桶边崔行初的衣服收起来,实秋撅着嘴:“小姐,真要把今天出门穿的衣服藏箱底啊?” 崔行初点头,散落着的黑发轻轻晃动:“嗯,藏,今天我们三个人穿过的衣服都藏起来不能再穿了,你想想,要是哪天穿出去被霍啸业他们撞见,再通过衣服认出我们来,那今天这事岂不是露馅了?别小气啊,藏!赶明儿再给你们俩做身好的,这京里布坊的花样比青县可多多了,咱们也得紧跟潮流。” 实秋一听要做新衣服立马高兴了,虽然她不太懂“潮流”是什么意思,但她已经习惯自己偶尔听不懂小姐口中的词汇了,开开心心地应了声:“好嘞!” 一旁的春华补充道:“小姐,那帷帽是不是也藏起来?” 崔行初一拍大腿:“对,春华说的对,还有那顶蓝色帷帽,都藏好了不能再用。” “把什么藏好了?”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过来。 崔行初扭头一看,扑上去抱住来人温暖的腰身:“母亲,你回来啦?把你藏好了,一定不能丢。” 随丈夫访客归来的崔四夫人接住扑过来的女儿,揉乱她头顶的软发:“小丫头,又胡说!” 第十七章 聪慧 白天一整天,崔四夫人谢氏随丈夫去拜访了两家吏部的大人,面上有着明显的困乏。崔行初见了把她拉到榻上坐着,嘱咐春华去倒些热茶,自己站起来给她揉着肩膀。 谢氏道:“今天和哥哥出门怎么样?笔墨都买齐了吗?” 崔行初省掉下午那场比赛,挑拣着回答道:“都买齐了,哥哥给我买了好些没见过的纸墨,尝了几样京城的特色小吃,还去哥哥同窗家开的酒楼吃了顿好的。母亲呢?今天和父亲出去还顺利吗?” 谢氏捏捏眉角,女儿从小懂事,在青县时母女俩就养成了聊天事无巨细的习惯,因此她并不避讳和女儿谈论这些事:“还成,你祖父也提前打点过,大人们对你父亲印象不错,言语中透露你父亲所谋的那个职位应该有七八分把握。不过现在为时尚早,他们一贯谨慎,今天也没有轻易许诺。” 崔行初记得父亲最近一直在看六部诸司的资料,应该是为任职做准备,现在看了情况还不错。 谢氏又道:“牛妈妈已经去厨房上安排饭了,初儿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崔行初听到“饭菜”这两个字才想起葛妈妈的事,自己真是被下午那比赛的插曲搞糊涂了,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她一拍脑袋,坐过去冲谢氏一阵咬耳朵,嘀嘀咕咕把实秋遇到的事和自己今天在悦宾楼试探出的情况说了出来,末了还补充道:“母亲,现在还只是猜测,也没拿住葛妈妈的把柄,咱们刚回府里不好大张旗鼓,只是要防着她,不能再让哥哥受她的委屈。” 谢氏听完大吃一惊,再三跟崔行初确认过以后,勃然大怒:“好一个葛妈妈!我原当她是个好的,不想这就是个心里黒烂的,她原不过是一个疲懒婆子,托着和你二伯娘七不沾八不连的拐弯关系才入得崔府维持生计,如何敢委屈我的达儿,敢作弄府里的少爷!” 崔行初还是头一次听说葛妈妈和二伯娘沾亲戚,忙给谢氏拍背:“不生气不生气,哥哥这不是好好的嘛,只是这个葛妈妈伺候的不用心,咱们给哥哥换一个用心的就好了,不生气啊,生气了长皱纹。” 谢氏运了会儿气,仍是难以平静,她本来就对崔行达这个儿子心怀愧疚,此时一听儿子平时被下人怠慢,简直是被直接戳中心窝,一会儿便红了眼圈道:“我和你父亲就是个狠心的,把你哥哥孤零零留在京城,可怜他连个管事妈妈都不是贴心的,平日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这葛妈妈我必是不饶的。” 崔行初担心谢氏因为葛妈妈得罪府里的妯娌,问道:“母亲,咱们要是因为葛妈妈算计哥哥饭菜的事处置她,二伯娘会不会怪你小题大做、和你生气啊?” 谢氏道:“你年纪小孩不懂,这管事妈妈若起了怠慢的心思,又怎么可能只在吃食上做手脚?你不用管,这事我自有计较。你方才说你哥哥今天在外面点的菜都是些口味清淡的,都有些什么?我这就跟厨房山吩咐,让他们做好了送过去。” 崔行初听谢氏说她自有安排,用力点了点头。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母亲的宝贵,可能就体现在那些不需你提及、她就帮你料理好的衣食住行等小节上,也体现在你受了委屈之后,无需被逼着去面对实力悬殊的敌人,自有人会挡在你的前面,为你冲锋陷阵,遮风挡雨。 想到这,崔行初心头一松,把葛妈妈的事从心里勾掉,开始专心地跟谢氏讨论着哥哥崔行达可能会喜欢的菜色。 从悦宾楼回崔府的马车里,崔行达一直若有所思。 下午那场比赛后,子约的父亲、也就是京城里的富商孟金城,把他和子约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从个人之保全说到父母之养恩,从恭孝大义不可违说到花花世界多宝贵,详细阐述意气冲动的害处,直把孟子约说得跟个鹌鹑似得耷拉着头, 孟金城还拍着自己的肩膀一个劲儿地嘱咐:“行达,你莫要怪伯父多管闲事,我走南闯北行商多年,见过少年人因一时意气致人死伤的可不是一起两起,你们读书没读过‘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吗’?今儿若是你和子约跟人打起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我真是哭都没地儿哭。今后,遇意气之争千万莫冲动,让他两步又如何,又不能掉块肉!当然了,这只是伯父的一点浅见,说的不对你见谅啊!” 崔行达知道孟金城待自己如自家子侄,平时既想教导自己又怕自己心生腻烦,所以每次说话总是既语重心长又客气一二。他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闻言忙答应不会再意气用事,又拉着子约一起承认错误,才算让孟金城消了气。 后来等他要回府的时候,孟金城突然又拉住他的手,说了句话:“子约说那带帷帽的小姑娘其实是你妹妹?我见她小小年纪胸有定数,一来一往不急不躁,好聪慧的丫头!” 孟子约在一旁忙插话:“行达,你再带妹妹出来玩千万记得喊上我啊,这妹妹可比我以前见过的有意思多了。” 崔行达含笑不语看着他被孟金城扯着耳朵拽走,心道,那是我妹妹。 不过孟金城那句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这让他想起,在和霍啸业猜谜底时他心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七道谜底中他猜对四道,霍啸业猜对三道,这样的结果妹妹在出谜底之初到底有没有预料到了吗? 猜谜底难,预设了比赛结果的出谜底也不简单。 要知道,妹妹回京不过数天,和自己见面也不过数次而已,和霍啸业更是平生第一次见面。 如果说这样的情况下,妹妹都在一开始制作谜底的时候就判断出哪些谜底他知道,哪些谜底霍啸业知道,再加上她从装作陌生人出来和霍啸业周旋,到几句话说得霍啸业愿意赌上玉佩以比赛争文,这份表现,也确实当得起“聪慧”二字了。 第十八章 尾音 崔行达回了述玉院后,径直走向崔行初早上来过的外间,他先看过多宝架上那个“马踏飞燕”的摆件,又去早上崔行初坐过的桌椅边看了看,上面空空如也。 “三贵”,崔行达开口唤道:“早上的时候,小姐似乎坐在这边的椅子上看了几本书,你去问问收拾到哪里了。” 三贵出了门问过打扫房间的小丫鬟,回来回话:“丫鬟说放在书架的右下角一格了。” 崔行初走到书架前,有些艰难地弯下肥胖的身躯,将几本书拿出来坐到书桌后摆开,《汉书》、《诗集》和《山川经注》赫然在内。翻开书,凭印象找到“鸡鞠之会”“寒山寺”和孟郊《乐府诗三首》所在的书页,还能看到自己往日批注的只言片语。 崔行达想了一会儿,脑袋里闪过几个画面:妹妹早上在外间等他,翻阅了这几本书,看到这几个词和他在旁边的批注。等她在酒楼出谜底的时候,为了确保自己这方能猜中谜底、赢得比赛,就故意将早上看到的这几个词拿来做谜底,因为她知道这几个词自己读过而且还写过批注,猜中的几率自然要比霍啸业要高。 通过这样安排谜底的方式,整个比赛下来的结果就是他猜对的多一些,霍啸业猜对的少一些。 崔行达想通了经过之后,将赢来的玉佩交给三贵:“你把这玉佩给小姐送过去,就说让她留着玩。” 待三贵应声出门之后,崔行初合上书本放回书柜。又研了墨,将纸铺在书桌上,沉思半晌,提笔写下两个字:芒种。 这正是今天在酒楼,霍啸业逼他写的那个文章题目。 霍啸业是何人,崔行达和他同窗两年自认还是有一些了解的。他出身显赫,父兄皆掌实权,为人不羁狂放,骨子里很是高傲,对谁都是一副“爷不爽,你保重”的表情。 虽说这次他们赢了霍啸业,以霍啸业的性格自然不会再反悔逼他写文章,但妹妹崔行初当时可是扮作陌生人上去提的比赛和出的谜底,这一点霍啸业可不知道。 崔行达想来想去还是担心,万一有天霍啸业知道了出谜底的小姑娘其实是他妹妹,会不会认为自己受了欺骗?会不会对妹妹不利? 所以,他决定将那篇以“芒种”为题目的文章写出来,给霍啸业送过去,这样至少霍啸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度过了难关,应该不会再揪着猜谜底的事不放了,这样以后万一事情暴露了,也有还转的余地。 崔行达一直写到晚饭时分,吃过谢氏送过来的饭菜,应对过崔老太爷布置的功课,又继续埋头写文章到深夜。第二天下午,他带着写好的文章出门去霍府找霍啸业。 “我家少爷不在府里,有什么东西小的们可以代为转交。”霍府的门房听了他找霍啸业之后说道。 崔行达想着代写文章这种事,霍啸业应该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因此拒绝了门房的好意:“你知道你们少爷去哪儿了吗?” 门房想了想,道:“可能是去了东城门。” 东城门口附近的一家流动茶摊上,一身锦服的霍啸业坐在灰不溜秋的木桌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腰间新戴的玉佩,公子哥儿模样和简陋的茶摊格格不入。 坐在对面的钟营边擦汗边抬头,他们头顶是茶摊老板拿粗布之类的东西搭的简陋篷顶,火辣辣的太阳透过那层薄薄的篷布照下来,自己就像被蒸烤的鱼干。 钟营望了一眼远方的街道,心知走上半里就有一处装修豪华、安稳妥帖的茶馆,那里有搁了冰盆的雅间,将暑气牢牢隔绝在外面,有婢女轻扑罗扇凉风阵阵,别提多舒服了。所以他到底是犯了什么邪,要陪着霍啸业在这破茶摊儿遭罪? 钟营看着霍啸业的脸色开口道:“啸业,要不然我们还是找家像样的茶馆吧,这鬼地方也太遭罪了,我这脸都晒黑了一层。。” 一旁的中年茶摊老板夫妇听了不住点头,一点没觉得受侮辱,心里面喊道:“快走吧快走吧,头一回见你们这种公子哥来喝三文钱一碗的凉茶,端上去也不喝,光愣呆呆杵在那,净耽误我们做生意。” 霍啸业停了一会方道:“茶馆离城门太远,若那姑娘出城,来不及。” 钟营一捂脑袋:“啸业,我早上就想说了,虽说会蹴鞠的女子不多,但翻一翻京城各府的女眷,应该能找到几个。咱们没必要非得找到昨天那丫头吧?你那公主堂嫂身份尊贵,她组织的女子蹴鞠自然也不凡,可那丫头呢?看着就像是乡下来的,而且说不定昨天下午已经跟着家人离了京城,我看咱们还是算了吧。” 霍啸业看也不看他:“好啊,你先回去吧。” 钟营被噎了一下,忙道:“我怎么能撇下好兄弟呢,杜明举他们都在其它城门守着呢,我可比他们更讲义气。” 霍啸业眼盯着城门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钟营有些讪讪的,想了想道:“对了啸业,早上听伯母的意思,可是让你将那块随身玉佩要回来,那我们晚点儿去找一趟崔行达?” 霍啸业这次“嗯”了一声,昨晚他母亲发现他没带玉佩之后问明了来由,拿细细的手指用力点他脑袋:“逆子,那玉佩是成对的,我这儿还留了另一块儿预备以后给你媳妇儿,我不管,我再给你一块好玉,你去给我换回来!” 霍啸业本来不在乎什么玉成对儿、给媳妇儿之类的话,好玉哪里没有?没了再换一对儿玉佩就是,可最后耐不住他母亲的不停念叨,就拿了他母亲给的新玉出来,准备晚点找崔行达换玉佩。 正想着呢,霍啸业就远远看见崔行达从街对面走了过来,巧得霍啸业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钟营,那人是不是崔行达?” 钟营忙扭头:“嘿,还真是那胖子!” 第二十章 鸽子 这妇人神情炫耀地打量着路过的赶着去各府里当值的奴仆,不时冲路过的小丫鬟喊道:“腊梅,咋这么晚还搁家赖着呢?去晚了当心主子们罚你一顿板子,打得你屁股开花”。 又或者对几个小厮喊道:“你们这几个懒货是不是当值的时候又玩牌了?还是趁主子不注意去喝闲酒去了?” 有人回头答她:“大嫂子,我哪有你这好命,还玩牌喝闲酒,当差当得腿都跑断了。” “好命”这俩字正说到她心里,她像是被人说中痒处一拍手唾沫飞扬:“可不是,你说人呀还就是分个命好命贱的,我这一天到晚坐门口,看你们伺候主子累死累活的,还怪不落忍的。你说你们几个净干着些牵马架车的粗活,以后说媳妇儿估计也就找个在府里擦桌扫地、伺候小姐的丫鬟,这日子有个什么劲儿?” 有个嘴利的小厮冲她喊道:“不管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儿,反正不找你这样的。整个丁字巷谁不知道你家连灶台都不生火,擎等着你婆婆葛妈妈从府里送些主子们的剩饭回来。以后要是我媳妇儿这么懒,我上去就拿大嘴巴抽她!” 那女的正是葛妈妈的儿媳妇,听了蹭一下站起来:“什么剩饭?你再胡扯我撕了你的嘴!” 那小厮的同伴拽拽那回嘴的小厮,嘀咕道:“她婆婆在那府里是给位少爷管事的,有几分厉害,你别和她掺搅。”几个人遂不再说话,径直往各自的府里去当差了。 葛家媳妇儿见这几人走了犹自愤愤:“什么剩饭?你们才整天吃剩饭呢。” 两个玩沙的男孩儿听见了仰头问她:“娘,我们整天吃的是行达少爷的剩饭吗?”他们虽小,却也知道葛妈妈当的是崔府那个胖少爷崔行达的管事妈妈。 葛家媳妇儿对外人不好说正憋闷着呢,对自己的儿子哪还有顾忌:“胡说八道,咱们想吃什么,那少爷主子就得吃什么,这能叫剩饭吗?你奶奶不是整天都问过你们俩才吩咐的厨房上?”说完她一屁股坐回石墩,气愤地自言自语:“以为我跟你们一样吃主子的嘴把儿呢,侮辱人。” 葛家媳妇儿兀自生闷气的功夫,打巷子口那边走过来一个婆子。 那婆子面生没见过,抱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走。待走到葛家门口附近,似是走累了停下歇脚,手伸进包裹里摸索一阵,拿出个什么塞进嘴里。 葛家媳妇儿就闻见一阵异香直往鼻子眼里钻,让她立时就觉得胃里像饿了几年一样空荡荡的,馋得不行。 那婆子一转头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似是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道:“大妹子,这巷子我还是头一回走,有点儿转向,劳烦问一声集福街是往哪儿走?”。 葛家媳妇儿给她指了方向:“往前第二个路口左拐。你家是集福街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婆子走近了道谢:“多谢大妹子,我刚搬到那街里路还不熟,这一通路走得我脚疼腿麻,借你这儿歇歇脚。” 葛家媳妇儿只觉得方才那异香随着婆子的靠近越发浓烈,使劲儿咽了口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鼓囊囊的包裹:“呦,怎么这么香?大姐你怀里这是什么啊?” 那婆子一听下意识地捂了把包裹,又面上犹豫了一下,一边伸进包裹里拧下一块掏出块包裹给见葛家媳妇儿:“我们家老爷新雇了个厨子,说是祖上给皇上做过菜的,那手艺都是外面见不着的,我今儿得了主子席面上撤下来的一道香草熏八宝乳鸽,那厨子说,这样的做法做出来的乳鸽,味道才是第一流的。也是赶巧,大妹子你尝尝。” 傍晚,葛妈妈从崔府回了自家院子,两个孙子一见她就扑上去:“奶奶!奶奶!” 葛妈妈只觉得浑身通泰,把从崔府带出来的饭菜摆到桌上,再一手搂了一个孙子:“好好,奶奶的乖孙子,奶奶给你们带了好吃的。” 在一边晃悠的葛家媳妇儿抱着半岁大的女儿对葛妈妈赔笑脸:“婆婆,老吃这几样都腻味了,明天咱能不能吃熏乳鸽啊?” 葛妈妈闻言一瞪眼:“啥?熏乳鸽?我打死你个败家婆娘,前天说要吃猪蹄,今儿又要吃熏乳鸽,你当你是主子太太啊?” 葛家媳妇涎着脸,分毫不受葛妈妈叱骂的影响:“我虽不是主子太太,可我婆婆却是少爷的管事妈妈,那说话有一句算一句的顶用,再说,婆婆不疼我这个儿媳妇,还能不疼你大孙子嘛?” 她扭头使劲儿瞪了眼两个儿子,两个孩子立刻嚷嚷道:“奶奶,我们要吃熏乳鸽,草的,八宝的。” 葛妈妈一连声哄道:“乖孙听话,你们不知道,行达少爷因为小时候养过鸽子,所以多少年都不吃乳鸽这东西,行达少爷不吃的东西,奶奶怎么好让厨房上做啊?” 葛家媳妇闻言一甩手捏了把两个儿子,两个孩子回头看看葛家媳妇儿黑绷的脸色,哭嚎得更起劲儿了:“奶奶,我想吃熏乳鸽,就要吃熏乳鸽!” 葛妈妈“啪”打到她手上:“你当我眼瞎?再捏我孙子你试试!”葛家媳妇儿忙求饶:“婆婆,少爷不吃怕什么?以前又不是没有过,你做好了只管往他桌上一端,再撤下来不就成了?他还能因为看了一眼就治你的罪?” 葛妈妈不说话了,狠狠瞪了她一眼。 崔行达在述玉院并没有自己的小厨房。在父母赴青县的六年间,他的一日三餐,一贯是挂靠在崔府老太爷老太太处的厨房。因着二老考虑他少年人的胃口饿得快,专门在厨房上定了专人和灶台重点负责他的膳食。 葛妈妈熟门熟路地来了厨房上,跟几个人寒暄后,瞧见负责崔行达膳食的厨娘正在和一个人说话。 那人转过脸,葛妈妈有些意外,居然是崔四夫人从青县带回来的女厨子----周妈妈。 第二十二章 处置 葛妈妈一听大惊,她想着谢氏是个心软的,方才自己一番叩头后,见谢氏缓和了语气,以为今天这事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谁料谢氏一开口就是要罢了她管事妈妈的职务,那劳什子庄子的妈妈跟府里少爷的管事妈妈如何能比? 做管事妈妈,少爷的衣食住行、迎来送往哪一块没有油水?做庄子上的妈妈能有什么?西北风吗? 葛妈妈结结实实地把头磕在地上:“夫人,夫人好狠的心,老奴不过是一时疏忽点错了一道菜,夫人就要把我赶到庄子上去,老奴年老体弱去了庄子上能做什么?夫人是要杀了老奴啊!老奴没脸活了,没脸活了!” 谢氏冷声道:“我狠心?你一时疏忽点的熏乳鸽,却可能要了达儿的命,这般懈怠我是不放心用了,不用多言,葛妈妈还是速速回去收拾东西吧。” 葛妈妈见谢氏竟是一副打定主意的模样,咬牙道:“老奴虽然粗鄙,却是行达少爷的管事妈妈,也是府里二夫人远房的表姨,夫人刚回京就因为一道菜要处置我,不说老奴不服,难道不怕在府里传出刻薄寡恩、苛待老仆的名声吗?不怕行达少爷埋怨吗?这京城不比青县,有点动静就满城皆知,老奴一心都是为夫人着想,劝夫人三思而行吧。” 谢氏见葛妈妈竟然威胁上她了,一时气得手抖,跟自己都敢又哭又闹、以死相逼,跟崔行达时能好到哪里去?” 她“嘭”的一声拍到桌子上:“好个忠仆,好个为我着想,我原想给你留分脸面,是你自己摔在地上不要!牛妈妈,你来告诉她。” “是!” 牛妈妈上前一步道:“奴婢前些日子去了葛妈妈家在的丁字巷,听那附近街坊都是说,说葛妈妈家不用做饭,单是吃行达少爷处余下来的饭菜就够了,还有人说葛妈妈的儿媳妇有几回与人吃酒争吵时说,他们葛家人想吃什么,葛妈妈就让府里的少爷吃什么,可不是那一般二板吃主子剩饭的。” 葛妈妈脚下一软,这事她一向做得隐秘,到底是丁字巷哪个嘴碎的告诉了四夫人?这种以下犯上的事换哪个主子都容不下啊。 她挣扎了两下哆哆嗦嗦地开口:冤枉啊,老奴冤枉啊,各家府上都有主子赏菜的恩宠,怎么老奴就被按了别的罪名?夫人若是嫌弃老奴不中用就直说,何必什么屎盆子都往老奴头上扣?还有那丁字巷,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要害我?老奴冤枉啊夫人!” 谢式盯着她不开口,牛妈妈道:“夫人,葛妈妈能言善辩,不抓个现形反倒让她倒打一耙、污了耳朵,奴婢还请夫人暂避到屏风之后。” 谢氏点点头站起,转去了屏风后面,两个婆婆把葛妈妈从地上拎起,也和牛妈妈一起都去了后面的屏风躲起来。 葛妈妈见她们把自己独自留在正厅心中忐忑,就听门帘一响,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一进门冲葛妈妈道:“婆婆,熏鸽子在哪儿呢?” 来人竟是葛家儿媳妇。 葛妈妈一见她心肝“噗通”一颤:“你这婆娘来做什么?” 葛家儿媳妇儿纳闷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有个小丫鬟去家里传话,说你今日给夫人当值没空回家,又怕熏鸽子凉久了大宝二宝吃了拉肚子,让我自己来府里拿呢。婆婆,那乳鸽可是按昨晚咱们说的做法?大宝二宝从昨晚开始就盼着您给他们带鸽子了。” 她什么时候让小丫鬟去传话了?葛妈妈又心虚又气急,她挥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葛家儿媳妇脸上:“你个小贱人胡扯什么?” 葛家儿媳妇被打蒙了:“婆婆你干嘛打我?” 谢氏使了个眼色,牛妈妈从屏风后走出来,假笑着拎起那食盒塞进葛家媳妇:“呦,这是葛妈妈的儿媳妇儿吧?食盒里就是那道香草熏八宝乳鸽,你婆婆对孙子儿媳一肚子慈爱心肠,为了你们可真是费尽心思呢。” 她故意把重音加在“一肚子慈爱心肠”和“费尽心思”上,一旁的葛妈妈听了觉得自己站都站不住了。 牛妈妈继续对葛家媳妇道:“不是说家里孩子等着吃熏乳鸽呢,快回去吧,你婆婆这还有差事呢。” 葛家儿媳妇拎着食盒半信半疑地出了门,谢氏和两个粗使从屏风后出来,谢氏看着跪下的葛妈妈道:“你现在再说一次,那道香草熏八宝乳鸽,到底是你一时疏忽,还是你明知故犯、为了孙子儿媳枉顾达儿?府里堂堂少爷的一日三餐还得看你葛家人想吃什么,我看你不像少爷的管事妈妈,反倒是个只手遮天的祖宗!” 葛妈妈听着谢式的诛心之言拼命想着对策,脸上浮起破罐破摔的神情:“说破大天去,今天夫人就是要为了一道菜处置了我,我碍了夫人的眼我认,大不了今后行达少爷的一日三餐我再不沾手。” 牛妈妈见葛妈妈到这个时候还抓着崔兴达管事妈妈的位子不撒手,冲谢氏一弯腰:“夫人,奴婢正要禀报,有几个店掌柜说葛妈妈每回给行达少爷置办东西都会管他们要好处吃回扣,定做一套衣服就提银二两,一组书房摆件提银五两,便是些零碎的那个年节也要收节礼。粗粗算下来,每年光这些葛妈妈就能得银200两以上,怪不得死活要当少爷的管是妈妈。” 完了!葛妈妈一下子瘫在地上,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勉力抬头:“老奴明白了,四夫人原来早有筹划,我认栽。还请夫人看在二夫人的面上饶我一回,放我家去,也给自己留个贤名。” 谢氏目光沉沉地盯着葛妈妈,慢慢走近,自上而下俯视道:“贤名不贤名的本夫人不在乎,葛妈妈,你自心疼你的孙子儿媳,我却心疼我的儿子受了委屈,他受了委屈我这做母亲的不找回来,睡都睡不好。至于二嫂那里,就不劳你费心了,待你去了庄子上,我自会去向二嫂请罪。” 第二十四章 宠物 只是他刚幸福两秒,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日霍啸业几人在城门守着找崔行初的画面,连忙打住去更正前面的话:“妹妹,妹妹,族学附近人多嘴杂,往后你出了族学的门,一定记得带好帷帽,免得遇上登徒子。” 崔行初疑惑道:“不是说附近都是族学或书院吗?登徒子都敢混进学生中间了?” 崔行达想着霍啸业四处打探崔行初下落的模样,冲崔行初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嗯,那登徒子坏着呢!” 这天,到了崔行初要去族学的日子。 “真的不用你母亲去送你?”崔瞻看着女儿道。 崔行初正翻动着自己设计款式、春华实秋合力缝制的小书包,文房四宝、书本、小点心、茶水杯和帕子,确定没落下东西后把书包递给实秋挎着,回答道:“不用了父亲,我跟着蓉姐姐她们一起就好了,而且哥哥也会和我们顺路走一段,您和母亲今日不是还要出门?快去吧,不要耽误了。” 谢氏给崔行初仔细理了理衣领,叮嘱了她两句。原本,谢氏是打算亲自去送崔行初到族学的,可丈夫崔瞻一直在筹谋的任职一事可能有了变故,夫妻二人今天还要去吏部一位大人的家中了解情况,只能让女儿自己随堂姐妹们去族学了。 在青县时,崔瞻和谢氏一直是请了一位娘子到家中教崔行初识字读书。如今女儿第一次去族学和很多同龄人一起读书,谢氏很是担心女儿能不能适应。 崔行初知道她这几天都在担忧这个,却不能告诉她自己是个待过十几年寄宿学院的老油条、老司机,只好用浮夸的鸡汤语言安慰她:“我能,我行,我可以!” 今天去族学,崔行初把春华留了下来,带着实秋挎着书包到了二门处,等了一会儿就见到了三个堂姐妹。 按年龄大小来说,依次是二房的嫡长女崔行蓉(十四岁);三房龙凤胎中的女孩儿崔行月(十岁);大房的庶出女儿崔行如(六岁)。加上崔行初自己(十一岁),共有四个女孩儿。 同去上族学的,还有崔府12岁以下的男丁。其中有:二房的庶长子崔行桦(十二岁),二房的两个嫡子崔行栋(九岁)、崔行植(七岁);三房龙凤胎中的男孩崔行光(十岁)。 崔行初的哥哥崔行达(十四岁),和大房的嫡次子崔行琮(十三岁),因为已经过了十二岁,都已从族学里出来,进了致远书院读书。 门房上早已备好两辆青棚灰顶的马车,男孩儿、女孩儿各乘了其中一辆,崔行达、崔行琮两人因为要去致远书院,所以不坐马车,而是另配了马匹。 一行人出了府,伴着轱辘轱辘的车轮声和马蹄声,往城北的族学而去。 崔行琮嫌众人太慢,没走多远,就一甩马鞭驾马消失在前方。听到动静的崔行初将马车帘子掀了条缝向外望,见同样骑马的崔行达依然紧跟在她这辆马车的旁边。 暖男啊,崔行初忙冲他咧嘴笑,待崔行达挥手示意她坐安稳后,才一脸笑容地放下帘子。 “哼!”马车里有人“哼”了一声。 崔行初纳闷地抬头,见堂姐崔行蓉正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瞪着她。 崔行蓉见她望了过来,扬了扬下巴,更加明显地“哼”了一声。 这下,崔行初知道这个堂姐还真是冲自己来的,她一边想着是哪儿得罪了崔行蓉一边道:“蓉姐姐,你怎么了?鼻子不舒服吗?” 崔行蓉闻言又瞪了她一眼,这没眼力见的堂妹,你才鼻子不舒服呢。她只是看到刚才崔行初和崔行达的那一幕,想起来那天晚上葛妈妈来找自己母亲的场景。 葛妈妈抱着母亲的腿,鼻一把泪一把地哭诉,说四夫人薄情寡义,鸡蛋里挑骨头,揪着她的一点错处不放,非要将她送到庄子上,说她好歹是母亲的远方表姨,四夫人此举实际是打了母亲的脸,以后只怕还会借机夺些权力在府里立威。 想到这,崔行蓉直接开口道:“初妹妹,四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之前那六年,一直都是葛妈妈照顾行达,祖母、大伯娘她们都没见有什么不妥当。怎么你们才回来两天,就因为一丁点错处硬要把葛妈妈扔到庄子上?传出去以后,府里的下人们该怎么看四婶?祖母和大伯娘的面上也无光,水至清则无鱼,后院的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说完,崔行蓉犹自气呼呼地打量崔行初的脸色。 崔行初刚听到崔行蓉前半段提及谢氏的话时有点窝火,等到后面崔行蓉语重心长地说着“后院的事”时又有些哭笑不得。这堂姐厉害了,才十四岁就懂得水至清则无鱼,这般成熟老道的思维,以后一定是个能宅斗、能宫斗,料理中馈、独霸后院的好手。 崔行初想了想,向崔行蓉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蓉姐姐,你养过小猫或者小狗之类的宠物吗?” 崔行蓉觉得自己不懂这堂妹的脑回路了,迟疑道:“没有,我不喜欢有毛的。” 马车里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另外两个女孩儿欢实了,十岁的崔行月插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三舅舅家的表哥养了一条大狗,会作揖会拣球,还不咬人,可乖了。” 六岁的崔行如偷偷打量了崔行蓉的脸色,也怯怯的道:“初姐姐,我姨娘养了一只白色的波斯猫,叫‘雪花’,雪花也不爱咬人抓人,就喜欢趴在窗沿上晒太阳,冬天里抱着它比抱着手炉还暖和呢。” 俩堂妹这么捧场,崔行初忙冲她们感激地笑笑。 然后,继续看着崔行蓉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行达哥哥小时候也养过宠物,不过他养得不是猫狗,而是一只灰色的鸽子,叫‘奇奇’,听说这个奇奇爱干净,从来不在屋里拉尿,所以哥哥把它的窝就安在卧室的床顶上,这样每天早晨奇奇都能飞到枕头上,咕咕、咕咕地喊他起床,比大公鸡都好使。” “哇!”两个堂妹听得瞪大了眼睛。 第二十五章 缘由 崔行初继续道:“还听说奇奇特别通人性,行达哥经常用书囊拎着奇奇带到族学,有一回夫子觉得不对劲要下来搜,行达哥赶紧捏捏奇奇的翅膀,奇奇就一动不动、一声不叫地待在书囊里,等夫子不注意了才悄悄扇着翅膀飞了出去。” 崔行蓉与崔行达同龄,仅仅略大了崔行达几个月,崔行达小时候养鸽子的事情她只隐隐约约有一个模糊印象,因此现在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小故事,听得有几分入迷。 但是,她略一停顿就想起正事,挑了挑英气十足的眉毛,扯回话题道:“我是在问葛妈妈的事,你说这些做什么?” 崔行初冲她摊手:“蓉姐姐,我需得铺垫、酝酿一下才好解释清楚呀!” 崔行蓉:“……” 这是铺垫吗?都说到七八年前的小时候了,那得铺垫多长? 崔行初见她不说话了才继续往下说道:“奇奇有一个绝招,不管飞多远,不管天气刮风下雨,它都能自己飞回家。但是有一次,奇奇在快飞到家的时候被人用弓箭射中,掉在了府门口不远的地方,死了。” “死了?”崔行蓉听到这忍不住变了脸色,小一点的崔行月和崔行如更是扁扁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崔行初身体前倾,巴掌大的小脸上表情随之变得沉重,显得整个人都投入到所说的情境中去了:“等行达哥知道奇奇被射中慌忙去找的时候,奇奇已经死掉了。” “行达哥捧着奇奇被箭射穿的身体大哭,喊着父亲、母亲快去请大夫救奇奇,可没有用,那个爱干净又通人性的奇奇已经死了,再也救不回来了。它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再也不能站在行达哥的枕头边咕咕叫他起床,再也不能藏在行达哥的书囊里陪他一起进族学,再也不能扇着翅膀从蓝天白云间飞过,从疾风暴雨中飞过,飞回它的家,飞回我们崔府了。” “哇~~奇奇~~” 六岁的崔行如“哇”得一声哭出声来,泪珠子像断了线一样掉下来,哭得伤心极了。十岁的崔行月也是吸溜着鼻子,小胸口一起一伏的,显得情绪很是激动。 崔行蓉掏出帕子沾沾眼角,感动地想:“这堂妹叫什么崔行初啊,干脆叫崔说书得了,酒楼里的说书师傅都没她说得好。” 崔行如边哭边抽噎地问道:“初、初姐姐,那、后来呢?” 崔行初拿手不停拍着她的后背:“别哭了别哭了,后来……后来行达哥找到射死奇奇的人理论,那几个人说他们不知道奇奇是有主人的,还说既然已经死了就不要浪费,要把奇奇拿走煮汤喝,行达哥气坏了,当然不会答应,但却从此落下一个病根,那就是他再也不能吃鸽子做的菜或汤了。” 崔行初看着崔行蓉道:“行达哥既是因为奇奇的缘故,‘不愿吃’鸽子肉;也是因为经此一事后,他的身体突然‘不能吃’鸽子肉了。有一次厨子用鸽子汤做了一道汤面,行达哥不知道就吃了进去,不一会儿就全身出疹子、发热,最后喘不过气,险些窒息丧命。从此,我母亲就提着心,就算在青县的时候都不敢大意,常常让人捎信,交代行达哥身边的人小心伺候,不许给行达哥做鸽子之类的菜。” “可这一次,行达哥的管事妈妈-----哦,也就是那位葛妈妈,却不管不顾让厨房上做了一道香草熏八宝乳鸽,行达哥吃了会怎么样?她可是管事妈妈呀,自己却这般懈怠,还怎么指望她会管束其他下人、照顾好行达哥?所以,我母亲知道了勃然大怒,再也不肯让她做管事妈妈了。若不是看在葛妈妈伺候了几年的份上,只怕还要追究她贪墨府里银子的事,若是那样,只怕就是扭送到官府的下场了。” 崔行蓉听到这儿一愣:“葛妈妈贪墨了多少银子要被送官?” 崔行初打量着她的神色,看她确实是不知道的样子,便说道:“我也是后来听牛妈妈说的,葛妈妈借着行达哥管事妈妈的身份四处捞油水,每年能得银200多两,比我的月例还高呢。” 崔行蓉一拍车里的炕桌:“这老货,在我母亲跟前却只字不提!”话一出口她自知失言,这不是明着说葛妈妈和自己母亲关系不一般吗? 崔行初连忙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掀开半边帘子打量着车窗外的风景。 崔行蓉对她的观感好了不少,至少是个识趣的。 崔行初向车窗外一看,倒是真被吸引住了。 只见铺得平整宽阔的道路像衣带一样缓缓展开,两旁成排长着碗口粗的垂柳,千万缕深绿的柳条柔顺的垂下来,如少女整齐浓密的束发。垂柳的后面,隐约可看见一片湖泊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清凉的晨风摇曳过柳条,拂过湖面氤氲的水汽,带着草木露珠的清香扑入马车中来,令人呼吸一畅,神清气爽。 一路走来,白墙灰瓦的建筑物鳞次栉比,有的恢弘,有的小巧,有的沧桑古旧,有的粉饰一新。时而可见匾额上写着不同的主人姓氏,想来就是哥哥崔行达说过的不同家族的族学。 崔行初探着身子,看什么都觉得新奇。车窗外,有别家的马车轱辘轱辘擦肩而过,有青衫小帽的几个少年伙伴背着书囊边走边说笑,也有戴着薄绢帷帽的少女手中拿着正编织的柳枝花环徒步而行,身后的丫鬟手捧着几根细细的柳枝备用,绿色的柳枝从丫鬟的胳膊处垂下来,线条柔软而曼妙。 这些不断交替、鲜活生动的场景,崔行初看着看着,心中渐渐升起一种类似后世游园林看山水的愉悦。 她仰头打量着舒阔晴好的天空,和飞掠而过的鸟儿,看看车内花骨朵一样鲜嫩的三个堂姐妹,又看看骑着马紧跟在马车边的崔行达,心想,如果说上族学是在这样的地方,那应该不是一件难熬的事吧。 第二十六章 不厚道 崔瞻和谢氏匆匆忙忙赶到吏部何大人的府上。 谢氏自然是去拜访何夫人并送上厚礼,崔瞻和何大人在客厅坐定以后,就听对面的何大人道:“原本你想要的那个职位已经十拿九稳了,如今,却半道杀出来一个程咬金,生了变数。” 崔瞻眉头一皱:“敢问大人,此人是谁?” 何大人抚抚胡子道:“此人姓张名谅。” 崔瞻在脑中搜索半晌:“张谅?没听过,不知他原来是在何处任职?” 何大人道:“莫说你没听过,便是我在吏部这么些年,也只知道这张谅与你品阶相同,上一任为官之地是宛州的一个小县,除此之外,竟也是知之甚少,想必这张谅背后是有贵人与扈尚书打了招呼,才能突然插一脚争这个职位。” 崔瞻有点儿郁闷,心说怪不得他爹崔老太爷一个劲儿喊着光复祖上荣光,棺材板上钉钉的事,贵人一个招呼就诈尸了,朝堂上没点儿根底真是要走一大截冤枉路。 他拱拱手道:“不知道尚书大人有何吩咐?” 何大人道:“尚书大人仍是属意你,但身为兵部尚书,也不好回绝那贵人。因此,他亲手出了一道题,派心腹送了过来,要你和那张谅同时作答,他要亲自看过你们的回答再择优而定。先前,我也知会了张谅,他应该稍后就到了” 崔瞻略略点头,还好,不是完全没机会。 崔瞻与何大人稍坐了片刻,就见管家带着张谅走了进来,崔瞻仔细打量,见张谅是一个身材精干、满脸络腮胡茬、眼神有些阴鹜的中年男子,再三回忆后确定自己对此人毫无印象。 恰好张谅也抬眼看了看崔瞻,两人目光对上,崔瞻就觉得自己身边游过一条毒蛇似的一阵凉寒。 何大人将方才那番说辞与张谅又说了一遍,待崔瞻和张谅都应了声是之后,派人请出了扈尚书的心腹。 那心腹是一名劲装小将,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道:“两位请看,此信是我家大人亲手所封,盖有私章,封有印泥,卑职从大人手中接过之后信不离身,从未假手他人,请两位当场作答并密封,我立即带回呈给大人。”这意思是没有漏题、透题和作弊的可能。 一旁的何大人已经着人备了两套文房四宝和桌子,崔瞻和张谅各坐了一张,见那心腹撕开信封,取出了写有扈尚书亲笔所书题目的纸,在两人面前展开。 崔瞻看了一眼,这是一道具有兵部风格的处置题,寥寥几句,大意是,战争状态下的一支军队因故偏离了行军方向,与押运粮草的后方断了联系,随身携带的干粮所剩不多,当如何筹粮。 崔瞻自回京后,与崔老太爷议定要在兵部谋个职位,因此对兵部之事很是下了一番琢磨功夫,更重要的是他有在青县当过六年县令的资历打底,县城虽小,但主政一方的好处便是方方面面都历练过,与驻军也有接触。 因此,他略略思考之后提笔作答,如何将军中随身携带的口粮集中起来限量供应,如何将自身位置和情况传报于上级,如何派斥候搜寻、接应后方粮草勤务官,如何与附近城郭主官联系,立字为据请其拨付应急粮,或请主官牵头向城中富户、商贾筹粮等等。 最后又说道,两军交战,筹集军粮重要,军情保密同样不能忽视,要避免粮草短缺的消息被敌方察觉,陷入不可覆之被动局面。 他按自己的思路写完之后,吹干纸页,见旁边的张谅比他要早停笔。 何大人要两人将各自所写纸装入信封之中,又在封口处糊上封泥,让两人签了名字,交由一旁候着的扈尚书心腹手中。 那心腹将两封信收入怀中,抱拳说了句“卑职告退”就出了门去。 何大人交代了他们等候消息便端茶送客。 因为谢氏还在何夫人处叙话,崔瞻便在何府二门处稍等了片刻,待谢氏来了之后,夫妻二人方出了何府的大门。 两人正要上马车,忽听身后传来一句: “崔大人!” 崔瞻扭头,竟是方才那位张谅。 谢氏询问般地望向崔瞻,崔瞻道:“夫人先上车。” 谢氏点点头,扶着崔瞻的手臂进了马车放下帘子。 张谅从马车上收回目光,笑道:“崔大人一看就是个体贴的。” 崔瞻不接话,往前走了十余步,使得与他对话的张谅也不得不离远了马车。崔瞻这才说道:“张大人,我们俩是明锣仗鼓的竞争对手,套近乎的话说着你我都费神,张大人唤我有何事,还请直说。” 张谅愣了一下,又笑了起来:“好,我这人其实也不喜欢绕弯子,那我就直说了,方才扈尚书那道题,崔大人是如何作答的?” 崔瞻看了看他道:“不管怎么作答,都已经呈给尚书大人看了,现在问没什么作用吧?” 张谅弯腰一礼道:“不怕崔大人笑话,我答得甚是心虚,还请崔大人多多指教。” 崔瞻被他这弯腰一礼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张大人,你我平辈而交,官阶相同,你这大礼过了,我可当不起。” 张谅听了他的话,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暗芒。 崔瞻见他直起腰来脸色不豫,猜他是觉得被驳了脸面的缘故,便对他道:“张大人不要误会,这如何作答没有什么讳言的,我作答得也不是甚好,主要答了五点,一是……。” 崔瞻一边拣着要点说一边见张谅果真渐渐脸色转缓下来,心里郁闷道,我哄夫人、哄女儿、哄儿子都说得上,哄你这个大老爷们算哪门子的事?还是个竞争对手! 张谅听他说完之后,从喉间压出一阵闷沉的笑声:“原来该这样答。” 崔瞻听着他的笑声微微皱眉,心说这有什么可笑的,他摇头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到了尚书大人那里只怕就露出拙劣来了。还不知张大人是如何答得?” 张谅止住笑声,带着笑意的眼睛盯着崔瞻:“我就答了几句话,大概就是,与商人借粮,与地主借粮,与百姓借粮,不借则杀。” 崔瞻听了拿手指虚点他:“不厚道,我实心实意地告诉你我如何作答,你却胡说八道来诳我,你这人可真不厚道。” 张谅闻言,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再次哈哈大笑。 崔瞻本也不在意张谅答了什么,并不较真,正好谢氏让马夫过来问何时归家,他冲张谅一拱手:“张大人,我这就告辞了,后会有期。” 张谅看了眼马车,也冲他回了一礼:“崔大人,告辞,后会有期。” 第二十七章 下族学 崔瞻一进马车,谢氏看了眼车外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 崔瞻摇摇头:“回去再说,车夫,回家!” 车夫应声挥起马鞭,驱马前行。 张谅站在原地目送崔瞻和谢氏的马车渐渐远去,一辆马车由两匹乌黑骏马拉着停在他面前,张谅踩步一跃,利落地踏上马车,有人自内而外撩开帘子,迎他坐入车内。 一坐进马车,张谅立刻像得到解放似的单手扯开胸前的衣服,坦露出精壮的胸膛:“娘的,这身衣服快憋死老子了。” 迎他之人是一名书生打扮的幕僚,为他倒了杯茶递上:“大人,怎么样?” 张谅接过茶一饮而尽:“再倒!还能怎么样?出了一道题目,问军中无粮了该咋办?我就说管富商地主和百姓借,不借就杀!” 那幕僚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大人,这里是京城不是宛州,大人的身份已有天壤之别,不可轻言杀戮。” 张谅砸砸嘴:“知道了知道了。” 幕僚又道:“大人可知道,那名崔大人是从何作答?” 张谅想着方才崔瞻所说的话,道:“要说人家正经当官的就是不一样,还分什么一二三四五,听着是比咱像回事儿。”他口中说着崔瞻比他答得好,语气却不以为然,似乎并不在意。 只是半晌过后,他突然凉凉地说了一句:“所以啊,有些事该准备起来了,人手够吗?” 幕僚闻言眼中寒芒一闪:“大人放心,这次咱们来京城,跟过来不少兄弟,无论如何,兵部这个缺必是大人的。” 张谅身体后仰,邋里邋遢地躺在马车上,一脸络腮胡茬透出一股匪气:“手脚麻利些,都说京城卧虎藏龙、好手不少,贵人既是想用我,也是要试试我的本事。告诉弟兄们,事成之后,重重有赏,谁让我在贵人面前丢人,我就让谁丢了脖子上吃饭的家伙。” 那幕僚应了声是,才抬头笑道:“管他京城多少龙虎,咱们兄弟既然来了,也让他们见识见识宛州之狼的手段。” 张谅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这名头贵人不喜,今后莫提了。走,去看看那些弟兄们。” 傍晚,崔行初下了族学,乘着马车跟堂姐妹们一同归家。崔行达所在的致远书院比族学要时间长,因此早上来时就嘱咐过崔行初下了族学先回家去。 实秋跟着崔行初走进了偏院,见身边没外人后长舒一口气,暗搓搓地凑到崔行初耳语道:“小姐,你今天太厉害了,今天太能说了!” 崔行初摸摸头,纳闷道:“我咋啦?” 实秋忽闪忽闪着大眼睛,一副崇拜的表情:“我都憋了一天了!行达少爷养鸽子的事,小姐你还是从夫人和牛妈妈那听来的,我当时也在场呀,她们就说了几句话,可简单了。可今天小姐你给蓉小姐、月小姐她们讲的时候,吧啦吧啦胡说了好多,都把她仨说哭了。小姐你也教我说一遍吧,回头我也要把春华她们说哭。” 崔行初翻个白眼:“我怎么胡说了?我那是在母亲和牛妈妈提供的素材基础上完善故事、丰富细节,那叫艺术加工,懂不懂?” 实秋看着她不说话,一副“你是小姐你说了算,反正真相我都知道”的模样。 崔行初懒得理这憨丫头她,放开嗓子喊道:“春华,春华,实秋说你的桂花糖是她吃的!” 实秋傻眼了,春华闻声从屋里跑出来:“好呀,我就知道是这馋嘴的小妮子干的,看我怎么收拾她!” 实秋一边在院子里抱头鼠窜,一边给春华叫着“好姐姐,好春华”求饶,崔行初站在一边看热闹,被实秋花样百出的求饶笑得直不起腰。 实秋喊着“小姐救我”向她奔过来,崔行初眼看着要殃及池鱼,连连摆手一溜烟儿跑去了正房。 谢氏正坐在榻上手拿针线做着一件男子式样的长袍,见她进来问道:“回来了?刚就听见你那小丫鬟的大嗓门了。” 崔行初忙冲她笑笑,紧挨着她坐下来平复着呼吸,摸了摸谢氏正在做的衣服,见上面针脚细密,走线工整,是适宜青少年穿的颜色和款式,想来是给哥哥崔行达做的:“母亲,屋里光线不好,歇一会儿吧,仔细伤眼睛”。 谢氏说着“就好了”又缝了两行收了针线,问道:“今天在族学怎么样?” 崔行初回忆着,很押韵地总结道:“风景很好,夫子很老,姐妹们很热闹。” 谢氏轻笑出声:“你哥哥小时候我送他去族学,倒是也见过那里的风光,有一片湖风光甚美,还见过几种稀罕的水鸟,附近还栽了许多杨树、柳树,活水流风,林木葱郁,是个雅致凉爽的好去处。说起来也是祖上余荫,多亏崔家先祖立有开国之功,当年才能将族学建在这样的好地方,听你父亲说,如今有不少新贵都想在那地界买个一砖半瓦的,但寸土寸金,有价无市,没有人愿意卖的。” 崔行初见谢氏说话时隐有畅想怀念之色,想到谢氏自回京之后一直忙着琐事,要不然就是随父亲崔瞻应酬人情往来,比自己辛苦多了。 她拉着谢氏的手道:“母亲以前都送哥哥去族学,那我也要母亲送我,族学附近的湖面上还新修了一座小亭子,凌湖而立,八面来风,凉爽极了。路边的杨树柳树都长得碗口粗,树荫浓密清凉,好似绿云朵,人站在下面一点都不晒。母亲,咱们备上果子酒,或坐树荫底下喝果子酒,或坐亭子里钓鱼,喝得酒醉微醺,拎着活蹦乱跳的鲜鱼回家熬汤,那才好呢。” 谢氏被她几句话说得勾起了兴头,脸上有了兴致:“好呀,待忙过了这几日,咱们就这么办。” 崔行初又围绕出游计划出了些五花八门的主意,才一拍脑袋,像个下了学就看动画片、看完才想起来还有家庭作业的孩子似的,向谢氏问道:“母亲,家里有铜镲吗?夫子让我明天带一对儿铜镲去族学呢,铜镲是啥?” 第二十八章 铜镲 “铜镲?”谢氏忙问道:“夫子为什么要你带铜镲?” 崔行初眨眨眼:“夫子说要我们一同演奏《南木曲》。” 谢氏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今日下午族学里的夫子安排的课堂是“乐”。 当时在族学里,发须花白的夫子看着新来的崔行初很高兴:“好啊,又多了一个学生,这下终于凑够12个人,可以让你们完整合奏《南木曲》了。” 他话一说完,堂下的众学生个个哀嚎:“又来,又要合奏《南木曲》啊?” “《南木曲》是什么?”崔行初问旁边的崔行蓉。 崔行蓉没好气地回答道:“你等着,夫子马上就会告诉你《南木曲》是什么,我们都听得耳朵起茧了。” 果然,夫子像是听不到学生们抱怨似的,捻着胡子兴致勃勃地开口:“《南木曲》是史书上有记载的优秀乐曲,传说,有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叫南木,那里循天地自然之造化,太平和美,百姓安乐。《南木曲》展现的正是南木人耕作、婚嫁、祭祀、庆典的生活场景,音韵简明而优美,且演奏并不繁难,书上需12个人共同奏乐才最好。” 崔行初听得有些呆愣,不会是大型交响乐吗?她环顾左右,见其他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麻木神情,想来是以前听夫子说过很多遍的。 夫子站在台上铺开纸笔,兴奋地清点着每个学生对应的乐器,口中念念有词,手也在同时奋笔疾书。 “你是琴。”他指向崔行蓉。 “你是筝。”这是位长相秀气、神情腼腆的小姐,叫崔梦令,崔行初记得崔行蓉说她是崔氏旁支的。 “你是琵琶。”这回指的女孩叫崔敏珠,据说是崔氏一族中一位经营有道的富商的独女,生得容貌秾丽、气势张扬,见夫子指过来,冲众人得意地一仰头房。今天一天,崔行初都见她和崔行蓉争吵了两回了。 “你是萧” “你是笛” …… 崔行初观察夫子的安排很是科学,大概是年龄大些的学生负责的乐器也难一些,年龄小些的学生多是敲打、打击类的乐器,比如十四岁的崔行蓉是琴,十岁的崔行月是鼓,六岁的崔行如则是木鱼。 到最后就剩崔行初一个人的时候,夫子抬起头,有些试探地说道:“就差铜镲了,那你就是铜镲?” 崔行初乖巧地点点头:“记住了,我是铜镲。” 夫子见她答应下来大喜,忙趁机教育其他人:“看看,你们以前一说铜镲,又是嫌吵又是嫌演奏时的仪态不好看,挑三拣四不成样子,人家这位学生就不挑,人家知道配合,大家都要向她学习。” 崔行初见自己被夫子表扬了,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听懂了夫子让大家向她学习,因此很是高兴地站起来,秉持着不懂就要问的原则开口道:“夫子,我有一个问题。” 夫子看着自己的好学生频频点头:“铜镲你问吧,额、不是,你问吧。” 崔行初疑惑地道:“我的乐器是铜镲,铜镲是什么” 哈? 夫子目瞪口呆,合着这学生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铜镲?怪不得不挑不拣,满口应承了下来! 这下,下面坐着的其他学生可乐了,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和崔行初这一对儿师徒笑得前俯后仰,有一两个促狭的冲夫子喊道:“夫子,人家都不知道什么是铜镲,那你还让我们向她学习不?” 夫子老脸一红,搪塞道:“你回家问父母,他们自会知道,记得明天带一对儿铜镲过来。” 崔行初比手画脚、声情并茂地重现了族学里的情景,抬头问谢氏:“事情就是这样,夫子让我明天带铜镲过去,母亲,什么是铜镲?我只知道县衙里有铜锣。” 谢氏听完才明白怎么回事,掩嘴笑了一会儿,吩咐牛妈妈去库房里寻了一对儿铜镲带了过来。 崔行初一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东西啊! 这是一对圆形的黄铜板,圆板中部隆起碗状的凸起,凸起处钻有小孔,一条红色绸布穿孔而出供人握抓。两手一左一右抓住红绸,从而控制住两只镲片,或相撞或拍击或擦碰,就会发出洪亮强烈、穿透力极强的“嚓”“哧”“哐”的声音,震得人耳朵轰鸣。 前世,崔行初回老家看爷爷奶奶时见过这个东西。那时候老家过年、过元宵节有很热闹的庙会,就有人腰系红绸,两手抓着这种“铜镲”拍的哐哐震天响,给舞龙、舞狮子或是划旱船等节目配音。 只是她老家那边不管这乐器叫“镲”,而是叫“钹”。 崔行初原本还担心是复杂难学的乐器,结果一看“镲”就是“钹”,顿时心里有底儿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乐器简单,她照着记忆中老家庙会上别人拍铜镲的动作,一挽袖子掂起来两片铜镲,“哐哐”就是两下子乱拍,那强有劲的音波一阵颤,震得手都在麻。 站在门口正要往正房进的崔瞻就觉“哐”得一声往耳朵眼里钻,一时不防,差点被震退了几步。 他按着胸口走进来,就见捂着耳朵躲在榻边的谢氏,和他手持铜镲站在地上发呆的女儿:“你们娘俩干嘛呢这是?” 崔行初听见父亲的问话,下意识道:“拍铜镲呢”,说着两只手臂后张蓄力,眼看就要再狠狠怼上一下子了。 崔瞻吓了一跳,眼疾手快抓住她手中的红绸一扯,将一片铜镲牢牢抱在怀里,如临大敌道:“别拍别拍,有话说话。” 谢氏笑着起身接过他手中的铜镲:“老爷,是夫子让初儿带铜镲去族学,说是要让她们女学生合奏一个什么曲子。” 崔行初拎着红绸把剩下的铜镲也放榻上,补充道:“夫子说,是《南木曲》。” 崔瞻一听便道:“噢,我知道,曾夫子就爱听这个。”教乐的夫子姓曾,是崔氏族学里的老人了。 崔瞻又道:“那曲子不是用到好多种乐器?为什么让你拍铜镲啊?”不是他说,这铜镲又大又刺耳,他女儿瘦瘦小小的,掂着俩黄铜镲的样子画风太诡异了。 第二十九章 出挑 谢氏也附和道:“乖女儿,要不然咱们跟夫子说,不要铜镲,换一种乐器吧?” 崔行初歪歪头:“可是别的琴、琵琶、笛子之类的,我也不会啊。” 崔瞻、谢氏一想还真是,在青县时他们也没给女儿请师傅学乐器啊,这下好了,把女儿给耽误了。 崔瞻自责之后补偿地说道:“那初儿这次就先用铜镲,然后父亲去寻好的乐理师傅,咱们挑一两样乐器,从现在开始学也不晚。” 又对谢氏道:“给初儿备两套利落些的衣服吧,宽袖的袍子只怕不好拍铜镲。” 谢氏自然答应下来:“老爷放心吧,待会儿这铜镲我也让人仔细清洗了。” 崔瞻点点头,一家人闲话不提。 第二天一早,崔行初吃过早饭去了二门处等着上族学,今天跟着她的丫鬟是春华,拎着那对儿擦得锃亮的铜镲走得虎虎生风。 崔行初立在二门处,向东方的天空望去,只见那里铺满了大片朝霞,有的如倾泻的火焰,有的如展开的彩锦,卷舒随意,千姿百态;朝霞上的颜色是丹青画手也难调配的灿烂光彩,或红艳或湛紫或亮橙,灿烂一片,晃得人脸上、身上都是霞光。 崔行初看着朝霞,转着脑袋,口中念念有词:“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今天要下雨啊。” 春华一听忙问:“真的啊小姐?那我们没带雨伞和蓑衣啊,小姐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回去拿。” 崔行初在春华、实秋她们面前一贯厚脸皮,也不怕猜错了打脸,老神道道地点头:“好,我在这等你,把铜镲先给我,不要拎着跑来跑去了。” 春华“欸”了一声把铜镲递给崔行初,自己撒腿往回跑了。 崔行达来到二门,见到就是崔行初站在一片霞光中仰头望天,两只手一边举一个铜镲,大红绸布垂在胳膊两侧,活像一个街头卖艺耍杂耍的。他看了一眼,顿感早晨就是生机勃勃。 崔行达走近了取过铜镲,帮她拿着问道:“妹妹,你的小丫鬟呢?” 崔行初喊了声哥哥,然后把方才她观察朝霞、猜测有雨的话又说了一遍,崔行达正要笑她,就听一阵呼喊“初姐姐,初姐姐”。 崔行达和崔行初两人转身,就见崔行蓉、崔行月三人过来了。 六岁的崔行如经过昨天之后,对崔行初挺有好感,喊着她的名字扑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和崔行初说着话。 崔行蓉见了轻“哼”了一声。 她是二房的嫡长女,崔氏第三代的人丁里,大房崔行琰当差、崔行媛出嫁之后,府里的男孩儿女孩们就数她最大。更因为父亲的小妾尤氏抢先生了庶长子崔行桦,母亲怄气许久,对她处处严格要求,女红礼节、才艺管事,方方面面都要出挑,都要拔尖。因此,见崔行如过去黏着崔行初,她心里升起一股地位被动摇的不悦起来。 崔行蓉走近,冲崔行初凉凉地道:“方才听你说今天要下雨,初妹妹莫非是个神婆大仙?我都不知道你还会算卦。” 崔行初听了她嘲讽意味明显的话也不恼,心道,这小姑娘大早上的火气这么旺,莫非是来大姨妈了?这不是不可能啊,眼下崔府女孩儿就属她最大,十四岁的年纪正是女子发生生理变化的时候。 她联想了一下前世自己来大姨妈时心情烦闷、逮谁怼谁的暴躁状态,顿时一脸同情地看着崔行蓉,好声好气地解释道:“献丑了献丑了,蓉姐姐不要这般夸我,我这只能算是观天相,和神婆算卦还不是一个路数。” 崔行蓉脸色一黑,谁夸你,这丫头怎么听不出好赖话,谁要真的和你讨论算卦还是观天相! 那边崔行初已经转了话题,开始向几人请教合奏《南木曲》的事。入族学时间最长的崔行蓉在这方面最有发言权,几句话说得众人都是以她为准,崔行蓉这才算缓了脸色。 又过了片刻,崔行琮、崔行桦这些男孩子们也出来了,众人仍是像昨天一样各坐了马车,往族学行去。 女孩儿们的马车里,崔行蓉、崔行月、崔行如各坐了一面,崔行初挨着崔行如坐,正中间放着她的一对儿铜镲。 马车碾过石块颠震了一下,俩铜镲“哐”“哐”就是两声。 马车里几人都是赶紧捂着耳朵,崔行蓉没好气地瞪了崔行初一眼,崔行初忙赔礼:“很刺耳哈,我把它们反过来放。” 说着,把俩铜镲分开,口朝下扣着放,再翘上腿压着:“这下好了,这下肯定不会响。” 崔行蓉放下耳朵,想了想道:“初妹妹,你知道为什么以前没人选铜镲吗?” 六岁的崔行如嫩声嫩气地抢答:“蓉姐姐,我知道,夫子说因为我拿不动铜镲。” 崔家女孩儿一般都是六七岁的年纪开始入族学。因此,崔行如其实也是刚入族学不久,只比崔行初早了三四个月。她入学的时候夫子也动过把铜镲“推销”出去的心思,奈何六岁的小人实在太小了,铜镲都拿不动,最后只得给她分了个木鱼。 “你别打岔”,崔行蓉扯扯崔行如的小辫子,又继续对崔行初说道:“《南木曲》需十二个人、十二种乐器同时合奏,其中以琴筝、笛萧为主音,铜镲的声音多是在南木人春耕、祭祀两个片段点缀出现,用以突出节拍和烘托气氛。作用小不暂且不说,这黄铜制的镲片可不轻,举着累,拎着丑,发出来的声音还震耳,便是在合奏时也没有分毫的女子柔美之感。所以夫子说了多次,我们中间还是没有人愿意用铜镲。” 崔行初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夫子说的人不够呢。” 崔行蓉嗤笑道:“人不够不假,但铜镲是被挑剩下的也是真。” 崔行初连忙问计:“蓉姐姐,那我该怎么办?” 崔行蓉看她眼巴巴的眼神,顿生出一种被依赖、被膜拜的感觉,果然,她崔行蓉依然是崔家孙辈儿中最出挑、最重要的一个。 第三十章 南木 崔行蓉冲崔行初招招手,崔行初往她身边凑近了一些,只听她压低声音说道:“很简单,你去找夫子说,就说你身子骨弱,不能累着,所以不能拍铜镲,让夫子给你换个琵琶、笛子之类的乐器。” 崔行初张张嘴又合上,有点儿伤心地看着她,心说,这是又一次逼着我直面自己什么乐器都不会的事实啊, 她有心不说,但崔行蓉正等着她说话呢,只能垂头丧气地自曝其短:“蓉姐姐,换不了,你说的那些琵琶、笛子之类的乐器,我一个也不会。” 崔行蓉吃惊地张开嘴:“怎么会呢?什么乐器都算啊,四叔、四婶没请师傅教你吗?” 崔行初摇摇头:“青县那边可穷了,好些人连饭都吃不上,师傅不好找,而且父亲很忙,我和母亲每天也有很多事做,顾不上。” 崔行蓉立刻万分同情地望着她。 如今京城的贵女小姐们都讲究个才艺才学,其中乐器就是很能拿出手的一样。她们家虽然只算是三流的贵族,但族学里早就有乐理师傅,更别说她母亲一贯重视对她的培养,还额外花银子为她寻了有名的琴师来府里授课。这小堂妹可好,长到十一岁了还什么乐器都不会,往后出门都不知道该展示什么才艺才好。 崔行初看着她同情的目光,心说这现世报也来得太快了,出门之前自己刚刚同情过崔行蓉,转脸人家就同情回来了。 她摸摸腿下的铜镲,下定决心说道:“算了,我就拍铜镲好了,这个看着也容易学一些。” 崔行蓉看着霜打一样的崔行初,也不好意思取笑她了,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道:“嗯,这个确实好学,就两片镲片碰碰擦擦,三岁孩子都能学会。” 崔行初:“……” 好想跟堂姐互相伤害怎么办? 一行人到了族学,就见其他女孩儿面前已经摆上了乐器。 崔行蓉、崔行月、崔行如三人也带着丫鬟去族学内存放乐器的房间,取了各自的乐器回来,开始同其他女孩儿们一起,叮叮咚咚调试着手中的乐器。 夫子捻着胡子在下面转了一圈儿,走到崔行初旁边站定。昨日他回家细想之后,便有些后悔,这个新学生是在不知道铜镲是何物的时候答应下来用铜镲的,而且还是崔氏宗支的小姐,若是她父母知道了,不会寻过来说本夫子诓骗吧? 想到此,夫子开口问崔行初:“你如今知道铜镲是何物了,可还愿意拍铜镲?若实在不愿,选择其他你擅长的乐器也可。” 其他擅长的乐器?连夫子也要羞辱我!这还有完没完? 崔行初满腔愤懑地抱紧两只铜镲,不等夫子说完就抢着道:“不要其他乐器,我和铜镲一见钟情,我就喜欢铜镲,就用铜镲。” 夫子头一回见对铜镲这么热切的女学生,结结巴巴道:“你确定?你真喜欢铜镲?” “真喜欢!”崔行初恨不得把头点到地上,为了增加可信度,她在夫子惊诧的目光对两个镲片又摸又敲:“这低调细腻的金属光泽,饱满圆润的形态起伏,内敛的黄铜搭配鲜艳的红绸,多么碰撞的色彩,多么热烈的震鸣,其中蕴含了一丝大道至简的韵味,令人回味无穷。所以,我真是太喜欢这铜镲了!” 在这段话的最后一刻,夫子认为,他看到了这个品味独特的学生眼中盈满了深沉的泪水。 “好!”夫子不知道受了什么触动,激动地转身快步走向讲台。他敲了敲戒尺让众人都安静下来,开口道:“《礼记?乐记》有云,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你们身为闺阁女子,日后虽然不必‘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但好的音律好的乐声可以聪耳,可以善心,可以敦和,无论是闺阁自娱、手帕相交还是相夫教子,都是有益而无害。” 这位夫子授课还是很有方法的,知道女孩子们的心思,崔行初见他一番话说过之后,周边大一点的女孩子都微微沉思,脸上的神情也认真了许多。 夫子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那好,今日你们十二人、十二般乐器,便来合奏这首《南木曲》。你-----” 夫子遥指举着铜镲一脸迷茫的崔行初:“你先莫动,听一遍之后,本夫子再指点你何时何节以何法加入。” 崔行初放松下来,看来暂时不用自己乱拍一气了,开始左顾右盼打量着其他诸人的演奏。 只见众人渐渐静默,夫子冲那位气质张扬的富商之女崔敏珠点头示意,满屋的宁静顿时被一阵明快欢畅的琵琶声打破。 崔行初循声望去,只见那位崔敏珠眉目微垂,半抱琵琶,飞动的玉指间仿佛流泻出串串玉珠,声音入耳,令人仿佛看见一条溪流叮叮咚咚穿行而过,在鹅卵石上激荡起朵朵浪花。 琵琶声未歇,一声清脆的笛音啾啾似鸟鸣,三两声木鱼断断续续地传来,崔行初的脑海中,随之浮现出一副舟行船上的画面,夹岸花树间有鸟儿跳跃,有小沙弥敲着木鱼走向古寺,南木之地渐渐近了。 接下来,众人不拘年龄大小,技法娴熟还是艰涩,都有模有样地和着韵律节拍,奏响各自的乐器。 两辈子都没摸过乐器的崔行初羡慕地直流口水,这一个个的,也太有艺术范儿了! 她竖着耳朵连蒙带猜,努力将这些合奏出来的音韵与夫子所描述的曲子内容对上号。 嗯,这段舒缓袅袅的古琴独奏大概讲的是南木人黄发垂髫、老少和乐;这萧声低沉肃穆,代表的应该是祭祀祖先;这段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肯定是南木人在办庆典party…… 一曲终了,夫子对她对她进行了定向授课。 崔行初练习了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两面铜镲也不是拍拍就完事的,技法上还分了双击、磨击、闷击以及需要鼓槌辅助的单击,每类又有快、慢、轻、重等不同处理,从而制造出响亮、沙哑、余音悠长与余音停断的不同变化。 嗯,她摸着两面铜镲用力点头:“铜镲,你才不是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第三十一章 变 族学的学堂里不断飘出丝竹之声,外边的丫鬟们趁着这个空当,有的歪靠在树上打盹儿养神,有的坐在回廊下绣花绣帕子,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着衣衫珠花。 春华转了一圈儿谁也不认识,干脆趴在屋子的后门处,透过门缝偷偷往里边瞄。 只见里面的主子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乐器,在夫子的指导下奏着一首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好听曲子。府里的二小姐在弹琴,九小姐在敲鼓,十一小姐捧了只小巧的木鱼,咦,她家小姐呢? 春华伸长脖子左右搜寻,终于看到自家小姐单独站在夫子身边,只见她举着铜镲,时而转头听着夫子讲话,时而打量着别人的动作侧耳倾听,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春华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见小姐终于使劲儿拍了四五下铜镲,那镲音又响又亮,一下子盖过了什么琴啊萧啊,引得其他人的动作都是一顿,纷纷朝小姐看了过去。 春华回味着那几声震颤耳膜的镲音,不明所以地赞叹道:“小姐真厉害,拍得真响,一下子就把她们镇住了。” “那是你家小姐?”她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责问。 春华扭过头,是一个面生的丫鬟,那丫鬟目光不善地打量着自己又问了一遍:“问你话呢,那是你家小姐?” 春华虽不解,还是点点头:“对啊,怎么了?” 那丫鬟见春华身上的衣服半新半旧,说话还挂着点外地口音,神色愈发不屑起来:“你家小姐可真好笑,自己拍那么难听的铜镲不说,还扰断了我家小姐弹琵琶。” 春华顺着她的视线一看,果真见到有个抱着琵琶、装扮华丽的小姐正怒气冲冲地指着自家小姐,似乎是在跟夫子告状。 春华远远瞧见自家小姐一脸憋屈的神色,再看看眼前的小丫鬟就不顺眼了:“你是哪家的?” 那小丫鬟把下巴仰得老高,故意抬手露出腕间的一只金镯子,得意洋洋说了自家老爷的名讳,又道:“这京城里有五家金银首饰店是我们府上开的,不是吹牛,这族学里的房子,三cd是两年前我们府上出的银子修缮的。我家老爷最疼小姐,噢,就是方才弹琵琶的那位,我可是我们小姐最贴心的丫鬟。” 春华听了心说,这傻妞,一张口就把家底全秃噜出来了,当面说人坏话还不知道遮掩点行迹,平日里肯定没少给自己主子招眼。 不过,她还是摆出一脸仰慕已久的表情长长“噢”了一声,才慢悠悠地说了句:“说来半天,原来还是个小丫鬟啊。” 那丫鬟面上一怔,刷得变了脸色道:“你!” 春华一叉腰瞪了回去:“你什么你?方才见你那做派,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女夫子呢,原来不过是个同我一样的小丫鬟呀。小姐们上课自有夫子来教导,现在夫子都没说话,你算哪根儿葱哪头蒜,也敢来编排我家小姐!” “难不成,你竟是个腹有诗书心比天高、比族学夫子还要博学的才女丫鬟?大才女,敢问一句你识得几个字、看过几本书?” 那小丫鬟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被她几句话说得面红耳赤,指着她“你、你”了半响,方气急开口道:“我不和你这乡巴佬理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外地人,土里土气,难看死了。” 春华纳闷地看看自己的衣裙,挺干净挺好看的呀,唯一的一点可能就是这衣服是前几年在青县时做下的。看来小姐说得对,她们得紧跟京城的潮流做上几件时兴衣服,这样有些时候能免些嘴舌。 不过心里这样想,她一张嘴还是不露怯:“我土你还臭呢,我可听人家说了,读书人说金银都是铜臭儿味的,提起来都嫌弃得不行,你那大镯子,啧啧啧,呛不呛得慌?” 小丫鬟面皮发热,慌忙拿袖子盖住镯子,一跺脚跑了。 春华冲她的背影哼了一声,仍扭头去看自己家小姐。 “要下雨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春华扭头望去吓了一跳。 只见天边一大片黑云滚滚压来,庭院里顷刻间起了一股土蒙蒙的疾风,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闷雷“轰隆轰隆”越来越密,这阵势,眼看就是一场暴雨要来。 众丫鬟争先恐后往屋檐下跑,春华侧着身子躲过她们,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院子,从马车里取出雨伞和蓑衣往回跑,嘿,小姐这回说对了,今天真得要下雨! 此时,屋内众人就算不听外面的动静,也能感觉天色越来越暗。明明是上午,室内却仿若黑夜,人与人之间已经看不清脸色了。 夫子命人点起来两盏油灯和烛火,学生们也都收手放好各自的乐器。众人三三两两从座位上站起,站在门口或屋檐下,议论着马上要来的暴风雨。 崔行初从窗户里探出身子,捂着风中凌乱的头发,朝角房的方向不住张望。 春华挤在角房的窗户前,一胳膊肘挡掉往前挤的其他丫鬟,用力挥手:“小姐,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崔行初也连忙挥手,随即缩回屋内。她抬手一摸自己的脸,满满的颗粒感,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就沾了满脸的沙土,这场雨来势凶猛啊! “劈嚓” 一道明晃晃的闪电伴着雷鸣,打破沉闷到临界点的云层,下雨了。 夏日的暴雨来的急而骤,瓢泼一般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地面上,地面迅速积起水流,激打出一串串水花。 骤雨落向大地,便是对人间最尊贵的所在也不少倾注一丝一滴。高而深的城墙,厚重雄伟的城门,围拱着红墙朱漆、雕梁画栋的庄严宫殿,金色的琉璃瓦顶暂且收起了灼灼威压,在白而亮的雨线下叮咚作响。 一名小太监撑着伞在雨中急急而行,被侍卫拦下之后面色焦急地说着什么。侍卫入内通传又出来,领着小太监走入内室。 小太监一进内室噗通跪下:“无涯先生,求您救一救我家殿下!” “殿下怎么了?”内室之人抬头,赫然是那日悦宾楼内戴高冠、着宽袍的儒生。 有人站在雨中,不动如山。 第三十二章 传 “六殿下怎么了?”无涯放下毛笔,望着一脸焦急的小太监。 小太监抬头露出一张焦急的圆脸,“咚”得一声往地上磕了个响头才道:“辛嫔娘娘要殿下立于院内两个时辰静思己过,方才是晴天,殿下虽然被太阳暴晒还能忍受,可这会儿外面突然来了这般大的风雨,殿下站在雨中衣衫鞋袜全湿透了,辛嫔娘娘关了门窗不出,直到现在也没派人说让殿下暂且躲雨。” 无涯从桌前站起,快步走到窗前,见外面噼里啪啦的雨水交织成一道道密密匝匝的雨幕,视线所及,天光晦暗,浑浊一片。 “可知道辛嫔娘娘因何要殿下静思己过?” 小太监神色踌躇,终是摇了摇头:“奴婢不知,今日殿下先是被辛嫔娘娘传召,不知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出来就被娘娘罚了。” 他说着说着,脸上一苦:“我家殿下至孝,从来都是娘娘说什么便做什么,便是受罚受责骂,从不说原因,也没说过娘娘半句不是。” 无涯脑海中浮现起多年前那个笑容明快、性情温柔的女子,怎么也想不出她现在的模样,口中不觉喃喃道:“辛嫔娘娘……” 小太监看看他,又转头看看窗外仍未停歇的大雨,急得挠头:“先生,殿下现在仍站在那大雨中呢,依殿下对辛嫔娘娘百依百顺的的性子,只怕真要站足两个时辰才会回来,奴婢们劝不动他,请先生想法子劝一劝殿下吧,这么场大雨淋下来,铁打的人也要伤身骨,更何况殿下刚从南丘回来没两天,一路上车马颠簸受了风寒,昨夜里还咳了半宿,奴婢真是担心啊……” 无涯略略沉思片刻,唤人为自己更衣,他走到门口对小太监说了句:“我知道了,你且回去。” 有四名灰衣小太监“嘭”得撑起雨伞,举在他头顶,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路穿过廊檐,跨过几道宫门,远远地停在一座宫殿的走廊处。 两排肃穆威严的银甲侍卫据守在走廊与宫殿的交接处,像是铐在紧要处的一道门锁。姬无涯独自上前走近,对侍卫头领颔首道:“烦请禀报,洛川姬无涯求见陛下。” 那头领认得他,想起之前得过的吩咐,走向殿门代为通传,须臾回转恭敬地说道:“陛下请姬先生入殿。” 姬无涯谢过他,抬脚走入殿内。 侍卫头领见他的身影没入殿门之后,转头望了望走廊外的滂沱大雨,不知道这位圣眷正盛的先生,冒着大雨求见陛下是为了何事。 他耳朵一动,隐约听到殿内传来陛下爽朗的笑声,心中不由暗暗惊奇,这可怪了,一个时辰前陛下明明是发火训斥了几位大臣,这会儿却会笑声不断,这位无涯先生,竟这般得陛下欢心? 怪不得是陛下降旨、亲自请入宫中的人。 侍卫头领正琢磨着自己方才可有对那姬先生失礼的地方,就见陛下身边的大太监高公公推门而出,冲左右招招手,一旁候着的小太监们赶紧围了上去。 隔着雨幕听不清高公公说了什么,就见几名小太监撩起袍子的下摆扎在腰间,又“嘭”“嘭”撑开一把把雨伞,踩着雨水跑了出去。 “殿下如何了?” “无涯先生怎么说?” 一处偏远的宫殿门口,两个太监在雨中汇合,同时张口。 其中一个正是先前去求见姬无涯的圆脸太监,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姬先生让我先回来等着,我看他应该是出门想法子了。” 另外一名太监年龄较小,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在雨中也没忍住跺了两下脚,道:“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圆脸太监忙按住他:“先说殿下如何了?” 年龄小些的太监扭过头来望望雨中那道模糊的黑色身影:“还能如何?殿下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辛嫔娘娘的话他哪回没照做?我看今儿这回也一样,说站两个时辰,那一时一刻都不会少。你说我怎么就那么烦这辛夷宫,隔三差五来上这么一回,就没见好过,该不会和咱们殿下犯冲吧?” 圆脸太监一把捂住他的嘴:“作死啊你!这话也敢说?被殿下听见,你就别想再留着伺候了。快拿上伞,雨这般大,只怕南子、丘子他们给殿下撑伞也撑不住了,咱俩去替,能为殿下遮一点是一点吧。” 两人遂匆匆举着雨伞,赶去院内那道身影旁,替换下来两个浑身水湿的小太监,高举着两把伞遮在那人的头顶。 时值风助雨势,那人身量又长,尽管两个太监咬牙踮脚,撑得十分辛苦,也稳不住风雨中不断摇摆的雨伞,遮不住冰凉的雨水沿着缝隙打在身上。 年龄小些的那名太监,看着雨水顺着自家殿下的脸颊哗哗流下,殿下眼中冷寂,一动不动宛若石做的雕塑,竟像是耗尽了所有的热乎气儿,不由悲从中来,带着哭腔呜咽喊道:“老天爷别下了,别下了,停了雨吧,阿弥陀佛,快停了雨吧!” 圆脸太监被他喊得心里也凄惶起来,他想着方才姬无涯让自己回去等着的话,也顺着同伴的声音在心里喊道:“无涯先生,无涯先生,您快些来吧!” 两人正在雨中百般无助,见先前的两名太监伞都没拿就冲了过来:“延子哥,路子哥,陛下传召,陛下传召!” 圆脸太监正是名叫延子,年龄小些的叫路子,两人面面相觑,几乎以为耳朵出了毛病。 延子问道:“你们俩说什么?说清楚。” 俩太监跑到跟前,差点摔了个跤,都指着门口道:“陛下传召,传旨的太监就要到了!” 话音未落,一名打着伞的太监走了进来,腰里挂着的,正是传旨太监的玉牌。 那传旨太监见几人淋在雨中的凄惨模样吓了一跳,冲领他进来的南子和丘子开口道:“你们两个莫不是唬我?咱要找的是六皇子,耽误了陛下的旨意你们的小命可赔不起。” 圆脸太监延子朝自己殿下看了一眼,咽了咽唾沫道:“这位公公,我家殿下在此。” 第三十三章 见驾 宫内应该没人胆大到冒充皇子吧? 那传旨太监一脸狐疑走过去,待眯着眼看清了雨中站立之人的面庞,后撤了一步大声宣道:“六皇子李秉元听旨,传陛下口谕,着诸皇子即刻大德殿见驾。” 延子脸上满是喜色,忙道:“殿下,陛下传召,您可不能在这儿了,咱们快回宫,奴婢伺候您回去换身衣服。” 雨中默立之人缓缓抬头,眉峰硬朗,唇线紧抿,被雨水冲刷过的面容似冷寂无波的古井,正是酒楼内曾与姬无涯斟过一杯酒、被姬无涯称作“殿下”的黑衣男子。 那男子,或者说是六皇子李秉元,望着前方依旧门窗紧闭的宫殿,终是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却又在一脚落地的同时如梦初醒,强迫自己堪堪停下。在剧烈的眩晕中,身体抑制不住一阵摇晃。 延子几人慌忙扶住他:“殿下!殿下!” 李秉元迎着传旨太监一脸探究的目光,推开几人的扶持,慢慢转身背对了那门窗紧闭的宫殿,独自向宫门口走去。 延子看着他顶着雨一步一步就要走出辛夷宫,缓过神来:“快快,跟上殿下,南子、丘子你们先跑回去备上热水、姜茶,路子你去把殿下的正服预备好,手脚都快着点,殿下还要赶去大德殿。” 其他三人齐应了一声,在雨中跑了起来。 “对不住了公公,我家殿下回宫梳洗后就赶往大德殿。”延子慌忙捡起地上两把雨伞,朝宫门方向拔腿就追,一边还冲着传旨太监喊道:“公公得闲了一定要来西二宫,小的有好茶叶孝敬您!” 西二宫内人仰马翻。 小太监南子跪趴在火炉前扇着火,炉子上面的水壶飘着一大把姜片刚冒出稀薄的热气。丘子东倒西歪地拎着热水桶,倒入屏风后的浴桶里再咚咚跑回厨房。 延子跟在自家殿下后面进了西二宫,没抬头就听见路子在叫:“丘子你倒水仔细着点,别弄湿旁边殿下的衣服!” 他是几个太监中最大也是最有威望的,看了一圈就冲几人虎着脸:“你们几个干什么呢?手脚这么慢,快着点,殿下去大德殿的事敢耽误功夫吗?” 李秉元接过他递过来的棉帕略一擦拭,抬手脱去身上的袍子:“更衣,备轿!” 延子刚看过屏风后的浴桶,知道里面的热水才只有尺深,闻言面有难色道:“殿下,浴桶里正加紧添着热水,姜茶还在熬,您稍等上片刻,沐浴时喝些姜茶,去去寒气再更衣可好?” 李秉元径直往浴桶边走去,浴桶边的丘子看看自己才倒了半浴桶的热水羞愧不已,就见自家殿下径直拎起半桶热水兜头淋下,声音低沉坚决:“衣服拿来!” 延子看看目瞪口呆的丘子,无奈地冲路子使个眼色,路子赶紧把备好的衣服端过来,两人一起捧着棉帕替李秉元擦拭,服侍他换上深青色的皇子正服,将头发绞干又重新束过。 两人动作一停当,李秉元随即站起身走到门口,接过南子熬的半生不熟的姜汤一饮而尽,大踏步出门上了候在抱厦处的轿子,往大德殿的方向而去。 几个小太监打了个喷嚏,忙开始翻出来自己的干衣服换上。 “父皇今日怎这般有兴致?雨天传召儿臣和兄弟们?” 外面疾风骤雨,大德殿内则灯火明亮,舒适安稳。 诸皇子渐渐到齐,身穿四爪蟒袍、玄服玉带的皇太子自然头一个发问。 皇太子左右环顾观察了诸兄弟,人齐得好似过年,他见众人也是半湿着头发,鞋子上积着淋雨的水渍,想来个儿个儿都是突然接到父皇的口谕才屁滚尿流地滚了回来,方才抱着美姬中途而废的郁闷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 皇帝一脸慈爱地看向太子,又在众皇子的注视下揶揄地看向站在一边不说话的姬无涯,轻笑道:“朕看,皇儿这话还是得找罪魁祸首来答。” 皇帝的小动作这般明显,傻子都知道今天这事跟这位姬无涯先生有关了,一个个斜觑着姬无涯暗想,既然缺德的不是自家皇帝老爹,那是不是可以放心开骂了? 太子自然顺着皇帝的话转向姬无涯:“噢?无涯先生怎么了?” 皇帝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神情,赶在姬无涯说话面前又坏坏地说了一句:“无涯先生不仅撺掇朕在大雨天传召你们,还邀请朕待会儿冒雨去观赏仁义湖的骤雨击荷之景,朕已经答应了,而且……” 皇帝故意停顿一下,勾得诸皇子皆抬头看他,才幽幽地说出后半句:“而且,朕决定带上你们,大家伙儿一起冒雨去看景。” 诸皇子一脸懵逼,看看窗外刷刷落下的大雨,再看向姬无涯的时候心理活动就发生了变化:骂人不太好,可以打这个小老头吗? 姬无涯面对众皇子望过来的目光,一副招架不住、窘迫交加的神情,连连冲皇帝拱手:“陛下,臣这厢有礼了,有礼了。” 皇帝顿时一脸得意,哈哈大笑。 皇长子是后宫容妃所生,年近三十,早已出阁封了王爵。他在看到皇帝这般大笑的模样时眼神微微闪烁,上前走了一步站于太子一侧,笑着开口:“无涯先生,恕本王愚钝,竟从未听说过仁义湖之名,不知这仁义湖是在何地?” 姬无涯道:“这仁义湖就在京城之北,那里有一处聚集了许多族学的所在,附近多水多湖,其中一处湖泊便叫‘仁义湖’。说起来,这仁义湖之名,却是与陛下有一段故事。” 与陛下有一段故事? 诸皇子都是意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啊? 太子隐晦地瞪了一眼皇长子,率先对姬无涯问道:“竟有这种事?还请先生明言,不知这仁义湖与父皇有何关系?” 姬无涯想了想道:“太子可知道我姬家以何业安身立命?” 太子略一思索道:“天下人皆知,姬家是历经数朝而不衰的第一修史世家,据说姬家修史的渊源可追溯至秦汉。” 姬无涯自谦道:“太子谬赞了。”但却未出声否定“渊源追溯至秦汉”之语。 第三十四章 仁义湖 姬无涯继续道:“姬家以修史为安身立命之道,因此在收集史料、采集民间趣闻方面略有薄技。先父当年撰写《良群录》时我服侍在旁,曾经听他讲过一个小故事。” 皇帝明显已经听姬无涯说过这个故事,但此时还是一脸笑意、非常愿意再听一遍的模样。 众皇子见他这样,都暗自在心里紧了紧弦,竖起了耳朵等姬无涯讲故事。 姬无涯道:“二十年前,城北有一位百姓叫张大成,他在做些木工活计维持生计之外,也常常去附近的湖泊河道旁打些鲜鱼、采些菱角,卖与附近族学的学生,好换些散碎银两给家中老母看病买药。有一日张大成在一处湖泊边捞鱼,不防脚下一滑跌入水中,他原本会些凫水的功夫,怎奈被湖中茂盛的水草缠住了腿脚,一时之间,张大成挣脱不得、越陷越深,口鼻与胸腹不断被灌进冰凉的湖水,命悬一线。” 众人随着他的讲述,不自觉投入起来。 “就在张大成自觉今日只怕要命丧湖中的时候,从旁边的道路上忽来了一位华服公子。那公子一见他陷在湖中的危境,立刻命人上前搭救,将张大成从湖中救了出来。待知道张大成捞鱼是为了老母看病之后,那公子还赠了他银两让他为老母寻医问药。后来,张大成感念华服公子的救命之恩、增银之馈,不仅雕了那公子的画像家**奉,还亲手在自己落水被救之地搭起了半座木桥,每块桥板上均刻有“平平安安”“福寿延年”等祝祈之语,为那公子祈福。” 众皇子听到这里,心中已经隐约猜到这片湖应该就是所说的“仁义湖”了,随后,果然听到姬无涯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只听姬无涯说道:“这件事传开之后,附近的百姓都说,被救的张大成是个孝子,救人的公子是个义士,渐渐地,那片湖便被人叫成了‘仁义湖’。” 众人听完了故事,皆是恍然大悟地点头。 只听二皇子“咦”了一声开口道:“不对呀,不是说这仁义湖之名与父皇有一段故事吗?这怎么说什么张大成啊?” 姬无涯此时看着这位满脸疑问的二皇子,越看也觉得他比一旁的大皇子和太子都要俊朗,毕竟主动给人递梯子的人理应获得额外加分。 他接过二皇子的话道:“二皇子,陛下已然已经出现在那故事中了。那位救了张大成的华服公子,附近百姓传颂的那位义士,正是当年微服出行、年不过二十五的陛下。” 啊? 众皇子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 皇帝一脸“快来夸朕”的表情,眼睛里满是对姬无涯的赞赏,嘴上却推辞道:“百姓们谬赞了,哈哈,谬赞了,不过爱卿你口才不错,是个讲故事的好苗子,哈哈!” 姬无涯一脸正色道:“臣是实话实说,事实是如何,臣便如何说。” 到了这个时候,众皇子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枉为龙子了。看着姬无涯和皇帝一副君臣相谈甚欢的模样,都是牙酸。 好你个姬无涯,本太子/本王/本殿下那么认真地听你讲故事,搞了半天,你他奶奶的居然在偷偷拍马屁! 如今修历史这行的人都这么不要脸吗? 怪不得一个从来都没听过的小地方,父皇却一口一个“仁义湖”叫得顺口。皇帝金口玉言都叫了,皇子大臣们能不叫?皇子大臣们都叫了,全国百姓能不叫?全国百姓都这么叫了,大家伙儿要是不夸一夸仁义湖的故事主人公,好意思吗? 怪不得父皇愿意冒着大雨传召了所有皇子,还一口答应要去仁义湖雨中观景,合着是单听故事不过瘾,要亲眼见一见实物才够劲儿啊! 可以想见,不出多久,这“仁义湖”必定会迅速蹿红,便是成为京城一景也指日可待。 皇帝坐在龙椅上开口,语气轻快:“哎呀,朕当时救了人、赠了银,没留名字就匆匆走了。时隔二十多年,若非今日爱卿说起张大成后来的所作所为,朕都不知道这张大成除了是个孝子,还是个死心眼的。刻了朕的画像家**奉不说,还在桥上刻满了对朕的祝祈之语,真是个傻的。国事繁忙,朕都快不记得救张大成这一个百姓的事了。”说道最后一句话时,皇帝的声音高亢得差点传到宫外去。 众皇子还能说什么? 太子领着众人齐齐跪地颂道:“父皇仁爱百姓,乃万民之福,儿臣等定以父皇为范,施仁布德不求回报。” 皇帝脸上笑容更盛,一挥手道:“好,皇儿们当不堕朕的脸面,都起来!” 说完,皇帝又转头望向姬无涯,一脸雀跃地说道:“爱卿,那咱们这就动身去仁义湖吧,朕倒要看看这雨中仁义湖如今是个什么光景,皇儿们随朕一同前去。” 诸皇子识趣的应诺:“遵旨!” 中午不睡,下午崩溃。 崔家族学里,崔行初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将雨声当做了背景音乐。 方才,她随着堂姐妹们在族学里用了饭,还与众人分了自己带的芝麻糊粉和小点心,预备着下午下了族学再回家。 旁边的各种声响不断地传入耳中。崔行蓉和崔敏珠在争吵谁的乐器才是《南木曲》的合奏中最重要的一个,小堂妹崔行如啃着点心不停跑动,崔行月与那位秀气腼腆婉的女子低声谈论着一点都不腼腆的话题——昨天偶遇了个好帅的某某公子,前天买了本某某才俊写得的诗词集…… 窃窃絮语交织而成的韵律,让她生出了一种仿佛在班级教室午休的感觉,反倒是一阵好眠。 下午,夫子讲了半个时辰的课,就见外面雨声渐渐停歇,天色转亮,阳光从云层间探出了半个头。 曾夫子出去转了一圈,很兴奋跑回来对学生道:“天晴了,外边的湖面涨得与岸齐平,本夫子决定,现在带你们去湖中心的亭子里合奏《南木曲》,美景配美乐,其音必定不俗。” 第三十五章 湖与桥 “竟真的有仁义湖。”皇帝一身微服打扮,走在姬无涯和诸皇子前头缓缓而行,环顾着眼前之景不由感叹。 一池青水,半湖荷花。 雨后湖水初平,波光潋滟,东面有处缓坡,从缓坡处探出半座黄褐色的木桥,直直地伸向湖心的方向。 有百姓打扮的小太监在前面小跑着开道,细细地踩平小径上的杂草,拂去两旁草叶上的露水,免得主子经过时被沾湿衣摆和鞋袜。 姬无涯跟在皇帝右侧稍后,口中道:“陛下刚到此处,天色随即放晴,莫不是这仁义湖也通灵,知道有故人前来探望?” 皇帝笑着点点他:“爱卿这张嘴,你父亲要自叹弗如了。” 姬无涯笑而不语,只伸手请皇帝先走上前面的那座木桥。 皇帝踏入桥上,眼神落在木桥的栏杆处微微一凝,不觉走近了两步细细打量。 只见木桥所用的一块块棕褐色木质搭板,因时日久远而生了一层薄厚不均的青苔,又因刚经过风雨,手拂上去触感湿滑。但皇帝望上去,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搭板的显眼处刻了深深的四个字: 百福具臻。 虽说来之前,皇帝已经从姬无涯口中知道张大成在这桥上刻满了对救命恩人的祈愿祝福之语,但亲眼所见的感触,与耳听的大大不同。 在往前,便看到了更多刻了字的木板:天保九如,河山长寿,新昭如意,洪喜云集,德门积庆…… 皇帝一步步走去,微有动容。 他在一块刻了“博施济众”栏杆前停住,手指拂过那平实的字迹,想像着那名湖中救起的平头百姓张大成,为报救命之恩,是如何一刀一斧默默地为自己刻下了这许多祝福祈愿之语,缓缓开口道:“朕的百姓,要比朕的臣子们知恩。” 姬无涯手指一紧,心跳开始加速如擂鼓。他飞快地用余光向后一扫,不确定后面的诸皇子能不能听清皇帝的话语。 皇帝手拂栏杆,将目光悠悠地投向湖面上的荷花:“朕当年救张大成,不过是凑巧路过、随手为之。谁知张大成一个平头百姓,便将恩情记在了心上,哪怕不知道朕这个恩人姓甚名谁,也刻了画像家**奉,还刻了这满桥的吉祥话为朕祈愿祝祷,知恩记恩报恩,其心可谓赤忱。可朕的臣子呢?朕一手栽培,施恩不断,他却要吃朕的肉,喝朕的血。” 姬无涯听到最后,隐约猜到皇帝可能是在指那件敏感事,有些紧张紧张,强行抑制住了手掌的颤抖。后面的诸皇子都变了脸色,显然听到了皇帝的低语。 皇帝对众人的反应恍若不知,仍是喃喃道:“去年,朕处置了英王,下面有人说朕是飞鸟尽良弓藏,说朕是诛杀功臣,薄情寡义,却不知朕也曾亲手为英王熬药续命,朕也曾在危急时跪求先帝护他一家老小周全,可他最后做了什么?他的所作所为,半点看不出他还记得朕做的这些,朕也有怨,朕也会恨,薄情寡义?哼!堂堂英王,还不如一个木匠小民知恩图报,到底是哪个薄情寡义?” 帝王一怒之威压,似乎连湖面的轻风都压制下去,一旁伺候的小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出。 姬无涯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陛下是天子,是万民之主,陛下之仁义当是对万民之仁义。倘若以英王一人一时之恩义论陛下,譬如是以一星一辰之明暗定浩瀚星空,失之公允,失之中肯。” 皇帝听了他的话缓缓平复了起伏的胸膛,望着眼前的仁义湖,刻着字的木桥,和半湖红白交映的荷花,仿佛吐去了胸中郁郁许久的一块壁垒。 远处传来一阵琵琶、古琴之声,皇帝不再提英王,重新换上了松快的神色:“爱卿,哪里传来的丝竹之声?咱们过去瞧瞧。” 太子与众皇子早就因皇帝方才提到英王的话而心思各异,此时见皇帝似乎恢复了兴致,拉着姬无涯兴冲冲地继续走,都互相对视了一眼。 皇帝与姬无涯已经寻声走入一片浓绿的柳树林中,众人都没说话,各自按下心中所想,紧跟在皇帝身后,往丝竹之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李秉元缀在一行人的最后缓缓走着,眼看着众皇子的身影转个弯消失在树影后,身体一晃扶住了旁边的栏杆。 他胸膛剧烈起伏,捂住口鼻低低地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声,在栏杆外的湖水倒影中看到了自己潮红到可怕的脸色,和一双充血的眼睛。 有个收尾的小太监听到动静,打量了他的着装怯怯地走过来:“皇子殿下,可有事吩咐奴婢?” 李秉元忍着一阵阵眩晕转过身:“可有冰块?” 那小太监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忙道:“有有,出宫时备了的,皇子殿下稍后,奴婢这就去取。” 不一会儿那小太监抱着一小包冰块跑了回来,边喘边说:“皇子殿下,这么多够不够?原是备着镇酒的。” 李秉元点头:“够了。” 随即从小太监手中取出五六个冰块收拢在掌心,双手一合一碾,再打开手掌,里边便是被碾得粉碎的碎冰渣子。 在小太监的惊呼声中,他将满手心的冰渣子覆在脸上狠狠搓了数下,又将剩下的冰块直接按压在额头、耳后和脖子,等了一会儿转身看向下方的湖水,倒影中的人神色清冷,刚硬的眉峰下一双眼睛依然充血,但脸色却渐渐褪去了潮红,看着与正常人无异了。 李秉元将包冰块的布还与小太监,抛给他一锭银子:“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房当差?” 小太监接过赏银跪地回道:“回皇子殿下,奴婢叫宝文,在御膳房跟着师傅打杂。” 李秉元看了看他的长相,道:“好,宝文,今日之事不可与第三人说。” 小太监忙应道:“是,奴婢方才一直在后面收拾雨伞蓑衣,未见到过殿下。” 李秉元点点头,转身朝方才众皇子所走之路大踏步走去。 第三十六章 遇见 李秉元在柳林中快步走过,出了柳林视线一阔,眼前是一片浩荡的湖水,正看到右手边皇帝一行人沿着湖面上的回廊,将将走上湖中心一座凌湖而立的八角亭子。 他脚下步伐不减,但微微低头放缓了神情,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其他皇子之后,又眼神微动,往身侧几步远的七皇子方向走近几步。 七皇子一脸吊儿郎当的神情,心里正走神想着自己新得的斗鸡‘无双大将军’,察觉到李秉元靠近的动作之后撇了撇嘴:“天这么热,挤在一起孵小鸡啊?六哥你能离我远点不?” 李秉元沉默着重新退回队伍的最末,有了七皇子这句话,他晚来几步的行迹应该就能模糊过去。他微微将身体倚靠在一根栏杆上借力,抬眼打量着亭子里奏着丝竹之乐的那一群人。 此地族学甚多,亭子中的这群人,应该就是某个族学的乐理课夫子领着学生出来练习,一群闺阁小姐抱着各自的乐器在叮咚调试。 他本就有些晕眩撑不住,骨子里一阵阵发冷,今日父皇还不知道何时才要回宫,因此将目光从众人身上一扫而过之后便低下头蓄力养神,他闭目两秒,复又睁开,后知后觉地的闪过讶色,重新抬头将目光凝聚在一个方向,她怎么在这里? 只见一群花红柳绿的闺阁女子之中,有一个小女孩儿站在亭子边缘的位置,窄袖束腰,手拿一对黄澄澄的铜镲,不知道听见旁边一个拿木鱼的小女孩说了什么,便哈哈大笑起来。 李秉元看一眼便确认,这女孩,正是那日在酒楼为了维护胖少年便带着帷帽扮做陌生人出谜底、还说霍明之子是“学渣”的小姑娘。 阳光洒在湖面又影影绰绰地折射进凉亭,一片潋滟的光影中,女孩儿的头发被湖风吹起,饱满黑亮的眼睛有些得意地眯起来,弯弯翘起的唇角上尽是不压抑的笑意,她弯腰对那敲木鱼的小女孩回答了什么,神情里有一抹说不出的自在趣味,仿佛她从眼前的处境中自娱到了别人都不知道的乐趣。 他捏捏眉角,在轻微的眩晕中望向人群中的小姑娘,她怎么在这里? 夫子要众学生到湖中心的亭子里合奏《南木曲》之后,崔行初便拎着铜镲跟着众人一起来到湖中心的亭子。 大家搁下乐器环顾左右,都点头表示满意。 这亭子视野舒展,风清气阔,更有四面八方的凉风吹来,像是安装了好几台鼓风机在吹造型,女孩儿们美丽的裙琚随风而动,仙气十足,崔行蓉、崔敏珠几个坐下来就美个不停。 等到夫子让大家在亭子里合奏了两遍《南木曲》之后,崔行初也很满意,这亭子好啊,铜镲拍起来音波散的开,不会像屋子里那般直往人耳朵里钻,也不会完全盖过其他乐器的旋律,没见自己拍铜镲的时候崔敏珠大小姐都不再翻白眼了。 暂时不用担心其他小姐控诉的眼神之后,崔行初的心情大大放松下来。往旁边一看,小堂妹崔行如正坐在凳子上“笃笃笃笃”地敲着木鱼。 那节奏那声音,将前世一首非常熟悉的歌勾到了她的嗓子眼,她抬头偷瞄,见夫子正在和那群不速之客谈话,其他小姐们有的在矜持坐着练习手中的乐器,有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没人注意到自己这个角落,便清清嗓子,挪到崔行如旁边,小声跟着她的木鱼声哼了起来。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甜馨,甜馨?叫我大王,我饿了,快去巡山!” 崔行如听见了,捧着木鱼仰着个小脸看着她,一脸“姐姐你肿么发神经”的懵呆模样。 崔行初忍不住捏了把她可爱的小脸,继续摇头晃脑地哼道:“太阳对我眨眼睛,鸟儿唱歌给我听,我是一个努力干活还不黏人的小妖精~别问我从哪里来,也别问我到哪儿去,我要摘下最美的花儿,献给我的小公举~大王叫我来巡山,我把人间转一转,打起我的鼓,敲起我的锣,生活充满节奏感~” 崔行如看着她突然开口:“初姐姐,你是在唱经吗?” 崔行初摸着她的头笑道:“我胡乱唱的,就咱俩听听。” 崔行如点点头:“嗯,你里面唱得不对,咱俩没有打鼓,没有敲锣,我的是木鱼,你的是铜镲,下回你再唱记得要唱对。” “哈哈!”崔行初看着小丫头一脸教导的模样忍俊不禁,心里说这歌词的作者可离得有点远,但嘴上还是顺着附和道:“好,好,下回我一定注意唱对了。”有一瞬间,她恍惚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但抬头四顾并没发现什么人,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姬无涯自称也是学塾夫子,和夫子说过几句话之后,回到皇帝身边回道:“陛下,问清楚了,这是崔家族学的夫子和女学生们。” 皇帝在脑海中略想了想,疑惑道:“崔家?哪个崔家?” 姬无涯道:“据那夫子所说,如今族中的当家人是崔相行。” 皇帝想起了什么,“噢”了一声:“原来是他,慧国公崔伯飞的后人。” 皇帝打量着四周风景,又看看前方抱着乐器叽叽喳喳的小姑娘,说道:“朕想起来了,当年有几个开国之臣在这片地方扎堆儿建了族学,没想到这小小的族学平日里也有这般趣味。” 以他们的耳力来听,这一群女学生弹奏的水平只能说得上是初级,但胜在一群花骨朵般的小姑娘在碧湖小亭上弹琴击鼓,看着就赏心悦目。 姬无涯也说道:“这景象,倒是让臣想起来《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中的一句话,‘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皇帝感叹道:“连圣人都心向往之,朕整日坐在宫中,不知何时也能有这般闲趣。” 姬无涯笑道:“陛下此时与诸皇子携游,岂不是正在这般闲趣中?” 第三十七章 比 皇帝听了姬无涯的话,回头看看身后的诸皇子,站在前面的太子气质超凡,长子英姿勃发,其余诸人也是个个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自觉自己的儿子们还是很能拿出手见人的,心中几分得意地笑道:“爱卿说的对。” 皇帝说着话,眼珠一转,脸上浮现一丝促狭来:“爱卿方才既然对那夫子说咱们也是学塾的师生,咱们听了人家的曲子,岂能不回馈一二?” 姬无涯疑惑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一招手:“高盛!” 大内第一总管高盛一幅管家的打扮跑过来:“陛下?” 皇帝吩咐道:“给皇子们拿乐器。” 姬无涯明白几分,笑道:“今天在场诸人耳福不浅,臣这就去与那夫子说,让他们也看看陛下的‘学生’表演。” 看了景还要听曲,诸皇子暗道,看来自家父皇今日这兴致确实是高。 太子率先吩咐高盛道:“本太子要抚琴。” 古人云“八琴之中,惟弦为最,而琴为首”。琴为君子之器,在乐器中地位最崇高,太子位尊,从小就在这乐器上下过功夫。 大皇子思量片刻,还是选了自己最擅长的乐器:“本王要箜篌。” 二皇子身在军中日久,选了击鼓。 四皇子温文尔雅,要了瑟。 五皇子一脸冷酷地取出了腰后的长箫。 七皇子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嘿嘿坏笑着选了古筝。 眉目精致、面如冠玉的八皇子选了二胡。 十皇子剑眉星目,英气逼人,选了笙。 十一皇子还是唇红齿白、带了丝婴儿肥的翩翩少年模样,选了竹笛。 “六皇子选何乐器?”高盛边听边记。 李秉元背过手去不动声色地按着有些发虚的虎口,望向兴致勃勃的皇帝,心底估计了一首曲子的时长,开口道:“埙。” 高盛身为后宫的统领太监,办事利落之极,也不知他去了何处,短短片刻便带回来了诸般乐器。 众皇子取了乐器一字排开,拉开架势。 要说皇子们从小受着最顶尖资源的浇灌培养,那种烙印在骨子里的从容姿仪,有别于常人的不凡气度,真不是盖的。有这种气质的人,在人群中一个就够扎眼了,更别说现在有了十个,而且有的端坐于琴后,有的凌湖风横箫,有的倚栏而立,效果叠加,简直闪闪发光,让人眼花。 因此,众皇子一个亮相,就听对面那群小姑娘“哇”声不断。 “都好英俊啊,拉二胡的那个长得好美啊!”这是崔行月将身体躲在栏杆后面,双手捧腮,微张着樱桃小口,长吁短叹。 长相秀气、神情腼腆的崔梦令此时精神抖擞,昂头挺胸,半点不见害羞,眼睛里燃着两簇小火苗,像是突然吃到了顶级美食的耄耋,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道:“是啊,是啊!两个顶级的,六个优质的,最末的两个也是中上水平。” 众小姐听见了都是望向她。 崔行月捧着腮问道:“梦梦,你说顶尖的是哪两个?” 崔梦令目不转睛,像老农在田里扒拉地里的胡萝卜似的,细声细气地道:“吹长箫那个,和你方才说的拉二胡那个。” 崔行月得了答案心满意足,小声地跟她咬耳朵:“我也觉得,拉二胡那个简直比女子还要美。” 有小姐问了:“那哪六个是优质呢?还有两个中上水平的?” 崔梦令平时在族学总是低着头,都不怎么爱说话的,这会儿却谁与她说话都照接不误:“单以五官来论,弹瑟的那人是个塌鼻子,吹埙的那人是个单眼皮。” 众人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 初次见面,众闺阁小姐说不上与对面的一群人起什么儿女情思,但挡不住大家伙儿都有爱美之心啊,互相挤眉弄眼,凑在一起边看边嘀咕。连自家“大姐头”堂姐崔行蓉和喜欢掐尖的崔敏珠都是脸色微红,一边坐在凳子上拿出自己最温婉端庄的模样,一边偷偷撩开眼皮打量着。 崔行初暗笑,这跟前世的花痴妹子有啥区别? 曾夫子听着女学生们叽叽喳喳个不停,气得直吹胡子,扭头瞪着身后花痴的小姑娘们:“矜持,矜持,现在这是两家学塾的竞技,你们都认真些听,且看对方的水平如何。”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皇太子抬手一拨琴,曾夫子就已经泄气地摇头了。到后来众皇子渐渐跟上合奏了那么一小节,那娴熟的技法,流畅的饱满的韵味,直接实力碾压。夫子听后连连叹息:“这种功力,这种气象,比不了,比不了。” 一众闺阁小姐中,有和对方用同一种乐器的,听听人家弹的,再看看自己弹的,满眼都是“这不可能是同种乐器”的傻眼表情。 崔行蓉不甘心地摸摸手下的古琴,对夫子道:“夫子,没事,他们比我们年龄大,待我们到了同样的年纪,不见得不如他们。” 崔敏珠难得附和她,撅着个嘴:“就是,有意思吗?里面最小的人都快比我们大了,跟我们一群小姑娘比胜之不武。” 曾夫子是个实诚的,一点都不自欺欺人,带着满脸颓色看着俩学生道:“即使到了同样的年纪,你们也比不过人家。” 夫子,你这么耿直会没有人安慰的! 崔行蓉、崔敏珠被噎个够呛,同时哼了一声:“不练了,不练了。”转身抱着乐器就从亭子另一侧的走廊往族学走。 皇帝秀了一把宫廷级的家庭教育,从对面学塾夫子和女学生们的表情上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待看到那边的女学生都有一两个气冲冲地抱着乐器走了,更是一边弯腰大笑一边道:“此所谓败北,哈哈,赏,回宫之后诸皇子都有赏。” 皇帝笑够之后,转身对姬无涯道:“有趣有趣,宫内宫外大不相同,朕只觉浑身都轻快许多。难得出宫一趟,爱卿且随朕再去一个地方。” 姬无涯自然应诺。 皇帝对太子等人说了句“皇儿们不用陪朕,自去忙”,便留给众人一个远去的背影。 李秉元长舒一口气,脸色已然恢复了几分潮红。 第三十八章 险 皇帝和姬无涯走后,太子等人各自走向来时所乘坐的车马,陆陆续续离去。 李秉元依旧低着头走在最后,像是在闲庭信步打量着周围的风景,步履缓而慢。 他知道自己的状况不太好,两旁湖面涟漪荡漾吹拂过一阵凉风,这种风,在夏日的天气里当是凉爽宜人的,可他的身体却在这阵风中打了个冷颤,脚下的路也莫名其妙地有了泥潭般的柔软,每走一步都变得吃力和艰难起来。 这里不是西二宫,也不是舅舅的家,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便是躺下休息也不能是在这样一个不熟悉的地方,他必须要尽快回去。 周围还有忙碌的小太监,诸皇子的车马也并未走远,李秉元稳着步伐,不动声色地走到他来时所乘坐的马车前,却在看到了眼前一幕时微微蹙眉。 便装的小太监愁眉苦脸地蹲在车轮边,地上散着一块碎木屑,车轮放射状的轴木上有个明显的豁口,他大概有了猜测,出声问道:“怎么了?” 小太监看到他忙跳了起来:“殿下,车轴裂了一块,马车不敢走了。” 李秉元举目望去:“可还有别的马车?” 小太监面带难色地说道:“原来有几辆车,方才都跟着陛下走了。” 李秉元忍不住压了压下昏涨的太阳穴,就见一辆马车转弯绕了回来,车帘一挑,露出车内一人说道:“六弟,怎么了?” 李秉元抬头:“四哥?” 马车走到近旁,四皇子跳下车来,看了一眼旁边断裂的车轴道:“我说你怎么不走了,奴才们干什么吃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能有什么用?” 一旁的的小太监听了吓得“噗通”跪在地上。 四皇子没理跪着的小太监,转着头左右看了看,道:“这也没有多余的马车了,我看,六弟要不然你就将就一下,坐我的车走吧。” 李秉元听了四皇子的话怔了片刻。 在天真不知愁滋味的幼时,他也曾跟着兄弟们一起在宫里上课玩耍,只是年岁稍长之后,自己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常常离宫和缺课,孩童的年纪少了时时在一起玩闹的时光,情分便逐渐淡薄起来。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一时之间倒是不知该如何和四皇子说话了。 而且,他也不确信以自己此时的身体状况,若是与这位四哥同车回宫,一路上能否不在这位四哥面前露了病态。 四皇子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不愿意,脸面有点挂不住,语气不愉道:“怎么六弟?坐四哥的车还委屈你了?” 李秉元稳了稳气息,沉声说道:“不会,那就多谢四哥。” 四皇子这才缓和了脸色:“这才对,小时候你去掏御花园的鸟窝,可没少让我帮你放风盯梢。” 李秉元心中微微有所触动,轻笑之后,伸手示意:“四哥先上车。” 四皇子一撩袍子,踩着车夫搬出来的上马凳踏入车里,一边口中还说道:“嘿,年纪长了,人到底是比小时候懂事了。” 车夫待四皇子进入马车之后,又伸着胳膊搭在他面前,手臂伸缩之时,无意间露出手腕处有半朵杜鹃花状的纹青。 李秉元在刚要抬脚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瞳孔微缩,昏涨的脑子一瞬间清醒过来。 “六弟,怎么了?”四皇子看着他停顿的动作问道。 李秉元抬起头,唇间一抹轻笑:“四哥,我怕是不能坐你的车回去了,我才察觉,我腰间的玉佩应该是丢在那凉亭里了。” 四皇子看向他的腰间,果然空空荡荡:“什么玉佩?” 李秉元眉峰微蹙,神情有一丝无奈:“我母妃给的玉佩,方才在亭子里时湖风太大,又四面临水,我怕有个闪失就暂且摘下来,应该是放在身旁的石凳上了。” 四皇子听他说到“母妃”,了然地点点头:“辛嫔娘娘给的玉佩,怪不得六弟你这般在意,那倒是得找回来。” 李秉元点头:“四哥你先走,我去方才那亭子里寻玉佩,待回来时,这马车应该也就修好了,到时我自行回宫去。” 四皇子望了望远处的亭子,又看看另一架马车旁满头大汗的小太监正在加紧修着车轴,终是道:“也好,那六弟你找回玉佩就回宫,不要耽隔太久。” 李秉元语气感激地答道:“是,多谢四哥。”随即便转身,朝着湖心亭子的方向走去。 四皇子坐回马车内,说了声:“走!” 那车夫似乎愣怔了片刻,才收起上马凳,赶着马车向前走去。 马车慢腾腾走过一个拐弯,只听四皇子的声音沉沉地从车帘后传出来:“去看看,他到底是真的丢了玉佩,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车夫眼中精光一闪,径直一跃跳下马车,快步朝李秉元的方向追去。 李秉元再次来到湖岸边,眼前的走廊搭在湖面上,蜿蜒地伸向湖中心的亭子。他手扶栏杆,一阵湖风扑面之后低低咳了两声又迅速咽下,头一回知道湖面的风原来可以这样冷。 余光在身后的湖畔柳林间一扫,一道身影须臾闪过,他目光一冷,放开栏杆继续往亭子走去。 杜鹃花,是凑巧?还是冲自己来的? 四哥呢?他到底知不知道?又是扮演什么角色? 缀在身后的人已经在湖面的走廊上越来越显露了痕迹。 李秉元袖袍下的手心里攥着一枚玉佩,将舌尖咬出血珠,暂时逼退身体里阵阵袭来的晕眩。 他一边低头行走,一边在脑海中迅速回忆着凉亭的格局和周边的地形,心中做好了准备,若是自己在凉亭“寻到玉佩”之后,那人仍是不停步,只怕便是图穷匕见的情状了。 正当他走完走廊,正要跨步踏上凉亭之时,突然,一个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人从亭子一角探出头,疑惑地问道:“你是?” 李秉元看着这个仅见过三面的小姑娘时,脑海里有片刻的空白,他余光扫到身后不远那人探头张望的动作,几乎一瞬间打定了注意。 他在那小姑娘睁着圆圆的眼睛又要开口说话的前一刻,跨步上前揽住那姑娘的腰,一个转身将她压在亭子的亭柱上。 第三十九章 抱 怦怦,怦怦。 李秉元一手揽着小姑娘的腰,一手撑在她身后的亭柱上,将那堪堪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围在自己的怀中。 尽管他努力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通过支撑的手臂传到亭柱上,但两人身躯紧贴着的姿势,还是让他听到了不知道是他还是小姑娘的心跳声。 他身量高长,低头往下看,只能看到自己的胸口处,小姑娘攒着珠花的发髻,白嫩干净的耳朵和眨来眨去的睫毛。 小姑娘大概是从突然被人抱的愣怔中反应过来,不出意料地挣扎起来。 李秉元迅速看了一眼在亭子不远处走廊上躲躲闪闪的车夫,一把握住小姑娘推在他胸口处的手,一个用力,将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重新按在她身后的亭柱上。 这个姿势,让小姑娘纤细的身躯几乎嵌在了他的怀中。李秉元低下头,将唇靠近怀中人的耳朵,低声说道:“别动,有坏人。” 他不知道这简陋的解释能不能洗清自己登徒子的嫌疑,已经想好了后手,但令他意外的是,怀中的小姑娘居然真的不再挣扎了。 李秉元心中一松,一直硬撑着的疲惫身心在这个瞬间有了类似于找到助力的鼓舞,他俯下身子,继续在她耳边轻声道:“有坏人在跟踪我,你借我遮掩一会儿好不好?” 车夫尾随在后面,远远地向凉亭望去,只见高大挺拔的六皇子将一名身姿纤瘦的小姐抱在怀中,眉眼低垂,神情温柔,嘴唇贴在那小姐的耳畔说着什么,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人在耳鬓厮磨,喃喃絮语。 那小姐似是感动于六皇子的话语,抬起纤细的手臂,慢慢地抱住了六皇子的腰。 原来不是来寻玉佩,却是来私会情人。 车夫一脸恍然大悟的戏谑神色,又一想,皇子嘛,总少不了被女色冲头这样的风流韵事,他暗自嗤笑一声,转身离去。 崔行初如果知道车夫的所思所想,一定会仰天长叹:感动?我感动个锤子! 她是真的来寻丢了的发钗啊! 还是回到京城之后,谢氏专门找首饰店给她订做的新珠花!一整套的五支,款式新,花样美,上面攒了细细的红宝,特别衬她的肤色。 用谢氏的话说就是,青县的珠花已经配不上我女儿如今的气质了,须得戴几套京城时兴的花样首饰,才好入乡随俗。 她今天来族学时,戴了其中的一只钗子压鬓,方才抱着铜镲回到族学之后才发现少了一只,便跟夫子告假,折返回来一路找到凉亭里。 谁知道珠花没找到,反倒是“美人救英雄”了一把。 可不就是美人救英雄嘛,当谁没看过电视剧呢! 那些雷剧神剧和美国大片里都是这样演的,正义的英雄一路被坏人追赶,英雄为了隐藏行迹,便在危急关头临时挑了个路人营造出说话、打架或是亲热的假象,从而遮掩真相,干扰坏人的判断,让坏人无功而返。 所以,当这位高个子的英雄抱着自己低声说有坏人的时候,自己就秒懂了。 因此,她不仅不再挣扎,还抱了下英雄的腰配合他演戏。在她抬手臂抱英雄的一瞬间,能明显感觉对方的身体僵了一下。崔行初忍不住在心里得意,震惊了吧?意外了吧?没想到我这个路人这么上道吧?哈哈,英雄他会不会感觉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只是,这位英雄会不会抱得有点久? 崔行初在李秉元的怀中动了动脑袋,小声问道:“坏人现在走了吗?” 李秉元胸口一阵酥麻,如梦初醒地松开手,有一缕头发顺势从他指间滑过,触感柔且软。 他后退了两步站定,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怎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崔行初仰头看着他,再次小声问道:“坏人现在走了吗?” 李秉元看她小心翼翼不敢动作的样子,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小姑娘是担心坏人还在周围观察他们,终于借着她的问题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嗯,已经走远了。” 崔行初听了试探地转头,左右张望了一圈,见周围果然没人,整个人顿时活泛了过来。刚才虽然知道自己是在做好事,但一想有坏人就在周围窥伺还是怪紧张的,怪不得说当好人是嘴上容易做来难。 李秉元想起来什么,拱手一礼:“方才多谢了。” 崔行初见这么一位高高的“英雄”冲自己拱手致谢,心里瞬间充满了成就感,她觉得自己就像那刚飙完戏的影后似的,笑眯眯地开口道:“我刚才没漏馅儿吧?” 李秉元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低头轻咳了一声方道:“若没有你,今日我会有不测。” 崔行初得了对方的肯定很满意,又瞧见那边的走廊上春华正一路走来寻自己,便对李秉元摆摆手道:“坏人走了,你也赶快走吧,以后要当心哪。” 李秉元忍受着身体里越来越重的不适感,心中也知道自己必须要尽快离开,他在微微的晕眩中确定自己记清了小姑娘的五官,说道:“我家在城西沙河巷邢府,若是有机会,请容我报答你今日之恩。” 呦,英雄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崔行初连连点头,嘴上说道:“好说,好说。”却没察觉对方从头到尾都没问过她姓甚名谁。 李秉元深深看了她一眼,抬脚向前走去:“告辞。” 崔行初也回了一句“告辞”便想着回族学去。 两人一往左,一往右,擦肩而过的刹那,衣袖有了短暂的擦碰。 崔行初没在意。她这会儿已经把注意力主要放在将要走近的春华身上了,心里还想着也不知道春华那边有没有找到钗子。 因此,没看到擦肩而过的李秉元满脸潮红,刚硬的眉峰在一瞬间皱紧,眼中闪过极痛苦的神色后,身体一晃晕倒在地上。 崔行初听到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后下意识地回头,看着倒在地上的李秉元半天回不过神。 晕倒在地上的李秉元,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仿佛看到那小姑娘拎着裙子蹲在自己身边低喃:“这是啥?碰瓷吗?” 在被身体的痛苦吞噬的刹那,他莫名其妙地有了笑意。 第四十章 送 春华远远地瞧见自己小姐蹲在亭子里,旁边躺了一个男子,唬了一跳,一阵风一样奔了过来。 她冲到凉亭里,一把把崔行初从地上躺着的男子身边拉开,将崔行初上下左右打量一遍之后,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春华拍着胸口顺着气道:“吓死我了,小姐,你没事就好,这谁啊?怎么躺在地上?” 崔行初见到春华跟见到“警察叔叔”似的,紧张地连连摆手:“不是我撞得,真不是我撞得!他自己倒下去” 春华看着她生怕被人讹上的小眼神一时无语。 “呀,他是不是生病了?”春华发现昏迷中的李秉元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色,便猜测道。 崔行初听春华一说,赶紧转过头来仔细打量了半响,眼前之人双目紧闭,眉峰紧蹙,神色像是在忍耐痛苦。她伸出手摸了摸李秉元的额头,掌心火一样烫,看着春华道:“好烫,他在发烧。” 春华左右看一一圈:“这人是谁啊?看着穿得有模有样,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少爷,怎么生病了身边也没跟个人伺候?现在晕倒在这儿,都不知道找谁去。” 崔行初眨眨眼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道:“我知道他家在哪儿。” 春华瞪大眼睛:“小姐你认识他?” 崔行初摇摇头:“不认识,但是我方才听他说,家在城西沙河巷邢府。” 春华:“城西?咱们这儿可是城北,这人跑这么远来干嘛?这下好了,该怎么办?” 崔行初看看周围平阔的湖面,这么大会儿功夫也不见有人来寻他,她看着孤零零躺在地上的李秉元,叹了口气:“好人做到底,想法子送他回家吧,发烧时间长了会把脑子烧坏掉的。春华,我在这守着他,你去跟夫子告假,就说我摔倒了脏了裙子,然后让夫子帮着,在族学附近雇两辆马车过来。” 春华有点犹豫:“小姐,真要管他啊?说不定他家人一会儿便寻来了。” 崔行初一听这话打个激灵,春华不说她都差点忘了,这人刚才可还被坏人跟踪呢,还说若没有她帮着遮掩,自己就有不测。万一那坏人一会儿再突然回来确认一遍呢?电视剧里可都是这样演的。 她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赶忙拍拍春华:“他应该没和家人一起,快去叫马车,快去!噢,对了,跟车夫就说是我哥哥病了。” 春花看着自家小姐突然脸色紧张起来,催促得急,只得把“小姐你们是不是认识”这句话咽在喉咙里,拔腿跑出凉亭。 崔行初看春华跑远,自己也紧张地蹲下来,尽量用亭子的栏杆、亭柱遮住身形,想让外边的人看过来,有种亭子里是没人的错觉。 她蹲下来之后,地上所躺之人的脸庞就近在眼前。 其实她认出来了,先前她们在亭子里演奏《南木曲》,寻声而来了一群据说是别家学塾师生的人,那群人不仅听了曲,还自个儿合奏曲子秀了一把,实力碾压了曾夫子和她们这一群小姑娘。 这人就是那群人中的一个。当时“颜值评判少女”崔梦令面对一字排开的十人乐队点评,说是单以五官来论,吹埙之人是个单眼皮。自己当时听了就多看了两眼,还顺带认识了一样乐器“埙”,因此对眼前之人的印象要深上一些。 如今凑近了一看,这人除了是个单眼皮,其他的五官其实还是很帅的。眉毛挺直似剑,眉峰处的线条干净利落,眼下的卧蚕弧度柔和,为整个人增加了一些暖意,鼻梁很直,薄唇紧抿,以后世的眼光来看,不是花样美男的那种俊美,而是给人一种刚正内敛、独来独往的酷酷感觉。 不过他既然是学塾里的学生,后来又怎么还会落单被坏人跟踪了呢? 崔行初摇摇头,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一手抱着栏杆一手攥着在湖水中浸湿了,略拧了拧了覆在他的额头上。看了看,感觉一块帕子有些单薄,干脆将袖子里余下的另两块帕子也拿出来,都浸水敷了上去。 地上之人在昏迷中似有所觉,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沙哑地呢喃道:“母妃,我没有……” “什么?”崔行初没听清楚,把耳朵凑过去。 那人有些压抑的蹙眉,急促地呼吸了数下,似乎是在向谁低声剖白,不断地喃喃道:“我没有……我没有……没有……” 崔行初听着这没头没尾的话,两眼一抹黑,搞不清状况。 本着“病人最大”的原则,她抬手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胸口:“知道了,你没有对不对?我知道你没有的,我都知道了,你没有的。” 昏迷中的人似乎听到了令他心弦一松的答案一般,松开了紧紧蹙着的眉头,神情一瞬间缓和了许多。 崔行初看看他,再看看空荡荡的湖面和走廊,不知咋的,心中升起一股天地之大,就剩她和他一对孤儿寡母的凄凉感。 她语气幽怨地自语:“春华啊,你再不来,你家小姐就要变成护士了。” 春华坐在一架马车上,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她一脸着急地对旁边的车夫说道:“再快点师傅,就停在那亭子的走廊口吧。” “好嘞!”车夫一甩鞭子,马儿摇着脖子上的铃铛嗒嗒快跑,一会儿便来到河岸边。 崔行初一眼瞧见,兴奋地跟用了把滴滴打车似的,赶紧站起来,远远地招手喊道:“在这儿呢,快来!”心里还想,自己跟出租车这行可真是有缘。 春华跳下车,领着两位车夫赶紧赶到湖中心的亭子。俩车夫从地上架起李秉元往马车走,崔行初在后面故意提高声音:“方才那阵雨可真愁人,我哥淋雨着了风寒,这会儿便不妥起来了。” 俩车夫边走边附和道:“可不是,我们方才拉着客人,也是被淋到半路上了。” 崔行初道:“是呀,两位师傅,城西沙河巷的邢府有位邢大夫,是我家相熟的老大夫,对我哥的身体最是清楚,麻烦你们快着些,咱们把我哥送过去之后,我付双倍的银子。” “好嘞!”俩车夫痛快地应声。 第四十一章 别 城西沙河巷的邢府,说不上多么高大多么气派,但在周围一众朴实的民房衬托下,还是很显眼。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跟着,到了邢府的街口站住。 “小姐,沙河巷邢府到了。”车夫在外面回道。 崔行初探出头去,打量了一眼两边的建筑,心说:“原来这就是邢府啊。”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不要下车了,不然见面了邢家要是非拉着她厚谢可怎么办?谢来谢去还怪难为情的。 又因为她方才对两位车夫说昏迷之人是她哥哥,因此,崔行初便叫过来春华,避过车夫小声地嘱咐道:“你去告诉他们府的门房,就说他们家少爷生病了,让他们赶紧把人抬进去。” 春华得了吩咐,走过去邢府的门口站在台阶下,对门口背着手的门房说道:“这位大叔,你家少爷生病晕倒了,就在那边的马车里,你们快去跟老爷夫人禀报,把他接进去吧。” 门房闻声打量了春华一眼,心说刚还见府里的少爷在院里呢,怎么可能会生病晕倒在外面? 他见春华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马车停的又远,便不耐烦地挥手:“哪来的小丫鬟,你认错人了吧?我家少爷好好地在府里待着呢。” “啊”春华疑惑地摸摸头,又向门房问道“你们沙河巷有几个邢府?” 门房有些自得地笑了一声:“整个沙河巷,姓邢的不老少,但能称得上是“府”的,便是我家了。” 春华心说,难道小姐被骗了?那人莫非是个平常人家的? 马车里等着的崔行初见春华独自一个人走了回来,不解地问道:“春华,他家怎么不来人呢?” 春华说道:“小姐,这个邢府的门房说他家少爷根本就没出府,咱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不应该啊!”崔行初仔细回忆了下李秉元在晕倒之前说的话,“这人确实是说他家在沙河巷邢府,我一个字都没改动,再说你看看周围这些人家,怎么也不像是养得起他的人吧?” 崔行初又想了想,对春华说道:“好春华,你再去与那门房描述一下这人的长相,就说个子高高的,表情冷冷的,说话的声音比较低沉……额,还有什么?” 崔行初边说边打量着马车中昏迷着的李秉元,想要找出他还有什么显著的特征,最后在他的怀中找到一块雕着稻穗鹌鹑花纹的墨绿玉佩,连忙对春华补充道:“就说这人还戴了一块这样的玉佩。” 春华小声念叨着记下来,生怕自己忘了,一路小声念叨着重新走到门房处时,见门房正一脸谄笑地对一个婆子说道:“何妈妈,又给夫人办差去了?这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您老没淋着吧?” 那婆子边往府里进,边与他说道:“半道上找了个地方避雨,你小子刚进府里,可要好好当差挣表现。” 门房点头哈腰:“好,好,我一定好好当差。”说完一转身,正看见春华站在台阶下面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门房心道,这小丫头刚才不会是一直看着自己方才与何妈妈的说话吧?这么一想,他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似的,绷着个脸道:“你怎么又来了?都说了你认错人了,我家少爷好好地在府里待着呢。” 春华扬着个笑脸,嘴上将“大叔”换成“大哥”:“这位大哥,我们真是遇到了一位少爷,那少爷说他家就住在城西沙河巷的邢府,要不你再多想想?那少爷长的高高的,脸上的表情冷冷的,说话的声音比较低沉,身上还戴了一块墨绿玉佩,要不你跟我过去马车边看一眼,看他是不是你们府上的?” 门房神色不耐地摆手:“不是不是,说多少遍了,我们少爷好好的呢!你赶紧走吧!” 春华看他这无比肯定的样子,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准备劝劝小姐再找找。 她还没转身,就见方才那和门房说话的婆子直直地冲出来,一把抓住自己的手,满脸焦急地问道:“墨绿玉佩?你说的那人在哪里?” 春华看看她,又看看台阶上傻眼的门房,说道:“可是方才这位大哥说,你们府上没有这样的人。” 何妈妈狠狠地瞪了门房一眼,又两手紧紧抓在眼前的小姑娘:“他是个新入府的,主子还认不全,你方才说的那人就是我们府上的少爷,高高的,不爱笑,身上的玉佩是个稻穗鹌鹑的花纹,我们少爷在哪儿呢?” 春华松了一口气,指指远处的马车:“就在那边,这位妈妈你跟我过去吧。” 崔行初坐在马车里,见有个婆子跟着春华往这边来之后,忙对车夫说道:“师傅,咱们这辆车走远一点。” 何妈妈脚步匆匆地跟着小丫鬟往远处的马车走,心中有个猜测。待走近了,何妈妈掀开那马车的帘子一看,大失惊色:“六……六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啊?” 春华看着她满脸担心不似作假,放下心来,又因为车夫在旁边,便含糊地对何妈妈说道:“少爷好像生病了,你们快接进去给他看病吧。” “少爷生病了?”何妈妈看了两眼又连忙转身,冲门房喊道:“快叫人来,快去禀报老爷夫人!” 门房也不敢多问,按着何妈妈的话冲进府里,一会儿便涌出来好几个人,乱马交枪把李秉元从马车上抬下来送进府里。 何妈妈又是嘱咐他们千万小心,又是安排人去告诉夫人,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想起送人回来的那小丫鬟,派人过去招呼,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说:“何妈妈,那门口没人了啊……” 两辆马车悠悠地穿过街道和人群。 崔行初坐在其中一辆车上,前面的车夫一边吆喝着“驾驾”一边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道:“小姐,方才那门房咋不让咱进呢?” 崔行初送人到家之后心情很是轻松,闻言掰扯道:“那门房仗着邢大夫医术好,店大欺客了呗。” 车夫噢了一声,说道:“我们村那大夫就不这样,每回去看病,你要是能给他揣上篮鸡蛋,他能跑到你家门口去接你。” 崔行初一乐:“你们那大夫态度好啊!” 车夫说:“可不嘛!对了小姐,您哥哥一个人在那大夫的府里行吗?” 崔行初嘴上说着“我先回家一趟,稍后再跟着父母来守哥哥”,心里却想着自己只怕不会再有机会和那昏迷的人碰面了。 英雄,好好养病,莫再被坏人跟踪,再见啦。 第四十二章 醒 李秉元这一觉,仿佛做了很多梦。 时而看见母妃跑向宫门口哭得撕心裂肺,还是孩童模样的他,紧紧跟在后面跑了一路。 时而看见自己策马在月夜急急穿行,两旁一座座黑色的大山像潜伏假寐的巨兽。 时而是母妃目光幽怨地望着他,任他解释了多少遍,口中依然在问道:“你是不是根本没尽心?你是在糊弄谁!” 那一声声追问,像沉重的湖水,将他不断推入黑暗深沉的湖底。 本能的,他的脑海自动逃避这股子黑暗,拼命去搜寻能令他慰藉一时的记忆片段,舅舅,舅母,甚至还有延子和路子…… 最后,一个圆眼睛的小姑娘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她笑得又自在又灿烂,扑到他的怀中得意地问道:“刚才我没露馅吧?” 身体里像是忽然多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野蛮地拖拽着他迅速抬升、脱离混沌…… 李秉元霍然睁开眼睛。 眼前是他熟悉的玉纱帐,周围的桌椅摆设告诉他,这是舅舅家他惯常居住的那个房间。略抬了抬手,身体满是乏软的无力感。 “起儿,你醒了?” 一个人察觉到他的动作,快步走了过来。 李秉元看向那人,声音沙哑地开口:“舅舅。” 来人正是那日酒楼里的邢姓男子,邢自修。 邢自修上前以手背试了试李秉元的额头,长舒一口气:“你感觉怎么样?昨天可吓了舅舅一跳。” 李秉元揉眉心的动作一顿:“昨天?” 邢自修男子道:“是啊,昨天你晕倒了,幸亏被人送了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晕倒在宫外?” 李秉元仿佛抓住了什么:“是谁送的我?” 邢自修道:“门房说是个不认识的小丫鬟领着车夫,待将你接回府后再去寻,那小丫鬟已经不见了。你可知道是谁?我一定得好好谢谢人家。” 李秉元脑海中闪过最后的意识中那圆眼睛的小姑娘,终是摇了摇头,转而道:“舅舅,昨日我随父皇微服出行,准备回来的时候马车坏了,四哥邀我坐他的马车,但我无意中看到那车夫的手腕上纹有杜鹃花。” “杜鹃花?”邢自修眼中一惊:“南丘来的人?你可看清楚了?” 李秉元定定地看着某个方向:“因见了杜鹃花,我便寻了个理由拒了四哥的邀请,虽不知那车夫是否是南丘来的人,但他确实尾随在我身后一段。” “那你是如何摆脱的?”邢自修跟着着急。 李秉元听到这句话,轻咳了一声:“当时旁边有一位小姐,我请她与我遮掩了一番,那车夫见了方才离去。” 邢自修喃喃道:“昨日的情势竟这般危急?起儿,看来南丘那边我们要更小心了。” 李秉元点点头,稍倾问道:“舅舅,舅母和旭哥呢?怎么不见他们?” 邢自修听了他的问话,迟疑了片刻方道:“你病得这般急、这般重,你舅母怕娘娘担心,递了牌子进宫去了。” 李秉元眼中有某种情绪一闪而过,什么也没说。 延子、路子几个在西二宫等了一天也不见自己主子回宫,心急如焚。一听说邢夫人入了宫,连忙守在路口:“舅夫人,舅夫人,可有咱家殿下的消息?” 邢夫人柳叶眉,丹凤眼,一路走得又快又急,见他们六神无主的样子便道:“殿下病了,如今在我府上呢,已经喝了三剂药了。” “殿下生了什么病?”延子、路子一听主子病了,连忙问道。 “我还想问问你们几个呢,平日是怎么伺候的?那大夫说他是外邪入侵、心伤神扰还有发热恶寒,殿下身子骨一向健壮,这回怎么病的这么急?” 路子一听,满腹委屈被戳中一般,脱口而出:“殿下从南丘回来后,本就身子不自在,夜里一直咳嗽,昨日又被辛嫔娘娘罚站在大雨中淋了许久,要不然才不会病呢!唔……唔……” 延子已经脸色大变去捂路子的嘴,拿眼去看邢夫人,却见邢夫人已经急急停住脚,一双明亮不容欺瞒的利眼看看路子,又看看自己紧捂着路子嘴的手。 延子在她的目光下,讪讪地将手从路子嘴边拿开。 邢夫人肃着脸重新看向路子:“路子,你说什么?” 路子刚被延子捂了嘴,在他一连串蹬人的眼神中,哪里不知道自己失言了,因此拿手一拍嘴巴:“奴婢多嘴,奴婢乱说!奴婢什么也没说。” 邢夫人见状,越过他转向一旁低着头不说话的延子,脸上带着不入眼底的笑意:“延子公公,看你把路子吓得。怎么,我还听不得句实话了?也是,我充其量不过是六殿下的舅母,怎比得上延子公公是殿下身边的近人?” 延子闻言忙跪在地上磕头:“奴婢不敢,舅夫人折煞奴婢了,实在是殿下不许奴婢们嚼舌头,更不许提及辛嫔娘娘。” 邢夫人是个性子烈的,一瞪眼道:“我告诉你,你那辛嫔娘娘还是我一手养大的,站我面前得喊我一声‘嫂子’,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路子,你别理他,你说,你家主子如今还不知道病根在哪儿,把你家殿下染病的经过,仔仔细细说给我听!” 路子左右探头看了看,一梗脖子:“说就说!” 接着,便把六皇子从南丘回来后的这几日,如何筋骨疲累,夜里如何咳嗽半宿,昨天又如何因为被辛嫔娘娘罚静思己过,而在大雨中淋上许久。 邢夫人听他说完,只觉的心里一股子邪火往头顶窜。 她风风火火地赶到辛夷宫,见主位上的辛嫔娘娘穿着一件素净的墨兰锦衣,饱满的发鬓间简单插了几只雁衔珠紫钗,正手拿针线做着一件衣服,一副仪静体闲的模样。 她看了一眼,想着方才路子说李秉元如何劳累、如何淋雨的那些话,气儿不打一处来。 好不容易强忍着,等到辛嫔屏退了左右伺候的宫女太监,她张口就说了一句话: “辛嫔娘娘,臣妇请旨,请娘娘将六皇子给了我邢家吧。” 第四十三章 劝 辛嫔坐在主位上,看着下面的人,一脸无奈地说道:“嫂子,你许久不进宫,这又是说的哪里话?” 邢夫人一本正经地又说了一遍:“回娘娘,臣妇说的是心里话,请娘娘将六皇子给我邢家吧。臣妇膝下虽已有一个儿子,但顽劣不堪,整日就知道气我。臣妇和你哥哥还缺一个我们说一句话,他便千百里去奔波的好的。我看六皇子就是这样的,求娘娘体恤。” 辛嫔只当邢夫人是哪里受了委屈,仍是笑问道:“嫂子,你这是怎么了?一口一个‘臣妇’的。” 邢夫人不接她的话茬,绷着脸继续道:“我们邢家虽然家业单薄,只开了几个镖局糊弄饭吃,手底下也不过是一帮卖苦力的弟兄,但请娘娘放心,六皇子若是到了我邢家,我的儿子是如何,六皇子只会比他更好,必会吃好穿好,不叫他受了委屈。娘娘既叫我一声嫂子,还请娘娘心疼我一回。” 辛嫔看她一脸认真的神色,淡淡地蹙眉:“嫂子是在开玩笑吗?起儿是皇子,陛下虽然开恩,许他与外家多亲近,但怎么可能会真的将一位皇子给邢家?” 邢夫人听了她的话,脸色上是遮不住的怒色:“好好好,娘娘不肯给,臣妇没那福分,也不敢再要了。只是娘娘不心疼我这嫂子就算了,还请娘娘百忙之中,心疼心疼你的亲子吧!” 辛嫔已感觉到她绕了一圈,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便端坐正色道:“起儿怎么了?” 这句话就像那点炮仗的火苗,邢夫人一拍大腿嚎上了:“怎么了?我那外甥,说起来是个皇子,昨日却病倒在宫外,孤零零没个人察觉,若不是遇上个好心肠的拾破烂的,将昏迷中的他送回了我们邢府,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听听,说出去谁相信他是个皇子?” 邢夫人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如今虽将养出些大户人家娘子的模样,但市井妇人的做派她不是不会。 辛嫔先是吃惊再是沉默,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邢夫人仍不罢休:“娘娘可知道他因何生病?大夫说他是外邪入侵、心伤神扰、发热恶寒。当时一听这话,臣妇就想起来镖局的一位兄弟。那兄弟与六皇子一起去的南丘,回来之后对我和你哥哥说,六皇子太能吃苦了,一路上跟着他们那些糙汉子,睡荒庙,睡马厩,吃冷馒头喝凉水,半个苦字都没说过。” “臣妇还犯糊涂,六皇子莫不是因为一路奔波才受了风寒?谁知我方才进了宫才知道,原来昨日他还被娘娘罚了个静思己过,站在那大雨中淋了许久。娘娘,起儿到底犯了什么错?要你将他罚在那大雨中淋着?六皇子从南丘奔波回宫才几日,你怎么能狠下心?” 辛嫔与哥哥邢自修很早便没了父母,嫂子进门后,一直将她这个小姑当做女儿娇养,真真是应“长嫂如母”这句话。 此时听了邢夫人的问话,她缓缓地解释道:“昨日我罚他时,并未下雨。到后来下雨了,我忙着做针线,不知道他仍站在雨中未走。” 邢夫人看向辛嫔:“娘娘生的六皇子,还不知道他的性子?拿娘娘当祖宗供着,娘娘让他站,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不敢走啊。” 辛嫔接口道:“那他后来,还不是不到两个时辰就走了?” 邢夫人简直气坏了,口中也不再叫‘娘娘’,直接就“你”起来了:“你还有脸说?那是正好碰上陛下传召诸皇子,起儿能不去吗?咋?你还想让起儿为了受你的罚,淋着大雨抗旨啊?合着是车马劳累不足以让我外甥落了病,反倒是他母妃的这幅冷心肠,才能浇得他透心凉。” 辛嫔被她一番数落,脸上也微微动了真火:“我等着他从南丘回来,日思夜盼,心都焦了,可他带回来的东西就那么几样,这般懈怠,我罚他静思己过难道不应该吗?” 邢夫人一听更怒:“好啊,你竟是因为这个?可见我家小姑如今金尊玉贵,就是与旧日不同了。眼高手低不说,心里想东西也都是理所当然。南丘,南丘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南丘王的老巢,那就是个虎窝!起儿才多大?将将十七岁,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放着锦衣玉食的皇宫不呆,为了你这个母亲的心思,硬是出宫去跟老虎掰腕子,千辛万苦得了些东西便巴巴地跑回来奉给你,你呢?你还嫌弃他得的少,你是不是要他把命丢在南丘才罢休?” 辛嫔怔怔地看着一个地方,不说话。 邢夫人随着她的目光打量一下这辛夷宫,愤愤说道:“娘娘只是好吃好喝地坐在宫中等了半年,可想过这半年里,起儿为了那些东西又受了多少苦,做了什么?” 辛嫔像是猫被踩中尾巴一样,突然脸色一变,起身声嘶力竭地喊道:“不是半年,是十二年,十二年,我等了足足十二年!” 邢夫人像是被雷击中一般,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辛嫔喊过之后,身子一软跌坐回椅榻,拿袖子掩住了面容,胸口剧烈地起伏,传出一阵悲苦的抽泣。 邢夫人见她这模样,脸色颓然,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 邢夫人过了许久才带着颤音说道:“是,娘娘受苦了,都怪我们没本事。” 邢夫人抬起头,已是满眼泪水:“娘娘的伤心和委屈,尽可朝着我们撒气,朝着旁人撒气,哪怕是朝着陛下去撒气,只是怎么算怎么想,起儿这孩子也不该受这牵连。他守在你身边,对你至孝,性子又倔,受了苦楚也不会言说,母子连心,娘娘也疼一疼他吧。” 邢夫人临走前,回头看向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主位上的辛嫔显得娇小而柔弱,她想了想,最后说了一句道:“都说是长嫂如母,今日我拿大再说一句,臣妇也是有儿子的,娘娘若是再这般,寒了起儿的心,日后想起只怕会落了悔。” 她说完这句话,不再看对方的神色,抬脚离了辛夷宫。 第四十四章 游 致远书院的一间学屋里,夫子比往常早停了课,手捻着胡子道:“过几日便是七月初七,按规矩,到那一天书院里一大批书都准备拿出来晒,我们每位夫子都从院长那领了理书的任务,今日便讲到这里,你们提前回家去吧。” 夫子交代完便走,众学生难得提前下了学,个个神色轻松,一边嘻嘻哈哈笑闹着,一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钟营将书本纸笔留给书童收拾,自己围到霍啸业旁边,有些兴奋地问道:“啸业,难得提前放学,今天你还去帮你公主堂嫂筹备蹴鞠赛不?” 霍啸业冷着脸:“不去。” 另一位交好的少年也从后边走了过来:“要我说也别去,净一群娇滴滴的丫头片子,不能踢不能碰,连基本的蹴鞠动作都听不懂,有个什么意思?其中还有两个老缠着啸业问来问去,我在一旁看着都头大。” 杜明举拿胳膊颠着鞠球,附和道:“就是,要说还是上回遇到的那个小姑娘不错,人家那是真心喜欢蹴鞠,不仅知道齐云社的“十不准”“十禁戒”,还知道陛下给齐云社题的词,还有那招单脚定鞠的动作,一看就是个练过的。” 霍啸业听了脸色更黑了一层,钟营一瞧,大致猜到他心里想的什么,便道:“要说也真是奇怪,咱们前些日子费的功夫可不小,东南西北四道城门都派了人守着,数得上的旅店也都查过了,愣是没找着那天的小姑娘。连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她还能飞到天上去?” 坐于前两排的崔行达正往书囊里放着书本,闻言动作一僵,眨眨眼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霍啸业眼风扫到,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钟营顺着霍啸业的眼光看去,嚷道:“崔行达,干嘛呢?看你那手忙脚乱的样子,后面有狼撵你啊?” 孟子约刚去了净房又回来,听见钟营的话,插话道:“要是有狼,你一准儿也跑不了。” 崔行达控制脸上的表情,回头道:“没有,我有点儿急事。” “什么事?”,霍啸业突然开口道。 钟营看看霍啸业,觉得有点奇怪,自从崔行达主动送了那篇文章帮霍啸业过关之后,霍啸业最近都很少找他和孟子约的茬儿了,今天这又是什么心思? 崔行达面上不显其它情绪,慢慢地说道:“我家族学就在附近,今日放学早,我去接上几个堂兄弟一起回家。” 钟营撇撇嘴转过头:“无趣!” 崔行达提着心,直到出了书院大门才神色一缓。 孟子约在旁边道:“行达,你真去你家族学啊?我也去!我不要早回家,自打在酒楼跟霍啸业他们闹了那出之后,我家老头子天天盯我就跟盯几万两银子似的,瞅得人心里直发毛,我严重怀疑这老头儿是在计划如何把我这个亲儿子给卖个好价钱。虎毒不食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啊,我太惨了,我要去看妹妹,缓解一下悲伤的情绪!” 崔行达心里还在想尽量离霍啸业他们远一点,一边快走,一边更正道:“再胡说让伯父禁你的足。还有,是我妹妹。” 孟子约抬手肘戳戳他肉呼呼的肩膀,故意气他:“是我妹妹!” 崔行达转头给了他一个“懒得和你这幼稚鬼争辩”的眼神,问道:“你还要不要去?” 孟子约听出他话里威胁的语气,很没骨气地点头:“要去!” 两人到了崔家族学,正瞧见崔家的两辆马车停在族学的门口,崔行初等人正围坐一团,不知道说着什么。 崔行达和孟子约走过去,才看到人群中间的是崔行蓉和她的两个嫡亲弟弟崔行栋、崔行植。崔行蓉气得俏脸通红,一手紧拽着一个弟弟,崔行栋、崔行植兄弟俩也是气呼呼的神色,不停扭着试图挣开。 “妹妹?” 崔行初闻声抬头,看到突然出现的崔行达和孟子约,赶紧招手:“哥哥,孟家哥哥,快来!” 崔行达走过去,左右看了看:“这是怎么了?” 崔行初小声道:“行栋和行植想偷偷去学游泳,被蓉姐姐逮到了,正教训他俩呢。” 原来,族学结束后,崔行初她们如往常一样上了马车准备回家,崔行蓉对两个弟弟看得极重,上了马车之后又从车窗外探头去看弟弟们有没有上车,正好看见崔行栋、崔行植小哥俩蹑手蹑脚地从另外一辆马车上爬下来往树后面躲。 崔行蓉当时就尖叫了一声:“行栋,行植,你们俩要去干嘛!” 车夫闻声连忙喊了声“吁”停住了马车,崔行蓉没等马车停稳就着急地跳下来,冲过去一左一右捉住了两个。 崔行初和崔行月、崔行如跟上去,见崔行蓉正惊怒交加地问着两人:“你们俩不回家,偷偷摸摸要去干什么?” 崔行栋、崔行植见被捉住了也很光棍,昂着小脑袋对崔行蓉说道:“姐姐,我们要去湖子里学游泳。” “什么?”崔行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俩:“你们再说一遍,你们要去干嘛?” 九岁的崔行栋道:“去湖子里学游泳,下了雨,湖里水很清,我们去学游泳。” 七岁的崔行植补充道:“族叔家的小武哥能游着抓鱼,我们求了小武哥,要跟着他学。” 崔行蓉听明白之后魂儿都要吓飞了:“不许去!淹到水怎么办?哪儿也不许去,你们立刻跟我老老实实回家!” 崔行栋不服气地道:“凭什么?小武哥都去了,凭什么我们不能去?” 崔行蓉俏目一瞪道:“你还不听话了,回去我就告诉母亲,净带着行植乱跑,看母亲怎么训你。” 崔行栋脖子一仰:“告就告,我也告,姐姐天天管着我,烦死了。” “你……”崔行蓉气得不行。 她一眼看见父亲宠妾尤氏生的庶长子崔行桦也在旁边,想起来父亲几次夸这个庶长子聪颖过人之时母亲郁愤的神色,再看看自己这俩弟弟“不识好人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呛自己,眼圈就是一红。 第四十五章 寻 崔行初察觉到崔行蓉发红的眼睛,偷偷拽了一下崔行达的袖子。 崔行达接收到她的信号,有些笨拙的弯腰帮助拉住崔行栋和崔行植:“行栋,行植,你姐姐也是怕你们掉湖水里淹着了,前两日刚下了雨,湖水比往常深了很多呢,掉进去淹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崔行栋看看他争辩道:“才不会淹,武子哥会游泳,他会看着我俩的。” 崔行蓉的脸色本来因崔行达帮忙说话而有所缓和,见弟弟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又怒道:“崔小武才多大?万一有个好歹,他自己都顾不住,还能顾着你们俩?” 崔行栋“哼”了一声,挣挣自己在崔行蓉手中的胳膊,撅着嘴不说话。 “行栋,我母亲说水里边有水鬼,专捉小孩子,可吓人了。”这是三房双胞胎中的男孩儿崔行光在讲着听来的鬼故事。 二房的庶长子崔行桦可能是自觉身份尴尬,嗫嚅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加入劝说:“我听人说,便是惯常打渔的渔夫也有溺水而亡的。” 崔行蓉闻言瞪向他:“你是在咒谁?” 崔行桦脸色一白,向后退了两步不再说话。 众人道理也讲了,劝也劝了,兄弟俩中的崔行植已经被“瓦解”愿意回家,就剩下崔行栋拗着头在原地挣扎,死活不愿意上马车。 崔行初纳闷地打量着这小家伙,脸色上能瞧出心虚,看样子是知道不该去偷偷去学游泳了,但怎么就是不肯上马车回家呢? 她仔细观察着,见崔行栋某个瞬间偷偷看了一眼崔行蓉的脸色,带着点怯怯的意思,灵光一闪,心说莫非这家伙还惦记着崔行蓉的话,怕姐姐回家告诉父母之后自己挨罚,所以才不肯上马车? 想到这,崔行初试探地开口道:“蓉姐姐,你们刚才说的话行栋和行植都听进心里去了,他俩今后肯定不会再偷偷去学游泳了,我看你就别告诉三伯娘了,很快就是七夕,三伯娘她们也都忙着呢,咱们快回家帮忙去。” 崔行蓉刚想说“那这么行?非得让母亲狠狠教训他”,就见崔行初对自己挤眉弄眼,又努努嘴示意旁边的崔行栋,她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想了想才道:“好,只要行栋和行植以后都不去偷学游泳,今日之事我就先不告诉我母亲。” 崔行初看崔行栋的小脸听了这话果然神色松动,趁热打铁道:“行栋以前不知道偷去湖水里学游泳很危险,这回知道了,肯定不会再去了,对不对行栋?” 崔行栋在众人的围观下,有点迟疑,终于还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点完头还看向崔行蓉。 崔行初敲定完“甲方”敲“乙方”,对崔行蓉道:“我就说嘛,行栋最明事理了,蓉姐姐,你和行栋拉勾,今日之事咱们回去之后谁也不说。” 大姐头崔行蓉嘴上说着“幼稚”,到底还是伸出小拇指头和仰头望着自己的崔行栋拉了勾。 众人舒了一口气后,重新上了两辆马车往府里去。 马车动了起来,崔行初却总觉得心里好像忘了什么的不踏实,待挑起车窗处的帘子,看见两旁涨高不少的湖面时,才恍然大悟,急急地喊了声“停车”。 车夫一时不防吓了一跳,再次叫住了拉车的马,心说,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一个两个地要停车。 马车里崔行蓉几人纳闷地看着崔行初:“怎么了你?” 崔行初道:“蓉姐姐,方才行栋行植说族叔家的小子崔小武会教他俩学游泳,咱们把行栋行植找回来了,那崔小武怎么办?你看湖水和河道里的水涨了这么多,崔小武不会有什么事吧?” 崔行蓉显然是对崔小武有了怨念,闻言挑眉道:“管崔小武干什么,敢撺掇我弟弟下湖水里,这笔账我早晚得跟他算!” 崔行初想想后世里那些每年都会发生的孩子溺水事故,再看看车窗外明晃晃、波粼粼的湖水河道,是真的有点悬心了,劝道:“蓉姐姐,要不然我们还是看一眼吧,今天要是崔小武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别人指定会说都是因为行栋、行植要跟他游泳,传出去对行栋他们的名声也不好。” 崔行蓉盘算了一会,总算是点了点头。 崔行初撩开窗帘,和马车外跟着的崔行达说了,崔行达也是点头表示认可。 众人又从崔行栋的嘴里撬出来崔小武预备教游泳的地点是街道后面的一处湖泊,便乘着马车后赶过去。 崔行达、孟子约这些男孩子们跟着领路的崔行栋、崔学植往那湖泊处走去,崔行初这些女孩子多有不便,则停在附近的街道,站在马车边等消息。 街道旁边是一条河道,崔行初站了会儿便走了过去,看着里面哗啦哗啦湍急流动的河水心里越来越不踏实,这河水可比下雨前大得多啊,莫非上游地区的降雨时间比较长?这么大的水,那崔小武还敢去游泳,不会有事吧? 崔行蓉跟过来,看她的脸色不对,便问道:“你怎么了?” 崔行初勉强笑着摇摇头,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 过了一会儿,孟子约牵着崔行栋、崔行植、崔行光回来了,崔行初看见赶紧迎上前问道:“孟家哥哥,怎么样?找到崔小武了吗?怎么就你们回来?我哥呢?” 孟子约看着她急切的神色道:“找到那个叫崔小武的了,正在那湖子里游呢,我们几个劝他上来,好话坏话都说了,那小子不听,骂你们家俩小家伙是‘叛徒’,还赶我们走,说是别打扰他捉鱼。行达让我先送小家伙们回来,他和崔行桦还在那继续劝着。” 崔行栋、崔行植被骂‘叛徒’正伤心着呢,委屈地望着姐姐们。 崔行蓉牵起他俩的手,说:“这崔小武野得很,走,咱们回家,不管他了。” 崔行初想着那河道里的水,怎么也挪不动脚,她想了想,抬头对孟子约说了几句话。 孟子约听完,张大嘴巴望着崔行初:“妹妹,以后我一定不得罪你。” 第四十六章 回 孟子约折返回街道后面那片湖泊时,仿佛得了诸葛亮的锦囊妙计,一张俊美脸庞上的神情拽得二五八万。 他拍拍湖岸边崔行达的肩膀,眼睛朝湖里瞟着:“那小子还不愿意上来?” 崔行达无奈地点点头:“无论怎么劝,也不肯上来。” 孟子约一挑眉,眼睛里满是跃跃欲试的光芒:“瞧我的!” 崔行达和一旁的崔行柏就见他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了两步,冲湖里喊道:“那个崔小武,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上不上来?” 眼前的湖泊像是一面青色的镜子,零散长着些芦苇等碧绿水草,一个人从湖水中露着光溜溜的肩膀和脑袋,听了孟子约的喊叫后,往湖岸的方向故意撩起一串水花,有些得意地回道:“小爷我再答一遍,不上去就是不上去,有本事你们下水来捉我呀!只怕你们连闭气都不会,沾了水就得鬼哭狼嚎、哭爹喊娘,哈哈!” 孟子约转头对崔行达道:“这小子跟谁在那小爷呢?待会儿他上来我非得收拾他,先说好,你可别拦我。” 崔行达望望湖水中的崔小武,苦笑道:“我一定不拦你,问题是他不上来,想收拾都收拾不住。” 孟子约“哼哼”邪笑两声:“等着,看我怎么把他弄上来。” 孟子约早就瞧见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了,跟崔行达说完这句话几步走了过去,从地上捡起来一条裤子和袍子。 他用一只手将两件衣服抖得呼呼作响,另一只手叉腰,张狂得好似诗人醉酒之后诗兴狂发:“噫吁兮~崔小武,你看这是什么?” 崔小武原还纳闷他突然发颠,待定睛一看他手中的衣服,心中暗叫不妙,他从水里探出半个身子:“喂,你拿我衣服干嘛?给我放下!” 孟子约笑得活脱脱一名奸商:“放下?好啊,那你麻溜儿给我上来,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再不上岸,你这几件衣服我这就拿走了啊!” “你敢!”崔小武往岸边游近了几步,嘴里还嚷道:“你敢拿我衣服,你是小偷吗?” 孟子约看着崔小武游近,侧过身冲旁边的崔行达邀功似的眨眨眼,崔行达不动声色,抬起袖子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孟子约得意一笑,继续对孟子约道:“你再继续待在湖里试试?看我敢不敢拿走!我今儿还把话给你说清楚,我不仅要把你的衣服拿走,还要去附近的街坊邻居们面前都走一圈,给大家伙儿讲一讲,哎呀,不得了了,湖里有个光屁股的小子,快去看吧!” “万一你要是等不及偷偷爬上岸走回家,我保准一路上的大街小巷里都挤满了大婶子小媳妇儿等着看你的光屁股,不出两天,你的大名就传遍了整个北城,你就成名士了,人人一提起你就说,哎呀,是那个光屁股的崔小武啊,我见过,哈哈,你说热闹不热闹?” 崔小武越听越气,牙齿咬得咯嘣响,结结巴巴道:“你敢!…你……” 孟子约意气风发地挥手,打断他的话道:“别你啊你的了,大老爷们这么不痛快,麻溜儿上来,衣服还你。” 崔小武看看孟子约手中的衣服,气势不足地“哼”了一声,到底是慢慢游到了岸边,双手在岸边的草地上用力一撑,一跃上了岸。 他上岸之后眼睛盯着孟子约,孟子约挑挑眉果然将衣服还给他,崔小武接过衣服手忙脚乱地穿上。 崔行达和崔行桦走过来,崔行达道:“小武,我们不是难为你,这几日湖水有些大,流得又急,游得不安全。” 崔小武黑着脸不说话,只顾埋头整理着衣服。 孟子约白了崔小武一眼,在一边说道:“你小子可别好心当做驴肝肺,要不是我初初妹妹怕你万一在湖水里有个好歹,小爷才不跟你在这费工夫呢。走吧,回家去!” 孟子约拽了一把崔行达和崔行桦,率先往回走,一边心里还想着,哼,报仇了,还别说,这小爷小爷的自称起来口感还是蛮爽的。 崔小武听了他的话不知道想了什么,快速地眨眨眼睛,老老实实地跟在他们后面。 崔行初、崔行蓉她们在马车边等了半晌,就见他们几个人走了回来。 孟子约一脸笑意地走到崔行初旁边,努努嘴示意跟在后面的崔小武,偏头小声地说道:“妹妹,招儿好使!” 崔行初看着他浑身上下一股子“可把我自己神气坏了”的得意样,也忍着笑对他小声地说道:“主要是孟家哥哥戏好!靠谱!” 孟子约一脸惊艳,眼中明晃晃闪着三个大字回应她:你识货! 崔小武见那个拿衣服威胁自己的少年,正奸笑着和一个小姑娘嘀嘀咕咕个不停,心里一阵憋气。 他看见崔行栋、崔行植正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神情怯怯地打量着自己,便“哼”了一下高声道:“行栋,行植,我算是知道你们俩是什么人了,我好心要教你们游泳,你们却带了人来戏弄我。以后,别想在我这儿学游泳,还有我捉的鱼,你们俩碰都别想碰。” 崔行蓉看着俩弟弟“嗖”得一下缩回马车的怂样,有点心疼了,气冲冲地走上去对崔小武道:“好啊,崔小武,你能耐啊,我还没找你说撺掇我弟弟的事,你就敢当着我的面就敢数落我弟弟,怎么,你是不是想我去找族叔族婶说说你做的这些事啊?” 崔小武明显有点儿怕她,后退了一步道:“你不说我也要说,哼,你们这群人趁我游泳,当贼、当强盗偷我的衣服,我这就回家告诉我母亲去!给我等着吧!”他说完撒腿就跑,边跑还边回头看,生怕这群人追上来。 “哎呦这小子~”孟子约挽着袖子准备逮住他,崔行达拉住他的胳膊:“子约,算了。” 崔行初是只要确保崔小武不再继续待在湖里游泳就好,告状什么的她这个“伪儿童”才不在乎呢,语气轻快地附和道:“就是,咱们不管他了,回家!” 第四十七章 揽过 马车回到崔府,一行人都下了车。 崔行达、崔行初准备带着孟子约去拜见崔瞻和谢氏,崔行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牵着两个弟弟走了两步又转身,对崔行达说道:“行达,我父亲今日不在家,待会儿能让行栋、行植跟你请教功课吗?” 崔行达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性子静,以往堂兄弟姐妹们嫌他闷,很少在私底下主动找他,也不从来没遇到过崔行蓉找他指点弟弟的功课,今天怎么…… 崔行达看向崔行栋和崔行植,见俩小家伙儿也没说不愿意,便轻轻道:“好,让行栋行植来述玉院即可。” 崔行蓉点点头,便和两个弟弟先回二房去了。 孟子约跟着崔行达兄妹往偏院去,神色有些小紧张,拽拽崔行达:“我就这么见叔父叔母,会不会太仓促啊?” 和崔行达交好的这两三年,他倒是见过崔老太爷和崔老夫人,独独没见过崔行达的父亲母亲。 崔行达难得见到他这个样子,安慰好友道:“无妨,我父母都是性子宽厚的人。” 崔行初一点都不担心。她看着孟子约不耍宝的时候那副乖巧有礼的小鲜肉脸庞,心说,少年,你一定不知道宇宙上还有“阿姨粉”“奶奶粉”这种逆天的存在。 孟子约还在不放心地追问谢氏的性格和喜好,崔行初忍不住插话道:“孟家哥哥你放心,以我的了解,你这气质,这人品,这风度,我母亲必定是一见就喜欢的。” “真的?哈哈!”孟子约神情一下子舒展开来,挤开崔行达凑到崔行初身边说道:“妹妹,你这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不是吹牛,在我们家还有我们附近那片,我可是最讨长辈们喜欢了,从小到大不知道得了多少祖母或是婶娘的赞了,人送雅号‘万人迷’。” 崔行达忍笑看着好友耍宝,挥手示意他往前看:“万人迷,到了。” “这么快?”孟子看着偏院的大门咽了咽口水。 崔行达和崔行初领着他进了正房。不得不说,孟子约端正了脸色的模样太能唬人了,大大方方地给谢氏行了礼问安,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朗顺耳,语气也亲近地恰到好处,连头发丝都透着股“人家超乖超有礼貌”的气息,强烈的对比差点让崔行初笑出声来。 谢氏果然是一见他、说上几句话就喜欢得不行。 想也知道,儿子的同窗好友到家里来,她自然是要给足了面子,更别说一见面,发现这孩子还是个眉清目秀的玉样少年,彬彬有礼的模样看着就让人真心喜欢起来。 谢氏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喜欢玩闹,因此,她拉着孟子约塞给他重重的见面礼,又问了他父母安、让他常来府上玩耍,便放他们三个自玩去。 许是方才众人一起找崔小武时结下了革命友谊,崔行达带着崔行初和孟子约到了述玉院时,竟见到崔家的几个小的,除了二房的庶长子崔行桦,差不都都聚在了述玉院。 几人正坐在院内石凳上争论着什么,旁边放满了装文房四宝的书囊,热闹得崔行达都快怀疑走错院子了。 崔行蓉见崔行达回来了,便站起身走上前道:“行达,那行栋、行植今天的功课就劳烦你指点一二了。” 崔行达点头:“好。” 崔行蓉像是回报似得,又转头对崔行初道:“初妹妹,过两日便是七夕,你的九曲针和彩线备齐了吗?咱们做了夫子的功课,便去准备吧?” 崔行初连忙应好。 男孩儿们去了崔行达的书房写功课,女孩儿的功课轻省,便凑在崔行达的正房里铺开纸笔写功课,偶尔传出话语声和轻笑声,既安静又生机勃勃。 述玉院内的丫鬟小厮,瞧着这难得出现的画面,一个个都觉得今天真是稀奇了。以至于崔瞻喊着崔行达的名字跨进述玉院时,被丫鬟小厮们暗地里白了好几眼,真是的,净打扰少爷小姐们用功。 崔瞻进到述玉院时,众人的功课差不多都写完了。听到父亲/叔父的呼唤之后,都陆陆续续地从屋子里走出来。 崔瞻见自己一声呼喊,便从屋子里跑出这么多小辈,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大概一扫,嗯,人很齐,几乎囊括了崔家四分之三的第三代。 崔行初见崔瞻进来后,其他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拘谨,场面一时冷场,便率先开口道:“父亲,怎么了?找我们可有事?” 崔瞻也发现小辈儿们都绷着小脸,心说,这反应伤自尊啊,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还是自己的闺女贴心,知道主动给爹爹递梯子。 他轻咳一声,特意放缓了声音道:“初儿,今天你们谁在族里崔小武游泳的时候,把他的衣服拿走了?崔小武的母亲带着他寻到家里来了。” 话一说完,他发现几个小辈儿互相对视之后,将小脸绷得更紧了,心说,得,白瞎了我故意柔和处理过的嗓音。 孟子约一听崔小武果真叫了家长来讨说法,当时就要站出来承认是自己拿的衣服,不防崔行达拽了他一把,向前走了两步挡在他前面,对崔瞻说道:“父亲,崔小武的衣服是我拿的。” 除了崔行初,其他几人都是脸色一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崔瞻的脸色。 崔瞻面无表情,崔行蓉咬咬牙,扬声道:“四叔父,崔小武的事我也有份,要罚您连我一块罚吧。” 她这一开头,剩下的孩子可有了样板了。大家伙儿年纪虽小,但却天生察觉到这时候绝不能怂,一个个英雄气灌体,围上崔瞻道:“四叔父/叔父,崔小武的事我们也有份。” 崔行栋、崔行植看看姐姐,再看看大家,闭着眼嚎得震天响:“四叔父,还有我,也罚我吧!跪祠堂也行,写大字都行。” 一群半大孩子愣是弄出了满院子的“有难同当”的悲壮感。 崔行初站在一边捂着脑袋,亲们,我爹可什么都没说呢。 第四十八章 上门 崔行初艰难地从一众争着揽过认罪的小伙伴中挤过去,拽拽她爹崔瞻的袖子,道:“父亲,崔小武游泳的湖水很急很深,我们拿衣服是为了让他上岸,免得遇到危险。崔小武和他母亲现在在哪儿?我们跟您过去解释。”她也不说具体是谁拿的衣服,只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地说清楚。 崔行蓉、孟子约他们一听崔行初话里说的都是“我们”,这下子人人有份,集体作战,不用争着揽过了,便住了口看向崔瞻。 崔瞻方才已经被这么多孩子围着嚷得头大,听了女儿的话明白了事情大概,赶忙抓住众人安静下来的空当,接上崔行初的话道:“好,好,崔小武和他母亲正在你母亲那呢,我带你们一起过去。” 他前面走了两步又回头,想着方才几人鬼哭狼嚎的画面,觉得还是有必要挽救一下自己的形象:“四叔听明白了,你们是怕崔小武遇到危险才拿的衣服,你们都是好孩子。待会儿崔小武要是领情就算了,要是不领情,四叔也不罚你们。” 崔行蓉几人脸上一喜。 崔瞻再接再厉道:“四叔也兜着,不让你们父母罚你们。” 众人看他的眼神立刻升级成了星星眼。 崔瞻心满意足地点头,开玩笑,当年本人可是方圆五里的孩子王,今天宝刀不老,十分之好。 “嫂子,你放心,一会儿我那双不孝儿女回来,我一定让他们给你家小武赔罪。”偏院正房里,谢氏正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崔小武的母亲。 崔小武坐在一边吃着点心,心说让你们一群人欺负我一个,非得让你们长长记性。 崔小武的母亲长着一双吊梢眼,眉毛细长,看着就是个性子要强的,此时捏着帕子点在眼角,带着哭腔说道:“弟妹,要说你们刚回京城,我再怎么样也不该头回上门就是来告状的,实在是小武这孩子受了委屈,吓得在家里直哭,太让人心疼了。凭什么一句话就不让我家小武在湖子里面玩啊?族学附近的湖子是府上开的吗?弟妹,你说,那湖是府上的吗?” 谢氏当然一个劲儿摇头:“肯定不是府上的,谁都能游得。” 崔小武的母亲听了她的话更来劲儿了:“既然不是府上的,为什么行达他们几个偏不许小武游啊?这不就是欺负人吗!噢,对了,行达他们还威胁小武说,他要是这几天再敢继续在湖里面游泳不上来,就要将小武的衣服拿走,让小武光着屁股回家,还说要喊来全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出来追着看!” “你听听,这么损的招儿,哪像是半大孩子能想出来的?我听小武一说气得肝都疼了,是,府上是族里的宗支,可也不能仗势欺人,欺负我们旁支吧?往上数往下看,谁还不是姓崔的!” 谢氏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嫂子,你别生气、别生气啊,我家老爷已经去叫了那几个孩子,一会儿回来就让他们给小武赔罪。” 崔瞻带着崔行初、崔行达几人站在门口偷听了片刻,给了几人一个“你们看吧”的眼神,才故意咳嗽了两声,走了进来。 见众人进了屋,崔小武的母亲斜着眼往他们身上转了一圈,凉凉地开口道:“小武,你跟你族叔族婶指指,到底是哪个要拿你的衣服?” 崔小武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母亲身后,眼中有些得意。 崔瞻见了插话道:“嫂子,我方才问了这几个孩子,只怕他们是出于好意,才说要拿小武的衣服。” 崔小武的母亲脸色一变,看着崔瞻声音尖锐起来:“好意?什么好意?兄弟要是想包庇自家孩子就明说,不用拿话唬我这个妇道人家。我就知道我们旁支的孩子好欺负,不比你们宗支的金贵。” 崔瞻见她满口宗支旁支的不放,便摇摇头,对崔行初几人说道:“你们自己跟小武解释吧。” 崔小武的母亲眼神不善地瞪向众人,崔行植、崔行如这两个小的在她的目光中吓得直往后躲,崔行蓉、崔行达、孟子约和崔行初几个大的对视了几眼,往前走了两步挡住他们。 孟子约倒是不怕她,却有些顾忌崔瞻和谢氏的脸面,小声对崔行达几人道:“吓唬谁呢,我去说!” 崔行达拦住他,上前道:“婶子,我们真的是好意,湖子里的水比较深,我们怕小武有个好歹就劝他上岸,小武一直不肯上来,我们才说要拿走他的衣服的。” 崔小武的母亲扭头问向崔小武:“小武,是不是这样?” 崔小武憋出两汪泪:“我在湖里游得好好的,他们突然窜出来不准我游,我争辩了两句,他们便要拿走我的衣服,还说要让很多人看我光屁股回家。凭什么啊?凭什么他们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他们那么多人欺负我一个!” 崔小武的母亲愤愤地转过头:“行达,你怎么说?” 崔行蓉忍不住道:“小武还撺掇我两个弟弟跟他学游泳呢,万一出事了又该怎么说?” 崔小武的母亲冷笑一声:“蓉姐儿,我怎么听小武说是行栋行植求着他要学游泳?合着你们是因为这个才要欺负我家小武啊,我总算是明白了。” “谁欺负他了!”崔行蓉气得直跺脚。崔行栋、崔行植看着姐姐的样子,跟着苦起来小脸。 崔行初左右一看,我方一片凄风苦雨,这哪行啊,看来对面的大婶气场真不是盖的。她赶紧抬高声音道:“这位婶子,是我出的主意要拿小武的衣服。” 崔小武的母亲耳朵一动,盯着她看了两眼,求证似的望向谢氏和崔瞻:“兄弟,弟妹,这孩子我看着眼生,可是你们家的行初?” 谢氏暗暗给崔行初一个威胁的眼神,才冲崔小武的母亲赔笑道:“正是我家的丫头,调皮的很。” 崔小武的母亲不置可否,对崔行初道:“你刚才说,是你出的主意拿小武的衣服?” 崔行初点点头,不顾旁边哥哥崔行达不停示意的眼神,继续说出了让崔小武的母亲更火大的话:“不仅拿衣服的主意是我出的,就连不让小武在湖子里游泳也是我先提的话头。” 第四十九章 七夕 听了崔行初的话,崔小武的母亲第一反应就是想拍桌子。后来瞧瞧旁边的崔瞻和谢氏,到底是咽下了一肚子的骂娘话,看着崔行初问道:“初姐儿,你刚回京城没几天,我家小武得罪你了?” 崔行初摇摇头:“没有。”说实话,今天还是她第一次知道这个叫崔小武的。 崔小武的母亲道:“我说也是,我家小武最是乖巧,不可能你刚回来就招惹你。既没有得罪你,那你为什么要欺负我家小武?” “因为我误会了啊。”崔行初一张口就是承认错误,痛快地让崔行达几人瞪大了眼睛。 “你误会了?”崔小武的母亲下意识地重复道,一时没反应过来。 崔瞻想想崔小武的母亲那种战斗力,已经准备好随时挡在崔行初这个傻女儿面前了。 崔行初往崔小武的方向看了一眼,用力点头:“对,我就是误会了。今天我们本来已经带着行栋行植准备回家了,是我不肯走,非要大家找小武哥的。” 崔小武的母亲跟着她看了一眼崔小武:“你找小武做什么?” 崔行初比划着指指正房外面的天,说道:“许是因为下了暴雨,族学周围的河面要比往常高出一大截,里面的水流得又快又急,风浪也大,连腰粗的树根都能被裹着顺水流。我胆子小,看那河水打着旋儿流经湖泊,就想起书上说,人若是在水里溺着了,几个呼吸就会傻掉脑子,再晚一会儿就会丧命。” “我把这些和哥哥、蓉姐姐他们一说,大家都担心起独自在湖水里游泳的小武哥了。因此,我们才会乘着马车折返回去,又是劝又是拿衣服哄,其实只是为了想要小武哥别在湖里游泳了。” “只是,我们大家却不知道,小武哥的水技原来是万无一失的那种好,真是杞人忧天了一场,现在还让伯娘你以为我们欺负了小武哥,这可不就是误会吗?” 崔小武的母亲一时说不出话,有些愣怔地看着崔行初,这小姑娘话说的,谁敢说自己的水技就是万无一失的好?听她描述的有模有样,莫非近几日的湖水真的比往常大上一些? 崔小武则是歪着头回忆,喃喃道:“哪有那么吓人,我经常游的,我还不知道?”。 崔行初给崔行达和孟子约使了个眼色:“哥哥,你们在湖边见到小武哥的时候,那附近风浪大吗?有别的人吗?” 孟子约秒懂,做出一副用心良苦、语重心长的模样上前说道:“可不是,崔小武,我们在湖边找到你的时候,就看到一大片湖泊上连个渔夫也不见,只有你一个人飘飘荡荡地在水中露着个脑袋,看着多叫人悬心啊。” 不善言辞的崔行达,也当着众人的面肯定地给出四个字:“的确如此。” 崔小武的母亲听着几人的描述,隐晦地瞪了崔小武一眼,有些讪讪的端起茶杯喝茶,却也不肯自己打自己的脸,重提前面那些话。 崔行初看她方才的做派,就没打算从她这儿听出个谢字,见对方的神情应该是大概明白事情真相了,便对崔瞻使了个眼色道:“父亲,既然是因为我们误会而给伯娘造成了不妥,我们现在罚自己去写大字好不好?” 崔瞻见女儿冲自己眨眨眼,哪有不明白的,一连声应道:“好好,你们几个都去写大字,好好写。” 几个孩子一对视,大的牵着小的,退出了正房。余下的,自有谢氏和崔瞻帮着收尾。 众人过了关,回到崔行达的述玉院,互相瞅瞅都嘿嘿笑了起来。 转眼间,便到了七月初七。 这一日是“七夕节”,相传天上的牛郎织女于鹊桥相会,有情人得纾相思苦。 这一日也叫做“乞巧节”,女子们不论富贵贫贱,都会拜月乞巧,祝祷姻缘。 族学里给女学生们放了两天假。谢氏早早给崔行初交代了许多事项,因此七月初七这天,崔行初起了个大早,等到春华、实秋给自己打扮一新,便径直往正房走去。 到了正房之后,谢氏和牛妈妈正在说着什么事,她腻腻歪歪地抱过谢氏,便自己脱了鞋爬到榻上,伸头看窗沿边的一个瓷碗。 七夕节有“种生求子”的习俗。妇人们在碗中盛上清水,提前将黄豆、绿豆或是小麦粒浸泡进去,让里面的种子发芽长苗,等到七月初七正日子这天,再用红色、蓝色的丝绳将芽茎扎成一束,据说可以求子求女。 这“种生”的“动作”,崔行初倒是每年七夕都能见到谢氏这么做,但是她却一直不知道其中“生子”的寓意。想也明白,谢氏怎么可能跟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讲这种话题。 这还是最近,她从哥哥崔行达处借了几本书,晚上没事看书时才无意间得知,原来七夕前几天拿碗泡豆子、当天又拿细线扎豆苗的这个小动作,背后竟是寓意求子。 自打知道真相,崔行初在恍然大悟之余,便打算仔仔细细重新观察一回“种生”。前两天看牛妈妈和谢氏泡豆子时,她就笑得一脸奸诈,这几日更是每日都要来瞧一回碗中豆芽的成长情况,勤快地好似小学生在写观察日记。 只见窗沿边的这个瓷碗中,装了大半碗清水,水里有百十颗绿豆,每颗豆子的顶端冒出玉质般透明的嫩绿小芽,已长了寸长,很是清新。 她老气横秋地点点头:“不错,不错,豆芽长得不错,看来以后母亲可能会给我添个弟弟或妹妹了。” 正在议事的谢氏不可置信地揉揉耳朵:“你说什么?” 牛妈妈背过身,抖着肩膀吭哧吭哧笑。 崔行初看了看谢氏,装傻转过头:“额,没什么,我是说豆芽长的好,长的真是好!” 谢氏明显已经听清了她说什么,脸上挂着丝羞愤,挽着袖子就要走过来:“说,你一个小丫头从哪儿听来的这些?” 崔行初麻溜地跳下榻:“呵呵呵,我还有事,母亲,要不然我先走一步吧?” 第五十章 这样就很好 谢氏手腕一使劲,将女儿逃跑的身子拨了个圈儿:“往哪儿走,今天事可多着呢,看我不让你把小腿儿跑断。” 崔行初为揭过去刚才那话题,摆出一脸憨厚乖巧的模样表忠心:“母亲,我都听你安排,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让我往东我不往西,让我捉鱼我不摸鸡。” 谢氏听她说话跟唱曲似的好玩,抿嘴忍笑,故意蹙着眉说道:“噢?我的初姐儿这么能干了,我突然想起来今晚上用的巧果还没炸。” 崔行初举手:“我炸我炸,噢,不是,我帮手,和周妈妈一起炸。” 谢氏又指指厨房的方向道:“庄子上送来的新鲜红菱和白藕,还沾着泥堆在厨房,这可如何是好?” 崔行初捉住谢氏的手,指指自己:“我去洗,我保证把它们洗的比我的脸都白净。” “穿九曲针用的五彩丝呢?” 崔行初给谢氏一个“一切尽在我的掌控之中”的眼神:“蓉姐姐昨天就跟我、行月、行如约好了,今天一起把五彩丝分好。” “那就好。太阳眼看着就大了,投针用的水再不摆出来晒恐怕就耽误用了。” “马上就摆,马上就摆!” 崔行初狗腿得就差在屁股后面装个尾巴摇了,谢氏强自忍笑,摸着她脑袋后的黑发好似在摸黏人的宠物:“好,好,我家初姐儿果真是能干又听话!” 崔行初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歪头一想说道:“不对呀,母亲,巧果、五彩丝我都弄,你做什么呀?” 谢氏故意往榻上闲闲地一坐,逗弄她:“我呀,我当然是忙着吃吃点心、喝喝茶啊。” 崔行初一脸震惊,控诉地看着谢氏,半响憋出一句:“我要去找父亲告状,击鼓鸣冤的那种!” “哈哈!”谢氏“噗嗤”笑出了声。 崔行初心说,这辈子的老妈笑点也太低了,脸上却继续端着,一本正经地对谢氏说道:“别笑,我在青县时,见过好几次父亲给那些击鼓鸣冤的百姓撑腰伸冤,我都学会了,秘诀就是一击一跪一行泪,所以,母亲你可不要欺负我年纪小。” 谢氏和牛妈妈听了崔行初的话,乐不可支,直笑得弯腰站不住。谢氏手撑在榻上,勉力仰起自己笑得通红的脸,嘴上说道:“一击一跪一行泪?哈哈,你去,你快去吧!” “夫人是要初儿去哪儿啊?”崔瞻大踏步走进正房,闻声问道。 他身后跟着神情温和的崔行达,父子俩大早上的不知去做了什么,这会儿一同来了正房。 谢氏一见崔行达,忙起身牵着他的手将他拉到榻边坐下。转眼看见崔瞻,冷不丁地想起崔行初说找父亲击鼓鸣冤的话,又是好一阵大笑才收住了声。 她一开口都是笑意:“老爷,没去哪儿,你闺女嫌我给她安排的活儿太多,正要找你去击鼓鸣冤呢。” 崔行初连忙嗔怪地看了眼谢氏,扭头对崔瞻和崔行达说道:“父亲,哥哥,别听母亲的,我才不是嫌她安排的活儿多呢,我这是在‘彩衣娱亲’,你们得夸我真是个孝女,颇有古圣人之风。” “牛妈妈,你看这个说变就变的小丫头!”谢氏又想笑了,赶紧跟牛妈妈说话转移注意力。 崔瞻看了看谢氏和牛妈妈脸上尚存的笑意,低下头对崔行初道:“好初儿,父亲接了你的状子了,本官在现场这么一勘察,就知道你这‘彩衣娱亲’是真真儿的,你看你母亲被你‘娱’的!人赃并获,证据确凿,本官定要为你这孝女做主。” 崔瞻说的一脸正经,这下连崔行初都绷不住乐了。 她爹也是段子手啊!而且这段子讲得简直无缝衔接,了无痕迹,这段数,不是个王者也得是个白银。 谢氏捂着嘴望天忍笑,身体不由靠在崔行达的身上,似喜似怒地喊道:“你们父女俩莫招我!” 崔行初冲谢氏眨眨眼,谢氏从她的眼神里产生一种她闺女要放大招的预感,只见崔行初将手攥成小拳头,对崔瞻拱手道:“大人英明,还了小女的清白,真乃青天再世!” 正房里仿佛静止了片刻,不知是谁先憋不住,众人齐齐大笑起来。 谢氏笑得直打颤,背靠着崔行达,手指着崔行初和崔瞻,“哎呦”“哎呦”说不成话。 崔行达坐在她旁边悄悄挺直了身子,好让母亲倚靠得更方便一些。在众人的笑声中,他肉肉的的脸上仿佛打上了一束光,尽是遮掩不住的柔和和暖意。 崔瞻手搭着女儿的肩膀,崔行初则拽着他的衣角,爷俩默契百分百,勾肩搭背,笑得那叫一个欢。 连院里洒扫的婆子和丫鬟,听到主子们传出的阵阵笑声,都是神情一缓,说了声“到底是过节呢”,便语气轻松地低声闲话起来。 崔行初边笑,边看着谢氏无忧无虑的笑脸。 有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一个同样容颜的女人,正系着围裙在炉灶、油烟机中穿梭忙碌,将一盘盘热腾腾的菜,从厨房变到了客厅的餐桌上,熏染了每一个长途归家的夜晚。 恍恍惚惚间,她似乎就坐在沙发上望着那人的身影,那人在灯光下麻利地颠着炒锅,还抽空对她说道:“出门在外工作可得好好吃饭,不能凑合,别净吃些盒饭外卖之类的,容易落下胃病知不知道?” 她听到沙发上的自己脆生生地答道:“我知道啦妈,您老人家都讲了八九十来遍啦~” 崔行初笑着笑着,突然低下头按住心口,那里的心脏噗通噗通跳得飞快,跳得她眼睛都酸涩起来。 “初儿,你怎么了?”谢氏瞧见她的动作,一边笑一边开口道。 崔行初抬起头,眼前之人的容颜与记忆深处的那道身影一模一样,此时更是连眼神都契合得一般无二。 她定定神,冲谢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没事,母亲,你放心。” 这样就很好。 妈妈,母亲,你能一直在我身边,我能一直看着你……这样就很好。 第五十一章 巧果 一家人笑闹过后,谢氏便对崔瞻和一双儿女说起着今天的安排。 “如今咱们回到府里,不能像在青县那般随意了。大嫂先前与我说过,今晚四房的女孩儿一起在花园子里拜月乞巧,母亲她老人家也会过去玩一会儿。对了老爷,府里男孩儿们是不是还要拜魁星爷?我听说城中还专门建了一处高台,设了一处大香案供人奉拜,是不是真的?” 崔瞻冲她点点头:“确有此事,今年城中不仅设了拜魁星的香案,稍后还有舞龙舞狮子之类的表演,街面上如今都挂起了花灯,大大小小的摊贩卖什么稀奇的都有,你们拜完月,也出府来瞧瞧热闹。” “好啊!”谢氏拍掌欢喜,摸摸崔行初的头道:“那我跟大嫂、二嫂她们也说一声,我们一块儿出去瞧瞧。还有,老爷,你可一定要带上达儿去那香案处拜拜魁星,我听说香火旺的香案处拜得最灵,求魁星老爷保佑我儿读书进益,来年科举一举夺魁。” 崔行达听了谢氏的话,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崔行初好奇地问道:“父亲,哥哥,这一大早,你们去做什么了?” 崔瞻笑而不语,崔行达看了看开口道:“妹妹,父亲带我去街上办事了,且刚好遇到一位大人,还得了个好消息。” 崔行初转向崔瞻:“父亲,什么好消息?” 谢氏也是一愣,看向崔瞻:“老爷,遇上谁了?什么好消息?” 崔瞻面有笑意:“遇上了吏部的何大人,何大人对我说,扈尚书已经看过了上回我与另外一人的对答,扈尚书最后选了我,已经在准备荐函,应该过了节就递上去。” “真的?”谢氏一喜,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太好了,悬了那么久的心终于落地了,这下过节可以过得踏实了。” 看来自家老爹很快就要开始上班了,崔行初冲崔瞻拍马屁:“父亲可真厉害!等着啊,我这就去找周妈妈炸巧果,给您炸个“步步高升”花样的,应景应景。” 她说完站起身,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小大人般的感叹;“哎,一大家子的事都离不得我,我可真重要。” 这副模样,不出意料招得谢氏要来追她,崔行初嘴上喊着“母亲留步,别送了,别送了”,脚下生风赶紧跑出门去,招呼着院里的春华、实秋一起抱头鼠窜,将谢氏的嗔怒和父兄的笑声留在了身后。 崔行初走进厨房里时,周妈妈正在案板边,忙着活用来炸巧果的面团。 只见周妈妈头上以紫巾包裹发髻,身前系着围裙,双臂的衣袖挽在肘间,将小麦面、芝麻粉、花生粉和糖、蜜等混合在了一个瓷盆里。 崔行初走过去与她说了几句话,便站在旁边看着。周妈妈的动作又娴熟又利落,有条不紊地将瓷盆里的面粉先揉团,再搓条,拿刀咚咚咚分成了一个个小的面剂子。 她从一旁的竹篮里取出来各色模具,便笑眯眯地对崔行初招手道:“小姐不是要做巧果吗?快来!” 崔行初应了一声,等春华、实秋给自己系好围裙,颠儿颠儿地凑了过去。只见案板上的模具依次摆开,既有老虎、狮子、兔子、鲤鱼等小动物状的,也有花开富贵、并蒂莲花等文字样式的。 她先选了一个兔子状的木模具,在周妈妈细细的叮嘱声中,取过油刷子在模具上涂了一层油,再将切好的面剂子塞到模具里,塞满压平,然后举起来往案板上一扣,一个长耳朵短尾巴的兔子状巧果胚子就落在了案板上。 案板边上还摆了几碗湛紫、粉红的果酱汁,崔行初拿手指沾了些,点在兔子状的巧果上,鲜亮红艳的颜色染缀在白色的面胚子上,颜值立刻直线上升。 春华和实秋也跟着笑嘻嘻地做了一个,旁边的周妈妈一边看她们笑闹,一边手中不停,不用模具也做出了好些个样式别致的。 待旁边帮厨的婆子来说油热好了,周妈妈便将几人做的巧果胚子丢进去炸成金黄色,出锅后,依着口味又洒上一层霜糖或芝麻粒就可以了。 七夕炸巧果,比的就是谁家的巧果造型更精巧、更难得、更别致。崔行初用模具做了几个之后不过瘾,趁周妈妈不注意,暗搓搓地揪了两块面团。 第一块面团,在案板上压成三角形,再将中间掏洞,将下面的两个角拽长成条,字母巧果“a”诞生了; 第二块面团,压成长方形,再上下各掏了两个洞,略微修出圆圆的形状来,字母巧果“b”横空出世。 她偷偷摸摸地看着周妈妈,悄悄将俩巧果混在众巧果里。待见了周妈将它们倒进油锅炸熟,笊篱里一会儿捞出来个“a”,一会儿捞出来个“b”,她掩着嘴,自个儿吃吃笑着乐个不停。 实秋看着自己小姐笑得欢,眼馋地凑过去:“小姐,你看到什么了这么高兴?说出来让我们也乐乐呗!” 崔行初伸手推开实秋凑过来的圆脸:“此事高深非常,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实秋顺着她看的方向看了个遍,只看到一堆刚炸出锅的巧果,于是鼓着小脸道:“小姐净乱说,巧果哪里高深了?好吃倒是真的。” 崔行初听了她的话,更是“哈哈”大笑。 实秋郁闷地望天,跟不上小姐的节奏怎么办?好发愁,她和春华会不会下岗啊? 崔行初过了瘾,看看天色不早,便将炸巧果的事留给了专业人士周妈妈,她自己洗了手就去往崔行蓉的住处,没办法,过节嘛,谁不得忙得跟明星走穴似的。 天还未黑,月亮刚露了淡黄的一个弯角,崔府花园里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案桌。 案桌上满满摆着果盘,既有各房奉出来的巧果,也有白藕、红菱和莲蓬等物。 崔府四房的夫人和小姐们,加上坐在太师椅上的崔老夫人,小十来号人,都在花园子里。 崔行初和崔行蓉几个站在一起,跟在一脸虔诚的大伯娘、谢氏等妯娌身后,对月叩拜祝祷。 第五十二章 穿针验巧 案桌上盘碟俱满,茶酒盈杯,香炉燃香袅袅,众人向月而跪,双手合十,嘴唇蠕动着小声祈愿。 崔行初跪在后面,隐约听到身前的谢氏低低的声音传来:“崔门谢氏诚心拜祷,求月奶奶保佑一家老小安康喜乐,保佑我家老爷为官通达,保佑我儿行达学业进益,保佑小女行初姻缘顺遂,月奶奶保佑,月奶奶保佑……” 她听到“姻缘”两字有点儿无语,低头看看自己12岁的小身板,再抬头看看天空上的那弯月牙,也将双手合了起来,小声道:“月奶奶,我母亲的目光比较长远是吧?夜里风怪大的,为了防止哪句话没传到天上去,我帮着再许一遍哈,求您保佑一家老小……。” 众人拜完月站起来,太师椅上的崔老夫人一脸兴致勃勃的招手,说道:“你们妯娌几个快坐下,给孩子们拿九孔针来,看今年谁是个得巧的,谁是个输巧的。” 谢氏几人笑着走到旁边,在圆桌边入了座,只将崔行蓉、崔行初、崔行月、崔行如四个小姐剩在中间。 四个小姑娘互相看看,崔行蓉率先娇声道:“祖母,今天我要是得巧,您赏什么啊?” 崔老夫人指着她对大夫人几人说道:“哎呀,不成了,蓉姐这个手巧的,又要来揩老婆子的油了”。 崔家妯娌几人都是笑。二夫人与崔行蓉的面容有四分相似,挺直的眉毛显出几分英气,她看着月色下的女儿亭亭玉立,气质飒爽,鲜嫩得好似一朵美人蕉,眼中闪过自得之色。 崔老夫人对四个小姑娘说道:“今天祖母舍了老本了,待会儿你们之中谁最得巧,祖母就赏她一副藏了许久的赤金好头面。” “好!”崔行蓉立刻兴冲冲地催着丫鬟们将九孔针拿上来。 大夫人的眼神微微一顿。 四个女孩儿中,大房的庶女崔行如不过六岁,三房的崔行月十岁,四房的崔行初十二岁,独二房的行蓉十四岁,女红又一向出挑,今年七夕必是四人中最得巧的。崔老夫人这赤金头面的赏,与直接明说是送给崔行蓉的也差不多了。 二夫人显然也是想到了这点,面上一喜,又怕被别人瞧出来,便低下头,用余光打量着其他妯娌的脸色。 大夫人笑了笑,半真半假道:“母亲这赏,连我听了都动心。不难猜,她们四个当中,这赏必是蓉姐儿得的。” 二夫人听了大夫人的话,脸色略有些不好。 三夫人长着鹅蛋脸型,弯眉樱唇,显得温婉柔顺,拿帕子掩着嘴笑道:“大嫂,你还看不出来母亲的心思吗?蓉姐今年虚岁十五,眼看就要议亲,母亲这是变着法儿给她孙女贴补嫁妆呢,去年媛姐儿出嫁前,咱们可没少见母亲这般做。” 大夫人一想,还真是三夫人说的那样,她的女儿崔行媛去年嫁到山东,老太太也是找由头给了几套头面。 这般一想,大夫人脸色不变,嘴里的话却有了笑意,冲着崔老夫人和三个妯娌道:“二弟妹、三弟妹、四弟妹,要不是咱们几个这模样糊弄不了人,我也非得扮一回小姑娘,骗母亲的好东西去。” 崔老夫人一直含笑不语地听着几个儿媳说话,听了大夫这故意逗趣的话,十分给面子的大笑,对左右伺候的人道:“这是哪里来的破落户?一把年纪了,还厚着脸皮要扮小姑娘哄我,赶紧给我撵出去。” 众人都是笑,谢氏接话道:“母亲,儿媳正想跟您说呢,咱家初儿姐是个手慢的,您要是得巧了才给赏,初姐儿肯定会急得挠头。” 崔老夫人往场中一瞧,登时抚掌大笑:“初姐儿可不是在挠头!” 崔行初望着眼前的九孔针简直给跪了! 所谓“九孔针”,就是在石头上钻好的针洞里,或是糠皮内芯的布囊上插上九根绣花针,七夕节“穿针验巧”,便是用五彩丝线挨个儿穿过九根针的针眼,最先穿完的为“得巧”,最后穿完的则是“输巧”。 她不是没见过九孔针,问题是京城的九孔针看起来不太对啊! 以前在青县,九根绣花针是整整齐齐地在布囊上插成一排,而眼前的九孔针呢?不仅有的高有的低,还插得歪歪扭扭,位置十分不规则,穿针眼的难度简直增加了不要太多! 崔行蓉、崔行月她们显然对这种“九孔针”习以为常,在寡淡的月色下,纤细的手指捏着五彩丝线的一端,对照着比半颗芝麻粒还小的针眼,一穿一个准,而且穿完一根针就略微转转布囊,接着穿下一根,动作又快又利落。 崔行初愁眉苦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别别扭扭地穿过三根针的针眼,抬头一看,人家崔行蓉、崔行月已经穿好七八根了。 崔行初破罐破摔,转头对六岁的崔行如说道:“如妹妹,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穿针验巧这种事我们已经看得很淡了对不对?” 崔行如似懂非懂,低着头“嗯嗯”地答应着,过了片刻一脸欣喜地报告:“初姐姐,我穿好了。” 崔行初吓了一跳,看向小丫头的九孔针,果然见九根针上都穿着五彩丝线,她难以置信地拿过来仔细看过,大受打击地问小丫头:“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才六岁,小手连针都拿不住好吗?” 崔行如往大人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崔老夫人她们正在夸赞第一个穿好九孔针的崔行蓉,便小声地凑过来说道:“我姨娘以前是绣娘,姨娘从我三岁的时候就偷偷教我绣花了。” 崔行初:“……” 或许是崔行初手里孤零零只穿了三个针眼的九孔针和五彩丝线太凄惨,崔行如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初姐姐,我觉得你刚才说的对,穿针验巧的事我们已经看得很淡了。” 从一个六岁就能飞快穿完九孔针的小丫头嘴里说出这句话,崔行初仿佛看到一支小箭“咻”得飞来给了自己会心一击。 她有气无力地看着崔行如的小脸:“如妹妹,真的谢谢你,忘了穿针验巧,我们还可以继续做姐妹。” 第五十三章 探问 等崔府几房女眷又进行完投针观影之后,四周已是暮色渐浓。 除了崔老夫人年事已高需要早睡休息,其他众人皆各自回房换了衣衫,准备出府去街上看热闹。 “初儿,你好了没有?咱们还要去寻你父亲和哥哥呢。”谢氏在崔行初的房门口唤道。 “快好了,这就来!”崔行初一边往荷包里塞着碎银子,一边歪着头往镜子里看了两眼春华刚给她换的新发式。 正面梳成一左一右对称的两个发苞,发苞上戴了一对湖水蓝花串,脑后的头发全部编进一根麻花辫,只留有额边、鬓角处的两缕细软碎发,弧度弯弯地翘在腮边。 崔行初试着晃晃脑袋,很满意,花串轻巧又牢固,不会缀得头皮疼,麻花辫子虽然简单,却省得头发被风吹乱吹散,出门逛街嘛,就要这样轻便利落的发式才好。 谢氏等她出来,便牵了她的手往外走,去与大夫人等人汇合。 府里数名车夫接了管家的吩咐,早已备好马车在侧门候着。待主子们上了马车坐好,车夫一甩鞭子喊了声“驾”,几辆马车鱼贯驶出崔府,往街上行去。 守在侧门处看门的门房张金哥,眼见主子们的马车行远正准备关门,忽然听到外边有一个人喊他的名字:“金哥?” 张金哥定睛一看来人,眼中闪过惊讶:“呦,葛妈妈?” 只见侧门外的墙下,葛妈妈手挎着一个包袱,脸上挂着笑意正冲他招手。 她怎么在这儿?张金哥一阵稀奇。 前些日子府里传过,说是葛妈妈得罪了刚回京的四夫人,被四夫人收了管事妈妈的差事,罚到庄子上当差去了,这段时间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她来府里了。 张金哥一边在心里嘀咕“今天这是怎么了”,一边朝葛妈妈走去。 待走近了,瞧见葛妈妈堆在脸上的笑意,张金哥心说,这真是今非昔比,以前葛妈妈还是府里行达少爷的管事妈妈,说话走路恨不得鼻孔朝天,什么时候冲他一个小门房给过笑脸?如今才去了庄子上几天,跟换个人似的。 葛妈妈看见张金哥眼中审视意味的目光后,脸色一僵,心中暗骂:“狗东西,凭你也敢这般看我!” 她早就养成了在府里下人面前跋扈的做派,这段时间到庄子以后,不仅境遇和每月落的银钱一落千丈,就连街坊邻居和庄子上的农户看到她也是一副指指点点的模样。因为这,她憋了一肚子火,几天里已经和家门口的那些长舌妇吵了几架了。这下又撞见张金哥一个小小门房都敢斜眼看她,她恨不得登时就要发作。 好在她记着今日来的目的,暗自低头喘了两口气,方堆出一张笑脸对张金哥说道:“金哥,方才那几辆马车里都是哪些主子要出府啊?” 张金哥上下打量她:“葛妈妈,您老人家不是去庄子上了吗?打听这个做什么?” 葛妈妈眼皮跳了两下,不自觉往身后一个方向看了一眼,又慌张移开,干笑了两声才答道:“金哥,我可是做了行达少爷六年的管事妈妈,行达少爷的许多事,四夫人待在青县哪能知道清楚?我也不等夫人传唤了,这便主动来禀报给四夫人听,不求夫人将我调回府,只求夫人少爷能念我一分好就心满意足了。你老实告诉我,我今天来得可是不凑巧?四夫人就在方才出府的那几辆马车中?” 张金哥一听,觉得葛妈妈说得有道理啊,这些主子身边的近人自有些门道,只要得了主子的眼,是留是走还不是主子的一句话?葛妈妈在府里当差多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起来了,还是不要得罪她为好。 想到这,他也摆出笑脸,冲葛妈妈点头说道:“葛妈妈你来得不巧啊,四夫人和大夫人她们带着几位小姐,都坐着方才那几辆马车,去街上瞧热闹了,府里的几位老爷少爷也都在外面拜魁星,听说今儿晚上不仅有舞龙舞狮,还有大戏台子,我要不是今天正好当值,早跑去瞧热闹了。” 葛妈妈眼中闪烁,与张金哥又说了两句边急急地扭身往回走。 待拐弯走到一处阴影处,她停步左右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突然开口:“怎么样?问清楚没有?” 葛妈妈心惊得重重一跳,只觉得双手打颤,她慢慢地转身。 身后那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人满身横肉,眉骨凸起,一脸凶相。矮的那人长着一双三角眼,眼珠小,眼白多,嘴巴虽然咧着像在笑,看人却直勾勾地叫人害怕。 葛妈妈望了一眼不敢再看,飞快地低下头说道:“问清楚了,四夫人和七小姐都在方才那几辆马车里,主子们要去街上看热闹。” “看热闹?嘿嘿,看热闹好啊!”矮个子笑得邪里邪气。 葛妈妈听了更怕,恨不得捂住耳朵。 矮个子那人瞧见葛妈妈的样子似乎愈发得意,扬手扔给葛妈妈一个荷包:“滚吧,没你事了。” 葛妈妈如蒙大赦,接住荷包转身就要跑。 “等等!”矮个子忽然开口,葛妈妈赶紧停住双脚,心跳如擂鼓,大气都不敢喘。 只听矮个子那人的声音阴沉沉地传过来:“管好你的舌头,什么时候舌头痒了,想想你那两个白胖的大孙子。” 葛妈妈听到那人提到她孙子,腿脚一软,连声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说的!万万不敢说!” 她这会儿已是万分后悔起了那贪心,捧着荷包的手哆哆嗦嗦,仿佛捧得不是银子而是炭火。 葛妈妈说完话,再没听见后面有声音,她等了半响犹犹豫豫地转过头,身后空空荡荡,方才那两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两人在夜色中疾行,向崔府马车的方向尾随而去。 “哥,为什么不杀了那婆子?留下银子咱买酒喝。” “你当这是在宛州吗?大当家交代了,少弄出人命,不许多生事。” 一阵夜风吹过,窃窃私语雪融一般消散在街角。 第五十四章 火 天上高挂着黑的夜幕,人间却是灯火通明。 崔行初从马车的车帘缝向街上瞧,眼都不够看了。 真热闹啊! 只见街道两边挂着成串成排的大红灯笼,映得夜晚犹如白昼。难得陛下因七夕特赐开了宵禁,城中的百姓们无论富贵贫贱,都抓着这少有的机会,携家带口到街上玩闹,放眼望去,满街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车水马龙。 人多就是商机,茶楼、布坊等商家大敞着店门揽客,便是街边桥头也挤满了卖力吆喝的小摊小贩,小推车挨着担挑子,你吆喝完我接腔儿,虽不比高楼大厦的那般明亮气派,但热闹非凡的街景,一处处的欢声笑语,看着就让人雀跃起来。 “四夫人,前面人太多,马车挤不过去了,小的看大夫人她们已经下车了。” “知道了,你停在路边吧,我们也下去走。” 谢氏交代过车夫,便和崔行初下了马车,牛妈妈和春华等人将主子围在中间,谢氏牵着崔行初的手叮嘱道:“初儿,我们下车走过去,今日人多,你牵紧我的手,别跑丢了啊。” 崔行初使劲点着头:“好!” 下了马车,崔府女眷们对周围的热闹感受得愈发直观。夜风阵阵,送来一波波锣鼓和人声交织的声浪,四周逛街玩闹的人们谈笑宴宴,更有拜完月乞过巧的姑娘们,带着帷帽或面巾,三五成群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撒下银铃般的笑语,使人感觉连身处的空气都喧腾起来。 崔行初一边走,一边瞧,待瞧上街边长龙般的各类小吃摊贩,忙拉拉谢氏的袖子示意。 谢氏瞧瞧前面的大夫人等人也是停停走走,不时驻足在摊贩边挑拣,便点了点头,崔行初忙把碎银子塞给实秋。 实秋听了吩咐,挤过人群来到一家插着“豆沙米糕”小桅杆的推车前,听店主说了什么,便转身冲人群外的崔行初大声喊道:“小姐,要浇酸枣汁还是桂花汁?” 崔行初隔着人群只看到实秋嘴巴动了,却听不清她说的什么,便侧耳朵问道:“实秋,你说什么?” 实秋见自己和小姐互相听不清,挠头想了一会,转身从摊贩的小推车上拿起来盛酱汁的两个小坛子,先冲崔行初举举左边的摊子,脸上做出一副酸得挤眉弄眼的神情,又举举右边的坛子,做出吧唧嘴陶醉的模样。 崔行初看明白了哈哈大笑,伸手指向实秋第一次举得的那个小坛子:“要酸的!” 实秋挑眉得意,小姐真聪明,我也真聪明! 她远远冲自家小姐咧嘴笑后,转身放下两个小坛子,冲摊主脆生生地说道:“要浇酸枣汁的!” “好嘞!” 摊主应了声,掀开推车案板上的盖布,露出下面方方正正的米糕,白莹莹的米糕好似玉板,中间夹着的一层厚厚豆沙,摊主手持长刀左右一划、一铲,便切下来一小块菱形模样的米糕,再麻利地铲入一个圆碟子,从坛子里舀出一勺紫红汁水浇上,浓浓的枣香扑鼻而来。 崔行初等实秋回来,接过米糕,托在帷帽下尝了一口便睁大眼睛:酸枣汁酸爽可口,米团软糯,豆沙香甜,炒鸡好吃! 她吃完这碟豆沙米糕,胃口大开,又连说带比划,指挥着实秋又买了些别的零嘴小吃。 谢氏笑盈盈地捏着崔行初的脸:“贪吃鬼,该买的不买。” 崔行初在帷帽下啃着栗子酥,疑惑地问道:“母亲,什么该买的我没买啊?” 谢氏道:“当然是要买些绣线绣架,我方才就发愁,今年七夕我的初儿输巧输得那么惨,得买多少绣线给你练手啊?” 崔行初呆住,觉得自己的悲伤像嘴角的点心渣一样洒落,她眨眨眼,径直越过谢氏往前走:“哎呀,声音好大啊,我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实秋在旁边“噗嗤”乐出了声, 崔府的女眷们在人群中走走停停,好半响儿才转到拜魁星的那条街附近。 大夫人说道:“拜魁星的高台应该就在前面这条街上了,你大哥他们都在那里,咱们这就过去。” 众人正要往那街上去,忽听一阵“哐哐”“咚咚”的锣鼓声越来越近。 崔行初探头,从熙熙攘攘的行人间望过去,只见四五个舞狮人顶着两只威风凛凛的五彩狮子头,随着鼓点不时跃起追逐,在他们后面,一条更为显眼的斑斓长龙被竹竿高高挑起,在夜空中摇曳翻滚,正在众人的簇拥下游街而来。 那舞龙舞狮行得极快,眨眼间便到了众人近前。围观的百姓不下数百人,乌泱泱一片人潮,亦步亦趋地随着舞龙舞狮的动作涌动。 崔大夫人一见,对众人说道:“这会儿子人太多了,咱们且往边上靠靠,莫要被挤坏。” 谢氏几人都是点头,婆子丫鬟们守在外圈,护着主子们准备往街边走。 惊变只在一刹。 崔行初只记得自己转过身,正跟在崔行蓉、崔行月几人的后面往前走,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失火啦!” 街上明明人声鼎沸,那道声音却出奇地压过喧闹的人声。崔行初下意识转身望去,只见夜幕之下,方才还在半空中昂首威严的长角巨龙,此时头部燃烧起通红的巨大火焰。 夜风助长了火势,那火焰顺着竹竿、油纸做的龙骨架,轰然烧向舞龙的前段、中段乃至整条龙身,将舞龙密密匝匝包裹成一条庞大的火龙,天空中迅速一片火光。 在噼里啪啦的斑驳声,火龙从半空中断裂坠下,重重地砸在地上,飞溅四散的火花,映照出围观百姓脸上目瞪口呆的表情。 有光膀子的舞龙人一身是火,惨叫着从火龙中冲出来。周围的人们如梦初醒,炸了锅一般尖叫着往四周逃去。 “别挤!别挤!”崔府的丫鬟婆子们试图挡住挤过来的人潮,却被惊惧的人群轻而易举冲开。 惊慌奔逃的人们前推后搡,有人跌倒在地上被附近的人踩踏而过,哭喊嚎叫中,崔府的女眷们就像是几粒微小的沙粒,被人潮裹挟着冲散开来。 第五十五章 不见 谢氏已经看不到大夫人、牛妈妈等人了,她背朝着人潮涌来的方向,面带惊慌将崔行初拉在身前,推着她往一处店门口的方向走:“初儿,快往那走!” 崔行初一只手紧紧抓着谢氏推在她肩头的手,一边眼盯着前面几个人的缝隙拼命往前挤,眼看着就快挤到那店门悬挂的灯笼下,却突然感觉肩上、手中一空。 “母亲?”崔行初扭头。 只看见黑压压嘈杂的人影中,一个系着面巾的高个儿男人手拿帕子,从后面掩住谢氏的口鼻。谢氏双目紧闭,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被那人拖着迅速向后退去,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崔行初望见这一幕,脑海中有一瞬间空白。 “母亲!”她心脏重重一缩,猛然喊了出来,拼命推开人群往谢氏的方向冲去。 她突然爆发出的惊惧尖叫,令周围的人同时捂了一下耳朵。有人回过神来看她不过是一个小姑娘,便准备推开她继续往前挤,不防自己还没伸手推过去,那小姑娘反倒发了疯一样撞了过来。 那人与崔行初一接触才惊觉一股大力狠狠撞来,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歪了好几步才站住,那小姑娘好像不知道自己撞了人,红着眼嘴里喊着什么,一个劲儿从他方才站的地方往人群中挤。 没看到人都是往外跑吗?他不由啐了一口:“神经病啊!” 在奔流的人潮中,崔行初显得有些瘦弱,她冲撞逆行,夜色和人群在眼中一下子可怕起来,喉咙在一阵阵发紧,脑海中仿佛潮水一般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又只留有一个: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母亲! 崔行初拼命推开挡在身前的行人,有人飞奔而过将她撞翻在地上,头磕在地上震得人眼前一黑,她不敢耽搁,手撑在地上一咕噜爬起来,朝着谢氏消失的方向迅速追过去, 怎么办? 眼前是往四面八方奔跑的人们,唯独看不到谢氏的身影,崔行初左右张望,手在颤抖,她瞪着眼睛努力分辨着该追过去的方向,忽然感觉腰上一紧。 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崔行初正要转头,余光扫到一只手里抓着棉帕,向自己的口鼻捂来,夜风泄露了那棉帕上的一丝奇怪味道,崔行初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七夕夜开了宵禁,京城的守卫本就增加了许多。 舞龙起火的消息传出,在附近值守的军巡院士兵闻讯而至。领头的牙校骑在马上,望着惊慌奔逃的人群一声令下,士兵们“咔咔”拔出了腰刀,在灯火下湛出摄人的冷光。 百姓们一见官差来了心神大定,又被冰冷的长刀所震慑,不由自主地抱着头蹲在原地不敢再跑动。 稳住奔逃的人群之后,牙校驱马上前,口中呼喝有声,一边让在场百姓往两边靠拢,一边派人运水救火。 被火烧身的舞龙人早已没了声息,地上躺了十来个被踩踏致伤的人哀嚎不停,好在舞龙之处是在街上的空地,起火掉落之后,飞溅的火苗只烧掉了附近七八家临时摆出来的摊子上,并未殃及街道两边的商家店面,否则成排成片的房屋连着民居,一旦着火,后果不堪设想。 军巡院的牙校和士兵在收拾残局,崔府大夫人发髻散乱,衣裙歪扭,捂着心口站在一家布坊里惊魂未定。 几个丫鬟牢牢地守在她身前,六岁的崔行如小脸煞白地站在她身后。大夫人看了看,指了个婆子要她出门去打听情况。 那婆子方才被人群挤怕了,战战兢兢地从布坊门口跨出去一只脚,左右观望后回来禀报:“夫人,几位夫人也躲在附近的店铺里,奴婢去请她们过来吧?” 大夫人闻声一喜,向前走了几步挥手:“快去!” 那婆子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二夫人牵着崔行蓉、三夫人牵着崔行月,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略带狼狈地进了门。 大夫人连忙迎上去,一左一右拉住二夫人、三夫人的手:“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没事就好,方才真是吓死人了。” 二夫人塌着眉毛不停哎呦:“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好好的一条长龙怎么就着火了?到后面那么多人突然冲过来,不知哪个杀千刀的推了我好几把,气死我了。” 三夫人也是看了眼外面:“好在军巡院的兵来了,要不然今天非出大事不可。” 崔行蓉听着大人们说话,左右看了看突然说道:“母亲,四婶和行初呢?” 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一瞬间呆住了。 几人一对视,急忙往店门外走:“四弟妹!” 三人的丫鬟婆子也都跟着出了门,大夫人扭头高声道:“你们都去附近寻四夫人和七小姐,看四夫人在哪家店铺里避着,让她们快到这儿来。” 丫鬟、婆子们答应了一声散去。 妯娌三个站在布坊门口,看着下人们分头寻去,又望一眼不远处街头的一片狼藉,还有正组织士兵和百姓灭火的军巡院士兵,都是一阵无言,好好的七夕,怎么就突然出了这一档子的事?真是倒霉。 “大夫人!您看到我们夫人和小姐了吗?” 妯娌三人闻声望去,见春华、实秋挎着牛妈妈不知从哪个旮旯冒了出来,正急急地往这边走。 三人越走越近,狼狈不堪的模样越来越清晰。牛妈妈像是崴了脚,额头上疼出了汗珠,每走一步都颠着脚,春华、实秋衣衫上都是泥,实秋膝盖处的裙子还裂了大口子,好像遭了打劫。 大夫人认出她们赶紧问道:“你们没和四弟妹在一起吗?” 牛妈妈还没站稳就赶紧回道:“奴婢们怕人冲撞上夫人小姐,落后了几步挡在后面,谁知那些人跑得太凶了,一下子就将我们撞得不知东西南北。大夫人,您看到我们夫人和小姐了吗?” 大夫人摇了摇头。 春华一急:“大夫人,奴婢记得当时夫人是推着小姐朝这边的店铺方向躲去了,这旁边几家店铺里有吗?” 大夫人定定神,对几人说道:“你们莫急,我已经派了人去将附近寻个遍,四弟妹和行初都是机敏的,必是躲在哪家店铺里暂避一时。” 牛妈妈、春华和实秋都是用力点头:“一定是的!” 过儿一会儿,派出去寻人的丫鬟婆子都陆续回来了,大夫人妯娌三人听完禀报手脚一凉。 “都没有?怎么会都没有?” 第五十六章 惊闻 魁星为北斗七星中的第一颗星,主天下文事及考运,为点取状元之神。七夕是魁星爷的诞辰,拜魁星,是家中有读书学子的人都慎重待之的事情。 崔瞻领着崔行达在高台上燃香拜了魁星,便坐于一旁的茶楼上,与他一起的还有崔家其他三位老爷和一众少爷们。众人预备等府里的女眷过来之后,再一同回府。 茶楼不远处的东边,戏台子上的《魁星传》正逐渐演到了高潮部分。 传说魁星老爷飞升之前长相丑陋,满脸斑点,更跛了一只脚行走不便,常常受人耻笑。其后魁星爷发奋读书,一朝高中,在参加殿试之时,与当时的皇帝有一番传扬极广的对话。 此时戏台子上演的,正是皇帝与魁星爷对答的一幕,茶楼上的人无论老少,都兴致勃勃地望向戏台 只见皇帝端坐问道:“卿为何脸上斑如麻?” 魁星爷赤发花脸,听到殿上君王问到他一直被人嘲笑的痛处,思及数十年寒窗苦与人情冷暖,雄浑的唱腔夹杂了悲壮与坚毅的情绪,伴着激亢的鼓点答曰:“臣麻面、臣麻面缀着满天星!” 皇帝又问:“卿为何跛脚似踢斗?” 魁星爷答曰:“臣独脚、臣独脚一跃跳龙门!” 皇帝听了他这奏答大喜:“卿当是寡人堂下臣。” 这是魁星爷一生之中最重要的转折点,这故事情节和场景也是天下读书人都心心念念、翘首以盼的一朝中举、天子门生,因此,这一折戏一出,不管是戏台下还是附近的茶楼,众人都是轰然叫好,拍手一片。 崔瞻难得带着自己的儿子崔行达来拜魁星,给戏班子叫过好之后,便微微闭目,随着戏曲的锣鼓之音,手指敲在桌上打着节拍。 “老爷!老爷!” 崔瞻睁开眼睛,扭头四顾,总觉得好像听到了牛妈妈的声音。 崔行达探身向楼下望去,只见牛妈妈满脸急色一边往这边跑一边喊。 父子俩对视一眼,起身往楼下走去。 牛妈妈气喘吁吁,几乎是扑到了二人身上 崔瞻见了她的样子心里一紧,赶紧走过去问道:“牛妈妈,莫慌,夫人让你找来我的?出什么事了?” 哪知牛妈妈听了“夫人”两字更是眼睛一红大放悲声:“呜呜,老爷,夫人和小姐不见了!” “夫人和小姐不见了?”崔瞻觉得自己没有听懂牛妈妈说的话,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立于旁边的崔行达眼中一惊:“你说什么?母亲和妹妹不见了?” 崔瞻听见崔行达的话,身体猛得一颤反应过来,他死死抓住牛妈妈的胳膊:“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夫人和小姐不见了!” 牛妈妈拼命压抑住喉间的抽噎,长长抽了一口冷气,手指着来时的方向道:“我们在前面那条街上遇上了舞狮舞龙的队伍,那舞龙突然起火掉下来,许多人逃跑,将府里的人全都冲散了,现在大夫人、二夫人她们都在,独独不见了我们夫人和小姐!” 崔瞻一把甩开牛妈妈的手,双目中是几欲吃人的怒火:“在哪儿!带我去!” “父亲,我也去!”崔行达一把拽住崔瞻的袖子,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惊慌和担忧。 崔瞻看了他两眼:“我先过去,你去楼上跟你大伯父他们说清楚。” 布坊门口,大夫人远远地见崔瞻铁青着脸大步走了过来。 春华和实秋刚查看完一家店铺来到外面,见了自家老爷,“哇”得一声哭出声来。 崔瞻一路上又听牛妈妈细说了当时的情景,见了涕泪横流的俩丫鬟,狠狠瞪了一眼:“哭什么哭?没用的东西!夫人和小姐必是躲在了别处避过人潮,哪个再说‘不见了’我剥了他的皮,还不赶紧找!” 春华、实秋听了他的话不仅不恼,反倒像有了主心骨往崔瞻靠近,俩人一边拿袖子抹了把脸一边用力点头:“对!对!老爷说的对!夫人和小姐一定是躲在别处等着咱们去寻呢,奴婢们这就去找。” 崔瞻已经走到了大夫人妯娌三人面前。大夫人一脸焦急,连忙上前一步:“四弟……” 崔瞻看着眼前几人发鬓歪扭的狼狈样,好险咽下了就要脱口而出的责问:“大嫂,这附近你们都让人找过了吗?这么多丫鬟婆子就没一个瞧见我夫人我女儿的?” 二夫人不等大夫人说话便插话道:“四弟,你是没看到,那会儿子起火有多吓人,满大街乌泱泱的人说跑就跑,人挤人人撞人,一不留神就得被挤倒地上受人踩,我们和四弟妹都是着急忙慌地向外跑,谁也顾不上瞧别的了。” 大夫人想起来当时的情景这会儿还觉心惊肉跳,面带惊色地补充道:“后来军巡院的兵一过来,街上的人就稳住了,谁知道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四弟妹和行初就不见了,方才那个**华的丫头说看见四弟妹往这边的铺子来了,可我们找了好几遍,都没见到她娘俩,掌柜的和店小二也说没见过。” 崔瞻不自觉攥紧袍袖下的手:“大嫂,你们确定每家店铺都问过了?有没有漏的?这附近的几条街上去看过没有?” 大夫人一连声道:“都问过了、看过了,这条街还有附近的街,丫鬟婆子们问了一遍,方才我和你二嫂、三嫂又亲自去问了一遍,都说没见过。这可怎么办?这么长时间,她们娘俩怎么着也应该回来找我们了,这能去哪儿啊?” 崔瞻听完大夫人的话,转身看着四周沉沉的夜色,心里一阵阵发紧。 他是做了六年县令的人,在青县主政一方之时,不是没接过庙会上拍花子、拐孩童之类的案子。虽说皇城脚下,他比谁都希望妻女只是暂时躲在了某处,但是他不敢想象自己若是心存侥幸、判断失误将会导致的后果。 若万一是他最担心的那种可能,此刻的时间真是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时间过得越久,就越无法预料、越糟糕。 他眼中闪过决绝,抬脚向远处军巡院的牙校走去。 大夫人、二夫人等人连忙喊住他:“四弟,你做什么去?” 崔瞻头也不回:“我去打点官兵,请他们帮着寻人!” 第五十七章 马车 崔行初似昏似睡,意识恍惚,眼皮沉重地闭合着,心底却充斥着一股深深的焦灼。 不能睡啊,不能睡啊。 潜意识里的不安像一团火,烧得她焦虑难受,总觉得有件极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不能睡啊……出事了……一个念头像风中断断续续的话语,不停往她脑子里钻,恼人地阻碍着她入眠。 崔行初在昏涨意识中挣扎数次,勉力抓住一丝清醒,出事了?出什么事了?谁出事了? 随着这一丝清醒,一些记忆片段隐约闪过。 街上……舞龙……大火…… 密密麻麻的人群…… 被人掩住口鼻、隐入人群的母亲…… 母亲? 母亲不见了!!! 一股惊悸直冲头顶,崔行初陡然睁开了眼睛。 意识在恢复,一连串的记忆在脑海中还原。对,母亲被人趁乱掳走了,自己追过去,也被人从后面用棉帕迷倒,此后便失去了意识。 那她现在是在哪儿? 昏暗的光线下,能瞧见正上方似乎是马车的棚顶,身下的木板在不停晃动,她的口中被塞着布团之类的东西,双手被拉到背后捆住了手腕,略一转动便能感受到麻绳粗糙的触感。她挣了一下,这是被绑架了吗? 呼…呼…一阵轻微的呼吸声从某个角落传来,崔行初耳朵一动,还有一个人? 她忍着不适用手肘撑起身体,尽力朝呼吸声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此时的马车内,只有偶尔从外边投射进来的些许光亮,影影绰绰之中,她还没看清那人的面容,鼻尖却先闻到了一股她再熟悉不过的馨香。 崔行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慌忙凑近去看那人的面容,下一秒便鼻头一酸落下泪来:是母亲! 只见马车的一角里,谢氏手脚都被麻绳紧紧捆住,双目紧闭,口中被塞着一卷布团,凌乱的发鬓洒落下来掩住了她半边脸庞,整个人带着陷入昏迷的神情,无知无觉地蜷缩在马车一角,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崔行初只看了一眼就牙关打颤,两辈子第一次起了杀心。 她拼命平复自己因失而复得的惊喜和后怕而剧烈跳动的心脏,向前屈身,将眼中泪水在膝盖裙摆上抹掉,不能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自己昏迷之后被和母亲放在了一起,可见,掳走母亲和迷晕自己的是一伙人。 这辆马车的车头前似乎坐了两个人,两人低声说着什么,崔行初放轻动作,屏住呼吸仔细听着二人的谈话。 马蹄与车轮交织的声响中,只听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说道:“大哥,吕老四他们今晚上绑的谁?” 回答他的是一个阴森森、略有些尖锐的声音:“谁知道,反正是哪个高官的崽子。” 那粗声粗气的声音又问道:“跟咱们绑的不是一家的啊,那为啥咱一会儿还得去接应他们?早回去早完事多好,我还想去楼子里喝花酒呢!” 另一人轻哼了一声:“喝死你,不怕你婆娘知道了剁了你?” 那粗声粗气的声音憨笑了两声:“这不是那母老虎留在宛州还没过来嘛,等回头她也搬进了京,我又得过个像个秃驴了。” 另一人嗤笑一声:“瞧你那出息!” 这人嘲笑完,又接着前面的话说道:“咱们初到京城,场子不热,弟兄们也没来全,大当家也是谨慎,怕有弟兄办事落了单,才交代我们汇合了吕老四再一道儿回去,忍一忍吧。” 马车又行了差不多一刻钟,那道阴森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把马车就停在那林子处,估计吕老四那伙人也快了。” “好!”那粗声粗气之人应了,“吁”得一声停住马车。 马儿停足,车轮静止,马车内外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那两人跳下马车、来回走动所发出的声响,远处夜风送来的蝉鸣和虫叫,也格外清晰起来传入崔行初的耳中。 须臾,两人中的一人走到了马车车窗的布帘前,似乎是要查看车内两人的情况。 崔行初之前怕两人察觉她醒了,早就躺回了原来的模样闭上眼睛,此时耳听周围静寂下来,那人越来越近,更是将心提得老高,一动也不敢动。 呼啦,马车窗口处的布帘被人掀了起来,一双阴毒的目光冷冷地扫过车内的谢氏和崔行初。 不远处那道粗声粗气的声音说话了:“大哥,有啥可看的,那药还是我从宛州带来的,便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中招了也得给咱乖乖倒上七八个时辰。要我说,连绑都不用绑,没一点事,净让咱哥俩多费劲儿。” 呼啦,车窗处的那人放下了布帘,转身走远答道:“还是得小心点儿,大当家对这事极上心。” 马车里的崔行初睫毛轻颤,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虽然躲过去了那人的察看,但这并不能让她和母亲逃离险境。从两人的对话来看,他们停在这里是为了等另一伙人到来,两边汇合之后再去某个目的地。如果就这样束手等着,被他们一路拉到老巢,那母亲和她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正当崔行初心跳如擂鼓的时候,马车外远远传来一个声音。 那道声音,明显不是方才两人发出的,正带着喘息急切地喊道:“两个哥哥,快来帮忙!” 马车边的两人应该是迎了上去,嗓音阴森的人首先开口:“吕老四!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吕老四”似乎是受了伤,哎呦一声说道:“妈的,点子扎手,那家人身边有个厉害的侍卫,我们都将那小姐引到巷子里了,那侍卫硬是追了过来,一个人招呼我们一群,还砍了我胳膊一刀,两位哥哥快来帮忙!” 那声音粗哑之人不等吕老四说完便道:“还有这等人?在哪儿?我去会会他!” 声音阴森之人似是因马车里的谢氏和崔行初而有所顾虑,犹豫地开口:“不成,我这马车也得有人守着呢。” “大哥,那俩女的没解药得昏上一宿,这附近又没人来往,指定没事儿!” 吕老四也是连声哀求:“亲哥,你是我亲哥,来京后的第一回差事,我要是办砸了,大当家能弄死我。求哥哥救我一命,那侍卫眼看也蹦跶不了多久了,哥哥一去,耽误不了多大功夫就能回来。这事过了,我吕老四欠两位哥哥一个大人情!” “好吧”声音阴森之人终于吐口答应了。 三人说罢便不再耽搁,急急向远处而去。 马车里,崔行初迅速翻身坐起。 第五十八章 自救 崔行初侧身用肩膀和手肘撑地,艰难的坐起来。 她挪到马车的车窗前,用额头顶开布帘向外看了一眼,外面空空荡荡,方才的三人果然已经不在了。 要快! 这也许是母亲和她逃脱的唯一机会,要快! 崔行初回忆着前世偶然从电视中看到的方法,身体后仰,一边将头抵在马车的车壁上,一边双脚用力蹬地,让身体中间的腰部悬空,然后将背后被绑住的手腕,向腰部与马车底板之间的缝隙里探去。 从后面看过去,她双手的手臂与肩线组成了一个细细的三角形,她要做的,就是要将身体后退着,往背后的这个三角形里塞,往里面挤,往里面穿过去,从而将身体与被绑的手腕进行位置上的前后颠倒,将手腕挪到身体前面来! 这,是她想要进行后面所有动作的前提! 绑在手腕处的麻绳,让手臂组成的三角形非常狭窄。为了给身体穿过提供尽可能的空间,崔行初使劲将麻绳中的手腕向外撑,她撑得越紧,麻绳就越深地勒入肉里,臂骨也在生疼,崔行初眼泪都快下来了,咬牙一点一点向后挪着身体,一点一点调整着腰两侧坚硬盆骨的角度,终于将身后被绑着的双手从腰下、屁股下、双腿双脚的下面“掏”了出来。 顾不得身体的酸疼,崔行初颤着几乎麻木的手指将塞在自己和谢氏口中的布团掏出来,张开嘴狠狠吸了两口气,随即便用牙咬开了手腕处麻绳打的结,将自己的双手解救出来,再赶快解开谢氏被捆绑的手脚。 她看着谢氏陷入昏迷的模样,忍不住将头埋在谢氏的脖颈间片刻,恨不得时光倒流,她和母亲还好好地待在府里…… 她抬起头,深呼吸,强迫镇定下来。 她再次蹲到马车窗口处掀开布帘向外打量,方才那三人尚未回来,但这周围也没有过往的行人,那几人不知道离得有多远,大声呼救只怕不仅没有效果,还有可能被歹人察觉。 她看了一眼四周黑黢黢的夜色,和某个可能正在搏斗的方向,心里暗中祈祷:“那位厉害的侍卫大哥,拜托你继续忠心护主,拜托你打败那伙歹人,若是打不败,求求你能多拖一会儿就多拖一会儿,我和母亲获救后必重谢你!” 崔行初想完便甩甩头,转头蹲下来用力晃了晃谢氏,语气焦急:“母亲,醒醒,母亲,醒醒!” 谢氏毫无反应,崔心中略沉,看来方才那人说得是真的了,这迷药的药效只怕很凶。谢氏一直昏迷,不可能和她一起跑,这么说来,她必须要驾着这马车,才能载着谢氏离开那群人的控制。 崔行初拿定主意,开始拼命用脚狠踹马车的门。也许是那两人觉得崔行初和谢氏昏迷和被绑已经足够保险,因此这马车的门只是从外面上了把锁,崔行初踹了十来下,马车门便咔嚓裂开。 崔行初心中振奋,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就要去解拴在树上的缰绳。 正在这时,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崔行初心中一凉,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五十九章 逃 只见远处奔来六七匹马和一辆马车,马上的人呼啸怪叫,须臾将至。 崔行初暗道不好,以她的身子骨,若是驾着马车带谢氏逃走,只怕片刻就会被歹人追上来堵住,她和母亲谁都跑不了。 她仰头骂了一句贼老天,再多上一刻钟也好啊。骂完之后,她心头发狠,去它奶奶的,无论如何,至少要让母亲脱险。 拿定主意后,崔行初迅速走回马车被踢开的门处,双手穿过谢氏的腋下,咬牙使劲将她从马车上拖下来,又拖到旁边林子的茂密草丛里。 这片草丛有半米多深,又是夜晚,谢氏躺在草丛的掩映下,不是走到附近有意搜寻就几乎看不到。崔行初就近拽下来几大把绿色植株搭在谢氏身上,便赶快转身走回马车。 她刚走了两步就听到马车前的马儿打了两声响鼻,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折回谢氏身边,取下她头上一些发簪、珠花收在怀中,更是挑了一只尾端尖锐的簪子握在手心里。 崔行初解开马儿拴在树上的缰绳,再坐在马车车夫常坐的车辕位置,此时,那群人影影绰绰的身影已经逼近,崔行初紧张得双手发颤,使劲咽了口唾沫,在心里对前面的马儿说了声“对不起”,便咬咬牙,高高扬起手中的簪子,用力地刺在马儿的屁股上:“驾!” 马儿骤然吃痛,长鸣一声,撒开蹄子疯了一般向前飞奔而去。 夜风呼啸着吹在脸上,崔行初紧紧倚在后面的车棚上,双手紧紧抓住车棚两侧的,身体被颠簸得七荤八素,连打量那群歹人的动静都来不及。 马儿的痛鸣声与车轮的转动声远远传来,那声音阴森的人第一个发现这边的动静。他瞪着眼睛直接在马上就直起身来,气急败坏地爆出一声粗口:“妈的!那俩人要跑了!” 其余人随着他的动作望过去,都是大吃一惊。 那说话粗声粗气的人望见远处那辆向前飞奔的马车,惊得差点从马上栽下去:“不可能啊,那俩女的都被迷昏了,还捆了手脚,不可能会跑啊!大哥,肯定是有人偷马车!” 那声音阴森的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双眼紧盯着旁边马上的吕老四:“好啊吕老四,扶了你的碗,却要洒了我的肉,耽误了大当家的事,你他妈也跑不了!” 吕老四因方才击退了那厉害的侍卫、得手绑了目标正是心头一松的时候,这会儿听了话也连连点头:“两位哥哥放心,算兄弟我一个,咱们这就追过去,那马车它跑不了。” 声音阴森之人这才哼了一声:“走!都给追上那辆马车,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要挡我的道。” 马上众人轰然应下,口中“嗷嗷”乱叫着调转马头,朝那辆飞奔的马车方向一路斜追了过去。 众人明显都是马术好手,一个个扬鞭催马而上,不过片刻便追到那马车的周围。 说话粗声粗气的人跑在最前面,一把拽住拉着马车的缰绳,迫使马车减速直至停下来,众人一哄而上围住马车,就见马车车辕处坐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圆眼睛小姑娘。 那小姑娘仿佛受了惊吓,抬头望了众人一眼,尖叫一声跳下马车就要往回跑。 吕老四正好在附近,一个翻身跃下马,从后面抓住了小女孩的脖子,对那声音阴森的人怪笑道:“哥哥,捉住了!” 声音阴森之人扫了一眼崔行初道:“还有一个大的。” 说罢,径直去了马车后面,先看见被踹得裂开的车门时眼中一愣,又一看马车内空空荡荡,根本没有谢氏的身影,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几步走到崔行初面前,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拍在小女孩儿脸颊上,阴森森道:“说,你母亲呢?” 崔行初感觉脸颊上的冰凉,心跳如擂鼓,脸上却做出一副被吓傻的模样,闭着眼睛一个劲儿哭嚎道:“母亲,我不敢跳马车,呜呜,我不敢跳马车……” 那声音阴森之人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脸上一恼,一把抓起崔行初的手,匕首一转一划,崔行初的手掌心立刻多了道细线般的口子,殷红的鲜血随即滋滋地冒了出来。 他冲着小姑娘声色俱厉:“我再问你一遍,你母亲怎么不在马车上?她到底去哪儿了?再不说,可不就是划烂手那么简单了。” 这下好了,崔行初感受着掌心的尖锐疼痛,连装都不用装,飙着大串的泪珠哭得声嘶力竭:“疼啊~疼啊~母亲救我,我不敢跳马车,父亲!哥哥!春华!实秋!救我~” 吕老四离得近,看着那小姑娘哭得浑身直打颤,语无伦次地喊着母亲,模样那叫一个凄惨,便嘬嘬牙,对那声音阴森之人说道:“哥哥,这么问不行啊,我看这小姑娘是吓傻了,要不让我问问试试?” 那声音阴森之人眉头紧锁地盯着眼前嚎啕大哭的小姑娘,又看看周围黑漆漆的夜色,听了吕老四的话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吕老四得了允许,转到崔行初面前摆出一张笑脸,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一边对崔行初说道:“不哭了不哭了,叔叔给你手上的伤口撒药好不好?一上药就不疼了啊。” 看着吕老四给那小姑娘上药、包扎,嗓音粗哑的男人忍不住了:“吕老四,你干嘛呢?这着急找那个大的呢!” 吕老四暗自翻了个白眼,没脑子。 他继续摆出一张笑脸,对崔行初说道:“小姑娘,你方才说你不敢跳马车,是谁让你跳马车了?” 眼前的小姑娘抬起头,瑟缩地打量了周围的众人,最后往自己身边靠了靠,抽噎着道:“叔叔,我害怕……” 吕老四见她似乎亲近自己,心中一喜,连忙拍拍小姑娘的肩膀道:“不怕不怕,你跟叔叔问清楚,叔叔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姑娘果然瞪大了眼睛,对自己说道:“母亲让我跳马车,我不敢跳,就找不到母亲了。” 吕老四仔细分析着她的话,放软了声音问道:“你是说,你母亲之前跳下了马车,而你不敢跳,所以你们才分开了对不对?” 小姑娘点点头,一旁嗓音阴森的男人眼中一闪。 吕老四又继续说道:“那你记得你母亲是在哪里跳下马车的吗?领着叔叔去好不好?叔叔帮你找母亲,送你们母女回家。” 小姑娘似乎听不出他语气中的阴森,抓着他的衣服急切地问道:“真的吗叔叔?那我带你们去,母亲就在后面第二个十字路口跳的马车,还摔了一个跟头,往东面去了,叔叔你快带我找母亲吧。” 她话音未落,那声音阴森之人一跃上了马,对众人说道:“快追!” 第六十章 回 东方泛出了鱼肚白。 天色将明,一夜未眠的崔瞻带着满眼红血丝,与崔家大老爷一起带着府里的七八个家丁,步履匆匆地向城门处走去。 大街小巷中已经有早起的市井百姓,如往日的每个清晨一般,开始一天的忙碌。崔瞻举目四望,心如刀绞:“夫人,初儿,你们到底在哪儿啊?好好的,怎么说找不着就找不着了? 崔家大老爷听见他的低语,急忙扯了把他的袖子,往四周看了一圈才道:“你又糊涂了!什么夫人初儿,你记住了,昨夜走丢的是府里的一个远方亲戚和小丫鬟,断不能是我们府上的夫人和小姐,否则你就等着日后旁人的唾沫星子吧。” 崔瞻闻言一怒,犟着头瞪着大老爷,心说,自己这大哥大嫂可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话了。 昨晚,自己要去请官兵帮忙寻人,大嫂也是这副模样拦在他面前,不过大嫂说得要委婉多了:“四弟,我知道你为了弟妹和侄女心焦,可越是心焦越不能出乱子,你可不敢直愣愣地就说是弟妹和侄女丢了,这话要是被人听了去,她娘俩还要不要名声了?回府以后又该如何做人?” 二夫人也是一个激灵,连声附和道:“大嫂说得对啊,四弟你可莫莽撞,这事可关系着咱们阖府的名声呢。” 崔瞻紧拧着眉头,当时就回了大夫人、二夫人一句:“名声能有命重要?我妻女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呢,不经官,万一她娘俩碰上拍花子的,就凭府里这些丫鬟婆子,黄花菜都凉了!嫂子们再拦,休怪我翻脸!” 大夫人看着他恼怒的样子也没生气,幽幽地叹道:“四弟,对我们女眷来说,名声可不就是比性命都重要?就算不说弟妹,我那侄女行初可还没说亲呢,你就不怕伤了她的姻缘?” 崔瞻张张嘴,又合上,被噎得哑口无言,心揪作一团,喃喃道:“那我夫人、我女儿该怎么办?她娘俩绝不能有什么闪失,绝不能。” 二夫人原还冷哼一声,恼他不顾府中其他女眷的名声,这会儿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类似羡慕的情绪,放缓了语气说道:“四弟,说不定弟妹侄女一会儿就找到了,本来没事,你这口风一漏,得,硬生生闹出了事。” 三夫人立在一旁听着几人的话,想了想试探地开口:“若不然,咱们不说丢的是四弟妹和行初,对军巡院的士兵们就说是府上一位来探亲的远方亲戚带着丫鬟走散了,遮掩住旁人的耳目,以后说起来也不怕。” 大夫人眼中一亮:“三弟妹这主意好,这样好,这样妥当!四弟……四弟?”大夫人话还没说完,就见崔瞻已经急不可耐地大跨步走向了远处的军巡院牙校。 因这一番波折,崔府如今对外说的就是,昨晚上府里的远方亲戚和一名小丫鬟在混乱中走丢了,连府上的崔老太爷都认了这说法,要大夫人连夜编造好“远方亲戚”与“小丫鬟”的身份和前因后果。 眼看就要到了开城门的时辰,还没见到妻女的身影,崔瞻心底一阵阵发寒,若真有歹人挟持了她娘俩,等城门一开出了城去,那才是石沉大海、无处搜寻了。 他不由想起昨晚崔老太爷气急败坏又有些无奈的声音:“你当你爹我是你祖宗慧国公啊?为了一个远方亲戚和丫鬟就能封城门?就能随意挨个儿搜寻过往的车马?这是权贵多如狗的京城,不是你那犄角旮旯里的青县,你知道这满京城有多少冲撞不起的人家吗?还搜人家的马车!” 崔瞻的心里从昨晚开始便时不时回荡着那些话,这会儿心中既焦且虑,眼中变幻不定,有些念头悄然扎根。 崔大老爷看看他阴郁不语的模样,叹了口气,指挥着身后的家丁们:“待会儿都看仔细了,重点是找那些面相凶悍、百姓打扮的人,若是有驾马车的,就仔细看看可有不妥的地方。” 他正在指挥,忽然听到有人喊道:“大老爷、四老爷!好消息!夫人找到了,找到了!” 崔瞻“噌”得一下子扭过头,待看清来人是他特地安排留守在府里的一个亲信小厮之后,拔腿就迎了上去:“是不是夫人和小姐找到了?” 那小厮气喘吁吁地点头,紧接着又连忙摇头:“夫人回来了,可是……” 崔瞻听到“夫人回来了”这几个字,脸上狂喜,其它的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扭头对走近的崔府大老爷说道:“哈哈!大哥,她们回来了,她们回来啦!大哥,我先走一步赶快去看看,我不等你了啊!都回府吧,没事了,哈哈!” 大老爷“诶诶”伸手,崔瞻已经一眨眼冲出去好远。 大老爷看着他的背影好一阵无语,才转身对小厮说道:“说说吧,你们夫人小姐是什么时辰回来的?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才耽搁都现在?” 那小厮一副要哭不哭地模样望着他,再望望已经快跑没影的崔瞻:“大老爷,小的还没说完呢,我们夫人是回来的,可她是一个人回来的,我们小姐没跟着一起回来啊,小姐还没找着呢……” “什么?”大老爷大吃一惊,瞪大眼睛:“你不是说她们都回来了?你没听见你家老爷问的话吗?” 那小厮哭丧着脸:“小的没说啊,小的先点了个头,后发现四老爷问得不对,正要禀报,可话还没说完,我们老爷就跑了。” 大老爷张口结舌指着小厮:“混账东西,你、你就等着你家老爷收拾你吧,还不快追上去说清楚!” 那小厮得了话抹了把泪,连忙往崔瞻的方向追过去。 大老爷望着前后狂奔的主仆二人,直怔了半响都说不出话,他身后,有一名家丁上前问道:“老爷,咱们还在城门这儿守着吗?” 大老爷紧绷着脸摆摆手:“守,都瞪大眼珠子仔细守着,你们四老爷一会儿就回来了。” 第六十一章 画 崔瞻冲回府里,一路狂奔进了正堂,一眼就瞧见谢氏坐在崔老夫人旁边的椅子上,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 他看见谢氏的身影只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抓住谢氏的手:“夫人,夫人你们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你们娘俩到底去哪儿了?” 谢氏听到他的声音才反应过来,抬头看着自家老爷眼泪哗啦就下来了,张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崔瞻如遭雷击:“老爷,初儿呢?初儿没和我在一起,我们初儿去哪儿了?” 崔瞻听了这话愣了,好险一口气没喘上来,他不由自主地攥紧谢氏的手:“初儿没和你在一起?” 他看向旁边的崔老太爷、老夫人和大夫人等人:“父亲母亲,大嫂,难道初儿没回来?” 崔老夫人几人面面相觑,叹了一口气。 谢氏呜咽着连声说道:“没有,没有,我醒来时就躺在一片草丛里,身边没有初儿,我还想着她必是跟在大嫂她们身边回府了,方才一进门才知道初儿昨晚根本没回来,我是因遇了歹人,可初儿她为什么也不见了?初儿,我的初儿!” 崔瞻一阵头晕耳鸣,身体一晃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崔老太爷盘玩着手里的菩提手串,看他这副样子皱皱眉道:“慌什么?你媳妇儿都回来了,你闺女也丢不了,赶紧问问昨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崔瞻直起身子:“夫人,夫人莫慌,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仔仔细细跟我们说一遍。” 接下来,谢氏边对着众人,连哭带说讲了一遍昨夜人潮中她是被人掩住口鼻陷入了昏迷,待今日清晨脸才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大路的草丛里,脸上都是潮湿的露水,身上还盖着些草叶植株,头发间的簪钗少了许多,手腕脚踝处都有被绑过的印记,但周围却空无一人。 她既惊且惧,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到了这草丛里,又害怕再遇上歹人,便急忙起身拿身上的金镯子寻了辆马车赶回府里。 她一进府里,就被崔老夫人直接叫到了正堂,这才知道府里为了找她们还编了“远方亲戚”的名头经了官,才知道女儿崔行初从昨晚到现在也未归府。 众人边听边惊,心口里怦怦跳,药帕子,这可不就是拍花子的手段?该不会行初后来也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可若是她和谢氏遇了同一拨人,为什么今日却没有和谢氏一起回来?这母女俩后来是因何分开了? 这下好了,一大家子男女老少高高兴兴在七夕去街上看热闹,转了一圈下来独独丢了崔行初一个小姑娘,这孩子到底遭遇了什么?如今又身在何处啊? 崔瞻想到往日里那个总是逗趣耍宝、笑得眉眼弯弯的女儿,如今孤零零一个人还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和委屈,顿时心如熬油,一刻钟也等不下去了,他咬咬牙,站起来对谢氏道:“夫人,初儿昨天的装扮你记得清吗?” 谢氏红着眼点头:“我记得我记得,老爷,你是要……” 崔瞻转头对崔老太爷和崔老夫人道:“父亲,母亲,儿子带谢氏去书房,我要将初儿昨晚的衣着装扮都画下来,发到全城去找,就算不能一下子找到人,找到些蛛丝马迹也好过在这里徒劳担心。” 崔老太爷动作一顿,瞟了他一眼道:“你是要像画影缉人一般做?不怕影响初儿的声誉?” 崔瞻摇摇头:“初儿这些年一直在青县,京城里就算是相熟的人家没多少人知道她现在的模样。而且府里已经传出话去,说走丢的是远方亲戚身边的小丫鬟,一般人不会联想到她身上。待初儿回来了,过上些时日五官长开,再有意换些装扮风格区别开来,应是无妨的。” 他说到这儿,语气顿了顿:“儿子只想到这么多,再有的,我也顾不上了,找不到我的初儿,什么都没用。” 谢氏连忙站了起来:“对对,老爷,我随你去画,昨晚那么多人,总有人能看见什么,我们这就去画,满城去找,肯定能把初儿找回来!” 崔老太爷看着这夫妻俩,叹了口气,摆摆手:“你们去吧,老大家的,你也找几个画工来帮着画吧,还有盯在城门处的人手若不够,就去找亲近的人家借些来。” 崔瞻感激地看了眼崔老太爷,转身和谢氏去了书房。 牛妈妈、春华和实秋也被叫了进去,崔瞻依照着几人的描述,执笔在白纸上描画着崔行初昨晚的装扮模样,到画了第三稿,谢氏、牛妈妈、春华几人都是看了一眼画像便带着哭声道:“对!初儿/小姐昨晚就是这般模样!” 实秋看一眼画就抹一把泪:“小姐,昨晚我们应该紧紧跟住你,你到底在哪儿啊?你怎么还不回家?” 崔瞻耳听几人的声音,再看着画卷上女儿笑眯眯的模样,心里也是一阵抽疼。好在他理智尚在,拍了下桌子道:“都别哭了,赶紧把大夫人找的画工都叫过来照着临摹!” 春华与实秋如梦初醒,慌忙去书房外面喊进来四五个画工,崔瞻对着几人交代了一番,画工们便铺开纸笔,照着崔瞻所画的画像各自描摹起来。 崔瞻正观察着画工们描摹得是否肖似,一转身扫见门口崔行达抱着书囊和白纸走了进来:“父亲,我也来画。” 崔瞻看看他,又看看外面的天色:“你怎么没去书院?这里自有我们操持,你该去书院就去。” 崔行初径直找了个角落,放下白纸,又取出书囊中的笔墨,缓慢却坚定地答道:“已经跟书院夫子告过假了,我画工尚可。” 谢氏听见声音,红着眼睛走过来抱住他:“好孩子,你和初儿都是好孩子。” 崔瞻见状,想了想道:“也好,既然你已告了假,那书房的这一摊子我就交给你了,你仔细瞧着他们,千万要画得与你妹妹、咳咳,与那小丫鬟相像,咱们才好凭着这画像去寻人。你大伯父还在城门处盯着,我现在也要去你母亲醒来的那地方查看,这里就交你看着了。” 崔行达想到妹妹崔行初眼中闪过痛色,压了压喉间的酸疼才抬头对崔瞻说道:“好,父亲快去,这里我仔细盯着。” 崔瞻冲他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埋头临摹的画工,不再说话,大步出了书房。 第六十二章 知晓 “这些东西运进了宫,娘娘心里应该能好过一些了。”城西邢府,邢自修看着下人们往马车上搬运着几箱东西,侧身对身边的李秉元说道。 李秉元一身便服,也将目光看着那里:“多谢舅舅,也代我多谢镖局众人。” 邢自修拍拍他的肩膀:“跟舅舅不用客套,再说这些东西都是你自己从南丘挣回来的,不用谢旁人。起儿,上回湖边那件事之后,四皇子可有其他的不对劲儿?我思来想去也不知上次是凑巧还是如何,按说他不应该会与南丘王有瓜葛啊。” 李秉元略摇摇头:“眼下四哥待我如常。舅舅,那名车夫的来历如何?” 邢自修左右看过,低声道:“我暗中着人打听了,那车夫明面上的来历,是四皇子妃近日从娘家挑得,与南边无关,但实际上如何,还需要些功夫才能摸清。无论如何,单凭那车夫的杜鹃花纹身我们便不能大意,起儿,只怕我们须当心了,南丘王不是好惹的,连陛下也吃过亏,咱们这一两年离得有些近了,难保他不会察觉。” 李秉元想着在南丘时遇到的种种阻碍,点点头:“我会当心,舅舅也是,让留在南丘的人暂时不要再有动作。” 两人说话的功夫,下人们已经装好了马车。邢自修与李秉元一人乘了一匹马,跟在马车后面出了邢府,慢慢往宫门的方向驶去。 马车渐行至附近的街道上,坐于马上的两人,对附近的行人尽收眼底。 在街道两边摆着摊吆喝叫卖的摊贩中,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人行为有些奇怪,不见他们从摊贩处买东西,反倒是手里举着一张纸,与那些摊贩问着什么,有摊主看了眼白纸就摇头摆手,两人就举着白纸去下一个摊贩处继续问,那模样,似乎是要问遍整一条街。 李秉元眼角扫到这一幕,不由望了过去。 邢自修顺着李秉元的目光看了过去,便对李秉元解释道:“那俩小厮清晨就在这附近了。七夕那晚,城中拜魁星的高台附近出了一桩事,舞龙队突然起火,有拍花子的趁乱拐走孩童,这两日报案的就有四五家。你方才看的那两人,据说是府上丢了一个小丫鬟,如今正拿了丫鬟的画像四处问人。要说这家人也算难得的慈厚了,肯为一个丫鬟大费周章去寻,也是难得。” 李秉元听完,点点头不再多言。 两人此时已行至街尾,与那两名小厮擦肩而过将要转弯,这时街口忽然起了一阵穿堂风,从地面卷起风沙扑人而来,李秉元以手遮目避过风沙,就听旁边一阵惊呼。 他侧身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半空中,一张白纸被风裹挟着不断向上飘去,地上的两名小厮仰头望天,满脸焦急,一边口惊呼着“啊呀,飘到天上了”,一边跳着脚、伸着手试图去抓那白纸。 李秉元见那白纸飘飘荡荡,眼看就要落向旁边的屋顶了,便一拍马背,将双脚从马镫中抽出,继而迅疾地轻踩马背高高跃起,将那飘荡在空中的白纸一把抓住,旋身落地。 两名小厮见有人帮助抓住了空中的白纸,连忙挤过人群,见对方是一名身材颀长挺拔、神情冷清的公子模样,两人对视一眼,便上前说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多谢公子!” 李秉元并未说话,只一翻手腕将手中抓着的白纸递到两人面前。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白纸上所画的女子模样,眼神一凝便挪不开了。 俩小厮中的一人走上前去,准备接他手中的画纸,却见面前的公子突然将白纸收了回去,还抬头盯了自己一眼。 “公子?”小厮有些疑惑,不明白这做好事的公子为何突然之间看起了画像。 李秉元将白纸重新展开举在面前,只见画中的小姑娘,梳着两个饱满的发苞,攒着一对花串,一条麻花辫子从背后绕到身前,眼睛圆若水杏,表情笑眯眯的,好像永远都有办法给自己找乐子,正是那日在湖心亭子帮过他的小姑娘。 李秉元眼盯着两个小厮:“你们府上姓什么?” 小厮对视一眼答道:“府上姓崔。” 李秉元心中一跳,果然是她。他早派人打探过,知道她姓崔名行初,家中排行第七,刚随在外任职的父母亲返京。 他心中确定是她,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这画中人是谁?” 俩小厮眼神有些闪烁,略有些结巴地说道:“这是我们家的小……小丫鬟。” 丫鬟?李秉元看了画像一眼,不错,她神态娇憨,又做了这般轻省的装扮,便是说小丫鬟也能勉强说得过去。 另一名小厮有心尽快拿回画像,便补充道:“还请公子将画像还与小的,我家这个小丫鬟走丢了,府上着急寻人,我们还要拿着画像去问人呢。” 他话音刚落,就觉对面的公子一下子变了脸色,那公子周身上下突然多了股冰冷的气息,眼神中的冷冽让人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 “你是说,她走丢了?” 两个小厮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莫名怒意,心中纳闷却不好不答:“对啊,七夕节的晚上,在拜魁星附近的街上走丢的,许是碰上了拍花子的。” 七夕节?拍花子? 李秉元这才想起舅舅邢自修方才说的话,拿着白纸的手指不由攥紧。 也就是说,她已经走丢两天了吗? 邢自修驱马走到近前,看着李秉元皱眉的神色,直觉这个外甥有些不对劲:“起儿,怎么了?” “舅舅”李秉元转过身,眼中晦暗不明,将手中的画像侧过来给邢自修看:“我要找到她。” 邢自修瞪大眼睛,自己这个外甥除了对他母妃和云南的事之外,一惯是万事不挂心的冷清模样,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从马上勾着头看了眼那画上的小姑娘,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你认识这小丫鬟?” 李秉元顿了顿,唇间清晰吐出一个字:“嗯。” 邢自修见周围行人嘈杂,说话多有不便,开口道:“好,你先上马,我们从长计议。” 李秉元点点头,将手中画像轻轻折叠后放入怀中,转身翻至马上,大喝一声:“驾!” 两个小厮愣愣地看着他与邢自修疾行而去的背影,好半天才一拍脑袋,两人在后面便追边喊:“公子,画像!画像还没还我们呐!” 第六十三章 柴房 “喂,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这样的饭菜都能吃得下去?我家的狗都不会吃!” 崔行初听着身后那道娇声呼喝,晃晃头装作没听见,端起放在地上的餐盘,观察了一下这柴房的门窗,走到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的那小块地面上,盘腿坐了下来。 “喂,我跟你说话呢!”那声音不屈不挠地又响起来。 崔行初无奈地转过头,寻声看向右侧,只见那边的墙角处坐了一个小姐,看年龄不过十四五岁,与家中崔行蓉差不多大。 第一眼望过去,便是傻子都知道这小姐是个“白富美”,不单是衣裙华美,花纹都是用金丝银线缀成,头上盘了精致繁复的发髻,插满珠钗,手中带了三四个镶宝石的套镯,颈间带着璎珞,一张小脸雪白粉嫩,丹凤眼自带气场,此时正带着几分骄纵地撅着嘴。 崔行初看她瞪过来的目光,拿筷子敲敲餐盘示意:“朱小姐,你要吃吗?” 那位朱小姐看了眼那餐盘,一碗冷米饭,一盘清汤寡水的青菜豆腐看着就没滋没味,旁边还孤零零地搁了一颗咸鸭蛋。她看了一眼就觉得胃口尽倒,气呼呼地扭过头:“饿死也不吃!” 崔行初耸耸肩,自顾自地将青菜豆腐的汤汁浇进米饭,再将咸鸭蛋剥开,蛋黄挑出来放在青菜豆腐旁边,蛋白拿筷子捣碎了拨到米饭上,将米饭、菜汤与蛋白混合着搅拌均匀后,就端起碗,往嘴里拨上几口米饭试试味道,就挟起两根青菜嘎吱嘎吱地吃了起来。 她吃几口饭,就配上几口青菜或豆腐,待后面小心翼翼地往嘴里送了块金黄的咸鸭蛋蛋黄,还眯上眼睛晃着脑袋哼了两句小曲。 坐在墙角的朱小姐看她这幅津津有味的吃相,肚子里越发“咕噜咕噜”不消停,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那声音“咕咚”的一声有点大,崔行初从碗后面露出两只眼睛望向她:“饿了吧?要吃吗?” 朱小姐这次倒没说狠话,而是“哼”了一声,声音里透着股有气无力的味道。 崔行初听着她软绵绵、从昨天降了不止八度的声音,心说,这都两天没吃饭了,不虚才怪呢。 她拔了两口饭又开口道:“你到底吃不吃?你要是再不吃,我可就要把你那份也吃了啊!” “你敢!”朱小姐闻言尖叫起来:“不许吃!我的东西,就是不要也不给别人!” 崔行初吐吐舌头,将门口另一张餐盘端过来放在她面前,冲她做了个鬼脸:“好好好,你的东西不给别人,那你赶快吃光吧,别让我再看见这饭菜,我可跟你说,我要是饿昏了头,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你麻溜的吃,别磨蹭。” 朱小姐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又要瞪她,见崔行初搁下餐盘就转身倚着墙去闭目养神,看看了眼前的饭菜,到底是拿起了餐盘边的筷子。 她挟起一跟青菜,看着它煮的蔫了吧唧的样子,眼睛里好一阵挣扎,才跟吃毒药似的哆哆嗦嗦地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瞪大眼睛,咦,好像没想象的那么难吃啊。 她快速吃了几口,望了一眼崔行初,想着这人方才把鸭蛋的蛋白捣碎、混入米饭中的做法,便也拿起旁边的鸭蛋来,准备剥。 咯嘣,鸭蛋上敲裂开一个口子。她学着家中丫鬟婆子的动作,指尖用力揭下来一块蛋壳,心中有些兴奋,看来剥个鸭蛋也没那么难嘛。 这般想着,她便加快手上揭蛋壳的动作,可揭着揭着却发现不对,为什么她每揭下来一块蛋壳,就会连带着撕下好大一块蛋白?转眼间圆溜溜的鸭蛋就跟遭了狗啃似的,朱小姐看了脸上一恼,“吧唧”一声把鸭蛋摔回餐盘里。 崔行初看到了,走过去拿起鸭蛋看了一眼,嘴里长叹一声。 朱小姐立刻气鼓鼓地瞪着她:“你叹气是什么意思?怎么?凭你还想指责我?我自己的鸭蛋,剥成什么样都不用你管!” 崔行初见她严阵以待的样子,心里纳闷,这小姑娘看着不像是常遭人指责的人啊,怎么跟长了颗玻璃心似的敏感? 她暂时抛却疑惑,将那颗鸭蛋托在掌心,对朱小姐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这样对待这颗鸭蛋,对得起那只生它养它的老母鸭吗?” “什么?”朱小姐瞪大眼珠子,这人说得是不是外星语? 崔行初一点也不怵,非常淡定地又重复一遍:“你这样对这颗鸭蛋,对得起生它养它的鸭妈妈吗?” 那小姐“噗嗤”一声笑倒在地上:“哈哈,鸭妈妈?鸭妈妈!” 崔行初瞟瞟她笑得不停抖动的肩膀,继续道:“看你这幅模样,想必是从来没听过那首令人十分感动的《鸡鸭鹅之歌》吧?也罢,我与你也算有缘,今日就勉为其难给你唱一遍,要不要听?” 那小姐忙不迭从地上直起身子,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要听,要听!你唱吧!” 崔行初见这位大小姐难得给了个笑脸,“咳咳”“啊啊”地清了清嗓子,扩扩胸拉开架势,唱了起来: “我不想说我很清洁, 我不想说我很安全, 可是我不能拒绝人们的误解 看看紧闭的圈数数刚下的蛋 等待被扑杀的危险…… 吃我的肉我没意见 拿我的蛋我也情愿 可是我不能容忍被当做污染 想想命运的苦擦擦含泪的眼 鸡鸭大鹅需要理解……” “哈哈哈!”朱小姐听着歌词,看着崔行初手臂一张一合、给自己打节拍的动作,笑得抱腹捶地,没有丝毫仪态。 她捶着胸口“哎呦哎呦”,刚刚强行止住笑意,就听崔行初突然抬高声音,又吼了两嗓子: “一样的鸡肉鸡肉! 一样的鸭蛋鸭蛋! 人不能没有鸡鸭鹅的世界~” 噗哧! 朱小姐也顾不上嫌地上脏了,大笑着倒地,来回翻了几个滚。 此时,柴房外来了一高一矮两个人,正好听到柴房中的笑声,高个子那个摸摸脑袋,粗声粗气地说道:“大哥,这是我们绑回来的人没错吧?” 矮个子那个阴沉地“哼”了一声:“进去办正事。” 第六十四章 凭证 门外传来“哗啦哗啦”开锁的声音,崔行初与朱小姐脸上都自动收了笑意,坐在地上望向门口。 只见褐色的木门“哐当”一声被人推开,一阵轻风裹着院中那棵桂花树的香气吹进昏暗幽闭的柴房,金灿灿的阳光水泄一般撒进来,崔行初眯着眼看去,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走了进来。 看着两人脸上系着的面巾,崔行初心中悄悄舒了一口气,这两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还知道遮掩容貌,看来暂时还没有弄死自己和朱小姐的打算。 那两人走了进来,看了看崔行初和朱小姐面前的餐盘,居高临下道:“小姑娘,想不想回家?” 崔行初和朱小姐一对视,同时点点头。 那矮些的人踢了一脚地上的餐盘,阴笑两声:“回家好啊,回家了就不用吃这种东西。大爷心善,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乖乖地拿出身上一样东西做凭证,让你们父母双手奉上赎金,大爷们便不伤你们性命,放你们回家去。” 崔行初还在脑海中消化这人说的话,一旁的朱小姐突然说话:“不就是要银子吗?说,你要多少?” 矮个子的人阴阴地笑了一声:“呦,大小姐,你有多少银子?” 朱小姐哼了一声站了起来:“那你就别管了,她取下脖子上的璎珞项圈,扔给那高个子的人:“就拿这个去我们府上,要到了银子,赶紧送本小姐走!” 矮个子那人接住了,举在眼前看了看,道了声“好东西”,便转头看向崔行初:“你呢?你能值多少银子?” 他看着这个圆眼睛的小姑娘,不自觉地就想到那天晚上的怪事。 先是原本被药倒且捆绑的谢氏莫名其妙地逃脱,再是他们按着这小姑娘说的地方去追,却只在路口找到了两只谢氏在逃跑中掉落的珠花,至于谢氏本尊,他们搜遍了附近几条街也没见到人影,更别说抓回来了。 后来眼见时辰耽误不得,又怕被官兵寻来,众人才只得作罢带了这个小姑娘回来。他还记得大当家知道他弄丢了一个大的之后,托二当家第二天传回来的话:“没用的废物,脑袋先寄在脖子上,若是绑回来的这个小的不当用,让他兄弟两个自己把脑袋割了。” 他现在想起这话,心中还是惊出一身汗。再想起其他兄弟知道他丢了肉票之后,那股子怪笑的模样,心中又恼怒起来,奶奶的,他们哥俩也算是跟着大当家有年头的老人,何时出过这种丑?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两天他不是没问过这小姑娘,谢氏到底是如何逃脱的,可每次问她说的都是“不知道,醒来就见母亲要带她逃跑”之类的话,再问上几句便吱呜大哭,弄得他兄弟两个憋屈得直窝火。 想到这,他再看看眼前这个圆眼小姑娘,神情便不善起来,一双露在面巾上面的眼睛露着闪烁不定的凶光,口中冷笑着,抬脚绕着崔行初转了一圈。 崔行初被他阴毒的目光看得心里直发凉,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只被狼盯上的小羊羔。 她想着方才这两人话里透露出的要赎金便放人的意思,再看看旁边的朱小姐,心道,这绑匪不会是因为我没有朱小姐看起来能换赎金就起了歪心思吧? 毕竟她这幅头顶两个苞苞、浑身上下摸不出三两金的模样,和旁边一身土豪气息的朱小姐相比,是有那么一丁点穷酸。 混蛋,不知道看人要看内涵吗! 崔行初脸上一慌,急急开口道:“两位大叔,额……虽然我看起来比较穷,没有她那样的璎珞项圈,但是我家也有银子赎我的。” “银子?”那矮个子的听了他的话,意味不明笑了笑,突然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你在你父亲跟前得不得宠?” 父亲跟前得不得宠?什么意思?这是想知道她父母肯不肯为她出赎金吗? 果然,这绑匪就是怕她换不到赎金!崔行初自以为明白了这人的意思,看来这是活命的关键所在啊。 这么一想,她一拍胸口开始卖力地自我标榜起来:“哎呀,大叔,这你可问对人了,不是我吹牛,我从小长得可爱,性格又乖,对父母长辈那是两天一个殷勤,三天一个马屁,概括来说,我就是我父母的‘心尖尖、金疙瘩,宝贝眼珠子舍不下’。他们就宠我、就宠我,一天不见我便会如隔三秋、增了白发,所以你们放心,他们肯定是愿意为了赎回我给银子的。” 她一口气说完这串话,才发现周围很安静,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还有一旁的朱小姐都呆愣愣地看着她。 朱小姐张张嘴,一脸忍无可忍的表情,捂着腮帮子道:“枉我自认在家中说一不二,也说不出你这些话,你牙酸不牙酸?” 崔行初正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俩绑匪的脸色呢,听了朱小姐的话,气得直接飞给她一个白眼:“不牙酸!” 真是的,这正挣命呢,你捣什么乱啊? 那矮个子的人反应过来,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才道:“好,你是个得宠的就最好,你也拿一个物件出来做凭证,只要你家中乖乖给了赎金,大爷便也放了你。” 崔行初舒了一口气,连忙点头:“好的,大叔你稍等啊!” 她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去,将手伸到一侧的头发间,去摘上面蓝色花串状的头饰。那头饰是五朵小花串连在一起,每朵花都由两三层花瓣叠加组成,花朵下面是小巧的银钩,用来固定在鬓发间。 崔行初手指在头发间解着那银钩,目光落在脚下不远的地面上,也许是因为方才那阵风,也许是因为柴房开着窗,那片地上落了几朵极为纤细小巧的浅黄色桂花。 门口处的两人,见那个背对着他们、正摘着发间头饰的小姑娘似乎是一时没拿稳,头上的东西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小姑娘“哎呀”一声,弯腰从地上捡了起来,转身递给他们道:“两位大叔,这个花串我父亲母亲都认得,你们就拿它做个凭证吧。” 那矮个子接过来看了看,抬头说了句:“行了,你们就乖乖在这儿等着吧。” 说罢,便与那高个子转身出了柴房,“咣当”一声给柴门重新落了锁。 崔行初从门缝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走远,低头看看指甲缝里方才嵌进去的泥土和一丝桂花花蕊,唉,好想回家,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动作有没有用。 第六十五章 大当家 一高一矮的两人走到一间屋子,将手中的璎珞项与蓝色花串呈于那太师椅上的一人,抱拳道了句:“二当家,东西拿回来了,您看是派谁给大当家送过去?” 太师椅上的人抬起头,瘦削脸庞,厚嘴唇,眉骨处有一道深深的刀疤,接过东西看了一眼,便随意扔到桌上:“怎么?你们兄弟想跑一趟?” 下面的兄弟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高个子那个从怀中掏出一叠儿银钞,矮个子那人接过去放到二当家一旁的桌子上,赔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二当家,我兄弟两个不是差点办砸差事吗?要是能有个机会向大当家当面请罪,咱兄弟也能睡得安慰不是?” 二当家斜着眼看了看旁边的银钞,拿刀尖剔着手指指间缝隙里的污垢,随意地点点头:“行,那就你们兄弟去吧!反正吕老四也在养伤,这便宜就给你们了。” 一高一矮两人脸上一喜,忙道:“多谢二当家!多谢二当家!” 两人上前拿起桌上的璎珞项圈和蓝色花串头饰,转身便要走出屋子,只听二当家在后面说了句“等等”。 两人闻声转过身,二当家拿眼上下看过,见面前的二人都是短衣襟、小打扮,利落倒是利落,但配着眉眼中的那股凶狠劲儿,好似下一刻就要翻脸绑人爹妈,一看就不像是良善百姓。 他面上有些苦恼地挠挠头,而后冲俩人摆摆手道:“宋龙、宋虎,大当家如今不比在寨子里的时候,身边都是些官啊兵啊,你们待会儿把自己拾掇规矩了再去,就照着那些书生、秀才打扮,街上见着了人要多笑多行礼,别凶着个脸,省得还没到大当家的门口就让人当土匪抓了。” 高个子那人,就是两兄弟中的“宋虎”,听了二当家的话一呆,直愣愣就道:“二当家,咱就是土匪啊。” 二当家眼珠子一瞪,“吧唧”拍得桌子震响,他手指高个子那人,点了半晌憋出一句话:“你个蠢货还真没说错,咱可不就是土匪嘛!待在这地方没得把人憋死!” 下面的兄弟俩没想到二当家最后说出这句话,反应过来都是嘿嘿笑了两声,矮个子的宋龙拍马屁道:“要说还是咱二当家的真性情,说话就是贴心窝子,这阵子不能喝不敢跑的,可把兄弟们憋坏了。” 二当家的挥挥手:“得了得了,这话也就在这院里说说,出了门都给我把嘴闭紧了,谁都不能坏了大当家的事。” 宋龙、宋虎连声应是,便告了退。 兄弟俩先换了身别别扭扭的长袍,又去了马圈,不多时,骑着两匹快马出了门。 两人一路疾行,大概过了一个半时辰,行至一条宽街阔路的街区,在一处气派府邸前下了马。 只见眼前这府邸,墙高院深,隐约可见其后的青瓦屋檐,门前有两头石狮子镇于两侧,高耸的门头上悬挂了一块金灿灿的匾额,上书两个大字: 张府。 兄弟俩看了一眼这大户人家气象的府邸,不自在地揪揪身上的长袍,才与那守在门口的小厮搭上话。 小厮入内通报,两人磨皮擦痒地在候了片刻,才见那小厮回来传话道:“老爷请两位书房叙话。” 老爷?书房?宋云宋虎听着这话,不由挠挠耳朵,只觉得耳朵里比穿着长袍的手脚还要别扭。 小厮领两人进了书房,说了句“老爷,客人到了”便关了门退出去。 两人抬头四下打量,先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侍立于旁边研磨,又看见对着门口的书桌正位上,另一人坐于桌后,正举着只毛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那人长了满脸黑青色的络腮胡茬,眼神闪烁间有些阴鹜,握着笔的手,虎口处长着刀剑磨出的厚茧,便是坐于书桌后也散着一股精悍气息,正是曾与崔瞻在兵部何大人府中答题争官的张谅。 宋龙、宋虎兄弟俩一看清张谅与那书生的面容,登时激动地单足跪地,抱拳称道:“宋龙宋虎见过大当家,见过军师!” 张谅却是眼皮子都没抬,一双阴鹜的眼睛随手中的毛笔落于纸上,口中冷冷地说出四个字:“起来,再跪!” 宋龙向来乖觉,听了他这语气便是心中一惊,大当家这语气可不太妙啊。 他脑中急转,求救似的看向书桌旁边的书生,那书生将目光扫了书房周围的摆设,冲宋龙微微摇头。 宋龙心中似有所悟,思量了两遍因果,便冲一脸疑惑的宋虎使了个眼色,重新跪倒、郑重行礼道:“宋龙宋虎拜见张大人,拜见柳师爷!” 书房之内,一时静得只听见毛笔落于纸张上的沙沙声。 宋龙敛声屏气,心悬得老高,半晌后,才听见书桌后的张谅放声大笑:“说的好,起来吧!” 那名书生也笑着道:“大人,没想到是宋龙、宋虎这兄弟俩过来,宋龙这小子可鬼着呢,兄弟们中少有能比得上他的!” 宋龙耳听笑声神色一松,忙谄笑道:“许久不见大人与师爷,我们兄弟俩想得紧,便求了这好差事。”他说完,连忙从怀中掏出璎珞项圈和蓝色花串状的头饰,举在手上。 那书生模样的人接过来递给张谅,张谅搁下毛笔,看了看问道:“哪个是崔瞻女儿的?” 宋龙忙道:“蓝色的便是,另一个项圈是吕老四绑的那朱家小姐的。” 张谅“哦”了一声,便只拿起那蓝色花串,对书生说道:“派人送过去,火候差不多了,让崔瞻急上一急,就该咱们上场了。” 书生应声称是,笑道:“待那位崔大人心底熬油之时,大人出面帮他寻回女儿,便是崔家的恩人,恩人想要兵部的职位,崔大人怎好不拱手相让?属下预先恭贺大人得偿所愿。” 张谅摇摇头:“不值一提,咱们就是那贵人手中的棋子,如今不过是走到了贵人要你待的地方,想要得偿所愿,还早得很呐。这让官一事,崔瞻答应便罢,不答应自有不答应的办法,你派人盯紧了,莫漏了行迹,我还是挺喜欢那崔瞻的脾气,以后还准备和他交个朋友呢。” “遵命。” 第六十六章 图穷 “驾!驾!”车夫挥着马鞭,驱赶着马儿在街上疾行。 马车随着路面的石板而颠簸,崔瞻坐于车内,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手掌心,面色苍白仿若失了魂魄。 今日,府里的门房神色慌张地送进来一封信,那信封上不写收信人名讳,却只用红笔写了“七月初七”四个字。 他一见那红字邪里邪气、一股凶气扑面而来,心中便隐隐觉得与失踪的女儿有关,打开之后,只见里面有一张信纸和一个蓝色花串状的头饰。 谢氏见了那头饰一把夺过去,仔细端量过后便是嚎啕大哭:“初儿,是初儿,老爷,没错的,这是初儿的头花!我的初儿!” 终于有了女儿的一丝讯息,崔瞻也是双目一红,崔老太爷沉声道:“且看那信上说了什么?” 崔瞻依言翻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便是脚下一个踉跄: 三日之内,黄金一万。有金送人,无金送尸。 “黄金一万?”大夫人手捧着茶杯愣在当场。 二夫人等人也是脸色大变:“黄金一万?老天爷,我们阖府也拿不出一万两黄金啊?这绑匪狮子大张口啊!” 牵扯到自己的女儿,谢氏强行抹了把泪拉住崔瞻道:“老爷,我们给,只要让初儿回来,要多少赎金我都给。” 二夫人冲她道:“我的四弟妹啊,你可听清楚了,是黄金一万两,可不是咱们买胭脂水粉的那些零花。” 谢氏脸上滚着泪珠子,直接冲二夫人吼了回去:“那二嫂你可听清楚了,绑匪说有金送人,无金送……” 谢氏说到这句,一想到后面那个“尸”字便激灵灵打个冷颤,连连摇头道:“不能,不能,初儿绝对不能有事,老爷!” 谢氏拉住崔瞻,眼中露出一股子狠劲儿:“我去卖嫁妆铺子,我这就派人去娘家借,借不来一万就借一千,借两千,无论如何,我都要我的初儿平平安安回来!老爷,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崔瞻看着几欲癫狂的谢氏鼻头一酸,哽咽着看向正位上的崔老太爷、崔老夫人:“父亲、母亲……” 崔老太爷微微低头,飞快地转着手串上的菩提珠,缓缓开口道:“你先前将初儿失踪的事报到了军巡院是吧?” 崔瞻忍着点点头。 崔老太爷:“我与军巡院的右军巡使杨大人曾打过交道,你现在就带着我的书信去见杨大人,将行初的头花也送去,再问问他们将案子查到了哪一步,若是查到了绑匪的踪迹,咱们也就不止赎金这一条路子了。” 崔瞻点头答应却挪不动脚步,眼睛仍是直勾勾地看着崔老太爷和崔老夫人。 崔老太爷看着他眼中呼之欲出的哀求之意,冲崔老夫人叹了口气。 崔老夫人拂拂袖子,接过崔老太爷的话对崔瞻说道:“黄金万两只怕难得,我和你父亲名下有处古玩铺子,不在公中的账上,若实在无法,你便去寻寻下家吧,时间紧就折价贱卖吧。” 崔瞻谢氏夫妻俩连忙跪在地上:“多谢父亲,多谢母亲!” 崔瞻得了话,不顾大夫人与二夫人铁青的脸色,便出门吩咐车夫去军巡院,将绑匪送过来的要赎金的信,还有女儿头上的花串一并送了过来,满心希望军巡院已经查到了绑匪的踪迹。 可在军巡院的见闻,却让崔瞻的心直往下坠。 在军巡院,那位军巡院的主官之一,右军巡使杨大人,慢悠悠地打着官腔说道:“贤侄啊,七月初七的案子咱们也派了人在查,可贼人狡猾得紧,竟是到眼下却都没有暴露出丝毫痕迹啊。” 崔瞻心中焦急,追问道:“这么多天,难道就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查到?” 杨大人闻言不悦地皱皱眉,板起脸色道:“怎么?贤侄这是不相信我?咱们军巡院管着整个京城,大事小情繁忙至极,贤侄也算是官场中人,更应该通情达理啊。更不用说我年轻时曾受过你父亲的恩惠,你家的事我焉能不尽心?实在是贼人行事周密,未留下破绽啊。” 崔瞻只得赔礼道:“杨叔父莫怪,小侄不敢。” 杨大人说着这,又盯着崔瞻的神色道:“贤侄,恕我多一句嘴,一个府上的小丫鬟,你们缘何这般上心?没了再买一个就是了,哪值当你几次三番地跑来?” 丢的是女儿,传出去说只能说是丫鬟,崔瞻也是有苦说不出,只能搪塞两句,说这丢的小丫鬟极受主子重视,又被崔老太太认了干亲、时时离不得的,便在杨大人“原来如此”的目光中,步履沉重地告辞,离开了军巡院。 怎么办?崔瞻一路上浑浑噩噩。 靠军巡院?只怕是靠不住了,这么多日他们竟连绑匪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查到。 凑赎金?那可是黄金一万两,单凭他们夫妻俩,能凑得一两成便是极难得了,难道只有卖父母那家留着养老的私房古玩铺子? 崔瞻正觉得脑中嗡嗡轰鸣,却感觉马车停了下来。他以为回到了府里便撩开帘子,不想看到一架马车挡在他们车前,一人在马车上冲他拱手笑道:“崔大人,别来无恙啊。” 崔瞻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张大人?” 第六十七章 巡使与牙校 就在崔瞻出了军巡院大门之后,牙校曹戎看着他的背影,转身去了杨巡使公房所在的方向。 他在杨巡使门口踌躇了片刻,鼓起勇气在门外朗声道:“曹戎求见巡使大人。” 片刻,只听里面传来懒洋洋的声音:“进来吧。” 曹戎整了整衣帽,推门而入,杨巡使从案桌后面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问道:“曹牙校,何事?” 曹戎抱拳禀报:“大人,七月七日晚舞龙着火之时,属下是第一个赶到现场安抚百姓和组织灭火的,其后的女眷丢失一案也是属下在经手查办。属下听闻方才有苦主家属送来了绑匪要赎金的信件和凭证,不知属下能不能一观,或许能从中获取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杨巡使双眼似针,似笑非笑的看着曹戎:“曹牙校,你在军巡院多年,许多查案子不如你的人都得了提拔,甚至成了你的顶头上官,只有你仍旧是一名小小的牙校,其中原因你可知道?” 曹戎脸皮一红:“属下愚钝。” 杨巡使站起身,踱步到他身边凉凉地道:“你是愚钝!愚不可及!分不清差事的轻重缓急,你还能有什么前途?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你该因一个贱民跟我掰扯的时候吗?” 曹戎喃喃道:“大人,不是一个,是六个人,除了崔府的丫鬟,还有朱御史家的表小姐,和四个孩童。” 杨巡使“嘿”了一声抬高嗓门,手指差点戳到曹戎鼻子上:“一个、六个有差别吗?有吗?简直是不可理喻!我问你,这几日我反复说过,眼下整个军巡院的头等大事是什么?” 曹戎眼神一暗,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找猫……” 杨巡合掌大赞,仿佛曹戎说出了什么至理名言一般:“对呀,我们军巡院的当务之急,是把四皇子妃丢的那只小猫给找回来,那可是西域品种,贵人的心肝宝贝,听说四皇子妃为了它食不下咽、寝不能眠,你不去帮着找猫在这瞎操什么心?” 曹戎勉力争取道:“大人,咱们已经派出了三个队的兄弟们去找四皇子妃的猫,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您看,能不能让我继续查这人口丢失的案子,哪怕我一个也行,就不跟您张口要人了。” 杨巡使这会儿脸上还有着戏谑之色:“怎么?三个队去找猫就多?你啊,还是不懂,这给贵人找猫,最后能不能找到是一个结果如何的问题,可前面派了多少人去找、怎么个找法,却是一个更重要的态度问题,贵人们能从这看出来你有没有给他用心办差,也关系着日后会不会心情一好,就顺手提携你一把。” 曹戎眼中闪过挣扎:“可是大人,那可是六条人命啊,咱们军巡院若是不查,岂不是会被百姓说是尸位素餐、枉顾人命?” 杨巡使闻言勃然大怒,一拍案桌叱骂道:“曹戎!你好大的胆!你说谁尸位素餐!我看你不仅愚钝,还恣意妄为,胆敢顶撞上官!” 曹戎单膝跪地:“大人恕罪!” 正在杨巡使准备好好教训曹戎这不识抬举的东西时,门外忽然有人敲门禀报:“大人” 杨巡使正在怒火上,直接向外吼道:“何事?” 门外答道:“外面有人持了六皇子的手书,说是要查阅七月初七城中人口失踪一案的卷宗。” 杨巡使听见“皇子”二字耳朵一动,强自忍住怒火:“拿进来。” 门外人应声推门而入,将手书呈上。 杨巡使接过来,一眼先看到那上面的字迹刚健雄劲,钢筋铁骨,他先暗自叫了声好,又看向内容,上面的意思果然是要查阅七夕节当天人口失踪案的相关卷宗,署名处盖了皇子私章,清晰地显示出“六皇子元”四个字。 六皇子?陛下好像是有这么一位六皇子,可除此之外怎么没什么印象啊? 杨巡使皱着眉,纳闷地在脑海中开始搜索。大臣们都贼着呢,朝堂上风云翻覆只在须臾,任何一个风吹草动都不是小事。而陛下的诸位皇子,更是隐晦地攸关着长远荣华,因此,哪位皇子圣眷正隆,哪位皇子外家强劲,哪位皇子才能卓越,臣子们心中都有个小本本。 杨巡使回忆了半响,心里基本确定,已封了王爵的成年皇子里肯定没有这位六皇子,在三省六部历练当差的皇子中也没有这位六皇子,在朝野中传有勇武、贤能之名的皇子中也没听过六皇子,这么一看,这位六皇子竟是个少有的几不沾,这是得有多平庸,多不得圣心啊? 想到这里,杨巡使心中一松,脸上便显出漫不经心的神色来,他再看那手书上“查阅七月初七人口失踪一案卷宗”的几个字,便觉得刺眼起来。 他看了看还跪在下面的曹戎,嗤笑一声合上手书:“又来一个,本官哪有那么多功夫陪你们耗着?” 他甩手将六皇子的手书扔到一旁,对门口通报的人吩咐道:“就说本大人去了外边处理公务,军巡院全体正忙于紧急公务,查阅卷宗一事,请六皇子的人晚几天再来吧。” “是!” 杨巡使自认已经处理完了六皇子手书的事,又开始继续点着下面的曹戎恼声道:“我告诉你曹戎,不想待在军巡院赶紧给我滚,不是有人说你查案的本事在军巡院内不出前三吗?你敢说本大人为四皇子妃找猫是尸位素餐,敢说本大人暂时不查失踪案是枉顾性命,我还就偏要将找猫的差事交给你,我告诉你曹戎,找不到猫,你也别回来军巡院了,连只猫都找不到,你还想查失踪案,没门儿!我让你一辈子都尸位素餐去!” 杨巡使指着曹戎直骂得唾沫四溅,看到曹戎低着头一声不吭、一付认打任骂的模样才觉得稍微发泄了心中的怒火。 他舔舔嘴唇,自觉口干舌燥,便端起案桌上的茶杯准备喝上了两口。却听身后的门被人“哐当”踢开,惊得他“噗嗤”喷出了茶水。 杨巡使摸了摸被茶水呛得酸疼的喉咙,惊怒交加地转头:“谁?” 只见摇摇欲坠的门板“吱吱”开向两边,一个黑衣云靴打扮、神色清冷之人,背对阳光,跨步走了进来。 第六十八章 曹戎 那人迈步行来,神情仿若极寒之地堆积了多年冰雪的冰山,看了眼杨巡使便转过头去,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曹戎身上:“七月七日人口失踪一案,是你在查?” 曹戎没料道来人竟是先与自己说话,惊讶地抬头向上看去,只见眼前之人身姿挺拔,面容冷峻,此时自上而下俯视着自己,目中明明沉静无波,却让人莫名感到一股犹如实质的压迫,他不由自主地答道:“是我。” 那人微微点头,语气不容辩驳:“起来,跟我走。” 曹戎愣住,一旁的杨巡使却气得跳脚,:“嘿,你算老几?敢指挥我军巡院的人?对了,你还胆敢擅闯军巡院,来人呀,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给我绑了。” “大胆!” 那人身后突然站出来两个亲兵模样的人,哗哗拔出腰刀,其中一人抬手亮了玉牌厉声道:“六皇子殿下在此,何人胆敢放肆?” 六皇子?就是方才派人送手书的那个六皇子?杨巡使看清了那亲兵手中的玉牌,心中一颤,不是说只有六皇子送来的手书吗?这怎么来了真身? 再不显赫的皇子也是陛下血脉,更别说皇子亲兵历来都是陛下选派,容不得人僭越天家威严。杨巡使想到这里,连忙屈膝跪道:“臣不知殿下驾到,臣罪该万死。” 李秉元仿佛没有看到杨巡使,仍旧只对着曹戎说道:“走。” 曹戎眼中犹豫一闪而过,最后咬牙站了起来说道:“禀殿下,今日人口失踪一案的其中一家苦主,崔府,送来了绑匪要赎金的信件和凭证,不知卑职能不能一观?” 李秉元定定地看着曹戎:“在哪儿?” 曹戎瞄了眼杨巡使便飞快地低下头,指了指杨巡使的案桌。杨巡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恨不得跳起来踢曹戎一脚:那里不仅有崔瞻送来的信件和蓝色珠花,还有方才他随意一丢的六皇子手书…… 他本就在暗中发愁,该如何向六皇子遮掩过去他谎称“在外处理公务”之事,这下好了,曹戎这一指又让六皇子看到了他的手书被扔在一边,岂不是火上浇油? “殿下……”杨巡使结结巴巴地准备解释手书的事。 哪知六皇子越过他走到案桌边,没去管旁边他自己的手书,反倒是一把拿起崔瞻送来的那支蓝色花串状头饰,端详了两眼便握在掌心,又拿起那封索要赎金的信件,自顾自地转身走向门口。 杨巡使看着六皇子从头到尾对自己毫不理睬,又看看曹戎就要跟上去的样子,心中一慌,脱口而出一句话:“殿下,殿下,曹牙校身上还有紧急公务,只怕不能随殿下离去。” 曹戎心中一紧,脚步登时沉了起来,他看向那位前面的六皇子殿下,不知他会如何决定。 只见那位皇子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终于看了杨巡使一眼。 杨巡使好不容易和六皇子对上了视线,就见对方沉沉望着自己,眼中意味不明,他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妙”,张张嘴,原本准备拦下曹戎的话就像堵在嗓子里一样说不出口。 室内一时寂静。 李秉元看着杨巡使,微微眯眼,声音冷冽,一字一顿道:“紧急公务,找猫?你替他去,找不回来猫,不说四哥、四嫂,本殿下也不饶你。” 他说罢这话转身便走。 “殿下!殿下!”杨巡使有些惊慌,跟着追了上去,却被皇子亲兵挡住,厉声喝退,只等眼睁睁看着六皇子和曹戎大踏步出了门去。 曹戎跟着李秉元出了军巡院的大门,见门口站着十余人牵马等在此处,他身在行伍,一眼便看出这几人身上都有功夫。一行人行至城西邢府。 李秉元翻身下马,将马鞭扔与小厮,边往府里走边道:“曹戎,你过来!” 曹戎赶忙应了声是,便跟在李秉元后面进府到了一处厅房。那厅房里还有一位身高体硕的中年男子,他听到六皇子管那人叫了声“舅舅”。 曹戎行了礼站在下面,只见这位不过十七八岁的六皇子稳稳地在椅中坐定,掏出了从军巡院带出来的那封索要赎金的信研看起来,也不知信上写了什么,六皇子原本清冷的神色瞬间又冷了三分,目中隐隐闪过暗芒。 李秉元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从“有金送人,无金送尸”几个字上挪开眼睛,他侧身看了一眼曹戎,开口说道:“你应该知道,失踪的几人中有一个崔府的小丫鬟,这个人,我一定要救,你有什么办法?” 崔府的那个小丫鬟? 曹戎低下头,先仔细理了理思路,才慢慢道:“殿下,若是单说崔府失踪的小丫鬟,卑职便斗胆说一说自己查案中一些粗浅想法。” 李秉元点点头。 曹戎说道:“第一,据崔府所说,他家小丫鬟是在七夕节舞龙失火、百姓奔逃的人潮中失去了踪迹。巧得很,那晚正是卑职第一个赶到了舞龙失火的地方组织灭火。当时卑职查看现场,在舞龙燃烧后的灰烬中发现一颗铁箭头,那箭头不过寸长,上面还留有油脂燃烧后的痕迹,因此,卑职怀疑,当晚是有人以火箭射中舞龙,才导致了后来的人群混乱” 坐于一旁的邢自修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道:“你的意思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火烧了舞龙,为的就是制造混乱,趁乱绑架?” 曹戎转向邢自修:“卑职还不敢断定。” 李秉元冲他点头:“你继续说。” 曹戎颔首道:“第二,殿下可能不知道,虽然崔府现时只丢了一个小丫鬟,但七夕当晚崔府之人与我交谈之时,说的却是一共失踪了两个人。” 李秉元微微变了脸色:“两个人?” 曹戎道:“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崔府说走丢了一个来府里探亲的远方亲戚,和一个小丫鬟。奇怪的是,那位丢失的远方亲戚,却在第二日清晨自行回到了崔府,因此,崔府才说现在只失踪了一个小丫鬟。” 第六十九章 桂花 牙校曹戎说起案情时,聚精会神,眼中有光,与方才讷讷的模样相比,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继续说道:“那位远方亲戚自行回府的当天,崔府便派人告知了军巡院。” “我询问之后得知,那位远方亲戚在七夕当晚确实是被人以迷药迷晕过,但不知何故,她次日清晨醒来时,却并未见到绑匪,而是莫名其妙地躺在甘泉街磨坊巷的一片草丛里,手脚还有被绑过的痕迹,随身的物品中也只丢了些簪钗珠花之类。” “如果说绑架这位远方亲戚和绑架小丫鬟的是同一伙绑匪,那么便可以断定,甘泉街磨坊巷就是已知的绑匪最后出现过的地方。” 邢自修听到这里,眼中闪过疑惑:“奇怪,没道理啊,绑匪绑了两个人,怎么会放走一个?” 曹戎不知邢自修的身份,只得含糊地避过称呼:“这正是卑职要说的第三点。绑匪一共绑了崔府远房亲戚和小丫鬟两个人,小丫鬟确实不见了,但其中的远亲亲戚却在昏迷中稀里糊涂地脱了险,卑职很好奇,也很疑惑,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邢自修想了想道:“会不会是有好心人与绑匪一番搏斗,从绑匪手中救下了那远方亲戚?总不可能是绑匪自己放了人。” 曹戎道:“若真是如此,那好心人为什么单救了一个人,没救那个小丫鬟?” 邢自修点头:“确实很奇怪。” 李秉元听着曹戎与邢自修的对话,想到一个地方微微皱眉。 所谓失踪的“丫鬟”并不是真的丫鬟,而是她。那崔府口中的这位“远方亲戚”,又是不是真的远方亲戚? 他垂眸片刻,将手中的信与珠花递了出去:“你看看。” 曹戎眼中一亮,他早就想看看绑匪索要赎金的信与凭证了,闻言便伸手恭敬地接了过去。 他先看过信皮,是街面上极常见的款式,又取出里面的信,展开来去看上面的内容,随即脱口而出一句话:“一万金?” 李秉元与邢自修看曹戎一副吃惊的样子,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便问道:“怎么了?” 曹戎看看李秉元,又看看信上的字迹,面上有些迟疑地说道:“殿下,这绑匪要的赎金不合常理啊,他们绑的不过是一个小丫鬟,怎么就敢索要一万金,一万金能买多少小丫鬟?没有哪家主子会愿意的。” 李秉元看看曹戎,心知他之所以吃惊,是因为并不清楚被绑的崔行初不是丫鬟,而是崔府四老爷崔瞻的嫡女。 但曹戎的话,却忽然提醒了他,绑匪敢索要一万金,是不是说明,他们知道崔行初的真实身份,甚至是早就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李秉元低头蹙紧了眉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要一想到那个曾在他怀中的小姑娘可能是被人蓄意绑架,心底便升起一股陌生的烦躁。 崔府谎称她是丫鬟的用意并不难猜,无非是保护女子名节之类的顾虑。想到这,李秉元沉声对曹戎说道:“赎金你不用管,只说你有什么想法。” 曹戎应了声“是”,心道自己可能是问了不该问的,也是,一个小丫鬟能被六皇子点名要救,那么被绑匪索要一万两黄金也没那么稀奇了。 他定了定心神,继续道:“这信封与信纸都是街面上随处可买到的,很难有别的线索。按照这绑匪所说的三日之期,我们想要救人,应该只有两日的时间去找绑匪所在之地了。卑职方才说过,甘泉街磨坊巷可能就是已知的绑匪最后路经的地方,殿下如果要查,可以从那附近查起来,问一问附近的百姓。” “好”李秉元随即站起身,望向邢自修:“舅舅,眼下镖局除了在外走镖的,有多少是多少,能抽出多少人?” 邢自修略一盘算便道:“前面接了两个大单,走镖去了不少,剩下的大约四十人左右,我这就让他们聚起来听你的吩咐。” “多谢舅舅。” 邢自修不知想到了什么,也站起来凑到李秉元旁边,低声说道:“我知道那小姑娘帮过你,眼下你救人心切,舅舅知你性子,也不拦你。只是你要记得,陛下耳聪目明,不会喜欢皇子在京城之中大动刀戈的,你刚回京不久,绝不能因为此事将自己陷于被陛下责难的境地,我和你舅母使不上力,你母妃又……唉,总之一定要谨慎、谨慎。” 李秉元眼中一黯,沉默了片刻,慢慢说道:“我知道了舅舅。” 邢自修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外甥,有些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出了门去招呼人手。 李秉元看着他的背影,强自抛开旁的思绪,无论如何,要先救她回来。 只有两天时间,镖局的四十人只怕还是不够,要再想别的法子,他略想了想有了决定,便向门口走去。 “殿下且慢!”曹戎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李秉元回头望去:“怎么了?” 只见曹戎手拿着那支蓝色花串状的珠花,一脸兴奋道:“殿下,殿下稍后。” 曹戎说完这句话,便扭头环顾左右,而后快走几步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待掀开盖子,看见里面是飘着茶叶的棕色茶水,摇摇头对李秉元说道:“殿下,能不能让人送上一壶清水?” 李秉元怔了怔,没问为什么,只是依他所言叫人送上清水。 曹戎接过小厮拎来的茶壶,找了个空茶杯倒进去半杯清水,然后在小厮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将那支蓝色花串状的珠花在盛了清水的杯子涮了涮。 李秉元已经走到近前,紧盯着曹戎的动作。只见随着曹戎的晃动,茶杯中的那支蓝色珠花,似乎有泥沙和微小的黄色碎片从层叠的花瓣间散出。 曹戎小心翼翼地挑出几片微小的黄色,端详了两眼又递到鼻尖下闻了闻:“果然是它。” “是什么?”李秉元问道。 曹戎兴奋道:“殿下,是桂花,而且还算新鲜,请殿下派人搜寻绑匪的藏身之处时,着重找那些附近栽有桂花的地方,卑职现在怀疑,这桂花很有可能,是被那个小丫鬟故意用指甲塞进珠花的缝隙中。若真如此,这可是个聪慧有胆量的小丫鬟!” 李秉元想到那个圆眼睛小姑娘,几乎在一瞬间就有了判断。他深深看了看眼前这个样貌不起眼的牙校,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而去。 第七十章 救与逃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崔行初将腿伸在柴房角落的木柴剁上,嘴里小声打着节拍压腿。 朱小姐软绵绵地地倚靠在墙角,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女容女德都学到狗肚子里了?这般模样,你父母看了不教训你吗?” 崔行初一个弯腰拉伸腿筋和脊柱,一边不耽误说话道:“在家里悄悄的嘛,又没有外人看到,而且我父母很讲道理的,凡事只要一五一十说清楚,他们就愿意听一听。” 朱小姐动了动身体,撇撇嘴道:“那你这幅模样有什么说头?” 崔行初收回腿,转了转脚踝,右手捧着裹着纱布、隐隐刺痛的左手嘿嘿笑道:“我一只手受伤了,就想着腿脚可得利落了,万一有机会,咱们还能自己逃跑。” 朱小姐瞪大眼睛,又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你还是消停点吧,没见这门落着锁呢,单凭我和你,猴年马月才能逃回家?还是等着家里送赎金过来吧。” 崔行初从门缝间看了看外边那棵散着香气的桂花树,点点头:“我也坐下来歇一会儿,也不知道那伙人管我家里要了多少赎金,要是太贵了可得好好跟他们砍一砍价,我母亲不会从我的月例银子里面扣吧?。” 朱小姐嗤笑一声:“银子的” 两人正在说着话,忽然看见门缝处光线一暗,有个身影贴在那里,低声唤道:“小姐,小姐你在里面吗?” 崔行初听着那声音没反应过来,旁边的朱小姐却突然眼中一亮,手脚并用从地上“咕噜”爬了起来,一脸惊喜飞快地扑到门边:“赵平,赵平,是不是你?” 门外之人低声答道:“是我小姐,你有没有事?” 朱小姐听到这句话,原本一脸惊喜的脸上忽然变得生气起来:“赵平你个废物,怎么这么久才找过来?你还有脸问我有没有事,你连几个绑匪都打不过,害我被人抓进来吃不好睡不好,我爹让你保护我,你就是这么保护我的?” 门外之人沉闷地咳嗽两声,顿了顿答道:“赵平无能,让小姐受苦了。” 朱小姐“哼”了一声:“回头再跟你算账,你快点开门救我出去。” 门外之人有些迟疑,温声道:“小姐,这次是我独自一人先行查看的,其他人都被府里的解姨娘派去别的地方搜寻了,这院子附近贼人甚多,请小姐再安心等待上几个时辰,我回府里喊些人来,去去就回。 哪知朱小姐恼怒地打断他:“就你一个人来的?解氏那个贱人!我不等!赵平,我命令你,现在就带我出去,别说几个时辰,我一刻都等不下去了,我现在就要出去!” 崔行初在一旁听着,门外一时没了声息,过了会儿那声音重新响起来:“好,我去旁边几个院子放把火,引开贼人,随后便回来接小姐,可好?” 朱小姐听他这样说才缓和了脸色,点了点头:“好,你去吧,我在这等着你。” “是!”门外之人答应之后,脚步声便渐渐远去。 朱小姐趴在门缝处,歪着脖子看了两眼,扭过头,有些得意地看着崔行初:“听见没?我家的侍卫来救我了,放心,我这人最讲义气,等下我也带上你一起走。” 崔行初先向她道了谢,心里有些紧张又有些犹豫,这可只有一个救兵,能跑得了吗? 朱小姐不知是不是看到她的脸色,冲她继续说道:“放心吧,我这个侍卫是我父亲亲自给我找的,功夫很厉害,待会儿你跟着我们就好了。” 崔行初想了想,这么好的机会,不逃实在不甘心,毕竟被人绑架囚禁的滋味不好受啊。又一想,绑匪还等着拿赎金,大不了被捉回来吓唬吓唬,顶多再打骂两句。 想到这里,她咬咬牙,冲朱小姐用力点头,干了,跑! 既然决定要跑,她便鼓起劲儿来,仔细看看朱小姐和自己,说道:“裙子太长太宽会耽误跑动,咱们把裙摆系个结,能轻便些。” 朱小姐一听有道理,两人便弯着腰给裙子系了结。 崔行初看看朱小姐繁复的头型,又给把容易掉落的发髻拢了拢,两人又踩了踩鞋子,挽了挽袖口,便有些紧张地等待着侍卫赵平的回来。 第七十一章 决断 两人悬着心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正纳闷着呢,外面忽然传来惊呼声:“失火了,失火了,都去救火!” 不断有声音加入进来,有人在或愤怒或惊讶地质问,有人在快步跑动,有人在吆喝着“水!水!”,还有火焰跳动的呼呼声,“噼里啪啦”燃烧的爆裂声,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混乱,空气里仿佛躁动了起来。 崔行初、朱小姐两人一上一下趴在门上,来回转着脑袋试图看清楚外面的状况,就见门外一道身影闪过,“吧嗒”一声弄开锁,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朱小姐一见那人便扑过去:“赵平!” 来人身躯瘦长,脸色略显苍白,进门之后先上下打量过朱小姐,见她没事之后才一转视线,看向旁边站着的崔行初一眼,有些戒备地问道:“小姐,这位是?” 朱小姐拉过崔行初道:“她也是被人绑过来的,待会儿她跟我们一起走。” “跟我们一起走?”赵平闻言,神色有些迟疑。 朱小姐皱着眉头推搡着他:“对呀,她现在是我朋友,我不能不讲义气,当然要带着她。哎呀,赶快走了,别磨磨唧唧的,小心被那伙贼人发现了。” 赵平看着自己家小姐有些无奈,心中思虑片刻,对崔行初说道:“好,请跟紧我们。” 崔行初赶忙举手表态:“好的,我会跑快一点,尽量不拖后腿儿。” 赵平微微点头之后便不再多言,一弯腰,单手将朱小姐背在背上,另一首手持着一柄带鞘匕首,冲身后的崔行初说了声“走”,便疾步走出柴房。 崔行初紧跟在后面,见前面的赵平神情警觉,即使背着朱小姐依然步履轻盈,在一处处走廊、厅房之间时走时停,也不知是如何计算,如何筹谋,一路上竟是没撞见贼人。 眼见着房屋、宅院向身后退去,崔行初心里有了一种牢笼逃脱的感觉,既激动又害怕。 也不知转到了哪里,赵平忽然停下脚步,闪身紧贴在墙边。后面的崔行初正觉跑得吃力,胸闷气短,见了他的动作也顾不上问为什么,赶紧倚在墙上“呼呼”大喘了几口气。 赵平看了她一眼,将背上的朱小姐放了下来,冲两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抽出匕首自己走到墙角另一侧去了。 崔行初和朱小姐只隐约听到几声“谁”“来人”的惊呼,再就是两声“噗嗤”的闷响,两人捂着嘴面面相觑,就见赵平一身血腥气地折返回来,手上拿了两件灰褐色的男人短衣,在他身后,是两匹口中咬环的马。 赵平将两件衣服分别递给朱小姐和崔行初,低声道:“穿上它。” 朱小姐嫌弃地看了两眼那灰扑扑的衣服:“这什么呀?脏死了。” 崔行初接过来,快手快脚地穿上,又帮着朱小姐把衣服往身上套:“别问了,保命要紧。” 朱小姐撅撅嘴,到底没说话。 赵平待崔行初和朱小姐罩上了男子的衣服,见她们上半身原本显眼的衣衫被遮盖住七八分,便将两人分别抱到马上,嘱咐道:“小姐,待会儿你们就低下头,抱紧马脖子,坐稳了别说话。” 他说完,便牵着两匹马走出夹道,转了两个弯,向远处的大门走去。 崔行初趴在热乎乎的马背上,抬眼偷偷看去,见赵平牵着马儿走向的地方,正是这宅院的大门,那大门旁边还有几个守大门的人在走动,她赶紧低下头去,噗通噗通心跳如擂鼓,妈呀,太刺激了,这是要玩一把“穿越火线”啊。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前面大门处有人呼喝道:“站住,说你呢,你牵着马要去干嘛啊?我怎么看你这么面生?” 只听赵平脚步未停,仍是牵着马向门口走,口中憨笑道:“大哥,你又开玩笑,那天晚上喝酒兄弟我可敬了你好几碗。” 门口那人似乎是走了过来,声音越来越近:“呦,是吗?哈哈,我都记不清了,兄弟你叫什么?” 赵平的声音非常平稳,答道:“我叫李三啊,大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 那人打量着赵平,眼中疑惑道:“李三?哪个李三?我怎么不记得了?” 他自言自语完,转头又瞧见“李三”牵着的两匹马上趴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人的头上露出了两个簪钗,他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大变道:“你这马背上坐的是什么人?不对!拦住他!拦住……呜!” 赵平一挥一划,将匕首从那人脖子里挪开,鲜血顺着匕首淅沥洒地,他加快了步伐,朝门口惊慌失措的其他人扑了过去。 马儿也被他牵得向前一窜,崔行初颠簸之下看到地面上四溅的嫣红鲜血,一阵头晕赶紧抬起头,正瞧见赵平冲在人群中格挡腾挪,手中的匕首提溜转着,连续擦过两个人的脖子,顿时一片血雾腾空,double kill! 那画面,那惨叫,崔行初肝颤儿地闭了闭眼睛,算了算了,她还是低下头吧。 就这样,赵平左右拼杀,终于牵着两匹马儿冲出了大门。 待出了那宅院的大门,赵平立刻翻身骑上了朱小姐所坐的那匹马,一手环过朱小姐控住马儿,一手将崔行初那匹马的缰绳也拽了过来,口中大喝一声“驾”,奔跑而去。 宅院中已经有人发现了不对。 宋龙、宋虎两兄弟正在着火的屋子前拎着水桶灭火,吕老四揣着伤胳膊在旁边瞎指挥,忽听有人喊道:“不好了!宋大哥,宋二哥,你们绑的那肉票从柴房跑了!有人偷了马,带着那肉票都跑出大门了!” 宋龙乍一听愣住了,待反应过来,脸色阴沉地吓人,“啪叽”摔了水桶,快步往前院走去。 吕老四跟在后面看热闹,脸上带着笑:“哈哈,又跑了,这都第二回了,两位哥哥,你们这回绑的该不会是一只会钻洞的土拨鼠吧。” 吕老四还没笑完,报信的那人就脸色奇异地看着他:“吕四哥,你绑的那个肉票也跑了。” 吕老四的笑僵在脸上:“他妈的,待把她捉回来,老子非打断她的腿!两位哥哥,等等我!”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两眼余光处,街道在飞快倒退。 赵平不断催促着马儿快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脸色渐渐沉重下来。这伙子贼人反应太快了,从发现到追上来不过几个间歇。 身后已隐约传来急骤的马蹄声,马上的三人不约而同向后望去,影影绰绰见到十余匹马儿在朝着他们急速追赶,领头的贼人口中不断打着尖锐的呼哨,似是威胁似是恐吓,乖张狠戾。 赵平胸口一痛,发出干呕的声音,朱小姐察觉到动静回头看他:“赵平你怎么了?” 看来,前几日与贼人搏斗时受的内伤复发了。赵平吞咽下喉间的血腥,冲她笑笑:“我没事,小姐。” 无论如何,要首先保证小姐的安全。他这样想着,转头看了眼旁边的崔行初,心中有了决断,在心里暗暗对这小姑娘说了一句:“对不起了” 第七十二章 得见 身后追来的贼人越来越近,赵平边一人控着两匹马的缰绳,边催马边观察着周围的街道。 前方是一个岔路口,一左一右分出两条道路,其中一条狭窄破旧,远远可以望见路面上走着几个神色困苦的百姓。另外一条路宽阔平坦,路的尽头隐约传来丝竹喧闹之声,似乎是通向截然不同的区域。 就是这儿了!赵平忽然手臂用力,扯了扯崔行初所骑之马的缰绳,崔行初不解地回望过去。 赵平移开眼睛,不与这小姑娘对视:“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意思?崔行初歪着头想着他说的话。 赵平双腿一夹马肚,使他和朱小姐所骑之马超出崔行初那匹马半个马身的距离,再忽然伸出右手,推在崔行初那匹马的脖子处,一个用力迫使马儿硬生生转向那条狭窄破旧的岔路。 马儿嘶鸣一声,载着崔行初迅速奔离出数米之远。坐在马上的崔行初下意识地回望,这才发现赵平和朱小姐的马并未跟上来,反倒是转向了另外一条岔路。 而朱小姐身后的赵平,早已松开了原本握在掌心的其中一条缰绳…… 赵平甩甩头,不去想那小姑娘眼中的情绪到底是惊讶还是恐慌,朱小姐在他怀中挣扎:“赵平你干什么?” 赵平沉默着不回答,只是加快动作连摔马鞭,催着身下的马儿跑上那条平坦宽阔的道路。 “大哥,他们分开跑了!怎么办?” “分开追,吕老四,各捉各的!” “好!” 宋龙、宋虎与吕老四等人快速分作两队人马,一左一右分开追去。 失去了赵平的从旁牵引,再加上前面的道路狭窄不畅,崔行初所骑的马儿自然减速起来。 崔行初发现到这一点,连被人抛弃的伤心都来不及体会了,赶紧手脚并用催打着马身,谁知那匹马却像忽然间皮糙肉厚了一般,任她夹马肚、拍马身都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小跑在路上。 “咻~咻~”一声尖利的口哨声从后方传来,那马儿像是得了命令,干脆将小跑转成了散步,最后甚至停了下来。 “驾!驾!马大哥,求你了,你倒是快走啊!”崔行初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后面传来贼人邪气的狂笑:“停下来了,这畜生到底识得主人的号子!” 崔行初闻声望去,见后面追过来的那伙贼人距离自己不过百米,甚至连其中领头的那人脸上凶狠的表情都看得清楚。 崔行初看看身下那匹死活不动的马,咬咬牙,控制着自己紧张到发抖的手脚,从马身上翻了下来。 双脚落地的瞬间,她腿脚一软几乎坐在地上。 别慌!别慌! 崔行初看见附近有三个百姓模样的中年人聚在一起攀谈,连忙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冲了过去,冲三人说道:“大叔,大叔救救我!后面那伙人要绑架我,大叔救命!” 那三人见一个小姑娘冲过来喊救命,先是吃了一惊,又看见她身后追过来几个目露凶光的骑马匪徒,连忙摆摆手,推开她一哄而散。 崔行初看着眨眼就跑得不见踪影的三人,在原地怔了两秒才回过神,又想着先进去旁边的店铺里躲一躲,谁知她一个转头,道路两旁的店铺掌柜像是躲瘟疫一般,惊恐地探出头张望,然后“怦怦”关上了门。 “哈哈!”“哈哈!” 马上的贼人见了这一幕场景放声大笑。 宋龙驱着马,慢悠悠地走近街边那个孤零零的小姑娘,他看见那小姑娘眼中的惊慌,怪声怪气地长笑两声:“嘿嘿,小姑娘,害怕了?这会儿知道害怕,刚才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你给大爷添了这么大的乱子,你说,大爷是该打断你一条腿呢,还是划烂你那张小脸?” 宋虎粗声粗气地说道:“大哥,将她捉回来先吊在房梁上挂个三天三夜,要不然这些娇滴滴的小姐就不知道老实!” 崔行初死死咬着唇,背靠在一家店铺硬邦邦的墙壁,不断向后退着。 宋龙见了她的动作,眼中凶光一闪,跳下马来:“跑啊,你倒是跑啊,你看看这条街上有谁敢救你?有谁敢吱声!” 崔行初看着他越走越近,心中好像被一汪沼泽拖入地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怎么办?还是逃不掉吗?是不是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回到家,就可以见到父母和哥哥?逃不掉,所以她还是要被关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任人宰割? 是,她不是真的小萝莉,她是个心理年龄快要三十的二十一世纪穿越者!她不应该哭,她应该动脑筋、想办法,去跟坏人周旋,去跟坏人抗争!可是她控制不住,她浑身发抖,牙关打颤,她真的很害怕…… 有没有警察……不,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宋虎人高马大,大步冲上去抓住崔行初,故意用力压她裹着纱布的左手处,不出所料地见那小姑娘的手中渗出了一滩鲜血。 他神色得意,粗声粗气道:“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跑!大爷教你个乖,别说让人救你了,今天你就是死在这儿,都找不着人替你收尸。” 众贼人都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看着那边,忽听一道冷得仿佛冒着寒气的声音突兀地传入耳中: “她当然不会死,该找人替自己收尸的人,是你们。” 那声音低沉暗哑,吐字缓慢而用力,仿佛是从紧咬的牙关间一字一顿地渗出。 “谁?谁在说话?”众贼人大怒,口中呼喝着左右环顾,就见身后行来十余匹马,领头的是一个神色清冷的黑衣男子,正催着马儿迅速走向这里。 宋龙皱皱眉,扬声道:“小子,你自走你的路,别多管闲事,否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对对!识相的赶紧滚!”其他人附和着喊道。 李秉元仿佛没听见那伙贼人的喊话,乱哄哄的人群中,他一眼便看到那个圆眼睛的小姑娘。 只是那个每每在他梦中笑得灿烂开怀的小姑娘,此时眼中噙泪,满脸惊慌,一只手“滴答”“滴答”滴着鲜血,被一个高个子男人囚禁在身侧,那般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李秉元一跃下马,“哗”得抽出腰间长刀,一边快步向前走一边交代身后众人:“高个子和领头的那个归我,其余的生死不论。” 第七十三章 不怕 世界上真的有慢镜头这回事吗? 崔行初擦了把泪,愣愣地泪眼婆娑地望着前方。 那个突然出现、有一点眼熟的黑衣男子,脸上线条紧绷冷若冰霜,偏偏眼中的愤怒亮得惊人,右手握了一把银亮长刀,脚下迈着大步,正直直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 有个贼人握着匕首,恶狠狠地吼叫着从旁边冲向他。 他看也不看,待贼人冲到近前,抬起左手一把抓住贼人握匕首的手腕,一拉一翻转,那柄本要捅向他腹部的匕首便被他横在了贼人的脖子处。 那贼人惊恐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匕首,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他一脚踹在膝盖处。 那贼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趴去,脖子正撞进冰凉的匕首,只觉喉间一凉喷洒出什么东西,便再也说不出话。 这连串的动作,发生不过只在一瞬间。 那贼人捂着脖子踉跄踉跄倒地的画面,让在场诸人都有片刻的呆滞。 “起儿!”邢自修大急喊道,起儿这是怎么了?抬手便是杀招,好重的戾气! 李秉元仿佛听不到邢自修的呼喊,脚下丝毫未停,定定注视着崔行初,朝她的方向径直走去。 宋龙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满脸爬满了狠毒之色,冲其他贼人打了个手势,狠声道:“好小子,好小子!上,给我剁碎了他!” “上!”其他贼人一窝蜂朝李秉元冲过去。 这厢,李秉元的皇子亲卫闻风而动,驱马冲上前护主。 邢自修骑在马上观察着场中局面,只见皇子亲卫护在自己外甥的两侧,与那群贼人厮杀作一团。 再看自己那个傻外甥,闷着头一个劲儿朝那小姑娘处走,偶有贼人冲到他面前,挥刀便要见血。 邢自修皱着眉对身边两个人说道:“你们过去招呼着点儿,别让起儿手中再有人命了。” “是!” 邢自修这样嘱咐过之后还不放心,身体直立于马上,高声冲场中的李秉元喊道:“起儿,别打了,你先去把那小姑娘救过来!” 李秉元终于有了反应,回过头看向邢自修,邢自修连忙补充道:“让他们打,你先去救人,别吓着人小姑娘!” 李秉元怔忪片刻,看了看邢自修指向的崔行初,点点头将刀插入刀鞘。 一直握抓着崔行初脖子和下巴的宋虎,见状以为得了偷袭的良机,一把放开崔行初,双手握拳冲了上去。还没到李秉元面前,便被邢自修的人迎面一击截在了一边。 李秉元从缠斗的众人间大步走过,正看见那小姑娘得了自由之后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他走到她面前停住脚步,眼前的小姑娘捂着胸口大口喘气,那只滴着血的伤手还悬在身前不敢碰地,他看着她这样子,心底莫名觉得生气,为什么不乖乖等着他去救?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 小姑娘察觉到自己身前站了人,受惊一般猛地抬头,待看清是他之后眼圈一红,眼泪汪汪地问道:“你是那天亭子里那个英雄吗?你是来救我的吗?” 李秉元看着她惊慌的眼睛,心中一软,什么生气什么恼意都想不起来。 他叹了口气,屈膝蹲了下来,将颀长的身子蹲到与地上的她平高,抿了抿唇,试着将手心轻轻放在小姑娘乱蓬蓬的头顶,缓缓说道:“不怕,没事了,我接你回家。” 崔行初心神一震,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眼睛越睁越大,嘴巴越绷越紧,在心里拼命对自己说,忍住,你可是个成年人的“芯”,忍住,忍住…… 哇,忍不住了! 崔行初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向前一歪抓住眼前人的胳膊,将脸埋上去嚎啕大哭,一边哭得打嗝一边在嘴里乱七八糟地说着话:“英雄你是大好人!你刚才好帅!我想回家,那伙人好坏啊,逃、逃跑的时候好害怕,我想我母亲了,我也想父亲,呜呜,我想回家,我手也好疼啊……” 李秉元身体紧绷僵在原地,被崔行初抱着的胳膊又酸又麻,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他听着崔行初断断续续的话,紧紧抿着唇,直到听到崔行初说“手疼”才微微动了动身体。 李秉元将崔行初从自己胳膊上轻扶起来,低头看了一眼她受伤的左手,眼神幽暗道:“走,我找人给你包扎。” 崔行初随着他的力气想要起身,不想一使力就牵动手上的伤口,直把自己疼得“嘶嘶”倒抽冷气。也许是知道现在自己已经得救了,她一边疼得吱哇乱叫一边还有功夫胡思乱想,心说,看来伤口也是个矫情的,方才被坏人抓着的时候还能忍,这会儿反倒疼得厉害了。 忍一忍,赶紧回家,她想到这,冲眼前的李秉元说道:“没事,我们赶紧走吧。” 李秉元不说话,看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将手指伸向喉结下方,解开了身后披风的系带,反手将披风盖在了崔行初的身上,又弯下腰去…… 崔行初就觉得眼前一黑,然后有人将胳膊伸在她的后背和膝盖窝处,打横抱起了自己。 公、公主抱?崔行初在披风里瞪大眼睛。 李秉元凑近她耳朵的位置,低声解释道:“差点忘了,你家人为了保护你的名节,将你的身份说成了小丫鬟,所以,为了减少以后的麻烦,看见你样貌的人越少越好。” 原来如此,崔行初恍然,遂心安理得地裹在披风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 邢自修远远瞧见,自己的外甥用披风将那小姑娘裹得严严实实,一路打横抱了回来,又小心翼翼扶到他自己的马上,忍不住抬头望天,怀疑自己已经老眼昏花,身体不中用了。 李秉元将崔行初扶上马后,脸上又是一副冷清的神色,他扫过已经被团团捆住挂在马背上的众贼人,对邢自修说道:“舅舅,她受伤了。” 李秉元从小到大都是冷性子,邢自修极少见他这一幅好像小孩子讨要东西的模样,强忍住捂额的冲动,口中道:“好,舅舅找人给她治。” 第七十四章 教训 李秉元揽住崔行初骑在马上,与舅舅邢自修等人从那狭窄不平的道路退了出来,回到大路上。有人过来禀报道:“殿下,那边的岔路上有另外一伙贼人在围攻一对儿主仆。” 李秉元闻言,想起来方才瞧见的赵平推开崔行初的马、带着自家主子奔逃的画面,眼中一冷,催马走上侍卫所指的那条岔路。 众人跟在他后面,不多时便瞧见赵平与朱小姐主仆俩正被吕老四等人围攻。赵平已然下马,一只手拉着缰绳,一边与贼人搏斗。朱小姐坐在来回颠簸的马上泫然欲泣。 赵平以匕首刺伤了一名贼人,也被吕老四淬药的刀划伤,他正感体力不支、应对失措之际,见那边来了大队人马,大喜之下高声喊道:“在下主家乃御史府,诸位若肯相救,御史府必有厚报。” 众侍卫听见赵平的喊话,扭头看向李秉元,李秉元冷眼看着赵平侧扭肩膀险险躲过一个贼人的偷袭,面无表情,身体纹丝不动。 骑在马上的崔行初牢记着她暂时需要在人前掩盖容貌的事,紧紧拽着身上的披风遮在脸颊处,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向外张望。她也听见赵平的瞬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本以为这家伙是救命的“老铁”,谁知道这“老铁”半道上扎心了…… 唉,无论如何,之前多亏赵平在七夕节晚上为了保护朱小姐与吕老四等人搏斗,才使得吕老四不得不将宋龙、宋虎兄弟俩请过去帮忙。也因为这样,她才可以将母亲谢氏从马车上脱身,这恩惠,倒是实实在在的。 更重要的是,崔行初望了一眼骑在马背上泫然欲泣的朱小姐,这怎么说也是一个战壕里的义气小姐妹,不能置之不理的。 虽然不知道身后的英雄为什么冷眼旁观,崔行初还是扭过头来,试探地对李秉元说道:“英雄,那边马上的小姐是我的朋友,我们俩一起被坏人绑的,能不能麻烦你救救她呢?” 李秉元低下头看她,小姑娘听话地盖着披风、只露出两个圆眼睛转来转去的样子乖极了,他想了想,开口道:“好。去将那小姐救过来。” 几个侍卫冲上前去,准确地执行了他的命令: 只救回了朱小姐,没去管陷在几个贼人中间厮杀的赵平。 赵平心中讶异,那伙人肯出手帮忙,却只将小姐保护了起来,对自己这边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 只是他来不及分心多想了,吕老四等人许是因为旁边那伙人的围观,有了速战速决的意思,攻击更加密集,招式狠辣,不过一会儿,他手臂、腿肚处都挂了彩。 几个人一拥而上围着他,他正感到力乏不支,突然有人趁他不被,从后面以剑刺穿了他的剪头。 赵平剧痛之下身体一晃,反手击退那偷袭者,之后“哐当”一声单膝跪在地上,眼看就是强弩之末。 “赵平~”朱小姐远远看见这一幕,在马上带着哭音喊叫起来。 李秉元这时才挥挥手,派人上前去料理吕老四等人。 吕老四眼见情况不妙,当机立断,拍马而撤,场中瞬时便只剩下了单膝跪地、肩膀渗血的赵平。 李秉元下了马,缓缓走向赵平。赵平听到脚步声之后勉力抬头,冲他说道:“多些公子仗义相救。” 哪知李秉元冲他摇摇头,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不是来救你的,我只是要告诉你一句话……” 赵平错愕地看着眼前之人,只听李秉元紧盯着他的眼睛沉沉说道:“若没能耐救人,就该让人安生地等着被别的人来救。再有一次拿别人当筏子,舍弃在半道上,我就让你主子陪葬。” 第七十五章 回去 赵平听到眼前之人“将别人当筏子、舍弃在半道”之语,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望向这黑衣男子环抱在身前的一团身影。 那小人裹在披风里,露出来的眼睛又圆又亮。他努力分辨着,猛地想起来之前被他逼向另一条岔路的那个小姑娘,心中顿时了然: 只怕这公子是那小姑娘的什么人,正好瞧见自己丢下那小姑娘逃跑的事,所以,现在来替小姑娘出气了。 赵平想到这里,心中苦笑,怪不得方才这公子袖手旁观,不肯出手相救,若是自家小姐被人利用去做分散追兵的诱饵,他的反应不会比这公子好到哪里去了。 见赵平若有所思地看向崔行初,李秉元知他应是明白了前因后果。也不等赵平说些什么,李秉元调转马头,载着崔行初回到众人之中,冲邢自修说道:“舅舅,我们走吧。” 邢自修扭头看了看“御史”家的主仆,心中暗叹,起儿这傻孩子只怕对人情世故还未上心,他虽然是个皇子,但常在外奔波,在朝中鲜少有交好的臣子。如今碰巧救了御史家的人,多好的一个结交机会,他却愣是想不起来去送人家…… 邢自修一番思量,到底是安排了两个人护送朱小姐和赵平回去。 众人一路前行,到了一处府邸前下了马。 崔行初抬眼看去,先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待看到门头上的“邢府”,才反应过来:这就是那天,她和春华带着两个车夫送英雄回家的地方啊,看来好人有好报。 “你来过这里吗?”李秉元突然开口。 “来过啊,就是那天送你的时候。”崔行初顺嘴答道,再一想,当时这人可是昏迷的状态,应该不记得这回事吧? 李秉元因为推断得到了印证,嘴角微微扬起,又见崔行初扭过头,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便也拍拍她:“走,我让人给你包扎手” 崔行初跟着他进去府里,很快就有一个胡子大把的大夫给自己的手清洗、上药和包扎。 李秉元坐于一旁静静地看着,待大夫给崔行初包扎完,他看了看崔行初的模样,出门去了邢夫人处。 邢夫人见了他便问道:“起儿,回来了?听你舅舅说,那小姑娘救回来了?” 他的事,舅舅舅母总是看得极重。李秉元心中一暖,冲邢氏点头,温声答道:“是,舅母,我带她来府里了。” 邢氏合掌“哎呦”一声:“这可太好了,先前听你说那小姑娘帮过你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姑娘这可是咱们的恩人,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报答人家,这样,我一会儿亲自下厨,给小姑娘做几道好菜。” 李秉元微笑着听邢氏说完话,点头道:“好,多谢舅母。”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神情里有一丝罕见的赧意:“舅母,她的发髻乱了许多,能不能让何妈妈过去帮她重新梳过?” “发髻乱了?”邢夫人愣愣地追问。 李秉元点点头。 邢夫人看着李秉元,眼里的稀奇之意遮都遮不住,稀罕啊,她外甥这冷性子,能注意到人小姑娘的发髻乱不乱,可真是太稀奇了。 她咳咳两声,连声喊何妈妈进来,对着何妈妈交待了一番。李秉元站在旁边想到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筒和一只蓝色花串珠花。 那纸筒伸展开之后便是崔行初的画像,他将画像和珠花晾给何妈妈看:“这是她原来的发式,就照着这个吧。这只珠花也是她的。” 邢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秉元,想着他方才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小姑娘画像和珠花的模样,冲何妈妈连连摆手:“好,都按起儿说的,你快去伺候着吧。” 何妈妈答应了一声,便跟在李秉元身后出了门,剩下一个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的中年妇女邢夫人,左右转圈之后,嘿嘿笑了几声,带着满脸不可说的表情找邢自修去了。 那边崔行初等了不一会儿,就见李秉元带着个婆子进来,对自己说道:“让她给你梳一下头发。” 崔行初恍然,的确,自己现在这模样,头发散着,脸脏着,回家让母亲见了只怕要心疼了,英雄真是好细心啊。 这般想着,她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竖起大拇指,对冲李秉元说道:“英雄你太仗义了,管治伤,还管梳洗。你救了我,给我家省了好多赎金呢,等我回家了管母亲要一些,找机会请你吃饭。” 李秉元抿了抿唇,低声道:“好。” 经过那位何妈妈的巧手妆扮,崔行初去照着镜子,见里面的自己竖着两个发苞,后面编着麻花辫,连被绑匪拿走的那只蓝花串珠花也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攒在发苞上美美哒,与七夕节当晚的模样差不多。 她晃晃脑袋很满意,向何妈妈到了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道道:“很好,和原来一样精神,没毛病!” 李秉元等她从房间出来后,看过她的样子,点了点头道:“走,送你回家。” 崔行初因为心中充满了大难不死的喜悦,因此,拉长了嗓音,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好嘞~~” 旁边的何妈妈“噗嗤”笑出声来。殿下不知道从哪儿带回的活宝,方才还是蓬头垢面、有气无力的样子,不过给她梳个头发的功夫,小姑娘整个人就好像飞快地恢复了精气神,瞧这声痛快爽利的“好嘞”,听着太好玩了。 何妈妈还没在心中笑够,就瞧见对面的李秉元弯了弯嘴角,狭长细眼中闪过极愉快的笑意,连眼下的圆弧卧蚕也明显起来,一贯冷清的神色好似突然间有了片刻的冰融雪化。 她还待细看,就见李秉元放慢了脚步,陪在那小姑娘身侧走出了门去。 第七十六章 辞别 “这是我舅舅、舅母。” 花厅里支起一张圆桌,摆着饭菜茶水,邢自修、邢夫人端坐着,笑眯眯地看着李秉元与崔行初说话。 崔行初虽然很想马上回家,但也知道是主家的一片好心,因此按捺下心情,站起来郑重地谢道:“伯父、伯母好,行初还没谢过府上的救命之恩,今日以茶代酒先行谢过,待行初回到家中,再随父母登门拜谢。” 邢夫人眉眼带笑,一把拉住她的手:“好孩子,快坐下,可不许谢来谢去,真要说起来,还是你心肠仁善帮了我们起儿在先,起儿救你在后,就叫千里姻……咳咳,这就叫好人有好报,善因结善果。” 邢夫人拿帕子掩掩嘴角,找个与崔行初说话的间隙,使劲瞪了邢自修一眼:拽我干嘛? 邢自修无奈地以眼神回过去:再不拽你,你都说到“千里姻缘一线牵”了,人小姑娘才十二三岁,你也好意思? 邢夫人“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心道:“你懂个毛线!” 崔行初不知道两人的眼色往来,听到邢夫人说她“心肠仁善”,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继而扭过头看向李秉元:“这位兄长是叫起儿吗?” “可不是,这是小名,我和你伯父便这样叫……”,邢夫人一边嘴上说着话,一边给崔行初挟菜道:“也不知合不合口味,你尝尝?” 崔行初闻言,拿筷子挟了一口,用力点头道:“好吃!我被绑匪关着的时候吃了好些天的青菜豆腐,能再吃上这么好吃的菜,才觉得自己真的脱离苦海了呢。” 李秉元坐在旁边,听着崔行初与舅母说话,神色不变,只夹了一碟子菜递过去:“吃吧,吃完就送你。” 邢夫人眼中一亮,歪头看向邢自修:瞧见没?起儿给人布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邢自修眼神无奈地回她,但也打量起崔行初来: 小姑娘说话行事倒是落落大方,向起儿道谢之后,便安安生生的吃着菜,透着股不扭捏的坦荡率真。但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还是太小了,起儿如今十七,应是明年或后年便要出阁封王,不相配,不相配…… 他这样一想,顿觉自己想多了,皇子婚配自由陛下做主,门第、氏族、圣宠、权势都要多方考量,他们夫妇俩在这徒劳拌嘴做什么?若起儿真心喜欢,等这小姑娘长个几岁,纳了做妾侍也就是了。 崔行初还不知道对面的邢自修、邢夫人一番心理活动,只安心吃了六分饱,又喝了碗热热的薏米红豆银耳羹,便停下了筷子。 李秉元侧身看向她:“吃饱了?” 崔行初汤足饭饱,浑身上下热乎乎的,打心眼里觉得舒适极了,闻言笑眯眯地冲他点头:“吃饱了,也吃好了,伯母做的饭菜很好吃。” 李秉元看着她餍足的笑模样,神情不自觉放缓,转身对邢自修、邢夫人说道:“舅舅、舅母,那我送她回家?” 邢自修心说,人家小姑娘的家人要是见你个半大小子去送,只怕要不放心了,便道:“我与你一起,送小姑娘见到父母再回来。” 崔行初忙起身道谢,心里感叹,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英雄”一家都是好人啊,真该让朱小姐的那个侍卫赵平看看! 稍后,邢自修便着人安排好了车马,与李秉元、崔行初共同出门。邢夫人看着三人的背影,见那小姑娘连连扭头冲自己笑着挥手,便也笑呵呵地回应她。 邢自修转身的时候瞧见邢夫人这幅模样,高声喊道:“莫送了,回去吧夫人,片刻便回。” 邢夫人听见自己男人的话,立刻收住笑瞪了他一眼,心道,谁送你了!老大不小个人,杵在起儿与小姑娘之间咋看咋扎眼,赶紧走吧你个棒槌! 终于要回家了!崔行初坐在马车上,心中激动难耐。 她忍不住掀帘向外看去,两边视野开阔,街景不断变化,行人络绎不绝,不时传来人声笑语。再向上看去,天空湛蓝如洗,飘着几缕白色的云朵,偶有鸟儿姿态轻盈地飞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崔行初看明媚灿烂的阳光下,花是花,树是树,不时有阵阵轻风拂面,既觉得恍若隔世,又不由舒缓了感官和心情。 她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叉起腰,自个儿在心中大笑三声,哈哈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第七十七章 归家 “张兄,不知我们何时可动身?”崔瞻坐于书房,向身边之人问道,声音里是遮掩不住的疲惫和焦急。 张谅饮了口茶,慢慢答道:“崔兄莫急,我的手下在宛州便是查案的好手,那日你也见到了,他很快就推断出了当日贼人作案的手法与逃跑路径,两日来又从沿途百姓处获得不少关于贼人的蛛丝马迹,想来,离找到府上丢失的丫鬟也不远了。只是……” 张谅说到这里,面露难色:“我即日便要离京,这帮崔兄找人一事……” 崔瞻看他为难的神色,想起来那天张谅在半道上拦住自己的情景。 当日,这位张大人听说自己府上有人在七夕当晚失踪,便推荐了一位擅长勘案的手下来帮忙。那手下果然厉害,一番勘察之后便说出七八分贼人作案的手段。 自己大喜之下,当时便提出请他与手下帮助寻人,当时,张谅也是婉拒了,说是因赴京谋官失利,族中长辈命他火速赶回宛州处理事宜,不日便要离京,实在是来不及帮忙寻人…… 赴京谋职失利吗? 崔瞻神色决然,起身从书桌上翻捡出一封书信,递与张谅道:“好叫张大人知道,兵部一职,我已向何大人和扈尚书递了辞请的陈情书,张兄你不用离京,不知这样能不能让你手下安心找人?” 张谅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接过那信一看,竟是兵部何大人写给崔瞻的回信。 信中说扈尚书对崔瞻请辞一事非常恼火,撕掉了原本准备举荐崔瞻的信函,又说崔瞻不识抬举、朽木不可雕也,得罪了扈尚书,此生只怕难再进兵部。 张谅心中一跳,好个崔瞻,为了找女儿竟是真的肯舍弃仕途前程!崔瞻请辞,兵部的职位自然非自己莫属,从头到尾,这正是他的目的所在,只是崔瞻这般决绝、这般迅速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也好,既然如此,就让他少心焦两天,过两日便将他的女儿“救”回来吧。张谅心中想着,口中却说道:“不可如此,不可如此,我府上已经找到了当日贼人逃跑的路线,想来不出两日便可有所查获,崔兄怎能这般行事?” 崔瞻还要与他细说,却被管家崔祥的喊声所打断。 “老爷老爷!”崔瞻的管家崔祥边跑边喊。 崔瞻见了皱皱眉:“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崔祥受了责骂却仍然一脸喜色道:“老爷老爷,府门外来了一位老爷一位少爷,将实秋送回来了!” 实秋? 崔瞻眼露疑惑,实秋是女儿崔行初的丫鬟,这几日正躲在女儿闺房里寸步不出,好冒充失踪的女儿扮作生病模样,又怎么可能在府门外? 他望向崔祥道:“你可是老糊涂了,把话说清楚,到底谁来了?” 崔祥若不是顾忌有客人在,恨不得上前拽着自己老爷往外走,他神情又惊喜又急切,干脆连说带比划:“老爷,他们说的就是七夕节晚上咱们府里丢的那个‘丫鬟’啊!那个丫鬟!” 崔瞻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方才说的是七夕节晚上?” “嗯嗯!”崔祥点头如捣蒜。 崔瞻猛地起身,几乎是毫无仪态地狂奔而出。 崔府前厅内,头戴帷帽的崔行初与李秉元、邢自修一起坐在椅子上,心想,在自己家当客人,这感觉也是很奇妙啊。 李秉元见她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仿佛身体里的许多兴奋快要冲出体外,便低声道:“回家好吗?” 崔行初抬头看了看他,笑眯眯的低声回道:“甚好,甚好!吃水不忘挖井人,今日能回家全仗英雄高义,行初感激不尽。” 李秉元垂眸,果然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比那日在贼人手中时顺眼多了。 崔行初正与李秉元轻声介绍家中的情形,听见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动静。她抬眼一看,父亲崔瞻撩着袍子,风风火火地小跑着进来了, 崔行初刚刚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这会儿一瞧见崔瞻几日不见便瘦削许多、皱纹新添的疲惫模样,眼圈就是一红。 崔瞻一进门,朝向戴帷帽的她看了一眼便立刻反身关上门,眼睛闪着泪花,嘴巴里哆哆嗦嗦道:“初儿?是不是你?” 崔行初连忙深呼吸,平复下激动的心情,掀开帷帽的绢帘露出一张大大的笑脸,又甜又脆地答道:“诶~~是我,父亲,你们的贴心小棉袄回来啦!” 第七十八章 恼怒 崔瞻从书房急奔而出之时,张谅的脸色即刻便阴沉下来。 他跟在崔瞻后面,一路来到了前厅,只来得及看到崔瞻进入前厅后便关上了房门。站在屋檐下,看不到屋内众人,只隐约听到崔瞻激动的声音和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张谅在心中想着方才那管家进来所说的话,直恼得脖子上凸起两道青筋:被人送回来了?怎么可能!宋龙、宋虎那两个王八蛋是做什么吃的! 他左思右想,惊怒交加,却远远瞧见对面的廊子里,崔瞻的夫人谢氏在两三个丫鬟婆子的搀扶下,朝这个方向疾走而来。他正要上前与谢氏见礼,却见谢氏看也没看他,满脸急切地冲进了前厅。 张谅吃了这个尴尬,脸色更阴上三分,只听谢氏进入前厅之后,里面便传出女眷明显的哭泣声。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前厅的门终于打开。只见崔瞻陪同着一个身形壮硕的中年男子和一个面色清冷的少走了出来。 在他们身后,谢氏红着眼睛,手里紧紧拉着一个戴帷帽的小姑娘。 崔佳满脸感激的神色,正朝着那中年男子说着“来日登门拜访”之类的话,转眼间便走到了近前。 崔瞻顺着那中年男子的视线,才看见了张谅,一脸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袋,对张谅说道:“怪我一时激动,竟险些将张兄你忘了。张兄,我们不用再去寻人了,这两位恩公已将我府上失踪的丫鬟送回来了。” 丫鬟?张亮的视线落在了后面谢氏所牵的那小姑娘身上,心道,你们夫妻这般激动,鬼才相信那小姑娘只是丫鬟!只是他作为始作俑者,明知实情也不可能说破。 他摆出一张笑脸,目光一转看向那中年男子和少年,便是这两个人坏了我的好事吗? 邢自修只当张谅是崔府的亲朋,冲张谅微微颔首之后,便对崔瞻说道:“既然人已送到,我们这就告辞了,请留步。”说完便与李秉元向府门口走去。 崔瞻哪里肯怠慢女儿的救命恩人,急忙陪上去走着,又扭头对张谅说道:“张兄稍待,我先去送了贵客再回来。” 张谅点点头,目送着三人的背影,眼睛里渐渐浮起一片阴毒,哪里来的不知死活之人?胆敢坏我的好事,大爷叫你生不如死。 他正在盘算着让人跟踪上这两人摸清底细,却不防其中那个神色清冷的少年猛然回头,正好与自己的视线撞上。 张亮迅速掩去眼中狠意,僵硬地牵起嘴角摆出一张笑脸,冲那少年点点头。 那少年定定地看了他两眼,又偏转视线望了一眼已经折转向后院的谢氏和小姑娘,便神色无波地转过身去,仿佛张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背景。 张谅被这少年无视自己的做派气个够呛,暗中发狠道,你够狂啊小子,待大爷摸清了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的底细,才叫你哭爹喊娘。 李秉元与邢自修在崔瞻的百般感激中上了马车。 马车走动起来,李秉元垂着眼眸,微微皱眉,似乎在想着什么。 邢自修见了,纳闷问道:“起儿,怎么了?” 李秉元想着方才那人有些奇怪的神色,心觉有些怪异,又琢磨不定,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邢自修将身体后仰,松了口气道:“那伙儿贼人还在府里绑着,你准备怎么办?” 李秉元沉声说到:“送到军巡院去。” 邢自修有些宽慰地看着他:“这才对,你身为皇子,许多事须得谨慎小心,像今天这般亲自与贼人动手的事不可再有了,知不知道?” 李秉元点头:“我记下了舅舅。” 舅甥俩说着话回到府里,又派人将宋龙、宋虎那伙人送到了军巡院,处理了些杂事,便到了傍晚时分。 邢夫人来唤两人洗漱用膳,刚来了口,便见家中小厮跑了进来:“老爷、夫人,门外有人自称是四皇子殿下的门人,送来了一封信。” 四哥? 李秉元微微疑惑,拆开了信封,只见上面第一句话便是:六弟,你有麻烦了。 与此同时,有太监带着一道着令六皇子即刻进宫见驾的圣旨,从宫中飞奔而出。 李秉元在邢自修夫妇担心的目光中接了圣旨,一路快马进了皇宫。 他到了大德殿门口,刚抬脚跨进门去,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见一本折子劈头盖脸落下,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吼道:“混账,还不跪下!” 他抬头看了看,龙椅上皇帝脸色黑青,左右两边站着大皇子、太子等兄弟们,并未开口辩解,掀袍跪了下去。 四皇子看了看,率先出列道:“父皇切莫动怒,军巡院杨巡使的奏折只怕不详不实,如今六弟回来了,您亲自问一问六弟便清楚了。” 皇帝怒目喷火,连声道:“问什么?这混账东西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清楚?我是该问他有没有打骂、恐吓朝廷命官,还是该问他有没有当街行凶杀人?” 四皇子张口结舌,讷讷了半晌,转头向李秉元说道:“六弟你倒是说话,军巡院杨巡使递了加急折子参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向父皇解释啊。” 李秉元看向皇帝方才扔向他的折子,上面翻开的两页正露出来“军巡院”“擅闯”等字样,他微微蹙眉,缓声说道:“父皇,七夕节当晚有一伙贼人绑架了京中数名百姓,军巡院查案进度缓慢,且抽派去查此案的人手甚少,儿臣心中奇怪,当日是去看了究竟。” “查案进度缓慢?” 皇帝冷哼一声:“军巡院掌京师与陪都的风火、争斗、刑狱诸般事,遇上紧急公务,便是一时推迟也是情有可原,哪有你一个皇子打上门去耍威风的道理?” 找一只猫的紧急公务吗?李秉元抬眼看了看,方才一直替自己说情的四皇子神色如常,正眼含关切地望着自己。 他低下头,没有出声。 皇帝见他不说话,更加大声起来:“啊,你一个皇子,不仅恐吓朝廷命官,干扰公务,还敢在京里动刀动枪,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当街杀人,你是想做什么?嫌京城不够乱?我看你是嫌朕晚上睡得太安生了!” 第七十九章 罚 大皇子这时轻笑一声,朝向皇帝说道:“父皇切莫动怒,说起来六弟倒是我们兄弟当中,少数还未成年便常常在京城外奔波之人,便是回到京里,也时常居住在舅舅家。民间鱼龙混杂,六弟耳濡目染,受了一些市井风气也不是不可能,父皇您慢慢教他就是了。” 站在大皇子身侧的二皇子,随即附和道:“大哥说的对,我得父皇特批早早入军中磨炼,也是等到十五岁之后。可六弟比我还早,若是没记错,六弟从十二三岁便开始常常出宫出京了。六弟,不是我说你,你以后少往你舅舅那跑,好生呆在宫里跟着师傅们读书习武,别跟街头无赖似的动不动就拔刀子打架,成什么样子!” 李秉元听二皇子提及舅舅,眼中一片幽暗。他微微抬头,看着皇帝的眼睛说道:“父皇,儿臣今日所杀之人,正是在七夕节当晚犯下绑架案子的贼人,绝未伤及无辜百姓。便是擅闯军巡院一事,也是儿臣激愤之下一人所为,与舅舅无关,请父皇明鉴。” 皇太子这时插话了,他隐晦地瞪了大皇子、二皇子一眼,接过李秉元的话说道:“大哥、二哥,你们这急性子何时能改改?听到六弟说的没?六弟说他杀的可是贼人,这么一来,六弟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皇帝听了太子的话之后,闭口不言,脸色却有了些缓。 大皇子见太子直接点名说他性子急,脸上一僵,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太子,咱们虽是皇子,也不能说谁是贼人谁就是贼人。朝廷养的官员们不是吃干饭的,勘核断案再到定刑施罚自有一套章程。京中那么多权贵子弟,若都凭空口白牙的一句话便要杀人,这京城还不乱了套?” “嘿,空口白牙?”太子一瞪眼,“六弟都说他杀的是贼人了,那肯定是手上有证据,大哥你问都不问证据,非一个劲儿说六弟空口白牙,你把自家兄弟当什么人了?” “我……”大皇子还要开口,只听皇帝一拍桌子道:“够了!干嘛啊?把这儿当菜市场啊?” “父皇息怒。”大皇子与太子齐齐躬身说道。 四皇子看看皇帝黑青的脸色,走近李秉元小声道:“六弟,父皇和哥哥们都是为你好,你先向父皇认个错,若将父皇气出好歹,咱们做儿子的罪过就大了。” 众人注视之下,李秉元薄唇紧抿,向皇帝磕了个头。 皇帝见他不说话的样子,冷哼了一声,缓缓说道:“既然知道错了,便罚你在你的西二宫禁足一个月,哪都不许去,好好读一读圣贤书。” 四皇子不安地向皇帝说道:“父皇,一个月是不是有些长?不久后便是中秋,按例宫中还要设宫宴招待其他皇室宗亲,六弟作为皇子不出席,只怕不好吧? 二皇子打断四皇子道:“四弟,父皇金口玉言,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况且,我记得六弟往年也很少参加这中秋家宴吧?今年如往年一般,也无不妥。” “这……”四皇子面露难色。 其他人一想还真是,近两年的中秋宫宴都没见到李秉元,好像是因为他当时恰好都不在京中。 说到宫宴,负责筹备宫宴的五皇子便站了出来,向皇帝禀报起筹备事宜。 皇帝一边听,一边看着跪在地上的李秉元,不自觉想到他的母亲辛嫔,神色一时复杂莫辩,说道:“既然不用参加宫宴,在这里多听无益,回西二宫反思去吧。” 李秉元沉默着冲皇帝磕了个头,站起来,走出殿去。 大德殿巍峨高阔,从天空望下去,来往其中的宫女、太监莫不是衬托得渺小犹如虫蚁。 李秉元从殿门穿过,一路走回了西二宫。小太监延子、路子站在宫门外小跑迎了上来:“殿下,您回来了!” 李秉元一边向宫内走一边说道:“给舅老爷送信,就说父皇命我这一个月都留在宫中。” 延子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秉元已经大步来到书房,坐在书桌之后转了转手腕:“无事,南丘那边有没有信?拿来我看。” 第八十章 安稳 “初儿醒了吗?夜里睡的可安稳?” “回夫人,小姐还睡着呢,夜里除了喝了两次水,其他倒还好。” 崔行初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外面好像是谢氏在和春华说着话。 昨晚父亲崔瞻请了大夫给她验伤诊治,那大夫看了看她在邢府包扎的手法和药,便说暂时不用换,倒是给她开了一碗安神的药汤。所以,这一晚上她睡得又安稳又舒服。只是左手间或传来的刺痛,让她夜里醒来了两三次。 崔行初闭着眼睛,拿完好的右手摸了摸盖在身上的缎面被子,又在被窝里伸展了腿脚,那凉滑柔软的触感,让她不由弯弯嘴角,舒服地喟叹一声,是了,这里不再是昏暗幽闭的柴房,这是她的房间、她的床,她回到自己的家了。 这样一想,她睡意顿消,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向外开口唤道:“母亲~母亲~我醒啦。” 春华和实秋听到动静,赶忙走进屋来。崔行初往她俩身后望了望,没见到谢氏,便纳闷问道:“母亲呢?外面的不是母亲吗?我好像听到母亲和你们说话了呀。” 站在院中的崔瞻,听到女儿在说话,急忙高声喊道:“初儿,初儿,不是你母亲,父亲在这儿呢。” 他喊完,自个儿在心里嘀咕道,这傻闺女怎么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刚嘀咕完,便想起崔行初可是刚从贼人手里归家,又开始埋怨自己刚才那点小心思:闺女打小就黏她母亲,自己这当爹的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吃什么干醋! 春华在屋里跟崔行初解释道:“小姐,老爷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守着了,说是担心小姐睡得不安稳,怕小姐害怕。” 崔瞻在外面也听到了,有些得意地甩甩被晨气沾湿的袖子,看来有必要给女儿的丫鬟涨涨月例银子,会说话,这下女儿该知道他这一片慈父心肠了吧,下面一句是不是该说“父亲真好真伟大”之类的了? 崔行初恍然大悟“噢”了一声,仰着脸冲外喊道:“原来父亲这么早就来了,父亲,父亲,我母亲呢?” 崔瞻闭闭眼,咽下没听到自己期望之言的郁闷,闷声闷气地答道:“你母亲去厨房给你做好吃的了。” 崔行初一边任由春华、实秋给她擦脸,一边点着头道:“我正觉得肚子饿呢,母亲真是太好了。” 崔瞻一听站不住了,一边抬脚往厨房走,一边扭着脖子冲屋里喊道:“初儿,你等着,你先好生洗漱收拾,父亲这就去厨房给你做红豆酒酿小圆子啊。” 天知道酒酿小圆子怎么做,反正他早起时听谢氏说了这么个名字,先顶上去撑住面子再说。 崔行初歪着头看向春华、实秋:“父亲什么时候会做酒酿小圆子了?” 春华一阵闷笑:“小姐,今儿早上不仅是老爷、夫人,就连行达少爷也是一大早就来了,少爷听说小姐还没醒,便跟着夫人去厨房上了。” 崔行初闻言眼睛一亮:“这么热闹,那我们快着点收拾,赶紧去厨房上看看。” “是!”春华、实秋答应着,像照顾植物人似的给她刷过牙粉、抹了香脂,又小心翼翼地托着她受伤的左手,给她换上一身银色上襦、洋红外裙的对襟襦裙。 然后,春华便解开她一头黑亮的头发,先拿了桃木梳子细细梳通,又从梳妆匣子里取出八支珠花一字排开。 崔行初瞄到春华的动作,吓了一跳:“春华,你这架势是要干什么?这一套珠花可有八支,你不是都要给我戴头上吧?简单点,梳头的方式简单点,你家小姐我又不是个演员,别在意那些细节。” 春华这么多天终于又听见自家小姐说话一串一串的,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但手上仍稳稳地拿着梳子,梳起她一缕头发握在掌心,一边对她解释道:“小姐,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为了找你,把你七夕那天的模样打扮画成了画像发到满城去了,夫人特意吩咐了,以后不能再给你梳类似的发式,往后啊,咱们怎么繁复怎么来,怎么大气怎么来,总之,就是让人一看你就想不到那画像上去。” “原来是这样啊!”崔行初恍然大悟,她想了想又道:“那是不是还说我得了病在房内休养?我得了什么病啊?” “呸呸呸!”一旁的实秋跺着脚连呸三声,扭头冲她喊道:“小姐才没得病呢,是我扮作小姐躲在家中,要是生病也是我生病!” 实秋说着说着,看了一眼崔行初身侧缠着雪白纱布的手,眼圈一红,带出哭腔来:“什么病能落那么长一个口子啊?小姐……小姐得多疼啊……” 崔行初眼见这丫头说着就要哭出来,连声安慰道:“好好好,我没病,我健康着呢,而且手也不疼了,你要不信咱们上街去,我给你们表演‘壮小姐倒拔垂杨柳’,保证把你们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 实秋眼里噙着泪,扑嗤一声笑出来:“小姐又胡说!” 第八十一章 酒酿圆子 春华先将崔行初头顶与脑后的黑发梳作十字髻,又取了两侧的头发扭转成椭圆的环状,弧度柔和地垂挂在耳边,最后将八支成套的珠花,左右各四支地对称簪上去,配上崔行初今日的襦裙,一股子文雅端庄的闺阁小姐气质就出来了。 “好了,小姐。” 崔行初得了话,起身前往厨房,离数米远就远远地喊道:“母亲~母亲~” “初儿~”谢氏耳朵一动听见了,急忙转身走到厨房门口,两只胳膊处的袖子高挽,手中还沾着白色的糯米粉。 瞧见崔行初正带着春华、实秋朝这边来,谢氏站在门口冲她挥手道:“初儿,你不要进来,就在外面等着,马上就好了。” 崔行初坚决地摇摇头,一边眼睛冒光说道:“那可不成,我听说父亲和哥哥忘了‘君子远庖厨’,亲自给我做好吃的呢,这机会多难的,我得来盯着点,一定不许他们混在你和周妈妈中间浑水摸鱼地作弊。” 谢氏嗔笑着点点她的脑袋,侧身让她进了厨房。 只见崔瞻、崔行达站在周妈妈身边,支棱着手脚学周妈妈的样子将案板上切好的糯米面团搓成小圆子,旁边两个炉子架着两只锅,其中一个烧着开水,另一个小锅里咕嘟咕嘟熬着红豆。 崔瞻一见女儿连忙开口:“初儿,等会儿吃父亲做的圆子,周妈妈都说我搓得特别圆”,末了又加了一句:“你哥哥搓得扁。” 崔行达不防亲爹突然“坑儿子”,一双正搓着圆子的胖手停在半截,满脸窘迫地看着妹妹。 崔行初乐了,拿右手拍了拍崔行达敦厚的肩膀:“哥哥,没事,扁的我也特爱吃。” 谢氏一边眉眼带笑看他们三个,一边手中动作不停,先将案板上已经搓好的仿佛珍珠般的白糯米圆子倒入开水中,等煮得圆子在锅中漂起,便将另一个锅中的红豆倒进来,搅拌均匀。 片刻之后锅里再次沸起,谢氏从周妈妈递过来的青色小罐中,舀出亮白色的酒酿加进锅中煮沸,最后撒了些砂糖和嫩黄色的干桂花瓣,盛出一碗略晾了晾,递给崔行初:“初儿,快尝尝,酒酿和红豆能补血气。” 崔行初嘿嘿笑着接过来,眼睛却悄悄看过身边的谢氏、崔瞻和崔行达。 此刻,谢氏的袖子高高挽起,崔瞻和崔行达的衣服沾着好几处糯米粉,三人正不约而同地看着她和她手中的红豆酒酿圆子,一副等着看她喜不喜欢的样子。 崔行初眼眶发热,低下头尝了一口酒酿圆子,砸吧砸吧嘴,故意在三人的注视下悠悠开口:“我果然是一家之宠,父亲、母亲和哥哥这三大高手,居然联手做红豆酒酿小圆子给我吃,我要骄傲了,我要膨胀了!母亲,你们最好赶紧抓住我,因为这么一大碗吃下去,我血气蹭蹭蹭地飙升,马上就想去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了。” 她嘴上说得热闹,崔瞻、谢氏三人一边笑一边缓和了神色,好啊,女儿/妹妹还像以前那样爱说笑,可见没被之前被绑架的事吓坏。 一家人之后吃了早饭。饭后,崔瞻微微正色对崔行初说道:“初儿,你祖父、祖母要见你。” 祖父祖母要见我?崔行初有些疑惑,但还是冲着崔瞻点点头:“好,我这就跟父亲去。” 崔瞻领着崔行初去崔老太爷院子的路上,向崔行初讲述了之前为了凑赎金赎她,崔老太爷和崔老太太已经同意要将他们的古董铺子卖掉的事。因此,崔行初到了正院,看到正位上坐着的两位老人,很是亲昵地喊了一声:“行初给祖父、祖母请安了。” 崔老太太忙冲她招手:“好孩子,到祖母这儿来”, 崔行初走了过去,崔老太太拉起她那只受伤的手,轻轻翻看之后抬眼问她:“初丫头,手可还疼?” 崔行初摆摆手,规规矩矩地答道:“祖母,现在已经好多了,除了行走时偶尔牵扯到伤口有点疼,其他的时候已经不怎么疼了。” 崔老太太听她说走路的时候牵扯到伤口,望向一旁的丫鬟说道:“去将昨晚做好的挂脖拿过来。” 第八十二章 问询 所谓挂脖,便是一条环状的布袋。 丫鬟取来挂脖之后,崔老太太亲自接过去,为崔行初挂在脖子上,另一边将她缠着白布的左手放进去,然后对崔行初说道:“初丫头,你走路试一试,看还疼不疼。” 崔行初依言,左右走了两步,发现这挂脖虽简单,却将左手很好地固定起来,走起路也不容易拉扯到伤口,真的不疼了。 她眼睛一亮抬起头:“祖母,真的不疼了,您真有办法。” 老太爷崔相行看看下面的崔行初,眼皮子跳了跳,好嘛,疼是不疼了,但这小花儿一样的孙女配着那刺眼的挂脖,兜了一只缠白布的伤手悬在身前,怎么看怎么凄惨。 他咳嗽了两声,开口说道:“初丫头,祖父问你,七月初七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崔行初听了老太爷的问话,看向崔瞻,崔瞻安慰地拍拍她:“初儿莫怕,把事情的经过好生跟我们说一说。” 崔行初点点头,便将七夕节当晚和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从看见谢氏被人迷晕拖走之后追过去,再到自己也被人迷晕,被拉到一个长着桂花树的院子里,和另一名朱姓的小姐一起关在柴房。再到后来,朱小姐的侍卫来救人,自己一同逃跑又被丢弃在半路,直到碰巧遇到了“邢家的少爷”才得救。 崔行初一边回忆一边断断续续地讲,崔瞻、崔老太爷、崔老太太三人听着她的描述,从她的视角去想象当时当日情状,即便是明知她已经安全无虞、近在眼前,听在耳中仍觉得惊心动魄,好半晌都没说话。 崔瞻看着女儿心疼坏了,将贼人还有那朱小姐的侍卫都恨恨地记在心中,又攥着拳头眼冒怒意:“父亲,我早就想问了,几年不在京中,京城治安竟败坏到这等地步吗?众目睽睽之下贼人便敢下药掳人,这般猖狂,便是连我那青县都不如!” 崔老太爷白了他一眼:“你那脑子什么时候能多转一转?” 崔瞻一怔:“我怎么了?我……” 崔老太爷一挥手打断他,看向崔行初,缓缓问道:“初丫头,你方才也说到,你是亲眼看见你母亲当日被人迷晕掳走才追了过去,但事实是你被绑走了,你母亲却在第二天清晨自行回来了,我一直想不通这件事,你可知道其中原因?” 崔行初眨眨眼,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觉得崔老太爷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她多看了两眼崔老太爷的神色,怎么说呢?就是那种老年人特有的、遇到事情会想前想后、思虑重重的样子。 不过祖父问的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不可说的,因此崔行初坦然开口道:“我知道原因的祖父,因为是我半路上把母亲从贼人的马车上拖下来,藏到草丛里的,所以贼人们才只绑到了我一个。” “什么?”崔老太爷和崔瞻异口同声惊道。 崔老太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是说,是你半路上把你母亲藏起来了?怎么可能?你和你母亲不是都被贼人迷晕绑起来了吗?” 崔行初点头,摸了摸鼻子:“对呀!我先前的确是晕了,不过可能是因为我当初屏住呼吸、吸的药量少,在贼人的马车上时便醒来了。刚好途中,那两个人贼人被同伙喊走去绑架朱小姐,我便想法子解开手上的绳子,将那马车的门踹开,把母亲拖下马车藏到附近的草丛里了。” 崔行初说着说着,懊悔地补充道:“当时时间太紧了,如果那贼人再晚来一小会儿,我便能驾着马车和母亲一起逃脱,那样也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情了。” 崔老太爷看着下面犹自懊悔的小孙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崔老太太忙不迭起身揽住崔行初,语气里又心酸又欣慰:“好丫头,我们初儿真是祖母的好丫头!” 崔瞻呆坐一旁,脑海里全是被贼人绑架的途中,女儿一边压着惊怕,一边用小小的身躯拖着她母亲往草丛里藏的画面,只觉得一颗心皱巴巴缩作一团,眼中酸得泪花直打转。 崔老太爷见老妻和儿子这幅样子,叹了口气:“初丫头,祖父听明白了,你先回去吧,族学暂时先不用去,让你母亲仔细照料,好生养着伤口,有事了祖父再去寻你。” 崔行初答应了一声往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扭过头。 崔老太爷、崔瞻注意到她的动作,齐齐看向她,只见崔行初左右看了看,说道;“祖父,祖母,父亲,这件事可以不要告诉母亲吗?我怕她知道以后害怕。” 怕谢氏害怕? 还是怕谢氏内疚,居然是女儿在危急时刻救下自己,所以自己得以保全,女儿被贼人捉去…… 崔瞻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眼皮微眨“吧嗒”掉下两大滴泪,他慌忙拿袖子掩在脸前,口中连声答应:“好,好,不告诉你母亲,父亲答应你了初儿,快回去歇着。” 崔行初放下心来,向祖父母和父亲行过礼后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天高云阔,秋阳明亮而不炙人,院子里那棵伞状的金色梧桐下沙沙摇晃着叶子,距离梧桐树不远的屋檐下,可以看见母亲谢氏正站在那里等她的身影。 崔行初想着崔老太爷说的暂时不用去族学,心中窃喜不已,这是等于给她放了个小长假啊! 哈哈哈,长辈们是不是没想起来,她伤的是左手而不是写字的右手啊!要知道前世高中时,她有个同学右手打了石膏还被家里送进教室了呢,美其名曰:不能用手写字,还可以用耳朵听课,高考这场硬仗,轻伤不下重火线…… 谢氏迎上来时正瞧见女儿嘿嘿笑得仿佛一只偷油的老鼠,心中一松,嗔怪地理了理她的头发:“干什么呢乐成这个样子?你祖父没说什么吧?” 崔行初冲谢氏挤挤眼睛,笑嘻嘻地道:“母亲,祖父说我暂时不用去族学,哈哈,自由的时间值千金啊,你说咱们做点什么好呢?要不先去街上逛一圈?再去找家酒楼吃上一顿?” 谢氏揽着她往回走,边走边道:“你呀,给我待在家里老老实实的,哪也不许去。” “啊?这么没劲?打个商量吧美女!” “没的商量,小美女!” 第八十三章 秋至 崔行初走后,屋内的崔瞻收拾了情绪,对崔老太爷和崔老太太说道:“父亲,母亲,眼下初儿仗人搭救得以安全回府,但先前为了凑赎金,父亲母亲甚至要将你们名下的古玩铺子拿去卖,儿子在这里谢过父亲,谢过母亲。” 崔老太爷胡子一翘,冷哼一声说道:“谁要你谢?我宁可不要那古玩铺子,也不愿你辞了兵部的职务。你知道你老子我费了多大功夫才搭上兵部的何大人和扈尚书吗?你可倒好,见着人有点勘案的本事,便急惶惶地上去求,自作主张辞官给人家腾路子,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崔瞻羞惭地道:“儿子当时真是心如火烤,初儿失踪了那么多天贼人才来了信,张口便是索要一万金。咱们家的条件,便是卖掉父亲母亲的古玩铺子,又哪里能拿出一万金给贼人?况且父亲母亲也不止我一个儿子,大嫂二嫂她们嘴上不说心中难免不平。所以,但凡有一点儿法子,儿子都不愿动您二老的铺子。” 崔老太爷黑着脸道:“那你也不应该自作主张,跟我连声招呼都不打便去何大人与扈尚书府上请辞,那个张什么……” 崔瞻接上去:“张谅。” 崔老太爷道:“对,那个张谅的手下擅勘案,好生请人家帮忙就是了,用得着你以兵部的职位相让吗?这下好了,初丫头倒是回来了,你这个做老子的饭碗却没了。” 崔瞻羞愧地低下头:“张大人因为在京中谋职不利,着急带着那名手下回宛州,儿子情急之下才出此让官一策,辜负了父亲一番苦心,儿子不孝。” 崔老太太在一旁看着崔老太爷,插话道:“行了,你别怪老四了,总归是咱们初丫头受了委屈,我方才听她讲那些话,这心里现在还怦怦乱跳,初丫头就这么平平安安地回来,我都要给菩萨去烧高香,其他的事,你领着他们再想法子就是了。” 崔老太爷听了崔老太太的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崔瞻一眼,继而不知想到了什么,眯着双眼,口中慢慢说道:“这个张谅张大人,时机掐得好啊。哼,拣了我崔家的漏,找机会倒要见识见识他是个什么人物。”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关于初丫头,还有救她丫头回来的那城西邢姓人家,你有什么打算?。” 崔瞻道:“邢府对初儿有救命之恩,儿子准备过几日便去登门拜谢。此外,经此一事之后,儿子深觉家中丫鬟婆子们出门在外时不甚堪用,正好邢府做的是押镖走镖的买卖,我有心去雇一位女镖客来府中,将丫鬟婆子们调教一番,总归是个心安,父亲母亲觉得可妥当?” 崔老太爷慢悠悠地站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这等小事你做主就行了,不过先前满城寻人时编出来的那些假话,倒要好好想个章程出来收尾,不要落人口舌。” 崔老太太见他眼看就要走出门去,便在后面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崔老太爷扭过头瞟了一眼崔瞻,没好气道:“还能干什么?还不是去给这逆子擦屁股?他大模大样地辞了兵部的官倒是痛快了,还得老子我去豁出这张老脸给他找路子,有地方说理吗?” 一场秋雨一场凉。 不知不觉,崔行初回到家已经半月有余。 这半个月,她终于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春养骨头,秋养膘”。 因着手上的伤口,她一不用写字,二不用绣花,连走几步路去净房都有春华、实秋这俩老铁守在一旁,生怕她有所不便。因此,崔行初这半个月来做得最多的,就是跟在谢氏身后一天三趟往厨房里钻。 秋天,那是收获的季节! 土地里、山林里,攒了一春一夏的好东西,全都在这当口发育至丰润,滋养到饱满。 这半个月,庄子上送来的瓜果蔬菜简直不要太丰富!紫澄澄的秋茄子,鲜嫩嫩的平菇,肥嘟嘟的鸭子,膏满黄肥的螃蟹,还有一篮子一篮子的山核桃、灯笼柿、大红枣、毛栗子,满满地堆在厨房里,崔行初每次一进厨房的门,就觉得扑鼻而来的混合香气说不出的好闻。 谢氏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主食正餐之外,还一天不少地炖着汤汤水水,不出几日,崔行初的脸颊、下巴便跟吹气球似的胖了一圈。 昨日,庄子上又送来了四竹篓子大螃蟹,个儿个儿张牙舞爪,个大身厚。 正所谓“金秋菊黄蟹正肥,持螯饮酒滋筋髓”,谢氏清蒸过两屉,今天早上又做了糯糯的蟹肉粥,鲜香的蟹黄汤包,那味道,甭提了! 崔行初吃得时候大呼过瘾,等吃完了看见自己鼓起来的小肚子就悲催了。 她着急忙慌地喊着实秋“拿镜子来”,待看见镜子里自己那张堪比发面馒头的胖脸,哀嚎一声拽住谢氏的袖子:“母亲,速速将实话说来吧!你煞费苦心将我养这般肥,到底是何企图?!” 谢氏白了她一眼,用筷子夹起笼屉里的一个蟹黄包问道:“最后一个了,吃不吃?” 崔行初盯着那汤包,在吃与不吃之间思想剧烈挣扎了0.01秒,便俯首帖耳,恭敬地将自己的碟子递到谢氏的筷子下:“麻烦再加点醋,谢谢。” 于是乎,崔行蓉、崔行月和崔行如来到偏院时,见到的便是崔行初四仰八叉地倚在矮榻上,口中还毫无形象的打着嗝。 崔行初见她们来了,艰难地坐起来对谢氏说道:“母亲,那我去上学了。” 谢氏一边给崔行蓉几人塞点心,一边好气又好笑地冲她道:“先把消食茶喝了。” 谢氏等崔行初端起一边的消食茶喝,便转身拉着崔行蓉的手说道:“蓉姐儿,说起来初儿先前告了病假,已经有二十来天没去族学了,今天这是头一天,四婶要麻烦你替我多盯着点儿她了。” 崔行蓉点点头,豪爽地答道:“四婶你放心,行初在族学都跟我们一起的,不会有事的。” 六岁的崔行如也脆声答道:“四婶,我和月姐姐也会一起帮着照看初姐姐的。” 谢氏一笑,摸摸她:“那感情好,四婶多谢你们。” 。 第八十四章 隔壁景点仁义湖 “行初,那个便是四叔请来的女镖客吗?叫什么名字?” 去族学的路上,崔行蓉指着马车外的一个人,向崔行初问道。 崔行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位三十多岁的英武女子,那女子身穿蓝衫黑裙,头缠单髻,双目漆黑有神,正紧紧跟在马车外。 在那女子身旁,丫鬟实秋跑前跑后,一副恭敬殷勤的样子。 崔行初扭回头,眼睛里闪着亮光说道:“对呀,这就是父亲请回来的女镖客,名唤白二娘。” 崔行月、崔行如也跟着望过去打量那女子,见那女子环顾四周时双目隐有锋芒,便道:“初姐姐,她看着有一点凶呀,而且手也比我们大很多”。 崔行初忙不迭点头:“那是,二娘是高手,手上有功夫的,可厉害了。” 崔行蓉几人在闺阁之中从没和这么英武的女子打过交道,一个个眼中盛满好奇,问道:“她真的会功夫啊?到底有多厉害?” 崔行初听了几人的问话,想起来前几天父亲带着她到邢府登门拜谢的事。 那天在邢府,她和父亲没有见到那位神色清冷的“起儿少爷”,只见到了邢老爷和邢夫人。 父亲送上谢礼、谢过邢家之后,便向邢老爷夫妇表达了想从邢家镖局中雇一个女镖客的意思,邢老爷当时说要好生挑选一个,没两天便送来了白二娘。 崔行初想着那天邢老爷让白二娘展示手上功夫的场景,对着崔行蓉几人兴奋地连说带比划:“二娘是真厉害,那天二娘用飞镖去射几十米外的果子,手臂轻轻一扬,咻!咻!咻!便是每镖皆中,镖无虚发。而且听二娘说,她十来岁便跟着走南闯北地押镖、护镖,见识得多,手脚也比一般的女子力气大,八九个大汉等闲是制不住她的。” 崔行初瞧见白二娘身边,实秋一脸殷勤地摸出一个苹果,又赶紧指着实秋佐证自己的话:“蓉姐姐你们瞧,反正实秋是被二娘折服了,实秋这丫头当时一见二娘的功夫,豪气顿生,纳头便拜,非要缠着二娘认师父。” 崔行蓉等人听她说的有趣,都捂嘴笑着去瞧外边的实秋。 崔行蓉又问道:“那实秋认了白二娘做师父之后,现在的功夫有没有进步?” 崔行初摊开手:“实秋的功夫有没有进步,我还看不出来,但她的食量确实是大大进步了,一顿饭要吃四五笼包子,八九个大汉等闲是吃不过她的。” “小姐!我都听到啦!!!”马车外的实秋羞愤地连跺脚带捂耳朵。 “啊?”崔行初慌忙掀开帘子,扒着车窗向外瞅了一眼:“你都听到啦?那我小声一点,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哈哈!”崔行蓉等人瞧着她狼狈地缩回马车内,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 马车一路前行,崔行初注意到,一路上好像多了许多马车和轿子。有长者领着孩童的,也有七八个健夫抬着轿子的,看方向,都是从外边朝她们族学的方向走去。 崔行初摸摸头问道:“蓉姐姐,是我的错觉吗?怎么觉得族学附近比以前多了好多人啊?” 崔行蓉听了她的话,眉毛一扬,有些自豪地说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如今咱们族学附近出了一个有名的地方,叫做仁义湖,这些天从京城各地来看仁义湖的人络绎不绝,简直跟过节似的。” “仁义湖?”崔行初纳闷问道。 崔行蓉、崔行月三人七嘴八舌地给她解释,崔行初才明白过来:合着是族学附近新出了一处人文景观啊! 这景观说大不大,只是一片湖泊和半座木桥。但是这景观的主人公就了不得了,乃是当今天子、皇帝陛下。 二十年前,当今陛下曾在那片湖泊旁,救过一个快要溺水的孝子。陛下不仅救了人,还为孝子赠银助其给母亲看病,而且隐去姓名,施恩不图报。 被救的孝子念念不忘陛下的救命之恩,便在湖泊旁修建了半座木桥,多年间坚持刻下许多为恩人祈福之语。 一个是微服私访的天子至尊,一个是辛苦讨生的木匠小民。 这样两个对比悬殊的人物发生在一个故事里,再加上皇帝微服私访的神秘元素,还有长达二十年的时间跨度来增加厚重,导致这故事一传出来,一夜之间便感动京城、感动全国了。 如今,仁义湖差不多朝着全国级中华美德教育基地的方向去了。 父母们教育孩子,小兔崽子你长大可得孝顺,你看看仁义湖边的大孝子张大成,事母至孝,所以后来即使溺水遇了险,也有天子搭救,后福无穷。 上官们教育下属,要心怀百姓,以仁为本,没看到陛下二十年前微服私访还不忘救人吗? 便是市井江湖间的游侠儿,也有的话说,当今天子救人不留姓名的举措,颇有我辈“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侠气啊。 更别提读书进学、本就关心时政的书生学子们,谁写诗题词的时候要是不用仁义湖的典故,那都羞于动笔。 一传百,百传千,从街边到巷口,到处都在刮着仁义湖的大风。 于是,京城的百姓在闲暇时,便开始扶老携幼赶来,在仁义湖边走一走逛一逛,回去逢人便说:“嘿,去了趟仁义湖,我素质提高了,精神饱满了!” 甚至听闻,已经开始有外地的人车马奔波赴京而来,想要一睹天子施恩不图报的行善之地了。 崔行初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短短半月,自己族学附近居然还出了一处风景胜地。 她问崔行蓉几人问道:“蓉姐姐,那你们去看过这个仁义湖吗?” 崔行蓉得意道:“当然看过了,我们一得了消息就去看了,那湖里的荷花倒不错。我有几个手帕交听说咱家族学就在仁义湖附近,问了我好几遍要来玩了。” 崔行如补充道:“初姐姐,如今那地方有官差守着呢,桥只给看,不给摸,连湖里的荷花也不许采了。” 崔行初心道:“这是要重点保护的架势啊。” 第八十四章 不请自来昭正院 一行人进了崔家族学,曾夫子亲切地询问了崔行初的“病情”。还叮嘱道,若觉不妥,随时报告,崔行初拱着手行礼,笑眯眯地应了。 她跟着堂姐妹们坐回自己的书桌,放好书囊之后,便环顾左右。 嗯,那位气质张扬的富商小姐崔敏珠头戴一副崭新的东珠头面,正兴冲冲地和邻桌聊着天; 神情腼腆的崔梦令小姐,正和堂妹行月一起,在往课本下面藏着一本崭新的诗集; 还有自己的堂姐崔行蓉,在书囊里一阵摸索,最后居然掏出来一柄绣扇和几团针线,一副要在课堂上开小差、做私活的架势…… 崔行初看着那堆红黄蓝绿、颜色俱全的绣线团瞪大眼睛:一边读书一边还能绣花,小姐姐,你很棒棒噢! 夫子站在讲台上“啪”得敲过教鞭,教导几句之后,大家伙儿便摊开书,跟着一句一句诵读起经义来。 坐在花枝招展的女同窗中间,耳听音若黄鹂的郎朗读书之声,崔行初舒了口气,古往今来,学校果然都是阳气最旺的地方,只是坐在教室这么一小会儿,她便觉得说不出的安定,之前被绑架的经历仿若薄冰,在这一张张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脸庞、一阵阵诵着圣人之言的音韵之下消散不见。 所以前世,每逢寒暑假开学,大家虽然鬼哭狼嚎“作业没写完”,但进了学校见到很久未见的同学、朋友,还是会雀跃不已,集体生活有集体生活的好啊。 从七夕算起,她缺了将近二十余天的课,幸好族学里女学生的课程比较简单,教学方式直接粗暴,她右手捧着书,放开嗓子,摇头晃脑跟着“之乎者也”起来。 与其同时,在距离崔家族学不远的仁义湖畔,来了一群白衫黑帽的人。 那群人有十五人之多,除了四个蓄着胡子的长者年龄在四十岁以上,其余尽是十二三岁到十八九岁的青少年模样。众人脸上略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之色,但眼望面前的仁义湖,神情中都透着一丝激动。 一个眉目端正、略带了三分忠厚的青年,手指面前的木桥问道:“许院长,那里可能便是仁义湖和仁义桥了。” 四位长者的一人,身材瘦削,双目炯炯有神,答道:“应该就是这里了,信上说仁义桥是半座木桥,而且你们看,此地还有官兵把守,褚林,你过去问一问。” 那青年拱手应诺,走去前面的官兵面前,交谈几句之后回转,含笑对众人说道:“果然,此地正是仁义湖。” 许院长双目中一闪而过希冀、忐忑交织等复杂之色,点点头道:“好,终是到了地方。” 另一位体型略胖的长者,略带兴奋地说道:“是啊,终于到了这仁义湖,此地便是我昭正书院重新扬名的地方。院长,我们现在便去拜访附近的书院?” 许院长微微笑着摇头:“郭师稍待,附近书院的情况我们还一无所知,这两日,让人好生摸摸底细,再作打算。你们看这仁义湖,官兵把守,人潮不断,用不了时日,待陛下仁义救人的故事举国传开,想来还会有更多人来此观瞻。” 另两位中年夫子点头附和道:“说来,这段时间陛下二十年前隐名救人的故事,从京城到地方层层散去,传播之迅猛可谓少见。我等观之,这故事便是随着仁义湖流传为千古佳话,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段旧事时隔二十年才被发掘提起,也不知此事背后是何人手笔。” 许院长微微摆手截住话头:“梁师,罗师,今日我们暂忘了重振书院名声之事,且随我上前,去桥上观瞻陛下救人之地。” “是。”三位夫子与众学生应诺,便随许院长朝官兵把守的木桥而去。 打那天起,崔行初便在崔府和族学之间,两点一线地跑进跑出,过得忙碌而欢乐。 这一天,她们正在学屋中随曾夫子学着音律,忽听学屋门口跑来一人,那人朝屋内探头探脑,口中连声喊道:“曾兄,曾兄!” 曾父子扭头,待看清来人之后,走了出去问道:“蒋夫子?你不在致远书院上课,来这里做什么?” 蒋夫子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便要往外走,口中道:“曾兄,我们院长请你前往书院,快随我走!” 曾夫子哭笑不得:“你莫急,我可正上着课呢,你们院长因何事要我去?” 蒋夫子急色道:“曾夫子,你是不知道啊,我们致远学院外面来了一群外地人,非要与我们书院斗文,院长说你是乐理方面的行家,请你去做评判!” 崔行初等女学生也在屋里听到了来人所说的话,一个个面面相觑之后,都有些好奇起来。 曾夫子听明白之后,反倒松了一口气,他捻着胡子道:“原来是斗文,读书人之间切磋学问,这是常有的事,你慌什么?这样,我带着我们学里的学生一同过去,观摩比试也是学习的方法之之一啊。” 那蒋夫子有心劝阻,却见曾夫子已经转身,对屋里的几个女学生说道:“都停一下,今天致远书院那边有别的书院来斗文,读书进学这回事,除了自己用功,与同辈人切磋比较也是一个好办法,所以,你们先收拾一下,等会儿夫子带你们过去见识见识。” 曾夫子说完,还交待小厮去喊上族学另一件学屋里的严夫子和崔行桦、崔行琮等男学生。 崔行蓉她们兴高采烈地应了,有热闹看,谁不喜欢?崔行初心想,刚好可以去哥哥如今学习的书院看看。 大家兴奋地走出来,站在院中等候,等人齐了之后便跟在曾夫子、严夫子身后,同致远书院的蒋夫子一起赶往致远书院。 一路走过去,远远就瞧见致远书院门口围了黑压压的许多人,周围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加进去。 曾夫子口中“咦”了一声,向身边的蒋夫子问道:“那些人不会都是等着看斗文的吧?这么大动静,那外地来的书院叫什么名字?” 蒋夫子抹了把汗,答道:“从京城旁边的津门来的,叫昭正书院。” 第八十六章 一曲惊闻六指童 崔行初等人随着曾夫子穿过人群,走进致远书院,只见书院的空地上,左、右、中三面,各摆了一张长桌。9 左面长桌之后,站得是致远书院的师生,清一色的水色长袍。 遥遥相对的右面长桌之后,则是一群白衣黑帽的师生,脸庞陌生。 在中间的书桌后,坐着几位胡子一大把的长者,看样子,便是斗文的评判席了。 众人走近时,正看见一名穿着水色长袍的致远书院学生神色颓丧地从评判席走回,坐在评判席上的致远书院院长脸都黑成锅底了。 蒋夫子见了一拍大腿:“看这架势,该不会我们书院又输了吧?” 他领着曾夫子等人走到致远书院那群师生中间,随手拉了一个夫子急道:“怎么回事?又输了一场?!” 被他拉着的人垂头丧气道:“可不是,已经把我们书院书法最好的学生派上去了,还是输掉了。” 蒋夫子拿起那长桌上记录比试结果的一页纸,越看神色越坏,口中懊恼地说道:“礼乐御数书射,六艺里面我们已经连输了礼御书,这样下去我们致远书院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曾夫子听他所言也吃了一惊,拉着蒋夫子问道:“比得是君子六艺?你们已经输了三艺了?对面是什么路子?” 方才被蒋夫子拉的那人答道:“真是邪了门了,对面那昭正书院的师生加起来不过寥寥十余人,偏偏每一个都了不得,这进门以来比试的三艺,他们就没输过!” 曾夫子远望那书院的师生,心中暗暗想:“看来,来者不善啊。” 这边语音未落,只见对面书院站出来的一人说道:“三艺已比试结束,接下来便是乐,不知贵院派哪位学子上场?又是请何人做此艺的评判?” 致远书院的夫子们一番讨论之后,推出去一个容貌长得丰神俊朗、十七八岁的学生;这边,蒋夫子也将曾夫子带至评判席。 评判席上坐着的致远书院院长连忙起身,把曾夫子拉到一个座位上,然后对昭正书院的人说道:“这位是曾夫子,乃是附近崔家族学中的乐理夫子,为人方正,最是公平,可做评判。” 对面昭正书院的人看了曾夫子两眼,点点头:“请~” 曾夫子坐稳之后,先看向致远书院派出的那名学生,心中暗暗赞许地点头。他性嗜音乐,与致远书院在内的附近书院都有往来,因此,知道这名学生的水平在致远书院众学子中属于翘楚。 他又转头去看另一面的昭正书院派出何人,只见对面那群师生中,走出来一个不过十二三岁,规规矩矩穿着宽袖长袍的白嫩少年。 两边一高一矮,年龄相差五六岁,围观众人不禁指指点点起来。 两名学生抽签之后,由致远书院的学生代表先行弹奏。这次曾夫子出的题目,乃是弹奏周时古乐《大武》。 致远书院的那学生坐在古琴的后面,面容平静,双手手指纤长若竹节,气度闲静,仪态不凡。围观众人只见他手指撩拨,便有极为恢弘的音韵在耳边奏响。 曾夫子听完不住点头,这学生今日倒是演奏出了十二分水平,若无意外,艺这一场,应该是致远书院要赢了。 第八十六章 一曲惊闻六指童(二) “好!” 致远书院的学子弹奏完一曲,围观的众人都轰然叫好。 崔行初站在人群中跟着鼓掌,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唤:“妹妹。” 她闻声回头,眼中一亮:“哥哥!” 崔行达从人群中挤过来,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对崔行初和她身边的崔行蓉、崔行月等人说道:“方才看见曾夫子来做评判,便想着你们是不是也跟来了。” 崔行初忙点头:“嗯嗯,除了我们,族学里行桦、行栋、行植也都来了,夫子说带我们长长见识。哥哥,方才那个弹琴的是你们书院的吗?好好听啊!” 崔行达抬头看了一眼方才那弹琴之人,说道:“你说的是柳时中,柳学兄是我们书院乐理学得极好的。” 崔行蓉踮起脚尖,边看边插话:“那是不是你们书院要赢了?瞧对面那个书院,派上场的学生还没我们大。” 众人随着她的话望过去,见对面昭正书院的学生已经坐到了琴边,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模样,肤色极为白净,脸上的神情天真又乖巧,有致远书院的学生带了丝庆幸地窃声道:“妥了,这少年肯定比不过柳时中!” 众人正在左右低声交谈着,忽听“叮”的一声,那少年也是抬手抚上琴弦。 叮叮咚咚,琴音势如磅礴的激流喷薄而出,时铿锵时肃穆,使人闻之,若置身于边塞夜幕下一望无际的军帐灯火,又或是亲身化作刀光剑影处行进的行伍军士,恍恍惚惚,一时神浮思动。 崔行初这种半吊子,只能听出来这少年与方才哥哥所说的柳时中,弹奏的是同一首曲子,但又感觉好像多了点什么意味,要用她的心里话来说,那就是很带感,很大气,很有腔调。 一曲终了,只见评判席上的曾夫子脸上净是惊愕,致远书院的院长则是摇着头苦笑,而方才那位丰神俊朗的学子柳时中,则一脸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啊!” 围观众人瞧见三人脸色,心中隐约有种预感,不是吧?莫非致远书院这次又输了? 曾夫子提着袍子从评判席上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小步跑向那少年,双目闪着激动的光亮,语气急切,又透着怕吓着眼前少年的小心翼翼:“你方才所弹奏的,是哪一个版本的《大武》?” 那少年抬起头,脸上的乖巧尽去,有些傲然地答道:“我不知道什么别的版本,我自小练得便是这样的《大武》!” 曾夫子按捺不住激动,带着满脸潮红道:“这是我听过最臻善的《大武》!最臻善的《大武》!对了,其中高潮一节的几处音繁密且跨度起伏甚大,我方才在心中演练,自认便是将五指技法练到极致,只怕也难以达到你方才所弹奏之效,不知你小小年纪,是如何做到的?” 那少年闻言,回头望了望自己书院的方向,见有个夫子点头,便从袖袍下伸出右手,冲曾夫子微微一晾又迅速收回袍下。 在这片刻间,曾夫子一眼瞧见那少年的右手手掌白嫩如玉,却在大拇指的位置突兀地多生了一指,竟是一只手掌上生了六根指头! 曾夫子瞳孔一缩,口中连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说完便返回评判席,先对致远书院院长歉意地低头,再高声对众人说道:“本人忝为本场评判,这便宣布,这一场比试,昭正书院胜。” 致远书院又输了? 围观众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便炸了锅。 有的说,到目前为止,致远书院可是已经连输四场了,这也输的太难看了。还有的说,亏我还想把自己家儿子送进致远书院读书,照这样看来,这里的夫子门误人子弟,送进来也是被耽误了。还有的说,这回致远书院的名声可坏透了,被人打到门上,毫无招架之力。 致远书院众夫子和学生,听见围观者的议论脸皮发烫,一个个目光不善地望着对面正在欢呼庆贺的昭正书院,这可是在自己家书院的地盘上,被人这样打脸,明天大家伙儿还要不要出门见人? 昭正书院那边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崔行蓉扭头冲崔行达撇撇嘴:“行达,你们书院又输了。” 崔行达脸色也是不好,苦笑着对崔行初几人解释道:“对面这昭正书院,确实不简单啊。” 崔行初安慰他:“没事,没事,是不是要比六场?剩下的两场是什么?” 崔行达道:“还有数和射两场。” 正在这时,致远书院的院长强撑着笑对众人说道:“诸位,今日时日已晚,诸位请回,还剩下两场待明日再行比过。” 第八十八章 新酿待尝果子酒 见致远书院的院长强作笑脸地发话“明天再比”,昭正书院也未咄咄逼人,低声商议过之后便同意了。围观众人见今天就到此为止了,都带着一脸意犹未尽的兴奋四下散去,口中还道“明日早早就来看”,方才还满是人的场地中,不一会儿便空空荡荡。 曾夫子看了看天色,允了崔家众人直接回家去,他自己则便被致远书院的蒋夫子拉走。他们走去的方向,致远书院的院长带着众夫子们急匆匆地赶往议事厅,一副如临大敌、苦大仇深的模样。 崔行初只将这比赛作为一场热闹,在晚饭后跟谢氏描述了一番便抛在脑后。因为上族学,次日她们并没有去看致远书院与昭正书院的比赛,只是从哥哥崔行达口中得知,致远书院又连输了两场: 在比试“数”的那场中,昭正书院最先算出三道难题;在“射”那一场,又展示了将箭穿靶子而箭头发白的“白矢”箭技,一箭先去、后箭紧随若串珠相衔的“参连”箭技,还有四箭连贯射出皆中箭靶的“井仪”箭技等。 更重要的是,昭正书院六站六胜了致远书院之后并未罢休,而是继续上门挑战了附近其他几家书院,而且每战必胜。一时之间,这家津门来的昭正书院,像是外地来的强龙,硬生生压了仁义湖附近众书院一头。 连崔瞻都在晚饭时分顺口问起崔行达:“听说你们那儿最近很热闹?有家从外地来的书院,打得附近的几家本地书院毫无招架之力。” 崔行达苦笑着答道:“确有这回事,那书院名唤昭正,这次来京据说是为了观瞻仁义湖,顺带带了学生切磋学问。他们虽然只带了十余名学生,但每一个都实力不俗,在与几家书院的比试中屡战屡胜,如今,仁义湖附近的百姓们都开始说要将孩子送到津门去读书了。” 崔瞻轻笑道:“这么大动静,那昭正书院该不会上京来就是要惹事情吧?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听人说,最近京城内其他地方的书院也有打听昭正书院的,估计是起了来比试的心思,这热闹估计得持续些时日了。” 饭桌旁边的崔行初一边吃饭一边听,只将这事当做配饭的《新闻联播》来听。她心里还惦记着别的事,吃过饭便回到自己房间,先交代春华、实秋去拿东西,而后自己跟着女镖客白二娘扎了个马步撑在那里。 春华、实秋依言出去,不一会儿便从外边回来,春华手里拎着两篮子盛满紫葡萄、红樱桃、裂口石榴的水果,实秋则抱着几个酒坛子,口中还喊道:“小姐,你看够不够?” 崔行初连忙收起马步,对一旁的白二娘道:“二娘,今天我们就练到这里吧。” 白二娘自然没有不允,她看着崔行初、春华和实秋三个不停地往屋里搬来酒坛子、白瓷盆等东西,便好奇地问道:“小姐,你们是要做什么? 崔行初先在篮子里拣了颗红艳艳的樱桃尝了尝,酸酸甜甜味道很足,就抓了一把塞给旁边的白二娘,口中冲她解释道:“二娘,我们准备做果子酒呢。难得京城这时节还有樱桃,你尝尝。” 实秋往白二娘身边凑了凑,殷勤地搭着腔:“师父,小姐带着我们每年都会做果子酒,这个时候酿上,到中秋节的时候就能喝到,可好喝了。” 崔行初转过头来问道:“二娘,你知道你们家起儿少爷喜欢喝什么味的果酒吗?上次去你们府上拜访也没遇到他,我还没向他表示感谢呢,这回我做上几瓶果酒,你帮我带回去吧。” 白二娘看着扭过头来、一脸问询神色的小姑娘,神思不由得飘散。 她名义上是邢家镖局的女镖客,实质上却是六皇子李秉元手下的女卫。那日,殿下郑重其事地唤她,她还以为是有重要的任务要出京执行,却不想最后,殿下只是命令她交接掉手中其他事务,来崔府专心保护这位名叫“崔行初”的小姑娘。 她有些吃惊,也有些意外,要知道殿下性子冷清,除了辛嫔娘娘和舅太太邢夫人之外,极少与女眷有来往,也不知道这位崔小姐有何异处,竟让殿下专门派了她过来保护。 白二娘心里闪过种种念头,嘴上却说道:“少爷他极好伺候,口味上并不挑剔。” 崔行初听了她的话也不觉意外,歪着头想了想道:“既然这样,那就每样果子酒都多酿一些,回头都带去请他尝尝。” 白底无花的厚瓷盆中盛着半盆清水,里面又加了些盐和淀粉,崔行初将樱桃、葡萄、苹果等倒进去仔细揉搓洗净,先沥干,再拿刀切做小块,分别倒入实秋抱来的空坛子里,一样水果一坛。再算上免洗免切、只需剥出来即可的红石榴籽,一共放了四个酒坛子。 春华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以后露出里面一粒粒晶莹的冰糖来,主仆三人将冰糖厚厚地铺了一层,盖在四个坛子的果肉上面。 又取来两坛子白酒,方一打开盖子便有浓浓的酒香散出,白二娘抽抽鼻子,赞了声:“好酒!” 崔行初得意地冲她眨眨眼睛:“那是,这可是我们逛遍整条街找到的最香的酒。”她和春华、实秋一起将酒倒入四个装果肉的坛子里,拿盖子盖住,然后挪到了旁边的置物架上。 实秋在一旁兴奋地数着坛子道:“哈哈,樱桃红,葡萄紫,苹果绿,还有石榴粉,京城果子多,到了中秋,咱们便有四样果子酒可以喝了。” 春华在一边拍拍手逗她:“实秋,这几坛果子酒你可要盯紧一点,小心咱们老爷还没到中秋就悄悄抱了去,那中秋节的时候我们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实秋一下了垮了脸;“对呀,老爷之前就做过这事,小姐,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藏起来吧。” 崔行初豪气地扬眉:“不怕,如今我们有二娘和你在呢。” 实秋愣愣地点头:“也对,我跟着师父学艺以来,功夫长进许多了。老爷要是再来抱酒,我可以、我可以……” “你可以干嘛?”春华一脸奸笑,就知道实秋如今学功夫快疯魔了。 总不能用功夫对付老爷吧?实秋舌头打结,艰难地拐弯:“我可以哭给老爷看,嗯,我哭起来可比拳脚功夫长进多了。” “哈哈!”几人捧腹。 第八十九章 先愤后羞玉容广 “褚林,到目前为止,去过几家书院了?” 一家旅店中,昭正书院院长向一人问道。 褚林翻开手中册子,口中数道:“致远,白野,磬时……回院长,已经去过五家书院了。” 旁边胖胖的郭夫子说道:“这五家,是我们当时调查之后选出的仁义湖附近较负盛名的书院。除了它们,剩下的书院便多是一些族学私塾之类的,那些学塾里的学生,多是家族里较年幼的孩童,与咱们学院不在一个层面,院长,那我们还有必要去吗?” 许院长沉思片刻道:“还是去吧,我们书院此行本就是打着切磋学问的称号,若是只与这五家书院比试,与其他书院却不来往,未免太过刻意。” 几个夫子闻言,都是点头,继而又问道:“院长,那要派谁去?” 许院长站起来说道:“褚林,你去安排,让几个小的各去一家吧,切磋比试一场即可,嘱咐他们态度要谦逊,点到为止,我们现时已经足够惹眼,不要在这种小处被人诟病。” “是。”褚林应声出了门,走到右边两排房间外,挨个儿敲了敲门,将自己的几个学弟招集在一起,传达了许院长的意思。 他态度宠溺地拍了拍之前那位演奏周时古乐《大武》的六指少年,和声问道:“广弟,这里面你想去哪一家?” 那六指少年名唤“容广”,这会儿似是尚未睡醒,张着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口中随意地说道:“都行,听你安排。” 褚林翻开手中册子上下扫过,待看到“崔家族学”时眼中一亮,指着这几个字对少年说道:“那你便去这崔家族学吧,这家族学教乐理的曾夫子似乎对你很是欣赏”。 容广的表情无可无不可,点点头:“好,那我晚点就过去。” 待用过早饭,容广便与郭夫子一起,朝崔家族学的方向走去,两个侍从抱着他的古琴跟在后面。他们尚未走远,忽听对面传来一道刻薄的声音:“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六个指头的怪物啊。” 容广听到“六指”“怪物”等字,整个人仿若针扎一样抖了一下,他猛地抬头,白玉般的小脸表情因为愤怒而显出几分狰狞:“谁?” 斜对面的街上,霍啸业、钟营一群人手里拿着鞠球,正讽笑着望着他们。 钟营斜着眼走近几步,一走一晃地说道:“你就是那个赢了我们书院柳时中的六根指头怪物吧?” 郭夫子按住挣扎着欲往前冲的容广,眼中隐忍着怒意看向钟营:“实在抱歉,我们昭正书院近来与多家书院都有切磋,不知贵书院是哪一家?” 钟营抱臂:“哪一家?你们头一个就找到我们书院头上了。” 容广闻言停下了挣扎,脸上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语气里透着一股子轻蔑和张扬:“哈哈,我当是谁?原来是致远书院的手下败将啊。” 钟营脸色一黑,气冲冲地道:“手下败将?嘿嘿,你个乡下来的小子懂个屁!京城的水可深着呢,你不过是赢了个柳时中,看把你狂的!” 容广毫不相让,嘴上针锋相对道;“京城水深水浅我不知道,但你们连我这乡下小子也赢不了,在京城又当排第几啊?” 他话音方落,忽觉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嗡”得从耳边飞过砸向身后,一个抱琴的侍从“哎呦”一声,捂着脸跌坐在地上。 容广下意识看去,只见地上那侍从脸上多了片黑印,旁边提溜滚着一只鞠球…… 他猛地抬头,眼中喷火望向钟营等人:“你们怎么踢人?” 钟营一群人的中间,霍啸业收回半空中的脚,左右扭了扭脖子,口中凉凉说道:“啊,你们怎么往我的鞠球上撞?” “你?!”容广勃然大怒,眼见就要冲上去。 钟营见状连声怪笑道:“呦,呦,这是要打我们吗?哎呀,本少爷好害怕啊,军巡院的人是干什么吃的?这里有人闹事,还不赶紧抓走?!” 郭夫子神色变了变,叫上两个侍从一起拉住了容广。 钟营看到这幅场景,笑声更加得意:“小子,我劝你耍横之前先看清楚前后左右,你当这是什么地界?这里可是京城,从你眼前走的、过的保不齐就就是皇亲国戚,官员家眷,有些人不是你能招惹的,有些事也不是你能担住的……” 霍啸业往一边扭过头,不耐烦地道:“钟营,你走不走?” 钟营连忙应道:“这就来!” 一群人说笑着走了个干净,剩下容广双目赤红,双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郭夫子见他这样子叹了口气:“好了,广儿,莫与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回旅馆,暂且不去崔家族学了。” 容广抬起头,恶狠狠地道:“去,为什么不去?早去早完事,这京城谁乐意待谁待,我要回津门!” 因着这个插曲,容广一路攥着拳头赶到了崔家族学,几乎是冲刺跑着冲进了一间学屋,他“咣当”一声推开门,口中跟放鞭炮似的说得又快又响:“昭正书院容广特来拜访崔家族学,欲与贵学切磋乐理,不知何人可与容广一试?” 正在绣花的崔行蓉,一歪针扎住了手…… 正在显摆首饰的崔敏珠,手一哆嗦,刚打的金坠子“吧唧”掉在了地上…… 正在往嘴巴里塞大枣的崔行初,呛得喉咙眼里不上不下,捶着胸口咳嗽得惊天动地…… 大家伙儿跟田里的玉米杆刮大风似的,齐刷刷地望向着冲进屋来的罪魁祸首,崔行月与崔梦令望着门口的白玉脸庞少年,同时发出“哇”的一声:“好白!” 容广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一屋子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呆了呆,狼狈地摆着手后退:“对不起,对不起,走错了地方……” 一屋子小姑娘对视一眼,齐齐坏笑着高喊:“诶诶,没走错,没走错!” 曾夫子得了消息,急匆匆从另一间学屋赶过来,见到的就是容广满脸通红的坐在椅子上,旁边坐着一脸无奈的郭夫子。 第九十章 师生商议迎切磋 曾夫子看着蒋夫子、容广这一对师生,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蒋夫子站起身行了个礼:“曾夫子,这厢有礼了,今日我带了弟子容广,特地来向贵学切磋乐理。” 曾夫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搭着二郎腿翘了翘胡子:“得了吧,谁不知道你们昭正书院连着打败了四五家书院,如今风头一时无两,怎么?连我们这小小族学也不肯放过吗?” 蒋夫子笑着摇摇头:“曾夫子莫要取笑了。” 曾夫子冲他撇撇嘴,转头对一旁的容广放缓了声音说道:“小子,你手上的本事我知道,我这小小族学里的学生中,断是没有人的琴技能比得过你,我看就没什么必要去比吧?” 容广脸上的红晕已经逐渐散去,听了曾夫子的话端正了脸庞,一板一眼地开口道:“夫子此言差矣,乐技不过只是一个方面,焉能以偏概全?乐理的切磋,除了乐技之外,一可以看乐智,比一比对曲子背后作曲者生平、历史渊源、产生背景等内容的知悉程度;二可以看乐感,找准把握音节、曲调、旋律之间的高低、快慢、律动和张弛;三可以看乐魂,赏析曲子其中的本质、内涵,研判奏曲者当时当地的情感、心态和精神。 “因此,我的乐技虽然胜出几筹,却不等在乐智、乐感上就能胜了贵学,还请曾夫子成全我的向学之心。” 曾夫子眼前一亮,盯着容广:“这话说的有见地”,他说完又对蒋夫子夸道:“你们书院教出的好学生啊!” 蒋夫子假假谦虚道:“不敢当,曾夫子谬赞了。” 曾夫子想了想道:“这样吧,既然你们执意如此,我便去问一问族学中的几个学生,若是他们愿意,便小小‘切磋一场’如何?” 蒋夫子领着容广道:“多谢曾夫子成全。” 曾夫子出了那屋,将男学生、女学生们叫到一块,说清了昭正书院来“切磋”乐理一事的来龙去脉,讲了讲“乐智”“乐感”“乐魂”之类的词,崔家族学里一时哄闹起来。 崔行栋听着头昏脑涨,举着手高声叫道:“夫子,夫子,昭正书院的人能不能‘切磋’游泳啊?小武哥游泳特别好,肯定能赢!” 崔行蓉闻言,狠狠瞪了弟弟一眼,顺带着斜了斜崔行栋旁边的崔小武一眼,也不知这臭小子咋回事,上次七夕前闹翻之后没多久,他居然又和行栋、行植和好了,而自己这两个弟弟也屁颠屁颠地跟着他玩,完全忘了崔小武的母亲曾经撵到府上告状的事,这些男孩子之间忽坏忽好简直没个节操。 曾夫子哭笑不得地看着崔行栋:“行栋,人家是抱着琴来切磋乐理的,你让人家脱个光溜去游泳算怎么回事?在湖子里光着膀子弹琴吗?” “哈哈”其他人都乐了。 崔敏珠“咯咯”笑过之后,扬起嗓子娇声道:“夫子,我愿意和他比,近来我弹琵琶颇有进益,定能打败他。” 崔行蓉白了她一眼,上前一步挺起胸膛:“人家是弹古琴的,要比,自然也是和弹古琴的我去比,你瞎凑什么热闹?” 第九十二章 群殴 崔敏珠嗤笑一声,冲崔行蓉撇撇嘴:“还比古琴?你不知道人家可是把致远书院的柳时中都赢了吗?” 崔行蓉脸色一黑,怒声道:“那你比琵琶就能赢得过人家?可笑,你去和昭正书院比输了,我可不承认你代表我们族学。” 崔行栋、崔行植也七嘴八舌地插话道:“我们也不承认!” 崔行蓉看着俩弟弟心道,难得他们这么识趣地声援自己,她还没眨眼发射过去赞赏的信号,就见崔行栋仰着脸冲曾夫子说道:“夫子夫子,我要和他比甩陀螺,不然输了我不承认。” 崔行蓉傻眼了,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崔行植就学着哥哥的样子拉住夫子的衣袖:“夫子,我要和他比抓蚂蚱。” 崔行月紧接着跟上:“那我就和他们比踢毽子!” “我可以和他比背诗……”这小小的声音是崔梦令。 崔小武也凑近几步:“其实出门就是湖,比游泳也不是没有办法……” 崔行初在一旁听得兴致勃勃,看来大家伙儿都深谙“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兵法之道啊,这小策略用的溜。 别看大家伙儿吵吵嚷嚷,看似杂乱无章,其实中心意思却很是明确:光比乐理,我们十之八九会输,那我们不干,谁比谁是傻蛋!要想比,就比一比我们前面提到的这些优势项目,要不然,群情激愤,民怨沸腾,让昭正书院的人自己玩去吧! 曾夫子听得一头黑线,转而又想,族学里净是一群半大孩子,也没有致远书院那么紧要名声,单项变多项也未尝不可啊。 他想到这儿,干脆地一挥手:“行了,既然这样,你们就都跟我去见昭正书院的人,只要人家愿意和你们比,你们就每人挑一样,爱比什么就比什么。” 崔行蓉几个一听没话说了,各自低下头想着待会儿要比的内容。 崔行初站在他们中间一阵头大,咋回事?咋一会儿就变成每个人都要比了?就我这水平,难道要和人比拍铜镲? 外厅里,容广和蒋夫子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见曾夫子领着八九个人浩浩荡荡就进来了。 容广大概扫了扫那群人,向曾夫子问道:“夫子,是谁要和我比?” 曾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张张嘴:“他们都要和你比。” 容广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看了看那群人道:“这么多人都要和我比吗?噢,也没关系,多花些功夫罢了。” 曾夫子听了容广所言,再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老脸一红,讪讪地补充道:“那个,蒋夫子,虽然他们都说要比,但比得却不全是乐理,这个孩子想要和你们比甩陀螺,那个想比背诗词,还有个想要和你们比一比踢毽子的……。” 话音未落,蒋夫子便肃着脸站了起来:“曾夫子,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来切磋乐理,不是来玩闹!” 曾夫子心中大窘,面上却强辩道:“甩陀螺、踢毽子这等事虽是孩童间的游戏。却也能健人体魄,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况且……” 第九十三章 群殴(二) “况且……”曾夫子手指着一群学生,一脸无奈地说道:“他们几个谁也不服谁,这场切磋里落下谁谁都不愿意,学生们好学上进,我做夫子的总不能不允吧?” 蒋夫子和容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时哑口。 崔行初转着脑袋看看曾夫子,再看看他们,一边内心狂喊“我服,我认输”,一边想起来方才大姐头、二姐头做过的“战前动员”。 临来之前,大姐头崔行蓉叉着腰,挨个儿点着她们说道:“都打起精神来,既然要比,就要让这外地来的昭正书院,见识见识我们京城学生的厉害!” 二姐头崔敏珠难得没打岔,大眼珠子一转补充道:“我看咱们就定个规矩,待会儿谁要是不好好表现,谁就得去打扫学屋一个月,怎么样?” 崔行蓉眼中一亮:“不仅要打扫学屋,还得给大家端茶倒水,不准让丫鬟小厮帮忙!” 扫屋一个月,外加当茶水丫鬟? 崔行初只好将满肚子的怂气藏起来,拎起自己的铜镲,做出一副“铜镲十级”大师的模样,跟在众人后赶了过来。 蒋夫子转身对容广说道:“广儿,我们回去吧,这种切磋不要也罢。” 容广见那八九个学生眼睛一眨不眨都等着他的回答,各自的手里还拎着陀螺、鸡毛毽子、蚂蚱笼子、铜镲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画风歪得厉害。 他自小与人切磋不下百场,这样的对手还是少见,他想起来方才遇到钟营等人嘲笑说自己是“六指”“怪物”,一股子怒火还憋在心里没撒出去,便凉凉地笑了一声,对蒋夫子回道:“回去之后也是去别的书院,就这里吧。” 那就是同意的意思了? 曾夫子看看这一对师生,心说,这么个比法,这师徒俩出去以后可别四处诋毁我们族学名声啊,还是赶紧往回找补两句吧:“咳咳,当然了,我们崔家族学,对乐理的学习一向也是抓得很紧,前面这几个略年幼些的孩子与你切磋过之后,后面便让我几个年长的学生和你切磋乐理。” 容广望了他笑了,白玉脸庞上露出的虎牙白而尖:“那就好。”他说完朝后面招手,有个抱琴的侍从后面走到他身边,俯身问道:“少爷?” 容广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出去喊人,越多越好,等待会儿比乐理的时候都叫过来。从这家族学开始,我要这京里的人亲眼看到,这些本地的学院是如何一个又一个被本少爷打败的。” 那侍从面带一丝踌躇:“少爷,进京之前咱们老爷吩咐过,让少爷只弹琴,不可惹事……” 容广恶狠狠地一瞪眼:“本少爷做什么还不用你管!” 那侍从低头应是,快步出了门去。 容广看着侍从的背影,冲曾夫子点了点头:“夫子,谁先开始?” 曾夫子看了看崔行初、崔行蓉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崔行栋身上:“行栋,你第一个来吧。” “首发队员”崔行栋立刻受到了大家伙的重点关注,姐姐崔行蓉鼓励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崔小武挤挤眼比了个握拳的手势,崔行初和崔行月、崔行如等人小声喊着“加油”。 崔行栋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前了两步,一手拿着拳头大的陀螺,一手抱着甩鞭,中气十足地看着对面的容广:“我要和你比抽陀螺,钉甘乐、陀螺相扑或是别的玩法,都随你挑!” 他说完,只听对面那个白脸小子答道:“我都没意见,你先来。” 崔行栋挠挠脑袋:“那行,那我先来。” 他喊着崔小武捡来两块石子,摆在空地上只在中间留出一条窄缝,将鞭绳在陀螺上缠绕了数圈,而后将陀螺斜放在地上,向后一抽鞭子,那陀螺便随着鞭绳抽拉的力量旋转起来。 崔行栋接着抽了两下给陀螺加速,然后瞄准角度一甩鞭子,那陀螺便“嗡嗡”响着从两石子之间的空隙中稳稳地穿了过去,他嘚瑟地冲对面喊道:“看到没?这个叫‘穿山洞’!” “好!”崔行蓉等人连忙鼓掌叫起好来。 崔行栋又连甩鞭子,打出其他花样,口中吧唧吧唧不停:“这是‘下金蛋’,这是“脚踢乾坤”,这是“蜻蜓点水”……。” 崔行栋使出浑身解数,一连又打了八九个花样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问对面的容广:“怎么样?厉害吧?该你上场了!” 哪知容广突然有些恶作剧地笑了笑,口中悠悠说出一句话:“不用上场,这个我认输。” “啊?”崔行栋瞪大眼睛:“你认输?不比了?” 容广摸摸袖子,语气轻快:“对啊,你赢了,我直接认输,不可以吗?曾夫子,换下一个人吧。” 曾夫子虽然也有些意外对方居然直接认输,还是摆摆手:“回来吧行栋。” 崔行栋抱着陀螺和鞭子,心里有些憋屈地走回众人中。崔行蓉忙拉住他:“弟弟你赢了,真厉害,以后我再也不说你抽陀螺是玩物丧志了。” 崔行栋郁闷地仰着脸:“这算哪门子赢?人家连下场都没下场。” 旁边的崔行月插话道:“没事,我这就去跟他比踢毽子,这个总该上场了吧?” 果然,曾夫子接着指了崔行月上场。崔行月站在场中,手拿五彩鸡毛毽子,盘踢、拐踢、磕踢、绷踢……直踢得鸡毛毽子在半空中翻飞如彩鸟。 她踢完之后,崔家族学里的人,曾夫子和崔行蓉几个都齐刷刷望向容广,只见容广端起茶杯滋滋喝了一口,脸上带着假假的笑:“我认输,下一个!” 又认输?连比都不比?这也太敷衍了吧?众人互相对视,都从各自眼中看出憋闷。 接下来,不管是崔梦令上去背诗,还是崔小武上去耍拳,连七岁的崔行植蹲草丛里抓了只蚂蚱,容广都统统只有一句话:“我认输,下一个!” 这昭远书院的人是几个意思?不下场还切磋个毛线? 曾夫子干干地咳嗽一声:“下一个嘛,便剩下几个年长的学生,可以与你切磋乐理了,行蓉,你先来吧。” 崔行蓉应了一声,抱着古琴上去弹奏了一曲,然后站起身,预备着待容广说了那句“我认输,下一个”她就抱琴走。 哪知容广听完曲子拍拍手站了起来,声音又清澈又响亮道:“我从没听过,这么难听的琴声!” 第九十五章 族学切磋 “我从没听过,这么难听的琴声。” 那道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说出的却是至低至差的评价,曾夫子、崔行初等人都是一呆,更别提处在事件中心的崔行蓉,听在耳朵,只觉一颗心“噗通”摔在地上,登时便呆住了。 “嘿,那少年说崔家族学的小姑娘弹琴难听呢!”场外忽然传来几声议论,几人循声望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口站了一群人在围观。 曾夫子打量过那些围观的人,眉头就是一皱,都是崔家族学附近的百姓,人一多就容易把事情闹大啊。 这边崔行栋见那方才根本没有下场的白脸小子,开口便诋毁自己的姐姐“弹琴难听”,第一个忍不住了,他猛冲两步指着容广:“你闭嘴,少在那胡说八道,我姐姐打小就学琴谈琴,我母亲还专门请了有名的琴师教她,连琴师都赞我姐姐有天分。再胡说八道,我可不饶你。” “不饶你!”七岁的崔行植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喊道。 崔行蓉听见弟弟们的声音反应过来了,转身盯着荣广,一张俏脸紧绷着,不知道是羞是恼:“说我弹琴难听?哪里难听了?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容广好像没察觉到周围因为他那句话而引起的乱糟,自顾自的说道:“哪里难听?好,我便一个一个解释给你听。第一,你指力不到。这首《山河行》的曲风硬朗有力,而你双手软绵,力道上差了不止三分,好好的山河行都要被你弹成摘花折草般的民间小曲了,你说难不难听?” “第二,你悟性不到。《山河行》的总体节奏虽然轻快,结尾一小节却隐晦地转向踏遍千里山河之后,忧心国计民生、个人未来前路的低沉,而你弹出来的曲子无此转折,令人只看见一个单纯游山玩水、不知世事艰辛的主人公,少了重音,失之轻飘。” 崔行蓉听到这里,脸上白了一分。 容广顿了顿,继续说道:“第三,你思绪不对。我听下来,觉得你几处走神,似乎有些闺阁女子思嫁的娇羞。你最近该不会是在议亲吧?也是,我看你年龄也不小了……” 这话一出,崔行蓉“刷”得红了脸。她年方十四,这几日家中母亲正张罗要为她相看人家、商议亲事的事,她只是听了几句父母的安排,但攸关终身大事,私底下自己到底忍不住有所遐想,但是对面这人到底怎么知道的? 崔行初、崔行月几人都是知道崔行蓉最近在议亲的,听了荣广一语中的,吃惊地对视了一眼。崔行初眼见着容广不过十二三岁,便一板一眼地说着闺阁女子、娇羞之类的词汇,心说,这该不会是妖怪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容广说破女儿家心事,又是用“思嫁”这样臊人的说法,崔行蓉只觉得周围的许多人都在指着自己窃笑议论。她恨不得钻入地缝,脸上火辣辣一片,眼眶里的泪珠忍了又忍,最后一跺脚,拿袖子遮着泛泪的眼睛冲出门去。 “姐姐!”“行蓉!” 崔行栋和崔行植追了过去,曾夫子撵了两步,却被荣广拦在前面。 荣广仰脸望着曾夫子:“夫子,这场切磋可还没完呢,您不能走吧?” 曾夫子低头看向这坚持要继续切磋的拦路少年,又看向一旁的蒋夫子,蒋夫子脸上挂着一层苦笑冲他摇头,一副对容广所作所为无能为力的样子,曾夫子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你是说,还要继续切磋下去?” 容广将手伸向周围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示意道:“夫子,也不是我非得要继续切磋下去,只是您看来了这么多人给我们两个书院捧场,如果还没有切磋完,便把大家撵回去,不合适吧?” 他这话一说,周围果然有好事的人起哄道:“曾夫子,你可不能撵大家走啊,听说你们族学要和昭正书院比试,我今天可是特意提早收了摊的。” “对呀,我可才赶过来,继续比,继续比!”其他人纷纷附和道。 曾夫子见这幅吵闹样,转过身去看向自己那群学生:“你们谁愿意接着和昭正书院比?” 崔敏珠抱着琵琶,娇声说道:“我来!” 虽然平日里,她和崔行蓉两个人常常不对付,但眼前昭正书院的少年三言两语便说哭了崔行蓉,崔敏珠心里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她几步走到那少年面前,重重地“哼”了一声,心说,本小姐可没在议亲什么的,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不过她看过崔行蓉与容广“切磋”之后长了机灵,此时赶在容广开口之前率先说道:“方才你光听我们族学的人弹琴了,你自己是个什么斤两也得给大家伙儿晾晾吧,这一场,你先来!” 容广歪歪嘴角,白玉脸庞上的神情又狂妄又傲然:“那好,那我先来,我就弹一首甚是简单的曲子给你们听吧。” 他身后的侍从,将一直抱在怀中的琴取出放在他面前的长桌上。容广撩袍子坐下,双手置于琴弦之上,略拨了两下琴弦试过之后,便拨动琴弦,音如水泻。 围观的众人中有人听了开头之后,疑惑地说道:“这少年弹奏的曲子,是不是《迎东风》?” 不错,容广所弹奏的这曲子,节奏很是欢快,乃是每逢节日喜庆事便会拿出来作为背景音乐的曲子。在场的众人没听过的只怕不多。 不过,正因为众人都熟悉,正因为众人都听过,所以现在才更能感受到,容广弹奏技艺的高超。 怎么说呢?一样的曲调高低,偏偏面前这少年,弹奏的极为灵动,那些旋律像是活鱼一般在海水里游着,听上去,身体仿佛要不由自主跟着一起摇动才好。 甚至于已经有人自发随琴声哼唱了起来,只觉比自己往日里所听到的《迎东风》,不知好听了多少倍。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好听得很高级。 容广一曲弹完,看向崔敏珠:“怎么样?” 崔敏珠从乐曲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白了他一眼:“不怎么样!” 第九十五章 毒舌 崔敏珠找个凳子端坐下来,将琵琶置于腿上,抬动手腕指尖触弦,弹奏出一串极为清脆悦耳的乐声。曾夫子听了前调点头:“这是《阳春欢》。” 琵琶之音,可见诗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首曲子旋律明快、曲风喜庆,和方才容广所弹奏的曲子同属一类,都是常常出现在逢年过节、喜事宴饮的场合。崔明珠眼下想必是用了十二分认真,所弹奏出来的效果比她平日里高出了不少,听得曾夫子连连点头。 崔敏珠弹奏完,单手叉腰冲容广一扬下巴,学着他方才的语气问道:“怎么样?” 容广双目幽幽,笑得一脸欠揍:“你既有这份功底,想必心中对我们两人谁弹得更好有个判断吧?” 崔敏珠撅着嘴不说话,实话实说,她听过眼前之人弹奏之后,便知自己的确赶不上他的水准。 只见容广双眼往她衣着仪态上一扫而过,继续说道:“你方才已经听过我弹奏的曲子了,明知不如我,可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弹了曲子,往好了说,你这是勇气可嘉,往坏了说嘛,呵呵,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量力而行、知难而退?哦,对了,你还针锋相对,选了与我曲风相似的曲子来弹,这般豁得出脸面,莫非你家里是行商做生意的?” 崔敏珠从他说“明知不如我”那句起,就越听越憋气,待听到他最后一句“莫非你家里是行商做生意的”,整个人好似被踩中尾巴的猫,“嘭”得炸了毛:“经商怎么了?啊?我家里做什么关你屁事!” 容广见她这样非但不生气,反而更得意了两分,自顾自地道:“这么说我猜对了?那我再猜一猜,我还从没见过一个小姐像你这样,同时在身上穿戴两整套以上的金银头面,乍一看还以为是展售金饰的人形摆架呢,难道你家的生意与金有关?要不就是你家金子多得没地方摆。我今天还被人指着鼻子教训说京城的水深着呢,这么一看,果然如此啊!” 有认得崔敏珠的好事者开始起哄了:“小公子,你还真猜对了,她家就是开金饰店的,小公子猜的一点没错!人形摆架,还真像,哈哈!” 崔敏珠火冒三丈,“啊”得尖叫一声,冲围观起哄那人吼道:“哈你个鬼啊,一个大男人嘴巴那么快,你怎么不去当媒婆!还有你------” 她一甩头狠狠瞪向容广:“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乐理好了那么一点,就在这跟个长舌妇似的啰里啰嗦个没完,本小姐爱怎么穿戴就怎么穿戴,要你管吗?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今天这事没完,你给我等着!” 她挥着拳头一通吼完,怒气冲冲地甩着胳膊走出了院子。曾夫子见崔敏珠身边的两个丫鬟追着自家小姐出了门,略微放下了心。 他方才被容广拦过,这回干脆也不急着动了,扭过头去看着蒋夫子和荣广,似笑非笑道:“蒋夫子,一会儿工夫气走我两个学生,你们这是来我崔家族学切磋啊,还是来踢馆啊?现在怎么着啊?还要继续比吗?” 蒋夫子看着目光对视的曾夫子和荣广,上前两步打着圆场道:“曾夫子言重了,我们自然是来贵学切磋的,昭正书院从津门赴京城,主要是为了通过切磋学习来精进学问。” 曾夫子想到这几日昭正书院掀起的种种热议,心道,骗谁呢,没见过切磋学问像你们这么招摇的。 容广一边听着蒋夫子与曾夫子言语往来,一边继续打量着崔家族学剩下的学生,方才那九个人里,两个气跑了,两个追了过去,剩下的人中除了已经踢毽子的、背诗的和耍武术的,就剩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圆眼睛小姐,和她牵着的一个六岁小丫头了。 那么,还要不要比呢?他一时没拿定主意。 曾夫子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崔行初和崔行如,拿鼻子冷哼了一声,就知道这小子还不死心呢。 他想了想,先指着崔行初对容广说道:“小子,你看清楚,我这个女学生是月前才进了族学,之前也没学过乐理、受过教导,你还要和她比吗?” 说着又转而指向一个劲儿往崔行初身后躲的崔行如:“这个女学生就更不用说了,今年才六岁,你自己说吧,是否要和六岁的女童切磋乐理。” 容广还没说话,围观的人就七嘴八舌地冲曾夫子喊开了:“曾夫子,比赛都是讲究个三局两胜的,你这才比了两场,哪有这样的说法?” 曾夫子压着火气,也不管围观众人怎么喊,只盯着容广道:“你们师徒俩怎么说?” 容广在前面的两场中发泄出不少火气,这会儿心里缓和了许多,闻言便笑眯眯的答道:“曾夫子,这里是崔家族学,我听您的,您说不比,那就不比吧。” 曾夫子听得直牙酸,我说不比就不比,早怎么不说这话?他紧绷着脸,几步走到崔行初几人面前:“好了,今天不用再比了,你们先回去学屋,夫子还有一大摊子事要收拾。” 说完这句话,曾夫子便转过身,心里思量着要怎么才能平息因为这场切磋带给崔家族学的非议。 他走了两步,察觉袖袍处清晰地传来一股拉拽的力量,低下头望去,见那个才入族学月余的女学生崔行初,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 崔行初手里抓着曾夫子的袖子,伸着头左右瞅了瞅容广和围观百姓,小声道:“夫子,是不是轮到我上场了?” 曾夫子以为崔行初没有听明白自己方才的话,便重复了一遍:“不用比了,你月前才来族学,学习乐理的时间较少,可以不用比了。” “那可不成,我也得比啊!”崔行初连忙摇头,脱口而出。 要是不比,她可就得打扫一个月的学屋,还得给大家当一个月的茶水丫鬟了…… 况且…… 崔行初偷偷瞄了一下容广,况且,对面那个臭小子,实在是毒舌得让人牙痒痒啊…… 第九十六章 道长 曾夫子愣了一下,对崔行初说道:“别说糊涂话,和行月、行如几个先回学屋,小武,你带着她们走。” 崔小武听了吩咐便要上前来招呼几人,崔行初赶紧朝曾夫子踏近一步,一脸认真地道:“夫子,我没说糊涂话,我真得上去比一场,您让我去吧。” 不远处有人听到了崔行初的话,精神一震,又有热闹看了啊。于是,连忙高声喊道:“曾夫子,曾夫子,人家小姑娘自己乐意比,你干嘛拦着不让啊?” “就是,我们都听见小姑娘说要和小公子比试的话了,曾夫子,你该不会是因为输了前面两场,输怕了吧?” 那声音太过响亮,容广听到一清二楚,他眼中闪过意外,转了个身,生起几分兴味,眯着眼睛仔细注意起曾夫子和他旁边那圆眼睛小姑娘的动静来。 崔行初的身边,崔行月、崔行如几个紧紧围住她,一个个小脸紧绷:“初姐姐,你真要和那个人比啊?他说话好难听,都把蓉姐姐和敏珠气哭了。” 崔行初安慰地拍拍她们的手,又仰脸看着曾夫子:“没事,我不怕的,我脸皮比较厚。” 曾夫子哭笑不得,见她一脸坚持,神色不像作假,便重新又问了一次:“你想清楚了?真要和昭正书院的人比?” 崔行初瞄瞄那边的容广,点了点头。 也好,反正年纪还小,便是输了也不会难过太久。曾夫子拿定了主意,便领着崔行初走到院子中央,对蒋夫子和容广说明了情况。 蒋夫子自然没意见,反正他们昭正书院的容广不可能输。 倒是容广,眼中一闪而过兴味之后,扬声问向崔行初:“你要和我比?” 崔行初看看容广,眼观鼻鼻观心地走到了他的不远处站定,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冲容广抬手抱拳、行了躬礼,口中铿锵有力地喊道:“见!过!道!长!” “咳咳!”容广一口气呛在喉管里,道长?道长是什么鬼? “你叫我什么?”他斜瞪着眼前好似在参拜江湖大哥的崔行初,恼怒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了仪态。 崔行初睁着眼睛一脸无辜:“道长啊,你不是江湖上算卦看相的道长吗?我刚才见你给蓉姐姐和敏珠姐看相看得可准了,不过看了她们一眼,听了她们说话,你便能吧啦吧啦说一大堆,比我在庙会上花三文钱找的徐半仙厉害多了!” 周围有人“噗嗤”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巴。 崔行初转脸,求助一般看向曾夫子,问道:“夫子,我喊错了?难道现在算卦看相的不兴叫道长?那叫什么?大师?神算子?” “闭嘴!”容广怒叫一声,甩着袖子呼呼走到崔行初面前:“我是昭正书院的学生!学生!你给我扯什么道长不道长?” “哦~~”崔行初长长地“哦”了一声,还随着这声“哦”摇头晃脑,做足了恍然大悟的模样,小表情那叫一个意味深长:“原来你是学生啊……” 容广哼了一声,瞪了一眼这没眼力劲儿的小姐,高高扬起下巴:“我不过十二岁,已经是昭正书院乐理最好的学生了。” 崔行初一边“受教”地听着,一边点头:“厉害厉害!不过你不要伤心,虽然你现在还只是个学生,但凭你方才的嘴皮子,你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好道长的!噢,对了,还是乐理最好的好道长!加油,我相信你!” 谁伤心了?谁要成为好道长了?加油你妹啊!!! 容广目眦尽裂,头冒三丈青烟。 第九十七章 我唱完了你弹吧 道长?还是乐理最好的道长?前后左右的人群中尽是“噗嗤”“噗嗤”的窃笑声,更别提崔家族学那边,崔小武、崔行月几个逮着这个机会,一个个笑得震天响。 被众人笑声包围着的容广,站在场中耳听八方,觉得自己好似戏台上的小丑,瞬间从一个乐理天才少年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最可恶的是罪魁祸首——那个圆眼睛的小姐,还一副不知道众人笑什么的好奇模样左顾右盼。 他双拳紧握盯着那小姐,整个人在即将暴走的边缘,奇耻大辱!奇耻大辱!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嘲笑?! 蒋夫子知道他的性子,赶紧上前拽住他,口中开解不停:“广儿,广儿,莫去理会他们,咱们是来切磋乐理的,不是来斗口舌,你和那小姑娘比的也是乐理,待会儿你赢了她就是了……” 容广在蒋夫子的劝说声中,险险抓住一丝理智,胸口猛得起伏两下做了深呼吸,冲崔行初喊道:“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你不是想和我比吗?你的乐器呢?拿出来!今天不把你比哭,我就不叫容广。” 崔行初上场之前,已经把铜镲交到了丫鬟春华的手中,因此摊摊手,回答道:“我没拿乐器呢,我想和你换一个方法切磋乐理,成吗?” 龙广看看她两手空空:“哼,你倒是聪明,见前面两个比乐器输了便不敢比了。不过你可是想岔了,只要是乐理方面,就算不比弹奏乐器比别的,我也甩你两条大街。你说,怎么比?” 如果不比弹奏乐器,那比什么?众人都随着场中两人的对话起来,只见那圆眼睛小姐清晰说道:“很简单,我听说乐理很厉害的人,遇到陌生的曲子,听一遍就能记住曲调,就能弹奏出来。嗯——举个例子,就是一会儿我唱首曲子,你听过之后,就用你的琴把这首曲子弹奏出来,怎么样?如果你做得了,就算你赢;做不到,就算我赢,怎么样?我们就拿这个比。” 龙广眼中滑过一丝疑惑:“你是要试试我的乐感和音准?” 崔行初不知道这在古代算什么,就含糊地“嗯”了一声。 容广咧着嘴笑得一脸狂妄:“哈哈,不是我吓唬你,我从小听过、弹过的曲子,方正大曲、地方小调,没有千万,也有数百。所以,别说你从头到尾唱一遍曲子再让我弹出来了,只怕你刚哼了前几句,我就已经把剩下的部分全接起来了。你确定,你真要和我比这个?” 崔行初看着他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心说也不用跟着小子客气了,她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准备要唱的歌曲,挺了挺胸,爽快地回道:“闲话不说,来吧您内~”。 一个人唱曲,另一个人听完用乐器重现出来,这种比法曾夫子和蒋夫子见得不多,但也不难懂。两人互相瞅瞅,共同向围观众人解释了一遍这比赛的规则。 趁着这个空当,容广和崔行初各自做着比赛前的准备。容广坐在琴后,捧着侍从奉上的茶,在阵阵茶香中平静思绪。崔行初也转回崔家族学众人那边,将春华手中的铜镲塞给崔小武,又将崔行月、崔行如、崔梦令拉了身边,对着几人一阵嘀咕。 崔小武听了她的话连连摆手:“我不行啊。” 旁边崔行月正消化着崔行初的话,闻言看了一眼崔小武:“不行也得行,蓉姐姐和敏珠姐被那人气跑了,就剩咱们几个能帮行初,这种时候你要是顶不上去,我们以后都不理你了。” 崔小武这才犹犹豫豫地接过铜镲,跟在崔行初、崔行月几人身后,走到了场中央,站在了容广面前。 容广吹了吹茶杯,瞟了几人一眼:“没用,人多也没用!” 崔行初没接他话茬:“我们准备好了,你呢?可以开始吗?” 容广将茶杯交给身后的侍从,身体前俯在桌面上,掏了掏耳朵:“开始吧!” 待曾夫子和蒋夫子也喊过“开始”,崔行初便给了崔小武、崔行月几人一个眼神,崔小武抬眼四顾,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一阵胆怯,崔行月见状拽了他一把,崔小武就咬咬牙,举起手中两个黄铜镲片用力拍了起来。 嚓!嚓!嚓!嚓! 崔行初随着那洪亮的铜镲音在心中打过一段节拍,张开嘴巴,正对着容广唱了起来:“咚哏啷个天,咚哏啷个地,咚哏啷个南北与西东,咚哏啷个你呀,咚哏啷个我,咚哏啷个今天是开门红~” 没听过!哪地方的小曲? 容广“吧唧”变了脸色。 崔行初借换气的时候一拍手,崔行月、崔行如、崔敏珠几个赶紧照着她的动作拍起巴掌来。 啪,啪,啪,有了掌声加镲音打拍子、带节奏,崔行初心中更有谱了,这下就算跑调也不会跑太远,她仰着头,在镲音、掌声中继续唱道: “醒过你的梦呀,是新新的春” “回过你的神呀,是清清的晨” “顺着太阳扯出艳艳的虹呀,挂起你那心中美美的灯~” “看看你的身旁,是崭新的人儿” “走走你的脚下,是敞敞的门儿” “沉下心气憋足个海海的劲儿呀,扬起笑脸吼出个壮壮的声~” 她唱到这,大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好似爬山,直接震了容广和曾夫子三人一个哆嗦。 “开门红呀咯好模样!漫天锣鼓敲不够热闹欢畅~” “开门红呀咯红四方!欢欢幸福扑打着你的胸膛~” “开门红呀咯大风光!满眼喜庆蒸腾出更多梦想~” “开门红呀咯红四方!好好运道紧握在你的手上!” 崔行初越唱,越投入,唱到结尾那段“咚哏啷个”的时候,摇头晃脑,挺胸踮脚,那叫一个嗨! 她梗着脖子,闭上眼睛,用尽全身气力唱完最后那句高音:“咚哏啷个你呀,咚哏啷个我,咚哏啷个今天是开~~门~~红~~~” 很好,高音顶上去了,情绪也很饱满,完美地烘托出类似新店开业般的喜庆气氛,令人一听,就想去气死淘宝、饿死天猫、“挣他一个亿”! 崔行初满意地睁开眼睛,在全场鸦雀无声中冲呆滞掉的容广挥挥手:“好了,我唱完了,你弹吧!” 第九十八章 不能 《开门红》——这首光听前奏,就让你恨不得腰缠红布、扭上一段大秧歌儿的神曲,那股自带的喜庆劲儿不是吹的。 鞭炮、花篮、《开门红》,那是二十一世纪许多新店开张的首选三件套啊。调子热闹、歌词吉利,可谓“积极向上正能量,加油fighting干巴爹~”,十分贴切地表达了老板们生意红红火火、海纳八方钱财的野心和斗志。 崔行初方才想着容广、崔敏珠弹的都是欢乐向的曲子,脑子一转,便想起这首歌来。 她左右扭头瞅瞅周围围观群众一脸呆愣的表情,心里不要太得意,看来大家都听懂了这首歌的深刻内涵啊,这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模样,齐刷刷的尔康表情包。 不过,容广咋这么长时间也不说话?你倒是弹啊。 崔行初伸出五个指头,在容广直愣愣的双眼前晃了晃,又说了一遍:“嘿,我唱完了,该你弹了。” 容广从一片无所适从的茫然中望向崔行初,喉咙里干涩万分,唇间喃喃道:“魔音……穿耳,魔音穿耳……” 从小到大,在父亲的藏馆和很多叔伯处,他见过、听过、弹过无数乐谱,可是他想不到任一首曲子能接近这一首的结构。 这怪异的曲子,曲调在高低之间令人眩晕地迅速起伏,唱词直白得好似乡野村夫在说话,最要命的是那种又快又简单的节奏,明明将他的乐感震得支离破碎,偏偏跟有毒似的,一个劲儿钻进他脑海里循环回响! 从来都是主动记忆、强势架构曲子的“霸道帝王攻”容广,第一次被圆眼睛小姐的一首曲子给压成了“天真懵懂受”,他茫然了,他抑郁了…… 容广艰难地抬头,虚弱地向崔新初问道:“这是你胡乱哼的曲子?我从来没听过…” 额……崔行初赶紧解释道:“不是啊,我没有瞎编乱造糊弄你,这是以前我跟父母在青县时,从当地偶然学来的小调。” 旁边的曾夫子不知道因为啥,双目炯炯,一脸兴奋的潮红,此时不由分说地插话道:“这怎么可能是胡乱哼唱的?不提它天马行空的曲调,你便是单听它的唱词,也知道是下了很一番功夫的。这曲子——很不同。” 崔行初连忙狗腿地冲曾夫子伸出大拇指道:“要不说还是说夫子您识货呢!” 曾夫子用看菜园里冒出来一颗大西瓜的眼光打量着崔行初,嘿嘿笑了两声,转向容广说道:“我族学的女学生已经唱过了曲子,你可能将它重新弹出来?” “我……”容广张口结舌,一张白玉小脸上青白交加。 “那就是你输了?”崔小武、崔行月几人见他这样子,一个两个兴奋地喊叫起来,一边还替崔行蓉、崔敏珠懊悔,就不应该跑出去,看看毒舌少年一脸便秘的表情,太让人痛快了! 已经缓过神的围观众人见场上这种样子,顿时像马蜂群炸了窝,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 有人说,怪不得小少爷弹不出来,这歌太怪了吧?从没听说过。 旁边立刻有人插话道:“他弹不出来我却好像会唱了两句,开门红呀个红四方~是不是这个调?这词儿,好记,哈哈!” 第九十九章 白二娘 众人的嬉笑声中,容广的脸色简直不忍卒视。曾夫子宽厚,瞧了瞧他,对众人言道:“这一场的结果已出,我们族学还有要事处理,这便关门谢客了。” 蒋夫子的心情瞬时复杂难言,曾夫子这话就等于宣告这最后一场是自己这方输了,没想到,没想到他们昭正书院进京以来第一次输,居然是输给这么一个小小的族学。 想到今晨他和许院长几人商议时的漫不经心,蒋夫子一阵难堪,回去之后他该如何向院长交代? 他正在左右思虑,忽然见容广一脸恼羞地拍桌,冲崔行初吼道:“我还没认输!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再与你比过!” 蒋夫子脸上一僵,广儿急躁了,此时闲人众多,再比下去万一又输了,局势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只见对面的圆眼睛小姑娘一副无语望天的表情,连连摆手:“不比了,不比了,我是个学生,又不是个茶馆唱曲儿的,而且我很忙,没有档期的。” 容广还要再闹,蒋夫子赶紧出声制止,与曾夫子急声告辞,连拖地拽地带着容广离了崔家族学。 崔行初因为《开门红》受了曾夫子和小伙伴们的点赞,美滋滋地下了族学回家,瞧见母亲谢氏正在给父亲崔瞻熨着官袍,才知道在祖父的周旋之下,父亲的任职终于定了下来,去礼部。 她回到房间,便招呼春华、实秋翻起了绣样册子,准备绣几条腰带给父亲戴。 白二娘在一旁插不上手,只得给她仨倒了茶水。她想着白天所见,黑若点漆的双目中一阵好奇:“小姐白天唱的曲子真好听,是青县那边的吗?” 崔行初从绣样册子里抬起头:“二娘你觉得好听?那曲子会不会……额,会不会显得奇怪啊?你看那个昭正书院的人都弹不出来。”她今天高调了一把之后,心里微微发虚,咱可是穿越者,泯然于众人才是最好的保护,也不知道那首《开门红》与这个时空的曲子相比,有没有显得离经叛道。 白二娘摇摇头:“我曾听过别的地方小曲,有一些也是跟咱们京城的大不相同,比如南丘那边就有种民谣,唱的又快又含糊,我以前听时什么也听不懂。小姐今天唱的曲子,又喜庆又热闹,歌词也很明白,让人听了便心生欢喜。小姐,您得闲了能再唱一遍吗?我学会了,以后走镖的时候唱给镖局的兄弟们听。” 崔行初听了白二娘不觉得奇怪的话,心中暗舒了一口气,痛快地应了她:“这有什么,春华,你去拿纸和笔,我再唱一遍,你把歌词写下来给二娘。” 白二娘大喜,连忙蹲膝行了个礼:“多谢小姐。” 春华取过纸笔,崔行初果然教着白二娘唱了几遍《开门红》,因为只有春华、实秋、白二娘这些自己人在,她比白天在族学时更放得开,唱到兴起,还滴滴哇哇模拟了几声唢呐声作伴奏,把春华、实秋笑个够呛。 白二娘将写着歌词的纸小心翼翼地收好,回到自己房间之后,从床底下拉出来一个鸽笼,取出一只白羽红瞳的信鸽,将一张小纸条与这纸塞进鸽子腿上的铁管里,从窗口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将鸽子放飞了出去。 第一百章 谋划 旅馆内,昭正书院许院长正对着身边两人问道:“罗师、梁师,你们两处如何了?” 被他换做“罗师”的罗夫子率先说道:“咱们花银子雇的本地向导虽然价格高,但人头的确是熟,门路也多。这几日,我带人随着他在坊间走动,消息灵便了许多。眼下,果如院长所言,整个京城舆论最盛的便是不远处陛下救人之地的仁义湖了,前去观摩之人越来越多,不乏达官贵人和各地学子。” 罗夫子顿了顿,接着道:“我们书院适逢其时,在仁义湖附近以“切磋学问”尽砥砺自身、效仿圣贤之心,还有每场皆胜的名声,已经搭着仁义湖这股子风头,传到了不少百姓甚至达官贵人的耳中。” “甚好”许院长点头,转向了另一旁的梁夫子。 梁夫子从怀中掏出两张帖子递给他,一边解释道:“我这边也有所获,原本我们打过交道的书院,主要是在城北仁义湖这一块。今日,今日倒是收到了城南两家书院主动邀约的帖子,言明他们有意与我们书院切磋学问。这两家书院教导的都是十四岁以上、进学正要紧的青少年,与先前的致远书院有些相似,可见咱们的动作,已经引得其他书院的注意了。” 许院长闻言,微微笑道:“无妨,这也是咱们先前预想过的。这样吧,待今天几个小的回来,将学生们叫到一处,仔细选一选,做好与这两家书院切磋的准备……” 他还没说完,便听到了门外传来几声人语。罗夫子、梁夫子相视一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蒋夫子和容广回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便见两扇朱漆木门被人从外边叩响推开,蒋夫子手中紧拽着一脸恼怒神情的容广走了进来。 罗、梁两位夫子迎上去:“蒋兄,你们回来了。” 蒋夫子一把将容广的袖子塞给两人,向许院长行了礼,自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大松了一口气。 许院长瞧了瞧容广的脸色,问道:“蒋师,容广出去了一趟,这是这么了?” 蒋夫子直起身子长叹一声,脸上浮起愧意:“院长,蒋某惭愧啊,按照咱们原商定的,我今天带着容广去了一家族学切磋乐理,可是结果却是我们输了……” 输了?许院长三人同时愣了。 “你是说,我们书院输了?”许院长反应过来。 蒋夫子苦笑着点头:“这可真应了“阴沟里翻船”那句话了。”接着,他便将今天在崔家族学切磋比试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待许院长几人知道容广竟是输给一个小姑娘的时候,都惊讶地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院长看向容广:“广儿,那小姑娘唱的是什么曲子,竟然连你也弹不出来?” 容广看到许院长望过来的求证一般的目光,顿时脸上受不住地恼了:“我不是弹不出来,那曲子太怪了,我当时一听没回过神,让那小姑娘再唱一遍,我一定弹得出来!” 许院长口中喃喃道:“这么说,你当时的确是没弹出来了。那小姑娘唱的什么?你现在可能回忆几句给我们听?” 容广听了这话,不由自主想起那小姑娘完全不按照宫、商、角、徵、羽去唱的曲子,又想起那曲子里面“咚哏啷个天、咚哏啷个地”“漫天锣鼓敲不够”之类的近乎白痴的直白唱词,喉咙里顿时好似卡了一根鱼刺:这样傻瓜似的唱词怎么能他堂堂容家大少爷口中唱出来?他不要面子的啊! 许院长见容广嘴巴闭得好似个河蚌,便摇摇头,转向了蒋夫子:“蒋师,你们在崔家族学切磋之时都有何人在场?” 蒋夫子回想之后说道:“除了崔家族学的学生,后面还来了几十人围观,应该是附近的百姓听到动静过来了。” 容广的脸颊上可疑地红了,那些人,还是他专门吩咐侍从去外边拉过来、等着见证崔家族学惨败的,这下可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许院长皱着眉:“我们昭正书院进京以来,可还没输过呢。便是输,也不该输在这样一个小小族学的手上。”他正色看着容广:“广儿,若再给你一次与那小姑娘切磋的机会,你可有信息赢了她?” 容广眼中一亮,白玉脸庞好似立誓一般紧绷着,咬牙切齿地挤出四个字:“我必赢她!” “好!”许院长眼中精光一闪:“罗师,烦你带着我们雇的那伙本地人,同蒋师一起去崔家族学附近,找到今天在场围观的那些人,尽量控制今日我们输了一场的消息。容广,你就待在房间好好琢磨那小姑娘唱的曲子,咱们这两日里再去比一场,你务必要赢得彻底,赢得漂亮。” 几个人同时应了声是,便各自忙碌去了。 崔家族学里,崔行初不时摸摸脸颊。崔行如瞧见了,拉拉她的袖子:“初姐姐,你怎么啦?” 崔行初往旁边崔敏珠的方向瞄了瞄,低下头对崔行如小声道:“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敏珠一直扭头看我。” 崔行如用小手捂着嘴,笑得咯咯响:“初姐姐,你怎么忘了?昨天你那么厉害,打败了昭正书院的人,敏珠姐姐却输了,她当然要看你,就跟蓉姐姐一样啊。” 啊!崔行初心中恍然。 今天一大早,他还在被窝里没睡醒便被崔行蓉连喊带叫地吵醒了。崔行蓉冲到她的床边,摇着迷迷糊糊的她,非要问她到底唱了什么曲子能难住毒舌少年容广。 崔行初磨不过她,脸都没洗就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地唱了一遍《开门红》。神曲果然魔性大,连大姐头崔行蓉听完也逃不过一脸呆滞的表情。 崔行初唱完一秒钟倒回枕头上,心说,姑奶奶你自己去消化两个时空的差距吧,给我自由,我还能再睡出一片天地! 哪知崔行蓉一弯腰又把她拽起来,穿过她乱蓬蓬的头发,准确地捏住她的脸颊:“起来,都什么时辰了,还上不上学了?赶紧洗漱,再唱一遍!” 第一百零一章 五两和十个 自小学琴的崔行蓉听了《开门红》,就像天天吃山珍海味的地主婆偶然间吃了一回臭豆腐,那感受,既有刷新三观的痛苦刺激,又激发起了一丢征服欲。 于是乎,崔行初从被窝里开始,到来族学的一路上,被她拽着胳膊唱了六七遍的《开门红》,直唱得喉咙冒烟,一进族学便先灌了两大杯茶水。 想到这儿,崔行初望着前方的崔敏珠咳了两声,心说,大姐,你可千万别像蓉姐姐一样疯魔啊。 “行初,你过来。”曾夫子出现在门外开口唤道。 崔行初应了一声走出去,跟着曾夫子来到院子里:“夫子,您唤我什么事?” 曾夫子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望着眼前的女学生道:“昨天晚上有人找到我家去,居然说要花银子买你唱的那首曲子,我本想替你推了,可那人如今又追来了书院,你可愿意应了此事?” 买曲子?崔行初瞪大眼睛。 曾夫子点头,冲角落里一人招了招手,崔行初只见一个身着光亮丝绸、手戴三四个玉戒、掌柜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过来,那中年人看了看崔行初,神态里透着股趾高气昂:“这位小姐便是唱那曲子的?” 崔行初打量着他,一边答道:“曲子啊,我昨天倒是唱了首曲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敢问你是?” 那中年人有些骄矜地挺了挺腰,高声答道:“我乃是丰粟居的二掌柜,咱们丰粟居觉着小姐昨天唱的曲子不错,想买来在新开张的店里热闹热闹,小姐说个价吧。” 买《开门红》?谁这么有眼光?崔行初眼睛一亮,问道:“掌柜的你昨天听了我唱的曲子吗?” 那二掌柜闻言,想起昨晚自家主子回了店铺之后,连夜安排他到这崔家族学买曲子的模样,便咳了两声:“这些,小姐便不用管了,请小姐只说多少银子卖那曲子?” 崔行初耸耸肩:“好啊,那你们准备出多少银子买呢?” 二掌柜瞟了瞟崔行初一脸稚嫩的脸庞,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鼓囊囊的一叠,口中说道:“小姐,夫子,我来之前也打听过了,小姐所唱的曲子乃是来自一个名叫青县的地方,不过是一首当地小调,不值当什么。” “不过呢,念在小姐大老远地学回这曲子,我便给小姐出五两银子的高价,小姐得了这银子便可买上一盒好香脂,岂不甚好!不过小姐须得保证,务必教会我们派来的所有人都会唱那曲子,否则我们便只付一半银子了。” 崔行初听着他语气里明显的不屑和诱哄,一时无语凝噎,她顿了顿,继续问道:“那你们派多少人来学?” 二掌柜掐了掐手指,抬头道:“不多,二十人左右吧。” 崔行初眨眨眼睛,冲二掌柜伸出两只巴掌。 二掌柜疑惑道:“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崔行初晃晃十根手指头:“掌柜的,没问题!五两银子,我保证教会他们曲子的前十个字——咚哏啷个天,咚哏啷个地!” 第一百零二章 不识抬举 五两银子,教会前十个字? 丰粟居二掌柜微微一愣,这小姑娘的意思是嫌银子少啊,小小年纪,心还挺贪。 他转了转手指上的一只玉戒,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小姐,五两银子不少了,这曲子是什么青县的小调没错吧?你想想,这要是在当地,满大街的人人都会唱,别说银子了,你就是唱破喉咙连半个铜板都得不了。如今也就是咱们丰粟居生意大,向来大方宽厚,出了五两银子的高价,这价钱已经比在当地翻了十倍不止,小姐你可比人家大老远贩卖两地布匹、粮食的赚多了……” 崔行初听了掌柜的话,想着他说的“曲子是青县当地的小调”,忍不住嘿嘿乐了两声。这还是昨天她对着容广情急之下想出的说辞,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青县人民自己都不知道《开门红》是他们“当地的”。 她摸摸干涩的喉咙,心说也不知道五两银子能买几个大鸭梨,再唱下去夜里喉咙一准生疼,便笑眯眯地冲那二掌柜说道:“不唱,我不唱的,您请回吧。” 对面的二掌柜见自己说了这么多,崔行初还是不答应,脸色便黑了,他眼睛朝下轻蔑地看了看曾夫子和崔行初,撂下一句“不识抬举”,便高傲地甩甩袖子,抬脚出了书院。 曾夫子、崔行初师生俩不约而同互相看了一眼,崔行初用“黑锅我不接、黑锅甩出去”的眼神瞅瞅曾夫子:“夫子,他说谁?” 这还用问吗?!曾夫子内心狂吼,面上却转了转眼珠子:“应该不是说你,当然,也不会是说我……” “噢”崔行初赞同地点点头:“那就是说他自己咯?那就好,那就好。” 曾夫子:“……” 过了两日,这天时至午后,致远书院里的学生们正歇着午晌。 钟营不喜睡午觉,便使唤着自己的两个小厮陪着蹴鞠。 他踢脚用了十分气力,两个小厮又不敢跟自家少爷真踢,一方进一方退,不自觉穿过院子,到了书院大门处。 其中一个小厮瞅瞅天上的太阳,小心翼翼地凑到钟营身边,递上一条棉帕子:“少爷,这会儿子正热,要不您到门口茶馆喝杯茶润润喉、歇歇脚?” 钟营一脚将鞠球踢出书院大门,望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小厮递上的帕子,抹了把汗道:“成,那茶馆碧螺春还行,天天跟着霍啸业喝龙井,肠子都快转筋了。” 说罢便带着小厮大摇大摆出了书院大门,来到了人来人往的街面上。 他站在茶馆门口正要进去,眼睛往旁边随意一扫看到了某处,刚抬起的脚突然放下了。 “少爷?”小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他们身后的街上正有一群人走过: 正中间是两个夫子模样的中年人,后面跟了一群白衣黑帽的学生,其中一个少年脸庞白净无暇,犹如美玉,正双手抱着一把琴,满脸严肃。 钟营看着那少年,眼睛往他袖袍处瞄了瞄,口中嘀咕道:“那不是昭正书院的人吗?这急匆匆的干什么去啊?” 旁边有那好热闹的,听见他的嘀咕忙凑过来,炫耀一般说道:“小少爷不知道吧,这昭正书院最近可大出风头,咱们这一片的书院学塾被他们比试了一遍,竟没有他们比不赢的。今天这回,好像是要去崔家的族学,嘿嘿,瞧着吧,咱们肯定又得眼睁睁看着人家赢!” “崔家族学?哪个崔家?” “离这儿不远,挨着湖心亭子那家。” 钟营转了转眼珠子,茶也不喝了,扭头就朝书院的方向往回走。46 第一百零三章 消息 一  “啸业,把你功课拿来!”钟营一路冲回致远书院,人还没站稳便急吼吼地喊道。 霍啸业有些怔忪地抬起了头:“做什么?” “哎呀,先别问。”钟营不答,干脆自个儿在霍啸业书桌上找了起来,待找到一本册子之后,便跑到杜明举身边,如法炮制:“杜明举,你的呢?” 霍啸业、杜明举几个不明所以地瞧着他把几个人的册子都收集齐,然后见他抱着册子朝崔行达的位置走去了。 “钟营这是要干嘛?”杜明举不解问道。 霍啸业将身体懒懒地靠在后桌上,拿眼睛盯着钟营的动作,凉凉说道:“瞧着吧”。 只见钟营大摇大摆地走到崔行达的书桌前,“吧唧”一声脆响将几本册子摔在他书桌上,以十分欠揍的语气说道:“崔行达,赶紧的,把我们几个的功课都给写了。” 崔行达本来在养神,被钟营摔册子的声音摔得一震,他听到钟营的话回过神来,瞧着钟营没说话。 旁边的孟子约“胡腾”从书桌边坐了起来,一边擦着嘴角的口水一边左右扭头,口中气急败坏道:“谁啊这是?谁啊?啪叽啪叽放炮呢?我这儿做了单大买卖,都该收钱了被吵醒,谁?赔我的货款!” 他嚷嚷着满学屋的找罪魁祸首,待转脸瞧见了崔行达旁边站着个钟营,瞬间瞪圆了眼珠子,口水也顾不上擦了,两步冲了过来朝钟营嚷道:“钟营,你干嘛呢?” 钟营瞧瞧他,瞧瞧看着自己面前的崔行达,咧着嘴笑的得意:“我让崔行达替我们几个写功课啊。” “写功课?”孟子约这才注意到钟营手下面那一叠册子和崔行达黑沉的脸色,一张俊脸上闪过恍然大悟,他将双手抱在胸前,撇撇嘴:“我说钟营,你这一天天的怎么回事?让行达替你们写功课,你怎么不替我们写功课!真是光棍梦见娶媳妇——净想好事!赶紧拿走!” 哪知钟营听了他的话竟然哈哈笑了:“我想好事?崔行达,你可想好了,你要是替我们把功课写了,我便告诉你一个重要消息。要是不写嘛,你可不要后悔。” 崔行达微微一怔,胖胖的身躯挺直起来:“什么重要消息?” 孟子约拍拍他肩膀,不屑地看了眼钟营:“行达,别听他胡扯,他能有什么重要消息?” 钟营得儿得儿地摇晃着一条腿:“你最近不是老往你们家族学跑吗?这消息就是关于你家族学的,听不听?不听拉倒!” 崔行达“霍”得站了起来:“什么消息?你说!” 钟营不说话,敲了敲桌子上的那叠册子。 崔行达点点头:“我应了。” 钟营得逞一般“哈哈”笑了两声:“痛快!那你听好了,我方才瞧见昭正书院一大帮子人气势汹汹地朝你们崔家族学去了,说是要和你们族学比试。就昭正书院那帮怪物,上回把咱们书院的柳时中都比傻了,这要是跟你家族学里的学生比,嘿嘿……诶,崔行达,崔行达!” 妹妹!崔行达已经不听钟营再往下说了,拔腿冲出了学屋。孟子约张着嘴看着崔行达的背影,冲钟营嚷了句“你怎么不早说!”,也追了上去。 一直冷眼旁观的霍啸业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钟营听见声响呆呆地看看他:“虽说是他家族学,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霍啸业率先朝门口走去:“闲着也是闲着,过去瞧瞧。” 第一百零四章 点名 一  怎么这么多人? 崔行达来到族学门口,心中一沉。只见一群百姓站满了族学门口台阶,正朝着院子里指指点点,门房崔全正拦在他们面前,挥着手臂说着什么。 他和孟子约一路小跑过去,拉住崔全:“这是怎么了?” 崔全定睛一看是他,慌忙拉住他的手:“行达少爷,是您呐,方才来了一群昭正书院的人,要和咱们族学比试,这群人都是吵着要进去看呢。” 看来钟营说的是真的。崔行达稳稳了心神:“我过去瞧瞧。” “好,好!”崔全吆喝着推开离门最近的那几个百姓,小心翼翼将门开了条缝,放崔行达和孟子约进去之后,又“噗通”一声赶紧锁上。 台阶上有人不服气地喊道:“咱们想进去瞧瞧昭正书院比试的热闹你不让,凭什么他们就能进去啊?” 崔全听了这话,不由想起三天前自己因为没留神让一群百姓进了族学看热闹而被曾夫子训了一顿的事,顿时脑门上起火,他叉着腰吼回去:“那是我们崔家的少爷,当然能进去。还有你们,瞧什么热闹,瞧什么热闹!一个两个不去干活净瞎折腾!” 此时,院子里的崔行达看着犹如两方对峙一般的局面,也是油然而生感叹:昭正书院的人怎么这么能折腾! 只见族学宽敞的院子里,一边是昭正书院的师生,白衣黑帽,仿若秀峻竹林迎风而立,气势压人; 另一边便是自己家族学,曾夫子和另一位严夫子脸带薄怒站在前面,身后站着崔行蓉、崔小武等人,有大有小,高高低低站作一片。 曾夫子瞧瞧对面人群中的蒋夫子和容广,怒拧着眉头:“蒋夫子,还有这位许院长,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我们这里是家族族学,不是你们那种广招各地学子的书院。你再看看我身后这群学生,男学生皆是在十四岁以下,其余便是家族的女孩子来识字。而你们书院呢,收的学生都是苦熬诗书、志在科举的,只要是不瞎,鬼都知道咱们两家没法比!” 蒋夫子眼神躲闪,有些不好意思:“曾夫子莫动怒,年龄不是问题,贵学学生年纪小的话,我们昭正书院也可以派年纪相当的。我看,三天前与容广切磋乐理、且赢了的那位小姐就很是厉害,不如今天再请她与容广比试一场?” 这说的是行初? 曾夫子几人听了蒋夫子的话,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崔行初,崔行蓉、崔行月几个赶紧往她身前站,一副要遮住她、保护她的模样,崔行初顿时囧囧有神,心里既觉得躺着也中枪,又觉得好像原来如此。 崔家族学的另一位严夫子是个古板的,上前呛声道:“你们乌泱泱一群人,是要切磋的架势?还带来一群看热闹的百姓,要不是被拦在门口,我们族学都成菜市场了!不比,就是不比!你们赶紧给我离开,否则我就要告知主家,定你们个私闯之罪!” “不错,”崔行达沉声开口,边说边和孟子约往曾夫子几人身边走去:“此处是我家族学,一砖一瓦乃是族中私产,学生又皆是我崔家族中子弟,我们当贵书院远来是客,你们也应该知道为客之道吧?比试切磋自然要以双方自愿为前提,如今我家已经明确告知不愿比试,不知贵书院找到了我朝哪条律法,要强迫人切磋比试?” 第一百零五章 必须要比的比试 崔行初惊喜地望向朝这边走过来的崔行达与孟子约,小声地喊了一句:“哥哥!孟家哥哥。” 崔行达递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稳步站到了曾夫子、严夫子等人的旁边。 昭正书院那边,许院长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他身材瘦小,双目炯炯有神,还未说话,唇角先起了三分笑意:“这位小友说笑了,我朝自然没有哪条律法会强迫人比试切磋,昭正书院也从来不会那般行事。此行进京,昭正书院乃是为观瞻陛下施恩不图报之地——仁义湖。陛下当年于仁义湖救人不留名讳,仁义之举堪为天下表率;被救之人乃是为侍母疾的孝子,受恩之后二十年间手建了一座仁义桥,可称忠厚,此事传扬开来,不知吸引了多少百姓前来观瞻,不知有多少人深受向上向善之感化,堪称为我朝一桩德化盛事。” “我等身为读书人,逢此盛事,目观陛下救人之地,耳听百姓感念之语,焉能不见贤思齐、有所作为?正是思及至此,澎湃难平,昭正书院这才广与众家书院切磋学问,意在砥砺自身,精进学问,身体力行响应陛下之德化,更是以期日后报效陛下,为国为民建功。” 许院长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语气端肃地说完这段话,才微微一顿,转向崔家族学众人说道:“我记得,贵学塾离仁义湖不远,对近日仁义湖边的人潮涌动、百姓如潮之景,更应该心若明镜吧?当然,贵学若是不愿意襄此盛事,我们昭正书院自然也不能勉强,那我们这便告辞,再去寻别家书院……” 他说完这话,便转过身朝门口走去,昭正书院众人也随着他转身,一副拍拍屁股要走人的模样。 “等等!” “等等!” “等等!” 曾夫子、严夫子几乎同时出声,又寻声扭头,瞅了瞅身后众学生中的崔行初,三人对视一眼,看出来各自眼中的憋屈和纠结。 怪不得,怪不得没听说过附近有哪家书院拒绝了昭正书院的比试!曾夫子脸上勉强笑着,心里却在破口大骂,合着是昭正书院扯上了陛下和仁义湖的旗号啊,谁不接受他们的比试,那就是不愿意“襄此盛事”,那就是不乐意身体力行响应陛下的德化,这种大帽子扣下来,哪家书院接得住? 严夫子满脸纠结地搓搓手,这许院长的说法听起来有理有据,对他们族学却是大大不利啊,若是不接受他们的比试,传扬出去便是对主家崔家的名声,也有妨害啊。 崔行初方才是下意识地喊出那声“等等”,她缩缩头,打量着那位转过身、一脸疑惑表情的许院长,心中竖起大拇指,这小老头,狡猾,大大的狡猾! 听听他方才说的话,七扭八怪,中心意思就是一个:比不比?你们要是不比,那就是不愿意跟上前进的步伐,那就是不给仁义湖面子,不给二十年前救人的陛下面子! 瞅瞅那转身欲走的小动作,瞅瞅那“你们叫我作甚”的小表情,欲擒故纵,欲说还休,三十六计用的不错啊! 昭正书院的众人中,容广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正左顾右盼、似乎是要找出自己的样子,崔行初在心中一番盘算之后,往前迈了两步,高喊:“我愿意比!” 第一百零六章 重现(恢复更新,婚假过完,感谢大家) 容广终于听见那道唱出穿耳魔音的声音,一个激灵猛地扭头,他从人群中认出崔行初,便拉拉前面的许院长说道:“院长,就是她。” 许院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一个圆圆眼睛的小姑正要从人群中挤出来,方才答话的那个胖胖少年正一脸担心地拉着她说着什么。 不知那小姑娘说了什么,那胖少年一脸无奈地送开手,任那小姑娘走到了人群前面。 容广瞧着崔行初走到面前,白玉面庞上飞快地闪过愤怒、紧张、幽怨等复杂神色。 想想三日前初听到她那首怪曲子时的冲击和错愕,想想得知他输掉时院长他们难以置信的目光,再想想自己无数次想要以古琴弹奏那曲子过程中的挫败和焦灼,容广赤着双眼,语气拖出两米长:“你总算是肯露面了,你总算是肯露面了……” 崔行初打了个哆嗦,听着这话,她咋联想起重逢了狠心郎君负心汉的深闺怨妇呢?她瞅瞅容广一双布满血丝、红似兔子的眼睛,不自觉有些心虚,冲着他嘿嘿赔笑了两声:“这不是刚才站得太靠后了嘛,没瞧见你,没瞧见。” 容广一挥手:“少说废话,速速与我再比一场!” 崔行初左右扭头瞧瞧这满院子的人,重点是看了容广身后的许院长一眼,歪歪头对容广小声说道:“还要比啊?我上次跟你说了的,我不精通乐器,只会哼一些曲子,上次那首《开门红》能赢你真的只是侥幸……。” 容广一听她提到《开门红》三个字,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两下,他磨着牙瞧着眼前一脸无辜的崔行初,冷笑着冲身后招了招手。 两名琴侍小跑到了跟前,三下五除二摆好了桌椅和琴。容广几步走过去坐于琴桌前,轻蔑地抬起眼皮对崔行初“哼”了一声:“不就是弹出你所唱的曲子吗?竖起耳朵,听仔细了。” 崔行初就见他深吸一口气,置于琴上的双手拨动琴弦,只听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旋律传入满院众人的耳中:《开门红》! 不错,尽管古琴高大上的音色不太衬这接地气的现代曲风,尽管这音阶不是精准的“哆来咪发唆拉西哆”,尽管这首自带“大家来跳广场舞”气质的曲子一瞬间将怒目对峙的两家书院师生衬托得有点逗逼…… 但是这旋律,这节奏,的确是她三天前所唱的那首《开门红》无疑。 这么说,这位叫容广的少年,还真是用琴弹奏出了她仅唱过了一遍的《开门红》,而且还弹得相当之流畅,怪不得是号称打败多家书院的“天才少年”,人家就用一把古琴,愣是hold住了异时空曲风的《开门红》,可见人家是有真功夫的。 听着容广弹曲,昭正书院的师生们各自在心中暗松一口气,这三天容广饭不吃、觉不睡,在旅馆竟折腾这曲子了,刚开始咯咯巴巴似点炮,再后来断断续续如拉锯,能达到今天这种流畅的效果,他们书院从上到下每人的耳茧都厚了一层。 第一百零七章 再比 一曲终了,容广胸口起伏着从琴上收回双手,紧骤的眉头,泛红的眼睛,无不揭示了他方才那场弹奏中的高度紧张和汹涌心潮。 “好厉害!”崔行初从琴音中回过神,连忙卖力地冲容广拍巴掌:“你真厉害啊,居然真的弹出了这曲子,佩服佩服。” 后方崔家族学的曾夫子几人听到她的惊叹声,本就有些不好的脸色更黑了。崔敏珠皱皱鼻子,斜了一眼身旁的崔行蓉:“你堂妹怎么回事?怎么还夸起那小子了?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我们威风吗?” 崔行蓉虽然也气崔行初满口赞着容广,但还是决定给自己家姐妹留点面子,因此只压低声音、冲崔敏珠咬牙切齿道:“有功夫你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比吧,我堂妹不擅乐器,好不容易找了首曲子难住那家伙,今天又被弹奏出来了,只怕她要输。接着该如何?实在不行我们两个就代表学塾上去再比一场!” “我和你?跟那个容广比?”崔敏珠眼珠子瞪得溜圆。 崔行蓉盯着不远处昭正书院的容广,捏紧手心里的帕子:“怎么?上次输过一回你便怕了?没关系,那口齿刻薄的小子,我算是记住他了!你要是不敢比,我就自己去,免得被人笑话我们崔家族学无人。” “谁怕了!谁不敢比了!”崔敏珠如何肯在崔行蓉面前露怯,她叉着腰扬着下巴:“比就比!”末了想想上回输给容广的事,咽咽唾沫,小声嘀咕一句:“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崔行达听见两人的话语,再看着离容广几步远的崔行初,心中不自觉紧了紧,妹妹…… 容广迎着众人或欣慰或震惊的目光站了起来,白嫩脸庞上逐渐恢复了最开始进京时那副轻松乖巧、傲中带骄的“天才少年”模样,一张嘴,语气轻快地好似卸下了千钧巨石:“我说过,这世间少有我没听过的曲子,便是偶然有,听一遍再原样弹奏出来对我也是甚容易的事。” 崔行初在旁边用力点着头:“嗯嗯,你真是很厉害!你可就听我唱了一遍呢。” 容广转过身看着她,朝她迈进一步笑得露出白牙:“你方才有句话说的很对,上次你能赢我,的确是“侥幸”。我承认你这首曲子,与我先前所听过、所知道的所有曲子都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迥异的曲种,以至于我第一次听到时,完全没有办法弹奏出来。但现在,我已经完全掌握了它,所以,今天,你输定了!” 崔行初干咳了两声:“那个……” 容广打断她,猛地加重了语气:“今天你要唱什么曲子尽管唱,我会让你见识一下我真正的实力。” “不是不是”崔行初连连摆手:“我是说我们一定得比吗?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我们崔家族学的茶很不错,要不大家先坐下来喝杯茶?” 许院长突然轻笑着出声:“这位小姐,我方才已经说过,我们昭正书院与诸学院切磋比试,乃是为响应陛下之德化。通过比试分出胜败优劣,可使学子们砥砺自身、立志精进学问,益处颇多。许是你年纪尚小,还不知其中真义。” 崔行初瞧着许院长眨眨眼睛,长长地“噢”了一声:“那就是非比不可的意思吧?我知道了,好,我愿意再比一次。” 第一百零八章 第二首 曾夫子、崔行达几人身后,是崔氏一族各家负责侍候少爷小姐上族学的丫鬟、小厮,再向后,便是杂役婆子们,众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前面对峙的地方瞅,时不时交头接耳,低声骂着昭正书院“没完没了”“欺负到头上”。 钟营躲在一个身材敦实、手持扫帚的洒扫婆子身后,口中嘟囔道:“怎么是个丫头片子去比?啸业,你觉得崔行达他家族学能赢吗?” 方才他们几个跟在崔行达后面一路到了崔家族学,被门房拦在大门口时,几人谎称自己是被崔行达请来助阵的同窗好友,才使得门房放行。待进到崔家族学院里,他们趁着院中双方正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得激烈,低着头躲到了丫鬟小厮们的身后,是以完全没引起崔行达的注意。 霍啸业眼睛扫过昭正书院和崔家族学众人,听到钟营问话,口中漫不经心答道:“不知道,昭正书院不是一向很狂?” 旁边圆脸的杜明居凑过来插话道:“听他们方才话里的意思,好像昭正书院先前已经败给这崔家族学一次了,嘿,这事怎么没听说过?也没见街面上传啊。” “对呀!”钟营摸着下巴眼珠子乱转,“回头我叫人打听打听。” 霍啸业微微仰头:“瞧着吧。” 院子的正中央,众人环围之下,容广坐于左侧的琴桌之后,肩膀后背挺得绷直,袖袍下的一双手按在膝盖上,严阵以待地盯着对面的崔行初。 昭正书院以褚林为首的学生们纷纷握着拳头给他打气:“广弟,这世上没你弹不出的曲子。”“是啊,我们必能赢的!” 许院长止住众人,微微躬身拍拍他紧绷的肩膀:“广儿,心静即可。” 容广眼睛朝着对面,用力点了点头。 这次,他一定可以的。先前那首名叫《开门红》的曲子,这三日他日夜琢磨之下已经很有些心得。 那曲词直白犹如说话,调子高低起伏更激烈更陡直,变化更是迅疾,鲜明地迥异于他往日所听所奏的那些悠扬舒缓的曲子。 好的一点是,这曲子的曲调,在各段落之间会有明显的循环往复,换种说法就是“朗朗上口”,若没记错,三天前当这小姑娘唱完《开门红》,便有围观的人跟着哼唱了两句。 总之,不管对面这小姑娘接下来要唱什么曲子,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一次,胜算在他这边,他会让这些京城书院的人知道,为什么他容广,会被津门乐理界称做“十三岁以下无敌” 崔行初咽下口中茶水,嗯嗯啊啊地清了清嗓子,将茶碗放在春华手中。 曾夫子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女学生也是了不得啊,方才答应了比试之后,硬是顶着众人围观的目光给她自己要了一杯茶,还慢悠悠地喝上几口,瞧瞧昭正书院那帮人急不可耐的脸色,一个个盯着她手里的茶,恨不得把茶杯摔了。 曾夫子坏心眼地乐了一会儿,开口嘱咐道:“行初,你只管比,万事有夫子。” 崔行达也紧紧看着她:“妹妹,输赢都没事,没关系的。” “嗯嗯。”崔行初一边点头一边迈步走到了容广面前。 容广瞧见她走过来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茶喝完了?你可以唱曲子了吧?” 哪知崔行初一拍脑袋又折返回去“哎呀,再等一下,春华、实秋,给我拿顶帷帽来!” 容广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桌上,仰起头怒气冲冲道:“还要等?你要帷帽作什么?” 帷帽?人群中的春华、实秋听到自家小姐的话,撒腿就要跑去马车里拿帷帽,崔行蓉拽住她俩:“别跑了,我这有现成的。”说着,她从自己丫鬟手里拿过一顶湖蓝色罗纱帷帽,塞到实秋手中:“先给你家小姐送过去。” 实秋应了一声急忙小跑着拿给崔行初,崔行初接过帷帽略看了两眼就戴在头上,然后转身对容广解释道:“你别着急,我这首曲子唱起来张嘴仰头的,多有不雅,带着帷帽,我才好专心把曲子唱好不是?这就唱,这就唱。” 容广紧闭着嘴巴运气,就当是给你这个即将输掉的失败者一些宽容,我忍! “那我唱了啊,你准备听好。”崔行初隔着帷帽喊出句话。 这话一落,众人只听一道清脆高亢的女子声音,若春雨惊雷,陡然自帷帽下传出: “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吼!哈! 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吼!哈! 在世间,自有山比此山更高 但真理,找不到第一好 一山还比一山高 真理犹如天高~千百样好~~” 许院长因为不解容广先前会莫名其妙地输给这小姑娘,方才从她一开始唱曲子便在凝神细听,此时此刻听了这几句,先不说那曲调的奇特,但是这歌词,便令他浑身一颤: 一山还比一山高? 崔行初在心里打着拍子,回忆着这首风靡大江南北、男女声合唱的83版《射雕英雄传》主题曲,暗自提醒自己:用汉语唱粤语歌本就少了一些韵味,更何况她中间还擅改了几个歌词,所以原歌里那骨子豪迈的江湖气势务必得唱出来。 想想靖哥哥和俏蓉儿,想想东邪黄药师、西毒欧阳锋、南帝一灯大师和北丐洪七公,崔行初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更卖力了: “论武功,俗世中不知别个高?吼!哈! 或者,绝招同途异路?吼!哈! 但我知,论真理找不到最好 待我心,世间始终你好~~ 一山还比一山高 真理犹如天高~千百样好~~” 她的声音带着女子的清脆,再加上用足气力唱得高亢响彻,传入众人耳中极是清晰,崔家族学的院子里一片静寂,众人呆愣愣仿佛被人点了穴。 容广眼中放空,双手一阵阵打颤,为什么?第二次,为什么他心中再一次生出无力感? 这一首曲子,和上一首《开门红》一样,是完全不同于他以往所听所学的曲种,可相同的是,他听完一遍之后却没有重新弹奏出来的把握! 这曲调,完全是崭新的类型。 这曲词,又该死的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零九章 世间始终你好 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 或者,另有别处比天高? 这首《世间始终你好》,从83版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之华山论剑》播出之日起,便随着精彩曲折、扣人心弦的射雕剧情,风靡大江南北,受到无数人的痴爱,在当年,更是荣膺了“十大中文金曲”。 “香港四大才子”之一的黄霑作词,著名作曲家顾嘉辉作曲,词曲兼美,正是“辉黄”组合的佳作之一。 从《射雕》时作为主题曲问世,到被许多歌手、乐团翻唱、演奏出不同版本,时隔多年甚至还出现在星爷的电影《美人鱼》之中,这首充满江湖侠义情怀、儿女情长的曲子,不知感染了多少人,戳中了多少人的心肝。 正如“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有人历经艰险站在了事业的巅峰绝顶,在一场豪醉之后哼唱着它,骄傲自矜“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 有人面对前行路上的庞大对手唱着它,握紧拳头吼上一句“在世间,自有山比此山更高”,驱散心中惶怯; 还有人怀抱心上之人时低声唱它,取其一句“待我心,世间始终你好”,款款表白心迹。 而崔行初之所以想到这首歌,则是因为方才听到昭正书院许院长那番关于“通过比试分出胜败优劣”的话,心中有所触动。 她还是知道一点的,昭正书院自进京以来,与仁义湖附近所有的书院都进行了切磋比试,且几乎每场都是赢了的。许是因为这样,许是因为他们书院的容广上次罕见地输掉了,今天他们为了让她与容广重新比试,言语间就有些寸步不让和逼迫的意思了。 那位许院长还一口一个他们切磋“是为了响应陛下之德化”,大帽子扣得哐哐响,怪不得没有书院敢明着拒绝他们的“切磋要求”。 这么一联想,崔行初脑袋里便冒出这首歌来。不过为了改掉歌词里不契合当时当下的部分,她还厚着脸皮给自己要了碗茶,抓紧时间改了几个小地方,就是不知道现场效果怎么样啊? 崔行初见她唱完之后,昭正书院和自家族学里的人都呆愣愣地不说话,自己站在中间有些不好意思,她搓着手指头说道:“是不是唱的很难听啊?这曲子没有伴奏没有合唱,听起来容易怪怪的……” “哈哈哈!”站在崔行初身后的曾夫子突然回过神来,抓着胡子放声大笑:“不怪!一点也不怪!你唱得好极!” 他瞧着对面昭正书院众人,笑得愈发无法自抑,你们昭正书院不是非要比试吗?不是就喜欢争强好胜吗?这首曲子唱给你们正正合适! 他越想越乐,干脆高声喊了起来:“一山还比一山高,哈哈,好一个‘一山还比一山高’!” 旁边的严夫子也是双眼放光,口中连连说道:“好曲子,好曲子!” 曾夫子迈步走到有些呆滞的许院长对面,眉眼带笑道:“许院长,我这位女学生已唱完了一首曲子,接下来,是不是轮到贵书院的高徒将它重新弹奏出来了?” 许院长眼皮微眨如梦初醒,艰涩地转过头,看向琴桌后的容广:“广儿……” 只见此时,容广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古琴,白玉脸庞上一片吓人的煞白。良久,他颤着一双手按压着琴桌站了起来,一步,又一步,缓缓走到崔行初面前。 崔行初迎着他沉沉的眼神有些慌张,忙冲着他讨好地嘿嘿笑两声。 容广的眼底带着三日来睡眠不足的黑青,他嘴唇抖了两下,声音喑哑地说出一句话:“你、你很好……你好得很——” 话音尚未落,便在许院长的惊呼声中,双眼一闭倒在地上。 “广儿!” 第一百一十章 西二宫 月挂中天,倦鸟归林,夜色朦胧如水。 喧嚣了整个白日的街道成片成片地沉寂下来,掩去白日种种。玉松巷崔府一处偏门“吱悠”响过,头缠单髻、肩背包裹的白二娘跨门而出。 她大步疾行,走出数条街去,闪身进了一处院落。须臾,即换做一身宫女装扮,身骑一匹黑马朝着皇宫所在飞奔而出。 不过小半个时辰,邢家镖局“女镖客”白二娘便出现在皇宫一处宫殿内,单膝跪地叩拜,口中恭敬称道:“属下参见殿下!” “起来。” 正对着白二娘的书桌后方,李秉元持笔在桌面的纸张上写着什么,片刻后停笔将那页纸放于一叠之上,又拿起手边一本卷了边的书,靠在椅背上看向白二娘,声音低而幽沉:“崔府如何?她如何?” 白二娘侧站在一旁,闻声答道:“回禀殿下,崔府无事,府里严了守卫,很是太平。倒是行初小姐……” 她留心瞧去,书桌旁两簇澄黄灯火的跳动辉映下,六皇子殿下眉目冷峻,正翻动书页的手指似乎有不易察觉的停顿。 白二娘想起崔府中那位行初小姐晚饭都没吃、就被父母和兄长连翻问话问到生无可恋的画面,带着笑意继续说道:“今日在崔家族学之中,发生了一桩与小姐有关的事。殿下想必知道,属下先前飞鸽传书,曾提到有一个从津门昭正书院来的少年比试乐理输给了小姐,今日,那书院一群人又闯到了族学中,点名要小姐再比一场……” 月儿西移,灯芯燃短,西二宫位于宫墙环抱的深处,宫中值夜侍卫巡查各处的“咔咔”脚步声,传到此处时已接近不可闻。 “晕倒了?”李秉元身体微微前倾,狭长细眼中看不出情绪。 白二娘点着头描述当时场面,道:“可不是,满院的人都瞧着呢,那个叫容广的少年对着小姐连声说了两句“你很好”,然后‘哐当’一声就晕倒在地,小姐站得近,吓了一大跳。后来那少年的夫子师兄弟急哄哄地冲了上去,又快马加鞭送去看郎中,比试也就散了。” 李秉元抬眼看着白二娘:“她这次又唱了什么曲子,使得那容广弹不出?” 白二娘从怀中取出一页纸,奉在手上走近两步:“殿下请看,这是属下请小姐身边的丫头誊抄的曲词。” 李秉元接过去,怔怔地看了半响,才抬起头问道:“你可会唱?” 白二娘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回殿下,原先那首《开门红》的曲子,属下跟着小姐的丫鬟倒是学会了。这一首嘛,小姐就唱了一遍,而且回府之后任我们怎么求也不肯再唱了,属下不会唱,反正小姐唱的曲子,属下从来都没听过。” 李秉元翻看着手中的曲词,似是在反复细看:“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白二娘闻言忽然“噗嗤”笑了一声,李秉元望过来,她赶忙憋憋气,正色道:“小姐回府之后说,这曲子能叫人听晕倒,名字就叫‘哐当’算了。” 烛火下的李秉元低着头,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嘴角,对白二娘说道:“若无他事,下去吧。” “是!”白二娘拱手告退,走了两步又拐回来问道:“敢问殿下八月十六可会出宫?” 八月十六? 正是父皇对他禁足之期的最后一日。 李秉元注视着白二娘:“何事?” 白二娘笑道:“属下差点忘了,行初小姐酿了果子酒,说是要八月十六送到舅老爷府上。” 李秉元微怔,挥了挥手:“知道了,退下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来信来人 翌日清晨,小太监致子侍立在书桌旁研墨,一边轻声道:“殿下,舅老爷传了口信,说是昨儿军巡院给几个劫掠人口的贼人判了刑。” 致子说着话,瞧见六殿下执笔的手似乎顿了顿,忙接着道:“这些个贼人按律该是判流放的,不过听说御史朱敬朱大人特地上了奏折,言称贼人举国欢庆之时当街行凶,猖狂歹毒,应“诛首恶,震宵小’。更怪的是,军巡院杨巡使也是力主判重刑,所以为首的三名贼人,被判了秋后问斩。舅老爷末了还特地嘱咐,请殿下谨遵圣谕在宫内静心养身,勿要为旁事烦心。” 李秉元悬腕收笔,点了点头:“知道了。” 致子见他收了笔,便依着惯例躬身退出了书房。 李秉元略看了看他方才所书的那两页纸,以浓墨圈出几个字,随手拿起放进旁边多宝格的一个褐漆盒子里。 那盒子旁边的格子,放置了几盆葱茏鲜绿的兰草,他纤长分明的手指从其间拂过,转回书桌旁时,掌心多了一粒小小的青色纸卷,若不细看,仿佛一只不起眼的草虫。 橙红的晨光自窗棂间穿透而入,映照出一束翻腾的灰尘,那细细的纸卷被手指缓缓展开,渐渐露出“杨已就范,其亲归否”八个蝇头小字。 李秉元的神色清冷如常,狭而细长的眼睛不见任何情绪,只是从笔架上取了只极细的笔,在纸卷上略一停顿,留下一字:可。 西二宫因为地处偏僻,无人争抢,占地面积上便阔绰起来。 正殿后面是一排罩房,罩房后面的院子被开垦出东西两片空地,路子、南子、丘子并几个杂役小太监,卷着袖子,挽着裤脚,正弯腰低头好像农家的田间农夫。 “你,还有你,在东边那块撒油菜籽。别撒得太挨墙边啊,那一溜儿待会儿要栽苦瓜苗!”路子手拿着一个葫芦水瓢,指挥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太监。 他身边站着手拿锄头的丘子,苦着一张脸道:“路子哥,又种苦瓜,换换样成不?我这舌头听见苦瓜就发麻……” 路子斜觑了他一眼:“得嘞,不种苦瓜,回头我拿你那件细稠的袍子剪了当抹布。” 丘子胸膛一挺一脸正色道:“路子哥,我舌头不麻了,我觉得苦瓜好啊,既好用又好吃,咱就种苦瓜,谁不种我跟谁急!” 路子听了这话朝天翻个白眼,又指指在一旁咧嘴看笑话的南子:“甭乐了,手脚麻利点儿,赶紧齐活了去殿下身边伺候着。” 他话音未落,就见远处跑来一个小太监,嘴里远远喊着:“路子哥,致子哥让你们赶紧去偏厅呢,辛夷宫来人了……” “殿下……”致子折返回书房,站在门外唤道。 片刻,六殿下低沉的声音自屋内传出:“何事?” 致子略有迟疑,轻声道:“辛嫔娘娘身边的江姑姑来了,正在偏厅里候着。” 致子禀告完就低头等着,虽说往日里殿下在这个时辰不喜被打扰,但来的若是辛嫔娘娘的人…… 果不其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轻响,露出殿下的挺拔身形来。 李秉元跨出门,直接走向通往偏厅的回廊,致子赶忙收敛心神,小步紧跟在后面。 主仆二人一路进了西二宫偏厅,瞧见一个宫装姑姑并两个手托包裹的小太监站立厅中。 致子瞧见自家殿下脚步滞了一瞬,方出声唤道:“江姑姑。” 第一百一十二章 江姑姑 那宫装姑姑侧过身来,四十岁左右,肤色偏黑,眼角有两道略深的鱼尾纹,看到李秉元走过来,未说话先笑着行了礼:“见过殿下。” 李秉元走到她身侧虚扶了一下:“姑姑不必多礼。致子,给姑姑看座。” “是!”致子忙在一旁答应一声,手脚麻利地搬出一张圆凳放在江姑姑身后:“姑姑您快请坐。” 路子、南子几个也赶到偏厅,路子捧着茶盘茶碗,殷勤地上前:“江姑姑您喝茶。” 江姑姑冲致子、路子笑了笑,待看见李秉元在正位上坐稳,方道了声“谢殿下”,欠欠身子坐在了圆凳。 江姑姑看见李秉元坐下之后就以询问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似是在专注地等着自己说明来意。 细细看去,六殿下身上穿的是半旧的便服,黑发间攒着简单的银冠,那中规中矩的样式一看便知是尚衣库按规制送来的,衣袍下摆处露出一双黑面云纹短靴,也是往日里见过几次的…… 她目光一转,余光扫见自己身后两个辛夷宫的小太监,各自的手里正捧着两个显眼无比的包袱,心里忍不住生出些唏嘘,来时主子娘娘的吩咐,便卡在嗓子眼里干涩起来。 江姑姑定定心神,轻咳了一声笑着开口道:“殿下,眼跟前便是中秋节了,宫里的物什可准备齐了?致子、路子这几个猴儿毕竟年轻,也不知安排妥当了没有?奴婢待会儿随着他们四处看看可好?” 李秉元牵起嘴角,冲江姑姑微微摇头:“无妨,他们几个还算尽心。” 致子瞧着自家殿下还算和缓的神色,便扬着笑脸在一旁凑趣道:“姑姑您放心,咱们几个虽是人小经事少,可没有那偷奸耍滑的心思。殿下有了吩咐,咱们腿脚勤快些,多听多想,也能补上一二分。” 一旁的路子性子莽直些,紧跟着接上话符合道:“就是这话,姑姑,中秋的贡品香烛,给太子爷并几位皇子的节礼咱们都备齐了的,正好这些日子殿下禁……啊,正好这些日子殿下一直留在宫中,都一一过目了。” 江姑姑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她笑得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地面搜肠刮肚地想着要如何开口,就听正位上李秉元问道:“江姑姑,今日来为何事?可是母妃有吩咐?” 江姑姑笑得有些尴尬,干脆站起身招来那两个辛夷宫的小太监,她从其中一人手里接过包袱,小心地放到偏厅中央的桌面上,道:“回殿下,娘娘确有事要奴婢转达给殿下,这两个包袱是娘娘亲手准备,说是请殿下尽快送到南丘去……” 南丘? 致子听见“南丘”两个字眼皮一跳,和路子、南子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殿下月前才去过南丘,还在那地方待了小半年带病回来,辛嫔娘娘不会是要殿下再去一趟吧?” 李秉元从两个装裹严实的包袱上一扫而过,也不追问,只开口说道:“我知道了,致子,接过来。” “欸!”致子收起满脑袋心思,小心翼翼地取过包袱抱在怀里。 偏厅一时静默下来,江姑姑有心说些什么,就听李秉元开口问起另一件事:“江姑姑,父皇要在十五夜晚里办中秋宫宴,我不在场,你在母妃身边多费些心思,莫让她沾酒。其他的,与以往安排一样,有事了着人知会我。” 江姑姑心中恍如过了什么难言的关卡一般,暗自舒了一口气,顺着李秉元提起的宫宴话题,挑了宫宴相关的一两个话头说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流珠楼 皇宫东边的流珠楼,上下三层,勾檐翘角,如一朵精致的重瓣花。 这座楼北靠百花竟放、花草婆娑的花木园,南眺一片波光粼粼、青绿透亮的湖水。 八月十五的夜晚,皇家的宫宴便安排在流珠楼的最高处进行。夜色薄薄的一层,人倚楼上,鼻尖萦绕着随风而至的花木暗香,举目四眺,便可见头顶一轮格外硕大的圆月,月光映入满湖的碧水中,光芒细碎而闪耀,铺金撒银,景致美不可言。 宫女太监们早已点燃了各个位置上的花灯,鱼贯而入往桌案上奉上月饼瓜果并美酒佳酿。明黄常服的皇帝坐在众人簇拥的正中间,左侧是皇后及一众妃嫔,右侧是太子、大皇子这些儿子,还有以太子妃为首的皇子女眷和几个皇孙。 众人赏着八月十五的明月,先是太子、大皇子、二皇子几个口称“请父皇指点”,各自作了一首应景的诗来,再是太子妃教着太子年方三岁的嫡子,口齿不清地背诵出一首贺中秋节的词。 小皇孙摇头晃脑、憨态可掬的背诵模样,逗得皇帝放声大笑,其余众人也多是一脸惊艳的神情,你一言我一语地赞着,一时之间,楼间的气氛和乐融洽如市井民间。 辛嫔坐在妃嫔靠外的位置,对场正中央那些其乐融融的欢笑声置若罔闻,微倾了身体靠在案几上,支起手臂托着脸颊,双目怔怔地望向楼外的圆月与澄湖。 皇帝不经意望见角落里的她,见她身着水蓝色罩银纱的坠地裙,头发梳作简单的圆髻并缀三两支花钿,此时斜倚桌案,侧身望月,气质似清孤似卓绝,在灯火和喧闹声的衬托下,显出一份格外的动人来。 皇帝拿酒杯的手指一时定住,唇间喃喃出声:“辛嫔……” 皇帝的声音,落入众人耳中低沉却清晰,使得原本笑语的场中猛得一静。 距离他最近的皇后也有些惊讶,她顺着皇帝的目光望去,角落里的辛嫔纹丝未动应是没听到皇帝的声音,其他妃嫔与皇子们又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样子,便扬起柔和的笑脸,率先开了口:“辛嫔妹妹……” 众人安静之下,皇后的声音便清晰起来。皇帝就瞧见辛嫔闻声转回了头,不着粉黛的脸庞上,眉眼纤细,让他一时有些怔忪。 “皇后娘娘有何吩咐?”辛嫔见场上众人不知何故地齐齐望向自己,一边在心中迅速揣测,一边不动声色地直起身,低眉颔首问道。 皇后笑着望了一眼皇帝,见他移开视线,一付不准备开口的样子,似乎方才出声唤“辛嫔”的事与己无关,便缓了缓神,拈起她面前桌案银碟里的一块月饼,笑道:“辛嫔妹妹,御膳房送来的枣蓉月饼,本宫尝着还算可口,妹妹也尝尝。” 皇后话音一落,自有灵动的宫人捧着托盘上前,接了那月饼之后小跑着送到角落里的辛嫔面前。 月饼?辛嫔按下心中疑惑,稳稳地起身行了礼:“臣妾谢过皇后娘娘。” 第一百一十四章 枣蓉月饼 辛嫔见皇后一直望过来,似是在等着自己尝那枣蓉月饼,连带着一众妃嫔、皇子们也都是拿眼瞧她,便顶着这些目光,拿起托盘上的枣蓉月饼咬了一口,然后冲皇后说了一句:“果然可口,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皇后笑着点了点头,辛嫔按下心思重新坐回位子上,又暗中给了身后的江姑姑一个眼色,不知皇后为何会在宫宴上突然点她的名,只留心提防些吧。 众人虽然心思各异,但是瞧着辛嫔坐回座位、规规矩矩的样子,实在瞧不出什么,便一个个收回视线。 有一美貌女子坐在众妃嫔之间,年华二八,五官娇俏,身着橘粉色宫装,整个人仿若一枝含雨带露的杏花。在众人收回视线之后,她甩着手心里的绢帕,斜觑了辛嫔一眼: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老女人,也配让陛下在宫宴之上唤她的名字? 她抬起纤纤玉手拂了拂鬓角的发丝,如今整个后宫谁人不知道,她进宫不出两月便被钦封了“玉嫔”,近来更是占尽圣宠。若说有人能在宫宴之上夺得陛下的青眼和注意力,那也应该是她呀! 这般想着,玉嫔扬起一张如花似玉的娇美脸庞,冲皇帝娇娇柔柔地开口道:“陛下,臣妾——” 只是她这一声“陛下”刚刚出口便被打断,正中央的皇帝丝毫未注意她的举动,而是忽然抬头说道:“高盛!” “奴婢在!”高盛压着胳臂上搭着的拂尘,连忙弯腰上前。 只见皇帝手指在一碟月饼旁边敲了敲:“这碟月饼,也送到辛嫔处。” 又是辛嫔?!众人这下子都瞪大眼珠子不说话了,一个个勉强维持着正常神色,心中却波涛翻滚,这位今儿是什么心思? 辛嫔在皇帝说出那句话之后便愣住了,江姑姑在身后迅速扯了扯她的衣衫,辛嫔低下头来站起谢恩:“多谢陛下赏赐。” 皇帝眯着眼睛望她,见她双手接过高盛奉过去的月饼之后深深俯首,一副恭敬的模样,也因这个姿势的缘故掩住了脸上的神情,便端起桌上一杯酒“滋溜”一饮而尽,而后手指把玩着那空酒杯,语带着笑意说道:“你既尝着可口,便多吃一些。高盛,吩咐御膳房明日也做些枣蓉月饼送去辛夷宫。” “奴婢遵命!”高盛正站在辛嫔身边,闻言忙不迭地应了,又恭敬地抬手虚扶着辛嫔坐回座位,口中殷勤道:“辛嫔娘娘您放心,明日奴婢一早儿就去送枣蓉月饼,陛下的这份体贴,常人真是万万都想不到呢。” 其他人的反应先不说,单是玉嫔瞧着这一幕,整个人都要气炸了。 先前她开口唤陛下,她身边的几位嫔妃甚至是皇后都听到了,哪知陛下根本没理睬她,而是对着辛嫔嘘寒问暖,使得自己一下子晾在那里,浓情蜜意成了自作多情,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如今那几个妃嫔正交头接耳,指着她窃窃私语,不时传出嬉笑,她听在耳朵里,一张脸又臊又怒烫得通红,在心里恨上了“横插一脚”的辛嫔! 都怪辛嫔!要不是她,自己也不会出丑!故意摆出一副妖妖娆娆的清高样子魅主,也不睁眼瞧瞧她自己都多大年纪了! 玉嫔身后有一宫装姑姑,瞧着她手里的帕子绞作一团,便趁人不注意低头对玉嫔说了什么,玉嫔眼中一亮,瞧着角落处的辛嫔,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来。 只见她清清嗓子,故意抬高了声音,好让众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辛嫔姐姐~” 辛嫔打量着杏花一般娇嫩的玉嫔,微微蹙眉,今天这场宫宴,她身上的目光太多了…… 只见玉嫔脸上带着娇憨的笑意,继续甜声说道:“妹妹虽然入宫时间短,可也听说了辛嫔姐姐育有六皇子,如今已近成年。怎么今天宫宴上的诸位皇子间,却没有这位六皇子殿下呢?中秋佳节可是最重团圆,怎得六皇子竟缺席了?” 玉嫔突然提到了不在场的六皇子,皇帝这才想起来他前段时间将李秉元禁足一个月的口谕,合着害辛嫔儿子缺席宫宴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啊!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辛嫔低头不语,心中可是在怨朕? 大皇子嘴角微翘,给二皇子使了个眼色。 只见二皇子开口接了玉嫔的话道:“玉嫔娘娘有所不知,我六弟不是病了,而是被父皇禁足了一月,到了后天才能解禁,所以没来宫宴。” “禁足?”玉嫔以手掩口,一脸吃惊的样子:“二皇子殿下莫不是在说笑?辛嫔姐姐这般贤良淑德,一看就是极重规矩的,她所育的皇子必也是守礼有加,怎么可能会犯错被陛下禁足呢?” 能坐在宫宴上的人没有愚笨的。 玉嫔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你辛嫔倘若是个真贤良真淑德,你生的皇子怎么会犯下过错被陛下禁足?而且还是在中秋时节,这么重要的宫宴也没能出席。 倘若六皇子真的是被陛下禁足,呵呵,子不教母之过,你辛嫔作为生母,可见那些贤良都是假的,你又有什么脸面受到陛下的青眼? 众人都忖出了玉嫔的意思,一个个脸色各异。有的嗤鼻冷笑连连,有的一脸看戏模样,也有的满目担忧。 角落里的江姑姑眼中闪过恼意,望着自家主子。只见辛嫔从座位上起身走出,继而抬手贴额,后退一步,敛衽跪倒在中央,口中称道:“臣妾教子无方,请陛下责罚,请皇后娘娘责罚。” 玉嫔见她跪地心中一时舒爽,脸上却摆出惊慌的模样还要再说:“辛嫔姐姐,你……” “够了!”啪得一声脆响,皇帝手中的空酒杯狠狠摔在案桌上,又撞飞出去,落在地板“咕噜咕噜”急速转圈。 “陛下息怒!”“父皇息怒!” 除了皇后,场上众人一个个全都跪下了,都弯着脖子低头望地,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站了起来,“吱啦”一声踢开座椅。 众人因为低着头,只能用余光扫见明黄的袍角和靴子从身前经过,走向了角落的位置。 “起来!” 辛嫔只觉手腕一紧,一股大力传来,下一秒便被人从地上扶起。 她下意识地抬头,眼前一片明黄。 这个一身明黄的人,她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至尊至爱,又至恨至厌,最后统统化作他高高在上的模样。 辛嫔用力闭了闭眼睛,低下了头。 皇帝握住辛嫔的手,又扫了眼满地跪着的众人,回头冲皇后说了句“散了吧”,便牵着辛嫔径直走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好自为之 往日清净的辛夷宫,此时灯火通明,各处走廊、门口处乌压压地站着等着听候吩咐的宫女、太监。 高盛将靠近辛夷宫正殿的几个位置巡了一遍,压着声音叮嘱了宫女太监“都小心伺候着”,方走回了正殿门口的窗棂边候着。 旁边几个小太监见他过来,连忙殷勤地围了上去。其中有个模样机灵的,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尺高的马扎,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将马扎打开,支在了高盛身后的地面上,嘴上低声说道:“师父,您坐着歇一会儿,我让他们几个站在前面挡着,不碍事的。” 另几个小太监果然一个挨一个站在了高盛正前方,将他的身影和那口称“师父”的小太监,遮得严严实实,旁人若是望过来,也难以看出端倪。 高盛竖起耳朵朝身后的正殿听了听,没听见什么动静,便身子骨一松,在那小太监的搀扶下坐在了马扎上。 那模样激灵的小太监待高盛坐下,自己也蹲在了地上,动作极其熟练地抬起高盛的一条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左、右双只手的大拇指压在高盛的小腿上,像擀面团一样交替用力按压、揉搓他腿部的肌肉和筋骨。 高盛压住嗓子眼里舒服的喟叹,脸上露出松缓的神情来。 “师父,力道怎么样?”那小太监边按边问道。 高盛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小太监一边按着腿,一边瞧了瞧身后的辛夷宫正殿,凑近高盛耳边悄悄问道:“师父,今天这事我怎么没看明白呢?好好的,陛下怎么突然要来辛夷宫了?近来陛下最宠爱的不是那位新进宫的玉嫔娘娘吗?” 高盛睁开半边眼睛:“这宫里看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特别是这些主子娘娘们,今儿这位得宠,明儿那位得宠,指不定谁就有个什么依仗一朝翻身了。想要看明白,你得先看一看哪一位能撞到了上面的心坎上……” 小太监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师父您的意思,是说今儿这位辛嫔娘娘就是撞到了陛下的心坎上?我也在宫宴上仔细瞧着呢,没看出来哪里不对啊?” 高盛瞥了自己新收的徒弟一眼,再想起方才宫宴上的几幕画面,语气里忽然带了几分感慨:“哪那么容易?要想有这份眼力劲儿,没个十年八年是练不出来的,再说也不止要眼睛管用,耳朵还得灵光,你呀,好好琢磨着吧!” “师父教训的是!”那小太监恭敬地接了高盛的话,想了想又开口道:“看来,接下来这段时日,这位辛嫔娘娘该要取代玉嫔娘娘,风头大盛了。” 哪知高盛听了他的话,眼中却突然闪过一些别的意味:“这话说别人没错,可若是这位辛嫔娘娘嘛……不好说,不好说啊!” 皇帝坐在矮榻边,眼盯着对面的辛嫔,脸色有一丝阴沉。 方才他牵着辛嫔进了门,刚挥退了伺候的宫女和太监,辛嫔便用力挣脱了他的手掌,远远地坐在了对面。 皇帝打量着房间四周的摆设都是简单寡淡的模样,与辛嫔整个人一样,脸色缓了缓,开口说道:“朕将起儿禁足一个月,你心中可是怨朕?” 辛嫔低着头,声音平淡无波:“臣妾不敢。” 皇帝径自说道:“说起来,这些年朕确实有些亏待起儿了。爵位上,历练的机会上,钱财上,他得的都是皇子中最末等的。” 辛嫔仍是将视线落在远处的一片地面,嘴上答道:“起儿自小就比众皇子愚钝,当不得陛下厚爱。” 皇帝突然笑了起来:“朕的儿子哪有愚钝的?也只有你才会这般想了。入宫这么多年,还是个傻女人!” 辛嫔被他话语中的亲昵激得一颤,整个人控制不住抖了一下。 皇帝见她这样,便放软了声音解释道:“祖宗遗训,皇子皇孙及宗亲无故不得远离京都,为的是防止有人不臣作乱。朕既然老早就给了起儿出京的特权,为了平衡,他在其他方面受的限制,自然要比其余皇子更多一些。” 这已经属于帝王之术的范畴了,辛嫔没料到皇帝将这些东西也与她说,便微微抬头,端肃了语气:“陛下圣明,臣妾和六皇子绝无怨尤。” 皇帝定定地望着她:“你知道朕的苦衷便好。”他拍了拍身侧榻上的空处:“过来,朕许久没有好好看你。” 辛嫔袍袖下的手指一紧,两个手掌心里掐出了指甲印。 眼前这个天下至尊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着。辛嫔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着他走过去,水蓝罩银纱的裙琚拖曳在朱色的地毯上,绢料摩擦发出“沙沙”的细碎声音。 皇帝待她走近,便一个用力揽她坐于腿上。另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 辛嫔的视线撞入眼前人的眼睛里,内心深处的情绪像被拉到烈日下暴晒的冰块一般,随着她眼中不断涌出的泪水,再也遮掩不住。 手指间的湿润触感让皇帝一怔,继而望着满脸泪花的她一时失语。 辛嫔借着皇帝愣神的片刻,慌忙推开皇帝的手跪在了地上:“臣妾失仪,请陛下责罚。” 皇帝下意识道:“朕恕你无罪,起来吧。” 哪知辛嫔仍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是攒了许久力气,紧紧绷着身体,一字一顿道:“臣妾邢氏,有事求陛下。” 皇帝听了这句话脸色一变,“刷”地从榻上站了起来,径直向门口走去:“辛嫔不必多言,朕还有奏折要批,你早些歇息。” 辛嫔在地上跪走了两步,抱住皇上要走向门口的腿,她一脸决绝,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臣妾不敢如上次所求,臣妾此番,只求陛下能赐臣妾一个出宫的机会,一次就好,哪怕一次也好,臣妾求陛下开恩。”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弯下腰硬掰开了辛嫔的手:“朕说过,那件事不许再提,辛嫔,你记不住吗?” 辛嫔跪在地上以头撞地,语气哽咽:“臣妾只想有一次……一次就好,除此之外不敢再有妄想,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 宫殿之内,皇帝磨牙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似笑似怒地看着辛嫔:“辛嫔,辛嫔……罢了,你好自为之!”说罢,大步向门口走去,厉声喊道:“高盛!回大德殿!” 高盛手忙脚乱地从马扎上站起来,嘴上却答应地稳稳当当,声音一丝不乱道:“陛下起驾大德殿!” “啊~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崔行初在窗户边望着窗外的花草,挥着胳膊摇头晃脑地咏叹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的未来夫婿英俊潇洒! 崔行初摇头晃脑念完那句“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之后,犹觉不过瘾,便一脸沧桑神情地望天,又接上一句:“丛林里的蝴蝶扇动翅膀,遥远的海洋上便刮起了飓风……” 春华、实秋朝窗户边笑嘻嘻地看了眼自家小姐,手里的伙计也没耽误,一人手拿了一个核桃夹,麻利地给旁边的崔行蓉、崔行月、崔行如三人夹核桃仁吃。 崔行如捧着手心里满满的核桃仁,歪着头拉拉身边崔行月的袖子:“月姐姐,初姐姐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我听不懂。” 崔行月文静地抿着嘴笑,还没说话,便听崔行蓉皱着眉头插话道:“胡说八道的话有什么好听懂的,吃你的核桃吧!”今天是八月十六,她随父母到外祖家,无意间听到母亲、外祖母和几个舅母言谈间多有提到家里正为她相看人家议亲的事,心里又羞又慌,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担忧,正一肚子乱糟糟的闷气呢。 崔行如被她数落一句,小脸紧绷绷的,捏着核桃小小地咬了一口。 “蓉姐姐,我怎么能是胡说八道!这可是哲理,哲理!”崔行初及时转身打窗户边走了过来,直接从崔行如的小手心里捏起一块核桃仁,填到嘴巴里“嘎吱嘎吱”嚼着,还顺带捏了把崔行如的耳朵,逗得崔行如“咯咯”笑了两声。 崔行蓉白了她一眼:“还说不是胡说八道!我们闺阁女子居不过后宅家院,行不过至交亲朋,那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之类的,怎么就都与你有关?” 怎么没关系!崔行初想着自己这几天被父母、祖父母连番“上课”、强调女子要娴静淑德慎言慎行的悲惨遭遇,不由为自己包了一泡辛酸泪。 要不是远在津门的昭正书院脑瓜子一抽,怎么会来京城pk众书院?他们要不来京城pk,自己怎么会当着外人的面唱曲子和他们比试?她要不唱曲子和他们比试,怎么会流落到今天这般被几位长辈连番上课、全面加强监管的田地? 连带着今天到外祖家走亲戚,都被外祖母悄悄叫住,专场聆听了“京城女德楷模十大人物”故事+负面典型案例警示教育! 哼,人家在青县,口碑超好的好嘛!╭(╯^╰)╮昭正书院,我恨你,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崔行初抱着小心肝越想越悲愤,对着崔行蓉、崔行月和一脸懵懂的崔行如比划道:“我方才那话真的是哲理啊,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现在看着跟咱们没关系,架不住未来就和我们有关系了;还有的横着看,没啥关系,保不齐竖着看就又有了呢,对不对?” 崔行蓉嗤笑一声端起茶碗:“这也叫哲理?你就胡说八道吧!” 崔行初瞧着她眨眨眼,拿起桌上茶盘里的两颗板栗,:“这样吧,为了更加生动,我给大家举几个栗子—— 比如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位公子英俊潇洒品貌好,文韬武略才俊高,看着和咱们没什么关系,谁承想这位公子没两年就来了咱们府上,原来,他竟是蓉姐姐的未来夫婿! 还有那家的老爷夫人,富贵通达,慈善仁厚,竟是蓉姐姐未来的公婆!” 崔行初说完冲几人一摊手:“你们现在说说,这样的公子和老爷夫人,和咱们有没有关系啊?” 春华、实秋瞪大眼,手里的核桃夹子双双失手掉在了地上。她们家小姐在说什么?蓉小姐的未来夫婿?公婆? 崔行如一脸懵呆,崔行月的嘴巴张成一个不可置信的“o”状,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捂住嘴,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向旁边的主人公—— 只见崔行蓉脸色平静地咽下口中的茶水,将手里托着的茶杯稳稳放回桌上,动作和仪态都端庄美好。 崔行月在心中崇拜得五体投地,蓉姐姐实在太厉害了,听到初姐姐说她未来夫婿、公婆这种话,还能神色如常、处变不惊,果然不愧是二婶婶亲手教导的大家闺秀风范! 她眼中的赞叹还没消去,只见大家闺秀风范的蓉姐姐一巴掌拍在桌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喊:“崔行初!!!死丫头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啊~~蓉姐姐饶命~~”崔行初瞧见羞恼爆表的崔行蓉一个饿虎扑食朝自己奔来,连忙跳着脚绕着桌子躲,一边还争分夺秒展示着手心里的板栗,嘴里嚷道:“蓉姐姐饶命,我就是举个栗子、举个栗子嘛!英俊潇洒、文韬武略,这都是好词,好词啊!” 崔行蓉气得耳朵都红了,抓起桌上一把板栗就朝桌对面的崔行初扔去,吓得崔行月连忙拽住崔行如往桌底下钻,心中还感叹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初姐姐说的对,无数的人们果然都与我有关的。 崔行蓉指着崔行初,纤纤玉指颤得好像哆哆嗦嗦的老婆婆:“举栗子?我让你举栗子!你怎么不举核桃呢?啊?胡言乱语都编排到我头上了,你给我过来!臭丫头,还敢跑,今天不收拾你,你都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不许跑,给我过来!” 崔行初动若脱兔,绕着桌子上蹿下跳:“我错啦!再也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崔行蓉瞅准时机,猛地转身换到了反方向,截住了来不及刹车的崔行初。她双臂一抱将矮自己半头的崔行初掂到椅子上,手伸到崔行初咯吱窝里一阵抓挠,口中还吼道:“让你举栗子,让你胡说,还敢不敢了?” “啊~哈哈~啊哈哈哈!不敢啦不敢啦!” 崔行蓉动作不停,嘴上恨恨地问道:“英俊潇洒?文韬武略?谁的未来夫婿?谁的未来公婆?” 崔行初歪倒在椅子上,痒痒得眼泛泪花,还得高声叫着回答“马王爷”的追问:“我!我的!我的未来夫婿英俊潇洒!我的未来公婆慈善仁厚!啊哈哈哈,蓉姐姐别挠啦~~” 早知道崔行蓉脸皮这么薄,战斗力这么凶,说啥她也不敢拿这尊佛举栗子了!想到这儿,崔行初认错认得更卖力了:“蓉姐姐,我刚才说的是我自己的未来夫婿,饶命啊!春华!实秋!” 春华、实秋憋着笑连声答应,一边围上去解救自家小姐:“蓉小姐,您松松手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心愿 两个小宫女端着水盆,脚步匆匆地从辛夷宫寝殿跨门而出,见着门后等着的身影,赶忙行了个礼:“殿下!” “母妃如何了?”李秉元双手背于身后,目光落在了宫女捧着的水盆上。 “娘娘昨夜喝了一坛子的酒,夜里吐了两回,方才又吐了,江姑姑正在里面伺候着。要奴婢通禀一声吗?” 李秉元眉峰微蹙,点了点头。 一名小宫女将水盆交给不远处的同伴,折返进了内室。一阵翕翕索索的声音夹杂着宫女话语之后,辛嫔的声音陡然传出:“他来做什么!” “娘娘……”另一个声音急忙出声劝解,似乎是江姑姑。 片刻之后,小宫女打开门,脸上怯怯地走了出来:“殿下,娘娘请您进去。” 李秉元通过那扇半掩的门,朝着光线晦暗的屋内定定望着,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抬脚走了进去。 扑入鼻尖的是一股尚未完全消散的宿醉酒气,抬眼望去,屋内的大小家具摆设都是简单素净的模样,左转行三五步,是一架绣着兰草虫鸣、一人多高的透光屏风,其后隐约可见叮咚作响的珠帘和拔步床。 屏风后的江姑姑瞧见他的身影,小步从后面转了出来,引他走到了拔步床的跟前。李秉元望着那道倚靠床头的身影,俯身抱拳:“儿臣参加母妃。” 辛嫔眉头紧皱半倚着锦枕,看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拿纤细的指尖揉在太阳穴处:“你不是在禁足?过来做什么?” “父皇今晨下了口谕,提前解了儿臣的禁足。” “嗬~”辛嫔低低地嗤笑一声:“今晨?提前一天解了你的禁足,陛下果真是慈父!” 江姑姑出声拦道:“娘娘,慎言……” 李秉元侧过身,余光扫过一旁桌上歪着的酒杯,缓缓开口:“母妃身子可安?饮酒伤身,还请母妃保重贵体,万勿忧心……” 辛嫔忽然想起什么,从锦枕上起身坐直:“我还死不了。对了,江姑姑拿过去的包袱,你可让人送了出去?” 李秉元压低声音:“已经在舅舅府上了,人手正在挑着,舅母处也有一些东西想带过去,下个月月初就能动身。” “下个月初?”辛嫔陡然抬高了声音:“怎么这般慢?那里面是我算着时节做的新衣,你月底才动身,送过去还能穿吗?” “南丘近来不很平静,儿臣想着谨慎些准备,免得打草惊蛇……” “那你还不去准备?在我这里耗着能做什么?”辛嫔打断他的话,脸色难看。 李秉元眼神暗了暗,一阵无言。 江姑姑看到六殿下听完娘娘的话,垂手站立、一声不吭的样子,几乎让她有一瞬间以为看到了多年前,那个颤颤巍巍扒着门、只为偷看母妃一眼的小皇子。 她一阵不忍,温声对辛嫔说道:“娘娘,您最是清楚不过的,咱们殿下性子孝顺,挂心您的身体,不来亲眼看看如何会放心?” 辛嫔定定地看着这个身高早已超过她的儿子,幽幽说道:“你知道昨晚我与你父皇求了什么吗?我求他至少让我出宫一次……我想去南丘亲眼见……你若是真孝顺,便帮我达成这个心愿可好?” “娘娘……”江姑姑脸色大变,“噗通”跪在地上。 李秉元抬起头对上辛嫔的眼睛,她眼中那股决绝的执着,又火热又冰冷,似乎能穿透肌理,灼伤他的脏腑。 他感受着胸膛中那份苦涩,薄唇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答应母妃,一定会让您达成所愿。” 辛嫔眼中一亮,她隐约知道这个儿子有些本事的:“要等多久?” 不知道为何,李秉元听到这话,脑海中想到的却是他第一次去南丘时,见到的那漫山遍野怒放、似要将人即刻吞没的杜鹃花海,他哑着嗓音,轻轻说道:“儿臣……定当尽力。儿臣还要去舅舅府上,这便先行告退。”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无关和有关 阴沉沉的天色压在头顶,凉风骤起,卷起枯黄的落叶飘零游荡,方叫人想起秋的底味中,有一层名曰萧瑟。 宫门之外,市井街道上依旧是声色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息。相邻店铺的伙计们倚门逗着闲趣,买菜回家的婆婆牵着咬着半颗糖葫芦的稚童,身背木柴的壮汉走路生风,手上却小心拎了一块油腻腻的猪肉…… 他有一些喜欢这种完全不同于冰冷皇宫的喧闹,喜欢人们熙熙攘攘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谈絮语,甚至于喜欢衣着脏污的乞丐们席地晒暖时的神情和姿态…… 不过,也仅是一些无关的喜欢罢了。 他的有关,不在这里。他的有关,是紧闭沉默的宫殿房门,是素未谋面的敌人对手,是漫长到没有尽头的道路,是刮划过膝骨的夜风,是一家又一家、任人推门而宿的陌生客栈…… 李秉元坐于马背上收回目光,双腿一夹马肚,催动马儿飞快地疾行起来。 “少爷,您回来了!”邢府门口有脸熟的小厮远远瞧见他纵马而来,高声叫着,待他下马之后,快步上前拉住马儿缰绳。 李秉元将马鞭扔给小厮,目光打量着府门边停着的一辆马车:“府里有客?哪一家?” 小厮忙道:“午后才过来的,主家姓崔。” 李秉元怔了怔,白二娘乔装进宫时说过的话在脑海中渐渐浮现出来,是那个小姑娘? 他走进府内,沿着台阶走去了舅舅家惯常待客的客厅,敲了两下门,听到舅舅的声音之后走了进去。 “起儿?你怎么来了?”邢自修与夫人邢氏瞧见他,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夫妻俩疑惑地对视一眼,有些纳闷,今日起儿应该还是禁足期啊! 只是如今旁边还坐着客人,夫妻俩便暂将满腹疑虑咽了下去。邢氏上前拉住他,笑吟吟地开口道:“起儿,正好你回来了,崔老爷、崔夫人和崔小姐也是刚到,可不是赶巧了吗?” 李秉元顺着邢氏的介绍看向旁边,果然瞧见客位上坐了一对神情温和的中年夫妇,在中年夫妇的下方座位上,小姑娘一身鲜嫩乖巧地坐着,见自己望过去,便仰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崔行初瞧见推门而入的李秉元时,也是意外了几分。不是说英雄出远门串亲戚了吗?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崔瞻也站起了身,笑道:“贤侄回来了?今日是八月十六,我们便是想着贵府上午也要走亲访友,才在午后来府里拜访。” 李秉元犹豫几秒,有些生疏地行了个民间见长辈的礼节:“叔母叔母。” 谢氏瞧着长身玉立的眼前人,怎么看怎么顺眼,这可都是救女儿命的恩人,朝着邢氏温声说道:“上回也没来及瞧仔细,今日一见,府上的公子一表人才,一看便知是极好的。” 邢夫人听到谢氏的话,愣着丹凤大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接着拢起手掌哈哈笑了起来:“弟妹你瞧出来了?起儿这孩子不错吧?” 谢氏极少遇到邢氏这种不仅不谦虚、还接口夸自己孩子的,掩着嘴笑了起来:“可不是,瞧得出是心地良善的好孩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存酒 邢氏听谢氏夸赞李秉元时语气真挚,知她是真心实意的,脸上笑容更盛,连忙走到旁边揽住笑眯眯听着的崔行初,对崔瞻和谢氏说道:“你们家行初也是个好孩子,我每回见她小脸乐呵呵的,就觉心中欢喜。噢,弟妹,你方才是不是说拿了几坛子行初酿的果子酒过来?” 谢氏温笑着斜了崔行初一眼:“确实拿了些,不过都是这孩子自个儿胡乱做的,非要送过来请你们尝尝,也不怕人笑话……” “谁笑话?这才是孩子一番心意!”邢氏拍了拍行初的肩膀,一双明目落到旁边沉默坐着的李秉元身上闪了闪,接着快言快语地指挥起来:“正好,起儿,你带着你行初妹妹去找管家,将她亲手酿的果子酒都挑出来送到我自己的小酒窖!” 她说完转头冲谢氏解释道:“府里大酒窖存的都是镖局那些糙汉子们喝的烈酒,哪一天都得少去几坛子,这果子酒没得让他们牛嚼牡丹喝了去!” 听这意思,邢府里不仅养了一帮子能喝酒的镖师,连女主人也是酒中豪杰,要不怎么分了大酒窖、小酒窖? 李秉元听见邢氏的话,目光沉沉地落在崔行初身上,缓缓站起身走至门口处等着。崔行初见母亲谢氏冲自己点点头,便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走了出去。 府里的管家正在不远处的偏厅里,整理、记录着崔家送来的节礼,见李秉元和一位面生的小姐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赶忙上前问好。 待听到李秉元说邢氏要将礼品中的果子酒挑出来放到小酒窖,管家便引着几人到了摆放着崔家礼品的桌子旁。 一堆茶叶罐、燕窝包、丝绸布匹、点心盒子之中,装果子酒的几个白瓷罐并不难找,崔行初挨个儿翻看着白瓷罐把手处系着的一条细纱布,上面留有罐中果酒做的记号,又凑上去低头闻了闻,嘴上点着数:“樱桃,樱桃,石榴,唔…这罐是葡萄……” 李秉元看着她的动作挥挥手,身后几个仆役上前挨个儿各抱起一罐果酒,崔行初确认桌子上没有遗漏的了,便跟在李秉元身后,往邢夫人的小酒窖处行去。 邢府的府邸是典型的北方风格,格局方正,栋梁高矗,宽敞的院子了错落有致地栽种着些常见花木。 李秉元走在前面,感觉到身边的小姑娘一边走一边打量着院落,脚步不经意间放缓了速度。 崔行初察觉出来他的动作,冲他一笑:“英雄,上次来府上没见到你,听伯父伯母说你时常出远门走亲戚了?” 出远门走亲戚?李秉元愣了愣,许是舅舅、舅母为他不在府中找的借口吧?也是,有些时候舅舅家才像是他的家,而皇宫,更像是需要客气相待的远亲吧。他垂下狭长的眼睑,微微点头算作默认。 崔行初眨巴着眼睛一脸24k金的羡慕:“真好,这样就可以时不时地看看远一点的风景,我就惨了,自打从青县回了京城,我出府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回头要是青县的小姐妹们写信问我京城长什么样,我能写出一页纸都是超常发挥、智商开挂,愁死人了。” 李秉元了然,她先是被绑架,又在书院和别人唱曲切磋,家中父母担惊受怕不许她出门也是寻常。他静默片刻,声音低沉:“其实……远一点的风景,也没有什么好的。” 第一百二十章 远行与攻略 远处的风景哪里不好了? 李秉元顿了顿,尽可能表述成眼前小姑娘易于理解的话语:“往返颠簸,起居不便,日夜兼程、野外露宿亦是常事。每日饮食因食材携带不易,便做得简省……不若居家安定。” 日夜兼程?食材携带不易?崔行初眨巴着眼睛听完,对着眼前人做出一个举手的姿势:“英雄,你们外出有要紧的事啊?都是自己做饭带饭,不在当地的餐馆吃饭吗?听着不像是外出游玩,反倒有点儿出公差的意思了。” 李秉元听着“当地”“吃饭”几处字眼,脑海中浮现出发黑的银针,和几只嘴角渗血坠地的鹦鹉鸟,他垂下眼睑,不去看小姑娘澄净的目光,只转而问她:“你说的外出,是什么样子?” 崔行初嘴角一裂,神情既向往又回味:“外出游玩嘛,自在舒适第一要紧,毕竟吃得好、住得安,才有心思观赏美景不是? 住嘛,最好住在位置好一些的客栈,出门不远便有街区可逛、有景胜可览;吃呢,就找有口皆碑的老字号店去吃特色小吃,寻香而至,一尝前所未尝过的美食,大乐事也;行程安排也不好急迫的,很多地方白日有白日的景,夜晚有夜晚的趣儿,花灯耀街、河渠夜游、旷原星空,都是夜晚才能领略到的别趣,比白天的景也不差。 这样吧英雄,下次你再准备远行的时候找我,我帮你做几套攻略,不是吹,我地理那学得是相当不错的……” 崔行初一边自吹自擂,一边乐滋滋地表扬自个儿,对于将她带回光明灿烂美好世界的救命恩人,像夏天一般热情就是咱的方针,没办法,21世纪来的穿越儿女就是这么的知恩图报! 李秉元侧身望去,身边的小姑娘满脸神气,正在用挥斥方遒的架势介绍着她在远行中的各种“攻略”,那昂首挺胸的模样,像路边一树热热闹闹开着花的石榴花火。 他将目光挪向院子两边的花丛,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 崔家一家三口在邢府吃了晚饭回来,天色已是浓墨。 崔行初吃饭、洗漱之后,披着半干的头发径直坐到书桌前,手里拈着笔,一脸绞尽脑汁琢磨的模样。 实秋正在白二娘的指导下扎着马步,一心二用地瞄了她一眼,开口问道:“小姐,夫子布置很多功课吗?” 崔行初头也不抬地回道:“不多,早写完了。” 实秋踮着脚伸了伸脖子:“那您写什么呢?今天出了一天的门,多累啊!” “腰板挺直!”白二娘手拿柳木细棍一戳,实秋缩缩脖子,赶紧蹲了回去。 崔行初笑眯眯地回过头:“好东西,我在研究大礼包呢!” 给谁的大礼包?实秋瞅瞅旁边的“师父”白二娘,冲自家小姐瘪瘪嘴,没敢将问题提出来。 幸好白二娘接了话:“小姐要给谁送礼?” 崔行初正要回答,就见春华手拿一封信走了进来:“小姐,有您一封信。” 信?崔行初一愣,谁会给我写信?莫非是青县的哪个小姐妹?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朱云卿 崔行初接过春华手中的信,见信封是厚实精良的牛皮纸质地,细腻周正,不是凡品。待取出里面的信笺,更是纹样华美,隐散暗香。 她一边将青县的小姐妹们猜个遍,一边展开了那信笺,映入眼帘的是两行潇洒得快要飞出纸去的行草: 闻听崔府七小姐精通乐理,不知可听过“人不能没有鸡鸭大鹅的世界”这句曲词,若得君复信告知,不胜感激。 崔行初瞧着那句“人不能没有鸡鸭大鹅的世界”瞪大眼睛,这是《我不想说我是鸡》里的歌词啊,这首歌,她应该只在被绑架的地方给那位一同被绑架的朱小姐唱过啊! 她赶紧去看信笺左下角的落款处,只见写着“升平街御史朱府朱云卿”几个字。朱云卿?御史府?莫非就是那位朱小姐? 自打那日两人被救各自回家,便再没有联系上,毕竟互相之间只知道对方姓氏,加上朱小姐的侍卫赵平半路上丢下她那档事,她还以为两人以后也再难有交集呢,不想今天竟收到了朱小姐的信,不过她是怎么找到自己家里的? 春华、实秋几个看她摸着脑袋冥思苦想的样子,纳闷道:“小姐,怎么了?可是从青县寄来的信?” 崔行初想了想将信收起,提起毛笔在纸上接着方才的思路写着什么,嘴上说道:“不是青县来的,是一个我刚在京城认识的小姐,先搁起来,晚一点我再回。春华,你去母亲的厨房看看,若是周妈妈这会儿得闲了,请她来我这里一趟,我有些事要请教她。” 清晨的柔光中,赵平慢骑着马跟在一顶灰扑扑的轿子旁,满眼无奈地望着那个不时从轿中掀帘张望的身影。 他抬头看了看前方那两辆挂着“崔”字徽记的马车,俯身对轿中那道身影说道:“小姐,这些日咱们将七夕遇到绑架的几人都查了一遍,若无意外,崔府七小姐便是您遇到的那位小姐无疑。今日老爷为您请了名师授课,咱们还是回府吧,迟了怕解姨娘跟老爷告状……” 朱云卿听到“解姨娘”三个字,俏脸一怒狠摔了手中的轿帘:“告告告,随她告!这个贱人,故意拖着人手不救我的账我还没跟她算完呢,当谁不知道她的打算呢,巴不得我死在绑匪手里,好给她亲生儿子、女儿让路,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赵平猛然皱眉,端起了脸:“小姐从哪里听来的污言?是何处的丫鬟或是小厮?” 朱云卿瞧着赵平一副要回府砍人的神情翻了个白眼,不过也真的停了话头,指指前头崔府的马车继续说道:“赵平,你方才也说了,若无意外崔七小姐才是那人。问题是军巡院那边的消息,被绑架的不是崔七小姐,是崔府的一个小丫鬟呀!” 赵平想着那日在绑匪园中第一次见到那圆眼睛小姑娘的画面,忆起那小姑娘自始至终冷静自持、有条不紊的言行,还有后来那冷面少年救她离去时还要专门教训自己的决绝神色,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丫鬟被绑架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轻声对自家小姐说道:“只怕是李代桃僵、混淆视听之策,比如咱们府上……也说走丢的是一位远方表小姐……”女子名节贵重,解姨娘倒是在小姐失踪的当晚便要将消息散播出去,幸好府里老太君关键时刻知晓厉害,带人将消息压住,描补一番之后,对外宣称走丢被劫的是位远方表小姐。 朱云卿愣愣地张着嘴,对啊,她自己还是被冠了个“表小姐”的名头呢。她嘟囔道:“这么说,那人真是崔七小姐?可是我写的信,怎么没回音呢?我想亲眼看看,到底是不是她。” 赵平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何对那个圆眼睛小姑娘念念不忘,想了想,出声安慰她:“若小姐真想见,咱们便递名帖到崔府也无不可。今日这般跟着崔府的马车,只怕徒劳无功,难以见面,不如早些回府?” 朱云卿无精打采地放下轿帘:“行吧,回府,真没意思!” 赵平脸色一松,忙吩咐轿夫掉头,没走几步忽听到崔府马车的方向传来争吵声和马儿的嘶鸣声,他回头一看,见原本行进中的两辆崔府马车骤停在路上,几个少年人正骑着马在马车旁打转。 为首的一人,瘦长脸庞,双眉高挑,鹰钩鼻下嘴角斜挑,一只手紧抓缰绳,另一只手的指间缠着挂绳,悠悠地转摇着一枚碧绿玉佩。 第一百二十二章 拦路少年人 马儿骤停掀蹄,车内崔行蓉、崔行初几个没有防备,带着惯性向前一扑,个个东倒西歪。 崔行蓉撞在车厢地板上眼冒金星,摸着额头上的红印子又疼又恼火,冲帘子外高声唤自己的丫鬟:“怎么回事? 跟在马车两边的丫鬟们都唬了一跳,慌忙探身到马车里问候着各自的主子,春华、白二娘几人快步抢到马车车窗旁:“初小姐,你有没有事?” 崔行初嘴上答着“没事”,一边坐起来跟着崔行蓉几人从车帘处往外瞧,隐约看见马车正前方拦住几匹马,府里的护卫、小厮们正和马上之人争论着什么。 车厢外面,崔家的护卫并小厮们护在车前,盯着马上锦衣玉服的少年们:“什么人冲撞马车?” “滚开”,钟营握着马鞭一挥手:“叫你们主子出来说话!” 护卫小厮们原本就恼火这群人方才差点撞翻马车的事,听了这话更是怒道:“岂有此理!你们冲撞马车还如此无礼?” “你们才是无礼!”钟营的贴身小厮赶紧冲上前替自家主子叫嚣,嘴里还招呼着钟家的护卫:“都上去,怎么着?这是想动手啊?” 钟营几人带的护卫远比崔家护卫要多,呼啦呼啦围上去,两边眼看着就僵持在道路中间。 崔行蓉坐在车厢里一瞪眼,撩着裙摆就要下马车:“这帮人还有理了!” 崔行初赶紧拉着她,手指前面道:“蓉姐姐,行桦哥他们下车过去了。” 崔行蓉一看,果然见前面第一辆马车上,崔行桦、崔行光两人下了马车,身后还跟着手牵手的崔行栋、崔行植两兄弟,便撇撇嘴坐了回去:“算他还有点儿用。” 四个半大孩子面面相觑后,一起来到钟营几人面前。崔行桦目光怯弱地打量了马匹上趾高气昂的钟营、霍啸业几人,咽了咽口水却无可奈何,这场合自然应当男丁们出面,偏偏崔行达、崔行方才都拐去了致远书院,他就成了剩下四个男孩中最大的一个,只能由他开口了。 他做了个拱手礼,脸上怯怯道:“诸位因何拦我家马车?” 钟营看着崔行桦,嘴里嘟囔了一句:“不是女的啊!”转而“咳咳”两声挂起一层假笑,对崔行桦说道:“小兄弟,莫听下人们胡说,我们都是致远书院的学生,与你府上的崔行达乃是同窗好友,你是他什么人?” 原来是堂兄崔行达的同窗,崔行桦心里一松,连忙答道:“我们四个都是行达哥的堂弟。行达哥不在马车中,在前面的路口便拐去了致远书院,诸位可去书院寻他。” 钟营连连摆手:“我们不是找他的,只是听说前几天,昭正书院的容广被你们族学里一个小姑娘打败了,就想着来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才女。” “昭正书院……”崔行桦没想到这群人竟是这样的目的,大感意外之后,想了想犹豫着开口:“不错,我家一个妹妹确实和昭正书院的容广切磋了两回。不过眼下我们要赶去族学,只怕不方便与诸位相见……” 不方便见,而不是不能见……看来正主的确在这两辆马车之中。 钟营扭头朝旁边的霍啸业挤挤眼,只见霍啸业微微眯眼,眼神意味不明地落在崔家最后方的那辆马车上,手指一勾将摇转着的玉佩攥入掌心。 钟营瞧着霍啸业这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嘀咕,又来了又来了!也不知道霍啸业抽的哪根筋,自打他们偷偷溜进崔家族学看了崔家族学和昭正书院的比试之后,霍啸业的情绪就有点儿不大正常,神情变幻之快好似黄土高坡刮大风,一眨眼一个样儿。 瞧他当时出了崔家族学大门的脸色,先是错愕、意外中带着两分犹疑和惊喜,一会儿又像在琢磨什么令他难以置信的事,最后一副遭人背叛的惨痛模样,眼神越来越阴郁,越来越恼怒,满是濒临打人的暴怒。 有两次,他们几个正在蹴鞠,霍啸业自己在一旁突然发出那种气急败坏的冷笑,眼睛飘忽也不知瞅在何处,只是狠狠磨着后槽牙自言自语道:“好,真是个好样的!这场子要不找回来,我霍啸业跟你姓!” 他们几个纳闷地问他在说谁,霍啸业又一脸便秘地摇头不语。 这不,今天又不知道唱的哪一出,非要半道上截住崔家的马车,想看看那个靠着唱歌打败昭正书院的小姑娘…… 照钟营自己的想法,一个毛丫头有什么好看的啊?又不是什么头牌、花魁! 算了,钟营抬手摸摸胸前,那里放着出发前霍啸业塞给他的某家王府赏花会的请柬,权当看在这张请柬的份上! 想到这,钟营咧开嘴,用一副循循善诱的语气继续与崔行桦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与你堂兄是同窗好友,与你们那就是自家兄妹一般,都是自己人。” 崔行桦踌躇片刻:“还请诸位稍待,待我问过家中姐妹。” 马车里,崔行蓉听到崔行桦走过来转述的话后,转过头直直盯着崔行初:“行初,他们说是要见你的,你怎么说?” “他们说是行达哥的同窗好友?”崔行初摸着脑袋,喃喃道:“行达哥的同窗我熟识的是孟家哥哥,其他的倒没见过。噢,对了,也不能这么说,先前在悦宾楼的时候……” 她说到这眼珠子一瞪,脑子里凭空多了一根“乌拉乌拉”作响的警铃。 不会这么倒霉吧? 崔行初连忙坐起身趴到马车边,掀开帘子一角小心翼翼地打量那群骑马少年。 最前面的少年粗眉塌鼻子,正一脸不耐地挥袖扇着风。还有个圆脸少年,所骑之马的脖子上一左一右挂了两只鞠球。 被几个少年簇拥在中间的那个,瘦长的脸庞,高扬的双眉,鹰钩鼻下,嘴角邪里邪气的上挑着,不是在悦宾楼见过的霍啸业是哪个? 妈呀妈呀!崔行初放下帘子嘴里念叨个不停:“老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豆子吃多肚子胀;老话还说得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老话还还说得好----” 崔行蓉听得一头雾水,拧着眉头打断她结巴式的“还还说得好”:“初妹妹,你嘟囔什么呢?” 第一百二十三章 霍啸业 崔行初恍然,怪不得她隐隐约约瞧见这群人的时候觉得眼熟,原来竟是在悦宾楼闹过波折的钟营、霍啸业他们。 这群人方才怎么说来着,要见见赢了昭正书院的才女? 见什么才女?怎么那么好事呢?是鞠球不好踢了吗?还是功课不好抄了吗? 能不能好好当一群活泼可爱的小学渣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谁能想到她跟昭正书院的比试还能把霍啸业他们招来看“才女”?祖母、母亲她们姜还是老的辣啊,女子出名真不是什么好事! 崔行初一边吐槽一边想着,虽说那天她和春华、实秋都带了帷帽遮掩面容,但保险起见,还是不能出现在霍啸业他们面前。她拿定主意对崔行蓉和崔行桦说道:“蓉姐姐,行桦哥,男女七岁不同席,即便他们真是行达哥的同窗,我们也不好见外男的,我想着还是拒了吧。” 崔行蓉神色一缓点点头:“算你没被‘才女’的名头冲糊涂,哪有当街要见别人家女眷的?这种人一副纨绔子弟做派,没什么好见的!” 说完指着崔行桦,嘴皮子说得飞快:“你去回了他们,要见就另择个日子,到我们府上正经八百地递帖子,今日在大路上多有不便,让他们赶紧把道让开。” 崔行桦低着头对崔行蓉诺诺地应了,返回路中间,向钟营、霍啸业几人转述了崔行蓉的话。 钟营一听,脑袋往后瞅了瞅霍啸业的脸色,小声道:“啸业,大路上人来人往确实不太方便,要不咱们过会儿去崔家族学见才女?” 霍啸业黑着一张脸,催马走了上来。 崔行桦抬头瞧着,只见这后来的少年居高临下瞥了自己一眼,便望了望第二辆被丫鬟们环着、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凉凉道了一句:“好大的架子,我要是非要现在见呢?” 崔行桦听着不对,有心劝解两句:“这位兄长……” 谁知霍啸业根本听也不听他要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冷笑道:“不肯出来?呵呵……” 似乎是烦躁之意堆积到顶点,霍啸业突然脸色发狠,陡然一甩马鞭,“驾”的一声催动马匹跃过眼前的钟营和崔行桦,直接冲向崔行初几人乘坐的马车。 崔家的护卫、小厮们猝不及防,看着飞奔面前的快马慌忙侧身避过,霍啸业便借着这功夫一眨眼冲到了崔行初几人乘坐的马车前。 只见他驱马冲到马车车厢前,袖中有什么东西一闪飞入马车内,然后自马上一跃而起,双脚“啪”地跳落在崔家马车的前辕上。随即一弯腰,伸手就要去掀马车车厢的垂帘。 “你、你干什么?”坐在车辕处赶车的车夫看着从“马”而降的少年一脸惊恐。 霍啸业眼风一扫,抬脚便踹:“滚!” 车夫“哎呦”一声跌下马去,一脸呆滞的众人方才反应过来。 钟营瞪大眼睛,乖乖,霍啸业这是要硬闯进车厢见“才女”啊!以后谁要是再说霍啸业不好女色我跟谁急! 崔行桦看着霍啸业伸手要去掀帘的样子,赶紧出声高喊:“不可!这位兄台,车中都是女眷!” 崔行栋、崔行植虽然年纪小,却也感觉出来这人创姐姐们的车厢不对,小脸憋得通红朝马车冲过去:“你干啥!不准你进我家马车!” 霍啸业抓帘子的手一顿,扭头看向众人邪邪一笑:“你们没看见?刚才我骑马时,身上有一件御赐之物好像不慎飞落这马车中了。” “御赐之物?”崔行桦并一群护卫小厮们傻眼了。 “对啊”霍啸业口上答着,鹰隼一般的目光落在车厢垂帘上,好像在透过这层垂帘盯着里面的某一个人:“御赐之物何等贵重,若有个闪失你们谁担得起责任?少不得要委屈一下贵府女眷了。” 他说完诸位女军进去寻了。”地一脸呆滞,这不是正商量的吗? 崔行初、崔行蓉、崔行月、崔行如四个姐妹方才见车帘外多了一道男子身影时就大吃一惊,这会儿听了霍啸业这番话,赶紧四下察看身旁两侧,没见什么御赐之物啊。 车帘外的霍啸业已是按捺不住,身影越来越逼近,崔行初暗叫不好,赶忙从袖筒里掏出四五张手帕分给崔行蓉三人系在各自的脸上,帷帽不在车上,能遮多少是多少吧。 哪知四姐妹等了数息,并未见霍啸业掀帘而入,反倒是听见数声类似拉扯、翻腾的声音之后,霍啸业气急败坏的吼道:“大胆!你是何人?” 崔行蓉起身朝外一瞄,登时兴奋叫道:“行初!是你那个二娘!” 车厢外崔行栋、崔行植两兄弟也冲到了近前,两人瞪着亮晶晶的双眼,一脸震撼地瞅着一个蓝衫黑裙、头缠单髻、双目黑亮,箭兰一般笔直伫立在马车边的女子。 刚才,就在刚才,就在霍啸业手指马上要掀开姐姐们车帘的一刹那,这位白二娘突然冒出在霍啸业身侧,看似无奇的单手抓在了霍啸业的手腕处,霍啸业便呆滞当场,不能挪动分毫。 霍啸业双目一怒正要开口,白二娘腰身一拧,带着霍啸业的手腕一推、一拉、一扔,竟把霍啸业整个人轻飘飘地扔到了马车两三米外。 帅啊有木有! 崔行栋、崔行植挺着小胸脯激动了:啪嚓一个响雷,我们的偶像,她就这样诞生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热闹 众目睽睽之下,霍啸业有些狼狈地被白二娘从马车上扔了出去。 只差一点就能看清马车里的人了!再加上少年气盛,最丢不起的就是面子,霍啸业眼神阴郁地可怕,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白二娘吼道:“来人,给本少爷捉住她!” “是!”随侍在旁的六名霍家侍卫一拥而上朝白二娘扑了过去。 白二娘将方才被霍啸业扯皱的马车垂帘拉严遮实,纵身一跃跳下马车,又将盯着她看的崔行栋、崔行植两兄弟往后边空地处推了推,大迈几步迎着霍家侍卫纠缠在了一起。 钟营、杜明举几个旁边瞧着,那女子独战霍家六名侍卫竟还是占尽上风的势头,也顾不上劝架拉架了,冲各自的侍卫一招手:“都过去帮把手!”开玩笑,要是连这女子都制服不了,今天他们一群人的面子都掉地上别捡了。 崔行桦要疯了,这怎么说打起来就打起来了? 崔家的小厮、侍卫看着被围攻的白二娘,纷纷看向崔行桦请示道:“少爷,咱们是不是也冲上去?” 崔行桦听到他们的询问一阵头疼,白二娘是四叔雇来的镖客,也算是半个他们崔府的人,按道理来说是该帮;可要是自家小厮、侍卫们真冲上去帮忙,今天这事就算是越闹越大、别想善了了。对方看起来家事不俗,真闹大了家里长辈们会怎么处置?父亲会怎样责罚? 实秋在小丫鬟李待不住了,我擦,居然在打我师傅 崔行初隔着垂帘一瞧,居然有十来号大男人在围攻白二娘一个!还有人借着旁人掩护直接将棍子摔到了二娘背上! “我擦!”崔行初从车厢里蹦起来,猛地掀开垂帘“蹭蹭蹭”几步跳到了马车外。 “行初!”“初姐姐!”崔行蓉、崔行月急忙伸手,只摸到她跳出马车时的一片衣角。俩人急忙叮嘱年纪小的崔行如待在车厢里不要动,便赶紧追着崔行初下了马车。 崔行初双脚一踩地,直奔崔家小厮、侍卫们中间的崔行桦:“行桦哥!” 崔行桦一扭头瞧见她吃了一惊,这堂妹虽然脸上系着白帕子,但浑身上下清晰地透着“炸毛”两个字。他紧走两步:“你怎么下来了?” 崔行初手指着白二娘那处:“快让我们府上的人去帮二娘!” 崔行桦眼神微闪:“行初,这样只会让事情越闹越大,我们应该想法子平息才好。” 崔行初上上下下瞧了崔行桦一遍:“那就等着二娘被他们打死?好,你不去,我去!” “这……”崔行桦张口结舌。 崔行蓉、崔行月也下车走了过来,两个女孩儿还是头次见到这种打架的场面,都紧张的 崔行初推开崔行桦,踏前两步对着崔府的小厮、侍卫们大声道:“我是四房的嫡女,府上正正经经的主子,那边正被人围攻的白二娘,是我父亲雇来保护我的镖客,现在我要你们过去把她救回来,你们听不听?” “小姐,就怕闹大了老爷回去责罚……”侍卫、小厮们面面相觑,小声说了一句。 崔行初瞧着那边在众人身影中闪转腾挪的白二娘,眉毛竖了起来:“他们伤人在先,我们自保在后;正当防卫,天经地义,况且我是让你们去救人,有什么事自然是我去担待。” 正当防卫?这词倒透着股腰杆子硬挺的味儿。侍卫、小厮们对视一眼,齐应了声“是”便冲向那群人去接应白二娘。 不远处一直偷偷旁观的朱云卿、赵平主仆瞪大了眼,这一场架看来是越来越热闹了。 朱云卿看热闹看得既新奇又紧张,她瞧着跳下马车的崔行初,想着她方才说的话,眨巴眨巴眼睛,拽了拽赵平的袖子:“赵平,你也上!你也去帮那个白二娘” “什么?”赵平一阵无语。 “快去呀!”朱云卿眼中掩不住的兴奋,“怎么我还指挥不动你了吗?” 赵平无奈:“是。” 第一百二十五章 御赐之物摔坏了? 眼瞅着自己家的护卫小厮赶过去后,分散掉白二娘身上的不少压力,崔行初舒了口气,不过她望望赵平的背影有些疑惑:“这人打哪儿冒出来的?” 实秋跺着脚跟崔行初请命:“小姐,我也去!让我去帮师父!” “你老实呆着去!”崔行初瞪圆了眼睛,她让人上去是不能让自己人吃亏了,这傻丫鬟还真准备打个天翻地覆啊? 她往前跨两步,两只手叉起腰,冲不远处的霍啸业喊道:“喂!那边那个谁,你不是想见赢了昭正书院的才女吗?我出来了,你还不让他们停手?” 霍啸业瞳孔一缩,盯着面上系着手帕子的崔行初:“你就是那一次赢了昭正书院的人?” 崔行初点点头:“如假包换就是我,不过不是赢了一次,是两次。你先让他们停手了,我跟你慢慢聊。” 霍啸业看了眼那边打得旗鼓相当的一帮人,冷哼一声:“都住手!” 两伙人闻声收了架势,怒目相对着退回各自的主子身后。赵平悄无声息地从崔家护卫、小厮中抽身,去向朱云卿所在的方向。白二娘走到崔行初身边时,扭头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人身手不错,只是应该不是崔家的人。 崔行初抓住白二娘的手,前后左右绕了一圈:“二娘,有没有哪里受伤?他们打到你后背了是不是?春华、实秋,你们俩给二娘检查看看。” 白二娘衣裳上沾着一块一块的灰尘,咳嗽一声轻笑道:“没受伤,不要紧,小姐放心。” 钟营、杜明举几个也下马围到霍啸业身边,钟营一脸嬉笑对崔行初道:“你就是那才女?方才就该早一点出来嘛,也省得闹这一出。不过你别是冒充的吧?脸上系什么帕子啊!” 崔行初转过身,一本正经道:“因为我这个才女很害羞。我倒是想请教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哭着喊着要看才女,难不成看才女一眼你们便能多吃两桶饭?” 谁哭着喊着了?还吃两桶饭,当他们是饭桶呢! 钟营、杜明举几个嘴角一阵抽搐。崔行蓉、崔行月看着对面那几人噎得说不出话的样子,捂住嘴笑得“嗤嗤”。 霍啸业仔细听着对面那女子的声音,微动的耳朵和下垂的眼角,泄露了他此时专注分辨的状态,这声音,究竟是不是悦宾楼的那个? 崔行初拍拍手,见好就收:“好了,今日咱们两边架也打了,你们要见我,我也出来了,还有别的事吗?没事咱们就告辞别过。要不我再给你们唱首曲子?” 钟营不乐意了:“诶,你们不能走,方才啸业可是有件御赐之物落你们车上,是不是啸业?” 霍啸业眉毛一挑点点头:“对,我那件御赐之物还在你们车上。” 崔行蓉站出来,刻意抬高声音,语带指责道:“这位公子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御赐之物何等贵重,公子怎能随随便便就将它掉进别人的马车里?我们姐妹几个孤陋寡闻,认不得公子从天而降的御赐之物,还请公子自己去马车里寻,免得御赐之物有个闪失,我们崔家可担待不起。” 崔行蓉说完,让丫鬟把马车里面的崔行如也搀了下来,和崔行初、崔行月站在了一块,然后撩开帘子露出空无一人的车厢,对着霍啸业挥手道:“请吧!” 霍啸业轻哼一声,大步走去踏进崔家空荡荡的马车车厢里,只见他翻动几下扭过头来,手上多了一个寸长有余、蓝绢包裹的东西:“找到了。” 这就是御赐之物?崔行蓉、崔行桦几个疑惑的同时又暗舒一口气,管它是什么,找到就好。 霍啸业从马车上跃下,拿着那“御赐之物”边看边往回走,当他迈步经过崔行初身边时,忽然脸色一变道:“御赐之物好像在你们马车里摔坏了!” “什么?”崔家几人大吃一惊。 霍啸业看着离自己最近的崔行初:“不信你自己过来看。” 御赐的东西被摔坏,这可不是闹着玩!崔行初心里一慌,听了霍啸业的话径直走到霍啸业面前,踮起脚尖,够头去看他手里的东西。 霍啸业手指慢慢展开那蓝色绢布,露出里面的一枚碧玉扳指。崔行初盯着那扳指左瞅右瞅:“哪里摔坏了?” 霍啸业眼神微闪,不动声色地离崔行初又近一步:“我拿起来指给你看。” 下一瞬,他一手拿起玉扳指举在半空,另一手抓着那蓝绢一挥,一副要随手扔地上的样子。 也不知他怎么动作的,崔行初就觉得忽有风过,先是系在面上的手帕子掉在了地上,然后眼前飘过一抹蓝色,有个什么东西罩在了她头上。 这是裹扳指的那块蓝绢?怎么跑她头上了?崔行初呆了一下,头顶着那块蓝绢,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霍啸业。 哪成想霍啸业似乎比她还要呆,眼珠子盯着她一动也不动。 崔行初看他这样子,想着是他方才一时手滑了,就自己抬手拽掉头上的蓝绢,又背过身从袖筒里另掏出手帕系在脸上,整理好了继续看向霍啸业:“没关系没关系,你继续指给我看,扳指哪个地方摔坏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约定 崔行初用她2.0的视力观察,霍啸业手中的那枚“御赐”扳指莹光剔透,圆润完好,实在没发现什么摔裂之类的痕迹。 这家伙不会是想讹人吧?她一脸怀疑,忍不住对着一言不发的霍啸业又说了一遍:“没瞧见哪儿坏了啊,那个,我事先跟你说一下哈,我们姐弟几个很穷的,每月月例撑不到月底就没了,一个一个全是勒着腰带过日子……” 赔不起赔不起,所以,您还是换别家讹吧。 崔行蓉望着那御赐的玉扳指一阵心慌眼跳,面上还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拿出大姐大的架势:“行初,怕什么?冤有头债有主,这御赐之物可不是我们弄丢的,从头到尾咱们连碰都没碰过,说出大天来,也怨不着咱们头上。” “对!不怨你们,我给你们作证!”一道略带些娇纵的声音传来,众人不禁寻声望去,只见朱云卿带着赵平迈步而来,身后还跟了辆慢吞吞的灰顶马车。 霍啸业瞧见这主仆二人,微微意外,:“是你?” 朱云卿,御史朱敬的千金,在一些宴会上,两人跟着各自的长辈打过几回照面。 朱云卿走到众人身边,先冲崔行初眨眨眼,然后小脸一绷斜觑着霍啸业:“对啊,就是我。我说霍啸业,你干嘛欺负人家小姑娘?骑个马还能把御赐的扳指掉进人家的马车里?你这马术可以啊。还有这个扳指,这不是好好的吗?我看得一清二楚,没摔坏!” 霍啸业的眼神有丝狼狈地躲闪了一下,又板起瘦长的脸庞,不善地勾起嘴角:“朱云卿,你别多管闲事。” 朱云卿像个神气的女侠,挺着腰杆道:“我怎么是多管闲事?大路不平有人踩,方才我可是从头看到尾,你又拦路又打架,弄掉了御赐的扳指不说,还想赖别人摔坏了……若见了霍伯父,我一定知无不言,好好跟他老人家描述一番。” “你!”霍啸业语结。 朱云卿示威似的扬扬下巴。 霍啸业冷笑一声,合起手掌握住那枚玉扳指:“你既然一直在听,就该知道我方才说的是扳指——好、像摔坏了。现在既然确定它完好无损,本少爷也懒得跟你们多费口舌!” 他转身朝着钟营、杜明举几人走去,又回过头审视了崔行初一眼:“七分可能,足够了……咱们走着瞧!” “什么意思?”崔行初一头雾水。 霍啸业不答,接过小厮递来的马缰绳翻身骑上了马,一甩马鞭和钟营几人一阵风似的疾驰而去。 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崔行初和崔行蓉对视一眼长舒一口气,可算把这帮人送走了,这叫什么事啊? 朱云卿蹦跶着跳到崔行初面前,扬着一张“快点表扬我”的笑脸道:“喂,我帮你把霍啸业赶跑了,你要怎么谢我?我还让赵平帮你们打架了呢!”她说完,又凑近崔行初耳朵嘟囔了两句:“我还给你写了信的,你怎么不回我?” 崔行初已经认出了她和赵平,学着她的样子也凑近了小声道:“今日多谢你了,这样吧,大后天因是我祖父寿辰,我们不用去族学,你那日若有空便到我家来,我请你吃好吃的、看好玩的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有空,你等着我!”朱云卿连连点头。 “嗯嗯,我在家里恭候你的大驾。” 第一百二十七章 崔府贺寿 这一日,崔府大开府门,廊檐挂彩。家中四房主子并阖府仆役打扮一新,将诸事暂且搁置,只忙着为老太爷崔相行贺寿。 崔行初记着今天除了给祖父祝寿,她还要招待到府拜访的朱云卿,便早早起来,在厨房和周妈妈忙了半天。 “小姐,夫人唤你过去。”实秋探身进了厨房,见自家小姐正捧着个拳头大的细纱布包,不停地从里面挤压出绿色的浆汁流到碗内。 “知道了,就来。”崔行初将手里裹着菠菜的纱布包放在案桌上,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周妈妈,周妈妈正拿着蒜臼子,将胡萝卜丝儿捣碎成黄澄澄的糊状,再将糊糊铲到纱布包中,挤出细细的胡萝卜汁来。 “周妈妈你真厉害!胡萝卜那么硬,我还想着榨不出汁来呢。”崔行初凑过去赞了一句,这年可找不出榨汁机、料理机来。 周妈妈嘴角一咧:“小姐才是好心思呢,这么精巧的主意我可是无论如何想不出来!” 崔行初嘿嘿笑着摆摆手,又看了看那边炉灶上热气腾腾的蒸笼,继续道:“周妈妈,剩下的就劳烦你了,南瓜和紫薯蒸熟后,劳你碾成细细的泥状,连同菠菜汁、胡萝卜汁,各自和出四种面团来,面团和得稍软些。” “好嘞,包在我身上,小姐放心。” 崔行初点点头,跟着实秋出了厨房,等春华、实秋重给她梳洗装扮后,来到母亲谢氏的门口。 见了门左转去隔间,就瞧见父亲崔瞻弯着腰,一手拽着哥哥崔行达,在案桌上一堆荷包里挑挑拣拣,谢氏在一旁好笑地瞧着。 她过去行了礼:“父亲,母亲,哥哥。” 崔行达扭头瞧见她,眼中一暖。崔瞻强步把崔行初拽到那堆荷包旁边,喜道:“初儿来得正好,快帮父亲选选,到底带哪个荷包好?这枚靛青竹枝的很是雅致,但会不会寡淡了些?这枚宝蓝倒是亮眼,只是会不会过于张扬?” 崔行初一脸惊奇,她父亲谢瞻可是典型的粗糙大老爷们儿,现在居然在为戴哪个荷包为难?她作出一副抬头望日的样子,对着谢氏道:“母亲,您瞧瞧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谢氏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崔行达也是抿唇含笑,直笑得崔瞻一脸窘色。 谢氏笑罢才对崔行初说明了原委,原来最近父亲不知道哪里惹了祖父崔相行的嫌,这几天去祖父院里请安,每回都被祖父横挑鼻子竖挑眼,没有一天不挨骂的。 崔瞻往榻上一坐,满腹幽怨道:“大大前天说我衣服颜色太深,整个人暮气沉沉,赛过七老八十;大前天说我走路架势跳脱,有失庄重;还有昨天……” 崔瞻学着他爹崔老太爷捋须瞪眼的样子:“你头上戴的那是啥?是不是从行达那拿的小冠?一大把年纪了带那么扎眼的,装什么少年!你要是实在没银子买,老子借给我……” 崔行初和谢氏不厚道地哈哈大笑,崔行达也是强忍笑意把头往一边撇,崔瞻无语,看着傻乐的妻子儿女叹了口气。 他嘴上说不知道哪里惹了崔老太爷的嫌,其实心里那是门清: 崔老太爷费了大劲将他从青县弄回京里,还筹谋了兵部的实差,谁料中间出了诸多波折,最终他只得了个礼部膳部司的虚职,整天干的就是在陵庙里转悠,看看哪张供桌上的猪头肉馊了,哪杯酒水落了尘,该扔的扔,该换的换,简直就是陵庙里的高级“店小二”。 两相对比,可想而知崔老太爷有多闷气。虽然他丢官是为了救行初,崔老太爷认了,可挡不住他老人家越想越憋屈,三不五时地拿自己出气啊! 今天崔老太过寿辰,崔瞻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再碍了老爷子的眼,所以才会连戴哪个荷包都慎之又慎地挑了。 最后,还是崔行初挑了个藏青色君子兰的荷包给崔瞻系在腰上,一家四口才收拾了往恒安院走去。 一进恒安院,几人远远瞧见院子一侧站着四个有些陌生的侍卫。四人一色青衣劲装打扮,体态健勇,脸庞带着风沙磨砺出的粗犷英气。 崔瞻看了四人愣了数秒,然后脸色一变,脱口而出:“坏了!” 崔行初和谢氏一起看向他,崔瞻脸色慌乱,左顾右盼道:“坏了坏了,臧世伯来了!” 臧世伯?这是谁? 崔行达也看着那四名侍从点点头:“不错,的确是臧爷爷的手下。”他转向谢氏和崔行初,温言解释道:“臧爷爷是祖父的至交好友,原是驻守边疆的将官,三年前卸甲归田,回了京城养老。从他回京后,每年都会来给祖父过寿。” “每年都来?”崔瞻探头探脑地看了看那四名侍从,一脸要哭的样子:“怪不得呢。这臧世伯,来就来,也不用早得跟我们请安一个时辰吧?” “怎么了父亲?”崔行初见她爹老鼠遇猫的样子,稀罕的眼睛溜圆,一脸八卦。 崔瞻哀声连天道:“你们这位臧爷爷跟你祖父是至交,可同时,他俩还是见面就掐架的老对头。俩人打小就开始较劲,年少时比马比蟋蟀;后来就比官职,比姻亲,到现在,已经比到各自的儿孙辈儿了。” “待会儿见了臧世伯,他保准又把我以前的糗事数落一边,你祖父本来就不给我好脸,再听了那些,还不得恼死我!” 这么惨?崔行初和谢氏本来还将信将疑,待进得恒安院正厅,听了那位臧老将军讲话,才知道崔瞻真是所言不虚,一点都不夸张! 臧老将军穿得好像富贵人家的清闲老太爷,中等身材,发须有些花白,但脸庞红润,双目有神,人坐在椅子上,仍然肩背板正,气势威武。 崔行初、崔行达跟着崔瞻、谢氏后面,一齐给臧老将军见礼,还没直起腰,便听见臧老将军一阵铜铃般的大笑。 “嚯哈哈~嚯哈哈~”崔行初耳朵一翁,差点以为面前坐了位京剧里画花脸的包青天。 第一百二十八章 放弹专家“臧世伯” 这时辰正是崔家四房来给崔老太爷、崔老太太请安的时候,阖府主子到得齐齐整整,挤满了恒安院的正厅。 臧老将军发出“霍—哈哈哈——”的京剧式大笑后,当着众人的面站起身来用力拍拍崔瞻的肩膀道:“瞻小子,你可算是回京来了!” 崔瞻低头弯腰赔着笑脸:“臧世伯,几年没见,您老人家还是风采依旧,不减当年啊!” 臧老将军眼中一喜,高高挑起眉毛:“你小子眼力不错,这些年我虽离了边疆,可每日里还是耍上三圈大刀,手脚功夫可是没撂下。” 臧老将军顿了顿,眼风熟练地扫向正座的崔老太爷。崔瞻眼皮一跳,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臧老将军一眼一眼地觑着崔老太爷:“哪像你父亲,整天养尊处优,想这个想那个,你看他这样子,明明比我小三岁,可这么看着可没我显小。” 崔老太爷胡子一歪,张口就怼了回去:“对对对,你显小,我八十,你十八好不好?”怼完还瞪了崔瞻一眼,这混账,让你夸那老东西,夸的都什么好话啊! 崔瞻被崔老太爷瞪得那叫一个委屈啊,只好赶紧跟臧老将军转移话题:“臧世伯,小子今后就留在京里了,以后少不得要去您老府上多多求教啊!” 臧老将军挺挺腰:“那自然,留京也有留京的益处,起码比你原来那青县红县好些。” “说起来你们兄弟四个里,打小就数你小子最野,你大哥装病逃学,你二哥一上学就抄同窗功课,你三哥花银子雇秀才写大字,就你小子花招多,功课半点不写,哄夫子说书房着火把书本烧光了,还男扮女装、穿着丫鬟的衣服溜出去看唱戏……”最站当着崔老太爷、崔老太太李氏指着崔瞻道:“瞻小子,你可算回来了” “噗!”“噗!”“噗!”“噗!” 臧老将军的话就像是一根点炮仗的火柴,将崔家大房、二房、三房、四房的笑点尽数点燃。 崔大夫人死死咬住嘴角的笑意;崔二夫人拉住个丫鬟挡在身前,两边肩膀抽抽个不停;崔四夫人谢氏举着个手帕,把笑开花的脸埋上去;崔三夫人最绝,时而憋得住,时而憋不住,笑两声,憋两声,憋不住了再笑两声…… 崔家第三代的男孩儿、女孩儿们笑得更别提了,要是不是崔老太爷坐在正位上黑着脸,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满地打滚儿。 可怜崔家四位老爷杵在当场,哆哆嗦嗦着身体硬撑着没有晕倒,努力在发妻儿女和一众丫鬟小厮的视线下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崔瞻两眼直发黑。 太快了,臧老将军说话太快了! 语速快,还净拐陡弯,一个不留神就放炸弹:那炸弹还连环,星云锁链一样儿的,一炸一直溜儿,捂都捂不住! 看看正座上,他亲爹气得快冒烟了好吗! 看看侧座上,他三个兄长已经抖得打摆子! 崔瞻有气无力地开口:“那个,臧世伯,您这几年每年都来给我父亲过寿,真是费心了。我们兄弟几个着实感激,铭感五内。” 臧老将军豪迈地一挥手:“费啥心,张张嘴让下人跑腿儿呗。对了瞻小子,你这回给你父亲准备了什么寿礼?” 总算是朝着正经方向说话了,崔瞻舔舔嘴唇,看了眼崔老太爷的脸色道:“在青县时,因缘际会得了一幅燕文贵《溪山楼台观图》……” 臧老将军啧啧嘴,一脸不愉快道:“名画有什么用?送礼嘛,最重要是送得可心。不是世伯说你啊,你小子这脑瓜可不如小时候灵光,我记得你父亲四十岁生辰时,你可是往礼盒里装了条小奶狗送来了,还说让奶狗长大了陪你父亲打猎去,多贴心啊……” 快别说了!崔瞻恨不得捂住耳朵!那天他爹崔老太爷一打开吓了一跳,连狗带盒掉到桌上,小奶狗“尿”洒当场,“香”飘十里,局面无法收拾…… 崔老太爷的脸色青白交加,看起来应该是也回忆起了那狗、那尿、那气味…… 崔瞻仰天长叹一声,臧世伯,看来你是要玩死我! 终于进行完了度日如年的请安,崔家四位老爷如同四匹脱缰的野马,一路狂奔“逃”出了恒安院。 臧世伯恐怖,遇上臧世伯的崔老太爷脸色更恐怖…… 崔行初看着父亲落荒而逃的背影大笑不止,眼珠子转了半天,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撵了上去。 “父亲……”崔行初拽住崔瞻的衣服,大口喘着气。 崔瞻深觉没脸对上女儿的视线,头也不回地挣了挣被抓住的衣服:“初儿放手,父亲想起来书房还有要事要处理。” 这是亲爹!亲爹!崔行初内心狂喊着,控制自己不要笑场,一边抓紧提出自己的建议:“父亲,臧爷爷不是嫌你的寿礼不贴心吗?我有个主意,既能再献上份贴心的寿礼,还能拍祖父的马屁,让他老人家不再揪着您。” 崔瞻耳朵一动,“咻”得转过身看向女儿:“真的?初儿?你真有主意让你祖父以后不再训我?” 崔行初想了想:“做得成功的话,应该能博祖父一乐。他老人家一乐,心情舒畅不憋闷,父亲您就好过了嘛。” “一乐也行啊!”崔瞻俩手一拍,双眼放光:“你是没见呢,这几天你祖父就没给过我一个好脸。不过初儿,午宴上就该给你祖父献贺礼了,去哪儿买寿礼?恐怕时间来不及啊!” 崔行初笑眯眯地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道:“来得及,这寿礼不用出门去买,不过父亲,你得帮我把哥哥和行如找过来,你也得暂时跟我们在一起。” 崔瞻看着女儿这幅娇俏可人的模样喜之不尽,摸摸她的脑袋确认道:“你哥和行如?好,我这就让人把他们叫过来!咱们去哪儿?” “去父亲的书房行不行?因为保密工作得做好,不能让人提前知道了,否则影响效果。” “得嘞!”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四人献礼 朱云卿带着赵平和两个丫鬟,跟在实秋后面穿堂过院,抬眼瞧见崔行初乐呵呵地站在院门口迎她。 朱云卿眼睛一亮,急匆匆走到崔行初面前,看着崔行初想说些什么,犹豫之后又咽了回去,最后微微一福,道了声:“崔小姐。” 崔行初莞尔,她俩当初被绑匪丢到一起关着的时候,直接就“喂”来“喂”去的称呼开了,这么端庄的见礼还是头一回。 想到这,崔行初也正经地行了福礼,道了声:“朱小姐,请。” 朱云卿干巴巴地一笑,跟着崔行初来到了里间榻上。朱云卿四处打量着,这房间是一正厅一寝居一临窗矮榻的格局,虽不及她房间的宽敞,但摆设的屏风、书案和花架都简单明朗,挂珠帘幕并桌布、椅套的颜色或玉白或藕色,几盆鲜翠翠的青叶吊兰点缀其间,视线所及,既清爽又和谐。 春华、实秋上了茶水、点心,招待朱云卿的丫鬟一起去了茶水房。崔行初看着干巴巴坐着的朱云卿有点儿发愁,打哪儿开始聊好呢? 聊聊共同的回忆吧,被绑匪关押的经历还挺闹心的;聊聊各自现在的生活吧,好像又有点儿突兀。 崔行初想了一圈,总算找到一个能聊得开的话题。她看着朱云卿的脸庞,一脸真诚地道:“你胖了!” 只要是女子,就没有不介意自己胖瘦的。 朱云卿没料到崔行初第一句不是客套地居然说这个,楞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捂住脸:“我胖了?哪儿啊?脸吗?” 她一边懊丧的揉着脸,一边脱口而出嘟囔道:“都怪我父亲,我都说吃不下了还一个劲儿让厨房送饭来,我前几日照镜子还以为是错觉呢!” 她说完瞅了眼崔行初,立马不服气地回道:“你还说我胖,也不看看你自己,一低头都露双下巴了。”她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完,自个儿乐了起来。 朱云卿没意识到,她和崔行初这一来一回的互怼之后,两个人之间陌生客套的气氛一下子淡去许多,仿佛又回到了被绑匪绑在柴房的情景里,两个小女孩儿就是对方的唯一聊天对象,也是陪伴慰藉、驱散恐慌的同伴。 崔行初嘿嘿笑着也不反驳:“我也是回到家之后好一顿大补,这都是幸福肥,幸福肥~” 朱云卿状态一放松,说话就更直白了,她左右环顾,撅着嘴冲崔行初抱怨道:“你不是说有好吃的、好玩的?在哪儿呢?” 崔行初起身从旁边抱过来一个盒子,放到案几上解释道:“都在这盒子里呢,本想着你一来就跟你细说的,但我临时有了些意外情况。这样好了,待会儿你同我一起去我家祖父的寿宴上,等寿宴结束,咱们还回我屋里来,带时候我跟你细细说说这箱子里的东西。” 朱云卿点点头:“行吧,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不好吃不好玩,我可不依你。” 日近中天,前来崔府贺寿的亲朋好友都到齐了。庭院里丫鬟小厮们正张罗着布置桌椅,正厅里则是热热闹闹地进行着“献寿礼”的环节。 老寿星崔老太爷坐在正位上,看着宾朋们献上的一个个寿礼,保持着形式主义的微笑,口中一会儿一个“好”,一会儿一个“费心”。 崔瞻坐立不安地摸摸袖筒里的木鱼,眼看着自家三位哥哥都给崔大老爷献上了寿礼,又见女儿崔行初暗暗比了个大拇指、食指圈成圈的手势,便一跺脚,出列站到了正中央。 “瞻小子,你那名画寿礼不是已经献过了?”臧老将军瞧着他的架势,大嗓门抢先发问道。 臧老将军这一问,众人纷纷把眼光转向正中央的崔瞻,崔老太爷也抬眼皮瞅了一眼,张口训道:“若是太闲了就出去招待亲朋去!” 崔瞻硬着头皮,腆着一张笑脸道:“父亲,先前臧世伯说儿子在送寿礼上脑袋不比小时候灵光了。儿子回去仔细反省后,觉得世伯他言之有理,所以便又准备了另外一件小小的寿礼,准备一同献给父亲。” 崔老太爷还没来及说话,旁边的臧老将军就先来劲了,大手抓着把胡子一阵大笑:“瞻小子你又备了件寿礼?哈哈,你小子不错,老夫我看好你,赶快拿上来!拿上来!” 臧老将军期待啊,崔家就数这个瞻小子鬼主意多,回回都能把老崔气得够呛,今儿送那棵两百年的人参,值了! 崔老太爷能说啥?只好露出个“慈祥”的笑容对众人道:“礼不分好坏,有这份心就成了。” 崔瞻点头应了,转过身冲人群中崔行初、崔行达和崔行如招招手,三人手里拿着什么就朝他走过去。 众人一看都是疑惑,这是要四个人一起献寿礼? 崔大夫人瞧见大房的庶女崔行如也在其中,连忙探身问向谢氏:“四弟妹,这里面有行如什么事?” 谢氏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老爷什么时候准备的?行达、行初也在?” 议论间,崔瞻和崔行初几人已经一字排开,站好了位置。 只见崔行初手里拎着铜镲站在最东侧,往西边依次是拿着牛皮小鼓的崔行达,捧着木鱼的崔行如,最后,就是崔瞻,他手里提着一面铜锣,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 四人在众人的围观下互相递了个眼神,只见崔行初轻咳一声,率先上前,“镲”得一声拍响铜镲,脆生生地开了口:“敲锣打鼓走上来~” 咚!崔行达迅速敲下牛皮鼓,接上一句:“有老有小乐开怀~” 众人有些恍然,这是要一人一句的念七字诗吗?这诗句也直白得太没文采了! 果然,排第三位的崔行如跟着敲了声木鱼,接着崔行初、崔行达的“一、二句”稚声稚气道:“谁人寿诞增福禄?” 众人随之把目光转向最末的崔瞻,等着他也说一句七字句来。 谁料崔瞻“哐”得一敲铜锣,神情扭扭捏捏,带了两分谄媚地吐出两个字:“家父!” “噗!”臧老将军一口茶喷了出去,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第一百三十章 今年贺寿三句半 敲锣打鼓走上来,有老有小乐开怀。 谁人寿诞增福禄?——家父! 没错,崔瞻、崔行初四人表演出了一场“三句半”。 三句半,三人说长句,最后一人只说两个字的“半句”。前三句可算是铺垫,最后半句则是关键的“戏眼”。这半句要押韵直白、诙谐逗趣,要么是出人意料的转折,要么是不伦不类的呆话,越俗越好,越陡越好,一经喊出,陡转直下,逗得听者哄堂大笑。 崔瞻厚着脸皮喊了那声“家父”,耳朵里便听到四周一阵阵的咳嗽声和抽气声,他眼睛一瞄恰恰瞄到崔老太爷的胡子十分可疑地连抖数下,心中登时升起无限勇气,有门啊! 臧老将军拍着酸呛酸呛的胸口,指着厅中央的崔瞻就要臭骂,只见方才第一个开口的小姑娘接着开口了。 崔行初上前一步,手摸在下巴上一副捋胡须的样子:“吾家祖父发须白——” 崔行达竖起拇指:“鹤发童颜美仪态。” 崔行如摇头晃脑:“诸君见之皆惊叹——” 崔瞻俩手捧腮,一脸迷弟状地惊呼:“——哇!塞!” 这是在夸崔老太爷长相年轻,精神矍铄? 崔老太太李氏听着儿子夸张的“哇塞”,情不自禁地扭头去看身边的崔老太爷。 七老八十的崔老太爷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夸长得很“哇塞”,向来老谋深算的脸上连羞涩都来不及,捋胡子的右手也僵在半截,不上不下。 这一刻,他心里只冒出了一句话:老天爷,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崔老太太看看他八百年难遇的懵样,再想想方才那句“诸君见之皆惊叹”,越想越绷不住,一拢袖筒攥紧了双手,颤着花白的头发笑出声来。 其余众人没有老太太的胆量,全都在看着崔瞻四人拼命憋气,一个一个的还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忍住,别出声,四弟/四叔/瞻小子还没说完呢,这么精彩的诗句,漏听一个字,后悔大半年! 崔行达、崔行如到底不是崔行初这个“伪儿童”,听得周围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们哄笑,情不自禁地有些脸红。 崔行初当初让自己站在第一位、让崔行达、崔行如站中间,就是想着万一他俩中途露怯了,她这个站第一位的能带带节奏。 眼见最小的崔行如左顾右盼有些慌乱的意思,崔行初当下拿出了十二分饱满的表情戏。 只见她做出手捧课本的样子,捂着额头道:“书院功课做不会~” 她声音里那份呆笨、憨然的情绪给得足足的,让人一听便十分信任地进入到她所描述的境遇中去。 果然,她这个形象生动的开头,带得崔行达、崔行如心中一安。崔行达脸上的燥热退去,接着崔行初那句“书院功课做不会”,流畅地道了第二句:“父亲一见也惭愧。” 崔行如回忆着书房排练时堂姐崔行初教她的动作,做出手拿毛笔刷刷写字的模样:“祖父下笔如有神——” 崔瞻“哎呦”一拍大腿:“——全对!” 众人喷笑,这是在夸崔老太爷文采出众、甩子孙们几条街。崔瞻为了夸崔老太爷,可是连自黑都用上了。 “舞刀挽弓身矫健~” “踏青驾马奔在前。” “我们边追边去瞅——”崔行如手搭凉棚,左右摇晃。 崔瞻连连摆手、一副追之不及、连崔老太爷骑马背影也没看到的样子:“——没有!” 臧老将军被逗得大笑两声,品了品味又扁扁嘴,这是在夸老崔身骨矫健?开什么玩笑,他再厉害能有我厉害吗? 臧老将军往前一瞅,见崔老太爷正在暗暗挺背。这俩老头什么交情,他瞅一眼便知崔老太爷此时心情不错…… 臧老将军郁闷了,瞻小子瞎拍马屁就不说了,这老崔自己咋还没点自知之明?舞动舞不动刀,骑马快不快,自己心里没点十三数吗? 场中四人还在继续进行: “大年初一去拜年~” “爹娘压岁给五钱。” “祖父出手二十两——” 这回第四句不是崔瞻一个人了,而是四人一对视,齐齐露出财迷的样子一拍荷包:“——有钱!” 崔行初听着众人哄堂大笑的声音,在心中默数五秒之后,忽然脸色一正,换作了极为郑重肃然的语气,一字一顿颂曰:“忠、义、善、勇、身、坦、荡~” 崔行达也是一脸恭敬地接道:“仁厚族亲风范扬。” 崔行如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众人耳边:“仰俯无愧天与地——” 崔瞻将先前嬉笑的样子尽数收起,眼睛直视着崔老太爷,抬手齐胸庄重躬身一礼,口中缓缓吐出四个字:“吾等——榜样!” 这四字,字字铿锵若钟鼓鸣响。 崔老太爷身体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崔瞻,眼中隐有情绪翻腾。 他这大半生,一直为自己不能重现祖上荣光而耿耿于怀,更是担心自己百年后见了祖先该是何等的羞惭无颜。可崔瞻这个儿子,还有自己这几个孙辈儿,方才竟说他什么? 说他“忠义善勇身坦荡”;说他“仁厚族亲风范扬”;说他“仰俯无愧天与地”;还说他,是他们的榜样? 原来,他在儿孙心目中,竟有这等模样吗?崔老太爷感到喉间窜起一股酸涩,令他百感交集,一时无措。 臧老将军瞧着他的样子暗暗叹了一口气,心说还是由自己出来说句话吧,免得这寿星老头儿泪洒当场,怪难为情的。 令他眼珠子一瞪的是,场中最东侧的那个圆眼睛小姑娘一拍铜镲,又开始说话了。 那小姑娘眉眼弯弯咧嘴一笑,声音又变回了喜气洋洋的调调:“恭愿祖父样样好~” “寿比南山步步高。” “要是哪句没说好——” “——见笑!” “为了今天祝寿会~” “人人用心来准备。” “后面还有好贺礼——” 说到这儿,崔行初、崔行达、崔行如一起朝崔瞻的方向转身,你牵我手,我拉你衣,火车车厢一样连在一起。 崔瞻这个“火车头”,豪迈地挥手喊出他自己最后一句台词:“撤退!”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着调和不正经 来崔府贺寿的,都是崔家的亲朋。大家伙儿彼此之间拐着弯都沾亲带故,有的还是老相识,所以酒席吃到一半,便有人站起来开始到处串桌,找相熟的人敬酒问候。 有人晃悠到院子角落最不起眼的一桌,左右那么一瞅,居然看见寿星公崔老太爷的四子崔瞻也在这桌上,便惊讶道:“呦,四堂哥,你怎么跑这儿吃呢?” 崔瞻闷头闷脑地吃着菜,听见有人跟他说话,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两圈,才抬起头挤出一张极为勉强的笑脸:“这不是跟大家敬酒敬到这了,拉着我不让走,非让坐下来呢。”一边说一边还找同桌的人帮他作证:“是不是诸位?” “是,是!”同桌的一圈儿人有老有少都是点头,在心里却是吐槽连天:“谁拉着你不让走了?明明是你从正厅出来之后,直直地便奔我们这桌来了!还举着个袖子掩着脸,到了桌跟前儿才露了脸,吓得我们还以为带一大家子人来吃席被主家嫌弃了……” 问话的人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子啊,来来,堂哥,你到我们那桌去,就在正厅门口附近呢,正好待会儿请你引着我们几个给世伯问安去。” 崔瞻眼中一慌,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就在这桌吃便好,不去你们那了……” 那人还要再让,忽然一声“父亲”的喊声传了过来,崔瞻定睛一看,见自己的女儿崔行初正朝这边走过来,便连忙向方才那人告罪:“太不巧了,我女儿过来寻我,必是有要紧的事,我且过去瞧瞧,你们吃好喝好,吃好喝好。” 说完他站起身拔腿便走,走到崔行初身边不等她说话,拉着她袖子就往偏院的方向躲。 “怎么了父亲?”崔行初老老实实地被他拉着走,见四周无人了才开口问道。 崔瞻愁眉苦脸地哀叹一声:“还不是你祖父,非给我撵到外面吃饭去,那么多亲朋好友呢,问起缘由来叫我如何跟人家解释?弄得我方才都没好意思抬头。” 崔行初捂嘴大乐:“谁让父亲最后没绷住呢。” 方才献寿礼时,崔瞻带着崔行达、崔行达、崔行初,凭着“三句半”逗得堂上众人哄堂大笑。 耳听阵阵笑声,他头脑一发热,在“撤退”之际,非腆着脸朝崔老太爷邀功请赏道:“父亲,您瞧着儿子表演得如何?可还行吧?” 崔老太爷坐在正座上,眼神飘忽地望向他,一脸便秘地喃喃开口:“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着调的儿子?” 崔瞻郁闷了,方才他和崔行初三人表演得多好啊,没见那么多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这么想着他不服气地辩解道:“我怎么不着调了?我方才念的那‘三句半’,一、二句和四句可都是押着韵的……” 崔老太爷气笑了,拽下手腕上的珠串往崔瞻身上扔过去:“押韵押韵,我让你押韵,你给我哪凉快哪呆着去,别在我眼前晃荡!” 就这么着,崔瞻便被崔老太爷赶到外面去吃饭了。崔瞻觉得自己真冤啊,他明明瞧见他爹半中间也笑了的…… 男人嘛,更何况是古代的男子,做不来煽情,只好用这种另类表达了。崔行初自个儿在心里分析完,从袖筒里掏出两枚小拇指那么长的金花生,弯着嘴在崔瞻眼前晃了晃:“父亲,您瞧……” 崔瞻定睛一看:“哪儿来的?” 崔行初晃晃脑袋:“祖父赏的,哥哥、行如和我一人一一。祖父还说,孩子都是好孩子,就是爹不正经……哈哈!” 崔瞻捏着金花生的手僵在原地,脸色通红。 崔行初连忙补充道:“这两个是我和哥哥的,哥哥说今天主要是父亲的功劳,他的金花生就敬给父亲了,我的也给父亲。” 崔瞻感到一些安慰,冲崔行初挤出个笑脸道:“你们的心意父亲心领了,你们祖父给的,你们便自己留着玩。”说着他咂咂嘴,复制着崔行初方才的话,闷声闷气道:“孩子都是好孩子,就是祖父——咳咳!” 不正经! 崔瞻在心里补上这几个字,忽然想起女儿今天还招待了一个小客人,便问道:“初儿,你那位手帕交呢?” 崔行初解释道:“我让春华领着她回我房间休息一会儿,待会儿我便过去。” “嗯,好,初儿你自去忙吧,不要怠慢了人家。” 父女俩说着话,正要在路口停下各自忙去,忽然听身后传来一阵呼喊:“老爷!小姐!” 俩人一起扭头,见谢氏身边的牛妈妈一路小跑朝他们冲了过来。 崔瞻心头一紧,快走两步:“怎么了?” 牛妈妈有些慌乱道:“府里来了位安成公主府的信使,老太爷让府里诸位老爷和小姐都过去呢。” “公主府?”崔瞻一惊,他们崔家失势久已,什么时候跟公主府有牵连了? 他稳稳心神,牵起崔行初:“初儿,走,过去看看。”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公主相邀 崔行初跟着父亲回到正厅时,见正厅的宴席都撤了个干净,一大家子个儿挨个儿地站在正厅西侧。 崔老太爷也离了主位,只坐在西侧首座,神色客气与一名侧着身的中年妇人说着话。那妇人梳着简净的制式发髻,沉香色的衣裙熨帖板正,不见丝毫皱纹。说话时语气恭谨得体,可脸上神色却是风轻云淡,透着些许不一般的背景。 崔老太爷见这父女俩进来,便轻咳一声清清嗓子,对着众人说道:“这位是安成公主府的冯女官,特来我们府上传公主的口令。行蓉、行初、行月、行如,你们四个都近前来,仔细听女官大人言语,不得懈怠了。” 我们四个?家中长辈们都在,哪有她们四个女孩儿上前的道理?崔行月、崔行初四人互相瞅了一眼,压下心中疑惑,走上前来站成了一排,齐齐福身行了礼。 崔老太爷点点头,转过来对那位冯女官说道:“冯女官,我家中几个女孩儿们都在这里了。” 冯女官眼睛不露声色地迅速看过四个女孩,嘴角噙笑道:“这便是贵府的女孩儿?看着便让人喜欢。还不知道四位小姐都是府上哪房的?” 崔老太爷便指着一一介绍了四个女孩儿的身份和排行。不知是不是错觉,崔行初觉得祖父说道自己是,这位冯女官眼皮快眨了数下,好像多看了她两眼。 只听那位冯女官连声道“好”,嘴上赞道:“贵府果然是好家教,小姐们个个玉貌花容,秀外慧中,叫人观之忘俗。” 她说完客套话,便端了身子正色道:“方才我已向老太爷道明了来意,现下也好叫小姐们知道清楚。安成公主殿下最是和善不过,我此番来府上,乃是奉公主之命,请四位小姐过几日到公主府参加公主殿下的团社的。” 团社? 冯女官看出几个女孩儿眼里的疑惑,微微一笑,接着细细解释道:“你们或许不知,殿下她性子和善,又喜欢热闹,平日里最喜欢邀各家府上的小姐们过府玩耍,像是忠王爷家的华云郡主、罗相的孙女、章学士最小的千金,都是公主府的常客,这两年咱们公主府内光是起的诗社、棋社就有好几个。” 她的声音沉稳又顺耳,说到后面又带出了笑意,透着股令人亲近信任的味道:“这不,公主这几日又在准备着起个别的团社,听说府上几位小姐都是聪颖过人,便差我前来相邀。自然,还得问一下小姐们自己,你们可愿几日后到公主府?” 崔府里除了老太爷,其他人都是此时才知道了这位冯女官的来意,一个个惊诧不已。 竟是来邀府中女孩儿们去安成公主府参加团社?这位安成公主可不是顶着公主名号的宗室女,而是当今陛下和先皇后的嫡亲次女,圣眷隆盛,真正的金枝玉叶。这样的皇亲显贵,怎么突然找上了他们不显山不露水的崔府呢? 众人既惊讶又有几分喜意,无论如何,几个女孩儿能到公主府做客,总是好事不是? 崔二夫人已经在连连冲自己的女儿崔行蓉使眼色了,眼中的雀跃之意呼之欲出:傻女儿,听听那位女官说的,忠王爷家的华云郡主、罗相的孙女、章学士最小的千金……这可都是京城真正的名门闺秀了,与她们有了交情,比你练几年的琴都有益得多! 崔行蓉看到了母亲使的眼色,只在眼中犹疑一瞬便对冯女官道:“回您女官大人的话,能得公主殿下相邀是小女的荣幸,我愿去的。方才女官您提到忠王爷家的华云郡主,小女和她往日里曾见过数面,也算是相识的。” 崔二夫人面有得色,她女儿这番话既有礼得体,又提到出她和华云郡主相识的事,向冯女官透露几分她往日里结交不俗的事,免得被人轻看。一番话说下来,进退得当,实在不枉她的苦心教导。 冯女官笑着连连点头:“小姐和华云郡主相识?那实在再好不过,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姐们,可不是就是一会儿便玩在了一起。” 她说着笑着,目光落在其他三个女孩儿身上:“小姐们觉得呢?” 崔行月虽然在外人面前寡言了些,心里却是明白的,她看看父母和祖父母的神色,轻轻冲冯女官一点头:“小女也愿去的。” 大房的庶女——六岁多的崔行如,怕是还不知道轻重,跟着脆生生答道:“姐姐们去,我也去。” 崔大夫人听了眼神复杂,既有喜意又有几分无奈,谁让自己亲生的那个已经出阁嫁人了,如今只好便宜这个了。这可是安成公主府,不是一般的人家! 好,三个已经答应了,冯女官在心里转了转,眼珠微动瞧向崔行初,最后还剩下这位四房的小姐了…… 崔行如虽然人小,却也“发现”了冯女官的动作,她自以为隐秘地拉拉旁边崔行初的袖子,竖起小手遮在嘴巴旁,对着崔行初说悄悄话一般:“初姐姐,你去不去?她在看你……” 她的声音虽小,场中的大人们却都听了个清楚。崔老太爷看着冯女官有点儿尴尬,轻声斥道:“行如,不得无礼!” 崔行如小脸一白,捏着小手不安地后退两步。崔行初安慰地摸摸她的脑袋,迎着冯女官询问式的目光,开口问一个问题:“女官大人,方才您说公主邀我们是参加团社,不知那是个什么团社?” 崔行蓉听着崔行初的提问,也竖起耳朵等冯女官的回答,她心里其实也好奇着呢,方才就是怕问了显得自己很莽撞,便想着到等到公主府再看是什么团社也罢。 冯女官却是没马上回答,而是在心里思量着这位崔府四房的小姐。她的声音清晰,很是平稳,既没有像这年纪的一般女孩乍听公主相邀之后,便诚惶诚恐的满口答应,也没有对她自己多言提问有任何怯意不安的情绪,仿佛她有了疑惑就问,是一件再正当不过的事情;又仿佛,她如果得到了不合意的答案,便真有可能会拒绝公主相邀也说不定。 崔行初瞧着这位冯女官“高冷不语”的样子,忽然福至心灵地懂了一二分对方的心理活动。 顿时,成群结队的羊驼高贵冷艳地从她心里呼啸而过,嘴里还“嗯~嗯~嗯~”叫嚣:“公主相邀你还敢问七问八,她老人家就是弄个团社养羊驼,你敢不来试试!” 第一百三十三章 猴子和闺范 崔行初瞧着祖父和冯女官的脸色,开口解释道:“我——” 不对,方才崔行蓉、崔行月好像都是自称“小女”? “额---小女、小女是担心自己才疏学浅,若是公主殿下起的是个诗社文社,小女进了社露怯事小,扫了其他人的兴致就不好了。” 崔行初越想越觉得不能随便去,要是公主起的是像《红楼梦》大观园里黛玉、宝钗参加的那种诗社,什么“半卷湘簾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什么“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她这个“小女”干脆“狗带”好了! 冯女官轻笑出声:“便是公主先前起的诗社里,也都是各府的小姐们,又不是男儿们考科举拿状元,就是图个乐,小姐过虑了。不过公主心思高妙,又常常兴致忽起,这回起的团社,咱们下面跑腿的确实不知是什么团社。” 崔老太爷听到冯女官自称是“跑腿的”,便知这话不可再说下去,他上前截住话头,对崔行初暗使了个眼色:“行初,快谢过女官大人教诲,待你们到了公主府拜访,也少不得还要劳烦冯女官。” 崔行初叹口气,看来自己前面这几句话是白说了,便照着崔老太爷的话,对冯女官客气地行了礼:“多谢女官大人教诲。” 冯女官口道“不必多礼”,又转身与崔老太爷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起身告辞了。 一大家子送走了冯女官,脸上的神色便遮掩不住。崔老太爷看着众人惊喜交加的模样,不只是该高兴还是该心酸:曾经他们崔家先祖,也是公主皇子见了都要恭称一声“叔父”的人,谁料想时至今日,公主府的一个女官到来便几欲让阖府失态了…… 崔老太爷微微摇头,摆手压住众人的窃窃私语:“来贺寿的宾客们都还在,你们几个都该干嘛干嘛,这事儿待过了今日再说。”说完,一甩袖子,朝自己书房找臧老将军去了。 崔瞻和谢氏正准备拉住女儿说上两句话,就见崔行初一拍脑袋:“哎呀,差点儿忘了,朱小姐还在呢!” 她选了今天请朱云卿来府里,说是要请她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可除去排练三句半的时间,再除去刚才见公主府女官这段时间,她和朱云卿可真没好好说上几句话。 崔行初一溜烟儿地跑回自己房里,扶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冲着窗榻边坐着的朱云卿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朱小姐,今天真是对不住你……” 只见朱云卿慢悠悠地将视线从榻桌上某处挪开,脸上不仅没有不耐,居然还给了崔行初一个笑脸:“没事,你自忙去,我等着你……” 崔行初惊得张大嘴,朱小姐居然是这般有耐心的性子?照着她之前在绑匪柴房里观察到的,不像啊…… 崔行初缓了口气,走到桌边给自己到了杯茶水,也瞧见了朱云卿原来是在榻桌上翻着一本书,便随口问道:“你看的是什么?” 朱云卿一副少女情窦初开的样子,恋恋不舍地摸了把书页,露出来给崔行初看:“一只猴子……” “噗!”崔行初喷出一口茶水,拿手背一抹嘴冲到朱云卿身边:“猴子?” 朱云卿嫌弃地瞧着她嘴角的水渍:“你的女容乍看还行,怎么一着急就成这样子?你是不是没少被父母训?” 崔行初这会儿哪儿还顾得上女容,趴进朱云卿手里的书去看里面的内容,正瞧见“菩提祖师传了个口诀:‘这朵云,捻着诀,一个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等字句…… 这是她之前实在想看的紧了,自己偷偷回忆手写的那本《西游记》! 这种东西,她明明放得很隐秘好吗? 崔行初瞅着朱云卿:“你从哪儿找的?” 朱云卿指指她房子的书架:“那边架子上。你不是让我先挑几本书看吗?你可真鬼,居然在这书外面包了个《闺范》的封面…” 崔行初气得够呛:“我都包了《闺范》你还挑这本看?你怎么不看旁边那些游记、志异?难道你平时就爱看《闺范》?” 朱云卿眨眨眼:“我不爱看《闺范》,我就是好奇,你这样会唱鸡鸭鹅之歌的人,是学什么闺范长大的?” 望着朱云卿一脸探究“非主流少女”成长历程的样子,自诩为乖乖女的崔行初噎着了,拍着胸口直顺气。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凑在今日送礼 朱云卿翻到书的末尾,只见最后一段写着“老猴对孙悟空道:‘我们这铁板桥下,水通东海龙宫,大王若肯下去,寻着东海龙王要件趁手的兵器,岂不是称心?’”。 朱云卿再往后翻,却是没有下文了,她来回翻了两遍,朝崔行初急切问道:“这书怎么没写完?后面的呢?” 崔行初气鼓鼓地望天,她偷偷索索地写到这儿已经费了姥姥劲了,后面的好多地方回忆不清,还没整理好呢。崔行初坚定地摇摇头:“没有了,就这么多。” 朱云卿一脸不信,哗啦哗啦地晃着书页:“骗人,最后这段明明是老猴子给猴子孙悟空出主意,猴子孙悟空还没回答呢。” “哪儿啊?”崔行初凑过去看了一眼,眨眨眼皮,对着朱云卿声情并茂地描述:“这就是结尾了,老猴子问孙悟空,大王,你去不去东海龙宫要兵器啊?孙悟空回答说,我不去我不去,我就决心一辈子呆在水帘洞——全书终。” 朱云卿被她说得好一愣,待反应过来直在地上跺脚:“你胡说,肯定不是这样,他定会去东海龙宫的!” 崔行初指指窗外,示意她去看外面的天色,还有院子门口一脸着急的赵平:“我的朱小姐,快别提东海龙宫、西海龙宫,再不回家,你家人该担心了。” 朱云卿一瞧,外面霞光一片,还真是不早了。她恋恋不舍地放下书:“那我今天先回家,你把这书藏好了,过两天我再来找你玩的时候,还接着看。” “成。”崔行初答应下来,想想又补充道:“你来之前提前给个信,我怕我碰巧不在家,刚来了位安成公主府的女官,说是让我们这几日去公主府上参加什么团社呢。” “你要去参加安成公主的团社?”朱云卿怔道。 “嗯,我们姐妹四个一起去。” 朱云卿转转眼珠子,站起身理理裙子朝门口走去:“好,我知道了。” 崔行初拉住要出门的她,递过去一个盒子:“这里面是给你准备的小礼物,时间赶不及,你回家再看。今天还是怠慢了,对不住你。” 朱云卿接过盒子,想起来白天崔行初给她吃的那碗五种颜色的寿面,还有她和父亲哥哥四人表演“三句半”贺寿的情景,嘿嘿笑了两声:“行了,我改天再来找你。” “好。” 送走了朱云卿,崔行初在自己床上一直睡到晚饭时候。 吃完晚饭,春华、实秋收拾了碗筷,回过头问她:“小姐,今天还要炸面吗?” 白二娘闻声也回头听着她的回答。 崔行初挽起袖子:“炸!你们都来帮忙。” 今天是个送礼的好日子啊,崔行初在心里琢磨着,干脆就赶在今天把送给“英雄”的大礼包也凑齐了,明天一早让二娘送过去,她便能清闲地睡好几个大头觉了。 这一“炸”,便炸到了深夜。 崔行初带着春华、实秋和白二娘,将劳动成果装入油纸袋中,又稳妥地放进了一个鼓囊囊的包裹里,便打着哈欠对白二娘道:“二娘,劳烦你明天把这包东西送到邢府,就说是我家的小小薄礼。里面的吃食如何食用,又是如何制作得来,我已经附了纸条上去,先前也曾与你说过,劳你到了邢府帮着解释解释。” 二娘接过去,慎重抱在身前说道:“小姐放心,我一定一字不漏地转达过去。” “嗯。”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公主府 没过两天,崔府便收到公主府正式的请帖。 到了请贴上注明的那一日早晨,夜色尚在,崔行初睡得迷迷糊糊,就被谢氏从被窝里扒了出来。 谢氏挽着袖子,一手扶住女儿的肩,一手接过春华手里的棉帕,轻柔又利落地擦在崔行初的脸上,嘴里连声唤道:“初儿,快醒醒,今日你们姐妹几个要去安成公主府,不能耽误了。” 崔行初晃晃脑袋,睁开半只睡眼问:“母亲,什么时辰了?” “寅时五刻了。” 寅时五刻?那才四点多? 崔行初掩嘴打个哈欠,拍拍谢氏正在帮她换里衣的手:“我醒了,母亲你坐旁边,我自己来。” 谢氏见她顶着满头乱蓬蓬的黑发,脸色迷糊,但说出来的话却清晰有条理,便笑着应了,捏了把她的脸颊,去了一旁的梳妆台处。 春华、实秋上前帮着崔行初换了前一晚上精挑细选出来的衣裙,又拿出十二分手艺给她梳洗一番。 崔行初见母亲一直围着自己来回转圈,便纳闷道:“母亲?哪里不妥吗?” 她透着镜子打量自己的装扮,海棠红的小衫,配杏色束腰裙,暖色调“小清新”一枚;两手臂处缠搭着质地垂坠的秋香色轻纱,显出适当的郑重和恭顺。 谢氏上前牵住她的手:“这样很好,初儿把这个也带上。” 崔行初手腕一沉,定睛看去,见手腕处多了一枚白玉镯,这好像是母亲压箱底的镯子吧?这么郑重? 她收拾妥当,跟着谢氏到了恒安院,院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崔老太爷、崔老太太并四房的叔伯婶娘都等在那里,颇有后世家长送子女参加高考的架势。 堂姐崔行蓉穿着端庄稳重的宽袖广褶裙,高挽的发鬓间簪钗珠光煜煜,少了几分孩子气,多了一些少女长成的自持。往崔家四姐妹中那么一站,她的长姐气势十分出挑,这个年纪、这般模样的少女,正是闺阁社交的主角。 姐妹四个聚齐以后,便在恒安院用了早膳,又受到崔老太爷、崔老太太好一番细细嘱咐,便坐上马车前往安成公主府。 安成公主的府邸坐落在皇亲贵族聚集的内城,崔大夫人亲自坐车,一路送她们到了公主府的门口。 姐妹四个临下车前,崔大夫人一脸不放心地拉住崔行蓉:“蓉姐儿,你最年长,进了公主府后多多看顾她们三个,切记要谨言慎行,端恭有礼,不要冲撞了贵人。” 崔行蓉隔着马车窗口,看了眼公主府门前那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还有两排佩刀的护卫,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压着嗓子应道:“我记下了大伯娘。” 崔大夫人看出几个女孩儿脸上的紧张,又连忙宽慰道:“你们是公主特地邀请入府的,不要怕,我就在这附近等着你们,有什么事了就叫人到门口送个信儿。”说是不要怕,她自己也紧张着呢。 “是。”崔行蓉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看崔行初、崔行月和崔行如:“我们走。” 姐妹四人来到公主府门口亮了亮请柬,立刻便有训练有素的丫鬟迎了上来:“几位小姐这边请。” 崔行初、崔行月一左一右牵着崔行如,跟在崔行蓉后面亦步亦趋。公主府很壕很大气,丫鬟领着她们不知走了多长的走廊,最后来到一间花厅前,低眉敛目的解释道:“请诸位小姐在此暂歇,公主殿下稍后即到。” 姐妹四人正要抬步,却听到花厅中传出一阵嬉笑声。崔行蓉脸色一怔,转向那丫鬟塞了个荷包:“敢问花厅中的是何人?” 那丫鬟俯身谢过赏赐,柔声道:“是公主邀请的另外几家小姐。” 跟在后面的崔行初恍然,原来今天公主邀请的,并不止她们崔家一家。说来也是,这样身份的公主,若是专邀请她们崔家,倒是过于不合常理了。 领头的崔行蓉似乎有些失望,不过整个人又放松了许多,既然公主邀请了多家小姐,那她单个人需要承担的压力就少了许多。她冲崔行初三人交待了两句,便迈步进了花厅。 见进来了四个人,花厅中的人都收了笑声,或好奇或审视地打量着。崔行蓉带着姐妹三人冲她们点头示意,便择了另一边的椅子坐下。 崔行初坐稳后抬眼在花厅中一扫,才发现这花厅里居然乌压压坐了不下十来位小姐,个个盛装打扮、顾盼神飞,活脱脱一个《超级女声》栏目的海选现场。 花厅众人中,有位年龄略大、一脸温柔的小姐,率先过来问道:“你们也是受公主邀请来的?” 崔行蓉忙点头:“正是,姐姐也是吗?” 那小姐答道:“我们几个都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