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为聘》 为此一诺(1) 宛丘的天气总是晴朗,万里长空,一碧如洗。而今天,一向平和的宛丘,变得人声鼎沸,锣鼓喧天,重重叠叠的红色铺满了整个街道。明明是巳时,日光偏暗,远不如正午明亮,但流红似火,把天际燃得都亮了几分。 半面天光泛红,不断翻涌的云翳似乎也雀跃着新君践极。 陈国王宫内外装饰一新,为了新君主的登基,宫侍们昼夜不停,长明灯燃尽了又被点亮。从东海不远千里运来的珍珠镶嵌在黄花梨屏风上;足有两人高的珊瑚被安置在王座之后;举世罕见的水晶装饰在门柱上,为屋内引来一线天光,璀璨夺目;就连空气中飘散的淡淡冷香,也是价比黄金的龙涎香。即使是各国见多识广的使者们,在步入陈王宫之后,也被这种豪奢震慑,嗫嗫不知该说什么。 清光耀极,露湛烁阳。 妫跃走出来的瞬间,略显喧嚣的大殿仿佛被什么慑住,突然之间变得鸦雀无声,随后丝竹合奏,礼乐齐鸣,整个天地间回响着陈王登基的乐声,飘扬着,直入九天。 妫跃身上还带着战争所特有的冷冽气质,那种血和火的气息,使得成日与诗书为伴的使者们感受到一丝不适。他漆黑的眼眸一扫,所有人都不由低下头,对着他行了一个礼。妫跃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口道,“诸位使者为孤的登基大典,不远万里前来道贺,实在是辛苦了,不必多礼,坐下吧。” 众人依言坐下,一旁侍立的宫侍机灵地上前一步,打开长长的礼单,开始唱礼。 “鲁国,黄金十箱,白银二十箱,铜鼎两尊,并各色绫罗八箱。” 鲁国使者是个四十多岁的人,宽额长须,他谨慎地行了一个礼,“愿陈国风调雨顺,历王长治久安。此次鲁国不仅是为了恭贺历王登基而来,更是希望能和陈国共结秦晋之好,以巩固陈鲁两国关系,喜上加喜。” 妫跃一愣,随即点头,“没想到鲁国竟有这般诚意,不过鲁国公主名满天下,若能下嫁陈国,实在是陈国的福气。还请鲁国国君放心,我定会将公主迎娶为元妻,不让公主受半分委屈。” 其余坐着的使者们面色各异,陈鲁两国如果缔结姻亲关系,那么天下形式又变,风雨再起,不少人已经暗自盘算,宴席结束之后,派人偷偷回国,向国君报告这个消息。 不料鲁国使者的脸色一变,有些为难地拱手行礼,“陈公厚意,鲁国不胜感激。只是公主身为国君掌上明珠,自幼备受宠爱,此次求亲,也是公主夙愿。昔年陈国公子林出使鲁国,白衣胜雪,风度翩翩,公主仰慕其风姿,多年不忘。又听闻公子林未曾婚配,故而特命小人前来,请求历王成全...” 妫跃哈哈大笑,豪迈地一挥手,“鲁国盛情!此事寡人自然一口答应。使者费心了。” 君无戏言,一诺既出,陈鲁两国联姻之事,就几乎板上钉钉了。鲁国使者千恩万谢地行礼落座,宴席继续,觥筹交错,助兴的舞姬也使出浑身解数,一片歌舞升平。 只有妫林的脸色僵硬,握着铜樽,只觉得昔日醇香的酒,如今变得难以下咽。妫林时不时抬起头看着那个高坐王位之上的哥,剩下的,只有不安与焦急。他只觉得这场宴席太过漫长。有慕他才名的人给他敬酒,妫林匆匆答应,猛地灌下酒,潦草地应付几句,那人有些失望地离开,时不时扭头看着妫林。妫林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他实在分不出精力来应付,满脑子都是稚雅微笑的样子,稚雅握着他的手说相信他的样子,稚雅说和他生死与共的样子,稚雅抚摸怀孕的肚子说他会是个好父亲的样子。 宴席终于结束。妫跃离开大殿,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停下脚步,等着他的同胞弟弟追上来。妫林的脸焦急而期待,失去了一贯的云淡风轻,他抓着王兄的衣袖,此时的他不是那个学富五车的公子林,只是一个恳求着兄长的弟弟,“你明知道,我与稚雅是患难与共的情谊,在我们被囚禁的那几年,众叛亲离,人情冷暖,只有她陪我走下来。别人不知晓,你却清楚得很,你为我们证婚,以天地为媒,日月为介,我们是饮过合卺酒的!如今她还在山中等我去接,你竟当中许诺……?” 妫跃把妫林抓着自己的手从衣袖上甩开,“你该叫我王上,如此这般大不敬,成何体统。” 妫林一时错愣,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妫跃变得不一样了,但联姻的事逼得他来不及多想,他急切地开口,“王上,我不会迎娶除了稚雅以外,任何的女人。” “说完了吗?”妫跃看着他的弟弟,“你应该知道,在身为稚雅的丈夫之前,你首先是陈国的公子林!孤刚刚夺回王位,多少双眼睛盯着,正是政局最不稳的时候不稳,鲁公送来的不只是一个公主,还是一方霸主,一力强援。孤不能拒绝,你……更不能。” 妫林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像是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定之后的心无旁骛,“我绝不会迎娶鲁国公主的,绝对不会,即使我死。” 妫跃审视着眼前的弟弟,这个重情义却从不考虑时局的弟弟,最终缓缓的收回目光,“来人!把公子林送进褚宁殿里,与鲁公主晚婚之前,不得跨出殿门半步。” 侍卫上前,妫林却是一个扫路腿,将人放倒在地。又有侍卫冲上来,却到底不是妫林的对手。眼看着妫林的态度,妫跃的耐心也几乎消耗殆尽,他下了最后的通牒:“孤虽是新君,但也有君王之威。妫林,你若在执迷不悟,孤不确定山中的那对母子是否还能平安。” 妫林不可置信的看向妫跃,不,如今该称呼他为陈公。妫林终于明白,所谓的君王之威,早已没有了兄弟私情。妫林沉寂下来,面色平静地被宫侍押着往前走,他早已无所畏惧。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为此一诺,不是君王,也可以身殉誓。 为此一诺(2) 稚雅提着木桶,艰难地在蜿蜒山道上行走,木桶里只有半桶水,但稚雅的动作还是非常艰难,时不时停下脚步,擦擦额头上的汗,抚摸一下高高鼓起的肚子,她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了。 路过一块石头的时候,稚雅突然笑起来,她停下脚步坐在石头上,抚摸着这块石头,想起妫林曾经告诉过她,“以后我们到山里隐居,日日枕石漱泉。再养两只鹤,听鹤唳九皋。” 想着想着,稚雅的脸上突然笼罩了一丝愁云,她转头看着山道,陷入沉思。 山岚起得飞快,丝丝缕缕的雾气飘荡,压得枫红更陈,黄叶更艳。稚雅急忙起身,她要赶快回到小屋里去,以免寒气入体。 说是小屋,只是从前在山里猎鹿人暂居的木屋,地方狭小,东西陈旧,现在还能勉强居住,但冬天一定会漏风。当时妫跃三人举义,稚雅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妫林为防举义失败连累稚雅母子,连夜将稚雅安顿在此地,形式仓促,只能在这间木屋里居住,所幸妫林每旬都派人过来送些日常用具,这才能安然度日。 稚雅生活得很艰辛,但她知道,妫林也一定同样艰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能够轻而易举得到的。所以妫林他们在谋王位之前,已经是做好了必死的打算。之所以这样,他才不愿意带稚雅在身边,他想让她们能好好的活下去。稚雅明白,所以她每一秒都努力的让自己好好活,哪怕思念如跗骨之蛆,可是她甘之如饴。 妫林当日出发时,稚雅只是握住他的手,“妫林,我等你回来。” 稚雅看着妫林的背影,这样一件决定陈国未来的大事,就要肩负在这个有些瘦弱的背影上,这是多么不公平,多么残忍。 可这世间的事,又何时公平过? 既然生在王室,就要背负这样的命运,背负着无数人的期待和痛恨,活下去。 稚雅拉着脖子上戴着的绳子,拽出一块玉佩,白玉莹润,品相极好,这是妫林送她的定情信物。 稚雅不是楚国人,这一点并不奇怪,如今的天下,群雄并起,各国并立,无数人为了逃难离开故土,到其他国家寻求一方安宁。但稚雅甚至不是中原人,这就有些引人注目了。她来自山里的原始部落,这从她比常人更大的眼睛,更深刻的五官上就能看出来。这样的异域风情自然是美的,但也同样容易被排挤。她的部落名叫孤竹,依靠竹子生存,吃穿用度都和竹子有关,部落里的男女老少都能够唱出嘹亮的歌,这歌声会招来鸟类,而她们部落最善唱的女孩,能唱得百鸟翻飞。但他们完全没有自己的军队,因此在西面蛮夷的侵略下仓皇而逃。 稚雅逃到了楚国,但她不会耕种,也没有土地,连进入宛丘城的门钱都交不起,几乎要卖身。妫林回城的时候看到她,将她带回府中,做一些杂事。这样的举动对妫林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却救了稚雅一命。 稚雅是个很有主意的女孩子,她当时只是认真地对着妫林行了一个礼,没有说什么。但后来妫林落难,被囚禁在别院的时候,稚雅执意跟着他一起过来。 妫林拦着她,“王让我独居,你这样做会被杀掉的。” “那清晨的第一颗露水就是我。” “什么?”妫林不明所以。 稚雅的表情是带着执拗的认真,“在我的家乡,人死掉之后会变成露珠,我想即使我远离故土,死掉之后也一定会变成露水的。那么我会变成第一颗露水,即使被王杀死了,还是会陪着你。” 稚雅转过身,指着一棵极大的槐树,那棵槐树的枝条向四周蔓延,有一根树枝刚好伸展在小院的上空,这是小院唯一的荫蔽,“我会从这条树枝上掉下来,但是纵然是一滴水,我也会离你很近,因为我要陪在你身边!” 那是妫林最难熬的时候,叔父杀死了父亲登上王位,为了防着他们这些嫡子,于是将他们都囚禁起来。除了没有剥夺他们的生命之外,夺去了几乎所有剩下的东西,财富、权力、自由、尊严。妫林被囚禁在一个小院子里,院子小得只能放得下一张桌子,不仅没有宫侍打理吃穿住行,他还被要求每日劈二十捆柴。 除了顶着公子林这个名号之外,他活得像一个奴仆。 甚至每当他将劈好的柴交给门口侍卫,对方对他行礼时,他都觉得那声“公子林”叫得无比讽刺。 但他来不及为自己的事焦虑,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稚雅的事。 在稚雅的坚持下,她留了下来,每天都哼着歌为妫林洗衣做饭打扫庭院,看着她无忧无虑的脸,妫林更担心了,他深刻地明白,只要这件事被王发现,稚雅必死无疑。 稚雅见不得妫林满目忧愁的模样,她把手里端着的水盆一放,水盆里还装着准备洗的衣服,溅起的水花洒在妫林脸上,妫林被吓了一跳,稚雅连忙拿起手帕去擦,“没事吧?” 妫林接过手帕擦了擦脸,摇摇头,“没事,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闹,稚雅也忘了自己原本打好的腹稿,她直截了当地对妫林说,“你不要这样!不要总是一脸愁容!” 妫林看着她,像看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他伸出手揉揉稚雅的头。 稚雅伸手把他的手打掉,“我不懂你在愁什么,但我来,不是希望你每天苦恼的。”稚雅又露出认真的神情,“我爹说过,有些时候,刀锋入骨,明知没有希望,你也要去试一试,为的不是得到什么,而是不要后悔,因为你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不想你一个人过这样的日子,所以我来了。我爹娘死了,我很难过,因为这个世界我没有亲人了,但是我遇到了你,我希望你成为我的亲人。”稚雅又重复了一遍,“我希望你能高兴起来,我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稚雅把玉佩收回去。 你不来,我可以等,既然答应过你,我就会等到你来。 但稚雅等不到妫林了。 因为她听到了不远处,鼎鸣的钟声,新王登基。妫林他们成功了,稚雅以为,妫林很快会来,她一日日数着,可是门前总是那般寂静。 为此一诺(3) 山瀑如雷,群山回响。可是纵使这样,稚雅还是听到了马蹄声,她日夜盼望的马蹄声。她激动的赶出来看,却发现不过是送杂物的侍卫。 就算是稚雅在沉得住气,也还是张了口:“公子林去哪里了?为什么新皇登基,他却还不是出现?是不是他……” 那侍卫一惊,几乎是下意识的:“谁告诉你的?你都知道了?”这话一出口侍卫就有些后悔,再看稚雅那张灵动的脸,一时也顾不上妫跃的警告,只能宽慰道:“公子他心中还是有您的,只是奈何这辈子没缘分。到底他也是托付我们照顾你,你还请宽心,别太伤心难过,毕竟肚子中还有孩子……” 稚雅一时间竟然会错了意,她以为妫林遭遇不测了。这样的推论让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在侍卫还没反应过来时,稚雅已经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她不信,妫林明明答应了她会回来,她不信妫林会做不到。 远远就看见宛丘的城门,稚雅知道这里的规矩,非王室不得骑马入内,她跳下马,脚下一软,踉跄了一下,稚雅扶住城墙稳了一下脚步,就往城里冲去。 城门的守卫喊着,“你的马没系,要跑了!” 稚雅也来不及理睬,她太担心了。 宛丘太大,稚雅跑得没有力气,她气喘吁吁地走向妫林的府邸,出乎意料的是,整个妫林府根本就不像她想的那样萧条,反而张灯结彩,处处贴着喜字,艳红的颜色直直刺向她的眼睛。 稚雅勉强稳住心神,她要找到妫林,问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这是给她的惊喜呢? 她走向府门,突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挡住她的步伐,“干什么的?谁准你擅闯公子府?”侍卫面色严肃地挡住她。 “我找妫林,他现在怎么样?” 侍卫低头一看,眉头紧皱:“公子岂是你这等山野村妇说见就见的,快走快走。” 稚雅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肚子:“我是她结发妻子,肚中是他的骨肉,我为何见不得?”。 侍卫满脸写着厌恶,“还怀孕了!哪里来的不知羞耻的女子,竟敢来败坏大人的清誉!我告诉你,我们大人明日就要和鲁国公主成亲了!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算是什么东西?不要以为是异族就可以借此攀龙附凤,快滚!” 成亲?! 仿佛晴天霹雳,稚雅一时失去知觉,只觉得心神恍惚,迷迷糊糊往外走。 怎么会成亲呢?妫林不是和她约好了吗?他们都不是喜欢权势富贵病的人,等到妫跃成功,妫林就做陈国修撰史书的史官,他们就成亲,还要生两个可爱的孩子,她会教他们唱歌,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小心!”马夫惊叫。 稚雅抬头一看,一辆马车冲她驶来,她脚底一软,晕倒在妫林府外,身下一片片血迹渗出,迅速染红了青砖。 马夫急得从马车上跳下来,先是看了看稚雅的情况,又对着车厢行礼。妫跃掀开帘子,不耐烦地走出来,“怎么回事?” “王上,撞人了。是个女子,仿佛落红了,这……不会出人命吧?这女子恍恍惚惚,自己冲了上来.....小人敢发誓,真的不是小人的错!” 妫跃看着稚雅身下的血迹,心头一惊,不知稚雅为何会突然出现。但看稚雅的样子,怕是要生了,算算日子,虽不足月,但总归是妫林的骨肉。到底还是有过往情谊在的,如今妫林马上就要娶了鲁国公主,他也不愿意在生枝节。妫跃左右看了一圈,妫跃命令车夫和侍卫不要声张,让两人将稚雅抬进府中偏房,并请来大夫和产婆。 妫跃转身对侍卫与车夫,“今天这府外清清静静,没有任何人来过,记住了吗?” 侍卫一愣,车夫却连忙点头,“是!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侍卫急忙点点头。 天色渐晚,火烧云层层簇簇,每一部分的颜色都不一样,不断变换着。过了一会儿,夕阳慢慢沉下去,大地暗淡下来,夜空逐渐变深,碎钻似的星子开始点缀天幕。 星环紫极,朔夜流光。 这一切的变化美轮美奂,但没人有心情关注这些。 稚雅躺在床上,感受到了撕裂般的疼痛,这还不是最痛苦的,肉体上再痛都会有尽头,疼痛是一阵阵的,但在疼痛的间隙,她还感受到了抑制不住的心痛。 撕心裂肺,仿佛身体的某一部分被掏空,人生缺失了最重要的东西。 大夫已经不知道发出第几声叹息了,稚雅的情况确实非常不好,孕妇本身营养不足,胎位还不正。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稚雅现在几乎两只脚都在鬼门关了,稍不留意,一息之间,可能就是一尸两命。 而稚雅对此一无所知,她被反复疼痛逼得喊不出来,太痛了,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痛到极致是喊不出来的,只能由身体表现出来,不断冒出的冷汗沾湿了头发,稚雅眼神涣散,面色苍白。 此时此刻,稚雅想的是她和妫林在小院发生的事,妫林不会做饭,因此稚雅就可以随便糊弄他。妫林有一次特别想吃春菜卷饼,稚雅嫌麻烦不想做,于是就一脸严肃地说,“做这道菜之前是需要祭拜的,感谢灶神教会我们做饭,我们现在祭拜不了,所以自然就没法做。”妫林一脸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以后看到春菜都会肃然起敬,而稚雅每次想到这件事情就想笑。 稚雅刚要笑出声,又立刻想到,可是妫林现在在哪里呢? 次日,阳光正好,鲁公主一身盛装的踏上红毯,宫里一片喜气,妫林穿着大红喜袍,脸上辨不出悲喜。随着唱礼太监的尖声,鲁公主与妫林在一片祝福中拜堂成亲。 而另一边,已经疼了一夜的稚雅,几乎已经没了呼吸。产婆叹着气,说受惊早产,产妇身体太弱,孩子大抵是保不住了。稚雅似乎被这话刺激到了,满面痛苦的转醒。 “别,别走……求你们了,一定要救我的孩子!他还没见过这个世上的日头,求你们,别放弃他。” 这话说的虚至极,但是却触动了每个母亲最柔软的心。纵使情况并不乐观,产婆还是心软的折回身,又开始接产。 无尽的痛楚,可是稚雅全忍下来了,她知道,自己不能睡。若是睡过去,她就再没机会质问妫林,为什么她等了那么久,没等到他回来,却等到了他要娶别人。 一声清亮的啼哭声,孩子出生了。 与此同时,陈王宫中,随着唱礼太监的声落,朝中十里红菱的装扮中,妫林与鲁公主的拜堂礼成。 仿佛就在一夕之间,宛丘城内外的桃花都开了,四面八方飞来的鸟儿在妫林府上盘旋不停,那些鸟儿飞翔着,鸣叫着,越来越多,最后相排列,像是起舞一般。这样是百鸟朝凤的奇景,越来越多的百姓都赶来看这样的奇观,陈宫中的人也不免被惊动。 妫林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袍,此时却一脸土色。朝中忽然有议论四起,妫林似有所感,心中充满了不安,虽是婚礼大典,可是此时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他朝着府中奔去。 妫林甫一入府,便被满院桃花尽开的景象所惊,跟着他而来的朝臣门,面上也是惊讶之色。妫林府上,盘旋不断的鸟儿越来越多,聚集在侧厢房上方,真是一场百鸟盛世。 妫跃眼看着事情瞒不住了,不和盘托出。 “稚雅昨日来到府上,被门前的马夫撞了。眼看着今日大典,我怕你分心。于是便是安排了产婆接生,瞒了你一时。” 妫林知道稚雅赶回来,惊喜恼怒五味陈杂,他没有说话,深深的看了妫跃一眼,这一眼千万种情绪都涵了进去。只是妫林知道,此时不是赌气的时候,他要见稚雅,要确保她平安。 妫林匆匆赶往简陋的偏院,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抱着新生婴孩的产婆,和面色入土,毫无生气的稚雅…… 孩子眉心有这一块桃花样的胎记,生来便是百鸟迎接,妫林为她取名凤妫。 天降异象,视为非兆。朝中大乱,流言四起。国相师卜卦,得百年难见的天卦,说称此女生来便带桃花劫,有天人之姿,会引天人之灾,生灵涂炭,战火不断。此话一出,震惊朝野。国相师又说,破天卦,需祭天威,见血光。即凌迟幼女。 妫林得知后,情绪大躁,以死相逼保护幼女。妫跃顾念兄弟之情,迟疑不定。秋雨却不适宜的下起,一连多日,越下越大,终成洪灾。陈公终于相信不详之言,下旨溺死幼女,监禁妫林。 山水相逢(1)(2.0修改版) 宛丘城外,东南方向二十里处,苍涯山的山脊和栖霞山的余脉相互交错,形成了一片隐蔽的山谷,入口难寻。 不知何年何月,何方鸟兽衔来一枚桃核,这里长出桃树。桃树不断繁衍,经过百年,历经人世变迁,终于生成一片巨大的桃林。 仲春三月,重瓣山桃纷纷扬扬绽放,细腻的红色次第铺开,红里裹了玉白,奇妙地交融在一起。花瓣薄得能透过天光,莹莹动人。 春风一过,开到盛期的花瓣缓慢地旋转飘落,飘飘洒洒,落得满地艳红,如梦似幻,让人不忍踏在娇嫩的花瓣上穿过桃林。 桃林的中央是一个清澈的湖泊,湖水晶莹,日光照在水面,像是不断跳动的碎金。 突然,一节白玉似的胳膊伸出来,“哗啦”一声,打破满湖平静,闪着光的水珠四处迸裂。一片裹挟着花瓣的春风吹来,恰好落在湖面,凤妫从水下探出头,湿漉漉的黑发上立刻沾上朱红的桃花,更衬得墨发如瀑。 凤妫(gui)把头发拽到身前,有些苦恼地看着头发上的花瓣,掬起湖水,想把花瓣冲刷掉。被她这么一动,湖面像是碎裂的碧玉,荡漾着粼粼波光,一圈圈涟漪向外荡开。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快马奔驰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清脆的兵戈撞击之声。这声音不绝于耳,吓得鸟雀乱鸣,纷纷扑扇着翅膀飞远,一下子就打破了桃林的平静。 兵器的肃杀之音惊得凤妫从湖中迅速起身,匆忙换上衣服,躲在溪旁的山石之后。 桃林里,熊赀(zi)面色苍白,青衣已经被血迹渗透,变成黑红色。手里提着剑,浓重的血滴顺着剑尖滴下来,肩头衣衫破烂,露出深深的伤口,几乎可见白骨。 熊赀喘着气,座下的枣红马“流阳”竭力向前跑,身后一个骑着黑马的黑衣人紧追不舍。 突然,熊赀一拉马缰,流阳调了个头。熊赀长剑一挡,格开从斜上方飞扑下来的黑衣人,但身后的黑衣人纵身一跃,踩着马背趁势暴起,举着一把匕首刺向熊赀心口,那匕首被日光一照,反射出诡异的蓝紫光芒。 熊赀一看便知,匕首上面一定淬了无药可解的剧毒。但他刚将上方黑衣人挡开,招式已老,来不及变招,胸口空门大露,根本无法回避。 眼看这一招已是势在必得,熊赀甚至能看到黑衣人眼里的得意,正在千钧一发之际,熊赀双腿发力,胯下神驹长嘶一声,一个起身,高扬着前蹄,狠狠踹向来人胸口,只听“嘎嘣”一声,黑衣人肋骨断裂,嘴里吐出一大口血,匍匐在地。 黑衣人嗓音嘶哑,抬起头拼命大喊,“来人!他在这里!” 熊赀恨恨地看他一眼,听到马蹄声迅速朝这边涌来,手腕一软,手里的长剑霎时间重逾千钧,差点掉落下来。熊赀用长剑对着胳膊狠狠一划,瞬间清醒过来,拽着缰绳往前飞奔。 身后,嘈杂的追捕声像是跗骨之蛆,怎么也甩脱不掉。 这是被追杀的第二天,经历整整一夜的追捕,纵然是神勇无匹的熊赀,此刻也精疲力竭。身后的黑衣人可以轮换,他们层出不穷。 可熊赀不行,他被紧紧追着,连求救的信号都发不出来,更别提喝水吃饭了。能支撑到现在,一半是因为熊赀逃跑路线出人意料,一半是因为流阳是一匹真正的神驹,可日行千里。但事到如今,已经人困马乏,只凭一口气撑着。 熊赀望了望湖水,自嘲地笑了笑,心里竟生出些其他的念想,“临死之前来到的地方风景不错,适合作为埋骨之地。” 湖边的石头因长年受潮气浸染,长出湿滑的苔藓,流阳精力不济,马蹄一滑,前膝跪倒在地,将熊赀狠狠摔了出去。 看到主人被摔落在地,流阳发出悲愤的长嘶。 熊赀维持着倒地的姿势,对流阳挥挥手,“一天一夜没喝水了,在湖里多喝一点。等一会儿我们就大开杀戒,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纵然今日要过那奈何,也要多拼回几个陪葬。这样才不亏……” 熊赀扶着溪石站起来,他要养精蓄锐,把精力用在接下来的战斗里。突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奇观,一下子愣在原地。 溪石之后,浑身湿漉漉的凤妫抬头看着熊赀,因为失血过多,熊赀的面色苍白,但斜飞入鬓的长眉和漆黑狭长的眼眸无一不在昭示,这是个雷厉风行、浓墨重彩的男子。 凤妫粘着桃花花瓣的头发还在滴着水,“嘀嗒”“嘀嗒”的声音一下子惊醒了熊赀,他猛地抓住凤妫的手臂,巨大有力的手掌像是铁铐,紧紧锁着凤妫。 凤妫皱眉。手臂上的疼痛真切,她下意识地挣脱了一下,却被熊赀认为是反抗。他粗暴地把凤妫压在石头上,想要伸手捂住凤妫的嘴,防止她叫出来,却发现一手拽着凤妫的手臂,另一只手握着剑。 眉头一拧,熊赀不由分说,直接用嘴堵住凤妫的唇。 凤妫的眼睛一瞬间睁大,她感受到强烈的男性气息包裹着她,熊赀的下巴上还有些胡茬,刺得她发疼。凤妫又气又恼,刚想挣开熊赀,却看到熊赀把剑横在她的脖子上。 两个人的身躯紧紧相贴,唇齿交融,看起来亲密无间,但凤妫脖子上闪着寒光的剑明明白白的警告着,熊赀随时都会杀死她,取她的性命。 凤妫一下子冷静下来,她刚刚躲在石头后面,清楚地听到了熊赀对流阳说的话。这是个心思狠辣的男人。这样的人,通常像埋伏在暗处的雄狮,注视着猎物,伺机而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哪怕尸骸遍地,流血漂橹,也要实现自己的目标。 这是个极度危险的人。 熊赀不敢松开紧贴的嘴唇,他含糊地开口,“你会不会游水?” 熊赀期待地看着凤妫的表情,他可以从容赴死,但是他更想活下去。活下去,为了他的计划,为了楚国的未来,为了逐鹿九州。他还有满腔的热情和抱负,胸中有着雄图伟业,他不甘心就这样沉寂地死在山林中,他想活下去,让史册记住他,让人们歌颂他,他要活下去。 在无限期盼中,凤妫点了点头。 熊赀露出惊喜的表情,拽着凤妫来到湖边。他拍了拍流阳的马背,指着前方对流阳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走,一刻钟后会见到悬崖。以你的脚力,一定能跃过去的。跃过之后,继续沿着山道走,到我们熟悉的老地方。” 看了看流阳,熊赀眸光一黯,长剑对着流阳身上就是一刺,血迅速涌出来,聚成一小股滴在地上。流阳受此刺激,马蹄一踏,飞一样往前奔去。 熊赀看着一路滴远的血迹,自语道,“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在一旁看着的凤妫吓了一跳,马对于主人,更像是最忠实的仆人,这男人前一分还温言软语,后面却能痛下狠手。 凤妫看着熊赀线条冷硬的侧脸,心中明白,今日遇到的恐怕是个棘手的人物。若是她不做些准备,恐怕很难全身而退。这么说着,凤妫已经是步步后退,伺机而逃。 熊赀背对着凤妫,他没有回头,可是多年观人待事的经验,让他准确的判定身后少女的心思。 “我劝你放弃要跑的打算,因为我的剑可不长眼。就算被你侥幸逃了,外面还有一队追我的铁骑,看你还颇有几分姿色……若是落在他们手里,怕是难保清白。” 凤妫已经和熊赀拉开了一定距离。听完这话,却是再不敢动半步。既然男人问到游水,想必他是有计划的。凤妫多年来,学的最通透的就是审时度势,如果水路对于男人是退路,那对于擅游水的她来说,怕是可以当做保命符了。 “过来,带我下水。” 熊赀站在湖边,他能清晰的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本来苍白的面色现在更加难看几分。没有任何商量的语气,他毫不迟疑的对凤妫下达命令。凤妫看着不远处男人的背影,走上前去。 山水相逢(2) 两人并排而立,男人没有动。只是攥着剑的骨节又青白几分。远处已经响起了隐约的马蹄声,凤妫皱眉,这样的声响她尚能听到,那对于眼前习武的男子,肯定更是听的清晰。但是他依旧没有动,凤妫疑惑地抬头。 仿佛感受到她的视线,熊赀一闭眼,拽着她猛地潜进湖里。湖面传来一串气泡,之后又重归平静。 湖面碧波荡漾,水下却始终沉静,视野被湖水遮挡,只能看到一片蓝绿色,睁眼时间稍久一些,眼球就开始刺痛。熊赀紧紧抓着凤妫的手腕,力道大到凤妫觉得胳膊要被掰段了。 熊赀不会凫水,这几乎是诸国都知的事,因幼时被推进王宫的池塘,贴心的书童为救自己而被溺死。 自那以后,铁骨铮铮的熊赀便落下了病根。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怕水。他从来不站在水边,曾经他的弟弟和他闹着玩,作势把他推进水池里。 熊赀立刻面色铁青,伸手把弟弟制服在地。有些眼神敏锐的宫侍甚至看到,熊赀的一只手放在佩剑上,而剑已经有一部分脱离了剑鞘。 正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熊赀怕水,追击他的敌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熊赀在看到凤妫的瞬间,看到她湿漉漉的头发,才想到这个主意。 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果你先让自己死一次,那么别人就没办法让你死。 熊赀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他艰难地去听岸上的声音,却只能听到不停荡漾的水声。脚下虚浮,仿佛飘在半空,身体慢慢地下沉。 熊赀心里抑制不住地慌张,他知道这些都是错觉,他曾经在岸上试过闭气,完全没有问题,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就要忍不住张嘴呼吸了,明知道只能喝到水,根本呼吸不了,但他抵抗不了身体的本能。 电光火石之间,他看到了凤妫,灵光一闪,他抓着凤妫的胳膊,把她拉向自己,手指捏着下巴,对着凤妫的嘴唇狠狠吻上去。 凤妫又惊又怒,到底是女儿家,就算是在沉稳,一天里连着被熊赀强吻,夜让她几乎想要冲出水面。 可是她感受到了抵在她腰间的硬物,她低头的瞬间就看到了水色反射下的银光,那是一把匕首。 这男人的确心思缜密,一边攻心,一边做足防备。虽然凤妫已经不计前嫌的帮助他脱困,可是这人不但没有丝毫感激之情,反而步步防备,甚至时刻以人性命相逼。 “你究竟是什么人?” 凤妫被熊赀堵着嘴,但是依旧含糊的问道。熊赀没有答复她,凤妫恼怒于眼前男人的不礼貌,忽然目光落在了熊赀的袖口,一排绣纹引起她的注意。凤妫几乎是下意识“楚王室的绣纹,你是楚国人?” 熊赀在听到楚王室后,眸子瞬间迸射出寒光。他抓着匕首的手也刺入了凤妫的侧腰。 “闭嘴。” 凤妫感受到腰间的疼痛,再看熊赀的表情,自然知道他是动了杀意。此时若不是靠着自己度气呼吸,怕是会随时要了自己的命。 凤妫彻底明白,就算是自己帮着男人脱困,她也随时可能被杀人灭口。 凤妫迅速冷静下来,他发现这人一手拿着匕首,一手一直紧紧的捂着胸前的衣襟。凤妫心中思量,这大抵就是这人被追杀的原因。 这么想着,凤妫的眉眼忽然有了细小的弧度,眼中闪过狡黠。凤妫不在紧闭牙关,而是张开嘴,放任熊赀吸取她口里的空气。 与此同时,凤妫竟然伸出丁香小舌,笨拙的在熊赀口中游荡。熊赀被这突如其来的温软,扰乱了心神。他脑海中忽然想到一身水珠的少女,竟然是美的令人有些分神。 楚文王这一愣,大概不过一瞬间的事,可是足够凤妫轻轻摸走他胸口中藏着的羊皮卷。 熊赀忽然狠狠的回应,深深的像那小口中索取着。目的达成的凤妫却被这样的扰的面红不已,岸上已经没有了马蹄踏踏。凤妫使出浑身力气,还是无法推开熊赀,无奈之下她朝着那人嘴上狠狠的咬下去,血腥气立刻蔓延开。 熊赀吃痛放开凤妫,凤妫借机冲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熊赀紧接着也浮了上来,他上岸观察了一下马蹄印,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哼!这群废物!” 忽然转头看着凤妫,他伸手抹了抹嘴角的血渍。眼中尽是危险:“很好,认得出本王,还能伤本了本王。你……不能再留在这世上了。” 话音刚落,熊赀长臂一伸,朝着凤妫抓来。凤妫急忙转身,衣服侧襟被他撕掉大半。凤妫敏锐地看着熊赀另一只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只待把她抓住,就是一剑要了她的命! 荒郊野外,了无人烟,无论凤妫是何等身份,这件事也无人知晓,无处可查,毫无后顾之忧。凤妫一死,熊赀的去处更是无人得知,他甚至可以伪装出死讯,以便隐姓埋名,暗自行动,好精妙的算盘! 生死关头,凤妫扬眉一笑,开口道,“你怀里的羊皮卷呢?” 熊赀闻言一愣,如果说凤妫说的是“你的东西呢?”他一定毫不犹豫地继续拔剑,这种江湖上的诈人之术他早已精通,根本不会为这种雕虫小技欺骗,但凤妫开口就是“羊皮卷”,这就不得不慎重了。 伸手一摸,胸口的羊皮卷果然不见,熊赀扑向凤妫,凤妫往湖里一跳,熊赀的手只来得及勾掉她头发上的一片花瓣,花瓣慢悠悠地飘落在湖面上。 熊赀恨恨地看着湖面,左右一望,担心黑衣人会就此折返,熊赀迅速钻进山林之中。 山水相逢(3) 凤妫从一条溪流中钻出来,泼得满岸都是水花,把在岸边浣衣的弦歌吓了一跳。此时的凤妫衣衫破碎,腰间还有这隐隐血迹。吓得弦歌不轻,凤妫小声提醒:“快进去,我怕那人寻来。” 弦歌的赶快拉着凤妫回到屋子里,一边走一边说,“怎么回事,是不是宫里那位又难为你了。“ 弦歌一边皱眉,一边找草药帮凤妫处理伤口:“这些年,你一让再让,怎么宫里越来越放肆了?小姐,这样不行。咱们得去找公子完,让他给您做主去。” 凤妫摇头:“不是宫里,是个意外。” 弦歌:“你确定吗?那女人最是心思歹毒,难保不是她寻来找事的人。” 凤妫:“不是,像是楚国的人。她还没有那样的本事。不管怎么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以后多小心就是了……” 弦歌看着伤口,不停的说着:“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从那个地下水道走,多危险啊!总是不听,总爱从湖里抄近道,你看真的遇到事了吧。这还好,是人祸,你向来伶俐,能躲过去。若是遇到天灾,卷进了水漩中,可怎么办?能要我说,上岸多走几步路又没什么,这时候桃花开得正好......” “哎呀我的好弦歌,我下次真的不敢了,你就放过我吧。你看我都受了伤,你还不让我清净养养。”凤妫一脸悲切的表情,倒是让弦歌不忍再说她。 弦歌:“行,那你先躺会。我去把手里的活干完,就准备中饭。” 凤妫看着弦歌走出去,小声嘀咕,“千算万算,实在是没想到,你会这时候浣衣。不然我就从后门进了。” “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没有浣衣您就......” 眼看弦歌又要长篇大论,凤妫使劲儿打了个喷嚏,弦歌一下子就着急起来,把凤妫按在床上,“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您快换衣服躺进被窝里,我去给您煮姜汤祛寒,顺便熬些能止痛消炎的药来。” 弦歌急匆匆地跑出去,凤妫看着她无奈的笑。这个世界上,这样在乎自己的人,恐怕加起来也没有几个了。她何其庆幸,遇到了亲如姊妹的弦歌。 这么想着,凤妫已是褪下了衣裳,躺在塌上。碎裂的衣服旁,是那卷助她脱险的羊皮卷,她拿起来仔细端详。却发现羊皮卷已经浸湿了,她草草看了一眼,都是一些人名,思索着其中的玄机“这到底是什么呢......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此时的熊赀正坐在客栈里。 他穿过密林,挑偏僻的小路走,一路躲闪。拨开垂下的藤蔓,钻进山洞,来到栖霞山的一座山谷里。 流阳正在山谷里的溪边低头喝水,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此时看起来竟有些可怖。它不时抬头看看周围,马尾甩来甩去。 见到熊赀的身影,流阳发出一声轻嘶,迈开马蹄,就要凑到熊赀身边。突然,它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脚步一停,有些踌躇地原地踏步。 熊赀看见它的动作,原本在脸上露出的劫后余生的笑容也慢慢凝固。熊赀面无表情地和流阳对视,脸上的肌肉逐渐冷硬起来。 流阳有些害怕地退一步,熊赀眼神冰冷。 流阳看着熊赀,忽然,马蹄一蹬,向着熊赀跑来,脑袋蹭着熊赀的脸。 熊赀脸上的坚冰融化,他垂下眼睛,伸手摸着流阳的脑袋,“你要知道,我只有步步为营,我们才能更好的活下去。若是你不挨这一剑,可能此时你我都已命丧黄泉,权衡利弊,当时我只能那样做。” 流阳像是听懂了,竟然若有所思的蹭过来,在他脸面前蹭了蹭。 “以后,若不是生死攸关,我再也不会这样对你了。这是我的保证,可是若真有一天,你因我而死……罢了,那是你的宿命。” 熊赀翻身上马,流阳沿着小路向前跑,熊赀肩头的伤口因为流血过多又泡在水里,肌肉外翻,变成了青白色,看上去森然可怖。 来到官道的一座客栈旁,流阳乖觉地停下脚步,熊赀夸奖似地拍了拍他的头,翻身下马。 小二殷勤地迎上来,“客官,您要点什么?” 熊赀把缰绳递给他,“马草,最好的马草,让它吃个够。” 小二语调清脆,“好嘞!” “再准备纸笔,送到我房里。还有,去你们这里最好的绣局,给我买件上好的衣裳来。” 这小二约莫是附近山里长大的,还是个半大孩子,自然有种稚气,想到什么就说。此时一见熊赀这样子,忍不住开口,“这位客官,您肩膀上的伤可真是很重了!等会儿再安排旁的事,我这就进城去请大夫,让他帮你处理伤口吧。” 几乎是下意识的,熊赀的长剑出鞘,银光闪过,那剑已经抵在了小二的脖子上。 熊赀:“你们埋伏了多久,要去叫什么人来?” 那小二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吓得白了脸,一张口,话中几乎已经带了哭腔:“客官饶命,我叫……大夫,城西叶大夫,那是我们这的神医。我看你肩膀都快露出骨头了,所以……想让活菩萨来帮你看看,我,我没埋伏。” 小二的声音里面已经打颤了,整个人瑟瑟发抖。熊赀观察了小二放在身前的手,粗糙骨节大,明显是常年劳作,而并不是习武之人。小二面色已经吓得泛白,想走却又不敢走,熊赀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知道这的确是个热心的百姓。 “我不用大夫,你给我打些热水来。对了,还要一些烈酒……” 说着熊赀径自往里走,对身后小二隐隐的哭声置若罔闻。 小二胆颤心惊的牵着流云去马厩,心里千万般不愿在接近那奇怪的客人。可是却碍于那人强大的气场,不得不依着他的话,将东西一样样准备齐全了。 小二端进一盆热水和干净布巾,腰上还挂着一壶酒。他放下以后,忙不迭的离开这屋子,像是熊赀随时会吃了他一样。好在这小二虽然害怕,却并没有在犯什么错,出门后还会识趣的帮熊赀关上门. 所以熊赀并未在与他为难什么,其实他仔细想了小二的话,也能明白其中意思。 对于这种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处,生逢乱世,普通人最怕的就是生病受伤,那就是半只脚迈进鬼门关里,大夫是唯一能把病人从鬼门关拉回人间的人,在一些百姓村夫眼里,就是活生生的神仙。他们不信天,不信地,只相信能救活他们的人。 熊赀坐在客房里,拿着火折子,已经把桌上的油灯点燃。从怀里掏出金创药,解开上衣,露出结实的上身,肌肉分明。小麦色皮肤上面的伤口更是清晰,腹肌上有着深浅不一的几道疤痕,肩膀上的伤口已经有些化脓。 熊赀拔出剑,他的手在握着剑的时候,突然变得很稳,那是一名剑客的手,不动如风。熊赀用布巾将剑反复擦拭,像他曾经无数次拭剑一样,然后平举着剑在油灯上反复炙烤。另一只手抓起酒壶,对着肩膀的伤口倒下去。 辛辣烈性的酒像无数小钩子,狠狠勾着伤口的嫩肉,疼得人头皮发麻。熊赀嘴里咬着白布,宽阔的额头上全部都是豆大的汗珠,牙齿太用力,两腮的肌肉突起,脸上几乎扭曲。 但他知道,这才是个开头。握住剑的手依然很稳,剑尖指着肩头,直接刺过去。 一剑一剑,削掉惨败坏死的肌肉,削掉溃烂化脓的血管,削掉烈酒冲不掉的沙土。 汩汩鲜血重新流出来,熊赀面色惨白,汗珠打湿了他的眼眶,让他变得像刚爬出湖面一样,浑身湿透。 但他的手依然很稳。 这双手拿来金创药,洒在伤口上,然后用布带一层层裹起伤口。 小二端着笔墨和一件云纹衣裳推开门时,吃惊地竟差点将手中的笔墨扔掉,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熊赀,“那…那么严重的伤口…” 熊赀来不及理他,“出去” 小二点点头,真的是如同见了鬼一样,慌慌张张的帮熊赀关门。 熊赀:“管好你的嘴,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见到过我。” 小二惊恐的点头:“是是是,我不敢……不是,一定不说。。” 熊赀拿了纸笔,略微蘸墨,盯着纸陷入沉思。凤妫浑身湿透,抬头看他的样子;凤妫被他按在怀里,在水下亲吻的样子;凤妫扬着眉头,狡黠又机灵对他喊羊皮卷的样子。 终于,熊赀落笔。 等到熊赀收回最后一笔,已是日光西斜,彤云渲染。 惊鸿之姿(1) 熊赀换好衣服,将画卷往怀里一收,出了房门,途中遇到那个小二,往他怀里塞了一块碎金,便骑上马,疾驰而去。 小二目瞪口呆地握着金子,看着熊赀远去的背影,脸上的表请异彩纷呈。有如释重负,当然还有对于手中碎金的难以相信。这样的客人,可真是奇怪。 命运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充满变数,前一秒还觉得送走瘟神的小二,如今却着实想给这大方的客人鞠一躬。 熊赀没有在赶路,他牵着流阳,穿着那身墨色绣纹服,像是富家子弟闲逛一般,优哉游哉的逛着,这一逛直到逛到了蔡国边境的河边。 其实途中无数次有兵戈气息的铁骑都与他擦肩而过,但是也仅仅只是擦肩而过。 那群训练有素的铁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被一千精锐骑兵队日夜追赶,受了重伤的人,竟然能锦绣华服,大摇大摆的在市集上逗鸟。没有神色匆匆,也没有任何狼狈。这场博弈中,熊赀棋高一筹。 河边不远处风云攒动,似有雷霆之声隐隐传来。熊赀神色不动,树林里钻出大片骑着马的黑衣人,突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为首一人开口:“属下救驾来迟!” 熊赀沉默着,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们。 这沉默像是含着万钧重量,把黑衣人压得喘不过气,他们的头越来越低。 熊赀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错,追兵追得太紧,根本来不及发信号。但是,这是一个态度,身为君主,需得恩威并重,软硬兼施。 就在黑衣人的头上冒出汗珠的时候,熊赀开口了,“来迟了?” 黑衣人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件事算是侥幸逃过一劫。楚王的杀伐果断,救驾来迟,他曾经是做好了提头来见的。悻然一切都还来得及。 熊赀:“齐人奸险,如今又是多事之秋,你们还是要时刻警惕。以你们如今的支援速度,寡人恐怕要死上千万次了。” 黑衣人齐刷刷的跪下去:“属下该死。” 没有不甘,也没有犹豫。像是天然就该这般无二,这样的赤诚,是乱世中多难的臣子,然而熊赀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像是他们天生就该如此一般。 墨色的衣衫随风飘动,肃杀之气就像是一股无形的威压,蔓延开来。熊赀站在那里,看着地上跪着的众人。那傲然于天地间的其实,仿佛能另这无尽苍穹都为他低头。 他从怀里掏出那副画卷,扔在为首的人过去,“将这画卷拓印,给各处分发下去,各国暗线一并巡查,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画中之人!” 黑衣人齐齐点头,“是!” “小七和小九跟着我,其他人可以散了。”熊赀调转马头,有两个黑衣人越众而出,紧紧跟上。 早有擅长摹画的老三拿出笔墨,笔丝习习,运笔如飞,不一会儿就画出十几张惟妙惟肖的画。众人纷纷拿过一张,三五结伴离去。 十九挠着头,匆匆扫了一眼:”是个美人儿!公子眼光果然不错。” 老三没有说话,只是把画卷塞进自己怀里,十九不甘的一边上马一边回头问,“闷葫芦,你说公子是几时对男女之事开窍的?他不是一贯不近女色吗……这一出手就是大手笔,诸国并动啊。” 老三不理他,双腿一夹马,马匹往前冲。 十九不甘示弱,马鞭一挥,跃过老三的马身,伸手抓着老三胳膊,“哎,你这个人,怎么老是不理人?我跟你说着话,你还骑着马''突突突''往前跑,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十九转头看着老三,挡着老三的视线。他们胯下的马还在往前跑,没等十九反应过来,就听见一阵喧闹之声。 十九扭头一看,他们的马冲进人家赶路的队伍里,队伍四散开来。 老三终于开口:“这就是我理你的下场,要不就是我的耳朵遭殃,要不就是别人遭殃。”说着下马。 十九有些不好意思地下马,嘟囔着,“这明明是你不理我,才遭的殃……” 两人拉好马,对着轿子抱拳,十九也一改刚刚活泼的神色,脸色严肃。 老三开口,“方才我与舍弟不慎冲撞车马,扰了各位的情景,还请见谅。” 轿帘一动,一只修长的手搭在深青色轿帘上,衬得莹白如玉,似乎连青色的血管也能看见,紧接着,一位头戴发冠的公子从轿子里出来,夕阳照在他眼睛里,一双漆黑墨瞳寒光凛凛,亮得惊人。整个人像一块碧玉,温雅柔和。公子轻轻咳嗽几声,脸色有些虚弱,但这就像一朵花上沾了露水,更为慑人。 十九毕竟年幼,一时竟看得目不转睛。老三拉他衣角,他连忙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老三拱手,又重复一遍,“还请见谅。” 那位公子也是一拱手,他虽容貌好看,但似乎重病在身,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病气,“侠士有礼了。既然并无大碍,那也无甚可追究之处。” 老三又言,“既然如此,我们兄弟还有事在身,不再叨扰,日后有缘再见。” 公子点点头,“有缘再见。” 老三和十九策马远去,十三开口,“那个公子明明不像我们的公子那般威风堂堂,但不知为何,一见他,我就心头一凛,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他的来头绝对不简单。” 那位公子看着两人远去,眉头忽然轻轻挑起,他脚下遗落着画卷。画卷已经散开,露出半掩的女子容姿。 那人明眸善睐,目光如水,额间一枚桃花开得灼灼灿烂灿烂,熠熠生辉。一时间,公子竟是看的有些出神,虽是画中颦笑,却仿佛摄人心魄,再难相忘。公子回神,竟是粲然一笑,俯身捡起画卷收入衣袖,掀开轿帘,回到轿子上。 队伍重新调整好,缓缓前行。 而此时,对自己入画浑然未知的凤妫,正拉着弦歌绕着陈王宫的宫墙边上走,她远远看见有侍卫站立,连忙躲开,又绕了一个大圈子,才算是来到一处偏僻的宫墙。 弦歌不解地看着凤妫,“小姐,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凤妫把手比在嘴上,做了个“嘘”的姿势,然后左右扭头看看,确定四周无人才开口,“姐姐约我来这里见面!” 弦歌皱眉,“又是萱妫公主!”紧接着又有点紧张,“小姐,上次被穆姒夫人发现,就罚你做了一个月的杂役,如今你怎么又来?我们就安生的待在宛丘,远远的离开这陈王宫,不好吗?” “嘘!”凤妫转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萱妫是萱妫,穆夫人是穆夫人,不一样的。” 弦歌无奈的叹口气。明知道不该随她去,可是却忍不住纵容她向前走。 这些年来,弦歌总是这样,她力所能及的帮凤妫分担了大部分生活的艰辛,她就像一个平常人家的阿姊,竭尽所能的保护着自己的妹妹,而凤妫身上收到的无辜责难,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弦歌替她受了。大抵是天长日久了,习惯便酿成了自然。 惊鸿之姿(2) 陈王宫正殿上,御座黄麾,金吾护卫,妫跃头戴王冠,高高坐在王座上,大声说着要卸掉妫林和妫杵臼的兵符,妫跃愤怒的甩袖离开。 瞬息万变,宫中已经换上了一片骄奢华贵之象,妫跃拥着妖姬,日日笙歌,夜夜新舞。 王宫外的大臣顶着日头,跪成一片,妫杵臼终于揭竿而起,兵刃交接,血色蔓延中妫林登基,妫杵臼在王座之下仰头看着王座,似乎看到自己的漫漫无期,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他仰视的日子,太久了。 耳边还弥漫着陈鲁夫人的恶毒哭诉,妫杵臼长剑直入,斩杀妫林于剑下…… 妫忤臼看到妫林血淋淋的手,孱弱却又不甘的抓起他明黄色的衣襟,一双眼睛像是能射出寒光,和着血泪,让人悚然。“凤妫呢,我的小凤妫,你有没有帮我照顾好?啊……弟弟!” 这最后一声弟弟叫的温情又凄厉,直让妫忤臼的灵魂似乎都在颤抖,他也步步后退,一个闪空从大殿上闪下来,几个翻滚落在殿边的高柱上,他不停的躲闪,却看见血人一般的妫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穆姒迈开脚步,踏进永安殿,她的手里端着一盏杏仁茶。妫忤臼坐在几案之后,几案上文书散乱地堆作一团,他本人单手支着头打盹。 穆姒放慢脚步,把杏仁茶放在几案上,自己站在旁边,执起团扇,慢慢给妫忤臼扇风。 妫杵臼突然手臂一滑,脑袋一歪,整个人打了个激灵,从梦里惊醒。 穆姒见状,连忙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君上,您怎么了?” 妫忤臼的脸色发白,似乎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喘着气,“妫林和妫跃,孤又见到他们了……他们就是不愿孤安宁!” 当年陈恒公三子因着一场政变,将叔父赶下了王位。三人相约,兄弟相互扶持,按长幼次序,每人坐十年的王上。这看似君子的协定,却最终毁在了妫杵臼身上。二十年太久了,他等不到,他不想再仰视,想要这个位置!想要得到权力! 欲望一旦升起,就像是在心中扎了根,难以拔除。兄弟算什么?感情又算什么? 那都是虚无缥缈的,只有权力,权力才是可以握在手心里最重要的东西! 要得到权力,注定要斩灭不舍,斩灭温情,用血铺就通往权力的道理。妫杵臼是个胸有谋略的人,他步步为营,终有一天,将自己送上了那梦寐以求的位置。可是,心中藏了太多的事,他多年来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他逃不出自己的梦魇, 妫杵臼调整情绪很快,这个梦并没能让他失神多久,而很快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个出生便引来异象,国师定天卦的女子。 “夫人,你说是不是该将凤妫接回皇宫来住,她毕竟是妫林遗女,陈国的女公子。” “您这是怎么了?那个煞星……您难不成还有了怜惜?“ 妫杵臼有些晦涩的笑了笑:“当日妫林托孤与公子完,如今这几年,完与齐国日渐较好,若是凤妫总是养在宛丘,会不会……影响到孤?。 穆姒好看的眉头紧紧的拧在一起,细细的回味妫杵臼从的话,她很快会意妫忤臼根本不想接回凤妫. 凤妫降世的异景曾有国师预言,会有亡国兴国之力。虽然当年妫杵臼借着这桩事,篡改预言,酿了一场阴谋,埋下了后来篡位的果。 可是这些年来,妫杵臼始终对凤妫心有戒备,甚至一味纵容自己几次三番置凤妫于死地,从未阻止。可见妫杵臼心中,若不是为了天下的悠悠众口,怕是早不会留凤妫在世间了。 况且真如国师所言,那若有一天凤妫知晓了当年的宫变,那对妫杵臼来说,也许就会变成命定之灾。 穆姒看着妫忤臼温言说道。 “凤妫这个丫头,我也想疼她,只是她实在心思复杂。当日瑛妫嫁周王时,天下都是庆贺的。只有她日日垂泪,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是害的瑛妫闹着要退婚。如今,她虽然在宛丘,却哄得萱妫对她死心踏地,只觉得是我们慢待了她似得,上次萱姒偷溜去找凤妫,回来还闹着要我秉正后宫,将凤妫接回王宫来住,给她女公子的俸禄与侍婢。” 看了一眼妫忤臼,穆姒又道,“王上顾及血脉,但凤妫出生即为不详,国师说她贻害无穷,不知道会给陈国带来多大的灾祸,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陈国百姓想想啊。当日铁树开花,满城瘟疫之景,您难道忘了吗?” 妫忤臼连连摆手,“罢了,还是爱妃说得对,这事日后也不必再提。” “过两日蔡侯生辰摆宴,孤已着御寇出使,你也帮衬着选一些好的礼,送去万万不能失了体面。” “近年,蔡国一直与强齐交好,兴农重商,国力日兴。蔡侯又是年纪轻轻,这样的邦交,我们总是得多有一些。我理会了,自然会用心拟一份礼单出来……不过。” 妫忤臼开口,“不要吞吞吐吐,直说。” 穆姒:“款儿一直以来都钦慕蔡国的治国之道,若是此次能让他出使,他定然欢喜的不得了。” 妫杵臼摇头:“于理不合,若是款儿去,显得陈国怠慢与蔡。” 这话一出,穆姒的脸色登时变了。很明显,这是说御寇的身份,高于公子款。虽然这是事实,可是此时从妫杵臼口中听来,穆姒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穆姒缓了缓情绪,忽然想到什么,提醒道,“前些日子,鲁国的女公子来宫中与萱妫住了几日,那公子有个列国游走的老师,跟着游历了许多城市,颇有些见地。我自然多询问了几句,其中又一桩事让我格外挂心,听说公子完与齐国日益交厚,齐公对他极为欣赏。而且……” 穆姒故意放慢语调,“据说他常在齐公总是夸赞凤妫的聪颖,齐公对这个并未谋面的陈国女公子,很是感兴趣……” 妫忤臼目露厉色,“谁都可以,凤妫不行!” 穆姒有些得逞的笑起来,小声说着:“对,王上还是要提前准备才是。那公子完与御寇等人,一心向着凤妫,难保不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妫杵臼眉头深锁,若是凤妫嫁入强齐,那对他来说,无异于给自己留了无穷后患。 “妾听说,这一次蔡侯生辰宴,齐国的管仲可是要亲自走一趟的。这若是御寇与他多有往来,难保不会……为凤妫求一桩婚事。” 妫杵臼看向穆姒的眼光有点复杂,有警惕也有愠怒。 “你当孤是愚儿?你的心思,最好收起来,孤宠着你,可这个陈国的河山,还没有易主。” 穆姒吓一跳,双腿一软,瞬间跪下去。 “妾也只是,有些私心,多揣测了一些。但是您想想,妾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啊!” 妫杵臼一双眼虚张着,凝眉沉思,良久:“诸国之中,不可太强,也不可太弱,最好与我们有所良益之处的国家,吩咐人备着礼都走一遭,探一探虚实。” “您的意思是?”穆姒有些不解。 “凤妫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孤这个叔叔为她谋一谋婚事,有何不可?” 穆姒当即会意,又是一拜“王上英明。” 妫杵臼冷声:“先甄选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口风一定要紧。若是无事情,这事也便在拖一拖,而如有什么变故,也好做不时之需。” “是,妾一定安排妥当。” 一席话落下了尾音,可是王宫外的回廊一角下的萱妫,却是一脸震惊。 她眼前依然是落英缤纷,可是她整个人却如堕冰窟。本是约了凤妫在宫外相见,路过殿中,听到关于蔡侯的事便定下了脚步来听,穆姒与妫杵臼的一番话尽数落入她耳中。 手中的丝帕被她反复绞着,萱妫的心中却再也安宁不下来。 她从未觉得陈王宫是如此可怕,就像是洪水猛兽一般,让她忍不住想要仓皇而逃。 惊鸿之姿(3) 萱妫躲在树后,紧紧盯着守门的宫侍。几息之后,一队侍卫走过来,随意地打着招呼,准备换班。趁他们寒暄之际,萱妫借着大树的遮挡,偷偷溜出院门。 不巧的是迎面走过来一个宫女,端着食盒,萱妫身子一闪,蹲在花丛之后。宫女从她身边经过,毫无察觉。 萱妫等了一会儿,见四周没有人,从花丛里窜出来,跑到有些破败的宫墙附近。宫墙上生着苔藓,墙角被杂草遮盖。 萱妫拨开杂草,将手中的包袱丢出去,然后几步一跃,竟是从墙头翻了过去。 弦歌与凤妫本已等候多时,正出神的空,看见墙壁上突然掉下来一个人,当即吓了一跳。 萱妫一个飞扑,竟是从墙上摔下来。弦歌与凤妫一脸讶异,皆是呆了。萱妫一边哎呦的叫唤一边着急,“快拉我一把啊!” 凤妫和弦歌这才反应过来,低头去拉着萱妫的胳膊,将她搀扶起来。 萱妫半倚着墙,拍着身上的浮土,不满地抱怨,“你个没良心的,怎么见我摔了,竟还在一边看热闹!” 说着,萱妫抬起头,看到阳光下,凤妫朝他盈盈而笑的脸。柳眉低垂,凤眸含情,额间的桃花胎记似绽未放,一时间萱妫看的竟有些出神。 萱妫脑海中又响起穆姒的话,这样的凤妫,就要被他们草草嫁人了吗。 萱妫摇头,努力装出无事的样子,将手中的包袱塞进凤妫手里。萱妫一张总是明艳艳的笑起来的脸,难得有些严肃。 “凤妫,走吧。带着这些细软,离开陈国,离开宛丘。天下之大,总有一方乐土!也有桃林,也有清风,总归会比现在好。” 凤妫大抵没料到萱妫会有这样一番话,一双眸子里满是疑惑。 “发生什么事了?” 萱妫的神色不自然,只是不住的摇头“你知道,我总不会害你的。对了,我怀里还有……” 说着萱妫从怀里又往出翻,珠翠玉石,白的青的,胡乱团在一起,她拿着就往凤妫手里塞。 “拿着!都拿着!我刚才回去,将母妃的妆匣里的翠宝都拿出来了!” 凤妫不敢接,推着她的手,“你给我这些干吗?往日你给我的,够用许久。你这般的拿法儿,迟早会被查出来?到时候,恐怕还要连累你!” 说着一指那墙头:“恐怕到时候连那个都没得翻。” 萱妫的目光看向凤妫不接,有些着急,“凤妫,你怎么这么执拗呢?陈宫待你不好,女公子也不过虚名。你为何不远远的离开这地方,母妃她总是难为你,你过得一点也不舒坦,哎!我真是不懂你!我真是不懂你!快拿着,万一出什么事,总得有些盘缠啊。” 凤妫笑出来,“我能有什么事?你今天可真奇怪,快把这些还回去,别让穆姒夫人发现了,万一又要把你关起来。姐……没事,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管怎么样,我是陈国人,父君是陈国人,我不会走的。” “呆子!” 看凤妫死活不接,萱妫急得直跺脚,她一把拉住弦歌,把东西直接塞进弦歌怀里,弦歌最是明白萱妫的脾气,看她这幅样子,一定是宫中那位又存了什么心思,只是萱妫不好直说。 弦歌朝着凤妫询道,“这……?” 凤妫无奈地看着萱妫的动作。 “好好好,我收就是了,万一被发现,你也别硬撑着,就说在我这儿,我给你送过来。” 萱妫很认真的说,“凤妫,别问我为什么,走吧。走的远远的,你走了我我也就放心了。过几天我是一定要去蔡国的,就算被他们发现了,也拿我没办法!” 凤妫奇怪地问,“你去蔡国做什么?” “你可还记得,当年我父君寿辰,那幅《秀丽江山图》,吗?“ 凤妫想着,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因那幅画,被教书的大夫训斥许久。他说等同的年纪,蔡侯是风流飘逸,你却是疯傻朽木。我若是能得他半分才气,也不至于只会画雄鸡睡觉图。“ 凤妫说着,一边掩口而笑。萱妫的气的狠狠瞪了她一眼。 凤妫止不住笑,“我的好姐姐,你比什么不好,偏比画。那蔡侯的工笔可是闻名诸国的,比不过他也不丢人的。” 萱妫翻了个白眼“这些年,我可是日夜苦练,如今我的画工决不在他之下。这次他过生辰,我要去寻他比上一比,一雪前耻。” “人家过生辰,宴请众人,你就行行好,高抬贵手放过他吧。”凤妫做出个投降的样子。 萱妫正说着话,侧过身便看到街角穿着黑衣的一行人,严正以待的样子,绝不是普通人。 此时他们所在的宫墙外,本是条偏僻的小道。知道的人很少,加上靠近陈宫殿,平日里很少人来。 萱妫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凤妫聊着,却发现那拨黑衣人似乎正是冲着凤妫而来。 萱妫正想说什么,那墙上接二连三的翻身跳下来四个侍卫。 他们朝着萱妫恭恭敬敬的行礼。 “穆姒夫人让臣等恭迎公主回宫。” 萱妫想要在说些什么,可是那些侍卫丝毫不留情面。 萱妫只来得及在凤妫耳边留了一句:“那边有人埋伏,你小心。我怀疑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凤妫看着萱妫被带走的身影,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那些人。 只一眼,凤妫就知道,可能她又遇到棘手的事了。 危机四伏(1) 辰时正是公子们修习骑射之术的时候,因先生近日告假,太子御寇和公子款自行练习。宫侍和婢女围在场外,陈王宫宽阔的马场上只有他们两人。 款冲御寇喊道,“哥哥!闲来无事,不妨一起练练剑?” 御寇眉头一跳,他已是太子,款依旧只喊他哥哥,这有些不合礼数。不过御寇心性纯良,不愿为这种小事破坏兄弟之情,因此笑了笑,只作无事,“款剑法精湛,能和你切磋,哥哥求之不得。” 两人下马,各执一剑站定。御寇刚低下头,想要对款行礼,眼角只见银光一闪,御寇下意识退后半步,抬剑一挡,这才看见原来是款已经出手,剑尖直对他的咽喉。 御寇刚要开口,款就截住他的话,“高手过招,哪里给你行礼的时间?哥哥你这样迂腐……” 话音还未落,长剑又起,对着御寇小腹划来,“怎堪大任!” 剑势又快又急,逼得御寇连连后退,“叮叮咣咣”不断格挡。 款不依不饶,动作更快,一个扫堂腿,逼得御寇错身,剑尖直刺御寇眼睛,去势迅疾,眼看御寇一个来不及,就要被废掉一只眼。 说时急那时快,御寇后腰一弯,躲开剑尖,同时一脚踹出,踢在款的大腿上,逼得款连退几步,踉跄站好。 而此时,萱妫也正好赶到了马场。她没什么规矩,只是喊着:“太子哥哥,我有急事。” 御寇皱眉,“款,你我切磋,点到为止。既然同处一脉,留些余地,才不会伤了兄弟之间的情谊。” 款不接他的话,趁机出招,挑落御寇的长剑,长剑绕着御寇手腕而过,隐隐血迹渗出。 御寇不在顾他,只是背对着款朝着萱妫走去。 “你若真是存了心,不若从背心一剑穿透的刺过来,你若不敢,那这样的小把戏,以后还是免了吧。” 御寇脚步徐徐,公子款的脸色不好看,冷哼一声。 “哥哥你马上就要出使蔡国,没有防备可不行。弟弟,这可是为了你着想啊。” 萱妫看着御寇受伤的手,张口就想要斥责公子款,却被御寇制止。 “找我有事?” 萱妫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可是一时间又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说。一边她不能让拆穿穆姒,一边她又不想凤妫真的因此被草草嫁人。 “我,我有事求太子哥哥。” “什么?” 萱妫一把拉起御寇,朝着马场外走出,确定周围没人,萱妫才转身跟御寇说道。 “我将母妃的嫁妆偷拿给了凤妫,没成想却被发现了……母亲动了怒,你也知道她那个性格。我想着,太子哥哥能不能把凤妫送走啊?” 御寇听得一头雾水。 “桃林简陋,你总该给凤妫找个更好的去处。况且,我怕母亲又要拿国师的卦象来说事了,到时候,凤妫又要吃苦了。” 这话一出,御寇的脸色更难看了。这些年,陈国只要有些小的天灾人祸,那国师一定会出来算上一算,最后都要算在凤妫头上。之前甚至有几次凤妫被下了牢,险些丢掉性命。 御寇看着萱妫那张担心的脸,点了点头。 “我去与完皇叔商量一下,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会让凤妫有事的。你放心吧。” 御寇心中有担忧,脚步自然快了。一心只想去找公子完,转头却被萱妫拉住了袖子。 “太子哥哥,你看……我惹祸出来,自然是要让母妃罚的。我听说你要去蔡国了,你带我一道去,让我也避避难,行吗?” “萱妫,别闹。凤妫的事,我还赶着跟皇叔商量,你且回去,下次进宫来我给你带凤梨酥。” 看着御寇离开的背影,萱妫皱眉嘟囔着:“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还真是棘手,太子哥哥果然心里只会惦记凤妫那丫头。” 虽是这么说着,但是萱妫明显也是松了口气。 御寇穿过拱门,沿着小路往前走,一路上人烟越发稀少,过了一会儿,她总算到了那件别致的雅苑前。 公子完正坐在院子里煮水煎茶,红泥小炉,茶香浮动,好不自在。 御寇见到完不复以往的温文拘礼,熟门熟路地坐在完对面,“你倒是清闲。” 完看他一眼,“没大没小的,叫皇叔!”说着给他斟了一杯茶,“我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御寇拿起茶杯,先深深嗅了一下茶香,“清淡悠远,不用喝就知道一定是好茶。哪里得来的?这味道我似乎并未尝过。” “齐君遣人送来的,齐国靠海,多有异宝也不奇怪。”完闲闲地拿起扇子,扇了两下火。 “你与齐公交情不浅……”御寇感慨,“齐公胸有大志,我对他神交已久,只盼有朝一日能与他论道。” “行了,可别告诉我你跑过来是专门倾诉对齐公的仰慕之情的,怎么回事?”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御寇的脸色变了变,他低下头,看着沸腾的泉水,想着措辞:“萱妫来寻我,说是拿了穆姒夫人的嫁妆填补给了凤妫,如今被发现了。恐怕……凤妫不能安泰。” 完摇摇头,眉心也是紧紧蹙起。 “这些年,若不是我在诸国周旋,为凤妫博了些薄名,让交泰里那两位不敢轻举妄动,怕是凤妫很难如此安稳啊……如今,哎。” 公子完指了指葱茏树影间的一座宫殿,那是交泰殿,原本是陈侯元妻所居之处,因为御寇之母早丧,这些年一直是穆姒长居于此。 “那该如何是好,萱妫让我们将凤妫送走。无论去哪里,都不要留在宛丘。” 公子完细细思索,红泥小炉水潺潺沸腾,满室茶香,他们却再没了品茶的性质。 “我在细细思量思量。我想着,那萱妫既然说这一番话,必然是洞悉了什么,只是碍于穆姒,不便与你说。这几日,你多往宛丘走走,我恐怕会有什么事端。” 御寇点头映着,端着茶盏的手露出殷红的伤痕。 “凤妫的事,暂且不提,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御寇无奈笑笑。完一下子就明白怎么回事,无奈的起身,去室内取了些止血的药为他敷上。 “你母亲去得早,虽说是太子,这些年也着实不易。但忍字头上一把刀,品清自高,这一点,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们都看在眼里。” 御寇点了点头,他幼年丧母,父亲偏宠穆姒,连带宫人对他也不尽心,因此常与完来往。完名义上是他的叔叔,实则更肖兄长,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都是完教给他的。 御寇饱读诗书,性情平和,为人中正有礼,这样的人,却偏偏得不到妫杵臼的喜爱,也不得不说,大抵是应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在妫杵臼心中,光风霁月的御寇,到底比不过诡计多端的公子款。 危机四伏(2) 日暮下的宛丘城仍是鼎沸,余晖笼城廓灰影,可是穿梭于街头的凤妫却丝毫没有悠闲自在。 那一队黑衣人已经跟了弦歌和她整整六条街,没有轻举妄动,却也没有放弃追踪。 不管是梭行人群喧闹之中,还是城墙下守卫森严,不管是看着枝梢攀墙出,还是停着随风拂落叶。 凤妫都感觉,自己头上仿佛时刻悬了一把刀。 眼见着天色已沉,凤妫下定决心,不破不立,她不能在这么漫无目的的乱撞了。 身后人不敢动,大抵便是不会要她性命,既然有所图谋,那凤妫必然要趁机脱困。 “弦歌,我们往云安寺后的那条小巷里去!” “小姐,你疯了。那最是偏僻的地方,你是有几个胆子,竟然要往那边去?依我看,不如我们往太子府上……” “太子出使,是大事。他一定忙的焦头烂额,何况……我不能再给他添乱了,万一被那些人落下了把柄,更是说不清楚的。弦歌,你一会听我的,没关系,我有把握。” 弦歌将凤妫的手紧紧握在手中,朝着凤妫重重的点头。 凤妫看着弦歌,一时间竟有些眼酸。 这就是她的弦歌,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从不需要多余的话言语,只要是凤妫选定的路,她都会陪着她,风雨无阻的往前走。 拐入那幽幽小巷后,凤妫忽然拉着弦歌跑起来,她跑的很快。 几乎是同时,破空之声梭梭而来,身后之人已经踏瓦飞檐,朝着凤妫等人袭来。 风鼓衣袍,硕硕成响。 凤妫握着弦歌的手,越来越紧,手心中沁出细细密密的汗,都昭示着她心中的不安。 眼看着身后的人,越来越近。凤妫眼中正看到墙侧的木门,凤妫忽然停住脚步。 “你们敢伤我吗?” 凤妫忽然停下脚步,十九蓄势不稳,竟然险些站不稳。 凤妫那青莲之姿的淡然,竟让老九有些失神? “楚国人,不是以马上英雄自称?怎么如今沦落至,追着一个女子几条街的龌龊地步了。” “你!”十九被这话一激,果然有些沉不住气。却被老三抓住了手腕。 凤妫看他那样子,心中了然。狡黠的笑起来。 “果然是楚国人啊……” 弦歌根本不知道凤妫在说些什么,想问,却也生生忍下了。正思索对策时,身边的凤妫忽然一股大力,带着她朝着身边的木门撞去。 小木门吱吱呀呀,承受不住这样撞击,四碎零散。 而木门不远处的中堂,一群武僧正在中堂打坐。凤妫与弦歌卯足了劲儿往里面跑,十九和老三等人追进来。 正看到那一群武僧,云安寺中的武僧是负责陈国大殿中的祭祀护卫,各个身手了得。 凤妫一边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递给为首的老僧。 那人很郑重的接过玉佩,一行人站做一排,将十九等人拦在了殿外。 御寇本是打算从公子完那出来便是去往宛丘的。可是却被妫杵臼召进宫中,议出使之事,竟然被留在交泰两日不得脱身。 所有事一应安排好,御寇匆匆离宫。他心中很是不安,这样的拖延,显得太过刻意,御寇怕穆姒趁机对凤妫下手。 他胯下是一匹骏马,一路策马冲出宫门,几息之间,便到了桃林。御寇熟练地穿林而过,朗声高喊,“凤妫!弦歌!” 声音清越,和片片飞舞的花瓣交织在一起,但始终听不到回应。 “难道……”御寇皱眉,策马来到屋外,飞身下马,拍了拍身上掉落的花瓣,朝着屋前走去。 “凤妫!”御寇刚至门前,便察觉到不对。 他想退,却见一道残影射来,御寇的眼疾手快,侧身一闪,堪堪躲过射来的箭矢。 御寇拔出长剑,探身向前,一脚踹开木门。屋子里埋伏的黑衣人当即以虎扑之势冲过来,拼的是以命搏命的换法。 御寇被这打法吓了一跳,迅速闪身,不顾黑衣人的缠斗,身形一变,几步便闪到桃林前,落在马上。长臂一挥,割开系着的缰绳,策马扬提而去。 御寇御马极快,因着他担心凤妫,所以从宫中出来直奔这桃林而来,身边并没有带侍从。这样刀刀致命的打法,他只能尽力全身而退。 待他确认黑衣人没有追上来之后,才算是松了口气。 御寇心中到底还是怕凤妫有什么不测,所以那样危急之时,依然踹开了房门。匆忙将房内状况一览,知道凤妫和弦歌两人不在里面,他才算安下心来。 如今路上细细想来,那人闪身极快,想来也是刚到桃林埋伏不久,四周也没有明显可见的马匹,想来还没有找到凤妫等人,还需要隐藏。 由此可见,这伙黑衣人虽然凶悍,却还没有达成目的。那人一时半会怕是不会离开,所以御寇知道,如今之计,只有找到在凤妫回桃林之前拦下她,才能保证她的安全。 屋外,十九面色冷肃地盯着御寇远去的背影,他手上握着一把长弓,脸上的寒意让人忘记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老三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人身法不错,想来不是寻常人。这样让他走了,我怕会有后患”十九拨了一下弓弦,眼里冷酷未消。 “一切小心,我们伺机埋伏,那女人聪明得很,自那日她发现我们,后来借武僧挡下逃走之后,在没有出现,可见她警惕的很。”老三淡然的说。 “本以为是一段郎情妾意的佳话,却没想到主上会传下取物杀人的意思,可惜了,是个美人。” 老三很是无奈的瞥了十九一眼,两人的身影隐匿在桃花深处。 金风玉露(1) 苍冥湛色,浮云遮掩,浩浩荡荡的使臣仪车自宛丘而出,一路喧闹,御寇坐在为首的马上,一身墨衣,轮廓分明,好看的竟有些不似凡人。 这样的御寇,让隐藏在队伍中小厮打扮的弦歌,看的竟有些痴了。 马鬃凛凛,踏踏轻蹄,行路劳顿,但是使臣队中依旧成队成型。这一路都没起什么波澜,眼看着距离蔡国都城上蔡已不足十里,原本满是警惕的御寇一时也放松下来。 变故几乎就是一瞬而起的。 那一行黑衣人冲入人群,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将队伍冲散。 勒缰绳而引长鸣,仪队骤停。那些黑衣人伸手利落,倒不是冲着人而来,只是以很快的速度,朝着周围的马匹身上,迅速插入匕首。 马因吃痛而嘶鸣纷乱,满场乱撞,卷的尘土飞扬。车队一片混乱之中,黑衣人身后竟是又有几人踏风而来。 而此时,穿着陈国小厮打扮的凤妫,在空中竟是一眼认出了那身后跟着而来的几人,为首的正式那日在宛丘追击她的两人。 队伍越来越乱,先来的一批人也是在人群中寻觅,弦歌几乎是下意识的将凤妫藏在身后。 车队一片混乱,马乱闯人也四顾逃窜,难免推搡。 眼见一个小厮被推倒在路中,而发狂的马眼看着就要踏碎她的脑袋,凤妫看过去,却当时惊的不轻。 那小厮虽是一身小厮打扮,凤妫却一眼认出,那正是萱妫! 凤妫扭头,“萱妫!” 这话一出,几乎是下意识的,凤妫朝着萱妫扑去,用背结结实实的挡了那踏下的马蹄。 凤妫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那重力踏碎一般,她只觉得身上的力气尽被抽了去,不受控制的软下去。 也幸亏凤妫这一扑一喊,让御寇有了反应的时间。 剑光寒凛,在马踩上的那一刻,斩马于下,殷红的血渍散开。 疯马踢人的一幕,也引起了黑衣人和老三他们的注意。凤妫虽然一身小厮打扮,可是她额头那冉冉若生的桃花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 几乎是在同时,两拨人都朝着凤妫飞身而来。 只见最前的黑衣人,四柄飞刀成扇面拍来,手腕一甩,八刀齐射,黑衣猎猎作响 此时的凤妫因着生受了马踏那一下,虽然有御寇及时营救,却到底受了伤。而刀锋凌厉而过,精绝无误。 这要取凤妫之命的意思太过明显,周围的人不由的皆是白了脸。 只见老三几乎是鬼魅般快速的穿行而过,冷哼一声,垫步而起,溢力扬鞭,鞭头游龙之姿,几乎是瞬间,那八柄飞刀,都被老三的鞭子弹开了。 他一把提起凤妫,十九等人左右掩护,看着便是要撤的架势。 那些黑衣人哪里肯绕,如影缠上一般,便是上前去阻挡。 那人将手中一杆缨枪抖若游龙盘岳,竖点成风,枪缨一探,直冲其凤妫面门而来。 御寇看着被抓在老三手中,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凤妫,心中也是慌乱不已。而萱妫与弦歌,都是女儿家,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境,也都吓得不轻。 凤妫这会脑中尽是沉沉,刀光寒影之中,凤妫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熊赀自人后而来,身形疾风,面色凛冽,手中的重刀映沙,凌厉非常。 他跨下的流阳,已是破空之势,朝着凤妫出奔去,熊赀眼看着那人枪尖指着的方向,以身挡下,继而凌空抬臂一挥,裂风破空。 碎沙夹杂在风中,吹在人脸上打的生疼。 那枪直直的扎入熊赀的胸前,而另一边熊赀的重刀,几乎同时,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熊赀回头,看向凤妫,墨瞳中没起什么波澜。 “你的救命之恩,还了。” 十九等人着实被吓得不轻,那帮黑衣人似乎也没料到会碰到这样搏命的打法,又因为为首的领头人被击杀,一时间都有些胆怯,纷纷溃散。 熊赀一边捂着伤口,一边沉声下令。 “不追,回。” 御寇这会也带着人突破重围赶上来,但眼见着熊赀救下凤妫,却也拿不准到底是敌是友,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为防不测,他还是让人将熊赀等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熊赀看了看凤妫,面色已是苍白如纸。看着十九征询的眼神,挥手示意让放了凤妫。 御寇将凤妫扶稳,双手一拱,正要道谢,熊赀却已经转身离去。 “如果不想丢了小命,还是趁早将羊皮卷还给我。” 熊赀等人撤离,御寇也不敢耽误,紧赶慢赶,终于在夕阳流霞的时候,到达了上蔡准备的客栈外。 御寇御下有方,虽然路途凶险,一时乱了方寸,可大家很快调整过来,此时虽然讶异于一番变故,但是依旧是井井有条地入内。 二楼栏杆处看着这一幕的人轻笑一声,“进退有礼。”随即像是不喜人多,转身进了房间。 若是老三和十九在这里,一定会认出来,这就是他们曾经遇到过的,病怏怏却十分秀丽的那位公子。 那位公子身后跟着的小厮端着药碗进去,把药碗放在桌上,行了个礼,“该进药了。” 被称为息君的青年,正是诸国闻名的容仪公子,息国之主息淮,此时他有些疲惫地点点头,看上去十分虚弱。 待到小厮出门,他重重咳嗽几声,喃喃自语道,“最近似乎越发不好了……” 片刻后,门外细微的脚步声远去。 息淮的眼里滑过一丝嘲弄,“就这点伎俩。” 也不见他做什么,但周身气质猛地一变,如果说他刚刚还是个柔软孱弱的花枝,现在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 息淮拿起药碗,冷笑一声,随手泼进花盆里,然后冷淡地开口,“出来。” 房间里分明只有他一人,就在令人诧异的时候,窗户突然动了一下,一个人闪身而入,俯身拜倒,“桓公来伏,楚王受伤。这一遭,果然如您预料,平静之下,满是波澜。” 息行站在桌边,自顾自地斟茶,他表情平静,似乎这场大战在他眼里不过儿戏。 “白翎,你的话越来越多了。鲁使可有到上蔡国?齐使呢?” 白翎一愣,随即意识到事已成定局,息君便不愿在上面多费心力,转而问的是蔡侯摆宴之事,当即回答,“鲁使今日已到,齐使后日可到。” 略微沉吟,“楚文王这次怕是要食言了” 息淮的目光沉静如水,仿佛潋尽山光水色,能洞察万物一般。站在窗边的他,看着楼下的脚步声。 透过半掩的木窗,凤妫额间那朵桃花,正落进他眼底。 金风玉露(2) 月色帘栊,风摆柳梢。上蔡中一片吉祥之意,这蔡侯的生辰是蔡国举国庆贺的国礼之事。 上蔡的客栈中,烛火彻夜未灭,城中最好的大夫都被请来,安排为陈国的仪队治伤,到底是一场变故,受伤的人不在少数,好在凤妫没有伤到根本,这才让御寇舒了口气。 药香袅袅中,御寇一片严肃之色的看着萱妫,行程之中,他太过于小心翼翼,担忧着凤妫的安全。丝毫没有发现,萱妫是何时混入队伍中的。 而此时,他与萱妫互相看着,几乎是大眼瞪小眼,空气中只能听到几人清浅的呼吸声。 “胡闹够了吗?”御寇的声音压的很稳,但是还是可以听出他语气中的怒气。 “我没有胡闹!为什么你能来,我就来不得!”萱妫一脸理直气壮。 御寇又气又怒,“我的车队?你怎么蒙混进来的?” “这是国事!岂能让你胡闹” “御寇哥哥你偏心,口口声声说着国事!可是你还不是带了凤妫来……” 萱妫一下子就委屈起来,“同样是妹妹,她有你安排,有你担心。我自己想尽办法才混入车队,一路担惊受怕,可是你就只会凶我。” 看着萱妫委屈得快哭出来,御寇到底还是心软,长长的叹口气。走过去,拍着萱妫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来也不跟我说一声,那时若不是凤妫瞧见你,你混在车队中有个好歹,让我怎么跟父王交代……” 萱妫有点委屈地撅嘴,“太子哥哥明明就担心凤妫多一点。。” “哎,你呀……不能总这样,做事总这样莽撞跑出来就跑出来,我也不说什么。但是去写信送回陈宫,不然父王他又要担心你了。” 萱妫有些别扭,“好。” 御寇,“这就去,别拖着。” “哦,那你们照顾好凤妫妹妹哦……”这么说着,萱妫不情不愿的走出去。 萱妫几乎是一步三停,忽然转身央道“太子哥哥,我这几天一定听你的话……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带我去蔡侯的宴席。” 御寇皱眉,萱妫朝着躺在床上的凤妫挤眉弄眼。 凤妫笑“太子哥哥,你就答应她吧。她在你眼皮子地下还能消停点,你若是不答应,她又要自己找办法了!” 萱妫点头如捣蒜一般,御寇无奈的点点头。 萱妫在没了委屈的样子,高兴地往外走,一路过了回廊,得意洋洋,“让我写信告诉他们我在哪,等人来抓我走吗!哼,我才没有那么傻……” 这么说着,萱妫唱着小歌,一路蹦跳的回了房间。 萱妫这边一走,弦歌也是端着药进来,御寇将凤妫扶起来, “凤妫,那些人究竟是谁?看起来,你们见过” 凤妫一边喝药,一边心里盘算着。那楚国人出手狠辣,那羊皮卷如今也不在身边,而御寇一贯心思深沉,若是让他知道,怕是又要让他分心为自己处理这事。 “穆夫人身边的人。” 御寇眉头皱起来。 “穆姒这些年没少害你,可是她的手不应该这样长……况且看起来静的黑衣人似乎是两拨,这着实有些古怪。” 凤妫心中也不免赞同御寇的想法,但是她不敢确定那楚人的身份,更不知他的具体来历,于是现在只能保持缄默,尽量小心,她不能再给御寇添麻烦了。 “太子哥哥,马上便是蔡侯生辰。一切都等生辰之后再说吧,我可听说这蔡侯生辰,齐国的使者可是管相,这样的场合,我们万不能失了礼统。” 御寇点头,又是吩咐了几句,才算是离开厢房,可是御寇心中,到底有着谜团。 这一次遇袭,他总觉得哪里有古怪。 而此时的熊赀已经带着十九等人撤到了上蔡城外的三十里地。 老三一边帮熊赀处理着伤口,一边紧皱着眉头。 “您怎么忽然冲出来了,主上,这样太危险了。” 熊赀的肩头都是伤口,层层密密,让见惯了伤口的老三也不免有些动容。他这一句抱怨,只是心疼自家主上无故受伤,可不想熊赀周身的气息忽然变得凛冽。 “我说过,要活口!你们的打法,是不顾她的死活?” 熊赀手中的水盏被他打翻,黑眸间有隐隐的怒气。 “还是不顾本王的王令!” 老三等人没想到熊赀会发这样大的脾气,当即跪下认错。 熊赀深深的沉口气,声音幽幽的传来。 “她不能死。” 老三与十九互相交换了眼神,彼此眼中都看出不解。 “本王在齐国潜伏九个月,被三千铁骑才拿出的齐国布在楚国的眼线名册,若是她死了。那本王所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熊赀缓了口气你,扫视过众人,口中语气没有变,可是却有着深深的疲惫。 “你们太不小心,齐国派人截杀,恐怕就是得知了你们诸国发下的寻找令……如今,管仲来蔡,怕不只是为了贺蔡侯的生辰。” 熊赀的眼神幽幽的看向隐约可以看到的上蔡都城。 十九当即会意,脱口而出。 “您今日出现是试探,他们匆匆撤退,那必然是因为蔡国之中可能有大片部署,他们刺杀的行动,不能打草惊蛇,影响了接下来的计划……” 熊赀点头。 “蔡国,去不得。” 金风玉露(3) 日出扶桑,耀极四方,上蔡城中结彩庆灯,十里繁华。 蔡宫结绮楼,横梁金彩,环以朱阑,其秀美姿丽惹得一片称赞。和风细转,御香阵阵,诸国使臣次第入殿,一番热闹之景。 丝竹管弦,八音迭奏,礼乐四起,编钟悠扬又清脆,整个大殿一下子安静下来,随后礼乐也停,只有一片安静。在极致的安静里,只能听到一个脚步声,坚定又干脆,一步一步。 众人齐齐行贺。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感谢诸位亲临,献舞谢过了。” 御寇这时候才看清蔡侯的模样,蔡侯容貌清俊,一双桃花眼竟似带有无穷的魅力,偏偏风流内蕴,只觉倜傥,而不下流。御寇一惊,实在想不到蔡侯竟生就这样的相貌。 就在此时,突然听到宫人传奏,“周天子遣人为蔡侯道贺。” 一时之间满座哗然。 虽然现在周天子式微,只有一个架子,但毕竟是名义上诸国之君,能得周天子青眼,于礼义名分上委实是件不得了的事。 诸位使臣不知内心想法如何,表面上纷纷道贺,气氛更是热烈。 大宴终于开始,御寇作为陈国太子,自然被奉为上宾,左右敬酒之人,自然不在少数。 而御寇却时不时的看着宫门前扮作小厮的萱妫,凤妫因着伤自然是没有跟来的,可萱妫坚持要来,御寇不得不时时留意,只怕他惹出什么乱子。 好在萱妫除了时不时的朝殿中多瞧几眼,并未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御寇才算是安心一些。 觥筹交错间,自然不少闲言碎语,蔡侯姬献舞诸国之间美名早已传开,与齐交好,少年得意,画的一手好丹青,让诸国侧目。如今生辰之节,周天子竟亲自派使臣来送生辰礼,那齐国为表重视,更是让管仲亲自来贺,这样的殊荣,真是举世无双了 大抵是因为这些消息早些时候,诸国就都知道了,所以席间倒夜提及的不多。使臣们口中更为津津乐道的是,楚王熊赀本是宣告诸国,会亲自入蔡行贺,可却缺席,不仅如此,楚国更是连个使臣都没派来。 大家都在猜测着蔡侯会对此作何感想。更有人猜测,这会不会那使臣左右看了看,也许这不是生辰之礼,更是诸国之间微妙关系的变化。 楚王缺席,虽然猜测纷纷,但是到底人不在,所以大家的热情自然也就没那么浓烈。而席间最让人交耳,令人侧目的,无外乎蔡侯亲自敬酒的那个,白衣瘦弱青年——息候息淮。 御寇顺着诸人的目光一并看去,正看到那一袭白衣的男子,若是蔡侯丰神俊朗,那这息候当真生的有几分女儿姿色,唇红齿白,风仪藻姿,天质自然有病弱之气,偏生一双眼睛生的亮如星辰。 息淮之名,早在他七岁做出齐天赋时,便是诸国皆闻,七岁小儿的雄心壮志,谋略天成,以及其中的才华横溢,从那一首辞赋之中便可窥出一二。 因这一首赋,惊才绝艳,被誉当世奇才。但后来息国并没有因息淮而发展壮大,依旧还是那个弹丸小国……这息淮身躯孱弱,常年辗转病榻,息国政事皆为息鲁夫人把持的消息也传开了。 大家不过感叹一句天妒英才,可心中到底舒了一口气,息国的英才,大抵是陨落在了老天的手中。 息淮因着身体孱弱,多年不曾踏出息国一步,可如今他却使出蔡国。更为让人讶异的事,那息淮的样貌,生的着实太过耀眼,竟隐隐有些抢了高冠束发,英姿勃发的蔡献舞的风头。 宫中笙歌正起,而客栈中的凤妫也着实无聊的紧,便是好说歹说央着弦歌同自己上街市上逛逛。 弦歌虽说稳重,但到底也还是有些玩闹心的,又禁不住凤妫的软声央求,两人便是从客栈中溜了出来。 两人在蔡国街道上东看西看,到底是陈蔡两国,文化差异大,蔡国如今又是灯彩斑斓,两人自然玩的不亦乐乎。 两个人玩的正开心,一人捧着一个团子吃的不亦乐乎时。突然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嗓子似乎已经喊破了,声音嘶哑。 凤妫挤进人群,好奇地问,“这是怎么了?” 一个大嫂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也是命苦,自小和他娘相依为命,家里穷……总是挨饿,他娘这些天生了病,孩子也是懂事,上山采了蘑菇,熬了汤送给他娘吃,结果哪想到……是毒蘑菇。哎,造孽啊,医馆说这毒难医,用的药金贵,要一个金叶子才给救。这孩子去哪能找那么多钱,好说歹说医馆就是不给医,连大堂都不让他抬进去。” 凤妫皱着眉头,“这……也太惨了。” “谁说不是呢,这孩子一片孝心,谁承想……唉!都哭了一个时辰了,只怕嗓子都不好了。” 弦歌也不忍心听下去,“小姐,我记得原来……完公子给过您医书,您一直学的十分认真……” 凤妫皱着眉头,仔细思索着,她虽然学过医,公子完总给她送书,她也是常学的,一些三教九流的著作都有所接触,歧黄之术略通一些,但到底没有什么用上的机会。 凤妫犹豫着,可是弦歌记得已经上前去安抚那孩子,看着孩子那瘦弱的身躯,凤妫索性心一横,此时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那孩子名叫叶青,此时抱着他娘,已经哭得浑身发抖。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把毒蘑菇给娘吃。他也恨他娘,为什么要去采蘑菇。他想让他娘活过来,但他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拼命想要达成心愿,但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原来就是不甘心。 突然,一只手抱住他娘,叶青的眼睛都哭模糊了,只隐约看到女子额头的桃花纹样,和一张她从未见过的美丽的脸。 凤妫低头看了看女人的脸色,仔细的探查了那女人的脉象,转头对弦歌说,“去取一碗浓盐水和一碗麻油过来。” 不久后,弦歌便是将东西取了来,凤妫示意叶青将他娘扶起来,接着掰开了女人的嘴,伸出手指在舌根处轻捏,再接过弦歌递过来的浓盐水,灌进女人嘴里。 女人还是没有反应,凤妫又是灌麻油,只见才灌了一半不到,那女人喉咙一动,张嘴开始呕吐。 凤妫松了一口气,“吐出来就有救了,待会儿在寻些浓盐水,一并喝了,能吐得干净些。” 折腾了大抵一炷香的功夫,那叶青的母亲竟是真的没事了。周遭围观的人,都惊讶于凤妫的奇力。 那母子两人对凤妫千恩万谢,叶青跪倒在地,对着凤妫连连磕头,凤妫看着集市中聚过来的越来越多的人,不禁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不光危机四伏,而且不能太过引人注目……万一给御寇带来麻烦就不好了。 这么想着,她便趁着大家问那母子的时候,拉着弦歌悄无声息的溜走了。 而那叶青磕头后,发现面前的人越来越多,他推开人群,寻找救自己母亲的人时,却发现早没了踪影。 叶青忽然双腿朝着太阳跪下去,泣不成声:“是神女,我看到了……是桃花神女下凡,救了我娘。” 这一下,集市中的人都想起凤妫的样貌,那桃花胎记冉冉若生,那绝世风姿,哪里该是人间女子能有的模样。这样一想,众人便也连连点头,只当是孝感动天,神女下凡。又想起是国君生辰,这恐怕是天降祥瑞,一时间神女贺圣元的消息,便在上蔡不胫而走。 阴差阳错(1) 蔡献舞没想到,自己一个生辰,竟变成了诸国侧目的盛宴。心中自然是欢喜的,于是自然而然,在宴会上的酒就多喝了些。 众人眼见着蔡侯已是有了醉意,便也纷纷离席。 大宴散去,蔡献舞屏退左右,竟自一人往内殿走去。 而此时,殿外本应已经散尽的人,却还有一人在柱后躲着。一身陈国小厮打扮的萱妫,眼看着蔡献舞终于来了,压不住心头的欢喜,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你终于出来了,我等的花儿都要谢了。” 萱妫的声音像是潺潺溪流拍打着溪石的声音,清脆动听。蔡献舞白皙的脸已经发红,趁得一双眼睛却更加黑亮。 许是醉酒,他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倒是丝毫没戒备,反倒是挑挑眉,一派潇洒,“这是哪宫的人,好生没规矩。” 萱妫四下看去,只怕御寇发现自己不再折回来找人,扯着蔡献舞往里面走,“那个,你的书房在哪里……” “书房?我不去书房,该去寝殿。” 萱妫撇撇嘴,暗咒了句,见鬼的寝殿。 “那什么蔡,去书房啊……你不是画的好,露一手露一手。” 蔡献舞此时以及是醉眼迷离,云里雾里。他只觉得面前人影浮绰,恍惚还是在大殿之上,使臣们奉承着自己的丹青绝妙。他忽然朗声笑道:“好好好,书房,露一手。” 带着萱妫,七拐八拐,两人终是推开了蔡侯书暖阁的门。 水彩山色,墨香渐燃。当萱妫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幅堪称绝妙的画作时,心中莫名的想到这八个字。她有半刻的愣怔,她很难想象,这些意境迥异的画,竟是出自一人之手。 蔡献舞轻车熟路,将手边的细绢一抖,随意铺开,拿起画笔,勾唇一笑,“要怎么露一手?” 萱妫下意识的按住蔡侯想要落笔的手,她的手就那样握在蔡侯手之上……萱妫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连忙抽出手,一把夺过笔。 “我先来……只是想同你比一比。” 萱妫的声音很小,轻细的话音中,竟是有着丝丝的颤音。 “好好好,竟有人要同我比一比画,好口气!来,让我看看你有几分功底……” 说着,蔡献舞做了个请的手势。萱妫提笔站在书案前,低头垂眼,表情专注认真,仔细思索片刻,才谨慎地落笔,一笔一画都非常仔细,眼睛更像是黏在纸上一样,专心致志。 清眸流盼,熠熠生辉。蔡献舞瞬也不瞬的盯着萱妫,不知是否因为醉酒,面色更是绯红积分。 片刻,一副神韵俱佳的画作已经跃然纸上,桃花十里,流光飒飒,相应成帘。花帘之外一双飞燕,相伴成舞。纷飞的花瓣绕在燕子之间,栩栩如生,更精妙的是,双燕互飞,那眼中神韵竟似一对缠绵的恋人般。 蔡献舞伏在案头,仔细将这画看了一番,迷离的眼眸中有着隐隐赞许。 “不错,是幅佳画。” 说着,蔡献舞提笔,在那画的右上角提了名,桃花帘外燕双飞。 萱妫见那一行风流的小楷跃然纸上,心中竟多了些馨甜,这一句诗正应了画中之景,就连燕儿眼中的情愫,竟夜与这一句词相映。 “这一幅,算作是我的生辰贺礼吧!”蔡献舞眉梢高挑,笑的灿烂“我很喜欢,还你一副,当做回礼。” 只见细绢铺案,也不思考,笔尖对着画纸就是一撇,浓墨流淌。轻转重按,如水流云行,风神灵动。 萱妫看着蔡献舞的画笔游走,原本有些躁性的心,不由得沉下,面色是极难得的认真,眸中的溢彩流光尽数盯住在绢上。 湖笔游走,淡墨勾勒,本是平平无奇的手法,绢上已生出万丈豪情,笔走如飞,洒脱轻逸,一叶扁舟飘飘然然,只觉风浪太大,有觉水色太美。轻舟行难,江水更觉湍急,江上的漩涡打着旋,看久了,似乎自己也在这舟上,几乎要为急流惊叫起来。 “这……太厉害了,几乎觉得那磅礴的大江就在身边。”萱妫努力找词来形容,“身临其境。怕是不过如此……” 蔡献舞大笑:“如何,不是要同我比一比?” 萱妫有些懊恼的垂下头,叹了口气。 “你赢了,我比不过你……但是,迟早我会赢的。” “好,我等着。” 说着,蔡献舞将笔塞到萱妫手上。 “来,提字。” 萱妫看着蔡献舞酒后意气风发的模样,忽然就想到了少年时自己曾说的梦中人的样子,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剑眉星目,才华绝艳。 萱妫低垂着头,看着那一江碧水,心中竟已是惊涛骇浪,难以平息。她用娟秀的小字,提了一句轻舟横渡长江水。蔡献舞连连点头,像是赞许,又像是鼓励。 画已成,萱妫此时只想赶快离开,可是看着案上那口口声声是回礼的画,又有些不舍。 “喂,说了是回礼,那我可拿走了!” 蔡献舞此时已是醉意正浓,已然有些神志不清,自然是连胜应承着,那萱妫便是将长绢卷来。 “行了,今日总算尽兴……江湖再见,我走了!” 说着,萱妫俯身作揖。 蔡献舞半低着头,正看到阳光下,女子微启的朱唇,鬼使神差的,他上前一步,低头朝着那小口吻了下去。 蔡献舞的嘴唇很温润,覆在萱妫的唇上,让她竟有些恍惚,待她反应过来,一把将人推开,拿着画仓皇而逃。 “你……你怎么这样啊!” 萱妫低着头没命的往外跑,因着太过忐忑,竟然被门槛挂倒,她狼狈的站起来,想走,却发现衣服被挂在了木屑上,她也顾不上许多,一把扯碎衣裳,匆匆离开。 蔡献舞的反应明显迟钝了些,看着风一样离开的人,想叫住她,却又觉得头疼的厉害。当下竟是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阴差阳错(2) 到底是一场大宴,因着御寇也有些微醺,自然没发现萱妫回来晚的事。 而萱妫回了客栈,竟然辗转反侧,那蔡献舞的身姿,像是挥之不去,就那么折磨着她,直到三更才是沉沉睡去。 这一席酣畅大饮,到底还是留了些祸患的,比如,醉酒的御寇,害了伤寒。 此时的御寇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他的脸色发红,嘴唇有些干裂,一向温润的眼睛也有些暗淡。 早请了大夫来看,萱妫与凤妫一并伺候在一边,心中却尽是担心。 看着两人担忧的样子,御寇勉强露出一个笑,“放心,我没事,你们都回去吧。” “这可不行!我要守着你。”萱妫皱眉强调着。 “是啊,如今蔡国一切都不熟悉,风寒若是调养不好,回国的路途颠簸,你又怎么受得住” 凤妫的眼中尽是担心。 御寇性格温和又稳重,对凤妫和萱妫一向都是十分关心宠爱的,凤妫独自生活在山谷里,御寇常去看她自不必提。萱妫的母亲穆姒夫人对她多有苛责,只有御寇会认真听她讲话,了解她的心情。 御寇这一病,让两人都挂心非常。 那大夫开了药方,安排了饮食注意些什么,便告辞离去。 上蔡城外的变故,随从大多需要值岗,御寇的病又来势汹汹,凤妫是一刻也不愿耽误的。于是便安排了弦歌和萱妫几句,自己拿着药方往城里去取药。 凤妫出门,一路上也无心顾及其他。因着担心御寇病情,行色匆匆,自然没发现城中一些人看到她时,那讶异的眼光。 来到药局,将药房递给老板,便是等着配药。 突然,一位老太太猛地抓住凤妫的手,连声惊呼,“神女娘娘!” 凤妫吓了一跳,不由问,“什么神女?” 老人神情激动,“蔡侯生辰,神女下凡,桃花一朵,妙手回春。只用一碗水就救活人命的事,昨夜已经传遍了……额间桃花,容美姿态,不会错,一定不会错。” “老人家,您误会了,我不是什么神女,这种话可万万休要再提。”凤妫劝道。 神女的称号很动听,但凤妫敏锐地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一个能够左右舆论,深得民心的人,是无论什么君主都不愿见到的,更何况她身份敏感,是陈国的公主。 这事当真棘手,凤妫一时间竟有些慌神。救人她自是不后悔的,便是可以再选一万次,昨日她一定还是会救那母子俩,但是此时,她必须为自己的冲动,想到解决对策。 凤妫正思索着,突然,一队侍卫闯进来,为首的人冲进来,直将站在柜台前的凤妫推到一边,凤妫踉跄了一下。 老太太连忙扶住她,对着侍卫怒目而视,“冲撞了神女娘娘?你们是冒犯神灵啊!” 那侍卫把药单递过去,粗鲁地打量了一下凤妫,见她身着随侍之服,心里先升起三分轻视,“什么神女娘娘!息侯旧疾复发,病势汹汹,天王老子挡路都不好使!” “我告诉你们,”侍卫伸出手指,指着两人,“要是耽误了息侯的病,本大人让你,和你的神女娘娘,一起掉脑袋!” 老太太嘴里喃喃自语些“你们这样,是要遭报应的……”的话,凤妫连忙把老太太拉在自己身后,“老人家,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是什么神女。” 侍卫们闹嚷着让老板先给自己抓药,一时间药局中十分混乱。 凤妫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尽量的遮着额头,只等到老板将药拿来,她拿了药,急忙离开。 凤妫一路捂住额头,匆匆回到客栈。弦歌见她模样,连忙迎上去,“小姐,这是怎么了?” 见到弦歌,凤妫无奈的叹口气。 “弦歌,我们可能惹祸了……” 将桃花神女一事匆匆说明,弦歌也是眉头紧皱,“老百姓热衷这种鬼神之说,你本就生的好看,被那些人翌神话,自然能流传开来。只是这种言论虽非我们而起,但我们却应避嫌。萱妫公主此次偷溜出来,必定不能多呆,到时我们劝劝太子,早走为上策。” 两人边走边说,这时已到了煎药的炉火旁,凤妫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等到御寇哥哥病有些起色,我就和他说,早日回国。” 弦歌打开药包,往药罐里舀水。凤妫的眉毛皱起,抓起药闻起来,忽然说,“这不对!” “怎么了?”弦歌放下水瓢走过来。 凤妫捡起药包里的药材,眉头紧皱,“生天仙子、斑蝥、山茱萸……这都是有毒的药材,搭在一起根本不是补药,而是慢性毒药。” “难道请来的大夫对御寇公子不利?”弦歌也皱起眉头。 “不,大夫开的药方我看过,没有问题,这不是我们的药方。”凤妫回想了一下在药局发生的事,“那时情况混乱,我又急着回来,兴许是拿错了息侯的药包。” “息候的药?那息候的名声我可是听说过的,都说身子弱,可是为什么要吃慢性毒药呢?”弦歌表情凝重。 “会不会有人想害息候啊……”这么说着,凤妫忽然想到什么,眉头皱的更紧。 “不对,方才的侍卫说息侯旧疾复发,危在旦夕。这拿错药……一旦息侯出事,药包拿错这种事很快就能查出来,我穿着陈国随侍之服,额头纹样显眼,稍一调查就能查出她的身份……加上之前桃花神女的说法,御寇哥哥怕是会变成众矢之的。” 凤妫手脚麻利的将药包好,几乎是没任何犹豫的往外走。 “我得给他把药送去!” 弦歌点头,她心里清楚,这趟送药,往好的说,也许能救人一命,往不好的说,就算出什么事,也不能连累陈国,因此,凤妫必须去。 弦歌拿着一顶帽子追出来,给她戴上,正好遮住额头的胎记,又道,“各国大夫用药多有不同,你之砒霜我之蜜糖,慢性毒药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提了,把药送到管家手上就回来。” 凤妫点点头,“好,我去去就回。” 凤妫步履匆匆,向着门前的人打听了息候的落脚处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竟是同一客栈,只是那息候最近状况不太好,老板便将客栈后的独院清扫出来,让他更清净些养病。 凤妫匆匆赶到独院,大门紧闭,门口一个侍卫都没有。凤妫试探着用手推了一下门,大门锁得严严实实,凤妫拉起门环,重重敲了几下,等了半天,漆黑的两扇门像是沉默的巨兽,抵死不开。这该怎么办呢? 若是药送的晚了,凤妫还有扣药嫌疑,现在这个药包就像定时炸弹,越早出手越好。 凤妫扬头看了一会儿大门,稍微退远了些,看着那小院在这条街上的位置,试着沿着院子的墙根往前走,果不其然,一扇小门出现在眼前。 凤妫伸手一推,小门应声而开,凤妫闪身进去,关上角门。 一路上却遇不到一个人,凤妫站定细听,只能听到风起于青萍之末,草叶窸窣,更显院中安静得诡异,凤妫不禁心头一紧。 但这趟送药,她非去不可,否则一旦出了纰漏,不仅是她,连带御寇也会遭殃。 绕过回廊,进入一个院落,正在迷茫之际,听到了屋子里瓷器摔落的清脆之音,凤妫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推开房门,“我拿错了息侯的药包……” 饶是凤妫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一群黑衣人手持长剑,剑尖直指一个青年。青年坐在椅子上,脚边碎裂的茶盏还在往外涓涓流水。 凤妫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到底是息国内乱,还是有人想借此嫁祸给蔡国。 阴差阳错(3) 蔡献舞揉着发胀的脑袋,从书暖阁的桌子上支起身来。伏在案头睡的一夜,到底是不解乏的。宿醉加上休息不佳,他只觉得浑身酸痛。 负责洒扫的宫女推开暖阁的门,没成想正看到睡眼松懈的蔡侯,一时间竟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见蔡献舞眉头紧皱,眼皮半闭,一只手揉着太阳穴,声音有些沙哑,“来人,更衣。” 微微嘶哑的声音不仅不掩风流,更是多了几分不羁,那宫女听了,脸颊微微烫起来,连忙应是。 随身服侍蔡侯的宫侍带着侍女们过来,蔡侯擦了脸,喝了醒酒茶,这才让他觉得舒服一点,懒懒起身,伸开手臂,任由宫侍给他更衣。 眼神略过,正瞧见到书案上的那幅画,桃花依旧,燕儿成舞。蔡献舞的记忆有片刻的迟疑,稍后,那少女轻灵的笑声便仿佛在他耳边响起。 记忆零碎的片段拼凑,那一路相随,肆意泼墨的畅快便是都溢上心头。他只记得女子身段窈窕,笑声若潺潺溪水,沁人心脾。 “只是想同你比一比……” “江湖再见,我走了……” 那些话语,历久弥新一般,让人难忘。只是女子的容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画真真切切,室内仿佛还有着女子的芬芳,他的心底忽然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想知道,这拿走他一副轻舟横渡图的人,究竟是谁。 “昨日书暖阁,可还有人来?” 值守的大宫女一惊,慌忙跪下谢罪。原是因为她昨日有些头昏,看着宫中大宴,想着也蔡侯也不会再来书阁,便没当值。 蔡献舞看着那隐在桃花中的一双燕儿,心情竟是出奇的好。挥挥手示意作罢,只是环着室内走起来,他心中明白,雁过留痕,既然来过,便不会毫无踪迹。 果然,在门槛边的木屑上,找到了撕碎的衣角。那衣料不似蔡宫之物,蔡献舞仔细想着,一心想寻出这衣料的出处。 这么想着,蔡献舞的亲侍魏武,神色匆匆的赶来。他双手抱拳,行礼匆匆,看着便是寻找许久的样子。 “王上,昨日都城里有件事,穿的沸沸扬扬,臣只觉蹊跷,还望您来定夺。。” “哦?”蔡献舞将那衣料放入袖中,转而对着魏武询问道“什么事?” “昨日起,坊间一直在传蔡侯生辰,神女下凡,桃花一朵,妙手回春。说是那桃花神女,凤眼星眸有着绝代风华。一碗水也能施法变作医死人,肉白骨的回天奇术。现如今,大街小巷都传遍了,都说是您福运深厚,才能逢生辰,让上天垂泽,引神女降世。” 蔡献舞饶有兴趣的听魏武将这一席话听完,坐回椅子上,若有所思,“天降祥瑞,为我祝贺生辰?这样的好兆头……我难道不该贺一贺?” 那魏武看着蔡献舞,分辨不清他的情绪,只能尽职尽责的再回话。 “王上,诸国使臣都在。臣只怕,有人包藏祸心。”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也不同你玩笑,如今流言传到哪种地步?”蔡献舞正了神色,他几番思索,当然已经洞察其中关键。 “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传。” “那神女现在何处?” “救完人后,神女就走了,无人知晓她在何处。可是……有一老妇说是在药局见过,那药局的老板倒也做了辅证……如今百姓们,都在寻找神女神迹,只盼着能为自己消灾去病呢。” 蔡献舞的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 “左右民心,有点意思。我倒是想看看,这神女,究竟出自哪位大家的手笔。我可要诚心的拜上一拜了……” 魏武当即明白蔡献舞的意思,左右安排了仪仗队。寻神女之迹,自然要去询那对被救过的母子了。 一间简陋的茅草房中,叶青的娘还躺在床上,脸色虽然苍白,但是人已然无碍。 叶青正哼哧哼哧的拉着风箱。有浓尘阵阵的滚出,叶青却丝毫没被影响。他哼着歌,一双眼笑的直如月牙一般。 他从出生后,便体会了生活的艰辛。上天从未垂帘过他什么,他也从不敢抱怨。可是就在昨日,那神女姐姐给他带来了幸运,生而至今,从未得到的眷顾,让他的一片天都亮了。 想着曾被神女姐姐照拂,叶青只觉得,生活也变得明亮欢快,对一切未来都充满了希望。 陈旧的木门啪嗒啪嗒的被敲响,叶青轻快的打开门,当看清门前人身上的服饰,以及身后的仪仗队后,叶青有些愣住。 举国大典时,他曾经躲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过他蔡候,那个好看的如同天神一般的男子。他也曾想,自己以后一定要建功立业,站在朝堂上,与蔡侯谈论天下。 只是没想到,一切竟然来的那样快,蔡侯如今就真真的站在他面前。他有些瘦弱的身躯,局促地僵着,偷偷抬眼打量蔡侯,只觉得他一站在这里,寒屋陋室都变得贵气满盈。 旁边的侍从推了他一下,“行礼!”叶青急忙跪下去,揣揣不安。 蔡献舞这才开口,“你便是那个赤诚孝悌的孩子?免礼吧。”这时候开口,才能恩威并重,显示他是个贤明之君,这便是帝王之术。 叶青果然千恩万谢地起身。 蔡献舞打量着室内,都是蔡国寻常人家的样子,从衣食住行,到桌椅门窗,每一样都是寻常蔡人的样子。 “听说,昨日是桃花神女帮你救了你娘?” 一提到神女,叶青明显激动起来,他重重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想到了什么,跪下去朝着蔡献舞重重的磕了头。 “是王上您的福泽庇佑,才能让我们百姓蒙荫。叶青,叶青替母亲拜谢了。” 蔡献舞被这话一说,顿时心情也不甚紧张了。根据他一番观察,这孩子倒不是说假话。于是便问了经过,只是那孩子毕竟年少,又因昨日事态紧急,心神俱乱,所以说的也不甚详细。只说是神女娘娘用两碗水,便救了自己娘亲…… 这样一来,众人更是惊讶,甚至魏武都有些动摇,难不成真的是神女下凡? “咳咳……王上,请恕罪,民妇实在没力气起来行礼了。孩子小,不懂得……只是,民妇昨日后来醒过来后,喝过的东西隐约还有印象,像是麻油和很咸的盐水。” 这话一出,众人才发现那塌上的妇人。到底是鬼门关走过一遭,此时还有些憔悴。 蔡献舞点点头,摸着叶青的脑袋问道。 “行了,可还记得那神女的样子。” 叶青点头,却又摇摇头。蔡献舞被他那样子逗的发笑,只觉得好玩,又看这母子家徒四壁,心中不免生了恻隐之心。 “来,我问你。愿不愿意同我回王宫,把神女的样子说给画师,然后找出神女娘娘?” 听了这话,叶青像是不敢相信一般,揉了揉耳朵,确定无误,一双眼睛中满是神采奕奕。 “愿意,愿意!” “好小子!收拾一下,带着你娘,一起进宫。念在你一片孝心,又为朕做事的份上,以后,朕会给你入学堂的机会,别让我失望。” 叶青在满眼的不可置信中,竟显露了孩子的本性,高兴地拉起蔡献舞的袖子摇晃起来。 “王上,你真是世上最好的王!” 魏武等人眼见叶青行为不妥,想要阻止,却被蔡献舞示意不用。而因着被摇,蔡侯袖中的衣角,也被甩了出来。 叶青看着自己闯祸,吐了吐舌头,鬼头一样窜过去捡起衣料,一脸做错事的样子,想要规规矩矩的递上去。 只是叶青的目光落在那衣料上,眉头蹙起,只听到长长的一声咦。 “怎么了?”见叶青看着衣料出神,蔡献舞问道。 叶青指着那衣料,一脸笃定的说着“神女娘娘,穿着的就是这样的衣服!我记得!” 魏武询问,“这样的衣服?紧凭一片衣料,你如何断定。” 叶青脑海中闪出当时的画面,反复确定后,才回话:“当时我哭的眼睛疼,周围的人也多,我只怕母亲醒不过来,所以一直抓着母亲的手,不敢抬头。而神女娘娘的衣裳,我看的最清楚!” 叶青的话这样肯定,魏武等人也不由得上心,魏武不知这衣料究竟有什么特别,自然要多看两眼,这一看,魏武的表情也有些微妙起来。 “王上,这衣料……是陈国随侍小厮的衣裳。” “陈国?” 蔡献舞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桃花帘与双飞燕,一碗水与神仙女。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两者竟会有些关系,更没想到,这一切竟然都与陈国有关。 晓风未起(1) 夕阳未及沉下,涛涛难掩红霞,几抹金赤不及消,镶镀沉墨。 上蔡的客栈中,御寇等人眼见着天色渐晚,凤妫还不曾归来,众人心头已是焦急难耐。 萱妫又着急又焦虑,“凤妫取药,去了这么久,派出去的人,一个也没寻到。那日上蔡城外的变故我还记得,会不会有人想害她?” 弦歌看着御寇的表情随着萱妫的话越来越差,脸色也不好看。可是看着神色憔悴的御寇,只能宽慰,“萱妫公主,别往坏处想……兴许小姐只是贪玩,过会就回来了。如今太子病体虚弱,我们还是不要让他更多担忧了。” 萱妫看看弦歌,又看看御寇,低声嘟囔,“我知道,可是……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弦歌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拿错息侯药之事,她抬头看了一眼御寇和萱妫,御寇还好,但萱妫心无城府,大大咧咧,若是知道此事,定然会告诉穆姒夫人。 如今那息候生死未卜,若真是因这一副药到的晚而丧了性命,依这穆姒夫人的脾气,也许就会借此大兴风浪。 弦歌心中有了计较,自然不愿多说那错药的事,只是更为妥帖的安排了陈国的随从去寻人, 到底是不放心,看着御寇休息,弦歌便是朝着后院息候歇脚的地方取来。此时的那府院大门敞开,弦歌进院中一看,四下无人,只在后院一间敞开房门的屋子里看到半个碎裂的茶盏,里面的茶水已经流干,旁边是她今早亲手给凤妫戴上的帽子。 弦歌浑身一震,随即迅速往回跑,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凤妫出事了。 凤妫的眼珠滚动一下,然后眼皮慢慢睁开,眼前是一片黑暗。凤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全身没有疼痛的地方,眼珠也完好,可见这黑暗只是因为被关之地的缘故,那群黑衣人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剜掉她眼睛的地步。 这时候,凤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双手双脚都没有被绑,除了伸手不见五指之外,竟然是自由的。凤妫站起身,伸手在周围胡乱地摸索着往前走,很快,她就明白了这是为什么,四周全部都是土壁,形成一个圆形的空间,有一截土堆成的台阶向上伸,台阶尽头的盖子牢牢盖着。 漆黑的地下,阴冷干燥,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地窖。 凤妫摸急着想要找到着力点,向上攀爬,可是土堆松软,她抓不稳。土纷纷扬扬落下,凤妫重心不稳,竟朝着后面咋去。 落地,没有想象中的痛楚。只觉得一片温软,有着轻轻浅浅的呼吸。 “压够了吗,很重。” 下方传来的清朗男生,听起来似乎有些中气不足。可是这也让凤妫反应过来,她身下竟压着一个人。凤妫一下子跳起来,心中忐忑不安,更是因着两人亲密的接触,只觉得耳根都发红起来…… 黑暗里突然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凤妫当即想到,这人应该就是那门中的青年。凤妫问道,“你……?没事吧?” 那个有些虚弱的声音反问,“你是谁?” 这个简单的问题一下子难住了凤妫,她该怎么回答呢?陈国公主?陈国使臣的随侍?还是桃花神女? 凤妫想了想,微微一笑,“我是拿错了息侯的药包,给他送药的无辜旁人。” 这句话说了等于没有说,丝毫没有说明凤妫的身份,但却给出了重要线索,她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无辜被卷进来。 凤妫问他,“那你又是谁?” 那个声音淡淡回答道,“这息国的使臣落脚之处,我自然也是息候的臣子。” 凤妫立刻想到在息侯府看到的场面,“原来你就是那个长得漂亮的青年吗?” 黑暗中,是良久的沉默。 “对一个男人来说,长得漂亮可不算是什么好词。” 凤妫敏锐地发现,自从她表明了身份,这个声音就从虚弱变得冷静,甚至有些冷淡,不过她没有说破,这边是凤妫的聪明之处。 那人又开口道,“撞倒了人,总要有些表示吧……至少该把我扶起来,我有些头晕。” 凤妫连声抱歉,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前,青年的声音不带什么感情,“你踩到我的衣袖了……,“ 凤妫尴尬的避让卡,脚下躲开,可是慌乱中却被衣衫绊倒,再一次,摔向地面。好在这一次有所准备,凤妫朝着预想中那人方向的右边滚去,却结结实实的又落入人怀中,只听到一声叹息。 “你难道是会预判?躲都躲不开啊……” “抱歉……”凤妫蹲跪起来,手指在地面摸索着,沿着布料往前摸,手心猛地盖在青年的手掌上,凤妫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 “地下很凉,你可以动作快点。不然等人来救时,我不确保会对你施以援手。” 凤妫感觉到这人传达给她的讯息,虽然遇险,但是他们可以出去。至于为什么青年笃定自己可以离开,凤妫索性不问,知道自己能出去便足够。 一念及此,凤妫也不顾忌那么多,重新伸出手,沿着他的胳膊,摸到他的肩膀上,艰难地将他扶起来。青年体温偏低,身体似乎也不太好,但远不到虚弱的地步,没过一会儿就能自己走动,两人一起挨着泥土墙壁坐下去。 那青年的体温明显有些高,地窖中寒凉,凤妫隐约感觉到那人的颤抖。她将自己身上的一件外衫拿下给青年披上。 到此时,聪慧如凤妫,都不曾想到,这青年便是息候。大抵还是涉世未深,凤妫不曾想到,一国之主,也会与狼狈的时刻,也会被人暗算,凤妫难得的愚钝,却成了她此时最大的保命符。 那息淮感觉到披上的衣服,明显想要推拒。 “你在生病,还是不要坚持了……况且,我还用你垫着摔了两次,当做补偿吧。” 这样一说,那推阻的手果然没有继续。两人各坐一方,谁也没有再说话。 “谢谢。” 黑暗中不能视物,也没有声响,凤妫摸着自己的脉搏,计算时间。一息、两息……时间过得缓慢,凤妫觉得已经过了半天,结果一算,还不到一个时辰。她旁边的青年一言不发地坐着,似乎耐性极好。 凤妫终于忍不住开口,“你那个茶杯不错,摔碎了有些可惜。” 息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黑暗中难捱,难免想和人说话,但两人都身份敏感,因此谈及往事是不行的,他们又没有什么交集,只见了一面就被关进地窖里,因此也只能谈谈那时候的事,也亏凤妫记忆力惊人,要不然连这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神不错。”息淮把后面那句“那是我常用的”咽下去,重新说,“你刚才讲,你是来给息侯送药?” “没错,我在药局里一时错意,竟将息侯的药包拿走,回去发现之后就匆匆送来,没想到送到地窖里了。”凤妫有些开玩笑的意味。 “恩”息淮的冷淡,竟让凤妫有些安心。此时的冷淡,正说明了毫无顾忌,若是居心叵测,怕是才会格外热情。 “敢问公子,既然是息候的臣子,可知道息候到底是何病症?” “畏寒,低烧,总觉乏力,嗜睡,提不起精神……” 凤妫心中震惊,那息候的药,引起的中毒反应就该是这些。弦歌所说的以毒攻毒,肯定是不可能的。凤妫此时,心中一时天人交战,她明知不该多管闲事,可又不能致人命而不顾。 凤妫不知这青年究竟是何身份,于是心中拿捏起分寸。小心翼翼的提醒,“息侯的药,打开看过……公子还是提醒息候,在寻觅一位良医,换一副药,兴许就能药到病除了。” 息淮没有在说话,凤妫不知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这息候到底是因病,还是被人谋害,到底不是她可以揣测的。而此时她根本分辨不出青年的心情,于是只能一起陷入沉默。 凤妫正思索着,如何绕开这个话题时,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丝响动,息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她说了一句,“晕倒!” 随后自己倒在地上。凤妫十分机警,应该说从醒来到现在,她一直处在戒备之中,闻言立刻效仿,晕倒在地。 地窖的盖子似乎被打开,隔着眼皮能感受到光线出现,紧接着似乎有两个人在低声说着什么,接着是两道脚步声。 凤妫听到了拔剑的声音,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人好像打量着什么。凤妫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冰冷的剑已经抵在了息淮的脖子上,但是紧接着,那两个人开始相互推诿。 “你动手吧。” “上面可是说,你是主将,自然是你动手……” “他可是……”那人似乎比划了一下,“我不敢。” “你他妈的……” “你敢你上啊!” 息淮伏在地上,冷静地听着这两个人的话,似乎他们要杀的根本不是他。见两人心虚之际,他的手在袖子里攥住一个小紫瓶,手指一挑,将小紫瓶的瓶塞打开。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果不其然,传来两声沉沉倒地的声音。 随着倒地之声,息淮从袖中取出一枚烟弹,朝着地窖上丢了出去,片刻,白翎带人出现。手脚麻利的将息淮从地窖中救了出来。 息淮起身,意态闲暇地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而白翎则将那两个晕倒的人丢上来过,并在他们身上一番搜查,果然翻出了令牌。 息淮施施然的站在那里,他的表情太过平静,似乎刚刚经历的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而只是一场郊外踏青。 “处理现场,别留下痕迹。“ 息侯一边往前走一边说,“你安排,我要立刻离开蔡国,谁也不惊动,包括息国使队。” 白翎应声,两人已经走出一段路。而这地窖,本就在上蔡的荒凉角中,息淮忽然发现了自己肩头的女子衣裳。 他沉稳的脚步,忽然停下,像是有所思考。 “这,是陈国人的衣裳?” 白翎点头。 “客栈里见过,是陈国人。” “地窖里还有个女子,中了那迷烟,一时半会醒不来,走之前,你先把她送回去。” “君上,会不会有麻烦?” 息淮忽然笑起来,他清浅的眼底有了细碎的浮光。 “你在质疑我?” “属下不敢”看到息淮的笑,白翎几乎是逃命似的离开,跟在息淮身边这么多年,他太知道这个笑意味着什么。龙之逆鳞,一旦触碰,还是提早脱身为妙。 月夜微凉,而本该养病的御寇,却在夜里出现在蔡国王宫中。 御寇脸色苍白,头上冒着虚汗,焦急地等待着蔡侯。他虽然知道深夜入宫的诸多不合礼仪,但是对于凤妫的担心,早已凌越于这些礼节之上。 蔡献舞在梦中被吵醒,自然不甚欢喜。白天的神女与陈国已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己没去找陈太子,这太子反倒是半夜登门,这一番,蔡献舞竟有几分期待,这个陈国,还会有什么奇事。 见蔡献舞到了,满心焦虑的御寇,也顾不得什么君子之风,不等蔡侯落座就匆匆行了一礼。 “御寇此来是有求于蔡侯,深夜造访,实在抱歉。可是人命关天,还望蔡侯海涵。” “哦?人命关天?这样严重?不知是谁人危在旦夕……” 蔡献舞的眸光中有着一丝玩味。 “这……是陈国的随从出门取药,行踪未明,我已遣人去寻,偌大都城,遍寻不及。因着入蔡都之前,我们就曾遇到埋伏,所以,恐怕是有贼人作祟。” 蔡侯依旧不慌不忙的样子,先是把御寇扶在椅子上,这才开口,“不过是一名随侍,哪里值得御寇公子深夜拖着病体来我这蔡王宫讨要人情……” 御寇知道,如今自己的行为,若只说是为了侍从,怕是谁都不能信服,若要在蔡候相助,定然得将事情坦白。而这蔡献舞的一番话,也正是给了御寇一个契机,只看他是否愿意把握。 御寇叹口气,才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敢瞒着蔡侯,那随从是我陈国的凤妫公主。本是随我扮作侍从向来蔡国游历玩耍,因着是私行,便没敢声张。可是日前在上蔡外遇袭,那些人便是冲着她来的。是以,我才如此忧心,她一个女孩子,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是万死莫辞。” 说到最后,御寇已是满目忧色。 蔡侯见御寇不似作假,半是疑惑的问,“那公主,额头间可有桃花胎记?” 御寇疑惑:“蔡侯怎么会知道。” 桃花胎记,桃花神女,蔡侯一时愕然。随即朗声笑道“好一个凤妫公主,好一个桃花神女。罢了,我这就派人去巡查,将着上蔡掘地三尺,也一定还太子一个完好无损的妹子。至于其他,我们改日再叙也不迟。” 蔡侯一道令下,蔡宫的侍卫倾巢而出,开始寻找凤妫。 那白翎按照息淮的话,要将人送回去。却没想,陈国的客栈中一个人都没有,也不知是不是使臣归国,白翎也没有时间计较,随性便将凤妫丢在了蔡国王宫的宫墙边,想着陈国的使队,王宫自会处理,便就匆匆离去, 于是找了半天的凤妫,就这么自己出现在了宫门口。捡到便宜的侍卫,还因此被蔡侯赏了一月的俸禄。 御寇一行人得了消息,知是找到了凤妫,于是连忙入宫。 弦歌见凤妫昏迷在床,心口一痛,急忙过去握住凤妫的手。萱妫直接开口发问,“凤妫是怎么了?”惹得蔡侯诧异地看她几下,萱妫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地往后退了一步。 御寇拱拱手,“抱歉……这次,跟来的妹妹有点多,这一位是萱妫。她心直口快,不存冒犯蔡侯之意,还望蔡侯见谅,只是凤妫她……” 蔡侯看他虽然行为有礼,但眼里也满是担心,不由开口道,“已命大夫看过,说是中了烈性迷香,只怕要昏迷几个时辰,不过对身体并无大碍,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 弦歌暗自庆幸凤妫终于平安无事,她一边照顾御寇,一边忧心凤妫,只觉得度日如年,又时时后悔不曾陪凤妫前往送药,面上平静,心里却柔肠百结,万般滋味涌在心头,如今见凤妫回来,实在是异常欣喜。 御寇也心里一松,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才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头晕目眩,脚下一歪,几乎就要摔倒在地,萱妫急忙扶住他。 蔡侯一见,开口笑道,“你快回去休息吧,别等凤妫醒了,她没事,你又倒了。” 弦歌也连忙劝道,“是啊,太子回去休息吧,小姐这里我来照顾就好。” 萱妫转身背对着蔡侯,这才敢开口,“不行不行,我留下来照顾凤妫姐姐,弦歌你回去照顾太子哥哥,要不太子哥哥要没人照顾了。” “这……”弦歌有些犹豫,但萱妫说的也确实有道理,而且,她也不排斥照顾御寇。 御寇也点点头,“也好,凤妫这里只需盯着就行,萱妫一人也可以。”转头看着弦歌,“只是要麻烦弦歌照顾我了。” 弦歌急忙行礼,“哪里的话,能照顾太子,是奴婢的荣幸。” “那你们快回去吧,凤妫这里放心,我也会在这里守着。”蔡侯一派君子风范。 萱妫有些紧张地绞了一下帕子,看着蔡侯的背影。 蔡侯正站在床边,看着昏迷过去的凤妫,从凤妫额头上的桃花胎记看到她的衣服。蔡侯把手伸进怀里,掏出那片衣角,只觉得有趣,“桃花神女连夜跑来和寡人比画,也亏你能想的出来,等你醒过来,寡人再和你好好比上一比。” 萱妫隐约听到蔡侯在说什么,只是听不清话里的内容,不由开口问道,“王上,您说什么?” 蔡侯把衣角塞回怀里,转身坐在一旁,下意识把这件事当成他和凤妫之间的秘密,“没什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想起什么,问到,“你们陈国都有何风物特产?” 那块帕子被绞得满是褶皱,萱妫却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不同以往,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心如鼓擂。声音太大,她担心会不会被蔡侯听到,抬头瞥了一眼蔡侯,却看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一时间,心跳声更大,萱妫下意识瑟缩一下,反倒把蔡侯吓了一跳。 “咳……”蔡侯换了一个话题,“你们姐妹两人平日里的性格是否也这样一动一静?” 萱妫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声,弄得蔡侯一头雾水。 凤妫醒来的时候,一时间还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她有些迷茫地转头四处看了看,脑海里的印象还停留在倒在地窖里的时候。 蔡侯见她神色恍惚,调笑似的喊了一声,“桃花神女?” 凤妫觉得头晕眼花,全身酸胀,只顾着伸手拍拍额头,努力回忆着昨天发生的零星片段。蔡侯见状,神神秘秘对她开口,“你可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凤妫这才抬起头,看着蔡侯,“实不相瞒,正有此问。” 蔡侯一脸严肃,“你有所不知,你本是天庭桃花神女下凡,如今时辰已到,特命本仙君带你回到天上,你此刻已经不在人间,过一会儿,本仙君将天庭诸位神仙为你一一引荐。” 蔡侯说完,只待风妫露出些诧异表情,没想到风妫异常冷静地指指趴在桌子上睡着的萱妫,“那么我这是一人得道,陈国升天吗?” 蔡侯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派风流潇洒,只觉得风妫有趣又不古板,十分好玩。 这时,弦歌和御寇因挂念风妫,一大早匆匆赶来,惊喜地看到风妫已经醒了。御寇看着蔡侯,十分感激,“蔡侯昨日寻人,又在这里守了一夜,实在是义薄云天。大恩大德,御寇没齿难忘,来日若有所托,必当全力以赴。” 风妫闻言,扶着弦歌下床,蔡侯忙着去拦,凤妫却强行行了一个礼,神色凛然,“凤妫方才不知恩人身份,得罪之处,还望莫怪。凤妫被卷入无端之祸,承蒙蔡侯施以援手,方能脱困。大恩不言谢,凤妫定当牢记在心。” 如此爱恨分明,知恩图报之举,令蔡侯不禁对凤妫又多了几分赞赏。 御寇关心地看着凤妫,问道,“昨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平白无故地,你怎么会卷入到祸端中?” 凤妫下意识觉得那位公子的事还是休要再提,因此只是推脱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也不过只是卷入一桩小事,此时祸患已消,待我们回到陈国,便再无干系了。” 凤妫终究是陈国子民,昨日留在王宫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醒转,长住蔡王宫就无名无份,于礼不合了。因此恰好随着御寇回到住处。 卧房里,弦歌死死握住凤妫的手,眼里含着泪。凤妫伸手拍着弦歌的肩膀,安慰道,“我这不是没事吗,别担心了,弦歌。” 弦歌不语,握了好一会儿,她平静下来,伸手把眼泪擦掉,“小姐,您这次真的是以身涉险,还好吉人自有天相,终于平安无事。否则的话,我也只能随小姐去了。” “弦歌,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凤妫反手抓着弦歌的手,“如果有一天,我去世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代替我活下去!你答应我!” 弦歌被迫点了点头,“好,我答应。”想起什么似的,弦歌皱起眉,“小姐,你昨天究竟是怎么了?” 风妫这才把昨天经历的事向弦歌一一说明,弦歌听完,也是神情严肃,“这件事里明显透着蹊跷,不说别的,就说息侯府偌大一个宅院,里面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这明显是计划已久。”弦歌摇摇头,“这件事我们不要再插手了,早日回到陈国为上。” 风妫刚想点点头,突然有些犹豫,“那日蔡侯救我回来之时,我已经昏迷不醒,不知道他所见是何等情状,有没有看到那位公子……”风妫仔细想了一想,“我恐怕还是要去见见蔡侯,一来是为了谢他救命之恩,二来则为了解释神女一事,若是有心人从中作梗,只怕又是一桩祸患,三来就是为了探听昨日之事,既然我已卷入其中,难保以后不起波澜。” 弦歌点点头,“既然这样,你就这几天过去,敬谢蔡侯救命之恩,就说太子身体不适,不便来访。否则你一人独行,于情于理,也是不合。” “好,我明日便去。” 第二日,风妫还没出门,就听到隔壁传来嘈杂的声音,她连忙去看,只见萱妫拿着信满屋跑,御寇气喘吁吁地坐着。 弦歌赶紧上前几步,给御寇顺着气,轻轻拍着他后背。 风妫看着他们两人,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御寇气冲冲地指着萱妫,“你让她说!” 萱妫站的远远的,把手里的信背在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御寇都被气笑了,“你说你,那封信我正看着,你冲进来把它拿走,就以为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只看了一半,也知道你干的好事!” 风妫连忙劝道,“御寇哥哥你现在还生着病,千万不要生气,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慢慢说。你们这样一个追,一个跑的,折腾半天也没个接过出来,只是平白浪费时间。” 弦歌拿起茶壶,给御寇倒了一杯茶。似乎是被风妫劝住了,御寇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平静下来慢慢说,“萱妫这次偷溜出来,我是直到了蔡王宫才知道。” 一听这话,风妫和萱妫都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她们两个,一个是当事人,一个是隐瞒不报,论起来都有错,只听御寇继续说,“到了就到了吧,事已至此,也不能让萱妫一个人回陈,路途遥远,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我也不放心。而且她眼巴巴跟过来,做哥哥的也不能拘着她,自然是她想做什么,只要不是违反纲常伦理的,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没想到!”御寇又气起来,“她只顾着玩乐,我嘱咐她写信回陈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今天早晨,侍卫来报,陈国这几天全国境内寻找萱妫,穆姒夫人以泪洗面,父亲也大怒不已,王宫内外一片鸡飞狗跳,家宅不宁,许多老百姓也因此耽误耕作休息,弄得民不聊生!” “事到如今,我们赶快修书一封,回禀给穆姒夫人和王上,然后尽快启程也就是了。御寇哥哥你这般生气,也于事无补……” 风妫刚劝了几句,就被御寇打断,“你可知我最气的是什么?都已经到这般田地,她,她竟然还不愿回去!”说着,御寇就将手里的杯盏摔到地上。 众人皆知从未见过御寇的如此生气,一时都愣住。 风妫抬头看着萱妫,萱妫自知理亏,低头看着自己鞋尖。她是小女儿心性,如今对蔡侯生了好感,自然想着多见上几面,其实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如今又引得一向好脾气的御寇如此生气,更是怯了几分。 萱妫嘟囔着,“我……我没想不回去……我知道自己错了……” 回陈的准备非常迅速,凤妫找到御寇,直言,“我们回陈需得向蔡侯禀告一声,否则不合规矩,而我也想亲自为救命之恩道谢,还请御寇哥哥准我入宫。” 御寇点点头,“理应如此,你去吧。” 长卷细娟 凤妫一路匆匆,赶到蔡侯书房,好声好气地对站在门口的宫侍说,“烦请通报一声,就说陈国风妫求见王上,特来道别。” 不料那位有些老迈的宫侍闻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风妫有些不解,“敢问风妫所言,有何不妥之处?” 宫侍回身,对着凤妫行了个礼,慢悠悠地开口,“您有所不知,王上作画时,无论何人,都不能前去打扰。盖因王上曾有言,为人做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力竭而败,意竭而终。是故需凝神聚气,抱元守定,时时拂拭本心,方才能够不为外界所动。王上之作画,不仅仅是作画,更是冶炼身心,思考天下大策之举。” 风妫听得呆住,只觉得怪不得蔡侯能为王侯,往日所见酷似纨绔之举,想必只是他的一面而已,剩下杀伐果断,决策英明的一面,就在这书房里了。不知怎么,她突然有些羡慕来蔡国和蔡侯比画的萱妫。 只是他们一行人回陈已是刻不容缓,眼见日流影移,晷针转动,再拖下去不等见到蔡侯,凤妫就要回去了。 凤妫皱起两道细眉,焦急地张望着,恰好和站在窗口的蔡侯四目相对,两人眼神相撞,都是一惊。蔡侯推开房门,走到书房外,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在外等着?” 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蔡侯的语气过于熟稔,仿佛他们认识已久。蔡侯暗想,虽然他早已知道风妫之事,但风妫此刻才见到他两面,万万谈不上熟络,这次是他一时大意。只是他虽有些窘迫,但性子风流豪爽,也并不当作什么,反而含笑开口,“凤妫公主特意来到蔡王宫,却又为何驻足此地,止步不前?难道寡人长得虎背熊腰,吓到公主不成?” 凤妫也是一笑,仿若无事,默契地将这一章翻过去,“王上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若您能将人吓到,那才叫人不信。风妫不过是和这位宫侍聊了几句,对您的气劲之说深感佩服,等得心甘情愿。” 蔡侯回头看了那个宫侍一眼,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您老啊,就别四处鼓吹我的那些话了!” 宫侍行了个礼,老神神在的样子,“属下不敢。” 蔡侯对着凤妫做出个“请”的手势,一边走一边说,“这是曾经跟着我父亲南征北战的功臣,后来受了伤,就做了宫侍,侍候我父亲,也算是看着我长大。” 凤妫刚要问到宫侍说的那些话,蔡侯就继续说道,“那些话是我以前在学堂念书的时候说的,他记到现在,也不知怎么,今天竟对着你说出来,都是以前的事了,现今我可不在意作画的时候,周围有没有人在。” 不知怎么,凤妫竟从蔡侯带着笑意的话里,听出一丝苍凉来。到底是什么,会让一个在学堂念书,十一二岁的孩子忍着一口气,绝对不松懈。凤妫不必问,王室之中,骨肉相残,同室操戈,一切的一切,无外乎权力二字,从古至今,人皆如此。 蔡侯像是想起什么,拍着手道,“你来的正好,我这幅画刚画完,你且看看如何。” 凤妫走近,只见桌子上横着一幅长卷,画卷上黄沙万里,旌旗猎猎,正是两军对战之景。战事惨烈,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只见将士们早已杀红了眼,血积刀柄,滑不可握,犹奋勇争先。画面冲击力太大,凤妫整副心神都被吸引,越看越是投入,胸中充斥着肃杀之气,几乎要陷进去。 见状,蔡侯当机立断地伸出手,猛地拍她肩膀。凤妫浑身一颤,这才醒悟过来。蔡侯见她如此沉迷,心中不禁有些得意,“寡人这幅《边塞征伐图》如何?” “技法圆臻,形容生动,更难得的是,这画在诱导我去看去想,而不是我来观画。”凤妫从那种意境中脱出,虽然依旧心有余悸,但似乎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蔡侯还来不及得意,凤妫又开口,“只是,我认为这幅画有一处纰漏。” “什么纰漏?公主莫不是诓骗寡人吧?”蔡侯对此言难以置信。 凤妫伸出手,指着画卷上方的题诗,有些痛心疾首,像是看到一把绝世兵器被用作柴刀,“王上为何要题上这样的词?” 画卷上,写着“玄黄始判,星分地连。桑林吐日,虞渊含烟。”。 凤妫继续说,“词不可谓不好,然则与王上所画并无半分干系。这就好比一个人在炎炎夏日偏要穿百雀大氅,东西固然是好的,但若是不合时宜,还不如没有。” 蔡侯露出惊喜的神色,似乎看到了知己,“公主所言极是!寡人也觉得这句题得不好,方才正在犹豫着要题上什么诗,倚窗远眺,也是因为这个。公主可有见教?” 凤妫盯着画纸陷入沉思,“玄黄始判,星分地连。桑林吐日,虞渊含烟”四句,开篇极盛,笔法浑雄,从远古分天裂地写来,笔锋一转,又有日出于暘谷,落于虞渊,朝升夕落之景,端的是气势雄伟,只是要怎么才能契合画卷主题呢? 沉思一会儿,凤妫拿起笔,起笔之势仍有些滞碍,随着笔尖落在纸上,动作变得越来越流畅,只见她笔走龙蛇,运笔如飞,凭着一口意气,写出酣畅淋漓的四句。 书罢,墨迹未干,蔡侯就执起画卷,迫不及待地读出来,“寸光飞驷,黄沙徘徊,万春自此,一去不来。”品评一会儿,蔡侯拍桌赞叹,“写得实在太好!” 凤妫续的这四句,论起磅礴气势,并不输于蔡侯,而且笔尖一转,将这股浩荡气度引入画卷之中,画上的苍凉和诗里的大气相互映照,将全篇更提高一个层次。 “万春不来……”蔡侯托着画卷,喃喃自语,显然已经沉浸在诗意之中,半响,回头看着凤妫,眼神里带着赞赏,“公主不仅心思纯善,更怀有大才,实在令人钦佩。” 凤妫倒是有些不解,“王上所言一向有理有据,不知''心思纯善''之言,又是因何缘由?” “公主于医馆之前以盐水救了妇人,桃花神女之名早已传遍都城,寡人也略有耳闻。” 不等蔡侯说完,风妫急急行礼,“回禀王上,风妫此次前来,也是要解释这件事情,神女之说,实在是有些人牵强附会,见我额头胎记,以讹传讹之下,所传的谬论。待到凤妫回陈,这个风波自然消会弭于无形,还请王上不要介意。” 蔡侯潇洒一笑,“原本就是公主施以援手,救我蔡国子民,寡人又怎么会为难公主。况且,神女之说也未必是假,公主风姿天成,担得起桃花神女之名。” 蔡侯此言已经有些轻佻,凤妫一时也不知是惊是喜,只是她终究没有忘记所来的目的,开口道,“王上所言,凤妫不敢当。此次前来,除去流言一事之外,还有两件,一是陈国使者即刻便要回去,太子御寇身体不适,因此风妫代表一行人,特来和王上道别。” “即刻便回?怎么如此匆忙。” “其中牵扯一些家事,恕凤妫不便细说。” “既然如此,寡人也不再追问了,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是风妫私人之事。”说着,风妫对着蔡侯行了一个大礼,蔡侯急忙将她扶起来,“公主这是为何?有话还请直说。” “风妫多谢王上救命之恩,若是无王上援手,风妫此时还不知身在何处。” “公主客气。”蔡侯摆了摆手,“公主在都城出事,寡人难辞其咎,救人之事本就应该的。” 春红夏荫 春红已谢,夏荫繁茂。 脚下松软的泥土和树影摇曳中跳落的光斑,都让人心情愉悦。御寇一行人疾驰快走,终于来到蔡国边境,眼看马上就要到达陈国,就连弦歌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在蔡国的几日,被迫卷进各种事里,如今眼看能够回到陈国,回到以往平静的生活,如何令人不高兴?而御寇的欢喜更多了一层含义,自他知道萱妫偷跑出来一事之后,一直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只怕出了什么差错,如今能顺利回陈,实在是放下心头大石。 主人高兴,连带侍从也轻松起来,一想到顺利回到陈国之后的奖赏,众人不由加快了步伐,往前赶去。 宽阔的官道上,陈国浩浩荡荡的队伍异常惹人注目,若是风妫此刻坐在外面,想必一定会惊叫起来。只见与陈国出使的车队迎面而过的,正是那日在桃林之中为躲避追杀拽着她沉进湖里,又差点将她杀死的人! 熊赀和几个侍从驾着高头大马,迅速擦过陈国的车队,突然,他像是有所感应,停住骏马,扭头回望着。 身后的随侍见了,立刻机警地向前,轻声禀告,“这是陈国使蔡的使者。” 熊赀的双目微眯,若有所思,随后一抖缰绳,策马远去,身后的侍从纷纷跟上。 越过边境之后,剩下的路程就很快了,一行人水路旱路换着,不过两日,就回到宛丘。 不料,等待他们的不是欢呼和奖赏,而是陈宣公和穆姒夫人的怒火。 御寇跪在书房里,他旁边同样跪着的是萱妫和凤妫,弦歌没有资格踏进书房,只能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谁准你这般大胆,竟敢私自偷溜到蔡国!”陈宣公面露怒色,把手里的杯子重重摔在地上,杯中的热水四溅,萱妫急忙躲了一下,但手背上仍被溅起的热水烫红一片。 一见到萱妫这样,穆姒夫人立刻心疼起来,她皱皱眉,却不好对陈宣王说什么,于是对御寇说,“萱妫有错不假,但她毕竟年纪小,不懂事。御寇,你这个做哥哥的,见到萱妫之后,竟然连封信都不写,不告诉我们一声,让我们平白担心这么久,闹得陈国都不得安宁,哪里像哥哥的样子?这也就算了,虽然闹到这步田地,不过毕竟还是家事。但萱妫想混入车队,去找你府上的管家,竟然两三句话就能说通,成功混进去。倘若今日不是萱妫,是其他不明身份之人,在蔡国假借陈使之名出了事,又当如何!你贵为太子,御下手段这般不济……” “够了!”眼看穆姒夫人越说越诛心,陈宣王猛地站起来,衣袖一振,制止了她,“御寇此事固然有错,但他既然身为太子,就不是什么人都能妄加指责的!”陈宣王虽然恼恨穆姒夫人罔顾尊卑,但也知道不能在小辈面前公然打她的脸,因此语调虽重,但话里内容却不甚激烈。 穆姒也知自己出言太过,御寇再不济也是宣王的儿子,是宣王钦定的太子,不是她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诘难的,但她眼看萱妫如此,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恼怒,若是无人出气,实在郁气难消。她硬是扬起一丝笑,“王上说的有理,此事太子之错尚可揭过,但我竟不知,为何凤妫会一起到了蔡国,凤妫,是不是你纠缠太子,硬是缠着他带你入蔡?你知不知道,你也是公主,做事怎么能如此荒唐!” “穆姒夫人,此事与凤妫无关,是我把她带入蔡国的!”御寇连忙开口,生怕连累了凤妫。 “那你告诉我,你为何硬是要将她编入车队,带到蔡国?我早就听你府上的管家说过,你本无此打算,临走之时才突然带她回府,不是她缠着你,又是什么?!”穆姒夫人似乎已经胸有成竹,连声问道。 御寇一下为难起来,他总不能说“穆姒夫人您属意暗杀凤妫,在桃林布下大片埋伏,因此万般无奈之下,为保住风妫性命,我才决定带她到蔡国”,这话在心里堵着,但偏偏说不出口,御寇心思并不活络,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应答。 只是在他犹豫之间,穆姒夫人似乎已经确定了这件事的性质,她冷笑一声,“凤妫如此肆意妄为,王上,若是不加以严惩,让她分辨对错,只怕她下次还会再犯。小错不改,必成大患,还请王上明鉴。” 御寇急急求情,“王上,此事与凤妫毫无关系,不能责罚她啊!” 萱妫想不通明明是自己的一时任性,怎么结果变成凤妫受罚,她急得两眼含泪,“都是我不好,是我任性,与凤妫姐姐无关,要罚就罚我!” 穆姒夫人看到萱妫这样,更是恼恨风妫,“王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若是没个结果,只怕难以服众。” 陈宣王似有所动,“行了!你们吵作一团,哪里还有半分体统!凤妫先留在宫里,究竟如何处罚她,明日早朝之时寡人会亲自决定。至于太子和萱妫,”陈宣王看他们俩一眼,御寇和萱妫都低下头,“太子月俸减半,在府中闭门思过半月,好好反省。萱妫禁足宫中,不得随意外出。” 又对穆姒夫人说,“萱妫年纪也不小,是时候做些女红了,明日就找几个宫女教她,也省得她天天有事没事就闹着往外跑!你这个做母亲的,也该好好看着她!” 萱妫委委屈屈地点头,御寇则满心焦急,想要找公子完商议这件事,唯有凤妫神色从容地谢恩。 三人从书房出来,早有穆姒夫人的婢女长云等着萱妫,萱妫握住凤妫的手安慰道,“没关系,我去求我娘,不会让父王罚你的!”风妫笑着点了点头,没说一句话,她相信萱妫的真心,但她不觉得穆姒夫人会轻易被这几句话动摇,反而有可能萱妫越是求情,穆姒夫人就越生气,不过这些也没必要和萱妫说了。 婢女缓缓开口,带着些教训的语气,“公主一直叫夫人等着,这可不好,事分轻重缓急,还是快些去见夫人吧。”穆姒夫人未出嫁时,长云就伺候她,跟随她入宫之后,更是尽心尽力,在穆姒夫人面前一向很说得上话,萱妫不敢顶嘴,使劲儿握了一下凤妫的手,不情不愿地跟着长云远去。 众目睽睽之下,御寇也不敢和凤妫说什么话,生怕又被穆姒夫人看见,给他扣上个“屡教不改”的帽子,只能轻声道,“别担心,我和完叔叔会尽力保护你的。”说完就匆匆离开。 剩下凤妫长舒一口气,走到弦歌面前,冲弦歌笑道,“看来回来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必也不会要了我的性命,顶多是折腾几下,不必忧心,走吧。” 凤妫为婢 御寇一路行来,时不时有宫人对他行礼,虽然步履匆匆,但御寇依旧挨个点头示意。穿过回廊,就见前面鹅卵石小路上,站着公子款和他的侍从们,一群人浩浩荡荡,一边说笑一边前来。 御寇想绕开公子款,他急着找到完叔叔商量对策,不愿落入口舌之争。公子款却已经看见了他,当即走过来,行了个吊儿郎当的礼。不等御寇开口,公子款就站起来,怪声怪气,“听说太子哥哥这次出使蔡国,竟然将两个公主都偷偷带上了,引得陈国不宁。”一句“太子哥哥”叫得讽刺。 御寇心知此事他确有不妥之处,因此也不辩解,只是想绕过公子款往前走。公子款见御寇沉默,气焰更是嚣张,折扇一挡,挡住了御寇身前,“太子哥哥,听闻你府中的管家甚至能够越过你直接调度随侍,而你对此毫不知情。堂堂太子府,竟被你治理成这样,变成了管家府。事到如今,你还谈何治天下?” “款,你逾矩了,如何治天下,这不是你该问的话。”御寇面色平静地盯着公子款。 “哼!”公子款一拱手,“那款就祝哥哥,早日明白其中道理,款拭目以待。”说完,公子款带着一群侍从离去。 御寇看着他们的背影,面色难看。但他并不多想,而是迅速往前走,款虽然狼子野心,但毕竟是以后的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陈宣王对风妫的处罚。 来到完的院子里,完正巧坐在躺椅上,手里拿着一张信纸陷入沉思。御寇还来不及说明情况,完就一把拉着御寇手腕,走进屋子里。 御寇一头雾水地看着完把房门关好,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 完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桃林之中日日都有埋伏,埋伏一日都未散。” “什么?”御寇以为自己听错了。 完直接把手里的信纸递过去,“今天的份儿,你自己看吧。” 只见信纸上只简单写着一句话,“情况照旧,埋伏未退”。 “我的人只是远远探了消息,未深入其中,因此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从他们埋伏的痕迹来看,这群人手段老练,绝不是普通人。我想我们都猜错了,这群人恐怕和穆姒夫人无关。”完继续补充道。 御寇焦急地捏着信纸,“这可怎么办?这头,穆姒夫人从旁游说,父亲铁了心明天要惩治风妫。那头,桃林中又全是埋伏,难以回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风妫要怎么办才好!” “你说宣王决意惩治风妫?”完开口问道。 御寇还以为他在确认情况,“对,父亲为萱妫一事大发雷霆,穆姒夫人一搅和,就把处罚落在风妫身上了。不过这不要紧,父亲再罚也不会多重,倒是桃林的埋伏该如何是好?” “如此一来,宣王的处罚,反倒是件好事了。”完微微一笑,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此话何解?”御寇追着完连声问道。 “稍安勿躁,容我卖个关子,明日便知。”完一脸气定神闲,任由御寇好奇得抓耳挠腮。 第二日,御寇一早就等在交泰殿门口,左顾右盼,就等着公子完来朝。为了这件事,他昨晚辗转反侧,都没能睡好,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浅淡的黑眼圈。前来和他行礼的大臣见他这样,还以为他是在担心陈宣王的处罚,出言宽慰道,“太子不必忧心,两位公主到蔡国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王上责罚过甚,臣定将劝阻。过忧则伤神,郁气积于肺腑,于己无利啊!” 御寇只好被迫接受这些关心,一边回礼一边答道,“御寇受教,承蒙您老关心。” 正在这时,钟声响起,时辰已到。众人列成两队,随着交泰殿宫门打开,整齐地进入殿内。公子完还是没到,御寇心里焦急,又暗想,“难道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他随着队伍慢慢走近交泰殿,刚抬脚跨过门槛迈入殿内,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急忙扭头一看,正是公子完急匆匆跑进队伍里,“是为了计划,所以昨晚连夜布置?”刚这么想,就听到公子完回答身旁大臣的问题,“承蒙您老关心,并没什么事,只是今早一不留神,睡过头而已。”声音里还带着一点不好意思,气得御寇头一扭,不再看他。 陈宣王不知道下面的风云暗涌,众人站好等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走出来,坐在王位上,脸上的表情平静,看不出情绪。 等到众人行完礼,陈宣王习以为常地点点头,“诸位爱卿平身,不必多礼。”众人依言起身,陈宣王又道,“想必诸位也知道今日朝会所议何事,太子御寇私自携风妫入蔡,萱妫偷溜出宫,对他们三人的处罚,寡人心中已有定夺,想听听诸位的意见。”似乎是经历过一夜的时间冷静,也似乎是在早朝上面对诸臣时要保留身为君王的气度,宣王此刻看起来沉稳平静,完全没有昨天摔茶杯时的盛怒。 御寇心里一阵紧张,偷眼去看公子完,公子完在他斜后方垂眼站着,面容隐藏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御寇使劲儿对着公子完使眼色,公子完好像故意似的,微微侧了一边脸,在阴影里埋得更深。因御寇有些着急,回头的幅度难免大了些,站在他身后的老臣看着他,低低地咳了两下,御寇知道宣王讲话的时候这样张望,实在是无礼,只得无可奈何地扭头回去。 就听到宣王继续说,“太子月俸减半,在府中闭门思过半月,好好反省。萱妫禁足宫中,不得随意外出。”这些内容宣王昨日已经说了,御寇迫不及待地听对风妫的处罚。“风妫任性蛮横,不顾大局,硬要缠着太子出使蔡国,本应严加责罚,但念在她尚且年幼的份上,寡人想命她禁足半年并抄写典籍百篇,诸位意下如何?” 御寇闻言,心头一松,虽然陈宣王话说的严厉,将凤妫贬得顽劣不堪,但好歹对她的处罚并不重,禁足桃林的话,他和公子完多去看看就是了。抄写百篇确实有点多,但弦歌和凤妫一起长大,模仿起风妫的笔记也是惟妙惟肖,两人誊写的话也不过半月功夫,就能恢复以往的生活。 正在御寇庆幸之际,公子完越众而出,朗声道,“臣以为不妥。” 众人皆惊,全都转头看向公子完,御寇更是又焦急又不解,明明这个结果已经皆大欢喜,他都恨不得趁着陈宣王没改主意,赶快领旨谢恩,让这件事确定下来,公子完却在这时候出言反对,他都恨不得问问公子完,哪根弦搭错了。其余朝臣也都知道公子完一向照顾凤妫,一时间表情各异。 公子完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神色自若。陈宣王有些诧异,以为公子完不满对凤妫的责罚,想要得寸进尺为风妫求情,不由脸色一沉,不满地开口,“风妫性格顽劣,自作主张,寡人已是看在她去世的父亲面上给她开了恩,若是仍有不满,难不成还要寡人赏赐她黄金百两,以赞扬她任性骄纵?” 这话说的已经足够严厉,若是寻常臣子,早就跪倒在地,连连谢恩,但公子完恍若未闻,恭敬地答道,“王上仁慈,这才免去风妫诸多处罚,只让她自己反省,但臣以为,风妫毕竟年幼无知,若是不严加责罚,她根本不会记住这个教训,只怕下次还会再犯。” 此话一出,真正是满座哗然。御寇难以置信地看着公子完,大臣一脸错愕,就连陈宣王都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要对风妫严加责罚?” “对,风妫自幼长在宫外,对规矩礼仪都不怎么精通,只是一知半解而已,这才铸就今日的大患。臣以为,王上虽然仁慈,对凤妫一向宽容,但到底应该多加教导,让她明白是非。因此,臣以为应该让风妫入宫为婢,常伴萱妫公主左右,多瞻仰王室贵气,这才能懂得礼仪道德。” 让一个公主去给另一个公主当婢女,即使风妫空有公主名号,并没有任何宅邸仆从,即使她和萱妫情同姐妹,不在意虚名,但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御寇不敢相信这是公子完亲口提出的,楚宣王也不相信,但很快,楚宣王就恢复沉稳的表情,面不改色地说着,“对凤妫,寡人一向同情她身世可怜,没想到放任之下,她竟变成了这样。公子完思虑缜密,所提意见颇有可取之处。即日起,风妫入宫为婢,伺候萱妫公主左右。” 好不容易捱到早朝结束,御寇追上公子完,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墙角,低声逼问,“你这是怎么回事?说好想办法救风妫,怎么把她逼入火坑!她明明是陈国的公主,怎么能去给萱妫当婢女!” 公子完被拽过来,站定了,从袖子里拿出折扇,手腕一抖,折扇“嗖”地打开。公子完摇着扇子看着御寇,一言不发,看得御寇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才开口问,“说完了?” 思慕之情 御寇闷闷地回答,“尚未说完,等我回去给你列个单子,把不妥之处从头说到尾。” 公子完简直要被他气笑,把折扇一合,对着御寇的脑袋敲了一下,“你给我好好动脑子想想,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就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让她进宫给萱妫当婢女,不让她回桃林……”御寇突然双眼一亮,“你是说桃林中的那群人?” 公子完这才气定神闲地点点头,“终于明白了?桃林中的那伙人来势汹汹,情况不明,我们现在又没有足够的人手,还不如将错就错,借机让风妫入宫。宫中虽然也不太平,但好歹不会要了她的性命,顶多是为难几句罢了。” “如此一来,不费一兵一卒,这个难题便迎刃而解,还能让王上彻底满意!不愧是公子完,御寇佩服。”御寇笑意盈盈,伏身给公子完鞠了一躬。 公子完又用折扇敲了一下御寇的肩膀,“这下子你可找不出不妥之处了吧?” 御寇嘿嘿一笑,确实找不到不妥之处,但远在漱玉殿的萱妫正在气愤地走来走去,“怎么能办出这种事!” 一旁的婢女纷纷噤声,脑袋低垂,恨不得听不见萱妫的话。 萱妫对着桌子狠狠一拍,登时手掌疼得一缩,她怒气不减,反而更加严重,“风妫可是我的姐姐,怎么能做我的婢女!”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通报,“风妫……公主请见。”喊话的人明显停顿了一下,按理说此时的凤妫已经是漱玉殿的婢女,但侍卫已经见识了萱妫公主因为这件事发脾气,因此依然叫凤妫为公主。 这声“风妫公主”叫得萱妫又欣慰又心酸,连忙跑出殿门,拉住凤妫的手,“风妫姐姐!”萱妫有些委屈有些不满地看着凤妫,风妫倒是一脸平静,伸手捏着萱妫的脸,“这不挺好吗?咱们两个可以天天在一起了。”见萱妫依旧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风妫故意问,“怎么?你不想让我跟你住在一起啊?” “才不是!”萱妫急得反驳,又气风妫对这件事不在意,“你明明是公主,怎么能这样折辱自己!” “这哪里算折辱,反正在你的漱玉殿,我做什么不还是你说了算,你要是想啊,我还可以在这里过过当公主的瘾呢,让你给我端洗脚水。”风妫笑着去挠她的痒,萱妫被这么一闹,脸上的怒意也挂不住了,但还是有点担心地问,“真的没事吗?” 怎么会没事呢,凤妫之前虽然活得像个平民,无权无势,但名义上好歹是个公主,隐居桃林也可以说成休养身体。但现在,她由公主变成漱玉殿的一个婢女,婢女是什么身份,随便一个大臣的女儿都比她的地位高。但风妫看着萱妫,轻声又坚定地开口,“真的没事。而且我们可以住在一起了,同吃同睡,多好啊,以前想求还求不到呢!” 萱妫终于转怒为喜,高兴地拉着凤妫的手往前走,“那可真好!走,我带你参观漱玉殿,我跟你说,”萱妫凑过去说悄悄话,“我好玩的都藏在里面呢!” 蔡王宫,蔡侯的书房。 书房里鸦雀无声,蔡侯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然后转着茶杯欣赏茶叶舒展的样子,他不着急,一点都不着急。急,就容易乱;乱,就容易错,这道理他们都懂,所以蔡侯不急。但蔡侯不急,坐在他对面的楚文王熊赀就要急了。 “楚文王为何如此表情,若是被人看到,还以为我蔡国待客不周。”蔡侯把茶盏轻轻放在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楚文王看着蔡侯的动作,突然伸手指着蔡侯,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 “楚文王远道而来,刚才还在高谈阔论,说服我蔡国与楚国结盟,现在为何发笑?” “我笑蔡国国运短暂,就要毁在你这个亡国之君手中。” “亡国之君?楚文王的话孤倒是听不懂了。” “现在,只需你点一个头,蔡国无需承担任何风险,就有强楚作为盟友,共谋天下。这笔帐一本万利,但你却迟迟不应,难道不是坐视蔡国错失良机,自取灭亡?” 听了楚文王的话,蔡侯也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比刚刚楚文王的更大,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蔡侯又为何发笑?” “孤笑你鼠目寸光,自吹自擂,恐怕楚国必有大患。” “既然如此,那我倒是想听听蔡侯有何高见。” “你自称楚国为强,可知道齐国早已有精兵良马,上下一心,百姓富庶,政令通达。反观你楚国,内政混乱,尚有一些百姓,衣不能蔽体,食不能充饥,孤且问你,若是有朝一日,楚与齐为敌,齐军大举进犯楚国,你以何为强?” “好一番以何为强!”楚文王愤然而起,“蔡侯之言,不可谓不对。但我熊赀终有一日,能让你自己把自己的话收回去,还请蔡侯拭目以待!”说罢,拂袖而去。 蔡侯不紧不慢地又喝了一口茶,“楚王慢走,恕不远送。” 楚文王离开了书房,心头虽有薄怒,但却不得不承认蔡侯的话是对的。绕过书房拐角,就看见假山后面露出两片婢女的衣角,楚文王心情烦闷,不愿再见蔡王宫之人,正待转身,就听见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开口问道,“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 另一个稳重些的声音有些紧张地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私议王上之事,若是被发现了,恐怕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楚文王一下子来了兴致,略微一闪,闪进假山的山洞里,马上就听见近处传来几声脚步声,是稳重的婢女起身左右看了看,看到没有人,她才放心,“王上近日茶饭不思,总爱待在书房里,我有一次去送茶,看到王上对着一幅画痴痴地望,这不是思念成疾是什么?” 小宫女惊讶地“啊”了一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放低声音,“王上真的有恋慕之人了?姐姐知不知道对方是谁?” “我也不太敢确定,是前阵子开始的事,大约是自从陈国使者们回国之后,王上就慢慢变成这样……” “陈国?难道是萱妫公主?”小宫女好奇地猜测着。 不料那个稳重的宫女却有些迟疑,“我……我觉得不像。” “啊?不是萱妫公主?那还能有谁?” “你还记不记得桃花神女?” “我当然记得!就是前阵子凭一杯水救了老妇人的神女,据说她额头上生着桃花,所以大家都叫她桃花神女,王上好像还出宫问过她的事……啊!”小宫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兴奋地猜测,“难道王上他对桃花神女……?” “恐怕确实是这样……” “王上气度不凡,风流倜傥,就算真的是神女,想必也会同意的,若能和王上共度……” 稳重的宫女打了她一下,两个人嬉闹起来。 君子好逑 楚文王回到客栈,坐在椅子上回忆婢女们的话,鹰隼一般的眼眸微微眯起来,露出个意味难明的微笑,“桃花神女?额头上生着桃花?蔡侯有点意思。” 楚文王朝着外面喊,“老三进来。” 老三迅速进去,谨慎地把门关上,走到距离楚文王三步的地方站定。这距离是有讲究的,太远了容易被人听到,太近了若是来人叛变,主上毫无反抗之力,因此楚文王亲自定下三步距离的规矩。 楚文王敲着桌子,沉吟道,“我要你去办几件事,第一,查清楚前些日子蔡国流传的桃花神女之事,来龙去脉都给我搞清楚。第二,命守在陈国苍涯山桃花谷的人,分一部分去探听额头生着桃花纹样的少女之事。我给你们一旬时间,若是办不到,”楚文王目光阴沉,“就别回来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老三快速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蔡侯送走楚文王之后,把手里把玩的茶杯放在桌子上,轻轻站起身,错眼之间,眼神瞥到桌子上摊开的《边塞征伐图》,这幅图放在这里已经有三五天,画纸上的墨迹早已干透,但蔡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直没有让人来装裱,也没有让人收起来,只是摊开摆在桌子上。 蔡侯的眼神沿着画纸慢慢移动,这几天看得多了,对这张画的每一个细节都了然于心,这条曲线过后,就是那首诗,蔡侯题了上半截,风妫续了下半截的那首诗,“玄黄始判,星分地连。桑林吐日,虞渊含烟。寸光飞驷,黄沙徘徊,万春自此,一去不来。” 蔡侯已经不知道第几遍看这首诗了,但每次看到都会不自觉愣住,想起那日凤妫在书房续诗的样子。 其实那日离别,蔡侯告别的话说得丝毫不假,蔡侯与凤妫,一个是蔡国君王,另一个是陈国公主,正常情况下,两人相见的机会几乎没有,如果不是凤妫因为桃林中的埋伏被迫出使蔡国,他们可能根本不会相见。风妫这次回去,深居在陈国王宫,自然没有再见的机会,甚至下次知道彼此消息,可能是彼此嫁娶,昭告天下之时。 一想到风妫穿上嫁衣头戴凤冠,嫁往别国的样子,蔡侯就觉得心中烦闷。蔡侯随手拿起一本书,想要排解心中闷气,翻开一看,原来是前些日子他命人专门收集的,描写陈国风土人情的书。翻着翻着,蔡侯喃喃自语道,“蔡陈两国一向交好,如今蔡国与强齐相交,陈国国力也是日盛,若是能够联姻,必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蔡侯突然把书扣在桌子上,无奈地摇头,“什么为了蔡国……其实只是为了她……”蔡侯有些自嘲地笑着,不能不承认了,自从风妫离开蔡国,他就总不自觉惦念这个异国的公主,说着两国联姻是为了蔡国更好的发展,但扪心自问,提出这个意见,其实根本就是想和凤妫在一起,他喜欢上风妫了。 想明白了,蔡侯面容一整,恢复了以往风雅凛然的样子,喊道,“来人!” 门外内侍急急进来,行了个礼,“王上何事?” 蔡侯起身,一挥袖袍,“备下重礼,孤明日出使陈国。” 蔡侯出使陈国,这可是件大事,陈蔡两国一向交好,蔡国如今又得到齐国支持,更是如虎添翼,国力蒸蒸日上。因此,陈宣公率领诸位大臣,一大早就动身,远在章丘之外迎接蔡侯的车马。 已近盛夏,日出极早,大队人马在章丘城门外等待,一直等到接近正午,蔡侯的身影还没有出现。陈宣公和大臣们都汗染鬓角,湿透重衣,有些上年纪的老臣已经身体微颤,似乎将要摔倒。但没有人敢说话,乌压压的人群默默站着,人数众多但鸦雀无声。 陈宣公有些不满,蔡侯此次出使,事出突然,等到他们收到消息,蔡侯已经出发了。因此仓促之下,两国交引的礼节未能完成。蔡侯来访大张旗鼓,若是在礼节上怠慢对方,难免会让有心人在此事上做文章,倘若因此与蔡国生出嫌隙,失去一个可靠的盟友,那就大大不划算了,因此陈宣公不惜重礼,亲自出城相迎。 眼看头顶上的太阳越升越高,在一位老臣将要摔倒之际,忽然听到侍卫来报,“蔡国的车马即将抵达。”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对着官道翘首以望,首先听到的是“哒哒”的马蹄声,然后远处的黑影越来越近,先看到两匹高头大马飞驰而来,马上的蔡国侍卫飞身而下,对着陈宣公行了一礼。紧接着是两列侍从缓缓走来,队伍后面是一辆辆货车,载着各种各样的箱子。 但没人关注这些,所有人都在看着中间那架车辇,云纹回环,富丽雅致,典型蔡王宫的风格。 蔡侯从车辇上慢慢下来,站在灿烂的阳光里,他身后是蔡国的车马,身旁是车辇的青色布料,风轻轻吹过,把他鬓角的头发吹起来,他有些懒散有些惊喜地露出笑容,像是一个走马章台的风流子弟,像人间清都郎,又像倦谪仙,车马萧萧,一世狂狷。 “竟然在此等着孤,宣公厚礼,孤内心不安啊。” 陈宣公对着蔡侯行了一礼,“蔡侯远道而来,一路跋山涉水,若是不能远迎至此,孤才是不安至极。此处不便畅言,还请蔡侯移步王宫相谈。” 蔡侯重新坐回车辇上,这次由陈宣公的队伍在前指引,浩浩荡荡的人马穿过宛丘城,进入王宫内。 待到宾主坐定,蔡侯身边的侍从乖觉地呈上礼单。陈宣公经由侍从接过,展开礼单一看,吃了一惊,“如此厚礼……这……” 陈宣公疑惑地看着蔡侯,“蔡侯千里迢迢出使陈国,还带来如此贵重之礼,反倒令孤坐立不安了。” 蔡侯只是一笑,“若是能得宣公青眼,这些礼物便是物有所值。实不相瞒,孤此次出使陈国,实则是贵国公主才貌双全,孤心生仰慕,因此冒昧到访,这些礼物,实在是不成敬意。” 陈宣公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又惊又喜,不由爽朗地大笑,“看来我们陈国有好女,竟惹得蔡侯千里相求。蔡侯俊逸不凡,若得公主钟情,孤也乐于成人之美。”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听到陈宣公的答复,蔡侯依旧有些兴奋,“如此,孤就在此谢过宣公了。” “若是顺利,你我便成姻亲之交,蔡侯不必多礼。得知蔡侯前来,孤特意命人准备了些陈国特产,还请蔡国品尝。” 主人有意笼络,客人有意逢迎,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最后,陈宣公为蔡侯安排了一处妥善的住处。 各怀心思 等到陈宣公回到书房,脸色立刻严肃起来,仿佛刚刚那些大声欢笑只是一场做戏。陈宣公迅速召来御寇,沉着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蔡侯会突然前来求亲?将你们在蔡国的事详细讲一遍,尤其是关于蔡侯的事,细枝末节也要讲清楚,不得有误!” 御寇连忙跪倒在地,做梦都想不到一次出使蔡国竟然会有这样的后续,但要说为何蔡侯会来提亲,他也是一头雾水。但被陈宣公这么逼问,也只好仔细回忆起在蔡国发生的事。 其实当时在蔡国的时候,风妫在医馆外救人时,御寇正在宫中参加宴会,后来又是御寇伤寒,又是风妫失踪,事情接踵而至,他们一行人对“桃花神女”之事一概不知。再加上风妫和弦歌对拿错息侯药包一事讳莫如深,御寇本来就不知风妫失踪的前因后果,再加上刚要开口,忽然想到陈宣公不喜凤妫,又把凤妫的事隐瞒了一些,掐头去尾给陈宣公讲了一遍。于是阴差阳错之下,本因风妫而起的事,风妫在整个讲述里变得毫无存在感。 陈宣公听到萱妫扮作侍卫参加宴会时眉头一皱,但他没有打断御寇,继续听下去,听到萱妫和蔡侯共同照看昏迷的风妫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若真是如此,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正在这时,门外宫人通传,“王上,太史陈瑜求见。”陈宣公看了一眼御寇,挥挥手,“行了,你下去吧,这件事容我再三思量。” 陈瑜来到御书房,恭敬地向陈宣公行了一礼,“见过王上。” 陈宣公点点头,“不必多礼,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孤心里已有底,直说吧。” 太史陈瑜的脸色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王上圣明。臣便是为蔡侯求亲一事前来,想我陈国,虽不弱,亦不能算是强国,在这乱世之中,更需谨慎布置,小心筹划,这样才能国祚绵长,立于不败之地。” “你说的这些,孤都明白,孤方才也在思量。你是怎么想的,不妨说来听听。” 见陈宣公没有反对,陈瑜更是热切了几分,将他的想法娓娓道来,“臣以为,前些时候,我国不断观望局势,未与任何一个强国结盟,正是为了此时啊!蔡国虽然不算强国,但地处要道,多年经商,十分富庶。而且蔡侯与齐王关系亲密,两国早已结盟。齐国有大批精兵强将,国力日强,是名副其实的强国。若是公主能嫁到蔡国,那么我国就相当于和齐国联盟了!而且蔡侯这样亲自前来提亲,待到公主嫁过去,地位自然与我国主动联姻不同,依微臣之见,这次联姻有利无弊啊!” 陈宣公缓缓点头,“你所言不错,而且听太子所言,蔡侯对萱妫情根深种,这样一旦联姻,萱妫在蔡国也能说得上话,如此一来,对我陈国大大有利!” 陈瑜欣喜地行礼,“如此一来,我陈国光复有望!” 与此同时,交泰殿中一盏茶碗碎裂在地,发出清脆的“啪”声,穆姒夫人顾不得这些,有些急切地问着婢女红渊,“你说的可是真的?” 红渊连忙跪下,“回夫人的话,婢女当时就在宴上给蔡侯斟酒,蔡侯所言确实如此,不敢有半点隐瞒。而且这件事,王上并未封口,想必不久之后,这宫里就将传遍了。” 穆姒夫人不由露出一丝喜意,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去领赏吧。” 红渊从殿里告退,穆姒夫人立刻叫人去把萱妫找来,她有些焦急地坐在椅子上,长云见状,知道她的心思,不禁宽慰道,“夫人不要担心,蔡侯年少有为,萱妫公主前次偷偷跑去蔡国,也见过蔡侯风姿,想必不会怎么排斥,说不定这次正好成了一桩美事。” 穆姒夫人有些欣慰也有些担心,“蔡侯确实潇洒不凡,而且年纪轻轻,还没有元妻,蔡国也不是弱国,我早就觉得若是能把萱妫许配给他,也能了结我一桩心事。可是萱妫自小有主见,我这个做娘的,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想,能不能满意蔡侯……” 正说着,就听见婢女通传,“萱妫公主前来觐见。” 穆姒夫人打住话头,连忙说道,“快让她进来。” 萱妫却有些不明就里,一边走一边问道,“娘,你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不是又为了风妫姐姐吧?我可提前说好,你再提这件事,我这就走了啊。” “你这孩子!”穆姒夫人有些焦急地开口,“娘今天不提你那好姐姐,你快过来,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萱妫将信将疑地走过去,“什么重要的事啊……?” 穆姒夫人叫殿内的人统统下去,握住萱妫的手,问道,“娘问你,你觉得蔡侯怎么样?” 这猝不及防地一问,把萱妫闹了个大红脸,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一眼穆姒夫人,又想到周围没有人,干脆地说,“女儿早就对蔡侯有所好奇,此次前往蔡国,与蔡侯比画,两人更是相见如故。娘你纵然惩罚女儿……” “傻孩子!”穆姒夫人迫不及待地打断萱妫的话,“说什么惩罚,蔡侯这次为你亲自过来提亲了!” “啊?这……这是真的吗?”巨大的惊喜扑面而来,萱妫有些难以置信。 “娘怎么会骗你呢?这件事千真万确!蔡侯他已经见过你父王了,你就开开心心准备嫁过去吧。”穆姒夫人有些欣慰地摸着萱妫的头发。 萱妫脸色微红,有些害羞有些喜悦地依偎在穆姒夫人的怀里,缠着穆姒夫人问,“他真的是亲自来提亲的吗?” 穆姒夫人慈爱地看着她,帮她捋了捋头发,“当然是,恐怕你父王不久就会下旨了,我一会儿就去催催你父王,我儿的心愿,娘无论如何都会为你达成的。” “娘,你真好!”萱妫搂住穆姒夫人的胳膊,撒娇似的晃着。 远在漱玉殿,一个品级明显比较高,衣着也较为华丽的婢女正在颐指气使地开口,“既然你们如今也是婢女,就不要想着以往的身份,老老实实做些婢女应该做的事。我呢,是漱玉殿的大宫女,你们应该叫我明熙姐姐。我是穆姒夫人特意指派过来的,纵然是萱妫公主,也不能奈何我半分,因此,你们给我老实听话,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风妫和弦歌默默低着头,那个婢女见状,不满地厉声质问,“听见我的话了吗?!” 风妫和弦歌依然低着头,恭敬地答道,“听到了,明熙姐姐。” “既然听到了,恰好今日负责把脏衣服送到浣衣局的婢女生病了,衣服还没来得及送,你们就先把殿里的脏衣服浣洗了吧。对了,”明熙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表情变得阴狠起来,“你们若是敢在萱妫公主面前泄露半个字,到时公主不会责罚于我,你们反而会被送到穆姒夫人那里,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动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 风妫垂着手,“是,风妫记住了。” 一个小婢女把二人引到浣衣处,风妫跨进门槛,吃惊地望着满院的衣服,“这……这么多……” 小婢女瞥她一眼,“整个漱玉殿的脏衣服都在这里,你们进来快点洗吧。”说着,就带头走了进去。 宫廷之恶 弦歌一把拉住小婢女的胳膊,小婢女和风妫都是一惊,弦歌语调平静,“让我去浣衣,让她回去吧。” “这……”小婢女愣住,不等小婢女反应过来,风妫皱起眉头,压低了声音,“弦歌,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难道你要让我一个人回去,自己留在这里干这些粗活?” 没想到弦歌镇定自若地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你说什么?”风妫一下子有点急,比她更急的是那个小婢女,“明熙姐姐让你们二人前来浣衣,那就是两个人!现在提前走了,又算怎么回事?一个都不准走!老老实实干活!”说着,小婢女柳眉倒竖,拦在她们面前。 “明熙姐姐也说了,不让萱妫公主知道这件事,但是萱妫公主什么时候回来,谁也说不准,如果不让风妫回去,万一萱妫公主回漱玉殿不见风妫,事情一旦暴露,这个责任我们谁都担不起。” 小婢女明显迟疑了一下,弦歌更加镇定,“若是风妫不回去,那就是你阻拦之过,我是提醒过了的。”说着,拉着凤妫就往前走。 “等等!”小婢女咬着唇,指了指风妫,“你回去吧。” 风妫明知,弦歌是为了护着她才说的这些话,但她不得不承认,弦歌说的确实有道理,她必须回去,回去在萱妫面前掩饰这一切。风妫深深地看弦歌一眼,转头离开。 弦歌却依然平静,跟着小婢女走进院子里。小婢女指了指堆积如山的衣物,“既然她走了,你就把她的部分也洗了。快动手!不得有误!” 巨大的水盆摆在地上,里面泡着半盆衣服,盆外大半个院子都是衣服,只留下几个落脚的地方。弦歌默默地坐在小凳子上,把手伸进水盆里。陈王宫里用的都是井水,即使是夏季也异常冰凉,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手里的动作依然不停,捞起衣服就开始搓洗,直到手指发红,指节开始肿大。 小婢女看到她手上的动作停了,走了过来,“停什么!今天你要把这些全部洗完,还不快点!” 弦歌平静地看着她,“我需得把这些洗好的衣服晾出去,看起来着院子里没人能帮我干,只好我自己去。” 小婢女有些恼羞成怒,“那你还不快去!” 弦歌端着一盆洗干净的衣服,走出院门,沿着小路往前走,却被几个婢女挡在路上。 为首那个身穿青色长裙的婢女眉头一挑,语气傲慢地开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没看见挡着我们的路了吗?” 弦歌低下头,端着水盆站在路边,“是婢女的错,还请诸位姐姐见谅。” 站在前面的婢女冷哼一声,“你知道错了就算是没事了?冲撞了我们不打紧,万一明日冲撞了贵人怎么办?” 弦歌早看出来从被发配来浣衣,到现在遇到刁难,都是故意的。甚至知道背后指使的人是谁。除了穆姒夫人,谁会在萱妫的漱玉殿里安插人手,又是谁会处处针对她们。但她明知这一切,却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她们欺辱,毕竟没有人在意一个失势公主和她的婢女,这就是王宫的残酷之处,能把你捧到天上,也能让你坠入地狱。 既然知道对方是有意为之,弦歌也不再开口,只是恭谨地站着。为首青衫婢女见弦歌一言不发,从话里挑不出错,就扭头对身后的小婢女使了一个眼色。小婢女心领神会,走到弦歌身边,伸手抓着木盆,直接把木盆掀翻,盆里的衣服洒落一地。 小婢女颐指气使,“这不就出事了吗?还不快点把衣服捡起来,好好再洗干净!这点事都不会,还让我来教你……” 弦歌蹲下去,关节红肿的手向远处伸着,要把衣服捡起来。突然,一双修长的手握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弦歌抬头一看,竟然是御寇。 御寇低头看着弦歌的手指,被冰凉的触感和红肿的样子惊到,眼里全是心疼,脸上的怒意却再也掩饰不了。御寇转头,看着那群婢女。婢女们面面相觑,谁也猜不到御寇竟然会出现在这偏僻的地方,匆匆忙忙行了个礼。 刚才掀翻木盆的婢女强撑着开口,“见过太子,只因这个婢女冲撞了我们,木盆被她不慎掉落,这才狼狈一片……” 听了这话,御寇两分的火气硬是变成十分,“给我住口!一个个仗势欺人,不顾尊卑!弦歌是风妫公主的婢女,纵使风妫公主现在暂时为婢,但父亲还未削去她公主的身份,她照样是你们的主子!现在就敢这样犯上作乱,我看过不了几天,我也受不起你们的礼了!” 几个婢女吓得脸色苍白,刚才辩解的那个更是扑通一声跪下,再也不敢说话。御寇一向温柔敦厚,对待下人也很亲和,甚至对有些大婢女非常尊重。因此刚刚她才敢出声,趁着弦歌说话之前颠倒黑白,想的就是御寇好糊弄。现在被狠狠责骂,才醒悟过来,御寇再怎么好说话,毕竟是太子,和他们是云泥之别,一言不合要她们的命都是理所应当的。当下眼里便含着泪,要被吓哭了。 弦歌站在御寇背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御寇一愣,转过头去看弦歌,弦歌微不可及地摇摇头。御寇明白过来,这些婢女再怎么说,都是穆姒夫人派到漱玉殿的,本质上来说还是穆姒夫人的人,若是直接惩罚她们,穆姒夫人那里根本没办法交代。而且还是为了风妫的婢女处罚,穆姒夫人一定会借题发挥,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御寇有些气闷地深吸一口气,明明贵为太子,身为陈国年轻的继承人,本该从小到大一路顺风顺水,他却尝尽了这种屈辱与不甘的滋味。御寇把吸出的气呼出来,强迫自己冷静,却撞进一双眼眸里,弦歌正在关切地看着他,那双眼里满满的都是担心和温柔。像是一湾清泉从心底涌出来,御寇一下子平静下来,安抚地朝弦歌笑了一下,转过身去看那几个婢女。 婢女们瑟瑟发抖,全然不见刚才的嚣张模样。御寇沉着地看着她们,“今日念在初犯,就不罚你们了。往后若是再敢这样,就宫规处置,绝不轻饶!” 婢女们纷纷点头,御寇又说,“不过今日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你们,把这些衣服,连带殿里弦歌该洗的衣服,全部洗了。若是办的好了,这件事就算过去。若是不好,就让你们终身难忘,记住了吗?” 婢女们语带颤音,“是!” 御寇示意弦歌跟着他,两人走到一片偏僻的竹林处,御寇猛地转过身,眉头紧锁,“这不是第一次难为你们了对不对?之前还有什么?” 弦歌微微躲闪了一下,偏过头不看御寇,下意识撩了一下头发,“也不是总为难我们......” 御寇看到她红肿未消的手指,忍不住露出心疼的神色,把她的手轻轻拉到自己手心,慢慢摸着伤处,“今日若不是我从款那里抄近路回来,你可要怎么办。手都变成这样了,我还记得你的手以前那么灵巧,给我绣的荷包比宫里的绣娘绣的还好看.......” 明天补,今天实在有状况。 弦歌慢慢低下头,耳根都红了一片,轻轻把手从御寇手心抽出来。御寇一愣,随即也反应过来,自己忧心之下,有些失态,当即轻轻转过头。听到弦歌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就算刁难,不过就是这一段时间,等过了之后,就能再跟着风妫公主回桃林去。”说着,弦歌抬起头盯着御寇,眼里满是沉甸甸的担忧,“因此,太子切莫因为我而与穆姒夫人起冲突,如今穆姒夫人势大,太子应该暂避锋芒,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坏了大事。如果是因为弦歌的缘故,那么弦歌真的万死难辞其咎!” 御寇伸手捂住弦歌的嘴,眉头紧皱,呵斥道,“弦歌你不要乱说!什么死不死的!”又露出几分苦笑,“都是我现在势单力薄,没办法保护你们,只能听凭穆姒夫人把持后宫,甚至影响朝政。诸国之中,怕是没有比我更忍气吞声的太子了。” 弦歌连忙开口,“太子宅心仁厚,您为储君,是陈国百姓之福。王上纵然一时受到蒙蔽,但终究会看清楚的,您千万不可自暴自弃,自己先失掉锐气啊。” 经弦歌一劝,御寇明显打起精神来,像是一株已经蔫了的植物被水浇灌,重新抖擞起精神,他认真地盯着弦歌,“弦歌,谢谢你。” 弦歌垂下眼,突然看到御寇腰间挂着的荷包,时间有些久,荷包已经显得陈旧,但仍然能够看出来,被主人妥帖地珍藏着。御寇也看到弦歌的眼神,伸手把荷包取下来,放在手心里,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这是以前你为我做的荷包,我还一直留着。” 弦歌拿起荷包,再抬头看看御寇,眼神里已经多了些复杂,“我没想到您会一直留着这个……” 这个荷包并不是特意给御寇做的,那一年大雪封山,风妫打开木门,雪借风势,呼啸着往里卷,吓得她连忙关紧木门。弦歌点燃了炭火,惊讶地发现今年送来的是上好的银丝炭。风妫瞬间便明白过来,今年冬天格外冷,怕他们受冻,因此公子款和太子御寇特意准备了银丝炭。只是这等寒冬腊月,银丝炭是哪里都急需的,为了给他们送来这一箱,想必也是费了不少心思。为了答谢,弦歌做了不少绣品,送给公子款和太子御寇,甚至连萱妫公主都有份,没想到过了好几年,太子御寇还留着这个荷包。 萱妫心事 这个荷包并不是特意给御寇做的,那一年大雪封山,风妫打开木门,雪借风势,呼啸着往里卷,吓得她连忙关紧木门。弦歌点燃了炭火,惊讶地发现今年送来的是上好的银丝炭。风妫瞬间便明白过来,今年冬天格外冷,怕他们受冻,因此公子款和太子御寇特意准备了银丝炭。只是这等寒冬腊月,银丝炭是哪里都急需的,为了给他们送来这一箱,想必也是费了不少心思。为了答谢,弦歌做了不少绣品,送给公子款和太子御寇,甚至连萱妫公主都有份,没想到过了好几年,太子御寇还留着这个荷包。 御寇露出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你的荷包又好看,针脚又细致,比那些绣娘做的好多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挥着手,“我不是说让你再做一个,做这个一定很花功夫吧,我只是想说......” 御寇突然停顿下来,静静地看着弦歌,然后微笑起来,“弦歌,你很好,我觉得你非常好。” 弦歌抬头看着他,阳光穿过重重树影照在御寇的眼睛里,树枝簌簌作响,把他原本就温和的眼神照得更加澄澈,仿佛一颗熠熠发光的琥珀,暖暖的光线从其中流淌出来。这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眸啊,温和而又柔软,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弦歌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她也慢慢露出一个微笑,郑重地说,“太子殿下,能听到您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 御寇心中一喜,刚想开口,就看到弦歌把头转向一边,躲避着他的视线,“太子殿下,您很好……但是我该走了,不然风妫公主会担心我的……” 御寇有些依依不舍,“我恰好要去找公子完,不妨同路……”话音未落,弦歌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御寇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拉住弦歌的胳膊,却是没有来得及,弦歌已经走远。御寇看着弦歌的背影,有些失落地收回手。 萱妫从穆姒夫人那里出来,满心都是母亲应允她的话,一想到那日所见的风流公子将会娶她过门,心里又是害羞又是高兴,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掩盖不住,一路上走走停停,整个人彻底沉浸在少女心事之中。突然,萱妫想到这样的大事一定要赶快告诉风妫,终究是高兴占了上风,萱妫提着裙角竟然跑起来,急得跟在她身后的婢女连声喊道,“萱妫公主!您等等我们!”“萱妫公主,在王宫大跑,不合礼数啊!”“萱妫公主……”婢女们跑得气喘吁吁,喊声此起彼伏。萱妫扭头对她们做了一个鬼脸,“你们慢慢跟着,我先回去告诉风妫这个消息!” 一群婢女都是贴身伺候萱妫的大宫女,都是有品阶的,平日里做的都是端茶倒水的细活,哪里追得上萱妫。一个个跑了一会儿,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停下来弯着腰喘气,看着萱妫公主越跑越远。 萱妫好不容易跑进漱玉殿,就看见风妫站在院子里,萱妫直接搂住风妫的脖子,倒是把风妫吓了一跳,连声问,“这是怎么了?伺候你的婢女和侍卫们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萱妫根本不理睬风妫的疑问,偷偷凑到风妫耳边,贴着她悄悄说道,“我马上就要成亲了!”声音虽小,里面却是藏不住的喜意。 如果说刚刚还是疑问,风妫这下子是彻底地大吃一惊,急得抓住萱妫的胳膊,“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萱妫这下才开始害羞起来,脸上露出些绯红。风妫醒悟过来,萱妫虽然跳脱,终究是个少女,到底还是有些羞意。于是拉着萱妫走进里屋,细细询问起来。萱妫将蔡侯千里迢迢亲自求亲之事向风妫一一说来,风妫也不禁为她高兴,“真没想到,蔡侯竟然如此有诚意!不过这样可真好,说明蔡侯重视你啊。” “嗯,母亲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听说定亲之后的那股惊喜慢慢消退,萱妫整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我刚才也太失态了,万一这件事流传出去,那该怎么办啊?” 风妫揉揉她的头,宽慰道,“蔡侯看重你,听说这件事说不定会更喜欢你呢,你不要担心这个了,现在就好好准备,到时候安安心心当个陈国的新嫁娘吧。我想,穆姒夫人一定会用陈国最盛大的典礼把你嫁出去的,你一定是陈国最漂亮的新娘子,说不定到时候洞房花烛夜,能让蔡侯看呆呢!” 萱妫要去捏风妫的脸,羞恼着,“不准乱说!”两人笑闹一阵,萱妫又有些不安地开口,“你会帮我准备的吧?我真的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风妫握紧萱妫的手,拍拍她的手背,柔声说道,“你可是我的萱妫姐姐,我自然会帮你好好准备的,别担心了,蔡侯一表人材又温柔体贴,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萱妫有些感动地点点头,抱住了风妫。突然,她觉得似乎有些奇怪,在蔡国时,风妫只在昏迷之后见过蔡侯一次,第二次见面就是辞行,为什么会给出温柔体贴的评价,但她没有多想,只是感激地抱着风妫。 蔡侯到陈国求亲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所有人,不管是有意无意,都卷进其中。命运似乎也在这个地方被狠狠搅动,朝着所有人意料不到的地方发展。而这一切,此刻都还没有人知道。 帝王心计 陈宣公再开宴席,不同于上次的群臣满堂,这次的小宴只是在湖中孤亭支了桌椅,将婢女和侍卫们统统遣开,只余下陈宣公、穆姒夫人和蔡侯三人,彼此都知道,这不再是代表陈国和蔡国的官方性对话,而是更为贴己的话,毕竟即将结亲,因此三人的神情都显得更加亲近,不复以往锦衣华服下的威严端庄。 亭子被翠烟纱围着,将晚风滤得清凉,芰荷的幽幽清香被带进亭子内,远处水面是个戏台,但是陈宣公今晚没有叫伶人前来唱戏,只是安排了两个清秀的小姑娘轻声吟唱风雅颂,歌声远远飘来,更显得飘渺悠远。 蔡侯刚一坐下,眼神左右一望,落在如烟似雾的翠烟纱上,随即泛出笑意,“这翠烟纱是贵国特产,据说价比千金,薄如蝉翼但却清凉无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蔡侯若是喜欢,我记得王宫中的库房里还有几匹,一起送到蔡侯府上。”陈宣公脸上带笑,大方地一挥手。 蔡侯忙回应,“宣公盛情难却,只是寡人听说翠烟纱十分珍贵,不仅因为它种种特性,也因为它存放艰难。因此各国虽然闻名已久,但却没有几个能妥善收藏的。宣公心意寡人已经领了,只是免得珍宝在孤手里损坏,反而不好。” 宣公闻言,略作踌躇,面上也显出为难之色,半响,似乎想通了似的,冲着蔡侯一笑,“蔡侯所言确实有道理,只是蔡侯乃我陈国贵客,又即将与陈国结亲,那便是一家人,不分彼此!寡人选上几个做翠烟纱的能工巧匠赠予蔡侯,到时带他们一起同回蔡国,如此一来,蔡侯就不必忧心了。” 蔡侯一听,也是暗暗咂舌,惊叹于这厚礼之重,翠烟纱有市无价,便是国君之尊,也难以随意享用,也只有在出使陈国的时候,才能见到一些,如今陈国居然连匠人也送过来,真的是相当有诚意。当下,蔡侯起身作揖,“多谢宣公厚待,寡人定然不会辜负这番心意,陈蔡两国结为姻亲,必然永结百年之好。待到风妫公主来蔡……” 没等蔡侯说完,穆姒夫人的杯子就“咚”地一声摔在地上,铜爵没有碎,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沿途将杯子里的酒液洒得一干二净。蔡侯原本感激的神情变成疑惑,他抬头看了一眼穆姒夫人,却惊讶地发现不仅仅是穆姒夫人,就连陈宣公脸上,也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蔡侯坐回座位,原本欢快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穆姒夫人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气恼,蔡侯不解其意,忙问,“可是寡人方才说的有哪里不妥?寡人虽然之前特意了解过陈国的风土人情,但难免有不周全之处,还请宣王与穆姒夫人不要介意。” “你亲自到陈国求娶的公主,莫非是风妫?而不是……而不是萱妫?”穆姒夫人恼恨之下,也忘了尊卑礼节,竟然抢在陈宣王之前连声发问。 蔡侯疑惑不解地看着穆姒夫人,看她脸色变得煞白,“正是如此,当日一见风妫公主,寡人便深感佩服,公主她智计百变又有情有义,原来她还有个叫萱妫的姐妹吗?这个名字也是十分动听……” “够了!”陈宣王面色变得极为难看,“蔡侯远道而来,此事……”陈宣王狠狠吸了一口气,强行平定神色,只是眉眼之间,已经明显多了些疏离,“此事容后再议。”说着,伸手指了指桌子上的点心,“桂花绿豆糕是穆姒亲手做的,你且尝尝。” “对,这桂花还未到时令,是特意从冰室拿来的桂花干,但这是陈国当地的桂花,香气尤为馥郁,又花了三个时辰反复蒸淘绿豆,才能做好这一盘桂花绿豆糕,蔡侯不妨尝尝。”穆姒夫人的神情恢复了刚才的柔和,但依旧多了点距离。 而在没人看到的桌子下面,她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平静的外表下是翻腾汹涌的嫉恨,像是无边浪潮狠狠扑打进她的心里,那个从小当作平民一样养着的风妫,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取代自己娇养长大的萱妫,而蔡侯,甚至连萱妫这个人的存在都不知道!风妫不过是一介废人,竟然想妄想借着这个机会一步登天,然后踩在萱妫的头上吗?不可能!萱妫是货真价实的公主,是她亲生的女儿,也一定要是未来蔡国的女主人,这一点,谁都不能改! 陈宣公和穆姒夫人没等多久就借故告辞,留蔡侯一人在凉亭独坐,蔡侯看着两人的背影,眉头紧紧皱起。虽然并没有明说,但陈宣公和穆姒夫人的反应太过明显,想也知道自己的求亲出了问题,而这个问题,恐怕还是和那个名为“萱妫”的公主有关。蔡侯露出一丝冷笑,想他也是一国之君,若是在婚姻大事上被人强买强卖,那这个国君当得也太没有价值了。萱妫这个人他记住了,而他要娶风妫这件事,谁都不能阻拦! 陈宣公和穆姒夫人沉默着回到寝殿,一路上,两人神色沉重,连带婢女们都屏息静气,不敢多作声张,以免受到迁怒。 命令婢女们不必进来,殿门一关,穆姒夫人转头就跪在陈宣王面前,一言不发,只是眼泪簌簌往下掉。陈宣公本就烦闷的心情更是糟糕到极点,他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就往地上砸,“风妫!又是风妫!”随即恨恨地出声,“一个没看住,竟然让她搭上了蔡侯!萱妫也是傻的,一起去了蔡国,结果蔡侯连她是谁都没搞清楚,她还兴高采烈地等着蔡侯来娶亲!呵,真是笑话!” 转身看着红了眼圈的穆姒夫人,陈宣王怒喝,“哭什么哭!哭有用吗?你给我起来!” 穆姒夫人慢慢站起来,低声道,“我不是为萱妫哭,也不是为自己哭,而是为宣王哭,为陈国的大业哭。” 陈宣公眉头一拧,“你说什么?” “风妫生带灾祸,对陈国不详,她为平民时,就给陈国惹来不少祸端,而今她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竟然哄的蔡侯对她青眼有加,不惜千里相求。若是娶回蔡国,还要做蔡侯的元妻,这可是天大的荣耀。蔡国的财力加上齐国的兵力,风妫便是大兴之兆。风妫大兴夺的是陈国的国运,而陈国的国运现在系在您身上。到那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形,谁也不知道,但想必一定不会是您所乐于见到的。”穆姒夫人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低,但这种低沉的娓娓道来的口吻,却让她的话多了几分可信。 被描述的后果震惊,陈宣公突然感受到后背一阵凉意,他忍不住回想起当年,当年妫林临死前那一眼,和那一声凄厉的“弟弟”。陈宣公的眼底逐渐变得深沉起来,在感受到王位受到威胁的瞬间,早年血战在他身上的烙印又浮现出来。 风妫,不能留。 风起云涌(2更) 夜晚的王宫一向幽静,又无大典又无庆贺,各处都在殿内休生养息,夜风拂过,不起波澜。就连守卫的侍卫也忍不住掏出贴身藏的锦帕,思念远在家乡的姑娘。 突然,一队急匆匆的身影带来明光,打破幽深的黑暗。侍卫好奇地探头望了一眼,随即手忙脚乱地把锦帕藏好,扳直了身子,作出一副严肃模样,而额头来不及掩饰的汗珠,显露出他的惊恐。 那一队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拥有着陈国最大权力的人,陈国的国君,陈宣公。陈宣公步履匆匆,让在前面为他照亮道路的侍卫不得不小跑起来,但即使如此,他的脚步落地依旧没有声音。 队伍走得很快,纵是如此,他们也花了好一会儿才到达目的地,一座偏僻得似乎不在王宫内的宫殿,因为平时少有人来,殿前的草木无人修剪,生得葱茏葳蕤,郁郁一片。而宫殿主人似乎并不介意,任由它们长着,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自己的院落里搭起一个葡萄架,摆上几张躺椅,一下子就和其他精致威严的宫殿格格不入起来。 陈宣王径自推开殿门,目光和躺在躺椅上的人对视,声音已经恢复了往常音调,只是在细微之处更多了一丝阴郁,“公子完。” 公子完依旧是躺着的懒散模样,即使是见到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陈宣公,也不露半点惊讶之色,只是慢慢站起身,拱着手行了一个礼,“不知宣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宣王见怪。”话虽如此,但从那闲散的语气里,实在听不出多少恭敬。 陈宣公自然知道,这种私下场合,公子完懒得给他更多面子,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陈年旧事像是一道沟壑,卡在两人之间,因此陈宣公并没有说什么,只要公子完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他是陈国国君,那么私底下的一些失礼,他自然也能当作没有看到,更何况,他今晚是为了一件要事而来。 陈宣公让婢女和侍卫们统统退下,一时间,小院只剩他们两人。公子完微微躬身,“还请宣王就座。” 陈宣王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他指着的摇椅还在晚风里摇晃着,不由一挥手,“寡人不坐,这次过来,是有事要问你一二。” 公子完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但依旧很配合地开口,“敢问宣王所为何事?” “这几日蔡侯求亲之事,想必你也知道。” 公子完可有可无地点点头,“蔡侯求亲是件大事,恐怕不仅仅是陈王宫,其他诸国也都传遍了,我自然也是知道的。说起来还没有恭喜萱妫妹妹呢。” 陈宣公闻言,眸色更是深了些,诸国传遍,这件事一旦暴露出来,那么陈国将会成为诸国的笑柄,萱妫更是会受到嘲笑,嫡亲公主比不过一个养在宫外的女子,日后还会有人向她提亲吗?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风妫! 看了一眼公子完,这件事绝不能让公子完知道,陈宣公沉吟一下,“萱妫远嫁,让寡人一下子想到风妫,她们两人年龄相差不多,若是能一起嫁出去,那也了却寡人一桩心事。” 公子完有些诧异,他早就知道陈宣公对风妫心怀怨恨,风妫一出生,就恨不得当即把她杀死,是妫林坚持保护自己的女儿,才没有让风妫死于非命。但随即,大大小小的暗杀和刺探,把风妫驱逐出宫,都是陈宣公一力促成,若说他突然关心起风妫,打死公子完都不信。因此,对陈宣公的说辞,公子完只是清清淡淡地应了一声。 陈宣公见状并没有收回话头,反倒继续往下说,“只是寡人突然想到,当初妫林临终之前,似乎是对你有所嘱托,将风妫托付给了你。唉,他既然这样,这么多年,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不好意思干涉他的遗愿,只好不怎么过问,只是如今时机正好,倒不如将萱妫与风妫齐齐嫁出去,也是双喜临门。” 公子完心头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听到陈宣公又说,“因此,寡人特意来问问你,看你有什么打算。”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事情发展到自己预料的地方,公子完反倒踏实起来,陈宣公想要插手的,不过是风妫的婚事,若是这时候自己将打算说出来,难保陈宣公不会从中作梗。更何况,自己想的是将风妫与齐国公子羽作配,而这件事还需通过齐国国君同意,现在还没有眉目,切不可轻举妄动。 这么想着,公子完只是微微笑出来,“若是风妫知道您这般为她着想,想必她也是十分感激的。只是说到婚嫁,萱妫本就年纪不大,这次是蔡侯亲自来陈国才定下来的,风妫比她更小一些,这种大事,还是不要着急得好。” 公子完说着,走到石桌旁,亲自沏了一盏茶递过去,“更何况,风妫此时身份未明,说是公主,却不见封地和吃穿用度,说是平民,却偏偏有着王室血脉,要说嫁娶之前,恐怕宣王还是要先将这件事解决掉比较好啊。” 陈宣王接过茶,自然听出来公子完是在为风妫争取公主的地位和用度,当即开口,“此事寡人自然会好好考虑,公子完就不必多挂心了。” 两个人端着茶杯,看上去像是十分亲近,但言谈之中的锐利交锋,只有身在局中的两人才知道。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彼此相互争斗利益,丝毫不放松,这就是帝王之家。 这是一个说明。 等我码完字,这个会更新成内容的。 先占个坑说下想说的话。 首先真的要感谢潜水的鲸,因为刚来起点有些功能还不太熟。 今晚看到每章节下面的评论,楚文王的文是后号这个事,我的确没了解清楚,稍后我应该会仔细查一下相关问题,可能会用楚王来代替这个问题。 另外就是息候这个人,我一直没有查到他叫什么,所以我就用息候带入写的,但是后来自己看起来,的确有点不合适,毕竟是个小白脸男主,名字都不给一下,显得我很没有人性。 本来想叫息君澈,但是感觉有点怪怪的。暂定的是息行,但是还在考虑息顾,息淮,息衍,息景……这几个都还不错,我也真的是十分纠结,大家有意见可以给我啊!男主的名字你们定,听起来屌不屌? 关于2.0版本的说明。 首先感谢一下,本文的全程顾问白景离(白酒九?)我也不知道她该叫什么。总之笔名很多~ 这么说,目前看到的很多剧情和发展,都是靠白景离的帮助才有的你们看到的文,但是再回头看的时候,很多地方自己着实不满意。 本来想着写完之后再出修订版,但是的确因为收藏流量一直再涨,我不愿意辜负大家,本来我就是个蜗牛的更新选手。如果每一章的质量不在提高,我真的抱歉。于是这几天就一直在修订,关于大家如果看完更新章节,可以回头去再看一下2.0版本,情节方面有一些更改,也有好朋友建议为了方便手机阅读,分段更短了这样, 所有更新的版本都会在标题后带有(1)(2)这类字样,方便大家辨认。 最后就是关于福利问题,一直想要给大家发红包,但是起点的神操作,我真的是没办法很好的完成,我也是很抱歉这样。 桃花为聘的出版已经签订,潜水的鲸,沫烟逝,你们看下是加读者群或者评论给我留下地址,书出版之后,我给你们寄去~ 大概就是这样,新加入的朋友们,可能还没能很好熟悉,但是很感谢最初的日子大家的陪伴,关于出版书的赠送,以后每周都会选一个读者这样,还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 闺阁儿女 蔡侯出使的漩涡越卷越大,已经逐渐显露出它的狰狞面孔,将这件事牵扯进的所有人都吞食进去。对于这件事,有些人已经有所认识,有些人却还懵懂无知,但无论是谁,都将被裹挟进去,逃窜不得。 对这些一无所知的风妫和萱妫正在闺房里,头挨头凑在一起,手里捧着各种各样的布料,讨论着上面的纹样。 风妫捧着一块暗青色的布料,咬着萱妫的耳朵,低低笑出声,“我看这个颜色好,刚巧能显得姐姐你特别白,到时候啊,我亲自做一件肚兜给你穿上,等到洞房花烛夜……” 话还没说完,萱妫的耳朵就羞得通红,两个脸颊也染上赤色,她伸出手就去捂风妫的嘴,“看你说的什么话!我,我哪能那样,不知廉耻……” 风妫握住萱妫的手,盯着她的眼神,脸色严肃,“姐姐!你可不要害羞,也千万不能这样说,闺房之乐本就是夫妻之间重要的事,若是这种事还不能得趣,说不定蔡侯要变心呢!” “这……这是真的吗?”萱妫一下子被吓到,愣愣地看着风妫。 “这当然是真的啊!日后你们是夫妻,就是最亲近的人了,姐姐千万不要这般放不开。” 萱妫听得入神,突然问到,“风妫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看了不少杂书,都是这么写的。” “你这小丫头,又整天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看我不告诉御寇哥哥,让他把你的书通通拿回来!” 这可是一下子就吃定了风妫,她连忙拉着萱妫的胳膊求饶,“好姐姐,你也知道我平日没什么好做的,也就喜欢看看书,你可不能把我的书都拿回来啊,姐姐。” 风妫难得的求饶让萱妫一下子笑出来,萱妫伸手捏捏风妫的鼻子,得意地说,“看你以后还敢在姐姐面前摆谱。”随即,萱妫的神色突然有些黯淡,“风妫,我这次远嫁到蔡国去,日后我们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 说着,萱妫的眼眶有些红,风妫见状,连忙伸手抱住萱妫,“姐姐别哭别哭,你嫁到蔡国是好事啊,蔡国物产丰富,又多年经商,十分富有,到时候你就是蔡国的夫人了,能见到多少以前看不到的奇珍异宝呢!” “啊?是这样吗?”萱妫对此全然不知。 风妫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这年头,识字的人都很少,更别提女子了,本来就没什么女子识字的道理,穆姒夫人恐怕自己就不识字,也不会教萱妫识字,所以萱妫也从来不读书,这些书上记载的事情,她自然也不知道。而风妫自己,从小被父亲妫林教授,送出王宫之后,公子完和太子御寇心疼她的遭遇,更不会提女子不该识字的道理,反倒给她送了不少杂书,让她消遣。因此她自然比起其他女子,懂得的东西要多些。 风妫正想着,突然听到萱妫感慨,“我也不求蔡国多么富有,也不求能享什么荣华富贵,见什么奇珍异宝,只要蔡侯对我是真心实意的,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就足够了。” 风妫伸手拍着萱妫的后背,柔声安慰道,“萱妫姐姐别胡乱担心了,蔡侯为了你千里迢迢过来,亲自求亲,这不就足以见到他的诚意了吗?到时候你和蔡侯琴瑟和鸣,彼此情投意合,那才是真正的一段佳话呢!” 萱妫闻言,表情顿时轻松,还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这几天总被打趣,但她的内心还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觉。自从那日与蔡侯比画,她就对这个风流内蕴的男子难以忘怀,那时候不愿意回到陈国也是想多见蔡侯几面。但是,这样惊才绝艳的蔡侯,竟然会喜欢她吗?简直像是做梦一样,萱妫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几天晚上她都不敢睡觉,生怕自己一觉醒来,这些都没有了。如今听了风妫的宽慰,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萱妫趴在风妫怀里,风妫伸手为她梳着头发,犹豫片刻,眉头皱了又皱,终于还是决定开口,“萱妫姐姐,要不然我教你几句诗吧?我看蔡侯也很喜欢作诗,我再教你识字,到时候你们可以一起写诗。” 萱妫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风妫一眼,眼里满是疑惑不解,“我学识字做什么?不应该学学针线女红吗?” 风妫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为难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我觉得,蔡侯可能更喜欢吟诗作画,这些针线女红,既然身为国君,那么找其他人做也是自然的,你看穆姒夫人,平时也没有做过这些啊。” 萱妫皱着眉头,“似乎是这样……但是我学不会啊,小时候我也没有学过识字,不然我还是学做女红吧,嫁衣还是要自己做的,可是我的女红也不好……” 风妫见状,只得打消教萱妫识字的心思,听她这么说,握住萱妫的手,“不要担心,我替姐姐做就是了。我们再挑一挑这些纹样,选个既吉祥又合你心意的,然后我给你做一件最好看的嫁衣!” 萱妫有些感动地握住风妫的手,“这......嫁衣是最难绣的了,你真的要帮我做吗?要不然我们一起吧!” 新娘子的嫁衣要自己亲手绣,这是陈国的传统,到时两人在宾客面前行大礼,由嫁衣就能看出新娘子的女红水平。因此,嫁衣是最繁复精致的,有些甚至要绣一年。但是像萱妫这样从来不好好学女红的人,做嫁衣简直难如登天,因此,为了萱妫不丢脸,风妫决定替萱妫做嫁衣。 而此时此刻的两人,一个没有解释为什么如此了解蔡侯的喜好,另一个也没有问。可是她们不知道,有很多时候,不问不代表不存在,反而有一天,埋在泥土中的种子会迅速生长出来,扭曲成谁都意想不到的结果。 宣公阴谋1.0版 时值盛夏,距离御寇出使蔡国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正是陈国最热的时候,一丝风都没有,只看着树木的枝条纹丝不动,只有在乌金西坠之时,才堪堪从湖面泛出些许凉意,生出些清风。 宛丘的百姓便会在此时搬出竹椅在街巷边和树荫下纳凉,打着蒲扇吃着各种零嘴,说着近日都城里的热闹事。花楼上的彩灯迫不及待地挂上,高门大户的灯笼也早早点了起来。 但对于这种来之不易的清凉,蔡侯却丝毫没有任何感觉。他经常在的书房里终日凉意不散,反倒是在傍晚时分,会有婢女敛声静气进来,将安置在角落里的冰盆收拾好,免得夜深露重,凉意太过,冲撞了蔡侯。 也只有在冰盆撤走的时候,蔡侯才能从带着温热的晚风中,感受到属于夏日独特的温度。以往的这个时候,蔡侯都会打开窗户,凭栏远眺,遥望落日映照清液池的情景,风动芙蕖,花枝摇曳,波光粼粼,碎金跃动。不得不说,陈宣王对蔡侯确实是尽心尽力,为蔡侯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正对着清液池,推窗便是如此盛景,但此时的蔡侯根本无心去看。 凉亭小宴,陈宣公和穆姒夫人的反应已经让蔡侯清楚地明白过来,这一次提亲,到了陈国,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误会,原本要娶的人是风妫,但他们却以为是那个萱妫公主,而这才是陈宣公和穆姒夫人对他这般热情的原因。 蔡侯突然发出一声冷笑,“不自量力!”他既然身为一国之君,就断没有这样委曲求全,连自己喜欢的人都娶不到的道理,既然不惜亲自跋涉,远道而来,那就一定要将自己喜欢的人娶回蔡国。 晚风吹进书房过,将书桌上的纸页吹得“沙沙”作响,这声音惊动了蔡侯,他的目光转到几张薄薄的纸上,陷入沉思。纸上的内容不多,而这几行字他今日已经看过无数遍。 纸上写的是陈国王宫的旧事,妫林早死,风妫独自一人长大,太子御寇和公子完虽然有心帮助风妫,但是穆姒夫人得宠,连带公子款和萱妫也地位超然,于是太子御寇的位置也并不安稳,甚至自身难保。而公子完更是身份尴尬,自然也说不上话。 蔡侯没有想到,区区一个陈王宫,其中内情竟然这样复杂,而这些事都属于王宫中的秘辛,风物志上自然没有,这是他到了宛丘之后,派人四处打探得知的。因为风妫一直养在宫外,甚至过着平民一样的生活,因此这次求娶,一提到公主,竟然没有人想到风妫,只能想到这宫里唯一的公主,萱妫。 想到记忆中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子,明明有着陈国最尊贵的血脉,却从来得不到任何荣宠,只能带着唯一的一个婢女,生活在苍崖山的山谷,蔡侯不觉更为肯定,一定要带着风妫回到蔡国。 书房门突然被打开,蔡侯不耐烦地扭头低吼,“谁准你们进来的!都给我出去!”蔡侯坐在书桌后,半边夕阳打在他的侧脸上,一双眉目显得更为明亮,像是藏着无边星辰。推开门的婢女绕是见多识广的大宫女,也不由烧红了脸,微微低下头,避开蔡侯审视的目光。 “是寡人不请自来,还望与蔡侯见上一面。”婢女不等吩咐便乖顺地退下,顺手把门关上,陈宣公朗声说着,迈步走进房内。 蔡侯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后站起来,不经意地一挥胳膊,将桌子上的几页薄纸收进衣袖,“不知宣公特意赶来,是为何事啊?” 似乎是凉亭小宴上情形的倒转,这次是蔡侯言辞冷淡,神情疏远,甚至只是淡淡扫过宣公一眼,不再多放过去一丝眼风。 陈宣公内心一怔,他早已习惯了这几日蔡侯的热情,这时候突然被冷淡以对,才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仅仅是一个渴慕女子不惜千里而来的青年,还是一个国家最有权势的掌权者,是一个国家的国君。 无论心中多少惊涛骇浪,多年身居高位,陈宣公早已练就得喜怒不形于色,当下只做没有看到的样子,依旧脸上带笑,走到书桌对面,直视着蔡侯的眼神,表情满是歉意,“昨日小宴,寡人与穆姒夫人一时失态,倒是让蔡侯看了笑话,还请蔡侯见谅。” 不等蔡侯开口,陈宣公就露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这件事确实是寡人之过,当日蔡侯前来,寡人听闻求亲之事,又惊又喜,一时之间竟然忘了详细询问,这才造成了误会。” 蔡侯丝毫不为所动,闻言挑挑眉,看着陈宣公,缓缓说道,“既然宣公说是误会,那么寡人不知,宣公要怎么解除这个误会。” 看到蔡侯的样子,陈宣公的表情显得更为真诚,“说实话,风妫虽然非我所出,但她毕竟是我哥哥的女儿,也是陈国的血脉,这么多年,寡人虽碍于一些言论,将风妫送往苍崖山,但风妫毕竟也是我的侄女,她能有一门好姻缘,寡人也是欣慰的。况且,若是风妫能与蔡侯成婚,那便也是两国联姻,其实在我看来,并无什么差别。这一点,还望蔡侯千万不要误解。” 蔡侯似乎被话里的意思打动,转头看着陈宣公,脸上的表情似乎也不如一开始冷峻,变得略微柔和起来,“委实没有想到,宣公竟然是这么想的。” “是啊,当时小宴之中,也是因为太过惊讶,因此才有些失态,风妫能嫁到蔡国去,其实寡人也是乐见其成。” “这些都是小事,既然大事已定,那么也不需计较了,宣公也切莫放在心上,一切照着原定的计划进行,寡人一定会好好将风妫带到蔡国去的。”蔡侯宽慰起陈宣公起来。 没想到陈宣公表情一变,眉头一皱,变得有些为难起来。蔡侯见状,不由得追问到,“宣公为何面露难色?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直言,届时你我同心协力,也未必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陈宣公长长叹了一口气,“蔡侯如此通情达理,实在是蔡国之幸!实不相瞒啊,对于风妫远嫁蔡国一事,寡人虽然十分赞同,但恐怕事情不能如你我所愿。” 蔡侯疑惑不解,“这……这是何意?莫非是风妫公主……” “唉!蔡侯一表人材,风度翩翩,风妫也自然是别无二话,这问题的关键,恐怕是在一个蔡侯想也想不到的人身上!” 公子知心1.0 “什么?公子完?”蔡侯迅速回忆收集到的资料,公子完是陈厉公之子,虽然曾经也是太子,但随着妫林登基,成为陈宣公。公子完自然也不是太子了,但他毕竟身为王室之人,虽然无名无份,但却一直在王宫。 只是这位公子完,在陈国并不受人重视,所以他的资料也非常少,这样的人,为什么和风妫的终身大事有关,甚至还会影响到风妫的亲事呢? 也许是蔡侯的疑惑太过明显,陈宣公苦笑一声,无奈地开口,“这本是陈王宫上一辈的往事,也难怪蔡侯不知。风妫她命途多舛,出生时便丧母,随后再过几年,我那弟弟,妫林,也因为一场大病而撒手人寰。妫林在世之时,对公子完十分照顾,两人非常亲近,因此逝世之时,将风妫托付给了公子完,风妫的嫁娶之事,公子完自然有自己的考虑。” 陈宣公抬起头,看了蔡侯一眼,“而据我所知,公子完对蔡侯,似乎并无好感。前几日有瘫子来报,公子完好像是准备将风妫嫁往齐国。”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齐国的强盛是所有国家都为之侧目的,像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一剑既出,便是血流成河。纵然是已经和齐国结盟的蔡国,都对这个盟友报以复杂的心情,一面因为感受到盟国的强盛而无比安心,另一面又是为这个盟国会不会吞并自己而忧虑。 但蔡侯天性豁达,爽朗一笑,似乎有些不信,“公子完为风妫担心,我是相信的,但齐国国力日盛,公子完不过是陈国无名无份一位公子,又要怎么说服齐君呢?若是不嫁给齐君,而是齐国不知底细的大臣,那还不如来我蔡国,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个道理,公子完应该懂吧。” 蔡侯这番推论合情合理,言之有物,按理是能够直接说服陈宣公的,却没想到宣公苦笑着摇了摇头,“蔡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若是公子完这般简单,那么寡人早就去直接说服他了,他一个无名无份之人,难道还能拗得过陈国国君吗?但公子完,他和齐君相识于微末,那时齐君还未登基,齐国公子众多,没人看好他,偏偏公子完偷溜出宫时,机缘巧合之下,救了齐君,之后两人关系日笃。到现在,寡人还要敬公子完三分呢!” 蔡侯脸色剧烈变化,万万没想到这其中竟然还有这样复杂的情势,眼看他要娶风妫竟然成了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蔡侯实在万般不甘心,“宣公不仅身为国君,更是公子完的长辈,难道不能与他痛陈利害吗?齐国虽然强大,但是风妫嫁过去之后,未必能过得开心,公子完如此关心风妫,莫非不考虑她的心情?” 陈宣公无奈地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寡人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公子完虽然与寡人是血缘至亲,但是他幼时,多承妫林照顾。后来寡人登基,他因为身份敏感,甚至不怎么出现,常常跑到宫外游历。寡人与他,虽有血亲之名,实在没有血亲之实,难以说服他啊!” 抬头看了看蔡侯难看的神色,陈宣公宽慰道,“蔡侯也不要着急,过些日子再看看,说不定有峰回路转之处。今日时候不早,还是早些休息吧。” 陈宣公走出书房,虽然依旧不动神色,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婢女明显感受到他愉悦的心情,婢女将头低得更深,不敢露出半分放松,生怕陈宣公发现,给她一个揣测圣意的罪名。陈宣公在门口稍停一下,略略对身后使了一个眼神,身后一直跟着他的侍卫悄无声息地走出队列,转瞬之间,便和守在门口的侍卫调换了一个位置。 送走陈宣公,蔡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直回想着陈宣公对他说的话,确实,陈宣公的话里,不尽不实的部分太多,但是,在关于这件事上面,陈宣公没必要说这种一下子就能揭穿的谎话。陈宣公说妫林托孤,说公子完和齐君交好,这些事情看似隐秘,但是用心去调查,也是能够查出来的,因此,他要娶风妫的话,恐怕最大的问题就是公子完。 夜深人静,只有月华如练,澄明洁净。 但在这样静谧的月光下,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情抬头。公子完懒懒地坐在躺椅上自斟自饮,太子御寇已经躺在了床上,风妫和弦歌放下手中的纹样,萱妫和衣出门,对着圆月想着蔡侯,而蔡侯,看着照进床边的月光,暗暗决定明日一早就要去找公子完。 皆大欢喜1.0 第二天一大早,虽然天光大亮,但是陈王宫依旧一片安静。夏季日出得早,但陈王宫却不因此改制,因此婢女们都还未起,蔡侯却已经等不及了。 穿戴一新之后,蔡侯匆匆出门,问着门口的侍卫,“公子完的寝宫在什么地方?” 侍卫连忙行礼,低眉顺眼地回答道,“公子完的寝宫正在东南角,若是蔡侯需要,小人带您去也是可以的。只是,若是想要现在找到公子完,那就又要换一个方向了。” “这是什么意思?” “公子完清晨必去之处乃是后山上的凉亭,在那里舞剑之后才会回去。”像是怕蔡侯不信,侍卫又道,“因小人以前在公子完处待过几年,因此知道这个道理。” “既然如此,那就带路吧。” 跟着那名侍卫东穿西走,绕过几处水池,穿过回廊,终于找到一座凉亭。凉亭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只是在前面有一大片空地,想必这就是侍卫口中,公子完日日舞剑之处了。只是这时,这片地方空无一人,不知道公子完什么时候才能来到这里。 蔡侯有些急躁地来回踱步,情知并未过太久,但却实在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 “蔡侯!” 听到这样的叫声,蔡侯扭头一看,竟然看到一个绝对不会在这时候出现的人。 “穆姒夫人?您为何会在这里?”蔡侯大惑不解。 “为着蔡侯求亲之事,这几日,我也是寝食难安。”穆姒夫人的形容有些憔悴,她自嘲地对蔡侯笑了笑,“蔡侯聪颖过人,想必那天的失态被您看在眼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确实没错,我为萱妫担心,但既然蔡侯心有所属,那我也不会强行阻拦,只是难免担心女儿罢了,还望蔡侯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情。” 听了穆姒夫人这样诚恳的一番话,蔡侯也不禁动容,“夫人通情达理,寡人也深为感动。寡人与萱妫公主虽然无缘,但日后若是有机会,也一定会为公主寻得一桩合适的婚事。”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谢过蔡侯了,只愿蔡侯能早日娶得风妫,回到蔡国。”穆姒夫人一脸感激地行了个礼,却没想到看到蔡侯苦恼的神色,“蔡侯为何面露难色?不妨和我说说,若是陈王宫的事,或许我才是最了解的,毕竟宣公虽然地位崇高,但对这种家事,也不怎么了解。” 听见穆姒夫人说的有理有据,蔡侯心中一动,当下就把公子完阻拦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完,有些期待地问了一句,“不知穆姒夫人可知道如何能够说服公子完?”却失望地看见穆姒夫人摇了摇头,当即苦笑一下,“既然这样,那我只好亲自去和公子完谈谈了。” 没想到穆姒夫人看着他摇摇头,“蔡侯迂腐!” “哦?这话从何说起?” “蔡侯未免也太不懂得回旋,为何只想着说服公子完?公子完依仗的,不过是妫林当年的托孤,但若是符合礼制,试问是托孤重要,还是礼制重要?若是符合了祖宗的宗法礼制,纵然是公子完,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蔡侯的心脏砰砰直跳,他有些期待地看着穆姒夫人,“这……敢问夫人此言是何意?寡人必定洗耳恭听,若是能够将风妫娶回蔡国,寡人实在是感激不尽。” “要想将风妫带回蔡国,很简单,只要蔡侯娶萱妫就行了。” “什么?夫人你莫非是在威胁我?” 穆姒夫人摇摇头,“蔡侯心怀天下,自然是对这种闺房之事不甚了解,你可知所谓媵侍?” 蔡侯皱起眉头思索着,他父母双亡,加之早年经历坎坷,身边连个可靠的婢女都没有,自然对这种制度不甚了解,“寡人似乎听说过这种说法……这是何意?” “很简单,只要蔡侯娶了萱妫,萱妫作为公主,便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媵侍,两人一起远嫁蔡国。” “这……”蔡侯的表情有些为难,只为了他和风妫在一起,就这样对待萱妫,将萱妫的一生葬送在蔡国。蔡侯虽然自问不算是什么纯善之人,但也断断做不出如此自私之事,“这对萱妫公主……” 没想到穆姒夫人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对着蔡侯行了一个大礼,蔡侯吓得连忙将她扶起来,“穆姒夫人,你这是何意?快些起来!” 穆姒夫人却坚决不起,她带着哭腔,“萱妫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她是什么心思我比谁都了解,她如今对蔡侯情根深种,只要能和蔡侯在一起,她是什么都愿意做的。她这个孩子脾气倔强,小时候看到您的一幅画,太过喜欢,成日成夜不睡觉也要去画画,就是如此执拗。如今难道您要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成亲吗?那谁也不知道她会做什么。” 蔡侯有些愣住,实在想不到萱妫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就对自己动心了。穆姒夫人接着说,“再说,萱妫与风妫本来就情谊深厚,彼此舍不得分开,若是能够嫁到一处去,还能继续做姐妹,她们又哪里会不同意呢?这件事要是成了,那么你们三人的心愿都能满足,只等您来点个头。” 穆姒夫人看着蔡侯,眼里闪着泪光,“只盼您能体谅我这个做母亲的心,若是女儿能够一生顺遂,叫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穆姒夫人这番话,虽然一开口是计划好的,但说到最后,想到萱妫那日提到蔡侯娇羞的样子,在她怀里撒娇的样子,忍不住动了感情,话里带着哽咽,实在是伤心到了极点,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蔡侯听了她的话,如同绝路逢生,实在难以置信这样的一个难题竟然被轻易解决,当下对着穆姒夫人深深鞠了一躬,沉声道,“夫人的心情我明白,寡人在此向夫人保证,若是萱妫公主进了蔡国,寡人必定会好好宠爱她,绝不会有半分偏颇,还请夫人放心。” 穆姒夫人慢慢擦掉眼泪,露出一个笑脸,“如此一来,真的是皆大欢喜。” 绿茵层层1.0 绿荫层层叠叠,偶尔有清风在叶间滑过,惹得枝叶摇坠,沙沙作响。王宫内移栽了各地的奇花异草,杜鹃正值花期,开得一片深红,繁繁复复的花瓣重叠在一起,复杂而多样,红得灼目。其中点缀着零星玉簪,形状精巧,洁白如玉,看上去煞是可爱。 弦歌身穿素净的一身青衣,在杜鹃花间匆匆走过,杜鹃长得繁盛,几乎有一人高,花瓣垂在她的脸颊,照得脸色都亮了几分,一时间竟然显得人比花娇。自从太子御寇为弦歌解围之后,漱玉殿的婢女们也不敢太过为难弦歌,但到底是穆姒夫人吩咐下来的,她们也不敢让弦歌过清净日子,因此常常派遣她做些杂事,言谈之中也多有顾虑,不敢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 风妫看了不是不心疼的,但弦歌看得很开,经常劝着风妫,“既然身为婢女,哪有不做事的道理?看看这漱玉殿上下,就没有一个是清闲的,我们更是被宣公在朝堂上被贬为婢女,不是来做主子的,当然更要谨言慎行,不能让穆姒夫人抓到把柄。” 弦歌的话有理有据,风妫只好不说什么,而且这些日子,穆姒夫人忙着处理蔡侯求亲之事,自然顾不上这边。没有人刻意刁难的情况下,弦歌过上了正常婢女的生活,因为她从小照顾风妫,做惯了各种活计,也不以为苦,反而因为性格温和,遇事果断,时不时照顾漱玉殿的几个小婢女,因此备受拥戴。 这一日,一位小婢女来找弦歌,说她的姐姐也在宫中,因为受了赏赐,得到一些难得的大樱桃,特意叫她去拿,但她要在绣房伺候,实在腾不出空当,这才求到了弦歌头上。 弦歌看着小婢女,这几日漱玉殿为准备嫁衣,绣工好的几个婢女忙得团团转,这个小婢女虽然年纪不大,但绣工却实在不错,因此连着好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一双眼里已经全是红血丝。弦歌不由心疼起来,答应了这桩差事。 其实这个王宫之中,最不起眼的就是婢女和侍卫,他们像是沉默的影子,遍布在王宫的任何一个角落。又像面团,任由主人的喜好被揉捏成各种形状。但他们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知道这个王宫的所有阴私。 弦歌要去的是公子款的宫殿,虽然公子款对他们也并不待见,但因为弦歌和王宫中的婢女们关系良好,这些私下的来往,公子款是毫不知情的。看似严防死守的宫殿,随意向一个毫不起眼的婢女打开大门,这就是沉默的力量。 弦歌从偏门进去,小婢女的姐姐正等在房里,见到弦歌便迎了上来,对着弦歌连声道谢,谢弦歌之前为小婢女解围。弦歌连道不敢当。姐姐也不多说,将浸在井水里的两个小竹篓拿出来,多出来的一篓是特意给弦歌准备的。竹篓不大,但却十分精巧,上面还特意装了一个把手,方便弦歌拎着。因为姐姐急着当差,匆匆给弦歌指了指路,便直接离开了。 沿着花树之间的小道慢慢走,此处似乎是个小花园,几处花枝斜飞着掠过窗檐,开窗便是繁花入眼。弦歌顺着花枝看向那扇窗,暗自感慨布局精巧,却看到窗户之中留着一条细缝,并没有关紧。 窃听要事乃是死罪,就算没听到什么,单单是往窗边凑都有嫌疑。弦歌性情谨慎,当即准备转身躲开,却突然听到一声怒喝,“他御寇算是什么东西!” 弦歌一惊,忍不住停下脚步。但窗户里的人吼完这一句,似乎马上被人拉住,说话的声音再度压低,根本听不清楚。弦歌眉头紧皱,左右看了一眼,找了一株巨大的花树,隐在背后,凑近窗户,仔细听着。 那个年轻的男声再度响起,似乎憋着火气,“那你们说要怎么办?御寇年纪不小了,再过几年,他身为太子,再拉拢几个大臣,获得几个国家的支持,到时候就是定局,想改都改不了!” 弦歌在心里默默想着,这应该就是公子款了,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这时,窗户里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公子不要着急,属下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但却一时之间分辨不出来。弦歌继续听,就听到公子款开口,声音里的怒气未散,“你说这些虚的有什么用?你在这边给我表忠心,御寇照样好好当他的太子。你说出使蔡国,这么重要的事,他居然办成这样,母亲帮我说话,父王还呵斥了她,说是不得辱及太子的身份,就因为他是太子?” 那个沉稳的声音不再说话,公子款继续说,“御寇他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上次父王要征税,他居然还阻止,说是不利于民生,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当太子!” 弦歌忍不住想起来,当时他们还在苍崖山的桃花谷住着,御寇是为送书而来,弦歌见他脸色有些暗淡,特意问他怎么回事。御寇无奈地摇摇头,对弦歌说,“父王下令加重赋税,公子款大力赞同,只有我坚决反对,因此父王责备于我。其实我不介意当众受责备,我忧心的是这次的赋税,父王收税是为了充实国库,扩充军备,但百姓何辜?这话也只能跟你们说,其实朝堂之上,风气骄奢,若是父王能够带头节俭,一年不知能省下多少钱财,又何必去苛责百姓呢!他们身上的赋税已经太过严重,要知道苛政猛于虎啊!我不得不劝谏父王,只可惜,父王他根本不听这些……唉…” 弦歌正想着,突然听到窗里沉寂了一会儿之后,沉稳的声音说话了,像是平地里炸出一声惊雷,“属下想,一个死去的太子,纵然他手眼通天,怕是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弦歌的心脏砰砰直跳,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喊出声来,抓住竹篓的手也攥得死紧,全身僵硬,不敢动弹半分。 陈蔡结姻 清光耀极,寒凉未褪。 明媚日光照在陈王宫的鎏金碧瓦上,照在朱红花树上,照在层层涟漪上,于是陈王宫一些子鲜活起来,泛出艳色,榴花照眼明。朝臣们就在这样的光线中,神情肃穆,一个个列成整齐的队伍,鱼贯而入。 朝堂之上,和以往的布局相差甚大,在陈宣公高坐的王位与朝臣们肃立的大殿之间,竟然多出了一个王位。与陈宣公所坐的王位相比,这个王位显得有些小,但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君王之位,蔡侯就坐在上面。 其实这也是多方商议之后的结果,国君来访,自然一言一行都需慎重,免得传出去,失了体统。让蔡侯站在大殿上,与大臣一样,仰望陈宣公,这似乎有轻慢之意,仿佛蔡国变成了陈国的属国。但若是让蔡侯与陈宣公一道,都坐在王位上,虽说王位足够宽大,但蔡侯毕竟不是陈国的王,这样一来,让陈国的朝臣如何自处?因此,最终折衷了一下,让蔡侯坐在这样的位置,也是煞费苦心。 朝臣们站定,朝堂之上鸦雀无声。陈宣公难得微笑起来,对着诸臣朗声说道,“想必诸位也看到了,蔡侯今日也在朝堂之上,这自然是有原因的,至于究竟是为何,容寡人现在卖个关子,诸位稍后便知。闲事莫提,有请蔡侯。” 蔡侯起身,对着陈宣公拱手为礼,笑了一下。蔡侯本就风姿天成,一举一动颇有潇洒之意,此时因为对结亲之事胸有成竹,整个人显得轻松不少,这一笑更是洒脱自若,仿佛全宫殿里的阳光都汇在他身上,一时之间竟然看不到其他人。 蔡侯嘴角噙笑,“想必诸位在这里看到寡人,虽然有些诧异,但也都明白寡人是为何事。没错,寡人此次,正式求于宣公,希望宣公能够同意萱妫公主下嫁蔡国,寡人将以元妻之礼迎娶萱妫公主入蔡。” 躲在柱子之后的穆姒夫人听到蔡侯亲自开口,说要迎娶萱妫公主,满意地露出一个微笑,转身离开。身后一直跟着她的长云柔声劝慰,“如此一来,夫人便可放心了,这几日 一直为了这件事情茶饭不思,睡觉也睡不好,现在可要好好休憩。” 穆姒夫人却没接她的话,扬了扬眉头,“萱妫想要的,我都会为她夺过来,那个风妫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我的萱妫争!”穆姒夫人的唇边泛出一丝冷笑,“等着吧,风妫,有她受的。” 朝堂之上,听了蔡侯的话,群臣不由窃窃私语起来。如今诸国并立,大大小小能有十几个,有实力强弱,自然联姻也多。但一般来说,是由使者出使,带来联姻的请求,同意之后,便直接交换聘礼和嫁妆,通常国君是不会千里迢迢亲自求娶的,而这其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六礼,一般来说问女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以及在祖庙占卜是不做的,因为这种联姻更多的是政治意义上,并不强求两人生辰八字相配。就算有比较讲究的,国君亲自拜访,也不过是相互引荐一下,绝不会这样当着群臣的面,如此求亲。蔡侯此举,委实叫人不解,但确实是给了宣公极大的尊重。 但蔡侯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举动给其他人多少错愕,笑意未褪,“寡人自幼丧母,十几岁时又丧父,因此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盼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稍微顿了顿,似乎是想到萱妫和风妫同嫁蔡国的事,不过片刻,又恢复过来,坚定地说,“此次求娶,已经让公主十分委屈,因此若是公主到了蔡国,为蔡国诞下皇子,那么寡人愿意不再立其他夫人,蔡国王宫,只有一位女主人就足够了。” 这话一出,群臣表面上看起来不动声色,其实所有人都内心哗然。这世上,但凡是有些家底的人,哪怕是个稍微富裕些的乡绅,都会多娶几个,以便开枝散叶,这甚至已经成为一些人的毕生所求。但蔡侯身为一国之君,身负蔡国血统传承重任,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令举座皆惊,甚至连陈宣公,都忍不住动容。 陈宣公马上恢复过来,仿若无事,开口道,“若是迎娶了萱妫,还望蔡侯能够好好对待她,萱妫虽然性格跳脱,但本质不坏,若是她有不妥之处,蔡侯多多包涵。” 这和昨晚说的又有些不同了,昨晚在湖心亭,蔡侯主动说希望在朝堂上正式求亲,陈宣公又惊又喜,既然是求亲,那就要行半礼,这可给足了陈宣公面子,更何况蔡国与齐国联系紧密,本身并不缺陈国这个盟友,反而是陈国迫切想要和齐国结盟,因此蔡侯此举,真是诚意十足。 蔡侯这样诚恳,陈宣公纵然再有城府,也说了几句心里话,“萱妫自幼性格顽劣,也活泼过了头些,如果她做的不对,蔡侯该立规矩也是要立规矩的,不能一味忍让。” 蔡侯倒是不以为意的样子,摆了摆手,反而有些试探的样子,问起其他事,“不知穆姒夫人是否和宣公谈起过媵侍之事?” 陈宣公哈哈大笑,“自然是说过的!蔡侯不必多虑了!” 蔡侯仍有些顾虑,“不知萱妫公主和风妫公主,对这件事是否都心无芥蒂?” 陈宣公伸手拍拍蔡侯的肩膀,“她们自然是一力赞同!你就不用担心这些了,过了明日,回到蔡国好好准备一下,准备在洞房里看到你心心念念的人吧!” 在群臣的注视下,蔡侯再次对着陈宣公行了一礼,“如此一来,寡人就回蔡国了。等到娶亲之时,寡人一定会十里红妆,诸国来贺,风风光光地迎萱妫公主入蔡。” 群臣一同跪地,高声齐呼,“愿蔡陈两国永结秦晋之好,愿蔡侯与萱妫公主白头偕老。” 蔡侯听到萱妫的名字时,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随即很快舒展开来,除了高高坐在上面的陈宣公之外,没人能够看到这一幕。 定情之物 蔡侯来时还在盛夏,正值五月榴花照眼明,走时便已经是夏末时分,日中时分还不显,依旧是烈日灼灼,但清晨之时便已经显露出差别。凉风乍起,吹皱满池碧水,松竹碧萝纤毫分明,生着翠翠艳色。 如同来到陈国那时的情形一样,蔡侯要走,也要经过几日准备。蔡侯来时,从蔡国带来大量奇珍异宝,作为礼物献给陈宣公。而他在陈国,也收到了陈宣公流水一样从陈王宫里赏赐下来的东西,金银玉帛、珠翠古玩,一切应有尽有,以至于整理这些东西的时候,从蔡国来的人手还不够,还要从王宫里借调一些精明利落的人手。 “原来是这样,既然如此,那姑姑就在我的殿里调几个人吧。”萱妫看着负责宫内婢女的林姑姑,点头应允。 林姑姑见到萱妫这样,凑近几步,悄声说道,“穆姒夫人那里的意思是,让公主身边的婢女去几个,也可以趁机传个话,让蔡侯早点知道我们公主的好处。” 萱妫一愣,随机反应过来,如今是穆姒夫人掌管陈王宫中的大小事宜,这种人手调度,自然也是她的管辖范围,因此特意叫了亲近的林姑姑来安排这件事,只是想到话里的意思,不由忸怩起来,有些犹豫地开口,“林姑姑,这样好吗?” 林姑姑看到萱妫半是不安半是期待的样子,不由笑出来,又近了些,“公主这就不懂了,那位蔡侯与公主只是之前见过一面,想必彼此了解也不多,虽然求亲之举颇有诚意,但毕竟现在还未成亲,蔡侯身边又没有我们能说得上话的人,万一日久生变,可如何是好?这时候叫公主身边的婢女过去,透露出些公主的事,保管啊,把蔡侯的胃口高高吊起来,到时候见了公主,才会对您更加宠爱。”林姑姑拍了拍萱妫的手背,安抚道,“这些事情,穆姒夫人和我都是有经验的,公主不必担心,一切听我们的就是了。” 萱妫似乎被说动了,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林姑姑说的很有道理。” 林姑姑欣慰地点点头,“公主也不必着急,蔡侯他们要离开还有几天,公主可以好好考虑人选,只是这件事在早不在迟,公主还是早些把人手安排妥当,这样才最万无一失。” 说完,林姑姑就起身离开了。萱妫绕进房里,风妫正在里面低头绣着嫁衣,听到萱妫来了,抬头看了萱妫一眼,一双眼里满是血丝,眼睛下面还挂着两个黑眼圈,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萱妫有些心疼,连忙端来一杯明目茶,“看你累得,快喝杯茶歇一会儿。又哪里着急这几天,实在不行,我求我娘找几个绣娘就是了,怎么能累着你。” 风妫这才停下手里的活,接过萱妫递来的茶,有些无力地笑了一下,“你看你,又说些胡话,这种事情怎么好给其他人知道?要不然我怎么会天天躲在你的房里,连弦歌都对这件事一知半解。”停了一下,风妫颇有些动情地说,“你马上就嫁人了,日后我们相见的机会自然是少之又少,为你绣这件嫁衣也是我的一个愿望吧,希望你能穿着我绣的衣服到蔡国,不要忘了我。” 萱妫一下子就抱住风妫,“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忘了你,我……我就是小狗!” 风妫不禁笑起来,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到,“方才林姑姑过来,是为了什么?” 萱妫把事情一五一十讲给风妫听,风妫听完,就笑道,“这不是很好吗?我见你身边的婢女平时机灵极了,说你的好话能说一箩筐,就让她们去吧,我看竹箫和晚笛就不错。” 半响不见萱妫回应,风妫看着萱妫的表情,灵光一闪,指着萱妫露出些调侃的样子,“哦,我知道了!” 萱妫一下有点窘迫,偏偏还要高高抬起头,“你知道什么了?” 风妫慢悠悠拉长语调,“我知道……”不等她说完,萱妫就扑到她身上,捂住她的嘴,“不准说!不准说!” 萱妫穿好一身婢女的衣服,向风妫确认,“这样行吗?” 风妫用力点了点头,“挺好的,去吧。” 萱妫整理了一下头饰,有些不自在地走出去,没过一会儿,就来到蔡侯所住的院子。萱妫刚送了一口气,想要走进去,不料却被侍卫拦在门外,侍卫怀疑地打量着她,“你不是这里的婢女,是哪个宫的?” 萱妫第一次被人这样盘问,再加上她偷偷来看蔡侯,本来就有些心虚,因此立刻低下头,悄声道,“漱玉殿的。” 她这个样子,令侍卫更加怀疑,“蔡侯住处,要仔细盘查,确保万无一失,这可是宣公亲口嘱咐我们的,我劝你不要有什么小心思,还是趁早回去吧。” 萱妫一下子急了起来,但却不知如何辩驳。也许这边的争辩有些显眼,这一队侍卫的小队长走过来问,“怎么了?” 一走近,就看见萱妫的脸,当即明白过来,把一开始的那个侍卫拉到一边,对着萱妫露出一个笑,“请。” 萱妫心知,一定是她的身份被知道了,但此刻想见蔡侯的心情占了上风,自从蔡侯亲自来求亲,她就一直想见到蔡侯,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想要娶她。再说,如果这件事被揭露出来,她就咬定是一个长得像她的婢女,反正他们也没有证据。 这么想着,萱妫也不退让,直接走了进去,敲了敲书房的门,不等蔡侯反应,就开门进去。 蔡侯抬起头就看见小婢女擅自进来,脸上的不悦还没完全显露,就看到这不是婢女,竟然是萱妫公主,立刻站起身,往前迎了几步,“萱妫公主,怎么突然过来了?”蔡侯心里忐忑,颇有些七上八下的感觉,犹豫着开口,“莫非,萱妫公主觉得你我两人还不曾熟识,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寡人此次冒昧前来,确实有不妥之处,但对这桩婚事,寡人真的很有诚意……”蔡侯的眼神像是最深的湖水,这样诚恳地看着人的时候,眼中波光粼粼,像是无边星河倒影在水中。 萱妫本来也有些不安,看见蔡侯这样小心的样子,突然一下子心中大定,她从怀中掏出一条做工精细的腰带递过去,耳根都有些泛红。 蔡侯接过腰带,一眼望去,看到腰带上面的桃花云纹,以为是风妫托萱妫送来的,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修长手指抚摸着上面的花纹。 看蔡侯如此珍惜自己的送过去的腰带,萱妫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等蔡侯开口,就转头跑了出去。 没过几日,蔡侯一行人就排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回到蔡国,他们要回去为蔡侯的娶亲之事忙碌。送别的时候,萱妫隐藏在人群里,看到蔡侯的腰上,正系着她送的那条腰带。夏日清阳之下,腰带上的桃花云纹,氤氲成一片艳色。 秋风渐凉 蔡侯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陈国,一同带走的似乎是最后一丝暑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秋风乍起,天气逐渐转凉,直到有一天深夜,淅淅沥沥的秋雨从天空流泻下来,带来满室清凉。婢女们忙着给寝殿铺上厚厚的棉被,冰盆早就被撤下,就连窗户也在晚上悄悄合拢。这才让人惊觉,原来节气已经是白露了。 风妫和弦歌已经在漱玉殿住了有一段时间,在弦歌来之前,漱玉殿中的大婢女是穆姒夫人派来的,对萱妫的行为隐隐有管教之意,导致萱妫对她们一直很反感,再加上她们一向飞扬跋扈,导致小婢女们有苦难言。而自从弦歌来了之后,局势慢慢改变,穆姒夫人为了萱妫的婚事焦头烂额,也没空注意这些小事。因此小婢女们已经不自觉归附在弦歌身边,但弦歌无意相争,平日行为处事依旧十分低调,只是现在探听什么消息,就更容易一些。 这日,弦歌正要回漱玉殿,竟然偶然遇到刚从漱玉殿出来的太子御寇。御寇看到弦歌,忍不住上前几步,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弦歌见他这样,反倒吓了一跳,连忙用眼神暗示他冷静。御寇反应过来,停住脚步,让侍卫通通退下,然后慢慢走过来,只是脸上的笑怎么也挡不住。 两人走近,弦歌脸上也慢慢柔和起来。两人对视一会儿,弦歌不由慢慢转过头,脸上已经多了点羞恼。御寇看着弦歌,表情更加温柔。两人一言不发,却觉得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御寇嘴角含笑,低头看着弦歌的头发,心里想着,下次要给弦歌带个簪子来,弦歌的头发这么乌黑,戴上簪子一定会好看。又打量着弦歌的衣服,眉头便微微蹙起,低声问,“这几日正是秋凉,我怎么看你除了宫中的外服,里面竟然也没有夹袄?” 弦歌身上穿得是宫中统一发给婢女的宫服,但这件宫服只是一层单衣,一点都不御寒,怪不得御寇的立刻皱眉。弦歌听了,露出些为难的表情来,“这次进宫也是匆忙,以前的衣服都还在桃花谷里。” “莫非萱妫她竟然连你的衣服都不曾准备吗?”御寇不依不饶。 “萱妫公主自然不会故意苛待我,但这几日她们正是忙的时候,风妫小姐都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我刚才正是去太医院给她开些安神补气的方子,以免她太累。”弦歌抬起手,给御寇看她手里的药包。 “既然如此,那我过一会儿找人给你送几套衣服,你可千万不要推辞了,若是你病倒了,谁来照顾她们两个?”御寇生怕弦歌拒绝,连忙把风妫和萱妫抬出来。 弦歌不由笑了笑,伸手摆了摆,刚想说不会拿自己的身体逞强,眼角瞥到手上的红痕,突然犹豫起来,想起那日在公子款的书房后面听到的事,但她那时听到半截,便有人进到书房,打断了对话。弦歌生怕节外生枝,便偷偷溜走了,直到回到漱玉殿,才发现手指握得太紧,掌心被勒出深深的红痕,几日都未消。 但行刺太子,这件事说起来实在太大逆不道,况且弦歌那日听得没头没尾,说不上是公子款是气话还是真的在密谋,因此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御寇。但如今看着御寇温润的眉眼,终究还是担心占了上风,弦歌看着御寇,面容变得严肃。连带着御寇都有些紧张起来,“弦歌,怎么了?” “太子殿下,这几日一定要小心,出入要有贴身侍卫……”弦歌突然想起了那个公子款书房里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她刚刚才在太医院打过招呼,低声和她问安的……正是王宫的侍卫长!“不,侍卫也不可靠!最好是太子殿下您亲自培养的死士,寸步不离。” 御寇看着弦歌,突然笑出来,“弦歌,你是在担心我吗?你放心……” “太子殿下!”弦歌打断御寇的话,“我不敢保证这个消息是否属实,但请您务必要重视,您若是出事,那么风妫小姐和萱妫公主,一定都会十分悲痛。” “那你呢,弦歌?你会难过吗?”御寇低头看着弦歌,眼睛里面闪着清亮的光芒。 弦歌抬头看着御寇,突然意识到,这个陈国的太子,此时露出的表情,竟然是期盼,眼神在期盼,脸上的表情在期盼,甚至呼吸都放缓了,期盼着一个回答。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弦歌突然之间也轻松起来,她用力点了点头,轻声却坚定道,“我会难过,非常难过,比任何人都难过。” 御寇在听到这个回答之后,脸上的期盼慢慢变成一个笑容,“你放心,我会当心的。” 弦歌匆匆离开,只觉得自己的脸颊都是滚烫的。御寇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轻声说出刚刚咽下去的话,“我会保护好自己,不会让你难过的。” 弦歌回到漱玉殿,把小药房里煎着的药倒进碗里,又重新煎上一碗新的,然后端着药汤来到房间里。风妫还在帮萱妫缝制嫁衣,她低着头,比着纹样,表情异常认真。萱妫先看到弦歌,连忙打招呼,“弦歌你来了。” 风妫这才抬起头,冲弦歌笑了一下,结果一眼就看到弦歌手里的药,马上一脸绝望。萱妫连忙端着药碗,“来来来,风妫你快喝一口。” “弦歌你怎么又煎药了!我不喝行不行啊?”风妫把手上的布料放在桌子上,一头栽进被子里,嘴里还念着,“我不喝我不喝!” “小姐,你不喝怎么行!你还想不想继续绣嫁衣了?要是不喝药,你身体能受得了吗?”弦歌立刻唠叨起来。 “萱妫姐姐你快阻止弦歌,别让她说了。”风妫伸手捂住耳朵。 “我觉得弦歌说得很有道理啊!你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敢喝药,万一出嫁怎么办?让别人知道了,真是羞羞脸!”萱妫伸手去挠风妫的痒,弦歌也不禁笑起来。 “什么嫁不嫁人!姐姐你一个人出嫁了,就开始惦记我的事了。” 萱妫把风妫拉起来,又叫弦歌过来坐,三个人围成一圈,开始讨论以后风妫出嫁的事,萱妫托着下巴思考,“风妫你以后会嫁给一个怎样的夫君呢?齐国侯怎么样?齐国太强盛了,你会不会受欺负啊。那要不就楚文王?但是他好像名声不怎么好,据说挺凶的。鲁公好不好?要不然申侯也行吧……” 风妫哭笑不得,“姐姐!什么时候轮得着我们来挑三拣四了,好像人家都排排坐,等我们来选呢。” 孰料萱妫头一扬,自傲地说,“我的妹妹,当然是最好的,当然要把他们挑上一遍。” 风妫好笑地抱住萱妫,但心里却为萱妫的话而感动。 萱妫又想到什么似的,掏出一把小钥匙交给弦歌,“弦歌,这是我的小私库的钥匙,你收好了,那些东西我也带不走,到时候都留给你们。”又白了风妫一眼,“我看弦歌可比你稳重多了,你要好好听弦歌的。” “是啊,小姐,你还是快把这碗药喝了吧。”弦歌已经端起了碗,一脸不容风妫拒绝的表情。 “竟然还是逃不过这碗药!”风妫接过药碗,一脸慷慨就义的表情,惹得萱妫和弦歌都忍不住笑起来。 宣公为害 穆姒夫人带着一行人来到陈宣公的书房,站在门外扬了扬手,神情高傲地开口,“你们在这里等着,闲杂人等一个都不准放进来。”说完,亲手推开房门。身后众人齐齐行了一礼,“是!” 陈宣公对穆姒夫人的到来似乎心里有数,他放下手里的书,“来得正是时候,过来吧。” 穆姒夫人直接走过去,脸上笑意盈盈,“先要恭喜陛下,陈蔡两国联姻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这件事倒不急着恭喜,毕竟是蔡侯主动求亲,与我们并不想干。”陈宣公脸上表情平淡,似乎真的没什么感触。 但穆姒夫人和陈宣公相处多年,对他的心思猜不到十分也能猜到八分,看到陈宣公这种态度,眼珠一转,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当即笑道,“是,这件事倒不足为奇,但是蔡侯他不知道怎么被风妫迷惑,一心想娶她,风妫若是得势,那我们陈国的国运该如何?还好陛下英明,用了瞒天过海之计,将萱妫嫁往蔡国,这才解决了祸患。” “哼!想那所谓蔡侯,处处被人夸年轻有为,仿佛能压周围诸国一头。其实无非是蔡国运气好,占了几条商道,竟然还变成诸国之中的香饽饽,到哪里都比寡人能说得上话!论起年龄,还比寡人小上一辈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陈宣公的脸完全不是当时面对蔡侯的表情,脸上的肌肉狰狞着,又是不屑又是自满,还有一丝隐藏得很好的羡慕。 “陛下英明!只要您想,就没有不能办成的事。那蔡侯怎么也想象不到,他娶的人从始至终只有萱妫,到时候我们萱妫成为蔡国的皇后,生出来的孩子就是蔡国的王,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复蔡国。” 穆姒夫人恭维了几句,看着陈宣公暗含得意的脸,柔声提醒道,“陛下,还有一事,需得好好商议。” 陈宣公倨傲地转过头,“哦?什么事?” “蔡侯回国不假,但这样紧锣密鼓地准备婚事,也花不了多长时间。若是我们不采取措施,难保到时候蔡侯不会知道真相,前来兴师问罪。而且,问罪是小,若是蔡侯坚持让我们将风妫交出去,那我们做的这些不都白费了吗?”穆姒夫人一副忧心又殷切的样子。 陈宣公不由皱起眉,缓缓点着头,“你说的确实有道理,那你觉得这件事如何处理?” 穆姒目光坚决,“我们把风妫嫁出去!” 陈宣公一愣,猛然之间,想起当日国师与他的对话。风妫出生的时候,宛丘桃花盛开,百鸟从远处飞来,在小院上空扑扇翅膀,燕啭莺鸣。国师为这个异象算了一卦,随即说出了那个闻名陈国的的预言,风妫会与陈国的国运相克,她是祸国的妖女。 但其实,国师只说了一半,而另一半则是百鸟朝凤,人中英杰,选贤举德,拨乱反正。陈宣公想起国师苍老的脸上,神情似悲似喜,像是一种喟叹,“这个女子,能兴国也能亡国,她的身上,与生俱来带着一种宿命,这种人,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若是她死了,那么天上的星星就会灭掉一颗。” 但天上的星宿也挡不住陈宣公意图篡位的心情,他那个时候还叫做妫忤臼,怀有目的地和国师交好,在听说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不由生出忌惮之心,于是威逼利诱国师颠倒黑白。老迈的国师保全了自己的孙子,对着天下说出了陈国最大的一个谎言,然后恐惧于天机,自刎在自己的卧房之中,然后被妫忤臼渲染成风妫带来的晦气,意图借此除掉风妫。 可是风妫是妫林好不容易得到的孩子,妫林力保风妫,甚至将她送到桃花谷,亲自教养。后来妫忤臼杀掉妫林,终于变成了陈宣公,但这个时候,保护风妫的变成了有齐国撑腰的公子完。风妫像是陈宣公心里的一根刺,若是拔不出来,就会随着血肉越长越深。而如果有朝一日,风妫知道,自己的父母都是被陈宣公所害,也一定会生出报复之心,再加上她的命格,陈宣公不得不忌惮。 “嫁出去……”陈宣公喃喃自语,“可是,要把她嫁到哪里去呢?” 穆姒夫人慢慢开口,“不能把风妫嫁得太差,不然公子完的那一关过不去。” 陈宣公的表情立刻不豫起来,像是暗含了一场风暴。穆姒夫人不等他开口,立刻说,“但也不能嫁得太好,不能趁机让风妫得势。” 陈宣公沉默不语,穆姒夫人一个个分析起来,“这个国家不能太弱小,否则不足以抵御蔡侯。最好是比我国弱小一些,同时国君并不掌权……” 陈宣公听穆姒夫人讲了这么多,有些不耐烦地打断,“这些道理我都懂,用不着你分析来分析去!” 穆姒夫人为宣公不同以往的急躁惊讶了一下,但她很聪明地收敛了心思,连忙说出自己准备好的人选,“我觉得,息国不错。” “息国?”陈宣公一愣,这个名字显然对他来说并不熟悉。 息国地方其实很大,但并不强盛。这似乎是个病句,弱国怎么会有巨大的国境?但息国就是这样,原因很简单,息国的土地不适宜耕种,因此虽然土地很多,但都是些没人要的废地。也因此,息国积贫积弱,国力甚微,这似乎变成了恶性循环,导致息国多年只能偏安一隅,低调又沉默,以至于很多人想不起来还有这样一个国家。而且息国的国君息侯,常年体弱多病,药罐子不离身,总让人觉得下一秒就要倒,但竟然也这么磕磕绊绊活了这些年。只是身体孱弱,朝政自然就管不了多少,这个国君说起来也是有名无实。 陈宣公朗声大笑起来,他伸手拍着穆姒夫人的手背,“也亏你能想得出来!确实是个好地方!” 穆姒夫人微微一笑,“想那风妫,纵然再能蛊惑人心,对这么一个病秧子国君,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又催促道,“这件事情宜早不宜迟,陛下就趁早传一封书信过去,想必息国是不敢拒绝的。” 这句话无形之中又捧了陈宣公一下,他很受用地点了点头,写了一封信,大意是两国结亲,让息国快马加鞭派人迎娶陈国公主,可以不备聘礼。 写完之后,立刻让人送往息国。 陈宣公和穆姒夫人相视一笑。 宣公谋息 秋雨潇潇,雨滴落在芭蕉叶上,正是舒朗。凉风习习,穿过蜿蜒游廊。在公子完的小院里,公子完正在檐下烹一壶清茶,茶香袅袅,沸水翻出细密水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修长手指端起青玉盏,白皙指节和泛着青光的釉面相呼应。动作来回有序,从容不迫。 微凉秋意之中,这么一方景致,足以入画。然而一把油纸伞,一阵踏水而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安静。 公子完品茶的动作不停,似乎来客正在他的意料之中。那柄微黄的油纸伞微微抬起,露出一张带着秋寒的脸,在漫天漫地水汽的润湿下,御寇原本温柔的脸反而更显凌厉,像是一柄出鞘的寒水剑。 公子完被这种尖锐的力量震惊了一下,他放下手里的杯子,抬头问御寇,“怎么回事?” “我是为风妫之事而来。”御寇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气质已经改变,收起手里的伞,坐在公子完对面,拿起茶杯,带着调侃地开口,“我以为你早应该猜到。” 公子完摇了摇头,“不是风妫,是你。” “我?”御寇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什么,脸上露出有些沉痛的表情,自嘲一笑,“我还能有什么?不过就是款而已。” 这是御寇第一次直白地说出来公子款对他的敌意。之前他们虽然彼此心知肚明,但终究还是没有摆在桌面上来说。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御寇对公子款,多少还是有些兄弟之情,不愿意面对兄弟阋墙的事实,心里还是期盼着公子款能早点明白事理。但如今这个局面,正是公子完乐见其成的,他一直觉得御寇太过温柔,容易被人欺负到头上,因此见状也不提醒,只是追问道,“款又做什么了?” 原来御寇被弦歌提醒之后,特意回去调查了一番,愕然发现公子款早已收买了王宫之中的侍卫长,甚至在他自己的殿中也安插了不少人手。他对其中一个小侍卫威逼利诱,小侍卫交代,公子款对他们下的命令是严密监视御寇,如果有机会致御寇于死地,千万不要放过。 御寇大为震惊,找机会将小侍卫送出宫外后,整个人沉思了一晚上,终于彻底面对了这个事实。 公子完听过之后,伸手拍了拍御寇肩头,递过去一杯清茶,“这些话我劝你几次,也不见效果,你现在自己发现了,也是好事。”也不多说,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你为风妫之事而来?” 御寇也回过神,低头喝了一口茶,点点头,“不错。萱妫出嫁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这几日我也派人去看过,桃林中的伏兵至今仍在埋伏,你我人手不足,到现在还查不出来路。这件事情说起来也是奇怪,但正因如此,更不能掉以轻心。” 公子完看着檐下不断流下的雨水叹了一口气,“没错,正是如此。如今萱妫离宫,那么风妫的护身符就没有了,我们总不能让风妫到穆姒夫人的手下当婢女吧?而且,还有一件事,”公子完转过头看着御寇,眉头皱起,“萱妫嫁人之事已经是铁板钉钉,之前,我们还能用萱妫压着风妫做借口,不考虑风妫出嫁的事,但现在,这件事必须迅速决定下来。” 檐下的雨水已经流成一道雨幕,院中的景色也变得朦朦胧胧,正如现在暧昧不明的局势,御寇道,“不错,女子的花期也不过这几年,若是过了,之后的嫁娶就更加艰难。更重要的是,”御寇看了一眼公子完,公子完也轻轻点了点头,御寇低声说出他们最担心的事,“宣公只怕会随便给风妫指派一桩婚事,把她嫁得越远越好。” 公子完也是面色沉重,“没错。我清晨已经修书一封,派人送往齐国。希望能尽快得到齐国答复。” 御寇稍微松了一口气,“这就好。若是风妫嫁得随便,你我也对不起妫林叔父的在天之灵。” 关于风妫的婚事,公子完和御寇自以为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他们没有料到,陈宣公并没有将风妫随便地嫁出去,而是精心挑选了一位最不适合的人,准备将风妫嫁走。这个世界的残酷和冰冷,并不因为他们的善意而消失,而是选择摆在他们的面前,彻底铺开。命运就是这样,喜欢打碎华贵的琉璃盏,亲手捧出无边业火给人看。 这个过程,人们一般称之为成长。 陈宣公的信送到息国之后,引起了轩然大波。掌管着息国大权的息鲁夫人看着满朝堂跪着的人,悄悄和司徒使了一个眼色,司徒以几乎看不清的幅度点了点头。息鲁夫人心中暗自做了决定,缓缓开口,“如今形式,想必大家也都知道。陈国势大,息国弱小,陈国将公主嫁过来,是为下嫁,乃是我们高攀了陈国,此为一。若是息国不从,陈国以此为借口,大军压境,只怕会给息国带来祸患,这是二。第三嘛,”息鲁夫人饶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息侯身体孱弱,纵然娶妻,也不过是摆摆样子,并不能翻起什么风浪。因此,还请诸位臣子,将这件事彻底办妥了,不要在细枝末节上落人口实。” 诸臣一齐行礼,“臣领旨。” 站在王座旁边柱子后的小侍卫听到这些,脸色变得煞白,一双眼睛燃起愤怒的火焰,怒意让他的眼睛亮得异常惊人。他偷偷退后几步,然后迅速跑出宫殿,跑到息侯的殿内。 这桩婚事的当事人,直到现在才知道,他的终身大事已经被自己的母亲轻易决定了。息侯的皮肤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而变得惨白,如今这惨白的底色上,因为愤怒,呈现出一道冷笑,“连联姻都算不上,估计是因为那个公主身有隐疾,或者得罪了陈宣公,于是就直接送到息国,真是一桩好婚事!” 底下站着的小侍卫满脸不忿,看上去似乎比息侯更加激动,“息鲁夫人她怎么能这样对您!这桩婚事绝对不能答应!” 息侯却迅速恢复过来,他平静地挥挥手,“这桩婚事,息鲁夫人一定会接受的,能为我找到这样一位夫人,只怕她求之不得。你回去吧,别让他们发现你来这里。” 小侍卫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息侯难得发了一会儿呆,他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不再喊她母亲,而是叫她息鲁夫人。 又见楚王 弦歌端着药碗进来,风妫正好把最后一根线挽了一个结,见了弦歌,高兴地招呼弦歌过来,“快来!快看看嫁衣做得怎么样!” 弦歌把药碗放在桌子上,也是满脸欣喜,“小姐,终于做完了。”这些日子,风妫没日没夜地忙着做嫁衣,弦歌身为风妫的婢女,又是担心又是着急,也日日夜夜为风妫熬着药,几天都没有睡好,也不知她们两人谁更辛苦些。如今眼看着大功告成,自然都松了一口气。 接过嫁衣,弦歌把嫁衣高高举起,让风妫看整体效果。只见火红色的嫁衣明艳动人,上面用金线绣着层层云纹,纹路华丽繁复,随着嫁衣的抖动,金线上面明光流转,盈盈动人,实在是华丽到了极致。 风妫从上到下一点点看过去,只觉得十分满意,脸上不由带出笑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风妫皱起眉头,拉起袖子,在袖口看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 “小姐,怎么了?”弦歌看风妫一直不说话,不由开口。 “满身的花纹倒是没什么错处,但是这个衣袖……”风妫一脸不满地盯着袖口。 “袖口怎么了?” “袖口附近没有金线,若是萱妫倒是伸出手去,就显得朴素了点。” 弦歌松了一口气,“这也没什么,用金线密密匝上几道就是了。” 风妫摇摇头,“不行,金线太细。”风妫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父亲以前送给我的金银丝缠绕丝线!那个线又粗又华丽,到时候一定好看!”风妫似乎想到效果,眼里满是赞叹。 风妫握住弦歌的手,“弦歌,我这就去桃花谷,把线取回来。你这些日子和婢女侍卫熟悉,找个人带我出宫。” 弦歌有些为难,“小姐,你一个人……还是我陪你去吧!” 风妫笑着摇摇头,“没事,穆姒夫人这些日子忙着萱妫的婚事,哪里有时间管我的事。我一个人也方便偷偷出宫,若是带上你,反倒容易被发现。你放心,我去去就回。” 出于担心之情,公子完和御寇都没有告诉他们桃花谷中埋伏之事,只以为风妫在王宫之中,一定不会遇到那些人。而且他们正在给风妫筹备婚事,自然不会让风妫再回到桃花谷。没想到,一时的疏漏,让风妫径自下了这个决定。有时,这就是命运的巧合和阴差阳错,一个偶然,就能将两个人拉扯到一起。 风妫走进熟悉的桃花林,如今已经入秋,桃树的满枝碧绿已经转黄,地面上落着层层叠叠的桃叶,踩在上面,被日光晒透的桃叶发出清脆的响声。风妫一时玩心大起,不由在落叶上面跳了两下,故意去踩那些叶子。 不料,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风妫公主真是好兴致。” 风妫一惊,手已经伸进腰间,随时准备拔出匕首。却见桃树后面,走出来一个人,脸上似笑非笑,正盯着风妫,“风妫公主,真是好久不见,你让我找的好苦啊。第一次见面,这里还是桃花十里,如今已经是落叶满阶了。” 这个人正是熊赀,听他这么一说,风妫不由想起他们的初见,想起这个男人俊朗外表下面的冷酷无情。风妫不由后退一步,想借着地势逃跑,却发现以她为中心,四面八方都有隐隐约约的黑衣人包围过来,动作敏捷,进退有序,一看就是身怀武艺的属下。 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了,风妫反而坦然起来,“不知公子大费周折,要来找我,是为了什么?”风妫看了周围一圈,“这么多人,恐怕埋伏的时间也不短吧。我想我的性命,似乎还不值这个价钱。” 熊赀拍手大笑,“风妫公主真是好气魄!实不相瞒,在下那日离开之后,对你的身份进行了详细调查。公主的传闻并不好听,但一见公主,便知那种传闻实在是无稽之谈!” 风妫看着熊赀,“承蒙您夸奖,只是这些话风妫受不起。您有什么来意,还是直说吧。” 熊赀看到风妫警惕的样子,知道这些话对她来说根本没用,索性直接质问,“你那日拿走的羊皮卷呢?” 熊赀沉下脸来,风妫却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亲眼见过这个男人的狠辣,如今突然换上笑脸,真是生怕自己被说服,现在有话直说,终于心里有了底。风妫眼皮低垂,只一刹,就定下主意,缓缓摇头道,“那羊皮卷,你找了也没有用。那日随我一同下水,字迹早已经被洇湿,干了之后更是模糊不清,什么都看不明白。” 盯着风妫看了一会儿,熊赀突然笑出来,“风妫公主,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若是这时候交出羊皮卷,你对我就没有用处了。此时在这深山里,周围都是我的人,我要杀了你,比我们初见之时更加容易,你担心的无非是这一点,对不对?” 熊赀的语气很轻,风妫的心却一点点凉下来,没错,这些就是她的想法,她骗过熊赀一次,不代表能骗熊赀第二次。风妫稳了稳心神,刚想开口。熊赀又说,“这时候,风妫公主也许会说,虽然羊皮卷湿了,但风妫公主已经将上面的人名记了下来,如果我想知道,就要善待风妫公主,这又对不对?” 熊赀说出了风妫的所有打算,风妫低下头,手心里全是虚汗,脸上却依旧笑着,抬头看着熊赀,开口道,“这位公子所言不假,风妫身为一个女子,势单力薄,确实有这种担忧。但羊皮卷确实湿了一大半,而这些名字我也确实记住了。若是公子不信,待我回到陈王宫,将羊皮卷为公子取来,公子一看便知。” 风妫又露出几分恳切,“公子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想必也知道我在陈国的处境,如今,我只求能够自保,别的事情一概不知,公子还请放心。” 熊赀看到风妫的反应,心下略微得意,上次被风妫欺骗,一直是他难以忘却的奇耻大辱,他自幼聪慧过人,文治武功均为一等一,自小难逢敌手,即使被追杀,也是因为遭人暗算。自从被风妫欺骗,他一直记在心里,羊皮卷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如今风妫服软,又听风妫言之有理,略作沉思之后,便点点头,“既然这样,那就回陈王宫取吧。” 风妫点点头,刚想走,熊赀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我没说让你一个人走。”风妫一愣,熊赀又说,“我和你一起,到陈王宫。” 天空突然变色,层层叠叠的阴云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笼罩起来。雾气弥漫的灰蒙深处,巨兽已经伸出了森森獠牙。 而此时,所有人看着天空,对这一切茫然不知。 误入太庙 熊赀也许真的是艺高人胆大,或者是他已经习惯众人听从他的命令,竟然真的跟着风妫来到陈王宫。远远看到陈王宫巍峨的宫墙,风妫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熊赀,“公子,前面就是陈王宫,只是……”风妫面露难色。 “哦?可是有什么难处?”熊赀微微扬起脸,这个男人实在太适合这个动作,神情和眼神无不表现出隐隐桀骜和不羁,像是一匹野狼,迷人至极。 风妫却视而不见,只是眉头微蹙,一脸为难,“想必公子也知道,王宫重地,闲杂人等是不能轻易进去的。我如今只是区区婢女,实在没有这样的权力。” 熊赀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看着风妫,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这件事我当然知道,但想必风妫公主一定有对策,否则不会到现在才说。风妫公主还请直言吧,要怎么才能进宫。” “方法确实是有,但只是要为难公子了,不知道公子受不受得了这委屈。”见到熊赀这个反应,风妫也不奇怪,了然一笑,直接说道,“王宫内外固若金汤,但唯有一处,守卫稀疏,那就是太庙。” 熊赀知道风妫为什么在说话之前做出那么多铺垫了,太庙乃是祭祀王室先祖的地方,地位至高无上,每逢生杀大事,甚至灾祸并起之时,王都会亲自到太庙祭拜,奉上厚厚的祭祀品,祈求祖先庇佑。但太庙属阴,甚至有连接阴阳之意,乃是阴间的力量影响人间的通道,因此多为人所避讳,甚至流传着一个传说,如果非王室之人进入太庙,会身遭厄运。 “风妫公主所言,我有些不解之处。太庙距离王宫虽然很近,但似乎并不相连,如何从太庙进入王宫?” 风妫慢慢摇头,“公子有所不知,在王宫的秘处,正有一条暗道通往太庙,这是当初为防叛乱而特意留下来的通道,只有王室之人才能得知。我虽然如今身为婢女,但毕竟也是公主,这是父亲在幼年告诉我的。” 熊赀的脸上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如此,就有劳公主了。” 从始至终,熊赀对人人为之色变的太庙似乎心无芥蒂,丝毫不在意自己将要亲身进入其中,风妫脸上不显,但心里不是不惊讶的。 但风妫也不多说,带着熊赀绕到王宫旁边的太庙里。天气似乎更加阴沉,太庙更显幽深,偌大的太庙似乎空无一人,风从阶前的汉白玉广场上吹过,这里在祭祀的时候,会站着无数黑压压的人群,但现在,它空空荡荡。 越是走近,风妫的表情也越是凝重,就连一直左顾右盼,似乎把这个当作是游玩的熊赀,也不由得收敛了神情。这个凝聚着无数人祈愿的建筑似乎有一种厚重的力量,压在人的心口,沉甸甸的,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慢了几拍。 风妫伸出手,慢慢推开殿门,门应声而开,缓缓露出里面幽深的内景,似乎连光线也照不到深处,里面黑压压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风妫走在前面,两个人都迈过高高的门槛,踏进殿内,这个陈国的太庙,此时第一次迎来王室血统以外的人。 稍微过了一会儿,适应了大殿内部的光线之后,看清殿内的摆设,纵然是熊赀,也不由得后背一阵发凉,一瞬间,整个大脑发胀。接触到风妫转头看过来的眼神,才勉强镇定下来,这时候熊赀才发现,他刚刚竟然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 殿内,是密密麻麻无数的牌位,不仅仅设在大殿中央,而是围绕着门口,设立在人的身旁。牌位也和正常的有所不同,而是足有一人高,雕刻得近似人形,似乎有无数个人,站在身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你。 不等熊赀反应过来,风妫已经往前走了,熊赀连忙上前几步,紧紧跟着风妫。两人一路在沉默的牌位中间穿行,大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样,受过太多阴气,熊赀总觉得身边缠绕着凉风,冰得他后颈发凉。 “这鬼地方,真是邪门!”熊赀不由皱起眉头,任谁也没有想到,陈国的太庙,竟然是这般景象。 跟着风妫绕着路,风妫打开一道暗门,走了出去,熊赀紧跟其后,发现他们竟然已经出了大殿,熊赀不由松了一口气。正在这时,风妫扭头看着熊赀,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满脸惧怕地指着熊赀身后。纵然熊赀铁石心肠,也在经历过诡异的太庙之后,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到,立刻拔出长剑,转身看着自己身后。 转过身,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熊赀一愣,迅速转头,发现原本风妫站着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熊赀立刻明白过来,这又是风妫的计谋! 一开始引入太庙,故意让熊赀看到那些景象,然后趁机作态,在她熟悉的地方,找到空隙就逃跑,真是好算盘。电光石火之间,熊赀立刻要去追风妫。四周却突然出现无数身穿侍卫服饰的人,将熊赀团团围住。 原来,风妫的尖叫不仅仅是为了让熊赀分神,更重要的是为了引来这些侍卫,这才是真正能够牵制住熊赀的力量。 风妫此时正拍着胸口,暗暗后怕,其实这个计策只是她临时想出来的,能不能成功实在是没有保障,所幸她对太庙比较熟悉,在尖叫之后直接打开另一扇暗门,离开那个院子,来到一间空屋子里,能够看到院子里的情况。 侍卫正如风妫所料一般,将熊赀团团围住。风妫这时才第一次看到熊赀的剑法,一柄长剑被熊赀舞得如同蛟龙出水,剑上的泓泓秋光不断闪烁,将略显昏暗的小院都照亮了几分。在剑光之中,更为明亮的是熊赀的双眼,像是煜煜寒星,却比寒星的冷光更加锋利。 熊赀的功夫自然不弱,但这里的守卫却也不是泛泛之辈,外加人多势众,熊赀双拳难敌四手,越战越退,终于被逼到墙上。熊赀的表情更是冷峻,一招“乳燕投林”,剑尖直取侍卫的手腕,逼得最前面的侍卫退后几步,得了这个空隙,熊赀纵身一跃,闪进身后的院落里。 出人意料的是,侍卫们突然停下动作,凝望着熊赀离开的地方,过一会儿,领头的侍卫开口,他的声音嘶哑粗粝,听上去十分刺耳,“贼人进入禁地,我们回去!” 侍卫齐齐离开,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只剩下屋子里的风妫陷入沉思。 何处归宿 秋意瑟瑟,枫叶半红,几尾锦鲤时不时跃出水面,溅起一团水花。 御寇正在凉亭附近练剑,剑光飒飒,身如游龙,影似飞絮,身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御寇太子!”弦歌一路狂奔过来,不由分说直冲进剑光里。御寇的配剑名为断鸿,意思是长剑锋利到连天上鸿雁的声音都能切断,虽然这种说法有牵强附会之嫌,但能够作为太子的佩剑,断鸿不折不扣是一柄利刃。如今弦歌猛地冲进来,眼看招式已老,这一招根本来不及收回来,剑尖就要狠狠刺进弦歌的肩膀上,到时半条胳膊都要被削掉,药石无医。 御寇满眼惊慌,硬是左手变掌为刀,狠狠切在右手手腕上,右手一阵酸麻,再也握不住长剑,断鸿掉在地上,御寇的右手也无力地垂在身边。 御寇被吓了一跳,刚沉下脸,“弦歌!你这是……” 弦歌也被吓得脸色发白,但她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不等御寇说完,就被弦歌抢了白,“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弦歌一脸急切,紧紧握住御寇的手腕。 御寇心里一惊,忙问,“怎么回事?你详细讲给我听。” “他们,他们要将我家小姐当作陪嫁的侍女,跟着萱妫公主一起到蔡国去!”弦歌的脸煞白。 “侍女?”御寇皱起眉,慢慢摇着头,“风妫的身份就是公主,怎么可能会被当作侍女?如果这样做了,那也是在欺辱陈国,父王也不会同意的。这是你从哪得来的消息?可否属实?” 弦歌一愣,这才开始稍微镇定下来,她从得到这个消息就开始着急,关心则乱,根本来不及分析,如今听御寇这么一说,不由迟疑起来。一垂眼,更看到自己紧抓着御寇的手腕不放,急忙送开手,连退了好几步。 御寇心里有些遗憾,脸上却丝毫不露,盯着弦歌略显窘迫的样子,只觉得她异常可爱,偷偷露出一个微笑。等到弦歌抬起头,连忙恢复正色,转开话题,“这是谁告诉你的消息?” 弦歌感激地看了御寇一眼,慢慢讲起来经过。 弦歌到内务府领了今年刚上的秋藕,正是鲜脆可口,整整齐齐扎成几捆,是特意用快马送到王宫的,先让贵人们吃个新鲜。拿着藕走在路上,弦歌正想着怎么烹饪这些时鲜,却被斜里冲出来的一个小宫女撞进怀里。 弦歌低头一看,正是连翘,弦歌上次帮她从她姐姐那里拿樱桃,恰巧听到了公子款和侍卫长的对话,因此记忆非常深刻。现在再看到连翘,看她一脸惊慌,安抚道,“下次当心些就是了,今天怎么冒冒失失的。” 连翘三魂六魄失了一半,恍恍惚惚点了点头。弦歌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寻根究底,只是不经意问了一句,“怎么丢了魂似的?看你过来的方向,刚去看了你姐姐?” 弦歌不提还好,一提起姐姐,连翘猛地一惊,张皇失措地抬头看着弦歌,“我……风妫公主……弦歌姐姐你都知道了?” 弦歌一听到风妫的名字,立刻把连翘拉到一边,两人躲在假山的缝隙里,避开路上的人。 “这和风妫公主有什么关系?你快告诉我!” 连翘一脸惊慌地捂住自己的嘴,“弦歌姐姐……原来你不知道……” 弦歌的头脑迅速运转起来,连翘,连翘的姐姐,连翘姐姐在公子款的院落,公子款的母亲是穆姒夫人……,弦歌直接问道,“穆姒夫人准备对风妫公主做什么?你快老老实实告诉我!” 连翘毕竟年纪小,本来就是个孩子,阴差阳错之下听到这件事已经内心惶惶,如今一向温和的弦歌这般疾言厉色,一下就把她吓住了,她抽泣着,断断续续把偶然听到的事告诉弦歌。 原来连翘今天去找姐姐,偶然听到公子款的贴身侍卫说起两个公主一起嫁走,一个为主一个为辅之类的言辞。连翘知道这是撞破了秘密,连姐姐都没敢见,急忙跑回来,结果路上就遇到了弦歌。 弦歌听完,一时间心神大乱,嘱咐完连翘这件事一定保密之后,连忙来找太子御寇,这才有了极为惊险的一幕。 御寇耐心地分析,“风妫的公主身份是天下皆知的,她出生时的那场异象,虽然给她带来了无穷的麻烦,但唯有一点好处,她的公主身份确凿无疑,谁都无法否认。哪怕她现在名义上是萱妫的侍女,那也是因为她之前犯错,这是一种惩罚。剥夺公主身份是一件要昭告天下的大事,不可能任由穆姒夫人几句话就能办妥的。如果他们强行将风妫作为侍女送到蔡国,那么这就事关陈国国威,父王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想,这可能只是公子款的一个计划,偶然被侍卫听见了。” 弦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对着御寇行了一礼,“是我愚钝,没有考虑到这些。” 看着弦歌的样子,御寇忍不住走近了些,声音放低,像是细语,“你呀,太把风妫的事情放在心上了,刚才就那样冲动地闯进来,要是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 弦歌低声反驳,“我和风妫小姐情同姐妹……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御寇眼尖地看到她的耳根一片绯红,轻轻笑了一下,安抚道,“你放心,风妫也是我的妹妹,我当然会把她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我已经去找过公子完了,他修书一封送到齐国,在齐国的王室里找一位年轻有为的英俊少年,这才能配得上风妫。” 弦歌松了一口气,“这就好。” “弦歌,”御寇突然严肃起来,声音也变得不一样了,弦歌不解地抬头,“弦歌,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事情?你……你准备怎么样?” 听到御寇严肃声音里的细小颤抖和期待,弦歌突然有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如果风妫可以有一个好归宿,她的事情尘埃落定。我只求能做太子的侍女,常伴太子左右,尽心尽力地照顾太子的起居。” 御寇的脸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欣喜不已,“弦歌,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明媒正娶,让你一辈子平安喜乐!” 息国联姻 陈宣公坐在书房里,堂下跪着一个使者。正是出使息国的使臣,刚刚八百里加急回到陈国,就被陈宣公召见。使者伏在地上,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陈宣公问道,“此次出使息国,究竟是何种情况?” 堂中微风翕动,轻纱微微起伏,屋角点燃的沉木香随风散入空气之中,更显肃穆。使者面色恭谨,“回禀宣公,息国得到风妫公主下嫁的消息十分欣喜,不日将派人来迎娶风妫公主,并送来一封信,请您过目。” 使者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恭敬地弯着腰,双手将信递给旁边的侍卫。侍卫接过信件,转交给陈宣公。 陈宣公打开信一看,忍不住露出满意的微笑。信是息鲁夫人亲笔所写。先是对陈宣公赞扬了一番,如同使者所言,息国对于高攀陈国公主的事十分喜悦。但陈国为何突然要与息国联姻,事出反常必有妖,息鲁夫人掌管一国政事,自然也有所打算。对于其中缘由,息鲁夫人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无非就是公主有隐疾,或者遭到排斥。 因此,对于这桩婚事,息鲁夫人委婉地表达,这桩婚事息侯并不满意,是她一力促成,亲自做了这样的决定。所以,与陈宣公站在同一立场的不是息侯,而是息鲁夫人。若是往后息国有什么异变,还请陈宣公一力协助。 如此一来,正中陈宣公下怀。在陈宣公和息鲁夫人的心中,息侯和风妫都是傀儡,两个傀儡被他们摆布成婚,背后是他们两人结盟。风妫远嫁息国,除去了陈宣公的心头大患。而息侯娶了一个毫无助力的女子,更是再难掀起风浪。纵然两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逃不出他们亲手布下的天罗地网。 陈宣公满意地挥挥手,让使臣下去领赏,然后命人引燃蜡烛,将这封信点燃,扔进铜盆里,看着它燃烧殆尽。跳跃火光映照着陈宣公的脸,他的表情看上去时明时暗,看上去异常狰狞。 风妫对此全然不知,她自从将熊赀引入禁地之后,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将桃花谷拿回来的金银双花缠绕丝线缝在嫁衣的袖口之后,忍不住蹙起眉头陷入沉思。萱妫偶然转头,惊奇地看到风妫发呆的样子,忍不住蹑手蹑脚走到她身旁,猛地开口,“啊!”吓了风妫一跳。 风妫拍着胸口直后怕,萱妫笑嘻嘻地拉着凳子凑过来,“你居然也会发呆,真是吓死我了。”风妫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到底谁吓死谁啊!” 萱妫也不理会,继续兴致勃勃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风妫有些犹豫,思量一会儿,刚想开口。突然,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萱妫公主,公子款求见,说是有要事要与您相谈。” 萱妫疑惑地说,“款?他来找我做什么?”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往外走。 风妫见了,只好作罢,等日后有机会再告诉萱妫这件事。 萱妫走进会客用的前厅,公子款正坐在中间的椅子上,笑意满满地看着萱妫。不等萱妫开口,公子款就起身走过去,“恭喜王姐,谋得了一桩好亲事。我前阵子杂务繁忙,没来得及道贺,还望王姐不要见怪。这是我为王姐准备的区区薄礼。”说着,公子款身后的侍卫就捧着一个玉奁,玉奁看起来十分精巧,虽然并非纯白,但上面的一抹红色鲜艳欲滴,又被能工巧匠雕琢成了雀鸟张口欲衔的一枚朱果,端的是玲珑可爱,一看就知并非凡品。 看着萱妫爱不释手的样子,公子款笑意更深,“王姐不妨打开看看。” 萱妫应声打开玉奁,只见里面是膏泥状的胭脂,红得像是心尖血,颜色又深又亮,还夹杂着淡淡得清香。萱妫一眼就为这个颜色着迷了,忙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公子款略显得意,“这胭脂名唤''夺魂'',就是因为用了它,能让男人三魂七魄丢了一半。是我花高价,找了善于调制胭脂的匠人制作的,中间耗费了无数材料,失败了无数次,才终于得了这样一小盒。王姐本就天生丽质,若是用了这个胭脂涂在嘴唇上,保准到了洞房那日,将蔡侯迷得神魂颠倒。” 萱妫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内疚,她与这个王弟,自小感情不太和睦,公子款性格霸道,又有些睚眦必报,幼时因为这个,萱妫被欺负了好多次,每次都是公子款做错事,把事情推到萱妫身上。人都是知道疼的,因此萱妫之后就不太和他一起玩。如今看到自己远嫁之际,王弟居然为自己如此费心,萱妫不由愧疚了一下,只觉得自己太过小肚鸡肠,毕竟是亲姐弟,血浓于水,哪里有隔夜仇。 “竟然让你这样花费心思,姐姐在这里谢过你了。我远嫁之后,若是你有什么难处,可写信给我,能帮的我都会帮你。”萱妫也有些动了感情,话里十分诚恳。 没想到这话似乎正中公子款下怀,他立刻让左右随侍的人退下,开口道,“实不相瞒,如今确实有一桩难事,恰巧是王姐能够帮上忙的,不知道王姐能不能遂了弟弟的心愿。” 萱妫一愣,似乎有些没有想到,但随即开口,“有什么难处,你说。” “我要蔡侯协力,帮我除掉御寇,让我登上大宝。”说这些话的时候,公子款的表情充满期待,一双眼睛都在发亮,不知怎么,让萱妫想起暗夜里行路的狼。 萱妫打了个冷颤,整个人难以置信,“你要杀死御寇哥哥?” 公子款辩解道,“只是说有能者居之,当日”公子款刻意压低了声音,“你我的父王,能够夺得王位,不也是借了蔡国的势力?” 这是萱妫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宫廷秘辛,之前只是隐隐约约知道这件事,但猛地被公子款捅开,她下意识还是想要躲避。萱妫猛地站起来,她手里拿着的玉奁也随之掉在地上,一角被摔出裂痕,萱妫大声呵斥道,“你怎么能有这样的狼子野心!御寇哥哥多年来一直待众位兄弟姐妹极好,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竟然这样不顾手足之情!” 公子款阴沉地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姐姐,实在不能理解萱妫的想法,穆姒夫人毕竟不是御寇的亲生母亲,如果御寇登上王位,那么怎么可能会有他们的容身之地。而且,御寇只是比他早出生而已,凭什么霸占太子之位这么多年!平时的小恩小惠不过都是假象,全部都是做戏! 公子款冷笑一声,他对萱妫彻底失望,这些想法也不打算和她说,“你是我的亲姐姐,你就是这样对我的。”说罢,拂袖而去。 公子款理解不了萱妫,正如萱妫理解不了公子款,即使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母亲,但他们的本质截然不同。人,总是习惯于用自己的思维去看待周围的人。 陈曹夫人 夜深露重,弦歌过来替风妫关上窗户,吹熄了蜡烛,悄悄合上门离开。风妫却在弦歌走后,在床上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像是一片轻飘飘的柳絮,即使在静谧的深夜,也只是轻轻落在地上,但风妫的内心却止不住的纠结起来。 太庙这个地方,风妫自小就是知道的,在风妫幼年,妫林也许是担心自己不能陪伴太久,尽管风妫年纪幼小,但每晚睡前都会给她讲宫中的大小事情,还会诱导风妫自己思考,所以风妫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这一点,弦歌是最了解不过的。 而太庙中所谓的密道,根本是不存在的。如果真有这样的密道,那么萱妫也不会每次出宫都那么费劲了。不过太庙之中没有密道,但却真的有禁地。风妫那日只是想借太庙中侍卫的手,把熊赀击退,没想到熊赀阴差阳错之下,竟然真的冲进了禁地里。 所谓禁地,风妫也不太了解,但她知道,那个地方有特殊的进入方法,一旦进入其中,就不能轻易离开,里面的布置似乎按照一本图示而来,其他人如果误入其中,很有可能会受伤,严重的还会丧命。 风妫想起熊赀的样子,那张脸上写满了野心勃勃,也许他是个足够心狠的人,但他还对这个世界充满野心和欲望,只是因为一己之私,就能让他丧命禁地吗?不知怎的,风妫的心里突然充满愧疚,熊赀生性多疑狠辣,也许不是个好人,但他也真的罪不致死。 风妫起身,换了一套宫女的服饰,来到萱妫的书房里,她知道,因为萱妫总爱到处乱跑,穆姒夫人管了几次也管不住,不得已之下,只好给萱妫送来一本秘密的地图,里面标注了许多宫中的暗道,萱妫曾经把这本地图给她看过,只是那时她为了避嫌,并没有怎么翻动,如今事态紧急,也免不了偷偷借来一用了。 扣住书架上的木板轻轻一压,书架上面突然弹出来一个格子,里面正摆着那本地图,风妫把地图收进怀里,偷偷离开漱玉殿,沿着高大的宫墙,从禁地后面溜了进去。 禁地里面似乎并没有传言那样恐怖,月光异常明亮,显得四周都十分静谧。但风妫却异常小心,沿着地图所示,一步也不敢踏错。她知道,周围这些不起眼的树,在阵法启动的瞬间,就会变成利器,将闯入其中的人杀死。 夜越发深起来,风妫心里满是沉甸甸的担心,不知道熊赀此时此刻情况怎么样。风妫踩着奇妙的步伐走进禁地当中的大殿里,满满挑开帷幕,走向宫殿深处,随后看到的一幕,令她整个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风妫吃惊地看着床上躺着的人,那是个老妇人,满头银丝,面目慈祥,看上去人畜无害。但风妫整个人僵在原地,害怕地睁大眼睛。 突然,手腕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风妫惊恐地躲闪,一下子撞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这动静反倒把熊赀吓了一跳,“我被你骗进来,还没来得及生气,你这种反应是要做什么?” 床上的老妇人也被这个声音吵醒,坐起来问道,“怎么回事?孙儿呢?” 出乎风妫意料的是,熊赀居然回头应道,“奶奶,孙儿在这里。”看到风妫吃惊的样子,熊赀有些无奈地说,“这个老妇人似乎神志有些不太清楚,硬是将我认成了她的孙儿,不过也多亏这样,我在躲过第一次阵法攻击之后,就被她带到这里。” 风妫紧张地问,“她……确实是活人吗?” 熊赀奇怪地看着风妫,“你不会是又想到什么计策了吧?”不等风妫辩解,熊赀直接拉着风妫走到床边,把她的手放进老妇人的手里。风妫摸到老妇人熟悉的温热手心,再抬头看着慈祥的面容,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扑进老妇人的怀里,哽咽着喊道,“祖母!” 老妇人愣了一下,随后捧起风妫的脸,伸手抚摸了一会儿,眼里慢慢泛出神采,“哎呀,这不是小风妫吗?怎么瘦了这么多,哎,你不是小小的吗?怎么这么大了?”老妇人的脸上又露出疑惑的表情。 风妫趴在祖母怀里,心里不是没有疑问的,这个老妇人的身份是陈曹夫人,多年之前应该早就死去了,去世那年正是妫忤臼登基的第二年,国丧的时候,风妫年纪正小,但因为陈曹夫人一直对她很好,在妫林死后,甚至亲自抚养了她一段时间,十分宠爱她,可以说,风妫幼年得到的来自大人的宠爱,只有身为父亲的妫林和陈曹夫人了。所以陈曹妇人薨的时候,风妫着实痛哭了一场,很长一段时间都郁郁寡欢。 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与陈曹妇人相逢,风妫一下子又惊又喜,忍不住开口埋怨道,“祖母,您怎么这么多年一直音信全无?那次葬礼又是怎么回事?” 陈曹夫人却避而不谈,只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着风妫的头,“是啊,都这么多年了,我的小风妫都长得这么大了。” 风妫看出来,陈曹夫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些事情说得颠三倒四。看着陈曹夫人摸她头发的动作,风妫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之前一直存在的奇怪感觉是哪里来的了,她失口问道,“祖母,您的眼睛……!” 陈曹夫人的脸上依然满是慈爱,“没事,祖母年纪大了,不要紧的。来让我摸摸我的小风妫。” 风妫这才慢慢打量起陈曹夫人,只见原本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现在整个人形容枯槁,变得又瘦又小,头发早已雪白,衣服也显得脏乱。风妫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这里,都没有人照顾祖母的吗?” 陈曹夫人对这一切避而不答,只是不住摸着风妫的头发,突然,她神情一变茫然地四处张望,“我的孙儿呢?孙儿?” 熊赀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抚了几句。陈曹夫人的神志似乎又回来了,对着两个人开口,“我为何会留在这里,其中的原因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不过我是心甘情愿的。你们快走吧,清晨侍卫们会在殿外守着,到时候要走就难了。” 风妫心里纵然有万般不舍,也只能放开陈曹夫人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熊赀往外走。两人快出殿门的时候,陈曹夫人突然开口,“熊赀!希望你记住我!也希望你照顾风妫,报酬我已经提前给你了。” 熊赀没有回头,拉着风妫继续往前走。陈曹夫人说完这些话,殿里又变得安静起来,像是陈曹夫人从来不曾出现在这里一样,留下来的,只是一个神智不清的老妇人。 再无交集 两人离开陈曹夫人的寝宫,风妫的脸上虽然还有泪痕,但整个人却强打起精神来,带着熊赀往外走。突然,风妫伸手拉住熊赀的手腕,不由分说就把熊赀拉到墙角处,隐藏在阴影里。 熊赀一愣,静静跟着风妫站了一会儿,却半响听不到任何声响。熊赀早已认定风妫多智近妖,这下又不知道是在打什么主意,当即反手抓住风妫的手臂,几乎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又低头贴着她的耳朵,沉声开口,“风妫公主,可千万不要再耍什么花样。” 风妫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和其他男性这样贴近过,连着两次和男性亲密接触,都是这个熊赀,明明第一次被他轻薄,已经在心里对这个人高高警惕起来,没想到这下又被他抓个正着。饶是风妫智谋百变,猛地被熊赀贴近,被他的气息激得半张脸泛红,也起了几分羞恼心思,不由狠狠挣脱两下,却被熊赀钳制住,根本挣脱不开。 风妫狠狠地瞪着熊赀,刚想开口,熊赀却表情一变,伸出手紧紧捂住风妫的嘴,说道,“噤声!”熊赀的唇齿还在风妫耳边,说话的时候,热气正吐在风妫耳朵里,耳垂似乎也碰到了熊赀的嘴唇。风妫半张脸已经哄得发烫,羞恼不知变成了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勉强稳住心神,风妫抬眼一看,熊赀正侧着耳朵,似乎正在仔细倾听着什么。风妫心里一霖,是了,他们还在禁地之中,若是一旦触发机关或是被人发现,那就会被就地诛杀,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风妫学着熊赀的样子去听,她不如熊赀那样学过武功,但本身耳聪目明,再加上有意去听,也慢慢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看来果然如她所料。刚刚拉着熊赀往外走的时候,风妫突然想到,如果按照陈王宫中侍卫的巡逻规律,那么即将有一个小队来到这里,因此才将熊赀拉到墙角。当时只是想着万无一失,就算不按照这个规律,躲一下也不会损失什么,现在看来,多亏她那时的谨慎,否则,他们两人现在就将身首异处。 侍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步两步,一声声脚步似乎踩在风妫的心口,风妫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心跳声也越来越大,几乎将自己的耳朵震聋。风妫甚至怀疑侍卫们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脚步声似乎已经近在咫尺,风妫甚至已经看到侍卫身穿灰色衣服的衣角,只要一步,不,甚至只需要半步,就能走到这条路的尽头,看到躲在阴影里的他们二人。风妫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冰凉,眼睛因为惧怕而紧紧闭着,不再面对接下来的结局,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呼吸也不由屏住。 风妫不自觉往后缩,完全靠在熊赀怀里。熊赀胸口的温热气息透过宫女的衣服传到她身上,让她感受到了一点温度。这时,熊赀用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熊赀的手掌厚实有力,稳稳地压在风妫肩头,风妫突然多了几分安心。这一切,不再是她孤军奋战,起码身边还有一个人。 侍卫随意地左右看了一下,懒洋洋地说,“行了行了,回去吧,什么都没有。”说着,转身离开。身旁的同伴也跟着往回走,侍卫一边走一边说着,“这里面机关重重,我们有地图都不能随便乱走,进来的那个小子估计早就身首异处了,也不知道队长担心什么……” 等到两人走远,风妫才慢慢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才发现,她的手指都有点僵硬。耳边却突然传来熊赀促狭的声音,那声音低低地,还带着几分笑意,像一柄小钩子,“怎么?这么喜欢本公子的怀抱,风妫公主都舍不得离开了?” 风妫的立刻从熊赀的怀抱里出来,反唇相讥道,“难道这就是公子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公子可别忘了方才是谁把你拉到墙角来的。” 熊赀一挑眉,“那本公子倒要问问,“本公子为何会落到这种地步?是谁逼得本公子陷入禁地的?”不等风妫回答,熊赀盯着风妫,摇头道,“先是把本公子送入禁地之中,然后又亲自以身犯险,我都不知道该说风妫公主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了。” “你!”风妫被激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地瞪着熊赀,惹得熊赀轻笑起来。月光之下,熊赀脸上的棱角更是英挺,举手投足,无不显示这是个英俊到摄人的男人。 风妫略微转过脸,压抑住心口复杂的感觉,刻意冷淡道,“羊皮卷本来就是你的,我也无意染指。不过你要孤身一人进入王宫,实在是不太可能,还是我把羊皮卷送到桃林去吧。你明日还在桃花谷吗?我明日便借故出宫,给你送过去。” 熊赀也察觉到风妫态度的转变,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看着风妫,“好。” 风妫带着熊赀踩了几个步法,离开了禁地。但他们并没有出现在太庙之中,而是在一片树林里。风妫解释道,“禁地有多个出口,这条是时间最短的路,你能认识回到桃林的路吗?” 熊赀点点头,风妫转身要走,熊赀却一把拉住她,脸上带着些痞气,“这就走了?” 风妫不知怎的心口一紧,下意识防备道,“你还要做什么?” “你可以叫我熊赀,这是我的名字。”出乎风妫意料,熊赀竟然露出一个微笑。 不等风妫开口,熊赀转头一声长啸,过不了一会儿,林中竟然跃出来一匹枣红马,正是那日初见时熊赀所骑的“流阳”! 熊赀翻身上马,策马远去。风妫看着熊赀的背影,喃喃自语,“原来,他最后还是把那匹马救回去了,也许,他没有我想的那么冷酷无情……” 月光笼罩的树林里,清风徐徐吹过,年少的风妫心头突然涌出一股复杂的感情。但她随后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明天送完羊皮卷之后,我们就再没有交集了。” 风妫走向王宫的方向,和熊赀背道而驰。 君为何人 齐国的使节来的时候,正是一场秋雨刚过。宛丘天高气朗,霜叶泛红,空气里蔓延着清洌的雨气,沁人心脾。 公子完和御寇听到这个消息,都忍不住露出喜色,千盼万盼齐国的回应,没想到齐君竟然如此有诚意,亲自派遣使者过来,这是两人都不曾料到的。不过使者一来,就说明风妫的婚事已经是十拿九稳,公子完和御寇互看一眼,两人的心终于落地。 使者年过四十,生得宽额方须,一看就是极其稳重之人。又因为早得到齐君的嘱咐,所以一见到公子完和御寇,就笑着行了个礼,连连道歉,“事出突然,现今齐国国内也不太平,因此在下是以私人身份来的陈国,礼节上的怠慢之处,还请太子和公子海涵。” 公子完和御寇也挂上笑容,“使者客气了。路途遥远,让您辛苦了。” 使者一看,也不多礼,直奔主题道,“实不相瞒,此次齐君命在下特意来访,只因收到消息之后,对风妫公主的婚事十分重视。管仲大人特意关照,要看看女公子的喜好,这才能给风妫公主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 乍闻这番言辞,公子完心中难免诧异了一下,随后更生出一些喜意。他与齐君虽然有过年少之谊,齐君也多次来信,两人相谈甚欢,但怎么也没想到,齐君竟然将风妫婚嫁之事如此看重。想到幼年之时见到的粉雕玉砌的少年,也不知现在又将是什么模样,公子完难得的晃神了。 正在这时,弦歌行礼进来,御寇见到弦歌,双眼一亮,忍不住翘起唇角。公子完已经回过神来,看到弦歌身后空无一人,奇怪地问道,“弦歌,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风妫呢?” 弦歌听到齐国使者来到的消息,整个人又惊又喜,但她到底也是跟着风妫一起长大的人,比起普通的婢女,更多了几分淡定的气质,因此一路款款而来,竟然不露分毫。此时被公子完问起风妫,连忙开口,“小姐一大早就出去了,至于去往何处,这倒没有告诉我。不过我想也不过是在王宫之内,毕竟小姐没有出宫令牌。太子派几个人去找上一找,也就能找到了。” 眼看使者已经在这里等着,风妫却不知去往何处,几人都有些着急起来。使者是公子完派人偷偷接入王宫之中,若是被人发现,麻烦事也是一堆,公子完已经能想象出来,穆姒夫人绝对会给他扣上私通齐国,入宫窃密的罪名。 公子完叫来几个侍卫,命他们速将风妫找来,然而几息过去,丝毫没有风妫的动向,众人脸上的表情也慢慢焦躁起来。 使者看看天色,“已经这个时候,在下也该出宫了。不如待到公主回来,将心目中理想的夫婿写信告诉在下,这几日在下都会在宛丘,总有见面的机会。” 公子完笑道,“您所言有理,既然这样,那我就送您出宫吧。” 话虽如此,公子完眉眼之中却有一丝黯然,想也知道,写信又怎么比得上面谈。这位使者的身份他虽然不知道,但举手投足看来,是十分受到齐君重视的,风妫怎么就错过了这样的机会! 御寇皱起眉,喃喃自语道,“怎么这宫里就找不到了?风妫又没有出宫的令牌……”突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风妫昨晚来我这里,向我讨了令牌!她一定是去桃花谷了!” 弦歌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一定是在那里!” 公子完带着使者离开王宫,一路上详细向使者解释了风妫长居于桃花谷的事,这位使者闻言,先是惊讶,“怎么?风妫公主只和贴身婢女两人住在宫外吗?”又是赞叹,“年纪轻轻就能这样照顾自己,难怪齐君对风妫公主这般看重。” 秋日的桃林,更是林木寥旷,却只觉玄气弥散,让人心旷神怡。使者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这座桃林实在令人心情舒畅。” 公子完和使者两人一边谈笑一边前行,公子完本就性情洒脱,又博闻广识,什么话题都能说上几句,加上风妫婚事有了着落,放下心头大石,行动之间更是倜傥。使者面上不显,内心却是啧啧称赞,更是明白了为何齐君令他此次来陈,多留意这位名声不显的公子完。想必此刻名声不显,只是刻意韬光隐晦,来日若是一朝风起,这位公子必定扶摇而上,能够成就一番大业。 这么想着,使者更是对公子完口中聪慧过人的风妫公主产生了几分好奇。不多时,两人已经到了桃花林中的木屋,公子完朗声道,“风妫!” 风妫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我在!” 公子完面露一丝轻松,随即带着使者走进木屋,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公子完有些感慨,当初答应妫林的事,终于做完了,接下来,他也将履行答应齐君的承诺,前往齐国,看看那人治下的万里江山。 使者先进到屋里,没想到脸色突然一变,扭头就走。公子完大惊,连忙跟着使者出去,匆忙之下,只来得及看一眼屋内,只见到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却没能看清楚容貌。 公子完跟着使者来到桃林,拉住使者的胳膊,语气诚恳,“敢问使者为何突然离去?若是有何不妥之处,还请直言。” 使者神情复杂地看着公子完,许是被公子完眼里的诚意打动,低低叹了一口气,“公子,你可知道那屋子里,与风妫公主同站一起的人,是谁?” 公子完摇了摇头,“毫不知情。” 使者的脸上多了些恨意,“那人正是楚文王!” “什么?”公子完大惊。 使者继续说,“你道齐国最近为何内乱不平?只因为楚文王四处游说齐国的盟国,要与齐国解除关系,归附到楚国名下!这才搅得楚国不宁!”说着,使者恨恨地用拳头砸了一下树干。 “公子,若是早知风妫公主与楚文王这般交往过密,在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当这一次使者的。”使者看着公子完,“还请公子见谅,在下这就要回到齐国了!” 不等公子完开口,使者掉头就要走。公子完来不及整理思绪,拉着使者道,“您的心情我都明白,您现在要走,我也没有二话。只是还请让我送您一程,以谢齐君。” 也许是因为提到齐君,也许是因为公子完的神情诚挚,使者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那就有劳了。” 而风妫,只是奇怪地看着公子完离开,想要追出来,却被熊赀拉住了胳膊。熊赀贴着风妫的耳朵,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陈国双喜 风妫奇怪地看了熊赀一眼,突然想到那日月光下,熊赀认真说出自己名字的样子,心弦兀地一动,“我自然记得你的名字,也知道你的样子。” 熊赀朗声一笑,“那你是否知道,我执意要这卷羊皮卷又是为何?” 风妫摇着头,脸上带了些不安,“这倒不知。只是……羊皮卷经水一浸,便模糊了字迹。”说着,风妫打开柜子,拿出羊皮卷给熊赀看。 只见原本密密麻麻写着字迹的羊皮,上面只留下被水泡过的墨痕,氤氲成一片,放眼望去,黑乎乎的。 熊赀这番大费周折,也只是为了这卷羊皮。之前听风妫说字迹被泡掉,还半信半疑,只道是风妫故意哄骗于他。此时看到羊皮,这才能相信。熊赀捧着羊皮卷,想到这卷上耗费了他多少心血,又折了座下多少好手,三五年的布置,竟然就这样沦为泡影。一时之间,纵然熊赀心肠坚硬,百折不挠,也不由露出灰败的表情。 风妫十分歉疚,“是我不好,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 没想到熊赀却摇摇头,沉声,“这与公主无关。羊皮卷是我带下水的,要说做错,也是寡人之过。” 两人都是心神不宁,也没有留意熊赀话里的“寡人”,只是日后想起来,风妫满是感慨。看着熊赀蹙眉捧卷的样子,风妫突然想到什么,“我记起来了!” “什么?” “密报:春四月,青州、云州冷雨骤降,祸及四方。房惟玄、季如讳、林……林德安观雨有方,”风妫艰难地回想着,纷乱的记忆像是一片片云雾,遮蔽了她最想看到的部分,为此,她不得不全神贯注。 熊赀起初有些茫然地听着,在听到熟悉的人名之后,浑身一凛,紧张地看着风妫,却小心地等着她继续,不敢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这段文字像是记录天象,但又有常理不能理解之处,譬如记录日期明明是四月,却有大雨,司天监又怎么会有三位。若是常人,只怕早就会记混,但也亏风妫过目不忘,虽然只是略略扫过一眼,此时竭力回想,竟然也让她想起了七八分。 “又有杜蔚朗,孔明方,上奏……奏紫电横空,大凶。完”。风妫长舒了一口气,在这种凉薄天气,竟然出了满头虚汗,可见消耗巨大。 熊赀又惊又喜,连忙展开羊皮卷问道,,“不是早就字迹模糊了吗?你又是怎么记起来的?” 风妫扶着桌子坐下,略略休息了一会儿,才道,“刚从水里拿出来的时候,墨迹尚凝,还未散开,因此还能看得出来清楚。你可都记住了?若是要我再复述一遍,只怕就要让熊赀公子宴请一番了。”风妫抬头看着熊赀,语气带着调侃和笑意。 熊赀没能想到,风妫竟然给他带来这样的惊喜,当下也放松了心情,“复述一遍自是不必,方才风妫公主所言我早已记在心上。宴请自然也是要的,只是现下虽有地利人和,却无天时。我尚有要事在身,若是下次再见,必定备下上好酒宴,还请公主不要推辞。” 风妫一笑,“既然答应公子,那么即使群山相阻,地裂深渊,公子的宴会,风妫也是一定会赴的。闲话不多说,公子还请起身上路吧。” 此时此刻,他们的约定还只是一半调侃一半认真,然而他们都还不知道,这个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一语成谶。 待到熊赀离开,风妫也四处找起了公子完,方才公子完带着一人来到桃林,不知究竟是为何,被熊赀稍稍阻拦了一会儿,这下子桃林之中空无一人。风妫想了一会儿,没有想明白其中端倪,只好先回了宫。 只是奇怪的是,公子完也不在宫中,风妫心头不解,也不便告诉其他人,只是嘱托宫人,若是公子完回来,一定要告诉她。 好不容易回到漱玉殿,风妫被弦歌拉进屋子里,弦歌有些激动地追问,“小姐,今日怎么样?” 风妫诧异地看着弦歌一改平时的沉稳神色,有些莫名其妙,“挺好的啊……怎么了?”想到熊赀,风妫不知怎么,心头突然一动。 风妫连忙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如今她自己还没将这些事情想好,也有些怕弦歌看出异样。 不料往常谨慎细致的弦歌听到回答后,一脸欣慰,“我就知道使者不会对小姐不满意的,只是齐国临海,不知气候风土之上有没有难以适应的……” 风妫听得一脸茫然,忍不住打断弦歌的话,“什么使者?什么齐国?怎么我出去不过半日,弦歌你的话我竟听不懂了。” 弦歌大为吃惊,“小姐你没有见到齐国的使者吗?” 风妫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去了桃林,怎么会见到齐国使者?” “莫不是公子完和使者与你错开了?这可如何是好。” “公子完?”风妫好像明白了什么,“我在桃林中遇到了公子完,他身旁那位,莫非就是齐国使者?” 弦歌连忙向风妫形容了一番使者的年龄相貌,风妫不解地皱眉,“只是他为何见了我一面,就匆匆离去?” 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风妫心头一沉,熊赀……或许使者并不是因为她才走的,而是因为熊赀,那么,熊赀是谁呢?他的身份又是什么? 弦歌打断风妫的沉思,“总之,我们先去找公子完吧,或者太子御寇。无论如何,这是事关小姐终身的大事,怎能这般不清不楚地糊弄过去。万一,”弦歌的话里带了点期盼,“万一其中还有误会呢?” 风妫不忍心打破弦歌的期望,弦歌因为比风妫年长几岁,所以一直为风妫事无巨细地考虑,从衣食住行到婚姻大事,都恨不得替风妫规划好了。但是,要知道弦歌不过也只是个少女啊,与她同龄的女孩子,有些还天真烂漫,一切都由父母操心。 握住弦歌的手,风妫像对待姐姐一样,使劲点了点头,“好,就听弦歌的。” 但两人还没走出漱玉殿,就听到宫人匆匆来报,王侯前来迎亲了! 风妫刚为萱妫露出一个笑容,就听到了接下来的话,她的笑容还没有展开,已经僵在了脸上。 迎亲的有两个国家,而迎娶的,也是两个公主,萱妫公主和风妫公主。 绝处之境 两国迎亲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裂了陈王宫的安宁。 同是公主,同为贵胄,一个被嫁给年少有为的蔡侯,成为富庶的蔡国的国母。而另一个,则被嫁给身患重病的息侯,随时有可能守寡。一个走向云端,成为人上人。而另一个走向深渊,饱受苦楚。 风妫第一次,叩响了陈宣公书房的门。 陈宣公身边的侍卫有些紧张,“王上,属下去把风妫公主带走吧。” 听到这话,陈宣公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蔑一笑,“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的笔,“笑话!堂堂国君,竟然怕了她不成?她要见寡人,就让她进来!” 侍卫看看门外,又看看陈宣公,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下谁都知道,风妫的婚事是陈宣公一手安排,这桩婚事就像活生生嫁进火坑里,风妫一定会反抗。若是风妫刺伤陈宣公,那第一个倒霉的不是风妫,是他这个护驾不利的侍卫。但此刻陈宣公这么说,侍卫只能连声应了,小心地打开门,请风妫入内。 侍卫谨慎地看了一眼风妫,先是松了一口气,风妫的脸色非常平静,完全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狰狞。但他看到风妫眼神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风妫的眼神里像是压抑着无穷无尽的火焰,火焰被冻在冰山里,下一秒就会蓬勃地燃烧,烧尽世间一切。 风妫走了进来,书房里只有风妫和陈宣公两个人。 风妫没有行礼,她只是仔细地看着陈宣公,仿佛在重新认识这个名义上的叔父。半响,风妫终于开口了,“为什么?” 这道声音一出,风妫心中压抑的感情再也抑制不住,“从我生下来,你就讨厌我。父亲死的那年,你把我赶到苍崖山,苍崖山是什么地方?崇山峻岭,人迹罕至,那年我才七岁。冬天苍崖山大雪封山,鸟兽绝迹,如果没有弦歌舍命相随,我就要被冻死了。可笑吗?堂堂陈国公主,被冻死在山林里。而你呢?那年冬宴,你大请诸臣,流水宴在宛丘摆了三天。” 风妫的手指在发抖,她眼睛里火焰越来越旺盛,亮得摄人,“你可曾想过,在你们歌舞升平的时候,我和弦歌饥寒交迫,蜷缩在山洞里,冷得瑟瑟发抖。如果不是弦歌阴差阳错找到桃花谷,我们就要被冻死在那个冬天。” “你甚至禁止公子完和御寇前来探望我,我七岁,弦歌也不过十岁,而我们被赶出来的时候,随身什么都不准携带,我们像是要以肉身相饲苍崖山的豺狼虎豹。我曾在山中与猎户相遇,他以为我因为家贫而被父母抛弃。他不知道的是,抛弃我的不是我的父母,是我的叔父,而我的叔父,拥有整个陈国的财富,是陈国的王!” “后来,公子完和齐国交好,才慢慢能够来照拂我。我的哥哥要来照顾我,居然靠的是别的国家,多么可笑啊!” “再往后,你又要我做萱妫的婢女,一个公主给另一个公主做婢女,真是千古奇谈。”风妫眼睛里火焰逐渐转暗,与此同时,她的表情也越来越冰冷,“这些我都忍了,因为我知道,我能待在陈国的日子不过十几年,我终究要嫁出去的。你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看着我远嫁就足够了。” 风妫的表情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冰冷,宛如苍崖山山顶积年不化的寒冰,她轻声开口,“但是你不。” “你煞费苦心为我找了朝政混乱、太子身患重病的息国。”风妫看着陈宣公,所有的情绪都被收拢在她的身体里,她又变成了以往那个淡定自若的风妫,甚至露出一个微笑,“九年前,你没有逼死我。而现在,你也不能把我逼死。明日一早,我就断发明志,此生为陈国祈福,终身不嫁。” 不等陈宣公回答,风妫转身就往外走。突然,陈宣公开口了。这是从风妫进来到现在,陈宣公说的第一句话,但风妫却因为这句话停住了脚步。 “为陈国祈福的人,有陈曹夫人一个就够了。” 风妫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宣公,她突然之间觉得自己仿佛失声了,但却又清楚地听到自己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宣公满意地看着风妫的反应,他甚至意态闲暇地端起一杯茶,转着茶杯,得意洋洋地开口,“风妫,你太着急了,你看,你说了这么多话,有用吗?一个陈曹夫人,不就把你的话全部堵住了。” “……你提陈曹夫人是什么意思?”风妫的脸色惨白。 陈宣公突然把茶杯扔在风妫的身前,茶杯碎了一地,里面的茶水溅在风妫的宫裙下摆上,湿漉漉地洇了一片。陈宣公冷笑一声,“风妫你真的很聪明,但你不知道一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本想等婚事传来之后,带你去看陈曹夫人。没想到啊,你竟然早就自己去看过了。这也好,免得我对你大费口舌。” “若我仍是不去呢?”从陈宣公提到陈曹夫人的时候,风妫的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个想法,但她不敢确认,也不想确认。 “很简单,你不去,陈曹夫人,死。”陈宣公那个“死”字从齿缝里挤出,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那一层窗户纸终于被捅透,但就算风妫已经有心理准备,依然觉得难以置信。她不敢相信地摇头,“你在说什么?那可是你的生身母亲,是我的亲奶奶。” “你以为,为何朝廷宣布陈曹夫人已经薨了,她却又在太庙的禁地出现,而且变得疯疯癫癫。”陈宣公好笑似地看着风妫。 “你……你怎么敢!你不怕我昭告天下吗!”风妫的后背突然一阵冰冷,她看着陈宣公,这也许已经不是人,而是某种披着人皮的兽。 “呵,你说出这件事,又有谁信呢?”陈宣公不屑地一笑,风妫僵在原地。 “你去不去息国,我想不必告诉我了,出去亲口告诉公子完和太子御寇吧。” 风妫僵硬地打开门,一一看过门外焦急等待的众人。萱妫,弦歌,御寇,公子完,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期盼和焦急。但风妫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在了刚刚出来的书房里。 风妫慢慢开口,清楚地听到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每说出一个字,就距离万丈悬崖更近一步,终于,她觉得自己掉了下去。 “我同意,嫁到息国去。” 公主送亲 陈王宫很快就将两个公主送亲的一应事物准备好了。萱妫的嫁妆整整装了四十辆马车,从北地的白狼皮,到南国的珍贵香料,穆姒夫人举陈国之力,将所有能够找到的奇珍异宝统统搜罗过来,又重金聘请能工巧匠,用十年生长一寸的金丝楠木为萱妫打造了一整套家具,以便摆在萱妫的卧房内。 临行前,穆姒夫人拉着萱妫的手,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有些不舍地看着她,“你马上就要走了,也不知道娘以后还能再见你多少次。我还记得刚生下你的时候,你才只有你父王的手掌那么大,谁知道一转眼,我的萱妫都变成要嫁人的大姑娘了。” 萱妫仔细打量穆姒夫人,惊讶地发现,原本记忆里那个强势的母亲,竟然在眉眼之间显出了老态。萱妫的鼻子忍不住酸了一下,她第一次觉得,原来嫁人并不全都是值得期待的。出嫁意味着和父母分离,孤身一人去往异国,面对陌生的环境和人,没有父母和亲人在身边,背后空无一人,所以无路可退。 萱妫不由趴在穆姒夫人怀里,“娘,我不想嫁人了,我想在你身边一辈子。” 穆姒夫人不由失笑,伸手抚摸着萱妫,“这是什么话,哪有不嫁人的道理!”说完,穆姒夫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萱妫,往日我在你身边,你小女儿天性也就罢了,日后到了蔡国,切记要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大意。” 萱妫乖乖地点了点头,穆姒夫人又道,“你要记住,嫁妆代表了新妇在娘家的地位,娘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到了蔡国之后,这就是你的小金库。打点婢女,赏赐侍卫,都是免不了的。” 萱妫突然想起了什么,嗫嚅着开口,“娘,那……那凤妫呢?凤妫的嫁妆……” “你又管什么凤妫!”穆姒夫人想要发怒,却因为想到萱妫明日将要远嫁,往后见面的日子一次比一次少,免得因为凤妫又生了隔阂,硬生生将怒气咽回去,但心里却对凤妫更添了几分恼恨。“凤妫的事情,娘已经命人准备了,你不用担心。快些回去吧,明日一大早就要起来了。” 待到萱妫离开,穆姒夫人冷笑了一声,“嫁妆?我可是为凤妫准备了上好的嫁妆。” 凤妫不知道自己的嫁妆是什么,也并不关心这一切,她只是默默地将萱妫的嫁衣展开,彻底检查最后一遍,将刺绣的针脚处小心地补上最后一根线。 弦歌看着凤妫的动作,看着凤妫憔悴的眼神和伤痕累累的手指,再也忍不住了。弦歌猛地冲过去,把嫁衣扔在床上,抓着凤妫的胳膊,“小姐!你为什么要答应这桩婚事!你明明是公主啊” 凤妫转过去,微微仰起头,以免眼眶里的眼泪流下来。 弦歌不等凤妫回答,她也根本不想听凤妫的答案。弦歌拉着凤妫的手往外走,“我们去找公子完,总会有办法的!” 凤妫摇了摇头,拉住了弦歌,“没用的。回来吧,弦歌。让我最后看一眼嫁衣,我虽然不能穿上它,但是萱妫可以替我穿。” 弦歌咬着嘴唇,看着凤妫的样子,她的内心在呐喊,小姐,那是你亲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嫁衣!你明天也要出嫁了!你们同为公主啊! 但最终,弦歌深吸一口气,眼里含着泪,却带着一脸平静的表情走了过去,“我拿着,小姐你慢慢看。” 那一夜,凤妫和弦歌都知道,这是他们最接近嫁衣的一次。因为穆姒夫人给凤妫的嫁妆是,以戴罪之身嫁入息国,不能使用任何礼制。 癸酉月,天干之癸属阴之水,地支之酉属阴之金,是金水相生之象。 这是穆姒夫人亲自选定的日子,也是穆姒夫人亲自安排凤妫和萱妫在同一天出嫁。这一天的盛景,在宛丘流传了许多年。 整座城池飘着桂花悠久馥郁的清香,十里红绸,满天满地都被红色笼罩。铺在喜轿经过道路的绸子,出自全国最好的绣娘,上面用金线在边角勾勒出吉祥的纹样,在婚礼过后,被道路两旁的人疯狂抢夺。 送亲的队伍长到看不见边际,队伍最前端的人在街头转了个弯,队尾的人还没来得及走进这条街道。装着嫁妆的马车浩浩荡荡,掰着手指数数的小孩子借来大人的手,却也数不清马车的数量。 在队伍当中,被团团簇拥的喜轿没有金碧辉煌,但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因为萱妫出嫁所用的喜轿,不同于一般的抬轿,而是硬生生在檀木的梁上起了一间宫殿。琉璃为瓦,白玉为阶,在墙壁上,用细碎的东海珍珠镶嵌成各种云纹。 走在轿旁的婢女不停抛洒着沾着露水的花瓣,混在花瓣当中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碎金,甚至还有价值不菲的小玩意儿,引得人们纷纷哄抢。 这一天,宛丘的所有人都记住了萱妫公主,天潢贵胄,受尽宠爱,是名副其实的天家贵女。萱妫出嫁的盛景经由人们口耳相传,被编写进各种故事里。而所有人也都忘记了,这一天出嫁的,不仅仅是萱妫,还有同为公主的凤妫。 凤妫坐在狭窄的喜轿内,轿夫把喜轿摇得不停乱晃,凤妫只觉得一阵头昏脑涨,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往常送喜轿总要给赏钱的,但这趟差事没有丝毫油水,去的又是偏远的息国,难怪轿夫心存怨怼。 风妫的送亲队伍没有锦衣,没有华服,就连喜轿也只是最简陋的木轿,木板在抬起来的时候咯吱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只有轿顶绑着一支红色的穗子,略微添了一点喜气。轿夫们穿着破衣旧衫,一个个脸色难看,一脸丧气。随侍的婢女只有弦歌一人,更别提嫁妆了。连队伍都谈不上,只是四个轿夫和弦歌而已。 哪里像是送亲,根本就是一群人在逃难。 又哪里像是一国公主的嫁娶,明明连最穷苦的农家女子都比不上。 风妫想象过无数种自己离开陈国的方式,唯独没有想过,自己就这样,在沉重的脚步声中,一步步离开了陈国。 新妇徒步 而萱妫对凤妫此时此刻的情况完全不知道,她以为凤妫会和她一样,沉浸在出嫁的喜悦和幸福中。虽然有些遗憾,凤妫不能亲自将她送上喜轿,但一想到马上就要嫁入蔡国,见到蔡侯,似乎连那些遗憾也显得弥足珍贵起来。萱妫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幸福,更加神采奕奕。 萱妫偷偷掀开帘子的一角,打量着外面,看到人头躜动,万人空巷。她赶快放下帘子,吐了吐舌头,重新正襟危坐。这些礼节,穆姒夫人告诉了她好多次,新娘子的脸,当然是让新郎第一个看的。 一想到蔡侯,萱妫忍不住笑起来,重新变得坐立不安,又是兴奋又是期待,想起出嫁前的那些日子,她和乳母、和宫人、和穆姒夫人学习的那么多为人妻子之道,她憧憬着无比幸福美满的婚后生活。 熊赀坐在高头大马上,后面跟着一行骠骑,众人风尘仆仆,赶往楚国。官道上被骏马溅起滚滚烟尘,更添几分匆匆。 忽然,骤雨似的马蹄声被箫管喧天的鸣乐打断,熊赀手掌一翻,拉紧缰绳,胯下的流阳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猛地停下。身后跟着的黑衣人也纷纷停马,谨慎地等着熊赀开口。 熊赀望着河对岸的送亲队伍,长长的一条队伍,外面还有许多穿着铠甲的侍卫来回逡巡,甲胄在日光下反射出亮眼的白光。伶人走在前面,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竟然一样乐器都不少,听上去好不热闹。这样的规模,已经是国礼了,一望皆知,要远嫁的女子,必然是地位尊崇的公主,寻常人家纵然有足够的钱财,也万万用不起这样的礼制。 但熊赀还是问了,“这出嫁的人是谁?” 十三和老六相互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清楚的疑惑,这种事情,他们能猜出来,熊赀一定会比他们猜得更准确,但他们还是回答道,“从这个礼制上看来,应该是陈国的公主。” 熊赀的脸色难看起来,不知怎么,他突然想到了凤妫。这种直觉来得毫无根据,熊赀也清楚地知道,以凤妫的受宠程度,陈宣公不可能为她准备这样的礼制,但他却总觉得,这件事和凤妫有关。这种直觉救了熊赀无数次,帮他躲过大大小小的陷害和暗杀,所以他选择相信。 “走!速回齐国!”一拉缰绳,流阳后腿一蹬,便纵身而起,转眼就落在了远处。众人一见,也忙不迭催促胯下骏马,一行人迅速离开。 萱妫对这个小插曲一无所知,她听见婢女在轿辇外轻声告诉她,“公主,我们马上就要到蔡国的国都了。”萱妫不由紧张地握住喜帕,终于到了。 对于萱妫公主的到来,蔡国同样摆出了最高的国礼,百官夹道相迎,看着喜轿被送入王宫。站在王宫门口的,是身着红衣,眉目清朗、唇角含笑的蔡侯。 蔡侯亲手掀起轿帘,伸出一只手,让萱妫扶着他出来。萱妫的手指有些颤抖,轻轻搭在蔡侯的手心上。蔡侯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不由微微一笑,手臂用力,把萱妫轻轻拉出来,在她耳边低声道,“谢谢。” 对于萱妫,此时的蔡侯内心充满感激,感谢萱妫为了成全他和凤妫,不惜亲自嫁到蔡国。蔡侯甚至暗自决定,日后要好好对待萱妫,若是她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想办法成全他们。 蔡侯带着萱妫拜天地,谢祖先,宾主一片其乐融融,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胜。 但谁都不知道,潮湿白雾中的命运正在慢慢收拢他的网线,准备随时将这种虚假的喜悦狠狠撕开,逼迫人们坠入万丈悬崖,露出狰狞面孔。 凤妫的喜轿终于来到了息国边境,轿夫疲沓,连带喜轿也走得慢,但这桩无人期待的婚事也没有人期望他们能够走得有多快。凤妫有些疲惫地靠在轿子里,她习惯了自己扛起所有的事,但终究,她也只是个少女,比她更大的萱妫还在穆姒夫人面前撒娇,她已经要考虑自己和弦歌的生存问题了。 突然,轿外传来一阵惊呼,喜轿轰然落地,凤妫双眉紧皱,毫不在意地拽掉头上的喜帕,掀开轿帘,“怎么回事?” 原来,从官道上斜里冲出来一队黑衣人,一个个手中握着长剑。剑身发出银光,看上去锐利无比。黑衣人冲到喜轿面前,连连挥砍。 轿夫吓得四处逃窜,嘴里连连告饶,“我什么都不知道……大人别杀我……”一转眼,已经逃得看不见人影。 凤妫从轿中出来,一身凤冠霞帔,满脸凌厉地呵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弦歌连忙挡在凤妫面前,生怕黑衣人伤到她。 黑衣人不答,只是连劈带砍,将喜轿彻底毁了,然后骏马如风,消失在山林中,像来时一样突然。 弦歌看着地上喜轿的残骸,脸上悲愤交加,“小姐,我们这要怎么进城啊!” 先是被迫嫁给身染重病的傀儡君主,一路受到慢待,然后喜轿又被毁,一般人遇到这样一连串的事都会怨天怨地。但凤妫深吸一口气,这些事反而激起她的倔强,她目光坚忍,“这些黑衣人不知道受谁的指派,毁掉喜轿,他们不想让我到息国的王宫。但我们有手有脚,没有轿夫,没有喜轿,还不能自己走过去吗?” 弦歌看着凤妫,她忘了,凤妫就是这样的个性,明明身为公主,但却比任何人都更加顽强,就算把她打趴下,她也一定会重新站起来,这不就是当初选择跟随凤妫的原因吗? 凤妫和弦歌走在官道上,凤妫提着嫁衣的裙角,她的发鬓有些乱,一身嫁衣也已经粘上了尘土。但她的表情无所畏惧,一个人也走得像一支军队,似乎身后跟着千军万马。 息国没有派人来接她们,两人一路步行,来到息国的王室。 凤妫目光凛然,在众人或惊讶或不屑的眼神里,自己一步步走到了行宫,“陈国凤妫,前来与息侯成亲。” 大婚之夜 凤妫很快就被簇拥而上的婢女们团团围住,被引到内室,换上了一件崭新的嫁衣,重新蒙上了喜帕,然后被带到大堂之中。 这不是正殿,而是息国的一座行宫。前来观礼的大臣们都品阶很低,稀稀落落地站着。息国真正手握大权的重臣和息鲁夫人,则根本就没有参与这场荒唐的成亲。 凤妫戴着喜帕,看不到外面,只能靠弦歌搀扶着,却听到息侯的气息低微,连连咳嗽,身边似乎有个专门的侍卫扶着他。 两人匆匆拜了天地,还没等司礼官开口,息侯就一阵天翻地覆的咳嗽,咳嗽的声音非常大,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像是胸口藏着一个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作响,喘不上气。凤妫和弦歌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一时愣在原地,担心息侯会不会就此咳死。 息国的婢女和侍卫看样子却已经习惯了,纷纷熟练地拍着息侯的后背,侍卫扶着息侯离开,就连大臣们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有奇怪的地方。弦歌见状,不由心里发凉。 婢女却过来,要带着凤妫和弦歌离开。 “礼还没成,怎么能现在就走?”弦歌扶着凤妫,一动不动。 婢女诧异地看她一眼,“息侯的恶疾无药可医,像这样的咳嗽,只能等他自己慢慢平息,因此一切从简。你若是要等,就自己等吧。至于等到什么时候,没人说得准。” 凤妫跟着婢女走进婚房,说是婚房,也只是象征性地摆上几根喜烛而已。婢女将凤妫送进婚房之后就离开了。周围很静,凤妫一个人坐在床上,只能听到喜烛偶尔的噼啪声。 长长的喜烛烧得很慢,但却烧到了一半。凤妫一直安静地坐着,不声不响,像是一个木偶。突然,凤妫动了,她慢慢把自己头上的喜帕摘掉,打开门,问门外守着的婢女,“息侯的咳嗽还没好吗?已经一个半时辰了。” 小婢女有些不敢看凤妫,低头回答道,“回禀凤妫夫人,息侯他身体疲累,已经睡下了。” 凤妫轻轻点点头,“我知道了,息侯的住处离这里远吗?” 婢女一下子跪倒在地,连连求饶,“凤妫夫人,求您千万不要离开,否则我就要被问罪了。” 凤妫被婢女的动作吓了一跳,等到反应过来,不由摇摇头,“你起来吧,我不是要现在去找息侯,只是明早奉茶的时候,怕距离太远,耽误了时辰。” 婢女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才敢起身,一面又因为凤妫冷静的表现而好奇,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凤妫,“距离不远,夫人不必担心。” 凤妫点点头,重新关上了门。 没有人知道,在一路难堪地来到息国之后,还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凤妫内心是怎么想的。凤妫什么表情都没有,她只是异常平静地把自己的发髻换成了妇人样式,静静地等待奉茶的时间。 凤妫不由想起萱妫,和她同一天嫁人的姐姐,想必她现在一定过得很幸福吧。凤妫有些疲惫地笑了一下,这个笑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而仅仅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 萱妫此刻也独自一人待在婚房里,不同的是,她的婚房布置得华美又精致,所有的家具都是新打造的,上面刻着精细的云纹,儿臂一样粗的喜烛足有十几根,把婚房照得如同白昼,角落里燃着淡淡的龙涎香。 但萱妫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她有些忐忑地问道,“蔡侯什么时候回来?” 婢女也是第一次进到蔡侯新建的婚房里,心里不禁暗自咂舌,更加不敢得罪萱妫。慢慢将萱妫扶到床上之后,柔声开口,“蔡侯大婚,举国欢庆,今日更是连归隐多年的两朝元老都请出来了,场面不可谓不大,因此应酬也需一些时候,还请萱妫夫人不要着急。我就在门外守着,若是萱妫夫人有什么需要,唤我的名字即可。” 萱妫突然想到临行前穆姒夫人对她的叮嘱,连忙喊住婢女,“看你做事十分尽心,这些金珠就赏赐给你了。” 婢女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萱妫自觉这件事办得不错,不由高兴起来,但这种高兴就像是火上的一滴水珠,很快就被对蔡侯的盼望掩盖掉。萱妫蹙起眉头,有些焦急地等着蔡侯,为何蔡侯还不来? 蔡侯被大臣们挨个敬酒,已经有些醉意,但他的心里十分高兴,不住想着一定要带凤妫到书房,好好看看他们定情的那副画。以后他们还可以画无数张画,狼毫蛇走风月,画走马章台,画蓝桥春风,画灞陵折了一支柳,又蹑了风雪去北境采撷梅上一抹春。 蔡侯觉得自己已经醉了,醉在自己的想象中,全身轻飘飘地,仿佛在云里漂浮。他突然无比迫切地想见到凤妫,不需要别的任何多余的话,只需要见上一面,他相信凤妫能懂。 大臣们也已经醉得差不多了,蔡侯端着酒杯,径自出了宫,守卫的侍卫见他步伐坚定,也不敢拦他。蔡侯越走越快,到最后甚至扔掉酒杯,开始跑起来,风从他的衣角和鬓边吹起来,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焦急地想要见到自己喜欢的人,山水相隔,也要见到那个人。 迎亲的队伍在碧澜苑,旁边的碧湖是蔡侯在王宫里最喜欢的地方,因此私心将陪嫁的媵嫱安排住在这里。蔡侯有些紧张地走进去,陈国的管事管家连忙迎上来,心里有些疑惑,但脸上还是带着笑,“不知深夜,蔡侯为何……?” “陪嫁的媵嫱都住在哪里?”蔡侯像是一个按捺不住喜悦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开口。 “媵嫱?”管家惊讶地重复一遍,穆姒夫人怎么可能会主动送媵嫱过来,和萱妫公主争宠。 蔡侯却欣喜地点头,“对,就是媵嫱,她住在哪里了?” “这……”管家为难地开口,“这次萱妫公主出嫁,没有媵嫱啊……” “什么?!”蔡侯难以置信地摇头,“这不可能……” 突然,蔡侯冲进最近的一件房间里,一脚踢开房门,“寡人要亲自去找!” 大喜之夜,萱妫独自一人坐在婚房里,等啊等,等到蜡烛灭了,晨光照进来,她还是没有等到蔡侯。 婢女小心地走进来,“萱妫夫人,蔡侯没有长辈,不必奉茶,不如您先休息?” 萱妫摇摇头,她的脸上是一夜没睡的疲惫,但她的心里还有期望,“不,我要等。” 漫漫长夜 漫漫长夜,更深露重,萱妫和凤妫在婚房里默默地等待,不同的是,萱妫的心里还存着希望,而凤妫,早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凤妫不知道,她以为已经睡下了的息侯正在案头,仔细翻阅侍卫传来的密信。闪烁的烛光照在息侯的脸上,他浓密的睫毛轻轻低垂,脸颊被烛光照出一层暖意,让人有种容易亲近的错觉。但下一刻,等他抬起眼神,就会知道这都是错觉,息侯的眼神里带着凛然的锐利,像是积年不化的冰雪。 窗棂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什么夜行的鸟雀扑扇翅膀的声音,但息侯却突然站起来,打开窗户。下一秒,一道迅疾的黑影像是飘的,直接从窗户的缝隙里滑进来。 息侯仿佛对这幅情景很熟悉,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室。黑影站起来,跟着息侯一同进去。这才能看到,黑影就是曾经在客栈为息侯传送情报的人。 “文景,可曾惊动宫里的侍卫?” “属下一路小心,不曾惊动一人。” “情况怎么样了?” 文景恭敬地回答,“情形果然如息侯所料,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了。” 息侯点点头。 文景又开口,“还有一事,去往陈国的使臣松口透露,说是果然借由这桩婚事得到了陈国的援盟。” 息侯的眼神暗沉下来,冷哼一声,“我这个母亲,真是无利不起早。” 文景上前几步,低声说了什么。息侯的唇角突然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居然是这样,有点意思……看来明日会十分热闹了。” 凤妫睁着眼,枯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长庚星高悬,发出耀眼的光,然后天色一点点转明,枝头开始有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慢慢地,喜鹊的叫声连成一片,终于捱到了天亮。 坐在铜镜前,凤妫把头上妇人的发髻挽得更紧些,静静地等着婢女们的到来。婢女悄悄推开门,端着水盆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转头就看见凤妫坐得端端正正看着她,吓得手一松,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凤妫淡淡地笑了一下,“吓到你了?”说着,就站起身去把婢女拉起来。 婢女迟疑地摇摇头,“没事……”忍不住打量风妫的表情,风妫的表情很淡,即使息侯在新婚之夜没有过来,她却依然淡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让婢女有些不知所措。 见婢女不动,风妫开口催促,“收拾一下,该去奉茶了。” 婢女连忙回过神来,将地上收拾了一下,带着风妫出门,弦歌早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只是碍于宫规,不敢进去,此时好不容易看到风妫出来,连忙递过去一个关切的眼神,风妫走过去,紧紧握一下弦歌的手,然后松开。弦歌却一下子定下心来,跟着风妫往外走。 风妫在心里默默记着路,却不经意间看到侍卫和婢女们的窃窃私语,风妫一看过去,他们的眼神就连忙移开,可若是等到风妫不看,他们就又盯着他,互相低声说着什么。 弦歌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忍不住担忧地看着风妫,风妫回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弦歌镇定下来,只是心里还是担心的。 不料,他们很快就在息鲁夫人的宫殿知道了其中的缘由。 息鲁夫人没有出面,只是由她身边的婢女告诉风妫,息鲁夫人还未醒,不方便见她们,让她们回去。 弦歌的眉头攥紧,只觉得无比荒谬,还没未听说过新妇过门奉茶,而婆婆因为贪睡不接的。自从来到息国,弦歌只觉得处处受到蔑视,低人一等。 之前在陈国,纵然陈宣公心里对风妫极其不喜,但也顾及朝臣,不会在态度上太过刁难她们。但到了息国,虽然在物质上不曾亏待,却处处不把她们看在眼里。真不知是哪里比较好。 婢女也许是看到弦歌的表情,突然冷嗤一声,“怎么?竟然还敢不服?既然命中带煞,还不乖乖守好规矩。息鲁夫人不见你就是不见,还不快走?免得沾上晦气!” “什么命中带煞?”弦歌担心地看了一眼风妫,追问道。 婢女根本不理睬她们,转身就走回宫殿。 弦歌连忙看着风妫,安慰道,“小姐,你别担心,我去打听打听,也许这里面有些误会。” 风妫有心劝阻,却知道弦歌若是不打听清楚,只怕不能安心,只好点头同意。 弦歌一向沉稳,又十分聪明,略一思量,便去了御膳房。御膳房起得早,又一向人多嘴杂,弦歌帮忙洗菜,有心打听之下,很快就知道了始末,她的脸色变得煞白,指尖也不自觉发抖。 原来,一夜之间,息国的街头巷尾,朝堂后宫,都开始谣传,新嫁来的国君夫人不详。出生之时便引得秋日奇景,百鸟乱纲,克死了父母。如今嫁入息国,喜轿被毁,新妇徒步,视为大凶。 弦歌心乱如麻,连忙跑着去找风妫,不料刚到行宫门外,就听到侍卫传来的消息,似乎是为了印证风妫不详,这天清晨,本就孱弱的息侯,病情突然加剧,太医一连传来了三道急昭,现在息侯危在旦夕。 弦歌脚腕一软,几乎就要摔倒在地。 这天清晨似乎注定是个多事之秋,萱妫同样一夜未眠,她足足等了一晚,终究还是自己掀了盖头,出来寻找蔡侯。向宫人们打听了蔡侯可能在的地点,婢女们一概不知。萱妫终究还是决定先去书房,毕竟那里是她和蔡侯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萱妫自己也没有把握,但她推开门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蔡侯果然趴在书房的桌子上,看样子是昨晚醉倒了。萱妫的心里有些甜蜜的埋怨,叫来侍卫,把蔡侯背到他们的婚房去。临走之前,萱妫无意看了一眼书桌,上面铺着一幅画,画得似乎是什么兵戈相见的情景,上面好像还题着一首诗,萱妫没有多想,很快就离开了书房。 萱妫把蔡侯扶到床上去,一丝不苟地帮蔡侯更衣,又耐心地擦洗了脸,然后放下喜帐,躺进蔡侯的怀里。萱妫搂着蔡侯,觉得搂住了自己的幸福,她闭上眼睛,微笑起来。 赤子之心 很快,萱妫就发现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息侯醒来之后,一言不发地把她推开,萱妫那时候还在梦中,被猛地推醒的时候一脸茫然。她迷茫地坐在床上,看着息侯离开,伸手想要抓住息侯的衣角,“殿下……” 息侯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脚步不停地往外走。萱妫连鞋袜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跳下床,深秋时节,汉白玉的地板一片冰凉,但萱妫却无暇顾及这些,她小跑几步,抓着息侯的胳膊,急切地开口,“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息侯终于停下了脚步,萱妫心里一松,息侯转过身,却一脸冰冷,冰雪凝成的表情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愤怒和嘲讽,“我怎么了?这要问你自己才对。”说着,息侯猛地一挥胳膊,把萱妫的手甩掉,头也不回地离开寝宫。 萱妫看着息侯远去的背影,脸上又是委屈又是不解。随身伺候她的芸娘进来,一看她的样子,被吓了一跳,连忙拉着她坐到床上,一边担忧地说,“萱妫夫人怎么就这样光着脚站着?寒气都在地下,要是着凉就不好了。” 这芸娘是穆姒夫人特意派来照顾萱妫的,芸娘心思细腻,又从小待在王宫,对宫里的细微末节之事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父母双亡,家里没有负累。最重要的是,芸娘已过三十,相貌平平,不用担心息侯会对她有意。可以说,穆姒夫人对萱妫真的是非常用心,挑人也是精挑细选。 萱妫正是有些六神无主,一见到芸娘,忍不住将一连串事情一股脑告诉芸娘。芸娘听了,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也许昨夜蔡侯大闹陪嫁队伍的事情才是症结所在,但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芸娘也不明所以。 微一思索,芸娘劝道,“无论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殿下想必是误会了,终究还是要早点解开误会才好。殿下避而不谈,那么夫人就要主动示好,总要将这个误会解开才是。”看到萱妫脸上重新泛起希望,芸娘又劝了几句,“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只要把话说开了就好,夫人不必太过担心。” 萱妫满心想要表现出自己的诚意,感激地点点头,“我知道了,芸娘你说我亲手给殿下煲一碗汤怎么样?” 芸娘担心萱妫受不了这个苦,委婉地开口,“不如让婢女替您准备好……” 萱妫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要有诚意才能打动殿下,芸娘你快带我到小厨房。” 像萱妫这样的身份,院子里会自带一个小厨房,若是她晚上心血来潮想吃东西,或者御膳房做的饭不合心意,都可以让小厨房自己做。眼下萱妫将小厨房的人都遣走,只留下芸娘在一旁照看。 萱妫兴致勃勃地从柴房拿出一堆木柴,就要往厨房里送,芸娘连忙拦住她,“夫人,这木柴还太粗了,必须要劈开才行,让我来吧。” 萱妫侧身一躲,“没事没事,今天我要全程自己动手,芸娘你不要插手。” 芸娘只好无奈地答应,满心担忧地看着萱妫不熟练地动手。 其实王宫里的贵人们,呈给殿下的各项说是自己亲手做的食物,其实都是宫人们帮忙处理好,贵人们顶多自己往里面放食材,然后便离开,等到煮的差不多了,就由婢女们盛出来,贵人们亲自给殿下送去,这就是自己做了。像萱妫这样,从劈柴开始都亲自动手的,芸娘还是第一次见到。 出乎芸娘意料的是,萱妫虽然在劈柴的时候砸到自己的脚,煲汤的时候烫到手,但她没有叫一声苦,也没有让芸娘代劳,而是认认真真为蔡侯煲了一锅汤,手法虽然生疏,但确实是学过的。 萱妫慢慢地做着,脑海里不停闪过当时在陈王宫里,自从知道了自己将要嫁给蔡侯,萱妫心里就忍不住升起止不住的甜蜜。她知道以她的身份,不必做这样的粗活,但她真的想亲手为蔡侯做一碗羹汤,就像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一样。 曾经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变成那样,她不求权势,不求富贵,只要蔡侯对她好,她就可以把一颗心都捧给蔡侯,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虽然如今的情势和她想象的不同,但她觉得,如果蔡侯知道她的心意,想必会把误会解开的吧。萱妫把汤舀进碗里,慢慢端起来,像是端起她所有的希望。 “芸娘走吧,去给殿下送过去。”萱妫双眸发亮。 萱妫甚至连端汤都不假人手,自己小心翼翼地端着,慢慢走近蔡侯所在的宫殿。突然,她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停住了自己的脚步,脸上原本带着的微笑也消失殆尽。 芸娘担心地悄悄看她,“夫人……” 他们距离宫殿已经很近了,近到能够听到蔡侯和乐姬嬉闹的声音,乐姬清脆的笑声像是一把把钩子,把萱妫的心钩得血肉模糊,而蔡侯低沉的笑意更像一把把盐,狠狠洒在伤口上,让伤口疼得发麻。 芸娘见萱妫不说话,更是担忧,“夫人,不如我们下次再……” 萱妫只觉得端着碗的手僵得不像是自己的,但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她摇摇头,“不,我们进去。” 萱妫强撑起微笑,一步一步走进宫殿里,款款给蔡侯行了个礼,“殿下,我给您送些汤来。” 芸娘连忙补充道,“这是萱妫夫人亲手煲的汤,一早起来就开始做了,就连柴都是自己亲手劈的。” 蔡侯却不为所动,他盘坐在地毯上,怀里搂着乐姬,手指把玩着乐姬的头发,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好,寡人知道了。” 萱妫的微笑依然不变,端好了国君夫人的架子,仪态大方地将汤递过去。 让萱妫惊喜的是,蔡侯竟然伸手将汤接了过去,可是下一秒,萱妫的表情几乎当场破碎。蔡侯端着汤,当着萱妫的面,将汤一勺勺喂给了乐姬。 乐姬有些惊恐,时不时抬起眼睛看萱妫,但却不敢抗拒蔡侯,只好一口口把汤咽了下去。萱妫握着手,手指几乎戳破了掌心,她慢慢开口告退。蔡侯仿佛没有听见,凑过去给乐姬擦掉唇角沾上的汤,从头到尾,蔡侯都没有看萱妫,哪怕是一眼。 萱妫出了宫殿,茫然地看着远处的天空,她第一次觉得,王宫的天空是这么小,小得像是一个鸟笼。 她不知道,同在一片天空下,息国王宫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处境艰难 御寇到达息国的时候,风妫的处境更加困难。息侯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出没在宫殿里的婢女脸上的惊惶也越来越掩盖不了,人人都在迅速地为自己谋一个出路,以免息侯离世,会让整座宫殿的宫人陪葬。按照御医的说法,息侯的旧疾没有根治的方法,能不能捱过这次,只能看造化。 而所有人都觉得,罪魁祸首是新嫁过来的风妫夫人,甚至连风妫自己有时候都会想,会不会真的是两人命格相冲,否则怎么会从她嫁过来那晚开始,息侯就开始缠绵病榻,病情还越来越恶化。因此,在管事婢女把风妫的寝殿安排在偏僻处的时候,风妫拦住了一脸不忿的弦歌,沉默着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有了风妫这样的退让,管事婢女似乎更加毫无忌惮,明目张胆地克扣风妫的分例,甚至原本应该分给风妫的婢女和侍卫也一个都没有。弦歌不是没有理论过,管事婢女冷冷一笑,“不是我不让他们去,问题是没有人敢去服侍风妫夫人,生怕被她克走半条命,我劝你自己也小心一点。”弦歌因为这种话被偷偷气哭过好几次,但在风妫面前却一点都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尽力为风妫创造更好一点的环境,而风妫何等聪明,自然也明白弦歌的用心,因此也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两人就像在桃花谷那样相依为命。 因此,御寇冲进院门的时候,正看到风妫蹲在地上,亲自生火的样子。御寇一时震惊,停住了脚步。风妫听到响动,本以为是弦歌,转头一看,竟然是风尘仆仆的御寇。两人都不免错愕,相对愣住。 正巧弦歌回来,竟然看到御寇出现在蔡国王宫,不由得手指一颤,提在手里的竹篮摔在地上。这声响动惊醒了三人,御寇连忙帮弦歌捡起竹篮,两人的手在伸向竹篮的时候不小心碰在一起。弦歌一羞,下意识缩手,御寇却忍不住伸过去,轻轻握了一下弦歌的指尖。这一握,御寇才觉得自己这一路一直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风妫出嫁那日,御寇本该为她压轿送行,但穆姒夫人为御寇找了其他事,将他绊住,又口口声声说自己会准备妥当。御寇只得留在王宫里,在心里默默为风妫祈福。不料他过了几日,在宛丘四处查看的时候,竟然遇到了仓皇逃回来的几个轿夫。御寇从他们口中问出当时风妫出嫁的简陋,得知他们弃轿而逃的时候,整个人又惊又怒,连忙将轿夫关押起来,然后不顾一切地来到息,一路上担心那些毁掉喜轿的蒙面人会对风妫和弦歌不利,几乎是昼夜不停地狂奔。纵然是王宫里的良驹,也累得精疲力尽,御寇只好在途中换了好几匹马,紧赶慢赶,这才来到息国。 如今乍一见弦歌,一时心情激荡,情难自已,忍不住握住她的指尖。御寇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不等弦歌抽出手,就松开手掌,转头看着风妫。风妫已经走到御寇面前,有些难以置信,“太子哥哥,你怎么……莫非是陈国出了什么事?” 不提这些还好,一提这些,御寇就又是愤怒又是心疼,“陈国能有什么事,倒是你,穆姒夫人竟然给你用那样的礼制出嫁!那些轿夫更是可恨,竟然敢弃轿逃跑!你们是怎么来到息国的?是不是因为这样,才受到慢待?” 御寇一向温和的脸上,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愤怒表情,倒是让风妫有些不适应,她连忙劝道,“不,与那日的事情无关。如今这样,其实是因为我出生时的传言。”风妫这样说着,神色终究还是有些黯然。 御寇刚要开口,门口就走来一个侍卫,“太子殿下,息鲁夫人有请。” 御寇只好咽下嘴里的话,拍拍风妫的肩膀,“我去去就回。” 见到御寇的时候,息鲁夫人尽管礼数周全,但却面无表情,“不知太子殿下为何突然来我息国?而且竟然连通知都没有,直接闯进王宫,究竟是什么事,值得如此着急。” 御寇连连赔罪,“是御寇莽撞了,还请息鲁夫人见谅,只是风妫嫁的匆忙,做哥哥的还是放心不下。” 息鲁夫人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风妫公主现在已经是息国的风妫夫人,纵然有什么事,那也是息国的家事。陈国事忙,御寇太子在息国耽搁这些日子,若是陈国有什么变动,不就得不偿失了吗?” 息鲁夫人这番话里带刺,但却似乎另有深意,御寇不知怎么,眼前突然浮现出公子款似笑非笑的样子。息鲁夫人说出这些话,心里不是不气的。这些天王宫里的流言,她不是不知道,甚至她也推波助澜了。陈国嫁过来的人是谁,是公主还是婢女,她都不关心,甚至纵然是个半死之人嫁过来,她也会面不改色地让息侯拜堂成亲。但这不代表她愿意让陈国的人过多的知道息国的事,更不愿意让这个看起来就很维护风妫的太子知道风妫面临的困境。因此,她连敲带打要把御寇逼回陈国。 御寇连忙行礼,“多谢夫人提醒,御寇明白。” 息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心头的气终于消了一些。只要这个太子走了,那么风妫在息国是死是活就没人管了。 御寇不知道息鲁夫人的想法,只想着赶快见到风妫,和她好好聊聊这些天的事情。尽管陈国的事让他放心不下,但风妫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对御寇来说,风妫的幸福和他自己的前途是同样重要的,因此他不可能因为陈国可能发生的隐患而忽视风妫的处境。 刚出来,御寇就看到弦歌踮脚盼望的样子,不觉心头一松,走到弦歌身边。御寇走近才发现,弦歌的脸上带着隐隐焦急。不等御寇开口,弦歌就把御寇拉到一个偏僻处,一开口就让御寇变了脸色,“太子殿下,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小姐啊。” 祥瑞之兆 “怎么是你!”凤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熊赀扬了扬眉,饶有兴致地盯着凤妫,好像她一脸惊愕的表情更加难得一见,“怎么不可能是我?” 凤妫急忙把熊赀拉进屋里,压低了声音斥责,语调里满是急切,“这可是息国王宫!你是偷偷闯进来的吗?” 熊赀不着急回答凤妫的问题,反而一脸感兴趣地左顾右盼,“这是不是凤妫公主的卧房?我真是何德何能,竟然被凤妫公主迫不及待地拉进来,原来凤妫公主这么着急和我春风一度啊。” 此言一出,凤妫就想起曾经和熊赀逗嘴的日子,忍不住一笑,“说起春风一度,想必息国的侍卫更乐意与你一起,不如我这就喊上一声,好让他们听见?” 窗户还没有关,斜斜的半方星光照进来,正落在凤妫的眼里,让她的眼神似乎闪着细碎的星芒,加上脸上的表情神采飞扬,真是异常生动,整个人似乎都在发着光。 熊赀低叹一声,“凤妫公主,还是这样的表情适合你。” 凤妫一愣,脸上的笑也慢慢淡下来。 “其实息国王宫里的流言我都听说过,真忍不住让我笑掉大牙。”熊赀一挥衣袖,堂而皇之地坐在椅子上,还顺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凤妫被他自来熟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一开始有些低沉的心情也平复过来,“怎么笑掉大牙了?” “百鸟来贺,桃花盛开,这明明是祥瑞之兆!结果无知庸人胡乱测算,竟然说不详!呵,就凭他们,恐怕真龙下凡也会被当成长须子的蛇,我都替你冤枉。”熊赀说着,把手里的茶杯重重掼在桌子上,茶水被溅出来一些。 见到熊赀这样,凤妫不知道怎么,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也许是压抑的时间太久了,也许是因为熊赀给她带来了新鲜的外界气息,她坐在床上,靠着墙,神情有些迷惘,“其实……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不出生就好了。我娘是为了生我而死的,过了几年,我爹也死了,我总觉得我爹是因为我娘不在,所以太寂寞了。他们俩非常恩爱,见过他们的人都说他们的感情非常好。” “其实八卦之术我也研究过,也给自己看过面相,我不是那种福薄命浅的人。但是真的,我一来到息国,息侯就开始发病,而且现在,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风妫突然摇摇头,皱起眉头,“我不知道,但是我这几天总想起我娘……” “你叫什么?”熊赀突然开口,打断了凤妫的话。 “我?我叫凤妫啊。”凤妫看着熊赀,一脸莫名其妙。 “你知道''凤''是什么意思吗?”熊赀依旧一脸严肃地发问。 “百鸟之王,常用作祥瑞之兆,百鸟朝……凤……”风妫似乎想到什么,突然顿住了。 “给你取名字的人,不管是你爹还是你娘,都在你的名字上寄托了他们对你的祝福,别人每念一次,就代表他们当年对你的祝福在人世间回荡一次。对,他们是早死了,但是,他们不能陪着你,他们让这个名字陪着你。”熊赀看着凤妫,认真地叫她,“风妫。” 凤妫浑身巨颤,忍不住伏在床上,低低哭出来。这么多年,她和弦歌相依为命,尽管一直告诉自己,自己并不是被人抛弃。但是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只陪了她六七年,剩下的日子只能自己一个人捱过。陈宣公又不停地给她灌输她克父克母的想法,时间长了,就连她自己也忍不住怀疑,究竟她应不应该出生,这已经成为她的一块隐秘的心病。 如今熊赀这一番话,突然让她醒悟,原来她的出生承载着那么多人的期待,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他们没有一个人怨恨她,他们都深爱着她。 风妫突然想起,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抱着她,教她识字,玩笑一般开口,“凤妫啊,我也是第一次做父亲,不知道这样教你对还是不对。” 熊赀又叫了一声,“凤妫。” 凤妫擦干净眼泪,抬头看着他,带着鼻音应了一句,“嗯。” 熊赀突然笑出来,风妫看着熊赀,半响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两个人相对笑了一会儿,都觉得彼此有些傻,但是心里却无比舒畅透彻,仿佛沉闷的壳子突然被打破,天外爽气涌进来,只觉得浑身上下十分爽快。 这些日子,凤妫身上缠绕着她的那些低沉的气息,全部被这一阵笑声驱散,整个人重新恢复成在陈国的样子,明朗又坚强。 熊赀看着她,突然开口,“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凤妫不解地问,“你今晚夜探王宫,究竟是为了什么?” 熊赀看着她,突然笑道,“我是为了羊皮卷而来。” 凤妫一愣,“那羊皮卷,我不是已经给你默写过了吗?莫非卷身也暗藏玄机?” 熊赀哈哈一笑,并未答凤妫的话,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要告诉凤妫,他因为担心她,所以连夜赶来。 凤妫忽然问,“那些人呢?” “死了。”熊赀难得走神,顺口就回答了出来。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好,连忙去看凤妫。 凤妫虽然有心理准备,但面对这样的答案,还是忍不住晃了一下身体,跌坐在床上,“那么长的纸……几百人……不,近千人……” 熊赀突然觉得心脏揪在一起,没由来的烦闷笼罩着他,他来回走了几步,“那能怎么办!我要活下去!所有人都陷害我,甚至连我的父母都对我不亲近,我只是他们的一个筹码!” 似乎突然觉得自己这些话有些软弱,熊赀站定不语。 凤妫低垂着眼,“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可是,那些人的名字,是我一个个写上的,我亲手把他们推向断头台。” 熊赀阴沉着脸,半响,推开窗户,纵身一跃,从窗口跳出去。 凤妫连忙跑到窗边往外看,但苍茫夜色,已经看不见熊赀的身影了。凤妫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回去,突然想到什么,从床头暗格里拿出羊皮卷,“还在我这……他不是为了羊皮卷而来……” 那句话就在嘴边,但凤妫不敢说出来,他是为我而来。 突然,门被猛地推开,凤妫浑身巨震,迅速扭头看向来人。 情深不寿 弦歌定定地看着御寇,御寇也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弦歌垂下眼神,半响不语。 御寇低叹一声,“弦歌,虽然我知道你和凤妫感情深厚,不忍心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是……凤妫说的也是实情。”御寇低头,盯着弦歌,“若是留在息国,日后你的终身大事该如何安排?难道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嫁给一个没见过面的人吗?” “其实……我也可以不嫁……”弦歌低声说道。 御寇愣住,片刻之后只觉得一阵酸楚,哑着嗓音问,“那我呢?你当时在蔡国的时候照顾我,回到陈国之后又关心我,知道公子款意图谋害,特意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吗?” 弦歌猛地抬头,看着御寇,“怎么会是假的!我对太子的心意,日月可昭!” 这话一出,御寇心里的酸楚瞬间化成甜蜜,他伸手按在弦歌的肩膀上,“弦歌,跟我回陈国吧,凤妫也说,这是她唯一的愿望。” 弦歌没有推开御寇的手,但她低下头,躲开御寇的视线,一脸痛苦。 若是问弦歌对御寇的感情,弦歌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约莫是很小的时候吧,那时候弦歌和凤妫两个人在桃花谷相依为命,两人无依无靠,只能靠树上的桃子果腹。御寇总会偷偷溜出宫,给她们带各种各样的衣食用度。而且每次都是凤妫一份,弦歌一份。在御寇眼里,凤妫和弦歌都是他要照顾的人。 所以那时候就心动了,御寇分给她的点心,她总是舍不得马上吃,自己偷偷收好,一天吃上一点。每次御寇过来探望,她总是特意腾出时间,在旁边奉茶,只盼能多看御寇几眼。甚至,当御寇在陈国生病的时候,她甚至有些高兴,这么多年,终于能够亲手照顾御寇一次。御寇是天潢贵胄,生而高贵。而她只是一个最粗鄙的婢女,她又怎么敢去妄想其他。 弦歌抬起头,看着御寇,“弦歌此生,一腔情谊,只能寄予太子一人。” 御寇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不等御寇回答,弦歌又说,“太子的温柔,太子的博文广识,太子的举止,这些我都放在心里,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一次次回味。许多事情太子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永生难忘。” 随着回忆,弦歌的脸上突然显出十分温柔的表情,“我第一次被太子夸,是在桃花谷的溪水边。那时候正是春日,春水初开,薄冰消退,你夸我头上的木簪好看,以后那根簪子我就一直没有拔下来过。” “太子的许多事我都记得,每次太子来到桃花谷,都会做太子喜欢吃的菜。每次你走了,我都会沿着你离开的道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上好几遍。想象你离开时的心情,你离开时有没有想到过我呢?哪怕一丝一毫也好。”弦歌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从未想过其他,我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和太子在一起呢?只要能站在你身边,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所有和太子在一起的回忆,都是我的珍宝,我会牢牢记住,然后一遍遍回想。” 弦歌看着御寇,“所以当你一开始对我的感情回应的时候,我真的又惊又喜,像是突然之间有了自己的秘密,谁也舍不得告诉,却又恨不得告诉天下人。我和凤妫从小相依为命,那时候我总想着,等有一天,凤妫若是有了别的依靠,我一定要不顾一切地纵容一回,求凤妫,求你,哪怕是做个粗使婢女,也要留在你身边,夜里为你掌灯,白日里为你打扇。” 慢慢地,弦歌的眼里浮出泪光,“来息国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因为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 御寇被弦歌的表白所震撼,他一直知道弦歌对他有好感,但从来不知道,竟然是这样浓烈的感情。到现在,御寇似乎已经明白了弦歌想说什么,哽咽着问,“那你现在呢?” “我现在,也非常难过,因为我真的再也见不到我喜欢的人了。”弦歌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她却固执地擦掉,睁着眼看着御寇,“太子,我想再多看你一眼。” “叫我御寇。”御寇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他想要去牢牢抱住弦歌,但是竭力克制住了自己,将手放在弦歌肩头。 指尖传来的颤抖,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抖动,还是弦歌身体传来的。御寇再也忍不住,猛地抱住弦歌,死死把她扣在怀里,似乎要将两人的身体揉在一起,再也不能分开。 “御寇!”弦歌用力回抱着御寇,第一次叫出了御寇的名字。 “御寇!”弦歌突然又叫了一声。 御寇猛地看着她。看到御寇脸上明显的期盼,弦歌不忍心再见到,只能侧过头,“凤妫小姐让我转告你一件事,陈曹夫人在禁宫里,请你好好照顾她。” “陈曹夫人?”御寇本该大惊,但他心口空荡荡的,仿佛失去了感应情绪的能力。御寇点点头,“我知道了,你让凤妫放心。” 弦歌看着御寇,明知道御寇该走了,但别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御寇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弦歌的簪子,“弦歌,谢谢。其实有个秘密我没有告诉你,无论你穿什么样的衣服,打扮成什么样,在我心里,你都是最好看的。” 像是下了狠心,御寇猛地转身离开,头也不敢回,因为他知道,只怕一回头,他就要忍不住再去拥抱弦歌了。 弦歌死死看着御寇远去的背影,嘴里无声地一遍遍喊着,“御寇!御寇!御寇……” 御寇走了,弦歌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往哪里去,她的心仿佛缺了一块,不疼,但是空荡荡的,让人难受。弦歌本能地来到凤妫的卧房。 凤妫一转头,正对着弦歌哭过的脸,心头一紧,连忙把弦歌拉进来,“怎么回事?御寇哥哥呢?” “他走了……”弦歌伸手抱住凤妫,埋在她的脖颈处。 “那他……”凤妫不知道该不该问。 “我没答应他,我亲口拒绝了他,可是我好难受……”弦歌的声音又沉又闷。 凤妫不语,只是伸出手一点点抚摸着弦歌的后背。 情深不寿。 锲而不舍 秋风乍起,吹落满院红叶。秋意料峭,一寸寸贴着皮肤。 这种日子最好的,莫过于在小院支起一炉火,煮石烹茶。在袅袅茶香中,斜靠在摇椅上,身上盖一层绒毯,读一读杂记随笔。 这也是平时凤妫最喜欢做的。但是今日,她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凤妫远远已经望见院门,她深吸了一口气,迈开脚步走过去。 “凤妫夫人,”站在门口的侍卫拦住她,“息侯身患重病,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我并不会打扰到息侯,只是想看看息侯究竟病情如何。我也曾学过医理,说不定可以帮上忙。”凤妫看着侍卫,不卑不亢地开口。 “这……凤妫夫人,不是我们刻意为难,实在是不敢抗命。”侍卫相互看了看,有些无奈。 “那你叫管事的出来,亲自和我谈。”凤妫镇定地站在门口。 一个侍卫见状,立刻进去请命。 也是凑巧,正在回廊处,遇到了李管事。侍卫一脸苦相,“李管事,凤妫夫人她……又来了。” 李管事看上去和蔼可亲,整个人显得有些胖,看上去圆滚滚的,似乎很好说话。但侍卫明白他的雷霆手段,自然不敢造次。 “又?”不等李管事开口,从回廊另一端走出来一个纤弱的身影。 “息侯殿下!”侍卫的眼睛立刻露出惊喜和崇敬的光。 这些常常侍奉息侯的侍卫,有些是被息侯从宫外收服,有些是慢慢被息侯感化,一个个都对息侯非常敬仰,几乎把息侯当做自己的偶像,有时看到息侯一次,回去都会向同伴们念叨好几天。只是息侯一向深居简出,行踪神秘,他们虽然为息侯办事,但毕竟不是贴身跟随,见到息侯的次数非常少。现在能和息侯对话,也难怪这个侍卫这样激动了。 “是这样的,凤妫夫人这几日总来询问您的病情,还带来许多医书,说陈国和息国的药理不同,让太医看一看,也许能找到什么突破口,对您的病情有利。”李管事恭敬地开口。 侍卫一见,连忙补充道,“对,这几天凤妫夫人总在这边等很久,坚持一定要看看您。” 息侯面露讽刺,嘲弄似的笑出来,“这么担心寡人?这位凤妫夫人倒是有心,只是不知道她是盼着寡人活,还是盼着寡人死。” 李管事和侍卫都不敢回话,息侯思索片刻,又问,“李管事,那些她带来的医书都放在什么地方了?” “医书全都被我放在书房里。”李管事连忙答道。 “好,那我们就去书房。”息侯转过身,对侍卫笑了一下,“先把凤妫夫人拖住,别着急让她进来。” 息侯这样和善,还对我笑了!侍卫又是兴奋又是激动,“是!” 息侯翻开医书,一目十行地扫过,随后把书放下,“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医书,不曾有篡改之处。” 说完,息侯又拿起一张纸,纸上写着娟秀的小字,“来时匆忙,身边没有几本医书,只能按照记忆誊写下来。凤妫” 厚厚的一叠纸,上面的字一行行整齐排列,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才能写完这么多。纵然是息侯,也忍不住低叹一声,“这个凤妫夫人……真是有心了。” 一旁低眉敛目的陈管事,这时候趁机开口,“殿下,凤妫夫人连着来了十天,您……是不是也该看看她了?” 息侯思忖片刻,慢慢点头,“也罢,兴许是我想错了,去见见她吧。” 书房距离院门不远,因为还在养病,息侯只披了一件玄色大氅,上面绣着雪松和白鹤。墨发没有挽起,松散地披在肩头。远远看过去,正如孤枝别鹤,一派清冷。 息侯隔着树影望过去,只见凤妫站在院门口等待。常人若是这样站着,难免多了几分呆板之气,但凤妫目光坚定,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反而让她周身透出一种一往无前的凛冽之气。 目光触及凤妫额头上的桃花纹样,息侯突然生出一种熟悉之感,他不禁上前走了几步。没等息侯想出个究竟,门口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凤妫夫人真是气定神闲,这会儿有空来探望息侯了吗?”缓步走来的宫装丽人生得娇俏,一双杏眼引人注目,但说话间的讽刺意味打破了她脸上的灵动。 息侯停下脚步,看着门口的对峙局面。 凤妫先是惊讶,片刻之后,她就想到来人的身份,不禁发出“原来如此”的喟叹。自弦歌给她打探来的消息中,有这么一位特殊的人物。当朝司徒温故之女,温莞。但她最特殊的不是这个,而是她自小长于皇宫,息鲁夫人将其视为己出,对她倍加宠爱。 而且,她与息侯青梅竹马,对息侯一往情深。王宫上上下下,原本都以为她会是息侯的妻子,没想到息鲁夫人突然下令,要息侯迎娶陈国的凤妫。所以弦歌也特意提醒过凤妫,不要和温莞有直接冲突。 “劳温莞姑娘挂心了。”凤妫一副不曾听出讽刺的样子,如常地回应她。 温莞有些沉不住气,也不顾凤妫的身份,“息侯这次发病,谁是罪魁祸首,难道凤妫夫人还不清楚吗?既然生来带煞,那就更应该日日祈福才是。” 凤妫脸色不变,“多谢温莞姑娘提醒。” 息侯眉心一动,不知怎么,不想再看下去。他侧头对陈管事吩咐,“去告诉他们,寡人喝了药,正在休息,让他们回去吧。” 陈管事刚要走,息侯又叫住他,“告诉他们……就说,凤妫夫人拿来的医书有些效用,劳她费心了。” 陈管事微不可及地一愣,随后立刻掩饰过去,“是。” 转过身,陈管事才敢暗自称奇,息侯本来就是冷情冷性之人,心中有沟壑,并不会被人轻易打动,再加上这些年在宫中的遭遇,更是心防高筑。此刻却难得,对凤妫夫人流露出一线维护之意,足以让跟随息侯多年的陈管事惊奇。 陈管事来到院门处,笑眯眯地将息侯的话转达一番。一时间,凤妫惊讶又欣慰,而温莞则一脸怒气,狠狠瞪了凤妫一眼,“什么山野医书!以为我没有吗!走!”说罢,拂袖而去。 凤妫则对陈管事行了个礼,这才慢慢离开。 息侯站在暗处,沉默地看着两人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树影摇动,在息侯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没人知道,这个俊秀又冰冷的男人,此刻在想什么。 心有隐情 息国王宫中最大的宫殿就是息鲁夫人所住的清凤殿,原本名为储泰殿,是息侯所距之处,但因为息侯体弱多病,一年里,有半年是要养病的,大权落在息鲁夫人的手里,她就直接搬进储泰殿,又觉得殿名阳气太盛,不利于自己,将储泰殿改为清凤殿。 住进来之后,息鲁夫人将清凤殿大肆修整,不惜重金从蔡国进购大量奇珍异宝。那一年正是息国水患,原本打算用来救灾的钱全部都花在了装饰清凤殿上,以至于水患过后,整个息国死尸无数。但不得不说,清凤殿越来越精致了,殿中吃喝玩乐的事物一应俱全,息鲁夫人待在清凤殿中,轻易不会出来。 这日,殿中的舞姬正在跳舞,四周丝竹管弦纷纷奏出靡靡之音。息鲁夫人斜靠在软塌上,一旁低眉敛目的婢女为她捏着腿。 随着舞蹈结束,息国的司徒大声喝了一声“好!”,然后转过头对息鲁夫人说,“不愧是夫人,手底下的舞姬一个个出类拔萃,这一曲回旋舞实在是妙不可言。” 息鲁夫人勾起嘴角,眉眼之间带出些倨傲,,“温故啊,你们这些男人,见了女子就心软。其实哪里有什么,不过是做不好就拿鞭子抽,多来几次就听话了。” 跪伏在地的舞姬听了这些话,身体下意识瑟缩一下,这种害怕的表现更是取悦了息鲁夫人。但舞姬们低垂的脸上,全都带着不甘的表情。 温故连连拱手,“还是息鲁夫人高明,在下受教了。”说完,神色之间有些异动。 息鲁夫人一见,就知道温故这是有话要和她说,懒洋洋挥了挥手,撤下满殿的舞姬和婢女,“你要和我说什么?若是为瑶水修堤坝的事,我不是说了,让你们自己商量吗?别总拿这种事打扰我。” “不敢不敢。”温故连忙否认,生怕惹了息鲁夫人生气,“其实这次要和夫人说的,是王宫中近日所传甚广的……” “陈国凤妫夫人命中带煞的事?”息鲁夫人漫不经心地打断温故的话。 “没错,就是这件事。流言来得突然,背后一定有人操纵……” “是我推波助澜。”息鲁夫人突然开口。 “什么……?”温故满腔的腹稿被这句话噎了回去。 这个反应取悦了息鲁夫人,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司徒大人很吃惊吗?” 不等温故发问,息鲁夫人面**狠,“她一个陈国不要的公主,可别想着在我息国作威作福。正好有人传出这样的流言,我就推波助澜了一下,趁早给她一个下马威,也让她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最好就像现在这样,日日躲起来为息国祈福。” “息鲁夫人,这件事……只怕陈国那边不好交代啊。” 息鲁夫人摆摆手,“这你就错了。第一,凤妫嫁进息国,本来就是陈国的弃子。第二,你知道陈国现在是什么状况吗?他们啊,根本自顾不暇,哪来的精力去管息国王宫的事。” “陈国怎么了?” 息鲁夫人扔下来一封密信,温故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近日来陈国的情况。原来这些日子,每隔三四天,蔡侯就会派来一个使者,使者来了便是座上宾,陈宣公和穆姒夫人总要陪着。偏偏使者的话里总是夹枪带棒,丝毫不客气。而且一个个口才极好,让人发作不得,只能暗自受气。据说,这已经是陈国王宫目前最大的问题了。 温故奇道,“陈国不是前几天才刚把公主嫁过去吗?据说两国关系很好,怎么又闹出这种事?” 息鲁夫人笑道,“不知内情究竟是怎么样,但这样可实在是太好了。蔡国和我国毗邻,虽说都是姬姓同宗,不会轻易动干戈。但若是蔡国和陈国关系太好,对我们来说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温故也是一喜,“实在是天佑我息国。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息鲁夫人瞥过一眼,“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为了这种琐事打扰我的兴致,准备怎么补偿?” 温故上前一步,眉眼含笑,低声道,“必然补偿得让您满意。” “你们都给我退下!”萱妫推开殿门,看到里面的情形,气不打一出来。 满殿的丝竹之声骤然停歇,像是突然被按下暂停键,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停什么?给寡人继续!”蔡侯躺在一位姬妾的怀里,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目光触及姬妾的脸时,觉得有些陌生。这是第几房姬妾?好像是第十三房? 满殿的乐声又起,喧闹的声音里,萱妫的脸色通红。在众人的眼神中,难堪到了极点。 现在的萱妫,在蔡国王宫已经是个笑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夫人,嫁过来的第二日,夫君就开始纳妾。短短一月之间,蔡侯已经纳了十数名姬妾,从来没有到过萱妫的房里去,每日只和姬妾厮混。所有因为蔡侯嫁人而悲痛的女子,现在都迫不及待要进王宫,若是被蔡侯看中,说不定能够一步登天。至于萱妫这个传说中的“第一夫人”,现在只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萱妫走过去,在蔡侯身边低声道,“我们谈谈,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蔡侯看了萱妫一眼,“谈什么?谈我从来不去你的房中吗?” 萱妫通红的脸色瞬间转为惨白,全身上下像是被一通冰水浇过,冻得她的心脏冰凉。她甚至能够听到远处一名姬妾忍不住发出的偷笑。 蔡侯突然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萱妫,周围的管弦之音慢慢停下,所有人都噤声不语,整座大殿一下子安静下来。萱妫抬头看着蔡侯,她似乎在蔡侯的动作中获得了新的力量,眼睛里重新燃起希望。 “陈宣公和穆姒夫人出谋欺骗,你在其中穿针引线。既然你绞尽脑汁想做这个蔡国夫人,好,那你就来做。至于别的,就不要妄想了。你就抱着你的这个位置,看看你能过得多好吧。”说完,蔡侯就招手叫人,“把萱妫夫人送回去。” “什么欺骗?我根本不知道!你告诉我!”萱妫想要抓住蔡侯的衣角,却被两位婢女拦住。 婢女动作恭敬,“萱妫夫人,我们来送您。” 萱妫看了一眼她们身后站着的侍卫,知道自己若是不离开,就会被侍卫架走,“好,走吧。” 无数的谜团盘踞在萱妫的脑海中,她原本以为的单纯生活早已不复存在,她似乎生活在一团阴谋里。秋风吹过,萱妫不禁打了个冷颤。 瘟疫四起 店里的小伙计拿起抹布,对着桌子用力擦了两下。忽然,他抑制不住,对着桌子猛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肥头大耳的掌柜见了,连忙呵斥道,“该死的小兔崽子,不知道打喷嚏的时候把头转过去!”又转过头赔笑道,“这几日秋寒露重,天气变得快,这小兔崽子有些风寒,不是故意的,还请诸位别见怪。” 小伙计连忙把桌子又擦了一边,但满堂的人,都不愿意再坐在那张桌子上。只是息国的边境之地,难得有个客栈,总共也没摆几张桌子,他们不乐意坐这张桌子,自然要去和别人挤。环顾一圈,这个客栈的其他桌子都坐满了人,只有窗边那张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独坐。 一个行商打扮的人走到靠窗的桌子旁,伸手作了个揖,满脸堆笑,“这位兄台,见你这张桌子空着不少位置,不知能否给我们兄弟匀出几个来?” 坐着喝酒的人一见他过来,脸上原本闪过一丝不耐烦,听到行商开口,突然放下酒杯,抬起头看他,“陈国口音?你是陈国人?” 原来坐着的这个人正是熊赀。 而坐在熊赀周围桌子的侍卫,本来已经全部放下筷子,身体紧绷,准备随时听候调遣,听到他这么一问,知道熊赀对这个行商有了兴趣,身体又慢慢放松,重新拿起筷子。 对这一切浑然不知的行商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圈,一见到搭上了话,就兴致勃勃地开口,“兄台好耳力,我走南闯北十数年,哪里的话都会一点,没想到还是被兄台听出来了。” 行商带着他的几个手下坐下来。 熊赀沉吟片刻,开口道,“你们既然从陈国来,不知对陈国的情况是否了解?” 行商夹了几口菜,“陈国最近啊,也就是蔡侯的使者总出使……” 熊赀点点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吃菜吧。” 行商一愣,话只说了半截,让他堵得不行,偏偏熊赀又一副冷淡的样子,似乎对他的话已经不感兴趣了,这让他心里憋得难受,恨不得立刻说出个秘闻,来让熊赀露出震惊神色。突然,行商想到了一件事,连忙开口,“不单单是蔡侯使者,这件事还牵扯到太子。” 熊赀果然很给面子地转头看他,“太子?” 行商心中得意,左右看了看,才凑近熊赀低声道,“蔡国的使者出使陈国,你道为何与太子有关,这还是我一个朋友总是给宫**应布料,才能知道的,你可千万不要外传。” 熊赀给行商的杯子满上酒。 待吊足了胃口,行商才开口,“太子御寇和公子款不太对付,据说公子款他……”行商又谨慎地看了看周围,声音更低,“他有野心。”说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熊赀,手指指了指天上,熊赀适时地点了点头。 行商又道,“因此这次蔡使入陈,公子款就想借机把御寇拽下来。”行商用手狠狠比划了一个往下拽的动作。 “那太子御寇?” 行商像是很满意熊赀的捧场,又说道,“奇怪的是,虽说有穆姒夫人在旁边帮腔,但是太子不曾出事。反倒是公子款,因为上奏被迁怒,宣王勒令把他关了起来,足足一个月。” 感慨似的,行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唉!帝王心思,猜不透啊。” 熊赀点点头,“这些酒菜权当是谢礼,我该走了。” 行商吃了一惊,“这……” 熊赀起身要走,行商突然拿起两包药材塞进熊赀怀里,“我看公子不像是息国之人,息国深秋天气多变,往年这个时候,得风寒的人都不少。今年又是露重,恐怕更加难捱,还是拿些药,以防万一。” 熊赀收下药,向行商道谢离开,身边桌子周围坐着的侍卫齐刷刷站起来,簇拥着熊赀往外走。 行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样的阵势,“我的天,这位公子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熊赀手指放进口中,一声呼啸,远处的流阳立刻出现在地平线上,身影越来越大,不到一会儿,迅如流星的流阳就出现在熊赀面前。 熊赀上马,调转马头。 身后的小九傻傻地提醒,“公子,这不是离开息国的方向。” 老三连忙打了他一下,“公子去什么地方是你说的算的吗?” 小九委屈地捂住自己的头,熊赀镇定地开口,“我们在息国多留几日。” 老三问道,“公子,莫非是因为天气?” 熊赀慢慢点头,“我的预感不是很好,老三,你还记得一路过来,不过是区区边境,就遇到多少风寒之人吗?” “这……”侍卫们都陷入沉思,半响,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十之有五。”老三的表情慎重。 “这已经是个足够可怕的数字了,希望是我想多了吧。”熊赀摇摇头,“总之,我们暂留几日。老六要是传来蔡国边境布防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侍卫齐声应道,“是。” 凤妫不知道熊赀的推断,但她在为息侯默写医书的时候,也发现了风物志上记载的,息国深秋风寒多发。凤妫没想那么多,但她本能地觉得,这种状态对息侯是不利的。息侯本就体弱,纵然他自己的屋子里日日有人照看,不会轻易得风寒,但他周围的人若是得了风寒,传染过去,那就十分不妙。 凤妫匆匆来到息侯的院子,侍卫照旧将她拦在门外。但凤妫这几日每天都过来,还带着厚厚的医书,侍卫本就崇敬息侯,见她对息侯这样上心,自然也存了几分敬佩。虽说拦住凤妫,却和颜悦色地告诉她息侯的状况,“凤妫夫人,今日息侯殿下恢复得不错。” 凤妫有些焦急地摇摇头,“我这次来,是要找管事商量。这些日子风寒太盛,我担心息侯被传染,特意带来一道药方。” 侍卫一听,点头道,“既然这样,我去叫管事过来。” 李管事听到凤妫的消息,不敢耽误,一路小跑过来,脸上出了一层细汗,“凤妫夫人说得有理,这些日子以来,得了风寒的人果然不少。我想,要不然让太医院备上一些解毒清热的药材,给所有人都喝上一些。” 凤妫眉心一动,突然问道,“敢问他们得了风寒多久?” 侍卫突然开口,“和我同住一处的大哥,发烧到现在已经有五六天了,还总是咳嗽。” 凤妫的脸色迅速沉重下来,她看了管事一眼。管事似乎也想到什么,脸色变得煞白。 “瘟疫!” 第一章 那句话就像一个预言,震碎了息国摇摇欲坠的平静。尽管凤妫和李管事迅速将那些感染风寒的人隔离起来,又取来药材,熬出大锅药汤,让每个人都服下去,但一夜之间,整个王宫,发烧的人像雨后春笋,齐刷刷冒了出来。 “含英殿发热十五人,芷兰院十九人,御茶房人数较少,只有四人,但是浣衣局足有二十六人……”李管事神情沉重地念着单子。 息侯打断他,“息鲁夫人怎么说?” 李管事先是看了一眼息侯,“我今日去找息鲁夫人,息鲁夫人说……说不过是深秋时节容易感染风寒而已。我辩解了两句,息鲁夫人就让人把我赶出来了,让我别为了这种小事打扰她新养的舞姬跳舞。” 息侯猛地站起来,抓起书桌上的笔洗狠狠朝地面一砸,白玉做成的笔洗被摔得四分五裂。息侯怒极反笑,“小事?感染风寒而已?又不是没有经历过息国的秋寒,现在病情严重成这样,怎么可能是风寒!” 息侯一通怒气发出,心里也知道,息鲁夫人早年热衷于后宫争斗,好不容易爬上夫人的位置,又恰好先王早逝,她靠着肚子里的遗腹子登上权力巅峰,自然对手中的权力有着异样的执着,因此不惜勾结外臣,打压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要保证自己的地位。 但她一介妇人,从未学过治国之道,又觉得大事可以交给温故来办,自然是舒舒服服当息鲁夫人,日子过得骄奢淫逸,耳边听的都是阿谀奉承的话,时间久了,仿佛自己真的英明神武、算无遗策,自然不会在朝政上多花心思。 “传令下去!”息侯恢复了清冷的神色。 李管事一个机灵,立即点头,“是!” “派人到陈、齐、蔡、鲁等国,收购药材,注意不要被人发现。” “是!” “将染病之人全部隔离起来,不得随意出入。” “是!” “吩咐太医院,连夜熬制药汤,全王宫的人,每个人都要服用。” “是!” “在各处安插人手,每日检查体温,若是有发热之症,迅速隔离开来,不得有误。” “是!” “速去安排,切不可耽误要事。” 李管事转身离开。 突然,天空乌云迅速聚拢,天地之间变得阴沉下来,仿佛一瞬间转入黑夜。一道雷光猛地划过天际,照亮天地,不等人们反应过来,就消失不见。紧接着,滚雷从天边响起,沉闷的雷声轰隆作响。大雨瓢泼似的落下来,雨滴狠狠撞在大地上,打出沉重的声响。 息侯的脸色更加沉重,眉心有一丝隐忧,“如此大雨,极为反常,必然不是一件好事。” 凤妫呆呆地望着窗外,雨滴太大,天地之间一片白茫。隔着雨帘,什么都看不到。 弦歌刚进来,一看到凤妫的样子,连忙走过去把凤妫拉开,关上窗户,“这么大的雨,万一着凉了怎么办?这些日子,宫中发热的人原本就多,小姐你也得好好照顾自己。” 凤妫扭头看着弦歌,眉心微蹙,“弦歌,这宫里,怕是将有一场大患。” 弦歌骤然听见这话,不觉一惊,连忙追问道,“小姐,怎么回事?” 不等凤妫开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他们所住的院子比较偏僻,平日里连个守门的侍卫都没有,如今骤然在这样的大雨中听到敲门声,都是一愣。 风妫问道,“是谁?” “凤妫夫人,求您救救我哥哥!”门外传来一声哀鸣。 风妫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声音,她开门一看,来的正是那个为息侯守门的侍卫。他全身的侍卫服已经被大雨浇透,一张俊逸的脸上满是痛苦。 风妫连忙让他进来,“怎么回事?弦歌,拿条布巾来。” 侍卫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擦脸,迫不及待地开口,“小人游铮,哥哥游鸣,都是息侯殿下的侍卫。您那天和李管事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哥哥他……他好像是得了瘟疫……但是那毕竟是我哥哥,我想求您去看看他,看看他能不能救活,哪怕是让他别那么痛苦……” 风妫见过游铮许多次,她印象里的游铮还是个大男孩,非常崇敬息侯,努力做好自己的本分。而现在的游铮,眼圈发红,说话几次哽咽,脸上的肌肉因为痛苦紧绷着。 弦歌脸色一变,立刻明白了之前风妫所说的“宫中大患”是什么。她伸手拉住风妫的衣角,轻轻晃了晃。 风妫当然知道弦歌的意思,凡是瘟疫,必然传染性极强。若是凤妫在探病的过程中感染上,后果不堪设想。 游铮见凤妫不答,猛地跪下去,双膝狠狠砸在青石板上,对着凤妫连连磕头,“我知道这个要求太为难您,我也不求您能治好我哥哥,但是他现在高热不退,日日咳嗽不绝,我这个做弟弟的,实在是……” 凤妫心头猛地一动。“好!我答应你,我们现在就去。” “小姐!”凤妫扭头,看到弦歌一脸担忧。 “我要去看看游鸣的症状,他应该是最早染病的人。”凤妫这话一出,弦歌就知道她决心已定,只能压下满腔担忧。 游铮举着竹伞,竹伞下,两人如同大海里翻腾的小舟,在漫天的风雨中艰难地向前走。 好不容易到了游铮居住的院落,游铮合了伞,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试探着开口,“哥哥?” 凤妫跟在游铮身后,走了进去。这件屋子里关着门窗,光线昏暗又十分沉闷,凤妫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适应过来。 躺在床上的就是游鸣,他原本应该也是英挺的男人,现在却被病痛折磨得异常瘦弱,脸色蜡黄,脸颊深深向内凹陷,就像是骨头架子上面包裹着一层皮,看上去异常可怕。 门开得时候带进来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游鸣难受地转过头。游铮解释道,“哥哥自从生病,就开始畏光。”凤妫理解地点点头。 突然,游鸣开始剧烈地咳嗽,他现在本来就瘦弱,浑身像一张纸片,却被这场咳嗽折磨得全身震颤,连带身上的被子都快抖下来。 凤妫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腥味,凝神一看,游鸣一口口咳出来的,竟然是大团大团的血块。 游铮猛地扑过去,把被子撞开,随着被子被掀开,里面一团团沾血的白布也显露出来。游鸣艰难地握住游铮的手,“还是……还是让你看到了……哥哥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这么多年,哥哥一直觉得,能当小铮的哥哥……真好……” “哥哥!”游铮发出一声悲鸣,随后像是小兽一样,痛哭出来。 一瞬间,窗外大雨更骤,天地昏暗,为这人世间痛苦的哀鸣伴奏。 第二章 一场大雨,似乎将隐藏在息国的病情彻底爆发出来。一夜之间,各地的奏折如同雪花一样飞上息鲁夫人的案头,上面满纸的瘟疫情况,一笔一画触目惊心。 直到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历年常见的风寒,而是可怕的瘟疫! 得了这种瘟疫,起初的症状和风寒一样,但风寒与风寒不同的是,瘟疫患者会高热不退,难以进食,浑身消瘦无力,进而连续咳嗽,直到咳出血,到最后生生咳死。这是游铮告诉凤妫的,他的哥哥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 凤妫看着游铮,游铮满脸落拓,脸上胡子拉碴,整个人也瘦了一圈,猛地看上去,还以为他也得了病。改变更大的是游铮的气质,原本阳光爽朗的少年,此刻形销骨立,整个人被深重的悲哀和痛苦包裹着。 “凤妫夫人……”游铮看着风妫,想要说些什么,但他动了动嘴唇,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 风妫看着游铮远去的背影,也没有挽留他。 痛苦到了极点,强烈的感情堵在心口,充斥在大脑里,其实是说不出来的。 风妫看着弦歌,“走,我们去找息侯。” 息侯此刻正是焦头烂额,息鲁夫人一见到疫情严重,整个人都失了方寸,连连召见大臣询问对策。而这件事正是烫手山芋,做好了是理所应当,做错了就是大患,谁也不愿意接手。朝堂之上相互推脱,竟然得不出一个结论。 息侯虽然拖着病体,但疫情严重,他为此忧心不已,见到这样的情况,主动从息鲁夫人手中接过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凤妫来到息侯的院子,门口守着的侍卫早已不见,位置空荡荡的。李管事见到凤妫,连忙迎上来,“凤妫夫人。” 凤妫点点头,“我是为了疫情而来。” 李管事带着凤妫往里走,凤妫左右看了看,问道,“怎么人少了这么多?” 李管事回道,“这几日疫情严重,有发热症状出现的人,我都把他们隔离起来了,免得再相互传染。” 凤妫暗暗心惊,这样说的话,那十之四五的人都染上发热之症,这场疫情远比想象的更加严重。 李管事把凤妫带到息侯的书房,凤妫推开门走进去。 书房里燃着熏香,香中带着一丝沉沉的暖意,凤妫一嗅便知,正是金丝沉香。息侯正坐在圈椅上,他脸色苍白,却显得一双眼睛异常发亮,宛如天际的星光。整个人被围簇在一圈白狐毛领中,更显得漆发墨瞳,湛湛如星。 风妫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到息国之后,第一次见到息侯。而这双灿若繁星的眸子,却让她有一种异常的熟悉感。 “凤妫夫人。”息侯的话打断了凤妫的思绪。 “息侯殿下,我是为了瘟疫之事而来。”凤妫迅速回过神,递给息侯一叠羊皮卷。“这是患者的发病阶段,还有一些预防瘟疫的方法,请息侯过目。” 息侯伸出手,接过羊皮卷。凤妫这才注意到,息侯就连手指都异常的白,整个人像是白玉雕成。 “凤妫夫人有心了,既然这样,我也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吧。”息侯示意风妫坐下。 风妫这才知道,原来息国全境都出现了严重的疫情,有些地方,整个村子所有人都感染了。瘟疫让全身无力,他们只能躺在床上,一天比一天更加虚弱,就连到隔壁村子里去求助都不行。 当侍卫进入村子的时候,被眼前的惨象震惊了。屋子里到处染着干涸的血液,全部都是他们咳出来的。所有人从发病到死亡,没有力气下床,只能绝望得等着病情越来越重,绝望地感受到自己一点点死去。这种死法,让人毛骨悚然。 这样的村落在息国还有很多,整个息国都被疫情所覆盖,全国上下陷入恐慌之中。 凤妫和息侯商议,将全国各地染病的人全部隔离开来,防止他们传染给周围的人。但如何判断风寒和瘟疫,这是个难题,凤妫和息侯都面露难色。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息侯微微蹙眉,起身打开房门,“怎么回事?” 门外站着的温莞一见到息侯,就立刻露出笑容,扬起手对着息侯打招呼,“息侯哥哥!” “这是什么了?”息侯没理会她,只是看着挡住温莞的两名侍卫。 “息侯殿下,您吩咐我们,正在商谈要事,闲杂人等不得进入。但是温莞小姐一定要闯进来,我们拦不住她……”侍卫露出为难的神色。 息侯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事不怪你,你退下吧。” 侍卫感激地行礼离开。 温莞凑到息侯身边,撒娇一样,“息侯哥哥,你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啊?以后告诉他们,不要拦着我好不好?” 息侯看了一眼温莞,“我确实有要事,你回去吧。” 温莞被落了面子,神情有些不好看,嘟囔着,“什么要事啊……我都不能知道吗……”说着,趁息侯不注意,温莞猛地一侧身,钻进书房里,脸上洋洋得意,“息侯哥哥,我这不就进来了……是你!” 温莞用手指着凤妫,脸上的表情狰狞,“你怎么会在这里!息侯哥哥,你不是商量要事吗?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在这里!” 息侯皱眉,神色已经有些不耐烦,“我和凤妫夫人商议瘟疫之事,你来做什么?” 温莞一脸痛恨,“原来你所说的要事就是她!” 息侯打开房门,神色平静,“出去。” 温莞看看息侯,又看看风妫,眼里闪着泪光,“好!我出去!” 说完,温莞猛地冲了出去。 风妫担心地看着息侯,“你这样的安排,不太妥当吧?” 息侯神色自若地关上门,“大患当头,哪里有闲情逸致拉拉扯扯?你先回去查阅典籍,看看医书中有没有相关记载,我先下令把病患隔离起来。这些日子可能你我都会比较忙,我会派人给你送些补药。” 风妫只能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第三章 温莞握拳,狠狠砸在路边一棵树上。 她身后的婢女看到,不觉皱起眉头,走上前去,“小姐何苦这么折磨自己?”说着,就拿出帕子,将她的手轻轻拽回来,用丝帕将伤口清理一遍。 “灵儿,我不甘心!”温莞说着不甘心,眼眶却慢慢变红。 灵儿低叹一声,手上的动作不停,“小姐,再怎么样,你也不能这样伤害自己。” 温莞像是没有听到灵儿的话,她哽咽着,想要把眼泪收回来,却根本做不到,眼泪沿着眼眶往下滴,“灵儿,我喜欢他……喜欢了整整七年啊。我以为我是最特殊的那一个,我爹是当朝司徒,最高权重。我和他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他身边从来没有别的女人……我以为他的冷淡只是天性如此……为什么……” “感情这种事,哪里来的对错之分……”灵儿伸手拍着温莞的背,不停安慰她,“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我要去见他!”感情一旦决了口,就像翻涌的洪水,难以抑制。温莞脸上带着泪珠,整个人被激动的感情填满,根本没有理智可言。她现在只知道,她要去见息侯,要让息侯知道她的委屈和不满,知道她的不甘心。 “小姐!”灵儿赶快拉住温莞,“你这时候去见息侯殿下,能解决什么呢?” “可是我好难受啊……”温莞的眼泪像是止不住一样,扑簌扑簌往下掉。 温莞伸出手,抓住自己心口的衣服,慢慢蹲下来。灵儿也陪她蹲在地上,伸手按在她的肩头。 “我真的……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温莞一脸痛苦,指甲握进掌心。 灵儿拉着温莞的手,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小姐,别伤害自己。” “我不伤害自己,可是他们却肆无忌惮地伤害我!”温莞的眼里满是恨意,“息侯他不是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但他就当着那个女人的面羞辱我!” 灵儿看着温莞,神色认真,“小姐,你说吧,只要能让你觉得高兴,灵儿做什么都愿意。” “灵儿,你说的是真的吗?”温莞看着灵儿。 灵儿点了点头,“小姐,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自从那天起,我就发誓,以后我为你而活。所以你告诉我,怎么样你才能高兴。” 温莞的脸上逐渐露出阴狠的神色,“他当着那个女人的面羞辱我,那我就让那个号称息国第一夫人的女人消失。一个来自陈国的弃子,居然摇身一变,在息国当上了第一夫人,那个位置,原本是我的!” 灵儿不断安抚着温莞的后背,浑然不觉自己嘴里的话有多可怖,“好,都听小姐的,她不好,那就让她消失。” 温莞看着灵儿,慢慢露出一个笑容,“灵儿,你真好。” 灵儿没说话,只是扶着温莞站起来。 凤妫伸手揉了揉额头。从息侯那里回来之后,她就在不停地翻看医书,这让她的眼睛又酸又涩。 弦歌端着汤药进来,“小姐,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凤妫神情黯然地摇摇头,“不是我们想的那么容易……” “别担心,做自己能做的就好了,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弦歌握住凤妫的手安慰道。 “嗯,我知道,你放心吧。”凤妫微笑着点点头,又问,“最近关于疫情,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弦歌的表情凝重起来,一望过去,尽是苦涩,“这场瘟疫来得突然,一下子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王宫中的大部分地方已经开始封锁了,不能随意进出。隔壁宫殿里,一夜之间拉走了近百人,全部都是有发热迹象的,整座宫殿都快空了。据说……”弦歌压低声音,“据说外面,已经有两个地方开始起兵了,虽然很快被镇压下来,但是瘟疫压在头上,所有人心里都慌乱,一味镇压,只怕适得其反,还是要尽快解决瘟疫才行。” 凤妫也叹了口气,“这种事情,就像是干草堆里的一团火种,现在强行压下去了,风一起,马上就燃起来。但是又有什么办法,自古以来,因为一场瘟疫灭国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为今之计,只有尽快解决瘟疫的问题,否则再也没有宁日。” 弦歌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愤怒。 尽管弦歌很快就压下去了,但凤妫从小和她一起长大,自然了解她,不禁问道,“怎么回事?有人欺辱你了?” 话是这么问,但凤妫也知道,弦歌性情稳重,不会因为别人欺辱就愤怒难安,所以这事情更是奇怪。 弦歌深吸一口气,“小姐,你可知道,息国已经到了这个关键时刻,人人自危。而息鲁夫人,她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在息侯和您身上,现在就一副万事无忧的样子,在她的宫殿中日日享乐。居然还说,这场瘟疫过后,一定有许多貌美无依的女子,到时候都搜罗进宫里,充当她的舞姬,如此厚颜无耻!” 凤妫也被这种态度震惊,她看向弦歌,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深深的厌恶和抗拒。 但凤妫慢慢摇头,“能怎么办呢?”凤妫苦笑一下,又重复了一下,“还能怎么办呢?” 陈国的宣公,息国的息鲁夫人,他们身为一国最有权势的人,完全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事。陈宣公还有些顾忌朝臣们的言论,而息鲁夫人,根本就是享受国君身份给她带来的骄奢淫逸,但却根本不想为这个国家负责。但是,就因为他们是国君,所以其他人拿他们丝毫没有办法。 弦歌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也沉默了。 过了片刻,弦歌想到什么,端起桌子上的药碗,“不说那些了。小姐,这是息侯殿下吩咐下来的补药,说是您为了寻找医术殚精竭虑,吩咐了御膳房给您补补身体。这些药材都是从息侯的份额里划出来的,据说都是好东西呢,您快尝尝。” 凤妫看着弦歌殷切的样子,也露出微笑,接过药碗喝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推到弦歌面前,“你这几天也十分辛苦,这一半你给喝了吧。” 弦歌摇摇头,“哪有只喝一半的道理?药效若是不够,还不如不喝呢。小姐你快喝吧。” 凤妫拗不过弦歌,只好将汤药一口饮尽。 弦歌这才满意,“这才对嘛,小姐你好好看医书吧。” 凤妫笑着点点头,弦歌没说的那些话她都懂,她现在肩负着息国的未来,她只能更加努力地找着医书,在里面记载的方子中大浪淘沙,取其精华。 整个国家的未来系于一身,这是一种荣耀,但同时也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凤妫又低下头,一字字看过去。 第四章 温莞看着桌面上的缠枝莲铜碗,有些难以置信,“就是这个?” 灵儿探出头,朝着四面八方探望了一下,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转头走向桌旁。 温莞皱着眉,对着铜碗左看右看,伸出手,想要端起碗。 “小姐住手!”灵儿猛地冲过去,拉着温莞的手往后撤。 “灵儿,你太过担心了。”温莞还有些不以为然。她抽回手,依然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灵儿,这东西真的能够见效吗?” 灵儿拉着温莞后退了好几步,依然有些心有余悸。她盯着桌面上的铜碗,碗上雕刻的缠枝莲纹纤细柔美,看上去十分精致,但灵儿的眼底带着深深的恐惧。 “小姐,你千万别小看这个东西。这一小碗……只要使用的方法正确,恐怕能杀掉息国王宫中……” 温莞皱了皱眉,“多少人?” “所有人。”灵儿轻轻说道。 一时间,温莞陷入错乱中,她清楚地知道,灵儿是没有必要骗她的,但同时,这么小的一个碗,里面的东西竟然能够杀死王宫中成千的人,这简直是在挑战她从小到大的常识。 温莞沉默片刻,突然想到一件事,“灵儿,你是从哪里拿到这东西的?” 灵儿低声说,“城郊有一处村子,全村人都染了瘟疫,京尹下令要将全村烧毁。我知道这个消息,连夜过去,从刚死的人身上放血,只是他们病得皮包骨头,血实在不多,好不容易才凑够这些。” 温莞听完灵儿描述的场景,有些害怕地咬了一下嘴唇,“那你……你确定这东西,能有用吗?” 灵儿的声音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当然有用,那些瘟疫全都在他们的血里,据说……刚咳出来的血是毒性最强的,我去的时候,刚好有一个人快死了,我就在旁边等着,接住他咳出来的最后一口血……” 温莞下意识后退一步,“好了,灵儿你不要再说了!” 灵儿闭上嘴,抬起眼看着温莞。 温莞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那个铜碗。 “小姐,我们还是要……”灵儿看出了温莞的犹豫,不由问道。 温莞咬咬嘴唇,没有回答灵儿的话,反而问道,“你刚刚说……使用正确的方法……是什么方法?” “最好的方法就是放进汤药里,一是因为汤药比较热,毒性比较强。另一个就是汤药本身味道苦涩,放进去也不容易被发现。”灵儿把她知道的方法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汤药!”温莞突然想起什么,脸上的犹豫不决都变成深深的嫉恨,“前几日,息侯竟然吩咐御膳房,每日特地为凤妫那个贱人准备汤药,说什么给她补补身体!” 温莞伸手,狠狠拍在桌子上,“她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手段狠辣了。灵儿,”温莞转过头看向灵儿,“一切照原计划进行,我要你亲手,把这碗带着瘟疫的血放进凤妫的汤药里。” 灵儿应道,“是!” 温莞秀丽的脸上露出扭曲的恨意和微笑。 凤妫走进息侯的书房,桌案上的奏折堆成几摞,几乎把息侯挡住。 凤妫奇道,“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奏折?” 息侯抬起头,原本清瘦的脸颊又消瘦了几分,眼睛下面挂着一个黑眼圈,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憔悴。 息侯摇摇头,有些无奈,“原本这场疫病就重,本来病情就难以控制,全国各地的情况又十分复杂……” 息侯抬头看了一眼凤妫,“我也不瞒你,各地起义暴动的人不少,而且边城的许多地方,人人拖家带口逃往他国,边境的急信一封接着一封。” 凤妫倒了一杯茶,给息侯递过去,“那您的回复呢?” 息侯苦笑一下,“将军们要锁死边界,不让他们逃跑,我却下旨打开城门,禁止军队阻拦。” “您是一位好君主。”凤妫微笑地看着息侯。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得起这样的称号,但如果这场瘟疫真的无法阻止,我身为息国国君,自然要为国殉葬,但我不能强迫我的臣民和我一起送死。”息侯难得露出一丝柔软,这样的息侯像是高山之巅的神邸慢慢降落在人间,第一次伸出脚踏在土地上。 凤妫笑起来,“我这次来,是为了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息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怀揣着巨大的期待,但却自己都不敢置信,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什么好消息?” “我在医书中找到了一次记载,和目前瘟疫的症状足有七八分相似。而且,”凤妫慢慢笑起来,她认真地看着息侯,说出了最大的好消息,“我还找到了一个治疗疫病的方子。” “确认过了吗?!”息侯猛地站起来,几步冲到凤妫身边,伸手抓住凤妫的胳膊。 凤妫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虽然从症状上看极为相似,但是没有经过验证,我实在不敢确认。这次来找您,也是希望您能准许,将这个方子用在身染瘟疫的病人身上,这样才能看到疗效。” 息侯竭力平静下来,他迅速恢复冷静,松开抓住凤妫胳膊的双手,但眉梢眼底依旧洋溢着兴奋之情,“没问题,我们这就去找李管事,让他给你安排几个病人,最好是病情发展到不同阶段的,这样你比较起来更有针对性。” 息侯拉着凤妫往外走,“我再去太医院一趟,让他们全力配合你。” 凤妫跟着息侯走了一遍,将事情彻底安排下来,才回到自己的小院。 一见到凤妫回来,弦歌连忙迎上来,脸上也带着难得的轻松,“小姐,你终于回来了。一切还顺利吗?” 凤妫更是鼓足精神,这些日子缠绕在她心头的阴翳被新的发现驱散,终于难得露出光明,“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等着看方子的效果了。” 弦歌端来一碗汤药,“这几天真是累坏了,你快喝点汤药补补。” 凤妫一低头,就看见弦歌的手,这时候已经深秋初冬,弦歌的手因为连日操劳,指节粗糙红肿,浑然不是一个妙龄女子应该有的样子。 凤妫心口一酸,伸手挡住弦歌的动作,“你也累坏了,这碗汤药你喝吧。” 见弦歌又要说话,凤妫连忙说,“别给我退让了,你上次还说分开喝药效不够。” 弦歌无奈地笑笑,“好好好,我喝。那小姐今晚早点休息。” 凤妫看着弦歌把药喝下去,这才放心,笑道,“杂事明日再做,今晚我们都早点休息。” 弦歌也笑,“好,都休息” 第五章 “怎么回事!竟然是弦歌!”温莞愤怒地摔碎杯子,盯着灵儿。 灵儿连忙跪下,“小姐不要生气……谁也没能料到,那碗汤药竟然让弦歌喝了,不然我今日再去试试……” 温莞心烦意乱地摆摆手,“现在弦歌已经发了瘟疫,你这时候再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灵儿垂下头,“是。” 温莞的脸色阴沉,“你做这件事经过了几个人的手?把他们全部都安排好,别到时候又出了什么岔子。” 灵儿应道,“小姐放心,已经全部解决了。” 温莞看向灵儿,“怎么解决的?” 灵儿谨慎地回答,“给她们足够的钱财,让他们离开王宫……” 温莞摇摇头,“他们离开王宫,是有迹可循的,一旦暴露,你我就难以摆脱干系。” “那……小姐的意思是?” “瘟疫既然横行,那就好好利用这一点。灵儿,你明白吗?”温莞紧盯着灵儿的眼睛。 灵儿心头一震,连忙应道,“我……我明白。” 温莞看到了灵儿的犹豫,说道,“一个凤妫确实算不得什么,但是利用瘟疫这一点,若是被查出来,你我都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给我们安上传播瘟疫的罪名。按照息国国律,到时候你我都会被五马分尸。灵儿,这种时候,你千万不能心软。” 灵儿的目光坚定起来,“是!小姐放心,灵儿会听从您的吩咐。” 温莞满意地点点头,把灵儿扶起来,“你要记得安排人手,死死盯紧凤妫,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向我汇报。” “是!” 弦歌闭着眼躺在床上,高烧让她整个人神智涣散,连反应都慢了好几拍,只知道喃喃地喊着“热”,伸手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推开。 一只手挡住了弦歌的动作,弦歌勉强睁开眼,眼前的人影都是虚的,弦歌努力分辨了一下,虚弱地笑了笑,“小……小姐……”说话的时候才发觉,因为高烧不退,她的嘴唇都干裂开,黏在一起,张嘴说话都十分费力。 凤妫把棉被给弦歌盖上,眼里装着沉甸甸的担忧,但脸上却努力露出一个笑,“弦歌,你可不能不盖被子,不然发热只会越来越严重。” “小姐……我已经发热两天半了,这……这是瘟疫吧……”弦歌艰难地开口,她跟着凤妫翻看医书,对瘟疫的发展情况十分了解,不愿意继续自欺欺人。 “弦歌……”凤妫不知道该说什么,连欺瞒都成为一种奢望。 “再过一天半……我就要被隔离进药局了……那种地方,进去了就不可能出来了……”弦歌继续说,这些话似乎在她心里默默想过很多遍,所以开口的时候也没有太多阻碍,“小姐,我得了瘟疫这件事,求你不要告诉太子……” 弦歌的脸上露出既甜蜜又痛苦的表情,“太子他……顺心的时候少,对我多加照顾,但我却拒绝了他……不要因为我再让他难过了……” 凤妫一惊,弦歌这样子,竟然是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意识到这一点,一股寒意从背后一节节攀升上来,凤妫的心头发凉。弦歌……竟然是要死了吗? 做了无数研究,读了无数医书,甚至凤妫亲眼见过游鸣去世,但是轮到弦歌的时候,凤妫才第一次感受到“死亡”这个词的分量,硬生生把一个人从人世间撕裂开,所有有关弦歌的回忆都会变成一把利刃,深深刺进心口。 “不!弦歌你不要再说了。”凤妫眉头死死皱在一起,眼眶含泪。 “小姐。”弦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叹息似的叫凤妫,“我最放心不下的,其实是你啊。我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分开过,我无父无母,但却有你……我要是走了,你该怎么办呢……”弦歌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盖在凤妫的手背上。 凤妫握住弦歌的手,这双手粗糙又虚弱,这是弦歌的手啊! “小姐,再过些日子,我就要开始咳嗽了,那时候我就开始传染给别人了,你把我送进药局,别来见我,若是因为我给你传染上了瘟疫,那我在地下也会良心不安的。”弦歌看着凤妫,像是要把她记在心里。 “弦歌!你不会死的!你忘了吗?我刚发现了方子,一定有用的!”凤妫突然想到什么,激动地冲弦歌说。 弦歌没说话,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凤妫再也维持不了那副激动的样子,谁都知道,那个方子能不能奏效还是一个未知数,而且,那张方子需要一味积雪草,而积雪草,只在蔡国的雾岚山出产,现在息国瘟疫盛行,大量流民涌入蔡国,导致蔡国迅速设立戒严。这时候入蔡,一旦被抓住,就是掉头的危险。 凤妫的眼里迅速涌出大滴大滴的眼泪,她紧紧抱住弦歌,弦歌也用力回抱她,他们都知道,这也许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个拥抱了。 凤妫却做下一个决绝的决定。 当天夜里,凤妫就乔装打扮,扮作出门采购药材的小厮模样。这些日子王宫中人心涣散,守备宫门的侍卫也无心检查,竟然就这么让她蒙混过关。 凤妫回头看了一眼夜幕下的息国王宫,沉默又庞大,像是什么沉睡着的巨兽。凤妫在心里默默说,“弦歌,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 “殿下!凤妫夫人乔装打扮,连夜离开了王宫。” “小姐!凤妫夫人乔装打扮,连夜离开了王宫。” 同样的话在不同的地方,被不同的人汇报,而反应也是截然不同。 息侯扬扬眉,“哦?”息侯放下手里的奏折,“这个时候离开王宫,这位凤妫夫人的行踪,真是愈发有趣了。” “她居然这个时候离开?”温莞嘲弄似的笑出声,“莫非是怕了不成?想要连夜出逃,逃回陈国?” “这位凤妫夫人,帮寡人找到了方子,却又在紧要关头离开,实在有趣。这样吧,老三,你命人封锁消息,不要将凤妫夫人失踪的消息外传。”息侯打开另一本奏折。 “好个凤妫!我正愁她没有把柄落在我的手里!灵儿,你立刻去找父亲,把这件事大肆传开,我就不信,息国能容得下这个临阵脱逃的息侯夫人!”温莞露出冷笑。 第六章 天色逐渐阴沉下来,山风慢慢高涨,一阵阵从周围的罅隙拂过来,重重打在脸上。 凤妫牵着马,躲在地势较低的一个山坳里,仰望高处的守卫。忽然,一道白光猛地射向风妫,凤妫飞快地侧身,躲在山体凹陷处。箭锋在凤妫的脸颊擦出一道血痕,然后狠狠射进地上,箭尾仍在颤抖。凤妫只觉得后背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因为后怕,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 头顶传来两个人的对话,漫不经心的那个声音说道,“好端端的,射什么箭?” 另一个带着痞气的声音回道,“看看能不能射到那只雁罢了。在这儿守一晚上,总要找点乐子。” 凤妫的心猛地提起来,眉头紧锁。息蔡两国的边境,原本就有守卫边境的侍从,近日来,因为息国疫情严重,蔡国派来大量守卫,将边境严防死守。这处山道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是边境唯一守卫薄弱的地方,若是不能突破这里,根本难以潜入息国,更别说上别夷山,采积雪草了! 风妫的指甲狠狠掐在自己的掌心,眼神一凛,割下马具,拿起匕首猛地扎在身旁的黑马身上,马血激射而出,溅上风妫的侧脸。黑马嘶鸣一声,从山坳里一跃而起,跑到了山道上,不管不顾地朝着两个守卫冲去。 守卫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一惊,连忙躲闪,漫不经心的声音也转急,“哪里来的马!” “无马鞍也无马具,想必是野马!”痞气的声音突然多了一丝兴奋,“走!我们去驯服这匹马!”话音未落,痞气的那个守卫就身形一扑,向着黑马奔去。 “你!你怎么如此莽撞!”漫不经心的那个,声音虽然带上一丝恼怒,但却追着那个痞气的身影一起离去。 凤妫松了一口气,却知道时间紧急,根本连换气的时间都没有,沿着小路溜进了息国。 别夷山高大巍峨,最为世人称道的则是它的险峻。三面山崖像是刀削,直插青天,据说就连最擅长攀援的长臂猿也常常从山崖上坠落。 别夷山的山涧里时常传出凄厉的呜咽声,据说这是自古以来从别夷山上坠崖的所有冤魂的鸣泣,因为在别夷山上坠崖的人,连十八层地狱的阎罗殿都是不收的。 而唯一能爬上别夷山的山崖,迷雾笼罩,常年不见人烟。 凤妫仰起头,看了看高处的山崖。按照医术上的记载,积雪草喜阴耐寒,最喜欢生长在高山之巅的雪顶处,若是雪顶还有山泉,那就再好不过了。而别夷山,则是唯一一处有雪顶也有山泉的山巅。 但这也意味着,别夷山异常高峻难爬。凤妫在山下的时候,山顶似乎就在半空中。而现在凤妫爬了一夜,天已经微微擦白,别夷山的山顶似乎仍然在半空。 凤妫低低叹了一口气,心里不由担忧起弦歌来,不知道弦歌的病情如何。 “啊!”凤妫正想着,突然脚底一空,身子一歪,从山坡上翻滚着往下滑。而这个山坡,像是从半道被劈开,下面就是峡谷,深不见底。 凤妫一口心脏提在嗓子眼,双眼圆瞪,眼角几乎被撕裂。她的双手拼命抓着地,指甲被狠狠折断,露出指甲下面鲜红的血肉,鲜血和肉屑粘在草叶上,留下深重的一道血痕。 但这一切也根本止不住下坠的趋势,反而越滚越快,距离断崖也越来越近。 凤妫心神俱裂,绝望地闭上双眼,只等着迎接死亡。 距离断崖越来越近,凤妫感受到自己从断崖滑了出去,甚至还略微被扬起来,然后四周被风声围绕,开始急剧下坠。 凤妫的眼前闪过无数人,陈宣公、穆姒夫人、萱妫、御寇、公子完、弦歌…… 突然,凤妫的腰像是撞在什么东西上,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的脸上又被什么打了一下,紧接着,上身被劈头盖脸地一顿乱打。 凤妫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堆树枝之中,全身酸痛。凤妫低头一看,下面仍然是深不见底的断崖,云雾缭绕,看不分明。凤妫又转头看看,原来这是一株生长在断崖上的松树,树干遒曲,扭曲着形成一个弯形。 凤妫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从上面坠下,多亏被这棵松树拦住,而后反弹到了树冠上,又被细碎的树枝阻拦,不至于让自己掉下去。凤妫牢牢抓住树干,树皮干裂粗糙,刺得凤妫掌心出血,但凤妫心里满是感激和惊喜,她灰头土脸,但却无比庆幸,强烈的感情在胸口翻涌,她几乎要哭出来。 劫后余生。 但真正能不能劫后余生,还要看能不能爬上去。 凤妫撕下自己身上的多余的衣服,只穿着白色里衣,将剩下的布料拧成一股绳,一段系在松树最粗的树枝上,一段系在自己的腰上。凤妫仰头,看了看崖顶,距离不远,但这段路程,决定了人鬼之别。 深吸一口气,凤妫徒手抓着山崖上突出的石块,她的手上满是血污,指甲断成各种古怪的形状,血糊糊一片。都说十指连心,凤妫疼,但她没有心思去想这些疼痛,她等不了了。 凤妫慢慢在山崖上爬着,突然,夜风吹来,凤妫整个人紧紧贴在崖壁上,但依旧被山风吹得晃晃悠悠,似乎随时都要掉下去。凤妫紧张地趴伏着,全身一阵阵冷颤。 山风终于停了,凤妫松了一口气,小心地挑拣着坚固的石块,一点点往上爬。 凤妫小心地踩在一块石头上,刚一踩过去,脚下就是一空,石头“哗擦”一声,纷纷扬扬的沙土顺着山崖往下掉,凤妫的身体一坠,两只手立刻用力,半边身子悬空,五指紧紧扣在石头上,靠着胳膊的力气,慢慢把自己的身体扳过来。 似乎是过了一万年,一只手终于抓到了崖顶的草叶,然后是另一只手,接着是蓬乱的头发。凤妫激动又强行克制着自己的激动,一步一步,终于爬了上来。 凤妫整个人趴在崖顶,这时候才感觉到害怕,她的四肢全部紧紧贴在地上,整个人颤抖着,慢慢哭出来。 第七章 凤妫小心地跋涉着,越往上走,就越冷。风裹挟着寒气,一阵阵刮在身上。凤妫全身的衣服破败,脸上沾满血污,几乎把脸颊遮盖了大半,只能从额头依稀可见的桃花纹样辨认出她的身份。 山地的黑色泥土已经开始慢慢混杂着白色冰晶,但依然有一些不畏严寒的草生长着,点缀着点点绿色。凤妫把手里的树枝当拐杖,继续往上爬。 风越来越大,凤妫前进一步就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还要时刻防备被风吹走,但随着脚下的黑色泥土减少,白雪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大,凤妫的心里还是高兴的,已经到了这里,想必马上就能找到积雪草了。 突然,一阵强风从上而下,猛地吹过来,凤妫差点被风掀翻在地,她只得趴在地上,脸埋进雪里,手指紧紧抓着雪下的草根。昨日被树枝折断的指甲处受力,伤口裂开,殷红血珠一点点洇进晶莹剔透的雪里,把雪染红一片。 风终于过去了,凤妫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白茫茫的雪原。 风停雪静,四周万籁无声,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凤妫一个活物。 凤妫茫然地走了几步,发现这里根本辨不清方向,她分不清东南西北,看不到日月星辰,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凤妫扭头寻找自己的脚印,脚印还在,但风马上又起来,风不大,却把脚印一点点掩盖。 天雪相交,根本看不清边界,究竟哪里有积雪草? 凤妫握着手里的树枝,四面环顾,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张药方并未被真正使用,因为积雪草实在是太难找了。 寒气一点一点浸润着全身,衣服也被染上湿气,沉沉地挂在身上。冷意像是从骨缝里透出来一样,凤妫的指尖已经开始麻木,但她却没有停下来,依旧走着,时不时蹲下来,扒开地上蓬松的雪,看下面的泥土里有没有积雪草生长,然而却是一次一次无功而返。 渴了就融化雪水,饿了就吃一些带来的干粮,晚上就在火堆旁边入睡,凤妫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少天,只知道身上的衣服更加破烂,最重要的是,凤妫身上的火石已经不多了。 这天夜里,凤妫坐在火堆旁,怀里的干粮被雪水浸湿了一部分,发涨着,一口咬下去,又软又稀。凤妫皱着眉头,依旧一口一口下咽,舍不得浪费一点。好不容易吃完干粮,凤妫用雪洗了洗手,经过这些天的摧残,凤妫的指头变得通红,肿成胡萝卜,指节也变得粗大,生出冻疮。凤妫没管这些,从怀里掏出火石,火石的块头已经很小了,这几天很艰难才能打出火,凤妫不知道它还能支撑几天。 突然,凤妫觉得有什么光影晃动,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天空中厚重的云层已经散开,皎洁的明月正露出来,照拂着大地。雪地洁白,反射着月光,一时之间,到处都散发着柔柔的光芒,像是白光,又多了许多柔和,仿佛无边无际的雪原都在发出柔光。 这场景太过玄妙,宛如仙境,一时之间,凤妫竟然愣在当地。忽然,凤妫的耳边传来什么“嘎吱嘎吱”的声音,凤妫四面望去,雪原依旧静谧,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凤妫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能看到的敌人没有什么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看不到的敌人,“嘎吱”的声音又起,凤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低下头看了一眼,然后迅速跑起来。 随着凤妫的动作,她原本站着的地方突然裂开,巨大的冰块“扑通扑通”掉入水面,而后冰裂开的声音一路蜿蜒,朝着凤妫追去。凤妫几乎忘了所有,她拼命迈动双腿,身后的裂纹声不停追着,像是一个摆脱不掉的鬼影。凤妫的眼神略过一个突起的小山丘,突然眼前一亮,疯了一样冲上山丘,手脚并用,爬到了最高处。 冰裂的声音终于停止下来,凤妫坐在山丘上,拼命喘着粗气。突然,似乎是月光黯淡了一下,凤妫见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景象,她一个人,在这片荒凉的雪原,看到了神迹。 以凤妫所在的山丘为边界,一直到凤妫放眼也看不到的地方,所有白雪覆盖之处,全部下沉,月光下,湛蓝的湖水开始翻涌,把所有冰块和白雪全部吞没下去,巨大的湖泊展现在凤妫面前。 不等凤妫惊叹,月光似乎更明亮了一些,湖边突然开始飘荡起微风,从湖中扬起无数蔚蓝的颗粒,落在湖边的土地上。这些颗粒像是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水珠,但凤妫却清楚地看到就距离她最近的一个颗粒,一遇到泥土,见风就长,迅速生出根系,然后抽出嫩芽,嫩芽舒展成叶片,枝条面向月光,吐出一个细小的花苞,随后花苞胀大,慢慢鼓起来,最终在月光下绽放出花朵。 “积雪草!”凤妫难以置信地看着花朵,完全和药方里的图片一模一样。 沿着湖边,无数积雪草晃动着浅蓝色的花瓣,像是潮水一样此起彼伏,不同深浅的蓝色不断变换,如同梦境一样绚丽。 凤妫慢慢从山丘上爬下来,慢慢走向积雪草,手指颤抖着,试探着去碰触花瓣,然而她的指尖太过粗糙,根本感受不到。凤妫跪下来,用脸颊贴近,直到脸上传来花瓣柔嫩的触感,凤妫才开始哭出来,还好,这一切都不是梦。 凤妫连眼泪都顾不得擦,迅速拿出一个锦盒,采摘起眼前的积雪草。凤妫的动作非常快,然而,不等一盒采完,月光开始变暗,凤妫抬头一看,厚重的云层又涌动过来,开始慢慢逼近月亮,远处的月光已经开始消失,而那个地方的积雪草,开始迅速枯萎,叶片收缩,枝条蜷回,花瓣里散出和一开始同样的蓝色颗粒,落进湖水中,随后整株积雪草倒在地上。 凤妫加快手里的动作,刚把一盒采满,月光就彻底消散,一大片积雪草瞬间消失。随后狂风又起,大片大片雪落在湖面,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冰。 凤妫收好盒子,躲在一个背风的山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积雪草这么难找,以致于许多人觉得这只是个传说。雪原上的湖泊,只在无风无雪的月夜显露,而湖畔的积雪草,也只在露出月光的时候盛开,如果错过了这个时候,那么可能要再等好几年。 凤妫把盒子放进怀里,全身狼狈不堪,但眼睛却比月光还要明亮,“弦歌,我可以救你了!” 第八章 冰原上的朔风逐渐猛烈起来,比当初凤妫见过的寒风还要大,风里像是裹着一层层刀片,不由分说刮向皮肤,风妫迅速地感受到自己的脚趾开始慢慢失去知觉,像是一块冻僵的木头。 凤妫连忙把木盒放进怀里,迅速转身,离开这里。 下山比上山更艰难些,凤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失去力气,凤妫突然发现,脚下的雪漫漫变薄,隐隐能够看到下面深色的泥土。 凤妫精神大振,伸出手摸了摸怀里的木盒,继续往下走。 周围的植被漫漫改变,开始只是草地,后来慢慢出现矮小的灌木,终于,凤妫看到了高大的森林。 凤妫的衣服破烂,裙摆早就被撕成了一条一条,但在看到溪流的瞬间,凤妫的心里涌出无限力量,迈开脚步跑了过去。 清澈见底的溪水在日光下闪着波澜,已经是夕阳西下,照在溪水上的阳光也是紫红色的,随着流水不断荡漾,像一匹锦缎。凤妫伸出手,试图捞起这匹缎子,手指碰到溪水,才发现水也许是被太阳照了一天,竟然触手生温,暖暖和和的,十分舒服。 凤妫微笑起来,掬水碎影,玩了一会儿。从冰原里长途跋涉过来,此时她觉得,这世间万物,都如此可亲可爱。凤妫脱下鞋子,把脚放在温热的溪水里泡了泡,不过几天,她的手和脚都伤痕累累,红肿了一大片。 正在凤妫晃着脚的时候,突然远处响起一声狼吼,凤妫神色一凛,暗骂自己竟然如此掉以轻心。这等山林之中,虽然气候不如冰原那般恶劣,但凶猛的野兽也将更多,其中的危险之处丝毫不逊于冰原之上。 凤妫迅速穿上鞋袜,伸手要掏出火石,却发现火石早已被用尽,她眉头一皱,一面在心里暗暗祈祷,一面绕过一棵大树,心里的祈祷还没说完,凤妫就愣住了。她看着面前的巨兽,高高耸起的三角耳朵,浑身的皮毛油光水亮,灰黑色的杂毛服帖地伏在身上,全身肌肉贲张,这绝对是狼群中的头狼! 最可怕的是,在这匹狼身后的灌木丛中和山丘上,还有十数只或坐或卧的狼,只等头狼一声令下,就会随时暴起! 凤妫的心脏开始极速跳转,她看着眼前的头狼,丝毫不敢动作,生怕自己的什么举动激怒了它。 头狼似乎对胆敢进犯它领地的凤妫很是好奇,那双冰冷的湛蓝双眼紧紧盯着凤妫。 一人一狼竟然就在这里僵持着,但凤妫明白,只要头狼愿意,它随时都能打破这个僵局。 夕阳缓缓落下,夜风开始起来,凤妫身旁的那棵树,树上有一只鸟突然振翅高飞,发出扑扇翅膀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意味着一个信号,头狼突然动了,它后腿一蹬,猛地扑过来! 凤妫绷紧的神经迅速反应过来,她转身向林中跑去,一路左转右转。头狼的速度很快,但树干时不时挡在它的面前,阻挡它前进的步伐,甚至偶尔还会撞在树干上。这让它异常恼怒。 头狼突然停下脚步,凤妫来不及庆幸,头狼突然开始发出一声悠长响亮的叫声。凤妫又是害怕又是惊恐,这意味着十数只狼会从各个方向包围过来,狼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比起单打独斗,它们更擅长团体合作,它们甚至会围追堵截、布置陷阱,让猎物进入它们的圈套。 凤妫伸手摸了摸怀里的木盒,她刚刚才历经劫难,好不容易从冰原摘取了积雪草,下一次再遇到积雪草盛开的奇景,也不知是几年之后,弦歌还在等着她,息国无数身染瘟疫的人也在等着她,她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凤妫拼命跑着,突然,她停下了脚步。前面的山丘上,一直狼转着圈俯视她。凤妫盯着狼,一点点往后退。但身后突如其来的狼吼掐断了凤妫的所有希望。 凤妫绝望地转身,看着自己的身后,那只头狼经过林中艰难的奔跑,已经有些不耐烦,它低低吼着,迈开脚步,一点点接近凤妫。凤妫伸手摸着怀里的木盒,又是绝望又是不甘。 为什么! 凤妫的眼神转冷,她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胳膊,准备狠狠刺下去。凤妫不傻,面前的状况,她一个人根本杀不死这么多狼,贸然出手只会激怒它们。还不如断自己的一只胳膊,说不定能让狼群被血腥味吸引,从而活下来。 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凤妫已经没有退路。 匕首反射出初升的月光,亮光狠狠往下刺。忽然,一根箭猛地射过来,划破长空,发出阵阵箭啸,狠狠订在匕首的白刃上。凤妫被这股大力所推,匕首脱手而出,掉在地上。而那根箭也射进泥土里,箭尾仍在颤动,可见射箭之人力气之大。 这一箭的威势,就连狼群也感觉到了,头狼下意识后退一步。 凤妫这一下犹如绝处逢生,她惊喜地扭过头,看向越发静谧的林中,“谁?” 风声又起,狼群似乎觉得被挑衅了,头狼愤怒地伏低身体,凤妫立刻收紧了呼吸,这个姿势正是头狼在为随时准备出击做准备。 然而不等头狼扑上来,一个黑衣蒙面的人影从树上猛地冲下来,抓起凤妫的胳膊又上了树,在树干之间来回跳跃,迅速离开这个地方。 凤妫被黑衣人抱紧怀里,夜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但她却依然觉得难以置信,不过瞬息之间,他们已经脱离了狼群,在黑夜之中飞跃着。 黑衣人似乎对凤妫的呆愣有些不满,低声,“搂着我!” 凤妫连忙身后抱着黑衣人,尽管她知道,这只是为了方便黑衣人施展轻功,但如此贴近一个男人,这还是凤妫人生中的第一次,凤妫的脸不禁有些发烫。不知怎么,凤妫突然想到一个人。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凤妫先是觉得难以置信,随后却觉得越来越有可能。等到黑衣人把她放在一个山洞中,凤妫突然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我知道你是谁了。” 第九章 “你知道?”黑衣人转过身,露在黑巾外的双眼紧盯凤妫,眼神冷酷。 凤妫却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她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轻声说道,“久违了。” 黑衣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只是直直地站在那里。凤妫大着胆子上前,慢慢伸出手,揭开蒙在黑衣人脸上的黑布。随着黑布的揭开,那张英武过人,充满侵略性的脸露在凤妫面前。 “熊赀!”凤妫的眼神里带着一些真挚的欣喜,不仅仅是因为熊赀从狼群中救出她,更多的是单纯因为见到了熊赀这个人。 “确实是好久不见。”熊赀也露出一丝笑意,这让他如寒冰一样的眼神有了些许融化。 “你怎么会在这里?”凤妫好奇地发问。 熊赀往山洞里走了走,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摸出火石,一边打火一边回答,“路过蔡国的时候,听到有人说息国可能会爆发瘟疫,就多了一个心眼,留在这里看看。” 凤妫刚想问,“那你为什么会在别夷山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隐隐有一种力量,阻止她继续问出口,仿佛她一问出来,就会有些不可预知的东西迸出来。凤妫走过去,坐在熊赀的对面。 熊赀终于生好了火,他拿着干枯的草引盛火苗,“我在也就罢了,你现在可是息侯夫人,怎么孤身一人来到凶险的地方?”熊赀拿起一根枯枝,状似不经意一样问到,“息侯他竟然能放得下心吗?” 凤妫一时间竟然被熊赀问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半响,她苦笑一声,看着熊赀,“又何必问我。”以熊赀的心智见识,恐怕一见到她出现在这里,连息国王宫中的情况都能猜出一半,却偏偏这么问,倒是让凤妫有些恼了。 熊赀却不以为忤,哈哈大笑起来,转瞬之间,手里的火已经生了起来,明亮的火焰不断跳跃,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息国的疫情严重,若是待不下去,你也不用强撑着。我可以将你带走,隐姓埋名。”熊赀突然开口。 凤妫笑着说道,“我这次来就是为了瘟疫一事,我在一册医书上找到了能治疗疫病的方子,方子中的其他药材倒是平常,只有一味难得的积雪草……” “积雪草?”熊赀皱起眉,“积雪草这东西我也听说过,但它只有耳闻,几乎没有听说过谁采到,方子里有积雪草,简直如同废纸。” 凤妫摇摇头,“积雪草,我采到了。”说着,凤妫就伸手入怀,但她的表情猛地一变,像是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怖的东西。 “怎么了?”熊赀忙问道。 “装着积雪草的木盒……”凤妫脸色惨白,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熊赀,“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就连熊赀也忍不住站起来。 凤妫闭上双眼,紧张地回想着,“一定是掉在狼群里了!那个时候我又躲箭,又要砍自己的胳膊,一定是那时候!” 凤妫猛地站起来,掉头就要往外冲去,但她的胳膊突然被拉住。凤妫扭头看着熊赀,“你放开我,我不能丢了积雪草。” “这可能会要你的命!”熊赀低声喊着。 凤妫平静地一笑,将生死置之度外,“哪怕要我的命,我也要取积雪草。” 凤妫甩开熊赀的手,但熊赀身形一闪,挡在凤妫面前,“我去帮你取,你待在这里。” 不等凤妫回答,熊赀一跃而起,施展轻功,很快就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中。凤妫看着熊赀消失的背影,皱着眉,满脸都是担忧之色。 熊赀不断在树枝上跳跃,向着狼群集聚的地方奔去。他比凤妫更熟悉这一群盘踞在森林里的狼,它们狡诈又聪明,时常团体作战,是这片森林中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熊赀一向尊重它们,和它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而这一次,熊赀终于要打破这个距离了。 很快,熊赀就来到刚刚被狼群围绕的地方,他落在地上,仔细搜寻着木盒。在树下的草丛中,熊赀惊喜地发现了木盒,他迅速将木盒收到怀里,准备离开。 突然,熊赀听到了一个异样的声音,他转头一看,不远处,有一只狼躺在地上,腿上沾满血。狼时不时试图站起来,但很快又跌倒在地。很明显,这匹狼不知为何,腿断了。 熊赀警惕地看了看周围,黑暗中的森林静谧又幽深,只能偶尔听到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再没有其他,似乎是一片祥和。熊赀盯着那匹断腿的狼,它似乎也感受到了熊赀的视线,嘴里发出虚弱的呜呜声。它拖着断腿,试图远离熊赀,却总是因为断腿而做不到。 熊赀一步步走近,慢慢逼近断腿的狼,一人一狼的距离也在不断缩短,十步、九步、八步……狼绝望地发出哀鸣。 突然,熊赀停住了脚步,猛地调转方向。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从四周的草丛里,不约而同跳出来十几只狼,全部扑向站在中间的熊赀。而刚才还一副断腿模样的狼,也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对着熊赀露出它狰狞的狼牙。 熊赀无比庆幸自己刚才突然意识到,林中没有虫鸣,这才让他多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但眼下的情形也绝不容乐观,这匹伪装的狼选了一个好地方,周围地市宽阔,唯一的一棵大树距离熊赀有十几步之远,若是在平时,这根本不算什么,但在狼群的包围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这些话说起来长,其实只是熊赀电光火石间想到的,说时迟那时快,熊赀抽出腰间的匕首,对着距离最近的灰狼就是一刀,匕首削铁如泥,一下就捅进了灰狼的脑门,它猛地停下脚步,倒在了地上。 但周围的狼没有错过熊赀拔刀的机会,左边的这匹狼咬在熊赀的肩头,鲜血从肩膀迸射出来,溅在熊赀的侧脸上。熊赀来不及管它,而是把匕首一横,划过右边的狼的咽喉,狼血和人血交织在一起,熊赀的脸上血污一片。 无论有怎么样的雄才大略,难道就要命丧于此吗?熊赀感受到了强烈的不甘心。 第九章 突然之间,一道亮光从高处投射下来,狼群纷纷低吼着四散跳开,熊赀的压力顿时一减,他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趁机用匕首连着插进几只狼的咽喉处,同时用余光瞥了一眼从天而降的亮光。 原来这亮光是一个火把,在地上滚过几圈之后,停在距离熊赀不远的地方。狼群天性畏火,此刻竟然不敢上前,只能低低吠着。 熊赀刚想抬头,看看这火把究竟是谁投下的,就又听到从上面丢下来东西的风声,同时又听到熟悉的声音,“抓住!” 竟然是凤妫! 熊赀下意识伸手去抓,手掌一碰到,就立刻明白过来,凤妫丢下来的竟然是极稳固的藤蔓。熊赀立刻攀住藤蔓,借助轻功,三下五除二就上到了树上。 凤妫用匕首将藤蔓一割,沉重的藤蔓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这声音又把狼群惊动,狼群本就是这座林子毫无疑问的霸王,今日连番遭到戏弄,连伪装都用上了,但却没能留下一人,当下头狼就被激怒,发出高亢的吼声。 紧接着,一头头狼开始挨着爬树,它们贴着树,伸展自己的身体,甚至用蛮力拖着其他的狼往上。 熊赀立刻搂住凤妫,说道,“这帮畜生太过狡诈!此地不可久留!” 凤妫急道,“快走!” 熊赀施展轻功,在树上连番跳跃,身影翩然而去。 凤妫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耳边的风声一直呜呜吹过,一片漆黑的山林中,前无进路,后无退路,熊赀伸脚点树枝的动作太快,凤妫的双眼都跟不上。然而与这洒脱的身法并不匹配的,是熊赀的肩头不断滴着血水。 凤妫把自己的衣袖撕成布条,裹在熊赀的肩头上,但熊赀的血液像是无穷无尽一样,鲜血浸透了布条,再次流出来。 熊赀看了凤妫一眼,“不用折腾了,咬的时候彻底把胳膊撕裂了,轻易止不上血的。” 凤妫紧张地看着熊赀,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的错觉,总觉得熊赀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点。凤妫心头发慌,“那要怎么办?不能就这样一直流血,你会死的!” 熊赀却无所谓地咧嘴笑了笑,低声说道,“你担心什么?担心我死了你也跟着遭殃?”一边说着,熊赀伸脚一点,点着一根树枝跃起,手臂抱着凤妫,伤口又裂开,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 本来就心脏提到了嗓子口,熊赀这话一说出来,凤妫又气又恼,话也从嘴里脱口而出,根本没有经过大脑,“我担心你!”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凤妫有些懊悔,熊赀似乎也被震住了。 半响之后,熊赀低声开口,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调笑,而是低沉得像是一个承诺,“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安全离开这里。” 凤妫也放低声音,“不是让我离开这里,而是我们都要安全离开这里。” 熊赀没有说话,但凤妫却能感觉到,他的速度更快了一些。但是随着鲜血流出来,熊赀的力量似乎在慢慢减弱,一开始是他搂着凤妫,到后来变成了凤妫抱着他。 熊赀一个踉跄,身法错乱,两个人开始极速往下掉。熊赀把凤妫的头紧紧埋在他的怀里,用他自己的背着陆,凤妫即使在他的怀里,也能感受到强烈的撞击之力。 凤妫连忙从熊赀的怀里起身,去看熊赀的面色,熊赀昏迷过去,嘴角流着血。凤妫一看,就知道这是从高处坠落,震伤了五脏六腑。这种伤不能随便移动,否则可能会对内脏再次造成损害。 凤妫急切地看了看周围,但是熊赀落下来的这处山石嶙峋,只有几棵老树,什么草药都没有。凤妫急得抓心挠肝,突然看到熊赀怀里露出木盒的一侧,她眼神一亮,正是装着积雪草的木盒。传说中积雪草是一味良药,有强大的治愈能力,凤妫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打开木盒,拿出一株积雪草,放进嘴里嚼起来。 积雪草非常美,疗效非常好,但是它的味道却也非常难以下咽,凤妫只觉得一股刺透大脑的辛辣从嘴里蔓延出来,除去辛辣之外,还有一股甜苦的味道,正是这股甜苦,让辛辣更加明显,似乎整个口腔都被烧灼,像是吞了一团火。 凤妫强行嚼着,好不容易把积雪草咬碎,然后解开熊赀伤口包扎的布条。确实如熊赀所说,狼群下口很有讲究,将伤口活生生撕裂,导致根本止不了血。这时候凤妫才发现,熊赀的半边衣服都被血染湿了。她不敢再耽误,连忙将积雪草涂在伤口处,厚厚糊了一层,然后再将新的布条缠上。 外伤还好说,但是熊赀的内伤,凤妫有些为难地看着熊赀。熊赀昏迷着,什么反应都没有,但是嘴边的鲜血异常明显。 熊赀的那句“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安全离开这里。”还在耳边,凤妫一咬牙一狠心,也不去管其他的,又取出一株积雪草放进嘴里嚼烂,低头对着熊赀的嘴唇,狠狠吻上去,将积雪草的汁液渡过去。 吻了良久,凤妫才慢慢松开嘴,担心地看着熊赀面色苍白的脸,“熊赀,我做了一切我能做的事,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你醒过来。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离开这里,你不能让我一个人走。” 凤妫从熊赀怀里拿出火石,到旁边捡了些枯枝,在熊赀旁边生起一堆篝火。幽幽火光照在熊赀沉睡的脸上,光线忽明忽暗,但却照得熊赀的轮廓更加俊朗。 凤妫坐在熊赀身边的石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伸出柴火拨弄着火堆,忍不住想起她第一次和熊赀见面的情景,谁也没能料到,那时候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现在居然站在了同一阵线,也许这就是命运的神奇之处吧。 凤妫看了看装着积雪草的木盒,不知道积雪草能不能治好熊赀,也不知道积雪草是不是真的能够抑制瘟疫。凤妫低低叹了一口气,弦歌,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等我。 第十一章 “哗啦”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弦歌的眼皮颤抖着,过了半响才艰难地睁开。 “谁准你睡了!快给我起来!”一道鞭子狠狠落在弦歌身上,弦歌定睛一看,原来是孙管事。自从弦歌被温莞带走,就一直收押在宫中的内牢里,温莞派来她府中主管刑罚的孙管事,狠狠拷问弦歌。 孙管事一鞭下来,弦歌身上的旧伤未愈,本来就头晕脑胀,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伸出胳膊,盖住自己的头脸。 鞭子狠狠打在弦歌的身上,鞭身用精铁制成,上面还有倒刺,剐着一条条血肉,硬生生从身上撕下来,弦歌的手臂立刻涌出细密的血珠。 “叫你尝尝我这噬魂鞭的厉害之处!”孙管事见了血就立刻兴奋起来,绕着弦歌走了好几圈,像是打量自己新入手的猎物,然后挑选肥嫩可口的部分,狠狠鞭打过去。 噬魂鞭一打在身上,就把血肉通通撕开,疼得人冷汗直冒,恨不得早点被打死,也算是解脱。但偏偏噬魂鞭造成的伤势不重,流出来的血珠虽然多,但远不到致命的程度。这时候,才算真正明白这噬魂鞭的可怖。 弦歌头疼欲裂,只觉得喉咙里像是一团火在灼烧,连日高热,让她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楚。一道道鞭影交织成大网,铺天盖地落下来,让她躲也躲不掉,只能趴伏在地上,努力蜷缩着身体。 “这小丫头还挺倔!没给你饭吃,居然还能撑到现在!”孙管事嘴里说着,眼睛里却透出兴奋的目光,手里的鞭子更是挥得密不透风。 弦歌蜷缩在地上,尽力把身体收拢,以免被鞭打到更多的地方。孙管事越打越兴奋,他本身的性格就有些乖戾,自从年少经历变故之后,就染上了这种嗜血的恶习,越是看到别人流血,就越是兴奋。因此,尽管他武功很高,但依旧甘心留在管事的位置上,并且经常亲自动手,对犯错的人进行惩罚。这次被温莞命令,前来拷问弦歌,孙管事本来是十分不甘愿的,在他看来,这种娇娇弱弱的婢女,甚至不用他亲自动手,只需要饿上几天,就会坦白一切,没想到弦歌在发着高烧的情况下,依旧咬紧牙关,从不开口求饶,这让孙管事对她产生极大的兴趣。 但这些对于弦歌来说,却意味着无休止的折磨和痛苦,弦歌此刻恨不得自己烧得更严重一些,烧坏自己的脑子,这样就不会感受到一下下血肉被撕开的痛楚。 孙管事打了一会儿,觉得弦歌这样不动也不求饶的反应太过无趣,冷哼一声丢下噬魂鞭,“好啊,你够硬气!不过你以为我的手段就这样吗?那你可真是小看我了。” 孙管事转过身,在一旁的架子上挑挑拣拣,终于在刑具中挑选出一条铁链,脸上带着兴奋的笑走到弦歌身边,抖了抖手里的锁链,“知道这是什么吗?” 弦歌趴在地上,只觉得脑袋一阵阵胀痛,也听不清楚孙管事的声音。孙管事见到弦歌没有反应,脸色却一下子阴沉离开,他一脚踢过去,把弦歌踢得转过身,蹲下来再次问道,“我问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弦歌身上的血珠一下印在地上,地面上的沙尘和枯草戳在她的伤口处,又是一阵煎熬,她知道,如果今天她不回答孙管事的话,孙管事就会一直逼到她回答为止。弦歌艰难地张开嘴,喉咙像是长出什么刺,一动就发疼。弦歌嘶哑着声音,“我不知道……” 孙管事听到了满意的答案,立刻高兴起来,脸上笑眯眯地,连声音都带着笑意,但是他说话的内容却仿佛一盆冷水,让人从天灵盖冷到心底,“这根链子可不是普通的铁链,它能穿透你的琵琶骨,把你的琵琶骨卡在这个环里,从今以后呀,你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了。肩膀会时时刻刻拖着这根链子,你说好不好啊?” 弦歌全身颤抖着,难以想象自己以后的样子,她宁愿死,也不想被折辱成这种模样。 弦歌的惧怕很明显地取悦了孙管家,他脸上的笑容更大,伸出手抚摸着弦歌的脸,“你不要怕嘛,我会下手很温柔的。先是用匕首把你的皮肉割开,然后再一点点挑断筋骨,让你的肩膀再也不能用力……” “孙管事!”一声怒喝响透狭小的牢狱,孙管事和弦歌都抬头去望来人,却发现来的正是温莞。 温莞有些厌恶地看了弦歌一眼,又看向孙管事。对着孙管事,她眼睛里有些难以察觉的嫌恶,“你怎么要把这东西用在她身上?我告诉你,这个丫头虽然命贱,你怎么打都行,但你不能把她给我弄死了!” 孙管事站起来,脸上难以控制地露出遗憾地表情,“多难得的苗子啊……” “孙管事!”温莞皱眉,低声喝着。 孙管事这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温莞的表情稍微平和了一些,又问道,“这些日子,我让你撬开她的嘴,让她亲口承认凤妫是妖女,她说了吗?” 孙管事的表情有些异样,两只蛇一样的眼睛四处打转。温莞看了,立刻大发雷霆,“你是不是又拷打她上瘾了!” “这丫头足够硬气……”孙管事抬头看着温莞,辩解道。 “就是硬气才让你出马的!结果你根本没问她!”温莞怒不可遏,看起来随时都会冲上去给孙管事一个耳光。 “温莞小姐放心,这丫头刚才已经开始怕了,她硬气不了多久的。”孙管事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抬头笑嘻嘻地看着温莞。 温莞沉下脸,眼神冰冷地看着孙管事,“你最好不折不扣完成我的命令,记住了,就算你武功再高,也是我温家的人,你的生死契还在我手里。” 孙管事却依然漫不经心的的样子,像是一点都不把温莞的威胁放在心上,“不能让她死,我知道了,温莞小姐放心。” 温莞又想说什么,突然,牢狱外面传来侍卫的通报,“温莞小姐,息侯派人过来,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息侯说了什么?”温莞有些期待地盯着侍卫。 侍卫低着头,不着痕迹的瞥了弦歌一眼,答道,“息侯殿下说此女身染瘟疫,虽然还未发作,但还是小心为上。温莞小姐不要在这里长留。” 温莞听了息侯担心她的一番言辞,自然是喜不自胜,对着侍卫连连点头,“这是自然,你回去谢过息侯,说我明日给息侯送些亲手做的糕点。” 侍卫应下,转身就要走,温莞连忙叫住他,“等等!” 侍卫转过身,有些不解,但仍旧恭敬地问,“不知温莞小姐有何……” 温莞走过去几步,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金塞进侍卫的手心,“宫里吃穿用度花费不少,这些就还请拿着,千万不要推辞。” 侍卫先是一惊,但毕竟跟着息侯时间久了,也多了一些见识,知道这些碎金若是收下也就罢了,若是不收,就是摆明了不给温莞面子,不识抬举。 侍卫眼观鼻鼻观心,将碎金收在衣袖,“多谢温莞小姐仁慈。” 等到侍卫走了,温莞不屑地看了一眼弦歌,对孙管事警告道,“记住了!给我好好审,一定要让她亲口说出凤妫是妖女。” 孙管事有些迫不及待地拿着长鞭,“温莞小姐放心,这里脏乱不堪,您还是回府上,等我的好消息吧。” 温莞冷哼一声,掉头离开。 孙管事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笑意,一步步走近弦歌,“小婢女,我们可以好好玩。” 宁静的山林,远处传来鸟雀的啼鸣,清脆又婉转。山岚逐渐散开,日光轻软,山风缓慢地吹拂着大地。一片片翠绿或者霜红的树叶像是波浪,被山风微微吹拂,不断翻动着,层层向前涌。 地上的火堆周围围着一圈石头,这是凤妫怕火势蔓延,连夜布置的。如今火堆里的树枝已经被焚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厚厚一层黑灰。 凤妫的衣带从火堆旁一直向外蔓延,另一端缠在熊赀的肩头。昨晚给熊赀上完药之后,凤妫又将他的伤口包扎了一番,随后就再也撑不住,趴在地上就睡过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凤妫一个人深入冰原,忍受着严寒和食物匮乏,不断鼓励自己,连个好觉都没睡过,刚出冰原又遇到狼群,几番波折差点丢了积雪草,一路上提心吊胆,就没有一个放松的时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现在虽然不是什么好时机,但是凤妫却不知不觉趴在熊赀的胸口,陷入昏睡。 熊赀迷迷糊糊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上压着什么东西,他试着抬起胳膊,他自以为用了非常大的力量,但只是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胸口的重压还没消退,熊赀开始慢慢皱起眉头,但也只是眉尖稍微蹙起一点。 熊赀愈发难受,用力睁开眼睛,白昼明亮的光线涌入眼眶,熊赀有些不适应地扭过头躲了一下,这一下带动身体,把凤妫也弄醒了。 凤妫伸出手揉着眼睛,有些困顿地说着,“怎么了?弦歌。”凤妫的声音黏糊成一团,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熊赀低声说道,“凤妫公主。”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枯嘶哑,说话的时候,喉咙里像是含着什么沙土。 凤妫一下子惊醒过来,猛地坐起身,四处张望了一圈,这才回想起昨晚的事。随后惊喜地看向熊赀,“你醒了?伤势可还好?” 熊赀皱着眉,静静体会到四肢百骸酸痛无比,内息也滞塞,乱成一团,但好歹人没事。熊赀扶着地慢慢坐起来,“无妨,过些日子就好了。” 凤妫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诚心诚意地露出一个笑,“那可实在是太好了!看来积雪草确实是疗伤圣药!” 熊赀的五脏六腑还有些发疼,但他依旧调笑道,“不过一觉醒来,就看见凤妫公主趴在我身上睡得正香,还真是奇特。怎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睡吗?” 凤妫先是有些羞恼,随后却反击回去,“那熊赀公子誓死要将我带出别夷山,又是为何?”凤妫只觉得自己脸颊发热,不知道熊赀能不能看出端倪。 熊赀虽然没能看出凤妫双颊燥热,但却看到凤妫不自觉的羞恼样子,心情更好,“因为见不得凤妫公主愚蠢地葬身此地啊。” “你说谁愚蠢!”凤妫更是又气又恼。 熊赀却突然说,“当日在陈国王宫,陈曹夫人多年来思儿心切,竟是以为自己在梦中。拉着我的手,嘴里一声声念着妫林回来了。” 熊赀看了凤妫一眼,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欲言又止。 凤妫想到见到陈曹夫人最后一面的时候,陈曹夫人时而清醒时而发疯,对比起记忆里那个总是把她抱到怀里,满脸慈祥的样子,忍不住一阵鼻酸。凤妫连忙低下头,不想流出眼泪。 熊赀看着凤妫,两个人一阵无言。 过了半响,凤妫抬起头看着熊赀,脸上带着坚定,“这一次不管怎么样,要多谢熊赀公子救了我。若有来日,凤妫必当……” “打住打住!”熊赀抬了抬手,停住凤妫要说的话,“我救你不是为了报答,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些。息国瘟疫横行,这一路过来,我也见到了民生凋敝的景象,有些地方实在是惨不忍睹。你该回去就回去吧,我的伤势并无大碍,你不用担心。” 凤妫深深地看了熊赀一眼,熊赀的话完全说出了她心中的担心,让她什么都不用说出口。但凤妫却不由自主想要解释什么,“我亲如姐妹的婢女,弦歌,现在正染上了瘟疫。弦歌和我一起长大,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姐姐,我也是为了她才冒险出来采药的。”凤妫像是意识到自己在解释,突然住了嘴。 “那,我就走了。熊赀公子,后会有期。”凤妫对着熊赀抱了抱拳。 熊赀看着凤妫,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凤妫转过身,拿着积雪草,毅然决然地往山下走。 “接着!”身后突然传来熊赀的声音,随着声音过来的,还有一个盒子。 凤妫连忙转身接住,盒子里装的是一些碎金和匕首。 “拿着它!安全回去!我们会再见面的!”熊赀对着凤妫喊道。 凤妫用力点了点头。 第十三章 天气已经开始转寒,霜叶转红,金桂飘香。几场秋雨过后,凉气丝丝缕缕,飘在空中。时不时来一场风,凉意扑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让人不禁打个寒颤。 蔡国都城的酒馆,最近议论纷纷的莫过于息国的瘟疫一事,走南闯北的行商是最了解情况的人,每当他们一开口,周围就会围过来好几层人,争先恐后地发问。做行商这一行,最要紧的就是口齿伶俐,因此他们也不吝于分享一下自己的见闻,更激起围观之人的好奇,往往就在酒馆里待上一下午,叫上小菜,喝几杯好酒,酒馆自然赚得盆满钵满。 见状,酒馆纷纷打起招牌,若是行商落脚于此,便免了食宿一切费用,这更让行商们乐于讲述。 这日,熊赀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走进一家酒馆,刚一下马,就被小二热情地招呼,“这位客官可是要打尖住店?您若是在我们店里,是不收费的。” 熊赀还没说话,他身边的老三就警惕地盯着小二,“为何?” 小二笑呵呵地说,“只要您能讲讲行商的见闻即可。” 熊赀伸出手,不着痕迹地把老三往后推,不过是酒馆招徕生意的手段而已,不必这样大动干戈。 老三默默收好自己怀里的匕首,重新拉着马匹的缰绳,把马匹带到马厩里。 小二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笑着引路,“客官这边走。 熊赀带着身后的亲卫走进酒馆,里面的酒客们一见到熊赀,眼前一亮。个性格活泼一些的青年就走过来,寒暄道,“不知兄台是从哪里过来的?” 小二似乎和他们很熟悉,笑着虚推了几把,“快让客官们先坐下,喝上几杯温酒,再慢慢谈也不迟。” 一个眼神灵活的青年笑着说,“徐九,那你还不快把温好的梨花白拿过来,我们也等了半天了。” 徐九招呼着熊赀坐下,才转身回道,“沈浪,你可少说两句吧,少不了你们的!” 那名唤沈浪的年轻人就笑嘻嘻地坐在熊赀对面,“客官你不知道,这梨花白啊,是酒馆里最好的酒,今天刚好开封,我们兄弟几个就都来了。不知道客官你尊姓大名,从哪里来的啊?” 熊赀微微一笑,随口说道,“我姓陈,从息国而来。” “息国?这可不得了,已经好几日没有息国那边来的商人了,他们都说疫情太过严重,锁了边境,不准随意进出。”沈浪一下子来了兴致,凑得更近些,连珠炮一般问道。 “确实如此。”饶是熊赀,也不禁面色转沉,微微点了点头。 不等他说,沈浪便迫不及待地开口,“真的是这样吗?还请兄台快讲讲!”又转头喊道,“徐九,快上几盘肉,记在我的账上。” 徐九端着梨花白过来,瞥了沈浪一眼,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把梨花白放在桌子上,又转身回到厨房。 熊赀看了一眼正在为他倒酒的沈浪,沈浪又热情又阳光,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他们还来不及体会,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力不可及的无奈。在息国的瘟疫中,有多少像沈浪一般的年轻人死于非命。 “息国这次瘟疫……”熊赀慢慢开口,讲述成百上千的人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大地,母亲不舍得抛弃染病的孩子,却让全家人都感染上了瘟疫,无数人举家搬迁,却在道路上死去,而幸存下来的人好不容易到达边境,却被拒之门外…… 绝望,息国大地现在充斥着浓重的绝望情绪,像是一片压顶的乌云,重重笼罩在息国的上空。 沈浪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当熊赀说到豆蔻年华的少女为了给自己的父母求一块葬身之地,自愿在树林里被人奸污时,沈浪握住酒杯的手忍不住颤抖。 “够了!” 沈浪猛地站起来,酒杯重重砸在桌子上。和他同席少年们也纷纷转过头,露出不忍之色。 “公子,同一块土地上,有些人能够歌舞升平,有些人却只能苟且偷生,这就是现实。你看不到那些阴暗的部分,是因为有人帮你把它们挡在了身后。”熊赀平静地看着沈浪。 沈浪脸色青白交织,直挺挺站着,过了半响,突然一拱手,“谢兄台!” “殿下……”萱妫有些担忧,小心翼翼地看着蔡侯。 蔡侯正搂着一个舞姬放声大笑,顺手拿起酒壶,仰头向嘴里倒酒。堂下的舞姬正在跳着舞,露出莹白的胳膊,一个个媚眼如丝。丝竹回响着,一片靡靡之音。 旁边的侍卫有些同情地看了萱妫一眼,又谨慎地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她。 自从萱妫进宫以来,宫人们看到她根本不得宠,蔡侯反而对她十分冷淡,就连新婚之夜也没有留宿,就一个个对她无视起来,仿佛萱妫是个透明人。虽然因为身份的缘故,份例不曾短缺,但每次都是匆匆送来,而后离去,仿佛她是什么可怕的瘟疫。 看到蔡侯毫不理会自己,萱妫不得已,强压着心里的酸涩,又上前几步,“殿下……” 蔡侯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看到萱妫,竟然也没有呵斥,反而大笑着扔过来一壶酒,“来,给寡人斟酒!” 舞姬很有眼色地后退,让萱妫上前。萱妫心里又惊又喜,有些手忙脚乱地拿着酒壶,“是,这就为殿下斟酒。” 说着,萱妫小心地将酒杯倒满,小心翼翼地捧着酒杯,凑到蔡侯唇边。蔡侯就着萱妫的手,低头喝下。 萱妫仔细打量着蔡侯的神情,“殿下,我……有一事想问……” 蔡侯喝完酒之后,就转过头饶有兴致地欣赏舞姬的舞姿,一只手还搭在腿上,随着舞姬们的动作打拍子。听了萱妫的话,也只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哦?什么事?” “蔡国和息国接壤,息国如今瘟疫横行,不如殿下派御医出使……”萱妫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蔡侯的神色。 然而不等萱妫反应,蔡侯突然起身,把桌子上的酒杯和酒盏通通扫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一时间,整座大殿的乐声和舞姬们首饰碰撞的声音全部消失,所有人跪在地上。 萱妫更是被蔡侯突如其来的勃然大怒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僵硬地看着蔡侯。 蔡侯什么也没有解释,甩袖而出。 萱妫呆呆地停留在原地,一位宫女跑过来,“萱妫夫人,陈国的使者来了,想要见您一面。” 第十四章 萱妫无比庆幸地看着这个侍女,正是她带来的消息让萱妫得以逃脱这么尴尬的境地。她不去看那些舞姬的眼神,而是急匆匆站起身,随着侍女离去。 走在半路,萱妫突然有些疑惑,穆姒夫人来到蔡侯,按礼节来说,蔡侯是应该摆起仪仗迎接的,这样才能表示尊重,哪有人都到了王宫外,国君还不出面的道理! 萱妫停下脚步,对着侍女问道,“穆姒夫人出使蔡国,蔡侯知道吗?” 侍女低眉敛目,“回萱妫夫人,正是蔡侯说,让我们来找您的。”侍女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蔡侯当时正在和舞姬玩耍,听到他们的禀告,不耐烦地挥袖,“找谁的就让谁管!别扰了寡人的兴致!” 萱妫看着侍女,知道这个名为鸳鸯的侍女一向沉稳心细,一定不会在这上面出漏子的,蔡侯不是不知道穆姒夫人的到来,而是确实不愿意去迎接穆姒夫人。 萱妫的眼神黯淡了一下,牙齿咬住嘴唇,半响,“走!这就出宫!迎接穆姒夫人!” 穆姒夫人的马车停在王宫外,马车后面站着的人也比萱妫料想的要少,这让她不由得一惊,也管不上身边人的行礼,连忙拉开帘子,喊道,“母亲!” 穆姒夫人闻言转过头来,看向萱妫,露出一个久违的温柔笑脸,“萱妫,你来了。” 不知怎的,萱妫心头一酸,坐进马车里,抱着穆姒夫人的胳膊,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撒娇,“母亲……您怎么一个人来了?而且随行之人为何这么少,您在陈国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吗?” 闻言,穆姒夫人一愣,随即笑起来,伸出手推了推萱妫的额头,“傻孩子,瞎想什么!我这不是收到你的信,连夜赶来吗?为了赶路方便,一切从简。”话虽这么说,但萱妫心里有她,穆姒夫人的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萱妫这才想起自己曾经修书送往陈国的事,新婚之夜她听到蔡侯的话,心生疑惑,连夜写信。这些日子在蔡国受到这样的冷遇,时间久了,仿佛这些是自然而然的,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当初蔡侯迎娶她的十里红妆和盛大婚典,仿佛都是她的一个梦。如今乍一听到穆姒夫人这么说,反倒让萱妫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穆姒夫人的胳膊,殷切地望着穆姒夫人。 “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蔡侯当日说什么算计,他到陈国娶亲的时候,究竟说了什么?” 穆姒夫人伸出手,安抚似的拍拍萱妫的手背,“你先别着急,把这些日子的事情通通告诉我,知道了来龙去脉,我才好得出结论。” 萱妫有些委屈似的,却只能压住脾气,把蔡侯从新婚之夜的不入洞房,到如今日日和舞姬玩乐的事情通通告诉穆姒夫人。 刚说完,车外突然传来侍女的声音,“萱妫夫人,穆姒夫人,已到王宫内,马车不得通行,还请两位夫人移驾。” 萱妫扶着穆姒夫人从马车上下来,对侍女道,“你们且先回去,我陪着穆姒夫人散散步。” 侍女们行礼离去,萱妫带着穆姒夫人一路往僻静处走,不知不觉竟然来到御花园,萱妫正欲往前走,突然看到了什么,下意识后退几步。 “怎么了?”穆姒夫人连忙问道。 萱妫的脸上又是屈辱又是心酸,直把穆姒夫人吓了一跳,她连忙看过去,只一眼,她就明白了萱妫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蔡侯正带着一群貌美的舞姬,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奏着靡靡之音,舞姬们有的在他面前跳着回旋舞,有的依偎在他怀里给他喂莲子羹,还有的给他捶腿捏背。一旁的侍卫和侍女们都面色平静,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按说君王宠爱姬妾不算什么大事,但是萱妫嫁过来,名义上是蔡国的夫人,是蔡侯的元妻,整个后宫都是她的管辖范围,如今蔡侯当众和舞姬嬉戏,正是结结实实打了萱妫的脸一巴掌,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他根本不把萱妫这个夫人看在眼里。 穆姒夫人自然动怒,她一生跋扈,只对一双儿女巴心巴肝,恨不能将世上一切好的东西都捧给自己的孩子,那料想萱妫嫁过来,竟然在蔡国受到这样的欺负。 萱妫对穆姒夫人知根知底,一见到穆姒夫人的脸色发沉,眼光转冷,就知道这是动了真怒,她自然不乐于见到自己的夫君和母亲产生冲突,更何况她写信本来是想修补和蔡侯的关系,若是反其道而行之,那她就真的本末倒置,恨不能掐死自己了。 因此,萱妫连忙拉着穆姒夫人的手腕,穆姒夫人转头看了萱妫一眼,萱妫像是撒娇又像是委屈一样,晃晃穆姒夫人的胳膊,这样子和神态,一下子就让穆姒夫人想到萱妫幼年的事。 其实穆姒夫人并不是一入宫就像现在这样得宠的,起初陈宣公对穆姒夫人也颇为冷淡,那时候穆姒夫人也不到二十,有一股少女的傲气,陈宣公冷淡,穆姒夫人就更加冷淡,两个人相对无言,关系自然差到极点。 直到穆姒夫人生下萱妫,萱妫幼时乖巧活泼,每逢陈宣公到来,总是十分热情,因此很讨陈宣公高兴。萱妫私底下又会经常拉着穆姒夫人的胳膊撒娇,虽然连话都不会说,但“哼哼唧唧”地,十分讨人喜欢。 穆姒夫人正是看着萱妫,才突然醒悟,这个王宫之中,她唯一能够依仗的人就是陈宣公,她的孩子唯一的父亲也是陈宣公,她的傲气当不了饭吃。 也就从那时起,穆姒夫人才慢慢变得工于心计,慢慢一步步爬上来,成为陈宣公的正妻。 如今时隔多年,再次看到萱妫做出这样的动作,穆姒夫人不由心里一软,脸上的戾气散了一大半,跟着萱妫慢慢走远。 走到一处假山,萱妫才停住脚步,恳求似地看着穆姒夫人,“娘,究竟蔡侯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您都告诉我吧!” 穆姒夫人看着萱妫,良久,才慢慢开口,“其实,当初蔡侯前来陈国求亲之时,我们答应他的聘礼还包括三座城池。现如今,城池迟迟未到,因此他才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吧。” 穆姒夫人的声音既低且沉,但萱妫丝毫没有听出来,她半是娇嗔半是抱怨,“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蔡侯说我骗他。既然答应了,那就快点送过来吧,省得他还以为我们要反悔呢!” 穆姒夫人伸手去捏她的脸,“你这嫁出去,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啊。” 萱妫放下一桩心事,整个人都轻松不少,笑嘻嘻地躲着,“娘!看你说的!” 穆姒夫人和萱妫一边低声说笑,一边慢慢走远。 第十四章 凤妫骑着马,风驰电掣地往王城赶,她胯下的是别夷山脚下的小城中最好的马,身上的衣服重新换过,伤口被干净的布条包扎好,这些都是用熊赀给她的碎金买的。 直到下山,凤妫才发现,在装着积雪草的药盒里,除了积雪草之外,还有几块碎金和一张字条。 不知怎么,一看到字条,凤妫的心脏就按捺不住地砰砰直跳,她拿起纸条,想要打开但不知怎么,像是失去了力气。这无尽的期待中夹杂着隐隐的惧怕,像是这张纸条上的东西,能够轻易摧毁掉她的生活。 凤妫深吸一口气,慢慢鼓起勇气,打开了字条。出乎凤妫意料的是,这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凤妫公主,我知你一路艰难,虽然不能同行为伴,但满途风雪,愿为你分担一二。” 凤妫看着字条,微微有些出神,随后把视线投向药盒里的碎金,低叹一声,将碎金收起来。熊赀的话再明白不过,虽然他不能和凤妫一起到息国去,但是留下这些碎金,希望凤妫的路途少些磨难。 胯下黑马有些疲倦,脚步也不由放慢了一些,凤妫扬起马鞭狠狠抽上去,黑马受了刺激,立刻重新鼓起力气往前跑。凤妫的心里有些抱歉,她知道黑马不过是寻常良马,自然无法和熊赀曾经的枣红马相提并论,眼下每日每夜地跑动,已经筋疲力尽。但是,凤妫不知道弦歌如今的情况,她不得不迅速赶回王城,去救弦歌。 “驾!”凤妫厉声一喝,马鞭又落下来。 黑马却再也无法疾步狂奔,速度仍旧慢了下来。 凤妫咬住嘴唇,满脸焦灼之色,恳求一样,“再过不久就是凉城,到那里我就换新马,把你放生,求你继续跑一会儿,好吗?” 黑马像是听懂了,迈开四蹄,继续往前跑。凤妫再次在心里感谢熊赀,多亏熊赀留下的碎金足够多,这才能让她买这么多匹马。 凤妫就这样,每到一座城就买一匹马,一路狂奔,换马不换人,终于遥遥见到王城的城墙。 凤妫来到王城外,下了马,拍拍马头,“辛苦你了,我该回去了,你也自由了。”说着,凤妫就拿出匕首,将马身上的马鞍割掉,掉头进了王城。 王城之中一片萧条,街上空空荡荡,店铺的招牌都耷拉着。有些人家没有关门,能从外面看到屋子里也是一片狼狈,到处都传来哭声。 凤妫心头不忍,一想到自己身上的积雪草可能能够治疗瘟疫,更是忍不住加快脚步,想要快点到王宫中,派人验药查探。 街道前面突然跑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三四岁,一边朝着凤妫的方向跑来,一边喊着,“爹,你说好陪我玩的。” 他身后跟着一个妇人,哭红了双眼追过来,“你爹死了啊,双柱你快回来,娘不能没有你。” 妇人终于追上孩子,抱着他嚎啕大哭。 凤妫亲眼见到这一幕,心头异常酸涩,连忙转过脸,不忍心再看。突然,妇人像是发现了什么,直愣愣地看着凤妫。 凤妫心头疑惑,刚想开口,“大娘……” 妇人突然尖利地叫喊起来,“妖女!妖女回来了!” 凤妫还没搞清楚“妖女”指的是谁,周围已经呼啦啦涌出来许多人,将凤妫团团围住,“妖女!”“妖女又要带来不详!”“杀了她!”“报仇!” 无数嘈杂的声音围绕着凤妫,一双双充满恨意和愤怒地血红眼睛盯着凤妫,凤妫不由得害怕地后退一步,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是妖女!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凤妫一说话,周围的人更是群情激奋,把凤妫围得水泄不通。一张张平日里老实忠厚的脸,如今被愤怒驱使,脸上的肌肉狰狞,看上去僵硬又古怪,“妖女蛊惑人心!”“别被她骗了!” 不知道是谁,突然高喊一句,“处死妖女!”众人的怒火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一个个声音加进来,越来越大,慢慢变成了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处死妖女!” 凤妫看着周围的人,脸色发白。 忽然,人群被什么挤开,一队身穿官服的侍卫走进来,在凤妫周围围成一个包围圈。凤妫刚松了一口气,从侍卫后面走出来一个人,凤妫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温莞! 温莞看了看凤妫,随后又转过身,看向周围的百姓,举了举手,“大家听我说!” 刚才声势浩大的“处死妖女”声已经被戒备森严的侍卫震慑,先弱了一半,现在看到一身戎装的温莞,另一半也弱了下去,只有几个人仍在不死心地喊,“她是妖女。” 温莞道,“没错!她正是妖女!” 这话一出,凤妫的心一下子像沉进千年寒冰之中,她僵硬地看着温莞。 而周围的百姓则一片惊喜,“你是为我们主持公道的吗?”、 “没错!今天,我就要当着大家的面,亲自审问妖女凤妫!”温莞意气风发地一挥手。 “住口!”一声断喝,引得所有人回头看向凤妫。 凤妫已经彻底看清楚了现在的局势,整个人置之死地而后生,神情之间一派坚韧,“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乃息国国君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息国的元妻!怎容你光天化日之下,污蔑我为妖女!你这是犯上不敬!” 温莞一愣,像是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凤妫竟然还有这么凛冽的时刻,但是随即又不屑地笑了一下,温莞不相信,凤妫能逃出她精心布置的局面。 温莞正了脸色,大声问道,“你明知自己出身不详,却不想着消灾祈福,而是欺上瞒下,夺得息侯夫人的位置!来到息国之后,你为息国带来瘟疫的灾祸,造成无数人惨死,无数人身染重病,流离失所!又在瘟疫蔓延之时畏罪潜逃,弃息国百姓于不顾!种种罪状,罄竹难书!” 周围的百姓更是义愤填膺,重新喊着“处死妖女!”有些性子急躁的,抓起口袋里的瓜子就往凤妫脸上扔,“砸死她!”其他人像是突然开了窍,纷纷拿起手边的东西扔向凤妫。 凤妫躲闪不及,头上、身上被扔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鸡蛋破裂,让她全身上下湿漉漉一片,“息侯夫人的位置谈何夺取……”凤妫想要辩解,却被萝卜砸中脑袋,声音断了下来。 百姓更是亢奋,恨不得生食凤妫皮肉,场面一片混乱。 突然,一阵高喝传来,“让!” 人群被穿着甲胄的士兵们分开,这次来的人比温莞带来的人更多,装备也更加精良。温莞和凤妫都期待着,队伍后面走出来的人。 第十六章 息侯从人群背后缓缓走过来,表情冷淡地扫了凤妫和温莞一眼,看上去对两人都一视同仁。 温莞主动凑上去,一双杏眼带笑,“息侯哥哥,你怎么来了?是来捉拿妖女的吗?” 息侯不轻不重地看了温莞一下,没有搭理她的话。反而转过头对着凤妫喝道,“宫闱中事,这样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这句话表面上看是呵斥凤妫,但现在占上风的是温莞,息侯此话一出,温莞自然也不好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她不满地看了息侯一眼,但却闭了嘴,没有再说什么。 息侯继续说道,“凤妫夫人,你自己将事情说清楚。” 凤妫尽量整理了一下衣装,向息侯行了一个礼,这才大声说道,“我擅自出宫不假,但并非畏罪脱逃,而是为了破除谣言,更是为了寻找治疗瘟疫的方法!” 不等她说完,周围的百姓就嘘声一片,骂声又响起来,显然是非常不相信凤妫的话。 凤妫又说,“我现在已经找到了药方和药引,就算不能根除瘟疫,也一定能对病情有抑制效果!”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不信的表情,凤妫情急之下,看向息侯。结果就连息侯也对凤妫的话不太信任,眉头微蹙,一脸怀疑。 温莞冷笑一声,挡在凤妫身前,“凤妫夫人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只可惜口说无凭,若是人人犯了错就如凤妫夫人这样强词夺理,为自己辩解一番,那是不是杀人放火都不算是错了?” 凤妫怒视着温莞,“你这话才是凭空污蔑!我有证据!” “哦?什么证据,不妨让我们看上一看!”温莞说完,转头就对围观的百姓说道,“大家说是不是啊?” 这些百姓本就满腔怒火,经过温莞这么一煽动,不管是看热闹的,还是真正有怨气的,都纷纷喊起来,“说得对!看一看!” 凤妫从怀里掏出药盒,猛地打开,拿出一颗干枯的积雪草,转着身体向周围示意,“这是传说中生白骨活死人的积雪草!有了它,再加上我的方子,一定会对瘟疫起作用的!” 众人一时噤声,私底下的窃窃私语响起,“积雪草?”“真有这种东西?” 眼看情势开始缓和,温莞劈手夺过凤妫手中的积雪草,猛地扔在地上,抬起脚对着草连踩几下。那积雪草本就纤细脆弱,风一吹就能散开,被温莞这样一踩,直接碎成细屑,和灰尘混在一起。 凤妫难以置信地看着温莞。 温莞却一脸不屑,“又是从哪里拿来的山野杂草,竟然敢冒充是积雪草!若你说这是龙鳞,我们也要相信吗?” 凤妫心痛异常,药盒中的积雪草本就不多,当初救熊赀的时候已经用了几株,现在又平白损失一株,实在让人舍不得。 温莞一字一句咄咄逼人,“你又说自己找到解决瘟疫的方法,又说找到积雪草,可偏偏都是你口说无凭,凭什么让我们相信?我看你根本就是眼见事情暴露,临时胡诌……” “我去!”凤妫抬起头,瞪着温莞,“我愿意和有瘟疫的人一起生活,先感染瘟疫,再以身试药。若是我活下来,就说明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我并无错处。若是我死了,就说明我说的都是假的。” 一时间,连温莞都愣住了,但她迅速回过神来,不等息侯开口,就斩钉截铁地答道,“好!” 息侯深深地看了温莞一眼,温莞知道自己这是不尊礼制,但这是一个千载难求的机会,再让她选择一次,她也会这么说。但息侯的目光太深沉,盯了一会儿之后,温莞还是迫于重压,忍不住垂下眼睛。 息侯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凤妫一眼,随后当众宣布,“寡人决定,找个人为凤妫夫人试药。若是治疗瘟疫成功,那么凤妫夫人一举救国,当奖!若是凤妫夫人的药并没有见效,那么凤妫夫人私自出宫,违背祖制,当即斩首!” 一时间,围观的众人心情复杂,他们中的很多人笃信凤妫是妖女转世,是真的对凤妫怀着恨意,此时竟然也不知道该不该希望凤妫成功了。 说完,息侯当即转身离开,路过凤妫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轻声对凤妫说,“那个试药的人,将会是弦歌。你们主仆的命,就在你话中的真伪之间。” 凤妫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拉住息侯,问一句弦歌的近况。息侯却直接离开,只有一片冰凉的衣料从凤妫手中滑过。 凤妫在宫门口就被一名侍卫拦住,那侍卫行了礼,“凤妫夫人,属下奉息侯之命,前来给凤妫夫人带路。因为凤妫夫人如今身份特殊,因此不能住在旧宅。” 那处旧宅,凤妫本来也没有多少感情,不住就不住了。但她对于息侯将她安排在什么地方,却有些好奇。但那个侍卫就像木头人,问什么都不回答,凤妫无奈,只得作罢,老老实实地跟在侍卫身后,绕过游廊和花墙,越走越远。 天色黯淡下来,如今已经是深秋时节,一片萧瑟之景。 凤妫心头疑惑,但是侍卫脚步不停,她也只好跟着侍卫往前,直到侍卫停下脚步。凤妫打量着这间偏远的院落。院子旁边的树枯了一半,落叶把地面遮盖得严严实实,看样子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打扫了。 侍卫将凤妫带到这里就走了,连半句话都没有说。凤妫伸出手,试探着推了一下门,门发出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似乎传到很远的地方,但却没有被推开。 凤妫停了一会儿,又伸手放在门上用力推,门轴发出艰涩的挤压声,似乎是太久没有人来往,所以门轴腐朽了。凤妫继续用力,这才慢慢打开门。 打开门之后,凤妫露出难以置信地表情,她已经知道这个地方是冷宫,而从刚才的情景来看,这个地方应该很久都没有人来了,为何一间厢房却亮着灯! 凤妫停了一会儿,慢慢接近厢房的门口,问道,“请问,这里有人在吗?” 第十七章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凤妫的问题,仿佛这间亮着的屋子只是她的幻想。凤妫提心吊胆地走过去,静静听了一会儿,房间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犹豫了一会儿,凤妫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门,门直接被推开,里面的景象落在凤妫眼底。 凤妫的双眼猛地睁大,直接冲进去,“弦歌!” 躺在床上的虚弱身影慢慢张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凤妫,“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凤妫激动地问。 弦歌挣扎着要坐起来,凤妫连忙伸出手按住她,刚见面的惊喜被冲淡,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疑惑,“弦歌,你怎么憔悴成这样?这不像是因为瘟疫。” 弦歌笑了笑,凤妫却突然一把掀开她身上的被子,指着她的手腕,颤声问,“这是什么!” 只见弦歌纤细的手腕上,铐着一条粗重的黑色铁链。凤妫伸手去摸,那铁链坚硬又结实,重重地把弦歌的胳膊往下坠。凤妫沿着铁链看去,另一头缠在床柱上。 “这是怎么回事!”凤妫说着,伸手去拽那条铁链。 弦歌伸手制止了她,“小姐,别费劲了。这条铁链是千年玄铁铸造而成,除非用钥匙,其他方法是打不开的。” “谁给你带上这东西的?!”凤妫愤怒地捧着铁链。 弦歌虚弱地笑了笑,伸手去抚摸凤妫的脸,慢慢将凤妫离去后的事情一一讲述给她听。 原来,弦歌此次试药,温莞声称,为了防止她们主仆一起逃跑,特意用铁链将弦歌锁在这间屋子里。 凤妫又是愤怒又是心疼,“她!她怎么敢!” 弦歌却不以为然地揉开凤妫紧皱的眉心,“小姐,事到如今,最重要的是我们真的能拿出治疗瘟疫的方法。这些事情都过去,就不要再提了。” 没想到凤妫闻言一窒,弦歌见状,忙追问,“怎么了?” 凤妫愧疚地看着弦歌,“弦歌,那个方子……其实我自己都不确定……虽然确实是古书上记载的药方,但之前没有人尝试过……” 弦歌却洒脱一笑,“这有什么!小姐,你听我说。我们自从来到息国,就一路逆境,最差的情况也不过如此了。如果这次药方能起效,也许会打开不一样的局面,就算失败,如今这种境地,死了也不是一件坏事,好歹我们还在一起。” 弦歌虚握住凤妫的手,凤妫回握着弦歌的手,这双手憔悴又虚弱,根本使不上力。凤妫突然觉得,弦歌的话很对。他们自从来到息国,就没过上一天安静的日子,如今弦歌又因为她的缘故,平白受了这么多磨难。如果真的能够一起死,反而也是一种成全。 主意已定,凤妫便不再迟疑,脸上也终于摆脱了这几天的犹豫,变得像以往一样的坚定果决,“既然这样,那我就亲自为你配药,一定要把你的身体慢慢养好。” 已经是深秋时节,凤妫先是仔细将屋子里的火盆生起来,弦歌受刑严重,身体虚弱,不能有半分闪失。紧接着,凤妫又从古书上找来一套按摩手法,每日若是得空,便给弦歌揉手脚,这是为了防止日后落下病根。若是凤妫忙着调配药材,弦歌就自己按摩。 也许是息侯对凤妫的话还有几分相信,所以虽然他们身处冷宫,但份例还是按时由宫女送过来。 如此一来,两人在这样的困境中,反而真正过上了几天的平静生活。 这天是难得的月圆之夜,澄明的月光也比以往更亮,照在王宫内外,仿佛在天地之间笼罩上一层薄纱。 息侯推开窗户,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神情晦暗不明,没有人知道这个在瘟疫中逐渐显露锋芒的年轻君主,此刻正在想什么。 息侯突然转身走到门口,对着守在门外的老三说,“陪我出去走走。” 两人沿着月光照耀的小道一路前行,相对无言。走着走着,老三突然开口,“殿下莫不是在想凤妫夫人的事?” 息侯淡淡地看了老三一眼,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认。 老三见状,嘿嘿笑了两声,凑得更近些,“殿下,我觉得,您对凤妫夫人,似乎有些不同的地方?” 息侯索性停下脚步,老三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息侯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承认,“说实话,我觉得凤妫这个人,有吸引我的地方。这次试药,我也有兴趣看看。她说她历经险阻,从别夷山上采下的积雪草,是否真的有用。” 老三继续问,“那您觉得,凤妫夫人这次的药方,是否有用呢?” 思考了一会儿,息侯点点头,“我觉得有用。” 老三又嘿嘿笑了两声,“您这不是相信药方,是相信凤妫夫人啊!”老三随即摇了摇头,面色也严峻起来,“但恕我直言,属下觉得,这次药方估计是没用的。这次的瘟疫,来势凶险,症状也是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不是那么容易治好的。 息侯听了老三的话,倒是没有生气,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打个赌,看看最后谁说的对。” 老三哈哈大笑,“好!” 凤妫端着煎好的药走进房间,“弦歌,喝药了。” 弦歌停下揉腿的动作,接过药碗,把药勺放在一边,仰头一口喝下,嘴里咕噜咕噜,然而伸出手,狠狠擦掉嘴边的药渍。 凤妫急忙往弦歌的嘴里塞进去一块蜜饯,然后笑道,“弦歌这些日子,越来越爽朗洒脱了。连喝药的动作都带着一股英气。” 弦歌却没好气地说,“可不是我英气,这汤药委实难喝,我只怕一口口喝不下去,还不如闷头往下灌。” 凤妫不禁发笑,拿着一瓷罐蜜饯塞进弦歌怀里,“拿着,多吃点这个,压压苦味!” 弦歌也笑起来,拿起一颗蜜饯,塞进嘴里,而后突然感慨似的,“唉,小时候多想吃这个啊,可惜就是没有。” 凤妫也回忆道,“其实父亲还在的时候,我们还是过得很好的。” “对啊,那时候妫林大人多宠你呀,连带我也过得像个小姐一样。”弦歌的双眼突然亮起来,“我还记得妫林大人带我们一起玩游戏呢!” 凤妫突然灵光一闪,笑着看着弦歌。 弦歌也突然明白过来,两人相互笑着。 “就这么办!” 第十八章 凤妫四下找了找,没多久就拿过来一个红色的吉祥坠,三下五除二把坠子拆开,散成一条长长的红绳。 弦歌接住红绳看了看,惊喜地说,“这绳子,和咱们小时候玩得一模一样!” 凤妫也笑了起来,显然是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事,“别说绳子,就连拆吉祥坠的方法,都是当时父亲教我的。” 弦歌也想起来,笑道,“对对对,当时妫林大人也是拆了吉祥坠,然后教我们的!” 凤妫把绳子接起来,一边抬头看着弦歌,满脸带笑,“没错,他还说试了这么多次,吉祥坠的绳子是最好的,长度刚好够,还不容易勒住手。” “我还记得后来我们拆了府里的好多吉祥坠,有一次还害得管家伯伯大发雷霆。”弦歌一边去接凤妫手上翻好的花绳,一边笑着回忆。 凤妫也觉得好笑,“吓得我们只好躲在屋子里,” 弦歌接上她的话,“偷偷玩翻花绳!”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凤妫看了看弦歌手上的花绳,仔细挑了一个角度,把手指伸进去一翻,绳子从弦歌手上脱落,在凤妫手上形成一个新的形状。 这个新的形状十分简单,只有两条线,但偏偏就是这两条线,难住了弦歌。弦歌看着凤妫手上的花绳,脑袋左歪右歪,就是不知道从何入手。 凤妫笑道,“怎么?接不下去了?” “那不就是你赢了?不行,我得想想。”弦歌继续盯着花绳。 凤妫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当初父亲教到这里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弦歌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妫林大人说……翻花绳这个东西,一向为闺中女孩子喜欢,两个人就可以玩很久。但翻花绳里,其实也有许多道理。比如说……这两条线,其实暗合阴阳之道,阴阳之道……在于……在于……” 弦歌死活都想不起来后面的话,凤妫忍不住提醒她,“在于调和。” “对!就是这句,在于调和!”弦歌像是瞬间明白过来,立刻伸出手,勾着两边的线,将它们拉在一起,同时往上一顶,花绳在弦歌手上翻出新的形状。 凤妫也笑出声,两人亲热地凑成一团。 “你竟敢如此!”一道厉声,伴随着一盏茶碗狠狠摔在地上的碎裂声。 书房里阴云密布,所有人都低下头噤声,不敢再惹怒息鲁夫人,都知道息鲁夫人盛怒之下没有理智,曾经她亲近的婢女在息鲁夫人发怒的时候打了个喷嚏,被息鲁夫人挂在城墙上暴晒三天,最后斩首而死。 如此寂静之中,一个清越的声音显得异常响亮,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脏跳了一下,“息鲁夫人息怒,让凤妫夫人研究治疗瘟疫的方法并不是放任她随意行动,寡人早就将她安排在冷宫中,那里人烟稀少,十分僻静,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这番话似乎并没有平息息鲁夫人的怒气,她冷笑一声,“说得轻巧!凤妫身为妖女,又临阵脱逃,违背国法,按律当斩!你现在让她研究方子,她若是研究个三五年,那我们还得伺候着她不成?” 息侯立刻说道,“这件事情自然有期限,不会让她就这样拖延下去。” “哦?那你说说,你给她多长时间?”息鲁夫人逼问。 “寡人以为,三月……” “不行!”不等息侯说完,息鲁夫人喝止他的话。 凤妫在息国的境遇,息鲁夫人并不打算让陈国知道,反而这次凤妫犯错,息鲁夫人巴不得趁机处死她,这样一来,陈国对息国的影响力自然又会下降。而且息鲁夫人不知道凤妫前几日消失究竟是去了哪里,暗中担心凤妫给陈国送信,因此借着这件事发怒,刚好可以除掉凤妫。 “若是三月时间还是太长……”息侯皱起眉头,想要替凤妫辩解几句。 “五日!就给她五日,若是五日之后,凤妫夫人拿不出能够治疗瘟疫的药方,那就推出去斩首,视为叛国!”息鲁夫人做出了决定。 息侯深深注视着息鲁夫人,息鲁夫人坐在那里,像是一块坚硬的巨石,挡在息侯面前。这块巨石,从他幼时就一直立在面前,不让他做这个,不让他做那个,在他慢慢长大的时候,收走他的权力,将他禁锢起来,甚至用毒药一点点残害他的身体。 息侯对着息鲁夫人鞠了一躬,他的头低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嘴里说着冰冷又规矩的回答,“是,息鲁夫人。” 五日的最后期限很快就传到了凤妫这里,凤妫比以前更加拼命地翻找医书,屋子里的蜡烛成夜不熄。凤妫查找着如何提纯积雪草的药性,参考别的瘟疫的解决办法,甚至从太医院背过来一大包材料,在院子里架起药炉,不停煎药。 浓重的药香弥漫在小院的上空,但最可怕的事情是,弦歌本就得了瘟疫,不仅没有得到妥善的照顾,反而受了酷刑,刚见到凤妫那时凭着一口气吊着,整个人看起来还算精神。如今过了两天,那口气散了下来,之前压抑着的病情像是突然爆发一样,弦歌整个人开始发起高烧,神志不清,偶尔清醒的时间里,只会不停说着“冷”。 而且弦歌开始咳血了,一开始还只是低低地咳出血,沿着嘴角流下来,没过一天,弦歌突然开始大量喷血,鲜血喷射在她盖着的被褥上,散成一片。 而凤妫在替弦歌换衣服的时候,发现弦歌全身上下遍布伤痕,大大小小的伤口没怎么清理就被囫囵包着,有些地方还在流着黑血。凤妫又是自责又是心痛,难以置信弦歌竟然忍受着这样的伤痛。 其实凤妫不知,弦歌遭受酷刑的时候已经得了瘟疫,而这个瘟疫会让人的感觉变迟钝,因此弦歌才能够抵抗那么久的酷刑,因为她感受到的疼痛只是常人的一半。但弦歌开始大量喷血,这个预兆让凤妫心惊。当时游铮的哥哥死去之前,就是这种状况。 正在这时,息侯派人过来告诉凤妫,明日就是最后期限了。 第十九章 息鲁夫人高坐在王位上,而原本应该坐在那里的息侯只能偏居侧位。满堂大臣恭敬地坐在大殿中,纷纷垂下头,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 在一群低头的大臣之中,昂首挺立的大司马温故就显得异常引人注目。息鲁夫人看了看群臣,冷笑一声,刚想说些什么,温故就轻轻摇了摇头,制止了息鲁夫人的话。息鲁夫人见状,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但依然按照温故的意思,收回了在嘴边的话。 而坐在一旁的息侯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 息鲁夫人宠信大司马温故,这是整个息国王宫公开的秘密。先王病逝,身怀六甲的息鲁夫人手握大权,但她出身卑微,背后并没有支持她的人,难以服众。因此息鲁夫人和温故联手,远交近攻,一点一点蚕食朝堂中的势力,最终把持朝政。息鲁夫人真正掌握了实权,而温故也因此成为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息侯也要避让三分。 息鲁夫人这么多年,唯一信任的人就是温故,连带着对温莞也十分宠爱。此时温莞见状,忍不住仗着受宠,说道,“息鲁夫人,今日已经是试药的第五日,情况如何,还要请凤妫夫人来一一解答。” 温故看了息鲁夫人一眼,点了点头,息鲁夫人这才同意。 息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温故不让息鲁夫人先开口,无非是为了防止落人话柄,免得看起来像是息鲁夫人针对风妫。息侯有些嘲讽地笑了一下,其实本来就是针对,瘟疫当头,不想着如何治疗,反而将其视为良机,用瘟疫来扳倒自己厌恶的人。息侯转过头,一一看过朝堂上的人,他们全都手握重权,是这个国家的决策者,但在这场瘟疫中,他们没有一个人,真正想着要为息国做些什么。 息侯的神情平静,但仔细去看,他的眼神里隐藏着的决绝越来越清晰,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而这种眼神,绝不是那个孱弱而又无能的息侯应该有的! 息鲁夫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皱着眉,有些疑惑地扭头,想要去看息侯一眼,息侯眼神里的决绝还未退却,只要一眼,就能被息鲁夫人发现。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通报,“凤妫夫人已到。” 息鲁夫人不疑有他,立刻面向殿门,“带她进来!” 息侯的眼神立刻变为以往那样冷淡,他微微垂下眼,眼睫毛挡住他的眼睛,同样隐藏起他心里的情绪。 风妫被侍卫带上来,她不知道刚刚殿上的风云诡谲,只是淡淡地用目光扫了一圈,行礼道,“风妫见过息侯,见过息鲁夫人。” 温莞不屑地看了凤妫一眼,此刻风妫在她的眼里,只不过是一具必死的尸体,根本不能对她造成任何威胁,她只想亲眼见证风妫的死亡。 息鲁夫人问道,“风妫夫人,如今已经是第五日,也是试药的最后一日。你的试药,可有效果?” 风妫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请恕风妫无能,虽然用积雪草按照药方煎药,但是直到我来的时候,弦歌的病情依旧毫无起色。” 风妫的眼角瞥到自己左手虎口上的一点红色,这是刚才她给弦歌喂药时,弦歌咳出来的,溅在了她的虎口上,她那时也没有发现。 满堂朝臣倒是没有一个露出意外的表情,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相信风妫能够真正治疗瘟疫,都以为这不过是风妫给自己找的托辞,有些心思活络的还在扼腕叹息,若是能够逃跑,为何还要回来送死,实在是愚蠢至极!他们早就想离开息国了,但是自从风妫离开,警戒加强,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跑,这才让他们作罢。 息鲁夫人问道,“那你可知道,你试药不成,会是什么后果?” 风妫镇定地点点头,“这件事,息侯已经告诉过我了,私自出逃是大罪,按律当斩首示众。” “既然你知道,那我不用我多废话了。”息鲁夫人神情冷漠,“来人。” 话音未落,风妫突然说,“我只有一事相求。” 息鲁夫人一下子警惕起来,“什么事?” “请缓几日行刑。弦歌与我情同姐妹,她身染瘟疫,我只求在她死前多照顾照顾她,换了别人经手,终究是不放心。”风妫突然“扑通”跪下,膝盖骨撞在地板上。 一听说并不是要与陈国通信,息鲁夫人一下子放心起来,“既然如此,我就同意你的请求。来人啊,将风妫夫人和她的婢女弦歌,统统关进天牢。” “慢着!” 一道清喝打断息鲁夫人的话,正是坐在一旁的息侯。 息鲁夫人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这个一向沉默的息侯,今天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但是她来不及多想,因为息侯立刻对她说,“息鲁夫人,说好了给她五日时间,而今才第五日过了一半,严格说起来,只有四日半的时间。若是到时候,被陈国揪住错处,只怕是不妥。” 息侯看到息鲁夫人犹豫的表情,继续说道,“不过半日,想她风妫也搅不出什么风浪,不如再等一等,也免得落人口实。” “也罢,你说的对,不过半天时间,还等得起。”息鲁夫人点点头。 息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为风妫求来这半天。他是真的觉得风妫的药方能够治疗瘟疫吗?不,那药方他根本没有见过。他是觉得传说中的积雪草,真的是神药吗?不,比积雪草更珍贵的药,他也吃过。息侯看着站在大殿上的风妫,风妫神情淡然,仿佛不把这一切放在心上,只有在提到弦歌的时候,脸上才会出现明显的感情波动。 风妫低头,轻轻把虎口的血迹擦掉,有些出神地想着弦歌的病情。 整座大殿一时陷入沉默。 突然,殿门被什么人推开,众人扭头一看,一个虚弱的女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跌跌撞撞,扶着柱子,快摔倒一样往前扑着走。 “成何体统!来人!”还没等大臣说完,风妫惊叫起来,“弦歌!” 第二十章 弦歌冲上殿,一把扑住凤妫。凤妫反手抱住她,连忙追问,“弦歌,你怎么会在这里?” 满堂朝臣又惊又怕,声嘶力竭地喊着,“来人!速将这个病人拉下去,乱棍打死!免得传染给了息鲁夫人。” 凤妫大惊,将弦歌推到自己身后,“不要!” 弦歌也是喊着,“小姐!你听我说!” 场上乱做一团,吵闹不休,侍卫们看着混乱的场面,不知所措。 息侯一声清喝,像是一道霹雳,闪过众人的头顶,“都住口!” 所有的人都诧异地扭头看向息侯,息鲁夫人的面色有些不好,显然息侯接二连三的表现已经引起了她的警觉。息侯像是恢复了以往清冷纤弱的样子,一双冷冰冰的眼眸扫过众人,低低咳嗽了一声,声音重新变得轻缓,“还请息鲁夫人定夺。” 息鲁夫人并没有因为这明显的示好而变得高兴,依然沉着脸,“朝堂之上,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难道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大臣们纷纷跪倒,争先恐后地表忠心,“息鲁夫人明鉴,不敢有这种想法,只是担心这个婢女身带瘟疫,会传染给您!” 息鲁夫人不理这些朝臣,转头去看向凤妫,“你这个婢女好大胆子,居然敢堂而皇之地闯入朝堂之中,真是什么主子跟着什么奴婢,一个个眼里都没有宫规了!” 显然,息鲁夫人觉得以弦歌的身份,还不配直接和她说话。但对于凤妫而言,弦歌是她的姐姐,亲如姐妹。凤妫一听到息鲁夫人这么说,连忙为弦歌求饶道,“息鲁夫人明鉴,弦歌是有急事才贸然闯进来的。弦歌体弱,还请息鲁夫人不要责罚她,今日弦歌所犯罪责,凤妫愿一力承担。” 息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显然凤妫关心则乱,已经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息侯瞥了一眼息鲁夫人,息鲁夫人脸上余怒未消,但还有些一些异常的警惕。息侯知道自己今日的表现已经引起了息鲁夫人的警觉,现在应该韬光养晦,打消息鲁夫人和温故的疑虑。 但是如今的形式,如果息侯不开口的话,那么凤妫和弦歌错上加错,一定会被当场拖走,甚至直接处决。 “凤妫夫人,你说弦歌有急事才贸然闯入朝堂,那么究竟有何急事?”息侯清朗的声音不大,但却奇异地让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动作。 凤妫听了这话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冷静下来,转头看向弦歌。确实,凤妫离开的时候,弦歌还躺在床上连连咳血,不过这一会儿,竟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朝堂,凤妫心里有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 弦歌深吸一口气,看着高高坐在上面的息鲁夫人,沉声道,“启禀息鲁夫人,婢女身上的瘟疫,已经治好了。” 这一声像是凭空炸出一个惊雷,轰地一下,让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就连凤妫也半信半疑,忍不住握住弦歌的手,悄声问道,“弦歌,你……这话可有把握?” 温故迅速反应过来,上前一步,“都知道这婢女与凤妫夫人情意深重,莫不是担心凤妫夫人受责罚,因此才夸下海口?这种事情口说无凭,息鲁夫人可不能被蒙蔽啊!” 一群人随即恢复正常的脸色,纷纷说道,“没错没错!只凭她的说辞,万万不可信!” 弦歌争辩道,“我自己的身体,究竟现在有没有恢复,我当然知道。” 温故道,“呵!若是如此,让病人自己诊断便可,要那些太医是为何!” 眼看朝堂之上又要陷入无休止的吵闹之中,息侯当机立断,恳求息鲁夫人,“息鲁夫人,事到如今,口说无凭,还请太医来验明一二!” 凤妫又是盼望太医能来,又是担心弦歌是为了她强拖着病体过来,心里煎熬酸涩,真是难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凤妫觉得仿佛是过了半天,又仿佛只是一晃神,身为太医院首席的刘太医已经提着药箱来到了朝堂之上。 凤妫担心地看了弦歌一眼,弦歌却表情平静,看不出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刘太医的手搭在弦歌的胳膊上,开始把脉。随着脉搏的跳动,刘太医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改变,时而沉思,时而惊奇,时而皱着眉摇头。 凤妫只觉得周围的人和物一下子离她远去,眼里只剩下刘太医的动作,耳朵也只能听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跃声。 刘太医突然开口,“咦!这倒是奇了!” 凤妫的心一下子吊在嗓子口,太医却不说话了,继续伸手把脉。凤妫被这一惊一乍的声音快吓出心脏病,偏偏又不敢随便张口说话,怕惊扰了刘太医把脉。 好不容易,刘太医放下弦歌的胳膊,微微眯着眼,伸手捋着自己下颌的胡须,感慨道,“这位姑娘的脉象,真是奇了!” 有些急性子的大臣早已对刘太医这套故弄玄虚的动作惹得心火大起,毫不犹豫地打断,“究竟有什么奇异之处!你倒是说啊!” 这位刘太医的涵养功夫显然极好,闻言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地说,“奇异之处就在于,这位姑娘的脉象原本细弱,已经是濒死状态,却不知道为何,仿佛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脉象里又有了一股生机,只是究竟为何生出这股生机,我便再也看不出来了,所以我才说奇啊!” 说着,刘太医转头问道,“敢问这位姑娘,你是否偶然间服下什么异宝?” 刘太医发问的神情好奇又执拗,像是一个小孩子,众人不禁啼笑皆非。 凤妫早知道这位太医院的首席醉心医术,不问政事,如今一见,忍不住对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产生了好感,当下说道,“我前些日子机缘巧合之下采得积雪草,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刘太医双目发亮,一脸新奇地盯着凤妫,“真的是积雪草?你是怎么给她服用的?” “积雪草难以保存,我只能将它们晒干……” 眼看凤妫和刘太医就着积雪草的问题讨论起来,一点也不把这里当做朝堂,息鲁夫人的脸色难看,“够了!刘太医,你只要告诉我,这个婢女身上的瘟疫是否治愈,就足够了!” 所有人一起看向刘太医,刘太医却恍然不觉,捋了捋胡子,“瘟疫嘛,自然是还未被治愈。” 第二十一章 “未被治愈!”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温故的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凤妫的脸色一下子僵硬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刘太医,而后迅速握住弦歌的手。息侯眉头微蹙,息鲁夫人却一脸轻蔑。 刘太医却仿佛根本没看到众人的脸色,挠了挠头,说道,“本来就没治愈嘛,恐怕刚起效半天。” “什么!”凤妫仿佛从这话里听出了转机,立刻追问道,“难道是说弦歌的瘟疫……有救了?” 刘太医迷茫地看了看凤妫,“我什么时候说她不能救了?她的脉象里有生机,想必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啊,对了,要是想不开,吃点鹤顶红什么的,那就说不定了。” 凤妫的一颗心在今天起起伏伏,眼里的泪花还没有落,又忍不住激动地抱住弦歌,对着刘太医连声说道,“谢谢您!”一边说着,还要给刘太医鞠躬。 息鲁夫人和温故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息鲁夫人问道,“刘太医,你确定她身上的瘟疫已经被压制住了?” 刘太医很不高兴地看了息鲁夫人一眼,像是不满息鲁夫人竟然质疑他的医术,“她的脉象里有生机!哎呀,我要说多少次你们才明白,只要她按照现在这样子,以后一定会痊愈的!” 刘太医在医术一途上大有研究,但是在其他方面就显得十分孩子气,这下被问急了,一下就来了脾气,凤妫担心他因此被息鲁夫人责骂,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低调一点。刘太医也不是不通人情,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顶撞了息鲁夫人,被凤妫这么一劝阻,自然也承了她的情,往后退了半步,低下头。 所幸息鲁夫人和朝臣们的心思都在瘟疫被压制这件事上,也没空去理会刘太医的话。 息鲁夫人和温故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的心情也十分复杂。虽说息鲁夫人一直想要除掉凤妫,但是瘟疫毕竟是大事,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息鲁夫人将瘟疫的事都推给息侯,但瘟疫来势凶猛,各地因为瘟疫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灾祸,只能庆幸这场瘟疫会让人浑身虚弱,否则恐怕单说起义的人,就能把息国推翻。 而现在,一向欲除之而后快的凤妫夫人竟然拿出能够治疗瘟疫的药方,并且真的起了效,这让息鲁夫人有些犹豫。 温故当机立断,凤妫夫人什么时候除去都可以,但是瘟疫若是此刻不除,不知道会蔓延到什么时候。身为息国掌握实权的人,这场瘟疫对息鲁夫人和温故的影响是最大的。 “臣以为,既然凤妫夫人已经掌握了治疗瘟疫的方子,之前说好的事情,自然要履行。毕竟国家百姓为重,现在让凤妫夫人将功折罪,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温故缓缓说着。 温莞的脸色却变得极为难看,她伸手绞着手里的丝帕,似乎要把那块丝帕当成凤妫,彻底撕碎。 众臣看到温故表态,纷纷跟着他的动作,连连说让凤妫夫人戴罪立功。 息侯看着堂下的众臣,这些人的眼里只有温故,根本没有息侯。 息鲁夫人点了点头,却对凤妫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准许凤妫夫人戴罪立功。但是,”息鲁夫人话锋一转,“既然是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凤妫夫人不如将方子公布出来,也好让全国各地的大夫们都能够按照方子抓药,将瘟疫彻底治愈。” 这话看似说得不经意,但眼下,药方是凤妫唯一能够傍身的东西,若是将药方交出来,治疗瘟疫的法子被其他人知道了,那么凤妫是死是活,只不过是息鲁夫人和温故的一念之间而已。 温莞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转过头说道,“还有那积雪草,也请凤妫夫人一并交出来。想必凤妫夫人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黎民百姓陷入瘟疫之中吧?” 凤妫此刻进退维谷,若是答应,将会身陷险地,若是不答应,又会被扣上眼睁睁看着瘟疫肆虐的帽子。 弦歌和息侯担心地看着凤妫,周围的大臣虎视眈眈地看着凤妫,一时间,所有人都注视着凤妫,满堂寂静。 在这寂静之中,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场面,这声音满不着调,“哎呀,积雪草,我还得好好研究一下!你那个直接用水煎服的法子太浪费了!我看古籍上记载,一颗积雪草就能救一城百姓呢,像你这么用,没过三次就变成药渣了!”说着,刘太医很是不满地瞪了凤妫一眼,显然对她浪费积雪草的行为非常不满。 凤妫心道,还好刘太医不知道她用积雪草救熊赀的事情,否则还不一定会怎么对她发火呢。 不过刘太医这话,倒是让凤妫找到一个借口,当即说道,“息鲁夫人,若能解救黎民众生,凤妫自然万死不辞。但是这积雪草确实数量稀少,又生在蔡国,一颗难求。我看还是还请刘太医研究出药性,再大范围推广吧。当然,王宫之内的瘟疫患者,还是要优先医治的。” 看到息鲁夫人有些不以为然的神色,凤妫继续说,“自然,息鲁夫人急着治愈天下的瘟疫病人,这种心情我们也能理解。但积雪草的数量摆在这里,若是贸然用完,蔡国那边又没有答应通商,百姓们一旦知道这件事,那……” 凤妫刻意停顿了一下,抬眼看息鲁夫人的神色。息鲁夫人还想不到什么,温故却脸色大变。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不给人希望,而是给人希望之后又剥夺。现在众人只知道瘟疫横行,死亡无数,若是有朝一日,他们知道有方法能够治疗瘟疫,那一定会不惜一切,去得到治疗的方法。 感染瘟疫的人可能只有一个,但他有亲朋好友,那就是十个人。如此推算下去,若是随便将积雪草用完,到时候就是息鲁夫人的错,恐怕真的会引起民愤,今天所有的人都会被卷入其中。 温故连忙开口,“凤妫夫人说的有道理!这样吧,凤妫夫人与刘太医一起研究积雪草的药性,而息鲁夫人则修书一封,送往蔡国,请蔡国开通疆界,给息国一个方便。” 息侯看着温故当着所有人的面发号施令,就像这个国家没有息侯存在一样。 第二十二章 息国降下了今岁的初雪,细雪纷纷扬扬,从天上飘飘洒洒地降下来,不过一夜之间,就给息国的土地上笼罩了一层素白。 凤妫推开窗,看着院中承满雪的枝条,上面积了一夜的雪被日光一照,透出一层晶莹剔透的亮光,像是素绸流银,煞是好看。 弦歌也裹着厚衣服凑来看,手指搭在窗框上,被上面凝固的雪壳冰得缩回手,脸上却带着惊喜的神色,“真是好看!” 凤妫也笑,眼神里却有些不安,“好看是好看,只是……” 弦歌听出她话里的迟疑,转头问,“怎么?都说瑞雪兆丰年,这场雪下得竟是不好吗?” “话是这么说不错。”凤妫遥遥望着远处太医院的方向,但视线被花墙阻挡,什么也看不到,“但如今瘟疫一事还未解决,这时候又来一场大雪,我只担心百姓会受到牵连。” 弦歌也沉默了一下,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小姐不要担心,不是已经派人给蔡国送信了吗?想必很快就能采到积雪草,到那时,便不用担心瘟疫了!” 凤妫点点头,“希望如此。” 弦歌一心想让凤妫高兴起来,伸出手去挠凤妫的痒,吓得凤妫连忙躲闪。 凤妫躲着弦歌,“好你个弦歌!竟然想要暗算我!” 弦歌笑嘻嘻地张着手,“只能说小姐你太大意了!怎么能说暗算呢!” 凤妫往左边一闪,弦歌随着扑了过去,没想到这只是凤妫的假动作,她从侧面伸手过去,挠起弦歌来。 弦歌被捏住软肋,又笑又躲,“小姐,我错了我错了!” 凤妫不理,连连逼近,“现在知道错了?晚了!” 弦歌“哎哟”一声,一脸痛苦地蹲下来。凤妫一下子慌了,连忙扶住弦歌,“弦歌,怎么了?伤口裂开了?都是我不好。” 弦歌的脉象虽然恢复平稳,但身上的皮外伤也随着瘟疫病情减弱而疼痛起来,时常疼得半夜睡不着觉,额头上全都是疼出来的冷汗。也就是这几天,刘太医细心诊断,伤口才慢慢结痂。一想到今日的打闹可能会让伤口再次裂开,凤妫心里恼悔不已,甚至想狠狠抽自己几巴掌。明知道弦歌大病初愈,竟然还和她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闹。 弦歌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去捏凤妫的脸,“小姐,你可快别露出这种苦大仇深的表情了,感觉好像我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凤妫下意识“呸呸呸”了一句,“别乱说什么死呀活的!”,然后反应过来,伸手指着弦歌,“好哇,你居然骗我!到底伤口裂开没有?” 说到底,凤妫还是难免担心,弦歌大大方方地捋起衣袖让凤妫看,“刘太医神医妙手,这伤口早就不碍事了,也就小姐你关心则乱。” 凤妫仔细打量,果然,就连疤痕也变得很淡,眼看就是快要好了,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腾出空来,没好气地瞪弦歌一眼。 刚想说点什么,外面忽然传来通报,“息侯陛下到。” 凤妫和弦歌连忙整理衣服,迎出去。 “见过息侯陛下。” 息侯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了看凤妫和弦歌,“起来吧。”说完,就径直往里面走。 凤妫和弦歌互看一眼,连忙跟着息侯走了进去。 凤妫小心翼翼地行礼,“敢问息侯陛下,为何不太高兴的样子?” 息侯见凤妫一副谨慎地样子,神情也软了下来,“不用这么担心,不是因为你。”息侯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凤妫连忙接了。息侯道,“你看看吧,我心烦的,正是因为这个。” 那竟然是出使蔡国的使者传来的一封密信。密信上写着,当时使者呈上信的时候,殿中正坐着蔡侯、萱妫夫人和穆姒夫人。萱妫夫人和穆姒夫人高坐屋中,指责蔡侯不够贴心。蔡侯喝问使者来意,使者将温故写的信呈上之后,蔡侯火气腾腾,当即下令举国封锁,决不允许息国人踏入一步。萱妫夫人劝蔡侯以大局为重,两国相邻又是邦交,而且凤妫还嫁给了息国,也算是姻亲。蔡侯却更是愤怒,当即拂袖离去。温莞夫人见状,也是大发雷霆。使者只能离开。 凤妫看完信,心中五味杂陈。她印象里的蔡侯,是个风流多情,眼中时常带笑的公子,实在没想到竟然会这样断然地拒绝息国的请求。而萱妫和蔡侯的婚姻,似乎也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幸福。 正在出神,凤妫突然觉得衣袖被人狠狠一拉,她茫然地扭头一看,弦歌正拼命对着她使眼色。凤妫恍然大悟一般,转头看着息侯,息侯显然已经等着她的回答好一会儿了。 凤妫有些羞愧,“息侯陛下……” 息侯却突然伸出手指,敲了敲凤妫的头,“想什么呢?若是息鲁夫人坐在这里,你就没命了,知道吗?” 凤妫又是被息侯亲昵的动作一惊,又是被话里的意思一惊,整颗心猛地提起来,犹豫着回答,“谢……息侯陛下提醒……” 息侯却不在意的样子,又问道,“你觉得,蔡侯这样回绝,是为了什么?” 凤妫定了定神,回答道,“如今的局势,虽说我们已经研究出了治疗瘟疫的方法,但是毕竟还不宜外传。在这种紧要当口,蔡侯可能是生怕瘟疫肆虐。或者是,担心息国趁乱进入别夷山,对蔡国不利。这些想法都是有可能的。” 息侯点点头,这些可能他也都想过,“既然这样,我倒有一问,你当初是怎么采到积雪草的?” 凤妫想了想,将自己离宫之后遇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息侯,只是隐去了熊赀的一段。 息侯和弦歌都是第一次听这段经历,听凤妫说到积雪草神奇的性状,纷纷惊叹不已,听到凤妫一路惊险,也是大为感叹。 凤妫讲完,弦歌一脸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息侯却把目光不着痕迹地放在凤妫露出的手腕上,看到上面一道道交织的伤痕。 息侯点点头,“听了凤妫夫人的讲述,我心里有了一些想法,既然不能硬闯,那就智取。”说着,息侯站起身离开,准备去安排人手。 息侯离开凤妫住的院子,脚步略停,对着身后的侍卫说,“去找刘太医,给凤妫夫人配上好的创伤药。” 第二十三章 薄雪只在息国撒了一夜,地面上的雪早就被宫中的婢女打扫得干干净净,但是落在枝头上的那些却还留着。雪片微微有些融化,却又被凝结,形成半透明的冰晶。透过半透明的晶体,能看到下面的绿叶和来不及凋谢的艳红花瓣,银装素裹之下,殷红和翠绿相互交映,别有一番风味。 灵儿正陪着温莞在回廊里散心,温莞这几日心情都不是很好,她没想到凤妫像是踩不死的杂草,只要攀住一点缝隙就拼命往上生长。想出的缜密计划被凤妫采来的草药轻而易举地破坏,不仅没有处死凤妫,反而让息侯和凤妫的感情更好了一些。 温莞想到气处,伸手握住伸进回廊的花枝,把冰雪和着花朵都揉搓在一起,融化的雪水和花枝的汁液顺着温莞的手掌滴落。身后的灵儿看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拿出丝帕,擦拭温莞的手掌。 “小姐……这东西冷,可别着凉了……”灵儿偷眼去看温莞的表情,慢慢试着,把温莞的手指掰开。 温莞并没有再次发怒,这让灵儿松了一口气,有些心疼地看着温莞的手心。手心上已经被温莞自己的指甲掐出两道红印,可以想见,如果不是灵儿制止了她,指甲马上就会刺破皮肤,掐进掌心里。 灵儿把温莞手里糊成一片的花枝残骸和雪水擦掉,轻轻揉了揉温莞的掌心,“小姐,别气坏了身体。你不是一向喜欢下雪吗?今日我们出来走走,不要想其他的,好不好?” 温莞看着灵儿细心谨慎的动作,表情到底是软化了一些,低叹了一口气,“哪里有那么多气好生。”说着,温莞伸出手,轻轻抬起手,把蹭在灵儿头发上的一片雪花摘掉,“这些日子,你跟着我东奔西跑,也是难为你了。” 灵儿看到温莞难得放松表情,立刻高兴地摆手,“不累不累,只要能为小姐分忧解难就好。” 话音还未落,突然一个婢女跑进来,看到两人说话,有些迟疑地退了半步。温莞却急忙叫住她,“木槿,你怎么来了?有什么消息吗?” 灵儿一看,这个名唤木槿的奴婢是温莞特意安插在息鲁夫人身边的眼线,如今匆忙跑来,必定是有要事。当下,灵儿就把木槿拉过来,站在花树的斑驳阴影下。 木槿是个年幼的小丫头,一路揣着秘密过来,心下正是不安,一见到温莞,连招呼也顾不上打,急忙说道,“我听见息侯陛下来求息鲁夫人,说是要带着凤妫夫人参加祭祀大典。” 温莞一惊,随即升起勃然大怒,“祭祀大典!息侯竟然要带凤妫去参加祭祀大典!” 灵儿却是场中最冷静的人,她问向木槿,“那息鲁夫人如何回答?” 温莞立刻想到,息鲁夫人是否同意才是关键,连忙追问,“对,息鲁夫人怎么说的?” “息鲁夫人,夫人说,要是息侯坚持的话,那就同意吧。”木槿有些不安地看着温莞。 温莞强压下去的怒火猛地高涨,她挥出一掌,狠狠打在花树的枝条上,上面的雪珠簌簌落下来,积了一地。 灵儿连忙打发木槿回去,木槿一溜烟地跑了。温莞却提着裙角,径自往外走。灵儿忙问,“小姐,你要去哪?” “我要去,讨一个说法!”温莞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息鲁夫人的宫殿是整个王宫中最肃穆的地方,婢女站在门口,用身体挡住温莞前进的道路。 温莞盯着这两个低眉顺眼的婢女,只是冷笑一声,“就说我今天带了二十侍卫,把你们硬生生拽开,懂了吗?如果你们还不让开,我就真的叫侍卫来了,到时候若是伤了你们,那就算你们自找的!” 两个婢女像是两片淡薄的影子,滑到两边去,露出中间的道路。 温莞的眼神尖锐又锋利,怒气像是火苗,点燃了她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灼灼亮光。众人被她的威仪所迫,也知道息鲁夫人一向宠爱温莞,甚至比起息侯,更得宠爱,也不敢在老虎头上捋虎须,纷纷退让开来。 温莞一路前行,越往里走,里面的婢女越少,主殿之外,更是一个看守的婢女都没有,整个大殿异常安静。温莞隐约有些不安,但是愤怒的力量支撑着她不断往前走。 幽沉的檀木门上调着各式各样的花纹,连绵不绝的吉祥纹样像是一道锁链,光线从缝隙间投过来,照在温莞的脸上,让她的整个脸都显得诡异起来。 温莞脸上的愤怒褪下,她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但是一股神秘的力量支撑着她继续往前走。温莞悄无声息地推开檀木门,金黄色的一缕日光照出来,里面漂浮着无数尘埃,纷纷扬扬,带着一股清冷的香气透出来。 大殿里面到处垂着薄纱,晦暗不明的日光照在上面,到处都是阴影,到处都是余晖,整个大殿充满一种神秘而诡异的感觉。 温莞轻轻迈开脚步走进去,红纱像是一张张神秘的脸,从中伸出洁白的手臂和绷紧的脚尖。冷香逐渐淡去,更加浓郁的另一种奇异的味道,并不香,但也不难闻。 温莞开始害怕起来,她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这根本就不是她记忆里的宫殿。就在温莞转过身的时候,身后幽深的宫殿深处,传来一声娇媚的呻吟,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男子低沉的笑意。 这两道声音像是一把钩子,把温莞的心脏从她的嘴里勾出来,温莞觉得五脏六腑迅速离开身体,她的身体变成一具空壳,这让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呕吐的冲动。 温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她的记忆里,自己轻手轻脚离开那座宫殿,没有惊动任何人。但是每一个抬脚的动作,每一个迈步,似乎都不是她自己做的。 温莞扶着墙,头上的花树垂下来,她认出这正是今天揉搓的那株,它的一枝伸在回廊,一枝从墙上垂下来,两枝纠缠在一起。 温莞再也忍不住,对着墙根吐了出来。 第二十四章 温莞扶着墙,胃里的酸水一阵阵翻出来,滑过喉头,被她吐在墙角。她感受到强烈的恶心,这种恶心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灵儿走在小路上,偶一抬眼,竟然看到温莞的身影,她连忙跑过来,扶住温莞,看着温莞脚下一片狼藉,不由急了神色,“小姐,才出去一会儿,你这是怎么了?我去叫太医。” 温莞一把拉住灵儿的胳膊,瞥过去一眼,开口问的却是不相干的话,“你说!息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 灵儿被温莞低沉的语气惊住,一时怔住,回答不出来。温莞也不等灵儿回答,松开灵儿的胳膊,“自私捍利的人!若是有人撞破了她的秘密,不管这个人是谁,必死无疑!” 温莞话里的寒意让灵儿浑身一颤,她下意识觉得自己似乎撞进一个巨大的秘密之中。温莞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如今说出来,自己也吓了一跳。 温莞和灵儿都有些神不守舍,两个人相对无言,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哎呀!”一声轻喊惊醒了两个人,温莞扭头一看,一个年纪幼小的婢女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冲撞了温莞小姐,是奴婢的错。”小婢女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竹篮,竹篮里放着一个瓷碗,她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奴婢是来收集花瓣上的积雪的,主管说这种雪水泡茶最好……” 不等小婢女说完,温莞眼前一亮,突然茅塞顿开一样,褪下手上的玉镯子,粗鲁地把小婢女手上的竹篮夺过来,小婢女下意识要去拿回竹篮,“哎……我的竹篮……” 温莞把竹篮扔在地上,将玉镯子塞进小婢女的手里,一双冰凉的手指铁钳一样牢牢抓着小婢女的手腕,“你听我说!你现在去找凤妫夫人,让她去息鲁夫人的宫里,说有急事找她。” 温莞的手指狠狠掐进小婢女的手碗里,纤细的手腕被掐出鲜红的印子,小婢女又是疼痛又是害怕,吓得连连点头。温莞又说,“记住,别提起我!快去!-” 刚一放开手,小婢女就又是害怕又是乖巧地跑起来。温莞站在墙下,看着小婢女远去的身影,身后巨大的花树伸出庞大的枝干,将阴影投在温莞的脸上,让温莞整个人都异常尖锐,又异常冰冷。 灵儿犹豫着,开口问道,“小姐,你这是……”虽然灵儿不知道温莞想要干什么,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会是一件大事。 温莞静静地看着小婢女远去的身影,“灵儿,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输得不甘心。凤妫不该来到息国,她来了,活着她不走,那我就让她死了离开。” 凤妫接到消息,虽然有些不解,但依然急忙往息鲁夫人的宫殿处去,生怕耽误了什么事。息鲁夫人的宫殿一反常态,门外竟然一个守卫的人都没有。到了内殿门口,竟然依然空无一人。 凤妫有些踌躇,按理来说,这附近应该有通传的宫人侍候,但眼下情况诡异,凤妫一时不敢进去。 正在这时,殿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红光满面的温故从里面走出来。凤妫和温故看到彼此,都是一愣。 温故首先对凤妫行了个礼,“见过凤妫夫人。” 凤妫连忙回道,“司徒大人有礼了。” 温故站在凤妫的对面,从这个位置转头看了看内室,看见走廊上破掉的花盆,若有所思地问道,“敢问凤妫夫人来这里有多久了?” 凤妫不解其意,老实地回答道,“有些时辰了,因为没有通传的婢女,一直在这里等着。” 温故一下沉下脸,深深地看了凤妫一眼。凤妫却一副不解的样子,见温故不说话,主动开口,“若是司徒大人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去见息鲁夫人了。” 温故缓缓给凤妫让开一条路,看着她走进去。 息鲁夫人见到凤妫,明显惊了一下,“凤妫夫人?” 凤妫也是不解,问道,“息鲁夫人,您有何要事啊?” 息鲁夫人心思不定,这话也不细想,坐在靠椅上摆摆手,“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凤妫更是不解,看了看息鲁夫人,寒暄道,“您的身体可还好?” 息鲁夫人皱着眉,看着凤妫,不知道她到底是试探还是关心,“凤妫夫人不必担心,每日太医院都会派太医给我诊脉,没什么要紧的。” 息鲁夫人说完,也不问凤妫的话,就坐在那里。凤妫一阵尴尬,连忙说道,“如此一来,就再好不过了。若是息鲁夫人无事,我就先回去了,刘太医那边还要让我去一趟。” 息鲁夫人点点头,目送凤妫离去,伸手把茶盏狠狠摔在地上。 从帘子后面绕进来一个人,站在息鲁夫人身侧,伸出手亲昵地抚摸息鲁夫人的肩膀,“别气别气。” 息鲁夫人一抬头,正对着这个人,赫然是已经离开的司徒大人——温故! 息鲁夫人却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这个凤妫!” 温故却似乎知道息鲁夫人想说的是什么,他的表情也阴沉下来,“我从后门绕回来,也是因为这个。不知道她在门口站了多久,听到了什么。” 息鲁夫人心里惧怕的事情一下子被温故捅破,她的手指颤抖,竟然一下子乱了起来,“这……这可怎么办!快让她回来!” 温故握住她的手,看着息鲁夫人摇摇头,“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别自乱阵脚。” “那你说该怎么办!”息鲁夫人恼怒又急切地盯着温故。 “先试探出她的底细,再做打算。若是不行,”温故眼里的狠戾一闪而过,“一个妖女说出来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息鲁夫人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看向温故。 这个一直以来,自私、目光短浅、贪图安乐的女人,终于在快要伤及自身的时候,露出了属于她的狰狞爪牙。 “我会派人把她叫过来的,不,我会让她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好好交代出来的。” 第二十五章 息国边境的商市上,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擦踵,但仔细看来,所有人都面带急切,往一个方向走去。 齐公卿站在商市中间的高台上,看着下面不断涌过来的人,侧头问了问身旁的侍卫,“息侯陛下有没有传来密信?” 侍卫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封短信,递给齐公卿。齐公卿拆开密信,迅速看了看,又把密信收进怀里,对着台下的人抬了抬手掌,“大家静一静。” 下面一张张期盼的脸盯着齐公卿,还有些人在窃窃私语,“真的能换百金?哪里来的商队?”随着周围的人一个个沉默,所有人都慢慢住了口,等着齐公卿说话。 齐公卿先是对着下面的人抱了抱拳,然后说道,“想必大家都看到张榜公告了。也不瞒大家,我们已经知道了采摘积雪草的方法,这个方法,我们可以无偿地教给大家。” 众人顿时哗然,谁都知道积雪草是一位神药,虽然谁都没有见过,但是在老一辈的口口相传之中,积雪草已经有了活死人生白骨的效果,如今突然有人说能采到积雪草,并且会无偿地传授,实在让人将信将疑,众人更是热切地盯着齐公卿。 齐公卿见到众人的反应,微微一笑,“我们商队来自息国,采摘积雪草的方法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其实积雪草的效果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神奇,只是有一些清热解毒、止血排淤的作用而已。当然,我知道大家是不会相信的。” 众人的心思被说破,不由发出一阵哄笑。齐公卿继续说,“但是我们不会一开始就把采积雪草的方法教给大家,而是会让我们的人带着大家去采摘。十株一金,等到三个月之后,我们离开之前,才会把方法公之于众。” 不管台下众人各异的神色,齐公卿问道,“现在,若是有愿意跟着我们商队采摘积雪草的人,站在我的右手边。” 齐公卿伸出自己的右手,随着第一个迈步的人有些迟疑地走过去,一群人呼啦啦地跟着走到右边,到最后,左边竟然是硬生生空出一大块地方。 “好!”齐公卿一声令下,“你们都去登记,明日就按照登记的名单,十人一队,按队上山采摘积雪草!” 众人一窝蜂地挤到台子旁边的桌椅处,开始一一登记自己的名字,登记完之后,领一个属于自己的号码牌。 侍卫眉目之间有些为难,凑到齐公卿的耳边,轻声说,“大人,若是这其中混杂着别国的探子……” “别叫我大人,记住,在蔡国,我们的身份是商队。”齐公卿伸手制止了侍卫的话,然后从怀里掏出息侯的短信,“放心,这些问题息侯陛下早就想到了。不管和我们一起采摘积雪草的人是谁,只要他能给我们采来积雪草,这就够了。别夷山本就在蔡国,我们虽然现在掌握了采摘的方法,但时间久了,蔡侯一定会发现的,还不如三个月之后直接说出来,到时候息国的瘟疫平息,积雪草对我们来说也就不是什么势在必得的东西了。” 齐公卿转身下了台子,对跟在身边的侍卫说,“走,回去传信给息侯陛下,告诉他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不料齐公卿正说话的时候,排得整整齐齐的队伍突然一哄而散,发出惊叫。齐公卿扭头一看,一匹高头大马正在仰头嘶鸣,速度飞快,马蹄下正是一个稚童,还茫然地四处张望,嘴里喊着:“娘!” “快去!”齐公卿抬手,对着侍卫一拍,不等他的手掌落下来,侍卫早已飞身过去。然而马速实在太快,眼看马蹄就要踩在稚童的头顶上,侍卫伸手一捞,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砸在马眼上。 白马痛呼一声,脚下一顿,一时间在半空中乱了脚步,竟然重重地摔倒在地。马背上身穿锦衣的公子也被吓了一跳,发出惊叫。一个穿着布衣的女子急匆匆从人群里钻出来,一把抱住稚童,痛哭起来。 齐公卿连忙上前,伸手将那位锦衣公子扶下来,“事出突然,在下的武师出手莽撞,还望公子见谅。” 那锦衣公子还没开口,在他身后突然跑来一群马,马上的人纷纷跳下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急切地跑到锦衣公子旁边,挤开齐公卿,扶住锦衣公子来回打量,“公子公子,你没事吧?云影跑得太快了,我们都跟不上它。” 齐公卿打量着这两个人,暗自思忖,云影大约就是这匹白马的名字了,这个小公子看起来年纪轻轻,但是身份一定不凡。 那小厮犹自在说,“云影野性未驯,您就要骑着它到处跑,虽说是为了求亲,但是您自己的身体更是重要……” 那锦衣公子却似乎受够了小厮的唠叨,把小厮往后退,走到齐公卿面前行了一礼,面有惭愧,“我训养云影不足一月,确实还不熟悉。今日在闹市之中,它受了刺激,这才突发野性,差点酿成灾祸,幸好有您的武师出手相救,不然又是一场灾祸。” 齐公卿见这锦衣公子性格和善,也松了一口气,笑着问,“无妨,见诸位行色匆匆,不知要去何处啊?” 一说到这个,锦衣公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又有些诧异,“莫非你不知道楚国公主的事?” 齐公卿这下一脸茫然,“楚国公主?敢问是什么事?” 原来楚国开荒,同去几组的除了楚文王,还有楚国公主。祭祖的时候,楚文王想要劝说公主择婿,公主却提出与楚文王赛马,若是自己输了,就听从文王的话,嫁给陈国太子。如果赢了,那楚文王就让她做一日君主。楚文王性格豪迈,欣然答应。两人引缰驰骋,公主一身红衣,驾着白马,英姿飒爽,一时间,成为诸国一段佳话。 这锦衣公子,想也知道是王侯贵族,但说起公主,竟然有些羞赧,“公主骑术高超,洒脱自如……上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我不能晚了时辰。” 齐公卿见了他的情状,忍不住哈哈大笑,派了人给他们开道,送这公子一程。 第二十六集 息鲁夫人见到凤妫的次日,便卧病在床。 息侯急匆匆赶来,婢女为他撩开纱帐,随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见过息鲁夫人。听闻您身体不适,因此特意来看看。太医是如何说的?”息侯站在床头,和息鲁夫人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息鲁夫人用丝帕捂住嘴,转过头咳了两声,这才对息侯说道,“你可知道我这病是怎么来的?” 息侯一听这样的说辞,就心知不好,急忙想要开口推脱。但息鲁夫人不等他说话,就又说道,“还不是凤妫夫人!” 息鲁夫人等了半响,却没等到息侯接话,不由抬起眼皮剜了他一眼,自己把话圆了回去,“昨日她来看我,把我气出了这病。” “那您的意思是?”息侯清清冷冷地看着息鲁夫人,心里暗暗攒了一团火。上次他说带着凤妫去祭天,息鲁夫人并没有开口拒绝,没想到正是在这里等着他。 息鲁夫人感受到息侯冷漠的态度,忍不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息侯依旧是一副清冷模样,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在纱幔的阴影里冷冷地注视着息鲁夫人,不知怎么,息鲁夫人从心底生出一阵寒意,但再去看,息侯似乎又变成了那个赢弱的病秧子,那双眼睛也只是比常人更黑了一些。息鲁夫人告诉自己这也许是个错觉,仍然说出下面的话,“既然如此,你也别带着凤妫夫人去祭天了,让她过来日夜陪着我,朝夕侍奉。” 息侯在心底无声地冷笑,一看到自己有什么可用的人,就立刻夺过去,这个母亲,真是从小到大一如既往的狠辣。 息鲁夫人却心里猛地一凛,息侯的态度大不如前,莫非是因为知道了她和温故的事情,不由厉声问道,“莫非息侯陛下,连这点孝心都不准备尽了吗?” 息侯猛地起身,息鲁夫人吓了一条,息侯却道,“明日,我便让凤妫夫人来侍奉息鲁夫人,还请夫人宽心。” 不等息鲁夫人招呼,息侯自顾自地说,“时候不早,我就先告退了,若是息鲁夫人还有什么吩咐,请人叫我就是。”说罢,息侯掉头就走。 息鲁夫人恨恨地将手里的茶盏摔在地上,留下一声脆响。 凤妫很快就接到消息,来到息鲁夫人的宫殿中,她恭敬地对息鲁夫人行了个礼,“见过息鲁夫人。” 息鲁夫人冷冷地看着凤妫,一声轻嗤,“真是劳凤妫夫人大驾了。” 这话一出,凤妫就明白息鲁夫人这是来找她麻烦的,索性低下头,什么也不说,免得让息鲁夫人找出更多的岔子。 凤妫的沉默,不代表息鲁夫人就此停止,她也不让周围的婢女退下,当着她们的面,对着凤妫连声挖苦,“怎么,凤妫夫人更娇贵不成?” 息鲁夫人不说话,只是冲身边的婢女使了一个颜色,那比凤妫还小的丫头就上前一步,声音脆生生的,态度却颐指气使,“昨日凤妫夫人前来,冲撞了息鲁夫人,累得息鲁夫人生了大病,凤妫夫人却还不知道自责,直到息鲁夫人传唤才过来,态度傲慢,实在是大不敬!” 凤妫看着这个小婢女,虽然年纪小,但眉眼之间异常锋利,小小年纪就学会用鼻孔看人,实在不是善茬。凤妫开口问她,“敢问,你品阶如何?竟然敢在息鲁夫人面前,对我口出狂言。你可知道息鲁夫人赏罚分明,你如此罔顾尊卑,犯了多少宫规!”凤妫把手重重一拍,一向温婉的脸上,显出凌厉之色,“还不跪下!” 小婢女一时有些慌乱,下意识看了息鲁夫人一眼。凤妫不等其他人开口,喝道,“看在你一心为主的份上,死罪可免。但你这般擅作主张,在息鲁夫人面前作威作福,还不快去求息鲁夫人开恩,放你一面!” 息鲁夫人原本想让小婢女狠狠磨一磨凤妫的锐气,没想到却被风妫反将一军,口口声声说小婢女不守宫规。 小婢女跪在息鲁夫人面前,一脸恳求地看着息鲁夫人,息鲁夫人自然不会对她疾言厉色,只是淡淡说道,“冷香这孩子一直跟在我身边,脾气虽然燥了些,但对我从来是没有二心的。凤妫夫人也不用拿话吓她,怎么说,她也是我宫里的人,要训斥要罚她,那也是我说了算。”息鲁夫人猛地看向风妫,眼神冰冷,“难道说,凤妫夫人嫌自己手不够长,要把手伸进我的宫里才算满意?” 凤妫连忙说,“息鲁夫人,凤妫绝没有这个意思......” 不等凤妫说完,息鲁夫人也是一声断喝,“还不跪下!” 凤妫迫于形势,只能和冷香一起跪在息鲁夫人面前。息鲁夫人看了一眼冷香,冷香已经明白过来,息鲁夫人这是在为她出气,心头不再慌乱,脸上也跟着恢复过来,又显出倨傲的神情来。 息鲁夫人看了看凤妫,缓缓说道,“希望凤妫夫人能够明白,自己在这里,究竟是什么角色,免得让我再费心教育你。” 凤妫沉默着点点头。 息鲁夫人又说,“这些日子,你就跟着冷香,让她好好教教你起居饮食。”息鲁夫人伸手拍拍桌子,冷香机灵地站起来,为息鲁夫人奉茶。息鲁夫人赞许地看她一眼,又说,“虽然冷香年纪小,但她是十分得我心的,在这上面,反而是凤妫夫人需要时时向她学。” 凤妫内心苦笑一声,昔日在陈国的时候,她身为公主,却入宫为婢。如今嫁到了息国,虽然名义上是息夫人,但又要来做息鲁夫人的婢女。 冷香带着凤妫往外走,一路上对她的说,“息鲁夫人身娇体贵,需要婢女们时时在旁,因此,婢女往往凌晨时分就要起来,守在殿门口,息鲁夫人一旦醒来,就要为夫人洗脸更衣......” 凤妫一一记在心里,息鲁夫人虽然要求苛刻,但是比起当时再陈国王宫,这也不算什么,凤妫迅速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一日下午,凤妫正守在殿门口,殿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凤妫连忙冲进去,一瞬间,她的整个后背立起鸡皮疙瘩。 第二十七章 息鲁夫人受到惊吓一般,整个人缩在椅子上,她的脚边摔碎了一盏茶碗。几个婢女满脸惊慌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 地上躺着一只纯黑色的猫,毛发悚立,肢体僵硬,一双眼睛似乎要挣脱眼眶,像两个充血的铜铃,直勾勾地瞪着息鲁夫人。 “快!把它拿下去!”息鲁夫人面容惨白,不停地挥着手。 几个婢女互相看了看,都对这只死状凄惨的黑猫心里没底,纷纷推搡着,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凤妫见状,迈步走进殿内,“见过息鲁夫人,敢问这是怎么回事?”凤妫说着,低头打量这只形状诡异的猫,越看越觉得奇怪,“息鲁夫人,这只猫死状有些可疑,似乎是中毒而死……” 不等凤妫说完,息鲁夫人就一声厉喝,“你还敢说中毒!给我跪下!” 凤妫一愣,问道,“我?这又是为何?” “快去把那只猫收敛起来!免得让凤妫夫人坏了罪证!快去!”息鲁夫人不理凤妫,不断催促婢女。 婢女们慌慌张张地将黑猫抱起来,刚好对准黑猫瘆人的视线,婢女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却只能僵硬着把黑猫抱下去。 “什么罪证?还请息鲁夫人明示,省得让凤妫不明所以。”凤妫仰头看着息鲁夫人,面容恳切。 黑猫被撤了下去,息鲁夫人整个人的神经好像都放松了一点,她恢复了正常的坐姿,一双眼睛像是凌厉的刀,狠狠切向凤妫,“你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吗!是因为喝了我的药!” 凤妫皱起眉,“那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就是你端进来的那碗药,毒死了它!还不跪下!”息鲁夫人说到气处,狠狠用手拍了桌子一下,发出沉闷的一声。 凤妫还没说话,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通报,“息侯陛下求见息鲁夫人。” 息鲁夫人和凤妫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向殿外,风吹起凤妫的头发,息侯的动作像是放慢了一样,深深地印在她的眼眸里。 息侯身穿云青色长袍,玉冠华贵,面色清冷,伸出手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侍卫,眉眼之间似乎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向着凤妫走来,一把拉住凤妫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凤妫被息侯的气势所摄,整个人有些出神,竟然随着息侯的动作,站了起来。 待到凤妫回过神,急忙去看息鲁夫人,息鲁夫人显然是生气到极致,“息侯!你这是要做什么!凤妫夫人端来的药里有毒,将我的猫儿毒死,你竟然要包庇她不成!” 息侯脸上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霜,他反问息鲁夫人,“我倒是不知,息鲁夫人何时养了一只黑猫。” 息鲁夫人一时被话噎住,顿了顿才回道,“你管我是何时!莫非我养一只猫,还要向你报告?” “养猫事小,自然不必报告。但动我的人,也不向我报告吗?”息侯将凤妫拉在自己身后,和息鲁夫人针锋相对,丝毫不退让。 “你!”息鲁夫人气得手指都颤抖着,指着息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沉默的息侯,竟然会为了凤妫强行出头,“你怎么敢!” 息侯听到这话,浑身更是清冷,面容像是被白雪凝住,“我为何不敢!别忘了,这是息国,息侯的息。” 这话像是晴天霹雳,一下把息鲁夫人震住,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息侯,像是从来都没有认识过这个儿子。 息侯却不管息鲁夫人的反应,拉着凤妫就往外走,凤妫跌跌撞撞跟着息侯离开,扭头看了一眼息鲁夫人,息鲁夫人眼神阴冷,看着息侯和凤妫两人,凤妫不由打了个寒战。 息侯似乎感觉到了,转过头看了凤妫一眼,沉声说,“从现在起,你不必再来这里侍奉息鲁夫人了。”凤妫刚想开口,息侯就猜到她想说什么,直接说道,“出了事,我来负责。息鲁夫人派人找你,就说奉我的命令,你去找刘太医研究积雪草的药性了!” 凤妫一听到这话,立刻说道,“既然这样,那我现在就去找刘太医,积雪草的研究事关瘟疫大事,不能耽误。” 息侯转过身,无奈地看着凤妫,“我竟不知道是该夸你聪明还是该骂你傻了。你真以为我要让你去找刘太医吗?你不是已经和他研究过积雪草的药性了吗?” 凤妫心里像是有千万只鼓一起在响,燥得她头晕目眩,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却不想去应对这种期待。理智和感情相互冲撞,凤妫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向路边的水池。 息侯不知怎么,也沉默不语,两个人一言不发,却并不觉得窘迫。息侯慢慢往前走,凤妫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却总是一前一后,在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默契。 突然,息侯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空。凤妫也跟着停下,忽然觉得自己的脸颊凉凉的,忍不住抬手去摸,却什么也没有摸到。正在这时,息侯转过头看着凤妫,一向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凤妫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只凭一个笑容,就能变得完全不一样。息侯的那张脸像是一下子活了起来,凤妫仿佛看到三月的春水潺潺流过,里面夹杂着嫩红的桃花,鸟雀呼晴。一切只在一个微笑里。 凤妫隐隐约约听到息侯说了些什么,但她完全没有注意,只靠着读息侯嘴唇的开合,福至心灵,“下雪了!”与此同时,外界的声音像是突然涌入耳朵,凤妫听到了远处婢女们洒扫庭院,竹制的扫帚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听到了枝头干枯的叶子“咔嚓”断裂,从树上飘落下来的声音,听到了微风乍起,轻轻吹拂池水时,池中的锦鲤一跃而起的声音。 凤妫看向息侯,息侯一双长睫正被飘下的白雪落着,睫毛承托起雪花,映得双目异常明亮,像是雪中的明烛。 凤妫忍不住也抬起头,雪花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呼吸之间都是清凉的空气。凤妫第一次觉得,来到息国,原来很好。 第二十八章 薄雪不分边界,不分昼夜,在息蔡两国同时降下。位于两国边境的别夷山,自然也被薄雪覆盖,纤细轻薄的雪花落在草木上,给别夷山增加了一层朦胧的感觉。 齐公卿站在走廊上,有些烦恼地仰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雪花。 白翎奉了息侯的命令,连夜从息国赶过来,将采摘好的积雪草送回息国,此时正好看到齐公卿,不由问道,“公卿为何满脸苦恼之色?” 齐公卿见是白翎,连忙转过身。白翎虽然并无官衔,但是他身为息侯身边亲近的暗卫首领,虽然年纪轻轻,但息侯颇为倚重,所以其他人也对他不敢失礼,“实不相瞒,我观天象,这场大雪只怕会连着下好几日,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采摘积雪草的进度。” 白翎却微微一笑,“这就是公卿有所不知了,采摘积雪草的都是长年累月在山里讨生活的人,即使在这样的天里,他们也有自己独特的方法。” 紧接着,白翎讲起了他上山收积雪草时的见闻,“他们用草绳编织成复杂的形状,牢牢套在鞋上,这样一来,即使踩在雪山上也不会轻易滑倒。又用油脂在身体各处涂抹,形成厚厚的一层外壳,寒风也不会吹到他们的皮肤上。积雪草的采摘其实不难,难得是找到合适的地点和时机,但是他们的人数足够多,即使地方难找,也慢慢被他们探索清楚了。这样一来,等于他们每日只要按时去那个地方等一等,就能顺利进入,采到积雪草。很多人还在羡慕他们,一天就能有几十金。” 齐公卿听了这话,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如此就好!积雪草供应及时,我们息国的瘟疫就能早一点解除。”齐公卿关切得问,“白翎公子,目前瘟疫的情况如何?” 白翎笑了笑,“我快马加鞭,又有轻功在身,这些天已经送了大量积雪草回到息国。刘太医和凤妫夫人将积雪草的药性研究清楚,已经能够对瘟疫对症下药了。目前瘟疫已经被控制住,剩下的就是要将病人们集体治疗。” 齐公卿大松了一口气,然后满脸严肃,对着白翎拱手行礼,“这些日子真是辛苦白翎公子了。” 白翎刚想说什么,旁边就走过来一个人,明明还是个孩子的样子,浑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肃杀之气,他稚气的面容此刻一脸严肃,手里拿着一封信,来到白翎旁边。 齐公卿一见到这样的画面,心知这个孩子也是息侯身边的暗卫,当即找了个借口离开。 等到他走了,白翎才开口问道,“赤焰,怎么回事?” 息侯身边的暗卫是按照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顺序排的,而白色则凌驾他们之上。可这少年,小小年纪,就已经代号为赤,实在让人大跌眼镜,由此也可见,息侯用人确实是不拘一格。 赤焰像是脾气不好,只是对白翎递了几个眼色,又比划了几个手势。白翎却皱了眉,“陈国国情复杂,这个使者虽然要去给凤妫夫人送信,但他特意探查我们的情况,实在是蹊跷。你把他的信偷出来,被他发现了吗?” 这问话得到赤焰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白翎却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赤焰的头发,“好了,别生气,不是质疑你的武功。不过既然他不知道,那你就将计就计,让他看一些我们想让他看的东西,然后想个办法,等他把消息传到陈国之后,就......”说到后面,白翎温和的笑容逐渐消失,露出凌厉的一面,给赤焰一个冰冷的眼神。 赤焰咧开嘴笑了笑,将那封信塞给白翎,然后掉头就走,从他来到走,一直保持着沉默寡言。但从他身上升腾起来的杀意,却让所有人都无法轻易忽视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白翎看着赤焰走远,知道那位陈国使者的性命已经在赤焰的手中,当即回到屋子里,将积雪草装进包袱,把信件塞进怀里,然后飞身上马,离开别夷山,准备回到息国。 白翎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一天功夫,就到了息国王宫,先是向息侯汇报了一路的情况,就准备将信给凤妫夫人送去。谁料到息侯突然叫住他,“白翎,将那封信交给我。” 白翎一愣,为凤妫辩解道,“凤妫夫人为息国解决了瘟疫的难题,应该不会对息国存什么危害之心……” 李管事站在息侯背后,有些无奈地扶着额头,白翎见了他的动作,不由自主收回要说的话。 息侯却咳嗽一声,然后说道,“并不是凤妫夫人有异心,你将信拿过来,我来给她。” 李管事连忙朝白翎比划,示意白翎快将信给息侯送过去。白翎虽满腹不解,但还是将信递了过去,却看见息侯接过信,李管事立刻说到,“我去请凤妫夫人过来。” 息侯点了点头。 白翎还是不解,但他还有事务在身,当下就和息侯打了个招呼,准备离开。踏出殿门的时候,刚好迎面看到凤妫夫人身披白色大氅走来,一边走一边有些焦急地询问李管事,“什么信?” 白翎对着凤妫夫人行了个礼,凤妫夫人有些匆忙地回了个礼,霎时,白翎突然明白,息侯要留下这封信,为的就是要让凤妫夫人前来,他要见她一面。 凤妫夫人跟着李管事走了进去,白翎在漫天风雪中,依稀看到息侯亲自迎了上来。 息侯接过凤妫身上的大氅,将大氅挂在檀木架上,李管事机灵地递上热茶,然后乖觉地离开。 息侯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出格,脸上罕见地显出一点赧色,凤妫却来不及注意这些,只是一连声地问,“怎么会有陈国来的家信到了陛下手里?莫非是这信的来路不明?” 凤妫紧张地握住丝帕,生怕在这多事之秋又惹上什么麻烦。 息侯安抚似地,将茶递到她手边,“别担心,并没有什么问题。”说着,息侯就将信递给凤妫。 凤妫拆开信,突然,手指一抖,茶盏“砰”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第二十九章 天气愈发寒冷,宫中的各殿早已燃起炭火。息鲁夫人的宫殿里,上好的银丝沉香炭没日没夜地烧着,把诺大的宫殿烘烤得暖融融的,甚至在婢女的额头上逼出薄汗。 温莞身穿深紫色的大氅,外面用银线绣着丛丛兰花,大氅本身就带着丝缎特有的波光,在行走之间,兰花时隐时现,煞是动人。然而温莞根本没有心情,她的手粗暴地一扯,把大氅拨开,迈开大步,急匆匆地往大殿中走。 一迈进殿门,温莞就皱起眉头,凌厉的眼神扫过身边的婢女,“怎么这样闷气,去通些风。”婢女急急去了,温莞看着她,又喊道,“仔细点,别让凉风冲撞了息鲁夫人!”婢女放慢脚步,仔细打开窗户,露出一条小缝。 温莞看着她,这才有些满意,吩咐道,“你就站在那里,一个时辰之后关上窗,别让窗户开得太大。”婢女一下停住脚步,伸手扶着窗户,不敢让更多的风进来。 温莞粗暴地一拉,解开大氅,一旁站着的婢女机灵地上前,伸手接过。温莞掀开纱幔,走进里屋的床边,这才放柔声线,轻轻问道,“息鲁夫人,身体怎么样了?” 听到温莞的声音,息鲁夫人转过身来,一向雍容华贵的脸此刻显得有些憔悴,她看了温莞一眼。温莞立刻爬跪在床边,一声哭嚎,震住了殿中的婢女们,“息鲁夫人!您怎么这么憔悴!” 温莞哀嚎不绝,整个人趴在床板上,握着息鲁夫人的手不断摩挲。 殿内的婢女们面面相觑,然后垂下了头,不敢说半句话。 自从那只猫病死之后,息鲁夫人就一下子卧床不起,说是头疼难受,请过的太医不知道换了几茬,却根本无法治愈。息鲁夫人拉上层层纱幔,躺在病床上,只有贴身的婢女能够去侍奉她。 温莞在病床前哭了足足小半日,才擦拭着眼角,从纱幔里走了出来。婢女奉上大氅,温莞伸手一抖,将大氅穿在身上,动作行云流水,异常潇洒。 阴云又积起来,给整个大地投下一层阴翳。温莞的大氅垂下,随着走路的动作,绸面闪出一道道波纹似的暗光。 没走多久,温莞就遇到了灵儿,灵儿见到温莞,眼前一亮,显然是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温莞。灵儿急匆匆跑来,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对温莞说,“小姐果然料事如神!您去见了息鲁夫人没多久,朝中就开始有人活动,这小半日,已经有几位大人开始联名上书了!” 温莞却微微一笑,随手甩了一下大氅往前走,“别急,这才刚开始呢。” 确实如同温莞所言,大臣们的联名上书还只是开始,之后的几天,几乎朝中半数以上的人,都上书请求处死凤妫夫人。 息鲁夫人称病,卧床不起,朝政大事就都送到了息侯的书房,但送归送,息侯作出的政令是否能够执行,则要看温故大人的意思。 息侯拿起大臣们的联名上书,面无表情,看不出他的情绪,“第五次了!” 站在身侧的白翎点点头,“没错,短短七天,已经第五次联名上书了。”白翎有些困惑地皱眉,“这么急迫的态度,真的不像是作戏。” 息侯陷入沉思,“凤妫夫人自从来到息国,这段时间有没有和息鲁夫人有过近距离接触或者密谈?” 白翎从怀里拿出一个本子,上面没有字,而是一些奇妙的画符,还有些突起的圆点,看上去像是孩童戏作,但是白翎却神情严肃地翻了翻,迅速找起来。过了一会儿,也许是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白翎伸出手摸着那一页上突起的圆点,又仔细看了半天画符,费了好大工夫,这才对息侯说,“除了那一次被息鲁夫人叫去,其他的时候并没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至于密谈,更是没有。” 息侯皱起眉,轻声说道,“也许……我们之前对凤妫的猜测,是错的……”息侯的表情里有一丝如释重负,仿佛一直压在心口的石头松了松。 白翎却没注意到这一点,他显得很高兴,“那可太好了!” 息侯像是突然注意到这个细节,扭头看着白翎,“你似乎,很喜欢凤妫夫人?想当初,给你引荐了那么多身世相貌都好的世家小姐,你都不为所动,如今对凤妫夫人……” 白翎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白翎看了一眼息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其实是因为游铮……”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白翎的神态也自然起来,“游铮的哥哥当时患了瘟疫,只有凤妫夫人去帮了他。虽然没能把他哥哥救回来,但是游铮一直很感谢凤妫夫人。后来凤妫夫人又发现药方,找到积雪草,克制了瘟疫,游铮就更敬重凤妫夫人了……连带着,我也觉得凤妫夫人很好。” 游铮……息侯回想着,游铮原本只是一个三等侍卫,负责看守院门,那时候凤妫刚嫁来息国,息侯生病,凤妫便日日在院子门口守着,由此认识了游铮。后来游铮的哥哥染病,凤妫大雨之中赶去,不顾传染,虽然没能把人救回来,但游铮依然非常感谢凤妫。游铮遭到大变,磨练神志,竟然要求加入白翎为首的暗卫。 暗卫是息侯贴身的警卫,一个个本领高强,是息侯最亲密的侍卫,息侯许多不方便宣之于口的事情,都交给暗卫来做。也因为这样,暗卫的存在十分机密,普通人根本无从得知,甚至就连息鲁夫人和温故都不知道。但游铮与白翎私交甚笃,隐约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事。 游铮提出这样的要求,本来所有人都不看好,没想到他凭着惊人的意志,竟然闯过了重重关卡,半个月前正式成为一名暗卫。 息侯想到这里,不由看了白翎一眼,“既然这样,我吩咐你一件事,一定要办妥了,不能泄露任何风声。” 白翎的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像一把出鞘的刀。 “去陈国,拜访太子御寇。” 第三十章 穆姒夫人不远千里来到蔡国看望,萱妫自然也要尽心尽力招待。这日正是难得的一个晴天,萱妫命人在亭中设了小宴,又移来开得正好的梅花,准备请穆姒夫人前来一同赏玩。 穆姒夫人带着贴身婢女前来,还没到亭中,远远看到萱妫正在和一个婢女说些什么,看那婢女年纪不小,身穿体面的黄色宫装,显然是个地位崇高的大婢女。萱妫像是受了气,满脸怒色,正在和婢女据理力争。婢女却一脸平静,但眼神坚决,显然是不愿意让步。 穆姒夫人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萱妫就看到了穆姒夫人,她连忙转过身,拉住穆姒夫人,“母亲,您先坐好,我这就让他们安排歌舞助兴。” 穆姒夫人深深看了萱妫一眼,一言不发。萱妫有些心虚似的转开眼,拉着穆姒夫人坐下,然后又去和那个婢女说话。 萱妫把那个大婢女拉得远一些,确保穆姒夫人听不到她们的对话,这才陪着笑开口,“鸳鸯姑姑,我知道舞姬难请,但我的母亲远道而来,总是要热闹一下。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说着,萱妫从袖口掏出一个锦囊,里面鼓囊囊的,塞进鸳鸯手里。 鸳鸯却伸出手,压在萱妫的手上,不冷不热地说,“萱妫夫人宴请母亲,按规矩,这本来不是宫里应该管的事,但您既然找到我头上,那小宴我给您安排了,梅花给您搬过来了,您又要我将舞姬找来,”鸳鸯一双长眼一垂,看了一下萱妫手里的锦囊,嗤笑一声,“您这可有点打发的意思了。” 萱妫立刻明白,这是鸳鸯嫌她给的太少了,当即满脸带笑,“看鸳鸯姑姑说的,这只是今天的辛苦钱,明日当然要亲自拜访。姑姑上次说我屋子里那些''品红''胭脂颜色不错,还想着给姑姑送上一瓯呢。” 鸳鸯听了这话,才露出些满意的样子来,“既然萱妫夫人这般有诚意,那我自然也不会推三阻四。萱妫夫人且等着,我这就去安排舞姬来助兴。” 萱妫连忙笑着说,“那可真是麻烦鸳鸯姑姑了。” 把鸳鸯送走之后,萱妫走到穆姒夫人身边坐下,这才露出实心实意的笑容,“母亲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等会儿您也看看这些舞姬们跳的舞,别有一番风味呢。”一边说着,萱妫一边拿起酒杯,给穆姒夫人斟酒。 等到萱妫自己仰头喝下酒,才诧异地发现,穆姒夫人面前的酒杯动都没动,萱妫看向穆姒夫人,“母亲,您这是怎么回事?今天心情不好吗?” 穆姒夫人却没说话,只是握住萱妫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委屈我的萱妫了。” 萱妫一愣,随即转开脸,笑着说,“什么委屈?您这是想多了,快尝尝这酒……” “又何必对我隐瞒,我在王宫里活了几十年,当初进宫的时候才十一二岁,可以说是在王宫里长大的,你如今不得息侯宠爱,那些宫人一贯踩低捧高,对你是什么态度,我不用想都一清二楚。”穆姒夫人疼惜又慈爱地看着萱妫,像是普天之下所有疼爱女儿的母亲一样。 萱妫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她本想妥善安排好,让母亲好好在蔡国游玩一番,不必为她担心,没想到这一切早就被穆姒夫人看在眼里。 萱妫低下头,绞着自己的丝帕。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个苦笑,“还能怎么办呢?蔡国势大,陈国不能对他怎么样。蔡侯现在对我如此冷淡,甚至……”萱妫虽然在悲痛中,但还是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显然这件事对萱妫来说是个秘密,“甚至,他从来没有碰过我。” 就连穆姒夫人也忍不住吃了一惊,她立刻想到当初偷梁换柱,将萱妫代替凤妫,嫁到蔡国的事。原以为新婚之夜将错就错,事后再回旋一番,便能将事情掩过,没想到蔡侯竟然如此愤怒,这种反应大大出乎穆姒夫人的预料,但是现在木已成舟,事已至此,萱妫既然想要得到蔡侯的宠爱,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义不容辞地帮她。 萱妫却越说越委屈,她原本在陈国的时候,备受宠爱,自幼虽然有些骄纵,但本性不坏,穆姒夫人又十分溺爱她,就算是处罚,也从来没有真正落实过,在陈国王宫里,一向能够呼风唤雨。没想到来到蔡国之后,因为蔡侯不重视她,连带那些稍微有头有脸的婢女,都对萱妫夫人十分不屑,很不卖她的账。 就拿今天这场小宴来说,从前在陈国,只要她随口一提,马上就会有婢女记住,随后妥妥当当地安排下来。但是在蔡国,只能靠她亲自去求管事的鸳鸯,说尽好话,又里里外外搭上不少东西,才能办得下来。 至于其他的事情就更别提了,她出身高贵,却被迫去求那些婢女和侍卫,还要忍受他们不耐烦的态度,生生受着委屈。 说到最后,萱妫忍不住哭了出来。 穆姒夫人连忙抱着萱妫,伸手不住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别哭别哭……” 萱妫却哭得更大声,她千里迢迢嫁来蔡国,却过着不如以前的生活,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让自己忍受这些屈辱和委屈。 穆姒夫人附身在她的耳边,问道,“别哭,你告诉我,现在还想让蔡侯对你回心转意吗?” 是了,萱妫突然想起来,她忍受这一切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蔡侯,她喜欢蔡侯,只要见到蔡侯,就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萱妫不再哭了,她的脸上还带着眼泪,却坚定地盯着穆姒夫人,“我想!母亲,帮帮我。” 穆姒夫人欣慰地笑起来,她知道,萱妫的身上流着她的血,倔强又决绝,绝对不会服输,既然萱妫想要,她这个做母亲的,就会竭尽全力地帮她。 “对待君主,不能强硬,要学会以柔克刚……”穆姒夫人对着萱妫,把自己曾经的经历一一讲述给她。 第三十一章 穆姒夫人刚入府中的时候,陈宣公还没有称帝,还只是妫无臼公子。穆姒夫人更还只是一个少女,甚至比现在的萱妫还要更小一些。那时候的穆姒夫人,什么都不懂,懵懵懂懂地听从父母的意见,来到了妫无臼的府上。在那时候的穆姒夫人眼里,公子府像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她在这里见到了从未见过的精美的房间,吃到了异常鲜美的饭食,也穿上了华丽的衣服。起初的几天,穆姒夫人每天都带着笑,热衷于在宫殿里跑来跑去,独自玩耍。 直到有一天深夜,睡得迷迷糊糊的穆姒夫人被苍老的教导姑姑猛地从被窝里拉出来,穆姒夫人穿着素白的里衣,害怕地看着姑姑,老人干瘦有力地手指牢牢扣在她的手腕上,拽着她往外走。 冰凉如水的月光照射在殿外的大地上,幼小的穆姒夫人惶惶不安地看着周围的大人,他们围成一圈,目光阴沉,面容严肃。月光只给他们的脸上笼罩着阴影,像是惶惶鬼蜮。 教导姑姑一声令下,“还不跪下!你这个贱蹄子!” 穆姒夫人茫茫然地跪下来,心里止不住地害怕。 一个挽着高髻的华服女子越众而出,一双细长的眼睛像是剐刀一样,从穆姒夫人的身上剐下血肉,“就是她?” 教导姑姑连忙陪笑,“是,就是这个贱蹄子。” 华服女子冷哼一声,“人找出来有什么用,快点把东西给我找出来!” 教导姑姑立刻转过身,对着穆姒夫人就是一巴掌。力道太大,直接把穆姒夫人打倒,爬伏在地上,耳朵里也嗡嗡作响,只能隐约听到教导姑姑的厉声,“枉我平时看重你,把难得侍奉公子的机会给你,你这个贱蹄子竟然敢偷书房里的东西!” 一队婢女从穆姒夫人的房间里出来,凑到教导姑姑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教导姑姑更是生气,走过去拽着穆姒夫人的头发,把她拉起来,“到底把东西藏在哪里了!快点交代!” 穆姒夫人又是害怕又是恐惧,只知道拼命呼喊,“我不知道!爹!娘!救救我!” 教导姑姑见状,更是生气,对着穆姒夫人又抬起手。 那一晚上,穆姒夫人不知道叫了多少声爹娘,不知道求了几路神仙,却丝毫没有改变事实。被打得迷迷糊糊之际,她看到一个婢女走过来,对那个华服女子说了什么,然后教导姑姑停了手,她被重新送回屋子里。 之后她才知道,原来那一晚,根本不是有人偷东西,而是妫无臼在书房的时候,偶然看到桌子上放着这个白玉麒麟摆件,一时觉得有趣,就拿回去把玩了一晚上,却被管理书房的姑姑误以为摆件被偷,这才怒气冲冲地找到教导姑姑这里。 从那之后,穆姒夫人深刻地明白,在公子府中,无权无势的她,命只是一颗草芥,随便被人一踩,什么后果都没有。 穆姒夫人要往上爬,只有往上爬,才不会被人轻易踩在脚下。但那时的公子府,美女如云,想要拔得头筹,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所幸穆姒夫人心性坚忍,只要是她认定的事,不管过了多久,也一定要做到。 穆姒夫人跪在教导姑姑门前,苦苦哀求,让教导姑姑把去书房侍奉的机会给她。侍奉的时候,穆姒夫人时时留意妫无臼的习惯,每天喝茶的浓淡,每次写字时椅子摆放的角度,甚至是每天走路的步伐,都会一一记在心上。 时间久了,妫无臼就觉得这个婢女不太一样,只要是她侍奉的时候,从头到脚都是妥妥当当,细致入微的。只要妫无臼想摊开笔墨画画,小案上早就摆好了笔墨纸砚。有时候妫无臼喝茶的时候,嫌这杯茶冲泡过头了,还不等他说出来,穆姒夫人就已经把这杯茶撤掉,重新上了一杯泡得正好的茶。有时候妫无臼遇上政治上的烦心事,在书房里烦闷的时候,穆姒夫人总能让他平静下来。 有一次,妫无臼的政见被驳斥,整个人怒气冲冲地回到书房,一进来却觉得一股清冽之气传来,让他心情大为舒展。妫无臼定睛一看,原来书房的窗户被开了一道小缝,外面的凉气丝丝传来,这还不算,小缝前面还悬着几支开得正好的梅花,凉气传来的同时,还送来了阵阵清新的冷香。 妫无臼转头看向穆姒夫人,穆姒夫人则低着头,只是手边的一道血痕,在洁白的手上,异常显眼。妫无臼走过去,拉住穆姒夫人的手,“怎么弄的?” 穆姒夫人轻声回答,“清早折梅花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了。” 自此之后,穆姒夫人备受宠爱,妫无臼无论做什么都喜欢带上她,穆姒夫人就这样一步步,成为陈国权力最大的女人,甚至有时候能够左右陈宣公的想法。 穆姒夫人看着萱妫,“对待男人,你不要一开始就想着争取,先是把自己放在一个不可缺少的位置上,让对方慢慢依赖你,他越依赖你,就越离不开你。” 萱妫面露恍然之色。 也许是萱妫如今处境艰难,让这个不谙世事到有些天真的公主,开始正视生活的残酷,她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第二天,萱妫一大早素衣裹身,捧着滋补的参汤出现在蔡侯的书房。 蔡侯见到萱妫,以为她又是要来为宣召舞姬的事情兴师问罪,下意识皱了皱眉,“你来做什么?” 萱妫像是没有见到蔡侯恶劣的态度,默默低头,把参汤放在桌角,“这些日子以来,陛下操劳国事,我又资质愚钝,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开怀解闷。唯有熬些滋补身体的参汤,希望陛下能饮下。” 见到萱妫的态度如此谦卑,蔡侯想到昨日召见舞姬玩乐的事,不免有些愧疚,难得的对萱妫态度好了点,“那真是辛苦萱妫夫人了。” 萱妫没有得意忘形,而是低调地行了个礼,“这都是萱妫应该做的。陛下有要事在忙,萱妫告退了。” 这样一来二去,萱妫低调谦和,不争不抢,蔡侯对她的态度也缓和不少。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五章 0911 萱妫激动地看着蔡侯,没人比从小在王宫中生活的她更清楚,蔡侯命令侍卫带走范灵素的举动,已经显示出蔡侯对这个姬妾的厌恶,从此以后,范灵素将会被驱逐出宫,没人会管她的死活。 蔡侯手臂用力,把萱妫拉起来,又重复了一遍,“你辛苦了。” 萱妫不知道蔡侯所说的“辛苦”指的是什么,是说范灵素任性骄纵地欺负她,还是说蔡侯当着她的面与姬妾狎玩。但是萱妫垂下眼皮,迅速摇了摇头,“不辛苦,只要能留在陛下身边,时时刻刻见到陛下,能为陛下做些事情,那萱妫就心满意足了。” 蔡侯一愣,似乎没想到萱妫会说出这样的话,随后更加歉疚,“前些日子,楚国送来一些上好的珍珠,我看颜色也很衬你,过一会儿派人给你送过来。” 萱妫仰起脸,有些激动地看着蔡侯,脸颊发红,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一个侍卫走进来,对蔡侯说道,“陛下,有几位大人想要见您,说是边境似乎有些不稳。” 蔡侯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边境?我这就过去!” 萱妫目送蔡侯远去,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她急切地想要找人分享她的心情。 蔡侯很快就到了书房,书房里站着两位大臣,都是四十多岁,一个面有长须,生得魁梧过人,另一个则是圆脸,脸上似乎永远带着和善的笑容。 面有长须的那个人率先说道,“陛下,息国的商队这几日一直在我国的苍崖山采摘积雪草,几乎要把积雪草采摘殆尽了!” 蔡侯抬了抬手,示意他冷静一下,转而看向另一个圆脸的人,“这位是?” 面有长须的人伸出手一拍脑袋,就连他的手也是大如蒲扇,“看我!竟然忘记说了!这位就是我麾下,负责巡查苍崖山周边的周竞队长,他也是我的半个军师。” 周竞连忙给蔡侯行礼,蔡侯点点头,“吕方将军,你也不要急,把事情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明白。” 吕方推了推周竞,示意周竞向蔡侯讲解。 原来,前些日子他们发现有一群息国的商人正在苍崖山下大肆收购积雪草,但那时候他们并没有当一回事。一是因为两国并未交恶,彼此有一些商人互相走动,是很正常的事。第二个则是因为,积雪草这种传说中的东西,谁也没有见过,忽然有一群人说他们能够带人去采摘,本来就不可信。若是真的能采到积雪草,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去? 所以那时候,吕方和周竞都没有在意,甚至还觉得这群商人是在玩弄一些江湖骗术,但随着参与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他们确实能采到草药的情况来看,吕方和周竞都开始慌了,如果说这确实是积雪草,那么他们就犯下了大错!将原本属于自己国家的珍贵草药,轻而易举地拱手让给了息国! 因此这个时候,吕方甚至带着周竞,两个人亲自来见蔡侯,希望蔡侯能够阻止这件事。 蔡侯听完了整件事的始末,立刻拍板决定,“必须立刻禁止与蔡国通商!你们两个快马加鞭,立刻回去,传下严令!违令者,斩!” 吕方和周竞也满脸严肃,齐齐应声,“是!” 然而这一切,根本抵不过重金悬赏,百姓们铤而走险,自发组成队伍,晚上上山采摘积雪草,半夜绕过边境上的守卫,把积雪草送到息国。若是被人发现了,士兵和守卫都是当地人,偷偷采摘积雪草的人和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血缘关系,有些甚至是他们的父母。而且一次又是十几个人一起采,若是真的将这十几个人一起斩首,恐怕士兵们第一个产生暴动。 吕方又气又急,恨不得上书蔡侯,再调遣一队士兵过来。周竞却劝吕方稍安勿躁,他也采购来积雪草,命令大夫日夜研究,终于发现这个积雪草根本不是传说中那种能活死人生白骨的神药,只是在清热败火上有奇效。 这个发现安抚了吕方,边境终于形成了平静。 但是息国的百姓不是这么认为的,积雪草确实对于瘟疫是一味神药,息国收到紫雪草后,按照治疗时疫的药方制药,疫情得到了进一步控制。后来药方也散布开来,老百姓可以自行配药,然而让大家没想到的是,这张药方有一个名字,息夫人方,但凡受到药方帮助的人,都一心开始说息夫人的好,息夫人的名声一夜之间散开,得到了息国老百姓的支持。 可是远在王宫内的凤妫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还沉浸在息鲁夫人想要杀死她的恐惧之中。 凤妫一夜没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想了很多,想到自己小时候,和弦歌一起,承欢妫林膝下的事。想到自己被赶进桃花谷,和弦歌相依为命的事。想到自己被穆姒夫人陷害的事。想到自己阴差阳错,嫁来息国的事。 凤妫回忆了自己的前半生,眼睁睁看到天光一点点亮起来,然后太阳慢慢升起,从一个通红的圆形变得光芒万丈,把窗棂照在地上。 凤妫慢慢起身,自己打水洗漱,将被褥收拾整齐,穿好外衣,梳好头发,然后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凤妫敲响了息侯书房的门,异常冷静地对息侯说,“我知道,我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息鲁夫人想要杀死我,这个王宫里,是没有人能够救我的。” 息侯抬起头,看向凤妫。凤妫背着日光站着,让息侯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凤妫此刻的姿势,像是一只准备一头撞上荆棘的青鸾,华丽而凛冽。 息侯不动声色地问,“既然你说没有人能救你,那么你找我准备做什么?” 凤妫突然跪下,“我只想求您,看在我曾经治疗了瘟疫,拯救息国百姓的份上,给我一个恩典。在我死后,善待弦歌,把她送回陈国。” 凤妫还想提一提陈曹夫人的事,但是她想了想陈国复杂的形势,终究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息侯看着凤妫,即使跪下,这个女人的脊背依旧挺直。 “我不答应。”46 第三十三章 凤妫仰起脸,错愕地盯着蔡侯,随后那张精心打扮过的脸上快速地显露出痛苦的表情,然后迅速归于平静。 “既然陛下这么说,那我就知道了。今天是我冒昧,对陛下提出这样的要求。只求我死后,将我葬回陈国。” 凤妫起身要走,息侯却突然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腕。 凤妫倔强地不转头,只是用力把自己的胳膊往回拉,但却根本拗不过息侯的力道,手腕依然被息侯牢牢握在手里。 “息侯陛下为何迟迟不放手?凤妫自知大限将至,只盼能早点和弦歌交代后事……”凤妫终于转过头,一双眼里满是绝望,波光盈盈。 息侯见了,不觉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下似乎真的闹出了巨大的误会。一向淡然自若的息侯此刻也有些手足无措,满心想着不要让凤妫这时候离开,否则就再也解不开心结。息侯心头一急,手腕也跟着用力,竟然猛地将凤妫拉到自己的怀里。 凤妫一惊,仰头看向息侯,一双明目若惊若诧。 息侯也是一愣,但他迅速冷静下来,看着凤妫,“我想,凤妫夫人似乎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凤妫的表情也变得平静,她用力从息侯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息侯顺势放开手,有些歉意地盯着凤妫,“凤妫夫人,寡人拒绝你的要求,只是因为,你寡人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办一件事。这件事做完之后,你就不会死了。” 息侯语焉不详的话,让凤妫满头雾水。但是息侯却不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而是叫来侍女,命令她们为凤妫梳洗打扮。 凤妫被侍女带到里屋,侍女将垂在屋子里的帷幕拉起来,整间屋子的格局尽入眼中。这件屋子不大,但是格局精巧,颇有一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感觉。正中间的地面上,是一个冒着氤氲水汽的池子,里面的水呈乳白色,上面还飘着红色的花瓣,随着水波荡漾。 凤妫只在山野杂书中见过,这种从地下涌出的温热泉水似乎有各种不同的功效,最适合冬天泡澡,对身体十分好。但她在陈国时从未见过,没想到第一次见,竟然是在息侯的寝殿中。 一个梳着双坠髻的小侍女走过来,看上去就清秀机灵。凤妫仔细一看她的打扮,心中一惊,这个小侍女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却已经是品阶最高的大宫女了。 小侍女笑着对凤妫介绍,“见过凤妫夫人,我是银碟,息侯陛下命我来服侍夫人沐浴。这里的温泉是直接从地底涌上来的,有温养身体,补充精力的功效。我这就服侍夫人下去吧?” 银碟声音清脆,姿态落落大方,很快就博得了凤妫的好感,听到银碟的话,她下意识看了看周围。银碟立刻明白了凤妫的想法,对周围的侍女们挥了挥手,侍女们低着头,鱼贯离开。 凤妫立刻松了一口气,银碟贴心地继续为她介绍,“夫人扶着这个把手下去就可以了,衣服放在这里,我会为您收拾好的。” 看到凤妫点点头,银碟笑着说道,“那我去为夫人取来换洗的衣物,跑完温泉之后,要穿宽松的衣服,让体内的热气慢慢蒸腾出来,是有这些讲究的。” 凤妫不知道银碟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确实让她的心理负担减少许多,毕竟当着一群人脱衣服,凤妫还有些接受不了。 凤妫试探着,把脚伸进水池里,温暖的水波立刻包裹着她的小腿和脚心,有些痒,但更多的是一种放松的感觉。凤妫扶着把手,慢慢进入水池,整个身体沉浸在温泉中,被泉水彻底包围,凤妫不由自主发出舒服的喟叹。 银碟捧着一叠衣服走进来,笑嘻嘻地把衣服放在桌子上,“凤妫夫人,您感觉怎么样?” 凤妫点点头,“泡在里面很舒服。”紧接着,凤妫有些好奇地问,“这是息侯陛下自己修建的吗?我似乎并未从其他人嘴里听说过这个温泉的事。” 银碟拉开抽屉,拿出各种精巧的小玩意儿,凤妫没搞明白那些是什么。银碟一边拿东西,一边回答凤妫的话,“凤妫夫人有所不知,一开始修筑宫殿的时候,工匠说这个地方土质松软,因此没有人想要这块地方,陛下来这里探查过之后,却力排众议,将这块地方要来。那时候很多人都说陛下傻呢!但是后来,陛下在这块地方修建了温泉,不止自己能来,要是逢大的节日,这水也能分给我们一些。” 银碟似乎想到什么,伸手指给凤妫看,“这温泉是活水,那里有个注水口,每时每刻都在换新水,而且侍女们也会每日打扫,所以很干净。” 凤妫若有所思,“息侯陛下是不是在一开始,就知道了这里有温泉?”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陛下那时十分笃定,想必心里是有打算的。”银碟拿起衣服,“您快出来吧,今日还有要事,别耽误了时辰。” 凤妫有些茫然地问,“要事?究竟是什么事?” “这个嘛……就恕银碟不能告知了。您快起来吧。”银碟轻轻脆脆一笑,让人生不出气来。 凤妫起身,银碟帮她穿好衣服,凤妫一看,确实十分宽大,而在这时凤妫才发现,这汤温泉不仅能让人恢复精力,还会让人身上带着阵阵清香。 银碟将凤妫带到梳妆台前,手上的动作利落,拿出棉线在凤妫脸上轻弹,将凤妫脸上的细小绒毛褪掉。凤妫知道,这个步骤叫做“开脸”,一般出嫁的新娘子要做这么一次,但她出嫁得仓促,根本没人管,没想到竟然现在做了,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银碟动作轻快,开脸过后,拿出刚才从抽屉里拿出来的玩意儿,打开盒子,里面是上好的细粉,轻轻扑在凤妫脸上,凤妫整张脸白了一圈。银碟又拿出一张红纸,比照一下凤妫的唇色,摇了摇头,又换了一瓶口脂。 银碟的动作既忙又快,凤妫看得晕头转向,慢慢也记不得那么多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银碟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凤妫夫人,请睁开眼看看。” 凤妫的眼睫抖动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镜子,而是站在镜子旁边的息侯。46 第三十四章 凤妫立刻站起来,要给息侯行礼。息侯上前一步,扶住凤妫的胳膊,制止了她的动作。也许是息侯眼里的惊艳太过明显,凤妫也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面清晰地映出来一张华丽的脸。 一双眉似喜似嗔,明目波光流转,唇色娇艳欲滴,偏偏气质清正凛然,为这过于艳丽的脸增添了极度的华贵。 银碟手里拿着一件衣服走过来,而她身后跟着的侍女们,每个人捧着一件。凤妫有些吃惊地看着银碟,“这么多?” 息侯深深地看着凤妫,“这是礼制。“ 凤妫心头一紧,心里有些复杂,她隐隐猜测到了什么,但却不敢相信。凤妫抬起眼,看向息侯,这才发现,息侯今天似乎也有些不同。 原本清俊的脸颊今天看上去气色很好,整个人身穿玄色礼服,礼服一层层套在身上,只肉眼可见就有五六层,衣领被一层层压着,每层衣领的颜色也不尽相同。礼服外绣着繁复精致的纹路,随着动作,纹路闪出微光,庄重又华丽。 息侯整个人像是一只清傲的白鹤,即使这么复杂的礼服,也根本压不住他的气质,只会让人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凤妫突然明白为什么息侯的宫殿中,这么多的人都尊敬他,拥戴他,崇拜他,不仅仅因为息侯聪颖果断,也不仅仅因为息侯体恤下人,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身上就是有这样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人相信,即使他现在身处泥淖,也会有朝一日,展翅高飞。 银碟的动作很快,厚重繁复的礼服似乎根本难不倒她,在她的手上,一切精细的扣子,复杂的飘带都被打理得妥善又合理。银碟系好最后一根带子,后退一步,轻轻说了一句,“好了。“ 息侯眼里带着笑意,拉着凤妫走到一面一人高的镜子面前,让凤妫自己去看。凤妫定睛望去,只见铜镜之中映照出一个穿着华服的人影,红衣层层叠叠,款式和息侯身上的礼服相呼应,同样用丝线绣着复杂又繁琐的花纹,不同的是,息侯身上的纹路是银线所织,而凤妫身上的则是金线所绣。 凤妫的手在光滑的飘带上慢慢摩挲,一寸寸滑过那些细小凸起的花纹,然后终于在飘带末尾停止,换之一个平静的眼神投向息侯。 “陛下。”凤妫张口想说些什么,她想说这是息侯一个人的决定,想说息鲁夫人会阻止他们,想说没有必要带她去,但是当她抬起头,看到息侯的眼神时,把一切想要说的都咽回到嘴里,只是轻轻问了一句,“陛下,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息侯低头看着凤妫,轻轻拉起她的手,“走。” 凤妫被息侯拉着,走了出去。 息侯带着凤妫,一步步走向登云台,他要带凤妫同去祭天! 登云台是只有皇室才能登的地方,只有经过天授的王权,才能有资格上去,因为这里是整个息国距离天最近的地方。若是普通人随意登上去,据说会受到天谴。 满朝大臣全都跪在登云台下,看到息侯拉着凤妫一同出现在登云台,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凤妫瑟缩了一下,想要抽回被息侯拉住的手。但是息侯却把手握得更紧,一步步往前走。 礼服下摆在地上拖动的声音轻微,但在全场寂静的情况下,这声音显得异常刺耳。 息鲁夫人死死盯着凤妫,此刻她对凤妫恨之入骨,同时心里也藏着一丝觉察不到的惶恐,息侯这样的举动出乎她的意料,她有些惧怕起来。但很快,这种感觉被恨意压倒,息鲁夫人的眼光像一把刀子,狠狠剐在凤妫身上。 凤妫感受到息鲁夫人的目光,但她却没有回头,因为像这样投来目光的人太多了,她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如芒在背。 温莞的目光已经不是恨意,更多的是阴毒,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凤妫,这个被陈国下嫁过来的女人,明明是被陈国抛弃,没有人关心她的死活,甚至连息侯和息鲁夫人都对她没有好感。温莞原本以为,铲除这个女人就像铲除庭院里的杂草一样轻而易举,但是现在看来,这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得到了息侯的庇护。 凤妫对这些恶意的想法浑然不觉,她和息侯并肩,两个人站在台阶面前。凤妫仰起头,看着通向天际的长阶,从这里开始,就是登云台的界限了,其他人一律不能接近。 息侯转过头,对凤妫轻轻说了一句,“走吧。” 两个人抬起脚,在台阶上迈出第一步。 从这一刻起,注定了凤妫一定会在息国的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 随着脚步声慢慢变小,台下的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这两个人走得越来越远,长阶通向天际,现在已经有些模糊了两人的背影,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尽头。 息侯微微停下脚步,看向凤妫,“还能走下去吗?” 即使天气寒冷,凤妫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祭天乃是大事,走吧。” 不知道走了多久,两个人终于来到登云台的最高处,远远望下去,下面的人看上去像是一只只小蚂蚁。 息侯转过身,对凤妫说,“虽然登云台距离下面极远,但是只要站在这个台子上说话,下面的人都能够听到。” 凤妫难以置信地看着息侯,“这么远还能够听到?” 息侯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也正因如此,登云台被认为是受上天保佑的。你今日和我到登云台祭天,上天承认了你的身份,你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了。” 凤妫愣愣地看着息侯,内心五味杂陈,有感动也有酸涩,“那……他们会不会为难你?” 息侯却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你有什么要对息国说的吗?”息侯伸手指了指那个台子。 凤妫看着那个白玉雕成的高台,上面纹着各种神奇的花纹,让人看不懂,却忍不住生出敬畏之心。 凤妫轻轻迈步,站在高台上面。 台下的所有人,包括小半个国都的百姓,接下来都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铿锵有力。 “一个民族,总有一些东西是不能亵渎的。 天破了,自己炼石来补; 洪水来了,不问先知,自己挖河渠疏通; 疾病流行,不求神迹,自己试药自己治; 在东海淹死了,就把东海填平; 被太阳暴晒了,就把太阳射下来; 斧头劈开的天地之间,到处都是不愿意认命的人!”46 第三十五章 息国的疫情本来就已经得到遏制,祭天之后,剩下的病患也慢慢痊愈,一时间,息侯和息夫人祭天祈福,天佑息国的言论不绝于耳。“息夫人方”的盛名,也越传越远。有些地方,还建起息夫人祠,日夜供奉,香火不断。 趁着疫情平息,息侯大赦天下,颁布新法,息国百姓死里逃生,都对息侯异常信服,新政颁布下来之后,都十分有干劲,一时间,整个息国呈现出一种欣欣向荣的景象。 原本不适合种植粮食的大片土地,种上了息侯引进的蒲草,这种草秋季干枯之后,可以编织成结实的草甲和各种用具。息侯又以每日五贯钱的酬劳征调壮丁,让他们开通河渠,引水入田,将之前因为干旱而无法耕种的土地变成良田。 白花花的河水被引到田地之中,围观的息国百姓激动得奔走相告,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更是跪倒在地,对着王宫的方向叩拜,嘴里念念有词,“息侯和息夫人都是天人下凡,来救息国!” “洛县的百姓自发为您修筑祠堂十二座……”白翎拿着密报,面无表情地对着息侯念道。 “好了好了。”息侯有些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知道新政的效果不错,但你也不用连着七天向我报告这些消息吧!上次你还说有个妇人,对着自己家不吃不喝的耕牛念寡人的事迹,耕牛竟然开始吃草……这种情报就不用特意说了!” “那我给您念念母猪无法产仔,念叨您的名字,最终顺产的事?”白翎放下密报,有些困惑地看着息侯。 息侯更是无奈,白翎身手虽好,但是从小接受严格的训练,在人情世故上难免会迟钝一些,有些地方会显得有些天真,虽然能够理解,但难免会让人哭笑不得。 息侯挥挥手,“不用不用,算了,你今天和我到林苑猎鹿吧,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好久都没出去了。” 一说到出宫,白翎的双眼立刻亮了起来,高兴地点头。 息侯和白翎身穿便服,两个人在都城的街道上随意走着,嘴里说着闲话。因为息夫人方的缘故,连带息夫人出身的陈国,都受到了追捧。市场上不时有小贩喊着,“陈国糕点!快来看看!”“陈国最时兴的纹样,仅此一家!” 息侯一边听着,一边有些感慨,“没想到在民间,息夫人竟然受到如此追捧。” 不知什么时候,白翎怀里已经抱着陈国的糕点,正在打开,他头也不抬地说,“息夫人方救了息国,她祭天时的话更是打动人心,很多地方的息夫人祠香火很盛。”白翎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息侯,“息夫人她不争不抢,只这一点,就尤为难得。” 息侯点了点头,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知道……所以我带她去祭天,这样一来,就连息鲁夫人,也不能随便对她怎么样了。” 息侯和白翎正站在一个面具摊前,面前被面具挡了一大半,因此没有看到面具摊后面的弦歌。 弦歌抱着的陈国糕点和白翎怀中的一样,她惯会做侍女的,时间没多久,就和宫里其他侍女混了个熟悉,这天听说都城有人贩卖陈国的特产,特意出来,想要给凤妫带些回去,没想到刚好听到息侯和白翎的对话。 息侯和白翎只说了这几句,就离开面具摊,顺着人流慢慢走远,弦歌也不敢耽误,抱着一堆陈国的特产,急匆匆回到宫里。 一回去,弦歌刚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把今日的见闻告诉了凤妫,凤妫诧异地看着弦歌,“息侯那样捉摸不定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弦歌却摇摇头,“小姐,我觉得息侯不是那样无情的人……你想想,他帮过你多少次……” 凤妫蹙眉,仔细回想起来。 林苑的林木参天,虽然叶子已经落了大半,但余下的褐黑枝条依旧遒劲,让人能感受到树木里旺盛的生命力。 息侯翻身上马,白翎把箭囊递过去,息侯接过,干脆利落地背在自己的后背上,手中握住缰绳。白翎跃到马上,压低身体,只靠一只手和一只脚勾着马镫,整个身体都悬在半空,手掌往地上一捞,就把自己的箭囊拿在手里,脚腕用力,整个人坐回马上,前后不过几息,只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息侯也忍不住喝一声,“好!”说着,就策马前去,话赶不上马的速度,散在风里,“接下来,看你我谁的猎物更多!” 白翎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是耍诈!”手下动作不停,狠狠抽在马身,马向前狂奔,但仍旧落息侯的马半个身子。 息侯也被追出少年心性,一心想要拔得头筹,正在这时,息侯的眼角瞥到一个棕色身影,正是一头鹿!这可比什么兔子狐狸高多了,息侯立刻调转马头,向着鹿追去。 白翎紧跟其后,把息侯咬得死死的,一边不死心地喊着,“我也看到了!” 息侯却扭头一笑,“看到又如何?终归不是你的猎物。”息侯转过头,从身后箭囊里拿出一根长箭,左手架起弓,双腿夹紧马肚,竟然这就准备射箭。 纵然是围猎,一般也是侍卫们围拢过来,将猎物包围在里面,然后由其他人射击,像这样高速的追逐中,仅靠双腿夹紧马肚稳住身形,在马上射击,可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了。 白翎身手已经算一等一,但他也只能在马上维持平衡,不能担保一定能够射中这头鹿。 这些心思说来长,但想起来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 息侯手中的箭已经射了出去,箭尖闪着银光,一路不断旋转,距离鹿身越来越近,息侯和白翎的心都被提起,正当这时,那鹿原本呈下落之势,来不及该换姿势,却在看到箭尖的瞬间,蹄子蹬在树干上,硬生生让自己错开半米。 就是这半米,避开息侯这一道致命的箭。 息侯和白翎都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斜里突然射出另一支箭,箭破长空,直接刺进鹿的咽喉处,那鹿挥了挥蹄子,最终轰然倒地。 一击致命。25 第三十六章 那箭尖直刺鹿喉,因为力道太大,箭尾还在不停颤抖,似乎发出了“咻咻”的声音。 树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息侯和白翎不觉扭头去看,正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女驾着一匹白马越众而出,脸上带着骄傲又神气的神情,像是一团不断烧灼的火焰,一下子将整片树林照得明亮起来。 “喂!这头鹿是我的了!” 红衣少女策马走到鹿的旁边,冲着两人扬了扬下巴,声音清脆地开口。一口带着口音的官话听起来既古怪,又多了几分趣味。 只一个照面,息侯就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个遍,这个异国少女穿着蛮族服饰,神情上也带着一些娇蛮,但就算这样,也因为她身上的的气质,并不惹人讨厌,只是觉得这是属于少女的可爱。 息侯不由笑了起来,“这头鹿确实是姑娘猎到的,我们并不打算强取豪夺。” 却不料这一笑让红衣少女眼珠一转,盯着息侯,像是在打什么主意。 息侯见她迟迟不答,不免有些奇怪,抬头看向她。 没想到红衣少女还没说话,白马却精通人性一样,走到息侯身边。红衣少女看着息侯,“我看你刚刚那一箭的力道也不弱,想必你在马术上也有研究,不如我们比上一比,看看谁的猎物更多。” 息侯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女孩子对他发出这样的邀请,不觉哈哈一笑,“好!” 两人默契地将马拉远,几乎在同时,猛地冲出去,两匹马像离弦的利箭,在林间穿梭,只留下两道残影。 白翎从马上跳下,沿着树干爬了上去,从高处保护息侯。白翎像一道影子一样,贴在树上,消失了踪影, 息侯骑在马上,眼观六路,不断搜寻着丛林中的猎物,隐藏在暗处的猎物被马蹄惊动,纷纷跑了出来,息侯一双眼睛像是锋利的刀刃,一点点扫过地面,而手上动作有条不紊,拔箭、搭箭、瞄准,一击致命。 息侯的动作已经极快,甚至在拉弦时能看到残影,但他抬头一看,红衣少女的马上,悬挂的猎物比起他的来说,只多不少。息侯心里一惊,对这红衣少女的身份暗自纳罕起来。 这个红衣少女正是楚国公主,她生性倔强,从小便喜欢舞刀弄枪,自信一身马上功夫不比男儿弱。前些日子,在祭祖时楚公主和楚文王赛马,打赌说,若是输了便嫁给陈国太子,若是赢了便做楚国一日郡主。不料还未分出胜负,她纵马的英姿却引来络绎不绝的求亲之人。为避开狂蜂烂蝶,楚公主乔装打扮,偷偷溜了出来。 楚公主不缺钱财,自然是一路游山玩水,这天听说林苑作为猎场极为出名,不由手痒,偷偷潜入林苑,竟然撞上了息侯。 这下子楚公主看到息侯的猎物也不少,一时之间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来,但她性格极为好强,最是不服输,心头意气一起,更是扬鞭不绝,一心要争个胜负。 息侯见状,更是不好示弱。两个人你来我往,几乎将整个林苑跑遍。 眼看天色逐渐暗下来,林间一下子变得昏沉,息侯一拉缰绳,停下胯下骏马,仰头望着远处的楚公主,朗声喊道,“天色已晚,再继续下去,不仅收获寥寥,更容易发生意外。不如我们停手吧,姑娘的骑术精湛,在下也想讨教一二。” 楚公主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息侯,林中昏暗,息侯看不清楚公主的表情,只能让自己显得更诚恳一些。楚公主似乎想了想,开口说道,“先看看彼此猎物有多少,这才能有始有终。” 白翎不知从哪里出现,抱来满怀的树枝,在空地上升起篝火,立刻将半边地方照亮。 楚公主和息侯拿着自己的猎物来到火边,一只只数起来。两人都不是为了获胜不择手段之人,捕捉的猎物都年纪足够大,若是遇见年幼的猎物,或是怀孕的猎物,都会手下留情。 只是此刻已经是冬日,两人捉的大多是兔子一类,偶尔有个狐狸,已经算是难得的收获。这一圈数下来,楚公主竟然比息侯少猎到两只兔子。 楚公主一张俏脸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息侯,半响,沉沉叹了一口气,对息侯拱手,“枉我一向自负,总觉得自己的马上功夫不输于任何人,没想到竟然输在公子手里。” 息侯却侧身不接这一礼,“姑娘你这么说可就错了。” 楚公主看着息侯。 息侯伸手一指,“姑娘是不是忘记了自己一开始还猎到了这头鹿……”息侯说着,转头看去,这一看却不打紧,急得他立刻喊道,“白翎!你干什么!” 白翎一边将鹿腿架在火上,一边奇怪地扭头看着息侯,“烤肉啊,你们不饿吗?” 息侯又急又气,也来不及制止白翎的动作,先对楚公主行礼,“姑娘,实在抱歉,白翎他孩童心性,擅自动了您的猎物……” 楚公主却哈哈大笑起来,“无妨!这头鹿是你追到我面前的,也算你我共同猎到的,既然已经有人烤了,那便一起吃吧!” 息侯见状,也笑起来,伸手示意楚公主先走。 熊熊篝火驱散了林间的寒气,息侯和楚公主席地而坐,不断跳跃的火焰将两个人的脸照的明暗不定。息侯接过白翎手里烤好的鹿腿,拿出匕首,将鹿腿上的肉片下来,放在盘子里,递给楚公主。 楚公主伸手接过去,心里却为息侯的细心而感慨。 息侯看着楚公主,问道,“不知姑娘是何方人氏?怎么来到林苑了?” 楚公主放下盘子,眼珠一转,答道,“我不过是小富人家的子女,因为自幼不受重视,所以成日在外面跑,学会了骑马射箭,但家里欺负我生母早亡,要将我嫁给富商做妾,我只能跑出来,想要一路北上。今日听说林苑猎场,不觉手痒,便偷偷溜了进来。” 这番话半真半假,息侯却不再多问,只是惋惜道,“以姑娘的身手,若是深藏闺中,确实可惜了。” 楚公主见骗过了息侯,又是得意又有些心虚,连忙岔开话题,“我看你身手也不错,不如我们改日换个地方去赛马,骑射骑射,既然比过射,那免不了要比一比骑术,你看如何?” 息侯道,“一言为定!”25 第三十七章 息侯从林苑回到宫中,已经是深夜时分,王宫之中十分沉静,只有悬挂在拐角处的幽幽灯火,照亮着宫中的道路。 今天难得酣畅淋漓地比试了一场,息侯心里大为畅快,连带着脸上也显露出轻松的神色。白翎随他进了屋子,看着息侯躺在床上,这才又像一片影子一样,融入阴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后,“息侯自林苑归来,满脸喜色”的情报,就送到了息鲁夫人的手中。息鲁夫人握紧了手指,将纸条揉成一团。旁边坐着的温故一见她的神色,立刻挥了挥手,“都退下。” 一旁侍候的婢女和侍卫纷纷鱼贯而出,将门轻轻合上。 温故看着息鲁夫人,带着劝谏的意味,“夫人,方才人多眼杂,您怎么能露出那种表情?” 息鲁夫人一脸愤恨,她静心保养的脸扭曲在一起,一双眼睛里满是恨意,“我怎么不能!息侯已经慢慢开始脱离我们的掌控!前些日子不顾我的意思,带着凤妫夫人祭天也就罢了,还连连颁布新政,现在你去问问,谁不对他交口称赞!只怕过些日子,我的话都不管用了!”说到气处,息鲁夫人猛地站起来,绕着屋子走了好几圈,咬牙恨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把他掐死!” 温故抬头看她,也许连息鲁夫人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眼睛里,除了透骨的愤怒之外,还有掩饰不住的惶恐。 温故自己也在惶恐,从前些日子开始,年轻的息侯开始慢慢崭露头角,借由瘟疫的机会,将手里的权力一点点扩大,一点点增强他的影响力。他就像一个对权力过度干渴的孩子,只要给他一点机会,就能够紧紧握住,并将这个机会迅速扩大。 息鲁夫人越走越气,拿起桌子上的茶盏,狠狠朝着地上砸去。巨大的碎裂声音响彻屋子,息鲁夫人走到温故面前,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想个办法,把息侯压回去,别让他继续。息国,手握大权的只能有一个人,他要夺权,我们就要死。” 温故看着息鲁夫人,苦笑一下,“息侯是一国之君,上承天命,下御皇权,你我不过是借助大臣势力,盘根错节,将息侯架空,这才逍遥了这些年。但如今息侯新政,并未消除他们的权力,反而大力推动民生,自上而下,形势一片大好,这已经是不可阻挡之势。若是你我倒行逆施,一定要将新政废除,只怕会独木难支。” 温故越说越觉得无计可施,不由摇头,“息鲁夫人,我劝你暂且把怒气收一收,这个当口,我们不可能撼动息侯的新政。” “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息鲁夫人不甘心地盯着温故,“这么多年,你我把持朝政,难道就凭他几条新政,就能将我们扳倒?这是什么道理!” 息鲁夫人忽然坐下,留着长指甲的手拽着靠枕,用力一撕,靠枕里的棉絮飞了出来,飘飘扬扬,挡住息鲁夫人的脸,她沉幽低哑的声音从棉絮后面传出来,“”既然这样,就请息侯来我宫里赴宴罢。我生下他,如今将他的性命取走,也算母子一场。” 这话将温故吓了一跳,他也顾不上其他,连忙握住息鲁夫人的手,生怕她一时冲动,就要去派人邀请息侯。 弑君之罪罪大恶极,要将犯人活活凌迟而死。所谓凌迟,就是将犯人吊起,刽子手用渔网将人围住,肉从渔网之中突出,将这些肉用小刀轻轻割下,足足割满三千刀,行刑三日,犯人鲜血流尽而不死,直到最后一刀,刺向心脏,这才是致命一刀。而手段更高的刽子手,则不用渔网,直接用刀,将肉一片片剐下,露出森森白骨。因为不破坏大血管和神经,所以即使去掉肉,四肢依然能动,手指还能抓握。胸口的肉被割下,还能看到里面内脏不停收缩扩张。肉尽而人活,只余一副骨架,名为“活骨”。 这还不算,弑君之罪不仅只处罚罪魁祸首一人,连带九族都要被治罪,剜掉眼睛,割掉舌头,一辈子流放偏远之地,日日受奴役之苦。 而且在史书上也会一直记载弑君之罪,千秋万载,永世被人唾骂,再无翻身之日。 息鲁夫人说完这些话,似乎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愣愣地坐在原地,手里攥紧了靠枕。 温故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温言劝道,“夫人也不必着急,容我把话说完。眼下的局面,我们也不是纯然劣势,事情还没有到不可转圜的那一步,一切都还是我们的担心而已。谅他息侯的新政如何博得满堂彩,终究还只是根基不深的孩子,羽翼未丰,朝堂上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要我们依旧和大臣们联系在一起,将息侯架空,他不过也是个傀儡皇帝,夫人千万不要担心。” 息鲁夫人僵硬的手指慢慢松开,她扶着自己的额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我这些日子,确实太过忧心了些……日日都睡不踏实,总觉得不安……“ 温故察言观色,试探着开口,“我看夫人担心的,恐怕不是息侯……夫人忧心的……是不是凤妫夫人?“ 息鲁夫人握住温故的手腕,眉头紧皱,“我总疑心,凤妫那日确实是撞见了什么,她对我的轮番试探都避而不接,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她若是将那日所见所闻说出去,那……!“ 息鲁夫人似乎是想到什么可怕的景象,脸色变得煞白,像一张惨淡的白纸。 温故也是面色凝重,第一次从目光中透出杀意,“凤妫夫人如今不同往日,凭借瘟疫一事,不仅得到息侯亲近,更是在民间颇有呼声,若是她将这件事情外传,只怕你我立刻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再也无法翻身!“ 息鲁夫人脸色更加难看,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凤妫不死,我心不宁!“ 正在这时,守在门外的侍女突然开口,“息鲁夫人,息侯和凤妫夫人求见。“25 第三十八章 第四十一章 0930 宫人的传唤声未落,息鲁夫人和温故诧异地对视了一眼,息鲁夫人的脸上先是露出心虚的表情,随后变成了孤注一掷的绝望。 温故一看,就知道息侯这下子突然拜访,一下让息鲁夫人害怕起来,她忍不住想在此刻除掉息侯和凤妫。温故连忙握住息鲁夫人的手腕,俯身到她的耳边,低声喝道,“夫人不要冲动!眼下事态未明,息侯不一定知道我们的计划,远不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若是贸然动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夫人千万三思!” 息鲁夫人看了温故一眼,脸上表情变换,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温故刚松了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门外又传来息侯的声音,“息鲁夫人安好,今日特意来拜访,实在是有要事,还请夫人见上一面。” 温故用力握了一下息鲁夫人的手,然后绕到屋子后面的屏风处,从后门离开。 息鲁夫人的手上还带着温故的触感,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门外说道,“既然如此,有请息侯陛下进来。” 黑桃木门被缓缓打开,息侯和凤妫慢慢走进来,对着息鲁夫人行礼。 息鲁夫人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周围的婢女,说道,“方才午睡了一会儿,眼下息侯既然过来,你们还不侍茶?怎么教你们的?” 婢女机灵,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息鲁夫人隐晦地提醒她们,刚才温故大人没有来,只是息鲁夫人在休息而已,不要在息侯面前露出马脚。而且让她们侍茶的意思,就是让她们留在这里。 婢女立刻奉上茶,垂目站在息鲁夫人身侧。 息鲁夫人这才稍微放心一点,她端起茶盏,低头撇去茶沫,也不去看息侯,只是漫不经心地一问,“息侯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 殊不知息侯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说道,“息鲁夫人这几日一直缠绵病榻,实在令人担心。我知道息鲁夫人乃是因为前阵子宫里出了毒药的缘故,一直沉郁在心,所以也多方留意,希望能为息鲁夫人分忧。” 息鲁夫人听到息侯说的就是这件事,忍不住放下茶盏,诧异地看了一眼凤妫。凤妫低眉顺目,坐在息侯身后,看不出神情。 息侯继续说道,“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调查出了眉目。”息侯仰头对着宫门,“带她进来!” 息鲁夫人随着息侯的动作往外看,却惊讶地看到,息侯压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一贯宠爱的冷香! 凤妫也面露震惊,当时她被息鲁夫人叫到宫中随身侍奉,这个冷香年纪虽小,但是刁钻狠毒,仗着息鲁夫人撑腰就在她面前作威作福,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息侯把这个冷香压过来,究竟是为何? 息鲁夫人气极,抬手就把杯子狠狠摔在地上,颤着手指着息侯,“你竟然敢把手伸进我的宫里,伸到我的贴身婢女头上,你下一次是不是就敢提着刀来杀我!” 息侯和凤妫都被息鲁夫人的反应吓了一跳,实在没想到息鲁夫人会这样激烈。息侯连忙站起来,要去扶息鲁夫人,却被她狠狠推开。息侯往后踉跄了一下,扶住桌子,这才没有跌倒。 息鲁夫人却没再看他,冲着压着冷香的侍卫喊道,“放开她!” 侍卫却没动,息侯开口道,“息鲁夫人不要着急,我为何会将冷香压到您面前,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息鲁夫人仇恨地看着息侯,又是痛恨又是警惕,“什么答复?” 息侯还没说话,冷香突然发出一阵尖利的大笑,像是鹰的嚎叫,乖戾又刺耳,根本不像是一个人类,而像是什么野性未脱的兽类。 “冷香,你这是怎么了!”息鲁夫人看着冷香,想要走过去。 冷香停止大笑,脸上变得面无表情,一双大大的眼睛却死死盯住息鲁夫人,昔日活泼灵动的眼睛变得阴沉死寂,像是恶狼用眼神咬住猎物,里面的阴狠让人胆战心惊。 息鲁夫人立刻停住脚步,“你……” 冷香突然笑起来,“可笑啊!可笑!最后,竟然是你一向讨厌的儿子救了你这条命!” “你说什么?”息鲁夫人问道。 “我恨你啊!恨到每天夜里诅咒你一百遍才能睡着!恨到不惜弄死自己也要害死你!”冷香脸上的肌肉抖动起来,形成诡异的扭曲,她的牙齿狠狠咬着,像是要嚼碎息鲁夫人。 “恨我?”息鲁夫人指着冷香,无助地四处问道,“她是不是被靥住了?还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 “我没有!”冷香突然嘶吼出来。她死死盯住息鲁夫人,“你还记得怀玉吗?” 息鲁夫人露出茫然的表情。 冷香忽然流出眼泪,“我知道你根本不记得她,哪怕是你亲口下的命令杀死她!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在给你跳舞的时候,回身慢了一下,让你扫了兴,你居然就下令杀了她!那是我唯一的姐姐,是小时候会把最后一块糖分给我的姐姐,是说做舞姬太辛苦,所以顶替我训练的姐姐!” “所以你死了活该啊!你死了也赔不回来我姐姐的一个手指甲,你应该死掉啊!”冷香眼里含着泪,表情却无比认真,“我把毒给你下了,你没死,没关系,我还有机会,总有一天我会弄死你的。” 冷香突然狠狠瞪着息侯,“可是你这个该死的儿子,居然查出来我私自藏毒的事!真可笑啊!你恨他入骨,居然是他救了你!” 息侯夫人踉跄了一下,坐在椅子上,看着冷香。 冷香像是疯了一样,对着息鲁夫人喊道,“就算我死了,我也会化作厉鬼,每日每夜缠着你!我要你不得安宁!” 息侯皱起眉头,挥了挥手。 侍卫拉着冷香离开,远远地,还能听到冷香的喊声,“……不得好死……” 息鲁夫人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冷颤,她抬起头,看向周围的一圈人,息侯、凤妫、贴身侍女,侍卫……这么多熟悉的面孔,却根本不知道哪个可以信任。 第三十九章 凤妫和息侯从息鲁夫人的寝宫中走出来,身后的侍卫和婢女们紧随其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在路上,凤妫却突然停住脚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息鲁夫人的寝宫,她眼前浮现出息鲁夫人茫然无助地站在那里的画面。 息侯拍拍凤妫的肩膀,凤妫抬头去看,却见息侯也望向寝宫,神色复杂。凤妫心里立刻愧疚起来,息鲁夫人乃息侯的生母,她这个外人看来尚且于心不热的画面,想必息侯更加难受。 凤妫连忙拉了拉息侯的衣袖,说道,“若是陛下放心不下,不如再去看看有没有可用的婢女,挑几个新入宫的,送到息鲁夫人……” 息侯转头看向凤妫,在息侯的眼神里,凤妫停下了说话的动作。 息侯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惆怅和不忍之下,还隐隐藏着另一种情绪,最后,这层最下面的情绪慢慢显露出来,凤妫终于明白那叫作坚决。 “不必了,息鲁夫人的寝宫里,进出宫人都需要她亲自经手,你也不用特意为她找,不过是……出力不讨好罢了。”息侯说完,黝黑的眼眸里沉压压一片。 凤妫被这话里的意思惊了一下,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触碰到息国宫中的秘闻。息国人尽皆知,息侯一直身体不好,这才是息鲁夫人能够把持朝政的原因。凤妫一直以为,息侯和息鲁夫人的母子关系还算融洽,但如今看来,两人竟然已经有些势同水火的意味。 身后的婢女轻轻提醒了凤妫一声,凤妫抬头,发现息侯已经开始往前走,她连忙跟了上去,却心神不属,脑海里胡乱想着许多事,突然,她想起之前息侯硬闯进息鲁夫人的寝宫,把她带走的事,那时候不以为然,现在看来,息侯和息鲁夫人互相敌视,息侯是冒着多大的勇气才将她从息鲁夫人那里带出来! 凤妫不觉抬头看了看息侯,恰巧息侯也在低头看她,两人的目光相撞,凤妫不知怎么,心神一动,低下头来。 却不料息鲁夫人经过这件事,似乎受了打击,真的生起病来。 温莞急匆匆来到息鲁夫人的病床前,息鲁夫人正在卧床休养,神色憔悴,即使是温莞来了,也只是有气无力地让人看座。 温莞着急地问道,“息鲁夫人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生起病来?” 息鲁夫人身边的婢女低声回道,“前些日子,冷香意欲毒害息鲁夫人,息鲁夫人知道了这件事,怒气攻心,这才病倒了。” “冷香?”温莞皱了皱眉,“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毒害息鲁夫人?”也不等回答,温莞立刻问出她最在意的事,“那凤妫夫人呢?不是凤妫夫人下的毒吗?” 婢女摇摇头,“息侯亲自将冷香送过来,又和凤妫夫人一起走的。” 温莞立刻脸色大变,转头看着息鲁夫人,“夫人,不能让凤妫她继续……” 没想到息鲁夫人却面色难看地横了温莞一眼,“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宫里一定要好好地彻查一番!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将她们挨个叫来,一个一个好好问清楚。” 温莞无奈,只得低头说道,“息鲁夫人保重身体。” 好容易回到家里,温莞却气得狠狠将手里的茶盏摔在地上,“又是凤妫!三番五次,怎么就是死不了!” 门却被推开,温故走了进来,“怎么回事?怎么茶杯碎了一地?” 温莞转开脸,有些不知道怎么去看温故,“……没什么。” 温故沉沉一叹,“息鲁夫人这几日带着病,偏偏着了魔一样,一定要将身边的人查个干净,连带着我也清闲不了,你可别在这时候又出什么乱子。” 温莞咬着唇,点了点头,却是一言也不发。 温故却也不在意,只是坐在椅子上,撑着头,“这事情说起来也蹊跷,仔细想想,都是那凤妫夫人入了息国之后的事。自从她一来,各种事情接踵而至,息鲁夫人身边也不太平。”温故不知想到什么,身子坐直,脸色突然凝重起来,低声自语道,“莫非那些传闻是真的?” 这话一下引起了温莞的兴趣,她下意识觉得温故即将说出的话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可以拿来大做文章,这时她也顾不得心里对温故的芥蒂了,凑过去问道,“爹,究竟是什么传闻?” 岂料温故蹬她一眼,“你小小年纪,闲事不要打听,老老实实做些女红,日后爹给你找个好人家嫁出去。” 温莞当下嘴角一撇,“什么好人家?我只想嫁给一个人,若是不行,这辈子我都不会嫁人!” 温故刚想说什么,突然一位侍卫走进来,拱手说,“温故大人,息鲁夫人命令在下带您入宫,说找您有要事。” 温故转头对温莞说,“等我回来再说,你不要乱跑,也不要打听乱七八糟的事,听到没有?” 温莞垂下眼,乖巧地点点头。 等到温故离开,温莞却露出势在必得的微笑,转头吩咐灵儿说,“灵儿,立刻派人到陈国,仔细打听凤妫夫人在陈国的旧事!” 灵儿还有些茫然,“陈国?小姐,这是为何?” 温莞一笑,“我爹的那种反应,只可能说凤妫夫人的来历必有隐情。” “隐情?那为何不直接告诉小姐你呢?” “将凤妫夫人娶到息国,是息鲁夫人的主意。陈国势大,息国势小,但陈国一个强国,竟然将公主下嫁给远不如它的息国,而且并没有从息国拿走一丝一毫的好处。要说结盟吧,也并没有签订盟约,难道这件事情不奇怪吗?”温莞坐下来,表情严肃地看着灵儿。 灵儿也反应过来,“这似乎是有些蹊跷。” “而且凤妫夫人嫁来的时候,竟然是徒步走过来的,若她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怎么会如此落魄?但若陈国拿假公主糊弄我们,似乎也没有必要……具体情况我还不知道,但凤妫的来历绝对有必要查一查!” 温莞嘴角露出一抹冷硬的微笑。 第四十章 自从和息侯一起从息鲁夫人那里离开之后,息侯似乎不再向凤妫隐瞒,就算连息鲁夫人和息侯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都在凤妫面前慢慢表露出来。 这样一来二去,两人竟亲近不少。 息鲁夫人忙于彻查自己宫内的宫人,大大小小的侍卫和婢女都难以逃脱,连家里的辈分和往来都交代的一清二楚,登记在册,若有半点可疑之处,便立刻在庭中杖毙。 就连息鲁夫人手下的大宫女也受到牵连,翻出一个大宫女和侍卫私相授受,偷窃玉佩的事,大宫女头都磕破了,哭喊着求饶,但依旧被拖下去打死。 一时间,息鲁夫人宫中人人自危,昔日飞扬跋扈的样子再也不见,倒是让平时多受他们欺压的其他宫人大大解气一番。 而息鲁夫人忙于此事,宫中的大小事务自然无暇关注。息侯见状,自然不动声色将自己的人手安插过去,竟然掌管了宫中的大半权力。 这日,凤妫正在院子里看书。正值早春,虽然天气依旧寒凉,但偶尔也会有晴光四射的好日子,又难得无风,凤妫坐在躺椅上,举着一本杂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息侯刚一进来,就看到日光透过凤妫头顶地树枝,照在她的脸颊,更显得半边脸庞细腻柔软。而一截雪白脖颈包裹在青色衣领中,微微舒展。 听到声音,凤妫的目光从书上投到门口,脸上带了一丝疑惑,恰好撞进息侯深潭似的一双眸子中。 刹那间,凤妫仿佛陷入无边星辰之中,看不到边际,但下一瞬间,息侯一双眼睛又清冽如同山涧溪流,仿佛刚刚见到的不过只是错觉。 来不及细想,凤妫便要起身,息侯却看到她的动作,伸出手,隔着空气往下压了压,“不用起来,这里也没其他人。” 凤妫心里暗自嘀咕,什么时候这样亲密了? 却见息侯坐在凤妫对面,沉吟一下,“不知凤妫夫人对宫中现在的情况有何看法?” 一听到息侯这么问,凤妫不禁正襟危坐,打起精神来,“如今宫中的情势,先要说一句祝贺息侯了。但是前朝与后宫互为掣肘,息侯若是想在前朝有一番作为,少不得将宫中之事仔细安置妥当,否则若是顾此失彼,反而两边都不得好。” 这番话说完,息侯脸色无悲无喜,也不知究竟认同多少。但凤妫也并不在意,她本无心争权夺利,只愿能为自己与弦歌寻一处容身之地。这番想法确实是她担心的,若是息侯认同了,找到合适的人选管理后宫,腾出精力管理前朝,自然再好不过。就算息侯不认同,要一个人管理两处,那也容不得她置喙。她已经将自己该做的事做完,提醒过息侯,自然是问心无愧。 却不料息侯双目半阖,唇边却慢慢露出一个微笑,“凤妫夫人说的,正是寡人担心的事情,不过现在,这似乎可以不用太担心了。” 息侯因为一向身缠重病,平时说话也是清浅,以往顶多带着冷冽气势,如今放缓了声调慢慢讲话,竟然多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但凤妫却皱起眉头,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却不能肯定,“息侯陛下的意思是?” “凤妫夫人乃是寡人明媒正娶的元妻,寡人管理前朝,凤妫夫人管理后宫,岂不是名正言顺之事?”息侯慢慢抬起眼睛,笑看着凤妫。 凤妫心神一荡,竟不知如何拒绝。 息侯不等她反应,站起身来,“我会叫人把历年的账目送来,凤妫夫人还请过目。” 凤妫只得站起身来,将息侯送走,只是她整个人还有些恍惚,息侯将宫中大权交给她,也不知是福是祸。 息侯身边的大宫女很快就将账目送来,正是那个能言善辩的银碟。银碟见了凤妫,也是倍感亲切,当下一笑,一张灵动的脸上更显清秀。 银碟开口道,“以往息侯陛下已经命我多方留意宫中的各处变动和行事规矩,这些账目我也一一核对过,只是门类复杂,各处的规矩也多,我思量着,若是全由干巴巴的账目来看,未免过于枯燥,不如我亲自和凤妫夫人到各处走走,这样也能更加全面一些。” 凤妫对这个年纪轻轻但却机灵过人的银碟也十分喜爱,心里已经将她当妹妹看,这下听到银碟这么说,也是十分高兴。要知道,这宫里各处的规矩都不一样,还有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条例,需得一个通晓事理的人带着,才能不至于处处受到掣肘。 先前息侯让凤妫掌管后宫,凤妫还正烦闷,只觉得息侯给她出了一个难题,现在银碟过来,凤妫才体会到息侯想要给她立威,给她权力的苦心。 银碟带着凤妫将各处走过,奉茶处的大宫女生性严苛沉闷,但却恪守宫规。浣衣局的大宫女惯于人情世故,十分圆滑,而御膳房的大宫女心性贪婪,与太后交好。 一边走着,银碟将宫中各处的情况一一说明,奉茶处和御膳房不和,内务府一向低调,走到一处花树招摇的地方时,银碟突然停下脚步,凤妫心中似有所感,不由转头看去,正是太医院。 凤妫问到,“那太医院又如何?” 银碟神情复杂地摇摇头,“太医院不归大宫女负责,与其说是宫中的一处,反而更像独立出来的。而且太后庇护,就连账目我都没有拿到。” 凤妫也皱起眉头,太医院本就是一处重地,如今一点情报都没有,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突然,凤妫想到上次和弦歌一同祭拜陈曹夫人时,回来的时候听到太医院一丝异样,又想到息侯身上自小到大的重病,心头浮现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走,随我到太医院去看看。”凤妫带着银碟,走到太医院,没等太医们行礼,凤妫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意,“还请负责给息侯诊脉的太医出来,我想看看息侯的药方。” 一位须发俱白的太医越众而出,却是说道,“凤妫夫人,恕难从命。” 第四十一章 遭到拒绝在凤妫意料之中,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与太医斡旋着,“陛下令我掌理后庭,这太医院也理当由我接掌,如今我不过讨要息候药方一看,缘何不能从命?” 太医闻言不露惧色,抚着颌下白须,老神在在地回答道:“凤妫夫人有所不知,这太医院一直以来都是独立自管的,您若要看脉案药方,下臣要询过息鲁夫人方可予您。” 凤妫视线越过太医看向院中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风吹枝叶簌簌作响,倏地一片苍绿的叶子飘摇而落。 一叶落而知秋。 凤妫挑了抹温和地笑,一身风范妥帖雅致,“敢问这位太医,太医院可是宫中所制?” “正是。” “再问您老,这太医院从前可是由息鲁夫人所掌管?”凤妫笑意加深,继续问道。 太医不明所以,但还是开口答道:“是由息鲁夫人所管。” “那您老可知息鲁夫人身份为何?”凤妫又问。 “息鲁夫人自然是这息国太后。” “那凤妫身份又是为何?” “您,凤妫夫人您自然是息候的元妻,息国的夫人……”老太医额上落汗,有些磕巴的说道。 凤妫眉眼弯弯,偏头再问,“凤妫如今可能查看息候的药方脉案了?” “这……这……下臣做不得主……”老太医尽管被凤妫言语所迫,却依然不肯松口。 银碟一直一言不发地看着凤妫与太医相谈,这时她见太医依旧拒绝,便上前一步扯了扯凤妫的袖子,凤妫察觉后回头看了一眼银碟,银碟略摇了摇头。 “既然您老做不得主,那今日便罢了。”凤妫言罢对着老太医略一颔首,随即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周遭情形,便带着银碟转身离开了太医院。 离开太医院后,凤妫询问银碟,道:“方才你为何叫我离开?” “太医院一直由息鲁夫人把持,您再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把东西给您看的。”银碟面带不分。 点了点头,凤妫未再多言,但心下却一直惦记着太医院之事。 入夜,月光如练,似水倾泻,照耀着大地。凤妫伫立中庭感受着夜凉如水银辉清寂。 弦歌拿了外衫为她披上,语含担忧,“夜里天凉,如今将要入秋更是风寒,您别在外面站着了。” 凤妫无声不语,半晌后她眸子晶亮回身看着弦歌,“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先歇息吧。” 凤妫想了一日,还是觉着太医院有异,不去看一眼息候的药方及脉案始终放心不下,既然白日里进不得看不到,那便晚上去夜探一番也好。 弦歌拉住凤妫的手,满脸的不认同,但语气十分坚定,“要做什么我不拦你,但我要陪你一起去。” 凤妫闻言略思索了一番,便点头同意了弦歌的话。 两人一路行至太医院,推门入内,见当值的宫人和医师正瞌睡着,便蹑手蹑脚的避过,寻到放置病案的房间后,又十分顺利的找到了息候脉案和药方,翻看过后,凤妫心中微震,却只冷静的将脉案收好,便和弦歌一同回了寝殿。 弦歌不知凤妫在做何事,有心想问,但见凤妫一脸郑重的模样,又觉天色已晚,便未曾真的问出口,只是服侍着凤妫洗漱褪衣上榻歇息。 一夜辗转,翌日清晨,弦歌心中惦记着凤妫昨夜的事儿,便早早的起了,然而不想凤妫竟是比她起得更早。 瞧着已经收拾妥当的凤妫,弦歌终是忍不住问道:“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昨夜……” “弦歌!”弦歌话还没说完,便被凤妫打断,凤妫眼下乌青明显,一瞧便知是一夜未眠,“弦歌这事儿等日后我在与你细说,现在你先去将银碟找来,随我一同去太医院一遭。” 凤妫满心都是昨夜看到的那张药方以及息候诊断的脉案,若那脉案药方是真,太医院又一直是息鲁夫人掌管着…… 那岂不是…… 凤妫喉头微涩,她想到息候那样一个清隽雅致的人物,这些年来却一直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痛,这如何不叫人心酸…… 弦歌听到凤妫所言,便按捺住了心底的疑惑,去将银碟叫了来,二人又随凤妫一同去了太医院。 太医院门前,又如昨日一般,凤妫一行人被拦在了院外不得入内。 只不过昨日那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没有再来,这回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一袭青袍满身药香,只是脸上却皆是桀骜之色。 凤妫对此视若无睹,越过青袍男子便要入内,她等不及要质问这帮子太医,为何要对息候如此用药,那可是息国的君主,他们竟然也敢下毒谋害? 然而青袍男子见状却旋步拦住了凤妫,一脸不屑,“奉劝凤妫夫人还是不要硬闯的好,毕竟这里人多手杂,若是伤着了夫人可该如何是好?” 凤妫斜目看人,眸中光华闪过,收敛了笑容一面冷凝之色,“你要拦我?” 青袍男子嗤笑一声,“凤妫夫人若要摆威风,尽管去奉茶处御膳房,这太医院可容不得夫人左右。” 凤妫闻言怒极而笑,甩袖后退一步,目光清冷注视着青袍男子,不发一言。 青袍男子被凤妫的视线看得头皮发麻,他以前竟不觉得这凤妫夫人气势如此惊人。 “我是息候的妻,息国的夫人,我竟不知,这宫里还有我去不得地方!”凤妫眸含冷厉,唇角却翘了起来,语调轻缓,不疾不徐地问道:“再问你一遍,你是否要拦我?” 青袍男子面上的桀骜已经不再,他吞了吞口水,却强自镇定道:“凤妫夫人请回吧。” “放肆!”凤妫叱喝,怒目而视,视线一一扫过太医院众人,“尔等可还有尊卑之分?既唤我一声凤妫夫人,就当知我身份如何,这后宫,还轮不到你们说得算!” 说罢,凤妫挥开青袍男子,径自走进了太医院,见院中正煎煮着药汤,汤药味道明显,凤妫嗅到这味儿怒意更胜,一把掀翻了药盅,汤药洒了一地,四周人虽不少,见状却没有一人出声,就连与凤妫同来的银碟弦歌都静默不语,显然被震怒的凤妫惊到了。 只是她们谁也不知道如今凤妫的气愤。 她自幼长于陈国,受尽亏待,但陈宣公毕竟只是她的叔父,而息鲁夫人却是息候的亲生母亲。 在权利之下,亲情难道真的就这么不堪一击吗?凤妫满心困惑和难过。 大闹了太医院后,凤妫却不知该找谁问罪,只能拖着一身疲惫回了寝殿,想着等下便去寻息候将此事说明。 心中想着事儿,凤妫的面色便很有些不好看。 弦歌和银碟随侍在凤妫左右,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回了寝殿的凤妫等人不知息鲁夫人得到消息后是如何气怒。 本就叫宫人闹得焦头烂额的息鲁夫人得知凤妫所作所为后,将殿中摆设砸了个精光,直叫人去将凤妫绑了来。 宫人们却不敢真的绑了凤妫,只是好声好气的将凤妫请到了清凤殿。 凤妫刚一踏进清凤殿,息鲁夫人就甩了茶盏。 茶盏碎在了凤妫脚边,茶汤湿了凤妫的裙角和绣鞋。几篇黄绿的茶叶片儿沾在裙角,让凤妫瞬间多了几分狼狈。 “凤妫,好一个陈国凤妫!”息鲁夫人喘息着斥道:“谁给你的胆子大闹太医院?你以为息候带你祭天,你便可以有恃无恐了吗?” 说着息鲁夫人怒火更胜,猛地一拍桌子,“你还不给我跪下!”息鲁夫人气急之下还有几分心虚,她本就怀疑凤妫查破了她与温故之事,如今凤妫又去了太医院,只怕也是察觉了息候之病有异…… 越想,息鲁夫人越怕,越怕,她面上便越愤怒。 凤妫去了一趟太医院,本就身心俱疲,如今面对息鲁夫人的发难,整个人都疲软了几分。 她看着息鲁夫人,神色淡淡,眼中却含了两分审视的意味。 息鲁夫人叫她看得发毛,色厉内荏地吩咐宫人,“愣着干什么,还不让她给我跪下!” 宫人面露难色,但也不敢违抗息鲁夫人的命令,磨蹭着走到凤妫身前,凤妫长叹一声,没有为难宫人,自行跪倒在地。 息鲁夫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凤妫气焰更胜了几分,“你说,你为何大闹太医院?” 息鲁夫人问着,又想到因太医院一直掌握在自己手中,无人敢过问,免不得便有所松懈,凤妫今日这般硬闯太医院,是不是她真的发现了什么? “太医院对息候用药有误,凤妫要查,却一连遭到太医院众人阻止,凤妫无奈之下,才硬闯了太医院。”凤妫说道。 “用药有误?”息鲁夫人闻言一惊,刚想说什么,就见息候和温莞一同进了来。 温莞怒视凤妫,“息候用药这些年来一直是由太医院所配,怎么可能用药有误?你别为自己的跋扈找借口了!硬闯太医院,还毁了息候的药,如此骄横野蛮,你如何担得起息夫人的身份!” 凤妫直接无视了温莞的叫嚣,她看向息候,目露急色,她想告诉息候,一直以来他服得药都是毒药,他不能再服用下去了。可是这里是清凤殿,她不能再这里多说什么,于是只能沉默以对。 温莞见凤妫无声,以为她无话可说,便自得一笑,冲着息候又道,“息哥哥这个凤妫如此蛮横,哪里配做你的息夫人,你还是尽快休弃了她吧。” 凤妫闻言丝毫不为所动,她知道息候不会听信温莞所言,她此时也无心与温莞等人多费口舌,她满心都是息候用药一事,便依旧不发一言,等着息候表态。 息鲁夫人冷哼开口,“休弃?岂不是便宜了她,这个凤妫不守孝道,几次三番惹得我震怒,依我看应直接斩了才是。” 温莞和息鲁夫人一言一语,息候却一直沉默着,半晌后他望了一眼气怒难消的息鲁夫人,又垂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凤妫,眸色深深,吐音而道:“息夫人仪表有失,禁足七日。” 说罢息候无视殿中众人,径自转身离开了清凤殿。 而凤妫听到息候的话一惊,连忙起身追向息候。 “陛下等等,我有话与你说。”凤妫不顾这是清凤殿,直接追到息候身边说道。 息候偏首看了凤妫一眼,神色冷淡,“不用解释,我不想听。” 说完息候挣开了凤妫的手,携侍离开。 凤妫有些茫然地看着息候背影,半晌无语。 温莞和息鲁夫人对息候的处置十分不忿,然而还不待她们作何表示,就有息候派来的人,将凤妫带走禁足。 息鲁夫人和温莞见状虽十分不满,但也无可奈何。 第四十二章 一连七日,凤妫身边除了弦歌再无他人,就连银碟都不曾跟随凤妫身边。 每日饭食由看守殿门的侍卫送来,真真正正的禁足。 开始两日,凤妫还试着与侍卫交谈,毕竟那药再吃下去实在无益,可是任凭凤妫如何言语,侍卫都是一言不发,无奈之下,凤妫也值得放弃。 又过了两日,凤妫心思渐稳,细思之下也觉自己行事冲动了。并且息候此人表面看上去光风霁月,但实则胸有丘壑足智多谋,想来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那药多有不对? 凤妫禁足之中想明白了这两件事儿,却无法想明白为何息候会禁足于她,论理息候既已知道太医院有异,那怪罪于她岂不是没有道理? 于是七日禁足之后,凤妫也不去寻息候,只自顾与银碟打理宫务,宫中有事也自去与息候禀明,但显见二人之间较之之前生疏了许多。 白翎看出二人僵持的关系,很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与息候询问。 “凤妫夫人这是在生气?”书房中白翎终是耐不住询问出声,语气里满是试探之意。 息候站于案前正执笔而书,闻言抬眸觑了一眼白翎,随即敛袖落笔,侧了侧身子,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想问什么?” 白翎挠头嘿嘿一笑,“您为何要禁凤妫夫人的足?明明……” 息候行了几步撩袍坐下,为自己斟了一盏茶,“她太莽撞了。” 白翎撇了撇嘴,“我倒是觉得凤妫夫人不是莽撞,只是信任您而已。” “信任我?”息候手下一顿,眸光微闪,他垂眸看着茶盏中微黄的茶水,几片茶叶悬浮在水面上打着旋,半晌,他才仰头将盏中茶汤一口饮尽,“将凤妫夫人叫来。” 白翎不满息候话说一半的作为,但也无可奈何,只得领命去找凤妫。 凤妫此时正在和弦歌银碟议事,听到消息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便起身要去息候的书房。 银碟见状欲言又止,凤妫含笑询问,“有话直说便是,何故如此支吾?” 闻言银碟握了握拳,上前两步低声说道:“息候……毕竟是一国之君,您既已是息夫人,何不软着点性儿?总好过两人见面不言不语,到叫旁人得利。” 银碟这几日看着凤妫与息候相处心里头很是着急。 本应该是最亲近的夫妻,却这般相对无言,一个比一个沉默,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如今息候叫人来找凤妫夫人,凤妫夫人竟都不打理一下便要去,虽说不必以色侍人,但又有几人不爱那好颜色呢? 终究已经是夫妻,有何苦来哉? 凤妫听到银碟这番话,自是知道她的好意,但凤妫只是略笑了笑,也不多言,便径自离开了寝殿往息候书房去了。 银碟见状喟叹一声,却也只能徒叹奈何。 凤妫到了息候书房,息候头也未抬,手下笔也未顿,只朗声吩咐道:“替寡人研磨。” 凤妫应声而动,却不发一言。 两个人一站一座,一人研磨一人批折,虽无声无息,却自有一股岁月静好之感。 凤妫想着方才银碟的话略有些出神,没有发现息候已经落笔看向了她。 息候看着凤妫心不在焉的模样刚想开口,就听门外有宫人禀报,司徒大人带着黄国使臣前来求见。 息候闻言瞬间收起了别思,连声叫人将司徒和黄国使臣迎接进来。 息候则与凤妫各自去换衣,随即一同去了前殿,接待黄国使臣。 前殿之中宫人已经备好酒席,司徒正与黄国使臣说笑,息候携着换了衣裳的凤妫入殿,殿中众人纷纷行礼。 一番客套后众人落座,凤妫神色清淡的坐在息候身边,没什么兴致地看着下面觥筹交错。 黄国使臣身后跟着两个随从,随从手中端着木盘,木盘上是两只酒坛。 黄国使臣对着息候施了一礼,笑容满满地说道:“外臣此番前来特为息候带来两坛我黄国特产黄酒。”说着使臣将酒坛的遮盖掀开,霎时间浓郁的酒香充斥在整个宫殿之中。 凤妫嗅到这酒香,眉头却倏地紧蹙起来,满是疑惑的盯着那两坛黄酒。 宫殿中其余各大臣嗅到这酒香,纷纷赞扬此乃好酒。 司徒温故更是抚掌叹道:“黄国黄酒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两坛似乎尤甚啊,香气浓郁闻之醉人,好极好极!” 黄国使臣闻言一脸骄傲之色,“司徒大人好眼光,这两坛黄酒可是黄候珍藏,此番外臣来息,黄候特意令人挖出了这两坛陈酿献与息候。” 正说着便有宫人将两坛酒分别倒好,送到各臣桌上。 息候桌前也送上了一杯,凤妫本在开坛之际便觉这酒香甚是怪异,如今离得更近之下才猛然发觉这酒中存了什么。 她看着息候含笑举杯,与黄国使臣示意,便要喝下酒水。 凤妫欲言又止,想要阻止但又不知如何开口,眼见着酒杯已在息候唇边,她终是忍耐不住唤了一声,“陛下且慢……” 这一声唤出,不仅叫息候一愣,坐下司徒温故更是眉心一跳,他看着就要被喝下的酒水,又恨极的看向凤妫。 “何事?”息候神色温和地看向凤妫。 凤妫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开口,她看了一眼殿中已经面露不虞的黄国使臣,咬了咬牙,一把抢过息候手中的酒杯说道:“凤妫觉得这酒十分香甜,想替陛下饮此一杯。” 说着凤妫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息候见状来不及反应,只得愣在当场,而司徒温故见此恨极,两腮咬得紧紧的瞪着凤妫。 本来万无一失之策,竟然就这么毁了!温故此时恨不得生啖了凤妫。 息候惊诧之下也觉有异,匆忙应付了黄国使臣,便扶着凤妫回了寝殿。 一路上凤妫额上生汗,面色更是越发苍白,息候心下惊痛,连忙传召太医。 到了寝殿,弦歌银碟见此都十分惊讶,扶着凤妫躺在榻上,息候在榻边坐下,连声询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妫躺在榻上只觉得头脑发昏,她听到息候询问,定了定神才开口回答道:“那酒中含有一味玄机草,与您平日里用的药方中的几味药十分相冲。” 息候闻言双拳紧握,眸中闪过惊涛骇浪,半晌他才冷静下来,询问一旁的弦歌,“太医到了吗?” 弦歌摇了摇头,“已经叫人去请了,这儿离太医院不远,想来就快到了。” 说着弦歌担忧的看着榻上的凤妫,将哭未哭的模样,她不知道凤妫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去接待黄国使臣吗?为何是这幅样子回来? 众人担忧之下,刘太医匆匆赶到,诊脉之后刘太医舒了口气,“还好还好,只是误食了玄机草,略微有些中毒的症状,不算严重,调养几日也就好了。” 这话出口息候和弦歌等人提着的心才算放下。 凤妫这时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她躺在榻上询问刘太医,“敢问太医,如果常年服用苍术、桂藤、孖子……”凤妫一连说了十几味药材,全都是息候药方之上的,“常年服用这些药材的人,再服用了玄机草,会有什么后果?” 凤妫虽然熟读医术,但也只是陈国常见的一些,息国的药理与陈国有所不同,虽然她有所猜测,但毕竟不敢保证。 刘太医随着凤妫的话眉头越来越皱,待凤妫话落,刘太医才一脸惊讶地说道:“这个药方长年累月服用会使得用药之人身体逐渐虚弱,而此时再用上一味即可提升药效,又与方中许多药材相冲的玄机草……”刘太医摇了摇头,“只怕命不久矣。” 息候闻言浑身一震,凤妫将视线落在息候的面颊上,二人具是一时无言。 息候当然知道方才凤妫口中的那十几味药材是怎么回事,如今听到刘太医的话更是明白了那些人竟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讽笑一声,息候看向凤妫,“都退下。”宫人和刘太医闻言一同退下,息候阖了阖眼眸,轻声问道:“你早就知道?” “我在太医院中看到了您的脉案和药方,有所怀疑而已。”凤妫平淡地说道。 息候又闻,“你为何要喝那杯酒?” 凤妫自嘲一笑,“我怕您不信我啊。” 息候闻言本就紧握的双拳握得更近,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多谢你。” 凤妫看出息候情绪的不稳,她闻言故意抿唇一笑,语气中多了两分调侃,“你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你,是为自己,毕竟若是你出了事,我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凤妫的话入耳,息候压抑在胸腔中的抑气随之渐散,他有感于凤妫的敏感与体贴,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说道:“我若出了事,自会令人送你回陈国,有太子御寇与公子完在,你会过得很好。” 息候没有想到息鲁夫人和温故竟然孤注一掷想要杀了他,虽说早已看清这二人的面目,但息鲁夫人终究是自己的母亲,受到如此对待,他的心也会痛。 听到息候的话凤妫沉默了一瞬,紧接着她便又笑道:“毒酒已经让我喝了,你不会出事的。” 息候微笑,叹道:“既然知道酒中有毒,又何必要自己喝下去。” “说了怕您不信我啊,而且我知道玄机草的毒性不强,不然我也没有胆子真的喝下去。” 凤妫说着轻松,但当时情急之下,哪里又能想到玄机草毒性如何,不过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息候在自己眼前出事罢了。 息候闻言面露苦笑,终究上次禁足还是伤了她心,他何时不信她了,摇了摇头,息候正想解释,垂眸却看到凤妫捂着胸口一脸痛苦的神色。 息候心中一慌,就见凤妫呕出一口血,他连忙大声唤起太医。 太医和弦歌等人正候在门外,听到息候的声音连忙进了来,太医上前查看凤妫的脉象,眉头紧蹙着。 “凤妫夫人虽然未曾服过那方药剂,但一直以来身体虚弱,而那玄机草的药量又大,方才药性未曾发挥还未察觉,如今药效发挥出来,便撑不住了。”刘太医一边诊脉一边说道。 “那当如何医治?”息候急迫地问道。 “老臣已经叫人去煮药了,只是这玄机草说是毒药,其实它更多的是将本有的药效扩大,所以并没有什么对症的解药,只能慢慢调理。”刘太医诊完脉起身躬身答道。 “如此,你们便去各自准备吧。”息候挥了挥手,众人见状依次退出寝殿,只余息候一人坐在榻前守着凤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