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及良时》 1|梦中 今年的春天,似乎比去年更冷些。 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可直到今晚,夜风中都带着几许刺骨寒。 宁海坐在漆金九龙暖炉边,听着含元殿外呼啸的风声,搓搓手,禁不住打个冷战。 “宁公公,”一侧的门帘被掀了一条细缝,年轻内侍脸上带着谦恭的笑意,在风涌进来之前,迅速钻了进来:“奴才怕您辛苦,特意备了热茶,您拿着,暖暖手也好。” 这小东西,倒是知情识趣。 宁海笑着接了,正待夸他一句,却听内殿传出低低异声。 面色微变,他放下茶盏,快步进了内殿。 “圣上,圣上?” 宁海压低了声音,既轻柔,又舒缓,竭力不使人觉得突兀:“您可有吩咐?” 寝殿内的锦帐无波无澜,久久没有声响,然而他一动不动,只保持着那个谦卑的姿势,静默的等候。 如此过了许久,才有声音传出。 圣上语气中有些许难以捉摸的喟叹,细细去听,却似是错觉。 宁海跪在地上,凝神去听,也只听到了短短一句。 “……方才,”圣上顿了顿,说:“朕好像……做了个梦。” 宁海两手贴在绚丽而温软的织锦地毯上,却还是凉凉的生了汗意,湿腻腻的,像是捏了条冰冷的蛇。 舌头在口中动了几动,他轻声道:“圣上九五之尊,既然得梦,必然是天赐吉兆,泽被万民……” 他专捡好话说,唯恐哪里冒犯,正战战兢兢,圣上却笑了。 “不,”他语气低沉,似是追忆:“与苍生无关,与天下也无关。” “朕梦见……” 他忽然顿了一下。 接下来的那句话,自语一般,他说的极轻极轻,仿佛是一触即碎的梦境,唯恐受到惊扰。 宁海将神思全部集中,终究也不曾听清。 他不觉得好奇,也不想去探寻。 含元殿的奴才,只是不会说话的物件,恭敬而沉默,从不会多嘴。 “罢了,虚妄之事,哪里做得准呢。” 寂寂许久,圣上终于道:“退下吧。” 短短片刻功夫,宁海额上竟生了冷汗,低垂下头,应声:“是。”便悄无声息的退下去。 手指方才触到内殿的门,圣上却叫住了他:“等等。” 他语气沉静,缓缓问:“宫中的内侍宫人,还有多少?” 一句话入耳,宁海额上的冷汗便倏然落下。 牙齿抖了几下,他听见自己语气恭顺的答:“回圣上,还有十之三四。” 圣上笑了一下,道:“既然如此,再选一批便是。” 这句话似乎在昭示着什么,又似乎是他想多了,宁海声音恭和,应道:“奴才明白。” 锦帐内不再有声音,大概是歇下了。 宁海候了片刻,未曾再听到吩咐,施礼之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时候,发出极轻的声响,伴着含元殿外依旧不曾停歇的风声,似乎别有一种凄凉。 这样凉的夜里,圣上却笑了,疲惫中暗生几分难言的希冀。 “试一试总归是好的,”望着不远处灯光的那抹晕黄,他自语道:“万一,那是真的呢。” 2|纷争 二月的傍晚依旧有些凉,风吹过来,便叫人禁不住打个寒颤。 锦书出门时,春杏特意拿了藕荷色灰鼠披风与她,侍奉着穿了,才一道往正厅去。 今日虽冷,天气却好,抬眼望去,便见天边绚烂的晚霞灿如锦缎,艳红暗金二色交织一片,说不出的繁丽。 她到正厅去时,便见姚望与张氏已然坐在上首,弟妹们也齐了,似乎正在等她,心下倒是微吃一惊。 上前去行了礼,她轻声唤道:“父亲,母亲,我来迟了。” “姐姐可不是来迟了,”锦瑟笑着看她一眼,语气带刺:“叫我们几个小的等着也就算了,怎么好叫父亲和母亲一起等?” 她这样一说,便觉姚轩与姚昭的目光齐齐落在面上,娇蛮的哼了一声,挑衅的回望过去。 “等你每日不迟的过来,再来说这句话。” 姚轩语气淡淡:“难得按时过来的人,不觉得脸红吗?” 锦瑟被他说得脸上一烫,竖起柳眉,气恼的看向姚望:“父亲,你看他!我不过说了一句,便摆脸色给我看!” “好了!” 姚望脸色沉沉,扫视一圈,道:“都是一家人,才说了几句话,便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看向依旧站在原地,面色平静的长女,他目光中有了些许躲避,语气缓和下来:“锦书,你也坐。” 张氏笑着掩了掩唇,在旁劝道:“年纪都还不大,有争执也是正常的,夫君别生气。” 她这句话算是将所有小辈都说进去了,听起来不偏不倚。 锦瑟眼圈一红,迅速的找到了漏洞:“是,年纪都不大,可姐姐最长,他们也比我大,怎么都不知道让着我?” 张氏沉下脸来:“锦瑟!” “好了,”锦书淡淡的打断了她们:“有话尽管直说,这样曲折迂回,我看着都嫌累。” 张氏被她说的一滞,脸上隐有讪讪,停口了。 姚望则叹口气,道:“家中境况,你们都知道。国子监那里,只分得两个名额,这还是看在我豁出老脸不要的份上,才得来的。” 他目光依次扫过四个儿子:“你们,都说说自己的意思。” 姚家也算诗书传家,只是姚望高不成低不就,没能继承先祖名望,年近四十,也只得了从六品国子助教一职,落在帝都长安,连一个水花都溅不起。 如他所说,能得到两个名额,已经很出人意料了。 姚瑾是最小的一个,今年才七岁,也最得姚望疼爱,怯怯的看一眼长兄长姐,道:“我最小,当然是不会要的,轩哥哥跟盛哥哥书念的最好,便叫他们去吧。” 他这样一说,张氏脸色便松了几分,一双水眸看向姚望,带着无声的希冀,显然是希望他能首肯。 “我倒觉得不妥。”锦书没去看说话的姚瑾,而是看向了真正能做主的姚望。 她站起身,向他与张氏深深施礼,道:“我说话直,父亲母亲不要生气。” 姚望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想要开口,锦书在心底冷笑,嘴上却抢先出声。 “父亲,”她缓缓说:“我猜,您应该……是不会同意的吧?” “我母亲虽然早逝,却是在继母之前过门,是您名正言顺的嫡妻,她为祖父祖母送终,为您生了二子一女,说的难听些,继母若是见了母亲牌位,是要行妾礼的。” “国子监那里有两个名额,便应按尊卑划定,阿轩是嫡长子,得一个名额理所应当,阿昭是嫡次子,得一个名额,也没人能说二话。” “您要是执意将名额给阿盛,别人当然也不能说什么。” 锦书莞尔,语气舒缓:“只是,万一被人寻事参了一本,岂不是会有人责备父亲不治家事,混乱尊卑? 我听说,国子监祭酒柳大人家风清正,素来……最反感这些的。” 若是她只说前面,姚望或许会反驳回去,但涉及到国子监祭酒柳大人,他便不得不三思而后行了。 喜欢的儿子固然重要,可归根结底,又如何能大过自己前程。 没有在意张氏拼命往前的眼神,他沉吟片刻,颔首道:“确实。” 张氏脸色难以察觉的一黯。 长叹一口气,姚望目光中有了歉意,向三儿子姚盛道:“阿盛,只好委屈你了。” “无妨,”姚盛笑的有些牵强:“自然应当以家事为重。” 姚望目光触动,欣慰的笑了:“好孩子。” 锦书依旧站在一边,面色平静如秋水,只有在看见姚望歉然的神色与姚盛捏成拳的手掌,才不易察觉的一哂。 是啊,姚盛去不成国子监,真是遗憾,真是对不起。 可说到底,姚盛不过是失去了他本就不该得到的东西,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的弟弟被要求为姚盛让路的时候呢? ——父亲,你可是云淡风轻的很。 张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目光幽冷,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推姚望一下,低声道:“夫君,你忘了,还有……” 似乎是被这句话从幻境中惊醒,姚望恍然道:“哦,我倒忘了,还有另一桩事。” 他目光扫在两个女儿身上,儿子委屈却通识大体的模样,与妻子隐约泛红的眼圈依次在脑海中闪过,最后,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锦书身上。 “锦书,”姚望顿了顿,缓缓道:“宫中侍从人数稀减,自然是要添补的,圣上不欲使之鱼龙混杂,便决定,宫人全数自六品及以下官员家中拣选……” 他语气有些艰难:“我们家……也有一个名额。” “父亲,”一直没有开口的姚昭望向他,道:“按我大周旧例,嫡长女可与嫡长子比肩,这种差事,如何也落不到姐姐头上的。” 他微微笑了:“有母亲在呢,锦瑟若是入宫,她自会操持一切,如何用得到姐姐?” 姚望本就耳根子软,被儿子这样一说,脸色不由一僵,想打退堂鼓了。 张氏心中暗恨,眼圈儿迅速红了,看着姚望,无声的哀求他。 “话是这么说,”姚望咬紧牙根,看向锦书,道:“可是,阿瑾和阿盛已经让出了国子监的名额……” “父亲!”姚昭陡然加重语气:“那不是他们让出来的,而是他们本来就不该得到!” 转目看向张氏,他缓缓道:“母亲若是连这个准备都没有,当初,为什么要做人继室?” 锦书母亲程氏的门第,比姚家还要高些。 姚望是从六品国子助教,她嫡亲舅舅却是正五品宁远将军,底蕴使然,姚家比起程家,总归是矮了一头。 姚望性情中掺杂有些许倨傲,对着这等出身的嫡妻难免气短,所以续娶时,便选了门第平平的张氏。 至于张家,也未必没有向上爬的意思。 张氏被姚昭说的羞愤难言,眼泪要落不落的挂在眼睫上,看起来可怜的紧。 锦瑟在侧听得分明,心知自己若不反抗便会被送进宫,她才不要去做伺候人的奴才! 扑过去抱住张氏,她向姚望哭诉:“父亲!父亲!你要看着他逼死我们吗!” 姚昭生的同程氏更像,姚望一见他,便想起与自己不睦的嫡妻,以及一直不对付的小舅子,听他这样言辞犀利,语气先自添了几分不耐:“你既然唤她一声母亲,就要有对待长辈的恭敬,这样说话,不成体统!” 这样的话姚昭听多了,反倒不怎么在意:“父亲说的是——要成体统,既然如此,便递了锦瑟的名字过去吧,毕竟她是次女,最是合乎规矩。” 锦瑟听了这话,骤然大哭出声,张氏挂在眼睫上的泪终于落下,抱着女儿,母女俩哭成一团。 姚盛拉着姚瑾起身,也不说话,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姚望垂泪。 一眼望过去,当真得凄楚可怜,受尽委屈,姚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目光中全是心疼,最后,只将目光落到锦书身上,希望她能善识大体。 “好了,都省省吧,”锦书坐在一侧凳子上,淡淡的开口:“知道的是我们欺负人,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哭丧呢。” 她这话出口,最先反驳的就是锦瑟。 刚刚哭了一通,她妆容都花了,狼狈之余,倒是可怜:“你心肠怎么如此恶毒,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父亲,”她愤愤的看向姚望:“你听听,她说的是人话吗!” 姚望看着小女儿如此,心底也是痛惜,望向锦书时,难免带了责备。 “父亲别瞪我呀,”锦书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指甲,忽然笑了:“人好歹还知道关怀自己的孩子,可是您呢?” 姚望脸色一变,语气微厉:“你是不是糊涂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哦,我忘了,”锦书毫不畏惧的看向他,道:“父亲只是关心继母生的孩子罢了,也还算是人。” “疯了,疯了!”姚望哆嗦着站起身,指着她道:“没规矩!” “别生气呀,您有什么好生气的。” 锦书语气不快不慢,挑着眉笑了:“反正,我的名字都被报上去了。” 这句话比什么都有用,姚望一听,眼底便有了几分畏缩,坐回椅子上,讪讪的住了嘴。 姚轩与姚昭脸色齐齐一变,面有怒意:“父亲?!” “收起你们的恶心嘴脸,”锦书没去看两个弟弟,只是在张氏等人脸上环顾一圈,淡淡的道:“坐下来,说人话。” 3|打脸 “父亲也是无可奈何,”姚望脸色僵硬,看向锦书的目光也有些躲闪,嘴唇动了动,他低声道:“你别怨我。” 看一眼擦着眼泪,坐在一侧的张氏母女,与搀着弟弟起身的姚盛,姚望总算是有了些许底气开口。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皆是骨肉至亲,何必分得这么苛刻。” “阿轩与阿昭已经得了国子监的名额,阿盛与阿瑾却一无所有,我怎么好叫锦瑟再进宫,使得他们骨肉分离?” 姚望这样说着,也觉得理所应当,语气渐渐稳了起来:“只有递了你的名字到宫里去,那才公平。” 听姚望这样说,姚轩与姚昭皆是脸色铁青,目光冷凝的像是要杀人。 姚昭站起身,冷冷道:“国子监的名额我不要,叫锦瑟进宫去,姐姐留下!” 他这样开口,张氏目光禁不住一亮,没有顾及身边脸色一白的女儿,向姚望殷切道:“……夫君。” “你给我闭嘴!” 锦书冷冷将杯盏摔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连离得最远的姚瑾也不觉打个哆嗦,张氏张了一半儿的嘴,也老老实实的合上了。 她素日皆是温婉和善的性情,逢人也是笑语盈盈,骤然冷下脸来,莫名叫人不敢直视。 几个弟妹互相对视一眼,齐齐噤声起来,姚望暗自心虚,更是不曾言语。 “我没说你呀,母亲,”众人敛气息声,锦书反倒笑了,看着张氏,她缓缓道:“您要跟父亲说什么?说呀,好端端的,怎么停口了呢。” 姚望事先递了锦书的名字过去,张氏是知道的,更不必说,那还是她撺掇的。 在此之前,她想过锦书可能有的无数种反应,却独独没想到她这样云淡风轻,似乎被选定的那个人不是她一般。 莫名其妙的,张氏生出几分胆怯来,尴尬的笑了笑,没有言语。 她不吭声,锦书也不追着打,只含笑看向姚望,自语一般的,细细斟酌他方才说过的两个字:“公平……公平。” “父亲,”她轻声道:“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说这话的时候,亏不亏呀?” 姚望原本还觉心虚,见她这样咄咄逼人,脸面上便有些下不来,没好气道:“你们本就是骨肉至亲,何必非要计较的这样清楚,圣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果然不错!” “父亲这话说的不对,”被他这样说,锦书也不生气,只缓缓道:“人有远近亲疏,如何能兼爱众生。” “我跟阿轩阿昭,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可是跟另外几个比起来,却也只有一半相同。我的每一滴血,每一块骨头,都是向着两个同胞弟弟的,父亲怎么能要求我一视同仁?” 话说到这里,锦书不耐再去遮掩,只是挑起眉梢,直问姚望:“我这样说,父亲大概会觉得很失望,因为,您是真正的高洁君子,最是清高自持。” “现在,女儿有件事压在心里,不吐不快,可否请父亲解惑?” 姚望先是被锦书一通话噎的肝疼,最后硬生生往喉咙里喂了颗甜枣,想着已经报上去的进宫名额,也就忍了,阴着脸道:“你说!” 锦书也不在意他态度,环视一圈,道:“父亲既然早早递了我的名字上去,那方才阿瑾说,国子监的两个名额,给阿轩一个,再给阿盛一个,您为什么不吭声?” 她目光陡然犀利起来:“难道说您觉得,即使我进了宫,我的两个弟弟,也只能得一个名额吗?” 姚望当初的确是这样想的,如今明晃晃的被点出来,脸面上却下不来,恼羞成怒道:“不知是在哪里学得牙尖嘴利,只知道同尊长顶嘴!” “父亲这样觉得,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锦书懒洋洋的一笑,漫不经心道:“宫里,我是不会去的,国子监的两个名额,我也要定了。 父亲要是不肯,我就闹到国子监去,听听那些儒门出身的大家,是如何认定尊卑嫡庶的。” 她缓缓开口,目光讽刺,掷地有声:“您别拿名声之类的来唬我,我不在乎。脸面算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大不了就是青灯古佛,我落个自在。 您也别说叫我顾着弟弟们的前途,三思而后行,我自问待他们掏心掏肺,要是他们觉得,我这个长姐连他们的一点名声都不如,我就只当一番心思喂了狗。” 她这番话极为硬气,事先将他们能想到的劝说堵得滴水不漏,姚望与张氏对视一眼,皆是脸色铁青。 姚轩与姚昭站起身,一齐开口,声音铿锵有力:“长姐如母,若有吩咐,我们自无不从!” 借着宽大衣袖遮掩,张氏的指甲几乎要伸进肉里去,目光一闪,正待说话,便听锦书开口道:“母亲别想着先委曲求全,将我劝下来,届时直接使点手段送我进宫,这种想法蠢得冒泡,连有都不该有。” “我狠下心来,什么都敢做,进了宫,随便找个贵人捅一刀,保管叫姚家鸡犬不留。” 她笑吟吟的扫一眼张氏与她的三个儿女,道:“即使是要抵命,我也不亏,母亲说,是不是?” 张氏心里确实有那个念头,被锦书的目光一扫,登时被其中的狠厉镇住,嘴唇颤了颤,没敢出声。 姚望气的浑身都在哆嗦,指着锦书,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锦书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沏了茶递过去,抚慰道:“我知道,父亲递了名字上去,若然更改,便是欺君,所以,我会进宫的。” 姚轩与姚昭目光一急,正待开口,却被锦书目光制止,反倒是姚望,目光亮了起来。 “父亲也别急着高兴,”锦书重新坐下,淡淡道:“我又不是菩萨,哪里会做无缘无故的善事,代人受过。” 张氏看出锦书是绝不会吐出两个国子监名额了,剩下的,便只放在叫谁进宫这里。 她虽偏爱儿子,却也同样喜欢女儿,不得不开口问道:“既然如此,你待如何?” “这话跟母亲说不着,还得父亲拍板才是。” 锦书轻抚发间的玉簪,含笑道:“父亲年近四旬,是不是也该想想,自己百年之后,姚家何去何从?” 张氏登时反应过来——她想分家! 或者说,她想借助这个时机,帮助自己两个弟弟在将来的分家中谋取大头! “锦书!”素来一派温柔的张氏不得不厉声呵斥:“你父亲尚在,就公然提起这个,是要诅咒尊长吗?!” “我同我父亲说话,同你有什么关系?” 锦书同样冷下脸来,寒声道:“我唤你一声母亲,你可别真当自己是我母亲。你若是记不起来,我便提你一句,年关时分,你到了我母亲牌位前,也不过是个妾!” “父亲!” 她斜一眼张氏,一字一字的问姚望:“今春三月,新选的宫人便要入宫了,你确定——要为一个继室,撕了姚家的脸吗?” 姚望一直都以为自己的长女温柔和善,尽管偶尔也会针对继妻,却也是为了两个弟弟,今日见她如此,几乎要认不出了。 接连被她逼迫,姚望自是又气又恼。 换了别的子女,他兴许直接就给送到长安外的庄园去关起来了,偏生程家人难缠,又极为护短,他还真是不太敢惹。 连这次递了锦书名字进宫,都是趁着锦书舅舅程玮不在干的。 姚望不想跟程家拼的鱼死网破,也不敢去赌这个女儿敢不敢孤注一掷,只好咬着牙忍下来,慢慢商谈。 “你闭嘴!”瞪了一眼张氏,他转向锦书,几乎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你说,究竟要如何?” “很简单,按规矩来。” 姚望已然让步,锦书也不咄咄逼人,开门见山道:“阿轩是嫡长子,继承祖宅,谁也说不出二话。姚家的庄园、铺面、古董字画、地产,以及账面上的银子,他要拿五成,父亲可有异议?” “长姐!”姚望还不曾开口,姚盛便咬着牙道:“父亲有四子二女,整整六个孩子,大哥自己就占了一半,那我们呢?活该去喝西北风吗!” “别朝姐姐叫嚷,这与人无尤,”姚轩淡淡看他一眼,道:“祖制如此,族规也是如此,大周律如此,你若不情愿,只管怨你生身母亲是继室,怨你自己不会投胎,关姐姐什么事!” 张氏刚刚才被姚望斥责一句,正是噤声之时,听到这里,却也不得不说话了。 要不然,来日她真的要跟儿子一起出去喝风! “夫君,”她笑的有些勉强,半分都不曾作伪,哀求道:“你说说话啊。” “这有什么好说的,”姚望面色难言,姚轩则开口冷笑:“母亲,你嫁给父亲之前,不知道他是娶过妻的吗? 媒人登门的时候,不曾告知于你,他有一女二子吗? 出嫁之时,父母不曾同你讲过,日后分家继承,嫡长子是要占一半的吗?” “您别说的好像是我们欺负人一样——若不服气,只管到京兆尹去问,到大理寺去问,到刑部去问,到户部去问。” “要是您高兴,去敲登闻鼓,请圣上亲裁,也是一条门路。” 姚昭语气轻缓,讽刺意味十足:“——大可不必惺惺作态,平白叫人恶心!” 4|决然 左右已经撕破了脸,姚昭说的也极不客气,半分脸面也不给张氏留。 一席话问下来,张氏面色已是青白不定,面容都有些扭曲。 姚望在侧看着,面颊不由抽动几下,看向锦书,沉声道:“好!” 他看向锦书,道:“阿轩是嫡长子,占一半,可以。” “父亲既然首肯,那我们就继续说道。” 锦书颔首一笑,道:“阿轩是嫡长子,占了五成,阿昭是嫡次子,按制,是应该占家业两成的。” 她这样慢悠悠的细数,张氏听入耳中,却似钝刀子割肉一般,一阵一阵的疼。 姚轩占了五成,姚昭再占两成,留给他们娘仨的,岂不是只剩了三成? 只消想想,她都觉得心口闷痛,嗓子腥甜。 姚望心知这是规矩,等闲容不得改,面上却也有些不赞同,试探着商量道:“阿盛与阿瑾,毕竟也是嫡子……” “父亲别急,我还没说完呢,”锦书语气和缓下来,道:“阿盛与阿瑾毕竟也叫我一声长姐,我也不会叫他们出去喝风,便饶一成与他们。家业一分为二,前头两个占六成,后头两个占四成,如何?” 前边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声气凌人,现下平和下来,姚望反倒觉得不习惯,顿了顿,才道:“你愿意退一步,这自是好事。” “父亲,有些话既然说了,便痛痛快快的说个透亮。” 锦书环视一圈,道:“祖父与祖母去世之时留有遗言,将自己私房尽数交与嫡长孙阿轩,二老还在天上看着呢,他们去世时,不仅仅父亲在侧,族老也在侧,父亲总不会食言而肥,不肯认吧?” 张氏此前听她松口,四六分家,还暗自舒一口气,听得这番言语,却觉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老太爷与老夫人去的虽早,可架不住那会儿姚家还没败落,私库里的好东西还不知有多少,只怕整个姚家加起来,都未必比那里头多。 她倒是心狠,竟全数划过去,半分不给别人留! 锦瑟没见过老太爷和老夫人,自然不知道二老留了多少东西,但只看张氏如丧考妣的样子,就知道绝对少不了,眼睛马上就放起光。 “你少胡说,祖父祖母有东西,为什么不留给父亲,不留给别的人,只留给大哥?分明是你们想独吞!” “你大概不知道,”锦书瞥她一眼,道:“祖父与祖母病的时候,父亲因公到了外地,是我母亲衣不解带的照料,那时候,父亲膝下只有三个孩子,嫡长孙最是金贵,留给他有什么不对?再说,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他们为什么要分给你?” “你!”锦瑟语气顿住,恨恨的瞪了她一眼。 “好,”姚望脸色有些灰败,却还是应了:“那是老太爷临终吩咐,我自然不会更改。” “将话说开,大家都做个明白人,多好呀。” 锦书笑的温柔,看向两个弟弟,毫不避讳的当着姚望与张氏的面嘱咐:“娘亲去世的时候,姐姐是最大的,她将祖父祖母的私库钥匙,以及自己和祖母的嫁妆钥匙一并给了我,叫我妥善保存。” “余嬷嬷,李嬷嬷,”她唤了一声,便见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入内,向着众人施礼后,道:“姑娘。” 锦书依次看着两个弟弟,目光温柔,道:“余嬷嬷是祖母身边用惯的老人,李嬷嬷则是母亲的乳母,母亲与祖母的嫁妆单子,我这里有一份,她们娘家手里有一份,官府那里备案过一份,两位嬷嬷手里也有一份,姐姐既然要离家,便将自己手里这份给你们,你们千万仔细收着,不要遗失,也别出纰漏。” 她这样说,分明是有了告别的意味,也是怕姚望与张氏私下夺取,索性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免得他日再生波折。 姚昭与姚轩对视一眼,都有了泪意,却也不想叫张氏一众人看笑话,只肃声应下:“是。” “之前,娘亲与祖母陪嫁中的铺面门头,都是我在打理,明日你们一起到我那里拿账本,顺便见见负责打理生意的唐叔,同他说说话,不需为此耗费心思,萧规曹随即可。” “我那儿的人,许多都是娘亲留下的,要不便是从小跟着的,我离家后,便叫他们到你们那儿去,谋个活计,人手要是多了,便安排给唐叔,他自有办法。” “姐姐要是不在,你们更要照顾好自己,做不成的事情,便去找父亲,父亲帮不到的,便去找舅舅。” 说着说着,她便笑了,看向姚望,道:“我听说,舅舅在东南立了功,再过一阵,便要再升一升了。” 姚望同小舅子不睦,又是文官,本就被武官出身,且官位高于他的程玮压一头,要是程玮再升,更是没好日子过。 心知那是锦书有意说与他听的,脸皮一抖,姚望也没吭声,算是服软了。 该说的都说完,剩下的便是姐弟之间的私语,大可不必在这里声张。 锦瑟站起身,向姚望道:“话都说的分明,父亲已然首肯,口说无凭,还是立下字据为证吧。” 她环视一圈,目光依次在弟妹们与张氏、姚望面上扫过,终于道:“一式四份,父亲手里一份,弟弟手里一份,外祖父家一份,宗族中一份,父亲意下如何?” “都是一家人,白纸黑字写下来,难免会伤及情分。” 姚望虽然首肯了这样的分配方式,可对于老太爷与老夫人留下的私库,还是有些心热,顿了顿,道:“姚家祖地远离长安,族老们年迈,如何请人作证?大家心中有数即可,无需为此劳师动众。” “亲兄弟,明算账,为了防止他日生出什么伤及骨肉感情的事情,还是立个字据为好。至于宗族那边嘛……” “父亲不必多虑,”锦书善解人意的一笑,道:“四叔祖家的堂哥今年入京赶考,老人家也想沾一沾帝都龙气,早早便动身,随孙儿一道入京了。” 她侧过脸,透过半开的窗扇去看天边的晚霞,莞尔道:“现下,只怕已然入了长安。” 姚望听长女如此言说,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她早早计算好的,前头说那些危言耸听的话,只怕也是赶着自己进套罢了。 想通这处,他脸色不由忽青忽白一阵,忍了又忍,终于闷声道:“依你便是!” 看向身后的仆从,他吩咐道:“取笔墨来!” 这便是打算先行写出四份,届时公证人到了,再一次盖章签字了。 姚望脸色难看,张氏也好不到哪里去。 素日里她与锦书也不是没起过争执,只是碍于情面,但凡不是紧要的事情,便各自退一步了事。 哪曾想这个继女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细密狠辣,这一回大抵是因为触及到她底线,才遭到迎头痛击。 这样短的功夫,一席话连打带消下来,竟硬生生给两个弟弟争了那么多,也叫自己输得这样惨。 不说是将来分家的比例,只消想想老太爷与老夫人留下的私库,她便是剜肉一般的疼。 丢掉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说不想要是假的,但是只看锦书敢当着他们的面安排,只怕是早有主意,贸然伸手,决计讨不了好。 眼睫颤抖几下,张氏心底有了几分畏惧,暗自庆幸锦书很快便要入宫,不会久留家中了。 锦书懒得去看张氏神色,姚望黑着脸奋笔疾书,她便低头去看张氏的小儿子姚瑾。 大抵是被她方才的气势吓到了,素日蛮横的姚瑾始终低着头,半靠在胞兄姚盛身上,没敢看她。 锦书也不在意,只笑吟吟的瞧着他,柔声道:“阿瑾真聪明,一看便是伶俐像。” 他年纪小,却也听得出这是夸人的话,只是,还不等笑出来,便听锦书继续笑道:“刚才,父亲一问国子监的名额,你就知道推一个给阿盛哥哥,我猜,母亲一定教了很久吧?” 毕竟是年纪小,姚瑾听她一言戳破,脸上或多或少的带了几分畏缩,下意识的看向张氏。 张氏面色讪讪,强笑着道:“小孩子不懂事,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锦书,你别搭理他。” “小孩子才更应该好好教导呢,”锦书语气淡淡,道:“不过,这也是我杞人忧天。” “有这样的母亲悉心栽培,阿瑾他日必定鹏程万里,富贵无边,”她微微一笑,语气深深:“——母亲,恭喜呀。” 她这样温柔的语气说着祝愿的话,落在张氏耳中,却像是最恶毒的诅咒,脸皮一颤,算是给了个笑,却没应答。 姚望动作很快,按照之前商定的内容写了四份条例,锦书依次看了,便收起三份,还了一份给他。 “话就说到这里,”她笑盈盈的问:“几位还有别的事吗?” 姚望脸色晦气,张氏也好不到哪里去,姚盛姚瑾以及锦瑟亦是如此,锦书见了也不在意,走到姚望面前去,跪下身,恭敬的给他叩头。 “父亲,”站起身的时候,她轻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叩头了,就此别过。” “你在说什么胡话,”姚望一整晚都被她追着打,这样来一回,颇觉莫名其妙,见她态度软下来,火气也就上去了:“真是疯了不成!” “我没疯,也很清醒,”锦书混不在意他的态度,站起身,道:“都是骨肉至亲,我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您选了继母与新生的儿女,我选了同胞的弟弟罢了,人皆有私心,本就无可指摘。” “可是,我也不能不怨。” “都是您的儿女,可您连问一声都没有,就叫我顶了锦瑟的名额,到那吃人的地方去。” “我也是俗人,没办法不恨。” “父亲,”她带着两个弟弟走出正厅,背影挺直,像是亭亭的竹,只是临出门的时候,方才淡淡道:“父女之情,自此两清,从此再无干系,各自安好罢。” 5|梨涡 事情既然定下,锦书便不会拖沓,请了外祖母与姚家四叔祖过府,在二老的见证之下签字盖章,痛快的定下了来日分家诸子所占比例,以及老太爷私库、老夫人和锦书母亲嫁妆的归处。 姚望脸色黯淡,不知是被锦书那句两清的话打击到了,还是被家中一系列变故惊到了,人也恹恹的,按部就班的签了字,盖完章之后,便坐在椅子上出神。 姚家四叔祖是锦书特意请的,又是长辈,怠慢不得,来日说不得还会用到,所以待到事毕,她亲自将老人家送出府去。 程老夫人还有话叮嘱锦书,也没有急着离去,只坐在椅子上喝茶,对于一侧欲言又止的姚望视若无睹。 外孙女的名字都递进宫了,这会儿再做出悔意模样,他不嫌自己恶心,她还觉得膈应呢。 锦书送了姚家四叔祖回来,程老夫人便拉着她往她院子走:“多的话也不说,且带外祖母去看看你都准备了些什么,免得有所遗漏。” 外祖母只生有一子一女,锦书母亲为长女,舅舅为幼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难过,连带着对女儿所出的三个孩子格外亲厚。 锦书看着程老夫人强自忍着的泪意,也觉得心酸,却不好表现出来,叫老人家更难过,便笑了一笑,扶着她往自己院子去了。 “锦书。”她要走出厅堂的时候,姚望叫住她。 “宫中不必别处,花销格外大些,”姚望有些踌躇,递了一卷银票给她:“你带着吧,行事也方便些。” 锦书也没推辞,接到手里,向他淡淡一笑,既不亲近,也不疏远:“谢谢父亲。” 姚望眼神闪烁不定,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摆摆手,往后边去了。 程老夫人到了锦书房里,对着她收拾好的包袱看了一遍,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她是去做宫人,又不是做主子,只能带一只小小的包袱过去,其余什么也带不了,那点东西,一眼就扫完了。 “你做事仔细,带的东西也实用,外祖母就不多说,”程老夫人擦了泪,握住她的手,叮嘱道:“宫里面负责你们这批宫人的刘尚宫,同我沾着亲,我送了消息给她,委托她多加照料,你若是有事,便去求她帮忙。” “到时候,她会将你分到个清闲些的地方,也好度日。” “你素来谨慎,到了宫里去,就更要如此,凡事莫要张扬,也不要太过忍气吞声,熬过几年,就能出宫了。” 外祖母低低絮语,锦书听得心酸,怕她忧心,只含笑一一应了。 程老夫人将心中所想都说完了,才自袖中取出一沓银票,递到她的手里:“别的东西可以少带,钱却不行,见了管着你的内侍嬷嬷,你也别小气,好处给的多了,日子会好过得多。钱没了可以再来,苦挨了,可就白挨了。” 老人家的心意,锦书也不推辞,点头道:“您宽心些,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程老夫人看着她,就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不由潸然泪下:“你爹那个混账东西,居然叫你替别人进宫,他明明知道,你……” 锦书笑了笑,握住外祖母的手,没有言语。 张氏知晓今日会将文书定下,想着自己失去的东西,暗自气的胸闷,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懒得做声。 锦瑟坐在她身边,眼珠转了转,低声嘀咕:“娘,你为什么不叫我进宫?运气要是来了,我还能做娘娘呢!” 张氏出身小门小户,但是却不傻,狠狠瞪女儿一眼,道:“你是个什么资质,你自己不知道?心中没个成算,就别想着攀高枝,真当宫里头是个好地方?” “宫里有什么不好的,”锦瑟咬着牙,不满道:“穿金戴银山珍海味,不比我们家里好得多吗。” “穿金戴银的是主子,”张氏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你要是去了,那是奴才!” “——宫里头为什么要选人进去?还不是死的人多了。” 张氏压低声音,语气惊惧而胆怯,着意提点:“前些日子,宫里的死人堆起来送到外边去埋,你不知道吗!” 锦瑟下意识的打个冷战,飞上金枝的美梦消弭无踪,只是有些不满的嘟囔:“我没有这个福气,姐姐可说不准,到时候……” 虽然不喜欢,但是她也承认,锦书确实比她生的好看。 不说是她,便是加上她见过的,也没有比锦书更出众的相貌。 张氏嗤笑一声,点了点女儿额头,冷笑道:“放心吧,别人或许有这个福气,她?绝对不会有。” 她懒洋洋的抚了抚发髻上的金钗,觉得出一口气:“别说是做凤凰,别惹来杀身之祸,就是她的运气了。” 锦瑟听得不解:“怎么会?” “你忘了,”张氏得意的一笑:“她脸上最像亲娘的……是哪里?” 锦瑟先是一怔,随即会意的扑到张氏怀里去:“我就知道,她到哪儿去都讨不了好,娘果然深思远虑。” “她最好仔细些,不说是出人头地,”张氏搂着女儿,轻轻一哂,得意洋洋:“别将自己搭进去,便是万幸了。” 三月初九这日,锦书便要入宫了。 临行之前,她回头去望姚府,居然觉得自己这十五年,过得有些恍惚。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离家。 毕竟是最后一面,锦书不想见不相干的人,只叫两个弟弟送到了门口,彼此叮嘱之后,便要分别。 只是别离容易,再见却难,深宫寂寂,还不知要多久。 姚轩与姚昭眼睛红肿,虽知再哭会叫姐姐难过,却也忍不住落泪。 “姐姐,”姚昭抽了抽鼻子:“你要照顾好自己,我跟哥哥在家里等你。” “好,”锦书伸手摸了摸他们的脸,勉强一笑,安慰道:“多大的人了,居然还掉眼泪。” 她是长姐,母亲去世之后,每每照拂两个幼弟,说是姐姐,实际却是半个母亲。 话说到这里,想着自己大概好些年见不到他们,也觉得鼻子发酸。 不欲叫他们难过,锦书强自忍了下去,叮嘱道:“姐姐不在,你们不要疏忽学业,等进了国子监,更要努力念书,出人头地才是。” 姚轩与姚昭看着她,坚定的应道:“是!” 深深吸一口气,锦书用力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殷殷道:“你们是亲兄弟,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顾,千万千万不要生出隔阂,叫别人钻空子。” “姐姐一去,虽不知何时回来,却也能时不时的送封信,”她目光沉静,凝声道:“你们好好念书,要给姐姐争气!” 两个半大男孩子一起掉了眼泪,口中应的极有力:“是!” “回去吧,”锦书最后为他们擦了泪,不敢多留,转身上了马车:“姐姐走了。” 马车渐行渐远,她忍住掀开帘子去看的冲动,没有回头,伸手擦去眼泪,收拾自己的仪容,不叫自己显得狼狈。 她要进入一段新的生活,不能在一开始就这样不体面。 马车进了宫城西侧的安福门,便缓缓停下了,锦书下了马车,远远望一眼巍峨壮丽的宫阙,微微笑了。 此次宫中拣选宫人,是在六品及以下官员之中选的,锦书父亲官居从六品,又有正五品的舅舅,在一众姑娘中,家境还算是好的。 入宫前,都是家中娇养着的姑娘,现在要做伺候人的活计,落差不可谓不大,可锦书在侧看着,也没人蠢的将自己的不情愿展露出来。 也是,哪有人是傻的呢。 程老夫人之前仔细打点过,锦书入宫不久,依照顺序在负责的嬷嬷那里明确身份之后,便见到了刘尚宫。 她是尚宫局的二位尚宫之一,正五品女官,在宫中权柄不可谓不大,靠着这位远房亲戚,锦书若是不出差错,便可以极顺当的度过自己的宫中生涯。 轻轻向刘尚宫施礼之后,她便低垂眼帘,默不作声。 刘尚宫心中很满意锦书的举止,也欣赏她恰到好处的沉静。 宫中毕竟不是养鸟的园林,喜欢叽叽喳喳。 这里喜欢安静与沉默,以及足够的谦和从容,太过于张扬的人,除非是有足够的底气,否则,都是活不久的。 刘尚宫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锦书分外明秀的眉眼上。 眉如远山,目似秋水,兼之以肤光胜雪,当真是极为少见的美人。 隐隐约约的,她心里起了一个念头。 “别怕,”刘尚宫笑吟吟的说:“抬起头来,叫我看看。” 锦书心下生出几分波澜,却还是顺应她的意思,抬头之后,微微一笑。 刘尚宫对着她看了一眼,面色隐约一变,目光中闪过一抹惋惜 锦书面色平静如初,重新低垂眼睑,没有言语。 刘尚宫莫名的叹口气,低头翻翻自己手上的册子,握住锦书的手,低声道:“到尚食局司药那里去吧,你既识字,便去做个整理药材的宫人,等闲见不到生人。” 锦书并没有飞黄腾达的心思,听刘尚宫这样安排,明了她的好意,含笑谢过之后,便跟着负责的女官去了。 “这样好的相貌,被贵人见了,不定要如何得宠呢,”刘尚宫目送她离去,喃喃自语:“只可惜……” 锦书没听见刘尚宫的话,察言观色之后,却看得出她眼底的惋惜。 她明白那是为什么,却不会觉得遗憾。 命里该有的总会有,不该有的,如何求也得不到,一味的强求,反倒会害了自己。 锦书的生母程氏,曾是长安闺秀中有名的美人,嫣然一笑时,比春日枝头上的桃花还要美。 若非姚老太爷早早与程老太爷定了婚事,这样的美人,还真轮不到姚望。 锦书生的很像生母程氏,也生有一副极出众的相貌。 除去眉眼处的相似,母女俩最为相近的,便是面颊上同样有一对梨涡。 皎皎面容上再添几分甜意,笑靥如花,本就是很美的。 先帝的徐妃,便是因为一双梨涡生的美而得幸,到后来,甚至将元后拉下马,自己做了皇后。 前不久,徐太后与陈王谋逆事败,圣上降旨,尽诛徐氏一族,陈王子嗣妻妾随之鸩杀。 徐太后在宫中多年经营多年,党羽众多,圣上以雷霆之势扫除余孽,一日之间处死的宫人内侍,竟有十之六七。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锦书才会被选进宫中。 巧的很,当年被徐妃拉下马的元后,便是圣上的生母。 在徐太后一系刚刚伏诛这种关头,无论锦书生的多美,在跟徐太后一般,同样生有一双梨涡的前提下,得幸的几率都接近于无。 甚至于,一个不小心,便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宫中这样的地方,祸事总是比福事多的。 前路茫茫,还是谨慎为好。 6|窃贼 新入宫的这些宫人皆是出身官宦人家,规矩倒是不需细教,只分配到各处去,叫上边的女官讲上一讲即可,并不繁琐。 锦书是刘尚宫吩咐人送过去的,司药也不为难,笑吟吟的讲了宫中规矩,便亲自带着她往住处去。 因着前番那场变故,宫人内侍十不存六,虽然新选了人入宫,却也不曾将人数补全。 也不知是占了这个便宜,还是司药有意卖她个人情,亦或是想要讨好刘尚宫,锦书自己得了一间屋子,不必与人同住。 她识文断字,也看过几本医书,便如同刘尚宫所说那样,被分去整理药材,将新到的归档,陈旧的剔除,虽然繁琐,却并不劳累,几日功夫,便同负责送药材的几个内侍混熟了。 负责做这种活计的内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深厚的资历,都是最底层的人罢了,除去每日里要忙的事情,时不时的,也经常被人欺负,倒是可怜。 有个叫安和的小内侍,就因为不小心开罪了上边的总管,被罚着在石子路上跪了一日,膝盖都险些烂了。 他年纪跟姚轩相仿,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些稚嫩,总是叫锦书想起自己家中的两个弟弟。 这样的底层内侍,本就是家中人没钱才进宫来的,手上的月例银子就那几个,全数用来孝敬上头的内侍,现下膝盖伤成这样,连药钱都出不起。 宫中人命微贱,太医院是不会搭理这些小人物的,连派个学徒过去看看都不肯。 锦书负责整理药房,时不时也要剔去些品质差的,左右也是无用,便自己按方子包了不少,叫相熟的内侍给安和带过去,或煎或敷药,无论如何,总算是帮一把。 入宫之前,锦书不是不怨的。 她青春正好,容色皎皎,找个情投意合的郎君,就能有自己的花好月圆。 现下深陷在宫中泥潭里,即使是能出宫,也是年华已逝,徒留伤感,怎么能不怨呢。 可真的在宫里呆了几个月,她才觉得,世间比自己苦的人,其实还有很多。 她虽在宫中过活,却也是正经的官家女子,不会被分去做粗活,受欺负。 银子撒得多,内侍女官们也会给几分关照,刘尚宫与她沾亲带故,只要做好了手头上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刻意为难。 这样想想,她其实应该知足。 或许是锦书送过去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安和伤的不重,半个月后,她便在药房见到了他。 “锦书姐姐大恩,我给您磕头了。”等到四下无人时,安和便跪下了。 “快起来,”锦书慌忙掺他起身:“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安和坚持给她磕了三个头,依旧跪在地上,道:“姐姐的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怎么能不谢?” “再不起来,叫人看见,还不定生出什么说法呢。”锦书半真半假的吓唬他。 这句话显然有用,安和忙不迭起身:“姐姐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也只能帮着跑跑腿,若有吩咐,只管开口便是,我绝不推三阻四。” “我成日里待在这儿,遇不上什么事情,”锦书看一眼更漏,笑着道:“快回去吧,届时总管找不到你,可是要罚的。” 安和应了一声,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锦书负责的药房并没有什么珍贵药材,不然,也不会只叫她一个人看着了。 但对于宫里底层的人而言,这样最基本最廉价的药材,有时候,也是一种奢望。 因为廉价,所以锦书这边药材用的多,添补的勤些,一来二去的,她手头上倒是零零散散的余下不少药材。 左右不用也是扔,倒不如拿去做个人情,好的时候,兴许能救人性命。 如此一来,她的人缘倒是不错,有时候出门,经常会有人过去打招呼。 这里的工作不重,忙完每日的活计之后,锦书还能有一个时辰的闲暇。 她求了司药,寻了两本医书翻看,权当解乏,消磨时间,如此一来,日子倒是过得很快。 这日晚间,她正坐在窗前翻书,就听安和与安平的声音传过来了:“锦书姐姐。” 锦书自面前书卷中抬起眼,向他们一笑:“今日来的倒早。” 夕阳余晖淡淡,带着浅浅的金与微微的暖,她迎着光一笑,整个人都沐浴了一层光辉,像是将至未至的晚霞一般明艳。 安平笑着道:“姐姐生的真好看,我从没见过这样美的人。” 安和随之附和:“姐姐人美,也心善,前世必然是观音菩萨坐前的玉女。” 锦书笑着摇头,正待说话,便听兰惠带着淡淡嘲讽的声音传来:“是呀是呀,你们锦书姐姐这么美,简直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可惜了,怎么成日里待在这里发霉。” 安和与安平眉头一皱,下意识的要反驳,就被锦书目光制止了。 “兰惠姐姐好,”她笑吟吟的问:“怎么到我这边来了,月菊姐姐呢?” 兰惠入宫比锦书早,同月菊一起负责不远处的另一药房,资历老些,说话难免老气横秋,酸得很。 “新到了一批山参,月菊在整理归档,”兰惠斜她一眼,道:“这条路是你家的不成,别人不能走?” 她语气蛮横,隐有挑衅之意,锦书不欲多生是非,也没有理会:“自然不是了,姐姐好走。” 兰惠不想她这样客气,目中微有讶异,深深看锦书一眼,没再说什么,径自离去了。 安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得皱眉:“她素来凶蛮,姐姐还是当心些为好。” 他目光中有些担心,道:“我听说,她同崔尚宫有亲……” 崔尚宫,就是与刘尚宫并列的那位尚宫。 锦书目光微闪,笑着谢他:“我自会小心的,谢谢你们。” 安和与安平是送曼陀罗与车前草来的,那边的总管还等着交差,不能久留,同锦书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锦书将药材在簸箕里放好,只等明日出了太阳,再搬出去晾晒,记录在册之后,便熄了灯,锁门离去。 这本该是极寻常的一日,等到第二日,却生了几分波澜。 清晨时分,锦书到了药房之后,便敏感的察觉到几分异样。 她生性谨慎,做事条理,每日离去时,都会将药房归档整齐。 也是赶得巧了,昨日垂盆草缺了些,她特意将那抽屉往外拉了一点,好叫自己第二日记得报上去,今日来看,那抽屉却同其他抽屉一般,被带上了。 ——昨日她离开之后,又有人来过。 虽然来人很细致的清理过,但总不会一丝痕迹都不留。 锦书没有乱翻,目光在内室转了一圈儿,终于落在了窗户上。 插口那里有一道新添的印痕,一眼扫过去,像是旧时留下的刮痕一样,若不是锦书习惯日日在窗前翻书,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蹙起眉,锦书绕着屋子看了一遍,细查到底少了什么,又或者……是多了什么。 不怪她多心,而是在宫里,什么事都可能会遇上。 尤其是,在兰惠表示过恶意之后。 尽管未曾介入,但她借着刘尚宫的扶持在宫中生活,本身就牵扯到了两位尚宫之间的争权夺利,这样的前提之下,她不得不小心。 好在,探查的结果并不坏。 药房里没有多出来的东西,只是少了些药材罢了。 桑白皮,柴胡,泽漆,以及另外集中零散的药材。 需要这些的人,大概是生了肺病。 锦书擦擦额上生出的汗,暗自舒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心惊。 亏得她发现有人来了,探查一遍,否则,若是从她这里出去的药材里多了什么东西,那真是多少张嘴也说不清。 锦书没跟司药说这事,也怕是别人情非得已,只是悄悄的问安和,有没有人生了肺病,偷偷过来拿药的。 毕竟是翻窗进药房的,她猜想着,多半是内侍,而非宫人。 安和被她问的一愣,连忙解释说,绝不会是他这类底层内侍做的。 锦书好说话,也有善心,求一求便能办成的事情,不必冒风险,避开巡逻的侍卫自己去偷,要是被发现了,保管是死路一条。 孰轻孰重,大家都拎得清,没人会拿自己的小命冒险。 至于稍微高些的内侍,大可以名正言顺的开药,不必这样畏畏缩缩。 锦书仔细听了,暗暗在心里叹口气,叫安和不说同别人提起,便回了药房。 窃药的这个人很谨慎,也很仔细,若非那日顺手将抽屉带上了,锦书怕是也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能够躲过侍卫过来窃药而不被发现,既说明他很聪敏,也说明病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只取了该用的药,却没有多拿,还是有善心,不想给锦书添麻烦的。 只能通过这样的办法得到药材,他应该……很无助。 这之后小半月,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锦书查看来人取的药材,心里有几分底,自己按方子配了药,包好留在了药房。 几日之后,那药包被人取走了。 原先的位置上,却放了一把木梳。 大概是自己做的,很粗糙,伸手去触碰,觉得有些磨人。 锦书取起那把木梳,见到了压在底下的纸条。 字写的并不漂亮,歪歪扭扭的,却很认真。 谢谢你。 7|设计 锦书收起那把梳子,放到了自己的梳妆盒里。 虽然不值钱,做工粗糙,却也是别人的心意,她不会随意糟践。 在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将药包好,放在药房里,对方很默契的来取,也会时不时的留下一点东西。 有时是一只果子,有时是几颗糖,零零散散的,并不珍贵,却很用心。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再也没有来过。 锦书不知道他是谁,也无意去探查,虽然知道他万一被捉住,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还是忍不住的有些揪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一个辛苦生活的可怜人,她终究做不到无视。 好在,安和悄悄的告诉她,并不曾听说有人被巡夜的侍卫抓到。 锦书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既觉得松一口气,又觉得莫名担忧。 往好处想,可能是病人已经痊愈,不需要用药。 往坏处想,可能……病人到了另一个世界,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锦书在心里想了想宫中底层人的住处,以及对方来拿的汤药,心里有点沉。 多半……是后者吧。 这日清晨,锦书去司药那里交付上月的药材进出单据,核对无误之后,便打算返回药房。 药房昨日进了一批海金沙,她还不曾归档整理,又怕耽搁的久了,误了药性,自然急着回去。 等到了药房外,她先去看了晾晒在外边忍冬藤,触碰之后,觉得还是有些潮,便先回屋了。 进去扫了一眼,锦书就察觉到靠墙的空置抽屉被拉开一点,似乎是有意提示什么,过去将它全数拉开,才看见里面的那盒胭脂。 只是寻常宫人们用的那种,并不是什么好的成色,宫廷制式的琉璃盒上有一枝桃花灼灼,里面是胭脂色的莹润膏体。 锦书自己也分到过一盒,只是习惯不着妆,所以少用。 倒是那些出身平平的宫人,对这盒胭脂很是珍爱。 她将胭脂的盖子合上,便看见底下压着的字条,这些时日过去,他的字似乎写的更好了些。 我不会再来了,还有……谢谢你。 莫名的,锦书叹了口气。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七夕。 锦书入宫时,尚且是三月初,这会儿却是到了七月,委实称得上是日月匆匆。 七夕是独属于有情人的缱绻,于别人而言或许是触手可及的浪漫,似锦书这般深宫中的女子,却是远在天边的孤星。 许是体谅这些寻常女子的心绪,每到这日,宫中便会分发红绸结成的精致缎花,算是与民同乐一回,虽然无甚大用,却也是个慰藉。 大多数宫人对此皆是暗暗欢喜,锦书自己倒是淡淡的。 一朵缎花,便是再美,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终究只是虚幻,有什么意思呢。 一群宫人兴冲冲的去领了,难得的活泼起来,低声说笑着返回住处时,锦书才往分发缎花的女官那儿去。 那女官相貌平平,笑容却温柔,递给她一朵之后,道:“你生的这样好看,等到出宫,肯定会遇见自己的有情郎。” 锦书笑着谢她:“借你吉言。” 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色微醺,昏暗中更见映衬出两侧路径上的澄红宫灯,一眼望过去,有种喜气的暖。 锦书手中捏着那朵缎花,默不作声的往住处去,却听身后有人唤她,回身去看,原是司药。 “做什么呢,看你无精打采的,”笑着同她打招呼,司药道:“我人都过来了,你却浑然不知。” 锦书入宫之后,每每承蒙司药关照,想的又非大逆不道之事,倒也不曾瞒她:“入宫小半年,有些想家了。” “刚刚入宫的时候,我也想,”司药长长的叹口气,语气中有些难言的哀意:“可是,在宫里呆了一年又一年之后,我却连家人的面容……都记不清了。” 锦书被她说的一默,想要开口劝,却也不知从何说起,终于闭了口,沉默的同她慢慢走。 “你若无事,便随我一道走一趟吧,”司药向她示意手上的药罐,轻叹道:“宁太妃病了,这几日咳得厉害,今晚点了药膳用,我一个人倒也无趣,你便陪我走一遭去。” 宁太妃是先帝留下的妃嫔之一,膝下只有一女,素来是温和的性子,只留在宫中礼佛,很少出门。 锦书虽不曾见过她,却也是听人提过的,轻轻应了一声,沉默着跟在司药身后。 她为自己不小心戳到司药的伤心事而感到歉意,司药自己却毫不在意,笑着将话题岔到了宫中新近传出的趣事来,径自笑的开怀,锦书时不时的跟着说两句,一路下来,气氛倒也和畅起来。 二人边走边说,很快便到了宁太妃独居的福安宫,许是因为今日七夕,众人自在些的关系,四下里一片寂寂,只有清越的鸟鸣声,时不时响起。 宁太妃崇信佛教,素日里皆是闭门专心礼佛,连福安宫周遭也建成观音菩萨座前的莲池模样,极为清雅,佛意十足。 夏日里本是炎热,极为难捱,锦书靠近此处之后,却觉水汽袭人,清凉舒适。 司药走在前头,率先脱了绣鞋,端着药罐,赤脚迈上玉阶。 佛经中讲,泥土是污秽之物,不得沾染于净土,是以才有此般举止。 锦书头一遭到福安宫来,难免不知其中规矩,未敢出声去问,只同司药一般脱去绣鞋,赤脚跟了过去。 今日是七夕,《黄帝内经》中说:“男不过尽八八,女不过尽七七,而天地之精气皆竭矣。”则是将七夕作为女子寿数的一个轮回,是以这日本朝的女子皆不着袜,只赤足穿鞋,寓意直触天地精气,重开轮回。 虽是夏日,玉阶上却仍有些凉,锦书一脚踩上去,不觉微微缩了缩脚趾,又过一会儿,才觉得适应起来。 二人无言的拐过长廊,司药停下来,低声道:“老太妃不喜喧闹,若无吩咐,宫中人几乎不会现身,你在此等一会儿,我去去便来。” 锦书低声应一声是,便留在原地,静候司药送完药膳,与她一道回去。 进宫之后,因着面上这双梨涡的缘故,她极少四处走动,素日也只埋头于药房,堪称足不出户,现下这般出来走走,也觉周遭宫阙富丽堂皇,金玉生辉,不负天家声威。 左右四下里无人,司药一时半刻也回不来,锦书难得的大了胆子,往走廊的尾端去,拨开花树的叶子,细看不远处的莲池。 夜色微深,月色却明朗,洒在莲池之中,衬的一片皎洁,伴着周遭粉色的莲花,当真明洁雅致。 锦书不觉笑了,却瞧见莲池中似有游鱼冒头,只是距离有些远,月光将莲池映照的波光粼粼,看的有些不清楚。 下意识的,她扶住栏杆,微微仰起头,往前凑了一凑。 只这一凑,她心便凉了半截。 不是那鱼生的难看,而是借着仰头的功夫,她瞧见了绘在廊柱上的凤凰纹路。 凤凰,历来是皇后与皇太后等嫡系皇族可用的纹路,绝不会出现在一个太妃的宫殿中。 换言之,此地……根本就不是福安宫。 ——她被算计了。 进宫之后,锦书过得太谨慎,以至于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宫中许多地方,都只是在别人嘴中听过几回。 她只知道宁太妃喜欢礼佛,福安宫周遭有莲池,却也不曾亲眼见过。 至于福安宫所处的位置,锦书也知道个大概,可司药挑的是小路,有说有笑的说着话,自然分了她的心。 她一个进宫几月、很少出门的人,根本察觉不出二人走到了别处去。 加上司药先入为主的说,她是要往福安宫送药膳的,所以锦书见了莲池之后,下意识的以为这里就是福安宫。 立在原地,呆了一会儿,锦书猛地反应过来。 ——赶快走! 宫中崇尚佛学,可真的将寝宫建成这模样的,也只有宁太妃一人。 这也是锦书这样谨慎的人,会粗心大意,掉进陷阱的原因。 可除此之外,还有一处的宫阙,也是这样的制式。 圣上登基之后,为了缅怀生母而建的怀安宫! 锦书叫自己冷静下来,一颗心却跳的像是即将冲出胸口一样,怎么也静不下来。 这是圣上为先太后所建宫阙,本就是为了缅怀已逝之人,难怪见不到侍奉的人! 一个宫人贸然跑到先太后的怀安宫里,本就是大不敬,更不必说,之前在司药暗示之下,她跟着脱了绣鞋,光着脚走了进来! 若是被人发现,再加上她这幅有些肖似徐妃的相貌,随即便是倾家之祸! 现在想想,司药恐怕是崔尚宫的人。 怨不得,之前的月菊能在刘尚宫掌管之下那样安泰,原来如此! 锦书头脑转的飞快,脚下步子也迈的飞快,却小心翼翼的压低了声音,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注目。 司药引她过来之后,必然是要将她自己摘出去的,既然如此,在司药远离此地之前,她都是安全的。 锦书从没有像这刻一样,感激自己那一瞬间升起的好奇心。 若非如此,她就真的没有半分活路了。 ——离开这里,立即! 8|圣上 锦书记性很好,绕过走廊,转了一圈儿之后,便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可是,还不等她松一口气,只过去一看,心就猛地沉了下去。 司药的绣鞋不见了,应是被她从别处绕回来,穿走了。 可是,她的绣鞋…也不见了。 像是有人在心里敲鼓,鼓点越来越急,催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锦书心知自己片刻都不能耽误,却也不得不耽误。 宫人们的绣鞋上都留有印记,只消细验,便能知晓究竟是谁的。 若是她此刻走了,绣鞋却在怀安宫里找出来,一样是死路一条。 心慌的厉害,头脑却出奇的冷静下来,锦书顾不得一侧的石子路硌人,赤脚将可能藏匿绣鞋的地方看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正心急如焚时,却忽的反应过来。 此地莲池环绕,若是藏东西,有什么会比直接扔进水里,更加方便? 她心底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忍住落泪的冲动,在岸边看了一圈儿,没过多久,便在一丛莲叶露出的空隙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可是……无济于事。 锦书会水,却也不能过去捡。 夏日衣衫本就单薄,沾水即透,虽是晚间,但若是遇上了人,她就没法儿活了。 希望近在眼前,却无能为力,那滋味委实太难受了。 锦书素来刚强,到了此刻,却也忍不住有了几分泪意,既怨,又恨,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无助与绝望。 瘫坐在地上,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低低的哭了。 她正低头垂泪,暗自心伤,却听不远处莲池有水声传来,有人淡淡道:“天又没塌,哭什么。” 锦书在此处转了几圈,也不曾注意到有别人在,骤然听得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不觉吓了一跳。 伸手擦了泪,她顺着声音,望向那艘停在莲池中的乌篷船。 夜色深深,虽有月色,却也依旧带着乌蒙蒙的昏暗,看不清晰。 她满心绝望之中,忽的闪现一丝微光,夜色中摇曳起来,将熄未熄。 乌篷船上的那人却也不再言语,四下只有低低的鸣虫声不时的响起,二人隔着一池清水,几株花树,一时间寂寂无言。 一个浪头打过来,锦书心中升起的那丝微光,瞬间消失无踪。 鼻子一酸,她眼泪隐隐将要流出,余光却瞥见那乌篷船晃了晃,那人坐到船头去,背着光,目光在她面上细看。 她在家的时候,凡事便要做的细致,进了宫也是一样,一丝不苟之中,叫人挑不出瑕疵。 今日遇到这事,却是将她平稳的心绪全然打乱了,整个人都隐约带着几分颓然。 鬓发微乱,朱钗下倾,春水迷离的眼眸含着泪,像是枝头将落未落的桃花。 隔着朦胧月色望过去,面容皎皎,当真动人。 他静静看她一会儿,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锦书正有些怔然,便听“扑通”一声,那人跳进莲池,往她绣鞋所在的那从莲叶处去了。 她不觉呆住了。 他捡了她绣鞋,也不停留,带着不停歇滴落的池水,径直往岸边,锦书所在的位置来了。 越靠近她,莲池的水便越浅,到最后,那人终于拎着那双绣鞋,大步到了她面前。 锦书呆坐在原地,目视他高大的身影渐近,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担忧。 她怔住,那人却不曾,衣衫尽湿,他也不在意,只半蹲下身,去捉她的脚。 锦书肤光胜雪,双足掩在鞋袜之下,更是皎然如玉,夜色之下,仿佛是一块流动的月光,一眼望见,直叫人想握在手里,细细赏玩。 他不曾言语,举止中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强硬,目光幽深难言。 女子的本能使得锦书清醒几分,下意识屈腿,将一双玉足收到裙摆里,略带几分惊慌的掩藏起来。 他笑了一下,信手捉住她脚踝,将那只绣鞋,穿回她的脚上。 她的脚泛凉,他的手却温热。 锦书像是进了一场荒诞而又飘渺的梦,既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也惶惶然不知应当如何。 被之前的一系列变故惊到了,她怔怔的坐在地上,任由他捏住自己的脚踝,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只看着他夜色中隐约而模糊的轮廓发愣。 那人也不在意她此刻情状,席地而坐,目光深深,缓缓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锦书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花瓣一样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沉默着将拨开他的手,她低下头,答非所问:“谢谢你。” 他顿了一下,目光犀利而沉默的看着她,没有再言语。 夜色深深,像是迷醉的幻境,花树的茂密枝叶与繁花遮蔽了月光,使得他们看不清彼此面上的神情。 锦书心里泛着月光的凉,额头却有些热,扶住花树站起身,目光无声的落在不远处的小路上。 她该走了。 虽然已经没必要像之前那样惊慌,但于她而言,两者究竟哪一个更好些,尚且是未知。 正是七夕,这样有情男女温情脉脉的夜里,锦书却有些心冷,像是遮住月的云,淡淡的,浅浅的,蒙了一层阴翳。 下意识的抿紧唇,她最后向他施礼,准备离开了。 他目光温绵中隐含锋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的一笑。 那笑意很浅很轻,刚刚落到空气中,就同莲花的清浅香气一样,消弭在这样难言的夜里。 锦书抬起头,却也看不清花树下他神情,只觉面容冷硬,轮廓分明,低头整整有些乱的衣裙,她转身离去。 他静静的看着她,道:“这就要走?” 锦书默然一会儿,反问他:“不然呢?” “明明是我先问你,”他语气舒缓,道:“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锦书眼睫低垂,扇动几下之后,终于再度向他施礼:“告辞了。” 一句话说完,她也不听他回应,便转过身,拂开垂落下来的花枝。 她脚步匆匆的越过那从山石,将自己心底的慌乱藏好,头也不回的往小径去了,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稍稍慢些,便会被撕个粉碎。 他唇角勾起一个锋利的弧度,大步跟上,伸手拉住她腰间丝绦,语气从容而威仪:“——谁叫你走了?” 锦书猝不及防的被他拉住,身子一晃,险些摔倒,亏得一侧有株垂柳,她顺势扶了一把,靠了过去,才站得稳当。 心扉似乎是被人猛地敲了一下,这瞬间,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神情慌乱,似乎是不知所措的小鹿,他目光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柔意来。 伸臂扶住树干,将她拘束在臂弯里,他凑近她面庞,声音低沉:“放肆。” 锦书半合着眼,眉头轻蹙,心中几转,终于有了决定。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全力将他推开,半刻也不曾停留,快步绕过莲池边的几株垂柳,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 那小鹿惊慌失措的逃走了,他也没有追,只是半靠在那株垂柳上,目视她窈窕的身影离去,消散在淡淡的清雾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抬头望一眼天上月,他轻轻念了一句,摇头失笑时,却瞥见地上残留的一抹艳红。 是一朵锦缎扎成的绸花,带着这样荼蘼的艳色,在夜间悄无声息的绽放。 她走的匆匆,不小心将它遗落掉了。 他弯下腰,伸手将它捡起,握在了手里。 锦书降生以来,从未像今日这般惊惶,急匆匆的回到住处,按着心口,犹自心慌。 宫中规矩何等森严,内侍侍卫皆是三两而行,衣从制式,绝不会有人身着常服,孤身一人在外。 至于皇子们,都尚且年幼,出行时皆是浩浩荡荡,更不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先太后的怀安宫里。 延续了几百年的规矩,哪里是这么容易被打破的,又哪有人敢轻而易举的打破? 除非,那个人本身就是规矩。 会在夜间孤身出现在怀安宫中的男子,除去圣上,还会是谁呢。 锦书没有飞黄腾达的志向,也没有飞上枝头的念想,今日撞上圣上,她并不觉得欢喜希冀,只觉得惶恐担忧。 倘若圣上厌恶她这张脸,因此处罚,她自是遭受无妄之灾,可话说回来,倘若圣上看上她这张脸,愿意恩宠,她也不会觉得幸甚。 母亲身体不好,锦书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照顾两个幼弟,比起同龄的姑娘,她更加的成熟,也更加深谙人心。 宫中妃嫔多是出自名门贵府,她却只是寻常的官家女子,倘若侍奉君上之后失宠,只会给姚家惹来灾祸,为两个弟弟招致噩运。 花无百日红,她不觉得自己能得到帝王的真心。 退一万步而言,即使是得宠,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姚家门第如此,下一任帝王登基,想要搓圆搓扁,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至于自己生子,扶持他登基称帝这样的事情,锦书更是想都不敢想。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那太狂妄,也太遥不可及了。 靠在门扉上,她无力的坐到了地上,目光凝滞的望着屋内径自亮着的烛火,仿佛是画像一般,一动不动。 ~ 往日里,圣上往怀安宫回含元殿后,总会郁郁许久,今日不知怎么,却大不一样。 宁海低眉顺眼的迎上去,借着奉茶的时机,不易察觉的打量他面上神色,心中或多或少升起几分疑惑。 圣上敏感的察觉到他的视线,也不曾计较他冒犯,反倒笑着问了一句:“怎么?” 宁海心底一松,脸上带笑,顺着他语气,试探着道:“圣上心绪……似乎极佳。” 圣上低低的应了一声,往内殿去解了外袍,这才坐到椅上,对着殿内的宫灯出神,神情专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宁海识趣的没有多说,只静静侍立在一侧。 许久许久之后,他以为圣上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才听见圣上吩咐他。 那语气柔和,是极难见的缱绻,他道:“你亲自去,替朕办件事。” 宁海恭敬的颔首,静听吩咐:“是。” 总管听了吩咐,匆匆往外殿去了,接替他入内殿侍奉的内侍却不知何意,唯恐哪里出错惹祸,直到惶惶然的将寝殿的帷幔放下,才歇一口气,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就听圣上笑了。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借着不远处的晕黄灯光,他透过帷幔,极小心的往里看了一眼。 圣上平躺在床上,手中拈着一朵缎花。 嫣红娇妩,极是鲜妍。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轻手轻脚退出去的时候,他瞥见圣上将那朵缎花放置于枕边,低声自语,意味难言。 “——唯愿婵娟入梦来。” 9|奉茶 锦书在屋内枯坐了一夜,目视那支蜡烛径自放着光,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跟着僵硬起来,似乎是凝结成冰的水,稍一用力便会碎开。 初晨已至,旭日东升,晨曦的阳光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息,斜斜的投到了屋内,映的她满面明媚,似是朝阳。 扶着一侧的桌案,锦书站起身来,缓缓舒一口气。 不管怎样,她的日子总要继续。 胡乱的梳了妆,她换了衣裳,连早饭都没用,就如同丢了魂儿一般,往药房去了。 还不等人到门口,就看见在门前张望的安和与安平了。 “姐姐今日怎么来的晚了?”安和蹙着眉,有些担忧的问:“可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今日清早,他与安平负责送当归过来,按照往常,锦书早该到了的,这一次却不知为何,他们等了半刻钟,才瞧见她的影子。 “没什么,只是今日犯懒,起的晚些罢了。” 锦书看他一眼,将自己心中思绪遮掩过去,看一眼斜对面的位置,勉强挤出一个宽慰的笑:“这是怎么了,老远便听见那头的喧闹声。” “也是可怜,”安和面色微暗,摇摇头,低声向她道:“司药昨夜出门,不知怎么,掉进千波湖里了,偏生那时候巡逻侍卫才刚刚过去,也没人听见她呼救,她又不会水,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 “是呀,”安平也跟着附和,语气中是生死无常的的感慨:“今日清晨,有人去司药房里寻她,才知道她昨日便不曾归,还不等差人去找呢,就听巡逻的侍卫来报,在千波湖中……” 司药死了。 昨日还对着自己笑语盈盈,引着自己往陷阱里去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淹死在千波湖了。 忽然之间,锦书心头一凉。 真正无常的,哪里是生死之间的命运轮回,分明是世间权势的无上威赫。 自以为能够将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可是到头来,只消别人轻飘飘的吩咐一句,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里是帝都长安,大周王朝的中心,无时无刻不是风起云涌。 她身处皇朝宫阙,执掌帝国权柄的天子脚下。 这样的地方,所谓的生死大事,或许,只是别人眼里的笑话。 锦书听得手指一僵,亏得是缩在袖中,也无人察觉。 顿了一顿,她才轻声道:“司药也还年轻,当真可怜。” “是啊,”安和跟着应声,正待继续说句什么,忽的收敛起面上神色,躬身施礼:“刘尚宫。” 锦书心下微惊,回过身去,便见刘尚宫笑吟吟的过来,不等她屈膝行礼,便先一步握住她手腕,亲热的拍了拍。 “锦书,”示意两个内侍退下,她上下打量锦书面容,笑容深深,别有一番寓意:“早就觉得你是有福气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锦书被她超乎寻常的亲近惹得心下一惊,却也不好硬生生将手抽出,只是勉强一笑,低声道:“……尚宫大人。” “含元殿里缺个奉茶的宫人,总管点了你的名字,”刘尚宫笑着看她,目光在她未经妆饰,却依旧出尘动人的面颊上浮动一会儿,终于道:“回去收拾东西,随我过去吧。。” 锦书心头先是一紧,随即又是一松,到最后,反倒有些石头落地的释然,眼睑低垂,遮住了明眸中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她没有多问,只是低声道:“是。” “生的这样秀丽,又还年轻。”刘尚宫目光温和,带着难掩的勉励,自语一般低低说了两句,才用力握一下锦书的手。 “——日后的路还很长,你的福气,都在后边呢。” 锦书不是会多话的性情,闻言只是笑了一下,也没有多问,回去收拾了少得可怜的行李,便跟刘尚宫一道,往大明宫去了。 拐过穿山游廊,经过几道垂花门,又途径长廊后,她们终于到了含元殿外。 含元殿的总管宁海,是跟在圣上身边的老人了。 这种在高位者身边久留的人,虽然仍旧顶着奴才的名号,但在宫中大多数人眼里,却已经是主子了。 刘尚宫带着锦书过去,二人一道向他行礼。 他倒谦和,也不拿乔,向刘尚宫点头致意之后,才去看她身后的锦书。 锦书穿的素简,水绿色衣裙同其余宫人并无二般,明媚面庞却硬生生带着十二分的光彩,平白叫别人灰暗几分。 长发挽起,并无珠饰,只一支银簪清冷简洁的探入,身姿婀娜,出尘皎皎,果真动人。 便是见惯如花美人的宁海,也有转瞬的怔然,心底忽然冒出曾经听过的一句诗来。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怨不得呢,下意识的,他在心底这样感慨一句。 含元殿是天子之所,刘尚宫自是不得久留,笑着同宁海告别,最后叮嘱锦书几句,便告辞了。 该来的总会来,锦书目送她离去,心里倒也不慌,宁海不言语,她也不曾开口说话,只低垂眼睫,静静立在那里,似是日光下的一座剔透玉像。 她这样沉得住气,宁海眼底神色不由凝重几分,也不拖延推诿,便带着她往偏殿去,细讲含元殿内的规矩,以及圣上的喜好。 锦书不言不语,只静默的跟在他身后,一字字记在心里。 偌大的含元殿,自然不会只有她一个奉茶宫人,宁海带着她进了偏殿,便有一个年轻宫人迎上来施礼,笑语盈盈,颇为娇俏:“宁总管,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宁海笑着应了一声,向锦书道:“这是绿仪,也是含元殿的老人,你若有不懂的,只管问她便是。”说着,又同绿仪介绍锦书,叮嘱她多加关照几分。 绿仪听得宁海说的事无巨细,再去看锦书芙蓉一般的面庞时,眼底不由有些异色,口中却一一应下来。 锦书性情细致,听得也认真,跟着绿仪学了好些,总算是心中有底。 毕竟是官家女子出身,仪态谈吐不俗,饶是宁海挑剔严苛,也没瞧出什么毛病来,当日便叫她往前殿去听差了。 含元殿极是宽敞,锦书吸取前番教训,过来之前,便先行将各处位置牢牢记在心里,以防不测,却不曾想,第一次奉茶,便用上了。 正是七月时分,虽然已至晚间,夜风清幽,空气中却依旧有些烫意,伴着不远处梧桐树上不曾停歇的鸣蝉,无端叫人烦躁。 锦书端着漆金托盘进了内殿,便见含元殿内只宁海与几个内侍在整理略显凌乱的奏疏,见她过来,倒是有些讶异。 宁海道:“你来的不巧,圣上前不久往栖凤阁去了。” “左右离得不远,”他估摸一下二者之间的距离,道:“你现下过去,倒也来得及。” 锦书眉梢几不可见的一蹙,轻轻应了声,便往栖凤阁去了。 晚风轻和,似是垂柳的柔软枝条,她端着漆金托盘,步伐稳稳的登上栖凤阁时,正好听闻不远处高大梧桐树叶蹭在一起,随风发出的沙沙声。 昨夜一切似是一场大梦,此刻却如旧梦重温,她看一眼径自轻摇的梧桐树叶,心中似喜似悲,竟也难言。 栖凤阁建的高峻,她越过守卫在两侧的侍从,一步一步登上去时,背上细细的生了一层汗,既闷且郁。 栖凤阁里设了桌案与椅,轻纱缭绕,冰瓮陈列,方一入内,便觉凉气侵袭,身心舒展。 锦书低着头,眼睫同样低垂,走到桌案近前去,屈膝施礼,动作轻缓的将托盘中的茶盏放置桌上,便默不作声的侍立到一侧了。 也是借着这功夫,她才抬起眼帘,偷偷望了一眼。 昨夜走的匆匆,又是晚间,花树下昏暗难言,她连圣上面容都不曾看清,便慌不择路的走了。 这一次,借着不远处的宫灯漫漫,却能看个分明。 圣上坐在椅上,身着天青色圆领袍服,袖口收紧,腰系玉带,身姿挺拔,冷眼望去,当真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锦书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收回,垂眼盯着自己脚下的织金地毯,不再有任何举动。 圣上临窗而坐,原是在望着窗外孤月的,见她入内,却将视线目光收回,静静在她面上打量。 锦书心中担忧他说什么,又担忧他什么都不说,到最后,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想要如何了。 终于也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当昨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圣上端起面前杯盏,抬手掀开,饮了一口,才出言道:“只是七月,鸿雁未归,你怎么来了?” 锦书本以为他会问昨夜,又或者,会问些别的,忽的听他这样开口,说的莫名,不由怔住了。 “罢了罢了,”圣上笑着摇摇头,看她一眼,道:“退下吧。” 锦书心中隐约有些茫然,眼睫不解的眨几下,却也不好停留,再度施礼,转身离去。 七夕已过,虽只是一日间隔,夜空中的孤月却也不似昨夜缱绻。 顺着来时的路,她慢了步子,就着淡而皎洁的月光,回含元殿去。 两侧的花树径自吐露芬芳,粉色的花瓣映照了灯光,夜色中幻化为剔透的澄澈,斜斜的探出一枝来,挡了锦书的路。 锦书伸出手,动作轻柔的拂开,瞥见地上花影一颤,抬头去看天上那弯月牙,忽的福至心灵。 圣上说的,原是这个意思。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10|何意 锦书就这样留在含元殿了。 毕竟是天子近旁,诸事并不繁重,她只做好自己奉茶宫人的本分,便再无其他。 顶多,也就是帮着整理前殿的奏疏,不时开窗透气,选几枝花往内殿的琉璃尊中去,颇为清闲。 七夕那夜的微风与落花齐齐渐远,似乎只是她做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一切成空,除去一丝若有若无的思绪,什么也不曾留下。 锦书入宫之后,便一直守在药房里,素来少与人打交道,也不去探听宫中私隐,对于圣上唯一的印象,便是此前那场宫变中的杀伐决断,以及…… 七夕那夜,落在她脚踝上温热的手掌和耳边的絮语绵绵。 也是到了含元殿之后,她才渐渐知晓,圣上是不喜欢说话的。 一日之间,除去偶然间问几句政事,他几乎再无言语。 锦书不愿叫自己再想起那夜的事,只谨言慎微,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但真正在含元殿待了一月之后,她所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 圣上每日只是在前殿翻阅奏疏,得空便去紫宸殿,同几位臣工言谈,偶然间她过去奉茶,茶盏轻轻放到他手边,他也依旧低头翻看案上的奏疏,神情专注,一丝不乱。 既没有同她说话,也没有多看她一眼,似乎她与其余人并无区别。 她不知为何,却也无心去猜,只觉舒一口气,暗自宽心。 踮起脚也捉不住的东西,就不该去奢望,她不是没志气,只是有自知之明。 按部就班的恪尽职守,不多说,也不多看,等日子到了,便出宫去,这样就很好。 绿仪资历比她老,年纪也长几岁,只是相貌逊色几分,在此之前,含元殿内只她一个宫人侍奉,见总管带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来,不由自主的便生出几分敌意,等过一月,见锦书只埋头做事,并无他意,态度倒是转好许多。 锦书心知她是何意,却也不曾解释,绿仪待她客气,便轻轻应下来,话里带刺,久笑着含糊过去,不往心里记便是了。 她在含元殿待了一月,从七月一直到了八月,炎热散去,天气也渐渐转凉。 八月初三这晚,刮了一夜的风,第二日锦书便穿了略显厚重的秋衣,等到了含元殿内,见到绿仪时,不由微吃一惊。 外面这样冷,她却只穿件单衣,黛色的腰带将纤腰束起,更显得窈窕如柳,面貌虽不是绝丽,身姿却极婀娜。 绿仪瞧见她眼底的讶异,面上有些不自然:“锦书,你来了。” “是呀,”锦书道:“今日起得晚,人也惫懒,叫姐姐久等了。” 她生的美,人也纤纤,虽穿厚些,却也不显臃肿,衬着明眸皓齿,莞尔一笑时,叫人不觉自惭形秽。 绿仪不自觉的抚了抚鬓发上簪的月季,道:“你先进来歇歇,整理仪容,免得入殿冒失,这一次,还是我先过去吧。” 锦书在那枝沾着晨露的月季上一扫而过,点头应道:“好。” 绿仪虽生出这心思来,却也于她无关,可说到底,她并不觉得绿仪能得偿所愿。 绿仪在含元殿不是待了一日两日,倘若当真有这个资质,早就成事了,何需等到今日,才开始有意无意的暗示。 锦书对于圣上不甚了解,却也知他处决徐氏一脉时的冷血刚决,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往眼里揉沙子。 再说,还有宁海总管在呢。 锦书猜的并没有错,绿仪只是表露出这么一点儿意头,还不等进前殿的门,便被宁海总管骂了,没过多久,就抹着眼泪回到偏殿。 遇上这种事情,她安慰也不是,嘲讽更不行,索性借着更衣之便,避了出去,此前,绿仪连前殿的门都没进就被赶回来了,便由她先去奉茶。 她进去的时候,圣上正坐在书案前,听见有人靠近,也未曾抬头,只低头看着案上奏疏,大抵是遇上了烦心事,面色沉然,微微蹙眉。 锦书端着茶盏,一步步走的安稳,屈膝行了礼,伸手将茶盏放到圣上手边,见他未曾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边,侍立在侧。 大抵过了两刻钟的功夫,绿仪捧着茶点姗姗来迟,锦书低头望着脚下的地毯,等她路过自己身边时,才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 她面上的胭脂被洗去,鬓发中的那枝月季也被取下,重回往日的素净,只是眼角微红,将青瓷盘放置于案上,便退到一侧去了。 今日清早发生的闹剧,不知圣上是否听闻。 锦书在心底暗暗想了想,便将它抛之脑后了。 不管如何,总归同自己没什么关系。 她正对着脚尖出神,耳边全是外面风刮过树叶的声响,圣上却忽的抬起头,道:“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 他半靠在椅背上,轻轻问:“何意?” 圣上问的突然,内殿中人都未曾反应过来,彼此对视几眼,面面相觑之后,竟无人应答。 内侍宫人不得直视君颜,皆是低头垂首,宁海站在圣上身侧,不易察觉的环视一圈儿,终于将视线投到了静立一侧的锦书。 她低着头,同众人并无二般,似乎也不知圣上此言何意。 似有似无的,内侍总管在心底叹一口气。 绿仪抿了抿唇,手指在衣袖中搓动几下,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忐忑。 缓缓吸一口气,她低声道:“圣上……是在称颂文帝的仁善。” 圣上看她一眼,淡淡道:“哦?” 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字,绿仪却似是受了鼓励一般,微微抬声,道:“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乃是孔子之口,后被太史公收录于《孝文本纪第十》,借以称颂文帝仁政,德被四方。” 圣上神色淡然,不辩喜怒,隐约之中,甚至有几分冷然:“是吗。” 绿仪目光希冀,本是盼望能得到几分夸赞的,却不想圣上如此回应,看一眼冷眼旁观的宁海,脸色不觉微白,身体摇晃起来。 她面有畏缩之色,唯恐被怪罪多嘴,圣上却不再言语,自一侧取了一本奏疏,低头慢慢翻看,大概是将这一页翻过去了。 当然,只是大概。 第二日清晨,锦书再到含元殿的偏殿时,绿仪便不在了。 宁海特意过去同她说,绿仪新谋了差事,往别处去了,日后她便得辛苦些,将绿仪的那份也做着。 锦书低头应了一声,没有多问,便取茶去了。 宁海目视她身影消失,脸上依旧带笑,目光却微凝,神情之中别有深意。 他的徒弟看着他,压低声音,不解的问:“师傅,您不是说,锦书姑娘前途不可限量吗?可这么久了,圣上待她,也不甚亲近……” “你个小兔崽子,能懂什么。”宁海斜了他一眼,使得那小太监下意识的一缩脖子。 “倘若她一过来,圣上便幸了,反倒不会有出息。” 历朝历代的宫廷,被君主临幸过的宫人不知有多少,可别说的飞上枝头了,连得个名分的,都少得可怜。 随随便便就要了的,也只能当个玩意儿取乐,兴头没了,就会扔到角落里,任由它腐朽陈旧,最终归尘。 像现下这般,明明近在咫尺,却舍不得动的,才是真上了心呢。 “等着瞧吧,”宁海目光微敛,隐约有些喟叹:“她的运道……马上就来。” 11|郴州 一场秋雨一场寒,昨日落了一夜的雨,虽不狂暴,却也潇潇,当真寒意漫漫。 好在含元殿乃是天子居所,待遇在宫中最佳,在此侍奉的宫人内侍也跟着沾了光,锦书也早早躲进内殿,在暖炉边温了手,倒是不觉得冷。 天气渐渐转寒,她奉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留在前殿侍奉的时候也多了。 圣上待她依旧淡淡的,既不亲近,也不疏冷,同其余人并没什么区别,锦书见了,心中倒觉自在。 绿仪走了,含元殿便只有她一个奉茶宫人,宁海总管没有表露出想再添一个的意思,锦书也不去多问,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其余一概不管。 大周十日一朝,其余诸事皆是臣工上疏,再请圣上御览批示。 偌大帝国的十五道与三百六十州,林林总总的事情总是不歇,锦书在前殿侍奉时,见得最多的,便是圣上翻阅奏疏时蹙起的眉头,与案上小山一般,散了又聚的奏疏。 有时候,她也在心里悄悄的想,万人之上的天子,其实也未必那样自在。 圣上勤勉,每日皆是早早起身,对着桌案上的奏疏消磨,今日也不例外。 锦书按部就班的奉茶之后,便低眉顺眼的侍立一侧,如往常一般一言不发。 圣上依旧蹙着眉,停笔看了一会儿,才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随即又将目光重新转向面前奏疏。 殿外的日头从东升,至高悬,同此前那些时日一般,他都没有歇过。 锦书正以为圣上会如此一直到午膳时,他却将御笔搁在笔架上,对着案上展开的奏疏,沉默起来。 这本是同锦书无关的,她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看了一眼,便重新垂下眼睫,继续做自己的木头人。 直到圣上靠到椅背上,有些惫懒的揉了揉额头,低声吩咐:“过来,研墨。” 锦书进了含元殿之后,他还不曾如此次这般,主动吩咐过什么,这话一入耳,几乎没能反应过来。 一侧的宁海心中雪亮,碍于御前不敢做声,只向她递了一个眼色过去,着意提点。 锦书随即明白过来,微微屈膝,应了声是,便挽起衣袖,将一侧玉瓶中的朱砂倒入砚台中,适量的添水候,拿了桐烟墨,动作轻缓的研磨。 圣上靠在椅背上,面色淡淡,目光低垂,不知是在看案上开着的奏疏,还是……在看她挽起衣袖之后露出的,略带慵懒的半截玉腕。 他不言语,锦书自然也不会出声,至于殿内的一众内侍,更是敛气屏声,只当自己的锯了嘴的葫芦。 锦书动作舒缓,有条不紊的研磨了半刻钟,细看砚台中的赤色,觉得与素日里圣上用的相差无几,便停了手,将剩下大半截的墨搁在一侧,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 圣上扫了一眼砚台,抬眼看她,道:“研的不错。” 锦书轻声道:“圣上谬赞,奴婢不敢当。” 圣上笑了一笑,拿搁在笔架上的御笔蘸了一下,漫不经心的问:“在家的时候,也通文墨吗?” 这句话问的,既有些莫名,也有些危险。 锦书眼睑低垂,答得谦恭:“奴婢生母早逝,所以每逢她生辰忌日,便会抄录几卷佛经,所以略微懂些。” 圣上别有深意的看她,缓缓道:“看过《史记》吗?” 锦书气息微微一顿,道:“看过一些,只是囫囵吞枣,所以不通。” “是吗,”圣上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换了一个姿势,面对着她,低声道:“上一次,朕问的那句话,你果真不知吗?” “圣上明鉴,”锦书答得一丝不乱:“奴婢确实不知。” “罢了,”圣上微微合眼,缓缓道:“大概……是朕想错了。” 锦书低着头,没有言语。 她不吭声,圣上也不多话,只是一起沉默着。 案上还有散乱的文书,他伸出手,随意的整理出来,成了薄薄的一沓。 有一页正处在靠近锦书的位置,他伸手过去,她又低垂着眼,恰恰瞧见他食指与中指上,因为长久书写留下的印子。 虽然那里早就生了薄茧,但这样一看,还是很明显的。 不知为什么,锦书见了,莫名心中一动。 圣上似乎是累了,示意她将一侧书架上的空白信封取出,将他整理出的那薄薄一沓文书递过去,示意她将其封起。 锦书并不磨蹭,也不慌乱,伸手接过,有条不紊的做完之后,重新递回他面前。 “朕倦的很,”圣上摆摆手,语气疲惫,道:“你替朕写几个字罢。” 替天子执笔,便是前朝重臣也不敢,更何况是锦书这种初入宫廷的宫人。 “只写个信封,你怕什么,”她面色微变,正待推拒,圣上却先她一步开口,淡淡道:“朕还在,谁敢说别的。” 他语气浅淡,却不容拒绝,锦书顿了一顿,便抿了抿唇,轻轻应道:“是。” 她没敢取圣上用惯的御笔,只是随意捡了一只狼毫笔用,一边挽起衣袖,叫那半截羊脂玉一般的腕子露出来,一边低声问:“圣上,信封上要写什么?” 圣上似是真的有些累了,靠在椅背上,语气也轻泛。 锦书凝神细听,便闻得“陈州”二字入耳,见他不再多言,便蘸了墨,提笔写了上去。 圣上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看着她动笔,见着那两个字从她笔下出来,忽然笑了。 “错了,”他直起腰,伸手到她落笔处,道:“是郴州,不是陈州。” 虽然读音相近,可陈州隶属河南道,郴州却是隶属江南道的。 锦书听他出声,随即便反应过来,不觉脸上一热,面有赧然。 她出了错漏,圣上却不动气,只是挽起衣袖,伸手另取一只信封,重新放到案上。 锦书以为他是要自己写,微红着脸,将手中狼毫笔放回笔架,手才伸到一半,腕子竟被他握住了,不觉一惊。 圣上却不看她,只是拉她到自己身边去,握住她手掌,亲自带着她,将郴州二字写在信封之上。 锦书的手微凉,圣上的手却很热,被他握住之后,那股热气,似乎从他手上,一直传到了她身上。 亏得锦书生性沉稳,才未曾露出异样。 那二字写完,圣上便松开了她的手,目光只落在信封上,似乎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两处虽是南辕北辙,读来却相似,写错了也没关系。” “不过,”他道:“若要区分它们,倒也不难。” 锦书心中似昨夜秋雨纷扰,心乱如麻,圣上却微一侧身,目光直直望到她面上,缓缓道:“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锦书听得险些怔住,下意识的去看他,却撞进他深沉而辽远的目光中,几乎要被吸进去,心中一顿,面上不觉微热。 躲避般的低下头,她低声道:“是淮海先生的词。” 她将目光收回,圣上却不曾,只定定的看着她,似乎在探寻什么一般。 锦书被他看的眼睫轻颤,难以开口,只低头不语,默不作声,心中极是窘迫。 圣上笑了一笑,却将食指探入砚中,蘸了一指朱红,伸手敷到她唇上。 红袖添香,樱唇含情,当真……美极。 圣上目光中似有无边星河,熠熠生辉,锦书心绪正乱,听他在侧说了一句,心跳都险些失衡。 他看着她,低声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12|同寝 圣上此言说的亲近,更是别有深意,锦书听得一怔,心思几转,才反应过来。 她依旧低着头,眼睑微垂,便是圣上离她这样近,也看不出她眼底神色究竟如何。 他似乎极有耐心,一句话说完,便停了口,只定定的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锦书心中杂乱异常,口中舌尖几动,终于轻轻说了句,这“也是淮海先生的名句”,便重新沉默起来。 圣上神色并无变化,目光也依旧温和,似乎那句话只是微风过耳一般。 也只有侍立一侧凝神注目的宁海,才瞥见他手指转瞬的僵硬。 眉头几不可见的动了一动,久经风雨的内侍总管,神色便回归平静。 锦书低着头,谦和而恭敬,圣上便只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问:“——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声音依旧低低的,语气却很坚定,毫无动摇之意:“奴婢知道。” 圣上顿了顿,又问:“不后悔?” 锦书抬起头,认真道:“不后悔。” 话说到了这里,她又不傻,自然明白圣上的意思。 天子至尊,对她说这样绵绵的、近乎情人间的低语,她不可能毫无触动的。 可是她不愿意。 她不过是小官之女,出身平平,除去一张出众的面孔之外,自觉没有什么能吸引人的地方。 可是圣上呢? 他是偌大帝国的主宰者,是口含天宪的君主,天下都任他予取予求,区区美人,难道见得会少吗? 锦书有自知之明,并不觉得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 他只是见多了主动攀附过去的女人,见多了谄媚讨好的女人,所以对于那些感觉到厌倦而已。 当他偶然间,见到一个待他谦恭却不甚热切的女人时,却提起了兴趣。 那并不是真情,也没有实意,只是单纯的、男人对女人的征服/欲和占有/欲。 等到手之后,玩上一阵,她便会被抛之脑后,忘到九霄云外去。 或许会有几日荣宠,或许会有几日光耀。 可那之后,无论是她,亦或是姚家,都没有办法应对来自于后妃之间的报复与仇视。 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两个弟弟,还有待她至亲的舅舅和外祖母,她不敢去赌帝王虚无缥缈的心意会持续多久。 那真的太愚蠢了。 唯一能够叫她庆幸的是,圣上态度并不强硬,天子至尊的胸襟也宽阔,甚至于,他给了她自己选择的机会。 锦书不会答允,也不能答允。 圣上是聪明人,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事实上,她猜的一点儿都没错。 圣上目光深深,在她面上注目许久,终于合上眼。 “罢了,”他低声道:“你不愿意,朕非要强求,也没意思。” 锦书心底松一口气,正色向他屈膝:“奴婢谢过圣上。” “回去歇着吧,”圣上声音似乎并无异状,也只有宁海借助角度的便利,才瞥见他隐约收紧的下颌:“是朕唐突,吓到你了。” 短短片刻功夫,锦书一颗心却在嗓子眼儿走了几个来回,听得圣上这样说,也不推脱,再次屈膝示礼,退了出去。 她与他之间,隔着身份的无形鸿沟,从头到尾,能够决定一切的人,也都不是她。 圣上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如何安置她。 锦书说话利落,行事也不拖泥带水,告退之后,便转身离去,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她走了,圣上却依旧坐在原地,面色淡淡,目光却沉了下去。 宁海看出他心绪不佳,却也不敢贸然开口,暗地里却不免有些悔意。 ——方才圣上一开口,他就应该借故出去的。 到了这会儿,殿内只有他们二人,气氛委实称不上是和美,当真窘然。 只是到了这会儿,他自己也有点儿摸不清了。 要说圣上对锦书没意思,那他肯定是不信的,可若说是有意,难道就这样轻飘飘的放过去了? 按照宁海对圣上的了解,他可不是会轻易言弃的人。 这二人之间,还有的磨呢。 锦书头脑中还有些昏,直到瘫倒在自己房间里的床榻上,才算是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面上淡然,心底却也惊惶,只是被她很好的掩饰住罢了。 即使圣上气度斐然,不会同她计较,却也是大周君主,至高天子,轻轻吹一口气,便能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是不怕的。 好在,就现下的情状来看,大概是结束了。 说来也是滑稽,绿仪千辛万苦求不到的东西,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送到她面前来了。 偏生,她还要不得。 摇摇头,锦书苦笑一声,躺在塌上,合上了眼睛。 虽然并没有做什么繁重的工作,可她心里,却是累极了,委实应该好生歇一歇了。 等到第二日清晨,锦书进含元殿之后,圣上待她便如同往常一般,全然看不出昨日的异样,似乎是打算叫她继续留在这里。 这或多或少的,叫锦书有些讶异。 ——她还以为,圣上不愿再见自己,会将她远远的打发掉。 好在,这样也还不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锦书也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直到十月初六这日,圣上在麟德殿广宴群臣,大醉而归,才在风平浪静之中隐约荡起汹涌的波浪。 晨间时,宁海便早早吩咐,圣上会回去的晚些,叫含元殿的一众内侍早些散了,无需久留。 是以这日晚间,锦书眼见外边渐渐暗了下来,便往内殿去依次关窗,预备离去。 还差东侧的几扇窗未曾合上时,便听圣上声音有些模糊的近了,带着浅浅的醉意与疲倦。 “河东道匪患已久,总不得根治,明日叫梁珂往含元殿来,朕亲自问他。” 宁海低低的应了声“是”,随即便是靠近的脚步声,锦书不好再不做声,徒惹误会,将面前那扇窗合上,便迎上前去施礼。 圣上果真有些醉了,被宁海搀扶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外边天有些阴,怕是会下雨,”锦书答道:“奴婢将窗户关上,再行离去。” 内殿的窗户关了大半,东侧的几扇却还开着,圣上轻轻“唔”了一声,便拂开宁海手臂,自己过去看了一看,醺然道:“果真如此。” 他半靠在窗前,回身问她:“带伞了吗?” 许是宴席上饮过酒,此时相距不远的缘故,锦书站在他面前,闻见他身上的酒香,淡淡的,并不刺鼻。 “不曾带,”她道:“天色虽阴沉,却也还未降雨,奴婢住处离这里近,不碍事的。” “朕觉得不好,”圣上语气淡淡,挺直腰身,到她面前去,低声道:“若是途中降雨,又该如何?” 锦书被他面上醺然惹得一惊,下意识的低垂眼睑:“左右也离得近,不碍事的。” 圣上低头看她,道:“你淋了雨,便会生病,朕要心疼的。” 锦书被他说得眼睫一颤,不易察觉的后退几分,轻轻叫了一句:“圣上。” 她说:“您喝醉了。” “并没有。”圣上看着她,缓缓答道。 “——朕清醒的很。” 这句话里面,似乎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意味,像是带着毒的香气,馥郁之中,潜藏着不易察觉的危险。 锦书心头像是绷紧的琴弦,一丝缝隙也无,顿了一顿,才轻轻叫了一声“圣上” 。 她往后退了一步,勉强遮掩住自己眼底的慌乱:“奴婢为您取碗醒酒汤。” 圣上久久不语,只静静的看她许久,伴着满室的奇异氛围,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一般。 明明是深秋的晚间,呼啸的风声都透着凉,锦书却觉得自己背上浅浅的生了汗。 眼见他不曾应声,便屈膝施礼,先行退下。 圣上看着她,眉眼低敛,忽的一笑。 锦书被他笑的心头一颤,暗生惊疑,不着痕迹的想要后退,圣上却伸手勾住她腰带,手臂用力,将她拦腰抱起,径直去往内殿。 锦书猝不及防的离了地,嘴唇颤动,险些吐出一声惊呼。 圣上的手掌很热,胸膛也很热,也不看她神色,大步进了内殿,将她扔到床榻上。 “退下。”他头也没回,淡淡的吩咐内殿帷幔外,面面相觑的几个内侍。 那几人对视一眼,暗自皆有些心惊,宁海不动声色的上前几步,悄无声息的将帷幔放下,以目光示意他们噤声,随即一道退下。 内殿的窗扇关了大半,尚且有几扇在夜色中半开,秋风飒飒,随窗潜入。 退出内殿的前一瞬,宁海回望时,便只见内里灯架上晕黄而醺暖的微光,以及晚风中缱绻而轻缓的帷幔。 ——当真温柔。 锦书落在床上,一颗心也随之落地,却是摔得稀碎。 她有心躲避,圣上也曾有心成全,到最后,居然还是到了这地步。 短暂的慌乱过后,冷静的思绪开始占据主导,她深吸一口气,扶着床柱坐起身,平视站在她面前的圣上。 “您说过的,”锦书语气轻缓而暗含拒绝:“我不愿意,便不会……” 她微妙的停住,看着圣上,等待他的回答。 “可是,”圣上看着她,道:“朕后悔了。” 一句话说完,他再不不言语,只是伸手解了外袍,上了塌,俯身吻了上去。 许是饮过酒的缘故,圣上的唇齿间有清冽的酒香气,混杂了男子身上的木香,爽朗而清新。 锦书被他按住肩,身体贴在一起时,深深嗅了一下,竟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似乎与他一道醉了似的。 当男女之间的缱绻中止,彼此之间气喘吁吁时,她才听他伏在自己耳畔,低低的问:“为什么不愿意?” 锦书心性敏慧,随即便明白过来,圣上是问,她为什么不愿侍君。 身体的亲近与唇齿间的缠绵,迅速而有效的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舒缓了身份带来的那道鸿沟。 锦书半伏在他怀里,同样低声的答:“世间的许多事,本就是没有为什么的。” 圣上听得默然,顿了一会儿,才带着酒气,重新问她:“你觉得,朕的心意只是镜花水月,靠不住的,是吗?” 许是酒意使然,他问的如此直接,锦书初时一怔,随即便笑了。 “是。”她这样答。 “世间男女的情爱,本就是十分虚妄,愚不可及的东西。” 锦书也不遮掩,目光毫无躲闪的看着枕侧的圣上,缓缓道:“它看不见,摸不着,来的莫名其妙,腐朽的莫名其妙,奴婢不信这个。” 圣上看着她,再度默然片刻,方才问道:“即使是朕说的,你也不信,是吗?” “那日在前殿,圣上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当真是极美的情话。” “奴婢相信,那一刻,圣上是真心实意的。” “可那又能怎样呢,”锦书笑意中有些微苍凉:“这样的心意,只是一闪而逝,若说天长地久,奴婢是不信的。” 圣上大概是真的醉了,她说的这样放肆,他也不曾动气。 他只是一哂,不知是在笑自己,又或是在笑她。 锦书既不辩解,也不言语,只看着他笑。 如此过了一会儿,圣上才轻叹一句:“为什么不骗骗朕,说几句好听的?” “圣上睿智,”锦书唇边笑意淡淡:“奴婢若是自作聪明,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实言,得个清名。” 圣上低低的笑了,埋头在她肩窝,低声道:“当真灵透。” 这一句话说完,他也不等锦书言语,便继续问:“那日朕问你时,你便一分一毫也不动心吗?” “奴婢只身入宫,身无长物,唯一不是那么廉价的,便只有自己能够坚守住的本心了。” 锦书莞尔:“再则,圣上那话,还不知同多少人说过,奴婢若是为此动心,未免也看不起自己。” 她动作轻柔的推开圣上,在塌上坐起身:“奴婢出身微末,不敢奢望宫中荣华,只求在宫中平安度日,再过几年,返家罢了。” “女人的身体不过是外物,”锦书伸手解开衣带,晕黄灯光下的双肩似是玉兰,更显美人皎皎:“圣上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圣上躺在塌上,目光沉然,只望着她秋水一般静美却不乏坚韧的眼睛。 她也不闪躲,散着满头青丝,静静回望他。 片刻之后,居然是圣上先低头了。 “今日是朕孟浪,”他坐起身,拿外袍将她裹住,轻柔的搂到怀里,一道躺下了:“睡吧。” 锦书伏在他怀里,语气温柔:“好。” 美人在怀,温香软玉,圣上心中却没有什么旖旎艳思。 他这一生,有过很多女人。 明艳的,秀美的,温婉的,俏丽的,形形□□。 曾经他也以为,这就是世间男子所能得到的至高美色,无边春意。 到这一刻他才觉得,当你揽住她,却生不出什么欲念时,方是真正缱绻的情意。 圣上低低的笑了一声,道:“朕忽然忆起四个字来。” 锦书合着眼,问:“什么?” 圣上道:“——明月入怀。” 锦书微微一笑:“圣上谬赞,奴婢当不起的。” 她开口推拒了,圣上也未曾多言,顿了一会儿,等到锦书以为他已经睡下的时候,他才道:“其实……没有。” 锦书听得不明就里:“什么?” 似乎有些不好开口,揽住她腰身的手臂紧了紧,圣上才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样的话,除了你……朕从未同别人说过。” 锦书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他回答的是之间自己说的那句,“这样的话,圣上也不知同多少人说过”。 大概是夜色太深了,人心也太寂寥了,锦书居然在其中,听出几分情意来。 心头闪过些微的柔软,她合着眼,低低的应了声“是”。 她答得淡然,似乎只是耳边吹过一阵风,浑然不曾往心里记。 圣上看着她闭合的眼眸,久久不曾做声,一直到夜色渐深,锦书气息稳了之后,才低头在她唇上一吻。 很轻很轻,像是蝴蝶展翅一般的轻柔。 眉宇间添了缱绻,他声音低不可闻,像是对心爱女子的保证。 “——真的没有。” 13|情意 清晨的气息爽朗中带着朝气,像是夏日里草木汇聚在一道,散发出的生机勃勃。 这一日,锦书如同往常一样,醒的很早。 圣上却比她更早一步。 她半伏在他怀里,缓缓睁开眼睛时,就见圣上已经醒了,面颊近在咫尺,正低头看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醒了?”他看着她,这样道。 “是,”她怕圣上醉酒,记不得昨夜之事,徒生误会,便轻声解释:“您昨晚喝醉了。” “没有,”圣上看着她,道:“朕很清醒。” 锦书想起他昨夜醺然醉态,不觉一笑:“醉酒的人,都是不肯承认自己醉了的。” 圣上也笑了,深深看她一眼,低头去吻她白皙的肩头:“真的没醉。” “朕只是觉得,”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她面上,诚挚道:“已经被拒绝了一次,再开口问,很丢脸。” “若是借着醉后的时机去问,即使又被拒绝了,也不那么狼狈。” 锦书被他说的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不由一笑。 圣上半靠在枕上,见她面上笑意盈盈,目光不觉柔和起来。 伸手轻抚她眉眼,他道:“取笑朕。” 锦书轻轻拨开他的手,答非所问:“时辰已经不早,您该起身了。” 她说的话不对题,圣上也是一样,握住她手掌,他带着她的手去摸她的眉。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朕便觉得,你眉眼生的极美,当真动人。” 锦书想了一想,才知他说的是七夕那夜,在怀安宫外初见时的事。 眉梢微动,她不觉一笑:“还要谢过圣上。” 谢他不曾追究,谢他没有强求,也谢他肯这样同自己说话。 圣上也笑了,摇头道:“口不对心。” “既然要谢朕,第二日,你到含元殿的时候,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锦书目光一转,道:“圣上日理万机,奴婢些许小事,何须多提呢。” 圣上神色显然是不信她这说辞,却也不曾再问,手指轻轻拂过她眉宇,低声道:“当真好看。” 他目光温和,似乎不是君主,而只是同心爱女子说着绵绵情话的情郎。 锦书侧躺在塌上,对上他的眼神,忽的心中一动。 莞尔一笑,她伸手去触碰他高挺的鼻梁:“奴婢鼻子生的矮些,反倒羡慕您。” “羡慕也没用,”圣上揽着她,躺回塌上去:“又不能给你。” 只一夜功夫,二人便相熟几分,隔着一层身份造就的鸿沟,居然也能这般说笑几句。 锦书听得有趣,笑意尚停留在唇边,还未蔓延开来,圣上却凑到她耳边去,低声道:“不过,可以给我们的孩子。” ~~~ 今日并无朝议,也无甚大事,宁海既是含元殿的总管,也是圣上的奴才,最是知情识趣,自然不会早早过去搅扰。 他候在寝殿外边,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唯恐圣上有吩咐,却被错过去了。 徒弟殷勤的递茶给他,扫一眼内殿,低声问:“师傅,您觉得……圣上会给锦书姑娘什么位分?” “圣上的心思,谁能说得准,”宁海皱着眉喝一口茶,伸出四指:“我预计……最起码是这个。” ——四妃! 徒弟下意识的瞪大眼,好在还记得这里是含元殿,是以不敢高声:“怎么可能,便是再喜欢,出身也摆着呢。” 圣上正妻去的很早,登基时册封的也皆是府中旧人,未曾立后。 直到现在,宫中位分最高的,也不过是贤妃罢了。 皇后位属中宫,其下有贵德淑贤四妃,然后才是九嫔。 倘若真如宁海所说,这位锦书姑娘,可就是名正言顺的越过那些出身公府名门的宫嫔,成为后宫第一人了。 “有什么不可能的?” 宁海扫了他一眼,嗤笑道:“什么公府,什么勋贵,还能高过圣上,贵过圣上吗?” “在宫里,出身啊家族啊,都是虚的,”宁海望一眼内殿紧闭的门,沉声道:“圣宠与皇嗣,才是切切实实能捏在手里的东西。” 他正要提点自己徒弟,就听内殿里有声响传出,将茶盏放下,快步走到门边,恭声问过之后,推门走了进去。 锦书衣着齐整,鬓发如云,如往常一般向他施礼:“总管。” 宁海笑着躲开了,没有受她的礼。 虽然身份未定,她却也已经是圣上的人,他生受她的礼,未免说不过去。 不易察觉的看了锦书一眼,内侍总管心下生出几分惊疑,只是碍于圣上还在,未敢表露出分毫。 从脸上看,她可是……一点儿承恩过后的样子都没有。 ——怎么回事? 圣上已然穿戴整齐,正坐在一侧案前的椅子上,看着宁海眼底狐疑的样子发笑。 锦书心性沉稳,脸上一丝异样也无,向圣上施礼道:“奴婢告退。” “去吧,”圣上撑着下颌,懒洋洋的朝她一笑:“稍后的茶沏浓些,早些晾着。” 锦书轻轻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圣上,”宁海小心的道:“清晨喝浓茶,于身体无益。” 圣上看他一眼,语气轻和:“败火。” 宁海听得一头雾水,又不敢问,只笑了笑,压住满心疑惑,吩咐人入内侍奉。 圣上自然不会为他解释什么。 也只有在圣上往外间洗漱的时候,内侍总管才往床榻上扫了一眼。 整齐干净,并没有男女欢爱过后的痕迹。 他昨夜便守在外边,内殿既没有叫水,也没有吩咐人收拾。 想来,是真的不曾发生什么。 “这算是哪门子事儿啊,”宫中都是人精,徒弟也看出这一点,小心翼翼的问:“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 宁海自己还糊涂着呢,哪里能给他解惑。 ——怎么着,难不成是上了床,临了了,圣上又发现自己不喜欢? 不能啊,回想起圣上方才同锦书应答的样子,面上全是宠爱,可不像是不喜欢的样子。 ——那是怎么回事,锦书自己不愿意,给推了? 也不对呀,两个人说起话来,还是隐约透着亲密的。 宁海脑袋有点大,牵涉到圣上,又不敢胡思乱想,终于吩咐内殿的内侍道:“把嘴闭的严严实实的,不然,仔细你们的皮,知道吗?” 含元殿的内侍,第一要务就是嘴巴闭的严,一众内侍听了,当即规规矩矩的点头。 这一日就这样过去了,只是,却也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在宫中沉浮已久的内侍总管,第一次发觉,自己也不是那么聪明的。 不然,怎么看不懂圣上跟锦书的关系呢。 若说是不亲近,那是骗鬼呢,圣上待锦书如此亲厚,含元殿里任谁都看得出来。 可若说是亲近,直到现在,锦书可都没侍寝呢。 说来也怪,只是十几岁的姑娘,心思怎么这样稳得住,一丝一毫都不乱。 那日之后,无论见了谁,锦书都是同之前一般,该打招呼的打招呼,该行礼的行礼。 既不骄纵,也不气虚,只当没那回事一样。 圣上若是赏了东西,她便收着,若是冷了脸,也不在乎,什么时候都是淡淡的。 宁海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在人身上明白,宠辱不惊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不过,有一点,他却看得很明白。 这一回,圣上是真的栽进去了。 男女之间的情爱,同彼此之间的身份并没什么干系,无非是一个爱的深些,一个爱的浅些罢了。 不管什么时候,入局更深的人,总是会更加的隐忍退避。 即使是人间帝王,也不会有任何的例外。 他自幼跟在圣上身边,自认对于圣上是有所了解的。 圣上身边有过很多女人,但这样对待的,却只有锦书一个。 他规整克制的过了这么多年,年过而立才遇上这样能撩拨他心弦的女人,无论会如何热切,宁海都不觉得吃惊。 一本奏疏翻开,圣上目光在前殿中四望的时候,最后总会落到锦书身上去。 她也不抬头,只是低眉顺眼的垂首,神情淡淡,似乎是一座剔透的玉雕,始终沉默着。 对此一无所知。 也只有他,在圣上身边,才看得见他目光中柔情蜜意。 在这个时候,克制而又肃整的天子,也会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装作漫不经心的,将她望了又望。 窗外的日光漫漫,当真绵长。 14|画圣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十月中,秋风瑟瑟,愈发冷了。 姚望这会儿,正在前厅同两位来客说话,神色极为和气:“多谢两位前来送信,有劳,有劳。” 来者是宫中内侍,品级也逊色姚望,他本是不必这样客气的。 可这几位内侍却是出身含元殿,天子近处的。 莫说姚望一个从六品的小官,便是三省六部中的长官们见了,怕也会客客气气的打个招呼。 倒不是说这些他们畏惧这几个内侍,而是交个好,结个善缘。 ——指不定,自己哪一天便能用到人家呢。 用到了在临阵磨枪,可就什么都晚了。 姚望说的客气,那内侍也不拿乔,只是笑着摇头,客气的奉承几句,全了姚望的面子。 能够留在含元殿侍奉的,哪一个不精明,心知锦书是圣上的心尖子,眼见着就要飞黄腾达,更不会为自己树敌,平白开罪姚家人。 “姚大人,”笑着同姚望说了一会儿,那内侍便将话题转到了正处:“锦书姑娘托我给两位小公子带信,您看看,方不方便请二位公子出来?” 锦书进了含元殿侍奉,姚望是知道的,可也只限于知道罢了。 刘尚宫在宫中多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即使锦书真的被圣上看重,在名分未定的时候,她便嚷嚷的满城风雨,被圣上知道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是以她也不多说,只说是含元殿缺个人,要了锦书过去,其余的却是一句也不提。 姚望只是六品官,在长安连一滴水花都溅不起,当然也无从知晓其中□□。 之前这两个内侍登门,态度谦和的很,他还觉得满心不解。 到了这会儿,听那两个上了年纪的内侍极为客气的称呼一声“锦书姐姐”,心中便隐约明了几分。 入宫的长女……只怕是有了大造化。 他虽有些迂腐,却不愚蠢,这般一想,登时心中透亮,大喜过望,吩咐人去叫两个儿子过来。 姚望是明白了,张氏在侧,却不曾反应过来。 她出身平平,眼力不免差些,知道面前两个内侍是贵人,却不知道他们态度为什么这般和善,只以为是生性如此。 到了这会儿,听得他们点明要见那姚昭和姚轩,更是心中不平。 “他们还小呢,能懂什么,”张氏笑的温和,语气也慈爱:“锦书也是,不跟爹娘写信,却只给弟弟写,竟不知我们在家有多念她。” 宫中内侍皆是人精,眼见圣上对锦书如此亲厚,早早就将姚家的事情翻个底朝天,以备不时之需。 ——这不,现在就用到了。 那内侍看向张氏,心下不屑,却眯着眼笑了:“这位夫人是?” 姚望不是张氏那种没眼力的,听她这样贸然开口,心中就觉不妙,再听这内侍这样问,不由微微厉了声色。 “锦书之前不是已经给我们写过信了吗,这一回给阿昭和阿轩写,也是寻常,做什么大惊小怪!” “你这女人,果真头发长见识短!” 张氏嘴唇动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姚望训了,见他是真的生气了,脸色不由一白,讪讪的笑了笑,没敢再开腔。 姚望瞪她一眼,这才看向那二位内侍:“内子性情急切,见识也少,二位不要同她计较。” 那二人极是圆滑,自然不会发难,一起笑着摇头:“姚大人客气。” 两下里说了几句,姚昭与姚轩便急匆匆过来了,惊喜之下,脸上还隐隐带着汗。 “——父亲,姐姐来信了吗?” 姚望点头应了一声,那两个内侍却笑着向他们轻轻施礼:“二位小公子有礼。” 姚轩年纪长些,之前又听前去叫他们的仆从说过来人身份,见他们这样客气,不觉一惊。 避开了他们的示礼,他正色道:“该是我谢过二位才是,哪里敢受你们的礼。” 之前是两个内侍向他们卖好,姚昭与姚轩既避开,也不会再次强求。 那内侍自袖中取了书信,双手递给姚轩:“锦书姐姐挂念着二位小公子,只是身为宫人,不得离宫,这一遭我们二人出宫办事,便托我们送信过来。” 姚轩双手接了,在此道谢。 那两个内侍出宫办事,自然不会久留,将信交到姚昭手里去,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姚望脸上带笑,亲自送了他们出去,回到正厅之后,才叫了姚昭与姚轩兄弟二人往书房去,面色虽平静,却如何也掩盖不住眼底的雀跃之意。 “——你姐姐在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只看那两个内侍的态度,姚望也能猜到。 ——自己这个女儿,前途不可限量! 含元殿是什么地方,天子居所,如此一来,她得到的造化又是什么? 只要往深里一想,姚望就激动的心潮澎湃! “没说什么,”姚昭淡淡的看着自己的父亲,道:“姐姐只是说,她过得很好,叫我们无需挂念。” 这句话太笼统,也太含糊了,显然不是姚望真正想要听到的。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姚昭看着他,奇怪道:“父亲觉得,还该有什么?” 姚望被儿子一句话噎住了,那个念头在嘴边打转,却又觉得直接说出来,显得自己急功近利。 正有些犹豫呢,姚昭便笑了:“哦,姐姐还说了。” 姚望眼睛一亮:“什么,还说了什么?” “姐姐说,”姚昭脸上带笑,目光却有些冷:“——叫我们好好念书,不要给她丢脸。” 姚望一颗心被吊起来,随即又吧唧摔到了地上,看一眼儿子眼底掩不住的讽刺,知道他是有意讽刺自己。 虽说他也能直接将信拿过来看,可是毕竟要脸,做不出这种强抢的事情。 恨恨的磨了一会儿牙,终于摆摆手,示意姚昭与姚轩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虽说没能看见那封信的内容,但那两个内侍的态度,已经能够说明很多了。 姚望心里有了底,便私下里吩咐人去打探程家消息,果然得知近来刘尚宫与程家走动的勤了。 两下里拼凑起来,他心中一片明亮。 宫中老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既然如此明显的示好,想必锦书是极得圣上喜欢的。 虽然不知为何还没有册封,但总归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想明白了这里,姚望脸上笑意便多了起来,对着原配留下的两个儿子,也不再阴阳怪气了。 张氏敏感的察觉到他的变化,心中也猜出了几分原因,心中不觉有些悔恨。 ——早知道,就叫自己女儿进宫了。 倘若去的是锦瑟,这会儿光耀的可就是自己了。 姚望心中虽得意,却也知晓分寸,不敢张扬,暗自叮嘱姚轩姚昭,叫他们守口如瓶。 这紧要关头,他当然不会忘记张氏,厉色吩咐她闭紧嘴,若是坏了事,就将她休弃掉,连带着两个儿子,都不会再搭理。 张氏出身不高,也没有底气,此时见姚望狠了心,自然将嘴闭的死死的,只是察觉他如此薄情,心中难免郁郁,反倒病了起来。 姚望现下满心欢喜,哪里会去顾她死活,对着姚轩与姚昭这两个素来淡淡的儿子,也有了慈父心怀,功课学业也仔细盯了起来。 他这般行事,受到最大压力的,无疑是张氏所出的姚盛与姚瑾。 他们出生之后,一直都是隐隐将前头两位兄长压住的,母亲大病,自己又骤然失宠了,难免心中不平,乃至于不忿。 姚瑾年纪小些,对此无能为力,姚盛却是不得不争的。 只可惜姚望铁了心,任他们如何表现都是淡淡的,似乎终于发现姚轩与姚昭才是金凤凰,他们只是草鸡一样,只护着前两个儿子,倒是叫他们也尝了尝此前两位兄长受到的冷待。 姚盛心中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跟姚望这个父亲比起来,他还差得远呢。 这日傍晚,姚盛自外边回府,远远便见一个衣衫破旧的老者等在门外,见了他,凑过去问:“是姚家的小公子吗?” 姚盛近日心情本就不佳,看他跟叫花子一样,更是厌恶,耐着性子问道:“是,你又是谁?” “老朽姓齐,是令祖父的旧交,”那老者衣着平平,一双眼睛却明亮:“听闻他已然过世,特来拜别一番。” 姚家老太爷在士林中也曾颇有名气,只是这些年姚家败落,才渐渐地淡了。 只是,老太爷去了好些年,这个人居然到现在才来拜见? 姚盛在心底冷笑,怕是个打秋风的穷酸亲戚。 再者,老太爷的旧交怎么了,他又没见过老太爷,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那老东西临死的时候,把私库整个交给姚轩了,一个子儿都没给别人留,他的旧交,关别人什么事? 要管,也该交给姚轩管才是。 要是这老头子贪心些,按着姚轩吸血,将他榨干,那才好玩儿呢。 想到这个可能,他歪着头,看着装扮寒酸的老者,缓缓笑了。 锦书一进含元殿,便见宁海总管领着两个内侍,正动作轻缓的将案上的画作展开。 近前一看,她才认出来,原是前朝名画《秋雨寒江图》。 “这是怎么了,”她有些不解的问:“竟把它找出来了。” “锦书姐姐有所不知,”宁海的徒弟笑着解释:“远游西蜀的画圣齐元子回京了,圣上请了他老人家入宫,这幅画便是要赠与他的。” 国子监课业繁忙,博士们更是严谨,饶是姚轩与姚昭自幼勤学,也不敢懈怠分毫,唯恐辜负了姐姐一番苦心,丢她的脸。 那里十日一休,略微可以得些空闲。 可是实质上,虽说是休,学子们却也只能回家住上一晚,第二日便得匆匆赶回。 姐姐不在,姚昭与姚轩在姚家也没什么可挂念的,再加上姚望近来态度的转变,更是叫兄弟二人心中腻歪,不想归家。 姐姐或许能飞黄腾达,可也终究只是或许。 若是有个差池,又该如何是好? 父亲只想着来日荣耀万千,却不去想姐姐在宫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度日时又会有多辛苦。 只是不想归不想,毕竟有孝道为先,这种条条框框压着,他们也不能真的跟姚望这个父亲撕破脸。 兄弟两个人商量了一番,便决定每十日两人便挨着回去,既全了面子,不留话柄,也叫自己略微清闲些,不必见父亲与继母的嘴脸。 可巧,这一次回去的便是姚轩。 姚家诗书传家,程家却是武家,姚轩与姚昭都同舅舅亲近,跟着学了弓马骑射,年纪虽小,身体却强健。 国子监离姚家不算近,二人便分别备了马,如此往来。 这一日,姚轩刚刚到了姚家门口,便见有个老者等在那里,见他过去,极温和的问:“是姚家的公子吗?” “是,”姚轩上下看他一看,和气道: “老丈有何吩咐?” 齐元子同姚家老太爷是同年,只是一个入了官场,一个入了画坛,虽是殊途,却也亲近。 前些年的时候,夺嫡之争纷扰,他便避往西蜀去了,再不问世事。 等回到长安,才知故人已去,姚家已然败落。 想看看故友膝下子孙如何,是以特意着旧衣登门,试上一试。 有着前边姚盛的对比,此刻再听姚轩语气温和,齐元子心中便暗自赞赏起来,将那会儿糊弄姚盛的说辞拿了出来。 “老朽姓齐,与令祖父有旧,听闻他辞世,特来祭奠。” 姚轩目光在他身上迅速的一扫,正待说话,却瞥见府门那里有人影一闪而过,鬼鬼祟祟。 只看了一眼,他便认出那是姚盛院子里的小厮。 在心里讽刺的一笑,姚轩示意仆从将自己的马牵走,向齐元子拱手示礼:“齐先生往西蜀一游,景致如何?” 齐元子还等着诓人呢,却不想一个照面就被人翻了老底,暗自惊讶之余,又怕眼前的少年郎是在诈自己,便故意装起糊涂来。 “什么西蜀?”他皱起眉:“老朽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姚轩俊秀的脸上有些无奈,请他走在前头,道:“齐先生,你虽能够改变自己的衣着,却难以改变你自己。” “你食指与中指上有经年握笔留下的印记,并非是习字而留,而是作画,这是其一。” “方才抬手的时候,我看见你指甲缝中还有未曾洗净的赤色颜料,亦可佐证,这是其二。” “你外衣陈旧,里衫却是江南道出产的锦缎,如何也不像是清贫之人,这是其三。” “你言语之际,长安语音之中却带有西蜀语调,而改变一个人的语言习惯,却非一朝一夕之事,可见你曾久留西蜀,又或者,身边有极为亲密的西蜀出身之人,这是其四。” 他一连说了四条齐元子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瞬间就叫他气馁起来,随即又有些恼羞成怒。 一边跟着姚轩往姚家走,他哼道:“猜猜猜,做学问要脚踏实地,哪里能像是你这样,什么都靠猜!臭小子!” “好吧,”姚轩笑的温和:“这些都是次要的推测,的确很难发挥作用。” 齐元子心里舒服了一点:“这还差不多。” “只是,齐先生,您大概忘了,”姚轩推开自己书房的门,请齐元子进去:“我小时候,是见过您的,不需要什么推论,一眼就能认出来。” 齐元子:“……” 一点儿都不好骗,没意思。 姚轩带着齐元子祭奠过祖父,又往自己书房去取昔日祖父留下的笔墨,再回去时,便见齐元子正望着墙上的牡丹图出神。 见他回来,齐元子收回目光,别有所思的问:“这是你画的?” “并不是,是姐姐画的。” 姚轩回忆起了姐弟三人一起的时光,目光柔和,道:“她最喜欢牡丹了。” “倒是难得,”齐元子摸着胡子笑了:“现在的姑娘,心气都高得很,你问她们喜欢什么花儿,多半都说是梅兰,此外便是夏荷秋菊。” “她们才不说这句喜欢牡丹呐——都觉得那庸俗,失了清高。” “各花入各眼罢了,自是无可指摘,”姚轩也不介意,只是道:“姐姐说,傲骨铮铮的女子,极少有得善终的,倒不如牡丹繁丽,享尽俗世雍容。” “你姐姐啊,果真是个妙人!” 齐元子听得大笑起来:“再过几日,我便入宫去,指不定还能见到她呢。” “是吗?”姚轩听得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惜,我等闲见不得她,也只能时不时的写信,告知彼此境遇了。” 这话说起来扫兴,他低低的说了一句,也就不再去提,只是道:“齐先生作何打算,这几日便留在姚家么?” “怎么,”齐元子看他一眼,不虞道:“想赶我走?” 如今的身份使然,齐元子留在这里,还真是给姚家脸面了。 “那倒不是,”姚轩微笑道:“只是您是长辈,既然过来,也该知会家父一声才是。” “那小兔崽子,”齐元子显然是想起了什么,摆摆手道:“去告诉他一声。” 这会儿姚望还没有歇下,正在屋里同张氏说话。 张氏病了好些日子,面上失了颜色,人也恹恹的,只是知道自己儿子失宠,所以更加温柔小意的奉承着姚望,叫他畅意几分。 姚望听得心满意足,正待说话,管家就赶过来了,伏到他耳边去说了几句,就显而易见的变了脸色。 “——贵客登门,怎么也不知早些告知于我!” 齐元子颇负盛名,乃当世大家,能够到已经败落的姚家来,自然是大事一桩。 姚望最是在意这些门面功夫,吩咐人叫几个孩子过来,亲自去姚轩处,同齐元子问好。 夜色已深,姚盛更是早早睡下,被人从睡梦中惊醒时,自是极为不快,打着哈欠到了姚轩那里去,瞥见那个被迎到上位的老者,困意登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怎么会是他?! 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姚望一向觉得这个儿子机灵,这会儿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却反倒觉得呆头呆脑,有些丢人现眼。 “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他皱眉道:“还不过来,向齐先生问安。” 到了这会儿,姚盛也觉察出几分不对了,恍恍惚惚的说了几句只觉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话,就傻坐在一边,没有出声了。 张氏眼见着姚轩同齐元子相谈甚欢,心急如焚,连连给姚盛使眼色,示意他好生表现。 只可惜,从头到尾,姚盛都跟丢了魂儿一样,魂不守舍。 并不是他不像攀附一下关系,而是心中太过惊讶,反倒做不出什么反应。 见鬼了! 这平平无奇的老头,竟是世间闻名的画圣! 可是……他却亲手将他推到姚轩那边去了。 姚盛咬着牙,看姚轩跟齐元子笑谈时候的熟悉模样,只觉心中有一条名为妒恨的蛇,正一口一口的往自己肉里咬,每一口都见血,又疼又麻。 他脸上笑的僵硬,手指暗自捏在一起,眼底暗光一闪而过。 凭什么呢,都是姓姚的,好事却都属于他们! 15|衷肠 夏邑端着外皮红亮的一碟石榴往前殿去时,脚步略微放的重了些,缓缓的响,迎头便叫守在外边的宁海拿拂尘甩了一下。 “轻些,”他压着声音,皱着眉道:“吵了圣上,你担得起来吗?” “是,”夏邑拿衣袖擦了擦汗,低声应道:“奴才明白的。” 他觉得热,宁海自己也出了一头汗,明明是深秋了,那种心底闷闷的躁动,还是叫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圣上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喧闹,所以含元殿侍奉的内侍们,多是性情沉稳端和之辈,素日行事更是小心。 别说是胡乱插嘴开腔了,便是摔跤,也能摔得不发声响。 可即使是如此,也并不能保证安泰度日。 昨日,便有两个内侍在外殿低声说话被圣上听见,直接赶出去了。 虽说这下场是他们自找,但之所以敢这样,还是因为之前如此行事,圣上未曾禁止。 只是他们倒霉,撞到圣上气头上,难免会被发作。 圣上近来心绪不佳,别说是周遭侍奉的人,便是宁海这个跟了许多年的内侍总管,也暗自提起一万颗心来,唯恐哪里出了差错,恶了圣上。 巍峨堂皇的含元殿,较之往日的安静,似乎更有了几分萧瑟意味,肃凝至极。 天边的晚霞虽明丽殊艳,却也带着秋日的凉,淡淡的,叫人禁不住打个寒颤。 锦书端着热茶,一进内殿,就被宁海总管叫过去了。 “锦书姑娘呐,我求求您了,管您叫姑奶奶行不行?” 一把年纪的内侍总管看着她,低声苦劝:“我跟着圣上这些年,还没见他这般待人,您还是头一份儿的。” “前些日子不还是好好的吗,”宁海压着声音,苦大仇深:“怎么忽然就冷下来了?” “总管该去问圣上才是,”锦书莞尔:“我不过是个宫人,哪里能做得了主?” “姑奶奶,您对圣上热一点,哪怕是多说几句话,他也会高兴的,可别不理人。” 宁海劝她:“剃头挑子一头热,时日久了,会叫人心凉的。” 对着明白人,锦书也不含糊其辞,淡然道:“说凉就凉,可见那挑子本来就不热,没了也就没了。” “我说话实,您可别介意,”为着自己的日子好过,宁海苦口婆心道:“那夜您同圣上一道宿在含元殿,是记了档的,那就是圣上的人了。” “待到他日,别说是出宫嫁人,便是出宫,也不可能了,还是早作打算罢。” “我知道,也没打算再嫁人,”锦书抚了抚发上的玉簪:“我想的很清楚,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屈膝向他施礼,她道:“总管是好心,我都明白的,谢过您了。” “哎哟,使不得,”宁海避开了,向她示意前殿:“去吧,圣上还等着呢。” “嘴巴甜一点,说几句好听的,这事儿就过去了,圣上疼你,舍不得说什么的。” 锦书不置可否的一笑:“哦。” 她进去的时候,圣上正执御笔,低头批复奏疏,神情专注,只能见到高高的额头与挺竣的眉宇。 两侧的宫灯亮着,带着浅浅的温度,叫他肃穆面容柔和几分,更显温舒。 两个内侍守在一边,见她进来,一道松了口气。 她进来了,圣上也不抬头,只是垂着眼细阅自己所书批复,似乎没见到她一样。 他不言语,锦书也不做声,上前一步,将茶盏放到他手边,便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侧,如往常一般,低眉顺眼的侍立。 圣上眉头几不可见的一蹙,随即便如秋日的湖水一般,平复下去。 于他而言,这种不由自己控制的,突如其来的心池乍乱,还是头一次。 冷静而克制的度过了前半生,却在这档口遇到了这样美的变故。 这是年少时不曾有过的情思悸动,或许再也不会有了,不试一试,他不忍忘怀。 尽管锦书始终淡淡的,他也不肯气馁。 圣上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便一样一样的送过去,试探她心意。 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梦。 他若是赏东西与她,她只是收着,也不推拒,却从没有用过,神色似是佛寺前的腊梅,清淡之中不带情思。 当真绝情。 圣上虽肯放下身段示好,骨子里却仍旧有君主的倨然。 这样近乎青涩的情意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她始终不予理会,即使他是天子,也难免会困窘伤神。 一来二去,两人便冷了下来。 倒不是锦书怠慢,而是圣上沉着脸,不搭理她了。 那之后,也有人暗地里嚼舌根,说她太过拿乔,反失了圣心之类的讥讽嘲笑。 只是,那话传出去没多久,说话的人便不见了,借着这关系,锦书身边倒是清净许多。 她也心宽,对此只当不曾察觉,每日做了自己本职,便似往常一般候在一侧,似是观音玉瓶中的柳枝,安然之中带着沉稳,宠辱不惊。 圣上见了,愈发郁卒起来,却也没有言语。 如此一室寂静,一直到了晚膳时分。 圣上面色不虞,语气也沉,吩咐人摆酒后,便半合着眼,不说话了。 含元殿中最不缺乏察言观色之辈,内侍们自然能察觉出圣上不善。 不说是年轻的,便是宁海这种经过无数风浪的,也敛气屏声的侍立一侧,纹丝不动。 锦书收了茶盏,正要往外殿去,却被捧着酒壶的夏邑与夏林拉住了。 “姐姐救命,”两个人只差没流眼泪了,哀求道:“圣上面有怒意,我们毛手毛脚,唯恐犯了忌讳,还请姐姐帮上一帮。” 说到底,他们也是因为自己,才受了无妄之灾,倒也可怜。 锦书沉默一会儿,接了酒壶过来:“往日里,这时你们也该散了,早些回去吧。” 那二人心下一松,千恩万谢的去了。 锦书端着漆金托盘进了内殿,便见圣上盘膝而坐,手肘置于暖炕的桌子上,一手撑住下颌,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进来,目光才微微动了一下。 留在内殿的几个内侍对视一眼,悄悄的退了出去。 锦书似是没有察觉,走到近前去,向圣上屈膝施礼:“圣上安。” 圣上看着她,目光沉沉,道:“朕不安。” 锦书被他说的微惊,抬眼去看时,却望见了他眼底涌动的难言波涛。 突如其来的,她心中一颤,是似曾相识的波动。 圣上执起酒壶,自酌自饮一杯,才看向她,缓缓道:“朕很难过。” 这话有些难接,锦书听了,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圣上却不等她回复,笑了一笑,再度饮了一杯之后,问她:“会喝酒吗?” 锦书沉默着摇头:“不会。” 圣上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的伸出手来:“过来。” 锦书眼睑微垂,将自己手掌递了过去。 指尖堪堪落到他掌心,他便紧紧握住,臂上用力,将她整个人都带过去,顺势抱到了身边。 “陪朕待一会儿,”圣上揽住她,声音低低的:“别不理人。” 锦书半靠在他怀里,同样低声的道:“是。” 圣上听她这样说,便不再开口,也不动桌上御膳,只是为自己斟酒,一杯接一杯,总是不停。 如此过了许久,锦书终于伸手握住他手腕,低声劝道:“空腹喝酒伤身,圣上已经饮了许多,今日便先歇下吧。” 圣上手腕一顿,却不言语,只是挣开她手,将杯中酒饮尽。 锦书眉头微蹙,正待开口,他却低下头,含住她的唇,将口中余酒喂了进去。 辣辣的,带着有些呛人的醇香。 只是小小一口,锦书便呛得咳了起来,嗓子里像是进了一把花椒,麻麻的难受。 她伸手去推圣上胸膛,却未曾如愿,只好拿帕子掩口,连连咳了许久,面色不觉绯红。 圣上抚着她的背,等她平静下来,才低声问:“难受吗?” 锦书压住升腾起的咳意,正待开口,却听圣上开口了:“你不肯理朕的时候,朕也是这般滋味。”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深处仿佛有一颗星:“只多不少。” 锦书被他说得一怔,一时间,竟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 圣上却不看她,只是自一侧玉盘中取了一只石榴,边剥边问:“朕今年三十有一,年过而立,从未有过如此低声下气,可绕不过自己心意,总想再问一问。” 石榴鲜红的皮被剥开一角,露出里面乳白色的薄膜状隔阂,与鲜亮剔透的果粒,灯光之下亮晶晶的,似是夏日最红的芍药一般灼艳。 圣上停了手,看着石榴内里的密密红粒,低声道:“你还是……不愿意吗?” 锦书目光落在一侧晕黄着跳跃的灯火上,顿了一会儿,方才道:“奴婢是否愿意,又有什么要紧的。” 她语气极轻,话音却似有千钧重。 “你不肯,只是觉得男女情爱信不得吗?” “还是说,”圣上低声问她,语气愈发低切:“不愿意,同别人一道侍奉朕?” “世间凡俗女子,哪一个不想同夫君携手白头,相亲无隙?”锦书笑的淡淡,道:“奴婢只是庸人,当然不能免俗。” “可奴婢也知道,这是九重深宫,并非凡俗,所以不会生妄念。” 她毫不避讳的回望圣上,目光明彻:“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圣上定定看着她,目光黑沉,许久许久,没有言语。 锦书同他离得这样近,清楚的看见圣上抿着的唇与的收紧下颚,似乎是被拉紧到极致的弓弦,下一刻就会崩开。 如此无声的对视,持续了不知多久,锦书才听他道:“若是朕,以后……” 圣上只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锦书看见他额上绷起的青筋,似乎是某种极为激烈的情绪在血管中涌动,正觉微惊,他却低下头,将她按在怀里,猝然吻上她的唇。 迸发出所有热情一般,狂热中带着无限缱绻的吻。 大抵是饮过太多酒的缘故,他唇齿之间还带有难掩的热辣气息,同他的激烈动作一般,不容违逆的侵略性。 锦书推了两下,还未曾推开,便觉他咬住自己唇,痛楚袭来,随即便是甜腥气。 流血了。 如此这般之后,他却温和起来,细细的吻她的唇,动作轻柔的,将涌出的血尽数安抚下去。 抬起头,圣上目光在她面上几度逡巡,一丝不乱的神色中,终于显出几分倦怠与颓然。 “你来了之后,朕哪里也没去,”他伏在她肩窝处,低声道:“宫里人都在疑心,朕是不是偷偷剃度,做了和尚。” 锦书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圣上却握住她手掌,带着往自己心口去,叫她感受胸膛里有力的跳动,一下又一下。 “你若有意,”他看着她,目光与语气一般深深:“朕何妨效仿魏王,不复言及美人。” 16|木枝 这样浓情之语,即使是自寻常男子口中说出,也足够动人。 更何况,他是至高天子,威加四海。 这样的男人,对她说这样的话,铁打的心肠,怕也会动摇。 锦书看着他,动容道:“奴婢出身微末,当不起的。” 圣上低头看着她,相隔短短距离,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分明。 “怎么,”他道:“不敢接朕的话么?” “不是不敢,而是怕。”锦书目光淡然,只有微颤的眼睫,泄露了她心中情绪。 “怕接过之后,圣上却反悔,想再收回去。” 她没有再尊称圣上,也没有自称奴婢,这样暧昧的夜晚中,她神色中有种泛着凉的平静。 “我应下来,你若反悔……我又奈何呢。” 她这样说,可见心中已经有了松动。 圣上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却不答话,只是揽着她坐起身,二人相拥一起,信手将窗推开。 今日是二十四,恰逢晚间,天边明月失了圆满,弯弯的一勾,却也皎皎。 “月有阴晴圆缺,终年不歇,”将彼此脸颊贴在一起,圣上低声道:“此心若此,愿使明月为证。” 锦书靠在他怀里,听得一笑:“誓言本就是世间最易变的东西。” 她这样说,圣上也不动气,只是轻轻问她:“你不信?” 锦书眼睫缓缓眨了一下,道:“不怎么信。” “那就只管等,”圣上环住她腰身,道:“年月正长,我们一道等。” 锦书也不知是信了没有,抿着唇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圣上却侧过脸去看她,手指抚了抚她面上梨涡,低头亲了亲。 “在怀安宫那晚,朕见到你时,便觉得这对梨涡生的甜,”内殿灯火温柔,他语气也轻:“很想亲一亲。” “那夜奴婢吓坏了,只想急匆匆躲开,”锦书回忆道:“连圣上形容都不曾细看。” “你倒谨慎,入宫之后也极少现于人前,”圣上听得一笑,却不再提这一茬,只点点她的梨涡,道:“怕朕小气,因为徐妃之事迁怒?” “小心驶得万年船,”锦书道:“刚刚入宫,哪里敢不仔细。” “朕心胸还不至于如此狭窄,”圣上不以为意:“徐妃生有一双梨涡不假,朕却也不会因此迁怒同她相像之人。” “换言之,徐妃还是女子,难道,朕要为此去迁怒世间所有的女子吗?” 锦书抬起眼帘,看他轮廓分明的面容,道:“是奴婢小气了。” 圣上盯着她看一会儿,忽的握住她手掌,道:“其实……” 说出短短两个字,他便停口不语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面上带着淡淡的意味。 “……此前,朕做过一个梦。” 锦书被他态度惹得一怔,下意识的问:“什么梦?” “算了,”话到嘴边,圣上却停了口:“不说也罢。” 他不想提,锦书也不多问,只靠在他怀里,一如既往的沉静。 圣上揽着她,躺倒在暖炕上,随手拉过一侧的大氅盖住彼此:“陪朕待一会儿。” 锦书枕着他的臂,目光似是窗外月光绵长:“好。” 圣上凑过去,轻轻亲吻她的眼睫,随即便合了眼。 一室寂静。 宁海跟两个徒弟等在外边,初时还能听得内殿有声响传出,等再过一会儿,却一声不闻,安静起来。 两个徒弟对视一眼,道:“师傅,里头……要不要过去侍奉?” “不必了,”宁海摇摇头,似乎舒了口气:“锦书姑娘在呢,没事儿的。” “可是,”徒弟低声道:“里头的桌案酒盏,不需收拾吗?” “不需要,”宁海微微一笑:“圣上不会在意这些的。” “留下两个守夜,其余的回吧,”他示意其余人退下:“今日无事了。” 如此过了一夜,内殿再无声响,寂寂如霜,守在外边的内侍总管望着天边勾月,心中一片清明。 解铃还须系铃人,果真不错。 有着前一次的经验在,第二日,宁海与一众侍从入内时,见塌上干干净净,并无印痕,心中虽不免挑一下眉,面色却也毫无波澜。 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郁,圣上畅然起来,还颇有兴致的同他们说笑几句,似乎此前的那些烦扰都已烟消云散,雨歇日出。 宁海心中也能猜到几分缘由,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正想着要待锦书更亲和些,便听圣上叫了锦书一声。 “朕今早不用茶,”自一侧的果盘中取了一只石榴,他递给锦书,道:“替朕剥出来吧。” 锦书伸手去接,已然握住那只石榴的鲜红外皮,圣上却不松手,只含笑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心下不明,周遭又有内侍们在,更不好问出来,只拿一双明眸看圣上,等待他出言。 圣上却不曾出声,只是定定的看着她,手指一动,在她手心里缓缓划了划。 既轻,又痒。 锦书明白过来,面颊不觉微红,嗔他一眼,接了过来。 留在含元殿侍奉的内侍,无论眼力心思,自是不可缺一,瞥见圣上近乎男女调情的那一勾一画,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浑然不曾察觉一般,倒是免了锦书羞窘。 她面色皎皎,似是明月,现下却染了晚霞的嫣然,当真极美。 低下头,锦书去看手里那只石榴,才发现原是昨日圣上自己剥开的那一只。 经了一夜功夫,连露出来的白色内膜,都有些恹恹之意了。 “这只品相不好,”她道:“奴婢还是换一只剥吧。” “不,”圣上目光落在她面上,道:“朕偏偏喜欢这只。” 锦书心中微动,低声应了:“好。” 那只石榴的外皮是硬的,她拿刀子挑开一个口儿,便顺着内里凹凸不平的纹路,慢悠悠的剥开了。 将白色的薄膜一层层剔除,内里便是水晶般剔透的果粒,锦书去净了手,取了玉盘安置,正待进前殿,便见夏邑捧着颜料过去。 “怎么,”她低声问:“圣上要作画吗?” “锦书姐姐有所不知,”夏邑感激她前几次帮助,轻声回答:“画圣齐元子今日入宫,要为圣上画像,总管吩咐我早些准备。” 姚老太爷与齐元子有旧交,锦书是知道的。 只是老太爷去得早,她年纪又小,却不知齐元子是否记得她了。 在心底摇摇头,她将那些想法抛出脑中,同夏邑一道进了前殿。 圣上坐在案前,正随意翻阅面前奏疏,余光瞥见她进来,不觉一笑。 锦书上前去将玉盘放下,下意识的看他一眼,却见他也在看自己,那目光绵柔而温和,似乎是蝶对花的展翅。 她面上那对梨涡似现非现起来,看他一眼,退回了素日里站的位置。 他们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目光的无声交汇,但宁海站在一边,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了。 好像有一个无形中存在的圈儿,他们在里面,别人进不去。 下意识的,他往后退了一步,默默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不去惊扰别人。 好在,接下来齐元子的入宫,极大的缓解了他的窘境。 毕竟是长者,又有声望,圣上对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语气舒缓,态度也极温和。 甫一入内,问安过后,便赐了座。 齐元子上了年纪,体力不济,也不推脱,谢恩之后,便坐到椅上,静听圣上对于他西蜀之行的询问。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将话题绕到了作画上。 “圣上不必在意老朽,”齐元子站起身,笑道:“素日里如何,此刻仍旧如何便是,无需拘束。” “至于其余人,也是一般道理,不必为此觉得不知所措。” 他这样说,自然是省了许多麻烦事。 其余人或许可以静立不动,圣上身为天子,却不会为了一副画像,在案前痴坐许久。 圣上点头应了,齐元子便到了专门为他而设的案前,对着面前宣旨看上一会儿,向锦书道:“劳烦这位姑娘,为我研一回墨。” 锦书自无不应,挽起衣袖,问了浓淡,便有条不紊的开始了。 她低头研墨,齐元子却四顾周遭,等到将一切熟记于心,才看向她,低声笑道:“我离京时,锦书还是小姑娘,现下却这么大了。” 锦书不意他竟记得自己,且能认出,禁不住一笑:“先生好记性。” “你信上虽说一切安好,可你两个弟弟见了,却仍觉担心。” 齐元子摸着胡子一笑,别有深意:“现下一看,却是他们杞人忧天了。” 他说的语焉不详,锦书不明所以,正待再问,齐元子却笑了。 “好了,墨已得当,回去吧。” 锦书深深看他一眼,心下不解,却也不曾再问,只是回到原地去,如往常一般侍立在侧。 齐元子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只是她的错觉,正要拿余光去看时,他却已经执笔,似是书写行书一般的笔走龙蛇,极为迅疾。 果然不负画圣之名。 锦书收了心,不再去看,只低垂着眼睛,静静等待。 这过程并不久,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齐元子便收笔了,对着面前画作看了一看,伸手添了几笔,便放下了。 一侧的内侍以目光询问,他亦点头,那内侍会意的上前,执起那幅画作,呈到御前去了。 这本是同锦书无关的,毕竟她离得远,望不见画作究竟如何。 可饶是看不见,却也能猜得出会有多传神。 她低着头,正胡乱想着,便觉一道目光向自己望了过来,带着难言的热。 是圣上。 锦书挑起眼帘去看时,他却已经收回了目光。 执笔在画上写了几句,他向齐元子道:“老先生年过七旬,可是不仅眼明,也是心亮。” 奇怪。 锦书在心里暗道,不去夸齐元子画技出众,怎么反倒去说他眼明心亮? 齐元子捻须一笑,目光隐晦的在锦书身上一扫而过,却不多言。 锦书心中愈发疑惑。 也只有宁海侍立在圣上近侧,瞧见了那幅画,才明了他们究竟是打了什么哑谜。 很多很多年的以后,首都博物馆展出了大周朝画圣齐元子的名作。 ——《木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之所以取名如此,是因为有人,在上面题了八个字。 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17|现代 今天是大周朝画圣齐元子所作的那幅《木枝》,初次公展的日子。 赵晓跟两个闺蜜早早起床,一起赶到了首都博物馆。 但饶是如此,等她们进去的时候,前排的位置也已经挤满了。 “晓晓,到这边来。” 赵晓隔壁家的姐姐在这里工作,见她过来,隔着人流向她招招手,带着她们几个人去找位置。 “我们来的够早了,”赵晓的闺蜜秦颖咂舌:“可是人居然都这么多了。” “这是《木枝》的第一次公展,话题度很高,来的人当然也很多。” 隔壁姐姐笑着向她介绍:“画上既有建元帝这样的有名君主,也有孝圣宣皇后那样的传奇女子,又是出自少有书画遗留的大周朝,引起的轰动很大,也是正常。” “姐姐,你看过那幅画吗?画的什么?孝圣宣皇后生的很美吗?”几个女生心里好奇,连珠炮一样的问。 “没有,”邻家姐姐笑着说:“因为是名画,历史研究的价值很高,保护的很严密,在公展之前,只有专家们见过。” “这一次公展来的人很多,安保做的更仔细,虽然是公展,实际上还是隔着防弹玻璃,专家在内里,靠耳麦与外部音响串联进行讲说的。” “啊,这样啊,”秦颖有点遗憾,随即又期待起来:“史书记载,孝圣宣皇后有国色,美仪容,得两代君主倾心,只是没有画像遗留,一直都觉得好可惜。这一次能见到,真是太好了……” 邻家姐姐微笑着听她说完,正要开口说话,展览厅中心的灯光却亮了起来。 低头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她歉然道:“快要开始了,你们在这里等等吧,我先过去忙了。” 几个姑娘一起点头,目送她离开,目光闪闪的望向了展厅的中心位置,等待不久之后的初展。 华国泱泱几千年历史,无数次站在世界的顶峰,但毕竟时光无情,无数的光阴被历史的尘埃遮掩,始终在晦暗处不见天日。 而一度威加四海,万国来朝的大周朝,在引起后来者兴趣的同时,始终半遮半掩的藏在岁月疑云之后,不露痕迹。 直到去年,考古学家在大周一位君主的陵墓中,发现了这幅《木枝》。 这上面,既印着大周朝那位颇负盛名的画圣印鉴,也附有彪炳青史的建元帝印鉴,一被发现,就引起了巨大轰动。 在大周后系君主陵墓中发现的画作,虽然有可能是后人伪作,但那可能性,委实是太低太低了。 考古专家中的几位齐元子画作研究者,细细看了许久,终于认定,这确是真迹无疑。 而在史书之中,也确实有画圣齐元子入宫,为建元帝作画的记载。 猜想得到确认,像是一瓢水泼进了油里一般,考古界与历史学界一起沸腾了起来。 因为某些难言的原因,为尊者讳,传世的史书之中,只记载了建元帝的丰功伟业,对于他的私事,却鲜少提及。 现在,有了这幅当时的画作为证,显然能得出许多信息。 更不必说,对于赫赫有名的孝圣宣皇后,坊间的猜测议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负责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引领着参观者各自入座,保持安静,这样过了半小时,在一众灼灼的目光之下,初展终于开始了。 “周朝国祚延续长达八百年,堪称华国之最,其间也曾有衰败困顿,但每每有君主中兴,复前朝兴盛,疆域最大时,甚至占据了世界的半壁江山。 其时人皆说,顾氏一系君主为上天之子,代为巡牧天下,而在西方的传说中,甚至曾经将大周朝的开国君主,称为宙斯的私生子。” 老专家向在场的人介绍:“大周建国八百年,涌现出文人墨客无数,处于画坛巅峰的,便是建元帝时期出现的画圣齐元子。” “他曾随书法家程路研习书法,也曾同剑客学剑,笔法流畅,圆转飘举,最擅长人像与山川,这也是他会被请入宫中,为建元帝绘像的原因。” “而建元帝本人,亦是大周中兴君主中的一位,史书记载,帝明睿颖达,少时继位,内除后戚,外扫积弊,堪称一代圣主。 他在位时,周军出塞,北击匈奴,军至祁连山,复前朝六百里河山,使匈奴不敢出漠北,南下而弯弓,威名赫赫。” “只可惜,藏有大周历代帝后的宫阙曾遭逢大火,将几朝帝后的画像烧为灰烬,建元帝画像,亦在其中。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定陵当中发现的建元帝画像,才更加的珍贵。” 白发苍苍的史学家戴着手套,小心翼翼的将画作展开,笑的有些感慨。 “更重要的是,这幅画上,不仅仅录有建元帝容貌,甚至于,也出现了与他同样赫赫有名的——孝圣宣皇后。” 《木枝》画卷被徐徐展开,上面笼罩着的迷雾被吹去,将近千年前的那个强盛国度展现人前。 富丽肃整的宫殿,绘有九曲河山的屏风,正中漆金的御案,端坐龙椅的端肃天子,以及沉静侍立的静好美人。 隔了千年的时光,这些光阴中的人与物,终于栩栩如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建元帝起居注载,齐元子于建元十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入宫,其时,孝圣宣皇后仍是含元殿的奉茶宫人,也就是说……” 隔着空气,史学家点了点画作左侧侍立,身着黛青色衣裙的宫人:“画上的女子,便是孝圣宣皇后。” “本来,对于她的身份,我们也有所疑惑,同齐元子的研究者探讨之后,最终才下定论。” “建元帝年少继位,满腔壮志,意欲雪先代败于匈奴之耻,并未耽于女色,宫中妃嫔,多是潜邸之时所纳,未有深获隆宠之人,直至遇见孝圣宣皇后。” “史书记载,孝圣宣皇后姚氏,帝甚爱之,以为掌中珠玉。 其时,民间甚至于有人言及,称若非建元帝明睿雄主,大周必将复有褒姒之祸也,盛宠若此,可见一斑。” 今天来的多是年轻人,对于枯燥的史书未必感兴趣,于江山美人的传奇,却是兴趣正浓。 秦颖跟赵晓低声咬耳朵:“可惜留下的记载太少了,这样的传奇,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 “谁说的,我怎么听说,有影视公司就要以此为题材,拍一部电视剧。” 赵晓说了几句,也不由得摇头:“可别是随便找个流量女星,能够做两朝皇后的人,才不会那么艳俗廉价。” “虽然低着头,看不见脸,但只是看气度身量,就觉得好美啊。” 秦颖眉头微微蹙起,正要说话,就被身边的闺蜜拉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出声,仔细听专家讲,吐吐舌头,老老实实的听了起来。 “孝圣宣皇后姚氏,祖父姚兴居曾拜入书法家程路门下,同《木枝》的作者齐元子师出同门。 就这一层关系考量,画圣齐元子,必然是识得孝圣宣皇后的,也是因此,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史学家脸上浮现笑容,上前一步,隔着空气,指了指建元帝案前的那盘石榴,道:“齐元子虽擅长绘制人物肖像,于物件却也颇有心得,这盘石榴,除去是其时大周已通西域的明证之外,也彰显出另一层意味。” 他指了指画中女子低垂的素手,似有疑似无意的,指尖还沾有一星白。 初时去看,未免极不分明,等展览厅里的投影仪将画面放大,众人才豁然开朗。 ——是石榴内里白色薄膜的一点,不知是为什么,居然留在她指尖了。 “周朝宫闱制典已经发展完备,能够留在圣驾前的宫人,也不会如此不仔细,将此物残留。 因此,我们分析,多半是齐元子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有意为之,添了这一笔,而后面的另一处细节,也是明证。” 史学家脸上涌起一抹追思,感慨道:“历史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所展现出的时代风貌,与处在书本中的那些人物,不经意间所展现出的温情。” “建元帝与孝圣宣皇后的关系究竟如何,相隔千年之后,早已无人得知,究竟是美色所诱,又或者是权色之间的平衡,都无从猜起。” “然而,真的见了这幅画之后,我才想出另外一个答案。” 史学家指了指端坐在御座上凝神细思的天子,道:“为什么,不能是因为爱情呢。” 他这样的年纪,出口去说情爱,未免会叫人觉得有些可笑。 可是,看着他脸上的肃然,却无人笑出声来。 饶是如此,他这句话一出,也是满场哗然。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可以接受君主与妃嫔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甚厚之,固爱之。 但爱情这个字眼,对于皇家而言,未免太过遥远了。 史学家也不心急,等待场内渐渐平静下来,才指了指画卷角落里的檀木架,与上面脖颈纤长的鹤首瓷瓶。 “这是周朝汝窑中烧制的白瓷,以色泽莹润,光可鉴人著称。” 示意一侧的工作人员将画面放大,史学家伸手指向白瓷上的浅影:“画中,建元帝目望瓷瓶,伴着案前展开的奏疏,似有沉思之意。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觉出异样,直到有一天,看见家里小孩子拿镜子折射外边的阳光进屋,才反应过来。” “他不是在想事情,只是心里念她,所以,当白瓷上映出她的影子,便侧目去看,如此而已。” “齐元子发觉了建元帝心意,才在画上添了几笔,将他这份未曾出口的情丝,暗暗昭示出来。” “而建元帝,显然也发现了齐元子笔下隐藏的意味,未曾遮掩,只是在鹤首白瓷瓶的一侧题了字,将心中所想写下。” “——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我们用3d的手法,将画面上的人与物立体呈现出来,更能看的明白。” 史学家拍了拍手,展厅内的灯熄了,一片昏暗之中,正中位置却有光缓缓绽开,一幕幕流动的画面渐次绽开。 恢弘堂皇的九重宫阙,君主所在的含元正殿,盛世繁华的旖旎生辉,器宇轩昂的至尊天子,与皎皎如玉的倾国美人。 她面上肌肤晶莹如玉,正低着头,眼睫低垂,似是蝴蝶无声的睡着了一般,安然栖息在花上,静静如雪。 而他侧过脸,借着白瓷映照,看她清浅的影子,目光深深而绵长。 她对此一无所知,大概永远也不会察觉。 尘封的画卷之中,他隔了千年的光影,静悄悄的,将她望了又望。 18|夫人 十月一过,便是入了冬。 殿外梧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干巴巴的枝干,光秃秃的在冷风中静守。 宫人和内侍路过它时,不经意瞥一眼,都觉遍体生凉。 昨日刮了一夜的风,听得人不愿出门,到了今日,却出奇的风和日丽起来。 锦书端着漆金托盘进了内殿,款款到了圣上面前,将托盘放下,端起了茶盏。 因为新近冲泡的缘故,底部尚且热热的带着烫。 夏日里握着,或许会觉难耐,冬日里触上一触,却觉掌心温热,通体舒适,叫人不忍松手。 圣上自奏疏中抬起眼,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看,便将茶盏送回她手中了。 “既然觉得冷,便拿着暖手吧,”他淡淡道:“朕又不缺这一盏茶。” 内殿自是暖的,但锦书身为奉茶宫人,却也不能时刻守在暖炉旁。 她才刚刚进来,一时之间也难以暖过来,手掌发冷,指尖更是泛凉。 这会儿,圣上既然有心关照,她也不推辞,含笑谢过,便将那茶盏握在了手里。 昨日才是大朝,今日便清闲些,连案上的奏疏,也比前几日少了许多。 圣上神色凝然,目光专注,写完最后一笔,检阅无误之后,便将面前奏疏合上,随手扔到那一摞已经阅完的上边,侧过脸去看锦书。 她站在他近旁,眼睫低垂,仿佛是蝴蝶轻颤的翅膀一般,扇动的人心痒痒的。 纤细的手指握住青瓷茶盏,使得白皙之中,隐约染上了一抹轻红。 圣上盯着她手指看了一会儿,莫名的,就想起了她花瓣一样的,微微翘起的,红润的唇。 ——真想亲一亲。 低下头,他将那些思绪遮掩过去,伸手去接茶盏时,轻轻触了触她的手。 “怎么回事,”圣上蹙起眉,微怔:“手怎么这样凉?” “才进来多久呢,”锦书含笑看他,低声道:“自然缓不过来。” 圣上眉头依旧蹙起,不见放松,却握住她的手,探进自己衣袖里去了。 今日不朝,他只着常服,衣袖宽大,即使是带着一只手进去,也并无阻碍。 锦书手指还有些凉,男子结实有力的小臂却是热的,她被那热气惹得心下一动,随即又下意识的将手往外抽。 他是天子,哪里能为她做这个。 “圣上,使不得。”她推拒道:“奴婢当不起的。” “这有什么关系?”圣上道:“朕说使得便使得,谁敢有二话?” 锦书唇一动,正待说话时,宁海却进来了。 历经风雨的内侍总管被面前情景惊得一顿,随即便恢复过来,若无其事低下头,道:“圣上,此前您吩咐的,奴才都已准备妥当。” “知道了,”圣上依旧按住锦书的手,不叫她抽走,却向宁海道:“吩咐太仆寺备马,去吧。” “是,”宁海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又道:“奴才多嘴,再问一句,既然定了今日,是午前还是午后? 您早些吩咐,奴才也好知会随行卫率。” “午前,再等等吧,”圣上笑道:“朕还有些事情未了,走不开身。” “是。”宁海应声,退了出去。 锦书手指被他按住,挣脱不得,便只随了他,顺着方才宁海总管所说的,轻声问:“圣上……是要出宫吗?” “不是朕,”圣上看着她,道:“是我们。” 我们? 锦书听得微愣,随即心下一喜,目中笑意盈盈:“奴婢也能出宫?” 她入宫大半年,虽算不得长,却也不能说短,有时午夜梦回,竟连家中如何,都记不太起了。 “在宫里呆久了,未免无趣,”圣上看她眼底难掩的欢喜,心中也跟着觉得畅然:“同你一起出宫走走,权当散心。” 他说的语焉不详,锦书却也明白,只怕是为了自己,才有的这次出宫,嘴上不说,心中波澜暗生。 圣上待她,确实很好的。 她抿着唇,微微一笑,想错目去看不远处的更漏,却正望进圣上目光里。 那眼神既温绵,又缱绻,像是连着丝的藕,如何也断不了。 不知不觉间,她面颊微红起来。 圣上看的一笑,低声问她:“说着话呢,好端端的,脸红什么?” “不是还有事么,”锦书被他说的羞窘,只低垂眼帘,答非所问道:“不去顾那些,却在这里贫嘴。” “谁说朕只顾贫嘴,”圣上语气和缓,缓缓道:“该做的,早就做完了。” 锦书有些疑惑:“什么?” 他却将她的手自袖中拉出,贴到早就面颊上了。 “暖过来了,”圣上看着她,道:“朕未了的事情,做完了。” 他未了的要事,原来只是为她暖手。 锦书面色原是微红,现下却是晚霞一般,交织成一片绚烂,出神的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言说。 圣上却只是一笑,微微侧脸,亲了亲她的手指:“走吧。” 既是要出宫,衣着装扮自然是要换的,好在宁海备的齐全,并不麻烦。 锦书身着蜜合色绣芙蓉长裙,外罩水红色短縟,加银红色披帛,乌发慵懒的挽了髻,随意簪两支银钗,面无脂粉,不掩国色。 圣上如同她在栖凤阁觐见那日一般,天青色圆领袍服端肃,腰间玉带规整,窄袖收起,干净而利落,风仪出众,雍容不凡。 见了她之后,他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带了她往前走,圣上状若无意的问她:“怎么没有着妆?” “油腻腻的,”锦书跟在他身后半步,道: “奴婢不喜欢。” “原来如此,”圣上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又问她:“会骑马吗?” “会的,”锦书想起年幼时同弟弟们一起学着骑马的时光,不觉笑了:“只是不精罢了。” “居然会吗?”圣上讶异道:“京中女子,少有知晓骑术的。” “奴婢的舅舅是武官,娘亲去的早,他时常关照我们几个外甥,”锦书道:“我同两个弟弟的骑术,都是舅舅教的。” 圣上想了想,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人来:“程玮?” 大周制,正五品的官员才有资格上朝,却也不是所有正五品的官员都能上朝。 顶多就是这日朝议时的议题会牵扯到哪个,便叫哪个上朝,其余时候,都是不必去的。 锦书心知这一层,听圣上如此一说,便笑了:“难为圣上有心,居然记得舅舅。” “之前,朕曾吩咐人去查过,还不至于如此健忘。” 圣上也不居功,坦言道:“他本应该早些回京的,只是南边不稳,便暂且留下了。” 他握了握锦书手指,低声道:“再过些日子,朕便调他回京。” 外祖母年事已高,膝下唯有舅舅一个儿子,偏生他做了武官,长年累月的不在家,难免挂念。 而舅母留在京中,独自照顾婆母与两个幼子,也是不易。 圣上此刻既提了,她也不曾推辞,含笑应声,谢过了他。 太仆寺备了马,正在宫门处等候,宁海装扮的如同富贵人家的管家,殷勤的迎了上来。 心知锦书与圣上已是成了□□分,他也有意撮合,顾念锦书不会骑马,预备请圣上带着她。 哪知锦书上前去摸了摸棕红马的脖颈,便一敛衣裙,拉住缰绳,踩住马蹬,身手矫健的翻身上去,丝毫不显文弱,反倒是英姿飒爽。 内侍总管战战兢兢的爬上马背,目瞪口呆。 圣上先她一步上马,正侧眼看她,目中流光溢彩,不掩赞赏,也不多说,便打马先行。 一行人出了宫门,经过长而宽阔的街道,找地方栓了马,便往不远处喧闹的街市上去了。 大周风气开放,民风更是豁达,女子出门无须掩面,男装亦不在少数,如锦书这般骑马出行,不佩帷帽,也不会生出议论。 侍卫们四下里散开,暗自戒备,圣上却招招手,示意锦书到他身边去。 锦书只当他是有话要说,款款进前,还不待去问,圣上便自然而然的,揽住了她腰身。 这些日子以来,二人虽不乏亲近,却也未曾这般明目张胆。 锦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说些什么,圣上却朝她一笑,低声道:“有朕在,你怕什么?” 说完,他也不等她回话,便带着她往前走了。 锦书微有一怔,随即却是释然,随他去了。 日头初升,街道上正是繁碌的时候,男女老少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或多或少的,冲散了初冬的冷风。 圣上带着锦书在前头走,其余人也知情识趣的避开几分,不远不近的跟着,唯恐坏了他兴致。 街角处摆了一个摊位,围着的皆是年轻姑娘,圣上远远瞥见,觉得有趣,便轻声问她:“如何,咱们也过去看看?” 锦书斜他一眼,不无嗔意:“是想去看东西,还是想去看姑娘?” “自然是看东西了,”她生性沉稳,难得这样娇俏,圣上低头看她,笑微微道:“最美的姑娘都在朕这里,何必再去看那些庸脂俗粉。” 锦书听得摇头,笑道:“惯会油嘴滑舌的,哪个要信你。” 两个人嘴上说笑,脚步却挪了过去,宁海总管先去看了一看,回来禀报道:“是个胭脂摊位,号为玉堂春,听说是极有名气的。” “若是有姑娘过去,那老翁觉得美,便会白送一盒胭脂。” “是吗,”圣上念了一句,转眼看向锦书道:“可惜不得空闲,不然,你每日来一回,必能叫他日日亏一盒。” 锦书莞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一次听闻这句话还能这样用,”圣上道:“你倒谦逊。” 两个人一起到了近前,还不等言语,那坐在摊位前的老翁便先自笑了起来。 “这位小娘子,”他摸着胡子点头:“当真是生得一幅好相貌。” 锦书有些不习惯这样直接的夸赞,正觉不自在,圣上却含笑道:“可能当得一盒胭脂?” “当得当得,”那老翁笑道:“莫说是一盒,三盒也当得。” 他摆摆手,示意身后的小姑娘去取胭脂,却忽然向圣上道:“尊驾同这位小娘子,是何干系?” 圣上揽住锦书腰身,温声道:“是我夫人。” 他这话说的极为顺口,锦书听了,却是面色微变。 更不必说,侍立在圣上身侧的宁海总管了。 普天之下,有资格被圣上称为妻子的,也只一人罢了。 ——正位中宫的皇后。 锦书听得嗓子一紧,手指微动,下意识的去看圣上面容,正要开口言语,他目光却云淡风轻的扫过,制止了她。 “夫人?”那老翁眼明心亮,笑吟吟的看看锦书,道:“小娘子好像并不这么觉得。” “早一日晚一日罢了,”圣上不以为意,笑吟吟道:“总会是的。” “那可不妙,”老翁道:“无论是已婚的夫人,亦或是订婚的小娘子,都不在赠送范围之内啊。” “既然如此,还是掏钱吧。” 圣上也不同他争执,而是笑着摇头道:“为一盒胭脂,丢了我家夫人,却不值当。” 那老翁笑了出来,他也一道微笑,低头去看锦书,目光柔和如天上云,絮絮的,软软的。 难得的,锦书微红着脸,呆住了。 她捏着那盒胭脂,一直到离开那条街,四下无人时,方才垂首道:“圣上不要那么说,奴婢当不起的。” “有什么当不起的?” 圣上却停下脚步,自她手中接了那盒胭脂,徐徐的打开了。 他也不避讳,伸手蘸了一点,动作轻缓的涂在她唇上。 夏日的芍药一般,灼灼的红艳。 “这不是宫里,朕也不是天子。” 他低头亲吻她额头,低声:“这一刻,朕只是你的情郎,想博你一笑。” “——如此而已。” 19|落寞 柳无书对着案上的答卷翻了一翻,笑道:“最是繁难的策问答得倒好,最简单的墨义却没答完,却是奇怪。” 姚轩低着头,歉然道:“学生策问写的急了,不慎打翻砚台,污了试卷,所以重新誊写一份,未能完成,请先生见谅。” “年轻人,太过急躁了,”柳无书看他一眼,倒是没有深究:“不过这也是寻常,老夫当年念书的时候,也犯过这种错,改了便是。” 姚轩应声道:“是。” “已经是十一月,会试即将开始,已经可以往尚书省疏名列到了。” 柳无书将试卷合上,放到一边去,轻声问他:“有没有想过,下场试试看?” “自然是想的,”对着这位欣赏他的先生,姚轩也不遮掩,直截了当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无论能否成行,学生都要试上一试。” “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柳无书道:“口试与帖经,你自是无碍,唯有策问,最容易出现纰漏。” “并不是你能力差,而是世间的许多事情,没有亲自去听过看过见识过,就很难提出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 “去年的策问之一,便是假牛马于民间,不知难倒了多少人,前人为鉴,务必要慎重再三。” “学生明白的,”姚轩向他施礼,道:“谢先生关切。” “你既叫我一声先生,我如何也要关照几句才是,”柳无书摆摆手,道:“总不好看着你碰钉子。” “这样吧,我会试时的笔记都还在,明日休憩,你往我家中去取便是。” 柳无书是先帝时期的状元,先去修书,其后外放,最后做了国子监祭酒,在士林中颇有声望。 他会试时候的笔记,价值自是难以估量。 姚轩心知这是一份厚重人情,却也没有推拒他一番好意,躬身致礼道:“先生此恩,学生无以言谢,但请受学生一拜。” “好了好了,留在家里发霉,也无用,倒不如与你。” 姚轩很勤勉,在一众同年当中出类拔萃,隐隐约约的,叫柳无书看见了自己昔年的影子,也愿意帮扶一二。 示意他起身,柳无书正待说什么,却见主簿急匆匆的过来,失了素日里的平和,禁不住眉头微蹙。 正待开口斥责,主簿却先一步走到近前去,在他耳边道:“大人,圣上来了,已经进了内门,马上便至。” 这一句话说的倒是轻,却险些将柳无书从椅子上震下去,还不等收拾好面上的震惊,便听国子监内另一名主簿的声音近了。 低低的,带着难掩的谦恭。 圣上来的这样迅速,他也来不及准备,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对姚轩道:“跟在我后面,谨慎小心些,勿要东张西望。” 主簿进来时,姚轩也在侧,虽然不曾听见他究竟同祭酒说了什么,但察言观色,也能意会一二。 ——只怕,是有一位大人物来了。 他低垂下眼睛,点头之后,默不作声的跟在了柳无书身后。 今日出宫前,锦书只当圣上是想出宫看看,四下游走一番,即使是有叫自己欢喜的意愿在,怕也未必会有多仔细。 只是圣上毕竟是圣上,既然赏脸,她哪里有不兜着的道理。 更何况,他已经足够用心。 只是,等他带着锦书到了国子监之后,便由不得她不动容了。 “圣上,”锦书抬眼看他,诚挚道:“谢谢您。” “走吧,”圣上伸手抚了抚她面容,没接那一茬,而是道:“现下正是他们有课业的时候,人少。” 锦书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裙,会意的一笑,跟了上去。 国子监祭酒柳无书,她是曾听闻过的,但真的见到,却也是头一次。 这位颇有声名的祭酒大人已过五旬,留了长须,很有些潇洒不羁之感,风采极为出众。 锦书跟在圣上身后,只扫了一眼,目光便停住了。 她不是在看柳无书,而是在看……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是阿轩。 她大半年不曾见过的弟弟。 姚轩跟在柳无书身后,跟随他行礼之后,便默不作声的低着头,正在细思来者是谁,却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初时,他还以为是有人不经意的看了自己一眼,等过一会儿,才觉出那道目光一直不曾离去。 毕竟有贵客在,他不好大喇喇去看,只微微抬眼,余光看了过去。 却不曾想,只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心中又惊又喜。 ——姐姐怎么会在?! 他心思机敏,一想此前姐姐送回家中的信件,再加上方才祭酒听到消息时的慌乱,以及此刻的毕恭毕敬,随即就明白过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 这念头在脑海中闪现过,随即就是另一个想法。 此前,他也猜测过姐姐受到圣上青睐,却未曾想过,竟会有这样受宠。 若说圣上只是自己想来国子监转转,大可不必带着姐姐。 这里毕竟是太学,几乎终日不见女子,平白带人过来,也是徒生尴尬。 只怕,圣上是为了姐姐,才特意过来的。 心中生出这个猜测,姚轩不觉欢喜,反倒觉得有些担忧。 因为,这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若是没有这一份意外,他与弟弟科举之后,便会被授官,等到姐姐出宫,无论是嫁人还是留在家中,都还有人照料。 虽然不会有滔天富贵,却也落得平安。 而眼下这般,看似风光无限,却是烈火烹油,一不小心,就会化为乌有。 他便是再想帮持,在天家威仪面前,也是无能为力。 届时,第一个受难的,只怕还是姐姐。 短短一瞬间,姚轩心中百转千回,滋味难言。 锦书浑然不觉,只是盯着他看,目光关切。 圣上察觉到她难得的情绪波动,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就见到了柳无书身后的姚轩。 他们姐弟两个都是像生母程氏多些,眉眼之间的相似更是抹不去的。 尤其是,他们脸颊上都生有一对梨涡,看起来就更像了。 圣上带锦书过来,也是打着见见未来小舅子的主意,现下还未安排,便先自见了,虽然有些讶异,却也同之前设定无甚变更。 “去吧,”他向锦书道:“朕同祭酒谈几句,你们也去外边说说贴己话。” 圣上说话声音不高,在场的人却也都能听得分明。 柳无书初时还有些不明就里,就见身后的姚轩施礼走了出去,心下正讶异,目光扫见圣上身边明眸皓齿的女子时,便明了几分。 姚轩的胞姐入宫了,这他是知道的。 之前宫中拣选宫人,别家送的都是庶女与次女,唯有姚家送的是嫡长女,明晃晃的不合规矩。 柳无书作为国子监祭酒,知道此事之后,心中自然对姚望不满,觉得他处事不明,乱了尊卑。 只是现在…… 人老成精,他如何看不出这女子是深受圣上宠爱的,不由在心底一哂。 姚望……只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别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多说,略过这一茬,请圣上进了屋,落座详谈。 锦书三月入宫,现下已经是十一月,转眼功夫,便是大半年了。 之前在人前,见了还不觉有什么,现下只姐弟二人,她眼泪便忍不住流下来了。 “高了,可是也瘦了,”她伸手去摸姚轩脸颊,心疼的问:“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还是说,夜里熬的久了?” “我叫你给姐姐争气,不是叫你拿自己的身体去折腾,你还年轻若是累出个好歹,如何对得起娘亲?” “我没事的,”姚轩比她小两岁,身量却要她高许多,将姐姐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他轻轻道:“前几日,先生们考校学问,我熬了几日。” “再过几日便好了,”他笑着安慰锦书,却反被瞪了一眼,立即保证道:“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以后再也不会了。” 姐弟两个相见是好事,哭哭啼啼的未免不成样子。 锦书笑着擦了眼泪,又低声问他:“近来好不好?功课如何?阿昭呢,是去上课了吗?还有,外祖母可还好吗?” “都好,都好,”她问的多,姚轩也不嫌琐碎,只是看着她,依次到:“我很好,阿昭也很好,他今日有骑射课,怕是赶不过来。” “外祖母身体康健,闲暇时,还能够绕着后院的花园转几圈,只是挂心姐姐。” 他看着锦书,语气急切的道:“姐姐呢?在宫里好不好,又没有被人欺负?” “姐姐也很好,”锦书顿了顿,又靠近他一些,压低声音,道:“圣上他……待我很好。” 姚轩心中对于姐姐和圣上的关系早有猜测,现下也不过是得到证实罢了。 母亲去世的早,姐姐年纪又是最长,从小到大,他们姐弟三人若是遇上事情,都是她拿主意的。 现下既然告知自己,显然也是有了打算。 姚家根基太浅,自己与弟弟尚且是学生,无法帮持到姐姐什么,只消别给她添乱,那就很好。 “姐姐心中已有计较,我便不说什么了,”他握住锦书的手,关切道:“只是宫里事多,我们鞭长莫及,无能为力,千万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弟弟聪慧,不会多说的,锦书笑了一下,也不再提这个,反倒将话头转到了家中诸事上。 好容易见一回,姚轩也不想叫这一次的见面太过严肃,便着意说些趣事,与自己的学堂见闻,很快便将锦书逗笑了。 血脉的力量是难以言表,却又着实强大的。 锦书同姚轩生的相像,笑起来时,面上梨涡显现,极是出众。 女子娇美甜蜜如沾露桃花,男子文俊如雨后新柳,一时双璧,不过如此。 国子监并非是用来培育死读书的呆子,更加希望能出现博学广识,脚踏实地的能臣,所以除去课业,也会给学生安排适当的体力工作。 姚昭负责的是照料马苑,姚轩负责的则是养蜂。 可巧,今日他才去了一回蜂巢那边,自怀中取出一只玉瓶,献宝一般的递给锦书看。 是新出的蜂蜜。 锦书是爱吃甜的,打开瓶塞嗅了一嗅,便觉有馥郁的甜香袭来,拿指尖蘸了一点,送入嘴中尝了一尝,微微一笑,蜜糖一般的甜腻。 “我去收的时候还在想,姐姐最喜欢这个了,只可惜没办法送过去。” “倒是赶得巧了,心里一想,姐姐就来了。”姚轩笑的温柔:“不行,以后还是要多想想姐姐才是。” 这个弟弟生性严谨,现下,居然也能同她说这样的俏皮话儿了。 锦书盖上瓶塞,笑着斜他一眼:“才多久不见,便学的这样油嘴滑舌,时日久了,那还得了。” “有什么不得了的,”在她面前,姚轩像小孩子一样撒娇,道:“我只对着姐姐油嘴滑舌,别人又不知道。” “你呀。”锦书笑着点点他额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柳无书正同圣上说起明年的春闱,以及今年冬国子监学生的考察情况,自己说了一阵,圣上却不言语。 一来二去的,便叫这位祭酒尴尬了。 面君时,是不得直视天颜的,柳无书自然不会例外。 可是他说了这么久,嘴都干了,也不敢喝口茶,便略微抬起头,用余光打量了一眼圣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委实不必这样小心的。 因为圣上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只是透过半开的窗,远远的望着松树下的那对男女,面色平静,不辨喜怒。 莫名的,柳无书在圣上身上……感觉到一种落寞。 随即,这念头又被他自头脑中赶了出去。 怎么可能呢,圣上是至高天子,坐拥天下,但凡是他想要的,绝不会得不到,还有什么好落寞的? 他低下头,识趣的没有开口,只静静坐在位子上,当自己不存在。 “柳卿,”如此过了一会儿,柳无书听见圣上唤自己:“姚轩书念的好吗,可堪造就?” “回禀圣上,”柳无书肃然道:“姚轩勤学好问,性敏达,可为栋梁。” 圣上对于姚轩的胞姐有多宠爱,柳无书自是不知,对于姚轩态度如何,更是难以猜度。 在心中顾念几瞬,柳无书还是实话实说,据实回禀。 “是吗,”圣上淡淡的应了一句,吩咐道:“进入国子监之后,历次考试的卷子,应当都有存档,去取过来,朕想看看。” 他吩咐的是去取过来,而不是叫人取过来,字里行间的意思十分明确。 柳无书恭谨的应声,起身施礼,快步往档案室去了。 一时间,内室便只留有圣上与宁海总管两人。。 圣上靠在窗边,信手将半开的窗推开,静默的望着窗外的锦书。 她拿指尖去蘸蜂蜜,往嘴里送的样子,踮起脚为弟弟摘去落在发上松针时的样子,还有姐弟二人握着手,相谈甚欢的样子。 原来她笑起来的时候,桃花一般明媚的眼睛会弯起,眼睫似乎都带着阳光。 嘴唇鲜红,牙齿雪白,面颊仿佛是甜蜜蜜的雪。 她从来没有……那样对他笑过。 20|甜饼 圣上依次将姚轩历来的试卷翻了一遍,紧抿的唇角也松了些许。 “确实不错。”他这样说。 一侧的宁海总管,下意识的斜了一眼案上厚厚的一摞卷子,目光隐约有些诧异。 圣上生性严谨,极少夸赞别人,现下一句“确实不错”,已经是莫大的夸奖了。 柳无书是从三品国子监祭酒,朝议奏对诸多,对于圣上心性也有所了解,更能体会得出这句夸赞中蕴含的分量。 姚轩的前途,只怕是不可限量,柳无书这样想。 “去叫他进来,”圣上同宁海总管道:“朕要问他几句。” 宁海总管应声,退了出去,也没有径直到人家姐弟面前去打断,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缓缓的招了招手。 锦书瞥见他动作,也就停了口,心下急转,低声向姚轩道:“圣上不喜听虚言奉承,只重实干,若是出言问你,便切实去讲,切莫夸夸其谈。” 姚轩初时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 “那就好,”锦书向他一笑:“咱们过去吧,别叫宁海总管等久了。” 宁海是眼见着锦书在含元殿水涨船高的,作为圣上身边人,也最知道她在圣上心里有多重。 所以从头到尾,他对锦书都是极客气的,此刻见了姚轩,自然也不会有恶色。 “小公子,过去吧,”他笑容温和,道:“圣上在等着呢。” 无论宁海表现的如何客气,他都是含元殿的总管,圣上的身边人。 莫说是姚轩一个国子监学生,便是国子监祭酒柳无书,也不会轻易得罪他。 更何况,姐姐也在含元殿,姚轩自然不会态度狂妄,为她招惹祸端。 “总管有礼,”向宁海总管拱手示意,姚轩道:“请您前面带路。” 姚家的钟灵毓秀,大概都集中在这姐弟三人身上了,宁海总管暗自摇头。 虽然不曾见过锦书的幼弟姚昭,但只看前边的姐弟两个,也能猜度得出他人才如何。 宁海总管转身往内室走的时候,笑意愈发深了几分:“小公子客气。” 姚轩进去的时候,圣上正同柳无书说着话,见他入内,便一道将目光转了过去。 圣上的目光是探寻,柳无书的目光则是欣慰。 姚轩的才气与能力,皆非泛泛,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罢了。 现下,不就是一个好的时机? 方才隔的有些远,姚轩又跟着柳无书身后,圣上看的不甚分明。 等人到了近前,他才发现,姚轩同锦书,生的是很像的。 这叫他难得的心绪一软,目光微微柔和起来。 “朕听说,”圣上问他:“你打算参加明年的春闱?” 姚轩应声道:“是。” 圣上随意的翻了翻面前那摞卷子,忽然笑了。 “有把握吗?”他问。 姚轩低垂着眼睛,语气却很坚定:“有。” 圣上看着他,缓缓道:“朕问的,是你能不能中会元。” “回圣上,”姚轩目光坚毅,道:“学生回答的,便是这个问题,能。” 初生牛犊不怕虎,圣上心里忽然冒出这句话来。 可是,看着这个年轻人那双同锦书相似的眼睛,他忽然想试上一试。 试一试他有几分才学,能否当得起方才柳无书评论的栋梁二字。 “九二,咸临,吉,无不利。”圣上问:“出在哪里?” “出自《周易》临卦。”姚轩答道。 圣上点头,又问:“下面是?” “六三,甘临,无攸利;既忧之,无咎。□□,至临,无咎。六五,知临,大君之宜,吉。” 姚轩面色沉着,缓缓道:“上六,敦临,吉,无咎。” “其惟不言,言乃雍。”圣上问他:“出自哪里?” “出自《尚书》中的周书,无逸篇,”姚轩答道:“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 圣上面上有了一丝笑意:“《礼记》燕义,最后说了什么?” 姚轩面色不变,沉然答道:“席:小卿次上卿,大夫次小卿,士、庶子以次就位于下。 献君,君举旅行酬;而后献卿,卿举旅行酬; 而后献大夫,大夫举旅行酬;而后献士,士举旅行酬;而后献庶子。 俎豆、牲体、荐羞,皆有等差,所以明贵贱也。” “不错,”圣上赞了一句,随即问:“若使匈奴来袭,边城将领窃战,弃城而逃,你前往主持大局,该当如何?” 这句话出口,内室的氛围立即便有了变化。 圣上此前问的,只能算是墨义,标准答案也只有一个,只消记在脑子里,原封不动的背出来,便不会有错。 但是这一次呢? 谁知道圣上心里,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便是柳无书在一侧,也暗自捏一把汗。 “圣上,”姚轩微微蹙眉,略经思索,道:“学生心中有疑问。” 圣上淡然道:“讲。” “匈奴军马多少,我军现存军马多少?” “城中壮年男子多少,老弱妇孺多少?余粮可足?” “将领弃城而逃,带走多少军马?城中府库,又是否有军备遗留?” “匈奴来袭,已然围城,又或是距离多远?” “相邻边城,又能否来得及,并且有力量组织救助?” “距离边城最近的内城,又有多少路途?” 姚轩语气缓慢,接连数个问题出来,直叫人眼晕,反应不过来,而圣上却笑了。 “将领带走城中一半军马,而匈奴军力三倍于我。 城中壮年男子约有四分之一,粮草只余十日。 大军压境,一日即至,周围边城自顾不暇,无力来救。” “至于临近的内城,”圣上道:“相距百里路途。” 姚轩定神细思一会儿,道:“若是学生前往主持,所图者三也。” “其一,守将弃城而走,长史监察不力,当斩,以定人心。” “其二,寡不敌众,无需硬碰,当即组织城中剩余军马及成年男子,撤往内城,以图后事。” “其三,焚毁城中屋舍,井水投毒,不使匈奴得以修整,再度前迫。” 姚轩停了口,圣上便去看他,问:“没有了?” 姚轩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也只有这时候,他才流露出几分年轻人的样子。 “还有,”他缓缓道:“要向圣上请罪,不战而逃,失了大周颜面。” 圣上笑着揉揉额头,问他:“为什么后撤?” “因为城中军力不足以同匈奴抗衡,且缺少粮草,又无援军。” 姚轩正色道:“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不妨暂退,以图后事。” “匈奴急行军一日,便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舟车劳顿赶过去,却只得了一座无用的空城,便是徒劳无功。” “倘若他们原地修整,在边城是难以得到任何补给的,在远离王庭,长线作战的时候,无疑就加重了往来运输物资的麻烦。” “若是他们咽不下这口气,驱马追赶,长驱直入进了内域,便失了军马数量的优势与来势汹汹,我方便可以联合各内城,将来敌分割,逐个消灭掉。” 一席话说完,当着圣上的面,姚轩脸上也有了些忐忑,神情期许,等待他的评定。 “在你这个年纪,”圣上赞赏的笑了:“能说出这些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柳无书与宁海总管同时在心里摇头,能得到圣上这句夸赞,才是真不容易呢。 姚轩毕竟年纪还小,被圣上赞誉一句,脸上便带了笑:“学生谢过圣上。” “勉之,”圣上站起身,道:“他日到了殿试,务必使朕,能点你为状元才是。” “是,”姚轩朗声应道:“学生一定会的。” 出了国子监,圣上才同锦书道:“你这个弟弟,再过几年,会很了不得。” “这是自然。”提起别的,锦书或许会谦虚几句,提起两个弟弟,却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他们的欣赏。 “阿轩书念的很好,当然,阿昭也很好。”锦书想起两个弟弟小时候,跟着自己一起念书的样子,不觉笑了。 “他们都很乖,小的时候,我安排他们读书写字,每天都挤得满满当当,他们也不抱怨,我说什么,就听什么。” 她说的怀念,圣上却从中听出了一点别的:“你带着他们念书吗?” “是,”锦书追忆道:“娘亲去的很早,那时候,我七岁大,阿昭最小,才三岁。” “娘亲最不放心我们几个孩子,临了了也不忍合眼,我在她床前对她说,会照顾好两个弟弟,叫他们出人头地。 她最后朝我笑了笑,就这样去了。” “他们确实很出色,”圣上想着自己方才所检验的,以及此前吩咐人打探到的那些内容,由衷道:“你母亲泉下有知,会很欣慰的。” 锦书向他一笑:“但愿吧。” “去那边走走吧,”圣上不忍看她眼底的黯淡,揽着她往一侧的茶楼上去了:“那里有人在说书,咱们去凑个趣。” 锦书心知他的好意,不愿辜负,点头应了。 说书先生在二楼设了位置,零零散散的坐了不少人,圣上带着她过去,拣了干净位子坐下,津津有味的听人说书。 茶楼里的故事,不过是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用来叫这些平头百姓啧啧称奇的,听多了,套路多半是一样的,却也无趣。 锦书在姚家长大,时不时的,也会带着两个弟弟出门去玩儿,听多了这样的故事,自是不感兴趣。 只是她不欲令圣上扫兴,所以坐在位子上,耐着性子听。 今日,说书先生讲的是某一朝皇帝的故事。 说是这位皇帝在位时,讨伐东南小国,后来对方不敌,便献美人乞和,求一时安泰。 这次开战,疲不可支的,不仅仅是这小国,便是大国,也有些捉襟见肘,所以便应了。 那东南小国进献美人,一是求和,二则不怀好心,意图寻机行刺。 只是那位君主风姿俊朗,气度翩翩,美人为之动心,所以一直不曾动手,反倒丢了自己的一颗心。 那位皇帝看出她心意来,便有意借力,谋取利处,借她来麻痹东南小国,积蓄力量,将其一举击溃,江山一统。 而那女子为□□文物风仪所感,留于宫中常伴那位皇帝左右,红袖添香,却是成了一段奇缘。 圣上斜靠在椅背上,也不嫌弃此处茶水粗劣,而是低声问她:“如若是你,也会如同那女子一般,暗自动心吗?” 锦书被他问得微怔,随即一笑。 “不会,”她摇摇头,语气很轻,却很坚定:“我不会的。” 圣上挑起眼帘看她:“为什么?” “报效国事,以身殉家,本来就是她应该做的,不应该问为什么。” “身负国祚,本就应该摒弃私情,而她为了一己之私,使故国覆灭,才应该问为什么。” “国将不国,她肯作为细作出嫁,是她的胸襟与气度,我钦佩她。 但为了男人,将家国抛下,倒戈相向,只为做那位君主身边可有可无的点缀,我看不起她。” 锦书平静的看着圣上,道:“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 “你说的未免太过武断,”圣上道:“世间的情意本就是难以用理性衡量的,人一旦动了情,就很难心如止水。” “动情是一回事,底线是另一回事,”锦书道:“两者不可一概而论。” 圣上看着她明亮而淡然的眼睛,道:“你如何知晓,那君主是否待她有心?” “便是有,也没什么,”锦书道:“鱼与熊掌,本就不可兼得。” “月有阴晴圆缺,人也难得圆满,”她微微一笑,终止了话题:“他们纵然成就一番妙缘,可是破碎山河与染血故里,终究不能还原了。” “不知美人午夜梦回时,有没有故国神游,思虑若何。” “作为女子,你太刚强了,”圣上低声道:“明锐犀利若此,远胜世间许多男子。” “或许吧,”锦书笑的淡然,道:“我母亲身体不好,性情却很坚韧,或多或少的影响了我。” “她去世的时候,最小的阿昭才三岁大,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二年,父亲便迎娶了新妻,再过一年,便有了更小的弟弟。” “我答应过娘亲,要照顾好两个弟弟,所以不能不刚强。” 姚家的事情,圣上也曾吩咐人查探过,心中自然明了。 可无论如何,只看别人概括到纸上的几行字,是很难想象到真正度日的那种艰难的。 别人只看见珍珠光洁亮丽的外表,却不知它是在怎样的苦痛中被打磨出来,最终带着柔和的璀璨,平和的出现在世人面前。 侧过脸,他看着她脸上平静而恬淡的笑容,心中心潮更柔。 若非他是天子,未必能得到这样好的姑娘。 “现在想想,会觉得很不容易吗?”圣上问她。 “不,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么。” “那些曾经,造就了现在的我,”锦书拿帕子垫着,在桂花糖糕上小小的咬了一口:“——现在,能够坐在您身边的我。” “倘若是个畏缩胆怯的姑娘,便是生的再美,您见了,也不会多看一眼吧。”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现在的我很圆满,”她笑着道:“那就够了。” 圣上看着她面颊,不觉怔住了。 时辰临近傍晚,夕阳西照,透进来的余晖暖黄。 她半伏在桌上,托着腮,慵懒的笑。 眉眼弯弯,唇红齿白,两颊的梨涡浅浅。 像是桂花糖饼一样甜。 21|情意 突如其来的, 他想亲亲她。 不带任何情/欲的, 虔诚的亲吻她额头。 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也不去顾忌任何事。 锦书正听台上说书先生讲后续的故事,却觉圣上目光落到自己面上,似是出神一般,久久不曾离去。 “怎么了?”她侧过脸看他, 轻轻问。 “没什么, ”圣上看着她, 低声道:“只是忽然之间,很想……” 他说到一半, 便顿住了。 锦书神情微有怔然, 反问道:“很想什么?” “算了,”圣上别过脸去, 有些别扭的, 去看窗外的余晖:“别理我。” 锦书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惹得有些莫名,仔细去打量时, 也只见他对着窗外神游,似是沉思。 她眼睫缓缓眨了眨, 终于转过头去,继续听书了。 如此静默了一会儿, 圣上才悄悄的,重新望向她。 台上是侃侃而谈的说书先生, 台下是一众听得津津有味, 不住叫好的听众, 小小的茶楼之中,一派喧嚣热闹气息。 只有他与她所在的那一角,因为偏僻,才稍稍得些安宁。 夕阳余晖淡淡,透过窗外,浅浅的映了过来,使得他们二人沐浴在光幕中,覆了一层柔和的波浪。 那个角落,似乎是独属于他们的空间,被封闭住了,外人如何也不得其门。 宁海总管跟随圣上多年,几乎可以算是世间最了解他的人。 但即使是他,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圣上。 深沉而温柔,专注而期许,静坐温暖的斜阳中,隐晦的望着她。 御极多年的天子,居然也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看着心爱的姑娘,不知不觉间,红了耳根。 说书先生的故事讲到最后,主角已经不再是最初的皇帝与美人,而是换了新人。 锦书听的无趣,便托着腮打盹儿,估计一番时辰,便转头去看圣上。 他正淡淡的望着窗外,似乎也没了听书的兴致。 想起之前圣上说的那句“别理我”,锦书也不曾开口惊扰,只是重新转过头,等待他思虑结束。 谁知道,她未曾开口,圣上却开口了。 “并不是每个君主都会这样,”他忽的转过头,伸臂握住她手指,低声道:“只有算计,却无温情。” 锦书听得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 ——圣上说的,是方才说书先生口中的那位皇帝。 她笑了一笑,轻轻应了一声:“是。”却没有再跟多说。 圣上靠近她些,似是保证一般,再度低声道:“朕就不会。” 锦书带着诧异的目光落到圣上面上,他也不闪躲,只平静的回视她,等待她的回应。 似乎是秋水凝波一般,他面上不起丝毫波澜。 也只有隐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才能在轻颤之中,读懂他的忐忑。 锦书听得顿了顿,等斜阳越过她面容,照到桌上茶盏时,方才极轻的唤了一句:“……圣上。” 却没有再说别的。 “再英明神武的人,也会有自己的感情与不可违逆的心意,”圣上语气诚挚,道:“皇帝也是人,也会动心的。” “——便是传说中的圣王,也难以例外。” 锦书听得心中一动,正待说话,意欲离去的说书先生,却先一步开口了。 “尊驾说的不对。” 说书先生一个故事讲完,宾客三三两两的离去,他也正收拾东西,便听见圣上说话了。 上前一步,他反驳道:“自古圣王皆是心系天下苍生,以民为重,哪里有为了儿女私情,而影响千秋大业的?岂不荒唐!” “便是有,”他皱眉,补充道:“也是商纣幽王之流的昏君,断非明君所为!” 他径直抖着胡子说的高兴,一侧的宁海总管却惊的险些叫一颗心,从喉咙里跳出来。 哪儿来的说书先生,这样不知趣,凑过来胡说八道! 这种关头,若是惹恼了圣上,脑袋和脖子说不准就得分家。 到时候,他们这种伺候在周边的人,还能捞着好? 圣上被他反驳,却不恼,只是看着他,从容道:“你也只是从正记野史中听了几句,又不曾亲眼见过,亲耳听过,如何能真的知晓,皇帝心中是否有情?” 说书先生被他噎住,顿了顿,怒视着反驳道:“你又不曾做过皇帝,如何知道他们心中有情?” 他这句话问得刁钻,颇有些庄子与惠子问鱼之乐时的样子,圣上不欲暴露身份,一时之间,居然真的被他给噎住了。 说书先生看他说不出话来,自觉是辩赢了,得意一笑,拱了拱手,飘然离去。 圣上此生,大概还不曾被人这样噎过,偏偏还解释不得,正禁不住蹙眉,就见锦书抿着唇,低头偷笑。 像是偷吃到了鱼的猫,笑得眼睛弯弯,叫人禁不住想去摸摸她的头,再挠挠她的下巴。 恍惚之间,圣上心口哽住的那股气,似乎全然消失了。 “胡闹。”他看着她,道:“朕被人冷嘲热讽了,你却在这儿笑话朕。” 语气斥责,却无怒意,只有隐约的纵容与爱怜。 “您怎么不问一问,为什么我敢笑话您?” 锦书知他并不恼怒,只笑着同他解释:“还不是知道圣上大度,不会同我这般的小女子计较。” “你才不是因为知道朕大度,”圣上目光深深,眼底却是宠爱,低声道:“你只是知道朕心疼你,便是被你取笑,也舍不得说什么罢了。” “活该,”锦书难得娇俏的嗔他一眼:“若不是圣上非要喜欢我,哪里会有今日之事?” 她一双眼睛生的美,黑白分明,灵动皎皎,春日的桃花一般旖旎娇艳,目光微斜时,更是顾盼神飞,明光四射。 圣上被她目光扫过,心便软了一半,更舍不得说什么重话。 只是,他怕自己因此在她面前失了底气,反倒叫这小娇娘得意,便故意板起脸来,轻声斥责道:“放肆!” “圣上说的是,确实是我太过放肆。”锦书莞尔一笑 ,眸光似是星海一般璀璨。 指尖在他手心里勾了勾,似是无意,又似是有意。 她低声道:“圣上尽管罚,好不好?” 圣上看她如此情状,哪里说的出什么 ,只深深的看着她,短短几字,却是情意万千。 “——朕哪里舍得。” 锦书看着他,却不说话,只是笑。 圣上既爱她这般嫣然模样,又恼她万事都不肯开口,却处处吃定他的淡然,左右四下已经无人,索性凑过去,含住了面前花瓣一样的唇。 同那副软硬不吃的态度不同,她的唇,既软又娇,像是某种酥酥的糖。 温绵的吻过去,桂花的甜香在唇齿中蔓延开来,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咬,终于松开。 “方才朕是为了哪个,才去同他争辩的,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可是你倒好……” “不觉感激也就算了,反而同别人一起笑话朕,”圣上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轻声斥责:“没心肝。” “哪有,”锦书笑着狡辩:“许是我的心肝全给了圣上,别处便空不出来了,自然没有。” “那朕便再还你一副心肝,叫你日后长些记性,”圣上走在前边,缓缓下楼时,低声跟她说:“可好?” 锦书同他愈发亲近,倒是少了尊卑克制,说起话来,也更加自在。 “圣上虽是天子,却也是凡人,”她摇头道:“如何能分一副与我?” “朕是天子,自然同别人不同。” 圣上重新扶住她腰身,揽着她走出茶楼,低声道:“普通人只生有一副心肝,而朕,却生有两副。” “两副?”锦书诧异道。 “怎么这样吃惊?” 圣上低头看她,含笑道:“——你也是朕的心肝。” 锦书听得脸一热,随即笑了。 “说书先生口中的那位君主,大概也如同圣上这般,最是长于甜言蜜语,撩拨人心。” “无论如何,他却是实实在在成了的,你呢?” 圣上侧过脸去问她:“被朕的话,撩拨到了没有?” 锦书笑而不语。 “又是这样,”圣上轻声开口,似乎是在抱怨,道:“每每问到此处,你便不肯开口,总是避而不谈。” 锦书莞尔,笑意盈盈:“圣上想听什么?” 圣上道:“自然是,想听你的心里话。” “有被撩拨到的,”锦书转头去看他,目光真挚:“圣上如此待我,怎么会不动心。” “只是我太胆怯,也太畏惧,所以从来不敢将这些话说出口。” 圣上听的目光微凝,神态微变。 她也不胆怯,笑容恬淡,徐徐道:“圣上是天子,坐拥四海,威加天下,。” “您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权势,财富,女人,威望,以及除此之外的许许多多,世间其余人,都只能远远的敬仰,而不敢生出奢望。 对于您而说,即使是偶然间,遇见未曾拥有的,借助无上权势,也能轻而易举的得到。” “有时候,我也会想,”锦书笑容微敛,定定的看着他,缓缓道:“对于您来说,我算是什么呢?” “得不到的一时新鲜,还是男人的占有欲作祟?” “又或者是,确实有几分真心?” “您拥有的太多了,所以丢一点得一点都无所谓。” 锦书看着圣上,认真道:“可是我不一样,圣上。” “我只是人间的寻常女子,既平庸,又懦弱,没有办法将一切抛下,飞蛾扑火一样,到您身边去。” “比起您坐拥四海来,我所拥有的,也不过是一颗心罢了。” “可无论它如何廉价可笑,都是我仅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我不敢拿它去冒险。” “——若是败了,就真的是满盘皆输了。” “我不过是凡人,输不起的。” 圣上看着她,目光深似大海,沉默片刻,终于向她说:“你都不肯试,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输?” 锦书笑了笑,却不再说什么了。 圣上看着他,顿了一会儿,终于道:“朕明白了。”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便沉默了很多。 圣上坐在前面,锦书走在后面,两个人虽然离的很近,却都没有说话。 宁海总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要开口劝导,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到最后,也跟着一起沉默起来。 圣上始终不说话,锦书倒是也不害怕,只静默地跟在他后面,心中一片轻松。 在这段关系当中,她从来不是真正占据主导位置的,像是现在这样有个机会,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已经很好。 至于剩下的,全看圣上如何裁决,她都听着就是了。 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时间,锦书抬头去看路时,才发现哪里不对。 “圣上,”她轻声问道:“时辰已经不早,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现在走的,并不是回宫的路。 圣上却没有解释,只是沉默的看了她一眼,说:“跟着。” 锦书心中奇怪,可是见他脸色不好,也没有再多问,只是沉默的同宁海总管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已经临近傍晚,夕阳西下,晚霞弥漫在天边,交织成一片绚烂的云彩。 这样的光芒下,即使是昏昏沉沉,也有了一种别样的温柔。 直到晚霞全部消失的时候,锦书才知道,圣上是要去哪里。 普陀寺。 天边的光影消失无踪,晚霞也不知去向,普陀寺门前的路灯全亮了起来。 晕黄而温暖,恬静而慈悲。 圣上没有回头,只是握住了锦书的手,向身后的一众侍从吩咐道:“都在这儿等着。” “圣上,”宁海总管试探着劝说:“您还是带两个人过去吧,若是有什么事情,也好吩咐他们去办。” 圣上却不理会他的话,只是握紧了锦书的手,说:“走吧。” 天色已经黑了,普陀寺中看不见有客人,连僧侣也见不到,只有静穆的香火气息,在空气中静静的缭绕。 圣上拉着她的手,一直到了佛寺的正殿,慈悲六道的佛祖面前去,都没有放开。 “锦书,”他唤她的名字:“对于你来说,朕又算是什么呢?” “一个不得不虚于委蛇的人,一个完全不敢相信的骗子,还是一个可笑的傻子?” “朕今年三十有一,已经不算是年轻了。 朕经历过世间许多人难以承受的风雨,也遭遇过世间许多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为了熬下去,朕算计过许多人,也辜负过许多人,这没什么不敢说的。 既然敢做,朕就敢认,即使是当着佛祖的面,朕也敢跟你说的明明白白。” “可是锦书,朕也敢在佛祖面前告诉你,朕对你是真心的,也从来没有骗过你。” “你怕自己输了,一无所有,不敢下场去赌,也不敢对朕倾心。 ——所以呢?” 圣上看着她,几乎是一字一字的问:“朕的真心廉价而可笑,一文不值,就要任由你去践踏,是吗?” “不是的,”锦书看着他,神情动容,轻声解释道:“圣上待我很好,我知道的。” 她也只是世间的寻常女子,有人愿意对她倾心,真心待她,哪里会不欢喜呢。 可是世间许多事情,并不仅仅只有一个欢喜,也并不仅仅是一个欢喜,就能将所有都掩盖掉的。 “得到您的心意,我几乎……觉得自己是在梦里,”锦书的眼眶湿了,顿了许久,才哽咽着道:“可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你看。”圣上看着她,眼底居然有些颓然:“你又是这个样子。” 这情景,似乎他不是天子,而只是面对着心爱女子,却求而不得的寻常男子。 他唇角弯起,似乎是在笑,脸上却全都是苦涩。 “朝臣可以质疑朕的决议,史官可以书写朕的功过,但这些,都是朕切切实实能看到的,听到的,可是你呢?” 圣上看着她,沉沉道:“你轻描淡写的一个可是,就把朕全都否决掉了。” “——何其不公!” 他直直的看着她目光同言辞一样犀利,似乎要往她心中最深的地方去。 “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想过,真的跟朕白头偕老。” “你觉得朕只是看上了你的美色,只是一时新鲜,热血上头,失了心智,你还觉得,朕跟世间所有的庸碌男人一样,没有上手的时候,甜言蜜语,等真的得到了,便弃如蔽履。” “从头到尾,你都不相信朕!” “你明明娴熟典籍,可是朕用《史记》来问的时候,却一言不发,宁愿让别人大出风头。” “朕与你的东西,你只是谢恩,却从来不肯真正的佩戴。” “朕一二再再而三的暗示,你只当做听不懂,从来都不肯回应。” “面对着朕的时候,你脸上在笑,可是那笑容,从来都没有到你心里去。” “朕对你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就要被你这样厌弃?” “锦书,”他托住她的脸颊,神情真切的问:“你到底要朕怎么做呢? 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给朕一点真心?” 至尊的天子对她低下头,困兽一样,一字一字,慢慢的问她:“——真的要朕把心剜出来,才行吗?” 锦书听他说的眼泪涟涟,面色哀然,掩口垂泪一会儿,终于道:“圣上,求你别这样说。” “哪里用得着你求朕?”圣上看着她,低声道:“分明是朕在求你。” “我太怕了,圣上,”她合上眼,眼泪簌簌流下:“万一……” 她摇摇头,道:“你又叫我如何是好。” “你自己也说了,是万中之一,”圣上眼眶也湿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朕已经先你一步下场,若是输了,也是朕先伤神,事到如今,你连万分之一的痛苦,也不肯承受吗?” “圣上,求你别这样,”锦书眼泪落的像雨:“我会留在宫里,陪在你身边,这辈子都不会走了,这些虚无缥缈的心意,真的重要吗?” “朕不甘心,”圣上看着她,缓缓道:“不甘心朕将一颗心都托给你,却得不到分毫回应。” “锦书,”他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贴到了她的额上:“求你了。” “朕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可是为了你,朕愿意试一试。” 他的气息离她这样近,几乎分不出彼此,掺杂着绝望的语气中,他再一次说:“锦书,求你了。” 被万民朝拜的皇帝,在佛祖面前也不必低头的天子,居然对着她这样哀求。 他说,锦书,求你了。 屋外有沙沙的雨声响起,声音低低的,仿佛是情人之间的絮语,在佛像两侧的灯光映衬下,分外温柔。 锦书的唇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如此来回反复,像是无言的忐忑。 许久许久之后,她终于在肃穆的香气中开口:“好。” 只一个字,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这话一出口,圣上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难以置信的向她确认:“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好,”锦书合上眼睛,不叫眼泪流出来,只是紧紧的抱住他腰身,在他脖颈一侧,狠狠咬了上去。 “圣上,现在……我只有你了。” 她声音很轻,夜色中听起来,有些飘渺与无助:“千万千万,别辜负我。” 她那一口咬得很重,松口之后,浅浅的透出了血迹。 圣上却不觉得疼,也没有伸手去擦,只是同样用力的抱紧了她,近乎狂热的亲吻她的唇。 屋外雨声渐大,盖住了彼此心跳声之外的其他声响。 “佛祖为证,”圣上紧紧的拥住她,声音颤抖,却很坚定:“——今日所言,朕永志不忘。” “外面下雨了,”锦书伏在他怀里,轻轻道:“一时半刻之间,我们只怕是走不了了。” “走不了便走不了,”圣上抱着她,到蒲团上坐下,叫彼此的脸颊贴在一起,道:“有你陪着,朕在哪里都不怕。” 锦书低声笑道:“宁海总管他们,还在外边等着呢。” “让他们等,”圣上低头亲吻她的耳垂,柔声道:“朕今日大喜,明朝加倍赏他们。” “那我呢?”锦书枕着他的腿,抬起眼睛来看他,轻轻地问道:“圣上赏什么东西给我?” 圣上凝神细思一会儿,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赏一个皇子与你,如何?” 锦书听得脸一热,伸手推他一把:“少胡说八道,才不理你。” “朕是说真的,”圣上注视着她,缓缓道:“等回宫之后……”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就同朕圆房。” 握住她的手,圣上稍稍用力,捏了一下:“好不好?” 锦书便是再如何淡然,也是未出阁的姑娘,听他这样说,红着脸没有说话。 圣上自己也有点儿赧然,低头咳了一声之后,才又一次问她:“是不是愿意,你总要说个话的。” 他摇了摇她的手臂,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微红着脸问:“锦书?” 22|皎皎 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 遮住了其他声音, 却不觉得嘈杂,只有淡淡的温情在流淌。 圣上低头看着锦书,等了又等,才见她微红着脸颊,缓缓的点了点头。 ——她答应了。 圣上盯着她, 看了又看, 最后才说:“这一刻, 真像是在梦里。” 锦书抬手,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随即笑着问他:“如何, 圣上的梦醒了没有?” 圣上闷笑着去咬她的嘴唇:“你说醒了没有?” “醒了醒了,”锦书同样笑着答道:“不能更清醒了。” 佛堂的两侧是摇曳着的晕黄灯火, 外面的是沙沙不停的雨声, 肃穆的佛像面前,鬼使神差一般的, 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缠绵而缱绻的亲吻,像是一对交颈而欢的鸟。 直到锦书在他身上, 感觉到某种异样的变化,这个吻才猝然停止。 将他推开, 她红着脸,有些羞恼的轻轻唤了一声:“圣上。” 圣上自己倒是不脸红, 这是微微喘着气, 狡辩道:“朕是来这里拜佛, 又不是来当和尚,还动不得心了么?” “油嘴滑舌,”锦书斜了他一眼,道:“前些日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同我胡说八道,说他都要做和尚了。” “是朕说的,”圣上也不在意,只是含笑凑到她耳边去,道:“朕若是做了和尚,之前应承过要给你的皇子,怎么办?” 他脸皮倒是厚,大喇喇的道:“还是先还俗,以图后效吧。” “去,”锦书嗔他:“厚脸皮。” 圣上笑了一笑,不以为忤,反倒是怡然自得。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外边雨渐渐下得小了,锦书懒洋洋的枕在他的膝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等雨停了之后,就听见有脚步声渐渐离这边近了。 宁海总管的声音在外边响起,大概是怕惊扰到里面的人,所以压得很低:“圣上,雨已经停了,您可要回宫吗?” 圣上轻声问他:“什么时辰了?” 宁海总管回答道:“快到亥时了。” “亥时了吗,”圣上念了一句,便揽着锦书站起身,轻声道:“我们走吧。” 此前圣上虽然吩咐不许人跟着,但是按照宁海总管的小心程度,想必是不敢掉以轻心的。 锦书跟着圣上一路出了普陀寺,都不曾见过有其他人出现,心知是宁海总管早就安排好的。 夜色之中,她最后回首看了一眼普陀寺,只见灯火肃穆,庄严慈悲,似乎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光。 圣上握着她的手,轻轻问:“怎么了?” “没什么,”锦书同他低声道:“只是忽然之间,有些感慨。” “这有什么好感慨的,”圣上也回头看了一眼,随即笑了:“罢了罢了,你既然喜欢,等他日为朕生下皇子,朕便随你一同,到这里还愿。” 之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却是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这会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倒是毫不脸红,锦书却有些羞窘。 周围的侍从听见这句话,都是心中一惊,脸上没有敢表现出什么来,只是齐齐隐晦的打量一眼锦书,将心中的念头按了下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锦书也不好像只有两个人一样那么随意,红着脸嗔了他一眼,便同他挽着手,一起回了宫。 夜色已经很深了,天空灰蒙蒙的,透不出一丝亮。 贤妃寝殿里的灯还亮着,她正坐在榻上,拿着剪刀,仔细修剪花瓶中的那束海棠。 “人心果然是最精细的东西,这样冷的时日里,居然能够让海棠开花。”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海棠娇艳的花瓣,喟叹一般,轻声的说:“可是花开得再好,见不到太阳,也是会枯萎的。” “——当然,女人也是这个道理。” 她这句话说的有些不好接,便是身边陪着她一起嫁到宫里的贴身侍女,也没有敢说什么。 到最后,也只是看着案上那株娇艳的海棠,轻声道:“娘娘身为贤妃,本就是后宫中最尊贵的女子,尚宫局里面的人小心伺候着,也算是她们知情识趣。” “胡说八道,谁告诉你,我是宫中最尊贵的女子?” 贤妃挑起眼睛来看她,笑容妩媚,有一些凉:“贤妃之上,还有贵妃,淑妃,德妃,而贵妃的上面,还有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样数一数,我算老几呢。” “娘娘,您别这么说,圣上登基十几年,后宫位分最高的一直都是您,”贴身侍女安慰道:“圣上对您,素来是礼遇的。” “你看,你自己也说了,”贤妃微微一笑,夜色中隐约凄楚:“圣上对我,只是礼遇。” “可是世间的所有女子,有谁会希望自己的丈夫,对自己一直彬彬有礼,只是客气呢。” 她这句话说的哀怨,而又有些危险,侍女停了口,不敢再说下去。 贤妃却不在意,只是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执起梳子,轻柔的梳理自己的长发。 “圣上今日如何,还是歇在含元殿吗?” “是,”侍女轻声回答:“还是同之前一样。” 贤妃的手顿了一顿,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始打理自己的长发。 侍女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也没敢出声。 “本宫听说,”贤妃缓缓的说道:“姚氏生的很美,圣上珍爱的厉害,视若掌中珠玉,是吗?” “不过是小家子里出来的人,便是略微有几分颜色,又如何能跟娘娘相提并论,”侍女劝慰道:“您委实是不必同她计较,失了自己的身份。” 贤妃听了不过一笑,语气嘲讽:“可是,自从这个小家子的女子进了含元殿之后,圣上再没有临幸过任何人。” “出身高贵的妃嫔那么多,有几个人做到这一点了?” 贤妃一挑眉,“啪”的一声脆响,将梳子摔在地上,神态自若的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细看:“一个也没有。” “更何况,”她冷冷的一笑:“直到现在,姚氏也没有侍寝呢。” “现下就这般得势,等到他日侍寝,有孕,岂不是反了天了。” “娘娘,”侍女看着她,试探的询问道:“既然如此,我们要不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做什么准备?” 贤妃回过头去看他,漫不经心的一笑,只是眼神有些犀利:“把她叫到我这里来,寻个由头杖杀了,还是直接灌一壶藏红花,叫她再也生不了孩子?” “我太了解圣上了,”贤妃笑的有些惨淡:“姚氏是他的心尖子,现在若是在我这里出了事,别管我是什么身份,保管都要给她偿命,如此一来,岂不是后宫中其他人笑掉牙。” 两个侍女对视,试探着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等着吧,等别人先动手,”贤妃看着镜子中自己光洁的面庞,伸手抚了抚,道:“本宫有儿子,心里有底,什么都不怕。” “姚氏进了含元殿,圣上便再不曾叫别人侍寝,竟是打算一心一意待她了。” “如此一来,最应该心急的,是那些还没有生下一儿半女的人,”贤妃的目光有些阴冷:“她们都不急,我还急什么呢。” 两个侍女彼此之间对视一眼,轻声道:“娘娘睿智。” 自从那日之后,锦书在同圣上相处时,便有了许多不同。 到底是哪里不同呢,周围人看着,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太出来。 似乎是更亲近了,也更加温柔缱绻了。 每每与圣上四目相对时,他们都会相视一笑。 那是只有他们彼此之间,才能明白那种隐含的情意。 别的人年轻,又没有经历,自然看不出什么,也只有宁海总管这种在宫中经年的老人,才看得出几分端倪。 更不必说,圣上特意吩咐他,将甘露殿收拾出来了。 那里距离含元殿最近,也最是锦绣华美,历来是宠妃的居所,圣上登基之后,便一直空置着。 只是现在看起来,那里似乎是要有主人了。 回宫之后,圣上便再没有提之前说过的事情。 锦书也不急切,既不催问,也不暗示,只是淡淡的如同往常一般,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云淡风轻。 圣上本是想着给她一个惊喜的,见她这样平淡,心中不免有些失意,觉得她不在乎自己。 但转念一想,如果她也像寻常人一样变色,那也不是她了,心里的不自在也就消失了。 这一日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圣上便到了含元殿,锦书如同往常一般给他奉了茶,这时候才发现一点不同。 “圣上,”她轻轻唤道:“衣袖开了。” 她刚开始这样说的时候,圣上还有些不明所以,后来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衣袖的线开了,懒洋洋的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略微有些狼狈。 别说是他了,便是整日里守着的宁海总管,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一发现这情况,便忙不迭跪下请罪。 “便是朕自己都没有发觉,哪里怪得到你身上,”圣上冲他摆摆手,道:“无妨,起来吧。” 锦书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对着衣袖看了一看,道:“只是开了线,不打紧的,圣上将外袍解下,我为你缝上便是。” 他轻轻应了一声,将外袍解开,递给了锦书。 而她坐在凳子上,低下头,自荷包中取出针线,仔细的缝了起来。 清晨的阳光透亮,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一片皎皎的明媚。 圣上在侧看着她,不觉呆住了。 这一瞬间,他甚至于在想,若是他们只是世间的一对寻常夫妻,过着柴米油盐的小日子,她低头织布的时候,大抵便是这般了。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锦书察觉到他目光,也不在意,只是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当真是美极了。 夏邑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看一眼周遭的氛围,有些为难的开了口。 “圣上,”他低声道:“江昭容求见。” 23|怜怜 含元殿是天子居所, 不要说是妃嫔, 便是皇后,倘若不曾奉诏,也不会主动过来的。 “她怎么来了?”圣上皱起眉头,轻声问道。 “回圣上,江昭容不曾说过, 奴才也不知道。”夏邑这样回答。 锦书还在这里, 圣上本能都不想见别的女人。 可是, 倘若真的不见,既怕她觉得自己绝情, 又怕她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避着她, 所以不敢见。 如此顿了一会儿,圣上下意识的扭头去看锦书。 她低着头, 正在专心致志的缝着那一个口子, 似乎是察觉了他的注视,抬起头来, 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 圣上也跟着笑了,走到她面前去, 轻声问她:“你觉得,朕该不该见她?” “我才不管, ”锦书看他一眼,笑着道:“那是圣上的女人, 又不是我的, 凭什么要我管?” 圣上有些别扭的看了看她, 低声道:“不会吃醋,同朕闹小脾气吧?” 锦书笑着斜他:“何至于此。” 圣上深深看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指,吩咐道:“叫她进来吧。” 圣上不喜繁丽,所以江昭容穿得十分清素,月白色的长裙配了碧水色的外襟,便是披帛,也是天青色中透着明静,只有发髻上的珍珠步摇,才透出几分华美。 她生的娇美,如此一来,却也十分鲜艳。 进了内殿,恭恭敬敬的向圣上行礼之后,她便极为隐晦的,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一侧的锦书身上。 她正坐在圣上旁边,低着头,膝上是圣上的外袍,手里捏着针,眼睑低垂,似乎是在缝什么。 明明是最普通的黛青色衣裙,穿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种动人。 仿佛是流落民间的千金贵女,如何也掩盖不了她镌刻在骨子里的风姿一般,映的人自惭形秽。 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挺直的脊背与修长的脖颈,以及美玉一样近乎剔透的半边面颊。 这样的美人,便是女人见了也不由得心动,更何况,是圣上这样的男人呢。 突如其来的,江昭容心里一阵不舒服。 她进来的时候,姚氏没有抬头,连低垂的眼睫,都没有动一动,似乎是没有看到她一样。 圣上坐在她身边,正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她就是他的一切,一眼没有看过站在一边的自己。 两下里一对比,当真是叫人难堪。 锦书感觉到她在看自己,却也没有在意,只是低着头忙自己的事情,不掺和这趟浑水。 她不说话,圣上更摸不准她心里在想什么,也没有主动说话,只是坐在一边,看她纤细的手指捏着针,动作轻缓的将那道口子缝上,然后红唇微张,轻轻将线咬断。 将衣袍展开,锦书盯着仔细的看了看,觉得没有什么大碍,才放到了一侧的案上,伸手去取之前被放在一边的线团。 也是赶得巧,她将自己那根绣花针放得随意,伸手去拿线团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一不小心戳了一下,白皙的手指上,当即便露出来小米粒一般大小的红点。 她在家的时候,便做惯了刺绣,时不时的,也会被针扎几下,这样一点儿疼,是不放在心里的。 随便拿起一侧的帕子,她正想要伸手按住,却先一步被圣上握住了手。 “怎么这样不小心,”他轻声责备一句,语气里没有斥责,却只有温柔:“马虎。” 只是被刺了一下罢了,又没什么大碍,他却这样大惊小怪。 锦书听得微微一笑,正想将手抽回来,圣上却握住她那根手指,送到唇里,轻轻的允了一下。 锦书愣住了,随即面上飞霞,嫣然夺目。 江昭容入宫多年,还不曾见过圣上这般体贴小意,眼睁睁在一边看着,只觉心中盘着的那条毒蛇动了,徐徐的,吐着鲜红的信子。 宫中规矩森严,此前圣上不曾开口提她,她自是不好主动说什么。 到了这会儿,却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这便是姚妹妹么,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但是话说到最后,不免带上了一点儿酸味儿:“怨不得圣上这样宠爱。” 圣上抬起眼,淡淡的看了看她,道:“怎么,你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昭容被圣上说的一噎,顿了一顿,才有些讪讪的道:“没有,只是臣妾想念圣上,所以才来见您,望请圣上见谅。” “现在你也见到了,退下吧,”圣上听的一皱眉头,向她摆摆手,隐约不悦道:“这里不是你的寝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荒唐! 你既如此冒失,便迁往交雁馆去,抄写佛经静心吧,以后做事的时候,记得三思而后行。” 交雁馆地处偏僻,又是萧条,素无人居,虽说也是后宫之地,却几乎可与冷宫并肩。 江昭容听圣上说完这话,脸色登时一白,哆嗦着身体,眼泪不受控制的想要出来。 圣上只说是叫她去抄经,可没有说叫她什么时候出来。 难不成,是想叫她老死在里面吗?! 怨愤的看了锦书一眼,她下意识的想要张口说话,却瞥见圣上眼底隐约厉色,心中一凛,想起了之前那些忤逆他的人,都有什么下场。 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江昭容哆嗦着身体,老老实实地合上嘴,行礼退了出去。 她一走,圣上便凑过去锦书面前去,小心的看她脸色,低声问道:“没吃醋吧?” 锦书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圣上将她打发的这样干脆,我还有什么好吃醋的?” “朕心悦你,便不需要遮遮掩掩,”圣上定定的看着她,语气坚定:“朕要叫所有人知道,你是朕心头肉,掌中珠,叫所有人都不敢轻侮。” 他们彼此之间既然有心,早晚都是要成事的。 锦书家世平平,膝下又无子嗣,他更要叫自己的态度强硬,不叫人轻看她。 他不是初登帝位的少年君主,被一时之间的火热情意,烧的失了理智。 他登基十余年,整合朝纲,平定外戚,有足够的底气,护住心爱的女人。 他不再年轻,但是,却也拥有岁月所赋予的坚毅与从容。 年过而立,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锦书目光柔和,托着腮道:“圣上待我好,我都明白的。” 她不过是小吏之女,家世低微,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也只是一张脸罢了。 可圣上是天子,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她仅有的筹码,在他面前,依旧灰蒙蒙的不起眼。 他今年三十有一,她却未及二八,本就隔了十余个年头,难道还能指望他身边干干净净,一个女人都没有? 这样愚蠢的想法,锦书从来不会有。 何德何能呢。 她将是他此后的唯一,是他花丛的终点,这就够了。 人若总是在计较已经过去的,无法挽回的事情,反倒会失去的更多。 圣上却怕她心里酸涩,口中却不肯说,只是靠近几分,又一次问:“真的没吃醋?” “这有什么好吃醋的?” 锦书看着他,有些好笑的道:“她也是圣上的女人,在我之前,便已经结识了你,要是恨,也是她恨我,哪里轮得到我去恨她。” “圣上不必这样仔细着我的情绪,”锦书看着他,认真的道:“人是活的,心也是活的,谁没有过去呢?您不例外,我也不例外,大家都有,又何必去计较呢。” 她握住他的手,缓缓道:“圣上待我很好,我知道圣上对我有心,我也知道,从此之后,就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跟之前的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短短的一席话,叫圣上听得心潮翻涌,静默的将她看了又看,才缓缓的说:“能得到你,是朕的福气。” “圣上知道就好,”锦书笑盈盈的看着他,道:“如何,是不是应该再赏我点什么?” 圣上听得微微一笑,揽住她的腰身,道:“再赏一个公主与你,如何?” 锦书微红的脸颊啐了他一口:“哪个稀罕。” 圣上揽住她微笑,笑完了之后,忽然道:“要不,朕为你取个字吧。” 锦书自小跟随母亲念书,但却不曾取过字,听得一愣,随即又问他:“什么字?” “就叫怜怜,”圣上环住她的腰身,道:“好不好?” “——怜怜?” “朕的怜怜性情坚毅,尤胜世间男子,可若是能够选择,哪里又有人真的愿意叫自己这样强硬,而不是找一个肩膀依靠呢。” 圣上低头去亲吻她的额头,道:“朕觉得,越是你这样刚强的女子,越是最应怜爱。” “所以每每见了你,都觉得,应该对你再好些。” 锦书听得心中一震,又觉触动,抬眼看着他,轻轻唤了一声圣上。 母亲去世得早,后来父亲又娶了继母,很快就有了小弟弟,没过多久又有了小妹妹。 明明是八口之家,可是他们姐弟三人在这里面,却生疏得好像三个陌生人一样。 父亲同母亲不合,所以连带着,也不怎么喜欢母亲留下的三个孩子,相对而言,他更加愿意亲近继母生下的三个孩子。 父亲待他们,不能说是苛刻,而继母张氏,也不能说是心性恶毒。 可是父亲除去他们之外,还有别的孩子,而继母张氏除去他们之外,也还有自己的亲生骨肉,当然都顾及不到他们姐弟三人。 这样的境遇之下,锦书作为长姐,实在是不敢不强硬起来。 弟弟们都比她小,不依靠她,还能依靠谁? 舅舅虽然十分爱护他们,但是却也已经成家立业,她总不好老是过去打扰的。 锦书也只是世间的寻常女子,也想要同自己心爱的男子白头偕老,做一个什么都不想的单纯而明媚的姑娘,可是,谁来照顾她的弟弟呢。 她没有办法,只能让自己坚强起来,就那个柔软而娇弱的姑娘,静悄悄的在自己心里隐藏起来,从不在人前出现。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所向披靡,无所畏惧的。 她也怕疼,也会觉得辛苦,也会觉得疲惫,有的时候,也很想找一个肩膀靠一靠。 现在面前的这个人,他告诉你自己,他明白自己的辛苦,也明白那种无奈。 他为自己取了新的字,怜怜。 不知不觉间,她居然哭了。 “怎么了?”圣上抱住她,手忙脚乱的安慰:“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吗?不喜欢就算了,朕另外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不,很喜欢,”锦书紧紧的抱住他的腰身,道:“圣上,这样叫叫我,好吗?” 忽然之间,圣上好像明白了,她为什么哭得这样厉害。 “怜怜,”他轻声叫她:“有朕在,从此,以后你什么都不需要怕。”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抱紧了他。 圣上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一样,一声一声的叫她:“怜怜,怜怜……” 锦书靠在他怀里,低声说道:“圣上,谢谢你。” 圣上笑着低头看她,道:“朕齿序行七。” 锦书一笑,伸手擦了眼泪,主动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面颊,语气缱绻。 “——七郎。” 24|结发 虽然已经到了冬日, 近来天气却依旧晴朗, 既未降雪,也无风吹。 这日,国子监无课,姚轩早早便起身,换了衣裳, 预备往祭酒柳无书府上去, 取之前柳无书允诺与他看的笔记。 他整理着装之时, 姚昭正在一侧温书,见兄长这样谨慎, 不觉一笑:“祭酒大人是叫哥哥去取笔记, 又不是相看他家姑娘,怎么这样郑重。” “在国子监里, 我只是学生, 今日登门,却是拜会, 怎么好失礼?” 姚轩对镜整理仪容,回头去看他, 道:“我若轻慢,被柳家其余人见了, 祭酒大人也跟着面上无光,自然是要仔细些的。” “好啦好啦, 我就是随口一说, 倒惹得哥哥说教一番。” 姚昭上前打量一番, 伸手为兄长正了正腰带:“已经极好了,哥哥早些去吧,既是学生,又是晚辈,不好叫人久等的。” 姚轩含笑应了一声,同弟弟道别,出门去了。 柳无书身居国子监祭酒,于士林之中极有声望,便是府邸,也颇见风雅韵致,虽是身处长安,却似蒙了一层江南烟雨。 姚轩也是第一次到柳家,虽然好奇,却也未曾东张西望,只是跟随在引者身后,面色从容的往书房去。 柳家建的颇有江南意蕴,山石小溪,长廊弯道,十分旷雅。 姚轩不急不慢的往前走,岔进一条青石小径时,便听少女欢笑声掩在石墙内的那从绿竹之内,极是清灵悦耳。 猜测是柳家女眷,他也不张望,只神色如常的前行。 引者不易察觉的打量他一眼,面上不显,暗自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正要走进回廊,便听一侧细微的破空声传来,姚轩侧身闪开,便听“咚”的一声闷响,那东西落在了地上。 低头去看,才微微怔神。 原是一颗青枣。 他扫了眼方位,侧过头去,看向西首的小楼。 那里的窗开着,却被轻纱一般的帘遮住内里光景,似乎是有人影闪了一下,旋即便恢复平静。 引者也顺势看了过去,几不可见的一皱眉,正待说话,便听姚轩道:“大抵是他人误投,无需计较,咱们走吧。” “姚公子大度,”那人听他未曾多提,也就将这一茬掀过去,做了个示意的姿势:“先生的书房就在前边,请吧。” 姚轩礼貌的颔首,走了过去。 一直等他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柳彤云才侧过脸去,微红着脸斥责身后的侍女:“好端端的,你扔他做什么,险些叫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呗,”侍女冬儿低声打趣她:“我们姑娘这样好看,叫他见一面,难道还亏了他不成。” “是呀,”侍女秋儿也笑着,随之附和:“姑娘此前见了姚家公子的文章,也只是称颂不已,今日见了真人,怎么反倒红着脸不说话了?” “好了,”柳彤云面上飞霞,轻声斥责:“咱们私下里说说也就算了,若是叫外人知道了,可使不得。” “外人是不能知道的,亲近人也不行么?” 冬儿看着她,面色郑重,轻声关切道:“姑娘的婚事,大夫人那里已经提过几次了,您若是有意姚家公子,便要早做准备,同夫人提一提才是。” “冬儿说的是,”秋儿亦是凝声道:“大夫人娘家侄子品貌才学虽也上佳,可光是妾室,都已经有两个了,更不必说私下里的通房了,姑娘要早做计较才是。” 柳彤云面上闪过一抹厌恶之色,脑海中回想起方才的清俊少年,低下头,微红着脸,没有言语。 晚间无风,倒也和畅。 内殿暖炉里袅袅的冒着青烟,散着素淡的温雅香气,嗅的久了,叫人一颗心也跟着醉了起来。 圣上今晚似是兴致极佳,晚膳时分,接连饮了许多杯,面色醺然,微微带着几分红。 “过渡饮酒于身体无益,”锦书见他喝的多了,免不得要上前去劝:“圣上,还是节制些吧。” “怜怜,”圣上撑着额看她,目光隐约迷离,笑吟吟道:“方才叫朕什么?” 锦书脸一热,推他一把,轻声唤道:“七郎。” “嗳。”圣上含笑应了一声,随即勾住她腰带,整个人抱到了怀里。 “陪朕喝一杯?”他这样问。 “此前说过的,我不擅杯中物。” 锦书半伏在他怀里,伸手去斟了一盏清水喂他,温声道:“七郎喝的全忘了。” “朕不曾忘,”圣上顺从的饮了杯中清水,方才低头去亲吻她光洁如玉的脖颈:“只是朕一见怜怜,便觉欢喜,总想同你一醉方休,长眠不起才好。” 二人挨得这样近,他的气息热热的喷到她脖颈,有种麻麻的痒。 连带着,叫她心头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撩动了一样,不受控制的难捱。 锦书笑着往一侧偏了偏头,道:“圣上喝的,究竟是酒还是蜜?” 她偎在他肩头,伸手去触他的唇:“嘴巴怎么这样甜?” “朕醉的这样厉害,饮的自然是酒。” 圣上听得一笑,低头去亲吻她右侧脸颊上的梨涡。 凑近她耳畔,他低声道:“在怀安宫初次见你之后,朕便醉在你这双酒窝里,此生都逃不掉了。” “才不是,”锦书语笑嫣然,斜眼看他:“我面上的是梨涡,并非酒窝,圣上犯得哪门子醉?” “梨涡么?”圣上盯着她看了一眼,复而低头去亲吻她左侧脸颊,笑微微的问:“怎么不甜?” 锦书纤纤的手指去戳他面颊,笑着揶揄:“油嘴滑舌。” “那也只是对你。”圣上捉住她那根手指,轻轻咬了咬,才依依不舍的松开,短短一句话,却也说的极为诚挚。 揽着她坐起身,他亲自为她斟酒,递了过去:“朕今日欢喜,怜怜同朕一道饮几杯。” 锦书不欲扫兴,含笑接过,两口饮下去,便觉那股热辣的暖流进了喉咙,随即到了肺腑,有种麻麻的畅快。 圣上为她添了杯,又为自己续杯,二人相敬,一道饮了下去。 锦书毕竟是第一次饮酒,只两杯下去,便觉心口有种闷闷的热,面色不觉也红了。 晕黄灯光之下,玉面生霞,眼角飞红,别有一番明媚皎皎。 圣上心动之余,也知她到了量,未曾为难,只最后为二人分别续杯,才转向她,低声唤道:“怜怜。” 锦书扶着额,目光略带迷离的回看他:“怎么?” 他伸手过去,将她略微有些乱的发丝挽回耳后,方才轻声问她:“你可知道,朕今日为何欢喜?” 锦书眼睫轻眨,似是烛火在晚风之中温柔的跳跃。 她摇摇头,道:“不知。” 圣上揽她入怀,低头去亲吻她额头,极欢喜的道:“钦天监告诉朕,今日大吉,宜嫁娶。” 锦书靠在他怀里,初时还平静,待听到最后,却怔住了。 有些愕然的抬起头,她不无动容的看他,喃喃道:“……七郎。” 皇族的嫁娶,只能用在正妃与皇后身上,侧妃与妾室,只能称纳。 锦书不会轻贱自己,却也不会自视甚高。 她的身份,无论如何,都是配不上这个“娶”字的。 “朕不得不考虑前朝,也要顾虑怜怜的声名,所以不能马上迎娶你为后,是朕对不住你。” 圣上抱紧了怀里的心上人,面色歉然,柔声道:“先做贵妃,等到有孕之后,朕再行册封,叫怜怜做朕的皇后,好不好?” “七郎不要这样说,”锦书眼圈微红,揽住他腰身,语气哽咽道:“你待我已经足够好。” “区区小女子,”她合上眼,眼泪悄无声息的落下:“我何德何能呢。” “于朕而言,怜怜是世间最好的,”圣上低头吻去她面上泪珠,道:“这世间,只有配不上你的,没有你配不上的。” 他抬起头向她一笑,将自己腕上那串佛珠脱下,戴在她的手上,随即低下头,将二人脸颊贴在一起。 “今晚,是我们的结发之夜,”他声音低低,似乎即将消散在夜色里:“怜怜,你也同我一般欢喜么?” 锦书含泪点头,低声答他:“我此番心意,与七郎一般无二。” “那就再饮最后一杯,”圣上执起酒盏,含笑看她:“饮过这一杯,便是至亲夫妻。” 锦书笑着擦了泪,捏起酒盏,同他交臂而饮,一道以空杯示意。 四目相对,皆是面颊微红,目光缱绻。 “怜怜。”他这样唤她。 “七郎。”她亦这样唤他。 圣上听得一笑,捧住她面颊,吻了吻她的唇,便自一侧取出一条红纱,动作轻柔的遮住了她的眼。 锦书由着他如此,等到最后,才轻声问:“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圣上拉着她的手,叫她起身:“带你去个地方。” 锦书听得微怔,随即却松下心来,跟着他,缓缓的走了出去。 红纱遮住了她的视线,见不到任何前物,锦书心中却出奇的安稳,半分惊惶也无。 只是牵着他的手,缓缓前行。 如此走过一段路,拐过一个弯时,便有带着清淡气息的叶子打在她脸上。 锦书嗅了嗅,觉察出那是竹子,正待细思到了何处,圣上却已经带着她,继续前行了。 如此又走了一段距离,她按照圣上的话,抬腿迈过门槛,便听他低低的说:“到了。” 他伸手过来,取下了覆盖在她眼前的红纱。 似乎是点了许多蜡烛一般,周遭是一片晕黄的明亮,夜色之中,明灿灿的,带着温暖的弧度。 红亮的锦缎映衬着灯火的流光,夜色之中,仿佛泛着晚霞的绚烂,同华贵难言的宫宇一道,彰显着它的富丽与堂皇。 仿佛是……新婚时才有的装饰。 他带着她,掀开层层的帷幔,一直到了缀满正红的内殿去。 浮华摇曳,不似人间。 圣上侧过头去,轻轻问她:“喜欢吗?” 他暂时没有办法,叫她光明正大做他的妻子,只能给她妻子的礼遇,盼望能够得到她的欢喜。 “喜欢的,”锦书没有说是否铺张之类的,那些会扫兴的话,只是深深看着他,认真道:“我很喜欢。” 圣上看着她一笑,却忽的提起了另一桩事。 “朕第一次见你那夜,正是七夕,”圣上看着她,缓缓道:“你被朕吓到了,走的惊惶,只留将它留了下来。” 他到床头去,将枕边的一朵绸花拿起,递给她看。 “那日晚间,朕便将它放在了枕边。” 圣上问她:“你知道,那时候朕在想什么吗?” 大抵是隔的有些远,现在回想起,似乎是覆盖了一层迷雾一般。 锦书心中生出几分感怀,含笑问:“在想什么?” 圣上抬手,将那朵绸花簪入她的发间,声音低低,情意漫漫。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25|猜谜 姚轩拿了柳无书的笔记, 同他说了几句, 考校学问之后,便起身告辞了。 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里,柳夫人才端着茶,笑吟吟的自屏风后出来,轻声赞道:“好俊俏的后生, 言谈举止, 也是不俗。” 将那盏茶递给柳无书, 她笑着问:“那便是夫君之前提过的,姚家的大公子吗?” “是啊, 难为夫人还记得他。”柳无书方才考校姚轩, 花了大半个时辰,便是水都不曾用过。 姚轩人在这儿时, 他还感觉不到什么, 等人走了,嗓子便难过起来, 一接过茶盏,便迫不及待的饮了一口。 他同夫人伉俪情深, 未曾纳妾,相处之间, 也极亲厚,拉着她在一侧坐下, 笑微微的摸了摸胡子。 “夫人大概是早就过来了, ”他笑着问:“觉得我这学生如何?” “我看极好, ”柳夫人出身大家,能同柳无书相谈甚欢,使得他未曾蓄妾,自然颇有才气,也能辨别出姚轩究竟有几分火候:“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仪态也好,模样还生的周正。” 她笑的温婉:“我听路管家说,方才带着他路过后院时,听见大房的女孩子们嬉闹,也不曾多看多听,可见是正人君子。” “夫人倒是说得仔细,”柳无书笑着打趣:“知道的,是看学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看女婿呢。” “看女婿又怎么了?”柳夫人不以为意,笑盈盈的问:“既是青年俊彦,人品端方,做不得我们女婿吗?” 柳无书此前也只是玩笑,此刻见柳夫人面上带笑,神色却郑重,不觉也跟着正襟危坐起来。 “怎么,”他有些诧异的问:“夫人有意,要撮合他与彤云吗?” 柳无书同柳夫人夫妻相得,有二子二女,唯一还未曾成家的,便是幼女彤云了。 柳夫人生她时年过三十,于柳无书而言,也算是老来女了,她又最小,素日里皆是视为掌上明珠的。 “门第倒是小事,只是姚家主母是他继母,父亲也有些糊涂,”柳无书蹙眉想了想,道:“再则,还是要问过彤云的意思才是。” “我们虽是她父母,婚姻大事却也不好越过她,若是她不喜欢,岂非误了终生?” “是,”柳夫人斜他一眼,哼道:“夫君是好父亲,最是关照女儿,我是恶母亲,连女儿的意思都不问,便叫她嫁个不喜欢的,蹉跎终生。” “我哪有这意思,”柳无书啼笑皆非,上前去给她赔礼作揖:“夫人莫要如此讲。” 话说到一半,他才蓦然反应过来:“怎么,夫人问过彤云的意思——是彤云托你来说的?” “若非如此,我哪里会来讲这些。” 柳夫人拉着丈夫坐下,低声道:“此前,我虽不曾见过姚轩,却也几度听你赞誉他品性文章,今日见了,相貌也好,果真是极合适的人选,更何况彤云也有意。” “再则,姚望虽荒唐些,却也未曾蓄妾,家风总是好的,”柳夫人微微蹙眉,眼底嫌恶神色一闪而过:“总比大伯推荐的人选好。” 柳家兄弟三人,柳无书行二,家主则是他的兄长,长房的柳无宁。 柳无宁之妻出身安阳赵氏,也算是大族。 前些日子,她娘家的侄子赵旭远来柳家探亲,见柳彤云年少美貌,心生爱慕,便向自己姑母提了提,有意结亲。 这侄子是柳大夫人娘家的独子,更是赵家老太爷的心尖子,柳大夫人虽是柳家妇,却也少不得要依仗娘家,见侄子态度坚决,不可转圜,还真是不敢怠慢。 只是,她素来同二房的弟妹不和,觉得自己去提,有失颜面,便去问了丈夫,托他去问柳无书的意思。 赵旭远也算小有薄名,出身也不错,只是柳无书不喜他轻浮,家中更是早有姬妾,所以不欲将幼女嫁与他,便坦言相告,推拒了此事。 却不想,他竟因此与兄长生分了。 父亲会为自己的女儿考虑,伯父却不一定。 柳无宁颇为欣赏赵旭远,觉得男子纳几个姬妾也是寻常,侄女不应毫无度量,对于弟弟的推拒理由,颇有些不满。 加之此前已经在妻子面前满口答允,觉得失了脸面,自然不肯罢休。 到最后,两兄弟不欢而散。 柳彤云极有才气,便是柳无书自己,也时常遗憾,她为何不是男儿身。 可说归说,他也开明,未曾因此而轻慢女儿,亲自叫她习字念书,却不曾想,将她的眼光都养高了,寻常人都看不上。 这一回,听妻子说,她有意姚轩,便是柳无书,也是暗暗一愣。 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才想起,此前女儿在书房里,看过姚轩写的文章策论,极为赞赏,也曾说过,想见一见他的。 这一次姚轩要入府,他也不曾藏着掖着,她若是偷偷去看,见他年少明俊,暗自动心,也是寻常。 “假使女儿愿意,倒是可以考量,”柳无书眉头舒展开来:“只是不知姚家如何做想,以及大哥那边……” “此事却也不难,”柳夫人心中挂念女儿,自然想的分明:“姚家那里,夫君只需问过姚轩便是,我听人提过,他是极有主意的。 若是不愿意,我们自然不会强求,若是愿意,这事儿便成了九成,自是良缘。” “剩下的,夫君再去同姚望谈便是,想来,他也不会不应。” “至于大伯那里,他高兴嫁,便叫自己女儿嫁去,凭什么将我女儿往火坑里推,好没由来!” 柳夫人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女儿是我们生的,同别人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 “夫君若是拉不下脸来,我便亲自去说,若是叫他没脸,你可别不情愿。” “夫人说的哪里话,”柳无书苦笑道:“那是我的兄长,自该叫我去说,如何能劳烦你呢。” “此事宜早不宜迟,会试在即,等人家真的中了会元,求着结亲的多了去了,”柳夫人低声叮嘱:“夫君早做打算。” “女大不中留啊。”柳无书轻轻感叹一声,点头应了。 ~ 第二日,锦书睁眼时,便见圣上已经醒了,正躺在她身边,含笑看着她。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她的脸却不受控制的一热,半合上眼,埋头在他怀里,没有吭声。 圣上也不笑她,只是伸手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动作轻柔的抚摸她长发。 “还疼不疼?”他低声问她。 “有点。”锦书脸愈发热了起来,伏在他怀里,羞于抬头,连声音都低低的。 “无妨的,”圣上温柔的抚了抚她光洁的背,温声道:“多歇几日便好。” “不必了,”锦书难为情道:“哪有那么娇贵。” “嗯?”圣上懒洋洋的一笑,低声问她:“是在暗示朕什么吗?” 锦书被他揶揄的羞窘不已,伸手推他一下,合上唇,不肯多说了。 圣上闷笑着去吻她带着欢愉印痕的锁骨,语气温软,一声一声的唤她。 “怜怜,怜怜?”他低声道:“别不理朕。” 锦书拿一双明眸斜他,眉尾携春:“圣上总欺负人,谁还敢理你。” 圣上笑微微的道:“怎么,被朕欺负狠了,连七郎也不肯叫了?” 锦书嗔他一眼,张口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我偏不叫,你奈如何?” 她这一口咬的不重,小女儿家撒娇的意味更重些,圣上自是不恼,只笑着将她搂紧了,道:“都能张口咬人,可见是不疼了。” 锦书口齿也极利落,可终究是女儿家,在近乎荤话的男女调情之中,先天就吃亏些,听他这样讲,竟也不得反驳。 羞恼一会儿,她正待开口,圣上却先一步出言了。 “怜怜,”他含笑问:“你能猜出,上月十七那夜,长安发生了什么吗?” 锦书听得莫名,别过脸去,道:“猜不出,也不想猜。” 圣上抬手捏住她下巴,低头亲了亲,轻笑道:“你若猜的出来,从此以后,朕便不欺负你了。” “就是,那种惹得你连七郎都不肯叫的欺负,”他道:“好不好?” 锦书心中微有诧异,却也想试上一试。 “果真?”她问圣上。 “——君无戏言。” 锦书凝神想了想,试探着问:“是走水了吗?” 圣上笑道:“不是。” 锦书眸光一动,想了想,又问:“有尊者辞世?” 圣上依旧在笑:“也不是。” 锦书顿了一会儿,再度道:“那就是……有大案发生?” 圣上笑着戳她面上梨涡,摇头道:“天子脚下,你怎么不忘好处想?” 锦书被他接连否定的有些泄气,随即却起了斗志。 她身处宫中,消息虽灵敏,可是能够得知的,却也只是大事。 上个月的十七,虽然未曾过去多久,可贸然叫她去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当真是不得其门。 沉思了好一会儿,她才试探着道:“可是有吉兆发生?” “有藩国使臣入京朝见?” “又或是,圣上在长安得了治世奇才?” 圣上笑意始终不曾落下,等她一一说完,方才道:“都不是。” 锦书猜的泄了气,抬起眼来,轻轻问:“那究竟是什么?” 圣上低头问她:“认输了?” “嗯。”锦书闷闷的答。 “其实也极简单,只是怜怜被上月十七这个时日拘束住,所以想不出答案罢了。” 圣上俯身吻住她的唇,如此缱绻许久之后,微微笑了。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26|贵妃 这一日, 圣上同锦书在塌上消磨许久, 临近午时,才一道起身。 宁海总管早知圣上心意,既然成事,两下只怕是浓情蜜意,卿卿我我, 不欲被人搅扰。 是以他也不曾过去催问, 只是守在殿外, 心中思绪百转。 宫中的风向,只怕是要变了。 今日清晨, 圣上还未曾起身时, 便是他去宣旨,晓谕六宫。 朕惟王化始于宜家、端重宫闱之秩。坤教主乎治内、允资辅翼之贤。爰沛新恩, 式循往制。 咨尔姚氏, 笃生勋阀,克奉芳型, 秉德恭和,赋姿淑慧。 佩诗书之训、声华茂著掖庭。敷纶餑之荣、宠锡用光典册, 以册宝、封尔为贵妃。 尔其祗勤夙夜、襄壸范而弥嗣徽音。衍庆家邦、佐妇职而永膺渥眷。 钦哉。 ——贵妃。 第一眼见到时,宁海总管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接连看了几眼, 他才敢宣读出来。 要知道,在这之前, 圣上后宫之中位分最高的, 也不过是生育皇三子, 出身萧氏一族的贤妃罢了。 更不必说,贵妃与贤妃,中间还隔着德妃与淑妃两座高山。 他知道圣上看重锦书,也猜测过给她的位分不会低,却也没想到竟会这样高。 贵妃之位,距离皇后,也不过一步之遥。 不,现在已经不能叫锦书了,便是他,也得恭恭敬敬的称一声贵妃娘娘才是。 只是,叫他来看,贵妃的运道只怕不止于此。 别人不知道,隆德总管这个负责整修甘露殿的人,却是清清楚楚。 甘露殿内的饰物制式,镌刻的皆是牡丹花纹与凤凰纹路,便是昨日的内殿,用的也是庄重的正红,而非偏色。 这样的隆恩,素来都是只会给予中宫皇后的。 宁海总管最初见到的时候,只当圣上是偏爱贵妃,所以格外恩宠,等真的见了册封圣旨,才生出另外一个想法来。 兴许,圣上这是未雨绸缪呢。 他暗暗的松一口气,开始凝神细思,贵妃在含元殿时,自己有没有得罪过她,以及接下来自己的态度。 是不是在之前的态度上,对贵妃更加亲厚些? 暗自在心中这般思虑的,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大清早,因为这道圣旨,整个后宫都炸开了锅。 贤妃作为此前宫中位分最高者,受到的冲击无疑是最大的。 “贵妃?”听闻这消息时,她正对镜梳妆,几乎连手中的黛笔都险些握不住,手指哆嗦几下,才无力的垂下。 “怎么会是贵妃?” 贤妃目光冷凝,其中全是难以置信,怒视着来回话的宫人,道:“你是不是在外面胡乱听了几句,就到本宫面前来嚼耳根?!” 她知道圣上恩宠姚氏,也想过或许会给姚氏个位分,但是家世使然,想来如何也越不过九嫔,虽不免嫉妒,却也不曾在意。 哪曾想,姚氏竟突如其来的封了贵妃! 那可是仅在皇后之下的贵妃,便是她见了,也需得行礼的贵妃! 更不必说,圣上赐给她的,是历来宠妃才能居住的甘露殿。 “娘娘,您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骗您啊。” 回禀的宫人察觉到她身上冷意,更是战战兢兢,低下头,颤声道:“今日辰时一刻,宁海总管亲自宣旨,晓瑜六宫,册姚氏为贵妃,择佳日行册礼。 这等大事,奴婢哪里敢撒谎。” 这句话说完,内殿之中便有转瞬的沉默,但没有人觉得松一口气,只觉那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滚。”贤妃面色泛白,语气却平静起来。 ——叫人令人胆战心惊的平静。 她又一次向那宫人道:“滚出去。” 那宫人没敢应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娘娘。” 内殿里只剩了随她一道入宫的两个宫人,见她默然不语,双目通红,眼神狰狞的近乎可怕,不由得试探着开口,想要劝慰一二。 “凭什么,”贤妃没理会她们,只是有些颓然的坐在软凳上,近乎自语一般,喃喃自道:“在府中时,本宫是仅在王妃之下的侧妃,论及家世,萧氏一族更是赫赫,更不必说,本宫为圣上生了承晖……” “可是到头来,姚氏这种微末之人,居然也压到本宫头上来了。” 贤妃不知不觉间落了泪,恶狠狠的用手背擦了泪,重重的将黛笔拍在梳妆台上:“凭什么!” 身边的两个宫人有些担忧的看着她:“……娘娘。” “好了,你们什么也不必说,”她收拾起面上狼狈,冷冷一哂:“这有什么办法,谁叫圣上喜欢,偏偏要恩宠她呢。” “胳膊拧不过大腿,”她面上勾出浅浅一丝笑意,狠厉中带着酸涩:“圣上发话,本宫除了认,还能怎么着呢。” “去库房里挑几件东西,你们亲自送过去,”贤妃望着梳妆台上断成两截的黛笔,道:“就说……是本宫恭贺贵妃新喜的。” 宫中规矩制典使然,贤妃身为高位嫔妃,需得首先称贺,其余人才好跟过去的,为着彼此之间的体面,她不能去的晚。 两个宫人也明白这一层,彼此之间对视一眼,低下头,轻轻应了。 宫中哪有不透风的墙,姚氏得宠,宫嫔们早早得知,只是她身份未定,却也没人敢去触圣上的霉头,光明正大的问出来。 枪打出头鸟,江昭容这会儿还在抄佛经,备不住就得在冷宫一样的地方过后半辈子了,前车之鉴使然,谁敢再去试一试。 也只能在心里嘀咕,说圣上只当她是个新鲜玩意儿,无名无分的陪上几日,过几日便腻了,聊以安慰。 可是这会儿,圣上降旨,册封姚氏为贵妃,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下子就将诸多人心中的酸水儿打翻了。 ——自己苦熬了那么多年,连四妃的边都没摸着,姚氏入宫才多久,便是一人之下的贵妃,如何能叫人心中畅快! 只今日清早,宫中被摔碎的瓷器,铰碎的帕子,便不知凡几。 只是,能够在宫中生活多年,自是没有傻的。 打听到贤妃吩咐身边宫人往甘露殿送了贺礼,其余人不好叫自己凸显出来,第一个被贵妃记住,便按捺住心头的或妒意或酸涩,按部就班的送了贺礼过去。 贵妃册封,引起的风波虽大,但也没人会立即将自己的不满摆在脸上,以贤妃为首,皆是送了贺礼过去,表示自己的恭顺之意,不管内里如何,外在总是风平浪静的。 而在宫外,引起的轰动却大了。 贵妃居于四妃之首,仅在皇后之下,册封礼自是极为隆重。 真正行礼,更得等到礼部拟交册宝,选取正副册封使,引贵妃往太庙授节,六肃三跪三拜之后,才算了结。 今日不过只是降旨罢了,自是简洁。 宁海总管于内宫之中宣旨完毕,便往宫外姚家去了。 今日旬休,国子监也无课,姚家人全都在,正在前厅里一道用早饭,便见管家急匆匆的进门,喘着气道:“老爷,老爷!宫里来人宣旨了,您快出去看看吧!” 姚望初时被他说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自己可没什么事情能入圣上的眼,专门下旨言说,几个儿子还在念书,也得不到这项殊荣,唯一有可能的,便是…… ——长女的名分定下来了! 这念头一升起来,姚望便畅然笑了。 几乎抑制不住脸上的喜意,他忙不迭吩咐人准备香案,再看看面色难言的家人,吩咐道:“快整整自己衣衫,免得稍后失礼,惹人笑话。” 张氏见他如此喜形于色,也能猜度出为何,心下怏怏,却也不敢扫兴,只勉强挤出笑容来,转头去暗示自己的几个孩子,接下来不要出言扫兴,触怒姚望。 姚轩同弟弟姚昭对视一眼,也明白过来。 既为姐姐觉得高兴,又为她未来隐觉担忧,两下交融,喜忧参半,反倒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 来的人是宁海总管,姚望一见,面上笑意便愈发深了。 他不过是从六品的官员,宁海总管却是含元殿的总管,别说是见了面寒暄几句,便是凑过去拍马,都轮不到他。 可是这会儿,圣上令他前来宣旨,至少说明,长女是极受宠的,不是吗? 姚望活了大半辈子,接旨却还是头一遭,毕竟也算是诗书传家的门楣,一套流程下来,倒是不曾出错。 也只有在听闻长女位分时,面皮才猝不及防的抖了一下。 不是他太过大惊小怪,而是这消息委实是太过于惊人了。 莫说是姚望这个老早就盼望着的,刚刚听到的时候,便是姚轩与姚昭,也是惊了一下。 贵妃! 正一品爵,位比相国! 姚轩是见过圣上同姐姐相处的,却也未曾想过,圣上竟会给姐姐如此高位。 并不是他觉得姐姐配不上,而是姚家的门第,比起宫中其余人来,委实是太低了。 宁海总管见过无数大风大浪,初次见这圣旨时,也被惊了一下,现下见他们如此,倒是不觉什么,只含笑瞧了瞧姚望。 “姚大人,”他道:“接旨吧。” 姚望转过神来,大喜过望,接旨之后,整个人都有些怔了。 他如此作态,宁海总管也不计较,只是看向姚轩,颔首致意:“多日不见,姚公子风采如昔。” 姚轩也有些愣神,反应却快:“总管客气。” “这便是二公子吗?”宁海总管转向站在他身侧的姚昭,含笑道:“果真芝兰玉树,不同凡响。” “您太客气了,”姚昭向他一笑,婉拒道:“我如何当得起。” “哎呀,快别这样说。”宁海总管笑着摇摇头:“二位公子皆有文华之气,鹏程万里,便在眼前了。” 他在圣上身边多年,最是了解他心性。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只是,身为君主终究不能任性,所以很多时候,这性情都被圣上自己克制住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它是不存在的。 宁海总管在宫中沉浮多年,也能明白圣上心中计较。 贵妃出身不显,却也是官家女子,并非贱籍。 至于出身显赫与否,靠的还不是圣上一句话? 册封之后,照例便有加恩,但凡圣上愿意拉上一把,姚家有人肯争气,用不了多少年,就能兴起。 而贵妃的两个胞弟,也非扶不起的阿斗,姚家起势,还不是眼见着的事情? 宁海总管虽是内侍,可只消是有脑子的人,就不会去轻视他。 相反的,还得拼命的巴结才是。 姚家有四个儿子,他只捡了两个夸,未免使得另外两个尴尬。 姚瑾年纪还小,对这些不甚敏感,姚盛却是僵立一侧,暗自气恼不已。 只是这时候,没人有心思去照顾他微薄的自尊心。 姚望笑的脸皮都疼了,却依旧不想停下,只是捉住了宁海总管话中的“多日不见”四个字,笑容满面的问道:“怎么,总管日前见过犬子?” “前些日子,圣上往国子监去了,”宁海也不避讳,同他解释道:“恰巧碰见大公子了,圣上问了几句策论,很是赞誉。” “是吗?”姚望笑意更深,难得慈爱的看一眼姚轩,道:“你这孩子,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同为父说一声?” “倒也怪不得他,”宁海总管笑着打圆场:“圣上那日白龙鱼服,不好张扬的。” 他这样说,姚望自然不会再去说什么,只请他进了前厅,奉茶之后,好生寒暄了一阵。 姚望毕竟是贵妃之父,宁海总管即使知道他们父女之间感情淡薄,却也不好打他脸面,笑着说了一会儿,全了他面子,才起身告辞。 “圣上还等着回禀,不好久留,这就告辞了。” 姚望客气的送他出去,最后方才殷切道:“家中一切都好,还请总管同贵妃娘娘说几句,请她无需忧心。” 宁海总管自是一一应了,示意姚望止步,才偕同前来的内侍禁军离去。 姚望目送他背影远去,心底那股欢欣之气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仿佛是一日之间年轻了二十岁一般,兴冲冲的吩咐管家。 “今日姚家大喜,府里面伺候的,每人赏半年例银,再去准备祭祀用物——我要开宗祠,将好消息告知先祖。”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长子与次子,目光柔和而慈爱,同日前相比,简直是变了一个人:“你们去换身衣服,同我一道过去。” “夫君,”张氏跟着他笑的脸都僵了,又疼又酸,可归根结底,也不如她心中酸涩的万分之一:“圣旨方下,便大张旗鼓的开祠堂,是不是太过张扬了?” 在姚望骤然冷下来的目光中,她声音不觉也小了,有些怯弱的道:“再者,一下子赏半年的例银,也太多了……” “头发长,见识短!” 姚望皱起眉,不满的看向张氏:“贵妃娘娘得封,这是多大的喜事,如何不能开祠堂,叫先祖也跟着高兴?” “别说是赏半年例银,便是赏一年,也没人能说出个‘不’字来!” “少啰嗦,”姚望正是欢喜的时候,哪里听得了劝:“办你的事情去!” 当着几个孩子的面,尤其是姚轩与姚昭也在,他这样呵斥张氏,不免使得她脸上下不来,心中羞愤,却知晓姚望性情,也不敢反驳。 只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姚望自己不管钱,哪里能知道家中财政如何? 锦书入宫之前,便将账目掰扯清了,姚轩兄弟俩的账同姚家其余人的并不算在一起,表面上看着是省了,可实际上呢? 他们把老太爷夫妻俩的库房,和程氏陪嫁的铺面庄园,全给拿走了! 姚家虽有祖产,却也架不住下头还有姚盛姚瑾两个儿子,他们正是要念书拜师的时候,哪里能怠慢了,叫外人看不起? 姚望自己也是要与同僚交际的,文玩字画,笔墨纸砚,哪一个不要钱? 更不必说,张氏还要为幼女锦瑟置办嫁妆。 不过,就凭张氏自己的那点儿嫁妆,能置办出个什么来? 还不是得叫姚家出大头! 钱钱钱,这么多的事情,哪一桩不要钱,姚望只知道向她伸手,她又不能下金蛋,哪里能搬出金山银山给他? 这会儿姚望高兴了,半年的例银赏下去,来回打点的,还不是她吗! 心中不满,可是看着姚望脸色,张氏也没敢多说,只是僵着脸皮,道:“是,我这就去办。” “果真是小家子里出来的,”姚望有了长女这个指望,心都活了,连带着也念起原配程氏几分好:“不比程氏多矣。” 张氏正往账房去,还没走远,就听见姚望这句话了,眼前一花,险些摔在地上。 这是什么意思,这么些年了,她连个死人都比不上吗? 暗自咬了咬牙,张氏勉强将心中愤恨咽下,冷冷的斜一眼姚轩兄弟,快步往前去了。 姚昭在兄长身边,平静目视她离去,面上无波无澜,只有目光深处,带着些微讽刺。 ——自从父亲得知姐姐得宠,到现在也没有多久,他们就把自己逼成这种狼狈样子了。 好像是别人欠了他们一样,看谁都觉得不满。 真可笑。 这样的日子,我们姐弟三人,可是过了近十年啊。 低头一笑,他轻声问兄长:“哥哥,姐姐有了归宿,总是喜事,我们院子里,要不要赏些东西?” “自然是要的,”姚轩想了想,道:“不好越过父亲去,便每人赏三个月例银,再制一身衣服吧。” “也好,”姚昭点头:“稍后我去吩咐他们。” “也不知姐姐过得怎么样,”他不无嫉妒的看着姚轩,低声道:“可惜上一次我不在,未曾见到。 深宫寂寂,男女有别,若是想要再见,怕也不易。” “上一次见的时候,姐姐气色很好,人也更美了,”姚轩微微一笑,似是想起什么,轻声安慰弟弟道:“她说,圣上待她很好。” ~ 锦书昨夜初经人事,不免疲累,圣上年富力强,此前旷了许久,好容易同心上人成事,自是索求的多些。 一来二去的,临近午时,二人一道起身。 “七郎,”锦书身子还是有些疲软,穿了小衣,着了中衫,方才问圣上:“这是哪儿?” 圣上依旧躺在塌上,枕着臂,向她笑道:“甘露殿。” 锦书明了此殿意味,先是一怔,随即笑了:“给我住吗?” 圣上懒洋洋的看着她,反问道:“不然呢?” 锦书定定的看她一看,忽的低下头去,轻轻亲吻他的额。 “——谢谢七郎。” 她还未曾梳洗,长发披散,面容皎皎,唇色泛红,玉白脖颈上印痕隐约,圣上自下而上的看过去,当真活色生香。 好不鲜艳。 几乎是被迷了心窍一般,圣上握住她纤纤手腕,将她重新带回怀里,低头吻上她的唇。 “七郎,不要了,”锦书笑着推他:“再不起身,会被人笑的。” “也不知是怎么了,”圣上微微喘着气,低声道:“一见到怜怜,朕便情不自禁。” 锦书不答话,只笑着推他起身,见他顺从的坐起身,便自一侧取了他衣袍,作势侍奉他穿。 “罢了,”圣上伸手接过,示意她坐着,自己穿上身:“怜怜昨日辛苦,且先学着,勿要累着才是。” 锦书被他揶揄的脸一热,嗔他一眼,微微垂首,不曾言语。 圣上大笑出声,自己系了腰带,扬声吩咐人入内侍奉。 甘露殿的宫人与内侍,皆是宁海总管亲自选的,有的还是锦书此前结识过的旧人,早就被叮嘱过了。 几个宫人一入内,便一道跪下身,齐齐恭贺。 “圣上大喜,贵妃娘娘大喜。” “朕确实大喜,”圣上揽着锦书,笑吟吟道:“都有赏。” 锦书既然册封贵妃,衣饰妆容便不得马虎,每一处皆要服从制式。 坐在梳妆台前,两个宫人为她梳坠倭髻,随即取了妆奁与她选。 锦书扫了一眼,面色不觉微变,随即问撑着额,慵懒坐在窗边的圣上:“七郎,是你的意思吗?” 圣上站起身,到她身后去,对着镜中丽影细看,随即伸手,取了洛阳红坠珠步摇与她簪上,温声道:“很好看。” 锦书垂眼看着妆奁中的那对东珠耳环,转目看他,笑盈盈道:“七郎是想叫我做众矢之的吗?” “谁敢?”圣上取出那对耳环,亲自为她戴上:“朕觉得怜怜配得上,谁敢说二话?” “朕不在意别人说什么,怜怜其实也不在意,”他低下头,叫二人面颊贴在一起:“朕知道的,不许说些冠冕堂皇的诓朕。” 洛阳红为牡丹名种,同东珠一般,都是皇后方可用的。 “圣上既然不怕坏了名声,惹人非议,那我也不怕。” 锦书笑意姝美,似是牡丹含芳:“人活一世,不过几十年,何必为了别人几句话,叫自己苦闷。” “早就知道,怜怜不是迂腐之人。” 二人脸颊紧贴,气息似是一人,极为亲昵。 他低声道:“朕就是要宠着你,就是要所有人都高看你,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朕的心头肉。” 圣上语气舒缓,却极坚定:“怜怜,朕要叫你做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27|婚事 锦书受封贵妃, 受到震动的不仅仅是后宫与姚家, 连带着整个长安,都掀起一场无声的风浪。 圣上登基之后,后宫最高位分的也不过是贤妃,一连多年,都未曾再有加封, 骤然空降一位贵妃, 引起的风波不可谓不大。 对于大多数朝臣而言, 他们并不怎么关心天子的家事与内帷。 唯一能够引起他们注目的,也只是后妃们所孕育的皇子们, 与今上百年之后, 至尊之位的归属。 以及……他们应该选择站在哪一位皇子身后,进行效忠。 圣上的元妃早早离世, 未曾留下一儿半女, 夫妻之间更是感情淡薄,连追封都未曾有。 嫡出皇子不见踪影, 庶长子早夭,圣上诸皇子之中, 最能引人注目的,便是贤妃所出的皇三子了。 更不必说, 贤妃出身名门萧氏,于朝野之中颇有声望。 因着这缘故, 在这之前, 圣上虽不曾议储, 但许多人已经悄悄将皇三子视为未来的储君了。 只是,在圣上册封贵妃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因无他,贵妃的位分,委实是太过于敏感了。 仅在皇后之下,位比相国。 圣上不过而立之年,年富力强,而贵妃能够以末位入封,显然是极得宠,几年下来,总会有皇子降生的。 当今登基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整整十多年了。 十几年的时光,放到嘴上去说,是极为轻快的,但是真的经历起来,却是漫漫难言。 更重要的是,这十几年下来,已经足够大多数人摸清圣上的性情了。 无论是处事还是待人,他都极少会凭借一时兴趣,任性而为。 相反的,必得权衡再三,思虑周全之后,方才动手。 他们完全有理由去猜测,在未来很长的岁月里,贵妃将有多么得宠。 贤妃所出的三皇子得到许多人隐晦的支持,无非是因为她在后宫中位分最尊。 可是,倘若贵妃有子呢? 即使是皇三子,只怕也得退避三丈。 所以说,到底是支持谁为好? 若是支持贤妃,便是开罪了现下鲜花锦簇形式正好的贵妃,若有来日,不定会被记恨。 更不必说,在这之前,就有可能会被贵妃轻描淡写的枕边风吹得伤筋动骨。 可若是支持贵妃,却也是同贤妃生了嫌隙。 倘若日后,贵妃未曾生下皇子,又或者将来出了意外,贤妃回过神来,岂会不同他们算账? 两下里一考虑,许多人都为难了起来。 与此同时,柳无书也在家中犯难。 只是,他并非为了这一桩,而是为了幼女的心事。 说巧合也巧合,他正想私下里问一问姚轩对于终身大事的看法,还没等开口呢,圣旨就下来,人家嫡亲姐姐一飞冲天,竟做了贵妃。 此前他过去问,叫长安人看着,都会说是柳家低嫁,先一步挑了女婿,进行栽培。 可这会儿再过去问,叫人见了,只怕会说是他柳无书厚颜,急于攀附新宠。 可是归根结底,他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为女儿找个夫婿而已啊! 这道圣旨一下,却是将原本简单的事情,一下子搞得复杂了。 “夫君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柳夫人听人说丈夫在书房里呆了许久,心中也知他在忧虑什么,重新问过女儿意思之后,便往书房去见他,着意宽慰。 “我与夫君,为的是叫彤云找个可靠之人,托付终生,又不是想要攀权附势。” 柳夫人静立在丈夫身后,动作轻柔的为他揉肩:“圣上未曾册封贵妃时,我们不会对姚家的门第有所指摘,此刻册封了贵妃,也不必谄媚讨好。 自始至终,我们也只是想为女儿寻一个贴心人罢了,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情,同我们有什么干系。” “姚轩是夫君的学生,你才最应明了他品性才是,怎么还未开口,就开始想东想西?” “换句话说,”柳夫人笑着开解道:“倘若姚轩眼见胞姐得宠,便换了一张脸,那就只当是看清了他面目,劝彤云消了这份心便是,不也是好事一桩?” “可他若是依旧彬彬有礼,愿意考虑,那我们能得到一个良婿,亦是美事。” “夫人说的是,”柳无书眉头松开,含笑握住了她的手:“是我想得太多了。” 末了,他面上又有些愁色:“只是大嫂那边,恐怕会不情愿。” “她不情愿便不情愿,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柳夫人同自己大嫂不睦,并非一日之寒,听丈夫这样说,神色便微微一冷:“她想左右我女儿的婚事本就不该,居然还想将夫君绑到三皇子的船上。 她有没有想过,万一船翻了,淹死的是谁?” 柳大夫人出身的赵家,同贤妃所在的萧家沾亲带故,贵妃被册封之前,圣上膝下最为受人瞩目的便是三皇子,自然也引得他们靠了过去。 柳无书官居国子监祭酒,位阶虽不算太高,却极有声望,少不得会被拉拢。 此前,柳大夫人便曾登门提议,叫柳无书去做三皇子的太傅,只是他不欲掺和这些事情,婉言推拒掉了,自此,便同长房不太愉快。 等到出了柳彤云之事后,就更加冷淡了。 这会儿柳无书有意撮合姚轩与自己幼女,知道的是想要成就一桩良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站到贵妃那边去,以此示好呢。 柳无书性情温和,相较之下,反倒是柳夫人柔中带刚,每每拍板做决定。 此刻听妻子这样说,他也就松一口气,含笑道:“好吧,为了我们彤云,明日在国子监见了姚轩,我便问上一问。” “去吧,”柳夫人笑道:“彤云性情执拗,既然认准了,便不会改的,我觉着,此事八成能成。” 事关掌上明珠,柳无书也不拖沓,第二日到了国子监,便将姚轩叫了过去,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 “转过年来,你便是十五了,”他掩上门,轻声问道:“长安子弟多是早早议亲,家中有没有提过你的婚事?你父亲有没有张罗过此事?” 姚轩被他问的一愣,顿了一顿,才据实答道:“学生曾经在母亲灵位前立誓,金榜题名前,不提嫁娶之事,此事父亲也知道,所以一直未曾提过。” 这确实是事实,并非他编出来诓骗柳无书。 大周建国几百年,早已经不是马背上打天下的年代,对于他们这种低阶官员子弟,唯一能够出人头地的,便是科举。 母亲早逝,姐姐照顾他与弟弟何等不易,他更不愿早早成家分心,所以便于母亲灵位前立誓,不到金榜题名,绝不娶妻。 姚望虽然对前两个儿子淡淡的,可骨子里还是希望他们能有出息,听到姚轩这样有志气,倒是极为赞许。 张氏门第平平,却也知晓金榜题名的难度,有意将姚轩栽跟头,拖上一辈子,自然不会劝阻,只顺着姚望违心的夸了几句,将此事定了下来。 等到昨日,长女封贵妃的圣旨下了之后,姚望还颇为自得,亏得没有早早为长子定亲。 贵妃的嫡亲弟弟,哪里是那些歪瓜裂枣能配得上的? 自然是要选聘高门之女,嫁入姚家的,光耀门楣的。 立誓之事,毕竟是姚家的家事,知道的人虽然有,却也不多。 姚望虽身处国子监,却也只是从六品的小吏,柳无书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以及他有两个颇为出众的儿子,除此之外,便是一无所知了。 现下听姚轩提起这一茬,他不觉愣住:“金榜题名之前,不议婚事?” “是,”姚轩答得坦诚:“母亲在世时,最希望两个儿子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学生不欲令她失望,所以立下此誓。” 时人称颂孝义,也无人会拿故去的先母说谎,柳无书看着面前的明俊少年,听他此言左掷地有声,不觉暗生赞赏。 若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心中这样想,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蹙眉,道:“你可知金榜题名有多难?我大周泱泱学子无数,能够登榜的,也只那几个罢了。” “先生自己也说了,总会有人能登上的,”姚轩微微一笑,道:“既然有人能做到,那人为何不能是我?” 柳无书听他如此自信坦荡之语,少年意气,脱口而出,赞一声“好”。 将这份赞许收起,他正色起来,缓缓道:“我有一女,资质尚可,愿配于你,你可愿意?” 柳无书此前一问再问,姚轩心中也有所明悟,只是对方不曾戳破这层窗户纸,所以自己也不会提罢了。 现下柳无书自己说了出来,他也不会觉得对方是因为姐姐封了贵妃,所以想要攀附。 祭酒诚信君子,即使是此前他家世不显,也待他优厚,决计做不出这等以亲女攀附之事。 至于柳家的幼女彤云,姚轩也是有所听闻的。 柳无书自称资质尚可,委实是谦逊之言。 当世大儒蒋庭之便曾称颂这位柳家幼女“才堪咏絮,不输道韫”,文华之气若此,可见一斑。 然而,静默一会儿,姚轩还是道:“柳家贵女自是出众,学生高攀不得,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柳无书被他拒绝,也不恼怒,只是微有诧异,随即明白过来。 “怎么,”他哑然一笑:“是怕自己难以金榜题名,拖累她么?” “是,”姚轩坦然道:“学生虽有信心金榜题名,却也不知何年何月,不敢请令千金久等。” “奇哉怪也,”柳无书笑道:“你既说有信心高中,又说不知何年何月,岂非自相矛盾?” “倒也可以这样说,”姚轩笑的毫不在意:“学生将话说出去,若是此生不得实现,他人不过道一句轻狂,左右学生脸皮厚,一笑置之即可。” “但若是累令媛苦等,久久不中,岂非害她终生?” 姚轩向他一拜,肃然道:“因已之故,害人至深,学生安敢如此。” “是个好后生。”柳无书抚着胡须,莞尔一笑。 “你既将话说的这样明白,我便也问的明白些,”柳无书开门见山,道:“倘若她愿意等,你可愿意叫她等吗?” 姚轩将话说的分明,以为柳无书会打个哈哈,不再去提,却不曾想,竟还有此一问。 默然片刻,他道:“白首之约事关半生,只凭一席话,学生不敢断言。” “好,”柳无书笑道:“你若敢应下来,我反倒不敢应了。” “先回去吧,”他目光温和,笑着示意:“明日此时,再来找我。” 姚轩不意他明日竟还要再见再见,倒是有些讶异。 抬眼去看,却见柳无书眼底笑意温和,心也随着定了定,向他示礼,退了出去。 正是冬日,近来天气虽晴朗,却还是透着凉。 锦书虽不畏冷,却也不欲顶着寒风出门,只一味躲懒儿,留在寝殿里。 她与圣上正是新婚夫妻,卿卿我我之间,好似蜜里调油,每每同宿同起,极是亲昵。 大周十日一朝,其余时间若有政事,匆忙些的,圣上便宣召臣子至含元殿,缓和些的,只需上疏即可。 现下临近年关,各地的事情都少了,倒是不需要召见臣子议事。 圣上人过而立,在此之前,从没有体会到男女情爱的缱绻缠绵,那种自血液深处涌动起的热切,是完全不受控制的,叫人意乱情迷的痴狂。 这几日来,他都是吩咐人将奏疏送到甘露殿,处理政事之后,便同锦书腻在一起说笑取乐,依偎在一起,从不厌倦。 锦书颇通文墨,人亦是落落大方,同他说起书画史书时,也不露怯意,在侧红袖添香,笑语盈盈,极是温柔小意。 圣上待她,亦是宠溺爱怜,视若珍宝。 他精于箫瑟,兴致来时,也曾吹与她听,极是辽阔旷远,锦书却擅古琴,缓如流水,急似风雷,也是十分出众。 到了晚间,二人琴瑟相合,夜色迷茫中曲调着缠绵悱恻,一道传的很远。 有时候,他们也会一道赏画题字。 圣上擅长的是颜体,规整雄浑,锦书擅长的却是柳体,硬瘦挺秀,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出现在纸上,却也别有一般意蕴。 夜色中的灯光带着温暖的晕黄,正红的月影纱泛着鲜艳的流光,内殿的琉璃正无声无息的生辉,半开着透气的窗外传来微弱的几声虫鸣。 圣上面容挺竣,眉目却柔和,锦书低着头看写就的字,皎皎似一尊玉人。 二人依偎在一起,相视一笑时,竟比案上交杂在一起的两种字体更添缠绵。 这是圣上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她是自己投胎时被遗落掉的一半,如此心意相通。 当来到今生,在人山人海中相遇,跨越千山万水找回时,心中满满的皆是圆满,再无其他。 内殿里只有他们彼此,他只想专注的看着她,再也无暇去思量别的。 锦书被他目光看的面颊微热,将笔放下,嗔他一眼:“看什么呢。” 圣上伸手去拨弄她发髻上闲闲垂下的流苏,含笑道:“怜怜不看朕,如何知道朕在看你?” 二人近来亲近诸多,彼此相处时,也不甚计较尊卑。 锦书笑盈盈的看他一看,站起身,也不理他,便往偏殿去。 圣上随之跟上,笑着揽住她腰身:“做什么呢,又不理朕。” 锦书道:“圣上总是油嘴滑舌,没个正经,理你做什么?” 说完,便推开他手,往偏殿去。 圣上尾巴一样的跟在她身后,锲而不舍的道:“做什么去?” “累了,”锦书答得头也不回:“先去沐浴更衣,随即便睡了。” 圣上也不嫌她冷脸,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低头去吻她淡淡扫就的蛾眉:“朕同你一道去。” 锦书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咬,随即又松开,径自抿着唇笑。 梨涡甜甜,似是含蜜。 长夜漫漫,情意绵绵,当真静好。 28|相见 毕竟牵涉到女儿的终身大事, 柳无书也不曾避讳, 归家同夫人说过姚轩心意之后,便令人请了幼女彤云过来,将今日姚轩所说,原原本本的告知于她。 “他的话为父一个字都不曾改,全部说的分明。” 柳无书看着幼女, 轻轻问:“你听过之后, 又待如何?” “倘若他一味推拒, 女儿自然不会厚颜纠缠,可他却道, 怕因此拖累与我, 并未全然否决。” 柳彤云面容温婉,语气却坚定:“既然如此, 女儿自是不会退缩。” “他可没说, 你若是愿意等,他就愿意娶, ”柳无书着意提醒:“彤云,想清楚些。” “那我也愿意, ”柳彤云低着头,手指搅在一起, 轻轻道:“女儿想的很清楚,就是他了。” “好吧, 明日我再去问他, ”柳无书莫名的叹口气, 上前去摸了摸幼女的长发,语气感叹:“女大不中留啊。” “我知道阿爹为难,也担心我,”柳彤云低声道:“可是,还是很想试试看……” “好啦,阿爹又没有怪你,”柳无书微微一笑,慈爱道:“你能高兴,阿爹做什么都好。” 父女二人说了几句,柳无书便走了,屋子里便只剩了柳彤云与柳夫人在。 有些话,当着柳无书的面不好问出来,也是这会儿,柳夫人才低声道:“这可不是头脑一热便能定下来的事情,你需得仔细思量。” “事关你终生,”她问:“真的不后悔?” “不后悔,”柳彤云抬起头,笑容温婉:“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锦书的册封仪礼定在腊月初六,而在这之前,却还有加封母家之事需得圣上拍板。 大周旧例,宫中妃嫔晋升高位,多会加恩其母家,以示荣宠。 圣上爱重锦书,自然不会将此事敷衍过去。 “如何,”懒洋洋的坐在案前,他笑着问她:“想好要为你父亲求个什么官位了吗?” “七郎勿要取笑,”锦书在侧为他研墨,闻言也是一笑:“我父亲这个人,连治家都搞得一塌糊涂,更别说是理政了。 虽说可以加恩,但朝中还真找不到几个适合他的职位。” “你若是愿意,”她想了想,道:“便叫他得个空衔,仍旧留在国子监吧。” 锦书在姚家呆了这么多年,最是明白姚望心性。 若说他虚伪吧,偏生还有几分真情。 若说他无能吧,又还隐含几分才干。 若说他贪婪吧,可骨子里又有几分文人的清傲。 倘若将他派到地方去处理民政,好大喜功之下,只怕会搞得一团糟怨声载道。 但若是只留在国子监做些清简工作,却也能处理的井井有条。 ——虽说做不成大事,但打理些小事,还是没问题的。 再则,官场之中也有不成文的惯例,一家之中,很少会有父子几人身居要职的。 与其等到弟弟们过了科举,授官时遭遇尴尬,还不如未雨绸缪,早早打消掉这种可能性。 哪怕是为了姚轩与姚昭,锦书也不会叫姚望进户部吏部去,得个肥缺的。 圣上此前曾吩咐人查过姚家事,对于锦书此言,也能明了几分,听她这样说,便点头道:“既如此,便叫他仍旧留在国子监,做司业去吧。” 姚望原本只是从六品,司业却是从四品,骤然升了四阶,不可谓恩遇不隆。 只是仍旧留在国子监,职位也算不得肥厚,倒是不会惹人非议。 “你那两个弟弟,按制也在加恩之内,”圣上斟酌着道:“本是可以恩荫直接授官的,但是,朕觉得你不会愿意……” 恩荫本是父祖辈为家中子弟而留的余荫,可以不经科举,直接授官,高位宫妃得封时,也会有此一事。 只是,这个高位的限制太过严苛,直接堵死了大多数人的路,圣上这一朝,也只有锦书与贤妃得过。 “七郎有心了,”锦书轻声笑道:“阿昭与阿轩都很有志气,不会愿意走恩荫入官的。” 这条路虽然顺畅,可真的走了,却少不得被人指指点点,说是靠女人的裙带关系。 两个弟弟都颇有才干,凭借自己的真才实能也足以金榜题名,再加恩荫,便是多此一举了。 她正了神色,撩起裙摆,缓缓跪下身:“入宫之后,我没求过七郎什么,这一次,却不得不开口了。” “这是做什么,”圣上眉头微蹙,握住她手掌,拉她起身:“如此大礼,反倒叫朕难做。” “七郎,”锦书依旧跪在地上,顿了顿,方才道:“我想见一见家中亲眷。” 圣上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男眷?” “是,”锦书点头道:“我父亲与两个弟弟。” 后宫之中不比其他,规矩最是森严,莫说是外臣,便是内侍们行走,都需得两人一道。 自圣上至宫中高位嫔妃,出行之时皆会令人开路清园,绝不会如同宫外话本子中说的那样,半路撞上别人,生出种种是非来。 若是真遇上了,一个冲撞冒失之罪,便足够在掖庭狱度过后半生了。 锦书知道自己问的不合规矩,可是也不得不问。 她身为贵妃,固然可以召见家中女眷,也可以传信出去。 可是有些话,只有面对面才能说得清楚,有些事情,也必须当面锣对面鼓,才能讲的分明。 深宫寂寂,她膝下未有子嗣,唯一能够依靠的便是圣上的恩宠,在这样的关头,有些准备,她不得不做。 圣上虽不知她如何打算,却也知锦书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宫中律法森严,却也有人情在,伸手将她拉起,他温声道:“依你便是。” “等到明日,朕召他们往含元殿去,”圣上低声道:“你们在偏殿一见便是。” 锦书心头一松,感激道:“谢过七郎。” “别同朕说这些虚话,”圣上拉她道一侧坐下,含笑道:“赶忙为朕生位皇子,才是正经。” “这种事情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锦书拿手指去挠他掌心,笑语盈盈:“七郎自己不尽心,怪得了谁?” 圣上目光微热,静静在她面上扫了一扫,别有意味:“等着吧。” 宁海总管做事十分得力,圣上吩咐过后,随即便将消息送到了姚家去。 自然,少不得的,又在姚家引起了一场小小风浪。 长女被册封为贵妃之后,一连几日,姚望走路都带风,喜不自禁,这会儿听到宫中召见的消息,更是喜上眉梢了。 他亲自到了两个儿子院子里,为他们挑选第二日进宫穿的衣袍,又格外仔细的讲了宫中需得注意的事项,极为谨慎。 等到晚间,一家人一道用饭时,唯恐第二日精神不好,他连酒都不敢饮,只连连给两个儿子夹菜,好不亲热。 锦瑟年纪还小,对于家中风向却也看的明白,见父亲不理会自己和两个同胞哥哥,只对着两个异母哥哥亲热,不免心生不快。 “父亲偏心,”她将筷子重重放下,噘着嘴道:“江米酿鸭子总共也没有多少,你怎么全都给了大哥二哥?我们都没吃到呢!” “锦瑟!”张氏神色有些委顿,唯恐女儿被丈夫训斥,赶忙先一步开口:“都是一家人,做什么这样生分,你若是喜欢这道菜,娘明日再吩咐人做。” 锦书册封贵妃,位分之高,已经是后宫第一人,长安勋贵即使是心中转着无数个念头,也得把表面功夫做足。 这几日下来,送过来的拜贴不计其数,各类贺礼更是数不胜数,送银子的只能算是下等,真正赫赫的门楣,送的都是古玩字画这类银钱难以估量的东西。 姚望心知这都是沾了长女的光,也没敢全然扣下,送了六成往姚轩那边去,剩下的四成便叫张氏收下了,姚轩兄弟俩也未曾说什么。 虽然只是四成,但架不住送的人多,物件也珍贵,一时之间,张氏也跟着阔气起来,倒是不复此前的拮据。 锦瑟被张氏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再被姚望皱着眉瞪了一眼,好容易压下去的不情愿便重新涌了上来,神色也透着怨愤了。 “谁跟他们是一家人,”她恨恨的斜了姚轩姚昭一眼,道:“又不是一个娘生的,哪来那么多亲热。” “够了!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姚望脸色阴沉沉的,不悦道:“你既然叫他们大哥二哥,那就还是一家人,要是连他们都不认,是不是有一天,连我这个爹也不认了?” 这句话说的严重,张氏跟姚盛惊得一道变了脸色,连一侧的姚瑾,都小心翼翼的放下了筷子。 “父亲别同她计较,”姚盛上前去开解,轻声道:“小妹毕竟年纪还小,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好好教就是了,您别动气。” “这个年纪了还不懂事,”姚望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满道:“贵妃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能照顾好两个幼弟了,你看看她。” 他不说这句还好,这句话一说出口,却是在张氏与姚盛几人心口上扎了把刀,血淋淋的撕开一个口子,往里撒了一把盐。 姚盛脸色也有点不对了,只是不敢同姚望争执,便强笑着和稀泥道:“贵妃姐姐的运道,哪里是谁都能有的。” 看一眼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姚轩与姚昭,他不自觉的收紧了下颌:“大哥,二哥,锦瑟年纪还小,说话也冒失,你们别同她计较。” 姚昭扫他一眼,既不理会,也懒得搭话。 姚轩则笑了一笑,宽和道:“无妨的,都是骨肉至亲,哪里能计较这么多。” 他开了口,张氏也随着说和,示意锦瑟给他们赔不是,又给幼子姚瑾使眼色,叫他过去劝一劝姚望,一来二去的,气氛倒是渐渐好了起来。 晚饭终了,姚望便催着两个儿子早些去睡,免得第二日人恹恹,没有精神,自然而然的,忽视了另外两个儿子。 姚盛前些日子也进了一家书院,虽说比不得国子监,却也是长安中颇有名气的地方。 他人也算聪明,通宵达旦写了一篇文章,备受先生赞誉,正想借掌眼之名请姚望鉴赏,搏取关注,便碰上了锦书册封贵妃之事。 这轻而易举的,将他本该备受瞩目的荣光,映衬的一文不值。 走出前厅的门,听着姚望对前头两个兄长关怀备至的声音,不自觉的,他捏紧了拳头。 “哥哥,”姚瑾跟在他后边,正想过去说话,却被他脸上神色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姚盛迅速反应过来,收敛起面上神情,低头向幼弟一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 第二日清晨,有臣子入宫奏事,圣上嘱咐锦书晚些起身,不必着急之后,便去了含元殿。 锦书心中挂念两个弟弟,心绪微微有些沉,在塌上躺了一会儿,便唤人入内,更衣起身了。 “娘娘头发生的好,”红叶为她梳理满头青丝:“今日要梳什么发髻?” 锦书在宫中没几个认识的人,甘露殿的宫人内侍,也多是宁海总管挑的,虽说未必是自己人,但最起码,总归能靠得住。 宫中人又不傻,尤其是这种过了明面的宫人内侍,倘若锦书出事,也决计不会再有人用他们,还不如守着这位得宠的贵妃谋算呢。 “梳高椎髻吧,”懒洋洋的自案上捡了一支凤钗把玩,锦书道:“人也显得精神些。” “是,”红叶笑着应了:“娘娘貌美,梳什么发髻,都是极好看的。” 她嘴巴甜,知道贵妃有多得宠,着意奉承,只是见锦书笑了一笑,却不再说话,也就识趣的停了口,安心为她梳妆。 姚望父子三人皆是头一次入宫,自是不敢轻慢。 早早便起身更衣,收拾妥当,到宫门外验明正身,随从引者入内。 圣上今日虽有事,却也并不紧要,没过多久,便了结了。 姚家父子入宫,哪怕是顾及到锦书,也是应见上一见的。 姚望身为从六品官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此前虽也见过圣上,却也只是远远的瞟过几眼,看的并不真切。 今日一见,虽说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却也离得近了,或多或少能看出几分端倪,见圣上面貌挺竣,也暗自为长女松一口气。 姚轩此前见过圣上,倒是不觉拘谨,姚昭年纪略小,相貌也同锦书相像,圣上见了,依旧是很和气。 君臣几人说了一会儿,宁海总管便入内回禀,贵妃到了。 圣上叫他们入宫相见,已然是开了例,自然不会给上足足几个时辰,不欲耽误他们骨肉相聚的时间,便示意内侍带着他们,往偏殿去了。 这也是锦书册封贵妃之后,他们第一次相见。 比起姚望掺杂着功利性的欢喜之中,姚轩与姚昭的心思反倒更加实诚。 既为姐姐有了归宿欢喜,又为她身处后宫风云之中忧心。 虽然也听闻姐姐极为得宠,未曾亲眼见到之前,心中却也惴惴,不得安稳,今日见了,才算松一口气。 许是因着册封不久的关系,锦书衣裙穿的富丽。 明紫色绣鸾鸟襦裙,外披正红薄衫,搭着胭脂色孔雀纹披帛,高椎髻上簪七凤坠珠钗,珠玉生辉,朱紫加身,贵气明媚之中,更显容色倾倾。 一时之间,几人都有些不敢认了。 还是姚望最先反应过来,拉了两个儿子一把,一道屈膝问礼。 “快起来,”看着两个弟弟,锦书眼圈儿也有些红,示意左右将他们扶起:“总共也没多少工夫,快别耗在这些虚礼上。” 几个人一道应是,站起身来,顺着宫人的牵引,往一侧椅子上坐了。 锦书也不理会姚望,只是站在两个弟弟面前,分别握住他们一只手,连连问道:“近来可好吗?读书上,有没有懈怠?” 最后,又问姚轩:“我听说,明年你便要下场,试一试春闱,可有把握吗?” 姚轩好歹还见过她一次,姚昭却是一次也无,她一停口,便连珠炮一般的开口了。 “一点儿都不好,我想姐姐!” 家庭际遇使然,他们兄弟俩都是很稳重的性子,唯有对着这个长姐,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来。 “我跟哥哥都很努力念书,即使姐姐没有在旁监督,也未有一日懈怠,只是有时候,会想吃姐姐做的糕点,馋的不得了!” “你就知道吃,”锦书看他脸都瘦的尖了,暗自心酸,却也不好说出来,惹得两下里落泪,便只打趣道:“再吃下去,成了胖子,看哪家姑娘敢嫁给你。” “她们不嫁,我还不稀罕呢,”姚昭有些孩子气的道:“我非娶一个姐姐这样的才行!” “好好好,”锦书摸摸他的脸,温柔道:“你先自己去找,若是找不到,姐姐再帮你找。” 伸手在他面颊上捏了捏,她才去问姚轩:“明年下场,有把握吗?” “不敢说是十成十,却也大差不离,”姚轩笑道:“姐姐放心。” “能成自然是好事,不成也没什么,”锦书怕他压力太大,反倒憋出心事来,便着意劝慰:“左右你年纪还小,不需急在这一时半刻。” “我知道的,”姚轩笑着应声:“姐姐只管宽心。” 他们姐弟三人你来我往说的热闹,姚望站在一边,不觉有些讪讪,好容易等到他们停口,才有些不自在的道:“娘娘气色倒好,人也容光焕发……” 锦书入宫时,隐隐约约的,是有些恨姚望的。 可是过了大半年之后,转头再去回想,却觉得有些想不出他模样了。 今日见了,才发觉他脸上生了皱纹,白发也添了好多。 忽然之间,那些恨与怨,似乎都在时间中淡化了。 不再去恨,也不必去怨,只是也不会再有多亲近了。 “我在宫中一切都好,”锦书微微一笑,轻声问他:“父亲近来如何?” 姚望还记得锦书入宫前是如何同他翻脸的,更记得那句“父女之情,自此两清”。 本来还怕两人见了尴尬的,却不想她全然没有提,只是神情淡淡,如同往常一般。 他心中有些感念,低声道:“都好,为父也是一切都好。” “那就好,”锦书笑着道:“家中无事,我也能安心。” 有内侍进来奉茶,她往主座上坐了,方才轻轻道:“昨日,圣上同我提过恩荫之事,我向他提议,叫父亲升任国子监司业,仍旧留在国子监里。” 姚望不意她提起这个,隐约一惊,随即便笑了:“司业?倒是个极好的位置。” 他有自知之明,也不会强求高位,惹得圣上不悦,连带着恶了锦书,现下连升四阶,已经是极大的惊喜了。 锦书笑了一笑,继续道:“按理说,阿轩与阿昭也是在恩荫之内的,只是他们有志气,想要靠自己出人头地,我便直接推拒了。” 她看向两个弟弟,道:“不会怨姐姐吧?” “怎么会,”姚轩与姚昭一道摇头:“与其受了恩荫,被人暗地里说三道四,哪里比得上自己考中,堂堂正正的叫人高看。” 虽说恩荫是比别人少走了一大段路,但天底下哪里有白吃的午餐,如此走了捷径,少不得要被人轻视无能,暗地里讥讽。 上位者也不是傻,若是靠着恩荫走上官场,便是断了登上高位的路,历数本朝恩荫子弟,没有一个得到过正四品以上官阶,可见一斑。 这道理简单,他们自然不会想不明白,锦书听得点头,正待说话,姚望却看她一眼,期期艾艾的道:“阿轩与阿昭既然用不上,不妨……” 他这样一说,姚轩兄弟俩便明白过来,刚刚同姐姐说话时的温和神情,瞬间收敛起来,换了几分冷意。 “不妨怎样?”锦书懒洋洋的扶了扶发髻上的朱钗:“将两个名额给阿盛和阿瑾,叫他们进国子监,还是直接恩荫,得个官阶?” 姚望被她将心中话全数说出,不觉有些窘然,顿了顿,才道:“他们毕竟也是娘娘的弟弟,虽说是异母,却是同样流着姚家的血……” “我说话直,父亲不要生气。” 锦书看着他,淡淡道:“有些狼是喂不熟的,被咬一次也就够了,若是再将肉往它嘴边送,只会害了自己。” 姚望面色一黯。 “叫父亲失望了,”锦书眸光平静,不起波澜:“我已经同圣上说了,舅舅家的表弟年纪合适,便送他往武苑去修习,也是全了舅舅一直以来的心愿。” “——圣上已经准了。” 大周建国几百年,早已经不是风云跌宕,战事四起的年代,可饶是如此,北方的匈奴依旧是国之大患,历代君主都不曾放弃警惕。 等到先帝时,更是建立武苑,以经验丰富的老牌将领为师,招收四品以上武官之子,着意教授战术兵法,兵器的使用与维护,以及率军之道。 锦书的舅舅程玮年少时,便曾极为向往武苑,只是程家官位不够,难以登门,所以便将希望放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盼望自己有一日能够建功立业,送儿子过去,他日军出祁连,北击匈奴。 锦书知道舅舅的这个心愿,也愿意帮上一帮。 这毕竟同恩荫不同,只是给一张通行证罢了,最后能不能行,还要看表弟自己的资质,若是通过了,也没人能说什么酸话。 再则,母亲去世之后,也是舅舅接济他们最多。 舅母贤淑,从来不说什么,他们却不能厚颜无耻,不知感恩,现下有了机会,自然是要回报一二的。 姚轩年纪长些,能明白她心中所想,含笑道:“舅舅前些日子来信了,再过几日,便能回长安,等他知道这消息,必然会欢喜的。” “一直以来都是他关照我们,难得我们能帮上一点,”锦书笑着感慨道:“总算不是那么心虚了。” 姚望干笑一声,道:“娘娘既然有了主意,我自然不会说什么的……” “我的脾气,父亲是知道的,”锦书坦荡荡的看着他,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今日既然见了,有些话,还是早些说出来为好。” 姚望在官场打磨这些年,虽说有些迂腐,却也不傻,隐隐约约猜到锦书要说什么:“娘娘只管说便是,我都听着。” “再过几日,册封礼之后,加恩圣旨便会降下,”锦书在姚望与两个弟弟脸上挨着转了一圈,道:“除去我同你们说的这些,还会有诸多金玉器物,不敢说是叫姚家骤然富贵,却也能衣食无忧。” “人活着不过几十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是个好东西,却也要有命花才行。 若是有人带着钱求上门去,不管什么事,不管是谁,都不准应。” “——听清楚了,绝对不准。” “话我说在这儿了,若是有人捅了篓子,我是不会帮的。” 锦书面上笑容淡淡:“相反的,我还会奏请圣上按律处置,大义灭亲。” “说得出,我就做得到,你们伸手的时候,千万千万,记得我这句话。” 锦书的性情,无论是姚望,又或是姚昭与姚轩都是清清楚楚,此刻听她这样说,哪里敢不应,一道正色起来:“是。” “我既然做了贵妃,少不得会同其余宫妃生隙,尤其是……” 她顿了顿,才微微一笑:“生有皇三子的贤妃。” “萧家不是姚家能够比的,若是遇见,不要刻意挑衅,与其为难我。 自然,我也不是说,就怕了萧家。” “他们若是先行生事,你们也无需气短,该当如何便如何,闹得大了,自然有我为你们收拾场面。” 不约而同的,姚望同两个儿子对视一眼,齐齐道:“是。” “父亲,”锦书忽的看向姚望,缓缓道:“如你所说,阿盛与阿瑾,也是我的弟弟,不敢说保他们如何,但至少他们也叫我一声长姐,我不会害他们的。” “劳你回去告诉母亲,凭她那个脑袋,千万不要做什么蠢事,若是被我知道了……” 她笑的温和,目光却有些凉:“真的会叫她万劫不复的。” 29|承安 说这话的时候, 她目光微冷, 唇边却依旧带笑,似是天边云一般恬淡。 只是姚望在侧见了,却不免打个冷战,暗自心惊。 “娘娘宽心吧,”他擦一把汗, 小心的道:“我心中有分寸, 会吩咐她的。” “那就好, ”锦书笑了笑,不去看他, 而是转向两个弟弟:“年关将至, 你们也不必将自己逼得太急。” “便是春闱,也得过了二月呢, ”她笑意温婉, 道:该当放松便放松,小小年纪, 可别成日闷在书房里,将自己搞的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姚轩同姚昭一道应声, 笑嘻嘻的管她要新年礼物,倒像是她还在家时一般。 他们都是喜爱读书的, 只是姚家家境平平,能够见到的也只是寻常, 珍稀些的, 还是当年老太爷留下的孤本珍本。 宫里面最是不缺这些东西, 圣上知她喜欢,所以着意赏了许多,锦书早早将弟弟们会喜欢的整理出来,算作年礼了。 姐弟三人说笑一会儿,锦书便见姚轩同自己使眼色,显然是有话要说,却不好叫姚望听。 心下微动,她吩咐红叶:“父亲喜好经籍,你带着他往东偏殿书房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也做个顺水人情,求圣上割爱。” 姚望不曾注意到长女与长子之间的目光交汇,只当她是不愿叫自己在边上,心中虽觉窘迫,却知道自己在此尴尬,对于宫中典藏的经籍也颇有兴致,应声之后,随之去了。 锦书见他走了,这才拉着两个弟弟到了内间,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姚轩沉吟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是我的私事。”说罢,便将此前柳无书所说之事同她讲了。 每个人的情意都值得尊重,纵然不喜,也不该去辜负。 他虽然未曾见过柳家幼女,却也感念她一片真意,无论接下来这桩婚事能否达成,都不会贸然向外吐露半个字。 姑娘家的闺誉何等重要,若是将人家心意大喇喇的宣扬出去,少不得要被人说三道四,这桩姻缘若是成了倒是还好,总归是修成正果,若是没成,岂不是害了人家一生? 姚轩年纪虽小,心思却细致,所以自柳无书那里得了消息,也不曾传扬,连胞弟姚昭都不曾提,本是想着寻个机会问一问外祖母意思的,可巧现下有了机会,能见到姐姐,便趁机问了出来。 “柳家的姑娘吗?”锦书眉梢微蹙,思忖片刻,道:“我倒是见过几次,相貌生的很好,人也知礼。” 姚轩听得一顿,道:“姐姐的意思是……” “姐姐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将自己对于她的看法说出来。” 锦书看着他,含笑道:“你也长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我哪里能事事都管?” “你将此事按在心里,不曾对别人多说,可见已经有了担当,也是能拿主意的人了,无需事事都问别人。” “柳家的门楣是比姚家高,可是有姐姐在,这桩婚事成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你若是喜欢,便同柳祭酒好生说了,娶她便是,若是不喜欢,也不需为难,婉拒便可。柳祭酒有君子之风,不会为此迁怒于你的。” “姐姐,”姚轩有点不好意思,顿了顿,才有些拘束的道:“我想先见见她,再做决定。” “姐姐说了,你怎么做,我都支持,只是有一件,”锦书握住他手掌,正色道:“世道使然,女儿家日子总比男人难过,你若不喜欢,便不要耽误人家,直言便是,若是喜欢,娶进门后,便要一心一意待她,爱护她才是。” “我会做到的,姐姐安心便是。”姚轩轻声应道。 “那就好,”锦书转头去看矮他一点的姚昭:“你们是兄弟,骨肉至亲,姐姐不在身边,要互相关照才是,千万千万不要生了分歧,叫人看笑话。” 两人笑嘻嘻的对视一眼,一齐答道:“知道啦。” 锦书已经是后妃,虽然可以召见女眷,但想要再见两个弟弟,却不知何年何月。 圣上体谅她心意,便在含元殿设宴,留他们一聚。 她与圣上做了这些日子的夫妻,加之此前曾在含元殿内朝夕相处,彼此之间早是颇有默契,不需言语,也能明了对方心事。 姚轩本还有些忧心,唯恐圣上只是爱重姐姐一时容色,他日失了颜色,便遭薄幸,等到午膳时,见他们彼此之间添菜,虽不言谈,却也脉脉温情时,一颗心才稳稳落地。 而姚望虽然看重姚家未来,却也希望长女能有个好的归宿。 加之她做了贵妃,万事便与姚家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更加是攀扯不开了,现在眼见他们如此相得,也是老怀安慰。 目送姚家父子三人离去,圣上转目看她,笑吟吟道:“如何,可宽心了吗?” “宽了宽了,”锦书抿着唇笑:“七郎心意若此,我再不宽心,却没道理。” 圣上听得一笑,看她面有倦色,也知是未曾歇好,加之今日往来辛苦,有些心疼的捏了捏她手掌,轻声道:“朕还要看会儿奏疏,怜怜先回去吧。” “晚上不必等朕,先歇着便是。” 锦书听他话中意味,抬眼问道:“七郎今晚,不过去了吗?” 圣上初时一怔,目光落在她面上,随即笑了。 锦书被他笑的脸热,轻轻推他一把,隐约赧然:“笑什么笑。” “怎么,”圣上凑到她近前去,低声问道:“离不得朕了么?” 锦书别过脸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圣上爱她这般别扭的女儿家情态,一见便觉心软,却也不多逗弄,只是在她粉润面颊上亲了一亲,低声笑道:“今晚,等着朕。” 锦书不曾低头,眼睫却垂了垂,带着似有似无的羞赧:“好。” 已经是腊月,天气愈发冷了起来,长安本就地域偏北,刮起风来,更是寒冷刺骨。 锦书面上隐约有些倦意,加之走得晚了,外边怕是更会清寒,圣上怕她受凉,亲自为她系上大氅的带子,便吩咐人送她回甘露殿。 已经临近傍晚,夕阳淡淡的撒了一层余晖,浅浅的暖,却抵不过冬日的冷风,锦书原本是有些慵懒的,被这风一吹,却全数消散掉,人也清醒几分,扶着红叶的手,登上了轿撵。 “娘娘,”内侍恭敬的问:“还是走来时的路吗?” “走井巷吧,”锦书略一思忖,道:“左右也不急,那边景致好些,看得人舒畅。” 井巷的一侧遍植了绿竹,冬日的一片荒芜中,带着清新的翠意,远远望去,苍茫之中,别有一番韵致,却也不俗。 承安同秀娘一道出了井巷,便见路过的内侍宫人侍立两侧,低眉顺眼的屈膝行礼,似是在等候什么。 秀娘将他护在身后,小心翼翼的问后边的宫人:“可是哪位贵人来了?” 那宫人看她一眼,见她面上带着极谦和的笑意,虽是蹙着眉,眼底不耐却也浅了些,低声道:“贵妃娘娘的鸾驾快要到了,避开些。” 秀娘会意过来,笑着向她致谢,拉着承安,退到了人少的一边。 “听说,圣上最是恩宠贵妃,”秀娘看着两侧恭敬侍立的男女,若有所思的同承安低声道:“册封之后,竟是专房之宠呢。” 承安低垂着眼睫,静静站在她身后,语气淡淡:“是吗。” “是呀,”秀娘轻轻叹一口气,连眼角的皱纹都带着几分愁意,随即又有些歆羡:“听人说,贵妃生的比天宫仙子还要美,圣上对她一见倾心,若非家世所限,还想直接封后呢。” “那也只是想而已,”承安面容平静,波澜不兴:“到最后,他不也没封吗。” “哎呦,小祖宗!”秀娘被他这话说的一惊,慌忙去掩他嘴,随即小心的扫视四周,眼见无人注目,才松一口气,压低声音道:“这是你能说的话吗!” 承安却不做声,静默一会儿,才道:“来了。” 贵妃仪仗自是不凡,极为富丽堂皇,七凤金黄曲柄盖下是通髤以金色的翟轿,其上的金色云翟鸟栩栩如生,贵气凌人。 素金的顶,金黄色纱绫的重幨,十六抬的鸾轿,无一不在彰显天家气度。 秀娘远远见了,低低的惊羡一声,目光恭敬而卑微的低下头。 承安跟在秀娘身后,同所有人一般,低头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傍晚的风带着冬日的凉,掺杂了漫漫夕阳的余晖之后,似乎也不是那样冷了。 云翟鸟的金羽在仅存的残阳下熠熠生辉,隐约之间,晃到了他的眼。 他下意识的合上眼,随即睁开,却在微风拂开金色重帘时,望见了她面容。 秀娘说的不错,其余人说的也不错,贵妃果真生的很美。 玉树堆雪,新月生辉,不似人间俗物。 同他印象中的……一点都没变。 恍惚之间,他蜷缩在衣袖下的手指,轻轻顿了顿。 夏日晚间的微风带着花木独有的清新气息,深吸一口,仿佛是饮了清泉一般舒畅。 黛青色的裙踞似是水池中青莲的花瓣,她眼睫低垂,皓腕执笔,神情恬淡的坐在窗前,恍若画中人。 他躲开竹林中的宫灯,静静的伏在一侧,对着她出神。 有一天晚上,忽然间降雨了,下的很大。 她没有带伞,便合上窗,留在药房里,蹙着眉等雨停。 似乎是被什么蛊惑了一样,他飞快的回到住处,顾不得大雨打湿衣裳,取了伞,匆忙往回赶。 可是他回的不巧,雨停了,她也走了。 仿佛是指间流沙一般,终究没有捉住。 秀娘一面为他取了干净的衣服来,一面轻声埋怨:“这么大的雨还往外跑,仔细第二日头疼。” 他低着头,目光沉静,一言不发。 今年的夏日格外长,承安却不再觉得难熬。 日复一日的炎热中,他居然有了几分奇异的期望。 每隔几日,偷偷往药房去的时候,似乎也变成了暗自期许的赴约。 她从不着妆,眉却是黛色的,近乎飘渺的烟,唇上从无涂抹之意,却也是鲜妍的霞。 夏日的傍晚,漫天瑰丽的晚霞,梦一般的旖旎华美,他静悄悄的站着树下,看她低着头,将药柜的标签一一贴在上面。 那样专注的神情,微敛的眉眼,真是美极了。 他的心与手指一起动了动,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真想过去敲敲窗,叫她出来。 30|皇子 宫人入殿的时候, 贤妃正坐在镜前伤神, 见她来了,笑意不由微苦起来。 “你看,”她将自己手中捏的东西与宫人看,语气清淡,却似黄连苦楚:“本宫居然……已经生了白发。” 这种话可不是那么好接的, 一个不好, 就得吃排头, 宫人沉默起来,没敢应声。 “罢了, 不为难你, ”贤妃微微一笑,道:“姚家人出宫去了?” “是, ”宫人轻声道:“用过午膳后, 又在宫中留了一个时辰,便出宫去了。” “了不得呢, 圣上爱屋及乌,竟肯这般优待, ”贤妃对着镜中的自己细看,片刻之后, 方才道:“本宫已经整整十一年,未曾见过父兄了。” 宫人低垂着头, 依旧沉默着。 贤妃似乎也不期望听她应声, 只是自语一般冷笑:“也难怪啊, 贵妃是圣上的心尖子,要天上月亮,只怕也会给摘下来的,更何况是这点小事。” “花无百日红,”宫人低声劝慰:“娘娘不必同她计较,且看的远些便是。” “那可不行,”贤妃笑道:“若是如此,岂不是叫贵妃太过得意?” “她入宫时间,毕竟还太浅了,”她眸光微闪,笑意含讽:“本宫年纪长贵妃一些,很应该教教她,应该怎么做人。” ~ 井巷的风有些凉,暮色之中,霭霭沉沉。 伸手掀开轻柔的帘幔,锦书向外看了一眼,不待目光收回,却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面上,一触即逝。 心下微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她才在目光投来的方向扫了一眼。 是个同阿昭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衣着虽是平平,观其面相,却极冷峻。 原来是他,她暗自道。 圣上的第二子,承安。 锦书虽未曾见过他,但只看他年纪与穿着,对于他身份,也能猜的□□不离十。 说来也是可怜,二皇子虽是圣上亲子,却也未曾得过真正的皇子待遇,连带着他母亲,也被厌弃。 锦书之前,圣上宫中妃嫔皆是王府中所有,多是出身勋贵大族,少有低微者,唯一引人注目些的,便是二皇子承安的母亲宋氏了。 她是婢女出身,从头到尾,连名分都没有得过。 徐妃还是先帝皇后时,曾千方百计想要叫自己儿子继位,先帝却是不肯松口,坚持立身为嫡子的圣上为储君,为此,还同徐皇后闹了几日别扭。 为了哄好她,先帝便指了徐皇后娘家的嫡亲侄女为圣上侧妃,赐予她几乎等同于正妃的尊荣。 几乎等同,却也终究是妾。 徐皇后自然心中不满,可是先帝已然退步,圣上储位已定,却也不好步步紧逼,只叮嘱侄女着意取宠,早日生下子嗣为上。 她们心中有所计量,圣上自然不会毫无察觉,只说正妃未曾生子,不好叫妾室先行生育,乱了嫡庶,轻而易举的将这条路堵死了。 此前,他曾有庶长子,只是其时未娶正妃,又是早夭,自然算不得数,这样去说,倒是没人能说得出反对的话来。 徐皇后心中急切,徐侧妃只会比姑姑更急,只是还没等她们想出办法来,先帝便病逝,圣上旋即登基了。 这下子,事情便愈发难办起来。 先帝在的时候,圣上好歹会给徐家几分面子,这会儿先帝驾崩,谁晓得他还会不会买账呢。 再者,徐太后当初,可是将圣上生母从皇后之位上拉下去才封的皇后,到了这会儿,圣上难道还会同她们亲善吗? 徐侧妃心中惴惴,对于子嗣更是迫切,加之王妃已逝,没了生嫡子的由头在,心思不免活了起来。 只是,她在王府中饮久了避孕汤药,若想怀胎,需得调养良久,但于她而言,时间又是最为急需的东西。 ——谁知道圣上还会理会徐家多久! 两下权衡,她便出了一个昏招。 趁着圣上醉酒,寻了侍女替她承幸,借腹生子。 那侍女,便是二皇子的生母宋氏。 宫廷王府之中,对于血脉的正统认定极为严苛,她自然不敢偷偷将此事瞒下,谁都不说。 ——他日侍女有孕,圣上却不知,倘若质疑孩子血统,她要担的,可是死罪。 碍着这一层关系,第二日清早,她便脱簪待罪,拉着宋氏一道请罪,想着将此事圆过去,温柔小意之下,请圣上准允。 圣上只是喝的醉了,又不是喝的傻了,目光挨着在她脸上转一圈儿,哪里会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冷笑几声,便起身走了。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徐侧妃。 徐侧妃没有被打入冷宫,可是得到的结果,却与冷宫一般无二。 圣上登基之后,与她同为侧妃的萧氏做了贤妃,她却连册封都没有,身份暧昧的留在宫中,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 最狠的折辱,莫过于此。 徐侧妃很想痛哭一场,可是心中苦涩,连眼泪都流不出。 如此过了两个月,侍女才犹疑着同她回禀,宋氏的月事,将近两月未至了。 短短的一句话,她的心思便重新活了起来。 说来也讽刺,那么多高门贵女千盼万盼都不曾有孕,区区一个卑贱侍女,一夕之幸,居然就有了。 运道的奇妙之处,大概连圣上都没想到。 徐侧妃想着圣上此前决然,若知道宋氏有孕,说不准便会一条白绫送她上路,没敢张扬,而是带着宋氏往徐太后那里去,请了太医诊脉。 ——果然是有孕了。 这样大的事情,无论是徐侧妃还是徐太后,都不敢擅自瞒下,还是徐太后拍板,先吩咐人去通知圣上,另一头,却将宋氏留在了徐太后身边,直至她生产。 圣上显然是厌恶极了徐侧妃与宋氏,只说是知道了,既没有去看过,更未曾封赏,显然未曾往心里去。 那时候,徐太后心里还转着扶持自己儿子登基的主意,再不济也能趁机把持宋氏腹中之子,另外图谋,倒是费了十二分的功夫去护佑宋氏。 十月怀胎之后,宋氏产下一子,即为皇二子承安。 圣上没去看他,连名字都是徐太后起的。 再过一年,圣上稳定朝纲后,便借故发落徐家,徐侧妃也随之病逝。 徐太后心中虽有怨愤,却也不敢公然同圣上作对,便叫宋氏母子搬出自己宫里,去了先前徐侧妃住的地方。 直到这时候,宋氏也没个名分,圣上更是连承安都没有见过。 宫廷之中,圣上的态度便是最为明显的风向标,太后不再庇护,圣上子嗣又是一个接一个的降生,她们母子二人的地位愈发低了起来。 到最后,虽不说是谁都能过去踩一脚,却也没人会高看他们母子。 宋氏到死也没得个名分,受用的也只是正八品采女份例,更不必说死后哀荣。 承安虽是圣上亲子,却连话都不曾同父皇说过,所得份例虽比母亲好些,却也只是享正六品宝林份例,勉强维生罢了。 至于如同其余皇子一般逢年过节得些赏赐,一道往太傅跟前去念书习武,更是想都别想。 他毕竟是天家骨肉,明摆着不会有承继大统的希望,宫中人虽轻看,却也不至于刻意为难。 ——备不住,圣上哪一日便想起这个儿子了呢。 如此一来,日子虽过得不甚富足,倒还可以度日。 锦书入宫之前,也曾听闻过这位二皇子的事迹,只是亲眼见到,却也是第一遭。 圣上行事如何,她自是无法点评,此刻见了,也只是轻轻将帷幔放下,别过脸去,望向另一边了。 世间人的苦楚,从没有片刻终止,她又不是菩萨,哪里能事事皆帮。 贵气而富丽的鸾驾远去,秀娘随之起身,啧啧称羡道:“此前我也见过贤妃鸾驾,已然觉得不俗,今日见了贵妃依仗,才知一山还有一山高呢。” “蠢,”秀娘身边的宫人回头看她,有些不易察觉的鄙薄:“圣上爱重贵妃娘娘,连鸾车上的金色,都是唯有皇后方才可用的正色,哪里是贤妃可比的。” 秀娘被她说的脸微红,不欲生事,只拉着承安的手,讷讷道:“是么……” “算了,同她说什么呢,”那宫人的同伴唤她:“姑姑还等着呢,可别误了时辰。” “也是,理她做什么。”那宫人笑嘻嘻的说了一句,扫过承安平静而黑沉的眼睛,心中不觉一寒,随即去看秀娘谦卑笑着的脸,才觉好些。 摇头失笑,她只当是自己多心,与同伴一道走了。 秀娘有些难堪,但每隔几日便会遇见这种事,倒是看得淡了:“我们走吧。” 她看向承安,低声道:“天色有些暗了,再不回去,怕是会误了晚膳呢。” 承安面色淡淡,点头应了,便同她一道往回宫的路走。 那条路很长,风也很冷,夕阳惨淡的投下,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 很忽然的,承安转过头,去看方才还很喧嚣的井巷。 秀娘骇了一跳,随之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一条巷,偶然间有成双的宫人内侍匆匆经过,并无其他。 “怎么了?”她这样问。 “没什么,”承安转过头去,语气漠然:“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31|宫妃 腊月初六这日, 锦书正式受封贵妃, 由正副二位册封使引领,入太庙行六肃三跪三拜大礼,后接贵妃宝册、宝印。 宫中太后早逝,无需过去见礼,只是引着往太后陵寝方向跪拜, 便算是仪礼结束。 圣上登基之后, 未曾追封元妃为后, 锦书既然得封贵妃,过了太庙, 便是宫中位分最高之人, 合该受六宫礼。 事实上,今日清早, 她往太庙去时, 六宫后妃便肃立于甘露殿外,等贵妃拜谒太庙之后, 入内宫觐见。 宫廷中规矩使然,自然不会有人嘈杂混乱之像, 按照彼此之间位分高低,以贤妃与昭仪为首, 分列两排,静静立在甘露殿外, 似是两排玉人一般, 雍容贵气。 太庙处的鼓声响了, 暮色之中,遥遥传了过来,带着庄严的肃穆与凝重,叫她们的心,也跟着咚咚咚跳了起来。 梁昭仪略微侧目,凝神听了一会儿,忽的转向贤妃,微微一笑。 “鼓声起了,”她道:“册封典仪结束了。” 贤妃不动声色,夕阳余晖中,笑意温婉:“既然开始,早晚都会结束,这有什么稀奇?” “贤妃姐姐果真静得下心来,”梁昭仪有些诧异的挑眉,随即反应过来:“也是,姐姐身下有三皇子在,如何都是不怕的。” “可不像妹妹我,”她抚了抚耳畔的白玉坠子,面色也被衬的娇媚似海棠:“膝下只有承瑜一个女儿,浮萍一般,没个依靠。” “梁妹妹说笑了,”贤妃面上神情不变,一丝痕迹也不透:“皇子公主,皆是天家骨肉,哪一个不是顶尖的尊贵,何须依靠其他呢。” “贤妃姐姐,”梁昭仪摇头失笑,意味深长:“你这样说话,可就没意思了。” “好了,”贤妃似乎是不想再同她说下去,目光微微一转,看向甘露殿的正门一侧,低声道:“贵妃娘娘的依仗……到了。” 不只是她,连带着梁昭仪与其余宫妃,也是一道将目光转了过去。 似乎只是一道光影略过的时间,她们一道怔住了。 今日是大典,锦书衣装自是华贵明丽。 明红色的衣裙鲜艳灼灼,似乎是燃烧到荼蘼的火焰一般,带着难掩的凌人殊艳,望之失神。 逐月高鬟髻上簪的连枝芙蓉步摇极尽繁丽,玉质的剔透花瓣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堆堆簇簇之中,更显雍容典雅,分外贵气。 她面容生的皎皎,耳畔的珊瑚耳坠却极鲜艳,清素静美之中,生出几分绮丽多情,当真绝艳。 锦书不喜喧嚣,也极少出宫往花园中游走,说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出现在六宫之前。 宫中这一亩三分地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耳目更是遍地。 许多事情只消发生了,便会如同生了翅膀一般,迅速的传遍六宫。 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闭着嘴,沉着脸,心中清明,却也不显露半分罢了。 锦书到了含元殿之后,圣上便未曾再召幸妃嫔,洁身自好的紧。 一日两日的话,妃嫔们还能说是圣上忙于政事,可一连几个月下来都是如此,还推到政事上面去,那是骗鬼呢。 圣上于锦书有心,也有意叫人知晓,没有吩咐封嘴,有意无意的将风声透出去。 所以没过多久,宫中人便都听闻,圣上宫中有个生的极美的宫人,将圣上勾的魂不附体,连后宫诸妃都冷待了,只守着她一个宠。 ——这消息传出去,宫妃们心里酸吗? 自然是酸的,酸的要死人了。 可是,饶是酸的要死人,还是没有人敢真的过去触圣上霉头,或者用点手段,直接将锦书处置了。 宫中生活多年,足够她们知道圣上的冷厉性子,倘若真的恶了他,不止会害了自己,只怕连带着还会恶了母家,得不偿失。 由此一来,从贤妃昭仪,到底下的低位妃嫔们,都默契的闭上嘴,合上眼,选择对此视而不见。 她们的选择是对的。 唯一一个没看清形势,贸然跑到含元殿去的江昭容,这会儿还被拘着,不知来日如何呢。 众人见了她下场,暗自庆幸之余,又觉有些心酸,只得在心中安慰,圣上只是图她容色,过上些时日便会腻歪,抛之脑后。 哪里想得到,她们没等到姚氏被厌弃,却等到了她得封贵妃的消息。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了。 此前,贤妃虽不曾亲眼见过锦书,却也曾暗自猜度过她容貌。 出身摆在这里,还能叫圣上这样倾心爱护的女人,虽说不是天仙,只怕也差不多了。 今日一见,她才有点惊惶的发现——自己之前的猜测,其实一点儿也不错。 虽然是猜对了,但这结果,却并不会叫她觉得有多欢喜。 相反的,像是乌云覆盖住日光一般,她的心一点一点的暗了下去。 姚氏生的太美了,连她这样的女人见了,都有转瞬的怔然。 更加令她在意的是,姚氏并不愚蠢。 于后宫中所有人而言,这都太可怕了。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诡异的沉默了起来。 锦书却不知贤妃及其余人心中如何做想,只莲步轻移到了内殿正厅去。 大礼极其繁琐,也颇累人,落座之后,她饮一口茶,歇一歇气,方才吩咐:“叫她们进来吧。” “是。”红芳轻轻应声,随即退出去,宣六宫妃嫔入内,觐见目前宫中位分最高的贵妃。 今日是头一次见,自是不能行常礼的。 以贤妃与昭仪为首,诸妃屈膝跪地,屏气息声,仪度端肃的向她行顿首礼,待到礼毕,方才起身,一一见礼。 “贵妃娘娘此前未行册封之礼,也少在宫中走动,臣妾虽有意移交,却也不得时机。” 贤妃雪青色襦裙加身,外罩天水色轻衫,素色披帛上绣了栩栩如生的蝴蝶,素简之中,颇见清丽。 “娘娘册封之前,臣妾腆居高位,圣上便将尚宫局交与臣妾打理,现下既然有了您,自是应当退位让贤的。” 自身后的宫人手中接过一沓卷宗,贤妃亲自上前去,双手呈给锦书,谦和极了:“尚宫局昔年账目皆在此处,还请娘娘验看。” “贤妃姐姐既要照顾三皇子,还要忙于宫事,难免捉襟见肘,趁这机会清闲下来,倒也是好事。” 她说的客气,锦书也不推拒,含笑吩咐红叶:“去接过来吧。” 贤妃本也只是试探,哪里舍得真的交出宫权。 她打理宫务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容易将一切收拾的整整齐齐,如何容得了别人来摘果子。 今日开口,也是想着锦书入宫不久,对于这些一头雾水,恐怕不敢担事,自己问出来,便会全然推给自己罢了。 既然最开始的时候,没有接过宫权,那日后再舔着脸要,她只怕也拉不下脸。 谁想得到,锦书轻描淡写的接了账目,全然不肯谦让两句,神色温和,反倒做出一副叫自己占了便宜的样子。 贤妃听得气闷,不觉心中一滞。 锦书看出她心中不悦,却也不曾在乎,只再度开口,笑盈盈堵住了她的嘴:“临近年关,诸事繁多,妹妹入宫时日尚浅,许多事情,只怕看不出门道,少不得邀请姐姐帮扶。” 倒不是锦书觉得自己做不好,而是贤妃在宫中经营多年,人脉物力皆非她能比,年关事情又繁琐,若是狠下心来使绊子,只怕会吃亏,倒不如将她暂且绑到自己船上去,以防万一。 她这样言笑晏晏,口中姐姐叫的亲热,贤妃心中却是暗恨,又气又恼,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不动声色的收了我权柄,竟还有脸面使唤我为你卖命? 贤妃面色还算平静,眼底却是一阵波动,锦书看的心中畅快,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笑话,你既有意移交权柄,哪一日不成,非得放到今日? 便是此前她不出甘露殿,难道你便不能派遣个宫人送过来吗? 说到底,还不是舍不得放手,今日想要试探一二,好叫我碍于面子,推拒掉此事罢了。 眼下到了这种局面,可是一点儿都不值得同情。 心中好笑,锦书面上却微微带着几分疑惑:“贤妃姐姐?” “娘娘既有吩咐,”贤妃笑的有些勉强,却还是应了:“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锦书笑的毫无破绽:“姐姐客气。” 一来一往之间,众人对于新晋的贵妃有了估量。 ——虽然年轻,却是不好惹的。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看透了这一点儿,也没人会在贵妃正得宠的时候兴风作浪,按部就班的问安,和睦带笑的打趣几句,一群人便姐姐妹妹的亲热起来。 锦书自是不怵这类场合,却也懒得每日如此,趁着所有人都在,索性定了规矩。 她毕竟不是皇后,用不着诸妃晨钟定省,想必这群口上亲热的姐妹也未必愿意每日见她,索性定了规矩,五日一省,也就是了。 锦书这话一说,坐在梁昭仪下首的齐美人便掩着口笑了。 “贵妃娘娘果真宽和,”她眼睛细长,笑起来时,妩媚难掩,别有意味的看一眼贤妃,道:“贤妃姐姐定规矩的时候,可是每日都要去的呢。” 这件事锦书倒是不知,也的确无意打贤妃的脸面,更不愿顺着齐美人的意,直接同贤妃撕破脸。 “是吗?”她微微一笑,将话转到贤妃头上去,道:“贤妃体谅你们整日无趣,这才叫过去说话的,被你这样一说,岂不是成了罪过?” 贤妃面色僵冷,瞟一眼齐美人,道:“本宫却不知,齐美人原是这样想的。” 齐美人心思没达成,反倒惹得一身腥,不禁讪讪起来:“嫔妾信口胡说的,娘娘勿要生气。” “大概还是相处的少了,竟这样想贤妃姐姐,”锦书目光淡淡在她面上一扫:“既然如此,齐美人便搬去贤妃宫中去吧,见的多了,也能更亲近些。” 齐美人听得心头一颤,下意识的侧过脸,却见贤妃面色阴寒,冷冷落在自己面上,随即大惊。 贤妃是披香殿主位,大可以处置自己宫中低位妃嫔,若是去了,虽说不会直接将自己杀了,却能日复一日的磋磨,只怕不必死了好熬。 “娘娘!”齐美人白着脸跪下,颤声道:“嫔妾在自己宫里住的久了,已然习惯,贸然搬过去,也怕吵了贤妃姐姐,不敢受娘娘美意。” 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非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锦书垂眼看她,长长的眼睫在白皙面容上留下两痕阴影,静谧极了。 “求仁得仁罢了,”她目光似是殿外微冷的风,缓缓道:“这是你应得的。” 齐美人面如死灰,离了水的鱼一样,瞬间萎靡下去,其余人小心的对视一眼,暗自小心起来。 这场觐见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等到锦书面露疲色时,诸妃便识趣的告退了。 “还真是有点累,”锦书伸手取下繁复的朱钗,又摘了耳畔珊瑚耳坠,对镜吩咐道:“备水去,我要净面。” 红芳应声出去,红叶却留在身边,帮着她将繁复的发髻解开,用犀角梳将它们顺开,小意侍奉。 “天都快黑了,”扫一眼梅枝状的连体宫灯,她轻声笑道:“娘娘今日,怕是累着了。” 锦书也不避讳,半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顺头发:“仪礼林林总总的折腾了大半日,后边还要同这些牛鬼蛇神说话,怎么会不累?” 红叶在侧笑道:“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荣耀,娘娘虽嫌累,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她的嘴巴倒是甜,锦书看她一眼,正待说话,便见红芳脚步匆匆的入内来,面色已然失了沉静。 “娘娘,”不等她开口问,红芳便白着脸惊声道:“圣上往李婕妤那里去了!” “胡说!”红叶面色大变:“娘娘今日册封大喜,圣上怎么会往李婕妤那里去?” 不说锦书素来得宠,便是不得宠的,在册封当日,圣上也会给个脸面,过去坐一坐的。 “奴婢哪里敢说谎,”红芳急的脸都红了:“是真的,还有人看见了呢。” “好了,”锦书面色纹丝不变,甚至还慵懒的打个哈欠:“我要的水呢?” 红芳被她问的一愣,低下头,期期艾艾:“奴婢一听这消息,哪里还顾得了别的……” “去,”锦书摇头失笑: “再备一盆来。” “娘娘!”红芳还没说话,红叶便先急了:“您怎么一点儿都……” “李婕妤也是圣上的女人,圣上即便是过去,也无可指摘。” “再者,”锦书有条不紊的梳理长发,缓缓道:“腿是生在圣上身上的,他高兴往哪里去,我还能管得着不成?” 红叶尤且迟疑,又有些担忧:“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也没有如你们想的一般强颜欢笑。” 锦书懒洋洋的看看她们,道:“将自己下半生全然寄托在别人身上,本来就很愚蠢。” “好了,”对着镜中的自己一笑,她漫不经心道:“备水去。” 32|前生 红芳红叶, 以及甘露殿贴身侍奉的宫人, 皆是宁海总管亲自选的,被掺进沙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宫中又不比其他地方,奴才若是过了明路,哪怕主子去了,也不会再有什么好的前程, 锦书但凡不去做些谋朝篡位之事, 主仆之间就必然是一条心的。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她们自然也盼着锦书得宠, 自己也随之水涨船高。 “娘娘不必伤怀, ”红叶同锦书相处的多些,情分也深些, 怕她心中难过, 便温言劝慰:“备不住是李婕妤那里出了什么事,圣上才过去的。” “红叶姐姐说得对, ”红芳亦是随之道:“谁不知圣上最是恩宠娘娘,说的难听些, 便是情意淡去,也得有个时间过渡呢, 如何会这般突然?可见是有事的。” 锦书感念她们好意,微微一笑, 却也不曾多说, 只散了头发, 吩咐人传膳过来。 “娘娘,”红芳有些迟疑,小心翼翼的问:“不等圣上了吗?” 往常的惯例,圣上都会过来用晚膳,随后留宿的。 “等什么等,”锦书笑着斜她一眼,烛光下明眸多情:“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等也等不到,圣上若是久久不来,我还得生挨着,滴水不进不成?” “也是。”红芳见她看得开,也松一口气,退出去吩咐人传膳。 贵妃是后宫第一人,御膳房自是不敢怠慢,每日糕点不住的送,还差了七八个厨子往甘露殿去,每日小意伺候。 今日仪典的时辰,只消稍加打听,便能够知晓,小厨房里再估计着时间,早早便备好了晚膳,吩咐一声,便呈到了内殿里。 清拌蟹肉、枸杞杠糟鸡、烩鸭丝、什锦套肠儿、冬瓜蒸排骨、水晶肘子、煨羊肉等等,以及各色蜜饯干果,各式点心糕饼。 厨房里的人知道贵妃今日册封大喜,更是用了十二分的气力,办得尽善尽美,务必要讨个好彩,几十个碟子归规整整的摆在案上,个个精致,无不细巧。 锦书独自坐在案前,神色如常,仍有闲情逸致的拿手中汤匙搅了搅玉碗中的百合雪梨汤。 红叶与红芳对视一眼,不觉有些担忧。 “娘娘。”红芳怕她心里难过,正待开口劝说几句,却见红叶向她摇头,示意她停口。 锦书被她唤了一声,正抬头去看:“怎么了?” 这话音刚落,不待红芳回话,便听外头内侍安和的声音响起:“娘娘,圣上过来了。” 红芳与红叶一听这话,面上便有喜意涌出,锦书自己倒是淡淡的,将手中玉碗放下,起身迎了出去。 圣上面色如常,只是眼底有些阴郁之色,见她出来,脸色微暖,握住她手,带着进了内殿,爱怜道:“外面冷,你穿的单薄,出来做什么。” “规矩不可废。”锦书笑着答道。 圣上听得一笑,捏了捏她手指,进内殿一看,不觉微怔。 “朕还没过来呢,怎么就先用上了?”他低头看她,低声道:“竟也不知道等朕。” “没有,”锦书只来得及用了几口百合雪梨汤,连筷子都不曾动,便顺理成章的解释道:“在等圣上呢。” “哦,”圣上目光在桌上一扫,也不多言,只拉着她到案前,挨着坐下后,低声道:“承颐病了,朕去看了看她。” “三公主病了?可严重吗?”锦书面有担忧,心下却不以为然。 圣上膝下有六子三女,皇长子早夭,皇五子年幼病逝,现下存世的,也只是四子三女罢了。 三公主承颐为婕妤李氏所出,方才两岁。 锦书今日见诸妃时,李婕妤也在其中,衣着素净,人也文静,出自诗书传家的名门,看起来当真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女风韵。 只可惜,也只是看起来罢了。 自己今日册封贵妃,晚上三公主便病了,巴巴的请了圣上过去,岂不是光明正大的打自己的脸? 会咬人的狗不叫,果真有它的道理在。 说什么三公主病了,想来也不过是虚言。 然而这一次,锦书却猜错了。 “确实严重,”圣上取了勺子,亲自盛汤给她,温言道:“朕将她挪到永延殿去了,那里暖和点,吩咐太医令过去照看,才过来见你。” 将汤碗递给她,圣上低声问:“——没跟朕生气吧?” 锦书本以为三公主病了是李婕妤惹出来的噱头,现下一听,倒是不好下定论了。 圣上精明仔细,绝不是能轻而易举糊弄的。 锦书却是不知这一层,摇了摇头,她含笑道:“三公主是圣上亲女,挂心也是寻常,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宁海总管沉默的立在圣上身后,闻听他这样言说,心下不由悚然,小心翼翼的看一眼贵妃,重又低下头。 三公主的确是病了,却也只是寻常风寒,不至于要挪到永延殿去照看,将她同生母隔开,交给别人照看。 更不至于因此问罪李婕妤,从三品婕妤,直接贬为七品御女。 说到底,圣上还不是气恼李氏借机生事,下贵妃的脸面? 总不过是爱怜贵妃,在后宫中为她立威罢了。 只是不知为何,竟不曾将这一层干系,说与贵妃听。 圣上只盯着锦书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如此过了一会儿,终于笑道:“本应该早些过来的,却耽误了这般久,叫怜怜委屈,是朕的不是,先自罚三杯,好不好?” “圣上并非有意,哪里用得着罚。” “三公主病了,”锦书侧身为他布菜,着意宽慰:“圣上今日怕是忧心,还是用点东西,早些休息为上。” 圣上有些慵懒的靠在椅上,对着她凝神细看,等她侧首来看,方才淡淡一笑:“好。” 这顿晚膳吃的不咸不淡,也叫锦书心有些沉,压了什么东西一样,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圣上面色沉沉,极少言语,若说是高兴,同往日相比却更显默然,若说是生气,却依旧伸手为她夹菜,极是温柔。 锦书觉察出他心中不虞,更是连连饮酒,只是他既不开口,她也不曾深究,只低头用膳,细致的品面前那盏汤。 红叶心思比红芳细些,感觉出圣上同贵妃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往常时候她还敢笑着打趣一二,今晚始终沉默如一尊石像,不发一言。 锦书早已散了发,只取一支玉簪,将满头青丝松松挽就,烛光之下,竟分不出是那玉簪更加莹润,还是那玉面更胜几分淑美。 圣上接连饮了许多,不免有了几分醉意,停筷之后,对着她看一会儿,忽的一笑。 专注的看着她,他低声唤道:“——怜怜。” 锦书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嗳。” 圣上却没有说别的,只再度开口,一声接一声的唤她。 “怜怜,怜怜,怜怜……” 锦书听他这样一次次的唤自己,只当他是醉了,去看他眼睛时,却是极为清明,心中讶异不觉更深一层。 “圣上,”她轻轻开口:“这是怎么……” 这一句话还未曾说完,圣上便猛地伸臂,将她拦腰抱起,径自往寝殿里去,扔到塌上去了。 她发髻本就挽的松垮,侧倒之后,便将乱不乱的散开了。 锦书撑着塌,半支起身来,愕然道:“——圣上?” 他却立在床前,隔着一段旖旎的烛光,不动声色的叫目光在她面上凝住,一言不发。 内殿的帷幔散下,夜明珠的华光与连枝宫灯的耀目,皆被阻隔在外。 圣上背光而立,锦书有些慌乱的抬起头,甚至于看不清他面上神情,更不必说他无声收紧的下颌。 接下里的大半个时辰里,他们再也没说过话,只有男女间情动的喘息声中,夹杂起女子娇婉的低吟,不时的在重重织锦的帷幕中响起,带着夜的旖旎与月光的荼蘼,缱绻至极。 在锦书面前,圣上一直是温情脉脉的,即使是此前同她赌气,也从没舍得说过什么重话,更不曾动过她一根手指。 可是今晚,他似乎有些变了。 心中的那头野兽被释放出,他气息急的厉害,动作也极是热切,床榻上失了往日里的温柔怜爱,平添了几分男人的粗鲁。 他不说话,锦书也不言语,只攀住他的肩,由着他任意妄为,只有情动到极致时,才不受控制的叫出声来,随即便被她按住,压抑在唇齿之间。 如此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她觉得承受不住,听得耳畔更漏声响起,方才清醒过来,颤声求饶。 这样的时候,她声音不复往日清冷自持,反倒添了情/欲中的婉媚,近乎难捱的唤他:“……圣上,不要了,我受不住的……圣上。” 圣上心中似乎憋着一股气,重重索取几回,方才有些消散的迹象。 他气息急切,似是鼓擂,昏暗之中,那双眼睛却依旧锋利,带着类似于兵器的光。 伸手捏住她下巴,他大口喘着气,似乎在笑:“叫朕什么?” 锦书被他不歇气的一通缠绵送入云间,头脑中也是混沌,听他这样问,一句“圣上”险些出口,才将将反应过来。 顿了一顿,她低声唤道:“……七郎。” 圣上心中那口气似乎散去大半,低头含住她唇,重重的吻了一会儿,方才缓缓问她。 “怜怜,”许是被热烈到极致的情/欲冲昏了头脑,锦书竟在他语气中隐约听出气馁来:“在你心里,朕究竟算什么?” 他也不等她回答,便先自开口:“只是需得好生侍奉的君主,却不是你两心相许的夫君,是吗?” 锦书被他说的一怔,正待反驳,抬眼之间,却在他眼底见到了几分黯然之色。 黑沉沉的,竟比暮色还深。 看着这样的他,她忽然语滞了。 “怜怜,”圣上叹一口气,伏在她肩窝处,低声道:“——不要这样对朕。” “你总是这个样子,除去两个弟弟之外,谁都走不到你心里去,即便朕千辛万苦到了门口,你也只是锁着门,不肯放朕进去。” “七郎,”锦书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轻轻道:“你别这样讲。” “朕不这样讲,又还能讲些什么?” “此前朕对你说,从此以后,再不会有别的女人,你嘴上应了,心里是不是……从来不肯信?” 锦书半合着眼,却不言语。 “怜怜,”圣上盯着她看,语气哀凉:“你又不肯说话了。” “朕没骗过你,应允你的事,也从未食言而肥,你不要将朕,当成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如同今日这般,朕一过来,你便可以质问朕为何往李氏那里去,这名正言顺,没什么不好问出口的。” “七郎若是有心,自然会解释的,”锦书平视他,缓缓道:“若是无意,我再问出口,岂非自取其辱?” 她话音方落,圣上便笑了,随即低头,在她玉雪无暇的肩头上轻轻咬了一口。 “有种同朕说这种话,怎么不敢将前一句问出来?” 他竟笑了起来:“没出息。” 锦书被他讽刺一句,却也不恼,只抿着唇,微微笑了。 圣上那一口咬的不重,却也不轻,锦书肌肤娇嫩,没多久便生出一轮深色的月牙,她气息平复过来,便伸手去抚,却先一步被他按住手,微热的唇吻了上去。 “七郎。”锦书看着他,忽的喟叹一声,侧过身子,伏到他怀里去了。 “我一直都很想问,”她搂紧了他腰身,叫彼此之间紧紧贴在一起:“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她的确生的美,可若说是能叫阅尽人间绝色的天子动心,却尤且不够。 轻而易举得来的情意,她总归受的难安。 “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 圣上温热的手掌抚过她光洁的脊背,温情之中带着爱怜,在她耳畔轻笑:“朕曾经在梦中……见过你。” 锦书果然一愣:“嗯?” 圣上对她如此反应并不奇怪,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些,似乎要嵌进自己胸膛中一样。 “我们曾经相爱过,”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散开,有种静谧的情深:“在很远很远的前生。” 33|算计 这事毕竟荒诞, 锦书听得怔住, 愣神过后,方才在他怀里低低笑出声来:“七郎可是在诓我?若非如此,怎么说出这等虚事,哄我高兴?” 她不愿相信,圣上也不奇怪, 只是神色温柔, 顺着她口风, 低头亲了亲她额头。 “如何,”他并不辩解, 只是含笑问她:“可被朕哄得欢喜?” “欢喜欢喜, ”锦书答他:“七郎肯这样说,我哪有不喜的道理。” 圣上似是笑了一声, 声音低沉沉的, 在她耳边道:“怜怜,你要多在意朕些。” 锦书依偎在他怀里, 温声道:“好。” “朕心里念你,一日不见, 便记挂的紧,你倒好, ”圣上揽住她腰身,不满道:“朕来与不来, 全不在意, 倒是潇洒。” “哪有, ”锦书着意哄他:“我心里也是想念七郎的。” “胡说八道,”圣上笑骂一句:“朕没过来,你不还是该吃吃,该喝喝,闲适的很?” “说是等朕来用晚膳,可归根结底,也只是没来得及用别的菜肴罢了,真以为朕看不出吗?” “活该,谁叫你来的晚,”锦书伏在他怀里笑:“若是想过来,便早些到,若是来晚了,也活该没晚膳用,才不惯你这些毛病。” 圣上亦是发笑,手掌在她腰上一抚,言语责备,语气却缱绻:“胡闹。” 两个人相拥着说一会儿话,锦书便有了几分倦意。 今日册封仪典隆重,她折腾了一日,等跟六宫妃嫔叙事完,也是耗费精神,更不必说方才圣上心中不虞,将她按在塌上结结实实幸了好几回,到了这会儿,真是有些熬不住了。 圣上见她困意上来,眼睫合的厉害,心中怜爱,不忍再折腾,便将她抱起,唤了水,往后殿沐浴净身去了。 红叶与红芳照例守在殿外,听得他们往后殿去,急忙进去收拾床褥。 晚膳时圣上与贵妃说话少,她们也看得出其中波澜,更是谨小慎微,不敢言语,方才守在殿外,听得不绝于耳的低吟声,虽是窘迫,却也安心大半。 等到入殿收拾,见了湿漉漉的床单,脸热之余,就更是宽心了。 床头打架床尾和,虽是民间俗语,但既然能够被流传下来,总是有它的道理在。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与备受恩宠的贵妃,也并不例外。 人心本就是世间最难估量的东西,圣上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经了这夜,也不曾再步步紧逼。 等到第二日,他便云淡风轻起来,只同往常日一般,温情脉脉之中,不动声色的打动她心。 贵妃昨日册封,六宫中心中酸涩的不在少数,暗地里想着下绊子的也不在少数,然而大多数人也只是想想,真正动手了的,却是李婕妤。 贤妃作为后宫第二人,心中也不是滋味,只是膝下有子,心中倒还稳当。 李婕妤身下只有一位公主,且还是病歪歪的,自然不能不去想后路。 宫中消息传的飞快,李婕妤前脚请了圣上过去,后脚消息便传遍了六宫。 事不关己,又能打贵妃的脸面,诸妃自是乐得看戏,顶多是在心中暗暗嘲讽李婕妤早早冒头,以及在心中叹一声会咬人的狗不叫。 只是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许多人的念想。 圣上过去见了三公主,便吩咐请了太医令过去,诊脉之后知是受凉,便以照看不力为由,将位居三品的李婕妤直接降为七品御女,随即将三公主送往永延殿,交与素来宽和的陈太妃照看了。 从三品贬为七品,中间的落差,简直是令人心惊的大。 圣上不贪女色,宫中妃嫔皆是此前王府所有,登基之时册封,也是参照资历子嗣而定。 生有子女者、资历久的高些,其余的低些,总算是全了面子情,饶是位分最低的,也是正四品美人。 这会儿直接将李婕妤贬为七品御女,可算是从云间,直接踩到泥里去了。 更不必说,她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一并失去了。 事情牵涉到贵妃,圣上便这般决然冷厉,委实叫六宫胆寒。 一时之间,那些暗地里转着主意,想要给贵妃难堪的人,瞬间收缩起直接心意,规规矩矩起来。 听闻这消息时,贤妃正坐在暖炕上剥核桃,心中一滞,手上下意识的用力,“咔嚓”一声,竟连皮带果肉,一道夹了个碎。 三皇子坐在她旁边,有些不满的蹙眉:“母妃,你做什么呢,连核桃都夹坏了!” “母妃走神了,没注意到,”贤妃向他温柔一笑,重新夹了一只,抽出果肉来与他:“呶,吃吧。” 三皇子有点不高兴,可是见母亲面色凝重,也没有再说什么,嘟囔几句,便带着自己的弹弓,往外边玩儿去了。 正是冬日,天寒地冻,贤妃少不得吩咐人跟着,仔细侍奉,等三皇子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才淡淡的将目光收回。 她身边的宫人是嫁入王府时便跟着的,忠心之余,最是明了她心意。 感同身受的一皱眉,低声道:“贵妃如此得宠,当真叫别人避无可避。” “一个小家女罢了,竟值得圣上这样为她做脸,也不怕她撑不起这福气,早早夭折!”贤妃信手将手中精巧的金质夹子扔到桌上,“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隐在云层中的雷声一般,叫人心慌。 “娘娘无需理她,奴婢便不信,她能得意多久,”那宫人唯恐贤妃一时激愤,走了歪路,反倒被圣上厌恶,便着意劝道:“圣上这会儿正新鲜呢,只再等些时日,看她如何被厌弃。” “本宫又不傻,哪里会赶在风头上生事,平白招惹圣上怒气,自讨苦吃。” 贤妃低头去取面前玉盘中被夹开的核桃,动作轻柔的一一掰开:“要人难受,又不是只有过去打她脸面这一条路可走。” 她语气轻缓,抬眼去看身边的宫人,似是带了笑意:“本宫听说,贵妃的两个幼弟,书都念的极好?” “是,”那宫人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姚家的长子与次子便在国子监念书,据说……” 想起前番旧事,那宫人也不由小心起来:“国子监祭酒柳无书,是极为赏识他的。” “柳无书?”贤妃面上有转瞬的讶异,随即一哂:“原是那个不愿教导承庭的祭酒大人。 ——也是赶得巧了,招人厌的,竟都凑到一起去了。” 宫人低下头,低声奉承:“那是他不识抬举,看不出三殿下前程远大,非比寻常。” “你这张嘴,倒是甜的厉害,”贤妃笑如三月春柳,柔和温煦,转头道:“姚家长子,也该到议亲的年纪了吧?” “是,”宫人轻声答道:“过了年,便是十五了。” “年轻人呐,刚刚才开始接触世间的旖旎富贵,最是容易动心乱性了,若是撞上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保管他什么都望到九霄云外去。” 贤妃淡淡的一挑眉,笑意温婉:“本宫听说,贵妃姐弟三人,素来同继母不睦?” 宫人跟她多年,闻弦音而知雅意:“娘娘安心,奴婢会去安排的。” 若有若无的嗤笑一声,贤妃半倚在案上,没有再言语。 姚氏虽得宠,眼见着鲜花锦簇,可归根结底,依仗的也只是圣上恩宠罢了,他日若是失了君恩,便会一摔到底,再也爬不起来。 而她虽不得圣上隆恩,敬意却也是有的,加之家族扶持,身下有子,饶是名分上被贵妃压了一头,可归根结底,并不输于贵妃多少。 她没什么好急的,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将姚家有天赋的几个人打压下去,叫他们在官场不得其门,或者老死在低阶卑位上便是。 朝中无人,贵妃便是再得宠,也掀不起什么像样的风浪来。 便叫姚氏安安分分的,做个给圣上取乐的玩意儿,不是也很好吗? 贤妃撑着额,心下正冷冷忖度,便见张嬷嬷掀开帘幕,快步走了进来。 “娘娘,”她隐有惊意,低声回禀道:“家里送来消息,静仪长公主同驸马一道,已经过了商州,年前便能回京了。” 静仪长公主乃是先帝嫡女,更是圣上胞妹,于贤妃而言,自是不可轻视,需得讨好的人物。 此前她随驸马一道外放时,贤妃还特意送了厚礼,每逢驸马家中喜丧,也着意过去致意,交一份香火情,现下听得静仪长公主消息,更是谨慎起来。 “年前?”贤妃直起腰来,正色道:“不是说得明年夏天方回吗,怎么这样突然?” “家里也不知情,”张嬷嬷面色犹疑:“似乎……是圣上着意吩咐的。” “无甚稀奇,”贤妃目光一动,释然道:“圣上唯有这一个胞妹,亲近些也是有的,大抵是年关将至,不忍骨肉分离,所以才召回来。” “娘娘睿智,”张嬷嬷随之点头:“只是,我们要不要事先备一份礼?” “自然是要备的,”贤妃与萧氏家族都不稀罕世间金银之物,对于他们而言,有些人的人情,可比区区财物贵重多了:“静仪长公主只同驸马回来吗?可带了子女?” “除去他们夫妻二人,还带了子女回京,”张嬷嬷道:“看这架势,八成是要久留长安了。” “这也是寻常,”贤妃淡然道:“圣上惯来宽待她的。” “娘娘,”张嬷嬷迟疑片刻,低声道:“静仪长公主的女儿,今年也九岁了,只比咱们承庭殿下,小一岁呢。” 贤妃神色一动:“——嬷嬷的意思是?” “圣上既然关心胞妹,连带着,自然不会亏待自己嫡亲的外甥女,”张嬷嬷进言道:“娘娘同静仪长公主交好,何不亲上加亲?” 贤妃目光一闪,显然有所意动,面色变幻一阵,却未曾当场拍板,而是道:“送信给父亲,问他如何做想,动作快些。” 张嬷嬷会意一笑:“奴婢明白。” 锦书知道李婕妤那事儿,还是第二日起身时,红叶同她讲的。 听完之后,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吩咐:“李氏既然被贬,宫殿制式也要变一变,叫她迁到偏殿去住吧,尚宫局那边,衣物、首饰、膳食、用度,一应缩减。” 红叶笑着应了。 锦书不会穷追猛打,不给别人活路,却也不会巴巴的凑过去,对想要踩着自己上位的人施加善意。 一啄一饮,李氏不过是罪有应得。 她才不做东郭先生呢。 红芳为她取了华美清贵的凤尾步摇,轻轻簪入发间时,含笑道:“可见圣上宠爱娘娘,万事都为您思虑好了呢。” 锦书斜她一眼:“你倒嘴甜。”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便听外头脚步声近了,会意的停了嘴,一道迎了出去。 “怜怜,”圣上穿了常服,风姿俊逸,笑吟吟的过去挽她手: “同朕往含元殿去,一道看会儿奏疏?” “我才不去,”锦书笑道:“若是被臣工们瞧见,只会说牝鸡司晨,便是上书参我,也会将七郎这个罪魁祸首轻轻放下,谁稀罕过去。” “只是在侧陪着,谁敢说些有的没的,”圣上作势去揽她腰身,闻言道:“红袖添香的美事,朕不信他们没做过。” “那也不,”锦书将他一推,语带嗔然:“只听风声都觉得冷,才不同你出去,受这冷风刮。” 圣上轻哼一声,却不同她争辩,只将她抱起,带着往外边去了:“——这可依不得你。” 锦书伏在他怀里笑,见周遭内侍宫人都避讳的垂下眼,不觉微有羞窘,只去拍他肩:“七郎别闹,我随你去便是,有人看着呢。” 圣上置之不理:“看便看,朕还怕他们看不成。” 他这般不以为意,锦书也随之释然:“罢了罢了,左右七郎同我一道丢脸,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圣上笑了一笑,温声道:“却也无妨,咱们只做一对同命鸳鸯便是。” 二人携手上了辇车,一道往含元殿去,锦书在这里做了许久的奉茶宫人,现下再来,倒是不觉生疏。 她走之后,奉茶的便换成了内侍,也是此前在含元殿里侍奉的,同她也认识,见她过来,连忙致礼。 “免了,也是故人,做什么这样客气,”锦书含笑道:“今日你先便歇一歇,我亲自为圣上沏茶去。” 宫中从不乏骤然得势之人,更不乏得势之后,对于昔年旧事羞于启齿之人。 那内侍见她如此自若,全无躲闪,心中由衷钦佩,便是一侧的宁海总管,也不觉侧目。 圣上最欣赏的便是她这般心性,在一边静静注视她身影,目光温柔,却不言语,等到她端着茶过来,方才低声道:“你倒豁达。” 锦书知他说的是什么,只是不以为意的一笑:“行的正坐得端,做什么怕人翻出来讲?自己问心无愧,便极好了。” 圣上听得颔首,却不再提这一茬,饮一口茶,道:“年关时候,静仪与驸马便要还京,子女随之一道,年关宫宴与开春命妇宴席,怜怜记得为她留出位置。” 锦书头一次听到这消息,心中微怔,面上却不显:“长公主还京,可要留居宫中?若是留居,我便吩咐人早早将她昔日住的地方收拾出来,也方便些。” “不必,”圣上淡淡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已经不是顾家人,还留在宫里做什么。” 姚家门第使然,锦书自然见不到静仪长公主,只是隐约听闻,圣上对于这位同胞皇妹颇为亲近,现下再听他言语,却觉不过了了。 这是他们的家事,她也不去掺和,只是为以防万一,出言问道:“我未曾见过长公主,也不知她忌讳偏好,只好问过七郎了。” “无需理她,”圣上握住她手掌,低声道:“论位分,怜怜是贵妃,她是长公主,本就输于你,论身份,你是长嫂,她是幼妹,也该她谦逊,哪里用得着你去适应她。” 他这样言语,锦书不是不感动的,可是感动之后,却又生另一层思悟。 ——圣上对这个胞妹,确实不怎么亲近。 只是不知,究竟是此前便如此,还是这位长公主做了什么,恶了圣上。 临近午时之际,中书省有人求见,圣上往前殿去,宁海总管回来取遗落的奏疏时,见了锦书,便笑着问安。 历经风雨的内侍总管心中也有些犹疑,然而对于风向的把握与圣上心思的猜度,使得他很快下了决定。 “娘娘,”压低声音,宁海总管语气微沉:“圣上否了驸马外放领军的奏疏,决意使长公主夫妇久留长安。” 锦书听出他语中示好之意,笑意愈发温和:“长公主与圣上骨肉至亲,不忍分离,也是有的。” “长公主仁善,最是温和,”宁海总管笑意浅的,像是一缸水中即将化开的墨意:“——同贤妃娘娘,也很处得来呢。” 34|星星 临近年关, 各家各户都忙了起来, 年货的制备还在其次,人情往来,才是大大紧要之事。 张氏作为姚家主母,自然也不会例外。 若是在往常年,她即使辛苦些, 却也不至于太过劳累。 姚家虽是官宦人家, 可是需得正常走动的, 也只是姚望原配妻子出身的程家,张氏自己的娘家, 姚望的师长尊者, 以及同他关系密切的同年旧友罢了。 可是到了今年,锦书被册封贵妃, 身居高位, 无论亲近与否,长安勋贵们都得全了面子情, 即使人不到,礼也要到, 接连几日下来,委实将张氏累个倒仰。 她出身不高, 素日里只同低门打交道,简单说笑几句还不觉有什么, 等真的见了勋贵之家的人, 莫说是与登门的正经主子说话, 便是见了那些上得台面的嬷嬷管家,都觉言谈时捉襟见肘。 别人登门来,自是交好之意,总不会叫张氏这个主人家下不了台,可饶是如此,私下里取笑几句也是有的。 姚望身上有文人的迂腐,也极爱面子,哪里容得了张氏这种小家子气,丢姚家的脸面。 只是他一个男人,总不好卷起袖子亲自出去同人打交道,加之母亲早逝,儿子们未娶,女眷中竟也没人能摆在台面上。 苦思了几日,姚望想到了程家人身上。 他并不愚蠢,知晓姚家有今日,是沾了长女的荣光,也不得不承认,长女对待程家的观感,比对姚家要好得多,是以这些日子以来,有意同程家修好。 程老夫人出身大家,经事又多,待人接物较之张氏,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倒是不敢奢望将程老夫人接过来支撑门楣,只是盼着她派遣两个得力嬷嬷过来,帮持张氏一二,面子上也好看些。 程玮半月前方才回京,述职之后,便留在家中,等待吏部任命。 他性情稳重,人也公允,在军中颇得人心,若非不会曲意奉承长官,只凭借功勋,也不会一直卡在正五品上一直动不了。 回京之前,他便收到母亲家书,讲了外甥女入宫,册封贵妃之事,心中既觉欣慰,又生担忧。 宫中繁华巍峨,却也暗藏凶险,锦书虽聪慧,却也只是年轻小姑娘,孤身在内,哪里能叫人安心。 偏生他官位低微,也帮不上什么忙,连为她说句话都不成。 唯一能够叫他安心的是,圣上极为宠爱外甥女。 连带着,叫他这个舅舅也跟着沾了光。 往兵部去的时候,素日里没什么交情的同僚见了他,面上也有了笑意,口气熟稔的约他一道喝酒,吏部交呈文书时,素来冷脸的官吏们,居然也有了几分温和。 在家中等了几日,任命的文书,便被吏部官员亲自送到府上了。 连升两阶,正四品忠武将军。 姚望身为贵妃之父,连升四阶,自是无人能说什么,他这个舅舅也跟着升了两阶,才更见贵妃得宠呢。 姚望过去的时候,程玮一家正用午饭,见他来了,饶是素来不合,也不好摆在脸上,只待到用完午饭,才同程老夫人一道,三人往书房去商议此事。 程老夫人听姚望说了此番来意,倒也不曾吃惊,她儿媳妇得力,家中也无事,便拨了两个得力嬷嬷与他。 倒不是她对于姚望有多关切,而是为了自己外孙女。 姚家能有今日,说到底,终究是依附于贵妃的,登门的宾客,也多是看在贵妃的情面上,张氏若是畏首畏尾,丢的也是锦书的脸。 等到晚间,姚望带了两个嬷嬷回去,同张氏提起此事,反倒生了一场是非。 “是,我配不上姚家的门楣,我给姚家丢脸了!” 张氏眼眶通红,心里恨得咬牙,面上却委屈垂泪:“我们张家比人家程家差得远了,教出来的女儿上不了台面,连程家的下人都不如!” “你这是哪儿的话!” 姚望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真的同他吵起来,除去锦书捏着他要紧之处,还真没人能把他噎住。 “张家是姚家的姻亲,程家也是姚家的姻亲,现下家中不便,彼此之间帮扶,如何使不得?” “怎么到你嘴里去,就变成两家斗气了!” 张氏心中不虞,却也不敢真的同姚望翻脸,见他怒气冲冲,随即软了下来。 “夫君,你别同我生气,我只是觉得……自己太给姚家丢脸了。” 她低着头,垂泪道:“前几日何家的管事嬷嬷来拜会,端起娘娘赏的茶来品一口,便说的头头是道,我笨嘴拙舌,竟连话也搭不上一句……” 张氏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相貌虽算不得极美,却也有几分动人,这样低头落泪,语气轻软,也叫姚望心中火气散了大半。 “罢了,你也是不易,”他握住张氏手掌,叹一口气,着意宽慰:“不明白的大可以学,两位嬷嬷见多识广,同你一道照应,也方便些。” “我明白,”张氏见好就收,拿帕子擦了泪,低声问道:“两位嬷嬷是住在我们院子里吗? ——待会我便吩咐人收拾屋子出来。” “不必了,”姚望端着茶盏,饮了一口之后,道:“老夫人挂心阿轩与阿昭,叫她们在侧照看,人也留在他们院子里,若是有贵客登门时,再过来见你。” “——你有事情想要讨教,再请她们过来也可。” 张氏脸皮抽动一下,下意识的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勉强一笑:“原来如此。” 姚望见她点头,便放下心来,转身往书房去了。 他在的时候,张氏还能维持住面上平静,等他走了,才愤愤的咬着牙,将他用过的茶盏摔在地上,低低的骂了一句。 “夫人轻些,”她的陪嫁丫鬟低声劝她:“老爷还没走远呢。” “没走远就没走远,我还怕他不成!”张氏嘴上说的硬气,却还是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你说说他,是不是猪油蒙心了!”站起身,在屋里转了几圈,张氏咬着牙道:“什么好事儿都是那边的,他们吃肉,连汤都不给我们娘仨喝!” “这有什么办法,”张氏的陪嫁嬷嬷目光一闪,看似无意道:“谁叫他们是贵妃娘娘的胞弟,骨肉至亲呢。” “骨肉至亲怎么了,”张氏在绣凳上坐下,冷冷道:“阿瑾与阿盛,难道不是贵妃的弟弟吗?说到底,他们可都是姓姚的!”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嬷嬷轻声劝道:“我说话难听,夫人可别生气。” 张氏心烦意乱的摆摆手:“嬷嬷是跟着我从张家过来的,有话直说便是。” 那嬷嬷左右看看,见四下里只有自己人在,方才徐徐道:“贵妃娘娘在宫里,总会需要人在朝堂说话的,她在圣上耳边吹吹枕边风,想要升迁也是轻而易举——要是有了亲兄弟帮持,哪里还顾得上同父异母的兄弟?” 张氏先是一愣,随即目光一厉,定定的望到那嬷嬷脸上:“你是说……” “夫人,”那嬷嬷语气轻和,却似带了蛊惑一般,叫人意动神摇:“即使是为了两位小公子,您也得早作打算呀。” “不,不行!”张氏面色青白不定,搅着帕子犹疑一会儿,便愤然道:“夫君说过的,我若敢对他们下手,决计会将我休弃掉,连阿瑾和阿盛也不会再管,我自己没关系,却不能拿他们冒险!” “夫人,您怎么认死理儿啊,我又不是叫您杀人放火,”那嬷嬷语气引导:“天下之大,能坏人前途的……又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 张氏目光几闪,眼珠更是转个不停,踌躇许久,却还是拿不定主意:“不行!这事儿太大了,若是出了纰漏……不行!” 那嬷嬷听她言语,知晓她只是怕事情败露,难以收场,而非是不愿做,也就不再紧逼:“我也只是提这么个话儿罢了,是不是动手,还得夫人自己拿主意。” 张氏沉默下来,面色几度变幻,却始终难以平静下来。 “两位嬷嬷都已安排妥当,”姚昭进了书房,向姚轩道:“哥哥放心吧。” “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姚轩低头整理书案,低声道:“自家应酬,却要请别家帮扶。” “这也没办法,”姚昭撇撇嘴:“总比母亲失态,贻笑大方要好。” 话头一转,他笑嘻嘻道:“又或者,哥哥早日娶妻,叫嫂嫂打理家事,倒也不失为一条明路。” 姚轩斜他一眼:“偏你话多。” “我说真的嘛,哥哥不妨好生想想,还有,”姚昭凑到他身边去:“那位柳家姑娘的事情,哥哥是如何想的?” “该如何想便如何想,做什么非得告诉你?” 姚轩笑着拍拍他脑门,着意叮嘱:“你可别出去说些有的没的,传了出去,反倒叫人家难堪。”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听,”姚昭气哼哼的往一侧去了:“我又不是长舌妇,才不稀得说人长短呢。” 许是冬月临近年关的缘故,日子更是过得飞快。 宫中的年夜较之民间更添贵气,却也同样繁琐。 好在锦书是头一年主持宫务,万事都可以打着不够娴熟的由头吩咐给贤妃,倒也算不得太累。 天气愈发冷了,昨日更是降了一夜的雪,清晨起身时,她听红叶说,那雪竟能没过小腿一般半去,也是吃了一惊。 锦书人也算是勤勉,这几日不知怎么,总是觉得惫懒,人也无精打采,叫太医看了,也没个章程,只开了几贴补药,叫每日喝着。 她这样萎靡,人也恹恹,圣上见了不免心疼,也不叫她往含元殿去作陪,只乖乖留在甘露殿里养身。 这日晚间,外头的雪化了大半,夕阳淡淡,晚霞漫天,微风吹动起地上积雪,纷飞中竟有些飘絮之态,隔着窗去看,别有一番风韵。 锦书有了几分兴致,穿了大氅,往外边去了,宫人内侍们不敢疏忽,恭敬的跟在了后边。 长安地处偏北,到了冬日,便是御花园里,也无甚风景可赏,唯一能入得眼帘的,也只是亭亭绿竹与高大松柏罢了。 锦书倒不计较这些外物,依旧兴致勃勃,紧了紧大氅的带子,绕着御花园游走,虽是漫无目的,却也极有风味。 夜色不声不响的侵袭上来,道路两侧的宫灯随之点亮,深墨色的晚间有了星星点点的红橙光亮,饶是风声依旧,却也有了暖意融融。 “娘娘,咱们回去吧,”红叶轻声道:“天色已晚,风也凉了,您若是着凉,圣上会心疼的。” “穿的这样严实,着哪门子凉呢,”锦书不以为意:“无妨的。” 红叶知她素来有主意,定了事情便不会再改,嘴唇只动了动,却没有再劝。 小路不远处有座凉亭,冬日里围了厚厚的棉毡,一丝风也透不进,圣上今晚召见臣工,会回的晚些,锦书一人也是无聊,便起兴过去坐坐。 毕竟是晚间,谨慎些也是好的,两个内侍先行一步,往凉亭里去观望,不过一会儿,便退了出来,侍立在外,示意无碍。 锦书心中一定,正要往那边去,便听身后安和忽的高声:“——什么人?!” 这一句来的突然,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往他所看的方向去了,戒备而小心的将锦书围在中间。 “娘娘恕罪,”一个柔和中带着颤抖的女声响起,秀娘惊慌失措的跪倒在地:“奴婢路过此地,不知娘娘在此,想要退避时,也已经晚了……” 锦书眸光低垂,淡淡吩咐:“抬起头来。” 秀娘应一声是,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垂眼转向她的方向。 原来是她。 那日在井巷见过的,二皇子身边的宫人。 锦书记性很好,见过一次的人,便不会再忘,借着宫灯的光扫了一眼,便认出秀娘来。 “叫什么名字?”锦书问道。 “奴婢秀娘,是明光殿的掌事宫女。”她重新低垂下头,谦卑的道。 原来她叫秀娘。 锦书目光在她微旧衣裙与干糙手指上一扫而过,不动声色的转向她身边人:“你呢,怎么不说话?” 承安跪在秀娘身边,身体挺直,抬头平视着她。 目光平和,无波无澜。 “贵妃娘娘想听什么?”他这样问。 这个孩子,其实也很有趣。 莫名的,锦书在心中笑了一笑,面上淡淡道:“想听你说一说,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却笑了起来,弯起的眉眼,隐约之间,叫锦书想起了圣上。 “我说的冒昧,娘娘不要生气,”承安看着她,道:“这么晚了,你出现在这里,又是在做什么?” 锦书微微一笑,居然真的回答他了。 她说:“出来透透气。” 承安望着她那双含笑的眼睛,心里忽然痒痒的,被猫爪子挠了一样的难过。 “今日是我生辰,”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抬起:“我同秀娘出来,看天上有没有星星。” 顿了一顿,他方才补充道:“听娘亲说,我出生那晚,它们满满的,聚了整个天空。” 原来,今日是他生辰。 锦书心中一阵诧异,随即又生出几分淡淡的怜悯。 此处的宫阙这般巍峨,此间的男女富丽堂皇,更不必说千般富贵,万般权势,可是这个生于此,长于此的孩子,居然一无所有。 连他一年一度的生辰,竟也无人记得住。 他面色平静,显然是习惯于这种冷待,也并不渴求别人一句漫不经心的祝愿。 锦书示意他起身,轻轻问:“如何,见到了吗?” “夜黑风紧,”承安抬头看一眼乌沉沉的夜空:“并未见到。” 锦书觉得有些冷了,伸手紧了紧大氅,再度问他:“还要在这里等吗?” “是,”承安答道:“没有见到,总觉得不甘心。” “顺应己心,其实也很好,”锦书微微一笑,转身往来时的路去看:“先告辞了。” 承安与秀娘一道低头:“恭送贵妃娘娘。” “可是吓死我了,”锦书一走,秀娘方才抚着心口,心有余悸的道:“亏得贵妃娘娘宽宏,未曾怪罪。” “确实是要谢她,”承安神情凝然,望着她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方才将目光收回:“我们走吧。” “走?”秀娘不解:“你不等星星出来了吗?” “不必了,”承安转过身去,回明光殿:“已经见到了。” 35|李代 姚昭的生日, 也是在冬月的。 他是姚望嫡子, 往常年里,每逢生辰,一家都会齐聚,为他庆生。 到了今年,锦书册封贵妃之后, 愿意为他庆生的人, 便更多了。 只是姚轩心中有所顾虑, 同弟弟商量过后,便去找了姚望, 表明不想张扬的态度, 只在家中小庆一番,无需宴饮。 姚望并非狂妄之人, 也知晓爱惜羽毛, 闻言自无不应的道理。 虽说是不欲张扬,但彼此至亲之间, 自是没有这些阻碍的。 这日清早,程老夫人便同儿媳一道往姚家去了。 女儿去的早, 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免对女儿留下的几个孩子更加亲近, 遇事也极为关照, 更得早早过去。 张氏作为姚家主母,程老夫人登门的消息,自然不会不知。 只是, 为了避免见面尴尬,她也不会巴巴的凑上前去,只遣人过去问候一声,全了彼此情面。 锦瑟年纪虽小,却也知道爱美,加之张氏有意无意的总是嘀咕,说长姐只是生的美,才得了一场通天富贵,也叫她更加的喜爱装扮了。 今日清早,她约了吏部侍郎与宣威将军家的几个姑娘,一道出去赏梅。 虽说不喜欢长姐,但锦瑟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为自己带来了好处的。 毕竟此前,那几个千金小姐哪怕是见了自己,也绝不会打招呼,更不必说是约着一道出去玩儿了。 张氏知道女儿新交了朋友,心里是极为支持的,唯恐她被别人看不起,还特意新制了衣裳首饰,额外给她加了三成月例。 那几个小姑娘都是高门出身,锦瑟在身边跟着,一来二去的,说不准还能得桩姻缘呢。 到时候,事先投进去的这几个钱,还算得了什么? 锦瑟收拾妥当,同张氏说一声,便带着丫鬟往府外去。 也是赶得巧了,正好遇上了程老夫人一行人。 她毕竟年纪小,不知掩饰心中情绪,一见程家人,就想起张氏在耳边嘀咕的那些酸话,面上不觉带了几分厌恶,白了她们一眼,自顾自下台阶了。 程老夫人与儿媳又不是瞎子,自然见得到她神情,神情不免有些不郁,只是锦瑟年纪小,不好同她计较,便不去理会,只一道前行。 锦瑟讨个没趣儿,眉头便是一跳,见台阶上尤有积雪,程老夫人扶着儿媳手臂缓缓登阶,忽的一笑,悄悄伸出脚,想要绊她一绊,叫她出丑。 程夫人在台阶的另一侧,瞧不见锦瑟动作,程老夫人只看前面,也见不到擦肩过去的人,竟又伸脚过来,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台阶上。 亏得程夫人也是武家出身,人也不瘦弱,才将将扶住,可饶是如此,也着实被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程夫人将婆母扶起,交与一侧的婆子,转向锦瑟怒道:“谁教你这样行事,暗地里伤人?” “她自己不长眼,关我什么事?”锦瑟哪里是肯吃亏的主,理直气壮的反驳回去:“你少冤枉好人!” “胡说!”程夫人眼明心亮,一指地上雪痕,怒声道:“你是下台阶去,这脚印怎么是斜着向上的?分明是有意的!” “往上伸怎么了,”锦瑟被她说中心思,先是一滞,随即嘴硬起来:“这是我家,我乐意往哪儿伸,就往哪儿伸,你管得着吗?!” “好啊,我管不着,且去问问你爹娘是不是管得着!” 程夫人冷下脸来,寒声道:“便去问问姚大人,是如何教养自己女儿的,竟这般口齿伶俐,温婉得宜!” “你爱去就去,”提起姚望来,锦瑟心中不免畏缩,只是不欲气弱,被人取笑,便梗着脖子道:“我怕你不成!” “怎么了这是,竟吵起来了。”姚轩出门来迎程老夫人,却见这边吵得厉害,眉头一动,连忙过来询问。 程夫人冷笑一声,指了地上雪痕与姚轩看,将方才之事同他讲了。 姚轩对于外祖母感情很深,更不必说,此事对错昭然若揭,扫一眼一侧嘴硬的锦瑟,他脸色也难看起来。 “——向外祖母赔礼道歉!” “我不,”锦瑟对于这位异母兄长不甚亲近,虽然有所畏惧,却也不肯低头:“你们凭什么胡乱给我泼脏水?我才不要道歉。” “不赔礼啊,那也没关系。” 姚轩冷冷一哂,示意身后侍从先带程老夫人一行人过去,自己则拉着锦瑟,往姚望书房里去了。 “我约了人出去玩儿,你快放开!” 锦瑟见他神色冷凝,心中惊骇,大力去挣脱他手掌,却始终未能如愿,眼见二人往姚望书房近了,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父亲,父亲,你快看,哥哥这样欺负我!” 姚望闻声出来,见姚轩面色难看,锦瑟更是哭的一脸泪,眉头就是一皱:“好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这一声不算响亮,却极有威仪,锦瑟有些畏惧的收了眼泪,不时揉一揉眼睛,看起来果真可怜。 姚轩丝毫不为所动,跟姚望进了书房,便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显然是并不打算顾忌什么情面的。 姚望是文人,无论骨子里如何,外在总是最重风骨的,听闻姚轩说的有理有据,眉头便拧了一个疙瘩,转过脸去看锦瑟:“——你大哥说的,是真的吗?” “别想着骗我,看见的仆役那么多,我但凡想审,就能问个明白!” 锦瑟被他这般疾言厉色吓了一跳,嘴巴一扁,重新哭了起来,委屈兮兮的道:“我又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姚望瞪着她,面色铁青:“不是有意的,就能故意伤人?” “锦瑟年纪还小,做错事也是有的,夫君不要同她计较。” 张氏听得人禀报,急匆匆赶过来时,便在外面听见女儿哭声,更是心痛如绞:“小孩子不懂事,哪里没有做错事的时候,改了便是。” 姚望沉着脸不言语,顿了一顿,转目去看姚轩。 姚轩在心底冷笑,脸上也毫不客气的表示出来:“母亲说的真是有趣,是不是说,阿昭到张家去烧了房子,事后你们也能理解?” 他语气中讽刺极深:“毕竟,阿昭年纪还小啊。” “都是自家骨肉,做什么计较的这般清楚,”张氏被他说的一阵讪讪,随即便转了话头,和稀泥道:“你是哥哥,要让着她一点儿才是。” 姚轩嗤笑一声,懒得理她,只去看姚望:“父亲呢,您怎么说?” 姚望嘴上说的凶,其实也是希望息事宁人的,这会儿被姚轩问到门上,却也不好直言。 他顿了顿,将面色缓和下来,正想要试探着讲和,姚轩却先一步开口了。 “父亲拿不定主意,也无甚紧要,”姚轩扫一眼缩在张氏怀里垂泪,委屈不已的锦瑟,寒声道:“我往京兆尹去问问,恶意伤人如何判处便是。” “胡闹!”姚望变了脸色:“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能闹到外边去!” “家丑不可外扬,总丑不过知错不改,死不认罪吧?” 姚轩毫不退缩:“今日敢伤人,到了明日,说不准就敢杀人了呢,父亲不怕,我可是怕的!” 这个儿子同锦书一样,生的像程家人多些,反倒不像自己。 姚望面色有些灰败,看着姚轩年轻而富有朝气的面容,以及犀利尖锐的言辞,忽然之间,就想到了入宫之前,与自己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长女。 “罢了,”他又一次低了头:“这次的事,确实是锦瑟做得不对。” “传家法来,打她三十手板,到祠堂里关两日。” 姚轩目光在张氏面上一扫:“——谁也不准求情!” 姚家的手板可不是逗小孩子玩儿的东西,三十板子打下去,一双手一个月都未必能缓过来。 更不必说届时连药都不能上,反倒要在祠堂里,水米不进的关上两日了。 锦瑟一听这话,猛地爆发出一阵痛哭,目光仇恨的盯着姚轩,似乎要将他刺穿。 张氏揽着女儿,随之垂泪起来,看向姚轩时,神情并不比女儿温和多少。 姚轩见多了这类事情,也不在意,冲她们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程老夫人上了年纪,方才那一下扭伤了脚踝,好在身边的嬷嬷有精于推拿的,搀扶着进了院子,仔细揉捏之后,正了过来。 “阿轩,”姚轩回来,她急忙问道:“没跟你父亲吵起来吧?” “没有,”姚轩知道如何安老人家的心:“父亲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哪里会攀扯不清呢。” 他将姚望给的处置说了,气息分毫不乱,程老夫人显然是信了,暗自松一口气,又不欲一众人为自己劳心,便转了话头,笑吟吟的说到别处去了。 姚望知道自己长子有多较真,答允了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反悔,传了家法过来,结结实实的在锦瑟手上打了三十板子,就给关到祠堂里去了。 张氏哭的眼泪涟涟,又怒又怨,回房之后,便将屋里摆件摔得四碎。 “嬷嬷!”不知哭了多久,张氏恨恨的一咬牙,向身边人道:“此前你要我先下手为强,我尤且不忍,现下看看,可不是助长他们气焰,反倒害了我的锦瑟!” 她目光隐约怨毒,压低声音,道:“上一次你同我说的,可还做的准吗?” “我就知道,夫人会回心转意的,”那嬷嬷微微一笑,亦是声音低低:“您放心吧,人我还给您留着呢。” ~~~ 姚轩与姚昭年岁差的不大,兄弟俩感情自是极为深厚,这日晚间,二人正一道对弈,便听有人敲门。 “公子,”进来的是姚轩的贴身仆从,许是顾忌着夜里僻静,将声音放得极轻:“黄嬷嬷出了府,偷偷去见了一个中年男人,我一路跟着他,最后……” “最后怎样,”姚轩语气淡淡,将棋子落下:“到了萧家?” 那仆从低着头:“确实是。” “我就知道,”那仆从退下了,姚昭懒洋洋的撇嘴:“她一个人,才想不出这么多花招呢。” 他说的,自然是张氏了。 “不必理她,”姚轩微微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锦书入宫之前,将手里的人都安排给两个弟弟,又怕他们年轻不经事,被张氏算计,早早便安排了人盯住张氏几个心腹,以防万一。 前些日子,黄嬷嬷的儿子离开张家,孤身一人悄悄返回老家去了。 姚轩听了觉得奇怪,吩咐人跟去打探,方才知晓他在老家买了地,置办家业,竟似是发了财一样,心里隐约便猜出几分。 ——张家可没有多余的气力关怀仆役,多半是黄嬷嬷发了一笔飞来横财。 姐姐在刚刚册封贵妃,黄嬷嬷便有了这等奇遇,难道会是偶然? 姚轩才不信呢。 今日硬逼着姚望处置锦瑟,一是为外祖母出一口气,二来,则是逼着张氏动手,看看暗中收买黄嬷嬷的是谁。 果不其然,顺藤摸瓜之下,捉到了萧家这条大鱼。 此事便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姚轩与姚昭都不是沉不住气的性情,即使心中清明,也未曾现于人前,只做不知。 唯一造成的一点儿小小不同,便是姚轩忽然爱上了春林斋的点心,每每归家时,都要绕一点路,专程去买一盒。 张氏心中有些起疑,打听到他生辰那日,程老夫人给他带了一份点心,他吃着喜欢,这才消了疑惑,耐心准备起来。 她没有发现,春林斋同姚盛所在的书院,只有一街之隔,只是被一家茶楼隔开,才极少有人察觉。 年关愈发近了,连带着街上的冷风,似乎也不是那样凛冽。 姚盛约了同窗,一道往新开的湖笔铺子去,谁知街面上混沌铺的小厮冒失,托盘一个不稳,堪堪湿了同窗衣裳。 小厮连声致歉,掌柜闻声出来,也是连连作揖,情愿赔偿。 同窗好端端的遇上这种事,自然是糟心的。 只是这条街极其繁盛,便是小店,背后主子兴许也是了不得的人物,他不敢得罪,加之掌柜连声致歉,全了面子,也就认了晦气,自归家去,留了姚盛一人过去。 姚盛被人扔下,心中难免不虞,却也无奈,皱着眉往前去了。 湖笔铺子便在街尾,拐过角去便是,他步子走得急,迎面同对面来人撞个正着。 脸色一沉,他正待出言斥责,对面全先自传来一道娇声。 “——是我冒失,望请公子见谅。” 身段婀娜的年轻姑娘被他撞得一个趔趄,素白的兜帽松开,露出莲花一般清凌的眉眼。 薄施的粉黛似是烟雨一般,朦朦胧胧的敷在她面上,当真出众。 “公子,公子?” 似乎未曾察觉到姚盛的出神,她微微一笑:“你怎么了?” 36|身孕 静仪长公主抵达长安时, 已经是二十七日的上午。 接到消息的时候, 圣上正在案前批阅奏疏,锦书在侧陪着,等内侍禀报后,不易察觉的看了看他神色。 然而圣上毕竟是圣上,她什么都未曾看出来, 只听他淡淡的吩咐一声:“静仪一路舟车劳顿, 怕是累了, 叫她先回府歇一歇,晚间再入宫一叙。” 静仪长公主是圣上至亲, 素来都极为亲近, 似眼下这般时候,哪里会顾得是否疲惫。 先行入宫觐见, 向整个长安昭示她回来了, 依旧极得帝心,这才是真的。 那内侍本以为圣上会召见静仪长公主, 已然做好了前往宣旨的准备,却不想竟如此淡淡。 心中疑惑不解, 却也没敢疑问,只轻轻叩首, 退了出去。 不只是他不懂, 静仪长公主也不懂。 “皇兄竟不曾召见我?” 柳眉一竖,她怒声道:“你可曾说清楚,是我回京了?!” “说了的, ”内侍不敢开罪于她,讷讷道:“圣上的确是如此吩咐的。” “怎么会呢……”静仪长公主面色僵硬,百思不得其解。 “圣上不是说了吗,”驸马开解她:“忧心我们路上辛苦,叫晚上再入宫行宴。” “也是,”静仪长公主仍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却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便随之释然了:“也是皇兄一番好意,受着便是了。” 她身边的嬷嬷靠过去,低声道:“贤妃娘娘送了好些东西过来,您看看,届时是否要回礼?” “回什么回,”静仪长公主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懒洋洋道:“是她有求于我,又不是我有求于她,哪个怕她。” 那嬷嬷一笑,没有说话。 “我听说,皇兄新娶了一位贵妃,宠的不得了?”静仪长公主似是想到了什么乐子,笑吟吟的问了出来。 “嗨,宠与不宠,都碍不着殿下,”那嬷嬷专门捡好听的说:“您同圣上是一母同胞的至亲,便是再宠,也越不过您去。” “是与我没什么关系,”静仪长公主低头,看了看手指上的八宝戒指,语气不满:“只是姚氏出身卑贱,皇兄何必这样抬举她,竟做了正一品贵妃。” “贤妃虽也泛泛,好歹也是大家出身,姚氏,她也配。” 这种话静仪长公主说得,做下人的却不能附和,那嬷嬷又一次笑着遮掩过去。 静仪长公主知晓分寸,倒也不为难她,只随同驸马一道,先往陈家去了。 驸马乃是陈家嫡长子,这一次外放良久,家中人怕是挂念坏了,静仪长公主不欲为此多生是非,自是要过去拜会,全了彼此情面。 晚间时分,锦书新近换了衣裙,同圣上一道,往行宴的承明殿去。 静仪长公主是臣妹,便占了一个臣字,无论如何得宠,也不能比圣上到的还晚,是以他们二人携手过去的时候,便见她正同贤妃说话,笑盈盈的,似是得趣儿。 “皇兄可是来的晚了,”见圣上过来,静仪长公主见礼之后,便兴冲冲的开口:“方才听承庭背诗,年纪小小的,却也有模有样,我还同萧姐姐说呢,若是能将这才智分我家安坤一半儿,那才好呢。” 安坤,便是静仪长公主婚后的长子,现下已十三岁了。 “这种事情都是娘胎里带着的,如何分得了?” 圣上听出她语中对于承庭的赞誉,眉头几不可见的一动:“你也是异想天开。” 静仪长公主咯咯笑了起来,伸手去拉贤妃:“萧姐姐你看,你虽愿意,皇兄可是不依呢,亏得你方才答允的利落。” 贤妃随之凑趣,含笑附和:“圣上发话了,我说的话自是算不得准,之前说分与你,只怕也得作罢。” 静仪长公主听了,又是好一阵笑。 圣上挽着锦书手臂,拉她在自己身畔坐下,似笑非笑的问胞妹:“你没见到,贵妃也在吗?” 似是平静水面上被扔了一块石子,静仪长公主的笑声中有了停顿,贤妃面色不变,只是那笑意也不似此前自然了。 “贵妃勿要生气,”静仪长公主转向锦书,便淡了神色:“只是我同萧姐姐素来要好,方才只顾着同她说话,竟忘了贵妃还在。” “现在见到也不迟,”圣上握住锦书手指,语气淡然:“出去这么久,总不会连请安的规矩都忘了吧?” 当着众人的面,这还是圣上第一次下静仪长公主的面子,话音刚落,内殿里便寂静下来。 内侍宫人们敛气息声,排在后面的低位嫔妃们小心的交换一个眼色,默契的低下头,不敢叫自己凸显出来。 “皇兄!”静仪长公主面色微白,眼底委屈涌了上来:“姚氏才在你身边多久,竟连我这个胞妹都越过去了吗?” 圣上未曾言语,贤妃作为静仪长公主同盟,却不得不先开口劝:“长公主性情旷达,不拘小节也是有的,贵妃不要生气。” 她也识得大体,没将话头牵到圣上身上去,只叫锦书不要计较,叫了听了,反倒觉得是因为贵妃,才生了一场风波。 她不劝还好,一劝出来,更叫静仪长公主心生愤愤:“皇兄怎么这样,在你心里,我连一个取乐玩意儿都不如吗?” 这话说的太过刺耳,也太难听了,饶是锦书大气,听了也是皱眉。 她不欲生事,却也不是泥人,任由这位长公主莫名其妙的过来踩一脚。 只是,还不等她开口,圣上便先一步摔了面前酒盏。 “朕的正一品贵妃都只是取乐玩意儿,”他语气轻和,目光却冷厉,在贤妃与静仪长公主身上扫过:“那贤妃与长公主,又算什么东西?” 满殿皆是死一般的寂静。 倘若说此前静仪长公主开口之际,所有人皆被惊得不敢出声,这会儿圣上说完,却是连喘气声都被强自按下去了。 一侧的舞乐不知何时停了,舞女乐师战战兢兢,不知是否应该继续,连颤抖的动作,都不敢太大。 也只有圣上笑着出声,目光冷冷的略过静仪长公主,落到贤妃身上:“萧氏,你觉得呢?” 他连一句客气的贤妃都不叫,只淡淡的称呼萧氏,语气虽轻,大冬日里,却叫贤妃生了冷汗。 只有废妃才会被直呼姓氏,圣上面上不显,心里只怕已然怒极。 静仪长公主无论如何,皆是圣上胞妹,内殿里身份足够用来使圣上息怒的,还不是自己这个贤妃! 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她叫自己平静下来,只是依旧颤抖的手,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安与忐忑。 “圣上恕罪,”贤妃跪下身去,惨白着脸请罪:“是臣妾未曾规劝长公主,所以语出谬误。” 叩头到地,她颤声道:“望请圣上……恕罪。” 内殿里一片死寂,连彼此之间心跳声都听得分明,没人敢去看圣上神色如何,更没人有心思在心中思忖。 所有人都只是想着叫这难捱的关头快些结束,不要殃及池鱼。 锦书手指还被圣上捏住,甚至于还能感觉到他手指有意无意的温柔摩挲,不知怎么,原本带着些许惶恐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 “好了,”圣上目光在内殿转了几转,终于微微笑了,似乎方才满身冰霜之人并不是他:“都是一家人,做什么这样生分。” “吩咐人进膳吧,”示意宫人将贤妃搀起,他转头去看锦书,温声道:“朕记得,那道钱湖醉你是最喜欢的,先叫他们呈上来,好歹垫一垫。” 钱湖乃是江南道的名湖,所产鱼虾最是鲜美,冬日里游鱼本就难钓,更不必说江南道距长安千里之遥。 这样的时节,也只有两地驿站运转不停,快马加鞭之下,才能有一道钱湖醉入口。 圣上是好意,锦书自然不会推拒。 “圣上有心,”她莞尔一笑:“只是记得管住口,不要同我抢才是。” 圣上听得一笑,在她手掌上拍了拍,极是温柔。 此前的那场风波似乎已然消解,内殿中却没人真的松一口气。 静仪长公主面色讪讪,犹疑一会儿,还是屈膝向锦书行礼,重新退回自己位置上后,便沉默不语起来。 贤妃心中极是忐忑,却也不敢失态,同样低着头,不曾做声。 内殿里的宫妃们都是宫中老人了,知道圣上是如何宠爱自己胞妹的,也知道圣上是如何敬重贤妃的,可正因为如此,见他为了贵妃,接连打了两人耳光,才更觉得心惊。 一时之间,自是不敢做声了。 圣上似是没有察觉到内殿的风起云涌,示意舞乐继续,便和颜悦色的转向静仪长公主,问她在地方上的见闻。 静仪长公主觉察出自己兄长的态度变化,自觉收了张狂,恭谨起来,一板一眼的回答起来。 这种时候,锦书自然不会插嘴,只静静坐在圣上身边,低头用膳。 钱湖醉味道虽佳,却也有刺,圣上漫不经心的同静仪长公主说着话,另一边却仔细为锦书挑刺,一心两用。 静仪长公主心中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打探清楚,便同贵妃撕破脸,只是到了这会儿,便是后悔也晚了,定了心神,她温声同圣上言语,希望能挽回一二。 圣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拣出一块细白鱼肉,伸手送到锦书面前去。 她笑意温柔,同他对视一眼,伸了筷子过去,还不曾送到嘴边,就觉一阵恶心上涌,手一抖,连筷子带鱼肉,一起落到桌案上了。 “怎么了,可是吃错了东西?”圣上见她脸色瞬间白了,身子一歪,面露惊意,正要伸手去扶,却被锦书推开了。 她弯下腰去,掩口干呕几下,才觉得那股恶心感觉散去几分。 圣上亲自斟水给她,又去抚她脊背:“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无碍的,”锦书面色微白,接过水,抿了一口,才觉得好些:“七郎不必担心。” “你这个样子,朕怎么能不担心。”圣上有些心疼的皱起眉,吩咐一侧内侍:“去请太医来。” 这事来的突然,谁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在场的都是宫中老人,经验颇多,眼见贵妃如此,几乎是下意识的,心中便冒出一个猜测来。 “圣上,”方充容面色几变,有些艰难的道:“贵妃娘娘……莫不是有了?” 37|皇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方充容这话一落地, 内殿便寂静起来, 随即便是隐隐重了的呼吸声。 圣上揽住锦书腰身,几乎抑制不住语气中的喜意:“宁海,去叫个太医来,快些!” “奴才这就去。”宁海总管对于自己此前的表态有几分隐约的庆幸,笑着应了一声, 快步走了出去。 他统领宫中内侍多年, 这类跑腿的回请早已用不到他, 只是圣上正惊喜,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 内殿里诸妃神色各异, 贤妃更是两手都纠结在了一起, 静仪长公主咬着牙,看看圣上, 再看看锦书, 终于重新低下头,没有做声。 这猜测来的太叫圣上惊讶, 也太叫他欢喜,一时之间, 完全来不及去顾忌其余人心中如何做想。 “怜怜,”圣上握住她手指, 连连叫了几声:“朕要做父亲了。” 他声音不算大, 却也不算小,叫内殿里的人听见,却是毫无阻碍。 锦书难得的有些羞赧, 顾不得是在人前,便在他身上推一把,小女儿情态十足。 “是不是还未必呢,”她低声嗔他:“你倒是做起父亲来了。” “朕觉得肯定是,”圣上笑吟吟的看着她,伸手去摸她平坦的小腹,凑过去,低声道:“怜怜与朕肌肤相亲之后,月事可到过吗?” 锦书脸微微一热,嗔他一眼,不说话了。 她便是再大气稳重,年纪也不大,遇到这种事情,由不得不脸红。 圣上见她羞于出口,也不为难她,只将目光放在她面上细看,温柔如三月春风。 宁海总管回来的很快,几个内侍一道,几乎是将那太医架过来的。 他走的时候,内殿中是一片安然,回来时亦是如此,但到了这个关头,谁都能听见空气中回荡着的不甘的尖叫。 贵妃倘若有孕,生女也就罢了,若是生子…… 照圣上这种宠爱而言,还不定有什么造化呢。 隔着一层帕子,太医枯瘦的手指搭在了锦书腕上,静心诊了片刻,方才微微一笑。 “圣上,”他缓缓道:“娘娘有孕,已经一月有余。” 这句话一入耳,圣上面上喜意便不受控制的流露出来,一边吩咐重赏太医,一边将锦书抱入怀里。 “圣上,”毕竟是在人前,锦书有些羞赧:“别这样……”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圣上打断了。 他低头看她面容,目光澄明而欢喜:“怜怜,怜怜!” “你听见了吗?”圣上道:“你有身孕了,我们有孩子了!” 他这样情真意切,竟连仪态都顾不得,锦书嘴唇动动,终于将那些即将出口的劝说咽下了。 “我同七郎一般欢喜,”她偎在他怀里,道:“不差分毫。” 圣上与贵妃这样亲近,感情自是极深,下首的一众宫妃脸色都不太好看,贤妃更是脸色泛青,目光微冷。 三皇子便坐在她身边,看一眼母亲神色,瑟缩着收回脖子,老老实实的坐着,没敢出声。 知晓了这样的好消息,圣上自然无心理会眼前宫宴,抱着锦书说了一会儿话,忽的想到另一处去。 “前几日贵妃精神不济,你们竟也没看出来?”圣上转向那太医,冷冷道:“她喝的汤药,可会伤胎吗?” “圣上尽管安心,”那太医擦一把汗:“娘娘月份还浅,前些日子,自是看不出的。至于那些药,也多是安神养身,并无大碍。” 圣上舒一口气,也不顾一众人还枯等着,只对着那太医,极有耐心的问了许多,到最后,竟连生产时该当如何都问到了。 锦书靠在他怀里,听他这样不厌其烦的问,忽然不想出声打断他了。 素来端肃的男人,为了她,却不顾别人如何看待,将那些微小到可笑的事情一一问出口。 这是何等的情深。 她一点儿也不嫌他絮叨,只是觉得温暖。 像他叫她怜怜时一样,沐浴了日光一般的温柔。 如此过了许久,久到底下人连面上的笑意都僵硬起来,圣上方才微微正色,继续同静仪长公主说几句,只是目光有意无意的,却总是落在锦书身上。 “贵妃当真是好福气,”静仪长公主开罪了锦书,还为此被圣上斥责一通,还没等缓过神来呢,就听见人家有孕的消息了,当着圣上的面,不免要恭维几句:“承恩才多久呢,竟有了皇兄骨肉,我看着,指不定是位皇子呢。” 锦书向她淡淡一笑,既不亲热,也不生疏,落落大方:“借你吉言。” “这哪里是福气,”坐在后边的宫妃低声嘀咕:“小两个月了,圣上只临幸她,换了别人,也能怀上。” “低声,”她身边的宫妃好意提醒:“圣上正欢喜呢,你这样说的扫兴,不定生出什么事情来呢。”说着,借助宽大衣袖的遮掩,小心翼翼的指了指贤妃。 那宫妃瞥见贤妃明显僵硬的脸,对视一眼,一道停了嘴。 圣上只看着锦书,似乎她便是一切,略一思忖,忽然笑着摇了摇头。 锦书问他:“七郎这是怎么了?” 圣上又一次伸手去摸她肚腹,笑意和煦:“这个孩子,也是行七的。” 锦书听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圣上是说,她腹中孩子出世,倘若为男,齿序同他一般,都是行七的。 “生男生女皆有天定,哪里能说的准,”锦书笑道:“若是公主,还是行四呢。” “朕不管,”圣上竟有些孩子气的道:“朕是天子,金口玉言,说你腹中为皇子,便是皇子。” 锦书见他这样执拗,好笑之余又有些忐忑。 ——倘若他太盼着是皇子,来日却生了公主,且不说六宫如何,只这种期盼的落空,就很有可能会造成另一种恶果。 不动声色的一笑,她假意嗔怪:“七郎说的这般肯定,倘若怀的是公主,在腹中听见你这样说,会伤心的。” “公主自然也极好,”圣上轻轻握住她的手:“只是朕心里面,还是更希望是位皇子。” “圣上呀,您可别早早将话说满了,就像是贵妃说的,生男生女,哪里是人能定的呢。”沈昭媛看一眼锦书,语气含笑,隐含涩意。 她是四皇子生母,家世虽比不得贤妃,却也是名门,加之四皇子与三皇子年纪相仿,更是免不了明争暗斗。 贤妃好歹是大家出身,三皇子又是年长,她让一让也就算了,可姚氏算个什么东西,竟也爬到她头上去了?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现下她只是有孕,还没有生呢,圣上就一口一个皇子叫着,满脸的慈父情怀,叫她们这些同样有子的人,把脸往哪儿搁? 看这架势,若是贵妃明日生了,圣上指不定就直接册封太子了。 能不能生下来还不一定呢,倒是想的长远。 锦书听出她语气中的酸意,既是无伤大雅,也就没有回话,只当是耳边风。 圣上却一抬眼,目光落到她身上去了,眼睛微眯,似乎在笑:“你说的倒也不错,只是朕私心里,总想贵妃为朕生位皇子。” 他脸上带笑,语气却微沉,换了旁的时候,沈昭媛必定合上嘴,老老实实的不说话了,可是今日她被刺激到了,一时之间,竟也未曾察觉到圣上语气异样。 “臣妾倒觉得,公主也极是玉雪可爱呢,”沈昭媛掩口一笑:“若是贵妃生了公主,看圣上如何。” 她笑的快意,圣上盯着她看几眼,也随之笑了。 “——贵妃若是生了公主,朕拔了你舌头,好不好?” 仿佛是被猛兽咬了一口,鲜血淋漓的撕了一道口子,沈昭媛的笑容破碎开,脸色猝然白了。 “朕今夜甚是欢喜,不想动气,”圣上面上笑意淡的仿佛即将消失:“滚出去。” 沈昭媛身子都在哆嗦,似是脱力,面皮颤了几颤,屈膝扣头后,被两个侍女搀扶着,匆匆退了出去。 圣上只是因为方才沈昭媛语带恶意才如此,倒不是因为不喜欢公主,锦书明白这道理,眼见气氛微冷,便亲自为他斟酒,吩咐那边平白受了数次惊吓的舞乐继续。 圣上看她一看,眸光一动,随即暖了起来,众人知情识趣,重又言笑晏晏起来,似是方才那一幕不曾发生过一般。 连个痕迹都没有留下。 临近年关,听闻这样的好消息,圣上自是极为开怀,等到晚间,锦书与他一道歇下时,唇边依旧带笑。 锦书穿着寝衣,枕着他的腿:“圣上此前,不是还说自己有前生记忆么,怎么连我何时有孕,都记不得了?” 圣上一本正经的想了想,道:“上一世我们见得晚些,怜怜是在夏日里有孕呢,所以前些日子你不舒服,朕也没往那方面想。” 锦书听得一笑,眉眼弯弯:“那圣上不妨提前告诉我,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可乖巧吗?” “这种事情怎么能早说?”圣上答道:“若是说了,说不准又会有什么变故。” 锦书不信:“说到底,还不是你说谎诓我,唯恐来日生产,揭穿了你。” “怜怜若是这样想,那朕也说不出别的,”圣上笑意温和:“左右,是不会告诉你的。” 锦书尤且不信,却也不再追问,淡淡一挑眉梢,枕着他的腿,合眼睡了。 夜色已深,沉沉之中,有清新静神的香料气息漂浮,圣上将她揽在怀里,合上眼许久,却无丝毫睡意。 满心满怀,皆是难以言说的欢喜与温情。 如此过了许久,他终于低下头,轻柔亲吻她眉眼,待到开口时,语气也淡的像是随时会化在空气中。 “……是个很像朕,也很聪明的男孩子。” 38|皇后 二十七日上午, 圣上便正式封笔, 不再理政,等到当天晚上,锦书诊出身孕之后,更是不愿再回含元殿,只留在甘露殿陪她。 这样的喜事, 他自然不会藏着掖着, 第二日便吩咐宁海总管亲自往姚家去, 将这消息送过去。 宁海总管接受这吩咐的时候,圣上正在案前写什么, 他本来还有些奇怪, 觉得圣上既然封笔,此刻却执笔在写什么, 有些奇怪。 他心中隐约有些不解, 却也没敢表露出来。 等出了内殿之后,徒弟夏邑才靠过去, 压着声音,小心翼翼道:“师傅, 方才我在圣上边上侍奉笔墨,往案上瞥了一眼。” 夏邑也是御前的老人了, 若是小事, 必然不至于如此作态,这般谨慎,使得宁海总管心也一沉:“……写的什么?” “奴才也没敢细看, 只瞟了一眼,”夏邑打量左右无人,终于轻声道:“仿佛……是册封皇后的圣旨。” “——皇后?!” 刚刚入耳的时候,宁海总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句反问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随即便迅速的掩住了自己的嘴。 “册封皇后?”他压低声音,凝声问道:“——写的是谁?” “还能是谁,”夏邑目光扫向身后的甘露殿:“自然是圣上的心尖子了。” “贵妃册封,也不过小两月呢,现下,竟要……”宁海总管不是没经过事的,到了这会儿,语气却也有些艰难。 “谁说不是,”夏邑年轻,比宁海总管更有感触:“贤妃娘娘出身大家,生有皇子,熬了这么多年,也只是贤妃呢。” “这种事情,无非是个人缘法罢了,”宁海有些感慨:“贵妃家世使然,本是难以身居高位的,可谁叫圣上喜欢呢,简直恨不能放在手心里捧着,那给个什么位分都无可指摘。”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夏邑摇摇头,低声道:“老话儿总是有道理的。” “这话是有些糙,可是叫人听了,也说不出别的来。” 宁海叹一口气,出宫去了:“走了,你仔细伺候着,贵妃入口的膳食用度都盯紧了,出了差错,你我脑袋都得搬家。” 这话说了,其实跟没说没什么区别,圣上爱重贵妃,连带着喜欢她腹中骨肉,哪个又敢疏忽呢。 宁海总管也不拖延,将自己带着惊异的一颗心安顿好,便出宫,往姚家去,将那消息告知于姚家人。 已经是二十八日,国子监休假,官员们也同样归家,姚望与姚轩姚昭倒是都在。 姚望听宁海总管说了,惊得一对眼珠险些从眼眶里脱出,大喜过望:“我早说贵妃娘娘是有福气的,如今一见,果然如此,才多久呢,竟怀有帝裔了。” 他这话说的惊喜,除去对于权势名望的渴求,也是真的为锦书高兴。 宫中女子能依靠的,一是圣恩,二是子嗣。 锦书现下年轻美貌,圣上自然爱怜,只是终究如同无根浮萍一般,没有依靠,他日失了颜色,只怕晚景凄凉。 若是有了子女傍身,便是他日失宠,也一样心中有底,无需忧心来日归宿。 宁海总管听了夏邑那消息,对待姚望也愈发客气起来,随之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贵妃娘娘洪福齐天,哪里是寻常人能够比拟的。” 姚望笑的开怀,语气愈发温和:“娘娘在宫里,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只是她在家时最喜欢吃刘嬷嬷做的点心,总管若有闲暇,便叫她做几个,带去宫中,叫贵妃尝个新鲜。” “娘娘这几日没有胃口,圣上也心疼,若能下口,倒也是好事。” 宁海总管喝一口茶,含笑道:“娘娘昨夜才诊出身孕,更深露重,不好过来搅扰,知道我今日过来,本是要写信的,只是圣上怕她伤神,便只叫我带个口信儿过来。” 姚望笑着谢他,姚轩则出声问:“姐姐好吗,身子如何?” “娘娘好着呢,”宁海总管答道:“宫里面太医侍奉的仔细,宫人内侍伺候的无微不至,小公子只管宽心便是。” 姚轩同姚昭对视一眼,目光皆是安定下来,相视一笑之后,继续发问起来。 宁海总管有意同姚家二位小公子亲近,自然是有问必答,极是谦逊,说了许久,才带着刘嬷嬷新制的点心,出了客厅。 这一次他是来报喜,态度也极为客气,姚望坚持要姚轩相送,宁海总管有话要同姚轩说,含笑推拒几次,便默许了此事。 贵妃同父亲不甚亲近,对于两个弟弟,却是真的关爱,他更加客气些,总不会错的。 “娘娘在宫中一切安好,圣上极是宠爱,太医诊脉说,腹中帝裔也极好。” 姚轩此前已经听过类似内容,再听一次,神情却还是极为专注:“姐姐在宫中,只要一切安泰,对于我们而言,便是最好的事情了。” 宁海总管听出他语气中真心实意,笑容也真诚许多,临到门口,停下身来,低声道:“贵妃娘娘是有大造化之人,又有圣上庇护,他日生下皇子,还不知有多少福分呢。” 姚轩心思机敏,听出宁海总管话中深意,面色微怔:“——总管是说?” “我说?我什么也没说,”宁海总管笑吟吟的同他道别:“娘娘身有凤运,这等运道,乃是天授。” 此前那句话还有些隐晦,这句话却是明晃晃了。 凤运,历来只皇后称得,可指中宫。 姚轩毕竟年轻,骤然一听这消息,说不激动是假的,可他毕竟心思沉然,随即便冷静下来,向他一笑:“总管有心,姐姐知道了,也会感谢的。” 他如此反应,显然是有所意会,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赏,宁海总管笑了一笑,施礼之后,转身离去。 姚望知晓长女有孕,便是吃了定心丸,喜气盈盈的往祠堂去,将这消息告知祖先。 不管怎么说,姚家也同皇家攀上关系了。 ——哪怕锦书生下一位公主,那也是带有姚家血脉的公主! 他兴冲冲往祠堂去的时候,张氏正蹙眉同她的长子姚盛说话,面色疑虑,语气也有点沉郁。 “又要五百两银子?”她眉头皱的死紧:“前几日不是才要过吗,今日怎么又要?” “先生说我字迹有失刚正,要多练一练,推了颜真卿的字帖与我,只是有些价贵……” 姚盛有些为难,却还是道:“母亲若是拿不出,也没什么,我再多用功几分便是。”说完,便低下了头。 他若是说出别的来,张氏万万舍不得这五百两银子,但是牵涉到姚盛将来的科举,乃至于能否授官、出人头地,那便是叫她拿多少银子出来,都不嫌多的。 “念书的事情,怎么能疏忽,”张氏站起身来,自梳妆台下取出一只箱子来,自腰间取了钥匙,打开道:“娘给你一千两,多的你自己拿着,自己看着花销便是,总不能叫别人轻看。” 一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了。 一斗米不过二十文,一两银子便是一千二百文,至于一千两银子,姚盛从出生到现在,手里都没拿过这么多钱呢。 姚盛没想到自己不仅得了五百两,反倒还翻了一倍,再去看张氏时,心中隐约泛起重重愧疚来。 只是那愧疚存在是时间太短,随即便被大喜过望掩盖:“谢谢娘,我一定会好好念书,好好孝顺你的!” 张氏笑的心满意足:“你能争气,娘比什么都高兴。” ~~~ 圣上心性坚韧,御极多年,极为强硬,既然有了决断,便毫不忌讳的将封后的风声透了出去。 那夜宫宴,贤妃与沈昭媛皆被圣上狠狠打了脸,为了叫他消气,等到第二日,便一齐抱病,深入简出起来。 可等到第二日随之而来的传闻,却叫贤妃生生破了忍功。 “圣上这是什么意思,”几乎将手中帕子扯碎,她咬着牙道:“只是有孕,还没生呢,能不能生出来,生出来是个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居然就要封后?!” 周在宫人面面相觑,知道她此刻心情只怕是坏到极点,更不敢过去,触她霉头。 “我为他生了承庭,沈昭媛也生了儿子,更不必说其他生育公主的,哪一个被册封皇后,我都能认,可姚氏那贱人,她凭什么?!” 贤妃恨得眼眶通红:“圣上是怎么说的,说早些定了位分,不然等皇子生下来,名份上不好听,这是什么意思? 哈哈,这是什么意思?!” 她神情冷厉,同此前的温柔截然不同,是一种类似于锋刃的犀利决然。 宫中规矩森严,制度更是严苛。 倘若贵妃生子后册封为皇后,那所出之子,在名分上依旧是庶子。 但是,倘若贵妃先行册封皇后,再行生子,却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贵妃时所生之子,与皇后时所生之子,即使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但前者就是庶出,后者就是嫡出。 他日继承皇位,庶出的兄长就要排在嫡出的弟弟后边。 没办法,这就是规矩。 这也是最叫贤妃生恨,咬牙切齿的地方。 大周旧制,册立储君皆以嫡出论,太宗是嫡子,先帝是嫡子,圣上也是嫡子!姚氏若是先行封后,再生皇子,那孩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了! 39|册封 圣上素有决断, 心中既然有了章程, 行事便决计不会拖沓。 风声散出去之后的第二日,也就是其年二十九日,他便降下旨意,册封锦书为后。 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 咨尔贵妃姚氏, 矢勤俭于兰掖, 展诚孝于椒闱。慈著螽斯、鞠子洽均平之德;敬章翚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称, 宜膺茂典。 兹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 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 钦哉。 接到圣旨的时候, 锦书方才睡醒,头脑中还有些混沌, 按部就班的跪下身, 听宁海总管宣旨结束,仍旧有种身处梦中的感觉。 “皇后娘娘有孕, 还不快搀着。”宁海总管示意左右宫人将她搀起,面色恭敬的将圣旨双手呈上。 左右皆是恭喜的声音, 身侧的红芳与红叶更是目露惊喜,锦书站起身来, 神色却隐约有些复杂。 将圣旨接过, 顿了一顿,方才道:“圣上他……” “圣上如何做想,奴才自是不知, 只不过,总是为了娘娘好的。” 宁海总管含笑打断了她,道:“圣上人就在后殿,娘娘何妨过去,亲自一问?” “也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锦书笑了一笑,冲他点点头,转身往后殿去了。 正是午后,日光吝啬的透了几分入窗。 圣上懒洋洋的靠在暖炕一侧的靠枕上,正对着面前一本旧书细翻,见她过来,便随手将那本书合上,笑吟吟道:“皇后如何,今日可欢喜吗?” 锦书心中本有许多疑虑在涌动,更有无数惶恐在叫嚣,可是现下见了他,却奇迹般的、全然安稳了下来。 以贤妃为首的勋贵名门出身的后妃们,会不会不满? 不需问,锦书便知道,她们一定会不满的。 甚至于,即使她未曾册封皇后,只是贵妃,也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唯一能够叫这份不满消弭掉的,大概只有她立即去死,或者被圣上厌弃,打入冷宫了。 她出身微末,只是有孕,便被册封皇后,朝臣会不会有所非议? 宫妃们皆是出身大家,同朝臣们休戚相关,自己这个小官之女做了皇后,他们不非议才是奇怪。 可现在,看着面前这个向她微笑的男人,她心里稳稳的,一点儿都不怕。 若是为了不叫别人非议而活的唯唯诺诺,那还有什么意思。 再者……锦书将目光转向坐在暖炕上,向她微笑的圣上。 她很喜欢皇后这个位置。 不是因为它高高在上,一人之下,而是因为坐在这个位置上,她才能真正的同他并肩,俯瞰天下。 便是他日死去,尘归尘,土归土,他们也是葬在一起的。 贵妃再好,也只是妾,只有皇后,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七郎,”到暖炕边上坐下,她轻轻依偎到他怀里:“我今日欢喜极了,也意外极了。” 锦书抬起眼睛,对上他的目光,澄澈如一汪秋水:“谢谢你。” “朕说过的,先叫怜怜做贵妃,待到有孕,便册封皇后,”圣上云淡风轻:“朕只是言而有信罢了。” 锦书伏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竹叶香气,忽然之间,就觉得很安稳。 “不管怎么说,总是要谢过七郎。” 谢你这样将我放在心上,谢你待我真心实意,也谢你愿意与我白首偕老。 “只是嘴上说有什么用?”圣上瞧她一眼:“先为朕生个皇子再说。” 锦书被他惹得一笑,手指在他腰间拧了一把,笑盈盈的,没有说话。 圣上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揽紧了她。 册封皇后的消息传出去,造成的轰动自是不言而喻。 圣上登基之后,给的最高位分也只是贤妃,这也是当初锦书被册封为贵妃之后,那么多人惊讶,随之交好姚家的缘故。 只是众人心中虽惊讶,却也不是真的惊掉眼球。 ——贵妃虽占了一个贵字,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一个尊贵些的妾? 旁人见了,左不过是恭敬些,小心伺候着罢了。 可是这一回,锦书册封皇后,众人受到的震惊,就是难以言表的了。 什么是皇后? 在礼法上,皇后也只比皇帝低一等,俗称小君的。 更不必说皇后所拥有的对于后宫妃嫔的直接处置权,以及对于皇子公主婚事天然的影响力了。 这一次的消息传出去,当真是引起一番轩然大波来。 贤妃早就称病,听闻这消息,更是不愿外出见人,只在自己宫中将一口银牙咬的嘎吱直响。 不只是她急,她身边的宫人也急。 她们并不是宫中选派到披香殿的,而是贤妃入宫时带着的,萧家出身的侍女。 真正急的也不是这几个侍女,而是萧家真正的主事者们。 贵妃入宫前,宫中最有优势的皇子便是贤妃所出的三皇子,没办法,他的本钱太雄厚了。 强大的外家,位尊的母亲,现存皇子之中,除去二皇子,便是他年纪最长。 而且谁都不知道圣上不待见二皇子,莫说是给他皇位,便是死了,只怕也未必会有多伤心。 如此一来,三皇子的前景,自是极为光明。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贵妃被册封为皇后,本就触碰到了许多人心中敏感的尺度,加之她有身孕,若是生子,更是大大的忌讳,自然被人视如仇寇。 更不必说圣上年富力强,有足够的时日教导新生的皇子,亲自为他保驾护航,登临至尊。 “娘娘,皇后现下有孕不过一月,能不能生下来,生下之后是否为男都还待定,这是天意,谁也不好说。” 宫人压低声音,劝慰贤妃:“可饶是如此,咱们也得尽一尽人力呀。” “尽人力?”不过一日功夫,贤妃便憔悴许多:“圣上这会儿只怕盯得死紧,我可不要过去触霉头。” “再者,”她凉凉一笑:“比我们还要着急的,大有人在呢。” 宫人不解的蹙了一下眉。 “姚氏做了皇后,也将另一件事扯到了眼前——从前的王氏,究竟要不要追封?” “便是不追封皇后,也得有个名分吧。” 贤妃所说的王氏,便是圣上为晋王时的王妃,只是早早便过世,现下圣上登基十数年,早就没几个人记得她了。 可是只需细想便能知道,能够压得出身大族的萧氏与当时后族侄女的徐氏,叫她们做了侧妃,王氏出身的王家一族,自然也是不可小觑。 “娘娘,”那宫人蹙眉:“王氏当年死的难堪,圣上只是晋王时都毫不留情,更不必说现下御极多年了,哪里会给他们脸面。” “这同我有什么关系?”贤妃漫不经心的一笑,眸光微深:“便将圣上与咱们的皇后娘娘一道,去同王家攀扯吧。” 那宫人垂眸,没有再说什么。 正如贤妃所想,知道圣上新近册封皇后,王家内部已经是一片混乱。 昔年的晋王妃是王家长房的嫡长女,这会儿最是不平的也是他们。 “圣上册封皇后,这谁也说不出错来,只是,”一个约莫五十的夫人皱着眉,隐隐不满:“却将真儿放到哪里去?” 按照旧制,新君登基时,便会加封生母与先帝后宫妃嫔以及后院妻妾,以示恩德。 今上登基时亦是如此,唯一被遗落掉的两个人,便是因为二皇子一事触怒了他的徐氏,以及他为晋王时的王妃王氏了。 这种东西都是名分上的,便是没了,也不会叫人少块肉,可是对于权势财富皆是顶尖的大家来说,这种脸面上的名分,比什么都重要。 圣上当年这般行事,可是在徐家与王家脸上齐齐扇了一巴掌,打得他们眼冒金星,好不难堪。 可是没办法,谁叫他们理亏呢,也只能受着。 徐妃是因为移花接木,叫侍女生了二皇子,王氏则是因为看庶出长子不喜,暗地里下手,将其除掉了。 只看圣上此时雷厉风行,便知道他年轻时不是什么水柔性情。 大婚之后本就同自恃名门出身的王氏不睦,没多少夫妻情分,偏生等到暗害长子一事查明之后,王氏又抵死不认,连同王家一道对圣上施压,意图将此事掩盖过去。 长子之死本就叫他极为不满,连同母家威逼更是叫圣上生恨,这事彻彻底底将圣上激怒,一条白绫将王氏勒死,入宫向先帝陈清后,随即向宗正寺报了王妃暴病而亡,雷霆之势,迅速的处理了此事。 王家未曾想他如此绝情,出手狠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加之先帝也有意为他遮掩,到最后,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无论是圣上还是王家,都不曾再提,外边人也只道是晋王妃红颜薄命,早早去了,却不知内情,也算是叫彼此之间脸面好看。 等到圣上登基时,并未追封王氏,王家便有些不舒服,只是想着自家理亏,这才勉强忍了 现下连新后都册封了,晋王妃的追封却没下来,却是在整个长安面前,又一次狠狠扇了王家耳光。 “不管怎么样,总要有个说法才是,”王家老太爷年过七十,须发皆白,神情却隐含锋锐:“真儿死了,难道咱们王家,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老太爷面目肃然,也无人敢应声,他侧一下头,看向长房:“老大,你怎么想?” “如今之计,不过两条路可走,”长房道:“要么求圣上追封真儿,要么……再送一个进去,谋取高位。” 这话一说出口,身边的大夫人便隐晦的看他一眼,眉眼隐约怨愤,只是顾忌老太爷,所以没敢表露出任何不满来。 她膝下有三子,先前的晋王妃却是她独女,先前去世,很是伤心了一阵子,等到圣上登基,却无追封,就更是怨恨。 无论为人如何,天下母亲总是盼着儿女好的,她想要的,自然是叫女儿得个追封,风风光光的葬进皇陵去。 可她也知道,在利益面前。老太爷不会喜欢那些名声的东西的,也不会支持。 ——他只喜欢能够切切实实拿在手里的,能够叫王家得到好处的东西。 心里明白老太爷想法,可是大夫人也不能不恨。 王家三房人,二房三房的嫡女都已经出嫁,庶女年纪还小,年纪合适些的,也只有大房的几个庶女了。 凭什么呢,她女儿死了,多年不得安葬入土,如今却叫那几个贱妾生的女儿踩着她亲生骨肉的尸骨,爬到高位上去吗? 如何能叫她情愿! 大夫人猜的一点儿不错,丈夫那话说完,老太爷便赞许的点头:“不错,总算是不糊涂。” “我记得,”他眯起眼睛,道:“你们那儿有个叫阿惠的女孩子,相貌生的很好。” “是,”大房应道:“几个庶女中,就数她最出挑,人也机灵。” “那便是她吧,老大家的,”老太爷转头去看大夫人,浑浊目光中锐利不减:“从今日起,阿惠便记在你名下,好好教她规矩,仔细调/教。” “云飞云鹏几个也是姓王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缓缓道:“你也不想害了他们吧?” 这就是拿她几个儿子来压人了。 大夫人心头恨得滴血,面上却适时地带上了笑:“父亲放心吧,我会好好教她的。” “那就好,”老太爷低下头,转了转干枯手腕上的佛珠:“放出消息去,就说我病重,几乎下不得床。” ~~~ 天气依旧是冷,但对于锦书而言,却还是融融的暖。 年夜便在眼前,她作为宫中最高位者,本应极为忙碌的,只是占了有孕的便宜,别人忙的热火朝天,她倒是落个自在。 年夜照旧是在承明殿行宴,极是繁华鼎盛。 圣上的宫妃与诸皇子公主自是不必多说,先帝留下的未嫁公主们同生母一道,再加上圣上几个封王的兄弟与外嫁的公主驸马,殿内当真热切。 这样的时候,锦书作为新晋的皇后,自然会惹来诸多目光的盘桓。 她心中明白此节,自是不愿多生是非,劳心劳神,也未曾早早过去,只在内殿等着圣上,同他一道过去。 贤妃前几日告病,年夜却不敢缺席,几日功夫,她便憔悴好些,饶是面上扑了粉,也能看出几分倦色。 扶着宫人的手入殿,她笑着同几位宗亲寒暄几句,目光一转,瞥见大殿内一角的人影,忽的目光一闪。 “你们是怎么回事!”声音被压得很低,却依旧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急切与怒意:“怎么叫他过来了?” 皇后有孕,自然不会去操持宫宴,今日的年夜还是贤妃负责操持的,若是出了事,问责的自然也是她。 宫人被训得一愣,顺着贤妃目光一扫,也有转瞬的讶然。 二皇子承安半垂着眼,正坐在右侧席位上,静默如一尊雕像。 “娘娘,”那宫人也有些慌了:“奴婢没给他安排位置,也没吩咐人引他过来啊!” 圣上不待见二皇子,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别说是年夜宫宴了,便是连教书太傅都没给他安排,可见一斑,谁会在这种关头叫他过来,惹圣上晦气呢。 “那怎么办,” 那宫人有些慌神:“奴婢叫人……将他弄走?” “怎么弄走!”贤妃咬着牙看她,目光有些狰狞:“当着满殿宗亲的面儿,将他拖出去吗?本宫不要脸,圣上还要呢!” 明面上不待见是一回事,可圣上毕竟没说出来,二皇子也依旧是天家骨血,不管怎么说,面子上总是过得去。 现下吩咐人大庭广众之下将他带出去,岂不是连里子一起撕了,贻笑大方? “娘娘,”宫人急的都要哭了:“那可如何是好……” “先不去管,”贤妃有些烦躁:“车到山前必有路。” 并不是只有贤妃对此惊疑,内殿宗亲们也是如此。 在这儿的都是在皇家中挂的上号的,对于二皇子的出身,皆是心知肚明。 只是碍于皇家那层尊贵的颜面,也没人会明晃晃的过去问一句——你怎么过来了? 毕竟,二皇子也是帝裔,出现在这里,也说不出什么错处来。 等到圣上同那位新封的皇后驾到时,就更加没人会再去看他了。 锦书入宫时日毕竟不长,许多暗地里的隐秘私事也不甚了解,见二皇子承安在列,倒不惊讶。 只是,还不等她将大殿中那些或倨傲或文静或尊贵或谦和的面孔打量一遍,便被圣上说的话惊得险些落筷。 “承安年幼失母,也是可怜,”圣上笑着看她,语气温和:“皇后既为国母,便代为教养,如何?” 40|恩惠 圣上说话时神色淡然, 语气温煦, 与素日里并无差别。 锦书初时不觉什么,等到真的将那句话听得分明,在头脑中转了一遍,才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若说圣上是关心二皇子承安,早些年做什么去了, 偏生今天才讲? 再者, 好端端的, 做什么叫她收养二皇子? 只是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诸位宗亲的面, 圣上这样问, 便是叫她没办法拒绝的。 至少,作为皇后的她, 是没办法拒绝的。 “好, ”将心中狐疑按下,锦书含笑应声:“臣妾会照顾好他的。” 圣上既不看她, 也不去看二皇子承安,只是借助桌案与衣袖遮掩, 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皇后做事,朕自是放心的。” 锦书心思几转, 面上笑意温婉, 待到圣上将话题转到别处去,方才淡淡挑起眼帘,目光微疑, 去看坐在下首的承安。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将将抬起眼来,对上了她的目光。 既平和,又淡然,似乎方才话题中的主角并不是他。 锦书眼睫缓缓一眨,向他微微一笑,错过眼去,不再看了。 承安也随之低下头,重新静默起来。 这事儿来的太过突然,不只是锦书,连一众宫妃与宗亲都有转瞬的愕然,面面相觑之后,方才重新将合乎仪度的笑意挂在面上。 锦书虽未册封皇后,却也是降了明旨的,那在礼法上,已经可称皇后,诸位宗亲皆在,借此时机一同敬酒,致意皇后千岁。 宗室是忌讳干政的,也没人会对圣上自己选定的皇后说三道四,徒惹是非。 静仪长公主虽然还是心有不满,但是思及那日圣上的态度,也老老实实的将心下不虞按下,同其余人一般,笑着寒暄,说了几句奉承话。 圣上倒是颇有兴致,同自己的几个兄弟说了会儿话,便吩咐人赐菜与群臣。 朝堂上得他青眼的自是有的,高门大家之中也不可免,高位后妃之中,也会全个面子,唯一引人侧目的,便是皇后的母家。 圣上既赏了姚家,也赏了程家,算是很给她脸面了。 锦书有些诧异,却也不会拒绝这种为程家做脸之事,谢过圣上之后,便如此前一般,静静坐在高位之上,任由各色目光似有似无的在她面上游走,只做不察。 今日是年夜,各户皆是满家齐聚,姚家也不例外。 姚望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像今年这般快意,饮酒之后,看着座上儿女,心中满是畅然。 放在半年之前,谁又能想到,自己的长女入宫不到一年便被册封贵妃,随即有孕,得封皇后? 那可是皇后,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即使姚家不成器,也能硬生生的往上拉几个等级,更何况他的几个儿子,都是聪慧之辈。 姚望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才干平平,在朝堂上未必能有多大建树,所以也没想过要封侯拜相,借助长女荣荫得了四品官位,便不再强求其他。 他的希望,还是落到儿子们身上去。 欣慰的笑了笑,姚望正要同他们说几句勉励的话,却被匆匆过啦的管家打断了。 “老爷,”管家兴冲冲的道:“宫里赐菜的内侍到了。” 长女得宠,又是皇后,这样的关头,圣上总不会扫姚家的面子,但真的听到,姚望还是很高兴。 细细追溯,姚家上一次得到皇帝赐菜的殊荣,还是在老太爷还在的时候呢。 张氏就站在他身后,看他毫不掩饰的动容与欢喜,面上笑意也不是那么自然了,扫一眼一侧的儿女,方才将将控制住。 儿子孝顺,女儿乖巧,她其实也不缺什么。 更不必说…… 隐晦的看一眼姚轩,她在心底微微一笑。 姚轩近来连书都很少念了,每日只往外跑呢。 ~~~ 年夜这场宫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皇家的年夜奢靡富丽,却也掺杂着言语难以言表的机锋与暗涌,两个时辰下来,所有人面上的笑意虽还得宜,却也隐约带着几分难以维系的僵硬。 锦书有孕,近来皆是早早睡下的,今日是大礼,熬了两个时辰,难免面色不济。 圣上也不拖沓,见她如此,便带着她回甘露殿去,吩咐人侍奉梳洗后,便相拥着一道歇下。 “七郎,”锦书困得厉害,却也不得不问:“二皇子那边,你这是……” “没事,”圣上低着头,细细亲吻她眉眼:“怜怜宽心,朕总不会害你的。” 这句话似乎解释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解释。 锦书困得眼皮都有些睁不开,却依旧觉得疑惑,正待再度去问,圣上却低低的笑了。 “好了,快睡吧,”他伸手去抚她眼睫,道:“便是有事也等到明日再说。” 锦书暗自舒一口气,也是累了,眼睫闭合,很快便沉沉睡去。 “怜怜,”借助一侧微暗的灯光,圣上低头看她,许久之后,方才轻轻一叹:“朕总希望,你能过得好些。” 贤妃所在的披香殿距离承明殿有些远,回去的时候自然也晚些。 三皇子年纪小,熬夜也少,还在车架上时便睡了,贤妃吩咐人小心带他往内殿里去歇息,随即才往自己寝殿去。 “娘娘,”宫人不解的问:“圣上今夜……这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我问谁去?”贤妃没好气的斜她一眼,语气不善:“圣上近来行事,愈发叫人看不懂了。” “只是便宜了二皇子,”宫人为之蹙眉:“放在皇后身下教养,虽然未曾记入名碟,却也算是半个嫡子了。” 这才是最叫贤妃生气的地方。 三皇子原有的优势,一步步被瓦解了。 原先的时候,还是占据尊位的,毕竟他的生母是贤妃。 可是等姚氏有孕册封皇后之后,劣势便出来了。 贤妃再尊贵,也是贵不过皇后的,妃妾所生之子,如何能够与嫡子并肩? 如此一来,三皇子唯一剩下的优势,便是年长了。 但是当二皇子被圣上重视,交与皇后教养,事情便不一样了。 贤妃不得不早作打算。 “王家的人去找过父亲,是吗?”一挑眉梢,她问身边的宫人。 “是,”宫人低声道:“王家人说,他们二房的嫡出姑娘,年纪正与三殿下相当。” “早干什么去了,现下倒是攀上来了。”贤妃低头去取自己腕上的玉镯,语气冷凝:“王氏那个贱人在的时候,可没少找本宫晦气” “娘娘,您此前不是想叫三殿下娶静仪长公主的女儿吗?”宫人道:“圣上那日虽呵斥了长公主,后边却也厚赏了不少东西,毕竟是骨肉至亲,总不会有深仇大恨的。” “静仪长公主不能得罪,可是王家,也可以借力,”贤妃低垂眼睫:“圣上的嫡亲外甥女儿,是不能做妾的,所以也只能委屈王家的姑娘了。” 那宫人有些犹疑:“只是王家门第不矮,奴婢怕他们不愿……” “有什么好不愿的?”贤妃冷冷一笑:“是他们要求萧家,要求本宫,那就规规矩矩的听话,想着甩脸子?那就一拍两散!” “想当初,王氏压得本宫只能做侧妃,活该叫他们家女儿也尝尝做妾的滋味!” “那长公主那边,”宫人低声道:“娘娘什么时候去提?” “再过两日吧,”贤妃凝神细思,随即笑了:“初三那日,她还要入宫,你亲自去请她,过殿一叙。” 这夜如此漫漫,睡不着的人还有很多。 承安披了衣裳,坐在门槛上,倚着身后门板,目光平静而安然。 秀娘正在内殿里收拾他们本就不多的家当,欢喜的眼泪都掉了下来,又觉得年夜里落泪不吉利,便一边去擦,一边发笑。 “我打听过的,”她将包袱打结,向承安道:“皇后娘娘性情温柔,人也好说话,不会为难人,我们过去,日子总会比在这里好。” “我没念过书,说话也粗,你听了别不高兴,”秀娘道:“你若是能讨皇后喜欢,她哪怕为你说一句话,也比你说上十年话有用。” “到了甘露殿,要收一收脾气,多说几句好听的。” 承安盯着院落里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梧桐,定定看了一会儿,方才道:“知道了。” “我给你把去年制的那身衣服找出来,”秀娘翻箱倒柜:“穿的精神些,娘娘见了,会喜欢的。” 承安懒洋洋的靠在门板上,淡淡道:“好。” “小祖宗啊,我都快急死了,你怎么还这样,”秀娘过去拉他起来:“别只说好,过来试一试啊!” “好啦,姑姑为我好,我都知道的,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还不知道怎么做事吗?” 承安伸手接过那身衣服,语气柔和:“倒是姑姑,要对自己好一点才是,别只顾着我。” 他性情很淡,极少会说这样温情的话,一时之间,连秀娘都有些怔住了。 “傻孩子,”她鼻子一酸,随即推了他一把:“我进宫的时候,你娘那么照顾我,现在她走了,我当然也要照顾你了。” 承安抿着唇一笑:“该收拾的都收拾完了,还是去歇着吧,免得明日没精神,叫人笑话。” 秀娘低头应了:“是这个道理。” 第二日便是正月初一,圣上出宫,往太庙去祭祀。 锦书既为皇后,本是应当一起去的,只是她毕竟有孕,太庙所距又远,加之未曾册封,拜谒宗庙,便不曾跟去。 圣上今日早早起身,她虽不必起身侍奉,却也再睡不着,索性唤了红叶入内,问她侧殿清扫的如何。 承安既然交由她教养,自然也是要挪过来住的。 “都已经安置妥当,”红叶轻声道:“奴婢拨了四个宫人、四个内侍过去,已经敲打过了。” “你做事,我素来是放心的。” 锦书传了早膳,独自用过之后,便听内侍来报——二皇子承安,已经到了。 “倒是仔细,”红芳低声笑道:“估量着时辰过来的。” 锦书笑了一笑:“叫他们进来吧。” 年前不久,他们才见过,倒是并不生疏,这会儿见了,也只是按部就班的行礼,便默默无言起来。 锦书目光在他们身上略过,看出秀娘心中局促来,却没从承安身上看出什么。 他似乎总是这样,不爱说话,人也沉默。 毕竟是初一,大吉之日,两下里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笑着宽抚几句,给了红封,便吩咐人带他们往偏殿去安置了。 圣上的确不喜这个儿子,等到午间回宫,也未曾问过他一句,过了那个当口,又是当着一众宫人内侍的面,锦书自然不好问出来,只将心中疑惑掩住,绝口不提。 正月里清闲,圣上无需上朝,锦书也是无事,便如同世间寻常夫妻一般,他翻书,她刺绣。 日光温浅,虽然极淡,却也缱绻。 圣上翻书累了,便过去看锦书刺绣:“怎么,打算做衣裳?” “左右也是闲着,倒不如找点事情做。”锦书面前云纹已经绣了一多半儿,活灵活现的出现在缎面上。 圣上弯下腰,凑到她耳边去,含笑道:“给朕做的?” 锦书笑着斜他一眼,却不说话。 圣上明白她未尽之意,心满意足的亲了亲她面颊,转头去看一侧箩筐中的尺寸纹样时,方才一愣。 “不对吧,”他蹙眉道:“这尺寸,不太像是朕的。” “现下绣的的是圣上的,”锦书好笑道:“那几个是阿轩阿昭,还有承安的。” 圣上扶住她肩,道:“做这么多,你也不嫌累眼睛。” “一碗水要端平,”锦书头也不抬:“总要权衡好的。” 圣上笑道:“好像落了一个人。” 锦书诧异的一挑眉:“谁?” 圣上手掌向下,摸了摸她的肚子:“他呀。” “他可跟你们不一样,”锦书笑着哼了一声:“先拿你们的练手,然后才好给他做的。” “哦,原来我们都不如他,”圣上酸道:“说好的一碗水端平呢。” “听听七郎这话说的,等孩子出生,我非要告诉他不可,”锦书目光在他面上一转,揶揄道:“他父皇面上正经,心里还吃他醋呢。” 圣上听得大笑起来:“敢作敢当,朕怕你说不成。” 初三那日,安国公求见圣上,他早早往含元殿去了,锦书则照旧坐在绣架前。 红叶端了热饮过来,见她如此,略加犹疑,便低声道:“娘娘,二殿下那边,您有没有仔细想过?” 锦书停下针,抬眼看她:“你是怎么个意思?” “二殿下虽不得圣上喜欢,却也是正经的皇子,年小时没几个人对他好,娘娘若是稍加小意,便能将他的心拢过来的。” 红叶道:“他日生了小殿下,不也是助力吗?” “哪有这么容易,”锦书听得一笑,随即低下头,懒洋洋的将针插在缎面上:“正是因为小时候没人对他好,所以他才更不在意别人对他的小意。” “宫里面过了这么多年,这点儿心机都看不出,也算是白活了。” 红叶明白过来:“娘娘是说……” “该怎么样便怎么样,”锦书淡淡道:“他不稀罕那点小意,我也一样,若是真能被一点小恩小惠收买,那才是可笑呢。” “是,”红叶应道:“奴婢明白了。” “娘娘,二殿下求见。”她这句话才说完,便听外面内侍的声音响起,面色不觉一变,下意识的看向了为透气而半开的侧窗。 “怕什么,”锦书微微一哂:“去沏茶来与他。” “叫他进来。”她这样吩咐。 承安到甘露殿不过三日,新制的衣裳未到,所以直到现在,穿的也是旧衣。 说也奇怪,这样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反倒更有一种凝滞的微妙之感,叫人见了便心头一沉,莫名的不欲多看。 锦书抬眼一扫,便重又低头,去拔缎面上的针:“你怎么来了?” “侧殿里的宫人内侍都很周到,一应制物也很好,”他看着她,道:“我觉得,应该来谢过娘娘。” 锦书头也没抬,只淡淡应道:“只是应尽之事,有什么好谢的。” 这句话说完,她便没再开口,承安也一样。 突如其来的,气氛冷了下来。 锦书也不在意,低头绣了一会儿,方才问他:“还有事吗,没有便退下吧。” 承安眼睑低垂,随即抬起,望向她手下的缎料,答非所问道:“娘娘前几日问了我的衣衫尺寸,是要亲自为我制衣吗?” 锦书看他一眼,气定神闲:“是。”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如此过了良久,承安才缓缓开口。 “娘娘不是说,”他抬起眼看了看她,随即又低头,有些别扭的道:“不稀罕用小恩小惠……收买我吗?” 41|念书 红叶正沏茶过来, 听他这样说, 脚步不觉一顿。 然而,她毕竟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人,饶是心下微惊,面上也不显异色。 向前几步,将托盘中茶盏放置于承安手侧, 她退到了锦书身后。 承安既不看她, 也不去碰手边的茶盏, 只是有些执拗的看着锦书。 “娘娘,”他道:“您怎么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 ”锦书头也不抬, 语气清淡:“圣上有一份,我的两个弟弟有一份, 顺手再为你做一份, 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管怎么说,你也挂在我名下, 总不好亏待了的。” 承安抿着唇看她,目光沉静, 经了几个呼吸的功夫,方才道:“原来, 娘娘是这样想的。” “不然呢, ”锦书挑起眼来看他,眉眼含笑道:“你以为我是如何想的?” 正是上午时分,太阳渐升, 薄而凉的日光透过窗,斜斜的照在她面上,隐隐约约之间,有种近乎玉石的剔透光泽。 连长长的眼睫,都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轻灵而秀美。 承安心头跳的快了几分,低垂下眼睛,掩饰住那份不自在时,便听她开口了。 “你过来那日,我便想同你说说话,只是今日才得了功夫。” “不过也好,”她语气带笑:“现在也不迟。” “以前种种,都已经过去,你年纪又不大,现下既然到了我这里,重新再来便是。” “偏殿里的人既然分给你,便受你管辖,我是不会过问的,秀娘便留在你身边,做个管事嬷嬷。” “圣上叫我教养你,不过是挂个名份,大家都明白。” “从此以后,你的份例与待遇,皆是按照应有的身份来定,你既然也要叫我一声母后,我便不会亏待。” “你将母亲的牌位悄悄带进了甘露殿,这不合规矩,但我也不打算为难,人心里都有个念想,只要自藏着掖着,别叫人知道就成。” 锦书也不客套,目光平和,语气舒缓:“你可以选择感激我,当然,也可以不,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管。只要别给我惹麻烦出来,就很好。” 一席话说完,她看向他的眼睛:“我说的话,都明白吗?” 承安静默着听她说完,眸光平静如秋水,一丝波澜也无:“明白。” 锦书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因为他们一点就通,不需要多费口舌。 像是承安这种,就很不错。 “该说的也说了,”锦书执起一侧的墨笔,抬手在衣袖处绘了竹纹:“你要是没什么事,便退下吧。” 她坐在光下,影子拉的细长,承安低头看了一会儿,道:“娘娘,我想去念书。” 锦书听得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之前他不得圣上喜欢,诸皇子念书的文苑,想来都没有去过。 “我之前说过,你身份该有的,都不会少,文苑自然也不例外。” 锦书停下笔,出声问他:“四书都念过吗?” 承安道:“看过一部分。” “只看过一部分?”锦书问道:“能默出来多少?” 承安被她问的有些赧然,目光却倔强:“大概三分之一。” “也没人教过你,能学到三分之一,已经很不错了,”锦书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可是等你到了文苑,没有人愿意听你说那些悲苦前尘,他们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 “——年纪最长的皇子,课业却是诸皇子之中最差的,天资愚钝,人也惫懒,难成大器。” ~~~ 今日是初三,晚间照例有宫宴,静仪长公主心中有事,早早就带着女儿陈薇入宫,往贤妃的披香殿去了。 “小郡主果真玉雪可爱,”贤妃一见陈薇,面上便带上笑意:“等长大了,必定同长公主一般,也是极出众的美人儿呢。” “长得像我有什么用?”静仪长公主语气微酸:“生的像皇后那类才好呢,将皇兄抓的这样牢,将别人全都忘了。” 她回京那日,因为当时还是贵妃的姚氏被圣上当众打了脸,好不自在。 只是这位兄长毕竟还顾及着她,随即又下旨厚赏,算是全了面子,也叫她心里舒坦了几分。 然而她毕竟是金枝玉叶,出嫁前是嫡出公主,出嫁后在婆家又是众星捧月,哪里能受得了委屈,这会儿想起来,忍不住刺皇后一刺。 贤妃心里也同她一般做想,只是这会儿她明晃晃的说出来,反倒有些不自在。 皇后将圣上抓的死死的,将别人全都忘了,连自己在内,也是在这个“别人”里呢。 心中不快一闪而逝,温和娴雅的笑意重新挂到脸上,贤妃极为亲热的挽住静仪长公主手臂,一道往内殿去了。 三皇子此前得了她吩咐,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拿了不少精巧玩意儿,哄着陈薇往一边玩儿去了。 贤妃此前往静仪长公主那边透过消息,见她今日早早过来,心中便有七分底气:“看看这对儿小儿女,玩儿的多好,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也不过如此了。” 因为皇后的缘故,静仪长公主被圣上削了面子,嘴上不说,心头却怨愤,对待皇后敌人的贤妃,语气也和缓些。 赏脸的一笑,她道:“都是表亲的兄妹,血脉里近,自然相处的来。” 郎有情,妾有意,贤妃也不啰嗦,直入正题道:“承庭年纪也不小了,前些日子我还同圣上说起,该为他选个王妃,好好定定心了。” “那时候啊,我还在想,长安里勋贵名门这样多,各家各户的小娘子也多,到时候还不得挑花眼?” “现在看看,果真是灯下黑,竟忘了薇儿这个上佳人选。” 静仪长公主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看:“我怎么听说,王家人也有意与承庭结亲?” 贤妃暗道她消息知道的快,却也不变色:“这的确是真的,我也不瞒长公主,只是野鸡跟凤凰终究不同,唯有薇儿这般带有皇族血脉的姑娘,才有资格坐上那个位子呀,你说是不是?” 静仪长公主也是看着先帝和圣上一个个女人娶进去的,闻言倒是说不出什么来,她也没想过叫承庭只娶终究女儿一个,对于他有可能登上的那个位子而言,那未免太过于可笑。 只是作为母亲,以及丈夫与婆家极为敬重,不敢纳妾的嫡出公主,她很难对此不生怨艾。 “贤妃果真是个有主意的,说的倒也有道理,”静仪长公主目光微凝:“我只是怕,他日承庭身边,也出现一个像你这样有主意的。” 她微微一笑,只有有些凉:“——那可如何是好?” ~~~ 甘露殿的内殿一片安然的凝滞,只有外边呼啸的风声能听出,内里有某种极为压抑的,无声的嘶吼。 天资愚钝,人也惫懒,难成大器。 短短十二个字,却能轻而易举的将所有皇子打入深渊,再难翻身。 承安目光一顿,抬起眼来去看锦书,眸底似乎是一片燃烧着的灼热的火,又像是火烧尽之后的惨烈白灰,却不说话。 “没有人先天要为你设身处地的着想,我也一样。” 锦书淡淡道:“内宫之中不能有男子入内,宫人内侍顶多也只是识几个字,没人能帮你。” “待会儿我会吩咐人,送文苑教授过的书籍过去,你想要挑灯夜读也好,叫它放在那里生虫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是不会管的,明白吗?” 承安垂下眼,应道:“是。” “好了,”锦书说了一通,也有些累,端起一侧温着的热饮,道:“回去吧。” 承安抿着唇,深深看她一眼,退了出去。 走到门边时,他听见自己心中近乎不甘的呼啸声,于是又停下来,转身去看她。 “娘娘,”承安看着她,道:“内侍宫人只识得几个字,教不得我,你呢?” “我吗?”锦书也不看他,只盯着自己面前的绣架看,极是专注:“我很忙,也很懒。所以,不想教你。” 承安静默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那片竹叶被绣完,微深的翠色中似乎掺杂着某种难言的汹涌,看一眼,便能将人拉下去,沉溺其中。 她伸手挑起线的尾端,微微低头,送到齿边,咬断了它。 日光依旧稀薄,这个瞬间,却带上了叫人目眩的光泽。 那唇是红的,带着言语难以形容的鲜妍,那齿却是白的,吩咐能将他心中所想全都映照出来。 恍惚之间,承安想起那日在井巷见她时,秀娘说的话。 听人说,她生的比天宫仙子还要美。 真是一点不错。 可是那之后,秀娘还说了一句别的。 圣上对她一见倾心,若非家世所限,还想直接封后呢。 可是现在,她已经是圣上的皇后了。 下颌有转瞬的咬紧,随即松开,承安轻声道:“原来如此。” 42|宫宴 贤妃今日请静仪长公主来, 本是想着商讨一番, 将彼此儿女的婚事定下的,哪里想得到,话才说了几句,静仪长公主便猝然伸手,重重一记耳光扇在她脸上, 直打得她头晕目眩。 ——他日承庭身边, 也出现一个像你这样有主意的, 那可如何是好? 这是什么意思,明里暗里的, 讽刺自己不安分么? 贤妃心头飞快的略过一丝阴霾, 脸上的笑容却恰到好处:“有长公主这个亲姑姑盯着,也有我这个婆母在边上看着, 哪里能叫别人欺负了薇儿去?” “也是, ”静仪长公主别有深意的看着她,语气骄矜:“想当年, 王氏刚刚嫁进王府的时候,可没少对着你和徐氏作威作福, 如今她外甥女儿嫁过来,在你手底下, 哪里能讨得了好。” 贤妃脸上的笑意一僵, 目中微露寒意。 妻与妾,听起来只是一字之差,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萧家是名门, 王家也是如此,徐家虽然差些,却也是后族。 可在府中时,她与徐氏都是侧妃,虽是有一个侧字在,但妾终究是妾。 王氏有意磋磨她们,每日都叫早早去立规矩,奉茶布菜,端茶倒水,当仆从一般的使唤,有嫡妻的名分压着,任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那些日子,贤妃过得委实屈辱,也被她引为平生之耻。 还是在王氏死后,徐氏废弃,她成为后宫中最高位份的嫔妃时,心中快意才勉强将那些苦楚掩盖掉。 这是她的旧伤,已经在时间里结痂,今日却被静仪长公主翻出来,生生撕开,露出内里毫不设防的、新生的肉,狠狠撒了一把盐。 痛苦吗? ——痛苦极了。 只是姚氏被册封皇后,主理后宫,她在后宫中势力已是大不如前,更不必说圣上看重皇后腹中之子,以及新近崛起的二皇子了…… 桩桩件件的烦心事一一在心头闪现,贤妃终于将那口气忍了下去,面上重新带上和煦而谦恭的笑意。 ——她还用得着静仪长公主,不能跟她撕破脸。 可归根结底,芥蒂也已经埋下了。 长安勋贵皆是沾亲带故,静仪长公主驸马出身的陈家同萧家也有一点远亲,素日也会走动。 加之在诸皇子之中三皇子优势最大,皇后又同静仪长公主有隙,备不住他日生出龃龉。 层层考虑下来,无论是陈家,还是静仪长公主,都不会去选择别人。 这桩婚事,就在波涛暗涌之中,被敲定了。 三皇子毕竟是皇子,主动去求娶,反倒叫人多想,静仪长公主将贤妃挤兑的不轻,也将这事儿包在自己身上了,说是到了晚间,便去同圣上说,贤妃自是顺水推舟的应了。 待到她们母女俩走了,她面上笑意才淡下来,伸手将静仪长公主饮过的残茶倾倒在地上,又伸手招呼三皇子。 “如何,”她抚摸儿子的脸庞:“跟你薇儿表妹玩儿的好吗?” 陈薇是静仪长公主的幼女,素来是他们夫妇的掌上明珠,骄纵的不得了。 静仪长公主的脾性摆在那里,陈薇要是个温婉柔顺的,那才奇了呢。 “我不喜欢她!”果不其然,承庭蹙着眉,不满道:“什么都要抢,我不给,她还拧我了!”说着,就掀起衣袖给她看。 贤妃被他说得眉头一皱,面色愈发冷了,翻开他衣袖,便见他臂上已然青紫,既心疼又生气,恨声啐道:“什么东西,跟她那个娘一个德行!” “好孩子,你暂且忍忍,” 贤妃一边吩咐人拿药酒过来,一边低声劝慰:“为了将来,你也得将她哄好了,等再过几年,你想将她搓圆搓扁都成!” “非要这样吗?”三皇子年纪不算大,可毕竟成长在皇宫,人也不傻,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母妃,我讨厌她,也不想娶她。” “没事儿,”贤妃笑着安慰他:“等你到了娶妻的年纪,母妃赏你几个乖巧听话的妾室便是,至于陈薇,只娶回来供着就是了。” 静仪长公主言而有信,同贤妃敲定婚事之后,去几个资格老的太妃宫里坐了坐,便往甘露殿,见圣上去了。 锦书这两日清闲,便留在甘露殿中制衣。 给姚轩的衣袍上本是要绘鹤的,只是她腕上无力,当真去绘,还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加之女儿家手笔绵软,便是画上了,只怕也是没精神。 圣上丹青倒是极好,锦书也不同他客气,捉他过去,帮着描绘了。 “你想的倒是好,”圣上一面提笔,一面向她抱怨:“朕若是绘在上面,他敢不敢穿还未定呢。” “好像你的画一出去,就能被人认出来一般,”锦书也不怵他,只在侧泼冷水,打趣道:“七郎以为自己是谁——画圣齐元子么?” 圣上一听她开口,便在一边斜着眼看她,锦书尤且不觉,一席话说完,便见他扔下笔,往绣架边去扑她,连忙一躲。 “跑什么跑,”圣上揽住她腰身,伸手去挠她痒痒,似笑非笑道:“方才不还说的欢吗?” 锦书最怕痒,他这样一来,人都有些站不住,伏在他怀里笑得不停,想开口求饶都不成,一双眼睛水波盈盈的望着他,求他停手。 她怀有身孕,圣上也不会过分欺负人,眼见她笑出眼泪来,方才停手,正待说几句话,便听外边有人回禀:“圣上,静仪长公主来了。” “她来做什么,”圣上眉头微微一蹙,随即松开:“叫她进来。” 锦书与他嬉闹一通,二人一起倒在暖炕上,衣裙也略微有些乱,听他这样讲,作势起身整理,却被圣上拉住了。 “怕什么,”他伸手去扶她发髻上的步摇,温声道:“在自己宫里,没这些忌讳。” “七郎说的倒是轻松,”锦书拿眼睛斜他,语气微嗔:“就我们两个在里边,别人进来一看,衣裳还乱了,不定怎么想呢。” “还能怎么想?”圣上托着下颌看她,有条不紊:“怜怜还怀着孕,朕连这点克制都没有,急着与你亲近?” “七郎。”锦书羞于出口,只又叫了他一声。 “好了,”圣上爱她这般小女儿情态,也不为难,亲自为她整了衣裙,方才上下打量,口中揶揄道:“朕的怜怜端庄娴雅,庄重大气,叫人见了一丝遐想也生不出,只想念一段般若经,高兴了没?” 锦书伸手推他,他却将她揽住,额头抵在她肩上,大笑出声。 静仪长公主过来时,便见他们极是亲近的依偎在一起,似是陷于情爱的俗世男女一般缱绻,亲昵极了,只是看着,都叫她眉心不觉一跳。 莫说是在皇家,便是在寻常百姓家,这样亲热的也不多。 她与驸马成婚多年,驸马身边也无姬妾通房,可是说到底,即使是在最柔情蜜意的时候,二人也没有这般亲昵的相处过。 她这位皇兄最是冷清,姚氏竟如此得他宠爱,当真叫人讶然。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静仪长公主也未曾将敌意表露出来,拉着女儿一起问安,将心中莫名涩然压下,寒暄几句之后,便将话题转到了方才与贤妃商定的婚事上。 对于三皇子而言,锦书是继母,对于陈薇而言,锦书算是便宜舅母,这种事情,她自然是不好说什么的。 静仪长公主说的时候她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刺绣,静仪长公主停下,等待圣上决断的时候,也是如此。 圣上倒是没有立即拍板,目光在静仪长公主面上一扫,随即转到陈薇脸上,黑黢黢的,有些隐隐的沉。 “薇儿,”他轻声问:“告诉舅舅,你想嫁给承庭哥哥吗?” 陈薇此前得了母亲叮嘱,加之此前同承庭相处过,在他一再的退让之下,自是极为满意:“薇儿愿意!” “贤妃呢?”圣上目光微深,笑着去问静仪长公主:“她怎么说?” 静仪长公主心底一紧:“之前我就有这个念头,前几日见两个孩子玩儿的来,才决定下来,有意无意的试探了贤妃姐姐几句,她也是有意的。” “两下里都愿意,那朕怎么好做恶人?明日朕便下旨为他们赐婚,”圣上听得一笑:“只是他们毕竟年纪还小,且等几年再完婚便是。” 来这里之前,静仪长公主心里准备过几番说辞,没想到一个都没用上,圣上便准允,大喜道:“谢过皇兄!” 说着,又去看自己女儿:“还不谢过舅舅。” 在圣上面前,陈薇乖巧极了,笑的很甜:“谢谢舅舅!” 圣上半靠在软枕上,撑着额向她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对于锦书而言,这次的事情只是一个小插曲,即使第二日圣上降旨,引得长安勋贵议论纷纷,也同她无什么干系。 她需要仔细准备着的,便是初九那日的命妇宫宴。 这也是她作为皇后,第一次在长安命妇面前露脸,由不得马虎。 圣上心疼她,见她为此忧心忡忡,不免出言安慰,锦书知他好意,也松一口气,可归根结底,总还是有些忐忑的。 每年正月初九,宫中便有命妇宫宴,朝中勋贵之妻与正四品诰命的命妇皆需列席,堪称大典。 借着锦书的缘故,姚家程家都能来这里走一圈儿,这一回,姚家来的自然是张氏,程家来的则是程老夫人与程夫人。 锦书心知张氏有几分水准,可是若是叫她称病不来,反倒叫人笑话,便将她的坐席安排到舅母与外祖母身边去,两下里有个照应。 姚望并不傻,夫妻多年,他比锦书更了解张氏,出门之前便耳提面命,捏着耳朵嘱咐,叫她万事仔细,千万别出错,此外更得谨言慎行。 张氏心中不喜锦书这个继女,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女将来还是得靠着她这个皇后姐姐。 虽然对于姚望态度不虞,她倒是真没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只牢牢跟在程老夫人身后,规矩的很。 锦书有孕,也未曾浓妆。 内殿里早被熏的暖香融融,她穿着正红九凤曳地裙,外罩浅金色短褥与银红色披帛,抛家髻上金质九凤连珠步摇,耳畔是圆润东珠,典雅端娴,凌然贵气。 不是没有人诟病过她的出身,可是这会儿,任谁见了也得承认,只看相貌气度,姚氏确实有正位中宫之像。 此前年月,岁首宫宴皆是由贤妃操持,与一众命妇谈笑风生,长袖善舞,这会儿坐在锦书下首,面色难免有些不自在。 与她一般不自在的,还有王家的大夫人周氏。 侧过脸去,她隐晦的瞥一眼静仪长公主,得到她回望的目光后,微蹙的眉头随之舒展开来。 锦书身为皇后,自是位居正中,贤妃身为正一品妃,也在她身后得了一个小小席位,其余宫嫔,却无资格列席。 命妇宴席也是论资排辈,坐在她左手边的是安国公之母,年近七十的公府太夫人,右手边的则是中书令夫人,年纪也是不轻。 两人活了这么些年,经的风雨也多,最是知晓世事变迁如何反复无常,即使外边有人传言姚氏狐媚惑主,此刻对着这位皇后,也只做不知,言笑晏晏。 安国公太夫人年岁最长,资历也厚,反倒没有太多拘束,笑吟吟的说了几句玩笑话,不管好笑与否,在场的夫人们皆是掩口,一道笑了出来,倒也和气融融。 锦书唇边笑意还未曾散去,梨涡正显,想要开口时,却见一侧有人起身,屈膝拜了下来。 那妇人上了年纪,面容保养却得宜,周身贵气,不似俗辈:“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是位分尊崇,今日得见,已是有幸,愿娘娘长乐未央,嘉延千岁。” 她这几句话说的极漂亮,锦书心却微微沉了一下,仿佛是被鱼咬了的漂子,直直坠了一坠。 那是先晋王妃的生母,王家大夫人周氏。 “借夫人吉言,”她含笑应声,面色不变:“坐吧。” “娘娘请恕臣妇冒昧,”周氏低着头,看似恭谨:“臣妇此次入宫,除去宫宴,还有一求。” 锦书淡淡一挑眉:“今日只是命妇宫宴齐聚一堂,若是说起别的,岂不是扫了兴致?” 周氏唇边略过一丝嘲讽,只是低着头,被掩饰掉了:“娘娘大度,何妨一听?” 锦书面色已经带着一点冷了:“夫人,你大概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周氏还不曾说话,静仪长公主便笑了:“皇后做什么这样冷脸,先嫂嫂人都去了,你还吃什么飞醋?” 拿团扇掩口,她咯咯笑了起来。 43|等他 静仪长公主之女陈薇与贤妃所出的三皇子结亲, 锦书自是知晓, 却不曾想过,这样的场合里,她会站出来,为王家人说话。 目光隐晦的往身侧贤妃面上一扫,锦书心有所悟, 明白过来。 即使如此, 也不代表她便要给静仪长公主这个面子, 顺着她心意将话扯下去。 脸面都是别人给的,可不是自己红口白牙去要的, 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自己何必巴巴的凑上去,自取其辱。 更不必说, 静仪长公主与贤妃结亲, 早就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皇后娘娘,”锦书不语, 静仪长公主便笑的愈发开怀了:“您倒是说话呀。” “长公主随驸马外放,别的没学到, 乡野婆子的口舌倒是学的十足。” 锦书轻轻一哂,侧目看她, 也不客气:“搬弄是否, 言语粗鄙,知道的,你是皇族长公主, 不知道的,以为是哪来的村妇呢。” 众人同这位年轻皇后说了这么久的话,一直都觉她温和敦厚,哪里想得到对上静仪长公主时,会这般犀利决绝,偌大的内殿,当即便是一滞。 静仪长公主也怔住了。 没出嫁之前她是嫡出公主,很得先帝宠爱,出嫁之后几年,先帝驾崩,继位的是她胞兄,她这个长公主愈发尊贵,更没人敢轻易违逆她了。 等到这次回京,圣上待她态度虽淡了些,但毕竟骨肉至亲,愿意买她账的人依旧很多,真的被人这样明晃晃说到门面上,还是头一次。 捏着团扇的手一顿,静仪长公主面色一沉,面露讥讽:“皇后这是什么意思,真想摆出长嫂的架子,教训我吗?”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锦书一挑眉,冷冷一笑:“本宫是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你不过是身为臣妹的长公主,怎么,本宫教训你不得吗?” 静仪长公主为之语滞,目光骤寒,正待说话,却被坐在她身后的女儿陈薇抢先开口了。 “你竟敢这样跟我娘说话!”她瞪大眼睛,恶狠狠道:“我要叫舅舅收拾你!” 锦书连静仪长公主都敢得罪,到了现在,哪里还在乎区区一个陈薇:“你又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同本宫说话?” “于私,你该叫我一声舅母,如此言语,是为不尊,于公,你该称我一声皇后,语出放肆,是为不敬!” 锦书目光凌厉的望向静仪长公主:“长公主是怎么教孩子的,居然连这样浅显的规矩都不懂?简直丢人现眼!” 静仪长公主哪里被人这样说过,更不必说,锦书指责的是她视如珍宝的女儿了,当即恨声道:“你这样的低门之女,竟也能得封皇后,真是荒唐!母仪天下?你也配!” “皇后之位本宫配与不配,不是你说了算的,而是要听圣上决断。” 锦书面色淡然,甚至于微微笑了:“长公主殿下,本宫今日说一句话,你千千万万要记住。” “你是姓顾,也的确是先帝的骨肉公主,圣上的嫡亲胞妹,可是……” 她眉梢一挑,目光在前列席位上安坐着、面色不豫的陈家夫人面上扫过:“你已经嫁入陈家,做了他人妇,那就算不得顾家人了。” “还有,”锦书不理会她的骤然变色,继续道:“陈薇只是陈家女儿,连正经郡主的封号都没有,便不要摆出比皇族公主还要尊贵的派头了,那不是贵气,是恬不知耻。” “那日宫宴,她装扮逾制,竟越过大公主与二公主去了,本宫给你们母女留面子,才未曾说出口,哪里想得到……” 她瞥一眼陈薇发上公主方可用的南珠,冷冷一哂: “不知分寸,厚颜无耻!” 静仪长公主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说到门面上,一点余地都不肯留,直接将她脸面撕下,扔到地上一通猛踩。 在座的皆是各家夫人,心中无论如何做想,面上总不会显露分毫。 静仪长公主看着她们目光在女儿发上一扫而过,心下焦急,却也想不出什么对策来,竟讷讷无言,说不出任何辩解之词。 “长公主觉得本宫不配做皇后,”锦书含笑侧过脸,去看贤妃:“你呢,也觉得本宫不配吗?” 这样的关头,众目睽睽之下,贤妃即使在心里说了一万遍她不配,嘴上也要乖乖应声的。 否则,岂不是光明正大的说,她在觊觎皇后之位,对于圣上的决断有所不满? 饶是心头滴血,贤妃也低下头来,以温和柔顺的声音,道:“皇后娘娘端娴大度,凤命加身,正是母仪天下的典范,岂会有不配之言?” “贤妃这张嘴,说出来的话,果真是讨人喜欢。”锦书听得一笑。 贤妃笑意有些勉强:“皇后娘娘谬赞了。” “本宫知道,许多人明里暗里都说本宫不配,说本宫出身低微,做不得皇后,可那又如何?” 锦书难得笑的有些肆意:“谁叫圣上宠爱本宫,宁愿叫后位空悬多年,也要留着给本宫呢。” 她相貌本就明艳,这般凌人之态,就更是灼灼动人,一时之间,竟有人看的呆了。 贤妃心中那只藏了多年的苦果似乎被掰碎了,那些碎屑一寸寸的在她心口涂抹,苦涩到难言:“娘娘说的是。” “哦,本宫想起来了,”锦书原先只是侧着脸同她说话,现下却是转了转身:“贤妃既觉得这样说,也是觉得,静仪长公主方才在胡言乱语,是吗?” “这……”贤妃一时语塞。 若说静仪长公主在胡言乱语,岂不是说姚氏正该是皇后,正该压她一头? 更不必说,这句话绝对会在她与静仪长公主之间形成芥蒂。 可是,若是她否定,岂不是当着一众命妇的面,表明自己觊觎后位,怨怼君上? 两下里如何做想,皆是叫人为难。 锦书也不急,只含笑看着她,等了一会儿,方才道:“贤妃?说话呀。” 贤妃在心底恨得咬牙,连静仪长公主面色都不敢去看,终于道:“长公主前些日子病着,近来总不见好,大概是烧糊涂了,才胡言乱语的,娘娘别同她计较。” “贤妃说的有理,”锦书定定看她一看,直到看得她目光躲闪,方才正过身来,望向静仪长公主:“长公主确实病了,大概,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便不要在这里扫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说着,便吩咐左右:“来人,好生将长公主送回去,再叫太医去候着,免得身边无人照料,再说出什么胡话来。” 她也不管静仪长公主如何勃然变色,目光准确的落到陈家夫人面上:“只长公主母女回去,本宫总不安心,只好劳烦陈夫人这个婆母一次,在侧照料了。” 在静仪长公主最先发难之时,内殿里是一片安静,到了现在,就更是死寂了。 连资历最长的安国公太夫人,都停了拨弄腕上佛珠的动作,凝神屏气起来。 皇后哪里是关切静仪长公主,分明是寻了由头,当着一众命妇的面,将静仪长公主母女与陈家夫人一道赶出去! 人要脸,树要皮,真的被撵走了,这三人日后,在长安,只怕便抬不起头来了! 静仪长公主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原本就有些泛白的面孔骤然惨淡,眸光一寒,拧了眉毛,正待怒斥皇后几句,却被她动作打断了。 “砰”的一声脆响,锦书将案上茶盏摔在地上,汝窑青瓷与内里奶茶一起飞溅开,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滑出远远一段,寂静的内殿中,响的刺耳。 “怎么,”她既不看静仪长公主,也不看内殿命妇,只是望着正中虚浮着的空气,淡淡道:“本宫这个皇后,使唤不动你们吗?” “还是说……” 锦书蓦然厉了声音:“你们有不臣之心,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这位年轻的皇后甚少疾言厉色,连面上妆容都淡淡的,如今短短几句话,却骇的人不敢做声,只低下头去,避开她近乎刺人的目光。 静仪长公主难得的畏缩了,眼见几个宫人来请,身子哆嗦几下,连句狠话也没说,便拉着女儿,脚步踉跄的退出去了。 陈家夫人从头到尾都没看口,可她是静仪长公主的婆母,陈家的当家夫人,总归是站在锦书对面的,现下一起吃亏,倒也不算是受了无妄之灾。 尊贵了这么多年的静仪长公主,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皇后赶出去了。 内殿里的命妇皆是低着头,别说做声,连彼此交换一个目光都不曾。 “愣着做什么,”锦书收了面上凌厉,淡淡吩咐宫人:“将地上收拾了,别摆在这里丢人现眼。” “是。”给几个宫人低低的应了声,取了工具,小心翼翼的去清理那只碎掉的茶盏残骸。 “哎呀,看看我这记性,”锦书微惊着叹一声,忽的一笑,转向安国公太夫人:“那会儿老夫人还说自己上了年纪,记不得事情,可您看看我,转眼的功夫,也给忘事了。” 安国公太夫人笑的温和:“娘娘诸事繁多,偶然间忘掉一二也是有的,哪里能跟老身比呢。” 中书令夫人周氏也跟着凑了一句:“太夫人说的是,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可没法儿跟娘娘比。” 最为尊贵的三个人开始说话,内殿里的凝滞无形中便散去几分,重又说笑起来。 张氏坐在程老夫人身侧,也是暗自抚了抚心口,叫方才被惊得险些跳出的那颗心脏舒一口气。 在家里的时候,她便有些怵这个继女,现下继女做了皇后,周身更是威仪不凡,隔得这么远淡淡扫一眼,就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想着自己此前所作之事,张氏不觉忧心起来。 锦书却无暇顾及张氏,只看向王家大夫人周氏,语气带笑。 “长公主病着,本宫少不得要安排一番,倒是误了夫人的事。” 她关切道:“现下得空,夫人尽可以开口了。” 周氏原本是想同静仪长公主一唱一和,将事情给定下来的,哪里想到皇后虽年轻,手腕却强硬,三言两语收拾了静仪长公主,现下竟空出手来对付自己了,心中不觉生出几分退缩之意来。 将目光隐晦的转向贤妃,她递了一个眼神过去。 贤妃刚刚才被皇后明里暗里的讥讽一通,又见了静仪长公主下场,只想着将自己掰扯出来,哪里会搭理她,即使见到了,也只做不知。 现下是王家求她,又不是她求王家,便是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周氏见贤妃如此,便知她是不打算帮忙了,暗自磨牙之后,终于转向锦书,涩然道:“娘娘容秉,今日入宫,一是为宫宴,二来……也是想祭拜亡女一番。” 周氏膝下只有先晋王妃一女,现下提起,自然是指她了。 先晋王妃去得早,虽说是病逝,可长安中哪有傻子,之间圣上登基之后未曾追封,便知其中猫腻,此刻听周氏提起,更是心中门清。 王家这一回,要么是想叫圣上追封先晋王妃,要么就是……想要送人进宫。 只看这位皇后,打算如何应对了。 锦书听得讽刺,在心底一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再度转向贤妃:“本宫在宫中时日尚浅,却不知晓,宫中哪一位已去嫔妃,是出身王家的?” 贤妃早知周氏要问什么,虽不开口相助,却也打定主意看锦书笑话,听她这样问,心中冷笑,正待开口,却忽的顿住了。 不只是她,连一侧目光自信的周氏,也瞬间呆住,随即目露恨色。 姚氏这句话问的……太过于狠毒了。 先晋王妃是圣上原配,是名分上的正妻,甚至于连姚氏这个皇后在她面前,都算是妾室。 只是这样说,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可是,那是要有前提的。 ——王氏没有被追封皇后,那直到现在,她也只是先晋王妃。 别说是在姚氏面前,便是在贤妃面前,乃至于后宫其余嫔妃面前,她也要矮一头。 王妃见了宫妃,怎么能不见礼? 若没有追封,他日圣上驾崩,能够与他合葬的皇后,也只会有姚氏一人。 名分未定,谈论起这些来,先天便是要吃亏的。 贤妃将手里的帕子揉了又揉,终于道:“臣妾愚钝,也不知宫中妃嫔,有王姓之人。” “贤妃久在宫中,竟也不知,却是奇怪,不过也无妨,别人不知道,圣上那里,总归是知道的。” 锦书笑的温和:“红叶,你亲自往含元殿去,将此事告知圣上听,问他如何裁决,王夫人还在等呢,记得脚步快些。” 红叶应声出去,她才看向周氏:“夫人稍待片刻,含元殿距此殿不远,圣上若有吩咐,随即便会传来。” 周氏面皮抽动一下,皮笑肉不笑:“娘娘有心了。” 内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只有锦书与几位位尊的夫人,时不时说笑几句,倒也其乐融融。 其余人坐在原地,面上是最合乎仪度的微笑,心里却在等一个结果。 ——来自含元殿的最终态度。 她们不在乎先晋王妃之事到底如何收场,她们只在乎…… 在圣上心里,这位皇后究竟有多重。 尤其是后宫风云一触即发,三皇子已然议婚,年轻的皇后又怀有身孕。 为了家族,她们必须选择一个方向。 静仪长公主之事,便是一个极好的衡量标准。 在得知素来亲近的胞妹被赶出内殿,圣上依旧会庇护皇后吗? 还是说勃然变色,为此申斥皇后,安抚幼妹? 含元殿距离此殿不远,但在大多数人心中,等待的时间却被拉的很长很长。 大周的宫宴皆是在夜里,今日也不例外,温暖明亮的烛火之中,更漏的声响滴滴答答的传来,更叫人心神不宁。 红叶去的快,回的也快,众人意图自她面上看出几分端倪,然而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圈儿,却什么都不曾发现。 对于聪明人而言,这已经是最大的发现了。 “娘娘,”红叶向锦书屈膝,轻声道:“圣上说,他不记得后宫有王姓嫔妃,想来,应是王夫人记错了。” 周氏的脸骤然惨淡下来,咬住嘴唇,才没叫自己出声。 红叶却不看她,只继续道:“圣上还说,夜里更深露重,娘娘有孕,独自回去,总不叫人安心,稍后便亲自来接,叫娘娘等他一等,别急着走。” 44|甜蜜 短短几句话, 极是简洁, 情意却重。 别说是天家之中,便是内殿中诸多贵妇夫妻私下相处之际,也少有这般亲近之时。 一时之间,即使是素日里端的住的高门贵妇,也忍不住偷偷递个眼色, 心照不宣的一转眉目。 静仪长公主被落了这么大的面子, 连带着陈家也抬不起头来, 圣上竟一句重话也没对皇后说。 更不必说,他想也不想, 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狠狠打了王家的脸。 这位皇后哪里是得宠,简直要被圣上捧到手心去了。 眼下她还年轻, 尚且有孕, 他日若是生了皇子,还不定有什么造化呢。 圣上的宠爱若是继续下去, 备不住,连那个位子都能一争! 接下来, 她们只怕要同姚家好生亲近一番了。 譬如说,皇后的两个幼弟风仪出众, 尚未议亲。 锦书知晓圣上对于静仪长公主态度如何, 因此也知道,便是对她不客气些,也是没有大碍的。 可是, 她却没有想到,当自己打了静仪长公主脸面之后,圣上会这样站在她这边,清楚明了的表明自己态度。 毕竟,便关系再差,静仪长公主也是他的胞妹,骨肉至亲。 更不必说他对于先晋王妃王氏的回应,以及正大光明表示亲近的关切之语了。 “圣上有心,”锦书不无动容,原本清厉的眸光柔和下来:“竟想的这般仔细。” “夫妻至亲,可不是说说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安国公太夫人更是笑着打趣:“圣上与娘娘夫妻和睦,也是国之幸事。” “谁说不是,”中书令夫人随之笑道:“这样亲近无间,可是叫人羡慕呢。” 似是打开了一个开关一般,你一言我一语的,许多人皆是轻声赞誉起来,叫人一见,几乎以为方才场面的冷清,是自己的幻觉了。 这类话说出来虽也无甚纰漏,只是毕竟私密,不好多言,锦书含笑颔首,却没有再接着这个话头说。 看向一侧的王家大夫人周氏,她浅笑道:“贤妃不记得后宫之中有王姓之人,圣上也不记得了,想来,多半是王夫人记错了。” 周氏早在贤妃说记不得宫中有王姓嫔妃时,便变了脸色,等到红叶自含元殿回来,传了话之后,更是面如死灰,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当。 天子金口玉言,说是没有这个人,她哪里能争辩呢。 若是执意拿出来说,也只会害了王家,自取其辱罢了。 道理她都明白,可心里那口气,却不是那么容易顺的,周氏面色转变不定,嗓子眼儿更是腥甜,几乎一张口,便能吐出一口血来。 锦书冷眼瞧了一会儿的戏,心下一哂,方才淡淡开口:“王夫人上了年纪,糊涂些也是有的,本宫今日不同你计较,随意掀过去,日后谨言慎行便是。” “只是,凡事有一无二,若是他日,夫人再犯到本宫手里,本宫绝不轻饶——明白吗?” 周氏活了大半辈子,未出嫁时的高门嫡女,出嫁后是名门主母,哪里被人这样训斥过,嘴唇哆嗦几下,霎时间面红耳赤起来:“是,臣妾明白。” 短短一会儿功夫,皇后便连消带打除了静仪长公主与周氏两尊大佛,期间还顺手在贤妃脸上甩了几巴掌,这等功夫展露出来,哪里还有人敢轻看。 这也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的时间里,一众贵妇也其乐融融起来,心中如何做想却是不知,表面上看起来,倒是和畅。 一场宫宴便这样落幕,各家各户究竟得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却是每个人自己的本事了。 锦书也不避讳,留了程老夫人与程夫人,未免别人说三道四,连带着将张氏也留了下来。 ——只是不曾叫她往内殿来,而是等在外边罢了。 她入宫这么久,虽是见过父弟,但见到外祖母与舅母,却还是头一次,在内殿里等着,见宫人们掀开帘幕引着她们进来,瞥见程老夫人花白的头发,便觉鼻子酸了。 “这样好的日子,娘娘哭什么,”程老夫人心里也有些酸,只是总不好哭哭啼啼的,惹得彼此心中难过,便强自忍了下来:“便是不顾着自己,也得顾着小殿下呢。” 锦书拿帕子擦了眼泪,语气关切:“外祖母近来还好吗?天冷了,关节可作痛吗?” “好,都好,”程老夫人笑道:“我又不喜欢出门,每逢天冷,便窝在家里不出去,哪里会冻着呢,倒是娘娘,在宫中这样久,可还好吗?” “虽然也听阿昭和阿轩说过几句,但终究不如听你亲口说,更加叫人安心。” “自然是万事如意的,”锦书低声道:“圣上待我极好,人也温柔小意,有他护着,没人敢欺负。” 外孙女身在宫中,程老夫人饶是担心,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今日听了圣上传话,便知她是极为受宠的,也就舒心许多:“那就好,那就好。” 一连念了几遍,她又低声问:“小殿下呢,可还好吗?吃得下东西吗?” “才一个多月呢,有什么好与不好的,”锦书笑道:“只是偶尔胃口会有些差,过一会儿便好了。” “女人怀胎十月,哪一日都要仔细,更不必说是在宫中,”程老夫人叮嘱她:“入口的东西,身边的香料脂粉,贴身的衣服,桩桩件件都不能马虎。” “我有分寸的,等闲不会吃亏,”锦书安慰老人家:“便是我有顾及不到的,也还有圣上呢。” 几人难得见面,借着这机会絮叨许久,锦书方才自衣袖中取出几封信来,递给程老夫人:“我人在内宫,总不好与外朝联系,这是给舅舅和阿昭阿轩的信,张氏那边靠不住,只好辛苦外祖母一回。” 程老夫人轻轻责备她:“都是一家人,做什么说话这样客气。” 夜色已深,宫门即将落锁,锦书同她们又说了一会儿,便吩咐红芳亲自送着出宫。 圣上早早便到了,知晓她们亲眷几人在说话,也不过去搅扰,只留在偏殿中等,程家人与张氏一道离去后,方才过去寻锦书。 “今日事多,”他亲自为她系大氅的带子,借着低头的功夫,轻声问她:“怜怜累到没有?” 锦书抬着头,看他俊朗的眉目,顿了顿,答非所问道:“七郎也该知晓今日原委,嫌不嫌我张狂?” “这有什么好嫌的?”圣上揽住她腰身,带着往甘露殿去,身上是淡而清的竹叶香气:“怜怜既是皇后,便要有皇后的气度,你能叫人信服,朕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嫌?” 锦书侧过脸去看他,许久之后,才将目光收回:“……七郎惯会哄人高兴。” “怜怜,”圣上挽着她的臂,低低的笑出声来:“你好没由来。” “——连郎君都叫了,怎么还这样嘴硬?” 锦书听得一笑,唇畔梨涡浅浅一显,心中一片温软,却是羞于出口。 圣上看的意动心热,也不顾忌身侧有人,低下头去,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吻。 蝶翼略过花瓣一般,一触即逝。 锦书今日几番唇枪舌剑,也是累的厉害,回到甘露殿去,便同圣上一道宽衣,往后殿浴池去了。 倒不是他们有温存缠绵的心思,而是那处有温泉在,人浸一浸,便会舒畅许多。 圣上见她面有疲色,也不折腾她,只取了巾帕,仔细为她擦洗之后,便抱着往寝殿去了。 时辰已是不早,本是该睡下的,只是锦书长发还湿着,草草睡下,第二日怕要头疼,圣上大略为她擦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等着它转干再歇。 内殿里炭火烧的旺,人一入内,便觉暖意融融,极是舒畅。 锦书枕着圣上的腿,满头青丝散开,懒洋洋的把玩手中白玉团扇,圣上正低着头,同她讲自己年少时往江南道游历时的趣事,倒也和睦。 锦书是闺阁女子,出门都少,更不必说是远离长安,四下游走,听圣上说的有趣,不由笑了。 “七郎才貌风流,江南美人又多,”她笑着揶揄:“有没有四处留情?” “没有,”圣上听得一笑,低头亲吻她额头:“那皆是些庸脂俗粉,哪里能同我们怜怜比——朕早知后面会遇上你,特意等着呢。” 锦书拿团扇拍他,躲开他的唇:“七郎又开始诓人了,我才不信。” 圣上去亲吻她眼睫,低声道:“怜怜自己说,朕哪有骗过你?” 锦书推他不得,反被挠了痒痒,一时咯咯笑个不停,口中讨饶道:“没有没有,七郎诚信君子,是怜怜小气了。” “诚信君子?那倒也不是,”圣上想了想,方才凑到她耳边去,闷笑道:“前不久那夜,朕说只一亲芳泽便心满意足,可到最后,还是食言了。” 锦书大窘,面颊飞红,伸手去堵他唇:“谁要听你说这个,好不羞人!” “羞都羞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圣上笑道:“怜怜那日骂了朕半宿无耻,朕都记得呢。” 锦书恼的连连拍他,却被圣上顺手将那柄团扇捉去,在雪白脖颈上亲了一口,微热的气息落下,痒的直往边上躲。 二人正嬉闹着,便听外边宁海总管声音低低响起,夜色之中,有种难言的波澜。 “圣上,”他低声道:“二殿下求见,正在外边等着呢。” 45|暗涌 圣上听了宁海总管回禀, 面色却是不变, 只是,却也瞧不出多少对于这个儿子的亲近之意。 低头去看锦书,他低声问:“他过来做什么?” “我如何能知晓,”锦书亦是不解,顿了一顿, 方才释然:“明日诸皇子便要开课, 大抵是过来谢上一谢的。” 扫一眼自己此刻装扮, 她道:“有这份心便是了,夜里求见总归是不便, 打发他走吧。” “算了, ”圣上拿手指轻轻点她面颊,含笑道:“人都来了, 你见都不见, 便赶走了,也是冷心。” 听他这样说,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承安何等亲近呢。 锦书心里这样想, 却不会说出来,只扶着他的肩, 作势起身, 道:“我头发还散着,这样见他,未免轻佻, 还是往屏风后避一避去。” “怕什么,”圣上看着她笑:“既有母子名分,又有朕与内侍宫人在此,有什么好避讳的。” 锦书拿团扇拍他,正待说话,便听外边宁海总管又一次问:“圣上,圣上? 二殿下还在外边等着,您与娘娘,可要见他一见?” 圣上捉住锦书一只手,含笑道:“叫他进来。” 宁海总管的声音低低传来:“是。” 圣上自己不计较,锦书也不是什么非要在意细枝末节之人,听得内殿门被打开,两个宫人迎着承安入内,也不躲避,只拿团扇遮了半张脸,慵懒的枕着圣上腿,听这对感情淡薄的父子说话。 承安沉静的性情,并没有因为由皇后教养,身份变化而有所改变,只是愈发平和,淡然之中有些叫人下意识屏气息声的东西在。 按部就班的行礼,他方才道:“明日便是文苑开课之日,应当来同娘娘道一声谢,只是今日宫宴,直到此刻方才得了空暇,请父皇母后见谅。” 圣上显然不打算假惺惺的做出一幅父子相和之态,只淡淡道:“好好念书,别辜负了你母后一番心意。” 承安低着头,唇抿的很紧,只有说话时,才能隐约见出几分松动:“是,儿臣明白。” “那就好,”圣上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随即去问锦书:“怜怜可有什么话要同他讲?” 锦书不意他当着承安的面称呼自己“怜怜”,心下微觉讶异,面上却不动声色。 摇了摇头,她道:“没有。” 圣上于是一笑,抬眼向承安道:“退下吧。” 承安立在原地,听她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没有”,心头便是一堵,拿余光去看时,却见她连眼皮都没抬,只慵懒的半合着眼,似睡非睡,当真无情。 也是,他在心底淡淡一哂。 他不过是一个被轻视的、不得宠的皇子,连现下好些的境遇都是依仗她得来的,有什么资格被她高看? 转过身,承安退出去了。 命妇宫宴已了,这一年也算是开始了。 第二日清晨,宫妃们便按制往甘露殿去,同皇后请安。 圣上今日上朝,早早便起身,往含元殿去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锦书虽有孕,却也还未曾出现嗜睡之状,圣上起身时,便随之起了,梳妆打扮,同他一道用了早膳。 六宫中少有高位者,唯一有资格出席命妇宫宴的贤妃,昨日也被皇后重重打了脸,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小心起来,早早候在了甘露殿外。 外边风冷,这群人都是娇贵惯了的,锦书无意为难,叫她们入殿来等,免得在外吹风,受凉生病。 甘露殿本就是宠妃居所,锦书册封贵妃之前,圣上特意吩咐人整修,待到封后,更是着意添了许多东西,人一入内,便觉富丽堂皇,华贵难言,当真是叫人歆羡。 黄才人转着眼睛看了一圈儿,目光在周遭饰物上流连不去,左右皇后未至,便压着嗓子同一侧曲修容抱怨:“看看皇后娘娘这儿,再看看我那儿,果真是天上地下,戏文里是怎么说的来着——这地方,怕是神仙也住得!” “妹妹有酸话,也别对着我说,只管找皇后娘娘分辨,同圣上诉苦去。” 曲修容是二公主生母,虽说膝下无子,却也有公主依靠,日子比黄才人好多了。 加之昨日宫宴,皇后训斥静仪长公主之女陈薇,或多或少的都是为二公主做脸,她也念皇后几分好。 “姐姐有二公主在,自是不愁的,哪里像是我们,”黄才人伸手去抚面颊,不无幽怨:“年纪也不小了,身下却没个一儿半女,哪一日人没了,都不知道叫谁送终。” “呸呸呸,大好的日子,说什么晦气话,你不忌讳,我还嫌弃呢!”曲修容蹙眉:“别说的自己马上就老了一样,你还不到三十呢,儿女皆是缘法,心诚总会有的。” “我也是糊涂了,才说出这些来,姐姐别生气,”黄才人连忙弥补,苦笑道:“圣上只守着皇后娘娘,都不往别人那里去,我便是再心诚,也是徒劳无功啊。” “谁说不是呢,”一有人开了腔,其余人便有些按捺不住了:“若是别的时候也就罢了,现下娘娘有孕,不便侍君,还整日黏着圣上,便有些过分了。” “——总不能,连汤都不给别人喝吧。” “就是呀。” 一连几个低位妃嫔抱怨起来,声音虽低,怨气却重,贤妃坐在上首冷眼旁观,面上不显,只有在侧过脸去,望向窗外时,眼底才闪过一丝冷笑。 身侧的宫人低着头,拿目光问她——要不要制止? 她唇角扯出一点笑意,随即便落了下去。 独占圣上的是姚氏,要收拾烂摊子的,也该是她自己,关别人什么事呢。 说不准,等姚氏过来的时候,她还会推波助澜一二。 昨日宫宴之上,静仪长公主惨败,王家更是连脸都被圣上抽肿了,贤妃这边,算是损失惨重。 因为见死不救,王家那边对她也生出几分不满,只是这事儿毕竟是圣上亲自裁决,便是她这个贤妃下场,也于事无补,这才未曾在两下里造成什么大的裂痕。 如今也只是过了一日功夫,她对姚氏,可依旧恨得牙痒呢。 贤妃正低头想着,便听黄才人声音哀怨的传过来:“贤妃娘娘,除去皇后,您可是后宫中位分最高的,您不说话,姐妹们就更没人敢说话了。” 贤妃自己还一头乱账呢,哪里愿意掺和这些事情,她毕竟有三皇子这个儿子在,怎么都是不亏的。 略一停顿,她正想劝说黄才人几句,便见其余宫妃肃了神色,起身来迎,心下当即明悟过来——皇后来了。 锦书扶着红叶的手过去,便被底下几个低位嫔妃哀怨的目光刮了几下,她也懒得搭理,只合着日子,说了几句吉利话,便打发她们走。 几个低阶嫔妃好容易才提起勇气来,哪里是这样容易散的,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黄才人第一个站出来说的。 “娘娘,后宫之中讲究的是雨露均沾,可不是吃独食,”黄氏出身清流文臣之家,底气也硬:“您既怀有身孕,不便侍君,还自己一个人占着圣上不许别人沾,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锦书听她开了个头儿,便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既不打断,也不动气,只笑吟吟听她说完。 说起来,这些女人也是可怜。 圣上言出必行,说不再有别人,便不再有别人,有时也会去看望她们所出的皇子公主,却没有留宿过。 他若真能坚持下去,这些女人只怕都要守活寡,在宫中空熬了。 可是,锦书也不打算将自己的善心四处发放,学历代贤后,做什么雨露均沾的贤德之事。 偌大天下,没有任何人、有任何义务要对别人好。 锦书入宫之前,对自己的将来有过无数种念想。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在宫里呆够了年头,放出宫去,或者找个寻常人嫁了,或者守着两个弟弟过日子。 最坏的结果,则是殒命宫中,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尘埃中,不被任何人知道。 她从来都不觉得,任何人进了深宫之后,圣上或者总管或者尚宫之类的人,有义务要叫她过得快活,且万事如意。 要是这样,想要入宫的人,岂不是挤破脑袋了。 说的难听些,你算什么东西,天下人都得供着你,叫你顺风顺水? 后宫中的女人与寻常奴才没有什么大的分别,甚至于,只是一个精致华美些的瓷器。 圣上高兴了,便宠爱些,摆的高些,叫别人都瞧得见,瞪着眼睛艳羡一会儿。 圣上若是不高兴了,便将它搁在角落里生灰长虫,结一层细密而寂寞的蛛网。 圣上倘若生气了,将它摔在地上,碾成粉末儿,风一吹,消散的干干净净,也没人会说什么。 一个器物罢了,没了就没了,谁在乎呢。 锦书甚至有理由相信,今日圣上将黄氏杀了,同黄家说一声,他日黄家还会再送一个姑娘进来,顶替前者的位置。 家族的荣耀面前,个人是微不足道的。 既然选择进宫,便要做好寂寥一生的准备,她很忙,没有那么多闲功夫,随意对人施加她的善心。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只是,还是有些地方不对。” 锦书耐心听黄才人说完,方才开口:“腿是圣上自己的,他要去哪里,皆是随他心意,如何能怪到本宫身上去?难道,还得本宫将圣上绑到你们那儿去不成?” 黄才人被说的语塞,面上闪过一抹气恼之色。 贤妃本是在侧冷眼旁观,却被锦书这句话刺的心头一痛,手指略微用力捏住茶盏一侧,被内里茶水透出的热度烫了一烫,才将将回过神来。 “黄才人说话冒失,人却不坏,皇后娘娘别同她计较。” 贤妃拉了黄才人一把,道:“只是娘娘身为皇后,自是应当劝说圣上以子嗣为重,不要使得后宫不安才是,娘娘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这样一说,锦书便侧过脸去盯着她看,面上神情同发髻上那只凤凰步摇一般,华贵中泛着金属的冷意,直看的她低下头,躲避开她目光。 “本宫也是劝过的,”锦书这才一笑,探手去抚自己肚腹,别有深意道:“只是圣上说,任谁都没有他的小皇子重要,这孩子虽然齿序小,却是他头一个嫡子,将来是要承担重任的。 不管本宫怎么说,圣上都坚持要陪着,本宫也没办法呀。” 若说之前她说的话刺心,这会儿说的,却是直接将匕首刺进贤妃心口去,顺手又搅了搅,鲜血淋漓的□□。 贤妃只消一张口,都能感觉到自己嘴里的血腥气。 “贤妃,贤妃?”锦书笑的恬淡,母亲的柔和意味十足:“你怎么不说话了?” 这样一把刀,明晃晃的插在心口,贤妃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脸色难看的似是生了一场大病,灰蒙蒙的。 锦书笑吟吟的看着她,不咸不淡的关切几句,便吩咐人送她回去。 一众妃嫔见贤妃如此碰壁,哪里还敢多留,面面相觑一会儿,便规规矩矩的告退了。 大周风俗使然,过了十五,才算是新年结束的。 姚家新出了一位皇后,正是鲜花锦簇的时候,往常年里路过姚家都不停脚的贵人们,也会特意送去拜贴求见,便是不送帖子,也必然会有一份厚礼过去。 姚家那点事儿,但凡花点心思便能知道的分明,无非是原配去世之后,继室所生的几个孩子与前头留下的孩子不和,作为父亲的姚望又拉偏架罢了。 可话又说回来,最起码姚望在两任妻子俱在之时,身边也是干干净净的,没纳几个美妾收用,再往上数,姚家老太爷也没纳妾,家风总是好的。 姚轩与姚昭作为皇后的胞弟,人又明俊,书念的也好,眼见着鹏程万里,自然多得是内宅夫人打听。 张氏是继母,又同皇后姐弟三个关系平平,两位公子的婚事,她显然是做不了主的,虽说如此,只过去打探一下消息,还是可以的。 正月里来的人多,张氏听别人明里暗里的问姚昭姚轩婚事,心里面酸的不行,简直连满口牙都要倒了。 ——这些人都是瞎了不成,她的阿盛与阿瑾也是出众,怎么没有大家嫡女来打听? 偏生来人也会说话,嘴巴一个个儿甜的跟抹了蜜一样,说什么“四位公子皆是极出众的,只是大公子与二公子临近婚龄,这才问上一二”,叫张氏满心火气也不知从哪儿发。 姚望对此有所了解,只暗自叮嘱张氏小心行事:“娘娘是他们亲姐姐,又是皇后,说不定会亲自指婚,你别出去胡乱应承!” 张氏被训了一通,一颗火热的心才算是凉了几分,也懒得搭理姚望,去后院里,督促小儿子姚瑾念书了。 姚盛讨他老师的喜,带着拜会几位当世大儒去,整日的不在家。 张氏自然不会对他小气,使得儿子叫人轻看,大把的银钱撒出去,叫他备份厚礼,不要失了体面。 姚望骨子里是极爱慕虚荣的,也乐意听奉承话,听闻许多人想要同自己家结亲,其中不乏高门嫡女,不免意动。 只是像他对张氏说的那样,锦书那边不松口,他也不敢胡乱应承什么。 这日清早,他才听人提起,连宁国公家都透过结亲的意思,惊得连手上茶盏都险些摔了。 要知道,宁国公世袭勋爵,可是长安中顶尖的勋贵门楣了。 “去叫阿轩过来,”想了一阵,姚望吩咐侍从:“快些。” 侍从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大公子刚刚才出门,说是往柳祭酒家中拜会去了。” 柳无书十分欣赏儿子,姚望也是知道的,闻言也不多想,只是觉得欣慰:“好,等他回来,再叫他过来便是。” 虽说天气仍旧是冷,太阳却也出来了,隐约带着一点儿微微的暖。 姚轩带着两个仆从,牵着马出了府门,正待上去,迎面却撞见了姚盛。 年夜时候,姚盛便有些恹恹,现下脱了厚重的冬衣,才觉人也清瘦几分。 “三弟,”姚轩看着他,笑着寒暄一句:“这是往哪里去?” “老师带我去拜会陈先生,”姚盛目光有些躲闪,随即镇定下来:“大哥呢?” 姚轩一笑:“今日无事,往柳祭酒家中去一趟。” “是吗,”姚盛掩口咳了一声,作态送他:“不好叫柳祭酒空等,我便不耽搁大哥时间了。” “好,”在姚盛隐约透出红色瘢痕的腕上一扫,姚轩语气和煦:“那我便去了。” 姚盛不易察觉的松一口气:“大哥路上小心。” 46|结亲 姚轩骑马到了柳家, 方才将缰绳递给身侧侍从, 便见柳家总管迎了出来,向他含笑致意:“姚公子来了,老爷正在书房等着呢。” 姚轩亦是一笑:“多谢总管告知。” 哪有人不喜欢礼貌的后生呢,柳家总管对他印象本就不错,见姚轩并未曾因为胞姐册封皇后而趾高气扬, 便更是欣赏了, 正待引着他往里进, 便听不远处有马蹄声近了,不由侧首去看。 不过几瞬功夫, 那马蹄声便到了柳家门口, 两个年轻俊逸的少年骑马而至,轻裘缓带, 贵气逼人, 只是眉宇之间暗含几分倨然,叫人看了心中不快。 总管是柳无书心腹, 一见这二人过来,眉头便是一跳, 怕姚轩不识得,低声向他解释:“是赵家的大公子与静仪长公主之子, 大抵也是来拜会的。” 他说大抵, 显然对于这二人的来访也不知情。 更甚至,是他们没递拜贴,直接过来了。 赵旭远此前曾经求娶柳彤云, 只是被柳无书推拒,还为此生了龃龉。 毕竟涉及彼此名声,两家人也不曾大肆张扬,只是管家作为柳无书心腹,或多或少的,总会知道几分,现下见他们登门,自然不会往好处想。 赵家与萧家素来结亲,静仪长公主之女陈薇又被赐婚三皇子,走到一起去也是寻常,并不奇怪。 姚轩听得管家说了他们身份,反倒舒一口气。 ——若是什么亲近之人,少不得要言谈一番,现下是这两家的,大可以敷衍两句,走开便是。 长安只这么大的地方,便是不曾相识之人,也能混个脸熟,只是此前姚家与赵家门楣相差太远,静仪长公主夫妇又外放去了,姚轩自然不会识得他们。 只是他不认识这两人,这两人却是认识他的,尤其是静仪长公主之子陈立。 ——前些日子的命妇宫宴,皇后亲自下令将静仪长公主与陈薇送回去,明面上说是长公主抱恙,可实际上呢,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她是被皇后给赶出去了! 静仪长公主要强了一辈子,最是看重自己颜面,返家之后,人沉郁了几日,竟是病倒了。 陈立父亲的陈家嫡长子,母亲又是当今的胞妹,年幼时随着父母一道留在地方,从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眼见母亲与胞妹皆是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几乎当时便忍不住进宫找皇帝舅舅分辩,陈驸马好说歹说才将他给拦住了。 ——圣上若是有意为静仪长公主撑腰,那早就撑了,还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赶出去? 这也更加叫陈立恨得牙痒。 要不是姚氏蛊惑了舅舅,按照他一贯对于母亲的宠爱,哪里会使母亲落得这般田地,被整个长安的人暗暗取笑? 下了马,陈立嗤笑一声,目露矜傲:“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挡我的路,还不让开!” 姚轩既不看他,也不动气,只是转向总管,道:“我们进去吧。” ——竟是将他视若无物。 管家亦是不喜陈立态度,更不必说一侧的赵旭远也面露哂笑,显然并非善客:“姚公子请吧,再不过去,老爷怕要等急了呢。”说着,便示意一侧仆从前边引路,自己则留了下来。 姚轩向他轻轻颔首,也不多话,转身往里面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立沉下脸来,转向柳家总管:“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吗?” “陈公子言重了,”管家客气道:“只是我家老爷早早便同姚家公子相约,今日怕是不见外客,二位请回吧。” “那也没关系,我们又不是来见你家老爷的。”陈立眉飞色舞,道:“请你们家柳二姑娘出来便是。” 管家面色也沉了下来:“我家姑娘只会亲友,不见外宾,更无暇外出,二位还是请吧。”说着,便示意人送他们出去。 “这就是柳家的待客之道吗?”赵旭远一直在侧听陈立打头阵,现下却不得不开口,微露不满道:“竟将客人往外赶?” 管家正待再说什么,却听有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行驶过来,在府门不远处停了下来,两个侍女先行下来,随即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 “我说叫你们同我一道过来,你们偏偏不停,如何,被拦下了吧?”柳大夫人赵氏扶着侍女的手,施施然走过来,向赵旭远与陈立打趣。 “可不是,”陈立眉头皱的老高,语气嘲讽:“柳家的门槛儿,可是高的很,寻常人都进不去呢。” “好了,老高,”柳大夫人去看管家,笑吟吟道:“你同几个孩子计较,也不嫌丢人现眼,弟妹都是怎么管家的,竟叫你这样开罪贵客?” “比不上嫂嫂,”柳夫人声音淡淡传来,隐约含讽:“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带着人登门,知道的是一家人不避讳,不知道的,还当嫂嫂脸皮多厚,连规矩都不懂呢。” 柳大夫人被弟妹说的脸皮一抖,当着两个小辈的面,颇有些下不来台。 脸上青白不定一会儿,她方才道:“弟妹这是哪里话,咱们虽是分家了,却也不必说的这样绝情。” “什么样的嘴说什么样的话,我这人便是如此,嫂嫂不乐意听,便回自己家去,”柳夫人似笑非笑的在赵旭远脸上扫过,语气微凉:“做什么在这里听我啰嗦?” 赵旭远是有几分才华,家世也不错,可只看他家中姬妾通房,柳夫人便不想将女儿嫁给他。 更不必说他今日刻意请陈立来助阵,说三道四的,损害女儿名声了。 柳大夫人被说的脸皮挂不住,一阵讪讪之后,又厚着脸皮道:“人都到了门口,弟妹可别只顾着说教,是不是先叫我们进去,喝口茶再说?” ~~~ 姚轩进书房时,柳无书正站在书架前,细细将架子上的书目分类整理,见他来了,便笑着示意侍女上茶,又招呼他坐下。 “先生家事繁忙,两下里又没有亲戚关系,正月十五之前总也不好登门,”姚轩向他施礼:“今日方才前来拜见,还请先生见谅。” “人之常情罢了,有什么好计较的。” 柳无书摆摆手,笑着道:“皇后娘娘今春新喜,这个年关,你是不是也跟着忙碌许多?” “确实,”姚轩也不瞒他:“同窗旧友之间,免不得走动更多。” “人活一世,人情世故总不可免,只是不要忘了本心。” “我来考校一番,”柳无书慢悠悠的饮一口茶,沉吟几瞬,道:“楚公子弃疾弒公子比,比已立矣,其称公子何?其意不当也。” 姚轩会意一笑:“其意不当,则曷为加弒焉尔?比之义宜乎效死不立。大夫相杀称人,此其称名氏以弒何?言将自是为君也。出自《公羊传》昭公、十三。” 柳无书轻轻颔首,却不停止,只继续问了几问,眼见姚轩皆是对答如流,方才停下。 “不拘于外物,不被名利所动,这就很好。” 有一个皇后姐姐所带来的便利,是许多人难以想象的。 虽说不至于能帮着一个废物封侯拜相,但叫一个稍稍有能力的人飞黄腾达,却是没有问题的。 姚轩有这样大的助益,学识上却不见松泛,很是难能可贵。 他这句话方一说完,便有一个清婉女声在屏风后响起,语调轻缓而流畅,似是溪水潺潺:“皇符所集,重兴西楚,神器暂来,虽有冥数,徽名大号,斯为幸矣,何解?” 姚轩听得微怔,下意识去看坐在一侧的柳无书,却见他捻须一笑,居然还冲他眨了眨眼。 心中好笑,他嘴上却说得流利:“和帝晚隆,扫难清宫。达机睹运,高颂永终。” 那女声顿了一顿,似是静思,随即才继续道:“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 姚轩心中莫名一动,会意的接了下去:“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 他这句话答完,她却不再说话了,只是轻轻叹一口气。 姚轩心中猜到她是谁,对于柳无书态度也有所明悟,听她这样叹气,不知怎么,便觉得自己也跟着心头微沉。 “好端端的,”他问:“叹气做什么?”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柳彤云轻轻道:“莫过如此。” 姚轩抬起眼,去看屏风后隐约透出的影子,目光不觉微凝,将她所说那句话,缓缓接了下去。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柳大夫人将姿态放的这么低,柳夫人还真不能将她赶出去,不咸不淡的一笑,便示意他们入内。 陈立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也有为赵旭远摇旗呐喊的意思在,人一到了内厅,便向柳夫人道:“我们人都来了,夫人是不是也要请柳二姑娘出来,叫我们见上一见?” “我还真是有些好奇,”他向赵旭远笑道:“什么样的姑娘,能叫赵兄日思夜想,寤寐思服。” 这句话说的轻佻,柳夫人当场冷了脸,重重将手中杯盏搁到桌上,寒声吩咐:“送客!” “你这是做什么,”柳大夫人一见她这般作态便有些急,忙着打圆场:“年轻人说话冒失也是有的,弟妹别同他计较。” 柳夫人可不是水柔性子,关系到女儿声誉,更是寸步不让,冷冷道:“我家的姑娘不是拿出来招待人的戏子,由不得这般轻慢,嫂嫂若是有意,只管将自己女儿带出来,叫外人点评个够,我半个字也不会说。” 柳大夫人被这句话堵得脸都红了,一时之间讷讷难言,陈立被人扫了面子,脸色也不好看了。 “赵兄人中龙凤,柳二姑娘也是早有慧名,正是郎才女貌,”他蹙眉道:“夫人做什么棒打鸳鸯?” “陈立!”柳夫人怒然起身,冷冷一斜赵旭远,方才看向陈立:“你若是不知道说人话,便回家去念几年书,别出来丢人现眼!” 她怒到极致,言辞也犀利:“我家有个小厮,老实稳重,人才称优,配于你妹妹可好?我见着,正是天生的一对儿!” “一派胡言!”陈立被说的脸颊通红,目露凶光:“我妹妹是何等人物,怎么能配于那等低贱之人!” 柳夫人冷笑,毫不客气的呛回去:“你明白这心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下里唇枪舌剑,可算是撕破脸了,赵旭远只想着上门来拉拉关系,却不曾想竟吵成这样,连忙向柳夫人作揖讨饶:“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本是一桩好事的,何必说的这样绝?”他温言道:“我于彤云妹妹,确有求凰之意,夫人又何必急着推诿?” 柳夫人今日被气的不轻,也不客气,将案上茶盏摔开,水滚了一地,指了那痕水迹道:“此前你来问,我们便不应,今日来问,还是不应,你当你是谁,天下人都求着嫁不成?也不照照自己那张脸!” “悍妇,悍妇!”陈立叫道:“哪里有你这种不问儿女心意,独断专行之人?还有,我妹妹早与三殿下订了婚约,可不容你污蔑!” “我是不是独断专行,是我们柳家的事,与你无关,还有,”柳夫人秀眉一竖,怒声道:“你若说我污蔑你妹妹,只管到圣上面前喊冤去,哪个怕你不成!” 柳大夫人是个性情软的,在娘家人面前,更是任由揉捏的面团,听得两下里越说越糟,暗叫不好,连忙过去打圆场,对柳夫人道:“你也是,本是一桩好事,何必搞得大家面子上这样难堪,叫外人知道,也不体面。” “呸,”柳夫人斜她一眼,毫不客气的道:“话也不递一个,便巴巴登门的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纠缠的也是你,一心帮衬娘家人的还是你,现下倒是知道不体面,早做什么去了?” 柳大夫人听得好不脸红,有些为难的去看自己侄子,等着听他决定。 赵旭远眼睛一转,将语气放柔:“夫人对我有所误会,所以才会如此,何妨叫我见一见彤云妹妹,同她说个明白? 若是两下里有缘,也是成就一段佳话,若是无缘,也终归是叫彼此宽心。” “你这话说的倒是漂亮,”柳无书带着姚轩过来,淡淡道:“只是来的晚了。” 赵旭远正待上前施礼,一听柳无书这样讲,脸上的笑便僵住了:“柳伯父此话怎讲?” “彤云心里有谱儿,我们做爹娘的也不会棒打鸳鸯,自是要成全的。” 柳无书扫一眼一侧陈立,冷哼一声,道:“小女已有婚约,贤侄日后便不要登门了,免得惹出误会来,徒生是非。” “已有婚约?”不只是赵旭远吃惊,柳大夫人也骇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家都分了,做什么巴巴的通知你?”柳无书对于这位大嫂,也不如何客气:“年前时,两家里便通过风,见过面了。” “确实是,”姚轩在柳无书身侧,随之开口道:“等到命妇宫宴时,知会过皇后娘娘之后,才最终定下。” 赵旭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难看至极,如此反复一会儿,方才涩声道:“原来,是姚公子早了一步。” 姚轩向他一笑,没有说话。 陈立坐在一边儿,目光阴鸷,看起来比赵旭远面色还要难看。 倒不是他感同身受,只是想起了宫宴那日,被皇后公然折辱的母亲幼妹罢了。 看看姚轩,再看看柳无书,他嘀咕了一句什么,却也没有再为赵旭远出头。 皇后毕竟是皇后,即使许多人私下里取笑她出身低,不配母仪天下,可是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国母,是圣上的掌上珠。 她一句话,要比许多人磨破嘴皮子,说上一年半载都有用。 在静仪长公主亲自做出了示范之后,也没人敢再去试一试,这位皇后在圣上心里,究竟有多重要。 ——说到底,也只能忍下去。 柳夫人对于女儿的心思一清二楚,也知道这对小儿女究竟走到了哪一步,听丈夫与姚轩这样说,心中不免诧异。 只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好事,更能趁机叫赵旭远与陈立滚远,她也就低敛眉目,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态来。 赵旭远与陈立二人,来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走的时候却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恹恹的失了精神,连柳大夫人,也是无精打采。 姚轩与柳无书一道,将这三个瘟神一道送了出去,及到门口,赵旭远忽的问:“若我没有记错,今年春,姚公子也会参加会试,是吗?” “是。”姚轩答得简洁。 “也好,”赵旭远与陈立对视一眼,语气微凉:“届时,我们在考场上一较高下便是。” 姚轩看他一眼,淡淡道:“哦。” 赵旭远被他这种云淡风轻的语气噎的肝疼,偏生柳无书还在,发作不得,只暗暗咬着牙,翻身上马:“告辞!” “赵旭远此人心胸狭窄,陈立也非善类,”柳无书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去,面上平静消减几分,隐约有些担忧:“你方才将皇后娘娘攀扯进来,他们只怕会想到别处去。” “无妨,”姚轩平静道:“姐姐说过,我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她不会干涉,只会支持。” “再则,”他笑意中暗含几分讽刺:“先生其实也明白,无论我与彤云如何,他们与我,注定都不会是一条路上的人,早晚而已。” 皇后与贤妃,注定不能共存,等再过几月,皇后生产之后,局面便会更加恶劣。 这等关头,萧家退不得,姚家也退不得,各尽其力罢了。 方才赵旭远与陈立皆在,姚轩便主动站出来将事情揽住,既叫柳无书为他担心,也叫他觉得老怀安慰。 ——许多时候,言语皆是虚幻之事,唯有真正站出来抵抗风雨的勇气,才是真正叫人安心的东西。 柳夫人原先便喜欢姚轩,今日见他如此,更是觉得女儿眼光精准,坚持要留他用饭,亲自下厨去做了几道大菜,以示亲近。 姚轩推辞不过,只得留下。 姚望正在家中等姚轩回来,哪知姚轩人没等到,却等到了回来报信的侍从,说是柳家留饭,不好推辞,便留下了,怕是得晚些回来。 他也没多想,只当是柳祭酒喜欢儿子,所以才留下,以示亲近,哪里想得到,等到晚间时分,姚轩到了书房,便丢了一道霹雳与他。 “什么?”姚望惊异道:“你说,与柳家商定结亲?” “是,”姚轩道:“父亲没有听错。” “什么时候的事情,你竟自己就定下来了?”姚望一肚子疑问,隐约有些怒意:“——我怎么不知道?” 他这般作态,倒不是觉得柳家门第低,只是觉得儿子翅膀硬了,居然什么都没说,便不声不响的将事情定下来了,太不将他放在眼里。 姚轩十分了解姚望心中那份大家长的权威心思,也不欲同他攀扯,只拿锦书出来压他,言简意赅道:“这是姐姐的意思。 之前柳家透出一点意思来,我递信去问,前不久宫宴时,姐姐才叫外祖母带了信过来。” “哦、哦,原来如此,”一提起长女来,姚望便气弱起来:“原是娘娘的意思。” “柳家的二姑娘德才兼备,颇受赞誉,这桩婚事若是能成,也是良缘,”姚望语气感叹:“——你的福气。” 不管怎么说,作为父亲,姚望的心意总是在的,姚轩也没有拒绝,只是温声道:“两家结亲,自然不可敷衍,请父亲择日登门,同祭酒大人商榷往来仪礼吧。” “你是长子,柳二姑娘又是出身名门,”姚望看着这个渐渐脱离稚气,一日日出众起来的儿子,语气感慨:“自然是要谨慎对待的。” 说是有了婚约,可归根结底,离着成婚,怕是还有的等。 现下能够做的,也是两家正式会面,递交厚礼,订个日子罢了。 老太爷夫妇的私房全在姚轩手里,加之此前锦书封贵妃乃至于封后的重重赏赐,他家底也是不薄,寻一份体面的厚礼过去,总不是难事。 只是姚望不肯叫他插手,说这是姚家这一代里第一个娶亲的,不能马虎,便赶他去读书,自己忙着张罗。 张氏看他将账房里的簿子翻了一遍又一遍,心头疼的滴血,忍了又忍,还是抱怨道:“娘娘入宫前说的分明,虽说一家子还在一起,也只是这么个名声,内里早就是分割开的。 夫君现下如此,可不是在割阿盛阿瑾的肉,去补贴别人吗。” “都是骨肉至亲,怎么就成了别人,”姚望皱着眉看她:“再者,你当阿轩缺这点东西不成,我这么做,只是想叫他念阿盛阿瑾几分好,他日多加关照罢了。” “——都是一家人,做什么闹得跟生死大敌一般。” 张氏盯着他面前那张单子,眼珠子都险些红了,哪里还顾得上听他说了些什么,恨恨的一搅帕子,走了出去。 姚轩与柳二姑娘结亲,这消息自是瞒不住的。 不必说赵旭远与陈立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只是皇后娘所在的姚家与贤妃连襟的赵家所发生的这些龃龉,便足以叫人津津乐道许久,更何况,其中还掺杂着才子佳人的故事呢。 贤妃听人说了,也只是冷笑:“柳无书不识抬举,也不是一日两日,总要腾出手来收拾的,便先叫他蹦跶两天,只是姚家,这样光明正大的打赵家脸,未免太得意了。” 身侧的宫人试探着开口:“那娘娘的意思是?” “之前那事儿,王家人不是一直不乐意吗,我便助他们一助,”贤妃长眉一挑,道:“今春的柑橘倒是好,送一筐往静仪长公主那儿,说我惦记着她呢。” 宁海总管小心翼翼过去的时候,圣上正低头批阅奏疏,笔尖将将抬起,便看见他了:“怎么,出什么事了?” “圣上,”将杯盏轻轻放下,宁海总管轻声道:“贤妃娘娘请了静仪长公主家的幼女与王家的姑娘入宫,说是宫中寂寥,给她做个伴儿。” 这等小事圣上是不会管的,他低低应了一声,正待摆手示意宁海退下,却忽的想起什么来:“——贤妃事先,告诉皇后了吗?” 宁海总管低下头,声音压低:“没有。” 圣上抬起眼来,问:“皇后怎么说?” “娘娘什么都没说,只做不知。” “是吗,”圣上眉头微蹙,随即松开:“她既有章程,便不必去管。” 47|施恩 过了正月十五, 空气中的年味儿便淡了, 连带着风中的冷意,似乎也消减许多。 “娘娘,”红叶正低头为锦书剥榛子,一面将雪白的仁儿放到玉碗里,一面低声道:“贤妃娘娘叫人来宫中作伴, 倒是没什么大错, 只是连说都不同您说一声, 未免不该。 ——贤妃娘娘逾越了。” “更不必说,她还将王家的姑娘接进宫来, 明眼人一看便知, 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必管她,”锦书慵懒的靠在软垫上, 眼睛合着:“又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 由得她去。” “是。”红叶见她不欲多提,便合上嘴, 忙着眼前事了。 红芳推开门进来,见锦书醒着, 笑盈盈道:“娘娘知道吗,奴才听文苑的内侍说, 今日在课上, 二殿下被秦太傅夸了呢。” “被夸奖了?”锦书淡淡一挑眉,睁开眼来:“说说看。” “奴婢也只是听人说了几句,知道的倒不清楚, ”红芳道:“仿佛是太傅提起兵书来,偶然间问了几位殿下一句,别人都答不上来,只有二殿下说出来了。” “是吗,”锦书扶着一侧的宫人的手,坐起身来:“他人呢?” “二殿下刚刚才回来,”红芳轻声问:“娘娘要见一见他吗?” “有点意思,”锦书莞尔:“叫他过来吧。” 这等跑腿的事情,自然是不需要红芳去做的,摆了摆手,便有宫人往偏殿去了。 承安性情执拗,也很要强,只是掩盖在淡然的外表之下,寻常人看不出。 那日锦书命人将文苑教授过的书目送过去,他便咬着牙,一本一本开始翻阅,虽说不能将其全部背诵,却也想尽力混个眼熟耳熟。 他虽聪明,却也不是绝世天才,短短时间内,想要倒背如流,自然是不可能,只是太傅们心中也有分寸,这几日说起课业来,倒也不为难。 虽然这样说,可归根结底,期望也是没有的。 这也是他能够得到秦太傅夸奖的原因之一。 一个不对他抱希望的人,忽然给出了正确的答案,太傅受到的震动,自然是更大的。 只是几日不见,承安周身气质便大有改观,眉宇间隐约的阴鸷消散,人也更添从容沉稳。 锦书目光落在他面上,似是探寻:“今日太傅,问了你什么?” 承安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别过脸去,道:“将有五危,何也。” 锦书点点头,又问:“你怎么答的?” “照本宣科罢了,”承安语气淡淡,只是微微明亮起来的眼睛,透露出他心中的期许:“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 锦书听了,没有夸奖,反倒是一笑。 “后来,被其余人取笑了,”她看着他的眼睛,问:“是不是?” 少年薄弱的自尊心猝不及防的被她撕开一个口子,承安目光一黯,有些难堪的低下头,掩饰掉自己的不自在:“是。” 锦书低头,伸手去捉玉碗里的榛子,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舒缓:“说你只知道这些偏门,投机取巧,是吗?” “……是。”承安眼睑低垂,口中应声,余光却不由自主的去瞥她手指。 那纤细的指是玉一般的润泽,指肚带着浅浅的粉,指甲修剪的整齐,干干净净的,连色也不曾染,清素素的美。 他也不知怎么,忽然觉得心中惆怅更深了一层,顿了一顿,才低声道:“其实,他们说的也不错。” 圣上此前未曾封后,诸皇子便皆是庶出,论及身份,也说不出高低贵贱来。 顶多也就是三皇子占据母家的优势,比别人稍稍高一些,而二皇子承安因为不为圣上所喜,地位垫底。 但剩下的几位皇子,身份便相差无几了。 可是现在,因为被皇后教养,承安也算是半个嫡子,加之齿序居长,自然是越过他们去的。 这也叫另外几位皇子心中不喜,每每联合在一起,挤兑这位年纪最长的皇兄。 这次见他被秦太傅夸奖,心中更是不忿,免不得联合在一起,说几句酸话,刺他一刺。 承安随生母一道长大,早就见多了世人冷眼,对此虽不在意,可或多或少的,总会伤神。 锦书看着他,却不说话,只将那只榛子送进嘴里,细细的嚼完咽下,方才道:“已经很好了。” 她素来对他淡淡的,少有亲近,骤然这样开口,承安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下意识的反问道:“什么?” 锦书神色不变,看他一看,道:“我说,已经很好了。” “天下间无数学子,自幼苦读诗书,以求科举兴家,出人头地,所以只将目光聚集于四书五经与策论上,这并不奇怪。” “我的两个弟弟,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对于你来说,即使将四书五经学的再透,也没什么大的用处。” 承安抿着唇听她说,见她停口,乌色的眼珠看向自己,方才轻轻开口:“可是,太傅们不是这样说的。” “太傅?”锦书不以为意,笑意中有些讽刺:“太傅还教导诸皇子兄友弟恭,友爱姐妹呢,你觉着,他们教的有用吗?” 承安眼睫极慢的一眨,没有说话。 “承安,”锦书看着他,缓缓道:“现在的你,能够见到的东西,其实是很少的,也很狭隘的。” “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你能出宫去看看,看看世间的凡夫俗子是如何生活的,也看看那些所谓的礼仪君子是如何行事的。” “对于读书人而言,四书五经与策论墨义,都只是晋身荣华的一张请柬,进了门,就没用了。” 承安定定的看着她,静默一会儿,终于问:“你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锦书重新靠回软枕上,目光微转,光华四射:“我只是想告诉你,尽管皇子的身份曾经为你带来诸多磨难,可与此同时,它也同样给了你别的收获。” “不需要请柬,你可以试着推开任何一扇在你面前的门。” “……你,”承安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想说什么的,可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还是简洁的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 “也没什么,”锦书反倒不觉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淡淡道:“但愿,你能少走些弯路。” “这算是什么,”承安静静看着她,问:“施恩吗?” “那倒也不是,”锦书略一沉吟,道:“你今日被太傅夸奖,我也跟着面上有光,你便当我是心血来潮,赏你几句话听吧。” 将面前的玉碗向他那边一推,她道:“我自己剥的,一并赏你,出了这个门,可别说我小气。” “骗人,”承安笑了一笑,随即收敛起,低声嘟囔道:“专门为我剥榛子,你才不会。” 锦书被他戳穿,也不在意,只是问:“那你要不要?” “要,”承安将那只玉碗握住,近乎赌气的道:“白给的东西,为什么不要。” 锦书不再看他,只伸手去取案上那本翻了一半的书:“那就出去吧。” 承安应声,正待出门,却忽的停住了。 “我往文苑去,太傅们虽然未必有多喜欢,却也不曾为难,多半是被人吩咐过,”他顿了顿,道:“也要多谢你。” “小孩子,”锦书笑着摇头:“哪有这么简单。” 转头去看身侧的宫人,她吩咐道:“你们退下,我同他说几句话。” 那几个宫人应声离去,离开的时候还顺手将门带上,只留了红叶与红芳二人在。 锦书这才道:“你知不知道,国子监祭酒柳无书与萧家不和?” 承安目光微怔:“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柳家的底蕴很深,长房虽然承袭家业,但是声名太浅,难以维系,真正撑起门楣的,却是二房的柳无书。” “柳家老太爷在时,执士林牛耳,现下虽已尘归尘土归土,但只是一份余荫,便足以叫子孙后代收益良多。 更不必说,柳无书本非庸才。” 锦书目光平和:“太傅们不为难你,既有我的面子在,更大的因素,却是不欲叫三皇子做大,还柳家情分。” “我听说,柳二姑娘同娘娘胞弟结亲了——原来如此。” 承安本也聪明,她这般一说,便明白过来,笑意哂然:“倒是便宜了我,今日被夸了一通。” “也不尽然,”锦书也不往他头上泼冷水,语气赞许道:“太傅们多是高洁之士,少为外物所动,你若确实泛泛,便是再大的恩惠,他们也不会有所顾忌,加以讨好的。” 承安低垂着眼睛听她说完,只轻轻应了一声,却也不知信了没有。 锦书本以为他不会多说了,便见他抬头去看自己,等到自己望过去的时候,却又将目光移开了。 “我都十四了,”承安低着头,道:“才不是小孩子。” 锦书被他说得莫名,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反驳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好吧,”不过一点儿小事,不必为此争执,她从善如流:“你不是小孩子。” 她这样说的时候,语气轻快极了,嘴上虽说得客气,可归根结底,还是把他当小孩子哄的。 承安心头闷闷的,像是压了什么东西一样,重重的,叫他喘不过气来。 分辩的话到了嘴边,他对着她姣好的侧颜看了一看,却全都咽下去了。 沉默的向她施礼,承安转身,退了出去。 48|前世 冬去春来, 光阴荏苒, 三月初,杏花将将荼蘼时,圣上忽然起了兴致,于承明殿行宴。 锦书有孕四月,腰腹处隐约能见出几分凸起, 人也有了几分孕态, 卸去冬衣后, 身段更显窈窕,倒不臃肿。 圣上前头也有几位皇子, 但哪一个都不曾如她腹中这个一般, 得到他这样的关切与宠爱,宫中人见了, 不免私下里絮语。 说圣上这样期盼皇后生子, 若是生女,来日还不知如何失望呢, 搞不好,连带着皇后都会失宠。 宫妃们像是被醋浸了一个冬天的蒜瓣, 剥开一层又一层,一直酸到心, 听闻有人这样说, 或多或少觉得宽慰,也不制止底下人去传。 这样的闲话多了,锦书自然不会听不见, 只是不必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伤神,吩咐人处置了嚼舌根的几个宫人,又将几个推波助澜的妃嫔降位,这事儿便无声无息的消散掉了。 春光依稀露头,两侧草木也生了嫩芽,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锦书扶住红叶的手前行,向身后的承安道:“我听人说,你在骑射上倒很有天分,考校过后,武苑的师傅最赞赏的便是你。” “师傅们不过是客气罢了,”承安跟在她身后,并不自傲,晕黄的宫灯映衬,使得他面上覆盖了一层薄薄暖意:“毕竟我们年纪不大,比试的人也只有那几个,当不得真。” 这位自幼便不被人重视的二皇子,在进入甘露殿之后,渐渐绽放出令人赞叹的光彩来,惹人侧目的很。 文苑之中,他进度追的很快,武苑内更是如鱼得水,前番比试,竟将只比他小一点的三皇子甩开好远,拔了头筹。 文苑与武苑中的太傅皆由圣上亲自选定,避开了诸皇子的外家与姻亲,每隔一旬进行考核,成绩也相对公正。 他们既然与诸皇子外家并无干系,出去说几句也无妨,二皇子身上逐渐绽放出的这种光芒,被他们传扬出去,或多或少的引起了不少朝臣注目。 说起来,不算皇后腹中未曾出世之子,居长的皇子,便是他了。 倘若圣上有意,未必不可一望储君之位。 后妃虽多,生下皇子的却也只有那几个,与那几家攀扯不上关系的朝臣大有人在,加上现下圣上的态度变化,还真有人到承安那边去烧冷灶,搏一个从龙之功。 只是承安自己知晓分寸,更知道天威难测,所以无论对谁都是一视同仁,便是有人表示亲近,也不会显露喜怒。 加之他未曾大婚,尚且留在宫中,倒也没人真的能每日守着去说,也是得了安宁。 “赢了就是赢了,没什么好谦虚的。” 锦书走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了,脚步略微慢些。 红叶会意的招手,示意辇架近前,扶着她坐了上去,她这才道:“出类拔萃,总比泯然众人要好。” 十六抬的凤辇华贵端肃,同这座沿袭百年的宫阙一般,在夜色中径自沉默,承安跟在辇架一侧,轻轻应了一声:“是。” “宫中人都在猜测,我腹中骨肉究竟是男是女,”似乎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东西,锦书莞尔,低头看他:“你觉得,是男是女?” 承安目光平静,无波无澜:“儿女都是福气,父皇都会喜欢的。” “那你呢,”锦书目光停在他面上,淡淡道:“你希望,它是男是女?” 承安静默几瞬,反问道:“娘娘,你又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答案呢?” “你不回答,是很聪明的做法,”锦书不再看他,收回目光,扫向已然在望承明殿,夜色闪烁,看不清她神情:“对于你而言,无论怎么说,都是错的。” 承安微微一笑,没有再回答。 他们过去的不算早,底下的位子都已经满满当当,圣上正坐在上首,对着不远处的灯花出神。 “含元殿到这里,可比甘露殿远得多,你倒比朕来得晚。”圣上见她过来,一面去握她手,一面道。 “前些日子天冷,总是躺着不动,也倦的很,听宫人们说甘露殿外的那片丁香开花了,便走着去看了看,却不想来的迟了。” 锦书向他一笑,低声道:“七郎不要见怪。” “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好怪的。”圣上捏了捏她手指,含笑道。 “圣上今日兴致好,竟有心思行宴,”贤妃凑趣道:“臣妾前几日出门,见那从杏花吐花苞了,还准备吩咐人折两枝回去插瓶呢,可巧,今日便全开了。” “万物回春,理当一庆,这是其一,再则,”圣上看向坐在下首的几个皇子,道:“太傅们说,你们近来都很用功,也是好事,更该庆祝才是。” 他忽然这样说,不只是贤妃有些楞,连锦书也有转瞬的怔然,看一眼下首的皇子们,心中随即复杂起来。 诸皇子并无庸碌之辈,素日里也不会怠慢课业,圣上见了,虽然也会勉励一二,却也不会拿到台面上说。 今日如此,竟是在给二皇子做脸了。 毕竟前番考核刚过,便是他在武苑中独占鳌头,文苑中虽说不是数一数二,可对比他的基础,却也是很好了。 现下圣上出言去说,不是夸奖他,还能是夸奖谁? 贤妃的脸隐隐有些黑,连三皇子的面色,也不是那么好看了。 锦书与圣上做了这么久的夫妻,朝夕相处之下,对于他心思也能猜出几分,所以才更觉诧异。 ——他喜欢承安吗? 不,一点儿都不喜欢。 直到现在,锦书都能从他隐约透露出的态度里,感觉出他的厌恶。 可即使如此,圣上仍旧肯在人前给他脸面,便叫人有些摸不透了。 锦书微微垂着眼睛,心下正不解,却敏锐的察觉到一道恶意的目光远远扫到自己面上,当即抬眼看了过去。 是坐在贤妃身侧的三皇子。 她这样快便回望过来,目光是淡淡的,不带温度的平静。 三皇子似乎被她看的有些惊慌,将眼底的怨恨遮掩住,下意识的低下头,躲开了她视线。 圣上见到事情始末,不由在边上一笑,低声道:“怜怜,你吓着他了。” “关我什么事,”锦书也不掩饰,大大方方道:“他看我,我也看他,他自己心虚,难道还怨的到我身上去?” “朕哪里说怨你了,”圣上只是发笑:“承庭性情倨傲,除去朕与贤妃的话肯听,别人都不怎么理会,唯独怕你。” “大抵是一物降一物吧,”锦书想了想,道:“我刚好克他罢了。” 不知是被她这句话戳到了哪里,圣上笑的更加厉害,惹得底下妃嫔们,都隐隐将目光投过去。 锦书也是不明所以,正待去问,圣上却伸出手来,很亲昵的拍拍她面颊,示意传膳了。 于是,她也将心中不明咽了下去,没有追问。 这一场晚宴吃的有些沉郁,席间也没人出来调节气氛。 圣上只是同皇后说着话,偶尔再跟其余人聊几句,似乎真的只是想庆祝一下诸皇子近来的用功,别无他意。 当真是不咸不淡,也叫人摸不着头脑。 但在这之后,二皇子承安在宫中的待遇,却显而易见的好了起来。 这就是后话了。 晚间时分,锦书早早松了发髻,正取了犀角梳子,独自在镜前梳发,余光瞥见圣上坐在窗前翻阅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唇角含笑,忽的心中一动,想到他今日所为来。 “方才在席间,我说起一物克一物来,七郎怎么这样高兴?”看一眼圣上,她这样问。 “其实也没什么,”圣上将手中书本随手扔到床边,踱到她身后去,轻轻抱住了她肩:“只是忽然之间,想到了一些趣事。” 锦书半信半疑,尤且笑道:“什么事?” “都说人往生之后,再遇上前世仇人,或多或少会觉得畏惧,”圣上弯下腰,气息微热,凑近她耳边:“或许,前生你同承庭是仇人吧。” “若是如此,想来这场仇怨,我最后是赢了的,”锦书略一思忖,倒是释然:“不然,凭什么他这么怕我?” 圣上居然点头了:“朕也这样想。”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锦书噗嗤一笑,伸手推他一推:“越说越没边了。” 圣上低下头,在她面上亲了一亲,静静搂紧了她,却没有再说什么。 ~~~ 这年的冬天十分冷,也十分难捱。 即使是身处内殿,被暖烘烘的热气包围着,也依旧是觉得冷。 宁海总管侍立在一侧,见几个太医聚在一起,对着脉案看了又看,口中探讨不停,面上却一筹莫展之后,心中的风便吹得更猛烈了。 “娘娘,”太医令须发斑白,迟疑着道:“臣等无能,于此爱莫能助,虽然开出方子来了,却是虎狼之药,圣上若是用了……” 皇后坐在上首,面色比一侧的佛像还要肃穆,闻言问道:“若是用了,又会如何,可能清醒过来吗?” “娘娘恕罪,老臣不敢担保。” “那你告诉我,”片刻的沉默之后,皇后方才徐徐问:“清醒过来的几率,有多大?” 几个太医彼此对视几眼,最终将目光汇聚到太医令身上。 太医令面露踌躇,嘴唇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终于不曾言语,只战战兢兢的伸出三根手指来,摇晃的灯光一般,只需一阵强些的风,便会猝然灭掉。 “三成?”皇后语气加重,语气沉痛,不可置信:“居然只有三成?” 太医们一道垂首:“臣等无能,请娘娘恕罪。” 皇后沉吟片刻,试探着道:“倘若,按照之前商定的药方,温补着来呢?” “倘若如之前所言,徐徐图之,臣等有八分把握,使圣上转醒。” “只是,耗费的时日……便要多了。” 又是久久的静默。 谁都知道,现下最缺的,便是时间。 “好,”皇后的声音低沉,却很有力,听不出一丝颤抖:“就按之前的来。” “来人,”她声音微扬,便有禁卫入内:“送几位太医往偏殿去,仔细照料,不要出了纰漏。” 这样的关头,谁都明白皇后此言意味着什么。 一片寂静之中,禁卫们带着几位太医离去,仿佛是几片树叶在风中落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皇后静默着不说话,年幼的储君同他的母亲一样,抿着唇,无言的沉寂着,许久许久之后,宁海总管才听见她唤自己。 “想办法,透一丝消息往披香殿去,就说太医们找到了办法,”皇后转目看他,目光幽深,仿佛是最漆黑的夜:“待到今夜,圣上便会转醒。” “你有办法叫他们信的,”皇后如是说:“我知道。” 宁海总管的嘴唇动了一动,眼珠却直直的,似乎转不动了一般。 “萧鉴大军已然迫近长安,距南军不过五十里,圣上若还醒着,只需遣使验收虎符,抑或一道诏书即可,可是眼下他昏迷不醒,我只能早做决断。” 宁海总管有些迟疑:“静仪长公主那里……” “你自己看,”到了这地步,皇后也不瞒他,将昨日收到的密信丢到他脚边去,目露讥讽:“有奶就是娘,长公主和驸马真是好样的,人都到了茂陵北,却驻军观望不前,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显然是气的狠了,话也不客气:“这还是圣上的胞妹,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到最后,说把自己哥哥卖了就卖了,想想圣上是怎么对她的,她也不怕自己不得好死!” 宁海总管在圣上身边多年,比皇后更能知晓其中要害,展开那封密信,面色不觉一沉:“长公主她……” “还叫什么长公主,”皇后冷冷道:“人家八成是同贤妃达成了什么共识,等着做大长公主了。” “娘娘,咱们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的,”宁海总管劝道:“禁军与楚王殿下,皆是助力。” “楚王还在东南,饶是快马加鞭,只怕也来不及,至于禁军,”皇后眉宇间冷色更甚:“禁军从来只听命于圣上,禁军统领也是圣上心腹,现下圣上还昏迷,难免人心浮动,一日两日看不出什么,日子久了,禁军统领也难以维系,未必不会生变。” “不管怎么说,三皇子同储君一般,可都是姓顾的——备不住就会有人这样想。” “娘娘,”宁海总管道:“那您的意思是——”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釜底抽薪,”皇后转向他,淡淡道:“劳烦总管一回,今夜亲自往披香殿去,请三皇子过来。” “请他过来?!”宁海总管大惊失色:“局势已然势如水火,披香殿严阵以待,他如何肯信?” “对,请他过来。”皇后神色不变:“披香殿是铁板一块,必须要身份足够的人,才能将门撬开。 你对他说,圣上转醒后,深恨皇后封锁含元殿,囚禁宫妃,朋扇朝堂,下旨幽禁皇后,只是究竟难支,油尽灯枯之际,唯恐主少国疑,意欲托付大业与他。” “贤妃多疑,三皇子亦是如此,你这样讲,他们轻易不会信的,所以,你要带点叫他们信得过的东西去。” 她站起身,往圣上枕边摸索,随即取出半块玉璧来,亲手放到他手心里:“这是萧鉴调动大军的另一半虎符,你拿去,以此为证,他们必然会信的。” “娘娘,”宁海总管急的额上生汗:“可是,倘若他们拿了虎符,却送到萧鉴那儿去,可就全完了!” “你慌什么!”皇后面色一厉:“论起深仇大恨,在贤妃心里,谁能越过我去,我尚且不怕,你有什么好怕的?” “若是落到贤妃手里,我必然比你死的惨烈百倍,你信是不信?” 宁海总管讷讷不能言,连汗也不敢去擦:“……是。” “总管是宫中老人,陪伴圣上也最久,虽然免不得投机,可人还是聪明的。” 皇后看着他,柔和了语气:“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过继兄长家的幼子到膝下去,将来为自己养老送终,还悄悄的将他接到了长安来,只是碍于宫规,内侍不得有养子义子,才未能如愿。” “等到这次事了,我便做主,准了这件事。” 皇后微微一笑,恩威并施:“楚王已经在路上,虽然离得远,但该来的总会来,收拾萧鉴不过是早晚的事,我便是死了,最后也有人收尸雪恨,总是不亏。” “宁海总管,现下才过午时,”她缓缓道:“你还有几个时辰,去思量如何取信于贤妃和三皇子。” 宁海总管面色几变,终于一咬牙,点头应了下来。 圣上病的突然,猝不及防之下,也给了萧家动手的机会。 三皇子承庭最开始接到外家传来的消息时,心中还有些惊惶忐忑、以及对于父皇长久以来的恐惧心理在游走。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在母亲的诱导与野心不停的发酵之下,他面上不觉也生了踌躇满志与得意来。 含元殿是天子居所,便是他也很少来,但再过几日,他便能日日夜夜的待在这里,成为新的主人了。 圣上病重,内殿里皆是汤药的苦涩气息,仿佛是迟暮之人还未咽下的最后一口气,充满了死亡与终结的意味。 许是那药气太熏人,内殿的香炉里点了重重的香,硬生生将前者驱散了大半。 三皇子皱着眉,拿衣袖掩住口鼻,意气风发的往内殿去了。 “就在里面,” 宁海总管带着他进了寝殿,将层层帷幔掀开:“殿下,请吧。” 三皇子对着那些无风自动的帷幔看了一看,心中忽的涌起一阵慌乱,似乎那里面隐藏了一只嗜血的兽,随时能咬断他的脖子。 这感觉来的太突然,也太莫名,一闪即逝之下,连他自己都以为那是错觉了。 最后一层帷幔被掀开,他面露惊怒:“——怎么是你?!” 猝然转头,三皇子去看身侧的宁海总管:“你骗我!” 皇后坐在塌上,面色沉静,年幼的太子坐在她身边,稚嫩的面庞上有种与母亲类似的神情。 “娘娘,您同三殿下说话,”宁海总管轻声道:“奴才带太子殿下出去。” “你且自己退下吧,他就不必了,”皇后目光淡然,低头去看儿子,缓缓道:“他必须要知道,有人为了那个位子,愿意付出什么,有人为了维护那个位子,又付出了什么。” “我生他养他,可是不欠他,没理由自己浴血厮杀,却叫他在后面坐享其成。” 宁海总管听得面色一滞,扫了一眼面色如初的太子,再去看勃然变色的三皇子,终于摇摇头,退了出去。 “你这毒妇!”三皇子目光狠狠刺在她面上:“竟敢如此愚弄我!” “愚弄你怎么了,”皇后笑意嘲讽,哂然道:“要怪,还不是你自己蠢。” “哦,也是,哈哈哈哈,”三皇子不知是想到了哪里,忽然大笑起来:“你也是穷途末路,没办法了,才这样吧?怨不得连虎符都拿出来,作为引我上套的工具!” “不,”皇后莞尔:“虎符终究只是死物,没了便没了,但命只有一条。” 三皇子听得不解,正待发问,皇后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笑之后,信手自身后拔出长剑,直刺他心口而去! 含元殿内是不得佩戴兵刃的,便是诸皇子也不例外,三皇子只当今日是来收取最后果实,哪里会带防身之物,登时惊惧变色,慌忙躲闪。 在武苑时,论及身手他虽不及楚王承安,却也非泛泛之辈,平日里更不会将皇后这等弱女子放在眼里。 只是今日也不知怎么,他正想往后躲,脚下却是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周身无力,酸软起来。 “呀,”皇后一笑,似乎是刚刚想起一般:“这几日有逆贼在外,我难以安枕,便命人烧了点安神香,三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她笑的时候,还缓缓说着话,语调轻快极了,三皇子倒在地上,隐约瞧见她舌头底下压着的还神叶。 难怪她不受影响,原来,这香气对她根本没用。 他这样想的时候,那柄剑毫不留情的刺到了他心口,血色溅出,湿了他的华服,也在他面上添了狼狈与狠厉。 “等着吧,”他痛的面色扭曲,断断续续的说:“你敢杀我,舅舅入了长安,决计……不会饶你……” “萧家的人,都这样优柔寡断吗?” 皇后将那柄剑拔出,随即一笑,重新刺入他腹部:“萧鉴若能早下决断,直入长安,扶持你登基,快刀斩乱麻,还能有几分成事的把握。” “可是现在呢,他既顾忌着名声,又顾忌着圣上,便被绊住脚,如何成不了了,民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我想起来了。” “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活该到最后一场空!” 她那两剑刺的又准又狠,三皇子果真堪称肝肠寸断,痛楚之下,面容都扭曲起来,只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便瞪着眼睛,咽了气。 皇后目光静静在他面上扫过,目光微沉,向一侧太子道:“把剑□□,擦干净,放回原地去。” 太子年纪还小,却也沉稳,见了这样一场变故,也不变色。 缓缓走过去,他将那把剑拔出,掏出怀里的帕子,仔细擦拭。 皇后忽的轻轻叹一口气,不知是在担忧,亦或是觉得疲惫。 “宁海,”她吩咐道:“三皇子今夜突发疾病,暴毙而亡,派个人往披香殿送信,再公示于长安勋贵,命人吊唁。” “娘娘,”宁海总管犹疑道:“萧鉴若是知道,只怕会狗急跳墙……” “他不会的,”皇后道:“退一万步讲,便是跳,也不怕他。” “三皇子死了,他手上没有皇子里应外合,若是攻城,便是谋逆,别忘了,萧家几百口子人,可全都在长安城里头呢,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再则,对于禁军而言,效忠的人只要姓顾便是,至于究竟是二皇子九皇子还是三十七皇子,对于他们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但是,总不会姓萧就是了。” “真的到了那一步,怎么也能支撑到楚王赶过来。” “按我的吩咐,去吧,”皇后道:“接下来该头疼的,便是萧鉴了。” “是。”历经两朝的内侍总管目光敬畏,应声退下。 一道道命令附属皇帝印鉴,发出含元殿,传到这座宫阙的每个宫室内,宵禁使然下街道的一片寂静被马蹄声踏碎,暖炉熏得醉人,却依旧掩不住隐隐传来的金戈之声。 禁军将含元殿把守的严密如铁桶,透不进一丝风,但所有人还是觉得冷,为自己未知的前途阵阵发寒。 皇后几日没有合眼了,吩咐太子就近睡下,便靠在壁炉边打盹儿,宫人过去劝慰:“娘娘且先歇一歇吧,别熬坏了身子。” “这种关头,我哪里睡得下,”皇后道:“身处禁宫都能闻得到硝烟味儿,更别说长安城墙与南军驻地了。” 宫人顿时沉默下来,没有再度开口。 一片叫人心慌的沉寂中,一道带着惊喜的声音击碎了人心中的恐惧:“娘娘,娘娘!” 内侍脸上尤且带着笑意:“——圣上醒了!” 49|打架 已经到了三月, 天气渐渐转暖起来, 连带着人心里似乎也松快几分。 承安往文苑去见何太傅,也是赶巧了,迎面便撞见了同三皇子一道出来游园的陈薇。 年后不久,贤妃便接了陈薇与王家姑娘入宫,说是给自己解闷的。 但谁都知道, 前者是为了笼络静仪长公主与陈家, 而后者, 纯粹是为了膈应皇后。 虽说圣上待不待见王氏还两说,但光明正大的摆一个人在披香殿里, 平白就叫人恶心。 承安是皇后养子, 身上自然而然的打上了皇后一系的标签,加之彼此之间情分平平, 即使见了, 也不过点头致意,更多的, 还是视若无睹,擦肩而过。 这一次便是如此。 若是在平时, 三皇子也就忍了,可是经了前几日的宫宴, 此刻一见这位长兄, 他便想起圣上特意为之的夸赞,心里的妒恨与不甘情不自禁的交汇到一处去,沸腾了起来。 更不必说, 早在年前,这个所谓的皇兄,只是他见了都不会理的一条狗! “二皇兄,人都见了,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急着走,”上前一步,他拦住承安,假意道:“叫别人见了,岂不取笑天家情分淡薄?” 承安面色沉静,停下脚步来:“抱歉,今日何太傅还在等,怕是不能同三弟一叙了。” “何太傅?”三皇子面色微变,语气略带些酸:“二皇兄果真厉害,连素来严苛的何太傅都对你刮目相看,竟是将我们几个开蒙早的,都甩到后边去了。” “三弟说笑了,”承安淡淡道:“我资质驽钝,若是再不勤奋一点,只怕会被人笑。” “也是,”二皇子目光一转,忽的一笑,出言挑拨道:“皇后娘娘对二皇兄这样尽心,二皇兄也该好生努力,回报万一才是,他日皇后生子,你便是最好的扶持人选了。” “生男生女皆有天定,瓜熟蒂落之前,谁也不知结果,”承安看着他脸上逐渐显露出的笑容,道:“皇后娘娘于我有恩,无论生男生女,我自会竭力护持,尽长兄之份。” 不识抬举! 二皇子心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皇兄说的有理,”他勉强牵动嘴角,笑了一笑:“皇后娘娘所出的,无论皇子公主,皆是我等弟妹,自然要好生照料的。” 承安面上笑意恬淡,却不多说:“确实如此。” 他们说话的时候,陈薇一直在侧,只是不曾开口,听得承安如此维护皇后,面上不由讥讽:“能不能生下来还待定呢,倒是弟弟妹妹叫的亲热,我还听说,连难产一尸两命的都有呢。” 这话说的太难听了,甚至于有几分诅咒的意味在,不只是承安变了脸色,连三皇子的神色,也不是那么自在了。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承安也不看她,只对三皇子道:“皇弟最好好生教导她一番,究竟应当如何说话才是,免得生了祸端,追悔莫及。” 二皇子被他说教几句,心中不免生恨,只是陈薇话不中听,他也不好发作:“皇兄说的是,薇儿说话冒失,确实不妥当,日后自会叫她仔细。”说着,便拉着陈薇致歉 “表哥!”陈薇哪里是愿意低头的性子,眉宇间登时显露出几分骄戾之色,极不情愿。 三皇子心知这事儿不能闹大,否则按照皇后的得宠程度,他与陈薇都讨不了好儿,难得的狠下心来,剜了陈薇一眼,叫她安分下来,总算是低了头。 对承安服了软,二皇子深感失了颜面,不欲再说下去,客套道:“皇兄既有事,我便不耽搁了,请吧。” 承安也不欲同他纠缠,颔首示意,转身往文苑去。 陈薇素来是被三皇子哄着的,今日骤然见他冷了脸色,一时之间,还真是没反应过来,眼见承安走出去几步,方才怒声道:“我哪里说错了,你拦我做什么!” 三皇子心中对于皇后与皇后腹中之子的诅咒只比陈薇多,绝不会少,只是不曾说出口罢了,见她说的这样光明正大,连连示意噤声。 “表哥,你怕什么,”陈薇自幼骄纵,也养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照我看,舅舅安排皇后教导他,才是最合适的。” 微微抬高了声音,她有意叫承安听见:“奴才生的就该叫奴才养,备不住,宋氏与姚氏根本就是一路货色,说不准人家见了就觉得亲呢。”二人身后的几个内侍恰到好处的笑了出来。 她这张嘴可算是歹毒了,话又说的突然,二皇子想要掩住她嘴都来不及,更何况,承安已经听见了。 折回到他们面前去,他面色含霜,冷冷道:“你说什么?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陈薇顺风顺水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人这样不假辞色的对她,皇后虽然也不给脸面,但最起码脸上是带着笑的,不像是承安这般目光冷凝,像是最深处的冰雪。 她舌头似乎在唇内打了个结,竟说不出话来。 “她说话不过脑子,倒也没什么坏心思,”三皇子拉下脸来,向承安道:“皇兄不要同她计较。” “我没跟你说话,你不必急着搭腔。”承安没去看三皇子,只死死盯住陈薇:“说啊,刚才不还说的起劲吗?” “皇后不就是奴才出身,”陈薇憋得面色通红,既觉得惊惶,又有点被人压制的屈辱,顿了顿,方才咬着牙道:“我哪里说错了吗,不都是实话!” “啪”的一声脆响,承安一记耳光甩到她脸上:“打人要打脸,对于你这种人来说,是不必留情面的。” “你居然敢打我?!”陈薇变了脸色,恶狠狠的捂住脸,几乎要跳起来咬他一口:“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承安冷冷道:“你嘴贱,不该打吗?” 他手劲儿大,也没刻意收敛,只这一会儿功夫,陈薇脸上便红肿起来,清晰的显现出一个五指分明的掌印,极是明显。 四下里还有侍从在,陈薇哪里受得住这等羞辱,没挨打的那半张脸也是涨得通红:“你放肆!阿爹阿娘都未曾打过我,你这等卑贱之人,居然敢对我动手!” 三皇子同陈薇相处的时日已久,不说是有多少情分,但面子上总是要过得去的,更何况陈薇是他未婚妻,众目睽睽之下被承安扇了以及耳光,他却半个字都不敢说,叫别人如何做想? 静仪长公主的脾气,可不是说笑的。 “皇兄,薇儿是说的过分些,可是你身为男子,怎么能伸手打她?这岂是君子所为?”三皇子拧着眉,不满道。 承安却不看他,只冷冷斜着陈薇:“我没说过自己是君子,也不打算做君子,自是没什么高风亮节。错了就要认,挨打也要忍着,跟你是男是女有什么干系?” “你方才说,连你阿爹阿娘都没有打过你,我凭什么打你,我现下便告诉你,”承安嗤笑道:“我又不是你阿爹阿娘,凭什么惯你这些臭毛病,说一次我打一次,绝不姑息!” 陈薇被他冷眼注视着,只觉心口发冷,有些喘不上气来,难得的软下来,缩到了三皇子身后。 三皇子方才说了一通,承安却看也不看他,大感失了颜面,脸色难看的仿佛能滴出墨来:“二皇兄这是什么意思,执意为难薇儿,不肯给皇弟一个面子吗?” “面子是凭本事挣得,不是靠嘴说的,”承安唇角讽刺的挑起一线:“皇弟,你觉得呢?” …… 今日晨起时,锦书觉得有些恶心,早膳也没用多少,只饮了盏燕窝了事。 等到上午时分,那股反胃劲儿下去之后,她又觉得有些饿,吩咐人传膳,大略吃了几口,将将饱时,红芳才匆匆入内,面色惊惶。 “娘娘,”她急声道:“二殿下与三殿下,在御花园里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锦书将筷子放下:“什么时候的事,现下如何,可分开了吗?” “就是前不久的事儿,已经分开了,”红芳低声道:“二殿下人回来了,三殿下也回披香殿去了。” “一日也不得安宁,”锦书面色不变,拿帕子擦拭嘴角,吩咐道:“叫他过来。” “娘娘,”红芳迟疑道:“二殿下脸上还带着伤……” 锦书将手中帕子丢到一侧水盆中去,抬眼问她:“腿断了吗?” 红芳见她如此,便知是动气了,未敢磨蹭,只言简意赅道:“面上伤的重些,四肢无碍。” “那就叫他过来,”锦书凝声道:“也好同我说一说,这是怎么回事。” 偏殿与正殿离得不远,片刻功夫,承安便站到她面前去了。 红芳说的不错,他只是脸上有些青紫之色,四肢倒是无碍,只是面颊处伤的重些,青紫色的瘀痕中,隐约透着黑。 大概是一回来便被锦书叫过来了,他身上还没有药气,锦书看的蹙眉,出言问道:“你跟三皇子打起来,他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承安低头,抿着唇没说话。 锦书猛地一拍桌子,扬声道:“我问你话呢,装聋作哑做什么! 御花园又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吩咐人出去打探,便能即刻清楚,你捂也捂不住!” 她甚少如此疾言厉色,此时这般,显然是动了火气,承安嘴唇动了动,梗着脖子道:“我没输,他伤的比我重多了。” “我没问你们谁伤的重,”锦书向他道:“我只问你,你这是两个人打起来,给伤成的吗?” “不是,”承安开口说话,牵动了带伤的嘴角,只是他也不在乎,随手摸了一下,便将胳膊放下:“他不是我的对手,气急败坏之下,就吩咐内侍动手。” “那你呢,”锦书冷冷看他:“你身边内侍,可不比他的少。” “我独来独往惯了,”承安轻声道:“身边不习惯带人。” “好习惯,”锦书目光落在他面上伤处,讥讽道:“活该被人打成这个样子。” 承安抿着唇,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锦书也没有再问,内殿里便安静下来,连空气都有种莫名的凝滞。 红叶有意缓和气氛,笑着道:“娘娘问也问了,便叫殿下先去上药吧,明日还有课业,被太傅们见了,也不像话……” “抹了做什么,”锦书哼道:“又不是立竿见影,马上就能好的,再者,他们打了一架,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这会儿只怕都知道了,遮遮掩掩也没意思。” 红芳隐晦的向她摇头,示意她别多嘴,红叶便识趣的停口,不再说了。 “我还没有问你,”锦书忽的去看承安眼睛,目光清亮,似是能透察人心:“为什么会跟他打起来?” “也没什么,”承安不以为意道:“我们不和,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在御花园碰见,说了几句,就吵起来了。” 锦书手边便是白玉兰花纹的果盘,里头是各式干果,信手捏起一只银杏果,她缓缓剥开,道:“你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这样容易动气?” 小孩子。 承安想起之前自己与她说过的话,再看她此刻平静无澜的面容,心中忽的一哽,有些隐约的难过。 在她眼里,他始终都是一个小孩子。 将那粒果实放进嘴里,缓缓嚼碎,吃掉之后,锦书才轻轻问他。 “是不是,跟我有关?” 承安心中一滞,下意识的反驳:“没有。” “有的,”锦书抬眼看着他,想了想,又道:“无非是说我出身微贱,腆居高位,德不堪配罢了。” “总不过是这些话,我听来听去,都要听烦了。” 承安低下头,去看自己脚尖,偏不看她:“随便你怎么想。” “就当我是说中了吧,”他不肯认,锦书也不多说,只是到他面前去,亲自为他整理有些凌乱的衣领:“你既是为我出头,才跟他打起来的,我便要领这份情。 虽然,是将事情搞得更大了,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承安十四了,比锦书还要小几岁,人却比她还要高。 她站在自己面前,温热的手指不经意间触及他的脖颈,有种一直深入到心底的痒,连轻轻浅浅的气息,都叫他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锦书察觉到他的僵硬,轻轻问他:“不习惯别人碰你?” 承安心里乱的像一团麻,嘴巴似乎被封住,也说不出话来,只胡乱的点了点头。 刚刚点完,他就后悔了。 她顺势将手收回,退后两步,站在他面前,抬眼看着他。 温热柔软的触觉似乎还在,恍惚之间,竟有些遗憾。 他舍不得。 50|上门 锦书没察觉到少年柔软而暗含希冀的心思, 只伸手过去, 用力戳了戳他淤青中色泽最深的正中。 那是伤的最重的地方,承安下意识的想躲,余光瞥见那根纤细如玉的手指,似乎鬼迷心窍一般,居然由着她按了上去。 很疼。 他轻轻的吸一口气, 不叫自己面容扭曲的太难看。 其实也没什么了, 他有些黯然的想。 虽然没有照过镜子, 但也完全能够想象得到,现在的自己, 究竟有多难看。 “疼吗?”锦书问他。 “还好。”承安这样回答。 “那就好。”锦书淡淡的说了一句, 便转身去看里间,示意红叶取大氅过来。 “娘娘, ”红芳在侧问:“您要出门吗?” “贤妃日子过得太自在了, 自在的连她姓什么都要忘了,”锦书嘴角翘起一个微冷的弧度:“我该去披香殿走一趟, 叫她记起来才是。” “你跟着,”她看向承安:“随我一道过去。” 披香殿距甘露殿不远, 却也算不得近,一路过去, 需得越过几座宫殿。 皇后鸾驾前往, 这样声势浩大大,二皇子与三皇子之事又闹得厉害,该知道的都知道的差不多, 一见这架势,便知是好戏要上演了。 只是戏好看归好看,真正敢去坐在台下做观众的,却是没有。 无论谁输谁赢,她们二人一个是贤妃,一个是皇后,想要拿捏其余人,还是能做到的,谁也不敢凑过去找死,只差遣内侍宫人出去,竖着耳朵听披香殿内的动静。 贤妃一生依靠便是三皇子,从来都与萧家一起护持着他,挑选最好的太傅,拣选最佳的王妃,待到他日,更期盼这个儿子能够给予她无限荣光,宠的跟眼珠子一样厉害。 今日文苑无课,她便叫三皇子带着陈薇出去走走,好生相处,培养感情,哪里想得到不过半个时辰功夫,他们便回来了。 陈薇面上好大一个掌印,正哭闹不休,三皇子也是面上带血,伤痕累累,好不凄惨,几个跟着的内侍更是败军之将一般,灰溜溜的跟在后边。 贤妃又惊又气,更是心疼的厉害,一边吩咐人去取药,一边问事情始末,听完便更是恼火了。 皇后压着她也就算了,毕竟名分在那儿,可二皇子算是什么东西,才上位几日,便敢这样欺压她的承庭。 陈薇脸颊肿的老高,眼眶红的可怜,哭闹道:“我要回家去,我不要在这儿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欺负我,我非告诉阿娘不可!” 贤妃见着只觉儿子惨态,心中已经是一团乱麻,哪里还有心思听她叫嚷,只是听她提及静仪长公主,才勉强叫理智回炉,转身去安慰。 温声细语还没能说两句,便有宫人入内禀报——皇后带着二皇子承安,往披香殿来了。 贤妃心头大恨,将牙根咬的死紧,才没叫自己变脸。 ——皇后这是什么意思,急匆匆上门来讨债吗? 她可不觉得,皇后会是那种好声好气来服软的人! 锦书扶着红叶的手,刚进披香殿的正殿去,贤妃便抹着眼泪出来了,面上三分不满三分哀怨,还有四分,则是将落不落的泪意。 “皇后娘娘,可没有二殿下这般霸道的,”贤妃先发制人,哭诉道: “都是骨肉兄弟,下手竟这般狠辣,承庭现下还起不了身,也是可怜,更不必说薇儿还是女孩子,他这样一巴掌打过去,人家姑娘将来要不要做人了。”说着,眼泪便簌簌落下。 “贤妃急什么,”锦书往上首去坐下,低头往手里握着的暖炉看了看,方才温声道:“本宫还什么都没说呢,你这一顶顶的帽子就扣过来了,知道的是关心则乱,不知道的,还当是做贼心虚。” 贤妃被她不轻不重的被噎了一下,面上哀怨之意散了几分,转而不满起来:“娘娘说的倒是轻巧,承庭是臣妾身上掉下来的肉,母子连心,现下他伤成这样,臣妾哪有不心疼的道理,您和二殿下虽有母子名分,但到底是隔着一层,母子血缘至深,如何能明白呢。” “哦,承庭伤的很重吗?”锦书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缓缓道:“他与几个内侍一起对承安动手,到最后承安还能走能跳,他却瘫在床上了,倒是奇事一桩。” 贤妃气息为之一滞,面露难堪,暗自语塞起来。 ——总不能说自己儿子无能,所以拉着内侍过去打架,最后还打输了吧。 贤妃说不出话来,站在她一侧的年轻姑娘却屈膝施礼,轻声细语道:“两位殿下年轻气盛,一时气恼,动手也是有的,过几日便好了,皇后娘娘何必得理不饶人,平白失了和气,叫外人笑话天家骨肉倪墙?” 她生的温婉,说话时抑扬顿挫,极是好听,发髻上的珍珠钗子柔和似月光,同她秀致脱俗的面庞一般曼妙。 锦书垂下眼睑,在她脸上一扫,含笑问贤妃:“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这句话说的极不客气,目光扫向那姑娘时,也极为轻蔑,一时之间,那姑娘竟连面上的恬静秀雅也挂不住了。 “娘娘容秉,”眉一蹙,她按下心中不豫,不卑不亢的答道:“臣女王惠,是进宫来同贤妃娘娘作伴的。” “王惠,来同贤妃作伴的,”锦书目光闲闲,在她面上几转,直转的她心虚后,方才发问:“本宫怎么没听说过?” 她侧过脸去,看身边的红叶红芳:“你们呢,可听说过吗?” 那二人自是一道摇头的。 锦书于是向她一笑,淡淡道:“王姑娘,你听见了,她们也不知道你。” 王惠被她说的心中打鼓,隐约不安起来,只去看一侧贤妃,才叫自己添了几分底气:“娘娘有所不知,年后几日,贤妃娘娘说是在宫中无聊,便叫臣女与静仪长公主之女,一道入宫来作伴的。” “王惠,王惠,”锦书却不搭她的话,只是再度将她名字念了几念:“是出自,与晋阳王氏同族的那个王家吗?” 王惠见她知晓,心中登时松一口气:“是,便是娘娘口中那个王家。” “那可就奇了怪了,”锦书面上笑意愈发嫣然:“既是出身大家,怎么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哦,”她恍然道:“本宫想起来了,你是庶女出身,家里大概也没当个正经东西教,怨不得这样轻慢粗俗,本宫与贤妃说话,都敢插嘴。” “只是,你既然到了本宫家里来做客,怎么连一声招呼都不跟主人家打,便住下了呢?” “叫本宫数数,哦,你是年后不久进宫,到了现在,可是三个多月了,竟没有想过,要知会本宫一声?” 王惠先是被她轻描淡写几句话羞辱的面色涨红,随即脑子里便是嗡的一声,心中那股不安陡然加重,勉强笑着分辩道:“臣女入宫以后,便一直留在贤妃娘娘处,皇后娘娘贵人事多,自然不敢叨扰,失礼之处,望请娘娘恕罪。” “那就说不通了,”锦书面上恰到好处的露出几分遗憾:“这是皇宫,这里只有两个正经主子,一个是圣上,一个是本宫,别人说的统统不作数。” “王姑娘,你也是大家出身,不会连嫡庶尊卑都分不清吧?” 当初在命妇宫宴上,贤妃与王家都被皇后扫了面子,难免抑郁不平,所以才有了两家联合,送王惠入宫分宠之事。 贤妃那时还气着,也有意扫皇后脸面,连话都没往甘露殿递,便叫陈薇与王惠留在了甘露殿,那时候皇后什么都没说,她便当皇后是默认了,哪里想得到今日竟栽在这上边了。 “娘娘恕罪,”王惠是王家送过来的,不能在披香殿出事,贤妃少不得要低头,先自软了语气:“那几日臣妾病着,脑袋都糊涂了,竟忘了向娘娘回禀,该死该死,还望娘娘见谅。” “娘娘勿要动气,”王惠亦是随之道:“臣女冒失,未曾多想,念着贤妃娘娘亦是正一品四妃,以为无碍,便未曾往甘露殿拜见,请娘娘恕罪。” “怎么,贤妃病的脑袋坏了,你也病的脑袋坏了?”锦书拿眼角斜她,目光含笑,言辞却锋利如刀:“王家有客人登门,难道都是叫姨娘招待的? 你家大人,当真待客有道。” 贤妃刚刚才被嫡庶之分压了一头,现下又是一个姨娘砸下,面色涨红,偏又反驳不得,不由微含怒意:“此事确是臣妾疏忽,未曾同皇后娘娘回禀,只是王惠与薇儿皆非恶客,但请娘娘网开一面,勿要计较。” “贤妃这话说的不对,”锦书沉下脸来,语气转凉:“今日你请一个进宫,明日别人请两个入宫,大后日便有人请三个进来,这里到底是皇宫呢,还是菜市场啊。” “来的人多了,难免就有三教九流,若是哪一日藏一个刺客,捅破了天,拿谁的脑袋来填?贤妃,你的吗?” 这样的篓子,谁也不敢往头上扣,贤妃更是不敢。 若是有一日真出了事,她哪里担得起这个责任。 心头恨得发紧,贤妃却不得不屈膝,忍着屈辱,跪下身道:“娘娘恕罪,皆是臣妾的过失,一时疏忽,想左了。” “你也不必如此自责,”锦书拿她方才说的话堵她的嘴:“你病的脑袋都坏了,一时疏忽也是有的,要怪,也得怪到那两位姑娘身上去,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竟也不曾往主人家那里拜会,没规矩的东西。” 她这张嘴委实厉害,尤其是捏了那柄,更是得理不饶人。 王惠素日自恃心思灵敏,却也寻不出错漏来,只同贤妃一道跪倒在地,沉默不语,却借着屈膝的时机,向随自己入宫的侍女打个眼色,示意她叫陈薇出来搅和。 她毕竟是臣女,有些事不好掺和,但陈薇却是圣上嫡亲的外甥女儿,有她在,便是皇后,也得给几分颜面。 贤妃不说话,王惠也低头不语,锦书倒不纠缠,只转向另一处,笑着问道:“兄弟两个吵吵闹闹打一架,这没什么了不起的,牙齿还会咬到舌头呢,到最后还不是一家人?可见也无妨。” “只是,”她冷了脸色:“主子跟主子打起来,奴才过去插手,算是什么道理?这等不知尊卑的东西,不赶紧处置了,留着还有什么用?” 贤妃听三皇子说过事情经过,此刻被锦书摆到台面上说讲,未免有些窘迫,一是羞窘于儿子不如承安,第二则是被皇后打脸,情面上下不去。 只是话到了现在,她也不想同皇后多加纠缠,只想着赶快了解此事,不要扩大出去,便强笑道:“确实是奴才不懂事,娘娘宽心,臣妾马上便处置了他们。” “就现在,”锦书任由她跪在地上,也不唤她起身,目光凝然:“即刻杖毙。” 贤妃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锦书坐在上首,都瞧见她额上鼓起的青筋了,然而彼此对视几瞬,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还是她先低了头。 “来人,”一个个字都咬的很紧,贤妃寒声道:“将那几个不知规矩的狗东西找出来,杖毙!” 话音刚落,内侍们还不待出门去,三皇子声音便传了过来:“我看谁敢!” “母妃,”三皇子与陈薇搀扶着,一起到正殿来:“他也把我打成这个样子,凭什么还要我们认错?他也配!” 几个内侍都是从小侍奉他的,最和他心意,若是被打死,传出去叫人说他连心腹都护不住,还不得笑死! “他也配?”贤妃没有搭腔,锦书便先自开口:“论齿序,他是圣上第二子,你是圣上第三子,你要叫他一声皇兄; 论尊卑,你是贤妃所生,他挂在皇后名下,也不输你,你不妨说说看,他凭什么不配?!” 三皇子一时语塞,讷讷难言。 锦书一声冷笑:“本宫是皇后,是你嫡母,你见了之后居然连问安都不知道吗?看起来,太傅教的礼仪仁德,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三皇子被堵的语:“……你!” “没兴趣听你说这些你你我我,”她抬眼看他,冷冷道:“跪下!” 三皇子憋的面色发青,面皮一阵抽搐,终于老老实实的屈膝,跪了下去。 “你以为你自己好得到哪里去?”陈薇被宠坏了,加之早憋了一肚子气,又恨又怨,听了锦书言语,登时便连珠炮一般道:“还不是奴才出身,以为自己有多尊贵!” 若换了平时,三皇子必然会纠正反驳几句,只是今日事情发生的多,他早被怒火冲昏头脑,满心不情愿的跪着,哪里还顾得了这样多。 锦书听她说完,也不动气,只是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一挑眉,吩咐道:“掌嘴。” 宫中讲究人活一张脸,顶顶要紧的东西便是颜面,所以便是犯了错,也多是刑仗,而非掌嘴,只有恨到了身处,才会被这样处罚。 这也是之前陈薇生气的缘由之一。 宫人之间若是掌嘴,只有主位才能出言责罚,而后妃之间,便只有皇后能出言责罚,其中规度,可见一斑。 是以骤然听皇后这样吩咐,不只是陈薇,便是贤妃也怔住了。 “你敢!”陈薇慌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敢打我,舅舅绝不会饶你!” “这话你之前便说过,本宫都有点听腻了,有没有新鲜的啊。” “打你怎么了,”锦书淡然极了:“不会说话的嘴,打烂了也没关系。” 陈薇还待说话,却被几个嬷嬷捂住嘴带着去了隔壁,总算是给了最后的体面,没在人前受刑。 “对了,”锦书淡淡的一挑眉,指了指一侧王惠:“带这位王姑娘一起过去,帮她治一治牙尖嘴利的毛病。” 王惠面色骤变,嘴唇一动,正想求饶,便被嬷嬷堵住嘴,一并带去了隔壁。 一墙之隔,根本也掩不住什么。 木板击打在面颊上是闷响声,夹杂着唇齿间的痛呼呜咽,听得人心头发紧,暗自心惊。 锦书细白的腕上带了一串蜜蜡,黄橙橙的,色泽十分澄净。 她低着头,一面摩挲,一面道:“本宫知道,许多人私底下都在议论,说本宫出身低微,不配做皇后,也没资格做皇后,最开始的时候,也只是一个奴才秧子,可那又怎么着了?” 她抬起眼,目光在一众人面上扫过:“现在见了本宫,心里如何叫骂暂且不提,你们不还得老老实实跪下,称呼千岁?” “那你们这群出身尊贵,向我这个奴才秧子跪下磕头的,又算是什么东西?” 贤妃与三皇子都低下头,避开她有些灼人的目光,其余人也一样。 唯有承安目光温和,只看着她这样径自光辉,沉默不语。 “好了,停下吧。”如此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摆手,示意那边停下,带陈薇与王惠过来。 前不久的时候,陈薇还只是半张脸肿起,到了这会儿,却是整个面庞都发肿,连话也说不出,只瞪着一双眼睛,目光狰狞的看着锦书。 王惠更是凄惨,一张小脸全然红肿,血丝隐隐,几乎被打烂。 别人只看得出面上伤痕,只有她们自己在一片麻木的疼痛中感觉到,连自己的牙齿,隐约都有些松动了,脑门里也嗡嗡作响。 三皇子虽然不喜陈薇素日刁蛮,见她这样,却也不免生了几分同情,本是想着伸手去抱她的,再一看她唇边流出的血沫,难免有些嫌恶,终于还是没有付诸实际。 “你们入宫之事,本宫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要不是今日撞见,还不知会如何呢,”锦书瞟她们一眼,淡淡的道:“贤妃脑袋坏了,你们也傻了不成,都是大家出身的姑娘,竟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来人,”她微微扬声:“即刻送两位姑娘出宫,各回各家去,拿着本宫印鉴,赏她们母亲一本《女则》,叫她们闲来无事翻上一翻,免得连好好的姑娘都教坏了。” 这哪里是要教自己姑娘,分明是将陈家与王家的脸面往泥里踩。 二皇子与三皇子打起来这样的丑闻已经足够轰动,陈家与王家的姑娘若是被皇后大张旗鼓的送回去,可要将这事儿给压住,被长安勋贵笑上三年了! 贤妃满嘴苦涩,想要开口,却找不到立足之地,指甲狠狠掐进手心儿,却连痛都感觉不到。 “王姑娘,”锦书目光往王惠身上一扫,语气轻缓:“有句话,我本是要送给贤妃的,现下遇见你,不妨一并说给你们两个听。” 王惠情状较之陈薇,却是难看多了,勉强她底气不如陈薇,不敢放肆罢了。 定了心神,她颤声道:“请皇后娘娘赐教。” “其实也很简单,就一句话。” 锦书别有所指,看一眼贤妃,轻轻笑道:“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的。” “——所以说,晚上出门的时候,千万记得带盏灯笼,别的撞见什么不该见的脏东西,反倒害了自己。” 51|抹药 这句话极简单, 但内里有似乎别有深意, 像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黑洞,叫人不敢多看。 王惠与贤妃的脸同时一暗,笑意都有些勉强了。 锦书却不啰嗦,摆摆手,示意宫人即刻送她们出宫, 随即转向贤妃:“三皇子的意思是, 那几个内侍, 比他兄长的体面还要尊贵几分,贤妃——也这样想吗?” 贤妃笑的脸都僵了, 凝滞中有些酸痛, 索性收了素日挂在脸上的笑意,冷脸道:“区区几个奴才, 但凭娘娘处置便是。” “母妃!”三皇子正是最要脸面的时候, 现下见自己的母亲都不支持自己,不免变色, 急急地唤了一声。 贤妃哪里不明白儿子在想些什么,她自己心中的恨, 也未必比三皇子少,只是形式不如人, 终究只能认输。 “将那几个内侍带出去, 杖毙!”她死死盯着皇后,一字字道:“都死了吗,还不快去!” 内殿里早是人心惶惶, 皇后尚在,贤妃也抬不起头来,连静仪长公主的掌上明珠都被打了,自然没人敢跳出来惹人注目。 几个内侍应了声,便退了出去。 锦书半靠在椅背上,窗外日光慵懒的照在面上,有种春日的明媚。 被贤妃这样盯着,她也不怵,只唇角含笑,淡淡与她对视。 到最后,还是贤妃先低下头,恨恨的合上眼。 “贤妃姐姐也别动气,”锦书站起身来,过去扶她起来,笑吟吟的,似乎彼此之间极为亲热:“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又有什么奇怪的?” “说到底,还不是底下奴才挑唆生事,才伤了和气。” 她肯给台阶,也是让步,贤妃饶是心下不豫,也就坡下驴,顺着说了下去:“二皇子也是极为出众的,前几日我还说,叫承庭多跟着学呢。” 锦书随之一笑,挽着她的手,亲亲密密的坐下:“可是说归说,奴才诚然不好,他们两个人,也有不妥当的地方,该罚。” 贤妃今日经的事情多了,到了最后,反倒沉得住气:“娘娘说,想要如何处罚?” “兄弟两个在御花园里大打出手,不像话,传出去了,也叫人笑话,”锦书笑意温和:“今日晚了,也没上药,便叫他们歇一夜,明早一起关到宗庙去,叫他们在里面反省两日,传出去也有个说法,如何?” 宗庙便在正东边,内里供奉皇族先祖灵位,既是关进去反省,自然不会叫享清福,需得在内里跪上两日,不进饮食,只用温水,进去两日,怕得半月方能将养回来。 两个人一起过去,又是一样的处罚,贤妃还真是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便依娘娘的意思。” 锦书于是笑着起身:“那便这样定了。” 贤妃作势去送,被她拦住了。 已经得了足够的便宜,也要叫对方松一口气,免得鱼死网破,得不偿失。 这一场风波来得快,去的也快,皇后到披香殿去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势如雷霆料理了此事,手段凌厉而条理,既令人心惊,又令人畏惧。 王家倒是还好,周氏见着被送回来的庶女王惠,以及那本附送着的《女则》,面上惊怒,心里其实一片畅然。 她的女儿死了,王惠没能踩着她的尸骨上位,这就足够叫她欢喜,至于那本《女则》…… 谁都知道王惠是庶女出身,要怪,也怪不到她身上去,说到底,还不是叫她姨娘受着? 周氏看得开,静仪长公主却不成。 陈薇是她亲生骨肉,走的时候活泼俊俏,回来的时候却伤成这样,话都说不出,还带着一本狗屁《女则》! 皇后竟敢这样欺压薇儿,当她是死的吗? 贤妃呢,这样的关头,她也不知道拦着,这个没用的东西! 将女儿送进闺房去,请了太医之后,她便递了牌子进宫,怒气冲冲的想去寻皇后晦气。 只是,叫她失望了。 “不见?”静仪长公主怒的眼珠泛红:“薇儿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兄怎么会不见我?” “长公主,”侍女低声道:“宫里传来的消息,确实是这样的。” “皇兄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静仪长公主的天都塌了,眼泪不觉流出来:“姚氏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叫他这样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几个侍女左右对视一眼,没人能给出答案来,只一道沉默着。 她自幼受宠,随驸马外放地方,更是天高皇帝远,也受不到什么委屈,对于人心的觉察自然弱些。 陈驸马却不同。 他虽是家中嫡长子,底下却也有几个庶弟紧追着,母亲有生性柔弱,他不得不竭力前行,事事操持。 加之娶了静仪长公主,更是供了一尊大佛,打不得骂不得需得好生伺候,真的论起察言观色分析世事来,他要灵透的多。 圣上如此行事,一是为皇后撑腰,二来,也未必没有敲打陈家与贤妃的意思。 现下细想,当初静仪长公主入宫去,去求陈薇与三皇子的婚事时,圣上应允的未免太过轻易。 只怕,那时候他心中便生芥蒂,只是陈家与贤妃只顾着欢喜,未曾察觉罢了。 去看了女儿情状,他不得不竭力将静仪长公主劝下,叫她暂且隐忍,以待来日。 承安跟在锦书后边,一道回了甘露殿。 内殿里被火炉熏得暖热,香气淡淡,更是怡人。 锦书入了内殿,便将身上大氅解下,示意宫人放置起来后,便吩咐人取药膏来。 承安见她毫不犹疑的往披香殿去为他张目,不是不感激的,可与此同时,心里面却也免不了有些复杂。 他虽有皇子名分,但圣上素来不喜,到甘露殿之前,日子过得连许多体面些的总管嬷嬷都不如,更别说有人关切,为他出头了。 可是到了此刻,他静静站在殿内,看她伸手去取盛放药膏的玉瓶时露出的半截腕子,与眼睫在日光下泛着的淡金色的光泽,忽然觉得有些窘迫。 她将他当成小孩子,其实也没错。 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庇护自己。 而他,除去廉价而无用的几句话,其实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她是皇后,是圣上最宠爱的女人,想要什么都轻而易举,怎么会稀罕他那一点可有可无的心意。 真难堪。 锦书没有察觉到少年低落而无措的内心,只将玉瓶的塞子取下,低头一嗅,出声唤他:“过来,到这儿坐下。” 承安神情微凛,将自己心中情绪掩藏起,沉默着到她面前去,缓缓坐下了。 锦书也不说话,只伸手蘸了膏药,往他脸上伤痕处擦,有意叫他长个教训,也没有刻意控制力气。 承安疼的紧紧抿唇,只是脸皮薄,更羞于痛呼出声,惹人笑话,便勉强忍了下来。 锦书看他这样倔强,嘴唇抿的死紧,却不吭声,倒是有些心软,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了。 “杜牛膝的味道。”如此过了一会儿,等她手指落到他额头上时,便听承安这样说。 “你鼻子倒是好用,”锦书先是一怔,随即笑了:“杜牛膝味辛、酸,活血化瘀,掺在药膏里,也不稀奇。” 承安听她信口将药性说出,心中不免一动,便抬起眼,顺理成章的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这样详细?” “二殿下,锦书手上动作不停,也不看他,只低头去,伸一根手指去蘸药膏,再去碰他伤口时,力气却大了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她从不称呼他二殿下,现在这样叫,反倒有一种淡淡的调侃味道。 “真不知道又怎么样,假不知道又怎么样,”承安也不呼痛,别过头,有些别扭的道:“你认出我之后,不也没搭理我吗。” “为什么要搭理你,嗯?”锦书捏住他下巴,叫他把脸正过来,淡淡道:“你当你是菩萨,被认出来之后,我还得把你供起来吗?” “那倒也不是,”承安微微合眼,道:“最起码,也别……” 他没有再说下去。 “别什么?”锦书在他脸上来回看看,觉得无甚大碍,方才低头,将玉瓶的塞子盖上,侧着脸问:“怎么不说了。” “算了,”承安忽的一笑,有些倔强的道:“你说得对,也没什么好说的。” “哦,”锦书也不追问,只是道:“你不想说,那就别说。” 日光斜斜的自窗外照进来,内殿是一片安然的静谧,倒也相得益彰。 “谢谢你,”如此静默许久,承安方才道:“不是谢你今日维护,为我张目,而是谢你……” 内殿里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内侍宫人侍立,有些话终究不好说出口。 顿了顿,他才低声道:“你都明白的。” “都过去了,”锦书平淡的道:“我不记得了,你也忘了吧。” 承安有些受伤的看着她,像是一只家猫绕着主人的脚在转,可是不仅没有被抱起,反倒被踩了一脚一样:“怎么这样不近人情。” “因为我变了,你也变了,”锦书道:“二殿下,现在,你是圣上的皇子,我是圣上的皇后,现在的你我与当初的你我,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那时候的你很弱小,要别人帮助才聊以度日,那是善心,也是扶持,可归根结底,只是对于弱者的怜悯与同情。” 锦书眸光平静,仿佛是未曾起风的湖面。 她缓缓问他,语气舒缓:“承安,告诉我,那些怜悯与同情,现在的你,还需要吗?” 承安抬头看着她,她也毫不躲闪的同他对视,谁都没有退开。 忽然之间,他有些伤感起来,心口也闷闷的,说不出的难过。 “对于你来说,我算是什么呢?” 承安目光专注,只看着她面庞:“不得不接纳的继子,还是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锦书居然真的认真想了想,对他说:“两个都有。” ——她居然承认了! 承安气息一顿,瞪她一眼,也不行礼,气急败坏的站起,转身要走。 锦书看他这样气鼓鼓的青涩模样,不觉笑出声来。 一直都是板着脸,大人模样的他,被逼急了,原来也有这样好玩的时候。 “你今日肯为我说话,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谢过你的好意。” 锦书望着他背影,轻声道:“我看过你的成绩,武苑里的倒是好,只是文苑里的还差些。” “你若愿意,每日便抽一个时辰,到我这里来吧,多的我也教不了,念书识字还是无碍的。” 承安停下脚步,却拉不下脸回头,只背对着她问:“真的吗?” 锦书道:“骗你有什么好处?” 承安有些意动,只是自尊心作祟,不好马上回头,便僵立在原地,梗着脖子问她:“那,我还是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吗?” 锦书坐回绣凳上,漫不经心的执起搁置在一边的宫扇:“随你怎么想。” 52|朝堂 今日前朝上事多, 圣上回的也晚些, 临近午时方到甘露殿。 他回来的时候,锦书正在庭院里喂缸里的几条金鱼,发髻上低垂着的步摇熠熠生辉,坠下的青玉澄澈剔透,同她洁白的面颊映衬, 极是鲜艳, 明媚极了。 圣上看的心中一阵柔软, 示意左右不要做声,悄无声息的注视一会儿, 方才悄悄到她身后去, 一把抱住了。 “几条鱼就勾的怜怜这般仔细,”他笑着揶揄:“他日孩子出生, 那还得了。” 说话的时候, 圣上同她挨得极近,气息呼到锦书耳廓处, 温热之中,带着一点儿痒。 锦书最是怕痒, 连忙笑着躲他,梨涡若隐若现:“几条鱼罢了, 怎么也惹得你说酸话。” 圣上揽着她往内殿去, 含笑道:“怕你心中不快,过来逗你高兴,你倒好, 反而欺负到朕头上来。” 已经是午膳时分,案上已经摆了菜肴,圣上膳食清淡,锦书亦然,这一点上倒是相近。 “我今日扫了贤妃与长公主的面子,”锦书将筷子递给圣上,笑着道:“七郎有没有生气?” 她这话说的倒是轻巧,听得人可未必这样想了。 宁海总管小心的拿余光看一看她,心中浪潮翻涌,难以言表。 皇后今日何止是扫了贤妃与长公主的面子,简直是将她们的面子放到泥里,踩了个稀烂。 王家人也就算了,左右圣上不好女色,对那个王惠没什么心思,可静仪长公主,却是结结实实疼了那么多年的胞妹。 而结果呢,消息传到含元殿,内侍问要不要去劝一劝皇后时,圣上也只是说了一句“她高兴便好”,便不再管了,等事后静仪长公主递了牌子进宫,更是见都不见。 别说是静仪长公主了,连他这个跟了多年的内侍总管,都对皇后的得宠有些心惊。 当初,皇后刚进含元殿做奉茶宫人的时候,他只当圣上待她亲近些,好生伺候着就成,哪里想得到会对她有这样深的情分,叫她一飞冲天,坐上后位呢。 想到这儿,宁海总管又开始庆幸了。 亏得他为人圆滑,在含元殿时便同皇后交好,现下见了,皇后或多或少总会给几分颜面。 对于奴才而言,这已经是最大的福分了。 锦书却不知道宁海总管心中思绪万千,只看着一侧笑微微的圣上,催问道:“七郎,你说话呀,没生气吧?” “不过是她们咎由自取罢了,朕有什么好生气的,怜怜多心了。”圣上不以为意,笑着劝慰道。 顿了一顿,他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忽的一笑,赞誉道:“你倒不偏不倚,两个人一起赶到宗庙去了,做得好。” 锦书心知他说的是承安与承庭的处置,不觉也是含笑:“还是有些偏心的,三殿下没吃过什么苦头,顶多也就是被太傅们打手板,训几句,宗庙里饿上两日,还不知会如何呢。这上边,他可比不得承安。” 话一说完,她便有些后悔了。 承安毕竟也是皇子,却有一个抗饿的特长在,可算不得体面,说到底,还是要怪到圣上身上去,此刻他听了,未必不会多想。 ——不该往这上边提的。 然而圣上听过之后神色不变,既没有对承安表现出爱怜,也没有对自己此前的态度显露出悔意,只是神情自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谁也强求不得。” 锦书见他不提,也就转了话头,说到别处去了。 “朕听说,你弟弟与柳无书家的姑娘定亲了,”圣上想起前几日听到的消息:“要不要朕下旨赐婚,为他们添一份颜面?”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搅得人尽皆知,”锦书心中早有成算,更不愿叫圣上牵扯进去:“七郎好意,怕是只能辜负了。” 她既不愿,圣上也不强求,只是柔和了面色,去抚她微微凸起的肚子:“他今日听不听话?” “还好,”锦书目光也温柔下来,有了母亲的慈爱:“刚才我在外边看鱼的时候,他还动呢,要不是觉得他喜欢,我可没耐心在那儿站那么久。” “娘娘这还说呢,明明几日胃口不好,还偏逞强,”红芳在侧补了一句:“今日过了辰时才用的早膳,也就是圣上走得早,才不知道。” 她话说的快,锦书还没来得及斜她一眼,圣上便扔下筷子,先一步握住了她手掌:“身子不适,怎么也不同朕讲?是吃不下东西,还是人没精神?” 顿了顿,他又不满道:“太医都是怎么当值的,这样大的事情,居然敢瞒着!” “是我吩咐他们别提的,”锦书被他说的心暖,面上笑意更柔:“谁有孕的时候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到了我就这样娇气,叫别人听了,会笑话的。” “你是朕的皇后,腹中怀的是朕的皇子,便是要金山银山也使得,”圣上依旧冷着脸:“谁敢笑话?” 内殿里又不是只有他们两人在,锦书听他讲这样亲近的话,体贴之余,不免有些赧然。 伸手盛了汤,她递给他,轻声问:“若是有别人这样讲,七郎会为我撑腰吗?” 圣上反问她,语气不善:“你觉得呢?” 锦书一双梨涡浅浅显露出来,甜蜜的很,手指在他手心勾了勾,没再言语。 皇宫中的一举一动皆是牵扯甚大,尤其是在皇子们长成,圣上又未曾册立储君的关头,就更是引人注目。 二皇子与三皇子在御花园打架,瞧见的人不少,知道的就更多了,圣上无意封口,对待那些刺探的臣子们,也只是说他们顽劣,罚一罚便好了,毕竟人都关到宗庙去了,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是第二日到了朝上,便有人有意无意的提起皇后太过苛责,行事不妥。 静仪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她所出之女亦是流有皇家血脉,更是三皇子未过门的王妃,皇后如此伤人脸面,未免太过狠厉,并借着这个由头,提起重开选秀之事。 圣上坐在御座上,一言不发,凝神听人说完,方才环视一圈,淡淡的问:“可还有人附议吗?” 那人在说的时候,圣上面色便有些沉,朝臣们最是长于察言观色,哪里还敢啰嗦,是以他问完这一句,除去独自立在正中的那位,竟无一人敢站出来。 圣上沉下语气的时候,那人便心虚起来,只是御前不敢失仪,便强撑着身体,站在原地不动。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现下后被衣衫已然被冷汗打湿,宽大官袍下更是两股战战。 圣上却不动气,只是冷了脸色,缓缓发问:“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是否可以处置宫妃命妇,乃至于入宫臣女?” 那人背上似乎被压了一块石头,“扑通”一声,支撑不住一般跪倒在地:“自然可以。” 圣上似乎没瞧见他面上死灰,只点点头,继续问道:“陈氏女入宫,未曾通禀皇后,是否有罪?” 那人低着头,颓然道:“有罪。” 圣上哂然一笑,一字一字道:“既然有罪,皇后处置她,何错之有?” 那人跪倒在地,冷汗留了一脸,讷讷难言。 圣上似乎冷笑了一声,转而问驸马陈阳:“陈卿,皇后责罚你家幼女,陈家是否心怀怨怼?” 陈阳早在圣上开始发问,心中便暗觉不好,只是还不等想出对策,便被点了名字,只得站出来,违心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泽被世间,臣家中幼女无礼失仪,冒犯娘娘,被罚也是理所应当,岂敢心怀怨怼。” “那就好,”圣上不知是满意了,还是不满意,总归是点了头:“陈家人总算还知晓对错之分,不是没脑子。” 这句话可真是半分颜面都没给陈家留,也没给陈薇与殿上的陈阳留,然而无论脸上如何火辣辣的疼,陈阳都只能忍下,低眉顺眼的退回原先位置。 “选秀与否,是朕的家事,身为臣子,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有这个闲功夫,还不如先看看自己究竟是人是鬼,是否也配冠冕堂皇的站在大殿之上。” 圣上目光掩在十二毓的玉珠之后,有种金属质地的冷然,然而那言辞,却比刀锋更加犀利:“礼部侍郎郝宇,语出冒犯,于上不敬,不能佐国,贬幽州参军,即日赴任。” 他话音刚落,那臣子便再也跪不住,瘫倒在地,几乎要忍不住嚎啕痛哭的冲动。 幽州苦寒,说是贬,实际上,已然是流放了。 更不必说从正四品吏部侍郎,贬为从七品参军了。 他又不是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人到中年被贬到穷乡僻壤去,这辈子怕是再难归京了。 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圣上扫一眼他的狼狈情状,却也不觉怜悯,只有厌恶,以及满心的讽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到底,还不是他自作出来的,又怪得了谁。 不再去看底下臣工面色,他站起身,大步离去。 宁海总管扫一眼猝然变色的几个臣子,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另有内侍在侧,扬声宣道:“——退朝。” “朕听说,”及到内殿去,圣上面色已经沉然,伸开双臂,示意内侍将身上玄衣解去,道:“王霖似乎是病了?” 王霖,便是王家老太爷的名讳,也是…… 方才那位臣子的坐师。 宁海总管尤且记得圣上方才怒意,再听他连“王公”都不称,直呼其名,更知他心中不豫,不敢遮掩,应答之间愈发小心起来:“是,奴才听说,已经病了好些日子了。” 圣上低低的嗤笑一声,说了骂了一句什么。 宁海总管离得近,听得分明,他说的是一句讥讽——“老而不死是为贼”,不免暗暗一个哆嗦。 圣上素来端雅,甚少说出这等粗鄙之语,现下面上不显,只怕心中已然怒到极致,宁海总管在边上伺候,更不敢大意。 作为奴才,无论圣上说的是什么,都不是他该知道的事情,所以即使听到了,他也只是低着头,一如既往的顺从恭谨。 可是实际上,宁海总管也明白,这事儿可还没完呢。 他跟随圣上这些年,最是明了圣上心性,说一句睚眦必报,也没什么错的。 ——你今日恶心到了他,明日他便能十倍奉还,硬生生在你喉咙里别一根刺,叫你一辈子不痛快。 王家煽动朝臣论及皇后,已然触怒到他,昔日里的风光无限,只怕是要到头了。 圣上登基这么多年,能跟他掰腕子的人,早就不复存在了。 区区王家,又是哪里来的自信呢。 53|赐死 说了那一句, 圣上神情便温和下来, 似乎方才种种,都只是错觉一般,转而问道:“皇后呢,今日可好些了吗?” “娘娘好着呢,小殿下也好, ”宁海总管总算是松一口气, 面带笑容:“太医方才来报, 说是一切皆安。” “她不欲张扬,便是不好, 也会说好的, ”圣上摇摇头,语气怜惜:“往甘露殿去, 朕去看看皇后。” 宁海总管应一声, 悄悄的放下心来。 有皇后娘娘在,圣上便是心情再不好, 也会缓和不少的。 他过去的时候,锦书正在看姚轩新近送进宫的书信, 听他说起与柳彤云志趣相投,不觉一笑。 她这个弟弟, 骨子里也是很傲气的, 说是志趣相投,只是不想承认,已经对人家姑娘有点动心罢了。 虽然已经长大了, 但是叫她来看,还是小孩子呢。 “看什么呢,笑的这般欢喜。”圣上见她如此,不免一问。 “阿轩长大了,也有喜欢的姑娘了,”这不是什么私密之事,锦书也不瞒着他,坦然道:“我见着,他怕是对柳家的姑娘上了心。” “人皆有情,哪里会有什么例外,”圣上语气中不无感慨:“朕也是遇见怜怜,才明白其中道理的。” 锦书斜他一眼,拿手去抚了抚自己肚子:“你父皇又要卖弄口才了,快听着,只消学上一点,你将来也能出去骗小姑娘。” 圣上哑然一笑,也伸手在她腹上摸了摸,道:“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下去,怕是要被你母后笑话。” 锦书嗔他一眼,抿着唇笑了。 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说了会儿话,圣上方才问她:“怜怜,你身子若是好,再过几日,朕带你出去走走吧——一是办事,二来,也叫你回姚家去看看。” 此前,二人也曾一道出宫,只是那时候她还只是宫人,便是出宫也无甚大碍,可是这会儿,她已经是皇后了。 锦书不是不想家的,答应的话到了嘴边,又有些迟疑:“身份毕竟不一样了,这样出去,会不会有人非议?” “这有什么要紧,”圣上淡然道:“去岁陈国公之母过寿,朕还亲自去过,也不见有人说三道四,现下不过再带上你罢了,有什么好非议的?” 他这样说,锦书便有些抑制不住对于家中亲眷的思念之意了:“七郎有心了。” “夫妻相处,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圣上将她往怀里抱了抱,低头亲吻她额头:“怜怜觉得欢喜,朕比什么都高兴。” 上一次他们出宫,并不曾惹人注目,这一次却并非如此,早早便同有司提了,吩咐侍从准备帝后仪驾,大张旗鼓的很。 锦书本以为圣上不欲张扬,却不曾想这般隆盛,心中不免惊疑,吩咐红芳出去打探消息,然而红芳回来后,却也一概不知。 “——圣上只吩咐人准备,究竟去哪儿却还没说,奴婢打听了一圈儿,也没人知道。” “不知道便不知道吧,”他既有意遮掩,锦书也不刨根问底,左右害不到自己,不必太过忧心:“吩咐下去,这件事不必多提。” 圣上既说要带她回姚家去,自是有人早早往姚家去安排接驾事宜,免得届时出错,有人跟着掉脑袋。 姚家也是兴盛过的,但真的迎接圣驾,却是前所未有。 姚望欢喜的去拜了历代先祖,便同礼部官员一起风风火火的准备,好不殷勤快意。 姐姐要回姚家来,姚轩与姚昭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短短一聚便要分离,还未到来的欢聚也蒙上了一层离别的哀伤,倒叫人不是十分欢喜的起来。 锦瑟年纪还小,一年多不见大姐姐,对于她的印象都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同自己关系并不好,时不时的还爱教训自己几句。 二人的院子挨在一起,锦瑟的比锦书的要略微小些,花木也少,不似锦书那边,春夏之际姹紫嫣红一片明媚,煞是好看。 小姑娘爱美,难免会觉得喜欢,锦书一走,她便吵着要搬进去住。 那时候姚望心里还觉得亏待长女,加之姚轩与姚昭盯着,也没松口,等到宫里传来消息,说长女得了圣上青眼,乃至于册封贵妃、皇后之际,就更不可能叫锦瑟搬过去了。 锦瑟气的咬牙,去同张氏诉苦后,换得张氏在院前安了一架秋千,才肯安分下来。 这会儿帝后要往姚家来,说不准就起了兴致,往皇后旧居这儿看看,姚望同礼部的郎官一道过去,仔细瞧瞧有没有什么需得添置的。 上边一句话,下边跑断腿,官僚主义使然,帝后撇一下嘴,对于许多人而言,都是需得钻营半日的大事。 郎官一望见那秋千就蹙眉,毕竟正立在两个院子之间,可不美观,极客气的问道:“姚大人,这架秋千是何时有的?” “似乎是去年五月多,”姚望对此倒是记得,随即疑问道:“怎么,可有不妥?” 郎官被派来做事,事先自然查的分明,皇后是三月入宫,秋千是五月架的,显然是后来添置的。 这东西看起来就是小姑娘才喜欢的,郎官在心中一想,便有个大概,试探着道:“若是可以,还是拆掉吧,娘娘若是过来,见多了这个,时移世易,未必不会伤怀,反倒不美。” 姚望被他说得心中一动,也觉有理,说做就做,马上便吩咐人拆了,小心清理掉,务必不叫人看出痕迹来。 “不行!这是我的,凭什么说拆就拆?我不依!”锦瑟早先见到家里人都忙着收拾,没人顾得上自己,心中便不大痛快,眼见要拆掉秋千,就更是怏怏,哭着过去阻拦,又跳又叫。 那郎官看她几眼,隐约猜到她身份,知道这是皇后继母生的女儿,素来并不亲近,自然不会逢迎,只暗示着看向姚望。 “令千金活泼可爱,自是极好,只是倘若圣驾到此,偶然间说出几句冒犯之语,不仅对姚家不好,对娘娘也不好。” 他看一眼一侧哭叫的锦瑟,低声道:“国丈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姚望听得蹙眉,有种被外人看到家丑的窘迫,摆摆手,隐约不耐:“将二小姐送到夫人院子里去,叫她好生管管。”心里却开始思量,届时要不要叫锦瑟出来见驾。 毕竟是国丈,郎官不敢太过得罪,说完这句之后,便将话头岔到别处去了,一来二去,倒是同姚望说的投机。 锦瑟小跑着到张氏面前去,委屈的开始掉眼泪:“娘,阿爹居然要拆掉我的秋千,凭什么!” 张氏被她的大嗓门吵的头疼,加之这几日听了姚轩要同柳家二姑娘定亲之事,更是烦躁,语气难免有些急躁:“一个秋千罢了,拆了便拆了,有什么要紧的。” 锦瑟欺软怕硬惯了,见张氏语气不好,脸色也沉郁,也就收了眼泪,气鼓鼓的,往一边两个哥哥那儿去了。 她过去的时候,姚盛和姚瑾都在,前者正教着后者写字,相处的倒好。 姚瑾听姚盛咳了几声,停下笔,有些担忧的道:“三哥,你没事儿吧?这么一会儿功夫,我听你咳了好几次。” “没事,”姚盛不在意的摆摆手:“只是受了风寒,再过几日便好,无碍的。” 锦瑟前一阵子也染了风寒,吃了半月的苦药,对此也是怕得很,听姚盛这样说,便将那只刚刚迈进去的脚收回,有些嫌恶的掩住鼻子,往花园去玩儿了。 圣上既然同锦书说了,自然也不会拖沓,三月十六这日,二人早早起身用了早膳,同乘轿辇,出宫去了。 锦书有孕,自然不会盛妆,只淡扫蛾眉,略点唇珠,高椎髻上簪鸾鸟迎月玉步摇,下饰两对镂空牡丹银簪,以示隆重。 相较而言,圣上倒是素简,只如同往日一般穿了常服,温雅挺竣,似是青竹,颇见气度。 锦书只听他说要出宫办事,直到现在,却也不知要办什么事,伸手扶了扶发簪,轻声问他:“圣上做什么去,我这样装扮,是否得当?” “怜怜已经问过一次了,好的很,”圣上笑着去抚她眉黛:“有朕在呢,万事都不需要担心的。” 这个男人,总是她的依靠。 前半生她过得强硬,要照顾幼弟,还要安抚外祖母,女儿家的万般柔肠也只能被掩起,不露痕迹。 也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觉得自己也像凡俗中所有被宠坏了的小姑娘一样,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左右总有人会宠着,大胆一些,也没什么。 锦书听得心中一片柔软,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便凑过去,红唇在他面颊上轻轻一碰,随即含羞退回。 圣上却顺势捉住她手臂,将她抱到怀里去了:“——做什么,占了朕的便宜就想走?” “好像你少占了我的一般,”锦书嗔他一句,眼见他唇凑过来,连忙提醒:“七郎别闹,一会儿还要出去,衣裳若是乱了,可不像话。” 圣上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亲,方才将她放下,笑着揶揄道:“你当朕想怎么着?还担心衣裳乱了。” 他说起话来没有机会,时不时的也爱开个荤腔儿,锦书可不敢一较高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低头整理衣裙了。 圣上撑着腮,目光含笑的瞧着她,没有在说下去。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轿辇外才传来宁海总管的声音。 “——圣上,娘娘,咱们到了。” 圣上没急着下去,只伸手给她,示意去扶,锦书将手放上,低声去问:“到底是到哪儿了?” 他扶着她下去,声音微沉,温然之中,有种凝滞的肃杀:“王家。” 哦。 锦书知道了,就是那个送王惠入宫分宠不成,随即撺掇门下弟子参了她一本的那个王家。 圣上出宫之事,早先便同礼部说过,是以长安勋贵并不奇怪,虽然不曾知道究竟是去哪儿,但觉得跟自家没关系,也就不会刻意打探。 王家人,也是这样想的。 清晨刚过,日头东升,花木上的露珠正鲜亮剔透,清新的空气中掺了春日里特有的明媚,吸一口,便觉心脾中全然是舒畅涌动。 王老太爷上了年纪,身子大不如前,加之前些日子称病,现下还未曾起身。 圣上来的突然,通禀也来不及,王惠之父,也就是王家大房的王征率众出迎时,脸上还有未曾掩饰掉的惊慌与诧异。 圣上面上神情和畅,示意一众人平身,便挽着锦书手,施施然到了前厅去。 锦书入宫之前,只听说王家满门芝兰玉树,世代勋贵,门楣何等荣耀,登门却也是头一遭。 ——那时候姚家还只是低门小吏,别说是如同现在这般光明正大的登门了,便是摸一摸人家门槛儿,都有些困难。 现下进了前厅,看一眼全套的包银紫檀木桌椅,四扇红木水墨山河屏风,以及悬在一侧的前朝名画,锦书就知道这个世代勋贵究竟有多贵重了。 世家大族的底蕴,往往便是展现在这些小的地方。 不过转念一想,人家这样硬气,其实也没什么错。 贤妃出身的萧家那般煊赫,当初在王府里,还是被先晋王妃压得做了妾,说到底,还不是家族势力略输一筹? 有先晋王妃在,不管怎么着,到了这儿,她的身份总归是尴尬,左右有圣上在,锦书也乐得自在,只随意扫了几眼,便随在他身后,听他们言谈。 圣驾到时,王征正同自己几个儿子说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而毕竟是大家长房,很快便平复下来,问安之后,低垂下头,极恭谨的道:“圣上与娘娘有雅兴,大驾光临,委实蓬荜生辉,王家之幸。” 圣上拉着锦书到上首坐下,方才寒暄道:“朕来的冒昧,吓到王卿了吧?” 王征也同圣上做过一阵翁婿,只是随着先晋王妃的死,画上了一个极不圆满的句号,听他这样说,应答之间愈发小心:“此事天恩,何来冒昧之说,臣深感荣幸,才是真的。” 圣上依旧捏住锦书一只手,借助宽大衣袖遮掩,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她手心儿打圈,言语间倒是不见异常,只是客客气气的同王征交谈,似乎只是顺便过来走一走,说说话一般。 锦书心中微疑,王征一颗心却是直直的往底下沉,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前几日圣上在朝堂上贬了王家一系的官员,他心里便有些惶恐。 只是过了几日,还不见圣上发作,才渐渐宽心,哪里想得到,今日竟找上门来了,一时之间,心中更是苦涩难当。 圣上也不急切,还颇有兴致的喝了茶,寒暄了小半个时辰,方才似笑非笑的道:“前些日子朕便听闻,说是王公病的厉害,已然下不得床,只是政事繁忙,才未曾前来一探,今日得空,便过来了。” 他面上笑意温和,只是目光冰冷,有种嗜血的锋芒:“王卿,不会怪朕吧?” 短短几句话说完,王征脸上笑意便僵住了,似乎是结成冰的水,只消过去拍一把,立即就能碎裂开,落到地上一般。 他身边的二房更是骤然变色,手中茶盏一个不稳,堪堪摔在了地上,炸起一朵水花之后,四碎开来。 这一声落到王征耳朵里,却是如同听见地动来时,王家门庭如摧枯拉朽一般,轰然倒塌一样可怖。 连坐在圣上身侧的锦书,都不觉敛了声气,谨慎起来。 周朝贵乎君,参照旧制,若无特例,君主是极少出宫,去探望臣子的。 或者说,认为臣子身为臣,不能承担起天子亲往探望的荣耀。 所以周朝历代以来,唯有临死的高位臣子,才会叫天子过府探望,以示尊荣。 这项旧制到了明宗时,便有了新的意味。 明宗为大周中兴之主,亲自率军复先祖河山,纵横捭阖,一代雄主。 等他上了年纪,身染重病,难以维系之后,唯恐时任宰辅把持朝纲,钳制太子,便亲自过府探望,言及其年老且衰,颇有慰藉之意。 宰辅上了年纪,心中却一片清明,听得出明宗未尽之意,为保全家中亲眷,在他走后第二日,便自尽了。 在那之后,未了避嫌,周朝历代皇帝,再不会有意无意的往臣子家去探望,但与此同时,这项使得明宗颇受诟病的旧事,却作为皇家并不光彩的惯例,流传了下来。 现下,圣上问王公病体若何,可不是满怀关切忧心忡忡,而是递一把刀子过去,笑吟吟的问——奇怪,你怎么还没死呢? 参照旧年惯例,这种时候臣子都应该懂事点,自行了断,免得真的恶了君主,祸及家眷。 可是,能够叫皇帝专程去拜访,扔下这种话的臣子,岂会是升斗小民,位卑之辈? 王霖可是名门王家的家主与支柱,历经三朝的老臣! 怎么能叫王征不恐惧! 声音颤抖的厉害,王征面颊扭曲,似乎随时都能哭出来一般,猝然跪下身,哀声道:“圣上,家父前些日子服药,已经转好,想来再过些时日,便能大好,他时常说,还要为朝中尽力,为圣上尽忠……” 圣上淡淡的打断了他:“王卿身为人子,自然是盼望老父转好的,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是不要多思,好生侍奉几日吧。” 王征心脏似乎被捏住了,几乎喘不上起来,憋得面容涨红,几欲垂泪,然而圣上却不耐烦看他,也不欲再同他说下去,只是拉着锦书起身,含笑道:“王公昏睡不醒,朕便不过去搅扰,王卿好生尽孝,尽人子之份便是。” “圣上,圣上……”王征脚步摇晃,勉强扶住桌案定神,带着哭腔,语气急切:“求您三思,求您三思呐!” “朕想的很清楚,也不会再改主意,”圣上回头看他,目光无波无澜,只有冷意,别无其他:“朕觉得,郝宇上书的时候,一定也像朕这样,心中极是清明。” “求仁得仁,”他挽着锦书往外走,淡淡道:“王公大可以安慰了。” 圣上不是多话的人,心中有了决断,也不会同人言说。 到王家之前,锦书对此一无所知,宁海总管也只是知晓他不喜王家,却也决计不曾想到,他会将事情做的这样绝。 或者说,他没有想到,圣上……会将皇后看的这样重。 每当他觉得圣上对于皇后的恩宠已经足够深重时,却很快就会发现,其实他只发现了冰山一角。 将满心思绪压下,他低着头,恭谨的问:“圣上,现下往姚家去吗?” 圣上面色如常,轻轻应了一声,便拉着锦书上了轿辇。 也是这时候,他才发现锦书面色不对。 “怎么了,”取出帕子来为她擦泪,圣上温声道:“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 “七郎,”锦书伏在他怀里,哽咽道:“你这样做,现在没人敢说什么,可是将来,总会有人非议的,他日史书工笔,未必不会苛责。” “别人想说便说罢,嘴是他们的,”圣上笑着轻拍她背,低声道:“朕不在乎。” “可是,”锦书合上眼,眼泪在她洁白的面上蜿蜒流下:“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圣上道:“你说不值得便不值得吗?朕觉得值得,就够了。” 锦书心里是甜的,口中尝到的眼泪却是苦的,抿着唇泪眼看他,却说不出是何滋味,顿了许久,才别过脸去,轻轻说了一声:“荒唐。” “荒唐便荒唐吧,能博得怜怜一笑,朕心满意足。” 圣上反倒不在意,只蹙着眉道:“眼泪怎么这样多,一张帕子都不够擦。” 锦书被他惹得笑出来,眼眶里却还含着泪:“谁叫你擦了。” 圣上闷笑出声,却真的不擦了,伸臂将她抱到怀里,叫二人面颊贴在一起:“怜怜,朕说过,不会让你受委屈,那就一定要做到。” “——朕不行,王家不行,谁都不行。” 54|花柳 王家距姚家不算远, 却也不算近,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仪驾方才转到姚家去。 今日清早,姚家人便早早起身装扮,礼部人员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又一次在府中转了一转, 确保没什么不该有的, 万事皆是齐备, 方才安心。 姚望换了簇新衣袍,用过早饭后便同张氏与几个儿女在前厅翘首以待, 眉宇之间全是掩盖不掉的期待与忐忑。 姚盛染了风寒, 自然是不好出来见驾的,锦瑟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 指不定就会给姚家招来灾祸, 姚望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叫她出来。 ——他心里也明白, 长女回来还是不放心姚轩与姚昭,对锦瑟姚盛姚瑾这几个异母弟妹, 其实也没什么深情厚谊。 张氏对此不太情愿,只是见姚望态度坚决, 又是面圣这样的大事, 抱怨了两句之后,也没再说什么。 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便听得内侍传报帝后仪驾将至, 姚望心里一喜,连忙带着一家人出府去迎。 锦书上一次见他,还是她刚刚册封贵妃之际,现下隔了小四个月再看,他精气神儿却是好得多了,同一侧小他几岁的张氏一比,更是极为明显了。 也是,姚望毕生最想要的便是荣耀门楣,现在有国丈名头挂着,几个儿子又有出息,他日锦书生产,更是无上荣光,至少能叫姚家富贵三十年,如何会不欢喜呢。 她思绪有些复杂,却也不愿深想,只侧目去看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弟弟,示意内侍将他们扶起,不必拘礼。 已经是三月多,天气虽好,却也隐约带一点儿凉,锦书怀着身孕,圣上不欲叫她在风口久立,略说几句,便往前院去了。 姚家的宅院是一代代传下来的,现在也保留着老太爷在时的许多痕迹,圣上四下里看了一看,目光中略微有些讶异,向锦书笑道:“倒是风雅。” “祖父喜欢江南山水,还在世的时候,请人专程设置的,”锦书答道:“自然精致。” 圣上点点头:“原来如此。” 一行人到了前厅去,锦书便借更衣为名,示意姚轩与姚昭一道往外边去,圣上心知他们姐弟三人有话要讲,也不过去搅扰,只留在前厅,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姚望说话。 锦书入宫一年有余,现下重回故居,反倒有些陌生了。 “去年我走的时候,这株海棠还没有开花,现在居然堆堆簇簇的,开的这样繁盛,”看一眼姚轩书房前的那株海棠,她含笑道:“果真是不同了。” “是呀,”姚昭歪着头对它看了看,亦是道:“前年我们一起种的时候,还怕种不活呢,哪里想得到,今年便开花了。” 三人一道进了书房,宫人们知事,只候在门外,没有入内搅扰。 早有内侍宫人前来布置过,暖炉将内里熏得温热,连香气都是她熟悉的,倒是仔细。 在外边的时候,锦书还披着大氅,进了书房方才解下,姚昭年纪最小,比起姐姐和哥哥来,也活泼些,对着她凸起的肚子看了看,笑嘻嘻的问:“姐姐怀的是小外甥,还是小外甥女?” “我若是能知道便好了,”锦书伸手去敲他脑门:“改日便到街上专门为人看男女去,指不定能赚许多银钱。” 姐弟三人在家时便亲热,现下虽然久久不见,说话倒也不拘束,姚轩姚昭毕竟是男子,又未曾娶妻,对于女子孕事难免有所不明,对着姐姐肚子看了一会儿,倒是有些好奇。 “姐姐,”姚轩疑惑道:“它会动了吗,力气大吗?” “会了,只是动静小些罢了,”锦书伸手抚了抚腹部,道:“四个月便会动了,现下都小五个月了呢。” 抬眼去看姚轩,她笑着打趣:“等你成亲,做了父亲之后,就能明白了。” 姚轩素日里是很端肃的,面目明俊,可是很少笑,只是一双梨涡生得好,即使是板着脸,也有种温雅如玉的气质在。 锦书这句话一说出来,他难得的有些拘束起来,不好意思道:“姐姐别笑话我嘛。”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姚昭在边上拆台,打小报告:“姐姐可别信他,前几天他还跟柳二姑娘鸿雁传书呢,现在倒是脸红了。” 姚轩脸色更是羞窘,瞪了一眼姚昭,却也没说出什么辩解之言。 锦书看他这般模样,再想起之前自己看过的那封书信,心中更是明了起来。 ——她这个弟弟,确实是动心了。 不过也还好,他动心的姑娘是自己的未婚妻,家世相貌才学都没什么好挑剔的,郎才女貌,堪堪一双璧人。 “你既喜欢人家姑娘,也别太拉不下脸来,素日得了什么好玩的有趣的,便送一份过去,柳家不缺钱,只看重你这份心意。” 身为长姐,锦书着意提醒:“一个女婿半个儿,人家将姑娘嫁给你,也是赏识的,闲来无事便多去走动,嘴巴甜些,柳祭酒也是老臣,能提点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嗯,”姚轩应道:“姐姐尽管宽心,又不是小孩子了,我都明白的。” “姐姐放一万个心吧,”姚昭撇嘴道:“哥哥前几日还送了一支步摇过去呢,讨女孩子喜欢这种事,他做的可溜了。” “少编排你哥哥,”锦书斜他一眼:“我还没问你,说念的好不好,有没有偷懒?” “没有没有,”姚昭道:“哥哥这几日在准备春闱,我都是自己看书的,可是一点儿也没偷懒。” 话说到这里,锦书不免要提醒姚轩一句:“春闱近在眼前,柳祭酒必然着意提点过,姐姐也不说别的,只叫你放宽心,左右还年轻,这一回不成,也还有下一回呢,别看的太重。” “好了,”姚轩目光温和的看着她:“姐姐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不要只惦记我们,说了这么久,都没有问过,姐姐在宫里好不好?” 顿了一顿,他又压低声音,问:“圣上待姐姐好吗?前些日子,因为静仪长公主之事,有没有对姐姐心生不满?” 陈薇与王惠皆是大家出身,一个是静仪长公主之女,一个是先晋王妃的庶妹,一举一动都极为引人注意,之前贤妃将这二人接进宫里去,许多人便嚷嚷着有好戏看了。 哪里想得到,他们伸着脖子等了几个月,也没什么动静传出来,正当兴致缺缺想要放弃时,皇后却以雷霆之势处置了这二人,竟是一道给赶出来了。 姚轩与姚昭身在宫外,能听见的消息少,锦书不欲叫他们担心,往来通信时更不会提,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难免忧心。 “圣上待我好得很,你们别多想,”锦书伸手去摸他们面颊,笑的温柔:“之前是萧家与陈家做的过分,我处置了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却敲打了那两家,极是回护我,更不必说,我现下还有身孕了。” 想起自己此前似有似无的察觉,她也低下声,嘱咐道:“萧家,陈家,乃至于赵家,现下同姚家不睦,却也未必永远不睦。 只是你们记住,若有一日他们攀上来,宁愿彻底得罪,也不要接纳,千万千万,要记得姐姐说的话。” 陈家是圣上胞妹静仪长公主的夫家,萧家更是荣耀了几世的门楣,要什么样的情况,才能叫他们放弃心中的那份荣耀,主动攀附姚家? 姚轩与姚昭心中齐齐略过一个疑影,只是这既是姐姐说了,也就不曾迟疑,一道点了点头。 “我心里也不确定,只是在他身边久了,或多或少能察觉到一些,”锦书握住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低声道:“不管怎么说,谨慎些总不会有坏处的。” 姚轩与姚昭对视一眼,沉默的点了点头。 圣上这几日不算忙,知晓锦书不舍,也没急着走,反倒留在姚家用了午膳。 不管底下如何暗潮汹涌,明面上总没人敢跳出来说些有的没的。 姚望是官家出身,受过姚老太爷仔细教导,待人处事总不会有错漏,张氏门第低些,所以前几日几乎被礼部郎官捏着耳朵嘱咐,表现的倒也落落大方。 圣上饮了几杯酒,颇有兴致的考校姚轩功课,末了,笑吟吟的道:“不错,总算不曾生疏。春闱近在眼前,你若能夺头名,朕重重有赏。” 姚轩笑容温和,却极自信:“圣上且等着瞧,您的赏,我拿定了。” 姚望一心盼着儿子有出息,见圣上喜欢姚轩,也觉面上有光,看向这个儿子时也愈发慈爱,一时之间,厅内倒是真有了几分脉脉亲情。 也只有张氏站在一边,略有些不自在的捏紧了帕子,低头掩饰了过去。 临近傍晚时分,不能再拖,圣上方才带着锦书回宫,登上仪驾后,出声问她:“你同继母,是不是相处的不睦?” 这不是什么私密之事,大可不必隐瞒——在圣上面前,其实也隐瞒不住。 锦书今日出门,时时刻刻都得打起精神来,已然有些累了,靠在他肩上,轻轻道:“继母与继子继女,关系便是好,也隔着一层肚皮呢。” 圣上自己也是在徐太后阴影下长大的,对此更能感同身受,目光怜惜的抱紧了她,没有再问什么。 圣驾离去,姚家人心中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也就松了,只是面上笑容依旧不曾落下,便是伺候的仆从们,也是与有荣焉。 天下之大,能见到圣上的有几个? 有些地方上的官吏,熬到死,一辈子也瞧不见呢。 姚望面上笑意真挚,去看姚轩时 ,语气比素日更加柔和:“圣上夸了你,是你素日勤勉的结果,只是也不要浮躁,春闱之时,务必要夺个头名才好。” 姚轩含笑颔首:“是,父亲。” 姚望正满意的点头,顺势去叮嘱姚轩身边的姚昭与一侧的姚瑾,张氏却有些待不住了,笑意淡薄,道:“夫君先同他们几个说着话,我瞧瞧阿盛去,他还病着,一个人怕是闷得慌。” 姚望对于姚盛这个疼爱了十几年的儿子,还是很有感情的,闻言面上也闪过一抹担忧:“去吧,他年纪还小,在屋子里呆久了,只怕会闷出毛病来,你过去跟他说说话也好。” 他还惦记着姚盛,总算叫张氏心中勉强宽慰,笑着说了两句,便往姚盛院子里去了。 三月一到,虽是春日,却是乍暖还寒,姚盛同几个同窗约着出去踏青,不小心着了凉,断断续续的,大半个月了还不曾好,她总是放心不下。 前厅里方才接驾,正是一片喧盛,姚盛院子里却是一片寂寂,隐约带着药气,为了叫他安心养病,连仆从们都压低了声音。 前后对比如此分明,张氏心中不免有些怨艾,更是心疼起自己儿子来。 她过去的时候,姚盛已经服了药,正沉沉睡下,屋子里是从小就跟着伺候的两个仆从,连着照料了几日,也伏在一侧案上打瞌睡。 张氏不欲叫人吵了姚盛,也没叫醒那两个仆从,示意身边侍女留在外边,自己走到床边坐下,盯着儿子面容细看。 姚瑾还小,她的希望,其实全都寄托在姚盛这个长子身上。 好在他书念得好,很能叫她放心,他日上了考场,未必不能压姚轩一头,叫自己扬眉吐气。 这样一想,张氏心中那口怨气,便莫名消去许多。 姚盛合眼睡着,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眉头都是蹙着的,人也不安稳,手臂一动,将身上被子甩到一侧去了。 张氏有些心疼,站起身来,替他将被子拉上,低眼瞥见他手臂时,却忽的变了脸色。 ——不知是何时起,姚盛臂上竟生了许多青红斑点,小的约莫有绿豆大,大的两个,却只比铜钱小一点儿了! 似乎有一股极是热辣的气流,顺着张氏心肺一路到了喉咙,呛得她几乎失声,魂飞魄散。 在原地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她才大梦初醒一般将姚盛身上被子掀开,手指哆嗦着去挽他裤腿。 果不其然,小腿上所生的青红斑点,较之手臂更甚,右腿上密密麻麻的聚了一片,直看的人眼晕。 张氏死死的瞪着姚盛那条腿看,只觉心口似乎插进了一把刀子,冷酷无情的刺透之后,又捏着刀柄,缓缓的在她心口转一个圈儿,叫那伤口愈发可怖起来。 她动作这样大,自然将姚盛惊醒,一瞥见张氏情态,便知事情败露,面色登时白了起来,连声音也低不可闻:“……阿娘。”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张氏咬着牙,几乎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阿盛,你这是怎么了,别吓为娘啊!” “阿娘,我……我病了,”姚盛心头狂跳,犹疑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开始生这些东西,找大夫看了,也说不出什么来,我不想叫你和阿爹担心,这才没有同你们讲……” 张氏信以为真,心中又是熨帖,又是心疼,眼泪顺势落下:“你这傻孩子,病了怎么不同阿爹阿娘说?你找的是什么大夫,竟看不出是怎么了,可见是庸医!” 拿帕子擦着汹涌而出的眼泪,她忽的眼前一亮:“论及医术,哪里有比得上太医院的,娘跟你爹说一声,这就叫人去请。你放心,等太医到了,肯定药到病除!” 说做就做,涉及到自己儿子,张氏半分也不拖延,也不看姚盛骤然变了的脸色,便对听闻屋内声音、随之过来的陪嫁嬷嬷吩咐道:“去同老爷说一声,请个太医过来,记得快些!” “——阿娘!”姚盛想要劝阻,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神色登时难堪起来,面容更是泛白。 那嬷嬷上了年纪,经事也多,一见姚盛身上的青红斑点,心中便隐约有个猜测,再见他同张氏说话时闪烁其词,更明白自己猜的□□不离十。 这种事情哪里敢张扬出去,叫别人知道了,姚家与姚盛的一辈子,岂不是都毁了。 “夫人,”回身将门关上,那嬷嬷面露苦涩,低声道:“不必请太医来,奴婢隐约知道,三公子这是犯了什么病。” 张氏心下倏然略过一丝惊惶,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那究竟为何,只是对于儿子的关切盖住了一切,她迫不及待的追问:“是什么?” “奴婢早些年,曾经在别人身上见过这类斑点。” 那嬷嬷言语之间,颇是有些艰难,看一眼僵直在床上的姚盛,方才道:“三公子似乎……是害了花柳病。” 55|休妻 似是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起, 张氏面色剧变, 原本还有些粉润的面颊,登时惨白起来,身子一个摇晃,便瘫坐在了床边。 花柳病! 《病源候论二十五诸恶疮候》云:“初生如饭粒,破则血出, 生恶肉有根, 肉出反散如花, 诸恶疮久不瘥者亦然。 身生恶疮,蔓延至四肢面上, 如同最丑陋的花一般, 生在人身上! 这样的病加身,别说是科举做官了, 便是娶妻生子, 做一个寻常认,怕是都有些艰难。 更要紧的是, 这病几乎没法子根治,一旦生了, 便会在人身上久留不去。 “你胡说些什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张氏猛地站起身来, 重重推了那嬷嬷一把, 厉声道:“是谁指使你过来胡说八道,往阿盛身上泼脏水的,是谁?!” 那嬷嬷受力不住, 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亏得是在一侧桌案上扶了一扶,方才没有倒下。 “夫人,奴婢是张家的家生子,跟着您这么多年,哪里会被人收买。” 嬷嬷站直身体,苦笑道:“您与其怀疑奴婢,倒不如去问一问三公子,再审一审两个跟着三公子的仆从。” “他们是近身伺候的,若是有事,必然最先知道才是。” 张氏一颗心在腹腔中上下跳得厉害,听了那嬷嬷的话,却渐渐平息下来。 只是,那并不是转危为安,而是在浓重的担忧之中转为死寂,连半分动静都不敢有。 潜意识里,她也知道有些事情避无可避,所以没敢去问姚盛,只是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的盯着一侧两个侍从:“三公子现下如此,你们两个,可有什么要说的?” 那两个仆从接连在侧照顾姚盛数日,既要跑前跑后,又要仔细瞒着照顾那个,早就心力交瘁,听得张氏这般逼问,更是面露难色,讷讷难言,一道跪在地上,没说出个什么来。 张氏见他们如此,哪里还有个不明白的,一时间泪如雨下,转身去看姚盛,气怒交加:“你呢,你有什么好说的?!” 这种病可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染上的,非得有些日子才行,姚盛现下才十四,究竟是从哪里染了一身脏病! 花柳病,花柳病,听这个名字便知道,不是花丛游走久了的色鬼老手,哪里能得这种病。 一旦有人染了这个,说出去便会为人耻笑,连带着家门蒙羞,也难怪方才那嬷嬷拦住张氏,没叫请太医过来了。 若是真来了太医,识得这种病出来,姚家的脸面怕是都要丢尽了。 自从被那嬷嬷戳破,姚盛便始终低头不语,面色惨淡,待到被张氏问到头上,方才动了动嘴唇,道:“我也不知道,可素素是个好姑娘,她……” 话只不明不白的说了一半儿,他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素素?什么素素?” 张氏秀眉竖起,念了两遍,方才明白过来:“是与你有了首尾的那个女人?” “不对,”她面色惊疑,摇摇头,自语道:“好人家的姑娘,哪里会连男方父母赌没见,便将身子给了你,更别说一身脏病了。” 姚盛坐在床上听她这样讲,不觉将头低的更深,不敢看张氏眼睛,心虚的紧。 “姚盛!”张氏了悟过来,气恼至极,身子哆嗦,眼泪流的簌簌:“你做什么不行,居然去□□!那些个脏东西,是能随意沾惹的吗?!” “不是的,”姚盛嘴唇动了动,一下子涨红了脸,试着解释:“素素不是那种人,她是被逼无奈才做这个的,我们约定好,等我为她赎身之后,就娶她过门……” 这句话直接将张氏心中怒火全部点燃,厉声怒道:“这样千人骑的婊/子,你还敢娶她过门?这是要逼死你亲娘吗!” “等等,什么赎身?”话说到这里,张氏一个哆嗦,方才反应过来,心中更是怒火中烧:“好哇,前些日子你前前后后从我这儿掏了两千两银子,原来不是课业应酬,是想着给她赎身!” “真行啊你,为了一个买身的婊/子,回来骗你亲娘!” “不,我是真的喜欢素素,”姚盛急急去解释:“她很温柔,也很漂亮,阿娘若是见了她,一定会喜欢的……” “够了!”张氏恨得几乎目眦尽裂,一口银牙咬的死紧:“你给她赎身了?” “……是。”姚盛毕竟心虚,说话时,声音也小了起来。 “好,那她现在在哪儿呢?”张氏喘着气,冷冷道:“你总该找个地方,将她安置起来了吧?” “我用余钱买了一处房子,叫她过去住下,自己先养病,等转好之后,再去见她。”姚盛低着头道。 之前也就罢了,现下自他口中说出的“转好”二字,却是生生刺痛了张氏的心。 转好?哪有这样容易! 她活了这么些年,就没见过几个得了这种病还能转好的人! 那个什么素素,八成是没安好心,有意要害自己儿子的。 张氏恨得身体发抖,既恨面前执迷不悟被人蒙骗了的儿子,更恨那个勾搭了自己儿子,哄着他学坏的贱人。 暗自将手指捏的死紧,她正待问姚盛将那贱人安置在哪儿,便听姚望声音近了,霎时间连呼吸都停了。 “做什么呢你们这是,老远便听见这里吵闹,乌烟瘴气的。” 姚望身后跟着姚轩姚昭,皱着眉走进来:“阿盛还在养病,你这个做娘的,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体贴。” 张氏满心的苦涩,嗓子里似是灌了一瓶醋一般,酸痛难当,说不出话来。 只是她也不傻,知此事需得仔细瞒下,决计不可叫姚望知道。 他最是注重名声,哪里会容得了自己儿子出这种事,更不必说在皇后有孕的关头,更不能叫姚家名声有污。 借着自己身体的遮掩,她替姚盛盖上被子,顺手擦了眼泪,以尽量云淡风轻的姿态,勉强笑道:“没什么,阿盛还病着,这两个伺候的下人却不尽心,在一边偷奸耍滑,恰好被我撞见,骂了他们几句。” “是吗。”姚望目光在张氏明显红肿的眼睛上一扫而过,心下生疑。 ——若是如此,哪里值当的她痛哭一场。 “不然呢,”张氏心知自己露了马脚,却也不得不遮掩过去:“夫君以为是怎么了?” 姚望眉头依旧皱在一起,只是没有做声,他身后的姚轩侧首看了床榻上的姚盛一眼,见他正伏着身,只露出脖颈与脑袋在外边,几不可见的摇摇头,没有做声。 若是别的时候,张氏未必能察觉出其中异样,可是这会儿她正风声鹤唳,盯着姚望反应的同时,或多或少的注目于姚轩姚昭,见他如此,心中霎时间闪过一道光亮,清明起来。 去年冬月时,锦瑟与程家人生了口角,也叫她定下心来对付姚轩姚昭兄弟俩,便吩咐陪嫁的黄嬷嬷做主,私下里行事。 张氏也有私心,深恐事败,受到皇后继女的迁怒与丈夫的责难,所以早早便准备好弃车保帅,想着自己不去插手,他日便是事败,也能全部推到黄嬷嬷身上去。 所以从头到尾,她也只是隐约听黄嬷嬷提,说是找了个漂亮女孩子过去,勾着姚轩往歪路上走。 那时候她刚听完,心中正觉快意,也不曾细问,现下再看,心中霎时一片冰凉,竟连恨也顾不上了。 双目赤红的盯着姚轩看了一会儿,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尖叫着扑了过去。 “——原来是你!是你对不对!” 姚望被她突然的举止吓了一跳,见她伸手去抓身后姚轩的脸,连忙跟护住了。 春闱近在眼前,若是真伤了脸,到了考场上去,不定会引起多少猜测呢。 “你发什么疯,”姚望将她推开,不满道:“什么是你不是你?” “是你害了阿盛,是你!”张氏满心冰凉,既悔且恨,哪里会去应答,只死死瞪着姚盛,道:“你知道黄嬷嬷的安排,所以故意叫阿盛替你挡刀,李代桃僵,好啊,你真够狠的!” 姚轩平静的看着她,既不承认,也不否定,只是淡淡的问:“母亲,你吩咐黄嬷嬷做了什么?” “以及,”他看向内里床榻上的姚盛,道:“李代桃僵,又是什么意思?” “阿娘,”姚瑾站在姚望身边,看着状若疯癫的母亲,怯怯的问:“你怎么了?” 幼子这句带着惶恐的话语将张氏从激愤中唤醒,随之清醒几分。 她并不是只有姚盛一个儿子,她还有姚瑾,还有锦瑟。 现下将所有事情都抖出来,不止会跟姚望姚轩撕破脸,连带着也会害了另外两个孩子。 “没什么,”张氏拿帕子擦了泪,将涌到嗓子眼儿的怒吼与怨气咽下,有些艰难的道:“我着相了,你们别理我。” “着相?什么着相?”姚望与姚轩还没开口,姚盛便先一步涨红了脸,急忙催问:“阿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这个样子,是被人害的吗?!” 他又不傻,最是明了自己生母性情,眼见她如此,又说什么“李代桃僵,害了阿盛”之类的话,随即明白其中另有内情。 放在前几个月,他也是能跑能跳的,这会儿只能小心翼翼的缩在床上,唯恐被别人瞧见,心中自是不平衡的,听张氏这样一讲,哪里还能沉得住气。 “母亲,”姚轩目光沉然,隐约之间甚至于带着一丝笑意: “阿盛也问你呢,怎么样,你说是不说?” 他这般情状,张氏如何不明白,自己的计策他只怕早早便知晓,就是有意转嫁给自己儿子的! 目光悲愤,张氏恨得心头滴血:“你不要欺人太甚!” 姚轩看她一眼,轻轻嗤笑一声,还不待说话,姚望便先一步怒道:“到底是怎么了?有话便说的一清二楚,一个两个的都遮遮掩掩,含糊其辞做什么?!” “这事情说来话长,”姚轩拉着姚昭到一侧去坐下,也不看依旧站在原地的姚望,道:“父亲还是坐下来,慢慢听吧。” 姚望满头雾水,看看面色微冷的长子次子,再看看神情怨愤,满脸通红的妻子,心头似是拧了无数个疙瘩的毛线,乱的不行,长吸一口气,也随之在一侧坐下了。 “阿盛这一次病的倒是久,一连小半个月了,还是不见好,”姚轩看一眼躺在床上,面色激愤的姚盛,道:“委实辛苦。” 姚盛听得他话里有话,只是自己心虚,终究没敢还击,轻咳一声,道:“是,近来天气反复无常,总是好不利索。” 姚轩听了不过一笑,转向姚望道:“母亲素日为人如何,父亲是最清楚的,若只是仆从偷奸耍滑,可不至于气的眼泪汪汪眼眶通红。” “我觉得,父亲还是多加关切一下阿盛为好,免得他日出了什么事,被打个措手不及。” 姚望心中早就存了一个疑影,听姚轩说完,虽也奇怪他是如何知晓,却也暗中去看张氏母子神色。 不看不要紧,只扫一眼,他便瞧出二人眼底瑟缩,心中惊疑登时大涨,也不说话,便起身走到姚轩床前,上下打量之后,伸手去掀他被子。 姚望在床前打量之时,姚盛鼻尖儿便冒了汗,等到他伸手去掀被子,更是急的嗓子发疼,几乎是下意识的拽紧了被子,像是最后一层遮蔽一般,不叫他夺过去。 此地无银三百两,若说之前姚望还只是怀疑,到了这会儿,却是真真切切的确定了。 ——张氏母子确实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且还是见不得人的私隐之事。 这会儿长女刚刚被册封皇后,又身怀有孕,姚家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姚望满心的欢喜,绝对不会叫任何事情影响到这一切。 当初只是为了叫锦瑟避开一难,他便能毫不犹豫的舍弃锦书,这会儿为了整个姚家的前途,舍弃一个姚盛,当然也不在话下。 姚盛毕竟年纪还小,这些日子又病着,体力不济,总归是争不过姚望的,一番较量之后便被姚望夺去被子,打量几眼之后,将裤腿拉上去了。 “——混账东西!” 姚望眼力要比张氏好得多,男子见识又广,一眼便瞧出这是怎么了,登时暴怒起来,想也不想,便一记耳光扇了过去。 “你才多大年纪,正是该好好念书的时候,谁给了你胆子,出去这样乱搞!” 姚盛病了这些日子,正是体虚的时候,姚望暴怒之下,力气用了十分,一记耳光狠狠过去,竟将他扇的身子一歪,倒在了床上,鼻下更是生了两道血痕。 儿子出去乱来,结果搞坏了身子,张氏不是不气的,可是这会儿见他如此被姚望教训,心疼瞬间掩住了那些怨气,连忙过去将姚盛扶起,向姚望怒道:“阿盛本就病着,你骂他几句也就算了,做什么打他?!” 姚望正在气头上,闻言便是冷笑:“生出这么个肮脏东西来,还骂了做什么,我只恨不能打死他!” “你打,你赶快打,将他打死才好!”张氏双目通红,理智尽失,怒瞪着一侧姚轩道:“阿盛这样,你当他自己愿意吗?说到底,还不是你的好儿子害的!” “好啊,亲兄弟害亲兄弟,”她怒的手都在哆嗦:“你不妨问问他,这是人干出来的事儿吗!” “什么意思,”姚望神色顿变,转向一侧姚轩姚昭,沉声道:“你们也插手了?” “还有,”他倏然转头,去看一侧眼泪涟涟的张氏:“那会儿你说的李代桃僵,又是什么意思?” 张氏只顾着抹眼泪,哪里想得到姚望既快且准的问出这样一句,面上怨愤不觉散了几分,色厉内荏:“我如何知道,问你的好儿子去!” “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姚轩目光在张氏与姚盛面上扫过,随即才去看姚望:“年前的时候,母亲身边的黄嬷嬷发了一笔小财,安排自己儿子回老家去,置办了田产屋舍,我觉得怀疑,便去查了一查,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攀上了萧家的高枝,帮着人家做事的。” “母亲,”他目光哂然:“你不妨先说说,黄嬷嬷对你说了什么,你又安排黄嬷嬷做了什么吧。” 此前的事情不过是家丑,一涉及到萧家,性质却变了。 姚望头一个想起的便是出身萧家的贤妃,随即便是身为皇后的长女,面色不禁更加沉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转向张氏,他黑着脸道:“你说!” 张氏吩咐黄嬷嬷去安排人,这事儿不假,但黄嬷嬷背后还有萧家人的影子在,她却是一无所知。 她知道的姚轩都知道,她不知道的姚轩也都知道,那到了这会儿,也就没有继续瞒着的必要了。 “就是老爷看见的这样,”张氏心中有怨,索性摊开了说道:“我看不惯你总是偏心他们,便吩咐黄嬷嬷给个教训,没曾想那狗奴才吃里扒外,居然私下里收了萧家人的好处,阳奉阴违!” “母亲错了,黄嬷嬷可没有阳奉阴违,”姚轩笑的有些冷,也有些嘲讽:“她只是听从你的吩咐,又按照萧家人的意思,悄悄将手段放的更狠罢了。” 姚望在一片杂乱中缕出头绪来,冷然道:“——你唆使人去勾引阿轩,坏他前程?!” “老爷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想生吃了我吗?” 张氏大口喘着气,凉凉一笑:“是,我是想害姚轩,可说到底,不也没能成事吗?!” “可是他呢?”她伸手一根食指,恶狠狠的指向姚轩:“他明明事先知晓,却故意引着阿盛去,反倒害了我的阿盛,他便是个干净的吗?!跟我相比,还不是一丘之貉!”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姚轩被张氏指责,也不变色,只是道:“母亲不是好人,我也并非善类,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出手害人,就要有被反将一军的预料,”他淡淡道:“现下你只是自作自受罢了,没什么好同情的。” 他几句话说的寡淡,当真无情,张氏恨得咬牙,一时之间却真是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语,只死死的瞪着他,似乎随时都能扑上去,自他身上撕咬一块肉下来。 姚望听他们断断续续说了一通,心中便有了条理。 张氏最先起了恶意,随即被事先遭萧家收买的黄嬷嬷鼓动,付诸行动,姚轩察觉之后顺势而为,叫姚盛李代桃僵,受了恶果。 “阿轩!”姚望看一眼半伏在张氏身上,神色萎靡的姚盛,终究心软下来,转而去看姚轩,语气痛心,隐约怒意:“阿盛也是你的弟弟,你母亲纵然做的不对,你大可以同我言说,何必要引着阿盛跳进火坑,害他一生,如何忍心!” “我已经说过了,父亲,”姚轩面色平静,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善类。” “母亲既然出手,将我往泥坑里推,就要做好被我拉下去的准备,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他目光讥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荒唐!”姚望面色微青,声音不觉高了:“他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得这般结局!” “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哪里谈得起兄弟情深,”姚轩看着自己的父亲,毫不退缩,冷冷笑道:“阿昭小的时候,还曾经掉进水池里边去,差点救不回来,那时候,母亲可就在旁边。” “父亲,”他笑意讽刺:“那时候母亲怀有身孕,你一口咬定那是个意外,还说阿昭又没有怎么样,不必惹得家宅不宁,怎么,现在又想起来都是一家人,兄弟情深了?” “放肆!”姚望被他说得一顿,心有愧意,随即扬声壮气:“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父亲素来优柔寡断,没有人逼一把,总是下不定决心,既然如此,我便孝顺父亲一回,帮您做一回主吧。” “黄嬷嬷勾结萧家,此事已定,她的认罪状书,便在此处,”姚昭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送到姚望手上,淡然道:“父亲大可以一观。” “母亲一时激愤,事后又不查,这才被我钻了空子,只是萧家可不傻,过了几日便能知道是找错了人。” “不过,对于他们而言,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们要的只是借此打击到姚家,帮助贤妃压姐姐一头罢了,至于爆出丑事的究竟是我,亦或是阿盛,对于他们而言,其实并没有差别——左右都是姚家人,都是皇后的弟弟。” “说到底,要怪也得怪萧家人,同我可没什么干系。” 淡淡的勾起唇角,他问姚望:“父亲,您还记得,自己之前在家宴上说过的话吗?” 姚望被他说的一愣,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来:“什么?” “您说,姐姐身为皇后,腹中帝裔未知男女,在宫中正是最为艰难的时候,任何给姚家抹黑,影响声誉之人,若是被发现,决不轻饶。” 他微微一笑,面上梨涡浅浅,看起来极是温煦:“父亲,您没忘了吧?” 姚望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张氏也是知道,若是换了先前,早早就摆出继母架势,或哭闹或斥责了。 只是这会儿,姚轩与姚昭也不是之前的小孩子了,他们是皇后的胞弟,较之之前,腰杆要硬气的多。 她不敢造次,只拿一双哭的红肿的眼睛去看姚望,另一头抱紧了姚盛,母子俩依偎在一起,无声的哀求他,当真可怜。 姚望同原配程氏感情淡漠,同张氏夫妻多年,倒是相得,见她如此,也是不忍,便摆摆手,道:“好了,事到如今,她也受到了教训,阿盛也是这般光景,你也不要咄咄逼人,太过苛责。” “我就知道父亲会这样说,当然,姐姐也知道,”姚望出来和稀泥,姚轩倒不惊讶,只是笑意愈发嘲讽:“所以,早在命妇宫宴那日,姐姐便托外祖母递了信给我。” 说起长女来,姚望也不得不正色起来:“什么信?” “一封叫您定心的信,”姚轩自袖中取出一只信封,双手递给姚望:“姐姐说,父亲素来心善,怕是狠不下心肠,所以便为父分忧,替您下了决断。” 听他这样讲,姚望心头便蒙上一层阴影,额上青筋崩显,手指捏着那信封,竟不敢拆。 张氏最了解锦书为人,心中也有几分猜测,也顾不得形容,便瘫坐在床上,搂着姚盛,尖声哭叫起来。 姚轩目光环绕一圈,摇摇头,对身边的姚昭道:“我们走吧。” “哥哥,”出了那令人压抑的院子,姚昭方才低声问:“姐姐信上写的是什么,休书吗?” “倒也不是,”傍晚的天空缀满了云夏,远远望过去绚烂一片,极是醉人,姚轩目光望天边看了一看,方才道:“要是真的休了她,姚家也要跟着丢脸,姚盛姚瑾和锦瑟,也会跟着抬不起头来,不值当。” “不是休书?”姚昭狐疑道:“那是什么?” “几句话罢了,”姚轩轻声道:“后院的庵堂空置着,母亲心中有戾气,不妨往那处静心,免生烦扰。” 如此行事,不是休妻,却也差不多了。 姚昭迟疑道:“父亲他……会同意吗?” 比起幼弟的犹豫,姚轩语气要轻快的多:“会的。” 姚昭有些诧异:“哥哥怎么这样肯定?” “因为在父亲眼里,权势与荣耀远比妻子儿女重要。”姚轩哂笑道:“而这些东西,正牢牢的捏在姐姐手心里,她不松手,父亲什么都拿不到。” “审时度势之后,他会做出最准确的选择,”姚轩一抖肩,不无嘲讽:“就这样。” 56|难过 张氏所作所为, 锦书早听姚轩提过, 知晓他能处理好,也无意插手,只提点了两句,便由着他自己处置了。 至于插手其中的萧家,便该交给她收拾了。 姚轩年纪渐长, 眼见着有了婚约, 随即便能娶妻生子, 她也不必事事操心,万事叮嘱。 雏鸟总有离开巢穴, 自己出去觅食的一日, 更何况是人呢。 至于姚望会如此处置,她就更不担心了。 她这个父亲, 说温情也温情, 说冷血也是真冷血,将利害关系说明白, 他会知道如何取舍的。 事实上,结果也如同锦书和姚轩猜测的一般。 那晚留在姚盛院子里, 也不知那一家子几人究竟说了些什么,第二日便传出张氏病了的消息来。 姚望请了大夫来, 随即便以张氏体弱, 需得静养为由,将她迁往后院庵堂去了,任由锦瑟姚瑾如何哭闹, 都不曾动摇。 张氏本就出身低门,姚家发达之后,自然而然的攀了上来,眼见张氏骤然重病,哪里不明白其中蹊跷。 只是,两下里实力悬殊,他们也不敢肆意妄为,只着意去贴着张氏的几个儿女,不叫这条线断了,对于被送进庵堂里的张氏,却是生死不问了。 姚望也不知是为了补偿,还是为了什么别的考虑,倒也不曾同张家撕破脸。 话虽如此,姚家的中馈与管家权,却是切切实实的从张氏手里拿走,分给几个管事打理了。 姚家总管年岁不小,经验阅历都不缺,程家来的两个嬷嬷再边上帮着协理,如此过上一段时间,等到姚轩娶妻,柳彤云进门之后,便能顺理成章的转到她手里去。 叫两个出身程家的嬷嬷协理,或多或少的,表明了姚望态度。 锦书听得这消息时,是归宁第二日的午膳时分。 姚望知晓分寸,也不拖延,定了主意之后,便吩咐人送了消息进宫,叫她知道,也是示好。 圣上坐在她身侧,见她唇畔露出几分笑意,隐约微凉,倒是顺口一问:“怎么了?” “没什么,”锦书低头喝汤,捏住汤匙的手指细长如玉:“母亲病了,父亲怕我忧心,送信来说一声。” 她同继母关系并不和睦,只是病了,何必多此一举,送信过来呢。 圣上是聪明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笑了一笑,没有再提。 春闱本是定在二月的,只是今年天气冷的异常,考场里为防夹带东西,又不许学子们穿厚衣棉袍,当真坐在里面考上几日,身子怕是都要熬坏。 为此,早在一月末,便有官员上疏,请求将春闱延后,以待天气转暖。 这本也是好事,圣上通情达理,自无不应的道理,便将春闱的日子挪到三月中,万物回苏的时候。 姚轩便是要在这日下场,试一试身手如何。 锦书将近五个月的身孕,肚子很明显的见出隆起,腹中孩子也动的越发厉害,淘气的很。 她是极有耐心的性子,遇事也不急切,每当它在里边动,便停下手上的动作,极温柔的在腹上抚摸一会儿。 大概是感觉到了母亲柔和的思绪,它也会乖上大半个时辰,方才再一次试探着动弹。 隐隐约约的,似乎是个男孩子。 若是个女孩子,皮成这样子,还怎么嫁人呢。 有时候,她也这样想。 圣上这个做父亲的,对着她腹中孩子时,那种难掩的欢喜与期待并不比她少,眉宇间的慈爱更甚。 这样温柔相处的时光里,他们似乎同世间所有的夫妻一般,对于彼此骨肉单纯的期许,日日相处下去,彼此之间即使不言语,情意却也是日渐加深的。 “如何,”圣上今日不朝,起的也晚些,躺在床上懒洋洋的枕着自己臂,笑着问她:“担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今日春闱开始,这会儿姚轩怕是已经到了考场外,等着入场了,锦书靠在他怀里,轻声道:“这是他自己的路,别人帮不了什么,也不必去帮。” “你倒豁达,”圣上笑微微说了一句,便低头去看她肚子,语气亲昵:“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月份渐渐大了,锦书胃口也见好,一日三餐之外,总会额外用些点心汤饮,早晚各有一次,今日二人都起的晚了,早膳也不曾用,圣上方才有此一问。 “不饿,只是觉得困,”锦书伏在他怀里,眼睛半合,懒懒的打盹儿:“七郎别说话了,咱们再躺会。” “早先见你时,倒还勤勉,现下可倒好,”圣上不无揶揄:“自己偷懒也就算了,还拉着朕一道……” 锦书困得睁不开眼,听他这样调侃,不由伸手在他肩上打了一下,似是嗔怪,却不言语。 圣上闷闷的笑,看她确是倦的很,也就不再说话,只搂紧了她,随之合眼,一道睡了。 姚轩下场考试,心中有所期待的不仅仅是姚家人与锦书,柳家人也是如此。 他与柳彤云已有婚约,婚期则是未定。 倘若今岁中了进士,两家便商讨彩礼嫁妆,往来礼单,准备他们的婚事,若是未曾中,却得等上一年了。 柳夫人端着茶往书房去时,便见柳无书正低头翻书,见她来了,问了一句:“彤云呢?” “在佛堂呢,”柳夫人道:“姚轩今日下场,她不安心,早早便过去了。” “小儿女,”柳无书笑道:“关心则乱。” “夫君觉得,姚轩有几成火候?”柳夫人关心女儿,不免要问:“可能进士及第?” “包票谁也不敢打,可若是叫我说,有八成几率是能的,”柳无书道:“历来的成绩都摆着,才气也是有的,虽然年轻,可是人却不轻浮,不中才是奇怪呢。” “那倒是好事一桩,”柳夫人先是含笑,随即面染愁意:“先前彤云不松口,不想选婿,我们还暗自忧心,现下选了夫婿,指不定没多久就会嫁过去,反倒舍不得了。” “做父母的都是这般心思,夫人如此,我也不例外,”柳无书是男子,想的要更加深些,摇头叹道:“姚轩若是高中,随即便是殿试,那可不比春闱,真心想掺水的话,可就容易多了。” 春闱是经了几百年的,从最开始的漏洞频出,到现下的糊名、誊抄之后再交由考官检阅,作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相对而言,总是公平的。 可到了殿试,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圣上亲自考校,官宦勋贵出身的士子们见多了大场面,自是不怵,加之家中父辈提点,刻意言及圣上性情喜好,不免会占个先机。 只是说归说,这些人也只能早做准备,以防万一罢了。 可是,倘若圣上有意放水,又该如何? 姚轩是皇后的胞弟,素来亲近,要知道,皇后这会儿怀着身孕,正是圣上的心尖子呐。 若是姚轩真能高中,圣上为了搏美人欢心,放一下水,其实也不奇怪。 ——不服气? 有本事,你也有个深受宠爱的皇后姐姐啊。 “姚轩年纪毕竟太小,若真是点了状元,便是有真才实学,只怕会被人诟病。” “不过也无妨,他若真有本事,总能叫人刮目相看。”柳夫人摇头失笑,道:“夫君想的倒好,备不住彤云有福气,能做个状元夫人呢。” “我不过信口胡猜罢了,哪有这么容易,”柳无书面色复杂:“若真是点了状元,那按照前番约定,婚事便会落到今年年尾去……” 柳夫人与他夫妻多年,人也聪慧,瞬间明白过来,他未尽之意是什么。 ——那时候,皇后腹中之子瓜熟蒂落,怕是已经降生了。 中宫所生,先天便是嫡出,无论男女,都足够叫人心神大乱。 到时候,朝堂上怕是要不太平了。 这样想的不仅仅是柳无书与柳夫人,更多人在注目于姚轩下场的同时,也将目光对准了皇后日渐隆起的肚子,或忧虑或担心或期待,不一而足。 圣上还没有嫡出子女,若是生下来,照皇后现下的得宠模样,还不定会怎样呢。 这份复杂的心绪在长安勋贵中流传极广,宫闱之内更是不可抑制的生出种种风言风语,锦书懒得搭理这些闲事,只安心养胎,日子倒也过得安谧。 春闱不过几日,眨眼便过了,至于放榜,却还得等上一些时日。 姚轩考完之后倒是不曾着凉,归家后喝了一盏姜汤,倒头便睡,第二日中午方才转醒,将自己答案大略誊写出来,一份送到姚望那里去,另一份则差人送去柳家了。 那二人见了,都说未失水准,若无大碍,中榜是没有问题的。 锦书在宫中听到消息,也是暗自欢喜。 她这个弟弟行事稳当,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是不会去做的,只是究竟未曾放榜,她也不曾张扬。 承安每日往文苑去上课,隔一日往武苑去修习骑射,下午时分到她跟前来习字。 他不是喜欢说话的性子,每每见了她,除去问安之外,也极少言谈。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对着她打量一会儿,他忽的道:“怎么这样高兴。” 锦书先是诧异,随即笑了:“你如何看出来的?” “我也说不出来,”承安道:“只是心里面这样觉得。” “哦。”锦书应了一声,便低头去吃面前那碟春素芳卷,不再说话了。 承安等了一等,手中墨笔悬停,直到一滴墨悄然落下时,方才有些沉不住气。 眼睫轻轻闪动一下,他道:“你还没有说呢。” 日光安谧,透过素影纱进了内殿,极是柔和静好。 锦书坐在软凳上,抬眼看他:“说什么?” 承安看着她,顿了顿,方才道:“说……你为什么这样高兴。” “高兴就是高兴,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锦书将指尖剩的那块儿点心送进唇里,咽下之后,方才淡淡道:“二殿下,你今日为什么非得刨根问底?” 她从来不叫他二殿下,真的叫的时候,往往就是要开始讽刺他了。 承安被她轻描淡写几句话问的语滞,定定看她一会儿,见她无意再说,不由抿了抿唇,终于低下头,写字去了。 锦书不动声色的将那碟点心吃完,方才站起身来,到他身后去了。 她有孕五月,胎气虽稳当,却也得仔细照料,圣上格外谨慎,早早吩咐人在内殿铺了厚厚的地毯,便是摔了,也不会伤到,人踏在上边,也不出声响。 承安坐的端正,心却是浮躁的,想起她方才漫不经心敷衍人的模样与春葱般白嫩的指尖,就觉得心头有一把火在烧,莫名其妙的叫人心乱。 一时之间,竟连她走近了都不曾察觉。 “写的真丑,”锦书到他面前去,将他手底下那张宣纸抽出,凝神看了看,道:“难为你的太傅们,每日都对着你这笔烂字看,也不嫌眼睛疼。” 她这话说的有些难听,倒也是实话。 相对于课业而言,承安的字,确实写的不好。 只是,对于一个十几年没人教的而而言,能够写成现下这般模样,其实已经很好了。 是她要求的太高。 承安嘴唇动了动,大抵是想要解释两句,只是到最后,终究没有出口。 “你想说什么?”锦书斜他一眼,信手将那张纸团起来扔到纸篓去:“说你没跟人学过,近来才捡起来,现下已经很好了?” 承安侧目去看那团被扔进纸篓的纸,有些难为情的别过头去,没有回答。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锦书缓缓一笑,平静的道:“我只知道现在你的字一团乱草,至于你之前有没有学过,是不是被人教过,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不关我事。” 承安在形形□□的眼光中过了这么多年,听过许多难听的,也见过许多冷眼。 他曾经以为,这世间已经没什么话能叫他觉得难过了,可是现在才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忽然之间,他有些泄气。 叫自己这样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57|隐瞒 锦书见他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瞬间垂头丧气起来, 倒是笑了一笑。 “只是说你几句,便受不了了,哪里来的娇气毛病。”她这样道。 “几位太傅素来严苛,偶尔却也会夸奖我,”承安低着眼不看她, 闷闷道:“可你呢。” “总是欺负我, ”他蹙着眉, 低落道:“连说句好听的,叫我高兴些也不肯。” 承安素来都是很沉稳的性情, 眉宇之间锐气隐然, 这样颓然的模样,倒是真的少见。 锦书见他耷拉着脸, 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既觉得有些好笑,又隐约有些怜惜。 好像是阿昭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狗一样, 饿了的时候便慢慢蹭到她脚边去,拿爪子扒拉她裙角, 黑色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无声的祈求。 也是, 他毕竟还小呢。 好容易有了一个能亲近的继母, 却对他这样冷待,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吧。 “承安,”锦书看着他, 忽然想跟他说说心里话:“世人是很苛刻的,他们不会去想你之前经历过什么,是怎样的人,只会按照自己所见,对你评头论足。” “你是最长的皇子,出众些是应该的,不然,怎么作为诸皇子的表率?” “至于你之前经历过什么,有没有学过那些,于他们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没有人有义务要为你考虑,设身处地的着想。” “那你呢,”承安将那支湖笔放置在笔架上,抬眼去看她:“你又是怎么看我?” “很聪明,也很勤勉,”锦书软了心肠,伸手轻轻摸了摸他额头,在他微微泛起光亮的目光中,继续道:“——好玩儿的小朋友。” 承安目光一黯,只是被他低下头,恰到好处的遮住了:“怎么又是小朋友。” “于我而言,你本来就是小朋友,再者,”锦书回到软凳上坐下,低头去看自己肚腹,神情温柔:“等他出生,你这个兄长也该带着他玩儿,做个小朋友也很好。” 承安是圣上现存皇子中的长子,在他记忆当中,也曾听闻其余几个年幼的皇子出生。 可是哪一个,都没有像她腹中那个孩子这般,叫他产生这样复杂的观感。 “听说它很淘气,”抿了抿唇,承安方才道:“惹得你近日不能安枕,宫中人都说,怕是位小皇子。” “男女之事,谁又说得准呢,”锦书也不避谈,只是恬淡一笑:“皇子公主都好,左右都是我的骨肉,皆是一般怜爱。” 承安听得微笑,正待说话,却听有外间有脚步声近了,内侍的声音带着喜气与殷勤,隔着屏风传了进来:“恭喜娘娘,春闱的结果出来了,总考官张大人点了姚公子头名,正中会元,已经差人往姚家报喜,怕娘娘挂心,便吩咐人来送信儿了。” 锦书早就听闻姚轩有望高中,却也不曾想会中会元,不觉喜意盈目:“好,他有出息,我知道了高兴,娘亲地下有知,也会欢喜的。” “长安才子辈出,”承安没见过姚轩,只是近来跟着锦书习字,知晓她水准,对于她胞弟能力亦是可见一斑,由衷道:“他能中会元,确实厉害。” “是呀,阿轩从小就很聪明的,”锦书不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己,却喜欢听别人夸奖两个弟弟,听承安这样讲,倒是想起一桩前事:“圣上之前还说,阿轩若是中了会元,他那里有赏,现下果真中了,可别随便找东西来敷衍,若是如此,我必是不依的。” 她说这话时,是真心实意的为弟弟欢喜,眉目间喜嗔交加,少见的没有多思。 可正因如此,才更叫承安心头涌上万般滋味,酸涩难言。 不欲搅扰她此刻纯然的欢喜,他低垂下眼睑,言不由衷:“言出必行,圣上既然许诺,自然会践行,如何会敷衍呢。” “二殿下说的是,”红叶在侧凑趣,随之笑道:“有娘娘在,圣上才不会随意糊弄过去呢。” “贫嘴。”锦书笑意嫣然,挨着斜了一眼,却没有去反驳。 今次的总考官圣上点了侍中张英,这是他多年心腹,行事作风也投他胃口,姚轩被点了会元,或多或少是占了一点便宜。 这倒不是说圣上为他开了后门,或者说张英有意讨好谄媚,所以点了姚轩。 而是圣上行事必求务实,选出的心腹自然也是如此,姚轩文风朴实,行文有道,阐述条理分明,对张英的胃口,这才被点了会元。 ——世间的缘法,本就是很奇妙的。 姚轩中了会元,姚家与程家自然皆是真心实意的欢喜,因着张氏的关系,姚望见着长子还是有些尴尬,干巴巴的说了几句赞誉的话,便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了。 姚轩同他面面相觑一会儿,也不耐继续枯耗,客套几句,便回自己院子了。 姚望对着长子离去的身影看了又看,终究没有叫住他,只是独自在书房默默许久。 晚膳的时候,圣上方才回甘露殿去,锦书一见他,便开门见山的问:“圣上前些日子还说阿轩若是中了,便要重赏呢,现下结果出来,可是想好要赏什么了?” “一时之间还真是想不出,”圣上挽着她手,一道到寝殿里坐下:“若说是赏金银,有你这个姐姐在,他必是不缺的。若是直接授官,反倒叫人说闲话,埋没他的才能,这样一想,倒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了。” “我可不听你说着说那,”锦书一双明眸顾盼神飞,笑盈盈道:“应承了的话便要作准,可不许反悔。” “不然,”她低头去摸自己肚腹,又抬头向他一笑:“我就跟孩子取笑他父皇了。” “还是像之前说的那样,为他赐婚吧,”圣上手背在她腹上一划,笑道:“朕也做个媒人,为他们添一份光彩。” “我以为是什么呢,”锦书斜他:“原是我早先就推拒了的,真亏七郎好意思拿出来。”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人想要,可还没有呢,”圣上同她相处多了,脸皮也厚:“怜怜若是不信,只管去问,朕登基以来,可还是头一遭做媒人。” 两个人嬉笑着说了一阵儿,倒是亲热,用过晚膳之后,便一道歇下了。 春闱之后便是殿试,成绩如何全看圣上如此抉择,姚轩毕竟也要叫圣上一声姐夫,这层关系在,锦书倒是不怕他吃亏。 已经高中,无论能不能进三甲,都是其次了,只要不落得同进士出身上去,锦书总是满意的。 春闱结果已经出来,姚家之前同柳家商议的婚约也提上日程,姚轩与柳彤云是同年——说起来,柳彤云还要比他大几个月。 姚望带了礼物登门,同柳无书协商之后,将婚期定在了今年年尾,既是给姚轩熟悉授官之后生活的时间,也是给柳家足够的时间置办嫁妆。 一双男女彼此之间都是有情的,又到了年纪,也没人能提出什么异议来。 柳家大房对于这桩婚事有所不满,毕竟若是真成了,他日站队,柳无书必然会考虑到亲生女儿,便是不偏向皇后,也绝不会去帮三皇子的。 只是,两下里毕竟隔着一层,他们也没办法多加干涉,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锦书在宫中收到他们的婚期之后,欢喜之余,心中又有些伤感。 她记忆里的姚轩,还是一个需得好好照顾的小孩子,可是蓦然回首,已经是能娶妻的大人了。 这复杂心绪不过一闪,随即她便开始思虑着见柳彤云一面,二人说说话,只是她月份大了,近来愈发嗜睡,人也恹恹,一时间倒也找不出时间来,便暂且搁置了。 自大周开国以来,北方的匈奴便是心腹大患,为暂安边患,此前几代皇帝甚至有过和亲之举,只是近几十年里国力渐强,方才终止。 在后宫里,圣上是很少说及朝政的,锦书心中有分寸在,自然也不会多嘴去问。 只是有时候,她在含元殿伴驾时也能听几句,倒是隐约生出几分明悟来。 ——外表温雅雍容的圣上,其实也很希望王师北上,复先辈河山的,近年来,更是有意增加军备预算,扩充骑兵,挪移粮草,磨刀霍霍。 虽然从没有对她提过,但锦书还是能感觉出他骨子里隐藏的热血与期许,以及对于周军西出漠北,封狼居胥的渴望。 哪个男人心里,没想过佩吴钩,复山河的野望呢。 只是到了今年,他才有意要将这事提上日程罢了。 现下不过三月,离冬月寒冰覆地,难以前行的局面还有大半年,有足够的时间去筹划。 早在年前,圣上便宣了心腹武将还京,近来又屡屡召见军中臣子,隐约有动兵之意,繁忙的很。 除去晚间时候能回甘露殿看看她,他别的时间都留在含元殿里,同几个臣子商讨来日行军路线,与辎重粮草的征收转运。 这上边的事情锦书没什么能帮得上的,便只在一侧保持沉默,约束后宫妃嫔,不叫他忧心,又自甘露殿始,裁减后宫四成用度,以充军资,或多或少的,都算是一份心意。 这毕竟师出有名,妃嫔们私下里嘀咕几句,明面上却不敢说什么。 锦书早知她们不喜自己,倒也不在意这几句酸话,左耳进,右耳出,只当做没听见便是。 这日上午,她起身时便已经不早,圣上早已离去,将她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倒是仔细。 锦书掀开帷幕看了一看,方才察觉外边天色大亮,怕是有些迟了,连忙坐起身来。 ——今日是六宫来问安的日子,她起的晚了,怕是得叫人等。 “怎么也不叫我,”伸手为自己佩上东珠的坠子,她低声斥责:“六宫还在等着,你们就这样眼看着。” “娘娘恕罪,”红叶为难道:“圣上走的时候吩咐了,说娘娘月份大了,人也没精神,不许我们过来搅扰……” “罢了罢了,也怪不得你们。”她们夹在中间,也是难做,锦书也不苛责,简单的盘起发髻,稍加修饰,便扶着腰,往前殿去了。 六个月大的肚子,行走时已经很明显了,她穿的宽松,人又婀娜,更加显的厉害。 因为承安与三皇子打架那件事,贤妃的脸面都被扔到地上去了,加之圣上维护皇后,更是不敢显露怨艾,只是继续称病,在披香殿里躲了一个多月,方才出来见人。 今日来请安时,她同诸多嫔妃等了许久,皇后也不至,年轻些的有些沉不住气,她却觉得有些讽刺了。 早在之前,吩咐一众宫妃等着摆谱儿的人还是她,到了这会儿,便是姚氏了。 风水轮流转,果真有它的道理在。 然而她的资历毕竟摆着,心中不豫,却也沉得住气,只面色淡然的等着,不显露一丝急躁。 只是在看见皇后明显隆起的肚子时,或多或少的会有些失态。 倘若,那是个皇子……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被她自己按下去了。 无论是男是女,她都不能出手,也不敢出手。 圣上将皇后这一胎看的这样重,若是出了事,指不定会如何暴怒,牵连多少呢。 只是,倘若这胎是皇后自己不小心弄没了的,可就怪不得别人了。 深深吸一口气,贤妃面色重回原先淡然,平静的立在宫妃之首,屈膝施礼。 “累诸位久等了,”锦书无意借此敲打别人,入内之后,便歉意坦言道:“本宫近来身子愈发困乏,人也没精神,所以才醒的晚些,罪过,罪过。” “娘娘身怀帝裔,便是最大的功劳,”梁昭仪笑吟吟道:“等上一会儿罢了,好吃好喝,有什么要紧的。” 她这样说了,其余人更不敢摆什么脸色,皆是笑着出言表示无碍,不知情的来看一眼,倒觉她们极为体贴了。 沈充仪生的明秀,笑起来时更是娇婉,低头喝茶的时候,方才柔声道:“圣上那会儿吩咐人来说过,娘娘今日会起的晚些,不叫我们打扰呢。” 她语气有些酸,只是笑意嫣然,反倒不显:“臣妾在圣上身边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他这样会心疼人呢。” 锦书听得她话里带刺,也不去计较,只是同样含笑,不轻不重的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妾,自然只有谢恩的份儿,不敢有怨怼之心。” 沈充仪被敲打了一句,面上笑意微微一顿,随即便重新转为先前柔婉。 “娘娘说的可是轻松,圣上对着您,哪里有过冷脸的时候呢,更别说现下有孕,格外恩宠仔细了。” 她拿帕子掩口轻笑,似是无意道:“就连姚公子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都瞒着不许说……” 这话一出口,沈充仪便骤然醒悟一般,轻轻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假意惊恐:“臣妾失言,娘娘不要见怪,圣上吩咐过,宫里不许提的。” 谁都看得出她是有意,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又做了姿态出来,又不曾说什么冒犯之语,锦书若是计较,还真是无处下手。 宫中人都知道皇后待两个胞弟亲近,是自幼照看着长大的,要是出了什么事,不定如何心神大乱呢。 一个不好,指不定连胎气都会坏了。 听沈充仪有意无意将话说出来,面色担忧,心下却是暗自叫好,目光却在锦书明显隆起的肚子上打转。 然而,叫她们失望了。 锦书听沈充仪说完,脸色纹丝未变,只是动作轻柔的抚着腹部,既未追问,也不惊慌。 桌案上还摆着白果,她伸手去取,懒洋洋的道:“圣上既然不许宫中人提,那不提就是了,沈充仪记得管好自己的嘴,别说些有的没的,惹人心烦。” 沈充仪哪里想得到,自己一个消息说出去,她却这般轻描淡写,再听她语带训斥,思及此前冒犯之人的下场,不觉收了笑容,讪讪起来。 “是,”她低声道:“臣妾受教。” “圣上不喜欢不规矩的人,本宫也不喜欢,”锦书也不看她,只是低着头,“啪”的一声微响,将那只白果剥开:“沈充仪闲来无事,便请静仪长公主入宫来说说话吧。” “未雨绸缪,问问她是怎么将女儿的嘴治好的,”她抬起眼来,冷冷一笑:“备不住,哪一日你也能用上呢。” 58|舞弊 一众宫妃离去, 红叶与红芳对视一眼, 齐齐跪倒:“奴婢此前有意隐瞒,请娘娘恕罪。” “起来吧,”锦书扶着肚子往软塌上坐下,顺势半躺下:“你们也是为我好,有什么好请罪的。” 有宫人静悄悄的入内, 呈上了温热的燕窝, 她接过玉碗, 拿汤匙吃了一口,方才问道:“阿轩怎么了, 是春闱出事了吗?” “娘娘如何知道, 是春闱出事了?”她问的精准,红叶不觉一怔, 反而问道。 “这有什么难猜的, ”锦书手指捏着那只汤匙,动作轻柔的搅了搅:“阿昭毕竟还小些, 人又在国子监,姚家与柳家结亲之后, 柳祭酒更会关照,想要捏到他的错处也难。” “只有阿轩下场去参见春闱, 近日里交际也多, 最容易出现纰漏,被人钻了空子。” “再者,他毕竟是国舅, 寻常小事是扳不倒的,但若是扯上了春闱与一干落榜举子,便是圣上,也不好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回护的。” “更不必说,还可以趁此机会打压姚家,指责皇后了。” “这样好的时机,要是我,也会动手的。” 红叶听得侧目,面露钦佩:“娘娘睿智,确实如您所猜。” “一点儿小把戏罢了,有什么睿智不睿智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锦书动作轻缓,将那盏燕窝吃完,方才道:“科举舞弊,还是提前泄题?” “两者都有,”红叶见她面色如常,也不激动,方才徐徐道:“姚公子他,也被牵涉其中了。” 这一回的事情,是从一个李姓举子身上爆出来的。 能够参加春闱,自然皆是各地的头名人物,皆非泛泛之辈,这位李姓学子虽也有几分才气,在长安如云的才子之中,却是声名不显,顶破了天,也只能名居最后。 可是春闱结果出来,放榜之际,他却是名列前茅的。 这种事情倒也不奇怪,备不住就是他走了狗屎运呢,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只是,等到放榜后,有人约着一起去喝酒时,这位李公子却醉后吐真言,迷迷糊糊的,说他是事先被透了题,这才早有准备,得以高中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句话说出去,许多人的心都被搅动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次考试的考题,早早就被透露了吗? 于是乎,中了的人开始思量,排在自己前边的人会不会有早先知道考题的,以及按照自己的能力是否能再进几名。 没有中的人也是忧心忡忡——是不是有人走了捷径,所以挤掉了自己的远大前程? 没办法,这是关系到人一辈子的大事儿,一次输了,就得再来三年,谁也不敢马虎。 这事儿被捅到京兆尹的时候,李姓学子已然转醒,自是矢口否认,只是那夜听见的人极多,确实反驳不得,无奈之下,最后方才认了。 ——确实是他事先花费巨资,在别人手里买到了题目。 只是这种事情都是一拍即合,随即便四散天涯,他虽能叙述出那人形容,长安之内能否找得到,便是另一回事了。 话虽如此,却也结结实实的说明,这一次的春闱,的确是被人掺了水分。 一时之间,士林中沸腾了起来,随即,便有人将目光转向了此次会元,皇后的胞弟,姚轩。 他这样年轻,却夺得头名,真的是靠他自己的能力吗? 还是说暗地里走了什么关系,帮着他得了会元? 再者,便是没有事先得到考题,只消圣上有意,吩咐人关照一二,作为圣上心腹的总考官张英,总不会扫圣上面子吧? 谁也不知道这次春闱中,都有哪些学子参与了舞弊案,人心惶惶之中,夺得头名,又有着皇后姐姐撑腰的姚轩,不受控制的成为众矢之的。 更加要命的是,那位李姓学子见事情闹大,唯恐牵连到家人,进了大狱不久,便一头撞死了。 这下子,更是死无对证了。 “我当是怎么了,”锦书初时眉头还有些蹙,听到最后,面色却淡然起来:“不过如此。” 红叶有些担忧,道:“娘娘,您在宫里边,圣上又吩咐过,自然没什么难听的能传到您耳朵里,可是宫外头,说的可不好听呢。” “不好听便不好听,”锦书莞尔:“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左右我听不到。” “娘娘,您可别小看世人的一张嘴,众口铄金呢,”红芳急道:“再者,您是听不到了,姚公子呢?那话保准能传到他耳朵里去,不知会有多伤心呢。” “别人说几句无关轻重的话便伤心,那他也是真没出息,我反倒看不起他。” 锦书摇头笑道:“传的再难听也无妨,真金不怕火炼,他要是不心虚,度过这次难关轻而易举,没什么好担心的。” “娘娘说的轻巧。”红芳轻声叹道:“外边传了这么多天,只是愈演愈烈,可一点儿消散的意思都没有,圣上都没想出来法子呢。” “跳梁小丑罢了,”锦书眉梢一挑,哂笑道:“圣上英明睿智,想要收拾他们易如反掌,现下由着他们跳,不过是想一网打尽罢了。” 这就不是她们该说的话了,红芳与红叶对视一眼,见这位主子心有成算,也就停下嘴,不再说话了。 已经临近四月,天气也越发暖了起来,柳家后院的长春花开了,浅紫色一片,日光下极是动人。 姚轩同柳彤云一道坐在长廊里说话,瞥见她皎皎的面颊,忽的心中一动,伸手摘了一朵,簪入她发间了。 柳彤云先是一怔,随即面色微红,笑中含嗔:“外边说什么的都有,你倒有闲心,在这儿厮混。” “我同自己未婚妻相处,发乎情止乎礼,怎么能说是厮混?”姚轩笑道:“至于别人如何说,就更加不必放在心上了。”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总会水落石出,何必忧心呢。” 柳彤云听得一笑,正待说话,却见家中侍女正在长廊尽头处张望,身边是姚轩带着的侍从,道:“有人找你呢,是不是有事?” 姚轩顺着她目光望去,起身之后,示意她暂待:“我去去便来,稍待片刻。”见柳彤云点头,便往尽头处去了。 ——原是姐姐宫里送来的信。 “如何,”柳彤云见他面色含笑,不由发问:“可是有要事?” “并无,”姚轩缓缓走回去,摇头道:“是姐姐写的信,问我近来如何。” “皇后娘娘吗?”柳彤云是听说过锦书的,也知道她与姚轩兄弟两个极为亲近,只是不曾见过:“可是为了这次科举舞弊一事?娘娘身怀有孕,可别为了这些伤神。” “姐姐不会的,我了解她,就像她也了解我,出了这种事,她连问也不会问,只是说些寻常关切之语。”姚轩笑意温和道。 “你们姐弟几个,倒是心意相通。”柳彤云先是讶异,随即感慨道。 “那倒也不是,”姚轩道:“姐姐能猜中我们心中想什么,我们却未必能猜中姐姐心中想什么。” 柳彤云疑惑的一蹙眉:“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姚轩低头去看她秀致异常的眉眼,温声道:“姐姐说,她想见见你。” 宫中发生的事,但凡圣上有心,总能够在第一时间内知晓。 宁海总管低眉顺眼的过去,小心的将今日沈充仪说的话讲了,便低着头,不敢做声了。 圣上握笔的手凝滞了一瞬,蹙眉道:“皇后如何,没有被惊着吧?” “没有,”宁海总管轻声道:“娘娘倒是沉得住气,听沈充仪说了,也面不改色,后来到内殿去详细问了红叶红芳,也不见着急。 只说小公子若连这点儿事都经不住,这个会元做的也没意思,倒不如退位让贤,还说圣上心中有主意,不必多想。” “朕就知道,她会明白的,果然如此,”圣上笑意温和,自语道:“她从来不是那种听了一点似是而非的消息,便自乱阵脚的人。” “是,”圣上这样温声细语,并不代表他没动气,宁海总管深深明白这一点儿,所以应答之间愈发小心:“皇后娘娘气度非凡,哪里是寻常人能比的。” “你这张嘴,惯来是会说话的,”圣上斜睨他一眼,摇头一笑:“罢了,吩咐人叫个太医,往甘露殿去看看,不管怎样,总是叫朕安心些。” “是。”宁海总管弯着腰,恭敬的应了一声,便转身往外去了。 “等等,”圣上叫住他,淡淡道:“叫沈氏迁到芳林苑去,她既不会说话,日后便自己待在那儿,对着自己慢慢说吧。” 芳林苑地处偏僻,少有人至,几乎与冷宫无异,圣上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是直接将九嫔之一的充容,打入深渊了。 “圣上,”宁海总管额上生了汗,勉强道:“那边可是荒芜的很……” “皇后没出事,是因为她心思沉稳,又有度量,而不是因为沈氏没多嘴。” “她们母子无恙,并不意味着沈氏违逆圣意,挑唆是非,就不该死,”圣上微微一哂,目光犀利:“按朕的吩咐,去吧。” 宁海总管一颗心跳的极快,连气息都下意识收敛几分:“是,奴才明白。” 宫中的消息都似是生了翅膀一般,传的飞快,宁海总管刚刚去将沈充仪送到芳林苑去,后脚锦书就收到消息了。 “活该,”红芳哼道:“她不怀好意,自作自受。” “管她做什么,”锦书低头瞧着自己肚子,笑着吩咐她:“将昨日我取出来的针线拿过来,我做件小衣裳。” 沈充仪那会儿有意同她说起姚轩,又故意语焉不详含含糊糊,说是好意提醒,锦书是万万不信的。 她怀着身孕,这样大的肚子,陡然知晓至亲出事,心性差些,指不定就会出什么事儿。 但是同样,说沈充仪是有意害她,早有预谋,她也是不信的。 圣上吩咐人不许言及,她却一时气不过说了出来,若是真出了事,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 说到底,也只是一时激愤,才顺口说了的 可这并不意味着,锦书就要谅解她,去圣上那儿劝一劝。 做了恶事就是做了恶事,有意害她也是真真的,她没那么多菩萨心肠,去可怜这个,怜惜那个。 多累啊。 59|内情 科举舞弊一案, 承安也是知道的。 只是圣上下令封口, 不许叫皇后知晓,他也亦是忧心锦书,自然也不会多舌,去生是非。 这日上午,他同太傅道别, 正待回宫去, 听身边人回禀说沈充仪早间问安时, 将此案说与皇后听了,脸色不由微变。 “如何, ”他语气微急:“她还好吗?” 内侍对于二皇子这样的关切有些讶异, 却也只当他是忧心皇后,便道:“娘娘是有福气的人, 也沉得住气, 方才圣上便叫太医去看了,小殿下好好的呢。” 承安察觉出他目光中闪现的奇怪, 心也瞬间静了下来,重回淡然:“也是, 皇后娘娘素来是稳得住的。” 内侍笑了一笑,没有多想:“谁说不是呢。” “走吧, ”承安转身道:“既然出了这样的事, 少不得要回去看看。” “殿下有这份心,娘娘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那内侍只当他是想要讨好这位备受宠爱的嫡母, 随之奉承了一句,承安听了,却也只是淡淡的一笑。 ——高兴? 她才不会呢。 他又帮不上什么忙,除去说几句无用的话,勉强安慰她几句,其实什么用都没有。 可是,她那样的人,又哪里需要哪些空泛泛的虚言呢。 更不必说,她还有圣上宠着,万事不忧。 心底这样想,承安不禁微微蹙了眉头,不知是自嘲还是不甘的摇摇头,大步往甘露殿去了。 “娘娘呢,”进了内殿,他迎面遇见了红叶:“可方便见一见吗?” “哪有什么不方便的,”红叶见他回来,倒也不奇怪,毕竟这位二殿下素来都很尊敬皇后,听闻沈充仪之事,过来看看,也是寻常:“娘娘在里面做针线呢,说是要给小殿下制衣裳,等出生之后穿呢。” 承安的唇几不可察的抿了抿:“娘娘安好?” “这点小风小浪,”红叶淡淡笑道:“娘娘不会放在眼里的。” “是么,”承安应了一声,目光往内里扫了一眼,便收了回来:“既然如此,我便不过去搅扰了。” “殿下人都到了,不过去跟娘娘说说话吗?”红叶问道。 “不了,”承安道:“太傅还在等着,我先回文苑了。” “哦,”红叶赶忙施礼送他,道:“殿下早些过去吧,不好叫太傅久等的。” 承安向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三皇子承庭回披香殿后,便见贤妃正同今日入宫的母亲说话,面上笑意盈盈,一扫前几日的阴霾。 萧夫人是他嫡亲的外祖母,也是很疼他的,笑嘻嘻的凑过去,他唤了一声:“外祖母好。” “许久不见,三殿下又长高了,”萧夫人笑意和煦,站起身来打量他:“人也生的越发俊了,再过些日子,怕是就要娶妻生子,叫你母妃抱孙了。” 承庭还没娶妻,贤妃不欲叫他为女色耽误,也没安排通晓人事的宫人,这会儿说起这个来,他倒是有些脸红:“还早呢,外祖母别笑话我。” 萧夫人笑吟吟的看着他,心里面或多或少的有些惋惜,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他身上流着萧家直系的血脉,若是能娶一个萧家出身的姑娘做正妃,就更好了。 只可惜,萧家这一代没有嫡女,只有庶女,想要做王妃还差着一等,顶多也只能做个侧妃。 再者,为了拉拢静仪长公主与陈家,也只能叫陈薇做正妃。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 被废掉的皇后不是没有,压过正妻的侧妃,也不是没生过。 都还早着呢,不必太急。 到了这会儿,挡在眼前的,也就是皇后姚氏以及她腹中未曾出世的那个孩子了。 倘若,那是个皇子,那承庭…… 一想到这儿,萧夫人目光便有些复杂。 罢了罢了,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姚家能不能度过这一关还未知呢,何必杞人忧天,早早想这些有的没的。 萧夫人走后,承庭见内殿只有自己母子二人,方才悄悄问:“外祖母方才跟母妃说什么了,母妃怎么这样高兴?” 贤妃伸手替他斟茶,随即亲自递给他:“还能说什么,不过是女人家的一点儿悄悄话罢了。” “你舅舅家的淑燕表妹,年纪与你相仿,生的也好,”贤妃笑道:“将来与你做个侧妃,好不好?” 承庭倒是孝顺,对于贤妃的话,极少会反驳。 他心里也有分寸,知道陈薇做自己的正妃已经是板上钉钉,不能更改,自然想好好挑合心意的侧妃了。 萧淑燕是贤妃兄长家的庶女,生母更是仅次于嫡妻的贵妾。 她是官家千金出身,门第不高,却生的花容月貌,极得丈夫的宠爱,生的女儿婀娜美貌,人也聪慧,这才被萧家选中,送到承庭身边来。 承庭此前是见过那位表妹的,与陈薇相较,自是极为中意,满心欢喜的应了此事。 贤妃见他欣然应允,面上笑意便愈加开怀了,承庭心中疑惑,想起这几日长安沸沸扬扬的传闻,不觉问了出来。 “母妃,”他压低声音,道:“前几日爆出来的科举舞弊案,可是萧家的手笔?” “不是,”贤妃摇头道:“可也脱不了关系。” “——是赵家做的。” 贤妃的胞姐比她年长几岁,早先嫁给赵家嫡长子,婚后生下一子,便是曾经去柳家提亲的赵旭远。 细数一番,赵家与萧家也是极为紧密的姻亲了。 这也是柳家大夫人赵氏,会这样殷勤去拉拢柳无书,登上三皇子船的缘由。 赵旭远心慕柳家的二姑娘彤云,贤妃是听姐姐提过的,也很乐意促成这桩婚事。 柳无书不愿嫁女,婉言谢绝,她虽心有不豫,却也未曾结了大仇。 但是后来,柳家将柳彤云嫁给姚轩,却是结结实实的叫贤妃恼怒。 ——这是几个意思,看不上赵家人,偏偏要往姚家人那里凑吗? 她这个姨母都这样不忿,更不必说是赵夫人萧氏,这个赵旭远的生母了。 “母妃,”承庭听贤妃说了缘由,不觉变色,只是他也知晓分寸,便压低声音,沉沉道:“这是科举,国之大事,哪里是能儿戏的!” “若是不被查出来还好,查出来了呢?” “先帝时期参与科举舞弊的考官,后来被抄家,腰斩于市,熬了大半个时辰才死透的!” “你慌什么,”贤妃沉下脸来:“真是被姚氏吓破了胆子,连姚家都跟着怕起来了不成!” “母妃,”承庭被贤妃这等语气惊得一滞,随即道:“你们,你们真的是事先拿到了考题吗?” “没有,”贤妃云淡风轻的道:“试题控制的很严,事先怎么可能得到。” “可是,”承庭犹疑道:“那个姓李的,是如何……” “我们是不知道考题,可是我们有人,”贤妃冷冷道:“萧家在长安经营多年,人脉之广,不是姚家那种破落人家能比的。” “你外祖父是跟了圣上多年的老臣,你舅舅也是在朝堂上站了多年的,更不必说愿意站在我们这边儿,帮着出谋划策的人了。” “虽然不敢说猜的十分之准,但十几个题目凑一凑,还是能凑出来的,”她哂笑道:“事先请人写了文章出来,找几个脑袋笨的背下来,总归会有人碰上的。” “到那时候,姚家想解释,都说不清楚。” 圣上留在承庭心里的印象一直是沉稳睿智的,皇后前几次也是真的吓破了承庭的胆,这会儿听贤妃说的这般淡然,他心中依旧咚咚咚在打鼓:“母妃,你太冒险了,姨母也太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贤妃摇头道:“这样简单的道理,你竟不明白。” 承庭面皮抽搐几下,正待说话,便听外头贤妃的心腹过来回禀。 “娘娘,”她道:“圣上今日来了兴致,说是在承明殿行宴,请您与三殿下也过去呢。” “倒是稀奇,”贤妃先是微怔,随即笑的有些嘲讽:“圣上不在甘露殿,好好安慰他的心尖子,怎么有兴致同我们这些多余的人说话了。” “母妃,”一想起要见皇后,承庭腿肚子就有些打转:“你说,父皇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贤妃斜他一眼,手指在他额上一敲,恨铁不成钢:“收起你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可别叫人笑话。” “天都没塌呢,你就慌成这个样子,要是真的塌了,那还得了。” 承庭被她不轻不重的训斥了一句,倒是也不曾再说什么,只是目光之中依旧有些忧心,像是阴雨之际乌蒙蒙的那片云。 圣上要行宴,锦书也有些诧异,毕竟做了这么久的夫妻,或多或少也能猜出他心思,笑了一笑,便停了针线,换了衣裳后,叫红叶扶着,乘坐轿辇往承明殿去了。 她过得时候不早不晚,圣上还没到,却也已经有妃嫔在等着。 有了沈充仪的前车之鉴,几个人毕恭毕敬的向她说了几句话,便停下口,木人一般,不敢开口了。 锦书也没指望过同她们像姐妹一般亲热,倒也不在意,只到了上首去,等着圣上过来。 “做针线了?偏生人也不仔细,又伤到了。”圣上一见到她便笑了,随即手上用力,在她指尖捏了捏:“做那么多,也不怕他穿不过来。” “一日一件,”锦书笑道:“我还嫌不够呢。” 两个人说笑的功夫,宫妃们便带着皇子公主到了,屏气息声的坐在下首,偶尔同别人目光交汇,也是很快便错开,望向别处。 圣上似乎没察觉到周遭气氛诡谲,举杯饮了一口,笑着说近来天暖,人也懒了。 这只是寻常寒暄,可也没人敢信口接话,他也不在意,只是望向下首,唤道:“承安。” 锦书心头一个咯噔。 60|承昭 事实上, 不只是锦书。 圣上唤出来的时候, 连带着贤妃与诸皇子,面色都是微微一变。 只有承安神色沉着,站起身应道:“儿臣在。” “前些日子闹出来的科举舞弊案,”圣上似笑非笑,面色舒缓, 温声道:“听说过吗?” 承安目光平和, 点头应道:“前几日, 还听人提起过。” “哦,”圣上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笑意温和:“你怎么看?” 这话问的轻巧, 可不是好答的。 承安若说是举子们小题大做,无事生非, 少不得要开罪士林, 被人说是维护皇后,同姚家蛇鼠一窝。 可若是说确有其事, 该当严查,皇后那边儿又抹不过。 倘若日后查出那是真的, 姚轩的前程便算是断送了,他作为皇后的养子, 难道还能得个好儿? 锦书端着一侧的碧粳米粥, 听圣上这样问完,眉头便是一跳,缓缓吃了一口, 方才轻声道:“他一个孩子,连宫门都不出,圣上这样问,可是为难了。” “朕只是问一问,要他说几句话罢了,就惹得怜怜这样帮他,当真偏心。” 圣上侧目看她肚子,悄声道:“了不得,朕不仅要排到这小子后边去,眼见着,连承安也不如了。” “胡说什么呢,”锦书被他诙谐语气说得一笑,随即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要问便问吧,我不说便是了。” “说说看,”圣上听得一笑,心满意足的望向承安:“你怎么想?”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承安目光不易察觉的扫过上首的锦书,平静道:“儿臣只听得一二言语,不敢擅下定论。” “也是,你在宫里,知道的也不多。”圣上沉思片刻,方才去端一侧的酒盏:“既然如此,朕便叫你出宫去,与张英一道协理此案,待到半月之后,与朕一个分明。” 将杯中残酒饮下,他目光中有种隐藏的锋芒:“如何,敢去试试看吗?” 承安嘴唇有转瞬的紧抿,眼睫轻眨间,头脑中更是霎时间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不像是其余皇子一般,有强盛的母家与拥护自己的朝臣。 现在的他太过弱小,手里什么都没有,除去别人给予的,随时可以剥夺掉的东西,无所依仗。 他太需要权利,也太需要别人的注目了。 这一次的科举舞弊案牵涉甚大,显而易见的是泥潭,但也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一个叫他能够站在更多人面前的机会。 紧抿的唇松开,承安有了主意:“敢。”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儿臣必不辱命。” “好,”一众诧异的目光中,圣上淡淡道:“既然你有志气,午宴后便出宫去找张英吧,半个月后,务必给朕一个结果。” 承安定下心来,面色同语气一般沉稳:“是。” 圣上吩咐他去查科举舞弊案,便是涉及到了朝政,其中又有姚轩在内,大庭广众之下,锦书自然不会插嘴,也不会置喙。 只是或多或少的,她心中有些疑惑。 圣上不喜欢承安,这是真的,她再清楚不过。 只是到了这会儿,怎么愿意叫他去联络朝臣,公开露脸。 虽然嘴上说的轻飘飘,这只是协理,可归根结底,却也是正正经经领了差事,可以上朝的。 圣上这一朝,这还是第一个能登上朝堂的皇子呢。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挂在锦书名下的,这样的好事,她也不会推诿。 贤妃坐在皇后下首,听圣上轻描淡写的说过之后,花了好大气力,才控制住面上神情,未曾表露异色。 她年纪经历摆着,才勉力控制住。 三皇子承庭道行差些,脸上不免现出几分失落不满,恨恨的瞥了一眼承安,低下头了。 上一次他们在御花园打了一架,碍着面子才握手言和,可实际上关系确实坏到底了,见了面,更是连招呼都不再打,现下见承安这般,能欢喜才怪呢。 其余几个小的皇子有年纪压着,便是想要参政,也还差着火候,倒是不似三皇子这般失态。 圣上将众人面色看在眼里,却也不提,只转向别处去,和煦的说起话来,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众人见了,自然不会冒昧去提,也就顺着他言语,言笑晏晏间融洽的附和起来。 用过晚膳,承安便领旨,出宫寻张英去了。 张英是这次科举的总考官,更是圣上实打实的心腹,这样的大案都不曾将他地位动摇分毫,依旧深得信任,甚至于被点了名,全权督查此案。 这样的权臣,并不是承安这样的失宠皇子能轻看的,更不会任由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儿,骑到自己头上指手画脚。 朝堂上打滚儿多年,他有的是本事笑吟吟的将承安搁在一边儿做吉祥物,自己抽手将事情查个分明。 ——这对于他们彼此而言,都是最省事的做法。 但如此一来,这位二皇子在朝臣心目中的期待值,只怕会大打折扣。 即使是有着一位皇后养母,也不会为他带来多大的支持了。 皇后眼见着就要有自己亲生的儿子了,一个养子,还算什么呢。 没有靠山,还没有能力,这种人还谈什么将来。 所以领旨之后,承安未曾停留,径直出宫,往张英府上去了。 这是他踏出的第一步,若是先自折戟,这样出头的机会,怕是再不会有了。 ——由不得他不谨慎。 圣上这几日政务繁忙,锦书也只有晚间才见到他,今日也不知是怎么,竟得了空闲,挽着她手臂,步履轻缓,一道往甘露殿去。 “七郎怎么想起叫承安去做这个了,”锦书轻声问道:“他年纪还小,怕是会出纰漏。” “你这养母倒是尽心,”圣上不答反笑:“他还没做呢,就先给他找由头开脱了。” “哪里怪得到我,当初将他送到这里可是圣上,”锦书心思被他说破,也不在意,只坦然一笑,道:“他在我这儿一日,我便该尽一日心,只求无愧罢了。” “宽心吧,是龙是虫,总得有个分明,”圣上拍了拍她手掌,温声道:“你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他做不成?” “稀罕,”锦书隐约诧异:“七郎倒是为他说好话了。” “那倒也不是,”圣上不以为意的笑道:“物尽其用罢了。” 午后的日光和煦而温暖,照的人身上暖融融,极是舒畅。 锦书听他说了那一句,正要说话,却忽的停了脚步。 “怎么了,”圣上随之停下,低头看她:“怜怜?” 锦书却不言语,只将他手掌放到自己腹上,叫他自己去感受。 “这小子,”圣上先是一愣,随即笑了:“是在里面打滚儿吗,这样大的动静。” “今天上午没怎么动,大概是睡着了,这会儿才醒。” 腹中孩子动的厉害,锦书伸手去抚,圣上不欲叫她再走动,示意轿辇过来,亲自抱着她上去了。 “他一日日大了,再过几月便要出生,朕想了许久,才定下名字来。” 圣上道:“就叫承昭,如何?” 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 倒是一个极好的字。 锦书靠在他怀里,觉得腹中孩子安静下来,方才问道:“七郎只想了这一个名字?” “朕觉得这个名字就很合适,也就没再想别的。” “怎么,”圣上眉梢微动,道:“怜怜不喜欢吗?” “这倒也不是,”锦书道:“昭字给皇子用倒好,只是……” 她抬眼去看圣上,轻轻道:“倘若是位公主,便不得宜了。” 说起这个,圣上便笑了。 “是位皇子,”他道:“怜怜没听人说吗,肚子尖的,多半是男孩子。” 他这样肯定,反倒叫锦书陡然生出压力来。 倘若生了女儿,她自然是一视同仁的,可圣上……会不会因此不豫? “七郎自己也说了,多半是男孩子,”她笑着道:“那也有小半儿的几率在,这是个女孩子呢。” “朕梦见过菩萨,”圣上道:“她同朕说,怜怜腹中怀的是皇子,只需起一个名字便是,不需再多想的。” “再者,便是公主,也没关系,”他手指在她手心儿轻轻划了划,目光柔和,似是被重重锦纱穿透后的日光:“皆是朕的骨血,朕一样喜欢。” “谁敢说承昭这个名字,就不能给公主用?” 圣上言出必行,倒是不说虚言,锦书见他如此,倒是安心许多,借以嗔道:“话都说下了,七郎可不许反悔,他日生了公主,你若是不高兴,我可不依的。” “好好好,”他低头在她梨涡上亲了亲:“朕若是如此,怜怜记得凶朕几句,朕到了甘露殿,不许她们敬茶,也不许奉膳,哦,对了——连床也别叫朕上了。” “嘴上又没正经,”锦书斜他一眼:“叫别人见了,不知如何笑呢。” “除去怜怜之外,谁敢笑话,朕就砍了他。” 圣上语气清淡,低下头笑时,温热的气息落到她眼睫上,隐约有些痒。 “——只给你一个人笑话。” 61|锦州 张英不过四十上下, 面色微黑, 目光也总是黑黢黢的沉重,一眼望过去,便觉他不似好相与的人物。 然而真的到了近前,同他说上几句话,却觉他言语舒缓, 语气和煦, 寥寥几语, 便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至于他话里头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那就一概不知了。 承安在宫中见多了人心反复, 揣摩别人心思也是一流,多年的苦楚总算是为他带来了一点儿好处, 在这位圣上心腹面前, 虽不敢说是游刃有余,却也是面色如初, 未露颓色。 对于他这个年纪而言,已经很了不起了。 张英笑吟吟的看着他, 使得自己面上冷而硬的胡渣,也带上了一点儿柔和味道。 “殿下有心为圣上分忧, 自然是好事一桩, 只是臣在边上,少不得要说几句不中听的,”他站起身, 亲自为承安斟茶:“殿下听了,可别动气。” 承安笑着谢他,道:“张大人只管说便是。” “圣上只给了半月功夫,那便是万万延误不得的,”张英也不绕关子,径直问道:“殿下恕罪,臣冒昧一问,您可有思路吗?” “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承安正色道:“长安近来议论纷纷,对于此事猜测不绝,堵不如疏,还是从根上解决为好。” “此次春闱头名,便是皇后胞弟,姚府出身的姚轩,这次的事情,对他的议论也是最多的。” “石渠阁论在即,诸多名宿大儒已然抵达长安,此事闹得这样厉害,遮遮掩掩也没意思,倒不如请诸位名宿择地讲学,再□□闱举子们一道列席,届时有一问一,有二问二,内情如何,岂不一目了然?” “殿下这主意倒是想得好,只是有一桩,怕是不太妙。” 张英面色不变,只依旧含笑:“春闱结果已出,名次已定,倘若前列者果有实才,这一遭却表现不佳,又该如何? 臣等几个考官是没什么,只怕外边的议论有增无减,反倒害了这举子。” “再则,”张英慢悠悠的笑了:“姚轩已经被点了会元,若是被人问住,丢的可不仅仅是臣等考官的脸面。” “殿下也是养在皇后娘娘名下的,应当最是知晓其中利害才是。” “张大人宽心,”承安面色温和:“届时大可早做安排,多方考校,一局败了也没什么,总会在别的地方捞回来的。” “至于皇后娘娘那边,就更加不必忧心了,”他微微垂首,以示恭敬:“我这主意不过是拾人牙慧,照娘娘意思说出来罢了。” 张英一直平和无澜的面容显露出一丝波动,随即一笑:“娘娘大气,做臣子的委实敬佩。” 承安含笑不语。 “既然如此,诸位名宿便由臣来安排,至于此次春闱的举子们,”张英道:“只好劳烦殿下辛苦了。” 这显然是个会得罪人的活儿。 ——成绩都出来了,谁愿意再去参加一次考校。 若是成绩好也就罢了,若是成绩差,少不得要被人暗地里指指点点,说当初成绩来的有水分,平白坏了名声。 承安去干这个,即使是皇子,只怕也会平白沾一身腥。 然而他既没有发怵,也不曾推诿,只是同之前一般平静的点头应了此事。 如此行事,倒是叫张英高看他一眼。 “那李姓学子在狱中死的蹊跷,时机也微妙,只怕大有可查,”承安凝神道:“他并不是长安人氏,到了这里来,要吃饭、要住宿,要添置日用之物,总会同外界接触。” 承安道:“我吩咐人查了他前些日子以来的言行举止,未曾发现异样,只是有一桩事情,很是奇怪。” 张英顺势去问:“什么事?” “他的家人,”承安沉声道:“他没有给家人写过信,在春闱登榜之后。” 被他这样一说,张英的眉头也隐约蹙了起来。 ——这确实是有些奇怪。 人皆有私心,都会有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冲动。 项羽更是曾经言说,富贵不归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李姓学子并不是什么有名的才子,能够登榜显然是意外之喜,而在得到结果,乃至于身死的这段日子里,他却始终没有致信通知家人,这可是太奇怪了。 承安心知自己有多少斤两,点了一句,便不再多提,歉然道:“大人才干非我所能及,只好躲懒,将此处疑点,托与大人去查了。”说完,便站起身,作势离去。 “殿下客气,”张英起身送他:“届时有了结果,臣自会吩咐人告知。” 承安出了张府,便见敬方侯世子许捷正牵着马,在街口处等着,面色微急,心中便了然几分。 他被迁往甘露殿去,由锦书教养的时候,圣上似是方才想起来一般,将敬方侯世子许捷与忠武将军之子马相指给他做了伴读。 说是做了伴读,可谁都知道,自此以后,敬方侯世子与忠武将军之子便被绑在承安身边了,等闲脱身不得。 ——伴读以及他们身后的家族,都会被默认为是皇子的附属势力,倘若背主,也是没人敢要的。 圣上倒也不是有意为难承安,所以挑的人选也都是没什么特别大野望的,即使是被划到了之前失宠多年的皇二子身边去,也未曾生出什么怨怼来。 归根结底,承安总归是占了便宜,草草的将自己班底列了出来。 “这儿不便说话,”他大步走过去,道:“咱们换个地方。” “殿下,”等到了内室去,许捷方才低声道:“您猜的一点儿都不错,我私底下打听了,侍中张英的两个心腹告了假,一个说是家中亲眷去世,回乡奔丧,另一个则是祖父十年丧期到了,告假前往祭祀。” “祭祀那个倒是真的,那个回乡奔丧的,差人往他们府上打听,说确实是这样,只是我不放心,吩咐人往他老家去探听,今日人才回来——根本没这回事。” “果不其然,”承安低头摩挲茶盏微烫的边缘,淡淡道:“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张英浸淫朝堂多年,没道理看不出来,现在去看,只怕他是等着我开口。” “他想做什么?”忠武将军之子马相听得蹙眉,顿了顿,方才低声道:“总不能……张英也在科举舞弊一案中插了一手吧。” “要是这样的话,”许捷为难道:“那就棘手了。” “不会的,”承安抬眼去看他们,摇头道:“张英是圣上心腹,富贵权势于他而言,都算不得什么,更不必说他还是今次考官,没必要将自己陷进去,徒惹圣上不悦。” “那他这是做什么,”许捷狐疑道:“这案子从开始到现在,都过去多久了,我可不信他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所以只坐在家里等着半个月后被圣上骂。” “算了,”承安道:“至少在现在,他同我们是一个心思,其他的那些,就不需要理会了。” “现在的张英不是我们能得罪的,将人手都撤回来吧,眼下还是先了解了科举舞弊的案子要紧。” “殿下,”马相叫住他:“您这是要去哪儿?” “往姚家去一趟,”承安道:“见一见本次的会元,同他说说话。” 此次会元是皇后胞弟,而承安更是皇后养子,许捷闻言倒也不觉奇怪:“殿下还在甘露殿,挂在皇后娘娘名下,与姚家人生出龃龉来,反倒不美,趁此机会过去说一说,也是好事。” 末了,他又问:“要不要我们跟着,一道过去?” “不必了,”承安头也不回,语气含笑:“又不是提亲去,还要人在边上助场吗。” 午膳过后他便出宫,先是往张英府里走了一趟,后来又跟许捷和马相说了一阵,等到他到姚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姚轩虽不在意外头流言纷纷,却也不愿出门去做活靶子,索性留在家中温书,闲暇时候便考校姚昭功课,倒是自在。 还不到晚饭时分,兄弟二人正坐在书房里,姚昭被他问的一个脑袋两个大,正在想如何脱身,就听仆从禀报——二殿下来了。 姐姐身下养着圣上的二皇子,这姚轩是知道的,只是无缘得见罢了。 至于圣上吩咐承安主理科举舞弊一案,也不过是今日午膳时刚刚做的决定,他自然也是不知道的,骤然听人来报,还当是姐姐托这位二殿下来送信,急匆匆带着姚昭迎出去了。 无论得宠与否,承安都是圣上的皇子,臣子们见了,自然不得冒犯,更不必说这会儿圣上对他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了。 他们兄弟二人过去的时候,姚望正在前厅同承安说话。 这些日子下来,姚盛的病愈发重了,眉毛都脱的快光了,这种事情又不好宣扬出去叫人知道,姚家也只能偷偷摸摸的寻医问药,姚望在边上看着,整个人都憔悴了好多。 承安其实生的很像圣上,英挺的眉,狭长的眼,挺竣而明朗。 只是圣上面上笑意多些,见了总有春风拂面之感,承安面色冷些,连唇都是习惯性的抿着,所以才没人说他们生的相像。 姚望待锦书并不好,对于原配留下的孩子其实也不过了了,这承安都听人说过。 只是到了这会儿,姚家的脸面上系着姚望,也系着锦书和姚轩姚昭,所以大家才心照不宣的将之前那些不愉快掩藏起来,营造一个和睦的假象。 承安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姚望说这话,心中不耐,却也不会叫姚望看出来,听他问了一句皇后近来如何,正待开口时,却被门外的脚步声打断了。 “——二殿下,两位公子过来了。” 就如同承安生的同圣上相像一般,姚轩与姚昭同锦书也是很像的。 同样出众的面容上生了一对梨涡,男子是温煦,女子是娇甜,各有风姿。 承安本是习惯性板着脸的,见他们一道过来,面上一双梨涡时隐时现,头脑中霎时间想起锦书微笑时候的样子,面色不觉柔和起来。 几个人寒暄着说了几句,便直入正题。 承安将自己的意思说了,目光便落到姚轩面上,静静等他回应。 姚轩也不拖沓,自若道:“但凭殿下安排便是,我自无不可。” 很奇妙的,承安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些同锦书极为相似的地方,这叫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话:“本朝名宿少有空谈之士,若是被问到,必然要言之有物才好。” 姚轩微微一笑,谢过他的好意:“谢殿下提点。” 承安点了点头,婉言谢绝姚望留饭,告辞离去。 他往姚家去的时候,便已经是傍晚,到了这会儿,长安已是华灯初上,月光清皎。 内侍们候在外边,静默如一尊尊雕像,一言不发。 他踏着月光,缓缓回甘露殿时,却瞥见披香殿方向,往宫外去的一行人。 “那是做什么的?”承安低声问身侧内侍。 “奴才也不知,”那内侍蹙眉道:“多半是贤妃娘娘赐了什么东西往外边儿去吧。” “赐了东西,”承安将目光收回,顺嘴问了一问:“赐给萧家吗?” “原先是这样的,这会儿倒也未必,”内侍想了想,道:“三殿下与陈家姑娘定亲,贤妃娘娘时不时的,也会往陈家送点东西,以示亲近。” 贤妃与披香殿的事情,承安是不想沾染的,既是嫌麻烦,也不愿连累锦书出来,帮着收拾烂摊子。 淡淡的瞥了一眼,他抬腿要走,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却忽的冒出一个念头来。 ——静仪长公主的驸马陈阳,也曾巡牧锦州。 而张英那位回乡奔丧的心腹,便是往那里去。 脑海中倏然闪过无数个念头,一一思量过后,承安方才一笑。 “原来如此。”他这样自语。 内侍不解的问:“怎么了,殿下?” “没什么,”承安语气轻快:“时辰不早了,咱们早些回去吧。” 62|指婚 在别人眼中, 锦书入宫之后, 便是极为顺风顺水的。 先是被圣上瞧中,随即做了贵妃,没多久便有了身孕,被册封为皇后,简直不能再圆满些。 宫妃们眼见她一骑绝尘, 将其余人甩在身后, 心中不是不妒恨的, 只是锦书并非那些性子软,好拿捏的, 圣上又着意护着, 一次两次铩羽而归,便都歇了那份心思, 安分下来。 但是到了这会儿, 皇后的胞弟出了事儿,嘴上不说什么, 却碍不住她们在心里看笑话。 锦书明了她们心思,倒也不在意, 只是总听她们有意无意的说起,也觉得烦躁, 左右她月份大了, 也有理由躲懒,便吩咐停了问安,专心养胎, 无事不再见宫嫔了。 贤妃听得人如此回禀,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我当咱们皇后娘娘多厉害呢,竟也有退避的时候,果真难得。” “皇后才多大啊,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尚且未知,根基也算不得稳固,”她身侧的宫人着意奉承,柔声道:“如何能跟咱们娘娘相提并论。” 贤妃听得心中畅然,嘴上却还是笑着制止了:“皇后母仪天下,可由不得你这样说嘴。” “母仪天下是母仪天下,可能不能等到最后,都还未知呢,”那宫人在她身边久了,如何不明白她心思,曲意逢迎道:“娘娘还有三殿下在身边孝顺,日子还长呢。” 贤妃心中念及自己的儿子,笑意愈发柔婉起来,只是想着外边那桩科举舞弊案终究没有落幕,便笑吟吟的停了口,没再说下去。 承安领了差事,这几日都在外奔波,早间出门,晚间方归,锦书一连几日,都未曾见到他。 他心中自有分寸,她也不曾去说什么,只吩咐人盯着,便不再管了。 如此过了些日子,圣上吩咐的半月期限快要到时,锦书才听见外边内侍通禀——二殿下求见。 “多半是有结果了,”她手里捏着一把小巧的剪刀,正修剪面前那束桃花,闻言笑道:“叫他进来吧。” “张英联络了几位名宿,明日便与弘文阁讲书,届时诸位春闱中榜之人都会列席,便可一见高低。” 承安向她行礼后,道:“姚公子学识广博,娘娘宽心吧。” “中榜举子都会去,”锦书此前也听人提过他与张英所忙之事,此刻再听他将,倒也不奇怪,念了一句,便问道:“你挨着去叫的吗?这一回,可是将他们小小得罪一场。” “要是谁都不想得罪,只怕什么事都做不成,”承安不以为意,笑意恬淡:“倒也不是挨着叫的,举子那么多,那多麻烦。” “我只是往前几名那儿致了请柬,并将他们会前去的消息传出去罢了,再过几日,便陆续收到了别人也会到的消息。” 也是。 有名宿的当场考校点评,加之前几名的举子都去了,别人倘若不去,未免叫人疑心他们是不是心虚。 即使是为了证明自己,也得去走一遭才好。 锦书自然明白其中关窍,伸手将斜斜的枝干减掉,莞尔道:“你倒是找了个躲懒的好办法。” “——事半功倍,何乐而不为。” 承安没有看她,盯着她面前那束桃花望了一望,便道:“明日事多,怕是极为忙碌,又怕你担心,便早些过来告知。” 他站起身来,作势离去:“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这就告辞了。” 锦书摆摆手,正待叫他出去,瞥见案上那束桃花时,却忽的冒出一个念头来:“先等等。” 承安停住脚步,回身去看:“娘娘还有别的吩咐吗?” “倒也不是吩咐,”锦书略经踌躇,道:“本来不该叫我问的,只是你既然身处甘露殿,挂在我名下,还是叫我开这个口比较好。” 承安初时不明,目光一转,心忽的一沉。 “娘娘有什么想说的,”他抿起的唇带起了一个舒缓的波动:“但请直言便是。” “前几日,贤妃赐了两个宫人给三皇子,说起来,他年纪还比你小些。” 锦书毕竟不是他生母,也不好贸然去赐人,顿了顿,道:“你年纪也到了,有没有想过娶一个什么样的王妃?” 陈薇已经被赐婚给三皇子,再过两年便要成亲了,承安比三皇子年长,若是婚事落到弟弟后边去,面上也不好看。 承安低垂着眼听她说完,静默一会儿,方才道:“娘娘果真心善,连这种事都替我考虑到了。” “也不是非叫你现下做决定,”锦书察觉到他隐藏起来的抵触,也不欲为此同他生分,便将态度放的很软:“只是提这么一个话头罢了。” 承安也不知是否明了她话中意味,抬头看看她,随即又低下头了。 “这,是圣上的意思吗?”他缓缓问。 “不是,是我想问一句,”锦书被他问的诧异,却还是道:“钦天监已经在看三皇子大婚的日子了,你还是兄长,被落在后边,脸面上过不去。” “哦,”承安应了一声:“娘娘真是贤惠。” 他这样讲,锦书如何看不出他心中不愿,侧目去看他面色,他却只低着头,不甚分明。 “罢了,你既不愿意,我何必惹得一身腥,”她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道:“退下吧。” 承安肩头微松,似乎是舒了口气,可是紧抿起的唇与收起的下颌,却显示出他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平和。 顺从的应了一声,他转过身,退出了内殿。 “奴婢说话不中听,娘娘可别生气,”红叶蹙眉望着承安背影消失,方才低声道:“二殿下这样推拒,委实是有些不识抬举。” 周朝旧制,除去储君,其余皇子们皆是要等到大婚之后,才能上朝领差事的,承安日前虽被圣上吩咐着办事,但也只是那一件,而不是说他日后就能光明正大的位列朝班了。 红叶是含元殿里出来的,最了解二皇子此前是个什么光景,也十分明白他在圣上心里是什么位置。 前些日子,圣上为三皇子和陈薇赐婚,难道会丝毫想不起自己还有一个年长于三皇子的儿子,还没有婚约吗? ——这怎么可能。 平民家中嫁娶,都没有年幼者越过长兄长姐的,更别说是注重规矩的皇家了。 圣上既然如此行事,只能说明他不喜欢二皇子,也不在意这个儿子。 现下三皇子只是被赐婚,还未曾成婚,二皇子在中间隔着还不觉有什么,等到了三皇子大婚,二皇子的婚事若是仍旧没有着落,那才叫尴尬呢。 圣上在为三皇子赐婚的时候,会考虑不到二皇子将会面临的窘境吗? 说到底,还不是有意为之。 现下倒是好,皇后有意为二皇子提一桩婚事,圣上素来的宠爱加之未曾出世的小殿下,这事儿十有□□能成。 哪里想得到,二皇子居然给拒绝了。 这不是不识抬举,什么是不识抬举? 红叶这话说的有些僭越,却也是真真正正将锦书当主子,为她考虑的,所以锦书只是斜了她一眼,道:“噤声,这种话哪里是能随便说的。” “是奴婢逾越了,”红叶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应了:“娘娘不要生气。” “哪里至于生气,”锦书摇头笑道:“你也是为我着想罢了。” 她说话的功夫,腹中的孩子便开始动弹,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动静大的厉害。 “同那边玉瓶衬的很,”一侧便是软塌,她伸出手臂来,叫两个宫人扶着她过去躺下,方才转向那束被修剪好的桃花:“摆到那边儿桌子上去吧。” 红芳应了一声,端着瓷瓶往那边去,迎面便见圣上过来,笑微微的自她手中接过,向锦书道:“怜怜修剪的吗?倒是精致。” “闲来无事,拿来消磨时间罢了,”锦书坐起身来,正待行礼,却被圣上按住,她也未曾推辞,便顺势重新躺下,道:“倒是入了七郎的眼,难得,难得。” “朕的眼是针鼻儿吗,这样难入,”圣上在她身边坐下,含笑道:“值当叫你连说两个难得。” “只怕连针鼻儿都不如呢,”锦书半坐起身,笑着嗔道:“七郎最爱挑挑拣拣,能入你眼的东西,怕是少的紧。” “胡说,”圣上伸手去勾她鼻尖:“你这么大一个人,不也入了朕的眼?” 锦书斜他一眼,只是摸着肚子发笑,却不言语。 圣上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怎么了,忽然就不说话了。” “在心里说呢,”锦书慵懒的半合着眼,似笑非笑道:“正叫七郎的小皇子仔细听着他父皇是怎么哄人高兴的,好学个一招半式,将来哄他夫人。” “又取笑朕。”圣上轻轻责备一句,语气却轻的厉害。 他们二人在说话,两侧宫人早已退了出去,锦书也不小气,笑盈盈的凑过去,在他面上亲了一亲,低声道:“换了别人,我还不稀得取笑呢。” 圣上听得一笑,顺势将她抱到怀里去,亲亲热热的蹭了蹭,方才问道:“朕来的时候瞧见承安了,脸色似乎不好,怎么,你骂他了?” “哪有,”锦书被他说得一怔,随即笑了:“少乱给我扣帽子。” “嗯?”圣上状若不经意的问:“那是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锦书也不瞒他,坦诚道:“我想给他挑个王妃,早些成家,他似乎有些不情愿,也就没有强求。” 圣上不动声色的听她说完,这才问道:“你想给他挑个王妃?” “是啊,”锦书靠在圣上怀里,瞧不见他神情,只听他语气舒缓,未有异样,便温声道:“承安年纪比承庭还大些,承庭都有王妃了,他却还没有,总归是不好看。” 圣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说话。 锦书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惹得心头微惊,正直起身来看他神情,又觉得太过刻意,便伏在圣上怀里,轻声问道:“七郎,你怎么不说话了?” 圣上握住她一只手,有意无意的揉捏她指尖:“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锦书诧异道:“我方才问的话呀。” “哦,方才问的话,”圣上语气含笑,隐约带着几分心满意足,低头去亲了亲她额头,方才徐徐道:“怜怜。” “嗳。”锦书轻轻应了,随即又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圣上依旧低着头,叫二人额头抵在一起:“朕只是想告诉你,你的七郎,他是真心喜欢你。” 63|事败 这次的弘文阁讲书, 既有诸多名宿列席, 更有此次春闱举子出场,地点又不是设在官寮,风声一传出去,便引得许多人前往观望。 ——万一真从其中挑拣出几个无能之辈,那才叫好玩儿呢。 抱有这种看笑话心思的人, 是最多的。 张英作为此次春闱的总考官, 这样的场合, 自然是要亲自下场坐镇,承安被圣上吩咐协理科举舞弊案, 又是皇子身份, 也在他身边占了一个位置。 今早辰时一刻,弘文阁外的两面巨鼓擂响, 直震得人心生波澜——讲书开始了。 此事张英与承安曾联名上书圣上, 他自是知道的。 是以哪怕今日无朝,他也早早醒了。 锦书倒是看得开, 说不去管便不去管,圣上时她便合眼睡着, 如此静默了一阵儿,竟还是没有动静。 圣上心中不觉有些钦佩, 见她眼睫低垂, 睡得正好,也没有去搅扰,只顺势将她揽的更紧些, 一道合上了眼。 而在弘文阁内,承安正坐在张英身侧,低垂着眼,聚精会神的听场内说话,静默如一尊雕像。 张英更是沉稳,面色不露丝毫痕迹,笑意恬淡而温和。 如此听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场中名宿考校学子的时候,二人才齐齐正容,抬眼去看。 承安这几日在宫外,往姚家跑的多些,对于姚轩也有所了解,更能明白锦书前些日子的淡然,究竟有什么样的底气支撑,所以见他第一个被问到,也丝毫不显担忧。 这些日子以来,外边儿对于姚轩的争议是最大的,这会儿周遭人听他不慌不忙的说完,言之有物,条理明晰,心中已是叹服,再见那名宿含笑颔首的模样,更是钦佩,不知不觉间,连质疑声都少了好些。 承安没说话,张英也没说话,只坐在上首,沉默的做个泥塑观众。 如此几位名宿过去,诸位举子皆是表现不俗,显然并非庸碌之辈,周遭围观之人的神色也从质疑,顺理成章的转为钦佩。 在这期间,张英始终面不改色,沉稳的很,待到剑南道出身的李载登场时,他才低着头,发出低而短促的一声笑。 “张大人,”承安被他笑的心头一突,不由侧目看他:“有何指教?” “殿下客气,”张英低声笑道:“指教不敢当,只是见了故人,发出一笑罢了。” “故人?”承安目光在李载身上一扫而过:“张大人,认识李先生吗?” “倒也算不得认识,”张英目光微深:“几年前在汉阳,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他这句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承安在脑海中转了几转,才反应过来。 他毕竟还年轻,耳目也少,自然不必张英这等老臣消息灵敏。 若是圣上在这儿,随即便会反应过来,能够叫张英这位权臣与李载这位名士同时出席,且还是在汉阳之地的盛会,只会是萧氏一族的家祭。 张英的意思是,现下这位坐场上的李载,极有可能……是站在萧家那边的。 不易察觉的看一眼场中的姚轩,承安正色起来。 “——巧诈不如拙诚,惟诚可得人心,若行诡道,反而徒惹人笑。” 李载登场的第一句话,便是出自韩非子,加之他面上微微哂笑之色,平白叫人多思。 别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他前边登场的几位名宿面色便是一变,目露不悦之意。 都是千年的狐狸,一群人也是时不时会见的,说的粗俗点,一撅尾巴,就知道对方要拉什么屎。 李载似是而非的说上这么一句,分明是暗指前几个人放水,帮着别人过关,如此一来,这几人脸色会好才怪呢。 听出来的不仅仅只有这几人,场中其余人也察觉几分,不觉生出几分狐疑——这些举子们此前答得这样好,总不能是事先跟名宿大家们串通好了,做戏给人瞧,安定民心吧? 这念头一升起来,席间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肃静,”张英示意纠仪御史出声:“无故喧哗者,逐之出,场内不得高声!” 官方的威慑力总是有的,能够入内的自然也不是平头百姓,刚刚喧闹起来的会场旋即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不约而同的在李载与姚轩身上打转,等着得个分明。 李载笑了一笑,对于自己造成的局面混不在意,抚了抚下颌胡须,继续讲说起来。 姚轩听他先前一句,心中便有所悟,只是早有准备,倒也不在意,聚精会神的细听,静待接下来的询问。 李载讲说的时间不长,较之前几人更短些,初一说完,便转向坐在一侧的姚轩,沉声问道:“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 臣闻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以徒其民而倾其国;万乘之君无备,必有千乘之家在其侧,以徒其威而倾其国。 是以奸臣蕃息,主道衰亡。” 他面色平和,只是目光隐约讽刺:“韩非子此言,于今日较之,如何?” 此言出自《韩非子,爱臣第四》,讲的也是韩非子一贯的主张。 只是,李载问的题目,却是诛心。 太过于亲近,所以造成灾厄,有意无意的,似乎是在指代备受宠爱的中宫,以及接连被加恩的姚家。 “奸臣蕃息,主道衰亡”八个字,对于臣子而言,哪一个不是万丈深渊? 更不必说,李载明晃晃的问出来——于今日较之,如何。 一时间,场内一片寂寂,轻不可闻的呼吸声中,所有人齐齐望到了姚轩面上,带着或探究或担忧或幸灾乐祸。 姚轩目光无波无澜,颔首向李载致礼,同样以韩非子之言还击:“目失镜,则无以正须眉;身失道,则无以知迷惑。先生请恕学生失礼——以古道论今事,本就虚妄。”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人主无威而重在左右,今上圣明,何至于此,”他神情凛然,反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佩服,”李载听他引韩非子之言,依次反驳过去,也不反驳,只是眯着眼睛一笑:“早就听人说你善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确实厉害。” “以人言善我 ,必以人言罪我,”姚轩同样一笑:“先生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因为别人的话赞誉我,必然也会因为别人的话而责难我,同样出自韩非子的名篇。 他这反击,来的又快又狠。 “真是一点儿也不吃亏,”李载又是一笑,却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直起身来向他作揖,算是服输。 他也是法家名宿,少有低头的时候,现下如此,倒是叫场上人一惊,连带着几位大家也微有变色,注目于姚轩时,目光更显褒扬。 毕竟是前辈名宿,现下如此,姚轩也不拿大,同样作揖还礼,算了了解此桩。 李载吃了一亏,也不再同姚轩说下去,转而去问春闱的第二名了。 “我只知姚轩策论写的好,”张英听他们说完,目露赞誉之意,向承安道:“今日一见,才知他口齿也这样凌厉。不错。” 春闱的时候,便是张英亲自点了姚轩头名,这样说一句,倒也言之有据。 承安听他这样讲,也不知怎么,头脑中忽然想起,与姚轩一般生有一对梨涡的锦书来。 论及口齿,她也是一等一的犀利。 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那样秀美婀娜的身姿之下,居然潜藏着这样犀利而决绝的魂灵? 他不觉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张英唤他:“殿下,殿下?” 承安猝然清醒过来,将方才怔然掩饰掉,温声问道:“张大人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张英捏着自己手腕上的佛珠微笑:“只是见殿下神游,提一提罢了。” 承安低眼去看面前搁着的那只汝窑茶盏,无意多说,便低低一笑:“谢过张大人了。” 张英似乎心绪颇佳,手指在佛珠纹路上摸了摸,语气隐约揶揄:“见殿下神色,是想起心仪的姑娘了吗?” 承安心头本是沉沉坠到底的,听他这样讲,也不知怎么,竟摇摇晃晃的重新升了起来。 “是呀。”他合上眼,掩住心中的沉郁,轻轻这样道。 张英前一句本也只是打趣,哪里想得到承安竟真的应了。 目光一抬,却见这位素来不动声色的二皇子脸上,竟隐约有些颓然,不觉也是一滞。 ——谁没个年少轻狂呢。 他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句,没有再说下去。 临近午时,这场盛会也不过只经了一半儿,可是该知道的,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至少在席上的一众举子,皆是发挥正常,对得起自己在春闱中所获得的名次。 最是引人注目的会元姚轩,更是不负众望,面对一众名宿大家侃侃而谈,不露怯意,言之有道,不得不叫人赞叹。 彼此之间若是只差距一点儿,会叫人不服气,可若是差得多了,便只能望洋兴叹,自愧不如了。 姚轩这一关,便算是过了。 接下来要头疼的,可不是他了。 这会儿,赵家正是一片乌烟瘴气。 “李载到底是怎么做事的!”贤妃胞姐,赵旭远之母萧氏眉头蹙的死紧,浑然不知大祸将至,只怫然不悦道:“竟这般轻易的叫姚轩过关,平白给他做脸!” 李载本是想为难一下姚轩的,哪里想得到反而被姚轩踩着,将名声传的更远,这一回合下来,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毕竟是大庭广众,也不好做的太明显,”赵旭远面色阴冷,寒声道:“再则,他此前欠了舅舅一个人情,这才肯出面相助,能不能成功,却是不一定的。” “我看,分明是他有意放水!”萧氏恨得牙痒:“好容易有机会将姚家拖下去,居然就这样眼见着机会流走了,果真可惜!” “阿娘不必急在一时,”赵旭远想起柳彤云曼妙无双的面容,心中就似火烧,冷声道:“日子还长着呢,总有他们摔跟头的时候!” 他们母子二人说话的时候,赵家家主便坐在一边儿,沉默片刻,方才转向萧氏:“之前你吩咐人办事,都料理干净了?这事儿闹得大了,若是被人捅出来,可是要命的。” “那是自然,”萧氏看他一眼,没好气道:“这些年做事,我何曾疏忽过。” 萧家的门楣要比赵家高,所以她在丈夫面前,也是极为硬气的,此刻听他这样问,顺势想起自己嫁到柳家去的小姑来:“你那个妹妹,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只是做个媒都不成,白吃了赵家这么多年饭!” 赵家家主同柳大夫人那个同产胞妹,还是很有感情的,闻言眉头便是一蹙:“她也尽力了,你又何必说的这样难听。” “我说的难听怎么了,”萧氏正满心的不痛快,反击道:“你妹妹将事情办成这样,我还说不得吗?好生贵气!” 赵旭远没娶到心仪的姑娘,对于自己姑母也是心有不豫,不免帮着自己母亲说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难道在爹心里,我们还比不上姑母吗?” 赵家家主被问的噎住,再看妻子与儿子俱是面露不满,也没再说什么,一甩袖子,恨恨的走了出去。 弘文阁讲书的第二日,张英便同承安一道上疏,将结果告知圣上。 只一夜的功夫发酵,姚轩在长安便是名声大噪,前番流传出来的那些谣言,都变成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样的褒扬之辞。 圣上令内侍将奏疏所书内容宣读,以正视听,随即问起科举舞弊一案始末。 锦书早知昨日弘文阁之事,知晓圣上今日便要秋后算账,倒是起了个早,等着听戏。 巳时末,红叶急匆匆的脚步声方才在内殿响起:“娘娘,圣上下旨,将赵立洋下狱,科举舞弊一案移交大理寺了。” “赵立洋?”锦书将这名字在心底转了一转,方才道:“似乎是贤妃胞姐的丈夫?” “是,”红叶面有笑意,快然道:“前一阵子,长安里风言风语,更是刻意将姚公子牵扯进去,说是同贤妃娘娘无关,奴婢也是不信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是吗,”锦书淡淡念了一句,又问道:“如何被查处的?” “奴婢只是听人说了结果,至于朝堂之上如何质疑举证,却是不知了。”红叶低声道。 “也没关系,总不过是那点儿事罢了。”锦书混不在意:“人活着,只要不是隐形,不是一滴水,一场雾,总归是要同人打交道的,抽丝剥茧,层层推量,总会找出端倪的。” 前些日子,她亲手修剪的那束桃花已经有些枯萎,今日清晨,清理的宫人们送出去,换了新的来。 她盯着那一束温婉清丽的桃花看了一看,方才哂笑:“我听说,先帝一朝,参与科举舞弊的为首官员被腰斩于市,熬了好久,人才死透。” “是,”红叶回道:“科举乃国之基石,本朝例律向来管束的极严。” “自作自受,与人无尤。”锦书冷冷道:“既然敢出手,就要有被人拆穿的自觉才是。” “好了,知道个消息便成,别的就不需管了,”她舒一口气,吩咐道:“圣上应该快回来了,去准备午膳吧。” 红叶领了吩咐,正待出去,便被她叫住了:“先等等。” “娘娘,您还有吩咐吗?” “我肚子大着,正是要静养的时候,不见外人,”锦书半靠在软枕上,轻声道:“若是有人求见,不需告知,直接打发了便是。” 红叶目光一转,心知她说的是贤妃,犹疑道:“娘娘,那位可是最傲气了,会来吗?” “傲气是要有底气支撑的,”锦书莞尔道:“里子都没了,面上那套虚的就是笑话。” “——好了,退下吧。” 64|抄家 事实上, 锦书猜的一点儿也不错。 赵立洋被下狱的消息传来, 第一个慌了的就是赵夫人萧氏,刚一听见消息,她连眼泪都顾不得流,便带着赵旭远回了萧家求援。 “大哥,你一定要帮帮我, ”她坐在椅上, 眼泪簌簌, 妆容残败:“立洋要是出事,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 “可不仅仅是我们母子俩怎么办啊舅舅, ”萧氏毕竟是妇人, 对于朝堂之事不甚明了,赵旭远却是明白的多, 面上的意气风发早已散去, 只有惊慌失措:“这案子要是被判决下来,少说也是一个流放, 您得帮帮我们啊!” “帮帮帮,上嘴唇一碰下嘴唇, 说的倒是容易,可你们让我怎么帮!” 萧鉴面色不豫, 没好气道:“这事儿是张英亲自告上去的, 人证物证俱在,我便是想帮,也无处下手啊!” “更不必说他是圣上心腹, 轻易扳不倒了!” “大哥!我当初这么做,不也是为了萧家,为了三殿下吗?” 赵夫人哭的一脸泪,向萧鉴哭诉一句,随即转向生母萧老夫人,可怜道:“娘,你帮着劝劝大哥,再求求妹妹啊!” “我这就递牌子进宫求娘娘去,”萧老夫人眼见长女哭的这样凄惨,外孙也是满脸戚惶,心下自是不忍,只去看自己儿子,沉声道:“这是你亲妹子,那是你亲外甥,能想办法,就赶快想办法啊!” “是,娘放心吧,我会尽力的。”萧鉴心知这是一个火坑,可是也不得不往里跳。 赵家是萧家姻亲,也是三皇子最为强硬的支持之一,若是折了这一支,他日行事,必然会捉襟见肘。 ——他不得不救。 得了儿子应承,萧老夫人总算安心几分,当日便递了牌子进宫,求见贤妃去了。 事情涉及到胞姐,贤妃自然也早早差人打听,不停不要紧,一听之后,简直是要了半条命去,一面叫自己镇定下来,一面想接下来应当如何,正踌躇不定的时候,便听见萧老夫人入宫的消息了。 “宜兰,”萧老夫人老泪纵横:“你姐姐那边儿,你可得帮衬啊!” 贤妃本来就心急,见母亲一哭,自己也跟着落泪起来:“阿娘,你宽心些,我会去求圣上的。” “你可有把握?”萧老夫人擦了擦泪,追问道。 “阿娘,”贤妃不敢将话说满,为难道:“圣上的脾气你也知道,轻易不肯转圜的,我只能说尽力一试,却也不敢应承什么。” 萧老夫人听她这样讲,便知她心中也是没谱儿的,心中酸楚,眼泪不觉流的更凶,贤妃见了也是心中难过,母女二人相对,垂泪起来。 她的确傲气,但面对着这种境地,也确实是傲气不起来。 吩咐人送萧老夫人回去,又叫人照看好三皇子,贤妃换了一身素净衣裳,略加修饰,往含元殿去。 “母妃,”三皇子面色沉郁,目露担忧:“我跟你一起去,咱们一起求,父皇总会心软的。” “不,你留在这儿,母妃一人去便是。”贤妃明白圣上的底线,所以绝不会叫儿子掺和进这里边来,她被嫌恶事小,若是害的儿子一道受了牵连,那才是得不偿失。 眼见儿子跃跃欲试,她加重语气,道:“听话!” 三皇子对于贤妃这个母亲还是很敬畏的,饶是心中不愿,却也没有反驳,被内侍们送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回书房去了。 贤妃小心掩饰了面上泪痕,匆匆带人往含元殿去了,只可惜,人还没见殿,便被拦住了。 “娘娘恕罪,”宁海总管声音温和,只是其中语气不容置疑:“圣上还在忙,不见宫妃。” 贤妃心中一堵,既酸又涩,只是想着自己胞姐,不得不婉言恳求:“本宫只想同圣上说几句话,劳烦总管一回,好歹去通传一声吧。” “奴才也只是听令行事,”宁海总管弯着腰,恭声道:“求娘娘不要为难。” 这几乎是贤妃唯一的机会,她哪里敢轻易放弃,好说歹说磨了半日,宁海总管依旧不肯松口,她也未曾放弃,在外枯等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失魂落魄的离去。 “娘娘,”她身边宫人小心的问:“咱们回披香殿去吗?” “不,”贤妃顿了顿,几乎是咬着牙,一字字说出来的:“往甘露殿去。圣上最宠皇后,她若是肯开口,就还有机会。” “可是……”谁都知道皇后与贤妃不和啊。 看了看贤妃面色,她将后边那句话咽了下去,低眉顺眼的跟在贤妃身边,一道往甘露殿去了。 贤妃如何不明白她未尽之言,只是到了这关头,不去试一试,总归是不肯放弃。 然而在甘露殿外,她们又碰了一个钉子。 “娘娘见谅,”那宫人温声道:“皇后娘娘月份大了,人也没精神,这几日不见人,您还是请回吧。” 圣上那边已经是这般光景,贤妃现下只剩了这一根救命稻草,即使知道希望渺小,也不敢轻言放弃。 换了别的时候,她哪里会理会这样一个宫人,可是这会儿,却不得不温声细语,同她说话:“劳你去问一声皇后娘娘,就说我有事求见,请她辛苦一番,务必见一见才好。” 那宫人早先得过吩咐,如何会去问,偏生贤妃不肯放弃,只守在宫门处磨。 最后实在是没有法子,那宫人在入内去问了一问。 贤妃穿的有些单薄,前后走动这样久,面上隐约透着几分青,见那宫人回来,眼睛登时一亮:“——皇后娘娘是如何说的,可愿见我吗?” 那宫人有些为难,向她屈膝见礼后,方才低声道:“皇后娘娘叫我问一问贤妃娘娘,说,若是姚轩昨日颜面扫地,身败名裂,您……会伸手去帮他吗?” 似是冬日裂开的冰面一般,贤妃面上的殷切期待,猝然间裂开了。 恶狠狠的瞪了内里宫阙一眼,她的话语似乎是从嗓子眼儿里一个个蹦出来的:“我们走!” 几个宫人屈膝恭送,目视这一行人远去,红叶进了内殿,轻声回禀道:“娘娘,贤妃娘娘走了。” “走就走吧,”锦书拈着一枚棋子,正对着面前棋盘细看:“她是该早些回去,为自己胞姐痛哭几声。” 红叶低声道:“奴婢只怕,她会因此恨上娘娘,狗急跳墙。” “恨就恨吧,好像她之前喜欢我一样,”锦书淡淡道:“赵家出手去害阿轩,还想将整个姚家都拖下水,我不落井下石就算了,哪里来的脸面求我讲情。” “再则,狗急跳墙,即使跳过来,也依旧是狗,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她轻轻将棋子落下,微微一笑:“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贤妃豁出脸面去,在含元殿与甘露殿外求了许久,到最后也没个结果,吹了这样久的风,加之心中郁结,当日晚间,便烧了起来,急匆匆传了太医过去。 消息传到宫外去,赵夫人心知是没希望了,顾不得胞妹是否病重,只抱着儿子痛哭不已,面色灰败。 萧鉴与萧老夫人多番行走,可架不住抖出此案的是圣上心腹张英,裁定此案的是圣上本人,谁敢在这个关头跳出来,巴巴的过去说情? 更不必说,科举是国之基石,他们在这上头动手,本来就容易招惹是非,徒生民怨。 赵立洋下狱几日,大理寺便拿到了口供,此事牵涉甚大,大理寺卿亲自入宫去面见圣上,陈述此事。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静待结果如何,宫中贤妃与宫外的萧家人,尤其是赵家人,更是度日如年。 如此等了几日,待到下一次朝会时,这事儿便有了结果。 此事是赵夫人萧氏所为,赵立洋协同,可萧氏毕竟是女子,不好光明正大的说出来惹人非议,便叫赵立洋替她顶了,代为受过。 赵立洋身为首犯,自然不会被宽宥,萧家人多处行走,也只为他争了一点儿缓和,改腰斩为斩立决,秋后行刑,也算是少叫他遭罪,留个体面。 赵家牵涉此等大案,也是难以保全,圣上降旨,尽数没其家产,家眷流放幽州,永世不得还京。 圣旨一下,赵夫人眼睛一翻,登时便昏死过去,转醒后,还不等将家中辎重收拾出来,私藏一点儿,张英与大理寺卿便带着人过去,将赵家人拘起来,开始清点赵家财物。 贤妃在宫中听闻这消息,一口血便吐了出来,病中的身体愈发不支,躺在床上无声流泪,将一口银牙咬的死紧,目光更是狠厉难言。 “父皇……父皇怎么能这样绝情,”三皇子同赵旭远这个表兄处的好,因为贤妃的关系,同赵夫人也极亲近,眼见母亲如此,更是垂泪不已:“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好孩子,我算是看清了,”贤妃握紧了他的手,狠狠擦了眼泪,自语一般寒声道:“到底什么才是靠得住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阴冷,连三皇子都不觉打个颤,小心翼翼的看一眼自己母亲,没敢追问她到底是想明白了什么。 张英与大理寺卿一道往赵家去的时候,不知是怎么想的,也叫上了承安。 他在宫里长大,见多了人心冷漠,此刻看赵家树倒猢狲散,倒也不觉如何凄凉,只是瞧着张英,出言道:“张大人竟还记得我,这种时候都叫我来。” 张英坐在椅上,抬眼一笑:“殿下此前辛苦,也是不易,如今有了好处,怎么能不叫上你?” 承安听出其中微妙来,目光一沉:“……张大人。” “最好的都在那里头了,”张英面不改色,捏着茶盏盖子的手指了指内室:“殿下去挑两样吧。” “张大人差事办得真好,”承安盯着他看了一看,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轻轻道:“圣上知道了,还不知会如何夸赞。” “殿下以为圣上不知道吗?”张英侧目看他,不以为意:“抄没家常这种事,大理寺卿一个人就能办得妥当,殿下以为,圣上为什么要叫我过来?” 承安闻言,眼底的嘲讽淡了些,依旧没有说话。 “圣上吩咐我过来,同我请殿下过来,其实是一个意思。” 他不说话,张英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的拨着茶,道:“殿下是聪明,臣在这个年纪,远远不及,而您现在还欠缺的,就是火候。” “我说一句话,您别不愿意听。 ——按照殿下现在的水准,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他抬起眼来,向承安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还差得远呐。” 承安抿紧了唇,目光黑沉,直直的盯着他看,却不说话。 张英也不在意,依旧笑意温和,由着他打量。 最终,还是承安先退让了。 往一侧的内室去,他信手挑了几幅前朝古画,走了出来。 “谢张大人指教,”他向张英颔首:“告辞了。” 张英起身示礼,语气客套:“恕不远送。” 伴着赵家的惨淡收场,此次科举舞弊案落下帷幕。 圣旨已下,赵立洋被打入牢狱,只待秋后问斩,赵家一众人也已经被收押,只等着再过些日子,便启程往幽州去。 救下赵立洋,萧家已经是不抱希望,只是对于赵家的一众人,尤其是赵夫人萧氏于其子赵旭远,他们还是希望能够尽力而为的。 贤妃这几日病的厉害,整日都离不得药,听闻胞姐不日便要发配幽州,更是心中郁结,难以释怀。 她不再对圣上抱有希望,只吩咐人致信给静仪长公主,希望她能恳求一二,叫胞姐外甥留在长安,不要远赴幽州。 静仪长公主不喜皇后,加之其子陈立与皇后胞弟姚轩的争端,早先舞弊案传出时更是对其落井下石,吩咐人出去传话,搅弄风雨,这会儿听贤妃致信求情,倒是很愿意过去帮一把。 毕竟是女儿将来的婆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她也愿意出力。 只可惜,等到第二日,她便顾不上萧家了。 锦州巡察使与录事参军一道上疏,弹劾驸马陈阳巡牧锦州时杀良冒功,卖官鬻爵,被发现后更曾戕害下辖直言官员,借以掩盖此事。 圣上闻言大怒,亲自遣使往锦州巡查,暂押驸马陈阳于大理寺,以待来日详查。 赵家刚刚消散的阴云覆盖到陈家上空去,煊赫多年的光耀门楣,登时风雨飘摇起来。 65|败落 红叶亲自奉了一盏清露, 脚步轻缓的进殿后, 才见内里帷幔已经被锦书掀开一条细缝,无风却在左右飘浮,赶忙上前屈膝行礼。 “——娘娘醒了?圣上前头有事,往含元殿去了。” “唔,”锦书伸手接了那只玉碗, 润了喉咙, 方才低声问道:“外边还下着雨吗?” “是呢, ”红叶将玉碗接回:“昨夜下了一宿,到这会儿都没停, 圣上走的时候还吩咐, 叫娘娘留在内殿,别出去走动, 免得着凉。” “哦, ”锦书点头应了,人懒洋洋的躺在床上, 吩咐道:“下着雨,往来也不便, 给柳家送个信儿,过两日天气好了, 再叫柳二姑娘进宫来吧。” 姚轩的婚期定了, 她这个做姐姐的,总该见一见柳彤云,说几句话的。 她倒也不是摆谱, 只是姚家女眷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柳彤云嫁过去之后便要执掌中馈,若是心中无底,行事难免会有所掣肘,反倒不便。 “是,”红叶轻轻应声:“奴婢这就吩咐人去传话。” “还下着雨呢,”锦书掀开帷幔,披上衣服,缓缓走到窗前:“静仪长公主还在外边跪着吗?” “在呢,”说起这个来,红叶便压低了声音:“圣上此前吩咐人送她回去,可是她如何都不肯,被人遣送回去之后,便再一次过来,这会儿正拉着陈公子与陈姑娘一道跪在外边儿,求圣上开恩。” 陈阳案爆发的突然,整个朝野都为之震惊。 两年前,陈阳巡牧锦州时,令手下兵卒杀良冒功,亡者平民不下百人,其中内情被锦州官员探知后,更是加以戕害,隐瞒此事。 后来上任的锦州刺史也知晓此事,只是那时候陈阳已经调任别处,加之此事一旦在他任上爆出,少不得跟着牵连,竟私自隐瞒了下来,帮着掩饰。 前不久,朝廷委派官员前往巡查,有被害官员家眷冒死直言,此事方才显露出黑色阴云下的冰山一角,一直被捅到了长安来。 事发之后,陈阳便被下狱,只是那时一切待定,他又是长公主驸马,大理寺自然有所礼遇,但到了这会儿,事情真相已然水落石出,任何身份都救不了他了。 昨日上午,圣上便降旨将其打入天牢,同此前涉及到科举舞弊案的赵立洋一道,秋后问斩。 陈家抄没家产,尽数充公,静仪长公主为及其子女为皇家血脉,自与此事无关,准允收拾私人细软,迁往长公主府去。 说也讽刺,陈家与赵家皆是萧家的姻亲,到最后所得的结局,竟也是一样的。 长安接连爆出两个大案,被牵涉到的都是百年世家,荣耀门楣,可在真正的风浪前,还是说倒就倒了。 一时之间,京中人人自危,各家各户都有意约束好家中子弟,不许出门惹事,京兆府尹的压力顿时骤减。 若说此前赵家之事是断了萧家一臂,现下陈家落幕更是折了萧家一腿,倒不是说萧家与陈家关系如何紧密,而是直到这会儿,三皇子承庭与陈家姑娘陈薇,都还有着婚约。 陈薇生母是圣上胞妹不假,可现在呢? 她的生父是死囚,背后也没有陈家带来的强有力的支持了! 原先看好的优势,骤然间缩减大半,偏生萧家人还没办法公开表示拒绝与不满。 ——即使生父是死囚,她也依旧是圣上的嫡亲外甥女。 圣上这会儿正临朝,谁敢真的对她说三道四? 萧家人与三皇子,难道还敢真的去嫌弃她吗? 便是心中如何郁卒,也得乖乖忍下去,将这颗苦果吞下。 贤妃因为胞姐之事,本就病的厉害,再听说陈家已然倒下,更是雪上加霜,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日,醒来时见三皇子守在边上,眼泪便掉下来了。 “母妃对不起你,”她哀然道:“原先只觉得陈薇家世好,同圣上亲近,便为你定了这门亲事,可是陈家不争气,陈阳下狱,娶这样一个姑娘,反倒是害了你。” 三皇子心中也是极傲气的,自然不会喜欢比他更傲气的陈薇,只是为了陈家与静仪长公主的支持,不得不忍下来。 这会儿一切都化做一场空,说他毫不在意是骗人的,可见着贤妃如此伤怀,身为人子,也不忍再说什么。 “时也命也,这事儿来的突然,谁也没有办法,”他在心底将郁卒压下,宽慰道:“母妃不要去想这些了,还是赶快养好身子要紧。” 贤妃顺从的半合上眼,眼泪尤且不停:“那陈薇就是个扫把星,自从同她定亲,便没个好消息传过来,偏生我儿还得娶她,可恨!” 三皇子与贤妃如何做想,静仪长公主此刻一无所知,也无心去计较。 前几日她还高高在上的怜悯赵夫人,说她眼见着丈夫入狱,赵家倒台,心中不知有多难过,为了展示自己的仁善,甚至还假惺惺的掉了几滴泪,哪里想得到风水轮流转,只不过几日个功夫,被人嘲讽怜悯的,就是她了。 正是四月,长安的天气并不冷,只是飘着细雨,凉风之中,更添几分凄楚。 “娘,舅舅还是不肯见我们,”陈薇随母亲跪了大半个上午,为表诚意,更是连伞都没打,这会儿衣服已经湿透,潮津津的贴在身上,好不狼狈,带着哭腔道:“我们该怎么办。” “再等等,再等等,”静仪长公主形容并不比陈薇好多少,几日的担惊受怕,使得她骤然憔悴好些,都不像是此前那个高傲而倨然的长公主了:“从小到大,皇兄最疼我了,他只是一时生气,不会不管我们的……” “娘,”陈立是男子,只是从没经过大事,是以情状虽比陈薇好些,却也好不了多少:“舅舅不会不理我们的,是不是?” “不会的,”静仪长公主唇色泛白,无声的舔了舔,道:“皇兄不会这么对我的。” 然而,她这话说的太早了。 宁海总管撑着伞过去,见她们母子三人依旧在此,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掩不住的有些怜惜之意。 “还愣着做什么,”他转向身后执伞的宫人们,轻声吩咐道:“还不将长公主与二位小主子扶起来。” 静仪长公主听他这样讲,原先有些灰沉的面色也透出几分光彩,顺从的被宫人搀扶起,惊喜道:“皇兄他,肯松口了吗?” “长公主见谅,这是前朝政事,奴才只是在边上侍奉的,如何会知晓,”宁海总管说的委婉,眼见静仪长公主目光中的光亮黯淡下来,道:“还下着雨,天也冷,您还是先回去吧。” 见静仪长公主又要开口,他温声劝道:“便是您熬得住,也得看二位小主子是不是熬得住啊,圣上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吃软不吃硬,退一万步讲,您可还有将来呢……” 他说的这样含蓄,内里意味却是显而易见,静仪长公主合上眼,任由眼泪簌簌流出:“皇兄他……竟这样绝情。” 这句话她说得,却不是别人该听该评论的,是以宁海总管也只是低下头,只做这句话未曾入耳。 “罢了,”静仪长公主胡乱擦了泪,面色戚惶的看向一双儿女:“咱们走吧。” 陈薇与陈立面面相觑,嘴唇动了动,却也说不出什么来,终于还是跟在她后边,失魂落魄的回了长公主府。 锦书同赵家没什么关系,同陈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见着两家倒台,心中只会欢喜,却不会同情。 只是,圣上却是不一样的。 下旨处决赵立洋,秋后问斩时,锦书没觉出圣上有什么异样,待到将陈阳打入天牢之后,晚间入睡时,却觉得他有些心神不宁。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她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这日晚间,圣上揽着她入睡,眼睛合上,却久久没有睡意,如此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她在自己臂弯里轻叹一声。 他怔了一下,随即轻柔的抚了抚她脊背:“怎么,朕吵到你了?” “没有,”锦书环住他脖颈,叫二人亲密无间的贴在一起:“七郎心中不宁,我在边上,又如何能睡得下。” 圣上静默一会儿,忽的叹了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从前,”夜里静谧,他声音也放的很低:“母后去前,再三嘱咐朕照顾幼妹,朕也答应了,可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 锦书察觉到他起伏不定的心绪,与掩藏在平静外表之下的哀凉,只是毕竟不知前事,又涉及朝堂,终究不好多劝。 到最后,她也只是搂紧了他,温声道:“七郎不要难过,有怜怜陪着你呢。” “也是,”圣上感觉到她语气中难言的柔意,心中反倒更生感慨,笑了一笑,释然道:“有怜怜在,朕总不会觉得孤单。” “好了,”他低头去亲吻她额头,笑意温和:“睡吧睡吧。” 锦书听他这样讲,便知是看开了,打个哈欠,没再说什么,只合上眼伏在他怀里,很快便沉沉睡下了。 殿外的雨声歇了,虫鸣声隐约一二,长安月下的万家灯火与远处佛寺的空远钟声遥遥相对,万物安然。 内殿里昏昏暗暗,光线微弱,靠的再近,也只能隐约瞧见一个轮廓罢了。 可是于他而言,这样其实也足够了。 圣上搂紧了她,无声一笑,合眼睡了。 66|状元 陈阳之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 圣上显然也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 饶是静仪长公主苦求良久,仍旧没能改变陈阳的结局,连陈家的败势,都未能挽就万一。 许是为了表示对于胞妹的爱怜,许是为了安抚贤妃以及与陈薇有婚约的三皇子, 没过几日, 圣上便降旨册封陈薇为婷华郡主, 又加恩静仪长公主,刻意赏了诸多金玉财物, 以示抚慰。 静仪长公主失了夫婿, 岂止是丢了脸面这样简单,简直是去了半条命, 哪里是这些东西能够安抚的。 加之她本就是嫡出公主, 对于这些更不在意,恨恨的摔了好些, 方才被陈薇与陈立兄妹俩劝下了。 她还有儿女,还要依仗圣上, 是以即使心中怨愤,也不敢表露, 只勉强令人上表谢恩, 算是认了此事。 此事到此,也就算是结束了。 春闱结束,舞弊案亦是终结, 殿试便到了眼前。 这些日子的长安不太平,先是科举舞弊案,随即便是赵家的审判处置,还没等人喘口气,就撞上了陈阳一案,连空气都是带着阴郁的沉闷。 殿试这日,姚轩早早便起身,对着镜子整理着装之后,便往前厅去用饭。 这样大的日子,姚昭自然也是睡不着的,陪着哥哥一起起床,笑嘻嘻的鼓励道:“哥哥加油,务必要做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才好。” 姚轩冲他一笑:“借你吉言。” 前厅用早饭的时候,兄弟俩碰上了姚望,以及姚瑾和锦瑟,气氛不可避免的有些尴尬。 “过来坐吧,”姚望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既难堪,又欣慰,对着他们兄弟俩看了看,道:“今日殿试,阿轩要精神些才是。” 姚瑾坐在他身边,轻不可闻的哼了一声,锦瑟拿筷子挑了挑面前那碟小菜,面色也不好看,只是碍于姚望在,都没有说什么。 “是。”姚轩想起前几日侍从同自己说张氏这几日身体不太好,对于姚瑾兄妹俩如此倒也不觉奇怪,听姚望叮嘱,也就淡淡应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姚望见他态度冷淡,也不好凑过去亲亲热热的说话,如此沉默下来,倒是有些可怜。 姚轩目不斜视,只当没有看见,姚昭看见了,也没有理会,一门心思跟哥哥说话。 一顿早饭用的人心头发闷,姚望拿帕子擦了嘴,见姚轩站起身来,期期艾艾一会儿,终于还是关切了一句:“已经到了殿试,便不会有什么问题,别给自己太多压力,尽力而为便是。” 姚轩客气而疏离的笑了笑:“谢谢父亲,我明白的。” 圣上不是喜欢在后宫说政事的人,锦书自然也不会去问,左右有自己在,朝堂之上,他这个姐夫,总不会看着阿轩吃亏。 所以即使今日她起得早,同圣上一道用过早膳,见他换了朝服,也没说什么。 临出行前,圣上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捏,含笑道:“再不跟朕说几句好话,待会儿,朕就叫姚轩排到最后边儿去。” 锦书笑着嗔他一眼:“怎么会,七郎心胸开阔,哪里会同小女子计较这一点儿事。” “并不是,”圣上道:“在怜怜面前,朕的心胸,总是很狭窄的。” 这个人呀,在她面前总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锦书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软,心思像是泡了羊奶的糕饼,软软的,润润的,还带着甜。 她踮起脚,掀开冠冕垂下的十二毓珠,凑过去亲了亲他面颊:“好啦,快些去吧,叫人等着总归不好。” 圣上目光温柔,捏了捏她手指,转身走了。 “姚公子有福气,更有才气,”红芳打趣道:“必然能做状元郎。” “话哪里能说的这样满,”锦书摇头笑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他才多大,还差着火候呢。” “娘娘可别给姚公子泼冷水,”红叶也笑了:“备不住,今年的状元就是他。” 锦书同姚轩这个胞弟很是亲近,对于他能力也知之甚深,说是出众并不为过,可若说是能摘得桂冠,便要再加上一点点运气了。 说实话,对于能不能拿到状元,她并不是很在意——只要有进士出身,便查不到哪儿去。 正是因为有着这个念头,在听内侍回禀说圣上亲自点了姚轩状元时,她难得的怔住了。 “娘娘,”红芳笑吟吟道:“今早还同您说呢,这会儿就中了,奴婢这张嘴今日有喜气,可要大着胆子讨赏了。” “赏,都有赏,”锦书回过神来,笑意盈目:“甘露殿的都赏三个月份例,你赏半年的。” “娘娘可得一碗水端平,”红叶叫屈道:“她说的时候,奴婢也跟着附和了的。” “那就把你加上,”她们这种大宫女,哪里会缺这一点儿份例,不过是讨个喜罢了,锦书随之笑道:“也赏半年的。” 内殿里的宫人皆是一片喜气,锦书这才将那来传消息的内侍叫住,细细问道:“圣上点了状元,朝臣都怎么说?举子们又如何?” 她自己是不怎么在意名声的,人活一世,不过几十年,哪里管得了别人那张嘴说什么。 可是姚轩不一样。 他要走的路还很长,也很难不在乎别人的评价。 她不希望自己这个自尊心很强的弟弟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背上佞幸弄臣的名声。 她真心盼着他能靠自己出人头地,叫别人心服口服,说不出什么酸话。 “圣上自己先问了几个题目,姚公子对答如流,随即为表示公允,又点了几位臣工出题,也答得出众。 举子们叹服,臣工也说不出二话,又有张英张大人力保,姚公子头名,实是众望所归。” 锦书听那内侍说完,心中便松一口气:“你传话辛苦,也一样有赏,退下,去找总管领吧。”那内侍自是欢天喜地的应了。 这样倒也好,锦书在心中忖度,阿轩的婚事便在眼前,他有个状元的名声,姚家和柳家面上都有光,叫人见着,也好看些。 殿试的名次一经宣布,便被张贴出去,姚家与柳家都有人守着,一见姚轩名字出现在最前头,皆是满心欢喜的往各自家中报喜去了。 姚家前几代也是兴盛过的,状元也不是没出过,只是子孙不济,渐渐衰败下来。 姚望老早就伸着脖子在家中等,听得外头脚步声匆匆,早就坐不住,亲自迎了出去,管家见他出来,顾不得礼仪,扬声道:“老爷大喜!大公子被圣上点了头名,状元啊!” “状元?”姚望心中有所期盼,真的听了,却有些不可置信:“真的是状元?” “自然是真的,”管家喜道:“是阿全跟阿城一起去看的,总不能两个人都看错了吧?大公子的名字就写在最上头呢!” “您还是早些准备着吧,”他继续道:“再过一会儿,报喜的人就要到了!” “好好好,”姚望喜不自禁,一脸说了三个好,这才扬声吩咐:“准备香烛烧纸,待会儿我要将这好消息告知先祖,快些去准备!” 他这样欢喜,声音都有些颤了,周遭侍从也是满脸笑容,与有荣焉。 ——虽然还没听到消息,但遇上了这样大的喜事,怎么会没有打赏? 早晚的事儿罢了。 姚盛之事爆发后,张氏便被拘在了后院庵堂里,专门有人守着,不许出来。 那之前,她便曾经大病一场,心中郁结,等到了湿冷的庵堂去,人又恹恹,身子更是坏了起来。 这会儿,她躺在床上,听得外头一片嘈杂,不觉蹙眉,冷笑道:“这是抄家了吗,这样大的动静。” “正要跟夫人报喜呢,”看管她的婆子皮笑肉不笑的道:“今日殿试,大公子被点了头名状元,老爷欢喜的不得了。” “状元?姚轩?!”张氏听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面容扭曲:“——什么意思,他怎么可能中状元?!我的阿盛还病着,他怎么能中状元?!” “运道摆着,谁有办法呢,”那婆子鄙薄的看她一眼:“自作自受罢了。”说完便推门出去,跟外边人议论这一次自己会得什么赏了。 张氏瘦的厉害,蜡黄的脸上透着不甘的光,喃喃自语:“凭什么,明明只有我的阿盛才配做状元,姚轩也配……” 如此絮叨良久,她才停了自欺欺人的话,双手捂脸,无声的哭了起来。 觉得难过的并不只是她一个人,贤妃心里并不比她好受多少。 赵立洋问斩是在秋后,但赵家人发配幽州却是已经动身,赵夫人萧氏身为主母,自然在列。 贤妃身为宫嫔,自然是不能出宫的,赵夫人身为罪妇,当然也不能入宫,终此一生,她们姐妹二人,大概再也不会见了。 她拖着病体在自己宫中哭了一日,便听闻皇后胞弟做了状元的消息,原先有些好转的身子登时便更坏了,太医过去诊脉之后,更是连连摇头,再三叮嘱她静养,另一头又加重了药的分量。 宫中消息自然是瞒不过锦书的,她听了也没在意,左右跟贤妃的关系已经坏了,她若是巴巴的凑过去关怀一番,送些珍贵补品,那才叫虚伪呢。 她往宫外送了消息,叫柳彤云三日后随程老夫人一道入宫,跟她说说话。 然后,便不再理会外界之事了。 承安虽在科举舞弊一案中露了个脸,可毕竟不曾大婚,也没有资格位列朝班,姚轩被点了状元的消息,还是事后得知的,吩咐人往姚家送一份礼,算是尽了自己心意。 “殿下,”他的伴读,敬方侯世子许捷轻声道:“我吩咐人查了,赵家与陈家被抄没的家产,尽数流入少府,此前张英假意去捞一笔,也只是掩饰罢了。” “咱们这位圣上,做事还真是谨慎,”忠武将军之子马相皱眉道:“借着科举舞弊案查处陈阳,借着抄没家产的时机充实少府,环环相扣,到底是想做什么?” “看我做什么,”许捷瞪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醉翁之意不在酒,,”承安静默片刻,方才抬头去看那副悬挂在书房一侧的疆域图:“大概是……在乎漠北吧。” 许捷与马相听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出塞?” 承安淡淡道:“不然呢?” 许捷的脑袋转的要快些,随即便明白承安未尽之意,目光顿时一紧。 “殿下,”他惊问道:“您想随军出征吗?” 67|叮嘱 “想随军出征吗?” 承安在心里问自己。 ——当然是想的。 他这样的境遇, 没有什么比军功更能晋身了。 母家无所依仗, 妻族尚且未知,圣上心意如水易变,除去自己,他什么都没有。 倘若只想荣华一生,安稳的留在长安, 静待圣上驾崩便是, 总会有个不值钱的王爵守着, 勉强度日。 可是,他不想这样。 他渴望辽阔的天空, 期待无上的权柄, 更想要站在高处俯视人间,巡牧万民。 而且——只消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他就克制不住的往别处想, 内心深处更是不受控制浮现出那张芙蓉面。 挑着眼睛看他,目光淡淡的, 神情清冷而恬静。 他想要她,就这样。 “殿下, ”许捷的声音传入耳中,带着浅浅的忧虑:“出塞不是那么容易的, 自成宗起, 数代先祖皆有此念,只是始终未曾如愿,倘若已经有人蹚水, 那您跟着过去自无不可,只是现下……” 马相将他未尽之意说了下去:“现在您若是过去,一旦事败,必然要承担相当之大的责难,于军方,于士林,都不是什么好事。” 二人对视一眼,沉声道:“望请殿下三思。” 敬方侯府与忠勇将军府两家都无野望,所以被圣上点为承安的伴读,才未曾生出什么抵触,承安在顺利接手的同时,自然也生了别的问题。 ——他们想要辅佐的,是一位坚毅诚挚的王爷,而不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储君争夺者。 承安若是有机会登位,他们自然不会阻拦,但是在现下这般情况未明的前提下,这两家是绝对不会倾举家之力,助他踏入这场夺储之战的。 他心里,其实很明白这一点。 所以听他们这样讲,承安也只是洒脱一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高祖之始,周失漠北,及至中宗,秣马厉兵养精蓄锐,以求重夺漠北,只可惜天不假年,中宗早早崩逝,才失了先机,及到圣上,我大周方才重有此心,良机若此,若是不去走一遭,岂不枉为男儿。” 许捷与马相也都很年轻,少年意气,听承安这样讲,心中那份朝气也涌了出来,跃跃欲试道:“殿下说的有理,只求私利,而忘家国,反倒落了下乘。” “我也只是有这个念头,究竟能不能成事却还未定,”承安向他们一笑,安抚道:“圣上究竟何时起意,何时动兵,亦是未知,还是谨言慎行,静待时机为上。” 许捷与马相火热的心绪微微平静下来,对视一眼,齐声应道:“是。” 四五月时,帝京先后经了两个大案,惹得人心惶惶,颇不安宁,所以等到了六月,尘埃落定,万事转安时,反而使得人有些不适应了。 长安地域偏北,六月更是火热,人一出去,便觉外头太阳热辣辣的晒,似是能叫人脱皮一般,等回了屋子再看,露在外边的肌肤皆是泛着热的红。 锦书七个月的身孕,肚子大的厉害,站起来的时候,几乎瞧不见自己脚尖了。 因着这一桩,今夏她连长裙都未敢穿,唯恐自己不小心绊了,摔着孩子。 圣上也怕她有什么注意不到的,便吩咐人全天守着,不许她自己独处,免得事有万一,照看不到。 “她们倒是好福气,”将将落了一场骤雨,待到云销雨霁之后,锦书信手推开窗,对着外边儿芙蓉叶子上的水珠笑道:“今日降雨,倒是不闷,免了日头燥热,却也好运。” 今日她请了程老夫人与柳彤云一道入宫,早先还愁着天热,怕苦了这一老一少,现下倒好,一场雨落下,躁动的空气都清新起来,叫人心头一松。 “谁说不是呢,”内侍剪了几支将开未开的荷花过来,红叶吩咐人取了玉瓶,正亲手放进里头去:“昨日奴婢往尚食局去,只片刻功夫,便觉晒得头疼,老夫人与柳姑娘着实是有福气的。” “娘娘,”她指着那玉瓶问:“这个摆到哪里去?” “那边儿吧,”锦书指了指不远处书案一侧,揶揄道:“若是占了里头的位置,圣上怕是头一个不依。” “圣上是爱惜娘娘,”红芳道:“您倒好,反而取笑起来了。” 锦书说的里头位置,便是内殿案上的那束石榴花。 无论在民间宫廷,石榴都有多子多福的意味在,锦书有孕之后,圣上便吩咐人挪了十几颗石榴树往甘露殿来,算是添添喜气。 今年雨水来得早,石榴花开的也早,红灼灼一片缀满枝头,看得人心头舒畅,圣上见了也喜欢,便吩咐人每日剪几枝,送到内殿里来,算是添个好意头。 锦书听她说了一句,抿着唇一笑,梨涡显露,温婉而秀致,还不待说话,便听外边有人回禀:“娘娘,老夫人与柳姑娘到了。” “倒是快的很,”锦书念了一句,随即便道:“快请进来。” 柳彤云与姚轩的婚期已经定下,便是在今年年尾,日子一确定,两家走动的也多了,愈发亲近起来。 姚家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女眷,张氏被拘着,锦瑟年纪还小,不添乱就不错了,加之姚轩素来同母家程氏亲近,一来二去的,柳彤云与程老夫人也极说得上话。 锦书听姚轩来信提了一句,也怕柳彤云独自过来觉得不安,便叫外祖母一道入宫,二人结伴了。 她对于姚轩而言是胞姐,对于柳彤云而言,却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头一次见面,自然不敢清简。 天青色绣青莲襦裙,外罩素白色短缛,黛青色的披帛上绣了雅致流云,乌发挽髻,极是出尘秀美。 程老夫人年纪在那儿,经历丰富,看人的眼光总不会错,再者,锦书也相信自己弟弟的判断,所以她也没说什么试探敲打的话。 亲自过去将柳彤云扶起,她笑吟吟的自发髻上取下一支青玉坠珠步摇,簪入她发间:“今日穿的素净,这只步摇倒是衬的很。” 柳彤云心知这是恩赐,也是表明皇后赞同她嫁作姚家妇的态度,便落落大方的受了:“臣女谢娘娘赏。” 锦书为人处事都不喜磨蹭,柳彤云这样利落,反倒使得她一笑。 伸手递给柳彤云,她温声道:“外边天气倒还不热,随我出去走走吧。” 柳彤云轻轻应一声,会意的上前扶住她,一道往外边儿去。 “你们去说说话,我上了年纪,便不去凑热闹了。”程老夫人心知锦书有话要叮嘱,也没跟着,笑眯眯的说了一句,便随宫人往别处去歇着了。 “姚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锦书步子放的很慢,语气也缓和:“我生母留了三个孩子,继母也有三个孩子,阿轩是长子,你嫁过去后,便是长嫂,现下我继母病着,他日你做了姚家妇,少不得要辛苦些。” “是,”柳彤云垂首应道:“娘娘放心,臣女会照顾好弟妹的。” “阿轩是男子,内帷的事情不归他管,自然,父亲也是一样,”锦书徐徐道:“你是大家出身,该教的柳夫人都会教,我便不说什么了,只需拿出长媳与主母的威势来便是,无需理会其他。” 姚轩是柳彤云未来夫婿,万事自然不会越过他,皇后此言真正想说的,只怕还是姚望与继母所出的几个孩子。 柳彤云早知姚轩姐弟三人,与父亲姚望以及继母张氏留下的三个孩子不睦,也曾忧心应当如何自处。 倘若张氏还在也就罢了,两下里分开,各自打理便是。 可是前些日子张氏病了,不再执掌中馈,她嫁过去之后作为长媳,少不得要同底下几个弟妹打交道。 姚昭也就罢了,是皇后与姚轩的幼弟,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苛待,只是对于姚盛姚瑾以及小妹锦瑟,给出的待遇究竟是与姚昭齐平,还是再差一等,其中的火候就要自己拿捏了。 此刻听锦书这样讲,她心中也松一口气,释然许多。 “姚家这一辈的子女中,我是年纪最长的,现下也快生产了,”锦书扶着她的手,缓缓到一侧长凳上坐下,低头瞧了瞧自己肚子,向她一笑:“你们年底成婚,若是动作快些,说不准明年也就有了呢。” 柳彤云毕竟还未出阁,听她这样讲,不觉秀面微红:“……娘娘。” 锦书握住她手掌,含笑道:“还叫我娘娘吗?” 柳彤云眼睫踌躇的眨了眨,轻声唤了句:“姐姐。” “嗳,”锦书笑着应了,随即道:“你们成婚之日,我八成还在月子里,怕去不得了,有些话,还是今日叮嘱你为好。” 柳彤云神色一凛:“姐姐请讲。” “我父亲这个人糊涂,耳根子也软,但唯有一样没得诟病,”锦书拍了拍柳彤云手掌,轻声道:“姚家非四十无子不得纳妾,也不设通房,他同我生母感情不好,可从没有在外边拈花惹草,我生母在时,也没为这个同他闹过别扭。” 这种话皇后说得,柳彤云却不好出言评论自己公公,便只垂首听她说下去。 “我祖父是这样,父亲是这样,阿轩跟阿昭也会是这样,他日阿轩到了官场,交际多了,少不得有人说三道四,你都不需要理会,一门心思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若说之前锦书那几句话是叫柳彤云安心,现下这几句话才更是叫她感激。 柳无书与柳夫人夫妻相得,并无妾室通房,她作为女儿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希望有个一心人白头偕老,这也是她断然拒绝赵旭远的原因之一。 柳彤云上头还有一个胞姐,嫁的是青梅竹马的表哥,家中虽无妾室,却也有两个通房,归宁的时候嘴上虽不说什么,但柳彤云也知道,她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 这会儿听锦书这样讲,如何会不动容呢。 眼眶微热,她又唤了一声:“……姐姐。”心头有千言万语,一时之间,嘴上却也说不出来。 “心意到了便是,一家人何须这般客套。” 锦书微微一笑,温声道:“阿轩性情沉稳,遇事也多半会闷在心里,你若是见他如此,便多开解些,别叫他钻牛角尖。” “是,”柳彤云柔声道:“姐姐放心吧,我都明白的。” “好了,外祖母该等急了,”锦书站起身来:“咱们回去吧。” 柳彤云是头一次进宫来,总不好急着送人出去,正是夏日,御花园里姹紫嫣红,景致极好,锦书吩咐红芳带着她四处看看,便往内殿去,同程老夫人说话了。 “这一次入宫,倒还有另一件事,”程老夫人见她回来,先是问了她腹中孩子,随即才犹疑道:“我若说了,娘娘可别不高兴。” “外祖母这是什么话,”锦书假意生气:“折煞我了。” “你父亲那儿,”程老夫人顿了顿,道:“娘娘有没有打算?” 锦书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续弦么?” “是呀,”程老夫人心绪有些复杂,徐徐道:“前些日子我还听说,张氏身体愈发坏了,找大夫去看,也说还有个一年半载,你父亲还未到不惑,总不能一个人过,传出去了,恐怕也叫别人非议娘娘和几个孩子。” ——也是。 锦书此前还真没想过这节,这会儿被程老夫人一说,方才反应过来:“这事儿是有些不好办……” 张氏毕竟还活着呢,姚家总不能大张旗鼓的再娶一个进来,若是纳妾,更是坏了姚家的规矩。 到了现下这份儿上,姚望是不是续娶,会不会再有孩子,锦书其实都不在意了。 只要别娶一个惹事精进门,别想着同柳彤云争抢中馈,搞得姚家乌烟瘴气,那她就说不出二话来。 毕竟前头已经经历过张氏,对于再有一个继母进门这件事,她并没有那样抵触。 正如程老夫人说的那样,姚望也还不算老,张氏若是没了,他就这样一个人过日子,反而会叫人非议锦书和姚轩这些为人子女的。 只是,锦书有些伤感的想,外祖母这样自若的提出来,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吧。 姚望此前娶张氏过门,程老夫人思及早逝的女儿便大病一场,虽说时间可以淡化一切,但有些事情终究是抹不掉的。 可为了外孙和外孙女,她还是提了。 锦书心头有些沉,也没有去说什么宽慰的话,只将那份伤怀掩饰过去,道:“我送信给父亲,叫他自己看着办吧,活了这么大年纪,他自己有分寸的。” “是,”程老夫人点头道:“娘娘自己有主意就好。” 锦书行事也不拖沓,下午送走了程老夫人与柳彤云后,便致信给姚望,说了今日之事,叫他自行决断。 说姚望绝情也是真绝情,说他有情却也是有情,毕竟同张氏多年夫妻,他虽吩咐人将她关到庵堂去,却不曾苛待,见了锦书的信,也只说姚轩婚事近了,不好节外生枝,便不多提了。 这种事情锦书总不好多说,他既有主意,便由得他去,不再多管,只一门心思养胎,等待腹中孩子降生。 她的预产期在八月,天气转凉的时节。 越是临近八月,她便觉腹中孩子动的越是厉害,有时晚上都睡不下,翻来覆去许久,才能勉强合眼。 淘气的很。 圣上见她月份愈发大了,人却清减几分,不免心疼,对着她的肚子看了又看,却也无可奈何,只陪着她一道出去走走,或赏花或听曲儿,聊以慰藉。 宫中嫔妃临产时,皆可接母亲入宫相伴,锦书母亲早逝,张氏又是这般光景,自然不会从姚家选人。 程老夫人本是极好的人选,只是年纪大了,不好操劳,便推了锦书舅母程夫人入宫,在边上说话解闷。 程夫人出身武家,性子极是爽利,同锦书也说得来,圣上往含元殿去时,二人说说笑笑,时间倒是消磨的极快。 八月初九这日,清晨便开始降雨,一直到傍晚方歇。 夕阳西下,漫天绚烂的云霞与将将点亮的宫灯交织在一起,暖红与晕黄一道缠连,极是缱绻温柔。 内殿里早早掌灯,映的一片富丽堂皇,锦书与圣上一道用了晚膳,刚刚净了手,便听圣上问:“下了一日雨,外边倒是安谧,怜怜要不要出去走走?” “还是算了,”窗扇半开,吹进来的微风裹挟着清新的草木气息,锦书深深嗅了一嗅,推拒道:“雨天路滑,若是摔了,可不得了。” “有朕在呢,”圣上伸手摸她肚腹:“便是摔了朕,也摔不着你。” “那也不,”锦书嗔他一眼:“好容易他今日不闹腾,若是出去走一圈,吵醒了他,那可如何是好?” “好好好,那便不去了,”圣上莞尔:“你若不愿,总有万千理由等着朕。” 锦书面上梨涡浅浅,正待说话,忽觉下身一阵异样,似是有什么东西流下。 心神一凛,她不觉抽一口气,扶住了圣上手臂。 “——七郎,”锦书语气有些惊慌:“我怕是要生了。” 68|生子 这一句来的突然, 圣上刚一听见, 也不由怔了一怔。 之前太医诊脉,都说这孩子得在八月中出生,哪里想得到他这样等不及,初九这日便要问世了。 怔神不过一瞬,圣上随即便反应过来, 将锦书拦腰抱起, 进了内殿。 她的预产期在八月中, 为着稳妥,早在七月, 圣上便叫产婆在甘露殿候着, 更是吩咐太医专门教授几个贴身侍奉的宫人,临产时应当如何准备。 锦书这会儿发动, 一众人倒也不慌, 一声吩咐,便有条不紊的准备起来。 她有孕九月, 虽然早了几日,却也是足月, 总不算是早产,只是头一次生产, 心中不安, 才显出几分忧虑来。 圣上心知她如何做想,这关头却也来不及多说,只握住她的手, 语气温和而坚毅:“怜怜宽心,有朕在,万事都不需怕的。” 锦书躺在床上,疼痛潮水一般渐渐袭来,看着他的眼睛,却忽的安心起来。 有七郎在呢。 为了节省体力,她只短短说了一个字。 “——好。” “臣妇在这儿守着娘娘,”程夫人与产婆几乎是一起过来的,见状便道:“圣上宽心些,只管静待好消息便是。” 产房里是不留男子的,圣上深深看她一眼,似乎是想将自己的力气传给她一般,用力捏了捏她手指:“朕就在外边,若是觉得熬不住,就叫朕一声,朕马上便来。” 锦书听得心头发软,看他一看,没有应声,只缓缓眨了眨眼。 圣上知她心意,安抚的一笑,转身到殿外去等了。 前来的产婆皆是宁海总管亲自选的,身家干净,经验也足。 在宫中这些日子,她们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后是圣上心头肉,这一胎只要平安,无论男女皆是有赏的,自然肯下力气做事。 锦书羊水破了有一会儿,为首的产婆问了时辰,伸手去一探,心便落地了,对锦书道:“娘娘身子康健,必然能将小殿下生下来的,现下宫口已经开了三指,暂且节省体力,待会儿一块儿用力便是。” 锦书早先也听程夫人说过几句,听产婆这样言说,便知自己这一胎没什么问题,一颗心便安稳下来,连身下的疼痛似乎也不是那样难熬了。 生产时不能着凉,内殿里生了炉火,她隐约有些热,与疼痛交织在一起,额上渐渐生了汗。 程夫人伸手为她擦了,又取了干净帕子与她咬着:“待会儿用力时咬住,免得伤了舌头。” 锦书身孕已经九个多月,日子不差,虽然也有太医在外边守着以防万一,但直到这会儿,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进行,倒是顺利。 宫口开的很快,疼痛也在加重,程夫人温声安抚,分散她的注意力,几个产婆则伸手在她腹上轻柔推助,帮着孩子向下,加快生产的速度。 锦书两手死死抓住被角,觉得自己似乎是一尾离了水的鱼,几乎喘不上气来,正想歇一口气,便听产婆声音惊喜道:“娘娘用力,已经能瞧见头了!” 她深深喘一口气,忽然之间想起圣上方才对她说话时的温柔神情,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咬牙之后,便觉下身一松,什么东西滑了出去。 ——生了。 “恭喜娘娘,”那产婆笑的欢喜:“是位小皇子!” 锦书听她这样讲,猝然松一口气,瘫在床上,大口的喘息起来。 圣上在外殿等候,听得内里说话声与她低低的痛呼声,左右踌躇,真真是心急如焚。 锦书刚刚生产时,外头尚是傍晚,等到这会儿,却已经是晚间了,他如何能不忧心。 宁海总管见圣上如此焦躁,不免劝一句:“娘娘洪福齐天,必会为您生一位小皇子的,圣上且安心静待便是。” “已经过去这样久,”圣上语气急躁:“朕如何安心的了!” 宁海总管看看天色,在心底摇摇头,没敢再说什么。 如此过了许久,圣上几乎耐不住性子,想亲自往内殿去,却听那里边痛呼声停了一停,随即便是婴儿的哭声与产婆宫人们道恭喜的声音,一颗心骤然一跳,喜意上涌。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有内里产婆出来报喜:“奴婢恭喜圣上,皇后娘娘玉体安好,方才诞下一位皇子。” “皇子?”圣上语气欣喜的问了一问,随即道:“皇后呢,可还醒着吗?” 产婆笑着答道:“小皇子活泼的很,娘娘爱的厉害,现在还在看着呢。” “好,好,好!”圣上一连说了三个好,朗声笑道:“朕有皇子降世,今日大喜,甘露殿内侍奉的皆赏半年份例,宁海,吩咐人拟旨——朕要大赦天下!” 一句话说完,他也不停留,便往内殿去了,只有宁海总管面皮抽动几下,随即才正色跟上。 ——大周惯例,只有储君降生时才会大赦天下,难道,圣上现下便意欲册封新近降生的小皇子为储君? 不过,这也不奇怪。 说起来,新生的七皇子可是圣上头一个嫡子,加之生母得宠,被册封为储君,也是名正言顺。 只是,现下宫中一派歌舞升平,等到了明日,还不知前朝后宫会作何反应呢。 不过,那就不是他这个奴才该管的事儿了。 宁海总管心思百转,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 新生的小皇子一出世,便蹬着腿,高声哭的人耳朵疼,唯恐别人注意不到他。 产婆取了干净的巾帕,轻手轻脚的为他清理后,便放到床上去,拿明黄色的小襁褓裹住,小心翼翼的抱到锦书面前去叫她看。 锦书气息尤且很急,下身依旧发疼,勉力侧过头去,瞧见自己身侧的那个小人儿时,却似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这样小,这样软,哭声这样大,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她是喜欢安静的性子,最不耐烦听人吵闹,可是这会儿,听他张着嘴扬声哭,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烦,只有满心的柔软。 伸手摸了摸他还有些湿的头发,锦书轻轻笑了。 这是她的孩子,骨肉至亲,怜怜与七郎的血脉传续呀。 似乎是感觉到母亲温柔的心绪,新生的小皇子抽着鼻子,缓缓扁了扁嘴,哭声也渐渐停了。 依旧合着眼睛,他蹬了蹬腿,无声的睡下了。 产婆与宫人们轻手轻脚的收拾内殿,将一干物件归置,为防灯火通明,伤了小皇子的眼睛,又吩咐人将灯挑的暗些,另有人匆匆出去,准备新生皇子所需的物件。 “娘娘累不累,要不要先睡一觉?”程夫人低声道:“还是歇一歇,养养精神吧。” “先等等,”锦书乏得很,身子也难受,看着自己身侧的小人儿,却还是不忍睡下:“我再看看他。” 程夫人也是做过母亲的,自然明白母亲对于新生孩子的爱怜,闻言也不多劝,笑了一笑,正待吩咐人取点东西来与她用,便听外头宫人们的问安声传来。 ——圣上过来了。 “七郎,”锦书侧身躺在床上,见他过来,不觉一笑:“你来看看他。” “还是先看看你罢,”圣上目光在她隐约泛白的面容上一扫,心疼道:“辛苦怜怜了。” “有什么好辛苦的,”锦书抬眼看他,随即去看身侧的幼子:“见他在我身边,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好啊,”圣上听得一笑,出言道:“只见了一见,怜怜就变心了。” “贫嘴,”锦书斜他一眼:“便是你话最多。” 圣上伸手为她拉上被子,这才低头去瞧襁褓里的小儿子,宫人们将灯挑的暗了些,却也瞧的清他小脸。 盯着看了一会儿,他温声道:“生的像朕。” 锦书也低头看:“还小呢,脸还有点儿红,哪里看得出是像谁。” “就是像朕,”圣上较真道:“你看他的鼻子和眉眼,不是同朕如出一辙么?” 顿了顿,他又道:“长大之后肯定同朕一般,都是美男子。” “厚脸皮,”锦书被他说得笑了:“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 “朕说错了吗?”圣上低头去亲亲小儿子,又去亲她面颊:“要不是朕生的俊,哪里能哄得怜怜为朕生孩子?” “越说越没谱了。”锦书笑着嗔他一句,便觉困意上涌,人也打个哈欠。 圣上见她困了,也是怜惜不已,不再多说,吩咐人温了一盏燕窝,亲自喂她吃下,便守着她睡下了。 皇后今夜生产,得知消息的人里头,除去圣上最是关切,第二个便是贤妃了。 在此之前,三皇子是最有希望登基的皇子,但皇后这一回若是生子,那便是圣上的嫡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什么此前最为尊贵的三皇子,什么齿序居长的二皇子,统统都得靠边儿站。 是以当听到皇后发动的消息后,贤妃便撑着病体,往披香殿的佛堂去了。 ——只要能叫姚氏生女,她情愿献上十万香油钱,奉佛祖开心。 随贤妃一道入宫的嬷嬷陪在她身边,见了便试探着道:“娘娘,要不要……” 她没有说下去。 “你们想死,本宫可不想,”贤妃灰败的面色中透着讥讽,冷冷道:“圣上将皇后看的这样重,对于她腹中之子又爱成这样,谁敢伸手?你吗?” “娘娘,”那嬷嬷有些颓然:“倘若是皇子,那三殿下可就……” 贤妃静默不语,只是眉宇间淡淡怨艾,暴露了她的心思。 抬头看一眼面色慈悲的佛祖,她自嘲的笑了。 什么时候起,她萧宜兰也被逼到角落里不敢动手,只能寄希望与虚无缥缈的佛祖了。 真是讽刺。 那嬷嬷见她如此,自然不敢出声,如此等了许久,才听外头脚步声响起,带着隐约的慌乱:“娘娘,甘露殿传了消息过来,皇后生了!” “生了?”贤妃猝然站起身,想要发问,又怕知晓自己心中畏惧的那个答案,可是将目光在那宫人面上扫了一扫,她心便沉到了底。 声音有些颤抖,她问出那个隐隐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皇后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 “娘娘,”那宫人小心的看她一眼,轻声道:“是位皇子。” “皇子,皇子啊,”贤妃径自念了两遍,声音里都透着哀凉:“姚氏真是好运道!” 那宫人心知贤妃此刻必然心绪不佳,只是顿了一顿,终究没敢隐瞒:“……娘娘。” 她迟疑道:“圣上方才下令,命宁海总管拟旨,七皇子降生,他要大赦天下。” “不奇怪,”出乎预料的,贤妃神情并不癫狂,平静如初:“那是圣上心尖子,又是嫡子,大赦天下有什么不对的。” 抬眼看了看那宫人,她问:“还有别的消息吗?” 她这样淡然,反倒叫人心慌,那宫人小心翼翼的咽口唾沫,道:“没有了。” “退下吧,”贤妃凝声道:“吩咐人备份礼,明日差人送去。” 那嬷嬷跟随她多年,彼此之间感情深厚:“娘娘,您心里难过,便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其实也没什么,想开了就好了,日子还长着呢,哪里是一时半刻就能决出胜负的。” 贤妃瞥一眼佛堂内摆设,转身走出去:“本宫的承庭春风得意时,也没想到不多时便有姚氏异军突起,姚氏?呵,走着瞧。” 中宫有子是国之大事,当日晚间,这消息便生了翅膀一般传到了长安各家各户中去,惹得许多人心思浮动起来。 原因无他,这可是圣上头一个嫡子啊。 先天就拥有无数的号召力,名正言顺的储君竞争者,这位新生的皇子,本身就是一个象征性极强的政治符号。 晋惠帝愚钝,可只是因为占着嫡子的名分,到最后不还是做了皇帝? 一时之间,长安勋贵们的心思都变换不定起来。 姚家家主姚望不过四品,人也庸碌,可架不住人家生了一个好女儿,入宫没多久便承恩封了贵妃,有孕之后便晋位皇后,这会儿也是正儿八经的国丈了。 更不必说他几个儿子都有出息,不是扶不起的阿斗。 姚轩已经定亲,未婚妻的国子监祭酒家的姑娘,这京中人是知道的。 只是,皇后与姚轩的胞弟姚昭可还没定下人呢。 虽然这位新生的七皇子将来如何尚且未知,但只是一个辉煌而隐约的可能性,就已经足以叫许多人下注去赌了。 等到大局已定的时候才攀附过去,谁鸟你? 这时候的姚家,还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而是被宫中传来的喜讯惊住了。 “不是说得到八月中吗?”姚轩这会儿还没睡,便听见宫中来人报喜了,欢欣之余,又有些担忧:“怎么早了?” “这种事情谁说得准,早几日也不稀奇,”那内侍笑道:“娘娘身子好着呢,小殿下也好,皆大欢喜。” “那就好。”姚轩松一口气,又连忙吩咐人打赏前来送信儿的一众内侍。 他与姚昭年轻,一听闻这消息,面上便是掩不去的笑意,姚望年纪虽长,脸上也不见平和多少。 ——这可是圣上头一个嫡子啊! 备不住,大周的天下将会迎来一位流有姚家血脉的天子。 这念头在心中浮动,如何能叫姚望平静得下来? 不只是他难以平静,接下来的几日里,姚府只怕就要在喧腾的喜气中,连摆几日欢宴,大肆欢庆了。 承安今晚回的晚些,正待离开文苑,便听内侍来报,说皇后发动了。 女人生孩子皆是走一遭鬼门关,生死未定,听那内侍这样一说,他便有些焦虑,几乎是下意识加快脚步,想要早些回去。 然而,还不等走出门口,他便停了下来。 “算了,”他低声道:“还是回去吧。” 他转过身,回到文苑里他的书房,安静的坐了下去。 这个时候,圣上必然在那里守着,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子,过去做什么。 既帮不上什么忙,身份又尴尬,还是算了。 那内侍是他身边人,见这位素来沉稳的二殿下面露忧悒,目光一转,便想到别处去了。 他此前是寄养在皇后名下的,算是占了半个中宫嫡子的名头,可是这会儿,倘若皇后生下嫡子,有了自己的骨肉,这位二殿下还不定会有多窘迫呢。 好容易入了圣上的眼,如此一来,只怕要又一次被忽视了。 这种话心里想想还行,他一个奴才,却不能宣之于口,目光忧虑的看一看承安,这内侍便同他一般安静下来,不再言语了。 “——殿下。” 打破这种沉郁的是甘露殿传来的消息,来传信的内侍小心打量着他神情,轻声道:“皇后娘娘已然生产,于今夜辰时四刻诞下皇七子。” 原来是皇子。 承安心中一动,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失落,顿了顿,方才道:“皇后娘娘,可安好吗?” “都好,”内侍回禀道:“娘娘凤体安泰,小殿下也无碍。” “是吗,”那内侍离他极近,这一瞬,竟在他语气中听出几分如释重负来:“圣上他……必然很欢喜吧。” “这是自然,圣上当即便下旨,要大赦天下呢。” 也是,承安在心里想,他那样爱重她,这样恩宠,并不奇怪。 而这些东西,都是现在的他不能给她的。 所以说,他自嘲的一笑——她觉得自己是小孩子,其实也没错。 “走吧,”他道:“我们回去。” “殿下,”那内侍小心的问:“咱们去看看皇后娘娘?” “这样晚了,皇后怕是已经睡下,”承安摇摇头,道:“我去了反倒尴尬,还是明日吧。” “是。”那内侍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八月初九的夜晚,空气中隐约带着几分凉。 十五才圆满的月亮,今夜只半遮半掩的露出半痕眉黛,清皎皎的,径自散着冷晖。 锦书毕竟是头一次生产,人也疲累,看过孩子,同圣上说几句话,便合眼睡下了。 新生的小皇子躺在襁褓里,一双眼睛合着,小嘴微张,同他身边的母亲一般,睡得沉沉的。 圣上低头将她们看了又看,心中柔意如何也掩盖不住,终于低下头,依次亲了亲他们面颊,目光柔和似水。 承安亲自提着灯,寂静的夜色中,步子迈的稳而缓,身后的内侍看着他,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弥漫。 只不过半刻钟的距离,却是截然不同的境地,同一夜空下,竟孕育出这样南辕北辙的心绪来。 世间际遇奇妙,不过如此。 69|秦王 第二日, 锦书起身时, 外边天色已经大亮,临近巳时末了。 “怜怜醒了?”圣上穿戴整齐,正坐在床侧守着她,关切问道:“饿不饿,要不要用点东西?” “随便来点便是, ”锦书长长的歇了一夜, 精神倒好许多, 不去问膳食如何,只转了转目光, 有些急切的问道:“孩子呢?” “被乳母抱去喂奶了, ”圣上弯下腰,仔细的为她掖了掖被角, 笑意温和:“等会就过来。” “昨夜他睡得早, 朕又怕掌灯之后伤到他眼睛,也没仔细看, 方才抱了抱才发现,还停重的。” “都好, ”锦书昨夜疲累,内殿光线也弱, 瞧的自然不如圣上仔细:“这是我们的骨肉, 怎样都好。” “怜怜说的是。”圣上这会儿正欢喜,她说什么都应,笑着点了点头, 便听脚步声近了。 内殿的帘子被掀起,为首的乳母抱着一个小襁褓过来,含笑问安:“小殿下睁眼了,圣上与娘娘看看吧。” “睁眼了?”圣上面露惊喜,站起身,过去接了自己的小儿子,低头在他面容上仔细瞧。 锦书半躺在床上,目露关切,他又抱着过去与她看,志得意满道:“朕昨夜说承熙生的像朕,你还不信,这会儿再看,可还说得出二话吗?” 锦书伸臂过去,作势要抱,却被圣上轻轻拦住了:“你这会儿还累着,他身子又软,仔细伤到了,朕抱着你看便是。”说完,便坐下身去,将臂弯中的承熙放的低些,叫锦书细看。 新生的小皇子经了一夜,面上的红意已然散去,一张白嫩嫩的小脸稚嫩而柔软。 眼睫很长,眼珠黑亮,被圣上抱着,他也没哭,等到被放在床上,察觉到一个阴影覆盖下来时,才轻轻眨了眨眼睛。 真乖。 锦书盯着他眉眼看了又看,终于微微一笑。 圣上说的一点儿不错,这孩子确实像他。 无论是眉眼,亦或是挺直的鼻子,都如出一辙。 她目光中全然是母亲特有的温柔,将那个小人儿看了又看,他也抬着眼睛看她,目光怔怔的,小模样有点呆。 锦书一颗心都软了,伸手抚了抚他眉头,很爱怜的亲了亲他小手。 软软的,嫩嫩的,她几乎不想错开眼了。 承熙还太小了,小到只能依据本能行事,虽然不知道母亲的意味,可九个多月的相处,使得他本能的亲近锦书。 往母亲身边隐约凑了凑,他合上眼,又一次睡下了。 “太医怎么说,”锦书爱怜的看着他,轻声问圣上:“他身子好吗?早几日生产,对他有没有影响?” “好得很,”圣上温声道:“他是足月,又不是早产,太医哪里能在他身上挑出毛病,倒是怜怜……” 他将锦书□□在外边的手送回被子中,道:“昨日生产耗费功夫,需得好生将养,太医嘱咐,千万不要沾水受凉,年轻时疏忽,老来会难过的。” “好,”锦书满心柔情,顺从的躺了回去:“我都听七郎的。” 守在外边的宫人将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听得帝后一番话语终结,入内呈了清淡膳食与锦书,圣上也没叫她起身,亲自照顾她用饭。 “昨日承熙降生,”他探了探粥的温度,缓缓喂给她:“朕欢喜的很,下旨大赦天下了。” “哦,”锦书张嘴吃下,方才道:“七郎自己做主便是,同我说了做什么。” 圣上手一停,略微有些诧异:“朕以为,你会嫌朕此举太过大张旗鼓呢。” “为自己的亲生骨肉庆贺,这有什么好诟病的,”锦书一笑置之:“七郎以为我是何等迂腐之人?” “是朕想左了,行不行?”圣上笑意柔和,也不计较,只是伸手去触碰她眼睫:“对不住怜怜了。” 他总是这样,在自己面前,从不在意什么君王的脸面,只当自己是世间的寻常男子,也会在心爱的妻子面前低头。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锦书心头暖融融的,正待说什么,却被外边宁海总管的声音打断了。 “圣上,”他轻声回禀道:“二殿下过来探望,可要叫他进来?” 锦书这会儿还躺着,也未梳妆,本是不想见外人的,听宁海总管这样讲,下意识的便要拒绝,话刚到嘴边,却听圣上开口了。 他说:“叫他进来吧。” 圣上既不在意,也先一步开口,锦书自然不好说什么,垂下眼睫去看睡着的承熙,没说话。 承安稳步进了内殿,目不斜视,面色平和,丝毫不显异态:“昨夜回宫时,便听闻皇后娘娘诞下七弟的消息,只是夜色已深,不好搅扰,所以未曾前来探望,望请父皇见谅。” “有心了,”圣上侧身去看他,捏着承熙的一只小手,随口问道:“功课可还好吗?” “还好,”他问的敷衍,承安答得也不仔细,应了一声便将话题转到别处去了:“听说七弟身体安康,也很像父皇,国得嫡子,正是喜事一桩。” “确实,”说起新生的小儿子来,圣上面上笑意便添了几分:“诸皇子中,他是最像朕的。” 这话叫人听着,就有点戳心窝了,尤其是在承安这个儿子面前。 锦书在边上不好插话,只伸手轻轻碰了碰他手背,轻轻摇头。 承安瞥见她动作,抿着唇笑了笑,没说话。 “过来看看他吧,”圣上于是不再提那一茬,只往边上靠了靠,留出一点儿位置来,招呼承安道:“说起来,他也要叫你一声兄长的。” 承安恭敬的应了声“是”,上前几步,走到承熙面前去,垂目打量他五官。 确实很像圣上,除去额头与下巴,几乎找不到与她相近的地方。 ——血缘这东西,果然是奇妙。 像是被浸了醋的针扎了一般,他心里有点酸,还有点疼。 两种滋味交加在一起,到最后,他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感受了。 “好了,”锦书见气氛如此,莫名觉得有些别扭,对承安道:“你们是兄弟,又是同住一个屋檐下,见得时候还多着呢,文苑还有课业,你早些过去吧,别叫太傅久等。” 锦书说的话,圣上是极少反驳的,闻言也笑了,摆摆手道:“去吧。” 承安低头应了,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 圣上这一朝,承熙还是头一个嫡子,身份自是非比寻常。 洗三这日,不仅仅阖宫欢庆,更是请了宗室中人前来,一道行宴庆祝。 “小殿下天庭饱满,肖似圣上,一见便是有福气的,”临邑王妃年过五十,同后宫妃嫔又没什么干系,乐得说几句好话讨圣上欢心:“臣妇见着,也觉得爱的不行呢。” “谁说不是,”另一个宗妇随之附和:“皇后娘娘便是有福气的,同圣上一道有了咱们七皇子,哪里会是福薄之人?” 圣上心知这是客套话,听得却也高兴,连连示意内侍斟酒,欢欣之意溢于言表,对于这位新生皇子的珍爱,更是十分明显。 锦书还在月子里,自然不会出席宫宴。 贤妃是皇后之下最高位者,这样的场合,不得不撑着病体盛装出席,然而只听了几句话,便叫她好容易拿胭脂掩饰住的面孔重新泛白,几乎要捏不住手中精致小巧的酒杯。 圣上待皇后如何众人都是瞧得见的,也没人敢在这关头寻晦气。 宗室身份敏感,更不敢私下牵连嫔妃,是以看出圣上喜欢那个,便刻意奉承几句,求个安稳。 至于嫔妃们,在一次次的试探之中,早就被消磨掉了早先的雄心壮志,更不敢在这关头做出头的椽子。 唯一会支持贤妃的静仪长公主还病着,一双儿女也未曾入宫,到了这会儿,贤妃四顾一番,竟是孤立无援了。 “娘娘是没看见,贤妃娘娘的脸色有多难看,”洗三这日,是红叶在边上看着的,回甘露殿之后,绘声绘色的学给锦书瞧:“脸上那么厚的粉,都掩不住那种气急败坏的神情……” “好了,”锦书笑着制止她:“便是你花样最多。” “娘娘,”红芳翻着簿子问:“您这一回生产的早,月子也早些,刚好更挨上姚公子的婚期呢,可要过去一趟吗?若是去的话,奴婢便吩咐人安排去。” “先等等,”锦书想了想,道:“问过圣上的意思再说。” 虽说圣上多半会应允,可她早早安排下去,也不是那么回事。 “是。”红芳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准备了。 承熙才三日大,除去吃奶,每日多半的功夫都在睡,偶尔醒的时候,便拿一双黑亮的眼睛对着母亲看,可爱极了。 锦书在坐月子,倒是无事,便只在殿里守着他,也不觉得枯燥难熬。 一个月的时日过得飞快,眨眼的功夫,承熙的满月便到了。 锦书出了月子,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在宫人们的侍奉下挽高髻,着华服,身饰珠玉,抱着承熙往承明殿去,过他的满月宴。 宫中的女人生孩子是一道门槛,有的人迈不过去就到了鬼门关,有的人虽是迈过去了,却也留了一脸丑陋斑痕,再也不得圣意。 圣上这样恩宠皇后,待到七皇子降生之后,宫中人嘴上不敢说什么,可是想着这是早产,心里面有的是人暗自期盼皇后产后伤身,大失颜色,好叫别人出头。 今日见仪驾至,皇后扶着宫人的手款款上前,却似是新树堆雪,清月生晕,不见憔悴,反倒更显几分容色,方才恹恹的将那份心思压下,规规矩矩的贺喜起来。 这样的宴会早在一月前有过一遭,所以也没人多想,只当圣上是爱重自己的幼子,这才格外隆重的对待,要为皇后增添一份体面,想着说说好话,嘴巴甜一点儿就成了 哪里想得到,宴会上的一切都是虚的,临近结束前,圣上吩咐宁海总管传的那道旨意,才是真真正正叫人目瞪口呆。 ——册皇七子承熙为秦王,享双份王爵俸禄。 70|变化 册秦王, 领双份俸禄。 这道圣旨一下, 殿内所有人的脸色都有点儿不对了。 ——要知道,圣上先前的几个皇子,可都没封王呢。 更不必说,圣上登基之前的封号,便是秦王。 这样一来, 其中真意, 便是不言而喻了。 几个宗室悄无声息的交换眼神, 齐齐决定接下来皇后胞弟的婚礼上去捧个场,套套近乎。 宫妃当中有皇子的皆是面色微变, 有公主的倒是好些, 只小心的瞧了瞧皇后,暗暗思忖应当如何拉近关系。 人心百态, 难以言表。 这旨意来的突然, 别说是一众宫嫔宗室,连锦书都未曾想到, 面色平静的听宁海总管宣读完,眼底不由飞快的划过一抹讶异。 “臣妇这张嘴, 可是准得很了,”临邑王妃最早反应过来, 略微有些不自然的打着圆场, 笑着道:“刚刚还说七殿下有福气,这会儿便应验了。” “福气这东西哪里做的准,”圣上笑意纹丝不变, 目光深深:“承熙是朕的儿子,朕说他有福气,他便是有福气。” 他断然开口,底下自然无人会去扫兴,一片奉承的附和声。 圣旨已下,这样的荣耀,锦书自然不会出言拒绝,微微抬手,亲自斟酒去敬圣上:“我这个做母亲的,替承熙谢过七郎。” “你这是什么话,”圣上接过那酒盏,一饮而尽,笑吟吟道:“他也要叫朕父皇的。” 锦书听得一笑,面颊上梨涡微显,没有再说什么。 比起一月前的洗三,承熙的满月礼便要隆重的多,传达出去的意味也要深重的多,一时之间,愿意娶亲近姚家与皇后的人,便陡然多了起来。 锦书入宫以来,都没什么交好的妃嫔,也无心去经营这些,不过是维持住面上情分,姐姐妹妹的叫着,表面亲热罢了。 等到承熙满月宴后,以梁昭仪为首的几个公主生母,却同她走的近了些,时不时的也送些小孩子玩意儿过来,以示亲近。 “梁昭仪这是有意投靠娘娘,”红芳叫太医仔细瞧了那些物件儿,确定无碍,才吩咐人收起来:“大公主年纪最长,这会儿都十四了,眼见着就要赐婚,真要被指了个纨绔,她下半辈子还有的哭呢。” “为人父母,考虑周全也没什么不对,”锦书入宫之后,梁昭仪只是嘴上刺了几句,没真的为难过,所以她也不会扫人情面:“昨日才得了几筐蜜桔,你挑一份出来送到大公主那儿,就说给她们尝个鲜。” “嗳,”红芳应道:“奴婢这就过去。” “二殿下的婚事被搁置了,三殿下已经指婚,四殿下年纪还差着呢,轮不到,眼下头一个的就大公主了,”红叶压低声音,试探着问:“娘娘心里,有什么想法吗?” “能有什么想法,”承熙这会儿正醒着,一双眼睛四处转,好奇的很,锦书目光柔和,抱着他在殿内走的轻缓:“有圣上这个父皇看着,梁昭仪这个生母掌眼,我只跟在边上附和便是,去掺和什么。” 梁昭仪没有同她结下梁子,她自然不会对大公主的姻缘婚事动手脚。 退一万步讲,便是梁昭仪同她结下梁子,她也不会对大公主做什么。 那不仅仅是梁昭仪的女儿,也是圣上的孩子,她若是做了什么,圣上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不会高兴的。 他们夫妻之间的深厚情谊,若因为这些琐事被消磨去,也是得不偿失。 “娘娘想得开便好,”红叶松一口气:“奴婢只怕您想左了,走了歪路。” “要知道,圣上登基多年,宫中之事,少有能将他瞒过去的,”她出身含元殿,对此深有体会,小意劝解道:“在宫中过活,心存侥幸最要不得,娘娘捏着一手好牌,可别出错。” “我自有分寸,你放一万个心吧,”锦书看着自己怀里探头探脑的承熙,摇头笑道:“去将窗户打开,给殿里透透气,别闷着他。” “是。”红叶笑着答应一声,往窗边去了。 皇后毕竟身处宫中,外臣难以接近,但亲近作为皇后母家的姚家,便要容易的多。 七皇子新生一月便封王,享的又是双份王爵俸禄,显然是搔到了许多人的痒处,使得他们蠢蠢欲动起来。 姚望在国子监担的是闲职,本来就极为清闲,姚轩婚期临近,他作为父亲,少不得四下操持,不免去的更少些。 他是国丈,顶头上司又是即将结为姻亲的国子监祭酒,倒也没人敢去寻他晦气,说三道四。 女儿做了皇后,生了圣上唯一的嫡子,现在那嫡亲的外孙又做了秦王,前途光芒万丈。 长子夺了头名状元,即将迎娶出身名门的未婚妻,马上就要出人头地。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使得他脸上因张氏与姚盛而生出的愁意都消弭无形,笑意满盈,一连几日都走路生风,好不春风得意,也只有在望见管家递过来的拜贴与礼单时,才稍稍生出几分担忧与迟疑来。 姚轩婚期在即,长安勋贵都送了礼过来,连萧家这样的门楣都不例外,唯一的异样便是各家各户心照不宣的将礼金给的极厚,除此之外更有难以用金钱估量的古玩字画奇珍异宝,算是结个善缘。 人家有送礼的名头在,又是儿子的大喜之事,姚望自然不好推辞,只得生受,但除此之外,更有人时不时的下帖邀请,有意无意的问起姚昭的婚事来,随即便是自己家中小女甚为贤惠,愿为姚家妇云云。 姚望被奉承的满心欢喜,却也知道这不是他能做主的,也没敢自作主张,在心里苦思了两日,便往宫里送了信儿,叫锦书拿主意,免得自己贸然答应下来,反倒生了是非。 锦书此前说过不会干涉两个弟弟的婚事,此刻听了,自然不会多嘴。 为了权势而攀附上来的亲家,他日未必不会为了权势反咬姚家一口,阿昭还小,倒是不必太早相看。 如此一想,她便将这茬儿搁置下,吩咐姚望不要随便答应,便不再提了。 姚望心中也有几分估量,听长女这样吩咐,再出门行宴时,便将这口风透了出去,闻弦音而知雅意,众人听得明白,也就不再去问了。 姚轩的婚事定在九月十三,锦书已然出了月子,圣上又未曾反对,自然要过往姚家去走一遭的。 帝后亲临这样的荣耀,对于臣子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赏赐,姚望此前听锦书隐约提过这可能性,倒是不慌,同礼部商议过后,便参照上一次接驾的仪式,按部就班的准备起来。 九月十二这晚刮了半宿的风,听得人心头发凉,好在内殿里暖炉熏得香热,红烛摇光,倒是不怵。 锦书出了月子,圣上又空寂许久,郎情妾意之下,床榻之间少不得一番痴缠,大汗淋漓之后,方才一道沐浴,随即歇下。 也是因着这一层关系,她第二日便起的晚些,昏昏沉沉的伏在圣上怀里,将将睁开眼时,便见他已经醒了,正垂眸看她。 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二人什么事没做过,可是这会儿,只是被他看着,她都有点别扭。 锦书轻轻咳了一声,粉面微红,推他一把,正待说话,却听承熙的哭声隐约传了过来。 这下子,夫妻二人那份旖旎心思全都没了,锦书连忙坐起身,吩咐人带承熙过来。 “小殿下前些日子都是跟着娘娘睡的,”乳母低着头进殿,怀里是哭闹不休的承熙,恭敬的解释道:“今早醒了没见到您,怕是不适应了,连奶也不肯吃。” “给我吧。”锦书穿着中衣,伸手将承熙抱到怀里,示意乳母退下之后,极为温柔的安抚他:“怎么哭了,是不是想母后了?” 这一个多月里,承熙都是留在内殿睡的,骤然换了一个位置,难免会不适应,这会儿被熟悉的母亲抱着,方才渐渐安静下来,只是鼻子一抽一抽的,有点儿委屈的模样。 锦书看的心疼,伸手去摸了摸他短短的头发,看一眼一边的圣上,有点不好意思的道:“七郎,你转过身去。” “怎么,”圣上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臂,笑着道:“朕还看不得了?” 锦书面色微红,斜他一眼,却拗不过,自己转过身朝另一边,解开怀去喂承熙。 熟悉而温暖的气息接近,凭借本能,承熙很快便凑过去,张口吃了起来。 今日一早,起身之后他便在哭,乳母也没来得及喂过,这会儿确实是饿了,一凑过去,便吃的很急。 锦书怕他呛到,连忙轻拍他的背,又摸着他面颊,示意他慢一点。 承熙还小,哪里能顾及的到这些,依旧我行我素,小霸王一样,不肯松缓下来。 锦书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又怕伤着孩子,索性由着他了。 内殿里极是安宁,殿外更不会有人喧哗,她不言语,圣上也没说话,帷幔里也只有承熙咕嘟咕嘟的大口吞咽声,莫名其妙的,她有点儿脸热。 亏得圣上只是躺在那儿,没坐起身,不然,她还不知要如何羞窘呢。 承熙饿的厉害,却也只是个婴儿,大口吃了一会儿,便心满意足的停下,合上眼,躺在母亲怀里睡了。 锦书松一口气,顾不得将衣襟合上,只动作轻柔的往床里头退了退,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在塌上,仔细掖了掖襁褓的边儿。 还是小孩子好,做什么都有人照料,自由自在的。 她在心里笑了一笑,坐起身来,正待将衣襟合上,圣上却忽然拉住她手腕,将她整个人带到怀里去了。 “怜怜,怎么办,”他低头去亲吻她锁骨,语气轻缓,羽毛一般,缓缓拂过她心头:“——朕好像也饿了。” 71|双喜 圣上在人前时, 是极为风姿清越的, 也只有到了她面前,才会展露出厚颜的一面来。 锦书被他短短一句话惹得脸红不已,匆匆合上衣襟,又去推他:“承熙还在呢,七郎别闹。” “明明都睡着了, ”圣上看一眼安睡着的小儿子, 锲而不舍的凑上前去, 拿手指挑开她中衣,极为缱绻的唤了一声:“怜怜。” 他声音低低的, 像是明媚月夜中弥漫着的清雾一般, 极是动人心弦。 鬼迷心窍一般,锦书伏在他怀里, 羞红着脸, 任由他肆意了一回。 帘幕闭合,掩住内里温绵□□, 微微浮动时,隐约听见几分异响, 当真是春意无边。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二人方才歇了那番你侬我侬, 一道起身了。 守在外边儿的内侍宫人未必不知内殿里发生了什么, 只是面上皆是不显,按部就班的奉了早膳。 锦书素来淡然,这会儿却也有些羞窘, 低头用早膳的时候,少见的一言不发,圣上知晓她面皮薄,又占够了便宜,手指在她手心儿勾了勾,便将这一茬儿掀了过去。 一顿早膳用的暧昧,待到宫人们奉上漱口的清茶才好些。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锦书便去梳妆,叫圣上在边上瞧着承熙,免得孩子醒了,见左右无人哭闹。 他们身份贵重,去的早了也不好,所以今日便是起的晚了,也来得及,相比之下,姚轩与柳彤云这对新人,才是真的辛苦。 姚轩倒是还好,毕竟是娶妻,加之帝后会亲临,除去姚望与程家帮着操持之外,更有礼部助阵,倒是不慌,第二日也不必起的太早。 柳彤云却没有这样的福气,天不亮被被唤醒,侍女服侍着沐浴更衣,开脸着妆,更有喜娘在侧,叮嘱婚礼前后需得仔细的地方,好不忙碌。 柳夫人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未嫁,饶是此前多番叮嘱,这会儿临出嫁,却还是有说不完的话,母女两个对坐一会儿,便忍不住垂泪,边上人劝了许久,才算缓和过来。 姚轩大喜的日子,主角自然是新婚夫妻二人,锦书不欲抢新人风头,一袭秋香色裙穿的庄正,浅素色短襦极显柔和,外罩淡金色披帛,雍容而不失贵气。 圣上是男子,于此反倒没那么多拘束,见她如此,不觉一笑:“怜怜生的这样美,粗服乱发亦是不掩国色,更不必说如此细致梳妆了。” 承熙已经醒了,正被他抱在怀里,一双眼睛四处看,听得圣上说话,先是看了看父皇,随即便顺着父皇视线,歪头去看母后。 他才一个月多,想要自如的转脖子都有些困难,好在圣上看出他心意来,抱着他转了方向,好叫他瞧的仔细点。 锦书过去看他,温柔的摸了摸他头发:“承熙说,母后好不好看?” 承熙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是很乖巧的眨了眨眼,算是赞誉了。 “再等等吧,”圣上在边上笑道:“等他会说话了,朕教他一日三遍的夸赞我们怜怜。” “可别,”锦书连忙笑着制止了:“要真是这么做,还不定教出个怎么油嘴滑舌的呢。” 宁海总管悄悄进了内殿,没敢出声,只以动作示意帝后可以动身了。 锦书点头示意知道了,亲自去将内殿的帘子放下,圣上会意的抱着承熙进去,动作轻柔的拍着,慢悠悠的哄着他睡。 ——要是他醒着,见父皇跟母后都走了,还不定哭成什么样子呢。 承熙还小,又跟圣上玩了好一会儿,已经有些累了,放到内里去没多久,便打个哈欠,合眼睡了。 圣上小心的看了一会儿,确定他睡得安稳,方才示意乳母在边上看着,自己则带着锦书,一道出宫去了。 他们到的不算早,可也不算晚,姚轩往柳家迎亲去了,这会儿不在,姚昭作为胞弟,自然要帮着去撑场子的,满脸喜气迎出来的,是姚望和姚瑾锦瑟。 “阿轩他们出发有一会儿了,”姚望笑意深深,人也显得精神好些:“圣上同娘娘往里边去等一等吧,很快便会回来的。” 姚盛还病着,痊愈之前大概是没法儿出门见人了,姚瑾与锦瑟大概是被姚望敲打过,眼底神色虽有些僵硬,却也一身喜庆,面上带笑候在边上。 大好的日子,锦书自然不想添晦气,同圣上一道往前厅去后,略微坐了坐,便往后头专门清出来的地方去,同外祖母与程夫人说话了。 张氏近来病的愈发严重,姚望虽下令将她关起来,却也不曾苛待,衣食用度都同之前无甚差别。 ——她这是心病,除非自己想得开,否则谁也救不了。 这日清早,张氏早早便醒了,听得外边喧腾,更有喜乐隐隐,心中便生出一个猜测来。 “怎么,”她散着头发,勉强坐起身来,笑意僵冷:“今日是姚轩成婚的日子吗?竟这样热闹。” 两个婆子听姚望吩咐在边上守着,唯恐她生事,听她这样问,生怕刺激到张氏,反倒生出是非,对视一眼之后,便刻意掩饰道:“并不是,夫人想多了,是隔壁人家办喜事呢。” “你们骗我,”到了这关头,张氏头脑出奇的清醒:“此前姚家便同柳家商议过,将婚期放在这个月,日子大差不离,再看你们现下情状,我便更肯定了。” “夫人,”那婆子看她这样明白,也不再隐瞒,苦口婆心的劝道:“您还有小公子和锦瑟姑娘呢,便是为了她们,也得好好的才是。” “也是,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张氏笑的有些凄凉:“你们出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两个婆子见她如此,不觉也有些怜悯,点头退了出去:“奴婢便在外边,夫人若是有事,只管吩咐便是。” 直到那扇门合上,张氏面上笑意才淡去,只留阴郁与森然,浅浅的覆在面上,一眼望过去,叫人不寒而栗。 “我还有阿瑾和锦瑟不假,可我也从来没忘记,我还有一个可怜儿子叫阿盛。” 她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喃喃自语:“姚轩害得他人不人鬼不鬼,现下成婚,却这样喧盛热闹,凭什么!” 双手捂脸,她凄凄的笑了起来:“这样好的日子,我这个做母亲的,合该送一份大礼过去才是。” 姚家这一辈的儿子里,姚轩是第一个娶妻的,虽然近几年没什么可以依照的例子,但是有姚望与柳家人盯着,礼部在侧协助,倒是办得有条不紊。 前院里宾客云集,凑在一起说话,姚望与几个位尊者一道陪侍,正同圣上说话,自然没人敢乱来。 后院里在忙着各类琐事,从新房的布置到后厨的菜式,乃至于茶水点心,坐席的安排,帝后亲临,又有宗室中人在,也有专人盯着以防不测,井井有条。 “娘娘身子恢复的倒好,”程老夫人握着锦书的手,上下打量之后,方才笑道:“人也比之前漂亮。” “我生产的日子提前,外祖母怕是被吓到了,”锦书笑意温婉道:“以防万一,月子里还喝了几贴药,太医诊脉之后,说是一切无碍,这才敢出门的。” “小皇子呢,”程老夫人追问道:“可还好吗?” 说起来,她这个曾外祖母还没见过呢。 “好着呢,也听话,”一提起儿子,锦书目光愈发柔和起来:“将他哄睡了,我才出宫的,外祖母若有空暇,便递信往宫里去,亲自去瞧瞧他便是。” “真好,”程老夫人瞧着她,眼眶不觉有些湿了:“你娘要是还在,见你嫁人生子,阿轩也有出息,不知会多高兴。” 程氏去的时候,锦书是三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感情也最是深厚,程老夫人这样一讲,不由的也有些心酸:“谁说不是呢。” “人上了年纪,就糊涂起来了,”程老夫人拿帕子擦了眼泪,勉强笑道:“大好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反倒伤心。” “老夫人该想想姚公子才是,”红芳适时地插了一嘴:“待到明年,指不定连小公子都生出来了呢。” 锦书听得莞尔:“你想的倒是好。” “我却觉得说得好,”程老夫人微微一笑:“现下才九月,离着年关还差着三个月呢,明年叫我抱上曾外孙,有什么稀奇?” “好好好,”锦书无奈道:“您老人家说的都对,待会儿可得记得叮嘱阿轩媳妇一句才行。” 程老夫人笑眯眯的应了声,还没说话,便听外头人回禀:“娘娘,陈嬷嬷求见。” “陈嬷嬷?”锦书微微有些诧异,随即道:“叫她进来吧。” “娘娘,”陈嬷嬷是姚家的管事人之一,素来皆是沉稳的,这会儿也不知是怎么了,脸上竟显出几分惊惶来:“刚刚……刚刚……” “刚刚怎么了?”锦书见她如此,心便一沉,将手掌茶盏搁下,道:“天还塌不了,直说便是。” 左右也没别人,陈嬷嬷踌躇一会儿,声音压得很低:“张氏……没了。” 一句话落地,锦书与程老夫人的面色皆是一变。 “没了是什么意思?”锦书直起身来,问道:“失踪了,还是……过世了?” “……是过世了,”陈嬷嬷说出一个头儿来,接下来的便好说了:“前不久她说要自己待一会儿,两个婆子便由得她去了,我过去查探的时候觉得不放心,就进去瞧了瞧,谁知她已经咽气了。” “怎么死的?”锦书语气平静,垂眼问道:“自尽,还是别的?” “是自尽,”陈嬷嬷道:“奴婢吩咐人清点屋里少了什么,才发觉妆奁丢了一块儿生金,想来是被她吞了,这才没的。” “大好的日子,她却故意惹人晦气,”程老夫人气的浑身哆嗦:“哪怕是死了,也要膈应人!” 张氏虽被姚望迁居到庵堂去,但毕竟不曾休妻,名分上来看,终究是姚轩继母。 这一头继子娶亲,那一头继母咽气,一旦传出去,还不知会生出多少猜测来。 嘴巴毒一点儿的,指不定就会说是柳彤云命格太硬,与姚家相冲,反倒使得两家生了龃龉。 “娘娘,”陈嬷嬷做事儿有谱,只是这一次的事儿太大了,她但不住:“奴婢吩咐那两个婆子将那儿守住,不许别人过去,又叫她们封口,绝不许提,可是这事儿到底是怎么来,总得有人说个话啊。” “这事,”锦书眉梢微蹙,轻声问她:“父亲知道吗?” “老爷还不知道呢,”陈嬷嬷解释道:“前头还有圣上在,人多嘴杂,差人过去回禀,指不定就会将消息传出去,奴婢没敢张扬,就往大着胆子往娘娘这儿来了。” “嬷嬷做的对,”锦书赞许道:“若是闹得人尽皆知,那才叫糟呢。” “厚赏那两个婆子,叫她们把嘴闭的严严实实的,一丝风声也不准透出去。” “是,”陈嬷嬷小心的擦了擦汗:“那这事……” “这样的日子生事,她还真是有心了,不过,”锦书低低念了一句,方才冷笑:“倒是要谢谢她,自己送自己上路了。” 陈嬷嬷吃了一惊:“娘娘?” “吩咐人出去传话,待会儿迎亲的时候,外头鞭炮加一倍,”锦书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哂笑道:“今日双喜临门,本宫心里高兴,为姚家添添热闹。” 这话吩咐下去,别人或许不会知晓,但圣上与姚望那边儿,却是无论如何瞒不住的。 红叶亲自往前厅去回话,姚望听了也只当锦书是要为胞弟做脸,自然不会反驳,圣上深知她心性,听得眉头一跳,却也没有反驳。 迎亲的队伍很快便到了,射箭踢轿跨火盆,一套流程走下去,顺当的很。 姚轩生母早逝,张氏又是这个光景,三拜时前厅里高堂便只有一人,锦书身份虽贵重,却是宫中女眷,不好露面,便请圣上上座,受了一对新人的礼。 这样的体面,也算是头一份儿了。 隔着一层帘子,锦书听得外头热闹欢畅,不觉微微一笑。 母亲去世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们三个孩子,这会儿她已经嫁做人妇,膝下有子,阿轩也已经娶妻,唯一还差着的,便是阿昭。 不过,那就不是她应该管的事情了,阿轩是长兄,会照顾好弟弟的。 听着外头说笑声,她既有种孩子长大的欢喜,又有些重担卸下的释然,总归是松一口气的。 帝后自然不会与一众宾客同饮,前厅内里设了桌案,与几个尊客同乐,姚轩先来敬过酒,便得了圣上准允,往前厅致意去了,姚望倒是留在这儿陪着。 锦书不胜酒力,也有事意欲叮嘱,用过饭菜之后,便借更衣为名往后院去了,不一会儿,姚望便过去了。 时间紧迫,锦书也不啰嗦,三言两语将张氏之事说了,问姚望如何决断。 这消息来得突然,姚望一听,便呆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怎么,怎么会呢……” “父亲,我不想听你说有多伤心,多诧异,”锦书轻声道:“我只想知道,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以及,是否会因此影响到阿轩阿昭。” “这个,这个,”姚望思绪有些乱,匆匆道:“自然要先掩下去,决不能因此影响到今日喜事的,可是……” “父亲有这个决断就好,那处理起来,想必也不麻烦,”锦书盯着他,道:“近来天气转凉,人放个一两天没问题,今日人多眼杂,不好操持,待到后日,吩咐人运一口棺材进来,送出去小心埋了就是。” “母亲既然在养病,那倘若是养不好,人没了,别人也说不出二话,”她继续道:“再过几个月,便宣布她病逝吧。” 夫妻多年,对于张氏,姚望总归是有些情分的:“那阿盛跟阿瑾那边,还有锦瑟,又该怎么办?毕竟是他们生母,总不能连最后一面都不见,这也……” “人多眼杂,最容易生出是非,”锦书目光微冷,倏然一笑:“张氏但凡顾忌到自己的几个儿女,也会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敢吞金自尽,就该想到自己会有这个下场。” 姚望依旧有些踌躇,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这事儿知道就几个人,陈嬷嬷与看管张氏的两个婆子,我,我的两个大宫女,以及外祖母,都不是什么嘴碎的人,我会将这消息告诉阿轩,叫他看着处理的。” “父亲,我为了栽培阿轩与阿昭花了多少心血,你是最清楚的。” 锦书凝声道:“你要是将这消息告诉我那几个弟妹,再被人传出去,搅的满城风雨,害了阿轩,我就把他们几个钉进棺材里,陪着张氏进土,说到做到。” 72|语淡 姚望被她阴冷语气说的一个哆嗦, 参考这个长女历来行事, 也知道她做得出这等事来,心中那些踌躇登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好,我会吩咐人仔细的,娘娘安心便是。”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锦书倒是不吃惊, 甚至于有种早有预料的感觉。 她这个父亲, 最知晓好坏, 一见风向不对,掉头比谁都快。 说白了, 就是贱骨头。 好声好气的说不肯听, 非得将话说绝了才成。 内里的种种事项外人无从知晓,但只在明面上看, 姚轩的婚事当真隆重至极, 在京中算是少有的体面。 帝后起驾回宫时,姚轩与姚昭一道去送, 记忆里稚嫩的面庞上添了从容与坚毅,隐约现出几分成年男子的气度来。 锦书看的欢喜, 又觉得得意,有种母亲看着自己儿子出人头地的感觉, 直到登上车架, 依旧在擦眼泪。 “大好的日子,这是做什么呢,”圣上将她抱到怀里去, 温声道:“也不怕你两个弟弟见了笑话。” “他们敢,”锦书鼻音还有些重:“笑一声我打一下。” “好好好,怜怜最厉害,”圣上手指抹去她泪痕,又去挠她痒痒:“笑一笑嘛。” 锦书最是怕痒,被他这样一招惹,顿时身子一软,靠着他肩头,破涕为笑。 圣上这才问她:“席间出了什么事?朕见你一直面有忧色。” 下意识的抚了抚面颊,锦书诧异道:“很明显吗?” “那倒也不是,”圣上道:“只是朕同你相处久了,隐约看出几分来。” 锦书心下释然,又是一暖,也不遮掩,直言道:“阿轩往柳家迎亲时,张氏在庵堂里吞金自尽了。” 圣上先是一怔,随即了然,这毕竟是姚家家事,锦书又已经处置妥当,他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伸手在她臂上拍了拍,以示抚慰。 锦书知晓他此中真意,万般皆在一笑之中。 返宫的路不算近,也算不得远,圣上在席上多饮了几杯,静坐了一会儿,便有些醺然,锦书自一侧斟了盏清水侍奉他喝下,便叫他靠在自己身上,暂且躺一躺,等回宫之后,再行歇下。 她想的倒是好,只是事与愿违,二人刚刚进了甘露殿,宫人们便匆匆迎上来:“娘娘快去看看吧,小殿下哭的厉害,怎么都哄不住,您与圣上再不回来,奴婢们便要去请了。” 圣上原先还有些醉意,听她们这样一说也清醒了,同锦书一道三步并作两步,赶忙往内殿去了。 还没等进去,便听承熙哭声传来,往里去了,才见他正被乳母抱住,哭的小脸涨红,眼睫挂泪,好不可怜。 血脉连心,锦书见他这样,自是心疼的厉害,圣上先一步将他抱到怀里,如往常一般轻柔的拍了拍,温声哄他,承熙有转瞬的安静,随即又张嘴哭了。 “这是怎么了,”儿子出生一个多月,圣上照看时也是亲力亲为,素来极为亲近的,现下他这样抗拒,不觉吃了一惊,伸手去探了探他额头,方才自语道:“也不烫啊。” “七郎先往里头换件衣裳去吧,”锦书从承熙微微皱了一下的鼻子中看出端倪来,提醒道:“他怕是闻不得酒气。” “原来如此,”圣上恍然大悟,伸手点了点承熙额头:“你倒娇气。”说着,便将孩子小心的递给锦书。 母亲的怀抱温柔而熟悉,承熙断断续续的又哭了一会儿,总算平复下来,只是鼻子时不时的抽一下,眼睛也隐约泛红,委屈的不得了。 锦书心疼的厉害,扫一眼两边儿的乳母宫人,心中隐有怒意。 承熙毕竟还在,唯恐吓到他,她语气也柔和:“这是怎么回事,叫你们照看着,竟还叫他哭的这样厉害。” “娘娘容秉,”乳母见她脸色不好,惊惶的跪下身,小心翼翼道:“您与圣上起驾后,小殿下醒了一回,奴婢喂过奶之后,便重新睡下了,约莫一刻钟前才醒。 以往这个时候,都是您陪着小殿下的,大概是没见到娘娘,醒过来之后,小殿下既不肯吃奶,也不要别人抱,哭的很凶……” 这种事情倒也不能怪到别人身上,锦书在心底叹一口气,道:“午睡之后,他吃过奶了吗?” “还没有呢。”乳母小心答道。 “去请个太医来,再将帷幔放下,”锦书低头,心疼的摸了摸承熙小脸:“你们先退下吧。” 抱着承熙往床榻里头,锦书解开怀去喂他,大抵是哭的久了,承熙也累了,一嗅到熟悉的气息,便凑过去大口吃了起来。 “承熙没见到父皇和母后,是不是担心了?”锦书温柔的抚摸他头发,语气轻缓:“那就快点儿长大,等你再大一点儿,母后即使出门,也带着你,好不好?” 圣上换了衣袍进来,许是特意洗漱过,身上酒气尽散,见承熙合着眼凑到母亲怀里去,眼皮都哭的红了,有些心疼的叹道:“他呀,倒是恋父母。” “孩子还小呢,哪里离得了父母,”别的时候叫锦书半敞着衣裳被圣上瞧,她不定会羞成什么样儿,这会儿抱着承熙,反倒自若起来:“大概是饿坏了,也累着了,吃了这么久还不停。” 她这几句话是有感而发,说的情真意切,只低头瞧着承熙,却没发现圣上面上一闪而逝的伤感。 “是啊。”他轻轻附和道。 锦书隐约察觉到他此刻心绪不定,正待问一句,承熙却听不得他们在边上说话,停下嘴,一双眼睛在父皇和母后身上打转。 “看什么呢,”圣上被他看得心头发软,伸手将小儿子抱过去,很温柔的亲了亲他眼睫:“瞧你哭的,眼皮都肿了。” 叫承熙不舒服的酒气没了,父皇跟母后都在身边陪着,承熙心满意足的眨眨眼,乖乖的躺在父皇怀里,不再闹别扭了。 “睡吧,”圣上轻轻拍他,眉宇间满是父亲的疼爱:“一觉睡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别,”锦书叫住他:“我传了太医,待会来看一看,免得我们粗心,有什么事都注意到。” “怜怜说的是,”圣上点头道:“是朕疏忽了。” 含元殿里传召太医,又是为新近降生的秦王传的,太医院如何敢怠慢,没多久便到了。 诊脉的结果也证明,承熙只是午睡醒来之后没见到父皇和母后,所以才闹小脾气罢了,虽然对这结果有些好笑,但圣上与锦书好歹是安心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入耳的消息皆是极好的,一连好些日子,锦书心中都很是疏朗,畅然极了。 姚家那场婚宴办得圆满,姚轩与柳彤云志趣相投,感情也好,至于中馈之事,有姚家经年的嬷嬷教着,又有柳夫人送的陪嫁嬷嬷在侧提点,柳彤云上手很快。 九月末的时候,姚轩送信往宫里,说张氏之事已经处置妥当,叫锦书安心,不必挂怀。 锦书对于这个弟弟的能力有信心,听了一听,便不再多问了。 梁昭仪所生的大公主年过十四,已经到了要选婿的年纪,圣上提了一句,锦书是嫡母,少不得要在边上参谋一二。 只是这种事情最容易招惹是非,他日公主与驸马感情不睦,她少不得被指责,若是夫妻相得,在旁人眼里,也只是尽了应有之份,加上还有新生的儿子要照看,锦书索性将此事全权交给梁昭仪去筹办,倒是得了她一通感激的眼泪,总算也不亏。 承熙确实生的很像圣上,越是长大,五官乃至于轮廓中的相似便越是明显,圣上好不得意。 比起宫中其余的皇子来,他先天具有别人难以比拟的优势,自然备受瞩目。 既是头一个嫡出的皇子,又是头一个获封王爵,母亲深受宠爱,连他自己都是被圣上亲自养育的。 也是因着这层关系,他对圣上也不似其余皇子那般敬畏,乃至于有些淡淡的疏远,反倒亲昵的很。 父皇下朝回去,便会有内侍唱喏,他在内殿里听得多了,一来二去的,居然能分辨出来。 每当内侍唱喏时,他便在摇篮上竖起耳朵听,再大一些的时候,还会很高兴的拍手——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锦书此前在宫中,日子也算是清闲,宫务也是按部就班的参照前例,并不辛苦,闲暇时多是刺绣翻书消磨时间,到了下午便指导承安几句,只是待到她月份渐大,才暂且停了。 承熙渐渐大了一点儿,对于外界的一切也越来越感兴趣,承安住在甘露殿,每日都要过去问安,见得多了,他对于这个时常来的哥哥,也有了几分印象。 有时候给面子,还肯勉强叫他抱一会儿,也是难得。 承安的文苑课业不算差,在诸皇子之中也不是垫底,只是比起他位列榜首的武苑成绩来,文苑成绩简直是烂的一塌糊涂。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归是意气蓬勃,不受束缚的,锦书翻了翻他这一月来,自己因为月子里养身没看的文章,大蹙其眉,看他低头站在一边儿,也没训斥,只是吩咐他下午带着相关书籍,照常过来。 承安低着头,面无表情的答应了。 尚宫局一直都没有正位尚宫,也是先前后宫无后时,诸位妃嫔权衡的结果,锦书册封贵妃后便接管尚宫局,记得当初刘尚宫对她多番关照,也不是庸碌之辈,便点了她做尚宫。 能在宫中出人头地的皆非俗辈,刘尚宫随即便附庸过来,成为皇后的心腹之一,待到承熙出生后,更是着意吩咐人制了架精致的摇篮过来。 那摇篮虽是可以活动的,却也结实,承熙最喜欢躺在里面叫人晃,有时候锦书抱得久了,胳膊发酸时,便将他放进去,坐在一侧轻轻摇,他在里面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又乖巧又可爱。 夕阳的余晖自窗外映照进来,在内殿撒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年轻的她低着头,温声细语的同摇篮里的孩子说话,那小人儿还不会回答,只是咬着手指啊啊的出声,眼珠子咕噜噜转个不停,当真静好。 圣上下朝回去,见到这一幕时,都觉得不忍心惊扰了。 大公主的驸马人选定下来了,是清流文臣曲家的二公子,人生的清俊,温文尔雅,似乎还同梁昭仪的母家沾着亲。 ——梁昭仪确实是一个慈母,生怕性情和善的大公主将来同夫婿生隙,又怕她被婆母欺负,所以宁肯找一个门第稍微低一点儿的,不用执掌家业的嫡长子,也没去选择高门中的嫡系继承人。 坐在甘露殿同锦书说的时候,她还有点儿忐忑,生怕锦书将她好容易挑选出的人选给否了,一双眼睛紧盯着她,隐约不安。 “你既说好,那想来也不会差,”锦书手推着摇篮,笑着抚慰道:“只是不知大公主怎么想,倘若她不喜欢,咱们岂不是做了恶人?” 梁昭仪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松一口气:“我问过承婉的意思,还叫人送了曲家二公子的画像过去,她红着脸不吭声,想来是愿意的。” 她试探着看了看锦书,轻轻道:“臣妾只怕,圣上那边……” “只消他们自己喜欢,别的都好说,”锦书知道她是怕圣上反对,温声道:“大公主也是圣上的骨肉,做父亲的哪里有不希望女儿好的呢,安心吧,待会儿他回来我便同他讲,晚一点儿吩咐人送消息过去。” 梁昭仪听她这样讲,喜不自禁的站起身来,深深施礼,语气中竟有些哽咽:“臣妾只有这一个女儿,少不得要谨慎些,辛苦娘娘跟着受累了。” “这是什么话,”锦书将她扶起:“承婉也要叫我一声母后的。” 说到做到,当日晚间圣上回来用膳,锦书便同他提了一提。 “朕隐约有点印象,似乎是个小有名气的青年俊彦,”圣上凝眉想了想,道:“朕吩咐人去查查,倘若没什么问题,便定下来吧。” 相看女婿时,男人跟女人关注的地方总是不一样的,前者往往是看男子有没有才气能力,后者则会去问一问性情习惯,乃至于有无妾室通房,相差颇大,也是有趣。 梁昭仪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不会不谨慎,只怕早就将曲家二公子的祖宗十八代查的清清楚楚了,圣上再叫人去查,出现纰漏的可能性极小。 锦书心知这多半就定下了,也不再多问,只将话题错到别处去,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和睦极了。 如此过了半个月,到十月中的时候,圣上便降旨,为大公主与曲家二公子赐婚了。 这是皇族这一代里头一个定亲的,也将是头一个成亲的,自然不能马虎。 锦书是皇后,嫁妆仪礼少不得要在侧操持,好在有梁昭仪在边上帮着,也不觉得有多辛苦。 这日下午,尚宫局送了部分嫁妆单子往甘露殿去,她找了先帝时长公主出嫁的份例,挑着添补了些,觉得眼睛有些累了,便往承熙那边去瞧他,顺便走走了。 生怕有什么事来不及,两处离得并不远,她步履轻缓的走了一会儿,便听承熙的声音伴着清越的铃铛声隐约传来,带着难掩的欢快,高兴极了的样子。 “大概是乳母们又在逗小殿下玩儿,”红叶听得一笑:“要不就是她们在帮着小殿下晃那摇篮了,咦,哪儿来的铃铛?” “空想哪里做得准,”锦书挑眉道:“咱们只管过去瞧瞧便知道了。” 红叶只猜对了事,却没猜对人。 不只是她,锦书在瞧见承安半蹲在地上逗承熙玩儿的时候,也有转瞬的讶异。 “娘娘来了,”一边的几个乳母们屈膝问安,笑吟吟道:“小殿下跟二殿下玩儿的可好呢。” “还真是,”锦书一靠近,便见承熙正咧着嘴笑,眼睛都弯起来,确实高兴:“你们兄弟俩,倒是投缘。” “昨日出宫,见外边首饰店里有卖铃铛的,店家说小孩子都会喜欢,就给七弟带了一只回来,”承安将手里那只金质的精致铃铛系在摇篮上边,温声道:“倒是没骗我。” 他站起身来跟锦书说话,一边的乳母宫人又是低着头默不作声,一时之间,都没人弯着腰看承熙了。 小皇子有点受了冷落的委屈,两条小腿蹬了蹬,委屈的“啊”了一声。 锦书被他惹得一笑,随手在那只被系住的铃铛上一拨,见听到这声响的承熙笑了,方才柔声道:“刚刚还不高兴了,这会儿又好了?” 承熙黑亮的眼珠盯着她,咧着嘴笑的开心, “你呀,”她微微摇头,还不待说话,便听外头内侍来回禀:“娘娘,含元殿送信过来,说前朝有急奏,圣上会回的晚些,叫娘娘别等着,早些歇息。” “知道了,”锦书略一思忖,便转头吩咐红叶:“圣上说会晚回来,只怕真是得深夜,我早些哄着承熙睡,你们记得备份夜宵——他用不用是他的事,你们不能疏忽。” “嗳,”红叶道:“奴婢记下了。” 承安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听她安排完,方才道:“多事之秋,多事之秋,总是有它的道理在,这会儿正好是十月呢。” 锦书难得听他说一句笑言,唇边将将荡起几分笑意,只是想起圣上近来政事渐忙,人也清瘦几分,反倒轻轻叹一口气。 “事情总是忙不完的,也不必将自己催的这样急,”她有些感慨的道:“你父皇总是这样勤勉,反而叫人忧心。” 圣上对于承安总是淡淡的,连厌恶都很少掩饰,承安对于这个父亲,自然也不会有多亲近,听她这样讲,顿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娘娘多劝些就是了。” “又不是没劝过,他哪里肯听呢,也不知是怎么了,非要急着将事情早早安排好。” 锦书摇摇头,抱怨一句,神情却柔和:“不过也是,倘若真的听劝,反倒不像他了。” 承安无声的抿了抿唇,笑意淡的像是落入水中,即将化开的墨:“至亲夫妻,娘娘大概……最了解圣上心性了。” 锦书被他说得一怔,随即笑了。 低头看了看正盯着她瞧的承熙,她伸手点了点他面颊,语气之中,似乎有散不开的缱绻:“……他呀。” 只说了短短两个字,她就停口,不再说下去了。 承安低着头,掩饰掉自己转瞬的不自在,与那种淡淡的、难以言表的难堪。 语淡情浓,原来……就是这样子的。 73|带娃 这年冬的日子过得飞快,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 便到了年关。 承熙四个多月了,较之出生时,显而易见的大了许多,也愈发活泼爱闹。 三个月多的时候,他学会了翻身, 就像是找到了最心爱的玩具一样, 每日醒了要翻几回, 睡前也要翻几回,玩儿的不亦乐乎, 很是得意洋洋。 甘露殿内的床榻很大, 他个子又小,在里头翻身也挨不到床边, 倒是摔不下去, 锦书也就由着他了。 熟能生巧,如此过了些日子, 到了十二月,承熙四个月大的时候, 就能相对麻利的在床上翻滚了,对着喜欢的父皇和母后要翻个身给他们看, 对着喜欢的哥哥要翻个身给他们看, 高兴了要翻,生气了也翻,堪称是他表达情绪的最佳工具。 锦书最开始还兴致勃勃的鼓励他, 到最后却被折腾的有些累了。 承熙是孩子,睡醒了就闹腾,闹累了就吃奶,吃完奶就睡觉,她却不成。 圣上这些日子忙碌的很,回宫也晚,只能早上起身时陪承熙玩儿一会儿,还对锦书这样萎靡有些奇怪,笑了她几句。 “站着说话不腰疼,”锦书拿眼睛斜着那对在塌上拍手的父子,轻轻哼道:“七郎有本事,就自己守着他,看你如何招架的住。” “这有什么招架不住的,”圣上低头去看自己小儿子,见他一双同自己相似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又乖巧又听话,一颗心都软透了:“朕今晚无事,便留在这儿跟承熙玩,不用你照看。” 锦书哼了一声,在心底笑他不自量力,面上却不动声色,往后殿沐浴去了。 承熙虽然活泼,但毕竟还小,每日掌灯后不久,翻身一会儿就要睡,锦书长长的泡一个澡,还以为圣上早就应该哄着儿子睡了,谁知道她过去的时候,父子俩还坐在一起你推我我推你玩儿的高兴。 “承熙,快过来睡,”锦书不忍见圣上自寻死路,最后帮他一次:“再不睡,待会儿就睡不着了。” 然而承熙这会儿正跟父皇玩儿的高兴,听见母后叫他,也没理会,只当做没听见,被圣上架住胳膊,一双小脚在父皇胸口上踩得高兴。 “他不想睡,就不要强求了,”圣上温声道:“朕在这儿哄着他,怜怜若是累了,便先行歇下吧。” 锦书看一眼明显亢奋的承熙,在心底摇摇头,解了外衣,用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往床榻里头去睡了。 圣上年富力强,哄一个小人儿自然不成问题,但若是这个小人儿一点儿都不配合,反倒要作天作地,那就麻烦了。 寝殿外掌了灯,隔着一层朦胧的轻纱,似是日光被过滤一遭,化为柔和的月光一般,清皎皎的亮。 承熙在父皇胸膛上踩了一会儿,就觉得有点提不起兴致了,拉着圣上的手,要往那边儿亮的地方去。 圣上最稀罕这个小儿子,近来事忙,又少与他亲近,不免存了弥补的心思,见他这样示意,便抱着过去了。 得到的东西就不再珍贵了,承熙显然深谙这道理,盯着那盏豆灯看了一会儿,便兴致缺缺的靠在父皇怀里,四下张望起来。 咦。 ——前面那盏似乎比这一盏好看! 他小手往前指了指,含糊不清的“啊”了一声。 圣上会意的将他抱过去:“看吧。” 承熙看了一会儿,喜新厌旧的毛病就犯了,晶亮亮的目光挪到前边去了。 圣上隐约察觉出一点儿不妙的趋势,正有些头大,承熙却对父皇这会儿的不作为不高兴了:“啊!” 他张开嘴叫了一声。 “臭小子,敢这么使唤你老子,”圣上拍拍他屁股:“别叫了,这就过去。”说着,就抱着他往前走。 承熙得偿所愿,顿时高兴起来,咬着自己手指,小脑袋左顾右盼。 圣上从不知一个孩子会有这样多的精力,硬生生拉着他在前殿绕了一圈儿,却是依旧不肯罢休。 ——也是,左右他是被人抱着的,辛苦走动的可是他这个父皇! 这么久一段路走下来,圣上饶是体健,也略微有些喘息,好容易回了寝殿,他将承熙放下,轻声道:“好孩子,咱们睡吧,好不好?” 承熙两眼清亮,哪里有困意,为表精力充沛,他还蹬了蹬腿。 “再不睡不行了,”圣上也不顾他是不是听得懂,就开始将他小衣裳解开,准备给他换尿布:“父皇明日还有事呢,去晚了就不好了。” 承熙当然听不明白,只是隐约察觉到了父皇话里拒绝的意味,顿时不高兴了。 盯着父皇看了一会儿,他愤愤的在床上翻了个身,表达自己的不满,抬头看圣上一眼,见他没有任何表示,就更生气了。 ——他转了转圆滚滚的小身子,接连翻了好几个滚。 圣上看出小儿子不高兴来了,叹一口气,凑过去问:“承熙,睡吧,好不好?” “你看,”他转了转里头躺着的锦书:“母后都睡了,你是不是也该睡了?” 承熙自己坐不起身来,最大的动作也就是翻个身,看看闭着眼躺在里头的母后,再看看面前不愿意带自己出去玩的父皇,他愣愣的呆了一会儿,忽然扁了扁嘴,委屈的哭了起来。 大晚上的,外头这样安静,即使哭的声音小,也能传很远,更不必说承熙实诚,使出全部力气来,哭的震天响。 “别哭啊,”圣上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把他抱起来哄:“好孩子,不哭,不哭。” 承熙也只是干打雷不下雨,威胁一下罢了,这会儿被父皇抱起来,就停了声音,抽着鼻子观察他。 ——要是不带我出去玩,我马上就哭。 圣上见他这样,不觉有点后悔——之前为什么不听锦书的话,哄着这小子赶紧睡了。 这个混样子,由着他折腾,那还得了? 承熙平日里都很乖,可一旦闹起脾气来,却是真的不好哄,锦书说是早早睡了,可顾忌着孩子,又哪敢真的睡下。 懒洋洋的躺在床上,见圣上面露愁苦之意,她有些不地道的幸灾乐祸,伏在被窝里闷闷的笑出声来。 圣上听见这动静,嘴角抽搐一下,有些委屈的对承熙道:“你看你,害的父皇被母后笑话了。” 承熙愣愣的看着他,随即就转了转脑袋,看母后去了,很傲娇的没理他。 “你个臭小子,”圣上脱了靴,抱着他上塌,放到锦书身边去了:“没心没肺。” “活该,”锦书掀开被子,将承熙接过去:“叫你非要陪他玩儿,这会儿倒好,捅了篓子了吧。” 承熙被脱得只剩了贴身衣服,翻一个身,两眼亮晶晶的看着母后,很亲昵的将脑袋往前凑了凑,像是见到觅食母亲回来的雏鸟一阿英。 “承熙,”圣上看的心头发酸,清了清嗓子,道:“刚刚是谁带你玩儿的,你都忘了?” 承熙当然没忘——他不止没忘,还记得刚刚父皇不肯跟他继续玩儿了呢。 将小脑袋往母后那边凑了凑,他假装自己没听见父皇说话。 圣上没瞧见他正脸,还以为是小孩子累着,这会儿功夫就合眼了,就低声问锦书:“怎么,睡着了?” “承熙,”锦书忍着笑:“别不理父皇呀,翻个身给他看。”说着,就拿手比划一个动作,示意承熙翻身。 对着母后的时候,承熙还是很给面子的,蹬了蹬腿,勉强翻一个身,瞧了瞧父皇之后,便翻回去了。 “怎么记打不记吃呢,”圣上伸手在他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见小儿子有点儿恼火,连忙又揉了揉:“好好好,你最大,睡吧,睡吧。” 锦书见他面有疲色,加之近来政事繁忙,也知是觉得累了,不再说话,只轻轻拍着承熙,动作轻柔的哄他睡下。 到了这会儿,圣上却不急着睡了,侧脸瞧着她们母子,等到承熙睡下,方才轻轻唤了一声:“怜怜。” “嗳,”锦书下意识的答应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明日不是还有事吗,怎么还不睡?” “那些都不急,”圣上缓缓道:“朕只是觉得,有句话要对你讲。” 锦书将承熙的小被子往上拉了拉,问:“什么话?” “谢谢你,还有,”圣上想了想,又微微一笑:“辛苦你了。”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锦书诧异道。 “朕近来事忙,难免疏忽了你和承熙,”隔着孩子,圣上握住她手掌:“只是照看他这样一会儿,朕都觉得辛苦异常,更不必说此前夜里都是你照看他睡下,日常又在边上陪着了。” “夫妻之间,哪里用得着说这些,”他能说这样的话,锦书便心满意足:“先不说还有乳母帮衬,只说母亲照看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奇怪的?” “再者,圣上又不是只有承熙一个孩子,辛苦的也不是我一个人。” “怎么可能,”圣上听得一哂:“你真当她们都像你这样亲力亲为,得空了自己喂奶,晚上还哄着睡?” 锦书微微一怔:“不然呢?” “孩子自己,也是有感知的,”圣上语气有些嘲讽:“不然,怜怜觉得为什么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都同乳母嬷嬷亲近,反倒对生母恭敬有礼?” 也是。 锦书随即明白过来,大家出身的女子,会亲自教养儿女,可是出于种种考虑,却未必会亲自抚育儿女,多半会选择交给乳母与亲近的嬷嬷照看。 亲自去照顾婴儿便溺,听他哭的震天响,夜里醒好几次,始终不得安稳,有时候大清早就尿了,要人立刻醒过来为他换尿布,抱着摇一摇,或者喂奶安抚。 这样的苦差事,同那些名门主母的清贵性子是不相符的,更不必说会因此没办法顾及丈夫与家事。 就像承熙身边有四个乳母,但若是锦书得闲,便会自己喂他一样,这样的事情,她们是不会做的。 锦书这样做的消息传出去,还有人暗地里讥讽她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 只是,孩子是自己的骨肉,哪有假手于人,自己却在一边等着他长大了摘果子的呢。 “孩子也是人,也有自己的认知,”她瞧了瞧合眼睡着的承熙,道:“谁对他好,他会记住的。” 圣上温声道:“所以说,朕要谢谢怜怜,也要向你道一声辛苦。” “我也一样,”锦书声音温柔,笑意感慨:“谢七郎明白我,也谢七郎愿意体谅。” 不是所有付出都能被人认可,也不是所有付出都能得到回报。 他是天子,是皇帝,日理万机,有无数的家国大事等着处置,大可以将儿女情长抛下,不去理会的。 可是她的七郎,在发现之后,便会用他的温柔与体贴,将她那些辛苦全部消弭掉,会在临睡前的夜晚,同她说一声谢。 对于她而言,什么都足够了。 74|生事 十二月中的时候, 程老夫人带着柳彤云一道入宫, 先是瞧了活泼爱闹的承熙小皇子,方才向锦书笑道:“前几日我新得了一个好消息,娘娘不妨猜上一猜?” 这关头,能有什么好消息? 锦书见程老夫人面上笑意,再看一眼面颊微红的柳彤云, 心中便隐约生出一个猜测来:“怎么, 难道彤云有好消息了?” “姐姐猜的是, ”柳彤云是新妇,脸皮也薄, 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前几日才刚刚诊出来。” “还真是呀, ”锦书惊喜交加:“多久了?” 柳彤云抿着唇,却还是掩不住眼底甜蜜的笑意:“才一个月。” “年关的时候诊出喜脉, 这才是双喜临门呢, ”锦书扭头去吩咐红叶:“我之前怀着承熙的时候,还留了不少养身子的东西, 去找出来,待会儿叫她一起带走。” “使不得使不得, ”柳彤云笑着推拒道:“姐姐这样说,人家还以为我来打秋风呢。” “你叫我一声姐姐, 便是一家人, 谁能说二话,”锦书温声道:“都是我怀承熙时留下的,你别嫌弃。” 她有孕的时候, 便是皇后了,圣上这样宠着,即使剩下的,也是寻常人家求不到的东西,柳彤云听她这样讲,自然不会再推拒,笑着应下了。 “你才一个月的身孕,正是要将养的时候,可巧碰上了年关,”锦书叮嘱道:“中馈与府中其余事情都嫌放一放,养胎要紧,只看个大略,别的交给身边嬷嬷安排就是了。” 去年的年关便是张氏同几个嬷嬷一起准备的,大头就在嬷嬷那儿,张氏只是个搭头,今年有了柳彤云执掌大局,柳夫人那边也少不得提点,锦书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了 。 “这次进宫,倒是有另一桩事,要问过娘娘意思,”柳彤云笑着瞧了瞧一侧盯着她看的承熙,方才低声道:“大公主的婚事定下了,二公主与三公主的婚事马上就得接着,前些日子,黄家还同我舅舅家那边儿通过风……” 二公主与三公主皆是昔日的黄婕妤所生,只是因为她在锦书册封贵妃那日借三公主生事,截了圣上去,才被贬了位分,并将两位公主交由孙婕妤教养。 孙婕妤出身文臣之家,性情和顺温柔,也没兴风作浪过,一贯是老好人,加之膝下无子无女,这才叫圣上将二位公主交与她照看。 她本就恩宠平平,年纪渐大之后更是孤寂,骤然得了两个孩子在身边,哪怕都是公主,也欢喜异常。 三公主倒是还好,毕竟年纪还小,谁对她好便亲近谁,在经过一月的适应之后,便试探着叫了孙婕妤一声母妃,喜得她眼泪簌簌。 二公主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她已经十三岁,只比大公主小一点儿,对于自己生母记忆深刻,也很难再接受别人,对着接收她们姐妹俩的孙婕妤横眉怒目,颇不买账,对于锦书这个害的她生母被贬的嫡母,也没什么好脸色。 她毕竟是圣上的女儿,年纪也不大,又害不到锦书什么,她也懒得跟小姑娘计较,两下里得个自在。 “同你舅舅家通过风?”柳彤云这话说的轻,落到人心里去却重重的,锦书直起身来,正色道:“通过什么风?” “这话还是舅母托我讲的,”柳彤云低声道:“黄家人前些日子给他们家老太太做寿,舅母过去的时候,他们家太太私底下问了一问,说是有没有尚主之意,以及二公主品貌出众,实为良选之类的话……” “胡闹!”锦书蹙起眉,道:“圣上没有发话叫为二公主选婿,孙婕妤这个养母也没急着打听,黄家就敢明目张胆的打听?这样的话传出去,二公主的脸面要不要了?” “奴婢说句多嘴的话,娘娘可别生气,”红芳在侧听着,有些为难的道:“奴婢只怕,这事儿……二公主自己也是知道的。” 锦书神色一冷:“怎么回事?” “孙婕妤的为人,娘娘也是知道的,一贯的温柔和善,”红芳解释道:“二公主此前还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可是前几个月忽然转了性子,说说笑笑起来,没过两个月,便哄着孙婕妤,叫传召黄家命妇入宫了。” 也是,孙婕妤毕竟只是养母,总不能连嫡亲的外祖母都不许人家见了,更不必说二公主年纪大些,不是好糊弄的小孩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锦书语气微沉:“我怎么不记得?” “娘娘忘了,”红叶解释道:“那时候您即将临盆,怕因宫事烦心,便吩咐奴婢们将消息记录在册,生完小殿下之后再翻阅,那一阵子事情累计的多,这事儿又不打眼,您可能疏忽了。” “也是。”宫中事情那样多,她又是一连丢了几个月,回头去查阅的时候也只翻了翻容易出错的进出开支,哪家命妇入宫,什么时候入宫这种小事,自然不会细看。 侧过脸去拍了拍承熙的小屁股,锦书笑道:“说到底,原来根子是在你这里。” 承熙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满脸无辜的看着她,听见母后跟自己说话,虽然听不懂,却还是咧开嘴笑了。 锦书见了他这样,心情倒是转好,语气也和缓了些:“近来,黄家人还会入宫来瞧二公主吗?” “上个月没来,这个月命妇入宫的日子还没到,却是不知了。”红叶答道。 “这事儿牵扯的大,我也不敢胡说,”柳彤云见锦书面色不好,犹豫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听说,黄家不止是跟汪家提过,还跟郭家打听过……” “他们怎么不直接带二公主出去,满大街叫卖?!” 锦书好容易平复下的心绪又坏了起来,柳眉倒竖,随即又问:“外边传的多吗,知道的人都有哪些?” “涉及天家,没人敢传,”柳彤云轻声道:“知道的,大约也就是几个名门的当家夫人。” “也就是几个名门的当家夫人,”锦书冷冷一哂:“亏得他们还有点羞耻心,没到城墙上贴张启示。” “好一个外家啊,自己家外孙女的婚事,想的比所有人都早,唯恐被别人害了去。” 她勾起唇冷笑一声,随即才想到另一处,转向柳彤云道:“你舅舅家是什么意思?可有意尚主吗?” “没有的,”柳彤云连忙解释道:“舅母只有一个儿子,还等着他出人头地,哪里愿意叫他尚主,无缘仕途,更不必说二公主的风评……” 接下来的话,便不是一个臣妇该说的了,她拿帕子掩了掩唇,没再说下去。 锦书心知她要讲的是什么,说起来,这事儿还跟她有点儿关系。 二公主不喜欢她,她也不愿摆出一副和善嫡母的样子嘘寒问暖假惺惺,有一次二公主来问安,当着一众人的面儿忽的眼泪涟涟,说那日是她生母黄氏的生辰,这么久以来也得了教训,恳求皇后去劝劝圣上,将她复位婕妤。 黄氏当初在六宫前打过锦书的脸,只是圣上先一步处置,她才没有做声,这可不代表她就对黄氏心存好感,更不代表她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经消弭。 叫她去求情,帮着黄氏复位? 二公主素来同自己不睦,对待嫡母也不见多恭敬,哪儿来这么大的脸面,锦书当即就给拒绝了。 二公主为着这事,似乎更怨她了,那之后也没再到甘露殿问过安,见了她也是早早避开。 圣上听人提了,对此颇有些不豫,还问了锦书一问,只是她也乐得不见二公主,只随意说了几句,便将这一茬儿略过去了。 人活在世,脸面与名声总归是要紧的,皇后不管怎么着,都是二公主的嫡母,更何况她也没刻意苛待二公主,她连问安都不去,一个不知尊卑不服管教的帽子就扣过去了,一来二去的,少不得有人非议。 外臣尚主,虽然也可领闲职,但于仕途一道,却是无缘,更不必说公主是君,驸马及其夫家是臣,倘若碰上一个跋扈的,只怕更是难做,二公主名声在外,也难怪大家族不愿娶了。 柳夫人能嫁给柳无书,且叫他不纳妾也少有非议,身后娘家汪氏一族自然也非泛泛,这样的门楣已经足够荣耀,自然不会愿意娶公主过门,断了唯一嫡子的仕途之路。 汪家太太可还有几个庶子呢,亲儿子娶了公主,难道叫庶子入朝做官,帮着姨娘压嫡母嫡子一头? “这事儿到此为止,”锦书在心中忖度一会儿,终于嘱咐道:“同你舅母说一声,不要同别人提起,交给我处置便是。” “姐姐宽心吧,舅母此前也是这个意思。”柳彤云笑着答道。 出了这么一桩事,或多或少的冲淡了锦书心中柳彤云有孕的喜意,吩咐人好生送她和程老夫人出去,才冷下脸来:“去,叫孙婕妤过来一趟。” 她是养母,这事儿无论如何,都不能越过她去处置。 皇后传召,孙婕妤自然到的很快。 这位皇后并不是爱挑事的性子,除去六宫问安时会见到,其余时候也极少会训诫宫嫔,可若是真的被叫过去了,就必然是摊上事儿了。 孙婕妤是很柔婉的性情,连面容也是平和清素,少有脂粉,进了内殿,见皇后冷着脸,心下便是一突,按部就班的问过安,便战战兢兢的站在一边儿,不敢做声了。 “坐吧,”说到底,这事儿也怪不得她,锦书见她这样,倒是叹一口气:“站着做什么。” 孙婕妤不易察觉的瞧了瞧她脸色,方才挨了椅子的半个边,缓缓坐下了。 “我听说,前些日子你召见黄家的命妇了,”锦书语气平和,只是目光有些黑沉:“是吗?” “是,承嘉想念外祖家的人,去求了臣妾,”孙婕妤温声解释道:“天伦相聚,臣妾总不好拦着,便吩咐黄家人递了牌子,入宫相见。” “这合乎规矩,无可指摘,”锦书微微一笑:“那么,你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的,”孙婕妤被她问的一愣,目光中闪过一抹失落:“承嘉不喜欢臣妾在边上,臣妾也觉得在那儿碍事,所以就避开了。” 这个孙婕妤啊,还真是心软的可以。 锦书叹一口气,不再多问,只将柳彤云方才说的跟她讲了,看她反应。 若说孙婕妤此前是被问的一愣,这会儿却是整个人呆住了,顿了好一会儿,还不待说话,泪珠便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黄家……黄家怎么能这样,”她急的声音都变了:“这话传出去,可叫承嘉怎么做人……” “你如何知道,这不是承嘉的意思?”她不愿往坏处想,锦书却不得不提一句:“这消息传出去,便是在黄家人入宫之后。” “不会的,”孙婕妤呆呆的,难以置信道:“承嘉怎么会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你身为她的养母,有必要知道才是。” 锦书缓缓道:“她既然记在你名下,便是你的女儿,倘若真出了什么事闹得满城风雨,名声坏的可不只是黄家和她,还有你们孙家。” 孙婕妤是真心想同二公主交好的,所以此前见她肯亲近自己才觉得高兴,这会儿知道她大概只是骗自己的,又是委屈又是心酸:“娘娘是后宫之主,若有决断,尽管吩咐便是。” 锦书见她眼泪流的不停,也有些怜悯,亲自递了帕子给她:“她这个月,有没有叫你请黄家人入宫?” “有的,”孙婕妤擦着泪道:“前几日才说过,就等着再过几日,叫她们入宫了。” “先停了吧,”锦书叹气道:“这事儿不好声张,所以我也不打算大张旗鼓,惹得满宫人都知道。” “你回去,吩咐人看着她,先别叫她出你的温德殿,待我问过圣上,探查清楚再做决断,免得黄家人搅弄风雨,冤枉了承嘉。” “是,”孙婕妤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但凭娘娘吩咐。” “好了,我这里还一团乱麻,也不多留你,”锦书看她面上被眼泪染得狼狈,有些同情的叹口气:“红叶带孙婕妤梳妆去,收拾齐整了再回去。” 这事儿牵扯的不小,一个不好就会丢了皇家的脸面,锦书也不敢大意。 晚膳时候,见圣上心情颇佳,正抱着承熙有一搭没一搭的用膳,她才试探着将这事儿说了。 “混账东西!”圣上一听面色便沉了,随手将面前碗筷摔了:“黄家不要脸,她也不要脸吗!” 他这话说的怒气冲冲,语气里的指责也重,显然是动了真火。 锦书也怕冤枉了二公主,还不等劝两句,被吓到的承熙却抽了抽鼻子,先一步哭了。 “是父皇不好,”圣上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抱着小儿子在内殿里走动,语气转为和缓:“是不是吓到承熙了?”一边说,一边轻轻拍他肩背,仔细安抚。 “都还不一定呢,七郎也别急着下定论,”锦书也停了筷子,上前去接了承熙到怀里,温声劝道:“再则,马上就是年关,过了年没几个月,承婉就要出嫁,这时候搅弄的满城风雨,反倒不美。” “怜怜说的是,”圣上面色转为和缓,只是眼底深处仍有一片乌沉:“朕会吩咐人去查,等有了结果……” 他没有再说下去。 锦书与他做了这么久的夫妻,最是明白他心意,更能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 倘若真查出来这事儿是二公主与黄家一道办的,只怕,两下里都不能善了了。 然而,还没等圣上查出结果来,二公主就先一步出事了。 第二日大清早,二人起的有些偏早,所以也没急着起身,只相拥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却听红叶急匆匆的脚步声在外边响起,语气更是带着难掩的焦急。 “圣上,娘娘,”她颤声道:“温德殿孙婕妤命人来传信,说……说二公主自尽了。” 75|处置 自尽了! 若说此前圣上与锦书还有些慵懒, 这会儿却是齐齐神色一凛, 坐起身来。 圣上昨夜是真的动气,现下听闻二公主如此,却也是真的担忧,变色道:“怎么会自尽?人怎么样了?” “今日清早,二公主的贴身宫人听见寝殿内有异声, 觉得奇怪, 便问了一声, 哪知内里无人应答,那宫人觉得不好, 便冲进去瞧了, 这才发现二公主剪了一匹罗缎,接起来扔到梁上, 人已经吊在上边了。” 红叶语气微急:“亏得那宫人机敏, 过去将二公主抱起,放到地上, 顺了好一会儿气,才算是救过来了。” 锦书初听时还有些担忧, 昨日她才吩咐将二公主拘在宫里,今早她就寻死, 若是成了, 少不得要叫自己声名扫地。 再者,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一条性命,更是圣上的孩子。 真出了事, 她没什么,圣上却会难过。 只是听红叶说完,她心中那份刚刚升起的急切与担忧,便消弭无踪了。 大早上的,怎么就这样巧,刚好有宫人路过那儿救了二公主? 人想要上吊,身子挂上去,没一会儿就死透了,哪里能将时机拿捏的这样好,将将救下来。 说到底,寻死是假,想要以此为由,求些什么,那才是真的。 锦书才活了多大,就能想明白这样的道理,圣上阅历比她多得多,焉有不明之理。 沉默着起身,他披了外袍,向锦书道:“走,咱们一起瞧瞧她去。” 锦书见他如此,便知此事不能善了,在心底叹一口气,便吩咐人入内匆匆梳妆,却也没劝什么。 二公主能拿自己一条命去赌,冒着真死的危险给她泼脏水,锦书并非圣人,如何也说不出规劝的话。 倘若她真死了,宫中人不会说孙婕妤这个老好人如何,却会说她这个嫡母逼死庶女,心狠手辣。 这不是寻常人家的嫡母迫害庶女,是皇后没有气度,戕害皇家血脉。 到时候,圣上会怎么想她? 天下人又会怎么看待她的承熙? 所以这会儿,锦书如何也说不出什么良言,来劝慰一二。 承熙原本是没醒的,正伸着腿在塌上睡着,结果内殿里来的人多,把他给吵醒了,嘴巴一扁,就要哭出来。 “可别,”锦书眼明手快的将他抱起来,往隔间里去喂奶:“小祖宗,今早已经够乱了,你可别再添乱。” 承熙当然不明白母后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凑着小脑袋吃的正香,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停下,一双眼睛扑闪闪的,咬着自己手指看她。 若是换了此前,锦书非得拿帕子给他擦手不可,这会儿却也没心思,亲了亲他小脸,便抱着他出去,将他递给乳母。 承熙刚刚醒,还有点小脾气,蹬着腿不愿意叫别人抱,那乳母手还没碰到他,就扁着嘴要哭。 锦书看的心软,向圣上道:“要不,还是七郎自己过去吧,我在这儿陪着承熙。” “那就带他过去,穿的厚一点儿就成,”圣上见着小儿子虎头虎脑的样子,倒是笑了一笑,过去摸了摸他小脸,道:“承熙都没怎么出过甘露殿呢。” 二公主这事儿非同小可,锦书也不愿留在甘露殿干等消息,略一思忖,便答应了,吩咐宫人们给承熙取了厚厚的小毯子,将他包成一个毛球,这才同圣上一道往温德殿去。 孙婕妤性情温软,圣宠一直平平,只是家世上佳,后宫中轻易倒也没人为难,今早起身后听了二公主寻死的消息,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地昏过去,身边人又是喂水,又是抚胸口才算缓过来。 圣上与锦书过去的时候,她正坐在二公主塌上垂泪,见帝后到了,便眼睛红红的过去问安。 “这是怎么回事?”示意孙婕妤起身,圣上转目去看二公主,缓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想到要寻死了?” 二公主躺在床上,细白的颈子上还留有一条狰狞的红痕,眼泪似是断线珠子一般流的飞快:“——父皇。” 她带着哭腔,语气凄楚道:“女儿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就惹得皇后娘娘不满,居然被关在这里,连出温德殿这宫门都不成了。” “女儿是杀人了,放火了,还是跟野男人私通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怎么就被关在这儿了呢?” “我生母虽被贬,却也是大周帝姬,顾家的血脉,与其这样白白受辱,”她眼睛倏然合上,眼泪流的更凶:“还不如早早死了,一了百了。” 锦书见她这样,面上不显,心中倒是有些讶异。 昔日的黄婕妤是六宫中第一个冒头对付她的,也是因此被杀鸡儆猴,贬到别宫去的。 那样愚蠢而容易被挑拨的母亲,居然生下了这样灵慧的女儿,真是奇妙的很。 瞧瞧这幅委屈的模样,叫人见了就心生怜惜,想要呵护一二。 只是,可惜了。 “哦,”圣上腕上配了一串佛珠,低头去瞧了瞧,才去看二公主:“是朕,吩咐皇后这么做的。” 二公主的哭声戛然而止,眼底的委屈被撕开一道口子,只是她反应迅速,随即掩饰了。 “父皇,”她声音低落,语带泪意:“我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居然要被圈禁在温德殿?”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圣上拨了拨那串佛珠,道:“怎么反倒要问朕?” 这句话堵得十分巧妙,饶是二公主善辩,也顿了一顿,以袖掩面,假意伤心,不再说话了。 圣上笑了一笑,又问她:“朕听说,前些日子黄家人进宫瞧你了?” “是,”说起这个,二公主的眼泪重新流了出来,凄然道:“外祖母久久未曾见过母亲……黄氏。” 她似是语错一般,随即改了口:“也惦记我和承颐,我这才求了孙婕妤,传召外祖母和舅母入宫,见上一见。” “原来是这样,”圣上点头,又道:“有没有说些不该说的?” “不过是亲眷相见,彼此挂念着,说上几句罢了,”二公主语气柔弱,道:“哪里会有什么不该说的。” “朕也觉得,承嘉不是会乱来的。”圣上听得一笑,如此说道。 二公主余光瞥见,正要松一口气,继续开口,却见圣上神情一冷,转而道:“所以黄家人打着你的旗号出去胡言乱语搬弄是非,才更是该死!” 这句话说的狠厉而冷锐,似是刀子一般,划开了二公主面上将将露出的浅淡笑意。 “父……父皇,”她有些无措起来:“外祖家做了什么,就惹得您这样生气?是不是有所误会?” “你大概还不知道,”看向二公主的时候,圣上目光柔和了些:“你的外家打着你的名号出去四处求婿,惹得长安勋贵耻笑,亏得知道的人少,不然,你只怕都没法做人了,如此行事,朕如何饶得了他们。” 二公主面色乍青乍红,好一会儿,才讷讷道:“……这个。” 她终于说不下去了。 圣上面上笑意渐冷:“说啊,怎么停口了?” “父皇……父皇恕罪。”二公主僵了片刻,终于决定孤注一掷。 翻身下床,她也顾不得地上微冷,便跪在圣上身前去:“舅母如此行事,其实是我授意……” “哦,”圣上不辨喜怒的应了一声:“原来是你吩咐他们这么办的。” 他低头去看二公主,没叫她起身,而是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父皇容秉,女儿也是逼不得已的,”二公主定了心,面上愈发凄楚:“承婉姐姐已经定了人家,下一个便是我,可是,我总不能见着自己也跟承婉姐姐一样,所托非人呐!” “荒唐,”锦书在侧听着,本是不打算开口的,这会儿却也不得不出声:“承婉尚未成婚,如何就所托非人了?哪有做妹妹的,这样诅咒姐姐的!” “这事儿也是皇后娘娘操持的,自然会反驳了,父皇忙于朝政,难免会被蒙蔽。” 二公主涕道:“皇后娘娘给承婉姐姐定的几个人选,都是勋贵中的三流门楣,连个执掌家业的长子都没有。 那个曲家的二公子就更不必说了,不成器,且喜好玩乐,亏得承婉姐姐还待娘娘那样恭谨,娘娘却将她往火坑里推,如何忍心!” “胡说!”锦书听得啼笑皆非,道:“公主嫁人,嫁的是丈夫,又不是门楣,承婉性情和善,喜好诗书,曲二公子亦是此中人物,更不必说曲家也是清流名门,与梁昭仪有亲了。” “娘娘事先将算盘打得好,这会儿自然有万般说辞了,”二公主冷笑道:“我却不敢将自己一生,托付给您这样的嫡母。” 话说到这儿,锦书才算是明白了。 合着她搞这一出,就是见大公主嫁的低了,唯恐自己也将她嫁一个那样的。 可是她怎么也不想想,顶级门楣里的嫡子,作为下一任家主栽培的宗子,怎么可能为了尚主这样一点锦上添花的荣耀,而失去在政坛上叱咤风云的机会? 便是真的赐婚,人家嘴上不敢说什么,难道还这能将你当成妻子,推心置腹吗? 后宅里头的岁月,想要磋磨一个女人,叫她日子难过还有苦说不出,法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饶是天家公主,也未必吃不到苦头。 与其如此,还不如嫁一个清贵出身的嫡次子,夫妻相合,意趣相投,便是生了嫌隙,也有公主的身份在,夫家没人敢轻看。 “你非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锦书哂笑一声,替伸着脑袋看戏的承熙掖了掖衣服,道:“承婉的夫婿并不是我选的,而是梁昭仪自己定的,我也只是走个流程,同圣上说一声罢了,你若不信,只管自己问去。” “至于你,”她摇摇头,道:“自求多福吧。” 二公主听得脸色微变,却也知道同她争执并不是一手妙棋,所以只看着圣上,苦苦求道:“父皇,便成全女儿一回吧。” 圣上坐在椅上听她说完,期间一直在摩挲那串佛珠,顿了一顿,方才似笑非笑道:“你的心气,倒是很高。” 二公主聪慧,如何听不出这是一句讽刺,只是事已如此,却也不能反驳,只低头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朕本来,是想将你嫁到郑家去的,”圣上缓缓道:“他们家风好,人也和气,郑晓也是你外祖父的学生,不会因为你生母而看轻你。” “只是,”他自嘲的一笑:“这样的门第,想来你是不放在眼里的。” 二公主梗着脖子,没说话。 孙婕妤昨日知道二公主所作所为,便知道此前二公主的亲近都是在骗她,说不生气不委屈是假的,可是无论什么委屈,在瞧见今日她气息奄奄的躺在塌上时,都不翼而飞了。 动了动嘴,她想出声为二公主说说情,只是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还不等她踌躇完,外头内侍的传禀声便进来了。 “圣上,”宁海总管小心翼翼道:“贤妃娘娘来了。” “来的倒是早,也巧得很,”圣上伸手去逗了逗锦书怀里的承熙,叫小儿子眼珠随着自己手指转,淡淡笑道:“叫她进来。” 大公主的婚事提上日程,礼部便开始商量三皇子的婚期,三皇子的政治资本不如新生的小皇子,但论起成婚上朝,乃至于皇长孙皇嫡长孙这上头,却是先天占有优势的。 有这么一桩事情在,前些日子极是萎靡的贤妃,总算打起精神,恢复了几分前日雍容。 今早她还没起身,便听心腹宫人来传,说是温德殿里传了太医,听里面的钉子回禀,竟是二公主寻死了。 联系起昨日皇后召见孙婕妤之事,贤妃心中一动,瞬间将前因后果勾结在一起,想到了重创皇后的法子。 这会儿过来,见二公主颈子上红痕未消,在圣上面前哭的凄惨,便更是意动了。 “臣妾听闻这里孙妹妹这里出事,两下里离得又近,便过来看看,”贤妃倒也没急着表态,只疑惑道:“二公主这是怎么了,竟伤心成这样子?” 锦书同贤妃几番交手,早知她是什么性子,一见有机会便想扑上来,在自己身上撕咬一道口子。 若换了别的时候,她只怕会由着贤妃自作聪明反害自己,只是事情牵涉到二公主,她也毕竟是圣上的孩子,将话说的难听了,圣上未必不会伤怀,也不遮掩,便示意红叶将原委同贤妃讲了。 贤妃原本是听闻二公主寻死,想着有了皇后把柄,好来落井下石的,却不想一招棋错,好死不死的掉进坑里。 二公主这事儿做的不光彩,天家公主货比几家,主动贴上去还都被推拒,显然是恶了圣上。 只是尽管不喜,她却也是圣上的女儿,未必愿意叫别人知晓此事指指点点,她这会儿过来,反倒碍事了。 “二公主年纪小,难免想不明白,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圣上别同她计较,”顿了好一会儿,贤妃才干巴巴的劝道:“说教几句也就是了,总要留几分颜面给孩子。” 锦书适时地一笑:“贤妃倒是体贴。” 贤妃瞧她在一侧发笑,心中便不太舒服,再看她怀里正看着自己的承熙,就更不自在了,勉强道:“娘娘过誉了。” “这有什么过誉的,”锦书见不得她这幅明明想来对自己落井下石,却偏偏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将承熙的小帽子正了正,温声道:“我入宫之前,便是贤妃打理宫务,万事都井井有条,叫人挑不出错来,满宫里也没人说你坏话。” 这是自然了。 那时候圣上身下风头最盛的皇子便是贤妃所出,背靠大族萧氏,几乎是朝野公认的储君人选,她在后宫中位分最高,谁敢说她坏话。 贤妃在这几句看似褒美的言辞中察觉到了危险,忙不迭起身施礼:“娘娘如此说,折煞臣妾了……” “承嘉对我有误会,信不过我,宁肯自己去选婿,也不敢叫我插手,一个孩子罢了,我也不必同她生气,”锦书却不等贤妃说完,便笑吟吟道:“倒是贤妃,同她相处的多些,可以帮着相看一二。” 二公主有意将她一军,却也终究未能如愿,她是圣上的女儿,而非后宫宫嫔,锦书自然不会多加计较。 求仁得仁,如她所愿便是,只要她别后悔。 贤妃出身大族,最是明白那些勋贵门楣中的傲气,尚主便要自毁前程,哪个愿意叫嫡子娶,这分明就是一桩苦差事。 更不必说,二公主想嫁的可不仅仅是嫡子,而是能够继承家族权柄的宗子! 栽培一个宗子,要花费多少人情物力? 以贤妃自己的胞兄萧鉴为例——他父亲是上一代萧家家主,母亲是昌平赵氏的嫡长女,萧家为他选定的妻室是安陵葛氏嫡长女,坐师更是赫赫有名的当世大家。 萧家所有的资源都对他敞开供应,银钱尚且只是小事,朝堂上有人帮他助言,授官时的考察评比,吏部的运转往来,哪一个不是天大的人情。 只因为娶了一个公主,且还是非嫡出不得宠的公主,便要生生将此前那些付出全都打了水漂,谁甘心! 脸上的神情僵裂开,贤妃正待拒绝,却听皇后先一步去问二公主了:“你信不过本宫,总该信得过贤妃吧?” 二公主泪眼朦胧的看一眼贤妃僵硬的脸,如何不知贤妃不情愿接手自己,只是这会儿,她已经对上了皇后,就只能选择抱一抱贤妃的大腿。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也是在帝后面前过了门路的,贤妃总不敢敷衍胡来。 她跪的端正,向贤妃感激道:“承嘉先行谢过贤妃娘娘。” 贤妃在心头恨得滴血,既恨自己多事,平白捡个麻烦,更恨承嘉顺着杆子往上爬,可最恨的还是挑唆起此事的锦书。 “倒不是臣妾想躲懒,”她转目去看圣上,温声推拒道:“只是,二公主不在臣妾名下,臣妾自己身份又是不便,若是操持此事,是否有越俎代庖之嫌?” “不过是小事罢了,如何就扯上越俎代庖了,”圣上心绪似乎转好,伸手接了承熙过去,笑吟吟的逗弄他:“承嘉同孙婕妤相处的不好,继续呆在一起也是为难,索性将她过继到你名下过,来日你为她操办婚事,也便宜些。” 承熙同父皇亲近,这会儿被挠了痒痒,眯着眼睛笑个不停,圣上目光柔和,在他胖脸蛋上一亲,不容置疑道:“就这么定了。” 贤妃一听这结果,心中自是忧怒交加,承嘉却是心头一喜,随即拜倒:“女儿谢过父皇恩典。” 她应声极快,语气也欢畅,锦书在边上听着,都替孙婕妤心寒。 好歹也是养了一年多的孩子,从没短她吃穿,生怕刚刚过去不适应,还得小心讨好照料着,这会儿二公主另找了高枝,走的毫不犹豫,也真真是凉薄。 略微一侧脸,锦书瞧见孙婕妤眼眶湿了,大概是顾忌着还有人在,才强撑着没掉出眼泪来。 承熙在父皇怀里呆腻了,便拉着圣上衣袍,叫父皇起来走走,圣上也宠他,顺从的站起身来,同贤妃道:“承嘉说了,想找个人才出众的,非高门不嫁,非宗子不认。” “朕与她父女一场,总不好叫她不得其愿,便最后再成全她一回,”圣上信手自锦书发髻上摘一朵鬓花与承熙玩儿,漫不经心的问道:“贤妃心里,可有上佳人选吗?” 能有什么人选! 贤妃在心中气怒——生了一颗猪脑袋,才会叫自己家宗子娶一位明显失了恩宠的公主呢! 然而,圣上下一句话便叫她大惊失色:“朕吩咐记得,萧鉴家的嫡长子,便与承嘉年纪相仿。” 二公主原本还有些愁色,听圣上如此一说,眸光便陡然一亮。 “这如何使得,”贤妃登时变色,颤声道:“阿循正是爱胡闹的时候,人也顽劣,如何能同二公主相配。” 萧鉴之妻葛氏生嫡长子萧循时伤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孕,对于萧循这个唯一的儿子,看的比眼珠子都要重。 葛家在朝堂上虽势力不如萧家,但葛家老爷子历经三朝,饶是已经故去,门生却也极多。 这份人脉正是三皇子与萧家需要的,所以,即使葛氏身下只有一子,萧家人也没想过动摇萧循的位置,依旧将他当成萧家家主栽培,萧鉴的妾室再受宠,也没人敢在葛氏面前摆谱。 贤妃敢肯定,只消自己将这意思透过去,自己那位大嫂保管不会顾及自己脸面,非得跟她撕破脸不可。 “朕只是说说,又没说就这么定下来,”圣上似乎觉得她反应有趣,笑道:“你先按这标准找一找,再说其他。” 这句话虽是安慰,但贤妃听入耳中,却并不觉释然。 先找一找,再说其他。 ——但是,倘若找不到呢? 她打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了。 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她痛恨自己多事,更恨那个以讹传讹,害的自己陷入这种困境的宫人。 饶是这会儿还坐在内殿,她却也像是丢了魂儿一般,神情萎靡起来。 “承嘉既然过继到贤妃名下,你便在这儿留一留,等她收拾完东西,再一道回披香殿吧。” 圣上将小儿子包的严严实实,打算出门去了。 人到了门口,他才停下身来,似是忽然想起来一般,关切的问二公主:“伤还要紧吗?今日能挪到披香殿去吗?” 二公主此前如此行事,便知自己不会再从这位父皇那里得到多少温情了,这会儿听圣上这样问,大喜过望:“……女儿无妨的。” 人逢喜事,她原本苍白的面颊也染了几分红:“谢父皇关怀。” 圣上点了点头,又问:“救下你的宫人是哪一个?朕该赏她才是。” 二公主微一侧目,便有一个宫人低眉顺眼的站出来:“回圣上,便是奴婢。” “哦,”圣上捏着承熙的小手笑了笑,指着寝殿角落里等人高的琅法花瓶,道:“去,将它抱起来,举到凳子那么高,叫朕瞧瞧。” 同二公主一道,那宫人的脸僵了下来,呆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公主身边的贴身宫人,日子比寻常人家的小姐都自在,养尊处优的,哪里还能做的了力气活,更别说将二公主从离地老远的凳子上抱下来了。 “以为自己很聪明,能骗过所有人,”圣上摇头,淡淡道:“自取其辱。” 不再看二公主明显转白的脸,他最后道:“好自为之。” 76|哄娃 回去的时候, 圣上一直很沉默, 抱着承熙一言不发,锦书知道他心里难过,只在一侧陪着,什么都没说。 “儿女大了,”如此过了一会儿, 他才合上眼, 有些沉郁的叹道:“都有自己的心思了。” 这句话其实不怎么好接, 圣上自己说没什么,锦书这个皇后说了, 总容易让人生出多番解读来, 所以她只是向圣上安抚的一笑,算是回应。 圣上也知道她在其中为难, 不再多提, 只是瞧着自己怀里的小儿子,轻轻叹一口气, 道:“还是承熙好,他这么小, 什么都不懂,也不会做那些让人伤心的事。” 锦书看着在圣上怀里咬手指的儿子, 脸色倒是好了些, 嘴唇动了动,正待说话,却听他叹了口气。 不是圣上叹了口气, 而是承熙学着圣上方才的语气,轻轻叹了口气。 他倒不是觉得心里烦闷,只是觉得父皇刚才神态有趣,又是第一次见,所以跟着学了一学。 见父皇和母后一起看他,承熙深感得意的咧了咧嘴,又一次演示了一遍给他们瞧。 “好的不学坏的学,”圣上哼了一声,假意去拧他的脸:“碰上这种就高兴了。” 承熙知道父皇对自己好,不会欺负自己,所以见圣上伸手拧他脸蛋,也没有躲避,只当父皇是要摸摸自己。 哪里想得到,圣上手上略微用了一点儿力气,虽说不是十分重,但小娃娃细皮嫩肉的,总会觉得有点儿疼。 承熙有点生气了,小手颤颤巍巍的拨开父皇胳膊,又学着圣上方才语气,重重的“哼”了一声。 他还太小了,声气稚嫩,糯糯的,小大人一般装模作样,倒也可爱。 锦书出了温德殿,原是有些郁郁的,这会儿却禁不住笑了,圣上盯着怀里的胖儿子,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父皇是坏人,弄疼承熙了,承熙不要他抱,要母后! 他在圣上怀里蹬腿,十分不安分,圣上怕他摔着,抱着十分严实。 承熙力气小,挣脱不开,小眼神很委屈的去向母后求救,哪知看过去的时候,才见母后在一边幸灾乐祸。 对于承熙而言,父皇与母后就是他的全世界,这会儿却有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委屈的扁了扁嘴,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是锦书十月怀胎生下的,也是圣上亲自照看到这会儿的,夫妻二人对于这小娃娃的情绪十分了解,若是换了别的时候,这会儿早就哄着了,可今日知晓他是为什么哭的,反而有些哭笑不得。 承熙见父皇与母后不像此前一样过来哄自己,三分的伤心也变成了十分,不再是之前的假哭,而是流了眼泪,真心实意的委屈了。 夫妻俩被他哭的头大,连忙去哄,只是也已经晚了。 承熙素来同母亲跟亲近些,这会儿圣上哄不住,便将小儿子递给锦书,哪里知道承熙还记得方才母后不仅见死不救,反而在边上笑话他,如何也不肯叫母后抱。 圣上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哄了一会儿,承熙却还是哭的震天响,想了想,吩咐轿辇停下,将他交给乳母照看,倒是立竿见影,哼哧了几声,哭声就渐渐停了。 吩咐乳母将承熙包的严实点儿,不要着凉之后,锦书才有些无奈道:“他这个脾气,也真是了不得。” “小孩子嘛,”圣上一扫此前阴霾,神情舒畅起来,掀起轿辇的帘子去瞧外边儿乳母抱着的承熙:“都会闹脾气的。” 这会儿天气已经有些冷了,但承熙穿得厚,像个毛球一样,倒是不怕。 为了照应乳母与小皇子,轿辇行进的不快,承熙对外边儿东西好奇的很,东瞧瞧,西看看,瞥见父皇正看自己,刚刚想伸胳膊叫他抱,随即就想起他和母后一起欺负自己了,恨恨的将小脑袋别过去了。 圣上看的一笑,正待将帘子放下,却见承熙又掉过头来了。 他还当小儿子是回心转意了,可还没等吩咐人停下,将承熙接过来,就见承熙鼻子一抽,奶声奶气的哼了一声,重新别过头去了。 锦书瞧见这一幕,禁不住发笑:“他气性可大呢,这么一会儿功夫,可好不了。” 圣上摇头失笑。 如此回了甘露殿,承熙还是闷闷的生气,圣上逗他也不理,锦书跟他说话也不理,缩在自己的小被子里,一个人闷着。 午膳时圣上回来,轻声问锦书:“怎么样,好了没有?” “没有呢,”锦书在边上搅着承熙最喜欢的苹果泥,笑道:“一个上午了,怎么哄都不肯理我。” “是吗,”承熙还没有这样过,这一回看起来是真生气了,圣上诧异道:“这么能捱?” 承熙听见父皇声音了,若是换了别的时候,必然要“咿咿呀呀”一会儿表示欢迎,可是这会儿还生气,就只是小耳朵动了动,缩在被窝里,什么都没表示。 锦书坐的位置离承熙不远,瞥一眼在床上别扭的儿子,冲圣上道:“倒是甜的很。” 她用那只小匙子舀了一点儿苹果泥,抬手叫圣上尝:“味道怎么样?” 圣上配合她,夸张出了一声:“怎么这样好吃?” “是吗?”锦书微微增大声音,道:“那我也尝尝。” 承熙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是那种淡淡的甜香味告诉他,他最喜欢的苹果泥正在被瓜分掉,顿时就伤心了。 ——那是承熙的,都不许吃! 一共也没多少呢! 可是父皇跟母后都没听到他的心声,两个人聚在一起,你喂我我喂你,吃的可高兴了,一点儿都不知道承熙还没吃到,而且想吃的不得了。 胖娃娃伏在被子里,又气闷,又委屈,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锦书与圣上忍着笑,一道到床边去,轻轻唤他:“承熙,承熙?” 承熙还生着气呢,见父皇与母后过来,也不理会他们,气哼哼的翻一个身,朝里面继续哭。 锦书脱了绣鞋,自己上了塌,从小碗里盛出一点儿来,作势喂他:“吃不吃呀?” 承熙黑亮的眼睛对着苹果泥看了看,再看看还在冷战的母后,顿时犹豫起来,连眼泪都不知不觉的停了。 锦书知道他这就是动摇了,在心底一笑,却也没敢表露出来刺激他,只将承熙扶起来,那只小匙子送到他嘴边儿,喂他吃了下去。 “小花猫,”圣上拿帕子擦他还沾着泪的眼睫,怜爱道:“看你哭的。” 这句话勾起了承熙的伤心事,心里那股委屈又上来了,伸着小手打了父皇一下,又打了母后一下,才再一次张口,示意母后喂他。 “可不公平,”圣上扶着小儿子,笑吟吟道:“打父皇这么重,打母后怎么这样轻?父皇不依。” 肯理你就不错了,居然还敢讨价还价? 承熙小眉头皱起来,跟圣上生气时如出一辙,顾不得母后送过来的苹果泥,他又一次在圣上臂上打了一下,顺道还奶声奶气的哼了一声。 “好了,快别招惹他了,”锦书好笑道:“要是再生气,就不好哄了。” 一碗苹果泥喂完,承熙的小脾气总算是哄好了,噘着嘴看了看父皇和母后,总算是伸出胳膊,示意他们抱了。 “不容易啊,”锦书还拿着东西,圣上便先一步将儿子抱起:“可算是好了。”说着,就抱他往前边用膳去了。 “年夜的名单已经在拟定了,只是有几个人选,总定不下来。” 锦书摸了摸承熙的小脸蛋,询问道:“宗亲们自然是不必多说,长公主一系,虽有陈阳忤逆,但婷华郡主毕竟也是皇家血脉,更与承庭结亲,自然是要有一个位子的,至于她的胞兄,也不好一个人剩下,还是一道过来吧。” 一月之前,陈家人与赵家人一道问斩,静仪长公主的夫婿陈阳在内,贤妃的嫡亲姐夫也在内,本朝接连两宗大案都在一处处置,连法场的地面都被染红了。 静仪长公主毕竟是圣上胞妹,打断骨头连着筋,锦书总要顾一顾的。 “也好,”圣上沉吟片刻,叹道:“你全权准备便是。” “还有就是新春赏赐的名单,”锦书又道:“同去年相差无几便是了,只是大公主明年出嫁,夫家与母家便得多一份恩典,三皇子婚期也近了,萧家与静仪长公主都得安抚,嗯,长公主那里还要厚一点儿,免得贤妃看轻郡主……” “怜怜想的很细致,”圣上抱着承熙,点头赞许道:“此外,怀化大将军与归德大将军两家的赏赐,要再重一些。” “怎么,”锦书听得一怔:“七郎有意动兵吗?”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后宫不该干涉这些的,七郎只当没听见便是。” “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圣上反倒不在意:“只是有这个意思,究竟如何,还未可知。” “那命妇宫宴时,便将他们家女眷排的靠前些,”锦书想了想,忽的笑道:“前些日子,宗室的几个老王妃入宫,有意无意的提起,自己年纪大了,急着抱孙呢。” “也是,”圣上凝神一想,了然道:“临江王世子也快十六了,哦,广川王世子似乎比他还要大上几个月……” “再等等吧,”他缓缓道:“命妇宫宴的时候,你透个消息出去,明年春选秀时,便给几个年纪合适的指婚。” “那就同宫里面几个孩子的婚期撞了,”锦书莞尔道:“年纪合适的人多,明年的喜宴只怕要从头吃到尾。” “确实,”圣上先是一笑,随即又有些伤怀起来,摸了摸承熙的小脑袋,道:“还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瞧见咱们承熙娶亲,也不知道……” 他轻轻叹一口气,没再说下去。 这话说的有些伤感,锦书听得心头一突,正待说些什么劝慰,承熙却盯着父皇看两眼,学着他的样子,老怀愁苦,像模像样的叹一口气。 圣上气笑了,拍拍他小屁股,道:“怎么哪儿都有你?”说着,又去挠他痒痒。 承熙躺在父皇怀里,眯着眼睛傻笑,活像是只胖松鼠。 年关愈发的近了,宫中喜气也越发浓厚起来。 二公主自尽之事在发酵之前,便被人刻意按住,没有传出一丝风声去。 贤妃不得已接收了这个烫手山芋,也只是说温德殿湿冷,不宜养病,便将二公主迁居到她那儿去。 帝后二人对此保持缄默,自然不会有人不开眼,在年关时候生事。 此事便这样掀过去了。 圣上膝下子嗣不多,现下也只有五位皇子,所以虽然王府都已经在建,但即使大婚之后,短时间内也不会叫他们搬出去。 大周旧例,宫里头总要有人气的,要是空空荡荡的只剩了皇帝后妃,也是落寞。 承安是现存皇子中最为年长之人,他的王府也是头一个选址的。 圣上素来不喜这个儿子,此前工部承建诸位皇子王府时,却叫他第一个选,难以避免的引人注目。 好在承安自己有底,不欲引人注目,便只选了一个寻常地段,既不出众,也不算坏,总算没人能说出什么来。 这叫贤妃母子或多或少松一口气,圣上与锦书见了,也没说什么。 王府从去年便开始建,今年不过是问一问花落谁家罢了,承安的王府修建的七七八八,只有内里摆件与小处需得雕琢,别的倒是齐全。 宫里头人多眼杂,说话也颇不方便,他若有事,便约着许捷与马相往王府一聚,彼此间说话谈事,也是便宜。 “皇后娘娘当真大气,”许捷赞道:“见胞弟被分到霸陵去了,居然也没说什么。” “是啊,”马相附和道:“留在那儿的却都是勋贵子弟,历任官员到了,难免会束手束脚捉襟见肘,却没想到,圣上竟将姚轩安排过去了。” 姚轩中了状元,随即便要授官,出人预料的,圣上没给自己小舅子选个清贵职位等着升官,而是将他安排到霸陵去,主理当地政务了。 他虽是状元,直接出任一地长官却也容易叫人非议,只是圣上选了霸陵,倒是没人说得出二话。 霸陵便在长安近侧,乃是大周高祖的陵寝,高祖功臣与后妃也随葬于此。 周朝有后代为先祖守灵旧制,莫说是勋贵门楣,便是顾氏皇族里,也有宗室子弟负责守卫霸陵,护卫先祖英灵。 那里本是一片荒山,可架不住大周建国长达百年,勋贵与皇族经营之下,霸陵竟也成了一座十分繁华的城市,加之毗邻长安,更是繁盛难言。 只是说归说,真正愿意过去就任地方长官的,却也没有几个。 霸陵那地界,名门子弟遍地走,勋贵纨绔多如狗,想想也是,能被派过去守灵的,难道会是家族中最为优秀的子孙吗?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游手好闲,手里有钱,家里有权,一群二世祖聚在一起,逼急了眼,什么混账事儿都敢干。 前任的霸陵长官也不是没想过管,只是管完之后,或多或少都会遭到报复。 人家报复你,倒也不是真刀真枪的捅你一下,打你一拳,而是背后悄无声息的将事儿给办了,保管叫你有苦说不出。 你想兴修水利,伸手向朝廷要钱,立马有人回驳,霸陵乃是先祖陵寝,岂可动工惊扰? 但是当出了旱灾,还是这些人跳出来说,你做个地方长官,难道是个摆设? 假使在任上没出事儿,平平安安到了长安,也依旧没个安生。 前脚才处置了几个闹事的纨绔,后脚就发现自己顶头上司是人家亲爹亲叔叔或者各类姻亲,这种事儿也不是没出过。 长此以往,所有到此任职的官吏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闹的太过分,就由着他们去了。 “这可真不是个好差事,”许捷看向承安,沉声道:“国舅爷若是做的好了,少不了会得罪人,若是做的差了,也会有人攻讦,总归是不讨喜的。” “圣上不是很宠皇后的吗,”马相嘟囔道:“怎么给小舅子找了这么一个差事。” 承安在一侧静听他们说话,听到最后,脑海中却浮现出此前她说话的模样。 圣上的旨意刚刚降下时,他也问过她,那个同马相一样的问题。 她说了什么呢? 没出息的人到哪儿都没出息,有本事的人在哪儿都游刃有余。 姚轩要是做的不好,灰溜溜的被人赶回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找个闲职,等着养老就是。 既犀利,又淡薄,真是她一贯的作风。 送走了许捷和马相,时辰已经不早,他整了整衣袍,正待回宫去,却听门房那儿有人来传话。 “殿下,外头有个妇人来找您,”管家犹豫道:“她说自己姓宋,是……” 他顿了顿,方才说出口:“是宋氏的胞妹。” 这个姓氏并不常见,承安到甘露殿后,有太久太久没听到了,骤然入耳,硬生生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 ——是他生母宋氏的胞妹。 他该叫一声姨母的。 77|太子 承安在宫里出生, 生母宋氏至死都没有名分, 更不会有召见家眷的机会,所以在他心目中,对于母亲的家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 更不必说,这个生母入宫时, 还年纪不大的胞妹了。 宋氏穿了簇新的衣裳, 神态却还有些局促, 将自己所知胞姐之事同承安讲了,便牵着女儿的手, 不安的站在前厅里, 等待承安回应。 她丈夫去年病死了,只剩下孤儿寡母两个人, 大伯想要侵占他们家房产, 说是帮着照应,等到侄女出嫁, 帮着出一份嫁妆。 婆母偏向自己儿子,又觉得她克夫, 也催着她首肯。 宋氏又不傻,哪里不明白这是肉包子打狗, 更不必说女儿出嫁还得再过好些年, 届时谁知是个什么光景。 她父亲前几年去世,家中只有老娘尚在,更帮不上什么忙, 由没有兄弟依靠,正是四望无助之际,却想起前些日子听人嚼舌头,说了几句二皇子的身世,心中才蓦然她生出几分希冀来。 姐姐入宫后几年,便开始往家里递东西,好歹帮衬几分,只是好景不长,很快便停了,再到最后,竟连消息都没了。 宋氏估摸着时间,总觉得那位二皇子的生母宋氏,备不住就是自己胞姐,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她来碰碰运气。 她说的时候,承安便在一边儿听着,目光略过她明显较之常人苍老憔悴的脸,才显露出几分温和。 倘若没弄错的话,这个宋氏确实是他姨母,生母的胞妹。 说的话对的上,五官也有几分相似,等到回宫,请秀娘辨认一二,便可确认。 他是在等同于冷宫中的环境长大的,身边伴他最久的便是生母与秀娘,说感情不深,绝对是骗人的,再去看面前同生母相似的宋氏,目光便有了几分温度。 “殿下,”老管家目光在他面上一看,咳了一声,先一步开口道:“借一步说话。” 他是从宫里边出来的,承安花了些功夫收服,也是心腹,此刻听他这样讲,语气隐含急迫,心中不觉一突。 “奴才说话不中听,殿下听了别不高兴,”老管家看着面前这位朝气蓬勃的皇子,低声道:“无论这母女二人是不是您的姨母表妹,都不要多事,给些银钱,趁早打发了就是。” 承安神情浅淡,不辨喜怒:“怎么这样说?” “您现在是挂在皇后娘娘名下的,那此前的宋氏,便同您没关系了,这会儿您在外边认了姨母,叫皇后娘娘怎么想?” “再则,”老总管目光深沉,道:“您觉得,圣上知道您同生母的家眷相处的好了,会怎么想?” “殿下,”他语气中有叹息:“三思呐。” 确实。 因为他的降生,连徐太后的嫡亲侄女都不得册封,死的不明不白,更不必说他出身微末,圣上一根指头都不用,就能碾死的母家了。 一直到死,生母都没得过册封,更别说死后哀荣,惠及家人。 他大张旗鼓的认了宋氏,对她们反倒没什么好处。 “罢了。”本来就是半路上的亲眷,真正维系着的也是母亲对他的情谊,而非所谓的血缘。 承安顿了顿,道:“给她们足够的银钱,叫在长安置办个院子吧,安排几个人过去照料,别叫人欺负也就是了。” “嗳,”老总管微微一笑:“您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了。” 承安勉强向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母亲去了这样久,除去他与秀娘会在忌辰生辰里怀念,以及寥寥无几的亲眷外,居然再也没人记得她了。 他这个人子,其实也做的很失败。 承安渐渐大了,锦书总不好每日盯着,加之不是亲生母子,彼此之间容易生出嫌隙,就更加不会在他那边安插人手了。 宋氏的事,还是从圣上那儿听得。 宁海总管将承安的安排说了,圣上也只是淡淡一笑:“算他还有些分寸。”便不再说话了。 锦书当然也不会再提。 对于她而言,今年的年夜比去年还热闹些,不过,这其实也不奇怪。 去年的时候,锦书还是贵妃,是新宠,谁也不知道圣上会新鲜多久,所以大家也只是口头上奉承几句,过了场面便是,今年却是大不一样了。 既是中宫皇后,身下又有皇子,更是唯一一个被封王的,诸多光环加身,有的是人愿意去献殷勤,锦上添花。 承熙就在母后身边,小脑袋转着瞧内殿里的百态形容,眼珠都要忙不过来了,圣上看的发笑,拿筷子蘸一点儿酒,喂他尝了尝,换的小儿子嘴巴一扁,气鼓鼓的哼了一声。 “七郎别欺负他,”锦书笑着给父子俩劝和:“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万一他待会儿难受呢。” “好好好,”圣上笑道:“你总是有理的。” 一片欢声笑语之中,贤妃那儿便有些落寞了,三皇子为她夹菜时,目光才柔和些,不经意间瞥见身后的二公主,那丝刚刚升起的温和便蓦然消失无踪。 小半个月过去了,二公主的夫婿人选还是没个影,贤妃请了几家夫人入宫探寻,结果刚刚说了个头,人家就避之不及的婉拒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也愈发清减,心中急躁一日胜似一日,原因无他,若是二公主夫婿人选始终没个着落,岂不是真要嫁给侄子萧循? 叫萧循娶这么一个人,别说是他生母葛氏,便是贤妃自己,都替萧家觉得膈应。 偏生二公主性子急,眼见圣上与皇后都不管她,便有些慌了,将贤妃这根救命稻草抓的死紧。 刚开始的时候倒是还好,总算有些矜持,等到最后,眼见贤妃一个个召见名门夫人,却始终未有消息,便有些急了,语气中颇有些贤妃不肯出力,推诿此事的意思。 贤妃捏着这烫手山芋,出人出力还惹得各家勋贵议论纷纷,到头来却得了这样一个评价,险些气个倒仰,几乎恨不能找包□□来,毒死二公主了事。 只是,圣上虽不喜这个女儿了,却也不会眼见着自己将二公主杀了,昔年的晋王妃因何而死,王府出身的后宫妃嫔,可都一五一十的记着呢。 那时候圣上还没登基,晋王妃又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却还是因此被迫过世,贤妃可不敢赌一把,现下只是妃妾的她是不是比当年的晋王妃更硬气。 杀鸡儆猴,这话说的半分不错,只是圣上出手狠辣,将猴杀了给鸡看,所以这些年来,无论是在王府还是在后宫,彼此之间斗的再厉害,都没人敢在子嗣上动手,唯二去了的,也是切切实实病逝的。 三皇子知晓贤妃为何愁苦,却也帮不上什么,只能勉强劝慰几句,聊以安抚。 “别只顾着同我说话,待会儿多跟郡主说说话,”贤妃嘱咐他:“别看陈阳没了,可静仪长公主,还是很得圣上隆恩的。” 陈薇本就是大小姐脾气,家中遭逢巨变,生父赴死之后,便愈发喜怒不定,阴戾起来。 三皇子委实不喜欢同她打招呼,只是见生母殷殷期盼,面色憔悴,总不好叫她担忧,点点头,应了此事。 “安坤清瘦多了,”圣上扫一眼静仪长公主身侧的陈立,道:“年轻人,总要有些精气神才是。”说着,便吩咐内侍赐酒。 陈立与陈薇一道丧父,只是前者毕竟是男子,比小女儿更有担当,经了一系列事,此前的纨绔油滑消去几分,倒真是有了些成年人的稳重。 他姓陈名立字安坤,还是圣上为他起的,年幼时,也十分宠他,此刻听舅舅这样讲,眼眶便有些湿。 毕竟不是不知事的人了,一众目光之中,他从容的起身谢恩,随即便含笑坐在母亲身边,笑着同她说话。 去年年宴还是一家四口,这会儿却只有三个,静仪长公主要强,不肯显露颓态,他也只做不知,在边上陪着逗趣。 “人都有糊涂的时候,”圣上轻轻叹一口气,同锦书低声道:“只是……唉。” “大好的日子,做什么这样伤感,”锦书知晓他对静仪长公主多多少少心软,只是自己同她不睦,倒也不必巴巴的劝和,便道:“七郎有什么感慨,待会儿宴席散了,自己对着月亮说去。” 她极少说这些玩笑话,圣上听得莞尔,却看向一侧宁海,道:“宣旨吧。” 锦书扫一眼自内侍手中接过圣旨的宁海总管,不禁怔住了。 不只是她,内殿里诸多宫妃宗亲,也一道怔住了,面面相觑之后,便跪下身去,静听宁海总管宣旨。 锦书是皇后,该当屈半膝的,只是圣上握住了她的手掌,向她轻轻摇头。 她抿着唇一笑,坐在他身边,也没推拒。 长长的、褒美的前缀都被所有人略过,唯有后边的内容,才惊得内殿众人齐齐变色,说不出什么来。 册皇二子承安为楚王,皇三子承庭为赵王,皇四子承兆为燕王,皇六子承瑜为魏王。 圣上膝下只有五子,居然一口气册封了四个! 承安越过承庭,被册封楚王,贤妃心里难免不太畅快,只是想着现下诸皇子皆已封王,便同皇后所出的皇七子打平,心中才快意些。 只是,还不等她唇角露出几分笑意来,便见宁海总管自内侍手中接过最后一份圣旨,缓缓展开。 所有人都难掩讶异,只是将目光在高位上的皇后与一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皇子身上一扫,齐齐低下头去。 那圣旨的内容,果然不出所料。 册封秦王为皇太子,景承宗庙,以安社稷,乃择嘉日与立。 78|羞窘 承熙还太小了, 小到不足以知道这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即使感觉到周遭密密麻麻投过来的视线,也只是疑惑的眨了眨眼,下意识的去看父皇和母后。 这圣旨来的突然,此前一丝风声也不曾透出,锦书虽是皇后, 又是承熙生母, 可其中讶异, 却也不比其余人少,这会儿见儿子看过来, 也有些无措, 只向他一笑,算是安抚。 相比之下, 圣上便自在的多了, 招了招手,示意乳母将小儿子抱过来, 他亲自将承熙抱在怀里,在他胖脸蛋上亲了亲:“朕的万里江山, 他日都要交给你了。” 底下人神色各异,目光复杂, 这一刻, 连锦书心中都有些百感交集。 承熙毕竟还小,理不清其中的纷纷扰扰,脸颊被父皇隐约的胡渣刺了刺, 有点儿疼,但更多的是痒,一眯眼睛,他咧着嘴笑了出来。 后妃们经事多了,最先反应过来,梁昭仪举杯,先自开口道:“今日年宴,本就是大喜,借着这时机,先祝大周国运昌盛,再祝圣上与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三祝太子殿下平安喜乐,四祝诸王与宗亲万福长宁。”说着,便举杯一饮而尽。 她这一席话说的漂亮,圣上听得一笑,举杯致意满殿宗亲宫嫔,亦是一饮而尽。 贤妃本是皇后之下的最高位分,倘若祝词,也该是第一个说的,只是被圣上册封太子一事惊得心神大乱,竟被梁昭仪抢了先去,瞥了她一眼,方才默不作声的将杯中酒喝下。 有了这几道圣旨,殿内气氛便愈发热切起来,同锦书说话的也愈发多了,口气也极恭谨,圣上怀里几个月大的胖娃娃承熙,更被夸了个从头到尾,年纪小小的,便看出有君主之气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得意,自然也有人失意,二公主坐在贤妃身后,将一口银牙咬的死紧,手里头的帕子更是扯得变形。 ——早知皇后与七皇子有这等造化,她何必早早开罪,徒生是非。 她还年轻,日子还长着,等到七皇子登基,若是记着这一段恩怨,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叫她日子难过。 悔不当初。 只是,这会儿再怎么后悔也晚了,她也不是会吃回头草的人,恨恨的低着头,二公主只盼着贤妃能为她挑一个好的夫婿,将来夫家势力大,能够维护一二也就是了。 圣旨过后,圣上便赐菜群臣勋贵,内侍们与禁卫一道,飞马往内城去了。 年夜时候,家家户户皆是团圆,好不热闹欢庆。 姚家今年添了新妇,加之有孕,皇后又有了皇子,喜事连连之下,年宴自然也是盛大。 张氏去了这些日子,姚望也缓过劲儿来了,将养了这些日子,精气神也好得多,加之长子媳妇有孕,姚家马上就有第三辈了,这一整晚,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姚轩前些日子便往霸陵去就任,本是该留在那里的,只是霸陵与长安相距不远,来回也方便,他不放心柳彤云自己在家,也想见一见胞弟姚昭,便专程赶回来了。 他人不迂腐,知晓变通之道却也不至于油滑,书念的多却也不至于呆板。 圣上将他派往霸陵前,也是问过他意思的,只是他不愿再长安混吃等死丢姐姐的脸,便应了下来。 霸陵遍地勋贵子弟,纨绔更是满街爬,他虽是皇后胞弟,却也只能震慑一时,不能长长久久安泰下去。 好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霸陵勋贵子弟难缠,他也不去硬碰硬,只挨家挨户拜访前代几位皇帝的旧臣宿卫,姿态谦和,放的极低,请他们就地出任治安长官,同纨绔们慢慢消磨。 别小看这些白发苍苍的老者,随便拉出一个来,兴许就是为圣上祖父做过宿卫官的,又或许是先帝时期的名宿,再或者,纨绔的爹满大街光着屁股跑的时候,人家登一次门都得举家相迎。 别看这些人已经远离朝堂,但霸陵这一亩三分地上,能留下来的哪里会是易与之辈? 这些宿老们,都是有权将奏疏直送长安的。 真逼急了,一封朝奏过去,也不需指名道姓的骂,就是哭一哭高祖——臣万死,臣有罪,以致乱臣惊扰高祖先灵,如此云云,圣上不处置,都说不过去。 姚轩也没将筹码全数放在这上边,往霸陵来时,便征得圣上准允,有权调动霸陵军卫,抽调几支组建巡卫,将各类赌场青楼勾栏之地划到别处,远离民居,一来二去的,霸陵风气倒是好了许多,也叫好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大失所望。 “阿轩瘦了,人也黑了,”姚望看着这个素来同自己不亲近的长子,语气中有些骄傲,又有些复杂:“这几日休假,便在家中歇一歇,好生将养几日。” “阿轩媳妇,”他叫柳彤云:“记得嘱咐他多吃东西,别一遇事情就顾不上用饭。” “我知道了,”柳彤云温声应道:“父亲放心吧。” 吃了这样久的汤药,姚盛的身子虽未曾痊愈,却也略好了些,同姚瑾和锦瑟坐在一起,神情冷淡的看他们说话。 张氏已经死了,自然不会出席这场年宴,只是他们兄妹几个都以为母亲只是被拘着,年夜好歹会叫出来见一见,却不曾想连个人影都不曾见,大失所望之下,难免心生怨怼。 姚望不是不知道他们心中想法,只是这关头也不欲生事,加之对这几个儿女还有些怜爱,怕他们同姚轩起了冲突吃亏,便只当未见,什么也没说。 一家人心思各异,姚轩察觉到了,却也没有理会,只为胞弟姚昭斟酒一杯,兄弟二人对饮了,相视一笑。 姚望被隔在一边儿,眼见他们如此,颇有些讪讪,还不待说什么,便听管家来回禀——赐膳的内侍到了。 锦书做了皇后,得宠与否,圣上都不会在年夜落人脸面,更不必说她本就得宠了。 “国丈好,”将旨意宣读完,那内侍便先一步笑道:“宁海总管在承明殿侍候,不得空过来,叫我向您问安。” 姚望被他超乎寻常的客气惹得一惊,微生讶异,然而还不等他问,那内侍便献好的讲道:“今夜圣上降旨,将诸皇子依次封王,秦王殿下乃是嫡出,本就尊贵,承天所幸,乃册……储君。” 一句话说的缓慢,足以叫所有人听清,也叫他们明白,这种超乎寻常的客气从何而来。 姚望耳朵里嗡嗡作响,一颗心跳的即将从嗓子眼儿里飞出来,顿了好一会儿,才大喜道:“谢公公告知。”说着,便吩咐人拿喜钱与那内侍,以及同来的禁卫内监。 这是喜钱,一众人倒也没推诿,极客气的同姚家人道别,别返宫复旨去了。 姚望喜笑颜开,几乎控制不住面上欢喜神情,姚轩与姚昭在侧,也是喜不自禁,为姐姐和小外甥高兴。 “娘娘有福气,”姚望老怀安慰道:“自然,太子殿下也是有福气的。”话说到这儿,他又不免有些失落,外孙出生之后,他还没见过呢。 姚盛低着头,同几个弟妹面面相觑。 “年夜遇上这等大喜,确实是好事,”柳彤云含笑吩咐道:“再去加菜,父亲与弟妹们,只怕要一醉方休了。” 这年的年宴,锦书是在一片奉承与笑语中度过的。 能进承明殿的,都是数得着的人,给了脸面都得兜着,小半夜过去,真是笑的脸都有些僵。 承熙还小,刚开始的时候还硬撑着看热闹,没一会儿就累的睡着了,也不嫌弃内殿里头吵,居然还打起了小呼噜。 晚宴结束时,已经过了午夜,便是锦书也有些熬不住,抱着承熙同圣上一道登上轿辇,便靠在圣上肩膀上发困,还不等略一合眼,便觉襁褓里的小人儿动了动,吱吱呀呀的出声了。 承熙美美的睡了一觉,这会儿居然醒了。 “别人都累的不行,你倒自在,”锦书笑他:“还是年纪小好。” 承熙躺在母后怀里,一双眼睛一眨不眨,活像是只软糯的汤圆,乖的讨人喜欢。 圣上看的心软,神色柔和的凑过去,想要亲一亲他的胖脸蛋,只是晚宴时他酒水用的多了,身上酒气也重,人一凑过去,承熙就将小脑袋往襁褓里埋了埋,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 “你啊,”圣上失笑:“真是娇贵。” 几句话的功夫,便到了甘露殿,锦书怕冷着孩子,顾不得承熙挣扎,将他包的严严实实,才下了轿辇,往甘露殿去。 年夜里是要吃饺子的,圣上与锦书都用过,只有承熙没吃。 红叶随锦书一道往承明殿去,红芳却留在甘露殿守着,虽然小殿下吃不吃还得两说,她却还是吩咐人准备了,这会儿刚刚好用得上。 “承熙,看这儿。”锦书脱了大氅,便端着小碗给承熙瞧,试一试温度之后,便拿汤匙盛一个饺子,小心的去喂他。 说是饺子,实际上也就是果泥做的,内里包了一点儿烂烂的肉馅儿,小小的,确保承熙也能吃的下去。 承熙还没吃过这个,好奇之下,倒是乖得很,张着嘴巴要母后喂,吃的毫不拖沓。 圣上先去换了外袍,随即便过来看他们母子,见锦书正喂承熙吃小饺子,便微微笑了。 笑完了,他又问锦书:“朕这道旨意下的突然,是不是吓到怜怜了?” 锦书知道他说的是册封承熙为太子之事,头也不抬,道:“刚开始是有点,后来便好了。” 将那几个小饺子喂完,她将空碗与匙子递给一侧候着的宫人,方才抬眼去看圣上:“承熙既是七郎的骨肉,又是嫡出的皇子,为什么做不得太子?” 这句话说的是实情,却也忒不客套,圣上听了不怒,反倒释然一笑,问道:“没什么想问朕的?” 锦书笑着摇头:“没有。”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圣上轻轻叹了一声,手指勾了勾正躺在塌上看他的小儿子的脸蛋,吩咐道:“带他出去吧,小心照看着。” 乳母知晓帝后预备安寝,屈膝行礼之后,便将这位尊贵的小太子抱起来,准备带他去睡。 承熙早早便睡过一觉,这会儿如何肯走,乳母一抱,便将小眉头皱的老紧,眼见母后和父皇没有拦着,就扁扁嘴,打算哭了。 “哭也没用,”圣上过去拍拍他小脸,幸灾乐祸道:“你母后是父皇的,偶尔照看你可以,想要一直占着?门儿都没有。” 承熙当然听不懂父皇在说什么,可是能隐约看出他神色中的嘲讽来,又气又急,奶声奶气的哼哧了半天,很委屈的去看锦书。 “七郎别欺负他,”锦书看的心软,将儿子接过,抱到怀里去亲了亲:“先将他哄睡了,咱们再睡便是。” 往日夜里,锦书虽然也会照看承熙,但多半是圣上留在含元殿没回来,或者是承熙闹得厉害的时候,否则夫妻情热,燕好之际有个小娃娃胡闹,也是扫兴。 “哦,”可这一次,圣上居然没有反驳,只是冲乳母们摆摆手:“朕和皇后照看着他,你们退下吧。” 锦书微微有些讶异,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瞧一眼自己怀里一脸胜利的儿子,便上了床榻,哄着他睡了。 孩子毕竟是孩子,也好糊弄,她搂着说了会儿话,便合眼睡了。 锦书松一口气,正待坐起身,吩咐乳母抱承熙出去,圣上却先一步揽住她腰身,手掌不安分的探入她衣内。 “七郎别闹,”锦书又羞又窘:“承熙还在呢。” “在就在,”圣上厚着脸皮道:“不是睡着了吗。” “那也不成,”夜色已深,锦书面颊红的似霞:“万一将他吵醒了,那……总之,就是不。” “这可由不得你。”圣上伏在她身上,唇齿交缠间,彼此的气息都是缠绵的。 他轻轻唤她:“怜怜,怜怜……” 锦书从没这样窘迫过,拒绝不得后,便只推他肩:“你轻些!” 圣上低声笑道:“怜怜忍着些不就是了。” “这如何忍得了……”锦书羞得不行,却怕自己声音将承熙吵醒,忍着异样,信手自己一侧扯了条帕子咬住,不叫自己出声。 圣上伏在她肩头闷笑,声音轻轻的,落在月夜里面去,缱绻极了。 自是一夜温绵,情意无限。 79|辞别 过了年夜, 便算是长了一岁, 锦书清晨醒来时,瞧着在自己身边伸着腿睡得正好的承熙,再瞧瞧一侧含笑看着自己的圣上,竟生出一种恍惚之感来。 不知不觉间,她竟在宫里过了这样久。 换做是未曾入宫之前, 她只怕如何也不敢想, 自己会有今日。 因缘际会, 也是奇妙。 这样宁静的清晨,喜气与宁静都不曾散去, 夫妻二人也没说话, 彼此瞧着,便什么都够了。 两个大人有这觉悟, 小娃娃承熙却没有。 吧唧了一下嘴, 他醒了过来,带着一点儿起床气的缘故, 嘴巴一张,就打算哭几声清醒一下。 锦书带他这么久, 早早知道如何应对,将儿子抱到怀里去, 一面同他说话, 一面解衣喂奶,马上就给哄得老老实实的。 圣上侧躺在塌上,手指去拨弄承熙短短黑黑的头发, 等到锦书将他放下,他开始在床上翻身给父皇看时,才从一侧衣袍里抽出一枚穿了线的金币来。 “承熙也一岁了,”圣上将那枚金币挂到小儿子的脖子上,顺道亲了亲他的脸:“父皇得给压岁钱才是,收好了。” 承熙可不懂什么是压岁钱,只是觉得那东西金灿灿的,还蛮好看,心满意足的捉着看了看,就咧开嘴巴,笑着露出空空的牙床,开心的不得了。 “敢叫他自己拿着吗,”虽然有线系着,锦书还是有些担心:“可别叫他弄断线,不小心给吞了。” “弄不断,”圣上笑着摸了摸承熙的脸蛋,道:“朕特意吩咐人准备的,哪里是那么容易坏的。” 说着,他又抽出另一枚金币来,坐起身,亲自戴到锦书脖子上:“承熙长了一岁,怜怜也长了一岁,既然给他备了,也该给怜怜准备一份才是。” 难为他这样细致,万事皆想着她。 锦书捏着那枚精致的金币,说不感动是骗人的,只是心中或多或少有些忽略了他的歉意:“我们母子都有了,七郎可也有吗?” “这是给小孩子的,朕要了做什么,”圣上莞尔:“要是三个人都有,都得别人顾着,那叫谁养家?” 锦书被他这话惹得一笑,心中却是一片温暖,也不理会胖儿子还在一边儿看着,便凑过去,轻轻亲了亲圣上的脸颊。 他顺势在她唇上一亲,夫妻对视,禁不住一道笑了。 承熙不明所以的躺着,看父皇和母后你亲我我亲你,玩儿的可高兴了,心里就有点儿被忽视的难过。 张开嘴,他奶声奶气的“啊”了一声,略微抬了抬脖子,示意他们亲亲自己。 夫妻二人忍俊不禁,倒是顺着他的心思,凑过去亲他小脸了。 承熙蹬了蹬腿,终于高兴了起来。 今日的初一,更是诸皇子封王的第二日,按照礼制,诸皇子是要往圣上面前去谢恩的。 锦书虽是皇后,甘露殿制式也颇是国母气度,但对于诸王而言,未免有失庄重,太过随意,是以圣上在甘露殿同锦书用过午膳后,便往含元殿去,受诸王见礼了。 快五个月的承熙,作为新晋的小太子,自然也被带过去了。 昨日晚宴是宗亲齐聚,全了家礼,今日晚宴却是臣子一聚,君臣尽欢,锦书早听圣上提过,所以晚膳时也没等他,只吩咐人去问承熙如何,是否要早些回来后,便自行用膳。 承熙毕竟还小,出生时也已经是秋天,为免着凉,锦书当然不敢经常带他出去,他不是没去过父皇的含元殿,只是次数太少,新鲜劲儿也没过,留在那儿不愿意回来,左右有圣上照看,锦书也就随他去了。 年夜刚过,宫中菜式较之平日愈见贵气,三十六个碟子摆的满满当当,端是天家气度。 承安过去请安时,她也只动了动面前那碟酱素片鸭,略微沾了些小料罢了。 听内侍回禀说楚王殿下来了,还有转瞬的怔然,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承安。 宫人们迎着他进来,带入一阵外头的寒意,内殿里被暖炉熏得香息融融,骤然撞上这道凉风,竟气弱一瞬。 新春之际,锦书发髻梳的繁复,华美衣裙迤逦而下,却不甚厚重,承安才一入门,便被她叫住了。 “先别过来,”冲他摆摆手,她吩咐道:“往暖炉那儿去,消了身上寒气再说。” 承安眼睫煽动几下,看她一眼,默不作声的往暖炉那儿去了。 “怎么在这个时候过来,”锦书停下筷子,温声问道:“用过晚膳了吗?” 承安走到桌前去,没回答前一个问题,只是道:“没有。” “去取一双筷子来,”锦书瞥他一眼,吩咐一侧的宫人:“再温一壶酒。”宫人应声去了,很快便返回内殿,呈到了桌上。 承安垂着眼睛,对着面前的银筷,似是出神,也不说话。 “承婉的婚期定在四月,眼皮子底下的事儿了,”他这个性子不是一日两日,锦书也知道,亲自为他斟了酒,吩咐宫人给他送过去:“你比她小一些,却也是诸王之中最年长的,姐姐成亲,弟弟自然要去为她壮一壮声气。 梁昭仪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底下贤妃又同她处的不太好,叫赵王去未免别扭,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叫你去送嫁为好,你可愿意吗?” 她说话的时候,承安便抿着唇听,锦书停口时,才端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 “那娘娘你呢,”他嘴唇动了动,神情不似素日沉稳冷静,反倒有些失神:“想叫我去吗?” 锦书察觉到他起伏不定的心绪,顿了一顿,才道:“当然是想的。” 承安于是一笑:“我都听你的。” “这是怎么了,”他答应了,锦书也不见欢喜,只盯着他仔细瞧了瞧,问道:“脸色不好看,精神也不太好。” “方才我进来时,你问我为何而来……” 承安低着头,似乎有些踌躇,静默一会儿之后,便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他抬头看她,平静道:“我是来辞别的,娘娘。” 锦书无暇去顾及少年神情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意味,只是被其中那个词说的一怔:“什么?” 辞别,往哪里去? “我要往渔阳去了,后日便自长安出发,”话说出一个头来,承安再开口,语气便流利许多,隐隐约约之间,神色中至于有了几分决然:“圣上有意动兵,派遣年轻将领与粮草辎重先行,老将压阵,为安军心,诸王之中自然要有人同行。” 前朝政事,锦书从来不会插口,也极少会出口问。 毕竟是宫闱妇人,她很难想象塞外的辽阔粗犷,更难以想象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与足以染红那片大地的鲜血。 可是,哪怕只是从别人口中听了只言片语,在圣上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渔阳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征戍之地,乃于燕赵,辖区距离匈奴最近的地方,便是隔河而望。 世人只说燕赵多慷慨悲壮之士,却少有人提及,那是在怎样的战火与硝烟中磨砺出,在怎样的血泪中孕育出的。 锦书从没想过,会听见身边人往那里去。 她不说话,承安也没开口,只是隔着周遭低头侍立的内侍与宫人,在一段摇曳烛光中,隐忍而深沉的将她看了又看。 话说出口的时候,已经觉得无所畏惧,但真的到了这会儿,居然还是有些伤感。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文人的酸词,其实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不过,她要是知道自己这样想,承安在心里苦笑,大概又会觉得自己乱用诗词,学的一塌糊涂吧。 长长的,叫人窒息的宁静过后,锦书才问他:“是圣上,要你去的?” “不是,”承安微微一笑,利剑出鞘的锋芒被晕黄的灯火消弭,只有少年明朗的笑容,熠熠生辉:“圣上问诸王,有没有愿意去的,我就站出来了。” 锦书听了,居然没有诧异,只是深深看他一眼,道:“心甘情愿,不会后悔?” 承安定定看着她:“虽死不悔。” 锦书看他一看,见面前的少年目光坚毅,神情决然,便知道他已经打定主意了。 那么后边那句“怕不怕死”,就没必要问出来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感慨,还是想到了别的。 “也好,”锦书不再说别的,亲自抬手为他布菜,吩咐人端过去给他:“吃吧,再不吃,怕是没机会了。” “只是有点遗憾,”承安淡淡一笑:“若是运道好,四月便能回来送承婉姐姐出嫁,若是运气不好……” 他没有再说下去。 锦书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只是太过不详,便没有接:“吃你的饭吧,哪儿来这么多话。” 承安被她不轻不重的教训一句,反倒自在起来,低头瞧了瞧盘子里她夹得菜,目光便染上几分苦涩之意。 浅浅的,但并不是不存在。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他或许会忍下去,或许会强颜欢笑,但是现在,这个离别的前夕,或许是最后一次再见的夜晚,他忽然不想这么做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样悖乱而荒谬的情海里挣扎,要是他死在渔阳,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也是人,也会觉得不甘心。 “娘娘大概不知道,”承安拿筷子戳了戳盘子里的湄江鱼,方才挑起眼睛看她,缓缓道:“我是不吃鱼的。” 长安地域偏北,吃的多是牛羊肉,不说海鱼,连河鱼都不是很多。 承安生母不得宠,同儿子一起生活在形同冷宫的地方,别说是吃鱼,连有口肉吃都是奢求。 大概是他四五岁的时候,宋氏不知是求了什么人,居然得了一条鱼,兴冲冲的端回去,和秀娘一起咽着唾沫,催着承安吃了。 他从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虽然已经凉了,上边的油花也有些凝固,可是三个人一起分了,依然吃的很香。 可是他吃的太急了,小孩子又不仔细,被刺卡住嗓子了,上不去,下不来,好不难受,想要哭,又怕母亲担心,便强忍了下去。 宋氏又心疼,又后悔,拉下脸去求太医院,却也没人愿意专程来她们那儿走一趟,看这样一点儿小事,只推脱说多喝醋,多吃馒头噎一噎,过一阵儿就好了,便客气的将她请出去了。 那根刺在承安嗓子里卡了三天,才最终下去。 但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会期盼那些超乎自己能力的东西了。 对于鱼肉,更是一星也不会沾。 到了甘露殿之后,他或多或少同她一道用过膳,数得出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她对自己,居然一无所知。 在这样临行前的夜晚,他莫名的有些难过。 要是他死在外面,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不会再记得他了吧。 “不是能吃河虾吗,”锦书抬起眼,漫不经心的问他:“怎么吃不得鱼?” 想了想,她又问:“忌口吗?” “不是,”承安顿了顿,见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自己,在心底叹口气,解释道:“只是小时候……” “哦,”锦书明白过来,并且适时地打断了他:“我不想听你说那些艰苦岁月,可以闭嘴了。” 承安哽了一哽,随即又笑了。 “哪里就这样娇气了,”锦书也笑了:“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到了渔阳去,难道还要人家给你配几个厨子?” 承安嘴唇动了动,想说他并不是挑嘴,也不是有意为难人,可是话还没开口,就被锦书打断了。 “没有毒的东西,都是可以入口的,不管它在你心里,有多么不堪的记忆。” 她细长的手指捏着汤匙,缓缓喝了一口汤,咽下去之后,方才道:“一人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一人之所恶,天下人之所恶,你到渔阳去,代表的是天家颜面,是圣上的意志,不该有任何叫人生出他意的行为。” “明明是你不关心我,”承安听她说完,才低声道:“怎么还能说的这样大义凛然。” 这句腹诽的话本是不该说出来的,可不知怎么,他还想叫她知道。 锦书将手中玉碗搁下,温声道:“我跟你一样,曾经很不喜欢吃白粥,你知道为什么吗?” “哦,不该只许州官放火,”她笑了一笑,问:“要听吗?” 承安点头。 “我生母去世后,父亲便娶了继母,她不喜欢我和两个弟弟——当然,我们也不喜欢她。” “掌握了后院的女主人,想要磋磨几个孩子,实在是太容易了,”锦书目光有些追忆,道:“我生母三年忌日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儿子,也愈发不喜欢我们,所以就向我父亲建言,说,要几个亲生子女诚心斋戒,为生母祈福。” “我父亲那个糊涂东西,居然答允了。” “我跟两个弟弟,就这么被拘在家里,吃了半个月的白粥,一天也才一小碗,饿的几乎半死,亏得外祖母过去探望,才算是结束了这场莫名其妙的祈福,没惹出什么毛病来。” “你该不喜欢的,是给予你那些困苦的人,而不是那些无意识的载体,”她停了筷子,去端一侧的茶:“就这样。” 她似乎就是有这种能力,话说的又准又狠,刀子一样将人心中的伤口撕的更大,也更深。 可是他也不能否认,这些话在带来痛苦的时候,也使得伤口中的脓血流了出来,愈合的更快。 “我还以为,”承安低下头,复又抬起:“你会奇怪,我为什么要去渔阳。” 他虽是皇子,是楚王,但战场上刀剑无情,便是镇守后方,也不定会遇上什么事情。 一个不好,说不准就回不了长安了。 锦书饭量不大,说话的功夫,便用的七分饱,自一侧宫人手里接了帕子,轻轻擦了嘴。 对于承安说的,她也只是简简单单的说了三个字:“都是人。” 农夫的儿子可以死,士卒的儿子可以死,皇帝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死? 人死了,若干年之后,也只是黄土一抔,出身如何,生前如何,其实并没有什么干系。 将军是人,士兵是人,诸王也是人,他们都在保卫身后这片土地,都在悍守家国。 战场之上,哪有什么贵贱之分。 “主意你已经定了,我也不多说,只有两句话要叮嘱。” “第一句话是,做出于本心的事情,不要叫自己蒙羞。” 锦书看着他,目光柔和:“第二句是,记得平安归来。” 承安没有立即应声,只是长久的看着她,等到将她面容镌刻到脑海深处去,才缓缓道:“会的。” 剩下的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等我。 80|出发 承安既是楚王, 要随军往渔阳去, 便是国事,锦书从他口中得知这消息,避讳着后宫不干政事,也没再多问,圣上抱着承熙回来后, 她也没有提。 倒是圣上主动问了一句:“承安来过吗?” “来过的, ” 锦书将承熙从他怀里接过, 看着他解开大氅,顿了顿, 道:“是来辞别的。” 圣上显然不想多谈, 随意点点头,便转头去说别处了, 锦书也没追着问个明白。 今晚夜宴, 圣上大概是喝的不少,身上酒气不轻, 神情之中更是隐有醉意。 锦书接过承熙,见胖儿子晕乎乎的躺在自己怀里, 活像是醉倒了一样,也顾不上别的, 赶忙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总不会是喝酒了吧?” “朕有分寸,哪里会叫这么小的娃娃喝酒,”圣上捏了捏承熙的脸蛋, 笑着道:“大概是被朕抱回来,熏得晕晕乎乎了,睡一觉就好。” “怎么这样折腾他,叫别人抱不就好了。”锦书有点儿心疼,斜了圣上一眼,轻轻抱怨一句,吩咐人去请太医来看看。 圣上不以为忤,笑吟吟的过去摸她脸颊,道:“好好好,总归是朕的不是,朕认错,好不好?” 他这个样子,锦书反倒有些不好说什么,叹口气,道:“七郎先去洗漱吧,再用些醒酒汤,免得明日头疼。” 圣上目光温柔,瞧了瞧他们母子,往后头洗漱去了。 承安便住在甘露殿的偏殿,听得外头人声隐约传来,心中一阵清明。 大抵是,圣上回来了吧。 他既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只半开着窗,对着窗外那轮冷月出神。 秀娘正在里间给他收拾行囊,衣物自是不必说的,跌打损伤的膏药也不能少,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候,瞧见他这样,便快步过去,咣当一声将窗给关了。 “这么冷的天开窗,你不要命了,”她同宋氏一起将承安带大,感情亲厚,也敢直言:“你不怕着凉,我可是怕的。” 承安扭过头去,向她一笑:“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有个什么用,你一点儿都不往心里记!”知道承安主动请缨往渔阳去后,秀娘对他便颇为不假辞色,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承安沉默着听她在边上絮叨,什么都没说。 毕竟是亲手养大的孩子,秀娘说了几句,见他一直不还嘴,心便软了。 “你呀,好好的做个王爷,留在长安享清福,多好,”她叹口气,语气沉重起来:“战场上刀兵无眼,若是出个什么事,可叫我怎么办。” 秀娘年纪其实也不大,只是常年辛劳之下,人较之同龄人憔悴许多,承安坐在窗边,就着灯光看她,竟发现她鬓边有白发了。 突如其来的,他心中涌上一阵酸涩,只是,毕竟不习惯将心绪表露出来,侧过脸,掩饰过去了。 圣上现下有五个儿子存世,年龄到了,能够往渔阳去监军的,其实也只有最为年长的两个。 楚王承安,与贤妃之子赵王承庭。 赵王其实也明白,这是一个在圣上心里加分的差事,也知道这事儿办好了,会在前朝大大的露脸,倘若处置得当,更会赢得燕赵军心。 可是他不敢赌。 ——倘若死了呢?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他即将娶妻,又有母亲要照料,总不能去冒险的。 所以当圣上问出来的时候,他便有些畏缩,下意识的拿余光去瞅承安,希望这个长兄能够有点气度,自己站出来。 但是,见承安那样痛快的出列,应了此事,见圣上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他心里又有点难言的失落,还有点说不出口的嫉妒。 要是他站出来,父皇这样夸赞的人,就是他了吧。 回了披香殿,他照旧去向贤妃问安,母子俩说了会儿话,起身告退时,就被贤妃给叫住了。 “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贤妃示意赵王坐回去,想起今日诸王去圣上那儿问安,便拧着眉头道:“被你父皇训了?” “没有,”赵王没好意思将自己心思说出口:“母妃过虑了。” “你是我生的,什么地方能瞒过我去?”贤妃摇头道:“说不说?不说我便吩咐人去打听,一样能知道。” 赵王顿了顿,方才犹犹豫豫的将渔阳之事给说了。 “亏得你还有分寸,没应下来,”贤妃先是一惊,随即大松一口气:“这事儿说的容易,实际上可是难,不去掺和也好。” “母妃,”赵王有些不甘心道:“你是没见到,承安站出来之后,父皇是怎么夸奖的。” “你要叫他楚王,或者是二皇兄,”贤妃纠正一句,复又冷笑:“夸奖一句怎么了,不能当吃,更不能当穿。大周几代君主都成有过收复燕山之志,一直到这会儿,不也没成吗。” “早几年,圣上便有过这意思,只是那时候国基未稳,便搁置下来,竟不曾想,这会儿又旧话重提了,”她面有嘲讽,向赵王道:“且不说战场上死活,你靠自己脑袋想一想,几代先帝都没做到的事情,有可能一蹴而就吗?” “圣上根基已稳,自然可以一展宏图,但倘若此事败了,会叫谁来担这个责任?” 赵王恍然道:“儿臣明白了。” “你想得通就好,”贤妃欣慰道:“大公主的婚期之后,便是你和郡主的喜事,这些天闲着没事儿,就多往长公主那儿走走,再请郡主和安坤往你的王府里坐坐,我听人说,你那后院遍植梅花,俊俏的很。” 说到这儿,赵王面上便显露出几分不情愿来:“是,儿臣知道了。” “你别不当回事,”贤妃见他不愿,蹙眉劝道:“陈阳死了,圣上有心弥补胞妹,对长公主愈发亲近,你看安坤,略微有些样子,圣上便将他授官了呢。” “儿子知道了,”赵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母妃放心吧。” 这个儿子未必有多聪明,却足够孝顺听话,这也是贤妃最满意的,笑着为他整了整衣袍,她正待吩咐人送着赵王出去,便听外头宫人犹豫的通传。 二公主来了。 显而易见的,贤妃的目光阴沉起来。 “母妃。”赵王拉一拉她衣袖,低声提醒。 “你先回去吧。”贤妃脸色勉强回复几分,送走赵王,才吩咐叫二公主进来。 “母妃,”二公主一身红裙,娇俏明艳的入内,笑盈盈道:“儿臣来给您请安了。” 贤妃听她清脆脆的叫一声“母妃”,真是打心眼儿里膈应,面露嘲讽,冷冷道:“现在安也请了,出去吧。” 二公主显然没想到迎头就碰了一个钉子,面上不悦一闪而逝,只是毕竟心思转得快,马上就笑开了:“您这是说哪儿的话,这才是初一,总得陪着您说说话才是。” “也好,”贤妃想听听她卖的什么关子:“想说什么,你便痛痛快快说出来好了。” 话说到这地步,距离撕破脸也就是一步之遥,二公主没敢拖延,激怒贤妃,而是温柔小意的问道:“儿臣听说,今年春,父皇便要为宗室子弟指婚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贤妃哂笑道:“确实,怎么了?” 话一说完,她便猛地反应过来,脸色随之更坏。 二公主还能怎么着,变着法儿的想催自己,早些为她找个人家罢了。 宗室子弟指婚,宗室女自然随之一道,尚主便不能参与仕途,但倘若娶得是郡主县主,可就没这个局限了。 相对于公主而言,权衡利弊之后,名门子弟自然更愿意娶宗室女。 二公主提起这个,无非是同前些日子一般,继续逼问罢了。 贤妃暗自后悔,自己那日为何要去掺和这烂摊子,平白捡个破烂儿回来伤神,冷脸道:“本宫知道了,总不会亏待你的,退下吧。” 二公主自知同贤妃的关系已经坏了,说多少好话也不顶用,也不纠缠,提了一提之后,便规规矩矩的退出去了。 贤妃心中怒火中烧,既恨二公主不识抬举,更恨皇后那日将这事儿推给她,气怒之下,竟一夜不曾安枕。 更坏的消息还在后边,初三这日,合宫晚宴时,圣上便当众提起这一茬了,贤妃早先便应下,自然不敢推脱,僵硬着脸说“快了快了”,在二公主希冀的目光之下,手里头将帕子搅得死紧。 总不能姑娘,真叫真叫侄子娶她吧? 那可真是恶心死人了! 锦书瞧见贤妃瞥向自己的目光,却也不曾在意,朝她一笑,算是回应。 她这样云淡风轻,贤妃反倒愈发气恨,偏生面上还不得显露半分,在一侧强忍着,好不难过。 今日是初三,晚宴过后,承安便要出发往渔阳,所以晚宴之际,较之寻常更见沉默端方。 圣上亲自向他敬酒,以示慰藉,诸王自然也得致意,这样的场合里,锦书若是去叮嘱什么,反倒太过儿女情长,所以也就没有多说。 与承安同行的,还有她的舅舅程玮,她送信过去,委托舅舅照应一二,又叮嘱他万万小心,好在程玮背靠皇后与太子,总不会有人为难才是。 初二那日,锦书吩咐红叶往普陀寺去,求了两只平安符,一只给舅舅,另一只给承安。 只是后来听说,秀娘也去给承安求了,便没有给他送过去。 两人虽有母子之分,但年岁毕竟差的不大,倘若为此生出些别的传言来,未免不美。 所以到头来,她也只是在送去给舅舅的信封里放了平安符,另一只却搁在柜子里,不见天日。 出发的时辰快要到了,承安早早离席回宫,将秀娘收拾的包袱解开,只取了随身衣物与伤药若干,便准备动身了。 “你做什么,”秀娘忙不迭过去拦他:“只带这么点儿怎么成!” “好啦,”承安目光柔和,忽的张开双臂,难得亲近的抱了抱她:“再难的日子也有过,怎么就这样娇贵了。” 秀娘听得一怔,随即推开他,手掌一下下打在他身上,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你个混账东西,从小到大都不叫人省心!” “真的要走了,”承安伸手为她擦了眼泪,勉强笑笑:“不要送了。” “有什么好送的!”秀娘恶狠狠的一擦泪,转身往里间去了:“自己非要往外跑,死在外边儿才好呢!” 最后看一眼秀娘隐约有些伛偻的身影,承安叹一口气,将那些伤感咽下,转身出了偏殿。 虽然早就叫自己硬气些,可走出甘露殿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的放慢了步伐,在无边夜色之中,回望这座富丽堂皇的宫阙。 想什么呢,他有些自嘲的笑了。 她还在承明殿行宴,哪里会出现在这里。 最后整了整衣袖,他转过身,大步离去。 “等等!” 那声音远远的,像是要化在夜色里,但甫一入耳,承安便猝然转过身来。 嗓子似乎有些干,他咽了一口唾沫,方才干巴巴的道:“你怎么来了?” “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锦书气息还有些急,惹得面颊略带些红,傍晚天边将散未散的云霞一般,绚烂极了:“本是不想来的,但左想右想,还是觉得要来叮嘱一遍。” 这会儿,距离出发的时间其实已经很近了。 莫名其妙的,承安有些心慌。 “就一句话,”锦书听身后宫人提了一句时辰,便长话短说:“万事小心,照顾好自己。” 承安鼻子忽然有些酸,只是恰到好处的侧过脸,在夜色中掩饰住了。 他轻轻说:“知道了。” “走吧,要来不及了,”锦书最后向他一笑:“一路顺风。” 承安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月亮将将被云彩遮住,四遭略显昏沉,宫人们将手中的宫灯挑的亮些,映照的一片清明。 “娘娘,楚王殿下走远了,”红叶低声道:“咱们回去吧。” “红叶,你知道吗,”锦书站在原地不动,缓缓道:“有时候,我会在他身上看见我自己的影子。” 骨子里的倔强与坚韧,与沉默着将外界与自己隔离开的疏远。 红叶知道她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是期待她的回答,所以也没应声。 “罢了罢了,”夜色像是流动的冰,沁沁的凉,锦书紧了紧身上大氅,道:“咱们回去吧。” 正月初三的夜晚,乌云将冷月遮的严严实实,长安北通化门处却是一片明亮,数不清的将士手持火把,照耀的这片天空全然通明。 沉沉的鼓声响起,是此行出发的前兆,无数只火把构成一条火龙,伴着哒哒马蹄,往遥远的北方奔去。 81|内乱 “啪”的一声脆响, 贤妃脸上重重挨了一记耳光, 身子都被打的一个趔趄。 “你做什么!”萧老夫人变色,过去扶住女儿,怒视儿媳妇葛氏:“简直放肆!” “我放肆?”虽然是出手打人的,但葛氏的脸色,瞧起来比贤妃这个挨了一巴掌的还要难看, 身体哆嗦着, 似乎随时都能昏过去, 怨声道:“娘,你怎么不说她过分!” “阿循是萧家的嫡长子, 嫡长子!”她声嘶力竭道:“倘若叫他尚主, 你打算叫谁继承萧家?又打算叫我们娘俩去哪儿喝西北风?!” 萧老夫人讷讷无言。 贤妃出嫁之前是名门贵女,出嫁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更是养尊处优, 被人一记耳光打在脸上,还是头一遭, 说半分都不恼怒,那是骗人的。 然而毕竟理亏, 她脸皮抽动几下,硬生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嫂嫂, ”贤妃满心苦涩, 温声劝道:“我也是没有法子,实在找不到别的人选……” “所以就拿我的阿循来充数吗?”葛氏并不买账,厉声反驳一句, 随即恍然冷笑:“哦,我明白了。” “赵王殿下要纳淑燕了,万一将来有个干系,总归是淑燕的同母弟弟更亲近些,”她目光冷冷的扫一扫贤妃,再去看婆母萧老夫人:“所以,即使我的阿循是嫡长子,也要给萧延那个庶子挪位置?” “叫阿循娶二公主,即使是继承家主之位,也是不能登上朝堂的傀儡,好啊,真好,”葛氏连连冷笑:“娘娘想的可真是好,万无一失啊。” 上天作证,贤妃委实是没有想的这样远,更没有因为一个庶出的侄女,而得罪嫂嫂葛氏的意思。 萧淑燕的生母是贵妾,也是官家千金,但母家官位也是十分低微,要不然,也不能嫁出去做妾。 为了这样的人去得罪门生极广的葛家,贤妃如何做的出来。 “嫂嫂,来日方长,”她将自己语气放的柔和,轻声道:“家业究竟与谁继承,还不是大哥一句话的事儿?再者,还有娘在边上呢,最不济,等阿循有了子嗣,便叫他接掌萧家也就是了。” “是啊,”萧老夫人心疼女儿,跟着劝道:“娘娘说的在理,你别钻牛角尖。” “我怎么听着,不是那么回事儿呢,”葛氏讥讽道:“阿循没有官位,妻族那边,二公主已然恶了圣上,便是做了家主,又能有几人认可?” “至于叫阿循的儿子接掌萧家,这话娘娘自己信吗?吃进嘴的肉,还能叫人再吐出来?” “等阿循的儿子能接掌家业,那会儿我指不定都死了,躺在坟墓里,都合不上眼!” “容秋,”萧老夫人叫长媳,不满道:“你这么说话,可就太不中听了。” “火都烧到眉毛了,娘想叫我说话怎么中听?”葛氏怒极反笑:“我儿子的下半生毁了,我丈夫,婆母和小姑想扶持庶子继承家业,叫我们娘俩出去喝风,娘,换了你,你怎么想啊?” “我跟阿鉴商量过了,”萧老夫人也知道这是委屈了儿媳妇,柔声劝道:“便将阿延过继到你膝下,做你的儿子,也好帮衬阿循一二。” “娘,你是在说笑吗,”葛氏眼睛酸的想流泪,只是强撑着不叫自己在她们面前示弱:“萧延十四了,他知道自己亲娘是谁,知道自己亲姐姐就要嫁给赵王做侧妃了,你们凭什么觉得,他抢了阿循的宗子之位后,我还得叫他踩着我们娘俩的脊梁,站的更高一点?” “嫂嫂……”贤妃动了动嘴,想要再劝,却被葛氏打断了。 “娘娘是意思我明白,左右您已经同圣上说了,夫君也首肯,娘也愿意,这事儿肯定是板上钉钉,我认了。” “娘娘的恩情,我记住了,娘在其中调和,也辛苦的很。” 她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出来,神情之中有种叫人打战的阴冷,在贤妃与萧老夫人脸上依次转了转:“娘娘此前说的话,我也回敬给您——咱们来日方长。” 一句话说完,葛氏不看萧老夫人神色,也没搭理贤妃的挽留,搭着嬷嬷的手,转身出了披香殿,出宫去了。 “夫人,”陪着她的嬷嬷是她奶娘,最是明了她心性,等到出了宫门,上了轿,才在她边上道:“您方才,可是跟老夫人和娘娘撕破脸了,怎么就不能忍一忍呢。” “奶娘,”葛氏此前的强硬消失,顾不得世家贵女的气度,抽空力气一般,靠在轿内流泪:“我的阿循,这辈子都毁了,都毁了啊!你叫我怎么跟他说,怎么跟他开口!” “夫人哎,您别哭啊,”嬷嬷心疼的给她擦泪:“待会儿出去还要见人,您这样,指不定传出什么话呢。” “他们爱传就传吧,我都不在乎了,”葛氏以手扶额,眼泪止不住的流:“前些天阿循还跟我说,先生夸他文章写得好,下一场春闱便要入场一试,说他要做状元,叫我在他骑马游街的时候,记得去捧场,扔花给他,这会儿什么都没了,你叫我怎么跟他说……” 母亲对于孩子,总是有万般期待的,谁也不会例外。 葛氏眼泪流的这样凶,嬷嬷感同身受的看着,也觉得难受,跟着垂泪起来:“老夫人也真是糊涂,怎么就首肯此事了,老爷也是……” “这有什么奇怪的,能叫圣上满意,连带着喜欢赵王,牺牲一个阿循有什么。” 葛氏只是伤心,并不是蠢,随即便苦笑道:“夫君有好几个儿子,老夫人有好几个孙子,没了我的阿循,也会有别的人代替。” “可是,”她合上眼,眉心抖动,心如刀绞:“我只有我的阿循啊……” “夫人,快别这样,奴婢看了难受,”嬷嬷难得的冒犯一次,像葛氏小时候那样,叫她靠在自己怀里,温声安抚:“他们没心肝,您何必这样伤怀……” “嬷嬷说的对,”葛氏哭了一会儿,又笑了,随手拿帕子擦了泪,她冷冷道:“萧家把我用完了,就扔出去最后铺一次路,还害了我的阿循,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赵王也只是赵王,又不是太子,怎么就值得这样劳心劳力,拼死扶持。” “还有二公主,”她目光冷的吓人:“该死!” “夫人,您可别走错了路,”嬷嬷见她这样,吓了一跳:“您还有阿循公子呢,可不能胡来。” “我没疯,清醒的很,”葛氏从她怀里起身,略整了整发髻,苦笑之中带着冷意:“我嫁给萧鉴这些年,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他有宠妾,我没害过,有庶子庶女,我也没打压过,好啊,到头来,他这么对我和阿循,真当我们是桌子上的碗筷,说扔就扔了。” 那嬷嬷被她连珠炮一般的一席话惹得发愣:“……夫人。” 葛氏却没回答,只是凝神细思一会儿,吩咐道:“嬷嬷,待会儿回府后,差人去请母亲过府,就说我有事要讲,片刻耽搁不得,再吩咐人去挑几个模样俊的侍女,要温柔小意的。” 看一眼目露担忧的乳母,她勉强一笑:“宽心吧,我有分寸的。” 葛氏是葛家的嫡长女,现任葛家家主的胞妹,消息送过去,又说是急的很,葛老夫人自然心急,忙不迭往萧家去了。 出宫已经有一会儿,葛氏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镇定,可是一见自己母亲面容,眼泪便不受控制的流下来了。 “这是怎么了,”女儿素来要强,葛老夫人见她这样,心更慌了,心疼道:“有话好好说,别哭啊。” 葛氏见了母亲,满腹委屈都有了地方倾诉,眼泪流的不停,嬷嬷在边上劝着,将今日贤妃所说之事同葛老夫人讲了。 “这如何使得!”葛老夫人勃然变色:“哪有放着嫡长子不要,叫庶子继承家业的,萧家也是大族,荒唐!” “娘,我心里苦啊,”葛氏勉强停了眼泪,恨声道:“这些年里,葛家来来往往帮衬萧家多少,可是这会儿,居然将我和阿循一脚踢开,全然不顾我们死活!” 她书念的多,人也聪慧,示意守在仆妇婆子出去,只留葛老夫人一人:“娘,萧家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无非是指望赵王罢了,可是这光景,无论如何,葛家只怕都讨不了好了。” “圣上年富力强,亲自栽培太子,想要成事何其不易,赵王到死,只怕都只是赵王,萧淑燕嫁过去做了侧妃,再叫萧延执掌萧家,哪里会善待葛家。” “另一头说,倘若赵王有这个福气,那萧淑燕就是下一个贤妃,有亲眷关系表哥表妹的连着,贵妃也不是不成,到时候,葛家一样没好果子吃。” 她一席话说的条理分明,葛老夫人也听得蹙眉,深感赞同:“你的意思是?” “娘,”葛氏握住母亲的手,低声道:“皇后娘娘的幼弟,还没有定亲呢。” 葛老夫人随即反应过来:“你想将明莹,许给皇后的胞弟?” 她口中的明莹,便是葛氏胞兄的嫡长女。 “倒也不是不可以,”她思忖道:“萧家想卸磨杀驴,也别怪葛家另寻盟友,只是姚家那边,却不知是否情愿,毕竟中间还有萧家隔着……” “成不成都没关系,”葛氏温声道:“只要表示出亲善的意思来,就足够了。” “姚家愿意结亲,自然很好,若是不愿,也不必强求,逢年过节多走动一下,礼物厚重的送过去,也就是了。” “好,”葛老夫人沉思一会儿,点头道:“我同你大哥商量过后,便着手去办。” “阿循的赐婚圣旨,只怕很快就要下来了,”她看着女儿,有些心疼:“你怎么同他说?等二公主进门,又如何同她相处?虽说离结亲还有些时候,但你总该早作打算才是。” “还能怎么办,今晚我便同他讲,”葛氏有些伤感的低下头,再提起二公主时,目光却转冷:“公主尊贵,大概没试过后宅里磋磨人的手段,我有的是法子将她供起来,叫她坐在上头哭!” 送走了葛老夫人,葛氏便吩咐人沏了盏清茶来,懒洋洋的靠在软枕上,寒声道:“去,将刘氏给我叫过来!这些年她日子过得太自在了,我这个主母,也该叫她立立规矩了。” 她口中的刘氏,便是萧淑燕与萧延的生母,备受萧鉴宠爱的贵妾刘氏。 圣上有意动兵,粮草辎重已然抵达渔阳,整个庞大的国度都像是一台被运转起的机器一样,齿轮一个挨着一个,默不作声的工作起来。 萧鉴今日与同僚一道往长安城外巡查去了,傍晚才满心疲惫的归家,人一回来,便听管家回禀,说夫人和老夫人今日入宫去了,夫人早早便自己回来,随即请了娘家母亲过府。 叫萧循娶二公主这事儿,萧鉴其实也不赞同。 葛氏性情温婉,娘家势力不弱,萧循是他嫡长子,人也勤勉聪慧,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想舍弃。 只是,在登上夺嫡这艘大船,将赌注压在赵王身上之后,许多事情,就身不由己了。 他知道这事儿委屈了葛氏母子,所以听说葛氏叫刘氏过去立规矩,这会让还没叫回去,也只是眉头一动,随即就不再说话。 葛氏只有一个儿子,萧循前途没了,她就什么都没了,这样大的恶果吞进肚子里,总要有个人做出气筒的,若是折磨一个刘氏就能了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等到深夜时分,萧鉴在另一个侍妾那儿睡下,却被萧淑燕与萧延姐弟叫醒时,他才觉得,葛氏心里那股火气,也许比他此前想象的还要大些。 “父亲,您去看看吧,求您了,”萧淑燕哭的眼睛都肿了,同萧延一道跪在地上:“我们进不了母亲院子,只能来找您了!” 麻烦。 萧鉴在心里骂了一句,便在那妾室小心的侍奉下穿了衣袍,带着一双儿女往葛氏院子里去了。 这会儿已经是深夜,葛氏院子里却还掌着灯,萧鉴带着萧淑燕与萧延姐弟过去,也只是见葛氏在灯下看书,刘氏侍立一侧,正伸着腕子研墨。 想象中的凄惨,似乎并没有出现。 然而,也只有刘氏自己知道,研了一个多时辰的墨,她养尊处优的胳膊,几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萧淑燕与萧延一道松了口气,目露庆幸与喜意,一起唤了一声:“娘!” 葛氏抬起眼来,对着萧鉴看了看:“这么晚了,夫君怎么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了?” 她将手中书卷放下,脸上在笑,语气却讽刺:“抄家吗?” “也没什么,”萧鉴心怀歉意,总归是有些心虚的,听闻葛氏话里带刺,也一笑置之:“只是两个孩子没见到娘,心里惦记罢了。” “哦,”葛氏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她看向一侧研墨的刘氏,虽然年华易逝,那份明艳动人却也未曾消去,只是随之时间打磨,愈发光彩动人。 如此看了一会儿,葛氏方才冷声吩咐:“掌嘴!” 这一声来的叫人猝不及防,别说是刘氏和她的一双儿女,连萧鉴都愣住了。 然而,守在刘氏身边的嬷嬷却没愣住,袖子一挽,耳光便打了过去,那声音闷闷的,似乎不重,但刘氏的脸,却显而易见的肿了。 在萧鉴开口之前,葛氏吩咐道:“好了,停下吧。” 她站起身,走到萧淑燕姐弟面前去,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温声道:“你们也真是,在萧家呆了这么些年,却连最基础的规矩都不知道。” 指了指脸颊红肿,嘴角出血的刘氏,她笑吟吟道:“这是贵妾,可也是妾,那就只是半个主子,说白了,就是奴才,哪里有资格叫你们这些正经姑娘公子叫一声娘,一个贱婢,她也配。” 葛氏转头去看萧鉴:“夫君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萧鉴虽然决定叫葛氏拿刘氏消气,却也没真打算叫她将刘氏折辱死,毕竟刘氏还有一双儿女,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刚刚一见葛氏当着他与刘氏一双儿女的面儿,打刘氏耳光,刻意折辱时,他便有些恼火,只是葛氏一开口就将他堵得严严实实,委实挑不出什么错来,忍了忍,只得点头道:“夫人说的是。” “是我和姐姐这么叫的,关姨娘什么事?”萧淑燕还能忍得住,萧延性情却急躁些:“母亲做什么罚姨娘。” “阿延,你又忘了,”葛氏目光慈爱的看着他,轻轻摇头道:“主子是不会错的,要是错了,也是奴才撺掇着的,宫里头皇子公主犯了错,太傅会直接打骂吗?还不是要罚伴读,和他们身边的奴才。” 看一眼刘氏,她淡淡道:“刘氏活了一把年纪,却连这点儿小事都教不好,不打她打谁。” “夫君,”葛氏又一次去看萧鉴:“你说呢?” 萧鉴被她接连两次问话惹得心火暴起,只是葛氏究竟占理,他也说不出什么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夫人言之有理。” “夫君近来事忙,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淑燕和阿延也一样,我便不送了。” 葛氏端茶送客,随即又笑着问萧鉴:“纵然阿循要尚主,我也是萧家的主母,夫君不会叫一个贱婢,骑到我头上来吧?” “当然,”她一口一个贱婢叫的毫不客气,萧鉴听得不快,硬邦邦道:“嫡庶分明,不可轻乱。” “以妾充妻,是犯了大周律的,好在夫君想的明白,”葛氏将茶盏搁到桌上,扫一眼刘氏,漠然道:“我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屋里缺个奴婢伺候,便叫她留下了,哪个不愿意,只管到我面前来说,我都等着。” 这句话出来,莫说是性情急躁的萧延,便是萧淑燕,也有些忍不住了。 “母亲,”她急忙道:“姨娘近来也病着,可别再过了病气给您,我房里还有几个婆子,侍奉的仔细,也会说话,便叫她们来伺候就是。” “我看起来,像是缺几个婆子么,”葛氏不看她,只冷冷的瞧着萧鉴发笑:“我只是想叫你姨娘陪着我说说话,解闷罢了。” 萧淑燕还待开口,却被萧鉴制止了。 他看出来了,葛氏根本没打算好好谈,已经打算破罐子破摔,叫整个萧家都跟着不好过了。 “你们先回去,”萧鉴凝声吩咐:“我同你们母亲说说话。” 他脸上全然是不容拒绝,萧淑燕与萧延对视一眼,也没敢再多说,在几个婆子护送下离开了。 屋里只剩了萧鉴与葛氏二人,他才沉声道:“我知道这事儿委屈你和阿循了,但我也是无可奈何,我……” “明人不说暗话,”葛氏面上笑意收起,开门见山道:“萧鉴,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只怕比你自己还要清楚。” 不理会萧鉴骤然变色的脸,她继续道:“没什么好谈的了。” “你们萧家毁了我的阿循,就是毁了我嫁到萧家的的前半生,和阿循本来应该无限光彩的后半生,更不必说这些年来葛家对你们的帮扶。” 葛氏语气有种叫人不寒而栗的平静:“你们毁了我的全部。” 萧鉴看出她语气中的决绝,也不打算再继续说了。 “你疯了。”他这样讲。 “不,我很清醒,”葛氏抬眼看他,哂笑道:“萧鉴,我把话放在这儿,咱们两个人,鱼会死,网不会破。” “你瞪我也没用,”忍了这么多年,能有机会全部说出来,她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我祖父给圣上做过二十年的太傅,恩遇之深,不是你们萧家能比的,我便是犯了再大的事儿,到了圣上那儿,也祸害不到葛家。” “我儿子尚主,虽然没了前途,但既然是圣上女婿,只要别去谋反,怎么能不会死。” “我没什么牵挂了,”葛氏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的盯着萧鉴:“你呢,也跟我一样吗?” 82|结盟 “贤妃病了?”锦书手一滞, 奇怪道:“这几日天也不冷, 怎么就病了?” “奴婢也不清楚,”红叶低声道:“只是贤妃娘娘这几日不见人,只留在披香殿里,那儿的宫嫔去主殿请安,她都没接见。” “倒是奇了, ”锦书一笑:“贤妃年岁也不大, 怎么跟上了年纪的人一样, 时不时的就病一场。” 此前因为贤妃姐夫赵家之事,她就很是大病一场, 更不必说再前的种种了。 “不必管她, 叫人送点补品去,意思一下也就是了, ”锦书吩咐道:“承婉的嫁妆名单出来了, 梁昭仪忙的脚不沾地,你们跟尚宫局打声招呼, 叫她们仔细当差,不许在这关头惹事儿。” 红叶与红芳齐齐应一声是。 大公主出嫁之日定在了四月, 三皇子的婚期则是五月,圣上似乎有意凑趣, 降旨为二公主与萧氏嫡长子赐婚之后, 便将他们的婚期定在了六月,喜事几乎全都挨在一起了。 大公主生母梁昭仪尚在,对于唯一女儿的婚事自然仔细, 锦书在边上帮一帮,多赏赐几分便是,三皇子生母是贤妃,妻族是静仪长公主一系,更不需要她多事。 至于二公主,这会儿正挂在贤妃名下,索性叫贤妃一并张罗就是了,锦书与这个庶女已经撕破脸,也不必凑过去亲热,平白膈应。 虽然各有生母养母盯着,但说到底,她这个皇后也该在边上帮上几分,再加上三月的选秀,这一阵子着实算不得清闲。 临江王世子与广川王世子都已经十六,到了该选妃的年纪,另外还有几个也十四、五了,虽说还不急着娶亲,但早些定下人选也是好的。 这还只是宗室子弟中的人选,更不必说那些未出嫁的郡主县主了。 婚姻大事,自然是得谨慎的,锦书虽有圣上撑腰,却也不得不仔细些,免得叫那些夫妻做了怨偶,也是不美。 她诸事繁忙,圣上也并不比她清闲半分。 日前,自长安出发的怀化大将军与承安一行,已然抵达渔阳,后续的军队调防与辎重运输,以及当地民众的疏散,哪一个都不容疏忽,忙的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怎么有。 说起来,锦书已经有好几日未曾见过圣上了。 已经到了一月末,承熙快要六个月了,锦书将他抱到椅子上去时,还能像模像样的坐一会儿,张开嘴时,原本空空的牙床,也能隐约见到几个小小的凸起。 这两天圣上事忙,都是就近歇着含元殿的,锦书只听往来觐见的朝臣,便知里面究竟有多忙碌,吩咐人往里面送些汤饮补神,却没带着承熙过去搅扰。 承熙小六个月,已经能够记住父皇了,这两天圣上没回来,他嘴上虽不能说话,有时候却盯着床榻忧心忡忡。 锦书初时还不明白他怎么了,待到有一次,他伸着小手,指着窗外侧“啊啊”的出声,才明白过来。 那是父皇躺的地方,现在空了,他不会说话,只能这样表示。 儿子大了,知道关心人了。 锦书被他担忧目光看得又欣慰又熨帖,搂着胖儿子亲了亲,难得的往含元殿送了个信,说承熙想父皇了,圣上若是有闲暇,便回来用晚膳,也陪他说说话,玩一会儿。 圣上昨夜睡得晚,这会儿正靠在椅上打瞌睡,听甘露殿的内侍这样讲,便笑了:“皇后说,承熙想朕了?” “是,”那内侍轻声道:“太子殿下可惦记您呢。” “倒还算有良心,”圣上揉着额头笑,又问他:“皇后呢,是不是也想朕了?” 这句话说的太过亲近,反倒叫那内侍不好接,能被派出来传话,他倒也机灵,随即便道:“这奴才便不知道了,圣上倒不如自己问娘娘去。” “也好,”圣上莞尔:“那朕便亲自去问一问吧。” 他过去的时候,锦书还在翻看这一届秀女的名册,承熙懒洋洋的躺在床上,咬着手指,对着床顶发呆。 内侍们唱喏之声传来时,锦书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竖起小耳朵,高兴的拍起手来。 圣上人还没进去,便听到这动静了,同身后宁海总管低声笑道:“果真是惦记朕的,拍的比平常都响些。” 宁海总管这几日陪着圣上枯熬,也没个囫囵觉,强打精神笑道:“嫡亲父子,太子殿下自然是关心您的。” 圣上笑了一笑,大步进去,便见锦书正坐在床边,将将把承熙扶起来,向他说到:“看,父皇过来了。” 这几日他过得辛苦,有时候连饭都吃的马马虎虎,这会儿一见她们母子,却觉什么辛苦都没了。 瞧一眼坐在塌上对着自己看的胖儿子,圣上向他伸手:“来,叫父皇抱抱,看重了没有。” 承熙停了拍手的动作,盯着父皇看一会儿,忽然别过头去,哭起来了。 “怎么了,”圣上吃了一惊,忙不迭过去坐下,温声去哄:“不记得父皇了?” “记得的,”锦书轻轻去摸儿子的小脸,柔声道:“谁叫他这么久不来看承熙,这会儿咱们也不理他,是不是?” 承熙将小脑袋凑到母后怀里去,委屈的哼了一声,不去看圣上。 “是父皇不好,”圣上心里有种柔柔的温暖与感伤,伸手过去将承熙抱到怀里,温柔的亲了亲他胖脸蛋:“其实,父皇也很想承熙,一忙完,就赶快过来了。” 承熙长长的眼睫还有些湿,伸着小手打了父皇一下,就如同思亲的雏鸟一样,埋在他怀里不出来了。 圣上心软的厉害,抱着这个难得粘人的胖娃娃到了桌前用膳,几乎舍不得放开。 他不便动筷,锦书便主动替他布菜:“政事可忙吗?待会儿便要回去,还是留在这儿,明早再走?” “他这个样子,朕哪里能丢下,”圣上爱怜的摸了摸承熙的头发,又去问她:“你呢,想朕不想?” 边上还有内侍宫人在,他竟这样直白的问出来了。 锦书本是想推诿几句了事的,可是见到圣上怀里满脸依恋的承熙,再见到圣上那双同儿子相似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想的。”到最后,她这样道。 “朕也想你们,”圣上定定的看着她,温声道:“就像你们惦记朕一样。” 锦书忽的有些羞赧,低下头去,道:“七郎有空,便去见一见其余几个孩子吧,他们也一样惦记你。” “不一样的,怜怜,”圣上笑了一笑,见怀里的承熙正盯着他看,目光愈发柔和:“朕在他们眼里,先是君主,是权柄,其次才是丈夫,是父亲。” 话说的太过明白,就有些伤情了,锦书听了一听,便不再多说,只是柔声道:“还是用饭吧,见你精力不济,早些吃完,睡一觉就是了。”说着,就伸手去接承熙过来。 承熙刚刚才见到父皇,亲热劲儿还没过去,哪里舍得这样松开,赖在父皇怀里舍不得走,警惕的防备着母后。 “快过来,”锦书叫他:“你在哪儿,父皇用膳不方便。” “好啦,由着他吧,”圣上不舍道:“朕用的慢些便是。” 锦书看一眼那对父子,没再说什么反对的话。 “承婉的婚期近了,曲家那边也已经筹备得当,就是数着日子了”圣上慢腾腾的咽下一口饭,同锦书道:“她性子弱,该叫几个硬气些的嬷嬷陪着,免得之后吃亏,可是,也要防着嬷嬷拿捏她,怜怜辛苦些,帮梁昭仪盯着点。” “人已经挑好了,我和梁昭仪都仔细问过,不会出差错,”锦书为他添汤,道:“此外,秀女的名单出来了,几位世子的妻室多是出自其中,七郎若有空暇,便看上一看吧。” “好,”圣上应了一声,沉默一会儿,忽然道:“怜怜。” “怎么了?”锦书问道。 圣上看着她,缓缓开口道:“有件事情,朕想问一问你的意思。” 锦书心下诧异:“什么事,竟还能轮到圣上问我?” “朕想为你幼弟做一次媒人,”圣上有些踌躇,道:“是葛家的女儿。” “葛家?”锦书目光一闪,迂回着问道:“做过七郎帝师的葛太傅,出身的那个葛家吗?” “是,”圣上定定的看着她,道:“朕只是问一问你的意思,无意强求,你若不愿,朕也不强求。” 葛家的长女嫁给了萧鉴为妻,再一联想前几日圣上降下的赐婚圣旨,锦书心中也能明白几分:“怎么,葛家与萧家闹掰了?” “也是,”她微微一笑,忽的明白了贤妃为何告病:“贤妃就是在家眷入宫之后病的。” “怜怜猜的不错,”圣上也不瞒她,将这几日萧家与葛家的一地鸡毛说了,便低头去逗儿子:“只是提一提这话头,你不肯就算了。” 葛家门楣比起柳家只高不低,姚昭要是真娶了葛家女,也不亏待他国舅的身份,锦书想了想,道:“七郎做媒,是受人所托,还是一厢情愿?” 倘若姚家剃头挑子一头热,平白赐婚之后,再同葛家生出纠纷来,便是得不偿失了。 “是朕一厢情愿,”圣上捏着承熙一只小手,闻言笑道:“不过,朕觉得,葛家应该也是愿意的。” 姚家的门第低些,但总算有早些年的底子在,算不得太坏,加之背靠皇后太子,腾升之势已显。 更不必说姚昭也不是什么斗鸡走狗的纨绔,加之家风颇正了。 锦书随之一笑,既不说首肯,也不说反对,只是揶揄道:“说到底,萧葛两家分道扬镳,七郎应是头功。” “也是好事,”圣上不以为忤:“葛太傅在时,朕也曾见过葛氏几面,太傅待朕不薄,总归有几分香火情在,叫她跟萧家断了,也是好事。” 他这几句话说的漫不经心,细究其中深意,却大有断萧家根基之意,锦书心中微惊,却也没说好与不好:“再过几日吧,等外祖母入宫,我便托她问问阿昭意思。” “好,”圣上温声道:“怜怜看着办就是。” 过了年关之后,姚轩便去找姚望,打算在二月的时候,将张氏病故的消息传出去,了结此事。 张氏与姚望做了多年夫妻,说姚望对她没感情是假的,但是再深的感情,在利益面前也得让路。 长子做了霸陵长官,次子再过些时候也会下场科举,更不必说做了皇后的长女,与那位拥有无限希望的小太子。 只要姚望脑袋正常,就知道该怎么选。 这种时候,所谓的深情厚谊以及另外几个儿女的哀怨,在他心里边,统统一文不值。 正月的时候姚家全是喜气,既有外孙新建太子,又有长媳柳彤云有孕,姚望也不希望这个时候爆出张氏病故来,惹人晦气,同姚轩商议之后,便打算将日子定在二月里。 哪知道他们想的是好,还没等到二月呢,葛家却有人登门,暗示着提起结亲之事。 想叫姚昭娶的,还是出身嫡系的家主嫡女。 葛家同萧家结盟多年,一直互为援助,众人虽见萧循娶二公主之事,却也不知贤妃在其中的角色与原委,难免摸不着头脑,所以姚家人一听葛家有意结亲,不管是姚望还是姚轩,都一齐愣住了。 “事情牵扯的太大,不好贸然定下,”姚轩同姚望商量:“再过几日,彤云入宫请见时,问一问娘娘意思吧。” “事关重大,自当谨慎些。”姚望说不出二话来。 二月初的时候,长安各家的秀女便依次入宫,领了牌子,跟着主事嬷嬷,到了东头的明淑殿去学规矩,也叫嬷嬷们观望她们品性才德。 又再过几日,宗室的适婚郡主县主们,便依次入宫,给皇后请安了。 柳彤云进内殿的时候,锦书正同九江王家的两个郡主说话。 王府里长大的姑娘,嘴巴甜,人也机灵,姐妹俩百灵鸟一样一唱一和,说的锦书笑意盈面。 “你来的倒是巧,正好碰上两个妹妹了,也来劝上一句,”锦书示意红叶看座,笑着同她道:“这两个都要嫁人了,只被我说了几句,就一起脸红起来了,怎么着,嫁过去之后,婆家人还能吃了你们不成?” 大周制,只有王爷的嫡女才能有郡主封号,能有封号便只有嫡长女一个。 可是九江王运道好,四十五岁生辰那日,王妃竟为他生下一双女儿,虽不是儿子,可是既为双胎,又是相同生辰,却也爱若掌上明珠。 这还是皇族里头一对儿双胞胎,圣上也觉得奇妙,所以在这双女孩儿出生之后,便破例一道赐了封号,长者为丹凤,后者为丹阳,都是寓意极好的。 两个郡主今年也十五了,便要一道指婚,九江王妃是柳彤云生母的胞妹,说起来,二位郡主也要叫她一声表姐的。 “我们亲近娘娘,才将心里话说出来,您怎么反倒笑话。”丹阳脸红道。 “都是这样过来的,”柳彤云笑道:“等嫁过去之后,就什么都好了。” 几个人笑语盈盈的说了会儿话,二位郡主便起身告辞,留出空间来叫皇后同娘家弟媳说话,柳彤云这才将前几日葛家来访之事说了,等着锦书拿主意。 “还真叫他猜中了,”锦书想起圣上说的,不由摇头,向她道:“回去告诉阿轩和父亲,葛家和萧家已经闹翻,这次结亲,也应是真心实意的。至于到底要不要结亲,就叫他们自己拿主意吧——记得问过阿昭的意思,倘若他不愿意,也别勉强他。” “嗳,”柳彤云应了一声,犹豫道:“那张氏那儿……” “这倒是个麻烦。”锦书蹙眉道:“葛家的姑娘,似乎比阿昭还要小一岁?” “是,”柳彤云道:“夫君和公公的意思是,张氏始终是姚家主母,虽是二叔继母,但倘若去了,也要守孝一年,还是尽快宣布病逝为好。” 也是,情面上总要过得去。 这个张氏,活着的时候不叫人省心,死了也叫人膈应。 “按他们的意思来吧,”锦书揉了揉额头,道:“记得将消息瞒住,不该知道的别叫人知道。” 这说的,显然就是姚盛兄妹几人了。 柳彤云轻轻应了。 “你也快两个月了,身子可还好吗?”锦书扫一眼她还没凸起的肚子,温声道:“好在这会儿天气冷,倘若再热些,人更没有胃口。” “都好,”柳彤云温柔一笑,有些羞赧:“只是晨起时有些难受,用点东西便成了。” “前几个月正是要仔细的时候,阿轩这会儿又忙,你一个人更要仔细些,”锦书想了想,又问:“有没有问你母亲要几个老道的嬷嬷过去?要是没有,我便给你两个。” “要了的,”柳彤云感激的笑道:“前几日母亲去看我,留了人的。” “那就好,”锦书宽心道:“嬷嬷上了年岁,经验也足,你多听着就是了。” 柳彤云含笑应了。 如此过了几日,天气便渐渐暖和起来了。 承熙在屋子里待不住,闹着要出去玩儿,锦书拗不过他,再想着该去大公主那边儿看看,便抱着他往梁昭仪那儿去了。 梁昭仪是最早侍奉圣上的几个宫妃,到了这会儿,也没了争宠的心思,加上锦书对大公主展现出的善意,倒是同她结盟,也能亲近的说几句话。 承熙还不会爬,正能靠着东西坐住,这会儿便在暖炕上,小大人一样的听她们说话,锦书时不时的逗逗他,倒也有趣。 如此说了小半个时辰,还没等她告辞,宫外便有人送消息过来。 姚家与葛家,正式结亲了。 83|舅舅 “当断则断, 葛家果然决绝。” 圣上一听这消息便笑了, 随即示意宁海总管拟旨:“朕也算是为他们做一回媒,降旨赐婚,添些喜气吧。” 长安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一旦有了消息,尤其是牵涉到那几个名门望族的消息, 往往都会如同生了翅膀一般, 传的飞快。 贤妃听人说这事儿时, 正在对镜梳妆,恨恨将玉梳拍在桌上, 竟一截为二, 但凡葛氏在她面前,想来都少不了一通怒骂。 她人在宫中, 心有余而力不足, 萧鉴却是怒火难抑,径直往葛氏院子里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阴着脸道:“拿这来表示不满?你知不知道,这对萧家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啊, ”葛氏也没起身,坐在暖炕上喝茶, 笑吟吟道:“意味着葛家离开萧家, 登上了姚家的船,咱们分道扬镳了。” “蠢货!”萧鉴怒道:“你只想着泄一时之气,却不想想之后!” 看一眼葛氏云淡风轻的脸, 他恨声道:“萧家的船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别忘了,你和阿循都在这上头,真出了事儿,一个都跑不了!” “跑不了就跑不了,也别带起葛家一串好的多,”葛氏淡淡道:“我没给娘家增光添彩,可是也不想给他们抹黑,皇太子已立,萧鉴,你还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呢。” 这句话戳中了萧鉴内心深处未曾愈合的伤口,撕开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几乎叫他难以呼吸。 盯着葛氏看了一会儿,他冷笑道:“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葛氏噗嗤一笑:“你不会才想明白这一点吧?” 萧鉴脸色冷凝,也不说话,转身离去。 “嬷嬷,”葛氏嗤笑一声,扭头去看身后的奶娘:“阿循身边有两个侍女,人也温柔体贴,从小就跟着他,抬了做通房吧。” “夫人,二公主还没嫁过来呢,是不是不太好?”那嬷嬷犹豫道。 “只是做通房,也不上台面,又不是做妾,有什么不太好的。” 葛氏端起茶喝了一口,似笑非笑道:“静仪长公主嫁到陈家之前,陈阳身边不也有几个吗,饶是圣上胞妹,人家也只是遣散罢了,二公主总不能比嫡出姑姑还要贵气,非要打杀了她们吧。” “嗳,”那嬷嬷应了一声:“奴婢待会儿就去吩咐。” “刘氏呢,叫她过来伺候,”葛氏懒洋洋的笑,吩咐一边的侍女:“库房里还有几匹明光缎,全都拿去给淑燕裁衣裳,她过几日要进宫去,穿的素简了,也不好看——以后有什么好的首饰缎子,也先尽着她挑。” 夫人不是不喜欢刘氏吗,怎么还这样为刘氏的女儿着想。 那侍女心中不明,却也没敢去问,转身出去了,倒是那嬷嬷想的明白,心中一叹。 刘氏这会儿正在萧淑燕那儿,听人说夫人赏了东西给淑燕姑娘,也是一愣,只是好东西到手,总没有退回去的道理,人靠衣装马靠鞍,女儿穿的漂亮些,也更能讨赵王喜欢。 吩咐人去裁制衣裳,刘氏便跟着人往葛氏那儿去了。 萧淑燕即将嫁作赵王侧妃,加之生母是贵妾,葛氏又无嫡女,住的院子也是萧鉴子女中最好的之一。 住在她隔壁的萧淑芳听说嫡母将几匹明光缎全都给了萧淑燕,心中就老大不情愿,只是那是葛氏吩咐的,萧鉴又宠萧淑燕,也没敢说什么二话,心里妒恨腹诽,面上却还是笑盈盈的过去恭贺几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姑娘别理会她,不过是仗着即将嫁给赵王罢了,”她身边的婆子意味深长的劝道:“说到底,她也是庶出,同姑娘您,也没什么区别,皆是赵王殿下的表妹呀。” “都是自家姐妹,嬷嬷这样说,便伤人和气了。”萧淑芳笑着打断那嬷嬷说话,目光却有些幽深。 走到院子里,往一侧院墙处透过来的精致花木架看了一看,她缓缓眯了眯眼,微微笑了。 葛氏已然与萧鉴撕破脸,顾忌便更少了,叫刘氏留在自己身边端茶倒水,恨不能当狗使唤,只几日功夫,风韵犹存的美人儿便清减的吓人,面色更是憔悴不堪。 萧老夫人知晓葛家与姚家结亲后,心口就堵了口气,知晓葛氏磋磨刘氏,心中更是不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叫人传了葛氏过去,侍奉婆母膳食周身。 葛氏听了也不变色,换了衣裳,便带着形容憔悴的刘氏去了。 萧老夫人要喝茶,她便叫刘氏去烧水以示孝道,随即才过去泡茶,萧老夫人要她侍立一侧布菜,便吩咐刘氏在边上捧着痰盂,备着帕子。 总之,萧老夫人要怎么着她都顺着,只是叫刘氏比她过得更苦,如此一来,反倒叫萧老夫人堵得心口发痛。 如此过了几日,中午布菜时,葛氏更是眼睛一合,直接晕倒在地了。 萧老夫人又气又急,只是也不能真不管儿媳妇,叫人请大夫来看,说是心火焦集,肺腑生热,以致体虚,只消好生歇着就成了。 说白了,就是太过操劳,将人给累着了,养几天便成了。 大夫来问诊的时候,少不得要问一问前因后果,葛氏奶娘在边上垂泪,一五一十的说了。 她其实也没有夸大其词,但叫人听着,就是觉得萧老夫人苛待儿媳,明明自己活蹦乱跳的,却非得折腾人,硬生生将儿媳妇的身子搞垮了。 萧老夫人气的险些昏死过去,指着昏睡中的葛氏浑身哆嗦,好半晌没说出话来,再到后边,就更懒得管了。 葛氏既然病着,叫萧鉴的侍妾们过去侍疾也是寻常,刘氏本就是她眼中钉,这会儿就更躲不掉了,本就清减的美人眼见着苍老下去,真真可怜。 如此不过几日功夫,葛氏便将萧家折腾的不轻。 张氏死的消息已经被放了出去,只是有这位夫人大病已久的前因在,倒也没人觉得奇怪,姚盛兄妹三人少不得要痛哭一场,虽然心怀疑虑,但终究被姚望压了下来。 至于张氏尸身,更是以唯恐传染为由,火化后埋葬,别人饶是怀疑,也找不到什么证据。 姚昭与葛明莹订了亲,只是两下里年纪都不大,加之张氏新丧,婚事自然而然的订到了明年夏。 好在这场婚约来的有些突然,多些时间叫两家准备,其实也是好事。 锦书姐弟几人之中,姚昭是最小的,却也没有被娇惯坏,与葛家的这桩婚事,也是在他的应允之下,才这样快被敲定的。 锦书知道这是弟弟不愿叫她为难,也想为她和承熙寻一个助力,所以才答允的这样痛快,实在是不能不感动。 这桩婚事中,或多或少有前朝权力博弈的影子,圣上更是在其中推波助澜,他想将太傅一家从那场还未现形的漩涡中抽身,于是半强硬半温和的促成了这桩婚事。 说到底,总归是有些亏欠锦书和姚昭的。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二月初九这日,圣上便在宫中设宴,请姚家父子三人入宫了。 承熙将近六个月了,还没见过外祖父和两个舅舅,这一次倒也是机会。 锦书上一次见他们,还是在姚轩成婚之时,仔细想想,也小半年了,所以这日清早,竟怎么也睡不着了,等承熙一醒,收拾妥当之后,便带着他往含元殿去了。 “待会儿就能见到舅舅了,”锦书用小被子将他裹起,仔细掖好边角之后:“承熙要听话,知不知道?” 承熙黑亮的眼睛看着她,虽然不明白母后说了什么,却还是很乖的“嗯”了一声。 “真乖。”锦书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凑过去亲了亲儿子的胖脸蛋。 承熙咧开嘴,很开心的笑了。 前几日的忙碌结束,圣上也略清闲些,正在案前看奏疏的功夫,就听人禀报,皇后和太子到了,禁不住一笑。 来的这样早,果真是想家人了。 “来,”他向承熙伸出胳膊:“叫父皇抱抱。” 因为胖娃娃太闹腾,胳膊也喜欢舞动,所以被母后连腿带胳膊一起包进被子里,没办法伸手了。 承熙哀怨的看一眼裹住自己的小被子,目光渴望的去看母后。 “可别叫他胡闹,”锦书将包成团的儿子递给圣上:“大清早的,欢腾的紧,那会儿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是吗,”圣上谴责的看承熙:“听见母后说的话了吗?以后不准了。” 承熙的小胳膊被父皇放出来了,有点心虚的将脑袋凑到父皇怀里去,没敢露头。 圣上忍着笑,抱他往偏殿去了:“走吧,他们应该快到了。” 今日清早,姚家父子三人便起身用饭,往宫里去了。 毕竟是男子,不像是女眷那样,能轻而易举的见到后宫中的皇后,对于他们而言,这次机会,其实也很难得。 今日家宴,圣上与锦书皆是着常服,只是身居高位久了,饶是素衣加身,依旧自生凛然贵气,令人不可直视。 圣上自然坐在上首,锦书却将承熙从他怀里接过,带着坐到了下侧。 ——要是父皇跟母后都离得远了,傲娇的胖儿子就不会理别人,只顾着哭了。 按部就班的问安之后,姚家父子三人便在下首坐了,姚望是长者,单独占了一边,姚轩与姚昭却占了另一边。 “承熙,”锦书指了指姚轩和姚昭,向他介绍:“这是舅舅。” 承熙当然不知道舅舅是什么,一脸疑惑的看看母后,再打量一下姚轩和姚昭,不明所以。 “叫他们抱抱你,好不好?”锦书试探着问他。 母后就在身边,承熙倒是不怕,再加上姚轩兄弟俩那副同母后相似的面容,也叫他隐约生出几分亲近来。 盯着那两个陌生人看了一会儿,他的小眉头终于松开,试探着身处胳膊,叫近处的姚轩抱。 论及相貌,承熙其实很像圣上,除非是仔细瞧,才能在他脸上发现几分与锦书相似的痕迹来。 但对于姚轩兄弟俩而言,这其实并没有关系。 无论像不像姐姐,这都是姐姐的孩子,都是他们的外甥,他们都会一样喜欢。 柳彤云有孕,姚轩也快要做父亲了,见了承熙这样又胖又漂亮的男孩子,更是依依不舍的抱了好一会儿。 “让我也抱抱嘛,”姚昭羡慕道:“哥哥都抱了那么久了。” “今天倒是乖,肯叫别人抱,”锦书自己也有些诧异,笑着道:“换了平时,乳母不知要花多少功夫,才能将他哄过去。” 姚昭如愿以偿的接到了小外甥,轻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发,道:“明明很乖嘛,不哭也不闹,姐姐可别故意揭他短。” 承熙似乎听懂母后在说他坏话了,小鼻子一抽,奶声奶气的哼了一声,埋在舅舅怀里,不理母后了。 “真难得,”圣上在侧笑道:“他平日里都不怎么理人的。” 姚望坐在姚轩兄弟俩对面的席位上,看儿子抱着小外孙,目光既慈爱又羡慕。 虽说是家宴,可帝后都在,总不好贸然跑到对面去,说要接手抱一抱的,也只能等着儿子抱完,女儿再将小外孙送过来。 哪知道等姚昭抱完,锦书却直接抱起承熙,叫他坐在自己怀里了,全然没有递过去给姚望亲近一下的意思,偏生姚轩兄弟俩也当没看见一般,视若无睹。 姚望伸出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这种事总不好主动提出来,讪讪一笑,盯着白胖胖的小外孙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的别过脸去。 既然行宴,圣上少不得要同他们说几句勉励的话,加之姚轩在霸陵做的不错,也切实得了嘉奖。 他们一家人有话要讲,圣上也无意掺和,宴席结束后,便将时间留给他们,叫随意说说话,自己却抱着承熙往前殿去了。 隔辈亲、隔辈亲,尽管姚望对承熙的喜欢中掺杂有太子身份的加持,却也有外祖父对于小外孙的疼爱,眼巴巴的看圣上将承熙抱走了,真心觉得不舍。 锦书没理会他心中惆怅,只是去看姚昭,喟叹一般道:“你呀。”却没有再说别的。 姚昭知道她是在说葛家一事,满不在乎的笑了:“葛家嫁的是嫡女,又是那样的门楣,我有什么好嫌的,消息传出去,长安多得是人说我赚了呢。” “也好,”锦书叹口气,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他肩:“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婚事已经定了,你便常往葛家走动些,该说好话说好话,该送点东西的送东西。”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一笑,揶揄姚轩道:“要是有不知道的,就问你哥哥去,左右他经验老道。” “我问了,”姚昭拉着她衣袖,跟姐姐告状:“哥哥藏着掖着,不肯跟我讲!” “姐姐别听他胡说八道,”姚轩笑道:“我送的什么,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姐弟三人在那儿说的热闹,姚望被晾在一边,终究有些难堪,隔了好一会儿,等他们姐弟停顿时,才插嘴去问:“阿昭的婚事定了,彩礼那边,娘娘说,是该怎么着?” 姚轩娶妻时,承熙还没有被册封太子,这会儿却是不同了,真真正正的今时不同往日。 “同阿轩一样就成,”锦书略一思忖,道:“一得势尾巴就翘起来,也忒难看了些,再者,也要顾虑柳家人和彤云的想法。” 要是外孙刚刚做了太子,姚家就猖狂起来了,叫人见了,该怎么想? 更不必说姚轩是嫡长子,不好叫底下弟弟压过他的。 抬眼去看姚轩和姚昭,她询问道:“你们怎么想?” “但凭姐姐吩咐。”曾经相依为命多年,他们感情之深厚,是别人难以想象的,绝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儿,而生出什么龃龉来。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锦书欣慰道:“你们能这样,姐姐比什么都高兴。” 姚望被撇在一边,脸色有些尴尬:“阿昭的婚事也有了着落,底下几个也快了……” 他有些不好开口,顿了顿,才带着哀求的看向锦书:“还是,要请娘娘帮着相看才是。” “姚盛就不要想了,”锦书垂下眼睫,道:“他病好之前,娶妻是不成的,姚瑾要是成器,我也会帮着相看,至于锦瑟……” 她眉梢一蹙,道:“父亲还是不要想着,叫她嫁入高门为好。” 姚望对于这几个儿女有些歉意,姚盛也就罢了,他自己也知道,必然是不能叫娶高门女的,可是后边一双儿女…… “娘娘,”他语气有些乞求的意味:“阿轩和阿昭的妻室,都是出自高门,阿瑾和锦瑟倘若屈就,未免叫人非议……” 看着长女蓦然冷下来的神色,他没敢继续说下去。 84|决裂 “非议?”锦书笑的有些冷:“非议什么?我苛待底下的异母弟妹, 还是别的什么?” 长女做了皇后, 威势日盛,姚望见她如此,更是不敢开口了。 “父亲,”锦书盯着他,缓缓问道:“你是不是觉得, 该把长安勋贵全都绑到姚家上头才好? 一口咽下碗大的饭团, 是吃不成胖子的——只会噎死。”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姚望干巴巴的解释着,低声道:“总要顾及阿瑾和锦瑟的脸面, 再者, 这对太子殿下也是好事……” 什么儿女的脸面,后一句才是正经吧? 锦书对着姚望看了一看, 暗自摇头。 姚家才得势多久, 就想将长安门阀一网打尽,全数收入彀中。 萧家都没做到的事情, 姚家凭什么做得到? “阿轩娶了柳家女,阿昭要娶葛家女, 姚家妻族的势力已经足够强大,不能再多了。” “至于锦瑟, ”锦书嘲讽道:“她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父亲你不知道吗?嫁个富贵人家过日子还行,倘若入了高门,三天就能闯出祸事来。” “我不欠她什么, 没必要为她忙前忙后,先给她一个锦绣前程,再四处帮着收拾烂摊子。” “是,”姚望被她这样一说,登时就泄了气,退一步道:“娘娘看着找个人家也就是了,我就不说什么了。” “父亲能这样想,那就再好不过。”锦书微微一笑,说的毫不客气。 姚家三人上午入宫,午后说过话,便被内侍引着出去了,锦书想起姚望说的话,心头就闷闷的堵,脸色也不太好看。 承熙留在含元殿陪着父皇,她身边近处只有红叶红芳在,见她如此,不免一问:“娘娘可是身子不适?是否要传个太医看看。” “不必了。”锦书叹一口气,轻轻摇头。 这是心事,太医有什么办法呢。 她这个父亲,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已经到了二月,天气转暖,景致也好些,她心中不畅,想四处走走,没乘坐轿辇,而是扶着红叶的手,随意在宫中转了转。 “谁在那边?”风拂过面容,隐约送来女孩子的说笑声,叫她听得一愣。 “回禀娘娘,”探看的内侍很快回来:“贤妃娘娘请了萧家的姑娘入宫,这会儿正在那边说话,可要去通传,叫她们来请安吗?” “萧家?哦,原来是她。”锦书先是疑惑,随即明白过来:“不必了,贸然过去,怕是惊了贤妃的娇客,咱们回去吧。” 赵王的王妃定了静仪长公主之女婷华郡主,侧妃则是出身萧家的萧氏淑燕,也就是贤妃的侄女,想必那边儿那位便是了。 锦书同贤妃不睦,贤妃的侄女,赵王的侧妃,就更没必要见了。 虽然隔着层层草木遮掩,瞧不见那边情景,但红叶还是扭头看了一眼:“贤妃娘娘同萧姑娘倒是亲近,专门叫进宫来说话,放在以前,还是婷华郡主才有的待遇呢。” “毕竟是娘家侄女嘛,自然格外亲近,不过,”红芳摇头道:“要是叫婷华郡主知道,又该有的闹腾了。” “同我们没有关系,”锦书摇头失笑:“要头疼,也该叫贤妃头疼。” 说曹操,曹操到。 她们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哪知道才回甘露殿没多久,就听人传来消息,说婷华郡主往披香殿去了。 本来,这事儿锦书是不知道的,至少,也不会这样快知道。 但是,婷华郡主在披香殿出事了。 那是静仪长公主的女儿,圣上的嫡亲外甥女,贤妃不敢自作主张,少不得要请皇后过去做主,这才叫锦书得了消息。 她过去的时候,贤妃与萧淑燕的面色都不好看,萧淑燕尤甚,娇妍的小脸儿都透着惊惧的青,似乎被吓到了。 也是。 她虽有萧家表妹这个护身符在,可架不住陈薇也是赵王表妹,尊贵强势的生母更不是她一个庶女能比的。 真的斗起来,总归是吃亏的。 锦书打心眼里不想跳进这潭浑水中,只是消息送到甘露殿,身为皇后,不得不过来处置。 叫前来问安的贤妃和萧淑燕起身,她先去问一侧的御医:“郡主如何,可有大碍吗?” “郡主通识水性,本应无碍,只是初春水冷,抽筋之后呛了水,这才未曾转醒,”那太医温声道:“娘娘安心,再过一会儿,缓过这口气来,便无碍了。” 锦书或多或少的松一口气,吩咐太医去煎药后,又问贤妃:“通知长公主了吗?” 静仪长公主没了丈夫,一双儿女便是命根,陈薇在披香殿出事,贤妃哪里敢叫静仪长公主知道,听锦书这样问,面有窘迫的摇摇头。 锦书倒不是有意使坏才问的,而是陈薇不能久留宫中——退一万步讲,即使是留了,她也不是什么能受气的人,只要她能说话,这事儿静仪长公主早晚都会知道。 左右是萧淑燕与陈薇生出的矛盾,碍不着锦书,要是在静仪长公主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事情给了了,静仪长公主会怎么想? 指不定就觉得她和贤妃蛇鼠一窝,将她的宝贝女儿给害了。 “去请长公主入宫吧,”她揉揉额头,轻声道:“话要一起说才明白。” 萧淑燕显然也明白锦书话中之意,秀美的面容浮现一层委屈惊骇,跪倒在地,哭诉道:“娘娘容秉,此事确实与我无干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将原委说上一说,不要夸大虚构,”锦书转而吩咐红叶:“你们去后边问问郡主的侍女,待会儿过来回禀,两下印证也就是了。” 萧淑燕似乎心中有底,抹一把泪,楚楚道:“前几日,贤妃娘娘便叫臣女入宫相伴,是以今日早早便到了,说说笑笑的逛到了仰春池,那儿的金鱼极是好看,娘娘宫中有事,便到另一侧去说话,叫臣女在那儿喂一会儿,却不想这时候郡主到了……” “臣女听人说了郡主身份,便先去见礼,哪知郡主一见臣女衣裳鲜亮,便心生不悦,竟要臣女脱下来——天家内苑,这如何使得!” 言辞激烈,她脸上眼泪却流的愈发多了,委屈中带着一点可怜:“郡主见臣女不听,竟伸手去,要动手打人,臣女躲了一躲,她便跌进仰春池去了……” “娘娘,”萧淑燕顿首于地,委屈道:“此事确实与臣女无关啊。” 贤妃这时候正笼络静仪长公主,可也不好开口要求重重处罚自己侄女,手心手背都是肉,真真是左右为难,看一眼皇后,没说话。 陈薇自幼在陈家长大,再大一点儿便随生父陈阳与静仪长公主外放,天高皇帝远,地方上的千金小姐都得讨好奉承她,自然养成了一副傲气凌人的性情,对着谁都不假辞色。 只是,锦书目光在萧淑燕那身流光溢彩的衣裙上一扫,隐约也能猜到几分陈薇生气的缘故。 大周处决罪犯皆是在秋后,陈阳之案牵涉颇大,有司一直到十一月才结案,也将他的处决之日定在了十一月。 细细数之,从生父丧命到这会儿,也将将三月罢了,方才她去看陈薇时,也见小姑娘白着脸躺在床上,一身素净。 萧淑燕本就是赵王侧妃,陈薇见了如何能快意,加之她还是贤妃侄女,被格外恩遇接到宫中,就更是戳陈薇心窝,偏生萧淑燕有意装扮,着一身明艳水红,陈薇不气恼就怪了。 信手拨了拨杯中残茶,锦书示意宫人扶着萧淑燕起身,静等红叶出来。 萧淑燕眼睛泛红,泪意涟涟,垂首等在一边了。 红叶速度倒也不慢,没叫锦书久等,略过一会儿,便到几人面前来,将陈薇侍女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 果然。 锦书在心底一笑,陈薇性情霸道,处事蛮横,可这个楚楚可怜的萧淑燕,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两下里都只说了自己委屈的地方,却将自己的过分之处掩住了。 “萧姑娘,”锦书将茶盏搁到案上,抬眼问她:“郡主的侍女说,你口中对着郡主生父说三道四,是真的吗?” “绝无此事,”萧淑燕哪能承认:“那是郡主伤心处,我怎么好戳人伤疤?” “你撒谎!”随红叶一道过来的侍女怒道:“明明就是说了的!” “不过是诬陷罢了,”萧淑燕眼眶含泪,委屈道:“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说了?” “你!”言语这种东西,一出口就消散,哪里会有什么证据,萧淑燕如此一问,那侍女登时语滞。 这明显是笔烂账,谁也问不出个好歹来,别说贤妃那时不在,便是在,也没法儿作证。 要是说萧淑燕真那么讲了,就是左右开弓先后打了陈薇与静仪长公主脸面,按照那母女俩的尿性,如何也饶她不得。 倘若萧淑燕没那么讲,那就是陈薇霸道凶狠,可是有圣上外甥女这个金字招牌在,也没人真能叫她吃什么亏。 更不必说,比萧淑燕无凭无据的空泛泛言辞来,她这会儿是真真切切躺在床上,面色惨白不省人事的。 “贤妃,”锦书在心里忖度一会儿,觉得不好处置,索性踢给贤妃去头大了:“人是在你宫里出事的,一个是你侄女,一个是未来儿媳,我也不好说什么,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贤妃这会儿真真是左右为难,暗怨今天日子不好,怎么偏生叫陈薇和萧淑燕碰上了。 踌躇一会儿,还没等她说出话来,却听外头说话声近了,静仪长公主风一般匆匆入内,来不及向皇后贤妃问安,便脚步飞快,往内室去了。 她素来倨傲,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陈阳死后,圣上似乎有意弥补这个胞妹,唯一的儿子被授官,入朝办事,年节之际愈见隆恩。 ——这也是贤妃没有因为陈家倒台,就不喜陈薇的主要原因。 锦书做了这么久的皇后,太子又是她亲生骨肉,加之圣上态度使然,静仪长公主对这位年轻的嫂嫂倒也客气许多。 她这会儿来不及见礼,也不是傲慢,而是焦急于女儿情状,一时之间顾不得,锦书也不同她计较,只垂眼去看杯中浮着的茶叶,一言不发。 倒是萧淑燕,慑于这位长公主的威势,小心翼翼的往贤妃那边躲了躲,目露惶恐之意。 贤妃察觉出她的不安,可是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语,别说是萧淑燕,便是她这个贤妃,在静仪长公主面前时也时常气短。 静仪长公主进去呆的时间不长,隐约听见内里侍女哭诉声不绝,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贤妃与萧淑燕的脸色便更难看了。 静仪长公主也没辜负她们的一番担忧,冷脸出来之后,便吩咐人把萧淑燕拽过去,迎面一记耳光。 陈阳与她夫妻多年,生有一双儿女,别说是丈夫,就是养只狗,也该亲热起来了。 他或许做过恶事,或许罪该万死。 可对于静仪长公主而言,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陈阳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对一双儿女足够慈爱,这就够了。 他依旧是她的丈夫,即使他已经是被处决的罪臣。 陈阳死之后,嚼舌头的人不是没有,但从来没人敢说到陈薇陈立面前去,更没人敢说到静仪长公主面前去。 她们是陈家人,可是也流有皇族的血,圣上都没说什么,别人又算什么东西? 更不必说,这种膈应的话,是从萧淑燕这个她一开始就看不惯的、女婿未来妾室的嘴里说出来的。 简直该死! 人活一张脸,被人打耳光本就是极屈辱的事情,更不必说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了。 贤妃有息事宁人的念头,也知道这事儿是陈薇吃了亏,或多或少要叫静仪长公主出气,但眼见静仪长公主一记耳光扇完依旧不肯罢休,反而叫婆子替她的时候,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萧淑燕毕竟也姓萧,是她的侄女,静仪长公主如此行事,打的不仅仅是萧淑燕的脸,也打了贤妃和萧家的脸。 “小姑娘们口无遮拦,吵了几句嘴,长公主别同她计较,”示意身板嬷嬷将萧淑燕拉出来,贤妃赔着笑去挽静仪长公主手臂:“待会儿等郡主醒了,便叫她赔罪去。” “贤妃这话说的轻巧,”静仪长公主毫不领情的挥开她手臂,冷笑道:“感情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不是你的孩子。” “不过也对,”她扫一眼躲在嬷嬷后边脸颊红肿的萧淑燕,再看看一意维护娘家侄女的贤妃,哂笑道:“上赶着做妾的,能有什么好玩意。” 这句话,可是真真正正的扇了一耳光在贤妃脸上。 锦书看她骤然僵住的面颊,都有点担心会不会突然间裂开,将静仪长公主给吃了。 贤妃前些日子曾被嫂嫂葛氏一记耳光打在脸上,可这会儿静仪长公主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比那日真切挨在脸上的那记耳光要疼多了。 同进士,如夫人,天底下哪个女人不想被丈夫八抬大轿迎娶,风风光光的做□□室! 出身大家,她也有自己的傲气,静仪长公主这样下她脸面,总归是忍不下来的。 左右陈薇将来还要做自己儿媳,总会有静仪长公主求到自己的时候。 贤妃不再辩解,只是破罐子破摔,道:“这事儿确实是淑燕做的不妥当,只是小孩子年轻不知事,长公主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总该消气了吧?” 静仪长公主如何听不出她话中敷衍之意,盯着贤妃看一会儿,忽的一笑。 “当然没有。”她这样讲。 指了指萧淑燕,静仪长公主冷冷道:“等薇儿醒了,叫她过去叩头致歉,这事儿才算了结。” 贤妃语气有些冲:“长公主,得饶人处且饶人。” 静仪长公主对着她冷笑:“我偏不饶,你待如何?” 话说到了这儿,显然不再是陈薇与萧淑燕的纠葛,而是贤妃与静仪长公主的交锋了。 贤妃怒的身子哆嗦,好半晌说不出话,终于转头去看锦书:“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臣妾同长公主争执不得,望请娘娘决断。” 静仪长公主转目去看她,亦道:“望请娘娘仲裁。” “你们一个是四妃,一个是长公主,都是顶尖的尊贵,说的话也是各有各的理,我反倒不知应当如何处置了。” 锦书转了转自己腕上那只玉镯,淡淡一笑:“还是差人往圣上那儿送信,问他意思吧。” 静仪长公主微微一笑,别有深意的看一眼锦书:“我代薇儿,谢过娘娘。” 这场交锋,她已经胜了。 别的事情她不敢确定,但是这种女儿家争执的小事,圣上一定会偏向外甥女的。 贤妃输定了。 不只是她一个人这样想,贤妃对此更是心知肚明。 在心底苦笑一声,她先行低头了:“圣上近来事忙,女儿家的小事也过去搅扰,反倒叫人笑话。” “淑燕,”贤妃目光在锦书与静仪长公主面上一转,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在这儿等着,郡主醒后,便去叩头请罪。” 萧淑燕能在一众庶女中脱颖而出,显然并不是只依仗她得宠的生母,见风使舵也是缘故之一。 贤妃与静仪长公主几乎撕破脸,虽然到最后争得是贤妃自己的脸面,但根子还是在她这儿。 唯恐贤妃追究,她应的极为乖巧:“是,臣女遵命。” “薇儿一时半会还醒不了,便暂且委托贤妃照看,”静仪长公主皮笑肉不笑的对贤妃说了一句,也不等贤妃应答,便向锦书道:“皇后娘娘,咱们出去说说话?” 锦书眼睫缓缓一眨,莞尔道:“走吧。” “人总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也会做糊涂事,”出人意料的,方才还盛气凌人的长公主,竟换了一副温和声气:“早前多有得罪,皇嫂不要同我计较。” 锦书早在静仪长公主同贤妃争执时,便隐约了悟她心意,此刻她提起旧事,也没揪着不放:“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提它做什么。” “皇嫂别笑话我,”静仪长公主语气中有一丝感伤:“有些事情,只有失去了,才能知道其中可贵,也能知道,世间的许多东西,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 “好在,”她自嘲的一笑:“现在明白,也还不晚。” 她说的时候,锦书在一侧听,脚步放的轻缓:“能想明白这些也很好了,有些人,到死都一知半解。” “还是要劳烦皇嫂一回,”她叹口气,眼眶闪过一丝泪意,随即又释然了:“同我往含元殿走一遭。” 锦书微微一笑:“好。” 圣上将笔搁回笔架上,盯着静仪长公主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头一次见这个胞妹一般。 静仪长公主面色平静,目光宁和,坦荡的与他对视。 “——你说,想要解除赵王与薇儿的婚约?” 85|奇袭 “是, ”静仪长公主平静道:“请皇兄恕罪。” “你啊。”她这句话其实很冒昧, 圣上却没有动气,只是长长的叹口气。 “当初,吵着要结亲的是你,现在要退婚的也是你。” 静仪长公主跪在地上,闻声便俯下身, 叩头到地:“是臣妹太过胡闹了。”却也没有辩解什么。 圣上盯着她看一会儿, 没叫起身, 只是转头去看锦书:“今日倒是巧,你们素来不对付的, 竟一起过来了。” 锦书笑了一笑, 也没遮掩夸大,便将陈薇与萧淑燕之事与圣上讲了。 圣上面色微动, 目露关切:“薇儿怎样, 可有大碍?” “太医说只是呛了水,将养一阵便好。” “那就好。”圣上松一口气, 这才吩咐静仪长公主起身。 “这是最后一次,确定了, 就不能再改了。”他看着这个曾经叫他伤心,也令他怜惜的胞妹, 这样道。 静仪长公主心中巨石落下, 释然之下,眼眶也湿了:“不改了。” 圣上于是再叹一口气,锦书也静仪长公主听着, 也不知他是在叹些什么。 到最后,终于道:“接了薇儿,回去等消息吧。” “是,叫皇兄为难了。”静仪长公主无声的掉了眼泪,默不作声的擦去,便被身边嬷嬷搀起,往外边去了。 经过锦书座位的时候,向她微微一笑,才转身离去。 “你刚做贵妃的时候,朕记得她还为难过你,”圣上无心再去批阅奏疏,只靠在椅上同她说话:“今日怎么,竟肯帮她。” “我又不是圣人,说毫无芥蒂,肯定是骗人的。”锦书也不瞒他,坦然回答道。 圣上听得一笑,向她伸手:“人之常情,不奇怪。” 锦书上前去握住他手,也没推诿扭捏,便坐到他腿上,顺势伏到他怀里去了。 圣上察觉到她此刻柔软而隐约感伤的心绪,抱住她腰身,温声道:“后来呢,怎么又心软了?” “最开始的时候,长公主和贤妃,我谁都不想帮的,”锦书将额头贴在他肩上,缓缓道:“可是,见到长公主与贤妃撕破脸时的神情,忽然间改了主意。” 圣上疑问道:“怎么?” “都是做娘的。”锦书眼睛半合,语气舒缓而温柔:“那个瞬间,她叫我觉得,那并不是昔日倨傲的长公主,只是一个想要为女儿讨回公道的母亲。” “我猜那时候,她已经打算终结掉,这桩明显会叫女儿不快乐的婚姻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想起承熙来,心就软了。” 圣上低着头,脸颊同她贴在一起,这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甚至于能清晰的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原来如此。”他轻轻道。 “七郎会取消掉这桩婚约吗?”锦书问他。 “你觉得呢?”圣上反问。 “我觉得,会的。”锦书笑着道。 圣上于是在她臀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知道还问。” “不说了,回甘露殿去,”锦书被他拍的有些羞赧,推推他肩,道:“我想承熙了,从刚才开始,就特别想他。” “朕呢,”圣上略有醋意的问:“一点儿都不想?” 锦书想起那会儿静仪长公主说的话,忽的不想如同往常一般,遮遮掩掩了。 凑过脸去,她主动在圣上唇上亲了亲,看着他的眼睛,说:“想的。” “虽然很少说出口,可我想七郎,并不比七郎想我少。” “真难得,”圣上有些诧异的看她:“怜怜竟也能说出这种话来。” 锦书禁不住一笑,心口释然许多,站起身道:“走了。” “唔,”圣上目光温柔的看她:“朕这儿还有事,晚上再过去。” 锦书向他一笑,转身离去。 出了含元殿,出乎预料的是,静仪长公主竟还在外边等着。 “怎么,”锦书有些奇怪的问道:“长公主还有事要去找圣上吗?” “没有,”静仪长公主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头发,道:“只是想跟皇嫂说说话,却不知道能否去一趟甘露殿。” “你是贵客,有什么去不得的,”锦书示意内侍引路,微微一笑:“走吧。” 承熙今日去见了两个舅舅,又在含元殿玩儿了一会,睡着了之后,才被圣上差人送回甘露殿去。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很乖的,只是调皮劲儿上来,也难伺候的很。 午睡醒了,这位小太子照常开始发小脾气,翻来覆去的不踏实,只是伺候的乳母有了经验,抱着喂奶之后又四下里转了转,总算没叫这小祖宗折腾太久。 然而他也只是安分了一会儿罢了,跟乳母们玩儿了会儿,就想起父皇和母后来了,左瞧瞧右看看都没见到,以为他们像往常一样是在跟他捉迷藏,小手指着要往寝殿里头去。 乳母们伺候的久了,也能意会到这位小太子的心意,只是圣上和皇后都不在这儿,她们也不能硬生生将人给变出来,一时之间为难起来。 她们拖得一长,承熙便有些不耐烦,哼哼着要往里面去,乳母没办法,抱着转了一圈儿,虽然叫承熙暂且安分了一会儿,却也叫他知道,父皇和母后都不在这儿。 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又在软垫上坐了一坐,胖娃娃的耐心终于被消耗没了。 嘴巴一扁,他开始哇哇大哭,谁哄都不理会。 哭一会儿就停下,左右看看,没有父皇和母后的人影,就抽抽鼻子,继续哭。 锦书一进殿,便听见儿子哭声了,虽然他经常哭,可她这个做娘的听了,还是觉得心疼。 快步进了内殿,她将委屈兮兮的胖儿子抱起来,亲亲脸,顺顺头发,好容易给哄住了。 承熙捉住她腰间的丝绦不放,哭的太凶,鼻子还在不受控制的抽动,脑袋一个劲儿往母后怀里蹭。 锦书动作轻柔的拍着他肩背:“好了,母后不是回来了吗。” 承熙闭着嘴,发出一声类似答应的闷哼声,乖巧的模样,一点儿也看不出方才的混账来。 “他跟皇兄生的真像,”静仪长公主仔细打量之后,轻轻道:“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承熙是见过她的,只是不甚熟悉,听她说话,看过去的时候,目光还有些陌生。 “是呀,”锦书目光温柔的瞧着承熙,道:“圣上自己也说,承熙跟他眉宇相似。” 大概是经历的事情多了,这位素来倨傲的长公主也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眉宇之间的凌厉淡去,反而添了淡淡的愁意与温婉。 “有些话在心里憋久了,也很难过,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忽然相同皇嫂说说。”在暖炕的另一侧坐下,静仪长公主忽然叹一口气,这样道。 锦书抱着承熙,坐到了暖炕另一边:“出你的口,入我的耳,再没别人知道就是了。” 静仪长公主面上浮现一抹笑意,随即便被感伤覆盖:“陈阳赴死时,我没去见他,只是等到行刑结束,才去收尸。” 这个话题,委实起的有些伤感。 锦书看出她并不是想同自己说什么,只是打算倾诉一二,便没有开口。 “行刑的前夜,我去见他,问他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他也全都认了,说,是真的。” 她笑意苦涩:“这么说来,他死的其实不冤。” “可他终究是我的丈夫,也是安坤和薇儿的父亲,他死了,我的天都塌了一半儿,没法儿不怨皇兄。” “虽然我知道,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人活一世,哪里有容易的,”锦书低着头,缓缓道:“还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这个人啊,从小就要强,”静仪长公主笑了一笑,,似乎是在追忆,道:“那时候,我是最小的公主,又是嫡出,父皇护着我,皇兄也疼我,嫁人之后没多久,皇兄便登基了,婆母虽不喜欢我行事霸道,但有皇兄在,也不敢说什么。”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可是我不在乎。” “对于我而言,她不过是一个需要面子上客气点,过得去就成的人罢了,说的难听点——就是不给她脸,有皇兄在,她又能怎么样?” “我前半生过得太顺了,但凡我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权势带来的益处,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够离它近一些,再近一些。” “善骑者坠于马,善游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陈阳因权势而死,或许,也是宿命。” 她合上眼,眼泪簌簌流下,莫名凄楚:“好在,我醒的还不晚。” 这是别人家的伤心事,锦书不好评论什么,只转而宽慰道:“有舍有得,郡主会感激你的。” “那会儿在披香殿,跟贤妃吵起来的时候,我才忽然想明白,这样的婆母,赵王那样的丈夫,还有萧淑燕这种不安分的妾室,那就是将来薇儿要面对的吗?” “当头棒喝一样,整个人都醒了。” 锦书看她眼泪不断,心中也是在叹,取了帕子给她:“郡主有身为长公主的母亲,有圣上这样的舅舅,只要不嫁入皇家,总不会吃多少苦的。” “是呀,可是这样简单的道理,那时候我却想不明白。” 静仪长公主笑中带泪:“我嫁给陈阳之前,他也有两个通房,陈家人倒也不糊涂,怕我生气,所以早在成婚之前,就早早将那两个人打发了。 说到底,我是没怎么受过妾室的苦楚的。 所以即使知道赵王会有侧妃,还会有很多很多、除了薇儿之外的女人,也并没有觉得如何吃惊。 可是刚刚看着贤妃的时候,我才忽然觉得,那也许,根本就是错的。 那根本就不是薇儿想要的生活,她在这里面根本就不会快乐。 她还太小了,全心全意的依赖着母亲,我不能将自己的判断准则,全部施加到她的身上。 那是害了她,而不是在帮她。” 锦书听得默然许久,终于道:“郡主的福气不在宫里,你能想明白这一点,也很好。” “乱七八糟的说了这么多,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皇嫂一定听得烦了吧。”静仪长公主一笑,释然之中带着羡慕:“有时候,我真的很嫉妒你。” 锦书正捏着承熙的小手逗他,闻言也不变色,只抬头问了一句:“怎么这样讲?” “你还这样年轻,身下又有太子,家里弟弟争气,而且,皇兄这样宠你……只是在边上看着,我都觉得羡慕极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有各的难处。”锦书摇头失笑道。 “不说了,”静仪长公主叹口气,站起身道:“薇儿大概醒了,我接了她,便归府去了。” “去吧,婚约的事儿,小姑娘家想不开也是有的,仔细劝几句也就是了,”锦书吩咐红叶:“好生送长公主出去。” 红叶应了一声,随静仪长公主出去,将将离去,红芳便掀开内殿的帘子,脚步匆匆的进来了。 “娘娘,”她急声道:“匈奴南下,假意自九原出军,却奇袭渔阳去了!” 九原郡本是始皇所设,至秦末为匈奴所获,此地位于朔方之东北,与云中东西而望。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昔日魏尚便曾为云中太守,镇守此地,苏轼词中典故,亦是由他而生。 这会儿才是二月初,距离前朝假想的动军之日还差着老远,匈奴奇袭来的突然,待到朝廷收到这消息,只怕已经是两日后了。 两日,能发生的意外太多太多了。 舅舅还在那里! 还有……承安。 锦书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消息是怎么说的?” “奴婢也不清楚,”红芳道:“这消息还是在含元殿里听到的,那儿这会还乱着呢。” “将嘴闭紧,不该说的不要说。” 这消息算不得好,若是传了出去,指不定会生出什么风波。 锦书定一定神,又嘱咐道:“圣上这几日心绪未必会好,吩咐下去,叫后宫主位都约束好宫中人,别出去嚼舌头,没事儿也别东游西逛,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宫里便是。” “是,”红芳应道:“奴婢这就去办。” “取身素净衣裳,”锦书将承熙放在暖炕上,站起身,吩咐一边宫人:“再备纸笔来,我抄会儿佛经。” 刚刚还风平浪静,转眼间波涛汹涌,世间万物,果然无常。 86|渔阳 日头西沉, 暮色渐深, 残阳将天空染成凄凉而悲壮的暗黄,风声瑟瑟,莫名叫人心惊胆战。 渔阳驻军算不得少,只是担任的边防任务颇重,匈奴骑兵向来以灵活性著称,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 少有对手, 此番奇袭,着实叫边军吃了大亏。 更坏的消息, 在息战之后传来。 奇袭渔阳的这支匈奴骑兵, 并不是呼揭丁零之类的底层游牧民族,而是匈奴四角之首, 左贤王乌唯麾下的万骑之一。 更叫人心沉的是, 他们并不是孤军深入,而是另有两个万骑策应, 随时可以替换,再来一次冲锋。 战争的阴云凝聚在所有人的头顶, 刮着冷风的渔阳满是肃杀,街上少有行人, 除去巡守士兵往来查看, 几乎再无声息。 渔阳太守李陆是燕地出身,体型剽悍作风勇武的北方汉子,驻守渔阳长达十数年, 极有声望。 匈奴人发动的这场奇袭来得快,好些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便成为刀下亡魂。 西城门直面九原,损失最是惨重,险些被撕开一道口子,李陆亲自披甲上阵,将将击退敌军,胳膊上挨了一刀,军医给吊起来之后,就往承安那儿去了。 “下官是粗人,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一见承安,他便直言道:“殿下身份贵重,虽然本事不弱,但还是留在内城为好,倘若到了阵前,反倒是最大的靶子。” “像今日这样贸然直冲的事情,下官不想再见到了。” 承安在这里呆了半个多月,被人说到头上也不是一次两次,早就适应了这里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对此也不生气:“倘若只是被护在后面,那我到此还有什么意思?” “有志气是好事,”李陆也不跟他纠缠,先是赞许一句,随即便只将话讲的更明白:“下官也请殿下细思,倘若你在阵前被俘,渔阳上下,该当如何?” 被掣肘,还是壮士断腕? 身后有几万渔阳父老,李陆如何也做不出为一人而退让之举,事后长安问罪,他死不足惜,但谁能保证下任太守坚守此地,不退分毫? “不如何,”承安拿帕子去擦拭自己沾了血的剑,淡淡道:“就当是寻常士卒,该如何,就如何。” “果真不愧是长安出身的,”李陆笑的有些嘲讽:“话说的还是很漂亮的嘛。”说完,也不看他,便转身离去。 承安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目光静默,没有说话。 他是在母亲和秀娘身边长大的,对于作为父亲的圣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 顶多,也只是一个存在于记忆中的符号,偶尔远远的见了,秀娘就会拉着他避开。 然而出了皇宫之后他才发现,虽然父亲这个身份他做的很不好,但相对于皇帝而言,做的已经足够多。 最起码在边军,他没听人说过什么怨言,提及今上,也多有称赞。 要不是到了渔阳,亲眼见了诸多士卒,他也不会知道,圣上在登基之后的几年里,究竟是如何秣马厉兵。 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不会相信,边军竟有实力,同左贤王麾下万骑一战。 作为皇帝的圣上,显然要比作为父亲的圣上合格多了。 他到渔阳之后,遭受到的压力是前所未有的。 安土重迁是时人风气,此地风霜苦寒,其余人多已迁移到别处去,冒着时时被匈奴犯边危险,留居此地的,多是世代居住于此的旧民。 在承安之前,朝廷也曾派遣宗亲前来督战,只是那位不太吃得了苦,既嫌弃这里地冷人粗,又嫌弃此地太过危险,竟说出“何以不暂避锋芒,让他一让”这种何不食肉糜的话来。 要是愿意走,老早就走光了,轮得到你站在一边儿说风凉话? 虽然这人后来被叫回长安论罪,但渔阳人氏对于长安老爷们的认知却是大大的坏了,这也是承安不被待见的主要缘故。 李陆是标准的燕地汉子,脾气又臭又硬,但能力是有的。 这也是他将所有看不上眼的督战官骂了一遍,既不孝敬长安,也不结党营私,还能数十年如一日担任渔阳太守的缘由。 承安在甘露殿呆了一年,原本有些单薄的身体强壮起来,只是年岁不大,麦色的脸上还带着浅浅青涩,在李陆眼里,自然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看不上眼。 程玮曾经在渔阳待过两年,后来才被调往东南,如今回到这里也算故地重游,李陆下边的副将方绪曾经跟他一起上过战场喝过酒,交情深厚。 匈奴来的气势汹汹,总有招架不住的时候,方绪一个不慎,险些被砍了脑袋,亏得程玮帮了一把,才幸免于难,只是这样一来,他肩上却硬生生挨了一刀,短时间内左手是抬不起来了。 “你啊,”方绪也是燕地汉子,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只是红着眼睛道:“等伤好之后,咱们一起喝酒去!” “喝喝喝,怎么不喝死你!”李陆掀开门帘进去,大马金刀的坐下,没理方绪,而是去看程玮:“怎么样,挺得住吧?” 程玮面色还有些白,精神倒还不错:“无妨。” “你跟楚王还沾着一点儿亲,待会儿便帮着劝劝吧,”李陆知道承安是皇后的养子,而皇后是程玮的舅舅,便直言道:“他自己脑袋一热冲过去,出了事算谁的?死了也就算了,大周建国以来,还没出现过被俘的王爷,要是在渔阳出现,我到了地下都得被老头子骂!” “毕竟不是亲子,我也不好硬说什么,”程玮如何不曾劝过,只是承安不听罢了:“君臣有别。” “那就算了,到时候多顾一顾他便是,”李陆眉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敢上战场,总比缩在后边有骨气,上次那个瘪三,哼!” 方绪则道:“怀化大将军人在雁门,这会儿不定急成什么样子了……” “唉,”李陆于是叹一口气,对着自己吊起来的胳膊出神:“援军过来,至少还要三日,渔阳里连五十几岁的都过来了……” 这个长官说话不中听,人却坚毅果敢,才四十出头,头上竟有白发了。 李氏一族世居渔阳,仅仅程玮知道的,李陆之父便有二子战死沙场,李陆的侄子堂弟,也有九人死王事,更不必说,李陆前年死在云中的长子…… 远离渔阳的人,很难想象出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仇恨。 为了捍卫这片故土,生活在这里的男人变得悍烈,陪伴着他们的女人也是豪爽,长安勋贵特有的柔和清贵落在这里,像是生长在沙漠中不合时宜的玉兰一般,半日就会枯萎。 男人们死了,女人擦干眼泪,叫儿子去习武用功,他日为先辈复仇雪恨,以安家庙。 比起忠君爱国,为历代先祖向匈奴复仇的念头,往往会先一步在他们脑海中定型。 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 如公羊家说,虽百世可也。 程玮看着面色疲惫的李陆,忽的心生酸涩,男人们的关切不会掩饰,直接道:“太守还是先去歇一歇吧,匈奴人退下去,短时间不会再来了。” “也好,”李陆叫上方绪:“咱们走吧,叫他也歇一会。” 程玮这会儿其实也不怎么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想起家中母亲和妻子来了。 他走的时候,母亲虽不舍,却也没说什么挽留之语,只默不作声的为他收拾行囊,妻子已经有了身孕,面上难掩担忧,却还是温声叫他多加小心…… 他心里有些难过,正待翻个身,将那些记忆挥去,却听楚王的声音在外响起,客气之中带着尊敬。 “程将军,”承安问道:“你醒着吗?” “醒着,”程玮一怔,随即道:“殿下请进,恕臣不能远迎。” “哪里的话,”承安掀开帘子进去,血腥气与药气一道迎上来:“是我冒昧才是。” 程玮跟承安之间隔了锦书,七扯八扯之下,总算沾亲带故,两下里虽说不上亲热,但总归是互相关照的。 程玮早知道老上司李陆为人,也怕他心直口快开罪承安,先自告罪道:“太守性情耿直,说话难免不中听些,殿下别往心里去。” “尽忠职守罢了,”承安不以为意:“如何怪得了他。” 他这样讲,无论真心还是假意,程玮都不好再说下去,只半坐起身来,道:“殿下第一次上阵,有没有被吓到?” “说习惯肯定是假的,”承安也没遮掩,只是一笑:“后来也就好了。” 宫中的算计是潜藏在阴暗处的,像是草丛中的蛇,不定什么时候就扑出来,恶狠狠的咬上一口,这种真刀真枪的对决,反倒叫他更自在些。 “原本想着在此守住渔阳,并无什么硬仗可打,不成想到最后,这儿竟成了胶着之地,”程玮摇头苦笑:“人算不如天算。” “怀化大将军该奇怪了,出关之后竟碰不上什么匈奴主力,”承安遥想雁门关,随之道:“原是到了这里。” 接下来的话便不是他们能说的了,程玮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却忽的想起另一处:“臣昏迷之际,是殿下差人送回,说了这么久,竟忘记道一声谢。” “略尽绵力罢了,有什么好谢的,”承安摆摆手:“程大人客气。” “还有一件事要问殿下,”程玮踌躇一会儿,方才道:“送我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见到我身上的平安符?” “平安符?”承安奇怪道:“不是在你枕边吗?” “不是这枚,”程玮看一眼妻子求的平安符,目光一柔,随即道:“是另一枚。” “许是那会儿士卒走得急,不知遗落在哪儿了,”承安想了想,道:“我再吩咐他们去找找。” “不必了,”城防要紧,程玮如何愿意将时间耗费在这上边,摇头道:“丢了便丢了吧,殿下不必在意。” 承安起身告辞,最后叮嘱道:“伤势要紧,程大人仔细将养,明日我再来探望。” 出了屋便是呼啸的冷风,裹挟着空气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走出这里,方才停住脚步,自怀中取出那枚平安符来,手指轻轻的摩挲。 “我偷偷拿过来,你也会护佑我平安吧?”他这样自语。 似乎是觉得讽刺,又似乎是莫名期许,承安轻轻笑了。 “谁知道呢。” 87|幕南 接下来的几日里, 圣上一直都留在甘露殿里, 彻夜召见臣工,无片刻时间安枕。 锦书忧心他忙于政事,反倒忽略膳食歇息,有时候也会自己煲汤,抱着承熙过去, 催着他用完, 略说几句话, 娘俩再回甘露殿去。 渔阳,舅舅, 承安。 她轻轻叹口气。 其实, 她心里的担忧,并不比别人少。 案前的佛经抄了厚厚一沓, 字迹娟秀而坚毅, 锦书心静了几分,停下笔来, 便见承熙正乖巧的坐在一边,拿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她, 忽然之间,就想找个人倾诉。 “舅公不会有事的, ”她将儿子抱起, 不知是在同他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皇兄也没事儿,是不是?” 承熙目光亮亮的看着她, 当然不会回答。 锦书这才想起来,承熙还没见过舅公。 于是她就改了口,重新问承熙:“还记得哥哥吗?” 指了指摇篮上的那串风铃,她又一次道:“哥哥。” 承熙见承安的次数很多,可是毕竟太小,这些日子不见,连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有些奇怪的蹙了蹙眉,他伸着小手,指了指窗外。 想出去玩儿了。 “没良心,这么快就将人给忘了,”锦书轻轻在他肚子上揉了揉:“你的铃铛和蝈蝈都是谁给的。” 承熙可听不明白母后话里的意思,被挠到了痒痒肉,无力的躺倒在暖炕上,咧着嘴笑的开心。 锦书忽的有些感慨,做个孩子,可比成年人好多了。 尽管事忙,圣上却也没忘记前几日应承静仪长公主之事。 这日晚间,锦书抱着承熙看花回来,就听红芳道:“娘娘,圣上方才降旨,解除赵王与婷华郡主的婚约了。” “这么快,”锦书将承熙放下,见他扁着嘴不高兴,就从花瓶中的桃枝中摘一朵花给他玩儿,哄好了之后,才继续道:“什么由头?” “钦天监说,二人都是尊贵命格,只是太过强硬,非要凑到一起反倒不好,圣上便将婚约解除,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是个好由头,”锦书面容在晕黄灯火下温柔而恬静:“婚约是要退掉的,但要是叫一方担了错处,再行婚嫁却也不易,这样讲也好,总算是两不相干。” “贤妃娘娘怕是要抓瞎了,”红叶端了青枣过来,闻言道:“圣上虽是这样讲,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过得去的说法,婚约是在郡主和萧氏女入宫之后才退掉的,郡主落水又召了太医,几下里说下去,外头还不知会如何想呢。” “还能怎么想,不过是说贤妃偏心娘家人罢了,”锦书捏起一个青枣吃了,清脆脆的甜:“萧氏女出身所限,做不了正妃,可架不住贤妃偏心,在边上拉偏架,连静仪长公主的女儿都吃了亏,谁还敢再将女儿嫁过去。” 红芳也道:“前不久,贤妃娘娘还满心欢喜的筹备婚事呢,这会儿倒好,一场空了。” “管他呢,叫贤妃自己愁去吧,”锦书将这话茬掀过去,叹口气道:“只是可惜了承婉,遇上渔阳之事,倘若胜了还好,便是双喜临门,倘若……” 那话在心里想想还行,说出来却是忌讳,她顿了顿,轻轻叹口气:“罢了,明日我去看看她,免得她钻牛角尖。” 那青枣新鲜,上头还沾着水,一口咬下去,清脆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承熙原本是坐在暖炕上咬手指的,瞧见母后吃的枣子,好奇的“啊”了一声,伸着小手要。 他刚刚生了两颗牙,小小的冒一点儿尖儿,即使真给了他,也吃不到。 锦书摸摸他的胖脸蛋,随便取了颗给他玩:“都看着点儿,别叫他吞了。” 贤妃前几日跟静仪长公主吵了一架,几乎已经撕破脸,事后回想,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但真叫她去致歉,却也如何做不出,只想着陈薇总归要做自己儿媳妇,静仪长公主便是生气,也不会如何,便放任自流了。 解除婚约的圣旨降下时,她几乎以为是听错了,难以置信的扫过内殿诸人,却见她们面色讪讪,显然与自己听的并无二般。 似是被迎头敲了一棒,她瞬间瘫坐在椅上,几乎失了再次站起来的力气。 怎么会这样? 是静仪长公主去求的吗?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知道这样会影响到自己女儿的声名吗? 贤妃心头大乱,难以控制自己心中慌意,赵王却是满心欢喜,只是见母亲面色难看,方才强自忍住,勉力宽慰。 他喜欢温柔小意的姑娘,如同陈薇那般霸道蛮横的,自然避而远之,如今知道这桩婚事取消,虽然对于失去静仪长公主的支持略有可惜,但总归是欢喜的。 比起赵王的欢愉来,萧淑燕心中却要惶恐的多。 身份所限,她是做不了正妃的,所以从头到尾,萧家人和她都不反对陈薇做赵王的正妃。 诚然,那是静仪长公主的爱女,圣上的嫡亲外甥女,可真正跟她过日子的是赵王,可不是长公主和圣上。 赵王不喜欢她,那这个正妃就是空架子,第一个被宠的,不就是她这个仅在正妃之下的侧妃? 但是,倘若赵王的正妃不是陈薇,而是另一个合他心意的姑娘,那她这个侧妃,难免会逊色许多。 萧家对于赵王的影响力,也会随之削减。 更要命的是,这桩婚约解除的原因,或多或少要追溯到她的身上。 萧淑燕只消一想此事发酵之后的后果,就抑制不住的胆战心惊。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跟婷华郡主争一时之气,你怎么就是不往脑袋里记!” 萧老夫人喘着气教训她:“这下倒好,所有人都觉得娘娘偏心你,谁还敢将自己家姑娘嫁给赵王,便是嫁了,也不会全心全意的支持赵王了!” 萧淑燕跪在地上,不敢吭声,等着萧老夫人的怒火消去。 刘氏近来被葛氏磋磨的不成样子,正好被吩咐往萧老夫人那儿送东西,这会儿见了女儿如此,少不得心疼,伸手去给萧老夫人敬茶,讨好道:“姑娘年轻,不懂事也是有的,老夫人不要同她计较。” 萧老夫人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瞧见刘氏那双枯瘦的、不复丰润的手,也没像是之前一般觉得怜惜,只觉得她是在卖惨讨怜,脸拉的更长了:“我跟淑燕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退下!” “姐姐做错了事,祖母动气也不奇怪,姨娘怎么这样没分寸,竟教老夫人做事。” 萧淑芳奉了汤饮过去,先是不轻不重的踩了那母女俩一脚,才温声细语道:“昨日听见祖母咳嗽,我特意做了川贝雪梨汤来,您便是生气,也得顾忌身子,好歹用一些吧。” 萧老夫人面色略微好些,欣慰道:“你倒有心。” 萧淑芳低着头,唇边笑意恬淡,无害极了。 两日功夫过去,渔阳局势越发胶着,城破几乎便在旦夕,李陆的脸色却显而易见的和缓过来。 “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出击,”对着悬挂起的地图看了一看,他断然道:“怀化大将军援军将至,我们也能放开手脚,只要能将面前这三个万骑拖住,等援军到了,就能将他们一口吃掉!” “是不是太过冒险了?”一个副将道:“倘若在援军到达之前城破,他们再接应了其余部落入城,对于渔阳一线的军民,便是灭顶之灾了。” “守了两天,就是死,也不能在最后的关头输,”李陆摇头道:“若不早下决断,倘若被他们走脱,就再也追不上了。城中百姓已经疏散,成败在此一举!” 草原上的骑兵,只要一心想要逃窜,能够追击到并且致死的几率,就小的可怜。 引弓之民比汉人更信奉弱肉强食,发现难以匹敌之后遁走,为求生存向敌人求饶,在他们心中都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 东胡帝国强盛时,屡次羞辱冒顿单于,先索要宝马,后索要妻室,冒顿单于一一隐忍,最终从东胡手中接过游牧民族的王杖,将东胡王的头颅斩下做了酒器,一雪前耻。 真的说起来,并不比卧薪尝胆来的容易。 战略便如此敲定,李陆吩咐其余人各去准备,承安留在最后,叫住了他。 如果说最开始所有人都对承安有所轻视,这几日的同甘共苦,却也足以叫这轻视消弭几分。 李陆对于这个没喊过苦的皇子有了几分好感,也愿意耐着性子听他说句话,只是才听了一句,原本随意的神情便严肃起来。 “殿下是说,从匈奴内部去着手?” “纸上谈兵罢了,”承安道:“挛鞮氏内部攻讦不休,本代单于杀父自立,前代单于杀叔自立,四角之间也无深交,与其从外部攻击,不如由内而外,将其瓦解。” 李陆目光幽深:“殿下的意思是?” “匈奴单于邱林休继位,本应册封其子为左贤王,只是为安抚先代单于势力,不得不立异父弟乌唯为左贤王,”承安平静道:“我想,他一定觉得乌唯是心腹大患,早欲处置而后快吧。” 左贤王为匈奴四角之首,位比太子,在有儿子的前提下,谁愿意叫互为仇寇的人继承单于之位? “殿下的提议很动人,但不要忘了,他们都是匈奴人,”李陆深深看他一眼,道:“在共同的敌人面前,绝对会摒弃前嫌,共同抗敌的。” “大人或许理解错了,”承安笑了笑,道:“我们不需要他们撕破脸,只要一点儿小小的、邱林休心中的误差,就足够完成一切。” 李陆坐回椅子上,目光微动:“愿闻其详。” “匈奴南起河西,雁门、九原、云中一线,西至西域诸国,”承安往地图面前去,定神道:“左贤王一系,占据幕南,常年屠戮边关,屡次犯境,单于庭及右贤王则于幕北,屡屡西征,几乎要吸干西域诸国的血,我军前往渔阳雁门,他们本该严阵以待共同抗敌,可直到现在,无论是渔阳雁门,还是云中九原,出现的都是左贤王麾下万骑,而不见单于庭大燾踪迹……” “在邱林休心中,这或许是一个机会,借助周军削减左贤王势力的机会,”承安目光顺着地图上望,终于在单于庭停下:“我猜,在周军对左贤王一系造成致命伤害之前,单于庭出军的几率,小之又小。” 李陆定神听他说完,目光几转,终于坐不住身,四下里踱步起来。 承安知晓他心中混乱,也不说话,只喝一口凉茶,等他决断。 长久的沉默过后,李陆才再一次开口:“在单于庭反应过来之前,将左贤王部吞下?” 承安决然道:“联合怀化大将军部,归德将军部,再加上云中,代上与雁门屯军,未必吞不下!” “匈奴号称控弦三十万,多半也只是号称罢了,大周休养生息这么多年,边军不过百万,匈奴这种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士卒?还不是将老弱病残算上,才勉强凑齐的。” “左贤王部在幕南有五个万骑,皆是各部青壮,一旦被吞下,就等同于废掉了匈奴二十年,等下一波人能弯弓上马,只怕连黄花菜都凉了。” “念过书的人,脑袋就是不一样,”李陆盯着他看一会儿,忽的一笑:“比起我们这些人来,灵光多了。” “说这些都还为之过早,还请大人先行联系各部,假使能够功成……” 承安将目光往地图上蜿蜒山河一扫,道:“匈奴远遁,幕南无王庭,未必只是空话!” 88|喜事 这年三月的长安风声鹤唳, 出门去走走, 似乎都觉得吹在脸上的风有血腥味。 渔阳战事胶着,几十万大军悬在外边,长安如何能安心。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更不必说往来之前的时间差就是一个极大的问题,朝廷便是再担心, 也不好隔空去指挥, 扰乱前线作战计划的。 大公主的婚期一日日近了, 礼部与尚宫局筹备的得当,曲家那边儿也无差错, 按照旧制, 改叫圣上拟定封号,加恩之后再行出嫁了。 只是这会儿前方还有战事悬着, 圣上整日留在含元殿里, 面沉似霜,忙的脚不沾地, 哪里会顾得上给大公主想封号。 锦书怕搅扰到他,都不带承熙过去了。 皇后深受恩宠尚且如此, 其余人就更不敢过去说什么了。 这也是无妄之灾,锦书有点心疼大公主, 时不时的传召她往甘露殿去说话, 在宗亲与外人面前给她做脸,虽说没有亲兄弟,但皇后与太子终究念着她。 如此到了三月中, 承熙刚刚满六个月的时候。 天气已经很暖和,只是为了照顾这个小娃娃,内殿里的炭火依旧没停,锦书叫人弄了一点儿果泥,正拿匙子喂给承熙的时候,便听内侍在外通传。 圣上到了。 八成是前线有了好消息,她心中莫名的安定起来,给承熙擦了擦嘴,抱着他迎了出去。 她大概是猜的对了,因为这会儿圣上面色显然和煦好些,唇边隐约带笑,较之前些日子堪称是天壤之别,一见她们母子俩迎出去,笑意便愈发深了,张臂去抱小儿子。 承熙之前有阵子没见他,再见的时候尚且发了一通脾气,这会儿见父皇明知故犯,就更生气了,别过小脑袋去不看他,将头埋在母后肩头了。 “父皇是有事,又不是背着你偷偷出去玩儿了,”圣上有些无奈,伸手去扶住他腋下,作势接到怀里去:“听话,叫父皇抱抱。” 承熙哪里肯理会,一见父皇要硬来,两条腿就开始蹬,胳膊也胡乱挥动,小小的眉头蹙着,很不情愿的样子。 “好了,人家正生气呢,七郎别硬来,”锦书拨开圣上的手,一道往内殿去:“再等等,缓一会儿就好了。” 圣上被儿子搞得有些伤感,看着他胖嘟嘟的小脸,道:“才多大呢,就开始记仇了。” “六个月了,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还得了,”锦书叫儿子坐在自己膝上,亲了亲他的胖脸蛋安抚,方才打量着圣上脸色,问:“七郎去见过梁昭仪和承婉了吗?” “见了的,承婉的封号朕拟定出来了,便是怀淑二字吧,”圣上拿一侧的果子逗承熙,道:“本应该早些定下的,只是朕前些日子事忙,难免耽搁,倒是朕对不住她们。” 他抬眼去看锦书,商量道:“承婉是这一代里头一个成婚的,也是长女,朕想格外赐一份尊荣,以嫡女的仪驾离宫出嫁。” “都依七郎便是,”这些虚名,锦书没什么好争的,再者,她也愿意为大公主添一份光彩:“我并无二话。” 圣上笑了一笑,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目光中喜意欲深。 “怜怜,”他加重语气,深深道:“今日午后,怀化大将军入奏,与雁门云中等地联军,合歼匈奴三个万骑,共两万七千余人,尽虏其牛羊马匹十一万头,全军修整之后,更往幕南深处前击!” 锦书观他神色,早知前方有捷报传来,却也不想会是这等大喜之事,更未曾想战果会有如此之盛。 她由衷欢喜道:“果真是大胜,七郎该当重赏领军之人才是。” “在等几日吧,”圣上拍拍她的手,随之笑道:“渔阳作为匈奴奇袭的攻击地,承担了最终的压力,这会儿初告功成,也能叫那几个人回来喘口气,休养一阵。” “那倒是好,”锦书想起自己此前与梁昭仪说的,由衷道:“梁昭仪还想叫承安送承婉出嫁呢,日子刚好赶得上。” 圣上素来不喜承安的,这会儿却也笑了,难得的称赞一句:“李陆上书时,对他大加褒赞,说此事功成,他该是首功,等他回来,该好生赏赐才是。” 锦书倒不是觉得赏赐值钱,而是见圣上似乎对承安颇有改观,也为他高兴。 ——虽然承安也未必喜欢圣上,但父子君臣的名分在,身为臣子的总归会吃亏,能叫他们修好,这样是好事。 前线战胜这样的消息生了翅膀一般传了出去,长安都陷入一片欢腾的海洋。 大周想要回击匈奴,并非一日两日才有的念头,而是几代君主的魂牵梦萦,现下战事未歇,却也初胜,委实是叫所有人都松一口气,随即欢喜异常。 小民们尚且如此,官吏们更不必说,圣上当初决意令人出战,朝中也并非一边儿倒的支持,但到了此刻,面对整个国度的胜利,所有人皆是与有荣焉。 承安正月出发,三月方归,在这里呆的时间也不算短,收拾行囊离去时,竟有些舍不得了。 方绪身上也带着伤,只是边将经多了这种事,也不放在心上,上过药之后就去瞧他:“怎么,殿下要走了?” “倒也不急,”承安反问道:“方将军有事?” 方绪原本也是看不上这位楚王的,但相处的久了,见他并不叫苦喊累,凡事也亲力亲为,倒是有些欣赏,说起话来也不像之前那么冲。 “喝喜酒,”他问:“殿下去不去?” 承安想了想,微微一笑:“去。” 比起长安礼节的繁琐,渔阳的婚仪便要简便的多,新娘子人就在新房不远处,时辰一到,新郎去接了人,到堂前行了拜礼,就算是完事儿了。 承安还坐在椅上,伸着脖子等接下来证婚人的一通酸词,就见所有人一窝蜂的跑出去,只留了他和程玮两人。 “前几个席位的酒菜是最好的,酒也最醇香,”程玮行动不便,加之身上有伤,便落在后边,整个人慢悠悠的解释:“他们都去抢了。” 承安从没见过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婚礼,蹙眉道:“我不是楚王吗?” 换言之,即使是为了皇族的面子,不也应该叫他坐上席吗? “再不去,就连汤水都没了,”程玮慢悠悠的从他面前经过,客气而揶揄的称呼一句:“楚王殿下。” 他那话当然是说的夸张,但实际上,等承安过去的时候,也没几个地方有空位了。 “滚滚滚,”方绪一条腿占了三个位置,一个是自己的,另两个是承安的程玮的,正将过去抢位置的人赶走,扭头一见他们俩蜗牛一样挪过来,就有点急了:“快点,赶集呢你们俩!” 燕地的男人是剽悍的,女人也是豪爽的,酒很香,也很辣。 承安喝多了醇厚柔和的宫廷御酒,一尝这里的烈酒,险些一口吐出来,只是周围人都看着,就生咽了下去。 方绪这才心满意足的扭过头去:“这才对嘛。” “姓方的,你又糊弄人了!”一个清脆中带着爽利的声音传来,竟是新娘子过来了:“那种烈酒,便是喝惯了的贸然来一口都受不住,更别说这位小哥这种,一见就是头一次唱的了。” “刑六娘,别人都不说,怎么就你多管闲事,”方绪哼道:“别一口一个小哥叫这么亲热,你第一次出嫁的时候,人家还没个凳子高呢。” “呸!”一席人都笑了,刑六娘也跟着笑,明艳动人:“照你这么说,我生第一个娃娃的时候,你还没我鞋面高呢!” 一群人哄笑开,连承安都忍不住笑了。 笑完之后,他才低声去问身边的程玮:“怎么,这位六娘子,是二嫁吗?” “是啊,”程玮也没遮掩,大大方方道:“她原是云中副将邢湾的女儿,先嫁渔阳振威校尉冯平,生有一子一女,冯将军战死后,再行改嫁。” 本朝并未强迫寡妇守节,再嫁的也不是没有,然而承安听得脸色一变,压着声音问程玮:“今天的新郎——” “哦,”程玮知道他想问什么,道:“你猜的没错,新郎冯毅,便是她先夫的胞弟。” 承安心中涌起一片惊涛骇浪,只是素来沉稳,方才将将掩下。 “没人说什么吗?”在心中措辞良久,他轻轻问程玮。 “有什么好说的?”回答他问题的不是程玮,却是不知何时过来敬酒的刑六娘,亲自为承安斟酒,她落落大方道:“先夫在时,我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孝养父母,教导子女,他死后守孝三年,再嫁新夫,何错之有?” “逝者已矣,活着的不该再将自己一生搭上,过成行尸走肉,”她笑的明朗:“俯仰无愧于天,这就够了。” 承安在长安呆的久了,从没听人说过这样大胆之语,许是此前喝过的酒在蠢蠢欲动,他的心忽然烫了起来。 站起身,他真心实意道:“六娘子,敬你一杯。”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们都是渔阳人氏,指不定那天匈奴人就打过来了,反倒没有长安人那些矜贵计较。” “我还当你会说我不知廉耻呢,”刑六娘接过那酒盏一饮而尽,莞尔道:“毕竟你是长安来的,未必看的上我们这种粗鲁作态。” 承安将杯中酒喝尽,用一句别人说给他听的话来回答:“都是人。” 89|多余 承安是同程玮一道返京的, 在三月的末尾。 前者是皇子, 镇守后方出谋划策还成,深入大漠追击,却是不好了。 万一出事,谁担得起责任? 而程玮身上带伤,除去肩上之外, 后边艰难的守城之中另有剑伤, 随承安一道回长安休养。 毕竟是得胜而归, 一路上的欢迎自不必说,人还没回到长安, 宫里便降旨嘉奖, 将赏赐源源不断的送到了各自府上。 等到大军还朝,一道加封时, 得到的东西只怕会更多。 圣上前些日子事忙, 难免忽略了许多,这会儿清闲下来, 也有空慢慢弥补。 大公主是他长女,又是头一个出嫁的, 除去出嫁时候仪驾比照嫡出之外,嫁妆也比二公主高上一倍, 极显恩宠。 这些日子, 圣上常去看她,又叫了曲家人入宫一见,敲打勉励几句, 免得长女嫁人之后,被夫家拿捏欺负。 锦书知道他心中感伤——不知不觉中孩子都大了,眼见着都要嫁作他人妇了。 然而她毕竟只是嫡母,并非生母,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比起大公主这样的恩遇来,二公主的待遇便差了许多。 她是次女,以嫡出公主仪驾出嫁这种事情,想都别想。 至于嫁妆,更是远不如大公主丰厚。 贤妃毕竟不是她生母,又要为亲生儿子赵王操持,哪里肯为她尽心尽力,加之她此前自尽一事恶了帝后,二人也没有额外给什么赏赐做脸。 公主出嫁,锦书作为嫡母,少不得要赏赐添妆的,只是究竟添多少,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二公主那一份当然不会少,但比起大公主来不如,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谁还没个亲疏远近呢。 二公主也知道圣上与皇后对自己情分淡薄,倒没巴巴的凑过去自取其辱,只是对着贤妃时,少不得要伏小做低,多说几句好话了。 然而这会儿贤妃比谁都烦,哪里愿意搭理她,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 赵王与陈薇的婚事取消,婚礼自然也给取消了,可是直到这会儿,圣上也没再提起,叫赵王娶妻一事。 楚王得胜而归,风头正劲。 皇后所出的小太子活泼可爱,最讨圣上喜欢。 娘家嫂嫂正兴风作浪,搅得萧家人头大。 底下二公主还不省心,屡屡上门。 一连串的坏事堆在一起,贤妃都觉得心中一片杂乱,头大如斗。 没过几日,锦书便听人来回话,说贤妃又病了,头疼的厉害,已经几日下不得床了。 在心底笑几声,吩咐人赏了药材过去,她没再多管。 圣上这会儿得了功夫,便开始哄自己小儿子高兴,之前他好久没见人家,可是将胖娃娃给惹恼了,一连许久都不搭理父皇。 既不肯叫他抱,跟他说话也不理会,傲娇的不得了。 可是说归说,他虽是很记仇的性子,对着最喜欢的父皇和母后时,其实也很好哄。 圣上温柔的说了几日好话,又抱着他出去看花喂鱼,小意讨好,等到第二日晚上的时候,父子俩就亲热热的凑到一起,大手跟小手贴在一起,你拍我我拍你玩儿的高兴了。 锦书看着胖娃娃被糊弄过去,揶揄的说了圣上几句,就由得他们父子俩一起玩儿了。 这日的中午,太阳极是晴朗,叫人心里跟着明堂堂的,圣上前朝有事,用过晚膳之后,便往含元殿去了。 锦书抱着儿子去午睡,可他上午跟父皇一起玩儿野了,不愿意去睡,吵着要出去玩儿,实在没办法,就抱着往花园里去了。 已经是三月末,□□正满园,花开的姹紫嫣红,承熙一双眼睛转个不停,东看看,西看看,都要不够用了。 锦书被他可爱神情惹得发笑,禁不住凑过去亲了亲他长长眼睫,惹得胖娃娃笑着往后躲,眼睛都弯起来了。 娘俩在花园里消磨了将近两个时辰,锦书见儿子不困,也没硬逼着他去睡,而是抱着到了宫人们收拾好的凉亭里,叫取了点心茶水,以及软垫和承熙的玩具,留在里边了。 承熙七个月大,虽然不会爬,但是已经会滚了,比起此前只会翻身的他,显然是多了一桩武艺。 ——相对的,嬷嬷们也得更仔细些,以防他太欢腾,不小心给摔了。 这样的时节,虞美人已经开了,明灿灿的一片黄,招人的很。 承熙手里还捏着一支,玩儿够了之后,便伸手去拉母后。 锦书以为他是想给自己,正伸手去接时,承熙却将手给收回去了。 “怎么了,”她假意伤心:“承熙舍不得将这朵花,给母后吗?” 承熙当然不会回应她,只是将小手伸过去拉她衣襟,叫她低头,等锦书照他意思做了之后,才略微用力,簪到母后发髻上了。 他力气那么小,簪花也不够格,可是锦书明白他心意,便顺手正了正:“好不好看?” 承熙目光亮闪闪的看着她,将小手拍的直响,高兴极了。 “油滑,”锦书心中熨帖极了,轻轻挠他痒痒:“这么小就知道讨人欢心,长大了不知要骗多少姑娘呢。” 承熙笑的打滚,只想躲开母后的手指,偏生被锦书按住,老老实实的躺在她身边,好容易等母后松手,笑的眼睫上都带泪了。 “可不能怪太子殿下,”红叶递了帕子给锦书,笑道:“除去圣上经常为娘娘簪花,小殿下可没别处学。” 锦书想了想,还真是,好笑之余,又有点不好意思。 “你呀,”她温柔的为儿子擦了擦眼睛:“好的不学坏的学。” 承熙圆滚滚的小身子躺在软垫上,咬着手指看她,目光纯净极了。 “起风了,”抬头看了看天色,锦书将儿子抱起:“咱们早些回去吧。” 她们在外边消磨的时间太久,这会儿其实已经快到傍晚了,夕阳西下,内殿里帘幕低垂,有种昏暗的温柔。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必然早早掌灯,一片通明。 只是前些日子前线胶着,锦书下令后宫减缩开支,从甘露殿起,连掌灯的时辰都往后延迟了。 像是现在这样,远远的看过去,这座宫阙少了华贵,却多了几分寻常人家的温暖柔和。 倒也极美。 锦书抱着承熙进殿,人还没过去,便有内侍迎上来,声音激动:“娘娘,楚王殿下回来了!” “回来了?”锦书早知他今日回宫,午后便去见圣上,虽不吃惊,却也欢喜:“人呢?” 那内侍还没说话,承安的身影便从内殿出来,问安行礼之后,深深看着她,道:“一别多日,娘娘可还好吗?” “好,人在宫里,怎么会不好?” 几个月不见,他黑了,也瘦了,脸颊上还留有一道结痂的血痕。 大抵是被什么利器划过伤到的,所幸只是蹭了一下,将来不会留疤。 锦书既欢喜,又欣慰,还有点心疼。 殿外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抱着承熙进去,方才道:“叫太医看过没有,脸上的伤没事吧,身上还有别的伤痕吗?” “都很好。”他轻轻笑着说。 ——只是格外挂念你。 承安跟在她身后进了内殿,在她见不到的地方,近乎贪婪的看她,几乎难以掩饰自己的思念。 听他这样讲,锦书不觉松一口气,抱着承熙坐下,打量他一圈儿,叹道:“长大了,有大人的样子了。” 真难得,能从她嘴里得到这个评价。 承安听得一笑,心里涌出一股莫名滋味来,似甜蜜,似欢喜,脸颊上结痂的伤口随着他笑容动了起来。 居然不疼。 锦书看的好笑,又有点心酸:“军营里的药总是差些,我那儿还有此前太医留的,待会儿你记得拿些回去,别在脸上留疤,不好看。” 承安本是不在意的,听她这样讲,却不自觉的去摸了摸:“怎么,很难看?” 锦书没直接回答,看他一眼,笑着反问道:“脸上干净点,总比有疤好吧?” “哦,”承安也笑了:“那还是去了吧。” 一别这么久,她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笑起来的时候梨窝浅浅,一如既往的动人。 莫名的,他在渔阳中积攒的那些戾气与阴鸷消散掉,转而柔和起来。 “太子殿下大了,眉目也长开了些,”对着锦书怀里的小娃娃看一看,他缓缓道:“越来越像圣上了。” 锦书不止听过一次这样的话,也没了回应的心思,握着承熙的小手,她向他示意承安:“还记得吗?那是哥哥。” 承安还在甘露殿时,同这个小弟弟相处的也多,见他看过来,便起身过去,半蹲在他面前,作势伸手去抱。 然而,他一走就是三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已经足够模糊掉承熙对于他的记忆了。 狐疑的蹙起小眉头,他抱紧了母后,警惕着,没伸手过去。 “不记得了?”锦书温声提醒他:“你的小木马和铃铛,都是谁送你的?” 借助小木马和铃铛的功劳,承熙盯着承安看了一会儿,总算有了一点儿记忆。 承安也没干等着,向身后内侍招招手,那人便会意的退下,随即取了一只毛茸茸的小老虎来,眼睛大大的,憨态可掬。 冲承熙摇了摇,承安道:“过来,叫哥哥抱抱?” 承熙对着那只小老虎看了看,有点意动的瞧母后神色,锦书鼓励的笑了笑,他就笑着张开手,叫承安抱了。 宁海总管便是在这时候到的,笑吟吟的问安之后,道:“圣上听说娘娘回来了,便叫奴才过来叫,楚王殿下归京,正是大喜,便在前殿设宴,一道聚一聚。” “前殿吗,”他说的显然是甘露殿前殿,锦书微有诧异,少不得一问:“只有我们这几个人?” “是,”宁海总管道:“明日再行宫宴,今日太晚,就免了吧——圣上是这样说的。” “那就过去吧,”锦书示意承安抱着承熙:“别叫他久等。” 前线战胜的消息传来后,圣上心绪明显好了许多,面上笑意总不落下,这会儿见到承安,也没像之前一样无视他,接连赞许几句。 承熙这会儿还在哥哥怀里,瞧见父皇之后,就移情别恋了,扑腾着要过去,承安也没不高兴,摸了摸他小脑袋,便上前去递给圣上了。 倒是锦书在边上,笑着摇了摇头。 小娃娃可顾不上这些,坐在父皇怀里,小心翼翼的将小老虎给他看,眼睛里全是炫耀的意味。 “哪儿来的,”圣上问他:“哥哥给的?”说着,便要伸手拿来看看。 承熙才听不懂父皇说什么呢,这会儿正抱着小老虎全是满足,见父皇伸手去拿,便捂在怀里护的严严实实,一脸警惕的将他手拍开了。 圣上又好气又好笑,倒是起了兴趣,非要拿到手不可,饶是承熙护着,也给拉出来看了看。 承熙这点儿力气,哪里抢得过父皇,虽然父皇在看过之后就还给他了,但还是伤心了。 抱着自己的小老虎,他委屈的想哭,可怜巴巴的看着母后,等着她为自己主持公道。 “你看你,” 锦书心疼儿子,这事儿又是圣上仗着自己力气大欺负人,少不得要抱怨一句:“好端端的,招惹他做什么。” 说着,就将承熙抱过去,温声细语的哄。 “好好好,总归是朕的不是,成了吧?”圣上也不计较,笑吟吟的说了一句,算是低头。 承安和承熙都在边上,锦书总不好再说什么,嗔他一眼,不说话了。 圣上目光在她们母子身上一扫,晦暗难言,微微笑了。 酒菜很快上桌,承安垂首坐在一边,心绪却莫名的坏了起来。 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坐在边上,总有种自己多余的感觉。 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低下头去,他面上有苦涩笑意,一闪而逝。 90|冷漠 圣上与承安这对父子的关系一直都淡淡的, 素日里见了, 也只是表面上客套几句罢了。 今日有锦书母子在边上调和,加之前线捷报的引子在,说说笑笑起来,气氛倒也和畅。 圣上早先便曾收到前线回禀,战况如何也有所了解, 只是纸面上知道的, 终究不如亲身经历之人的言辞, 少不得要问上一二。 好在承安也不是浑水摸鱼之辈,应答之间颇有条理, 倒叫他连连颔首, 极是满意。 承熙还太小,竖着耳朵听他们说一会儿话, 就觉得困了, 等他打了两个哈欠之后,圣上便笑着向锦书道:“看他困得, 先带他过去睡吧。” “也好,”锦书抱着承熙起身, 向他们父子道:“时候不早了,承安一路辛苦, 再略问几句, 便叫去歇息吧,明日再谈便是。” 圣上笑着应了。 今日午间的时候,承熙没睡过, 又活蹦乱跳的折腾了一下午,这会儿是真的累了,抱着小老虎睡得正香。 锦书怕那小老虎硌着他,想从他怀里拿出来,却惹得胖娃娃不情愿的咿咿呀呀了几声,只得作罢。 “太子殿下倒是真喜欢那只小老虎,”红叶一面为她卸去发髻上钗环,一面笑道:“奴婢见着,那只小木马,怕是要失宠了呢。” “小孩子的心性,总归是善变的。”锦书随之笑道。 然而,还不等她面上笑意散去,红芳便匆匆入内,急道:“娘娘快去劝劝吧,圣上生了好大的气……” “生谁的气?承安吗?”锦书心中一惊,站起身,连忙问:“好端端的,为什么生气?” “奴婢也不清楚,”红芳面色焦急:“只隐约听了几句,似乎是因为宋氏……” 宋氏? 承安的生母,宋氏? 锦书心下惊疑,亏得发髻未松,两下里又不远,披了衣裳,便往前殿去。 “这是怎么了,忽然就生气起来,”她一过去,便见承安跪在地上,圣上坐在上首,面沉如霜,心中一个咯噔,上前去低声劝道:“承安刚从渔阳回来,心中正是不安之时,便是偶有冒犯,七郎也别计较。” “朕想重赏他,偏生他不仅不肯要,还说到别处去了。” 圣上见她过来,面色微微缓和,等她说完,目光却更冷几分:“他偏要固执己见,朕也无能为力。” 锦书听得一头雾水,虽然此前有红芳提了一句宋氏,短时间内却也猜不出什么,只看向跪在地上,面色同样难看的承安,催促道:“你大概是喝醉了,说话也冒失,跟你父皇认个错就是了,快些。” 父子相争,君臣之分,他总归是吃亏的,好容易彼此之间的关系有了缓和余地,若是再次生分,就太可惜了。 承安听得出她话中好意,却也只是歉然一笑:“为人子女,若是连生身之母都不敢言及,又岂敢立足天地?” 他如此一说,锦书便明白过来——圣上厌恶宋氏,连带着对于存世的长子也不喜,好容易承安借助渔阳之事得了青眼,却提起宋氏来,圣上能欢喜就怪了。 果不其然,承安这样一讲,圣上面色愈发冷凝,到最后,反倒一笑:“那你不妨说说,想为她求个什么恩典?” 承安面色平静,深吸口气,方才叩头到地,道:“儿臣想求父皇……赐她几分哀荣,随葬帝陵。” 宋氏出身微末,承安这个儿子更是来的不光彩,当年事发,便是徐太后的嫡亲侄女都因此而死,不得追封安葬,更不必说她一个到死都没名分的宫人了。 圣上原是半靠在椅上的,唇角略带冷意的,听他这样讲,却直起腰身来,语气寒彻:“——你说什么?” 锦书从没见他这般神色,暗自担忧起来,瞪一眼直身跪地的承安,先一步道:“七郎问的突然,叫人不知所措,还是先叫他回去,明日再答……” “叫他自己说,”圣上不看她,打断道:“朕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锦书目光微急,侧身去看承安,唯恐他再次将那几句话说出来。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她的急切,承安顿了顿,没有旧话重提,静默片刻,问道:“儿臣,能问您几句话吗?” 圣上冷冷的看着他,居然笑了。 “问吧。”他这样道。 他应得这样痛快,委实有些出乎承安预料,顿了顿,他才开口道:“您……还记得我的母亲吗?” “没什么印象了,”圣上略微想了想,淡漠道:“只知道她姓氏,以及她生了你,其余那些,朕并不比你知道的多。” 这句话说的相当之无情了。 至少,对于承安而言是这样。 他脸色似乎有转瞬的伤感,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 锦书先前被圣上打断过一次,总不好再一次开口,目光微急的落在他脸上,禁不住在心中叹口气。 宫中许久没人提起宋氏,也只有在承安崭露头角时,才略微说说她,锦书知道圣上不喜,所以也没提过她,哪里知道今晚,承安会将话头彻彻底底的扯到她身上去。 怪他不识大体,非要惹得君父生气? 但毕竟是一片孝顺母亲之心,她什么责难都说不出。 可若是叫锦书赞许他这番人子纯孝,她也说不出什么来。 圣上脸色这样难看,别说是给宋氏几分哀荣了,不去降旨申斥就不错了。 他结结实实走了一步臭棋。 夜色静谧,内外一片安宁。 如此静默良久,承安方才又一次问:“有人说,当初要不是徐太后护着,您会直接处置她,是真的吗?” 大概是心绪乱了,短短的一句话,竟被他说的这样破碎,只是那目光中隐含希冀,似乎是在期盼圣上否认,又似是怕他承认。 复杂而又矛盾。 锦书听得心中一动,目光谨慎的去打量圣上神色。 圣上面色纹丝不变,注视着跪在下方的承安,平静道:“是真的。” 他没有在意承安愈发白上一分的脸色,继续道:“若非徐氏将她送到徐太后那里去,朕不好立时同徐氏一党撕破脸,知道她有孕后,当即就会下令处死。” 承安目光中有种淡淡的哀伤,指尖轻轻的颤抖几下,随即便被他掩在衣袖之下。 “其实,她从来没有附逆徐氏的意思,”他声音低低,有些难过的道:“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宫人,因为略有几分颜色,有好拿捏,才被徐氏选中,心肠很软,也没做过什么恶事……” “哦,”到了现在,圣上出奇的有耐心,等他说完之后,方才淡淡道:“所以呢?” 承安抬起头去看圣上,跳跃的晕黄灯光之下,目光晦暗难言。 圣上也同样看着他,眉目低垂,不动声色。 “没有什么所以,”承安一笑,居然有些凄然:“圣上,我想问的,都问完了。” 话说到了这里,再讲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们都明白,在那样的时候,宋氏是否心甘情愿,是否无辜受累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做了徐氏的棋子,进了这漩涡,轻而易举就会粉身碎骨。 即使她是一个圣人,毫无瑕疵,圣上也不会留她的。 易地而处,哪怕是承安,也会是相同的选择。 他固执的问出来,只是在心中,或多或少还有一丝期待罢了。 期待着,或许圣上心里,对她还有几分温情,几分怜悯。 然而终究是他多想了,原来真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缅怀,没有伤感,没有温情,连厌恶都是淡淡的。 他面上有失落与伤感,圣上看出来了,却没有问,只是重新靠回椅背,摆手道:“问完了,那就退下吧。” 这一夜的晚膳,真真是不欢而散。 锦书在心底叹口气,示意内侍将承安扶起,送回偏殿去。 他却在内侍搀扶前先一步站起身,向她一笑,道:“我无碍的,谢娘娘挂心。” “回去睡一觉,歇一歇再说别的。”锦书最后叮嘱道。 承安笑了笑,转身离去,背影之中有种难掩的瑟缩,肩膀紧绷的像是抗拒所有人的受伤野兽。 锦书垂着眼睛,忽然不忍心再去看了。 承安是在母亲和秀娘身边长大的,对于“父亲”这个词汇,一直都是在别人口中听到,却从没有亲眼见过。 即使是在最讲求团圆的年夜宫宴上,负责操持六宫的贤妃也会心照不宣的将他名字划去,只留下年夜里喧闹宫闱的寂静一角相伴。 第一次见到圣上,是在他七岁那年。 宋氏带着他出去,绕过小径,打算返回住处时,就听前面内侍开道,扫了一眼,慌忙拉着他一道跪下。 说是见到,但其实,也就是远远的望了一眼。 然而回去的时候,宋氏很高兴,笑着同他讲,说他生的很像父皇。 虽然还不明白她那时候的欢喜,但他还是敏感的感觉到,她其实并不讨厌那个一直冷待她的男人。 甚至于,有点喜欢。 嘴唇动了动,他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宋氏临终的时候,只有他和秀娘守在床边。 那天,他进门时,隐约听见宋氏压低了声音同秀娘说话,似乎是有意避开人。 这里就只有他们三个,躲避的,无非是他罢了。 鬼使神差的,他凑到窗边去,偷偷听了起来。 “我大概是快死了,”宋氏声音断断续续:“临了了说句话,你别笑我。” 秀娘在她身边坐着,无声垂泪,听她这样讲,又笑了。 “你自己也说了,临了了,还有什么好笑的。” 宋氏自己也在笑,笑完了,才缓缓说:“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很想见他一面。” 秀娘不知是心酸还是怎么,也没顺着她,而是苦笑着说:“你也知道不可能。” “也是,”宋氏顿了顿,方才轻轻道:“我死了,大概连个水花都惊不起,在他耳边一过,就没了。” 他从不知道母亲这样的心意,站在窗外,人都有些呆了。 许是母子感应,他刚一发呆,便听宋氏咳了一声:“是承安回来了吗?” “没有,”秀娘出去看了一眼,道:“你听错了。” “说起承安来,我只怕要将他托付给你,”宋氏喘息声音低低的,叫人跟着喉咙发闷:“他性子倔,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要是着相了,你多劝劝他。” 秀娘轻轻应道:“嗳。” 宋氏翻一个身,目光有些空洞的看着床顶:“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这么大了,这么好的孩子,却有我这么一个娘,可惜了。” 秀娘擦着眼泪说她:“儿不嫌母丑,你瞎想些什么呢。”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宋氏无神的目光中有了几分光彩,看向秀娘,道:“阿秀,你知道吗,承安出生三天之后才睁眼,眉目那么像他,那时候,我好欢喜……” 她眼睛一合,眼泪无声的流了出来。 这大概是被她压在心底好多年的话,对着儿子没办法说,对着秀娘羞于开口,也只有在临终之前,才能痛痛快快的吐露。 也是凄凉。 接下来的话,承安没有再听下去,转身去了一处偏僻的凉亭,静坐了许久许久。 斯人已逝,他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是叫她的坟墓离他近点也好。 然而,终究是无能为力。 回寝殿的路上,锦书始终没说话。 圣上也一样。 一直到二人洗漱完,上塌之后,他才环住她腰身,低声道:“怎么不理朕?” 锦书同他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不似此前拘束,叹口气,直言道:“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黑暗之中,圣上将她抱到怀里去,手指温柔的摩挲她长发:“觉得朕太过无情,对他太坏?” 锦书额头贴在他肩上,静默一会儿,方才道:“他还是个孩子。” “都多大了,”圣上摇头发笑:“哪里还算得上是孩子。” “不一样的,”锦书目光中的叹息被黑暗掩去:“对于父亲而言,孩子永远是孩子。” “不,”圣上语气中有种隐含的锋利:“先是君臣,才是父子,他不小了,这样的道理,应该明白的。” 锦书听他这样讲,便知是生气的,不欲同他争执,也就不再开口了。 “怜怜,”圣上却将她抱得更紧些,唇落在她耳畔,温暖的亲近:“我们是夫妻,为什么要因为别人而生出隔阂来?” 他眼眸低合,声音轻的仿佛要化在夜色中:“朕很不安。” 这句话很轻柔,也很温情。 可不知怎么,锦书却在其中感觉到一丝困兽般的危险。 很淡很淡,但并不是不存在。 她该去劝慰几句的,可是在不知那从何而来的前提下,却也无从开口。 “你前些日子忙碌,身体太过疲累,”扶着他的肩,一道躺在床上,锦书低头亲了亲他额头:“早些睡吧,七郎。” 圣上顿了顿,最终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躺下,合上了眼睛。 夜色寂静,一丁点儿声音都能传的很远。 如此过了许久,等到身边人呼吸声变得均匀时,他才侧过脸去,黑夜之中,默不作声的看着她。 “其实,”他低低道:“朕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一句话说完,他似乎舒了口气,唇在她鼻尖上碰了碰,搂住她,合上了眼。 91|前世(一) 三月的春光最是明媚, 像是聘婷少女的豆蔻心事一般, 将说未说的动人。 承安过去时,锦书手里还捧着一卷《明思录》,面上未曾着妆,一片皎皎。 蹑手蹑脚的过去,他面上笑意温柔, 正待趁她不备扑过去抱住, 她却先一步躲开, 闪到一边儿去了。 “我脚步声已经很轻了,”承安揉了揉撞到桌角的腿, 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过来了?” “笨, ”锦书将手中书卷搁到一边去,点了点他额头:“有影子的。” “没事儿吧, ”她看一眼他在揉腿的手:“真磕着了?” 承安年纪比她小些, 可是个子比她高,低头看她时, 隐生几分压迫。 可他知道锦书脾气,也没硬来, 而是凑过去卖乖,道:“——亲亲我就不疼了。” “有心思卖弄口才, 可见不疼。”锦书斜他一眼, 见他目光中闪动着的温柔,微微一笑,倒是真的叫他低头, 踮起脚去,亲了亲他额角。 承安先是一怔,顺势将她抱住,随即笑了。 “我递了奏疏过去,”他在她耳边道:“等圣上准允,就娶你做我的妻。” 锦书听得眉目柔和起来,同样轻声问他:“我门第如此,你不嫌弃吗?” “有什么好嫌弃的?”承安将她松开,伸手挽了挽她鬓边微乱的发,笑道:“你也没嫌我是最差的皇子,不被圣上喜欢啊。” “也是,”锦书也不扭捏客气,对着他明亮的眼睛看了看,伸手去捏了捏他脸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这句话说的太不谦逊,一出口,她自己也笑了。 承安默不作声的对着她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凑过去,极轻的亲了亲她面颊。 “姐姐这对梨涡,生的比蜜还甜。”他目光温柔,这样道。 锦书知他素日最计较二人年岁相差,这会儿听他毫不在意的说出来,还有些惊诧,打趣道:“弟弟这张嘴,并不输于蜂蜜。” “不成,得改个称呼。”姐姐弟弟的,他自己叫出来时还不觉有什么,等到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有些受不得了。 拍拍额头,想了想,承安豁然道:“还是叫我哥哥吧,情哥哥,多好。” “我叫你声哥哥,你担得起么,”锦书被他说的笑了:“小毛头。” “叫一声嘛,”承安轻轻摇她手,像是在撒娇:“就一声。” “什么都没定呢,你倒急的很,”锦书同他嬉闹一阵,正色中有些犹疑,问:“你说,圣上会首肯吗?” “会的,”说起这个来,承安也就停了胡闹的心思,正容道:“姚家门第不高,反倒是好事,他又不喜欢我,乐得我妻族不显,怎么会不许?” “还是早些定下为好,”锦书素求稳妥,一颗心吊在半空中,总归是不放心:“夜长梦多。” “那我就去催一催宁海总管,”承安凝神细思,随即一哂:“借一借贤妃的势,也未尝不可。” 圣上年富力强,并不畏冷,今年春天又来得早,三月的时候,含元殿的暖炉便停了。 这会儿事情不多,人也清闲,宁海总管端着茶过去时,见圣上正在翻开《岳山文集》,便知他心绪正佳,想起前不久二皇子与贤妃处委托他的事儿,一时间意动起来。 “有事?”圣上见他面露踌躇,先一步问道。 “是,”宁海总管低头答道:“昨日午后,二殿下送了份奏疏过来……” “奏疏?”圣上手一顿,抬眼看他,淡淡道:“他又没有参政,写什么奏疏?” “不是前朝政事,”宁海总管见他面色尚好,便自一侧取出一封奏疏,小心的笑道:“二殿下相中了一个姑娘,想求您做主赐婚。” “相中了一个姑娘,”圣上将手头上那卷文集扔下,接了奏疏过来,语气淡然:“是哪家姑娘?” “都在奏疏上写着呢,”宁海总管道:“您一看便知。” “哦,姚家的姑娘,”圣上略微翻了翻,随即问宁海总管:“哪个姚家?” 宁海总管答得简略:“便是新科状元姚轩出身的姚家。” “门第倒是不高,”圣上对于姚轩印象不错,对姚家也知道几分,闻言道:“怎么,他也想学承庭,结交新臣了?” “那倒不是,”宁海总管承了二皇子的人情,帮着说和,也得了贤妃好处,叫圣上长子娶个门第不高的王妃,听出这话里面的不豫意味,便解释道:“姚氏是前两年入宫的,因为跟刘尚宫沾亲带故,被分到司药那儿去,因缘巧合结识了二殿下,并不是姚大人高中之后才相识的。” “原是宫人出身,”圣上此前也没细看,听他这样讲,才重新去看:“哦,还是徐氏伏诛那年入宫的。” 宁海总管一笑:“是。” “那就准了吧,姚氏总归是官家女子,纵然家世低些,也无大碍。” 圣上挺喜欢姚轩的,乐得提一提他家世,顺带着了了儿子婚事。 提笔在那封奏疏上写了个“可”,他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承安也难得求朕一次,成全一回,也没什么。” 将奏疏扔给宁海总管,圣上道:“拿去给他,再叫姚氏归家,等礼部与钦天监挑出日子来,再成婚便是。” “奴才晓得,”宁海总管应了一声,临出门之前又问:“圣上,您要见一见姚氏,训诫几句吗?” “有什么好训诫的,”圣上将手边上那卷文集拾起,摆摆手道:“就这样吧。” “这事儿办得漂亮,”宁海总管走出内殿时,脸上笑还没落下,心中道:“二殿下那儿满意,贤妃那儿也欢喜,能讨双份的好儿,真真是好事成双。” 锦书是在刘尚宫那儿听到这消息的,虽然早有准备,却也或多或少生出几分虚幻感来。 刘尚宫握住她手,笑吟吟道:“可见你是有福气的,二殿下中意你,嫁过去便是王妃,多少人羡慕的福气。” 虽说二皇子不得圣上喜欢,年幼时也被人轻视,但皇子终究是皇子,容不得别人轻侮。 年前,圣上便降旨为诸位皇子建设府邸,等到大婚之后,便要封王,上朝去领差事了。 圣上现下存世皇子不多,二皇子最不济,也能做个闲散王爷,富贵一生的。 “借尚宫大人吉言,”锦书入宫以来,刘尚宫颇多关照,少不得感激几句,道:“明日便要离宫归家,现下还要回去收拾东西,便不久留了。” “去吧去吧,”刘尚宫亲自送她出去,含笑道:“左右总会回来的。” 一颗巨石落地,便是走路时,脚下也轻快些。 锦书回到住处,便见承安在门口等着,扫一眼四下无人,才轻轻责备道:“怎么过来了,叫人见了,指不定就要说闲话。” “我叫人在外边儿守着呢,”承安满心欢喜,似乎要从面上溢出一般:“再者,他们说就说吧,人都快是我的了,还怕别人说?” “贫嘴,”锦书瞧得四下无人,便拉他进屋:“我明日便要离宫,待到婚前,怕是见不成了,你若有事,便去找阿轩,叫他带信便是。” “我都晓得,”承安低头看她眉眼,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再亲一亲,叮嘱道:“要想我。” 锦书应道:“好。” “一点儿诚心都没有,”承安抱怨道:“应得那么快。” 锦书哼一声,道:“那就不想了。” “算了算了,没诚意就没诚意吧,”承安握住她手指,往自己心口放:“要很想很想才行。” “怎么婆婆妈妈的?”锦书揶揄道:“又不是再见不到了。” “也是,”他轻轻笑了,随即又道:“真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们的婚期定在了六月,天气最是炎热的时候,锦书归家待嫁,要准备的东西也多,时间倒不宽裕。 姚望长子中了状元,长女又被赐婚做了王妃,满心欢喜之下,简直要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只是见几个儿女都对自己淡淡的,说了几句之后,便讪讪离去,两下里都是安稳。 锦书入宫之后,久久不曾见过两个弟弟,一道过去说话,少不得要哭一场,只是念及喜事在前,最后彼此劝着,终于缓将过来。 承安母亲早逝,又无追封,如今儿子成婚,自然不会有加恩之事,大婚在即,少不得要自己操持诸事。 贤妃膝下的皇三子是夺嫡呼声最高之人,她自己也盼着借此封后,承安是长子,娶得王妃门第不高,或多或少也叫她松一口气,为表贤德,倒也忙里忙外,帮扶一二,也叫承安轻松许多。 六月正是长安最热的时节,出去站一站都要出一身汗,更不必说在日头下行婚仪,种种大礼了。 锦书出门时衣裙还规整,待到入了新房,内衫几乎尽数被汗湿透,沐浴之后才好些。 承安比她还要辛苦,这会儿还在同诸皇子行酒宴,仍旧不得闲。 “几位殿下不肯放人呢,”宫人去看了一看,回去道:“殿下说,叫您先用些东西,免得饿了一日,身子受不了。” “也好,”承安是圣上现存的长子,同底下几个弟弟关系不好不坏,第一个成婚,少不得被灌一回酒,锦书也没拘泥,吩咐人备膳,略用了些,便听人在外回禀。 承安回来了。 “一身酒气,”她拿帕子掩了掩鼻子:“先去洗漱。” “不急不急,”承安有些醉意,眼睛却明亮中带着欢喜,在她面颊上重重亲了一下,道:“叫哥哥。” “都什么时候了,还忘不了这一茬,”锦书又好气又好笑:“先洗一把脸去。” 承安却板起脸来:“叫不叫?” “叫叫叫,我叫还不成吗,”锦书看出他语气中醉意来,也不扭捏,哄着他道:“好哥哥。” “嗳,”承安在她身边坐下,环住她腰身后,像条亲昵的小狗一样,拿脸颊蹭了蹭她:“真好。” “瞧你醉的,”锦书吩咐一侧低眉顺眼的宫人:“备盆水来。” 正是最热的关头,新打的井水浸了帕子,也不过是刚好罢了。 锦书在手里拧了拧,便招呼他:“手伸出来。” 承安乖得很,听她这样说,便老老实实的将手伸过去,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锦书先给他擦了手,又重新拧了帕子给他擦脸,哪里知道他醉的厉害,见她帕子伸过去也不知道闭眼,竟还是睁着眼睛看她。 “喝傻了吗你,”她笑着将他眼睛合上,正打算擦时,却见他自己又重新睁开了。 “怎么,”锦书有种遇上了不听话小朋友的感觉,蹙着眉问他:“不想擦脸?” 承安想了想,道:“不想闭眼。” 锦书一怔:“为什么?” “要是闭上眼,”他认真道:“就看不见你了。” 锦书心头一软,伸出一只手去叫他握住,道:“人在这儿,还跑得了不成,你若是担心,就握着我的手,便是闭眼,也走不掉。” 承安目光柔和:“好。” “以后可不敢叫你喝酒了,你呀,总说自己是大人,做起事来也有模有样,可一喝醉,就全都原形毕露了。” 吩咐人将水盆端下去,她笑着抚了抚他面颊,道:“我说的对不对?” 承安深深看着她,却没应答,只是将她抱在怀里,叫彼此无间的贴在一起。 锦书微微一愣,随即又笑着拍他肩:“怎么了?” 一道倒在床上,承安小狗一样的蹭她,旧话重提:“像是在梦里一样。” “不是梦,是真的,”锦书明白他心中的孤独,也知晓他语气中的无助,搂住他肩头,这样道。 暖色的灯光摇曳,伴着四周红绫暧昧,她凑过去吻住他的唇,等他低头去加深这个吻时,却忽的用力,咬了一下。 “疼不疼?”她问他。 她咬的不重,却也不轻,有淡淡的腥味在口齿中绽开。 承安却没呼痛,只是许久许久,结束这个吻时,才微微一笑。 “不疼,”他道:“是甜的。” 92|前世(二) 皇子大婚的第二日, 新婚夫妻照例要给帝后问安。 可是承安生母早逝, 后宫又没有皇后,倒是省了一步,二人只要一道往含元殿去,给圣上请安,再听他训诫几句, 便算是了事。 只是他们到的不巧, 或者说圣上不待见他们。 夫妻二人到了含元殿门口后, 出来回禀的内侍只说他昨日饮酒过多,宿醉未醒, 吩咐人赏了东西, 便叫他们回去了。 承安握着锦书的书,苦笑道:“今天本是大喜之日的, 只是委屈了你, 跟我一起吃瓜落。” “吃瓜落就瓜落吧,”锦书倒是不在意, 反而出言去宽慰他:“圣上愿意见我们是好事,不愿意见, 也没什么好难过的,日子终归是我们自己的, 与别人无关。” “也是, ”承安听得一笑:“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走吧,”他道:“你还没去过我的王府, 咱们出宫走走去。” 夫妻二人挽着手,相视一笑,一道出宫去了。 承安是圣上现存皇子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他既然已经成婚,下边的三皇子四皇子,以及大公主二公主的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这事跟锦书,倒也没什么关系。 她虽是长嫂,但架不住另外几位皇子公主的母亲都还在,圣上也还没发话,怎么也轮不着她和承安来开口的,只在一边附和几句,过个情面便是。 贤妃膝下的三皇子风头正劲,她满天下的张罗着,想给儿子再娶个得力的妻室,千看万看,才相中了仪国公家的长房姑娘,圣上倒也没为难,在那封奏疏上看了看,便准允此事了。 这也给贤妃一系打了定心针,行事之间愈发得意起来,顾忌着圣上意思,倒是不敢在诸皇子公主面前拿乔,但处处彰显自己尊贵,言说管教却是少不了的。 承安是长子,虽然圣上不喜,但礼法上却也能和三皇子分庭抗争,毕竟都不是嫡出,那大义名分就是紧要东西了。 碍着这一层,贤妃待他们夫妻也还客气,时不时的也设宴相邀,以示恩遇。 锦书不好推脱,过去坐一坐,说会儿话也就是了,总算是能打发的过去。 皇子新婚之后,本应行宫宴的,只是承安与锦书没赶上好时候,大婚没几日,匈奴便在这时机犯边,满朝都忙的团团转。 圣上政事繁忙,自然没心思去摆什么宴,贤妃最是体察圣意,更不会大张旗鼓惹他心烦,于是乎,这事儿便被搁置下了。 好在承安与锦书都不是好张扬的性子,也不如何在意。 这场战事一开始,便呈现出胶着状态,非胜非败,但是对于被犯边的一方而言,在自己的国境内纠缠许久,本身就是输了一筹。 寻常人都看得出这其中道理,圣上更没有不明之理,一连两月都留在含元殿里,面色阴沉,不见晴态。 春秋鼎盛、独掌权柄的天子,在宫中的任何态度,都是需得仔细揣摩的方向标,尤其是在徐氏伏诛之后,圣上心意愈发阴晴不定的前提下。 这样叫人窒息的时节里,所有人都屏气息声,不敢露头去惹他心烦。 三皇子的婚期近了,却也只是贤妃独自操持,圣上提也没提。 若换了别的时候,贤妃还能试探着在说笑时暗示一二,但在这风声鹤唳的关头,便是她长袖善舞,也安分的要紧牙关,约束底下人慎言。 在前线压迫下,素来暗潮汹涌的深宫,竟也安分了几个月。 如此到了九月初三那日,先太后忌辰那日。 这个先太后,指的自然是圣上的生母,先帝的元后,而非后来的徐太后。 这样的关头,若是别的宴饮,贤妃自己便会做主停了,但是涉及到圣上屡次怀念的生母,她便不太敢自己拿主意了。 想了想,她还是吩咐人往含元殿去问了一声。 那边传来的消息也叫她松一口气——亏得没自作主张将这事儿给压下。 圣上并不打算停了那日宴饮,只是能不能过去,却也待定,叫贤妃照前例操持,略加简洁便是。 贤妃听了这话,心中便有几分底。 什么略加简洁,那是圣上生母,她要是随随便便打发过去,不定生出什么祸端来,吩咐人叫尚宫过去,又叫人给诸皇子与宗亲说一声这事儿。 锦书听到这消息时,正靠在软枕上翻书,承安懒得动弹,便枕着她的腿打盹儿。 “起来了,”拍了拍他肩,她道:“昨夜又不是没睡,今日怎么这样没精神。” 承安也没睁眼,顺势蹭了蹭她,道:“我明日就要走了,你还这么凶,好没良心。” “半个月就能回来,有什么好惦记的,”锦书笑道:“行礼都收拾好了,又有人跟着,还能委屈到你不成?” 关内道有地方出了旱灾,毗邻长安,朝廷自然不能不管。 若是随意派遣官员过去,说不定就会有贪墨之事,反倒害民,加之承安大婚,已经到了上朝领事的时候,圣上便将这差事交给他,权当练手了。 承安也知道这只是自己上朝的一道敲门砖,可是见她这样不在意,少不得心生不满,软硬兼施之下,非得凑过去讨几分好处才肯罢休。 他比锦书年纪小些,可架不住已经长成,早非吴下阿蒙,二人站在一起时,也要比她高上许多。 少年的情/欲像是无人约束的野兽,当不被束缚时,难免放浪形骸,外人面前倒是还好,夫妻独处时恨不能时时同她黏在一起。 锦书说了他几次,他也只是嘴上应得痛快,转眼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次数久了,她索性不再去提。 夫妻二人凑在一起,亲昵的说了会儿话,锦书便催他去睡,免得第二日没精神,叫随行属官轻看。 承安年少力强,哪里肯安分睡下,依依不舍的凑过去,想亲亲她,却被毫不客气的踢到了另一个被窝里。 他脸皮也厚,毫不在意锦书冷眼,顺势捏住她脚踝,从光洁纤细的小腿一直亲到了腿根,最后钻进美人儿被窝了,夜色深时才相拥歇下。 初三这日清早,锦书早早便起身梳妆,预备往明光殿去。 毕竟是先皇太后的忌辰,总不能花枝招展,她也没身加罗翠,吩咐人取了身素净衣裙,发髻上只缀青玉,对镜觉得无碍,便带着人过去了。 贤妃是后宫之首,本该自持身份,最后过去的,只是三皇子势力日盛,连带着叫她瞧见了封后的希望,加之圣上吩咐她主理此事,便早早到了明光殿,女主人似的同来客寒暄。 锦书在心底摇头,面上不动声色的过去问安后,便往自己席位上坐了。 说是宫宴,其实也没多大意思,不过是隔着一层面皮与人心,推杯换盏时信口说几句罢了。 诸人原本还是在等圣驾至的,只是含元殿那里送来消息,说圣上事忙,叫他们自便,贤妃这才略有失落的示意他们行宴。 三皇子的婚事定在了十月,贤妃心心念念的儿媳妇还没娶进门,这又是宫宴,底下皇子便是有侧妃宠妾,也不能带过来,是以低一辈儿的人里头,也就锦书自己是新妇。 上头坐的都是圣上宫妃,饶是许多位分低微,却也有个庶母名头,总得仔细应答,一来二去的,锦书也觉疲惫。 内殿暖炉已热,酒后醺然,她胸口有些闷,见场中兴致正浓,短时间内不像是能结束的样子,便借口醒酒,暂且到了殿外去。 “您还好吗?”身边的宫人面露担忧:“脸色似是有些……” 另一个也道:“奴婢去向贤妃娘娘告罪,早些返宫吧。” “无妨,现下走了,反倒扫别人兴致,我在这儿透透气就成。” 锦书伸手一触自己面颊,也觉泛热,想是内殿炭火旺,又饮了酒,方才如此:“我记得那边儿有个凉亭,过去歇歇便是。” “嗳,”宫人先一步过去,掀开帘幕,道:“这儿没人,您过来坐坐。” “内殿被暖炉熏得太热,反倒叫人不适,”锦书静坐一会儿,胸口闷的那口气才算松开:“不如在外吹风来的畅意。” “一时半会儿还成,”身边宫人笑道:“时间久了,会着凉的。” “今年春天来得早,秋天也来得早,一啄一饮,果真寻常。”锦书想起近来时节反复,如此叹道。 “冷也有冷的好处,”宫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的道:“南苑的梅花最好,可惜去岁开的不甚好,别人都说是冬天不够冷的缘故……” 锦书入宫几年,也听人说过南苑梅花上佳,只是那里等闲人去不得,倒也不曾见,听那宫人这样讲,倒是起了几分兴致。 “今年若是开了,去看看也无妨,”懒洋洋的撑着额,她轻轻笑道:“尽暗香、疏影了平生,何其乐。” 一句话将将说完,还不等两个宫人回话,却听外头有脚步声近了。 锦书隐约有些诧异,正待吩咐宫人去看看,来人却先一步开口了。 “——谁在那儿?” 竟是宁海总管。 锦书原本是歪在椅上的,听外头声音,心头蓦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一边以目示意宫人不要妄言,一边站起身,整了衣裙出去见驾。 果然是圣上来了。 奇怪。 那会儿贤妃差人去问时,圣上还说是前朝事忙,这会儿却有心思出来闲逛了。 锦书心中暗暗惊异,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借着向前的时机,略微抬眼,不易察觉的往宁海总管身后瞧了瞧,方才垂下眼睫,屈膝致礼。 她入宫几年,虽也曾远远见过圣驾,但真的近在眼前,还是头一遭。 事实上,圣上眉目挺竣,目光深邃,除去岁月赋予的沉稳与锐利,同承安,其实是很相似的。 只是,他却也并不待见这个同自己十分相似的儿子。 锦书察觉他目光淡淡,从自己面颊上扫过,心中不觉一凛。 “听见有人在这儿说话,奴才还当是有宫人在这儿呢,”宁海总管打个圆场,笑着向圣上轻声道:“是二皇子妃。” “哦,二皇子妃。”圣上目光沉静,却没有立即叫她起身,只是将目光看过去,有点儿淡漠的打量她。 锦书被他看的心头一沉,思绪也有点乱了,只是素来端静,面上不显。 宁海总管同承安关系尚可,见圣上如此,少不得开口道:“先前二殿下夫妻往含元殿请安时,圣上还醉着,可巧今日见了。” 这句话似乎是提醒了圣上,略微一笑,他道:“起来吧。” 锦书被那阵难言的沉默搅得心头微乱,隐生些许不安。 少说少错,在全不熟悉、且掌握他们夫妻命运的圣上面前,她更不敢贸然开口了。 静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圣上始终不语,似乎无意理会一般。 锦书心中似乎压了一块石头,重重的,微吸口气,正要告退时,才听圣上说话了。 “喝酒了?”他这样问。 “是,”锦书心中有些不自在,面上却也落落大方:“略微饮了几杯。” “哦,”圣上点点头,边往凉亭内去,边道:“尽暗香、疏影了平生,何其乐——是吴潜的词?” “是,”锦书见他如此,免不得要跟过去:“履斋公观梅而得。” “高节耸,清名邈。繁李俗,粗桃恶。”圣上摇头笑道:“他可算不得好伺候。” 锦书抿着唇一笑,算是附和,没再开口。 然而圣上似乎谈兴正浓,抬眼去看她,道:“他有一词,沉郁慷慨,知道是哪句吗?” 锦书垂着眼睛,面色恭敬,轻轻摇头:“不知。” “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圣上自己说了出来,又定定的看着她,道:“听过吗?” 锦书先前未曾开口,现下自然更不会张扬,只同此前一般,依旧是摇头。 圣上目光晦暗难言,在她面上扫了一扫,道:“在家的时候,念过书吗?” 锦书侍立一侧,低着头,答得谨慎:“略微看过一些,识字罢了。” “哦,”圣上靠在椅背上,姿态更随意几分:“朕听说,姚轩是你胞弟?” 锦书轻轻点头:“是。” “朕说三句,你才肯说一句,”他似乎是觉得有趣,盯着她,忽的笑了:“怎么,朕会吃人吗?你竟这样怕。” 锦书被他问的有些不自在,随即拜道:“儿臣惶恐。” “好了,随便说说话罢了,倒吓到你了,”圣上笑了一笑,摆摆手道:“退下吧,你这样战战兢兢,朕也于心不忍。” 锦书一颗心稳稳落地,尽管被他不轻不重的说了句,却也没有在意,再次屈膝之后,便退出凉亭,同两个宫人一道,回明光殿去了。 圣上坐在椅上,目送那道婀娜身影远去,方才问一侧的宁海总管:“朕记得,姚氏同姚轩是同母姐弟?” 宁海总管猜不透圣上心意,应答之间愈发小心:“是,二皇子妃与姚大人,以及幼弟姚昭,都是一母所出的同产姐弟。” “也对,”圣上侧首,看了看凉亭外那株落光了叶子的梧桐,道:“眉宇之间有些相似。” 这句话就不怎么好回应了,宁海总管想了想,还是恭敬的赔了笑,没再吭声。 圣上似乎也不在意,只对着不远处的连绵宫阙出神,静默许久,方才道:“今年秋天来得早,花木早早败落,可惜。” “今年秋天来的早,明年春天花也开得早,”宁海总管小心打量他神色,试探着笑道:“待到二月,姹紫嫣红一片,才是烂漫呢。” “这么多年,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也是无趣,”圣上先是摇头,不知想到什么,随即又笑了:“倚春园的牡丹开的最好,曼妙姝丽,先前静仪还想要移植几株,不过……” 宁海总管伸着耳朵,正等他开口,随时附和几句,谁知圣上只说了两个字,便摇头失笑,不再说了。 内侍总管心中颇觉莫名,暗自猜度,却也无据可依,终于将那一节抛之脑后,不去管了。 大概,也只有圣上自己才知道,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是什么。 酒意醺然,玉面绯红,便是倚春园中那株艳压群芳的洛阳红,也不及她面容半分荼蘼。 微微笑了笑,他望向她经过的长廊,目光幽深起来。 93|撒气 楚王得胜而归, 前线形式一片大好, 这本是好事的。 可因为这日夜里,因为宋氏的缘故而生出的纠葛,反倒叫大好宴饮不欢而散,白白浪费了这等良机。 锦书知道圣上不喜宋氏,也能明了他的心绪, 但那只限于那般对待宋氏本人罢了。 谁能选择自己的生母呢? 承安被宋氏生出来, 即便是身负原罪, 这么多年过去,也该洗清了。 作为父亲, 对儿子如此, 未免就略显冷情了。 而承安…… 她没有否认他一片孝心的意思,但就形式而言, 他委实不该在那时候提起此事的, 太不合时宜了。 说到底,父子俩其实都没什么大错, 只是中间有宋氏这个死疙瘩在,只怕彼此都很难释怀。 独自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在心底叹口气,她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 往内殿去看承熙了。 胖娃娃这会儿已经醒了, 刚刚才吃过奶,正咬着手指,想今天应该去哪儿玩儿, 一见母后过来,就笑着将小胳膊伸过去,想叫她抱抱自己。 还是小孩子好,无忧无虑。 锦书在心中感慨一句,也没迟疑,将他抱起之后,向左右道:“楚王呢,这会儿醒了吗?” “奴婢看看去,”红叶见锦书面色不好,也没敢含糊,亲自看了之后,才过去回禀:“楚王殿下老早就醒了,早膳都用完了。” “也是,”锦书哼一声,道:“遇上这种事,他要是还能一觉睡到天明,也是本事。” 周遭宫人听得她语气不善,自然不会冒头,红叶与红芳对于昨夜之事隐约明了几分,更不敢开口了。 “走吧,”锦书叹口气,将承熙的小衣服掖了掖,道:“咱们瞧瞧他去。” 承熙昨夜玩儿的好,歇了一夜之后,又精神奕奕了,在母后怀里想了想,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小脑袋四下里转了转,才瞧见床里头的小老虎。 “啊!”伸手去指了指,他转着眼睛去看母后,目光渴望,又有点着急。 “你哥哥倒是疼你,”锦书哼道:“给你的东西,都是你喜欢的。”说着,就吩咐人拿过来给他。 承熙没听明白母后那句话的意思,只是将毛茸茸的小老虎拿到手,就很开心了,高高兴兴的将小老虎抱住,伏在母后怀里,咿咿呀呀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承安昨夜睡得晚,今日清晨醒的却也早,在床上出一会儿神,便被秀娘叫起来,吃了早膳。 她还不知道昨夜之事,沉浸在他得胜的消息中,满心欢喜道:“你能有出息,你娘知道,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说完这句,又板着脸补充:“以后可别这样冒险了,你看你——” 她心疼的在承安脸上一扫:“好在这疤痕不重,要是留在脸上了,看你以后怎么娶妻!” 承安听她絮叨良久,不觉烦闷,反倒觉得温馨,喝着粥,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了,也没反驳。 一顿饭吃完,秀娘尚且在念叨,却听外头内侍来传禀。 皇后到了。 承安端茶的手一滞。 莫名的,他心里有点难堪。 再丢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在她面前,总归是想要硬气些的。 好容易叫她觉得像个大人,总不能,一夜之间打回原形吧。 毕竟身份有别,需得忌讳,承安搬过来之后,锦书来这儿的次数不多,承熙更是第一次过来。 借了那只小老虎的光,他对承安这个哥哥十分亲昵,这会儿父皇不在,就忘了昨夜自己弃人而去的事情,伸着胖胳膊,想叫哥哥抱。 锦书也没拦着,叫一众人起身后,便将承熙递给他了。 “后悔吗?”对着他平静的面容看了看,锦书问他。 “没什么好后悔的,”承安原是在逗弄承熙的,听她这样问,便抬眼看她,答得坦然:“纵然你觉得我蠢,但在我看来,也只是尽自己心意罢了,何必言悔?” 锦书心中本是有许多话想要讲的,这会儿见了他态度,反倒没什么好说的了。 道理他都明白,但身为人子,实在不能不问一句。 静默的坐在一边儿,她不说话了,只是目光有些担忧。 承安见她如此,反倒洒脱一笑,掂了掂怀里的承熙,道:“太子殿下比先前大了一圈儿,也重了。” 承熙小的时候最喜欢躺在摇篮里被人晃,这会儿大了,不肯安分的待在里面,就开始喜欢叫人抱着自己晃了。 承安这一掂,阴差阳错的讨了他的喜,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承安一停,就蹙起小小眉头,伸着小手要他继续。 承安也疼这个幼弟,顺着他心意,抱着他开始轻轻摇。 “吃得好喝的好,哪里有不重的道理。”锦书坐在上首,看他们兄弟俩处的好,也觉欣慰,不想再提之前扫兴的事儿,倒是想起另一处来了。 “早先还同你说,若是来得及,便叫你送承婉出嫁,可巧赶上了——你今日若是无事,便同我一道,往梁昭仪那儿走一趟,见一见她们母女。” “好,”承安点头道:“先前应承过的,哪里有不去之理。” 大公主的婚事便在四月,这会儿却已经是三月底,好在宫中早早准备妥当,只管安心待嫁便是。 她是这一辈儿里头一个成家的,又是长女,自然备受瞩目。 锦书担着嫡母名头,又同梁昭仪相处得来,少不得要帮上一帮,加之圣上此前因为政事忽视她们母女,为弥补几分,更是恩遇极盛。 相对之下,二公主的婚事便逊色多了。 她既过继到了贤妃名下,生母黄氏又被贬,黄家自然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帮扶,万事都得依赖贤妃操持。 可贤妃自己儿子的婚事还吊在半空中,如何能有心思搭理她,只是按照宫中寻常礼节办了嫁妆,随意添了几样了事。 对于天家公主而言,这虽简单的有些寒酸,但明面上还是没人能说出什么来的,毕竟——都是按规矩来的呢。 二公主纵然不满,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家知。 “奴婢先前过来时,见二公主往孙婕妤那儿去了,”贤妃的心腹宫人掀开帘幕,低声禀告道:“也不知是说了什么,竟哄得孙婕妤心软,陪送了好些东西过来。” “她也是面团儿心性,”贤妃摇头道:“若换了本宫,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早就老死不相往来了,竟还愿意送她厚礼,叫她添光。” “二公主也是无路可走了,”那宫人语气有些鄙薄:“求不到娘娘,便去求孙婕妤,亏得她有脸开口。”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眼见着就几个月了,不必理她,”贤妃一听她的事儿就烦,摆摆手,语气烦闷:“倒是承庭,先前那桩婚事没了,圣上也没说接下来怎么着……” 楚王得胜归来,太子又是一日日长大,两件事情叠加一起,贤妃不是不心慌的,只是这会儿,她除了亲儿子的婚事,什么都顾不上。 “圣上指不定已经定好了人选,只是还没同娘娘说呢,”那宫人有意奉承,专门捡好听的说:“先前为着前线战事,圣上不也忽略了大公主吗,可是一得空,就给定了封号,连寓意都是极好的。” 说起这个,贤妃心头又是一堵。 大公主出嫁,照例也该有册封。 她是长女,饶是庶出,也该给几分体面,贤妃并不是不能体谅。 只是圣上给的封号,却教她心中有些难堪。 怀淑公主。 贵德淑贤,这封号名头,刚好压了她这贤妃一头。 圣上许是无意,但贤妃听着,总不是那么自在,前几日见了梁昭仪和大公主,都没忍住嘴,不轻不重的刺了她们几句。 “等等等,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深吸一口气,贤妃将心中火气压下,勉强道:“承庭比二公主年长,倘若婚事落在她后头,指不定怎么被人议论。” “不行,”站起身走了两圈,贤妃决然道:“往含元殿,我亲自求圣上去。” 那宫人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想去劝的,但见贤妃目光坚定,不容违逆,也就自觉闭嘴,跟了上去。 宁海总管跟随圣上多年,最是明了他心性,也最知道他这会儿心绪如何。 昨夜,圣上因为楚王提起宋氏而大感气怒,这会儿可还没消呢。 没办法,上位者的火气可不是随便打杀几个奴婢,骂几句狠话就能了结的,怎么着也得有个上得了台面的人冒头,帮着顺顺气才成。 甘露殿里的皇后是圣上心尖子,小太子更是眼珠子,当然舍不得拿来撒气。 至于楚王那儿,该说的也都说了,昨夜离去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宁海总管看着,都觉得有些凄凉。 可巧,这会儿贤妃就撞上来了。 “娘娘还是回去吧,”虽说隐隐约约的站在了皇后那头儿,但宁海总管也还记得贤妃当初几分好,劝道:“圣上这会儿不见人,有事也改日再说。” 贤妃被儿子婚事折磨的茶饭不思,好容易鼓起勇气来了,哪里是这么容易打发的:“总管都没有去通传一声,怎么就急着赶本宫走?无论如何,总得试试才是。”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这句话说的有些粗俗,但的确是宁海总管心里话。 抽了抽嘴角,他没再拖延,进内殿传禀去了。 圣上也没驳贤妃脸面,叫她进去了。 看一眼贤妃蓦然涌现出几分光彩的脸,宁海总管在心里摇摇头。 接下来的事情,可不会这样顺利了。 锦书带着承安和承熙兄弟俩,一道往梁昭仪那儿走了一趟,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甘露殿去,人还没挨到椅子,就听见含元殿传来的消息了。 圣上为赵王承庭赐婚,重新定了正妃。 人选倒也不陌生,便是锦书,也见过几回。 萧淑燕。 94|君心 怎么会是她? 别说是贤妃, 便是锦书, 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时,也给惊住了。 萧淑燕纵使有万般好,也架不住出身摆着,一个庶字,平白就会叫人议论。 虽说萧鉴的官位在那儿, 萧家家世也强盛, 但说出去, 总归是不好听的。 更不必说,贤妃与赵王同萧家的关系已经足够紧密, 再将可以用来拉拢强盛妻族的正妃之位许给萧家, 委实是有些浪费了。 赵王妃是萧家的庶出姑娘,那赵王将来的侧妃, 门第只怕也高不了。 ——都是名门勋贵出身的姑娘, 叫昔日的婷华郡主压一头也就算了,毕竟人家是静仪长公主的嫡女, 圣上的嫡亲外甥女,可萧淑燕算是哪根葱, 也配叫她们口称主母? 锦书想到这一节,禁不住幸灾乐祸的笑了。 贤妃不是很喜欢那个侄女吗? 这会儿倒是好, 叫侄女做了儿媳妇, 看她还喜不喜欢的起来。 恐怕,直接傻眼了吧。 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她低头去瞧了瞧一侧的承熙, 伸手挠他下巴:“等你长大了,还不知会娶个什么媳妇呢。” 承熙被挠的有点痒,一缩脖子,笑着躲开了母后的手,滚到床榻里头去,搂着小老虎,咬着手指,开始对着床顶傻笑了。 事实上,锦书猜的一点儿不错。 贤妃往含元殿走了一趟,遮遮掩掩的同圣上说了这事儿。 因为昨夜那场不欢而散的宫宴,圣上正不悦,脸色阴沉的厉害,听贤妃说完,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随便问了几句,便将她打发走了。 贤妃还没得个准话,哪里能安心,只是见圣上面色阴郁,也没敢久留,施礼告退,回了披香殿。 那时候她已经不抱希望了,哪知道人回宫没多久,圣上的赐婚旨意便到了,又惊又喜,连忙带着人出去接旨。 心念念的儿媳妇终于有了,只是听说这个人选之后,贤妃当即就愣在原地,面色煞白,许久没缓过神来。 怎么是萧淑燕? 怎么能是萧淑燕? 一连两个问号在心头浮现,她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来宣旨的内侍事先也不知其中内容,本是想着顺势讨赏的,宣读完之后一见贤妃神情,就没了这个心思。 将圣旨递给她后,那内侍便转身回含元殿去复旨,人还没走出院子,就听后头一阵人仰马翻——贤妃晕过去了。 暗地里一咂舌,他也没敢停留,告诫左右一句,便快步离去。 贤妃气急攻心,被宫人们搀进内殿去,顺了好一会儿的气才缓过来,浑身哆嗦着流泪,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赵王之前同婷华郡主的婚约作废,便有人在外风言风语,说她偏心萧家,在婷华郡主与萧家姑娘之间拉偏架,连静仪长公主的女儿都吃了亏。 好容易将那些流言蜚语压下去了,这会儿倒好,她刚刚去见了圣上,含元殿就降旨册封萧家庶女为正妃,叫长安勋贵们见了,哪个还敢将自己家姑娘嫁给赵王! “圣上……圣上他怎么能这样,”贤妃脸色青白,眼泪簌簌:“承庭可是他亲生儿子啊!” 毕竟是在宫里,人多眼杂,她虽怨怼,却也不敢公而告之,只能去怨恨做了正妃的萧淑燕,将内殿能摔得全都摔了,便扯着帕子神情阴冷。 周遭宫人见她如此,更不敢靠前,战战兢兢的侍立一边儿,唯恐引起她注意来。 宫中内侍往萧家宣旨时,赵王便在萧家做客,两下里听了圣旨内容,脸面都僵住了。 因为赵王与婷华郡主婚约取消一事,萧家显然是将静仪长公主得罪狠了,萧淑燕也没讨到好,被萧老夫人训斥后,便闭门不出在家反思。 听见自己被册封为正妃时,她人还在萧老夫人那儿小意讨好,嬷嬷们过去禀告这消息,心中那份欢喜还没来得及上涌,便被萧老夫人面上的阴狠神情惊住,讪讪的僵立在那儿,不自在起来。 萧淑芳正在边上给萧老夫人剥瓜子,默不作声的拿眼角夹她一下,微微笑了。 萧家近来有些乱了,不是外头乱,而是内里乱。 一颗干果外在油亮,内里却在不注意的时候进了虫,一口一口,逐步蚕食掉了。 能在萧家留下的人,哪怕是仆从,也没几个蠢的,赐婚的消息一传出来,不见得有欢喜荣耀,却颇有几分古怪在里头,只是这是主人家的事情,所有人都闭紧了嘴,不敢说些有的没的。 因为嫡长子尚主一事,萧家近来被葛氏折腾的不轻,说是鸡犬不宁,都不算是夸张。 葛氏过了那个坎儿,心中反倒舒缓几分,借着养病的由头,将刘氏几个萧鉴宠妾折腾的不成人样。 萧鉴宠爱那几个妾室是真,但也不是离了她们就活不了,身份使然,年轻美貌的小姑娘他一抓一大把。 只是,葛氏这样磋磨几个爱妾,未免太过伤他脸面,偏生她有嫡妻的名分压着,饶是萧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冷眼旁观,当做不知罢了。 萧老夫人因为葛氏折腾刘氏,很是生了一场大气,有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叫儿媳妇葛氏过去伺候自己。 哪知才几日功夫,葛氏便仰面昏倒不省人事,反倒叫她得了一个苛待儿媳的名声,愤愤之下,立规矩这事儿,也就给搁置了。 照萧老夫人所想,葛氏这病不过是装的,为躲这一劫罢了,哪知如此调养一个月,葛氏身子不见好,反倒更重了,每日人参燕窝不离口,珍稀药材养着才成。 她亲自去瞧了一瞧,便见这个前几日还十分强硬的儿媳妇面色惨淡,气若游丝,好像随时都能咽气一样。 这下子,萧老夫人可坐不住了,吩咐开了库房取年份久的珍藏送过去,接下来的几日,葛氏便是磋磨刘氏,她也不说什么了。 ——本来就有人说她苛待儿媳妇,葛氏要是养了一阵缓过来也就是了,倘若过了几个月人就死了,外头还不定说成什么样子! 萧家主母重病的消息传出去,葛家的反应是最大的。 葛家老夫人当天就到了萧家,对着女儿垂泪许久,又气势汹汹的将萧老夫人骂个狗血淋头。 ——左右她跟萧老夫人是平辈,又上了年纪,也没那么多忌讳。 萧老夫人被人骂到头上,如何不怒,只是这事儿自己理亏,终究也不能说什么,只得忍了下去,勉强赔礼。 再传到外边儿去,萧家的名声就更坏了。 二公主很快就知道这消息,一双秀眉蹙起,心中更是担忧。 她知道葛氏不喜欢自己,也没想过祝愿这个婆母长命百岁,但她倘若在这个关头死了,可就太坏了。 萧循身为人子,必然得守孝三年。 三年之后,她都快成老姑娘了。 再者,葛氏这场病或多或少同她有关,若是就这么死了,萧循指不定怎么恨她呢。 心里有了谱儿,她也没敢拿乔,亲自往含元殿去求了圣上,说婚后不去公主府,只随萧循一道留在萧家,亲自侍奉婆母才是正道。 ——左右葛氏也快死了,她还年轻,熬也能熬死她。 圣上前些日子才送走贤妃,加之承安那事儿,心思正难测,对着二公主瞧一会儿,见她态度坚决,也就应了。 “蠢货,”锦书听说这消息的时候,正同进宫来的柳彤云说话,也没避讳,便直言道:“在公主府里头,她是君,驸马婆母是臣,名分上压着,受不了委屈,等到了萧家大宅,便是做人家媳妇,总归要低一头,落到人家手里去,有的是法子收拾她。” 有些话皇后能说,臣妇却是不能说的。 柳彤云四个月的肚子,已经见着凸起了,听锦书这样说了,也只当没听见,继续道:“二弟和葛家姑娘有婚约,两家往来走动也多些,萧夫人病着,我有孕在身,不好过去探望,便叫嬷嬷们带着礼过去,说了会儿话才走。” “你这是头一胎,谨慎些是应该的,”锦书看一眼她腹部,道:“应该会动了吧?” “是,”柳彤云笑意温柔,瞧了瞧自己肚子,才道:“有时候吃了甜的东西,就能感觉到它在里头动,大概是随我,也爱吃甜。” “小孩子对甜食都是敏感的,”锦书想起自己怀孕时的样子,道:“承熙那会儿也是这样的。” 她们两个人在暖炕上说话,承熙便躺在一边,学着母后哄自己的样子哄小老虎睡觉,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就坐起身来,转着小脑袋四处看。 脸蛋胖胖的,眼睛黑亮,软糯极了。 锦书摸了摸他长起来的头发,轻轻笑了。 葛氏的确是病了,但远远没有外人看起来那样严重,打发刘氏出去后,她才撑着身子坐起,对着身边母亲苦笑:“我冷眼看着,圣上怕是早早恶了萧家,竟连赵王这个亲生儿子也遭了嫌弃,不打算要了。” “天威难测,谁也说不准,”葛老夫人替女儿掖了掖被角,语气深沉:“究竟是因为萧家恶了赵王,还是因为赵王恶了萧家,都难说的很。” “不能吧,”葛氏目光微露讶异:“赵王看着,可不像是……” 话说到一半,她便想起前两年萧家联合几个大族,请求册立赵王为储君之事了。 那时候圣上什么都没说,拖得久了,朝臣也知道他短时间没有立储的意思,便心照不宣的闭上嘴,不再提那一茬了。 紧接着,就是姚氏入宫承恩,先册贵妃,再封皇后,紧接着生了皇太子。 别人都觉得圣上宠爱皇后,所以对她所出幼子格外爱怜,这才将原本备受瞩目的赵王打压下去,这会儿回头去看,虽然那猜测大差不离,却也未必是全部的原因。 萧氏此前的所作所为,其实已经踩在圣上的底线上了,被迎面击倒,也不奇怪。 “咱们这位圣上啊,”葛氏摇头苦笑:“委实是心思深的,不显山不露水,一道贬谪的旨意都没下,就将萧家打压成这个样子,要不是因为阿循这事儿,我多琢磨了一阵,还真瞧不出什么不对劲儿的……” “这就不是咱们妇道人家该说的话了,”葛老夫人拍拍女儿的手,叹道:“早先还觉得不满,可现在来看,圣上叫阿循娶二公主,八成是惦记老太爷的情分,想救你们母子一救。” 萧循尚主,诚然是贤妃拿的主意,但倘若圣上不准,贤妃便是如何摇旗呐喊,也是不成的。 这道理萧家明白,葛家明白,葛氏也明白,但君主威势使然,哪里容得了别人说半个不字,便是怨,也只能怨恨贤妃胡乱插手宫事,惹得圣上借此事敲打。 只是经了近来这些事,葛家或多或少也能看出圣上打压萧家的心思,反倒暗自庆幸几分。 萧循尚主,诚然没了仕途,但只要不牵扯到造反谋逆的大案里,如何也能荣华一生,总算有道免死金牌。 能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 前朝政事说的多了,总归是忌讳,葛老夫人略微提了提,便转了口:“前些日子,姚家二位国舅一道往家里去拜会,你大哥跟他们说话,我在边上瞧了瞧,都是极俊俏的郎君,举止有礼,谈吐不俗,叫明莹隔着屏风看了,问她如何,也只是脸红……” 说起这个来,葛氏面上也添了几分神采,莞尔道:“那便是喜欢了,小姑娘脸皮薄,不好直接说出来的。” “明莹喜欢,我也放心些,”葛老夫人叹道:“姚家门风清正,又有皇后与太子在,姚轩兄弟俩并非纨绔,繁盛三代不成问题,明莹这桩婚事,结的好。” 不管外人怎么说,赵王与萧淑燕这桩婚事,便算是定了。 不是谁都有静仪长公主那么大的脸面,能叫圣上改口,将先前圣旨作废的。 锦书同贤妃早已势同水火,见她为此焦头烂额,少不得暗自笑几句,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明面上倒也没说什么。 而且,比起贤妃那儿的一团乱麻,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大公主的婚期,到了。 95|德妃 圣上的皇子公主中, 年岁最长的, 其实是早早夭折的皇长子。 至于大公主,则是诸位公主之中的最长者。 但架不住皇长子去得早,落到实处去,她其实就算是圣上最大的孩子了。 头一个孩子总是会有几分优待,无论男女, 便是皇族, 也不例外。 在后宫之中, 梁昭仪母家虽不弱,却也算不得强, 能够占据贤妃之下的昭仪之位, 或多或少都是沾了大公主的光。 大公主出嫁前夜,圣上在含元殿设宴, 只叫了锦书母子与梁昭仪母女过去。 临别前的夜晚, 见面之后,总归是会觉得伤感, 父亲不像母亲一样,能哭哭啼啼的掉几滴泪, 但对于儿女的关怀却不会少。 承婉虽是公主,又颇为受宠, 但终究是女儿家, 出嫁之前,总会觉得不舍担忧,可她性情柔顺, 也不欲叫人扫兴,听圣上叮嘱完之后,反倒笑着安慰几句,面上自若。 圣上既欣慰,又有些儿女即将离家的感伤,父女两个说了许久,眼见时辰已晚,便叫她早些回去,明日待嫁了。 锦书同梁昭仪相处的不错,也挺喜欢大公主的,但毕竟隔着一层肚皮,若说是能感同身受,也是骗人的。 回去的时候,圣上始终沉默着不说话,她也没有吭声,只抱着胖嘟嘟的承熙,有一搭没一搭的逗他玩儿。 “时间过得真快,”轿辇行进的平稳,不知走了多久,圣上才叹道:“记忆里,承婉还是没有朕腿高的小姑娘,一转眼的功夫,就要嫁人了。” “日月如梭,只看有没有注意到罢了,”锦书轻轻附和一句,道:“儿女大了,总会有那一日的,七郎别难过。” “倒也不是难过,”圣上摇摇头,将小儿子从锦书怀里接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亲,感慨道:“只是觉得朕老了,再过两年,就要做祖父,外祖父了。” “不惑都没到,怎么就老了,”锦书失笑道:“照你这样说,我未及双十便要做祖母外祖母,不也是老了?” “也是,”圣上也笑了,随即释然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由他去吧。” 说归说,但这日晚上,圣上还是睡的很晚。 锦书半夜睡得恍惚,听见他翻来覆去的难以安枕,只是这种事情她也无能为力,终究没有再去劝说什么。 第二日清晨,二人早早起身,预备梳洗完往含元殿去,等待大公主与驸马前去见礼。 “娘娘,您跟圣上过去,太子殿下怎么办?”红叶找了空暇问她:“您走了,乳母们怕是哄不住的。” 承熙一日日的大了,八个月大的小娃娃,会爬会翻会滚,每日都活力旺盛,能将照顾他的乳母们折腾的喘不上气,淘气的不行。 他是在父皇和母后身边长大的,十分的黏父母,离开一会儿还成,但时间久了,就哭闹不休,非得叫其中一个过去哄才行。 锦书刚刚梳妆,一听红叶这样问,就有点迟疑,圣上听得一笑,道:“这有什么,带他一道过去便是。” “说的倒是轻松,”锦书斜他一眼:“到时候他要是哭闹起来,多不好。” “小孩子哭几声有什么打紧,”圣上最稀罕这个小儿子,也没迟疑,往内殿去抱他,道:“朕看着他就是了。” 今日是大公主的婚期,帝后要往含元殿去受新婚夫妻见礼,所以大清早,甘露殿里便动起来了。 胖娃娃被吵醒了,懒觉没睡成,正躺在暖洋洋的被窝里发脾气,乳母抱也不伸手,一个劲儿的蹬被子。 圣上一见他这样便笑了,也不管他正在扑腾的两只小胳膊,用被子卷起来,就抱着到了前殿,承熙还有点儿不高兴,小眉头蹙着,委屈兮兮的。 宫人们奉了奶羹过来,锦书拿小匙子盛了一点儿,自己尝了尝,才伸过去喂儿子,没想到他一侧脑袋,哼哼着躲开了。 “听话,”圣上摸摸他的小脑袋,温声道:“吃完了,父皇带你出去玩儿。” 这句话承熙听懂了,特别是 “出去玩”那三个字。 再去看那碗奶羹时,他总算有了点儿胃口,乖乖的张开嘴,等母后喂完了,就指着外边儿“啊”个不停。 “这就走,”圣上拿帕子给他擦了嘴,笑着向锦书道:“这小胖子,还挺油滑。”说着,便起身往外边儿去。 锦书笑着点点儿子脑门,没说话。 他们是卯时中起的,大公主那儿事情多,只怕还要早。 等用过早膳,带着承熙到含元殿后,便是卯时末,临近辰时了。 大公主自梁昭仪宫中发嫁,梳洗致礼后往含元殿拜见帝后,同前来迎亲的驸马一道出宫,宫中事便了了,随即才是中午的宫宴。 锦书同圣上到含元殿坐了一会儿,才有梁昭仪宫里的内侍来报,说大公主已经梳妆得当,驸马也已经到了宫门,再有两刻钟便能到含元殿来。 圣上于是便令宁海总管亲自去宣读此前赐婚圣旨,迎一对新人前来,也是给大公主做脸的意思。 等待的时间过得飞快,似乎连一盏茶都没喝完,那对新人便携手进了内殿,低垂着头,恭敬的跪在面前。 说起来,这还是锦书头一次见曲如林,毕竟是女婿,也是外男,此前饶是好奇,也不好召见。 曲家同梁家沾着亲,大公主还得叫自己驸马一声表哥,曲如林是家中嫡次子,眉目生的明俊,气度不凡,同大公主站在一起,确实相配。 该相看的梁昭仪都相看过了,该敲打的圣上也敲打了,锦书身为嫡母,这会儿也只是说几句祝愿之语,过了情面便是,倒是圣上,看着这对新人,语重心长的叮嘱了好些。 承婉此前同生母告别,兴许是哭过,眼睛还略有些红,听圣上说了几句,眼眶便有些湿,锦书连忙劝了几句,勉强安慰了下去。 他们说话的时候,承熙便坐在一侧的小椅子上,眼睛扑闪闪的盯着看,等大公主同父皇和母后说完,笑着去瞧他时,居然还伸出胖胳膊过去,示意叫她抱。 梁昭仪同锦书关系亲近,大公主往甘露殿里去的也多,对这个幼弟也熟悉,见他这样软糯的小模样,不由笑了。 “别胡闹,”大公主入殿拜见帝后,虽可暂缓却扇之礼,迤逦衣裙却也不便,锦书温声劝儿子:“姐姐这会儿没法抱你,再过几日,好不好?” 圣上也伸过手去:“来父皇这儿,父皇抱你。” 承熙原本是面朝大公主的,一见姐姐没理自己,父皇却伸手了,慌忙一脸警惕的躲开,执着的去看姐姐。 “就抱一抱吧,”大公主很喜欢这个小弟弟,见他这样固执,整颗心都软了,提着裙子过去,将他抱起来了:“太子殿下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他。” 承熙将小脑袋在她肩上蹭了蹭,亲昵的靠上去了。 “你呀。”圣上笑了一笑,倒也没有强逼着他马上下来,转向曲如林那儿说了几句,便听外头纠仪御史回禀。 “圣上,娘娘,时辰快到了,该叫新人离宫,往夫家去了。” “走吧,”圣上含笑看一眼面前的一双璧人,伸手去接承熙:“三日后,朕同你母后还在这儿等着。” “是,”大公主声音有些哽咽,同曲如林一道屈膝致礼:“儿臣拜别父皇、母后。” “从此便是别家妇了,”圣上目送他们背影远去,眼神不舍,摸了摸怀里承熙的小脑袋,叹道:“好在你是男孩子,将来会往家里娶。” 承熙没听明白父皇这句话的意思,低下头去,咬着手指四处看了。 送走了一双新人,宫中宴席便要开始,除去帝后外,一众宫妃早早在承明殿里等着了,几个年长的皇子往宫外去送嫁,小的几个倒是留在宫里。 梁昭仪今日嫁女,与其说是欢喜,不如说是失落更多,欣慰之余,难掩的有些感伤,周围几个宫妃正笑吟吟的同她说话,开解一二。 贤妃被儿子婚事搅得头疼,人显而易见的清瘦,冷眼瞧着梁昭仪几个人说话,插口道:“大公主夫家便在长安,每个月还能见一回呢,梁昭仪可算高兴了。” 她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赵王毕竟是皇子,进出宫闱也方便,最起码,远比大公主这个嫁出去的女儿要方便的多。 梁昭仪或多或少的有些舍不得女儿,却也不愿平白叫贤妃踩一脚:“夫家近不近有什么关系,夫妻相得才最重要。” “说起来,还没恭喜贤妃娘娘,”她目光有些讽刺:“侄女儿做了儿媳妇,亲上加亲呐。” “你!”贤妃前几日才被这事儿气的胃疼,这会儿被梁昭仪明晃晃的点了出来,脸色登时一僵,恨恨扫她一眼,正待说话,却听外头内侍传禀说圣上与皇后到了,这才勉强作罢。 圣上怀里抱着小儿子,径自往上首去了,锦书在他身后,瞧见贤妃脸色不好,倒是笑着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大好的日子,贤妃似乎怏怏?” 贤妃心中不快,却也不敢在今日触圣上霉头,勉强一笑,解释道:“臣妾前几日病了,神思未复,略有恍惚,望请娘娘见谅。” “你跟本宫说这个有什么用?”锦书没打算轻飘飘的掀过去,笑吟吟的去看梁昭仪:“该同梁昭仪说才是。” 贤妃听她如此言说,如何不知是要给梁昭仪做脸面,嘴唇一动,正待开口,却听梁昭仪先一步笑了:“本就是大喜的日子,说那些反倒晦气,不提,不提了。” 她转口倒快,反叫贤妃憋了一肚子闷气,好不难过。 晦气?说谁晦气? 然而,还没等她心中那口气顺畅过来,便听圣上开口了。 “承婉是这一辈儿里头一个成婚的,又是长女,性情也温柔和善,这是梁昭仪教导得当的缘故,昨夜皇后同朕说起,要给一份恩典,朕想了想,便应下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公主的长女,虽是庶出,可架不住人家被圣上和皇后喜欢,嫁妆大笔的给出去,连出嫁的仪驾,都是比照嫡出公主的。 怎么着,给了这样大的脸面,竟还有加恩? 一时间,心思活的人,都将目光转到梁昭仪身上去了。 大公主身上的荣耀已经足够多,再加,除非就是准允驸马议政,要不就是给个嫡出身份,至于给予其子嗣荣封之事,孩子都没影儿呢,就更不可能了。 皇后尚在,大公主又于家国没什么建设,前两个自然是不可能了。 那么这份恩典,多半是要落到梁昭仪身上去。 这关头,别说是围观诸人,便是梁昭仪自己,也有些心跳加速。 将猛烈跳动的心脏压下,她抬眼去看皇后,却见锦书微微勾唇,向她一笑,以示安抚。 梁昭仪安定了下来。 贤妃僵坐在原地,一颗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宁海总管脸上带笑,亲自宣旨,一句一句读的从容不迫,却叫所有人的心思都乱的如同被风刮过的麦田,左右摇摆不定。 册梁昭仪为德妃,择日以行嘉礼。 贵德淑贤四妃的位子,在皇后之后,终于又有人坐上去了。 又或者说,屡遭挫折的贤妃,这会儿连后宫第二人都不是了。 锦书扫一眼底下面色僵白的贤妃,微微笑了。 96|生气 锦书刚刚册封贵妃时, 也曾与梁昭仪有过龃龉。 可说到底, 那都只是女人之间的嫉妒,小打小闹罢了。 从头到尾,梁昭仪都没有踩到锦书的底线上,所以当她表露出亲近顺从的态度后,锦书也愿意接收, 给她一个体面。 但贤妃, 显然是不一样的。 她有家世, 有儿子,更重要的是有野心, 还有对锦书的仇视。 以及, 她不该将后宫之中的争斗,延伸到彼此门楣中去, 对锦书的两个胞弟出手。 她们之间的矛盾, 早就无法缓和了。 既然这样,在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 锦书只好将贤妃踩到泥里去,叫她再也翻身不得才好。 梁昭仪身下没有儿子, 家世也并非显赫门楣,即使是做了德妃, 也不会令生他心, 只会代替锦书压在贤妃头上,随时将有意冒头的她踩下去。 锦书并不觉得自己对贤妃过分,说白了, 倘若易地而处,她相信,贤妃也不会客气的。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话总是有理的。 大公主成婚这日,她们母子俩委实是出了风头,一个比照嫡出公主仪驾,一个晋位德妃,堪称是双喜临门了。 德妃倒也分得清,没被一时喜事冲昏头脑,下午时圣上留在含元殿议事,她便带着贴身宫人往甘露殿去,再三感激锦书为她说话,助她晋位一事,态度恭谨,同之前并无区别。 后宫的位分可不仅仅是一句称呼,宫妃日常用度,问安行宴时候的席位排序,加恩母家的荣耀深浅,以及恩荫子弟的多少与母亲诰命的请封,哪一个不是息息相关,更不必说圣上后宫高位本就少,含金量也足。 这事儿对于锦书没什么困难,但德妃巴巴的上门感激,她也不会轻描淡写的推了,留她说了会儿话,恭贺安抚一番,才吩咐人好生送她出去。 “娘娘,”红芳老早就在帘幕后头等着,见德妃走了,才上前低声道:“那会儿有人来回禀,说楚王跟赵王在曲家吵了一架。” “吵了一架?”锦书端茶的手一滞,蹙眉道:“怎么回事?” “具体怎么吵起来的,奴婢也不清楚,”红芳见她脸色不善,愈发小心:“似乎是赵王说起楚王至今未有婚约,前线有功却也未得封赏,是被圣上所厌恶,楚王回击说起赵王婚事诸多不顺,以及萧家近来乱事……” “真有出息,”锦书哼了一声,冷笑道:“两个弟弟,在姐姐婚礼上闹这么一出,丢人现眼。” “二位殿下与宗亲一道落座,虽是绊了几句嘴,可瞧见的人也不多……”红芳本是想要解释一二的,但见皇后神情愈发冷淡,终于停嘴。 锦书问:“他们人呢?” “还在曲家呢,”红芳轻声道:“几位殿下说是要留下闹洞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大好的日子,别过去叫了,”锦书摇头道:“去取套四书来,等他们回了,你亲自送过去,叫他们各自抄十遍,半月后交过来。” “嗳,”红芳知道这事儿就算是掀过去了,松口气道:“奴婢知道了。” 向皇后屈膝,她退了出去,锦书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层层帘幕之后,目光有些幽深。 大公主婚事结束,紧接着便是赵王。 也不知圣上怎么想的,虽说给儿子换了一个正妃人选,但婚期也没变动,照旧按此前赵王与婷华郡主商定的婚期来。 萧家与贤妃只当他是在表示对于当初郡主落水一事的不满,也就忍了下去,没有说什么。 等赵王的婚事了结,便是二公主。 剩下的四皇子、六皇子、三公主都还年幼,距离议婚还差着年头,如此一来,剩下的楚王承安,境遇便有些尴尬。 赵王虽说得难听,却也没什么大错。 承安的婚事,锦书先前也曾同他提过,只是他不情愿,她又不是他生身母亲,操持多了反倒叫人多想,也就没有再问。 只是这会儿,底下弟妹都已经成家,他再一个人孤零零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红叶,”撑着额想了想,锦书吩咐道:“你去一趟偏殿,叫秀娘过来。” 有些话她不好说,秀娘这个跟在承安身边多年,受他母亲委托照顾他的人,总归是能说的。 秀娘被叫过来的时候,神情中还有些惶恐,倒不是畏惧,只是长时间身处底层,对于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先天便觉得敬畏。 承安同她亲厚,锦书也无意磋磨,温声寒暄几句,便将话题扯到承安的婚事上了。 “楚王同你亲近,有些话我说不得,你提几句却也无妨,”锦书看着她,徐徐道:“比他小的都要成婚了,他还一个人单着,叫人瞧着,也不是个事儿,你问问他意思,若有喜欢的,便同我说,虽不敢打包票,但往圣上那儿提一提,还是没问题的。” 这事儿正正好说到秀娘心窝子里去了。 跟宋氏母子俩在一起那么多年,她比谁都知道圣上有多不待见他们,别说是给承安娶妻了,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的,这会儿皇后肯说这事儿,她忙不迭的应了。 “等他回来,奴婢便同他提,”一边说着,她情不自禁的掉眼泪:“娘娘心善,还记挂着这茬儿,奴婢替他谢过您的恩典了。” “哪儿的话,”锦书少不得宽抚几句:“他既然也叫我一声母后,哪里能不管呢。” 大公主的婚事极尽隆重,曲家的宴饮从早到晚都未曾停歇,本来,诸皇子用过午膳便可回宫的,只是年轻人头一次参与这类省事,少不得扎堆儿凑热闹,嚷嚷着要闹洞房,如何也不肯走。 这群人都是大爷,宫里头圣上和皇后骂几句不过分,别人谁敢? 大公主若是开口,底下弟弟少不得要给面子,但大喜的日子,曲家将小舅子们往外赶,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没办法,曲家太太便吩咐侍从们小意伺候,哄好这群祖宗们,一直等他们闹完洞房,欢欢喜喜的送出门去,才算松一口气。 承安酒量本就不错,在渔阳练了三个月愈发出众,给曲如林灌酒的时候,更是一马当先,从午膳到晚膳,这会儿不免有些晕晕乎乎,内侍们仔细搀着,这才平稳的回了甘露殿。 秀娘听他身边人回话,也能猜到回来时会是什么德行,早早备了醒酒汤,又叫人将床铺好了,承安一回来,就灌了一碗下去,叫按在床上睡了,想着待到第二日,等他醒后,再说皇后提的事儿。 宿醉之后,免不得会头疼,好在秀娘经验丰富,吩咐人别去吵承安,叫他睡到日上三竿,才奉了熬的糯糯的米粥过去,叫他喝一口垫垫肚子。 承安在军营过了几月,举止平添几分粗鲁,没用汤匙,只就着碗沿,大口的吞咽。 “不知不觉的,都是大人了,”秀娘含笑瞧着他,道:“昨日你醉着,我也没同你讲,皇后娘娘叫我过去,问了你的婚事,唯恐自己问你觉得拘束,便叫我代劳——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承安捧着碗的手猛地顿住,目光晦暗起来。 秀娘尤且未曾察觉,口中感慨道:“皇后娘娘委实是个好人,竟还记得你的事,你以后更要对太子殿下好些,报答一二才是……” 承安默不作声的将那碗粥喝干,空碗直接扔到一侧案上去。 “咚”的一声闷响,惹得秀娘一滞,口中也停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顿了顿,有些迟疑道:“不高兴?” “哪儿能啊,”承安随手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笑意温和,只是隐约有几分讥诮:“皇后娘娘贤良淑德,肯为我操心,是我的福气。” “娘娘是好意,你这是几个意思,”秀娘蹙眉看他:“阴阳怪气的。” “没几个意思,”承安站起身,披了衣袍,往殿外去:“找人传话多没意思,我亲自求见娘娘,当面谢恩去。” “哎,”秀娘慌忙过去拦他:“娘娘是好意,你摆脸色去给谁看呢!” “我长大了,有分寸的,”承安轻轻将她推开,示意宫人拦住后,便大步离开:“放心吧。” “我放心个什么!”秀娘被人拦住,人在宫中,又不敢高声,眼见他身影消失,才恨恨一跺脚,往内殿里头去生闷气了。 承熙八个月,嘴巴里已经长了几颗小米牙,能吃的东西也慢慢多了。 承安过去的时候,锦书刚端了桑葚给他。 深紫色的果子熟透了,乍一看,有种近乎乌黑的光泽。 承熙头一次见这个,眼珠子好奇的滚了滚,就伸手去拿了一个,见母后没有反对的意思,就试探着往嘴巴里送。 桑葚都是熟透了的,软软的,甜甜的,饶是他只有几个小米牙,也能轻而易举的对付,一口咬下去,就开心的眯起眼来,忙不迭将一整碗桑葚护住,不许别人瞧了。 “只许吃三个,唔,最多四个。”锦书被他惹得发笑,凑过去亲了亲他胖胖的脸蛋,一句话刚说完,就听外头红芳道:“娘娘,楚王殿下来了。” 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锦书心中有些不明,却也没迟疑,含笑道:“叫他进来吧。” 承安板着脸,同面上那道结痂的伤疤一样阴沉,按部就班的问安之后,便开门见山道:“有些话,我已经说过一次,娘娘何必非要为难?” 他语气这样冲,锦书一听,面上笑意便渐渐淡去。 承安似是没看见一般,继续道:“若是为了展现自己的贤德,那大可不必,在圣上心里,娘娘什么都不做,都是世间第一贤惠人。” 锦书斜睨着他,不怒而威:“——你在跟谁说话?” 承安梗着脖子,没有出声。 “昨夜喝了几口黄汤,喝的傻了不成?”锦书坐在暖炕上,冷冷道:“跑到我这儿来撒泼,你算老几?” 她说话比他更不留情,一时之间,倒叫承安气弱几分。 “我还不想娶妻,”顿了顿,他才别过头去,有些别扭的看着窗外,道:“娘娘别为我操持了。” “不想娶就不想娶,我逼你洞房了,还是逼你生孩子了?” 锦书嗤笑一声,讥诮道:“这样大的气势过来,你想杀人吗?” 承安本是气势汹汹的,这会儿偷眼看她一看,见她面色凛然,隐有怒意,忽的气馁下来。 “不敢。”低下头,他这样道。 “那就滚出去,”锦书一指门外,声音清厉:“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承安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有挪动步子。 曾经战场往来,无所畏惧的少年,忽然像是被绑起来的螃蟹一样,束手束脚起来。 他们说话的时候,承熙便坐在暖炕上吃桑葚,趁着母后不注意,多吃了好几个之后,还小心翼翼的在小口袋里藏了几个,一听母后声音抬高,似乎有些生气,连忙正襟危坐,转着眼睛去看不远处的哥哥。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承安低下头,轻轻道:“你别……总想着给我牵线。” “有喜欢的了?”锦书怒意收敛几分,蹙眉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也没什么好说的,”承安低着头,像只斗败的公鸡,头顶的冠子都耷拉着:“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原来是这样。 锦书也有过少女怀春,说不出叫他强娶这种话来,扫一眼他失落的眉眼,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总会有比她更合适的人。” “不会再有了,”承安轻轻道:“我只喜欢她。” 97|事发 过了四月, 天气便一天天的热了起来。 前线的战事还未结束, 所以朝廷的封赏也没降下,大概是等着一道降旨。 承安脸上那道伤疤结的痂褪落了,只留了一道浅浅红色的印记,太医说,再过些日子, 就能消去, 锦书听秀娘提了一句, 倒是安心许多。 承熙越发大了,心也野了, 在内殿里已经待不住, 每日醒后,用过东西之后, 便吵着要出去玩儿。 最开始的时候, 圣上还能哄着儿子往含元殿去,但他前朝事多, 也只能将他放在前殿里,叫人抱着四处看看, 转个新鲜,这会儿该看的都看完了, 承熙也就没了兴致, 不肯跟父皇一起出去了。 这会儿天气不冷不热,锦书也没什么事情忙,小孩子又不能总是闷在屋里, 便抱着承熙往御花园里去了。 “娘娘,”承熙被乳母带着摘花去了,红叶才面露难色,上前去道:“赵王身边伺候的一个宫人,有了。” “有了?”贤妃给赵王安排了几个人伺候,这事儿锦书是知道的,只是听说有人怀了,不免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奴婢也是刚听说的,”红叶低声道:“这会儿,贤妃娘娘已经把人扣下了,还不知道怎么处置呢。” 大周虽然重视嫡庶之分,可是也没有明文条理说,正妻过门之前,不能叫妾室生子。 圣上的长子,便是在先晋王妃进门之前生的,其生母也是过了明面的,自然没人会说什么。 但是,这个生子的人选,只是指正式的妾室,像通房那种半个奴才身份的侍妾,是不包括其中的。 这也是贤妃将赵王身边那怀孕宫人扣下的原因。 “不关我们的事,”贤妃是赵王的亲娘,这又是赵王自己的内帷之事,锦书虽有一个嫡母的名头,也不好越过去说什么的:“叫贤妃自己看着办就是。” “那宫人也是心思大了,”红叶低声道:“侍奉过主子之后照例是要喝汤药的,她偷偷买通嬷嬷,躲了过去。” “贤妃眼里如何容得了沙子,”锦书摇头道:“怕是有苦头吃。” 她这话说的倒也不错,贤妃也的确雷厉风行,当天晚上披香殿便传来消息,那宫人小产了。 按照贤妃的脾气,怕是要直接发落那宫人的,然而那宫人相貌生得好,也得赵王宠,虽然私底下做了这事儿,可架不住赵王心软,去求了贤妃之后,便带回自己那儿去了。 这种事情圣上是不管的,也没必要向他提,贤妃在自己宫里处置了,谁都说不出二话,锦书听了一听,便不再理会。 承熙最近爱上桑葚了,每日都要吃好些才成,一旦不给,就哭闹不休。 锦书也不想太惯着孩子,叫他觉得自己一哭什么事儿都能解决,便难得的狠下心肠,由着他哭了一回。 谁知胖娃娃心思实诚,一点儿也不偷懒,哭的时间久了,嗓子发肿,额头也有些烧。 她又心疼又后悔,便将教导他的事儿暂且搁置,顺着他了。 承熙也精明,趁着母后不注意,就一连好几个桑葚往嘴巴里送,时不时的还偷偷藏几个,留着晚上吃。 锦书午后搂着他睡下,一醒过来,就瞧见他小衣服上留的黑紫色印子,仔细一瞧,又凑过去掏了掏,才发现承熙在口袋里藏了几个桑葚,睡觉时不小心给压坏了,汁液沾在衣服上了。 “以后不许了,听见没有?”锦书替他换了衣裳,叮嘱道:“要有节制,不能多吃,吃的太多,会肚子疼的。” 承熙这会儿没心情听母后说话,看看自己衣裳上的印子,伤心欲绝,不甘心的伸手去掏口袋,却也只是剩了一团狼藉,扁扁嘴,心疼的哭了起来。 好吃的桑葚没有了。 “你还有脸哭,”锦书又好气又好笑:“母后还没嫌你弄脏了衣服呢。” 承熙看着自己口袋里没法儿再吃的桑葚,难过的不得了,加上被母后说了一句,就更伤心了,躺在床上打滚儿,哭个不停。 “好了好了,”锦书心疼的过去哄他:“母后再给你几个,好不好?” 承熙勉强停下眼泪,眼睫湿湿,期待的看着她。 “喏,”锦书示意宫人们取一小盘桑葚过去,端着到承熙面前去:“这些都是你的。” 承熙看一看已经被揉碎的那几个桑葚,再看看盘子里完好无损的桑葚,终于开心起来,小手将盘子拖到自己面前护住,心满意足的笑了。 然而没过多久,胖娃娃就笑不出来了。 …… 圣上这几日事情多,晚上回来的也晚。 一进门,就见胖嘟嘟的小儿子拍着手迎接自己,便觉得再多的疲惫也没了,过去将他抱起,怎么疼都疼不够。 承熙开心的咧开嘴,露出发黑的嘴巴和染黑了的小米牙,圣上大吃一惊,手上不稳,险些将胖儿子给摔了。 承熙将母后给的那盘桑葚吃的干干净净,开心之后,后遗症就来了。 小娃娃的舌头口腔,以及新长出来的小米牙,全都给染黑了。 锦书早知会有这个结果,所以才叫他放纵的吃一回,等发现儿子唇齿黑了,就抱着到镜子前去,叫他自己瞧一瞧。 “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她幸灾乐祸道:“难看不难看。” 承熙对着镜子看一看自己发黑的口腔,再看看母后毫不掩饰嘲笑的嘴脸,猛然爆发出一阵大哭,再没了那会儿吃桑葚时的心满意足。 圣上回来之前,胖娃娃已经将那茬儿给忘了,偏生圣上头一次见,惊讶展露的毫不掩饰,瞬间就叫胖娃娃想起这事儿了,抽了抽鼻子,猛地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圣上一头雾水,见儿子哭的厉害,给心疼坏了,对左右道:“你们是怎么照看他的?” 红叶知道其中缘故,忍着笑道:“奴婢们哪里敢欺负太子殿下,圣上还是问娘娘去吧。” “哎呦,不哭了不哭了,”圣上哄着儿子,往寝殿去:“小花猫。” “又哭了?”承熙哭起来实诚,全部力气都会用上,锦书老远就听见了,瞧一眼眼泪汪汪的儿子,道:“活该,让你不知节制。” 承熙好容易才被圣上哄得好了点儿,这会儿倒好,气鼓鼓的打了母后一下,哭的更响了。 “干什么呢,”圣上温声责备她:“承熙还小,你怎么还欺负他?不懂事。” 锦书被他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也没在意,只笑着将今日之事讲了。 圣上听得忍俊不禁,看一眼可怜巴巴的小儿子,道:“还小呢,怜怜得让着他点。” “谁让他钻空子胡来,偷藏东西的。”锦书伸手过去,想要摸一摸承熙的小脑袋,哪知他还生母后的气,手还没到,就被拦住,拨开了,像只气鼓鼓的小青蛙,缩在圣上怀里不看她。 “气性还挺大,”锦书不觉一笑,也没硬去摸,只吩咐人铺床,打算睡了。 圣上睡外边,锦书睡里边,承熙睡中间。 胖娃娃这会儿还在生母后的气,锦书要抱着他睡,他也不肯伸胳膊过去,蜷在父皇怀里,抽着鼻子,闷闷的生气。 锦书最开始还跟他说话,后来见他不理,也就停口,合上眼睛,假装睡了。 胖娃娃是很傲娇的,母后那么笑话他,哪里是说几句好话就能原谅的,正梗着脖子不搭理呢,哪知没过多久,就听母后忽的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他保持原先的姿势躺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心浮气躁起来,小心翼翼的翻个身,偷眼去瞧,这才发现,母后居然已经睡了! 承熙还在生气,母后居然睡着了! 胖娃娃又委屈了。 圣上枕着自己胳膊,盯着那个小人儿看,见他神情隐约有点气恼,便忍着笑,道:“承熙,母后睡着了,咱们也睡吧?” 胖娃娃哼了一声,翻个身,伏在父皇怀里打算睡了,然而眼睛还没合上,又觉得气不过,终于翻回去,伸着小胳膊在母后身上打了一下,这才掉过头去,勉强睡了。 圣上笑的身体都在哆嗦,只是见那小人儿神情那么认真,勉强忍着罢了。 然而胖娃娃又不傻,他靠在父皇怀里,身体都贴在一起,哪里会感觉不出异样? 扶着塌,他慢腾腾的坐起身来,狐疑的看看父皇,又看看母后。 锦书忍不住,圣上也忍不住了,夫妻二人齐齐睁开眼,笑出声来。 胖娃娃不是很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但隐约觉得自己被糊弄了,嘴巴动了动,小模样有点儿气恼。 圣上就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笑的险些停不住。 胖娃娃抽抽鼻子,左右无援之下,终于大哭起来。 这天晚上过得鸡飞狗跳,夫妻俩一道欺负自己儿子,也不觉得害臊,仗着胖娃娃心肠软,就肆无忌惮。 承熙被父皇抱着举高高,哄了大半夜才好,勉强叫父皇和母后亲了亲自己,终于躺在床上,乖乖的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圣上早早起床,往含元殿去理政,锦书昨夜睡得晚,勉强睁眼一看,便被他按住,叫继续睡一会儿了。 夫妻这么久,她也没计较这点儿小节,微微一笑,瞧一眼睡得正香的儿子,便合眼继续睡了。 一切似乎都已经步上正轨,风平浪静。 这日下午降了一场雨,空气清新,花木舒展,锦书叫宫人们将内殿窗子打开透气,正哄着承熙吃东西的时候,承安便过来了。 承熙喜欢这个哥哥,见他过来,便伸着胳膊要抱,赖在他怀里不出去,承安也疼这个幼弟,诸事都由着他。 锦书有意叫兄弟俩培养感情,也没拦着,叫嬷嬷在边上看着,便独自坐在窗前翻书,略看了一会儿,忽的想起另一处来。 “你还没有上朝领事,文苑的课业也不该耽搁才是,”她向承安道:“这几日有没有去见过几位太傅?” “见过的,”承安头也没回,抱着承熙在窗边站定,轻轻道:“课业能补的也补了,只是落下的有点多,颇有些不明之处。” “是吗,”锦书随口应了一句,左右无事,便吩咐一侧宫人道:“去将他书本取过来,给我瞧瞧。”便有宫人屈膝告退,往偏殿去,没多久,便带了承安书本与她。 在文苑过了这样久,承安那一笔字写的愈发挺竣,许是锦书错觉,自渔阳归来之后,其中似乎愈见锋芒。 “字写的倒是不错,”她莞尔道:“哦,还有模有样的写了批注。” 夕阳西下,院子里飞掠过一只翠羽的鸟,承熙惊奇的叫了一声,小手一伸,要出去看。 皇后这会儿还在点评,承安自然不好离去,便将怀里的胖娃娃递给一侧乳母,顺势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夫欲追速致远不知任王良,欲进利除害不知任贤能,此则不知类之患也。”锦书将他批注内容念出来,微微一笑,抬眼问他:“韩非子?” 承安走到她面前去,扫一眼书上字迹,应道:“是。” 顿了顿,又继续道:“出自难势篇。” “书念的不错,居然知道引经据典了。”锦书笑着揶揄一句,便顺势往下翻了。 承安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沐浴在夕阳下的皎洁面孔,与日光下近乎金色的眼睫,心底忽的涌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柔情。 倘若时间静止,就像现在这样,其实也很好。 锦书没有察觉到少年隐晦的心思,信手翻了一页,便瞧见那上头另有批注。 字迹小小的,一笔一划却很认真,只是内容,却有些莫名。 她虽不敢说是学富五车,但教导两个幼弟读书识字,总非泛泛。 素日里,她总是笑话承安不通文墨,这会儿总不好开口去问,一双秀眉微蹙,细思起来。 承安没注意到她专注神情,反倒沉浸在方才所想之中,也就没瞧见锦书突然颤了一下的手指。 直到她面上笑意淡了,转过头来,神情莫测的看着他。 承安被她看的心头一沉:“怎么了?” 锦书却不答话,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猝然抬手,重重一记耳光,扇在他脸上! 98|遮掩 锦书是弱质女流, 单论掌力, 远不如男子稳健,此时惊怒交加,一巴掌过去,脆响一声之后,竟硬生生叫承安脸一侧。 承安先前还有所不明, 这记耳光落到脸上去, 再去想自己在书上的标注, 猛地反应过来。 再扭头去看她面容,不出所料, 既惊且怒, 另有羞愤。 那标记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随手摘录一句诗, 略经修改, 成了谜语罢了。 谜底,是她的名字。 她这样敏慧, 略加思索便能明白,被戳穿其实也不奇怪。 他明白过来了, 周遭内侍宫人却反应不及。 前不久皇后还同楚王有说有笑,这会儿却猛地变色, 面容铁青, 怒意难掩,怎么看怎么叫人惊愕。 更不必说她震怒之后,甩出去的那记耳光了。 虽说嫡母管教庶子理所应当, 但由于年龄相近,皇后为人也不苛刻,对待楚王大多是很和气的。 这会儿,怎么就…… 红芳和红叶是她心腹,见皇后与楚王皆是不语,面色难言,对视一眼,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娘娘……” 锦书心里乱糟糟的,像是一团找不到头绪的毛线,又像是怒意之中烧起的炭火,灼烫到她的舌头,即使是听见她们叫自己,也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敢? 儿子对继母动了心思,传出去之后,两个人还要不要脸,要不要做人? 她的承熙,又该遭受怎样的非议? 寻常人家里生出这种心思尚且不该,皇家里出这种事,更是取死之道! 惊怒之下,她想也不想,便一记耳光扇过去,既打他有这种心思,也打他胡思乱想,极有可能将两人一起拖进深渊。 红叶的声音适时地将她从混乱中唤醒,不动声色的看一眼周遭内侍宫人,她勉强压下火气,将手中那本书籍卷起,重重拍到案上:“沈太傅行事端正,举止恪礼,便是严厉些也是有的,你怎能因他训斥,而在书上写如此狂悖之语?” 倘若这件事被披露出去,造成的恶果委实是太大了,甚至于大到锦书这个皇后,也无法解决的程度,她不得不将此事压下。 否则,倘若事发,世人会怎么说? 继子诚然有错,但是不是继母也不端庄,所以才叫人生了妄念? 这世间的言论,本就对女人苛责,一丝一毫的瑕疵也不能容忍。 朝野之上,乡民之间,皇族的脸面往哪儿摆,圣上的脸面往哪儿摆? 锦书即使是皇后,即使是生育太子,大概也只会沦为声誉的牺牲品,一条白绫,一杯鸩酒,了结此生。 碍于皇家名声,等闲不会发生废后之事,但她的儿子,此后将要怎样在皇宫生活,怎么在父皇面前立足? 当她的母家出现在圣上面前时,圣上真的不会心怀芥蒂吗? 流言能杀人,越是高位者,越是如此。 这牵扯的太多了,锦书不敢冒险。 “确实是我冒失。”承安定定看着她,一颗心似乎是破了一个大洞的船,正疯狂的往里灌水,冷飕飕的。 如此顿了一顿,他顺着她的意思,言不由衷道:“前些日子被沈太傅训了几句,心生不满,又不敢直接去说,便在书上骂了。” 好在他还没昏头,知道遮掩过去。 锦书深吸口气,叫自己心绪平和下去,不要太过失态,叫人多疑。 本朝素来尊师重教,沈太傅博学鸿儒,声名广播,承安既然称呼他一声太傅,便要格外敬重,即使身为楚王,也不得轻狂悖礼。 红芳与红叶在甘露殿这样久,同承安虽不算相熟,但秀娘为人和气,时不时的还会做些点心帕子相送,总也有几分情分。 皇后骤然间发难,她们吃了一惊之后,便在侧观望,倘若事情并不严重,便试探着为承安说说情。 待到锦书说了原委,红叶方才面露淡淡责备之意,轻声向承安道:“奴婢妄自说几句话,殿下可别生气。” 承安如何不知她是要为自己开脱,可是这会儿,开脱与否,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毕竟,这只是一个幌子。 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低下头,居然笑了。 “是我荒唐,”他面上适时地出现几分羞愧之色,抬眼去看锦书,目光之中却是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伤感:“红叶姐姐是娘娘身边人,说我几句也理所应当。” 他肯松口,就没什么大碍,红叶听得舒一口气。 要是年少气盛,为了脸面非要同皇后对顶,那才是蠢呢。 “沈太傅的学问,连圣上都是称赞过的,人又上了年纪,若是在学业上责问几句,可真是怪不得人家,”小心的看一眼皇后神色,红叶打圆场道:“您偷偷在书上写字骂人家,可就不对了。” “是呀,”红芳也道:“娘娘最是尊师重教,可看不惯这种事,一时激愤,便打了您一下,说起来,也算不得过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确实,”承安低垂着眼睛,随即又去看一侧面色难看的锦书,轻轻道:“是我该打。”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后既然由着她们在侧劝说,显然也不想闹大,红叶定下心来,向承安道:“殿下跟娘娘认个错,再向沈太傅致歉,这不就成了吗。”说着,便以目光示意他服软。 承安感激她们好意,却也知道这事儿不是这么容易掀过去的。 他犯的事儿,可不是私下咒骂太傅,而是…… 身为庶子,觊觎嫡母。 被谁知道了,都得拖进祖祠打死的。 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是过错。 人有七情六欲,哪里又是能自然而然控制的。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也没打算做个世人眼里的好人。 太累了。 说归说,可是,见她这样惊怒,而无丝毫悸动之意,他也会觉得伤心。 心底似乎是碾碎了一颗黄连,细细的沫儿冲了水,说不出的苦。 承安也不分辨,一掀衣袍,在她面前跪下,道:“此事确实是我鲁莽,被娘娘管教,也是寻常,如何敢说是过分?” 他低垂眼睑,目光在她裙摆上的玉兰花瓣儿上停留,徐徐道:“娘娘与我有大恩,万死不能辞,莫说是管教,便是打杀,我也说不出二话来。” 红叶同秀娘相熟,对这位素来冷脸的楚王却也泛泛。 那会儿开口时,还怕他不识好人心反驳,哪知道这位素来颇有风骨的楚王说跪就跪,一张嘴,话说的比什么都好听,委实是吓了一跳。 不过也是,她在心里想,皇后得宠,膝下又有太子,恩遇颇深。 楚王不过是个不得宠的王爷,前不久,好容易有机会翻身,却硬生生被他自己给搞黄了,这会儿肯服软,大概是知道要找个依靠了吧。 几个宫人有所不知,锦书心中却是一片清明,正因为如此,眼底风霜才愈盛。 他口口声声说的,哪里是感激,分明是…… 然而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她还真是不能说什么。 奸猾。 “去找沈太傅致歉,然后回你的地方去,将《孝经》抄十遍,”将案上那本书拿起,她信手扔到他面前去,淡淡道:“滚吧。” “是,”承安似乎深吸一口气,顺势起身,看她一看:“是我冒犯,娘娘怎么罚都好,只是不要动怒伤神。” 锦书没答话。 承安自讨没趣,倒也不觉什么,轻轻颔首示礼,捡起地上那本书,转身走了。 锦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复杂,许久许久之后,才轻轻叹一口气。 “楚王殿下长于武事,却不擅文辞,”红叶打量着她神色,小心翼翼道:“沈太傅端恪性严,偶然间训斥几句,少年逆反也是有的,娘娘别同他计较便是了。” “是呀,”红芳也道:“相对而言,楚王殿下的进步已经够大了。” “尊师重道都不知道,学武学的脑子都傻了吗,”锦书心中一片混乱,余怒未消,却也不好太过,叫人看出端倪,勉强道:“正该叫他回去反思,清醒一下才是。” 皇后既然这样说,显然并没有非要揪着不放的意思,过一阵子便好了,红叶与红芳松一口气,笑着转了话头:“太子殿下出去捉蝴蝶,这会儿也不知道到手没,娘娘不妨瞧瞧去。” “走吧,”锦书压下心中杂乱心绪,微笑道:“再不过去,怕是要哭了。” 承安回到偏殿时,秀娘还在窗边做针线,乍一看他,还没觉出有什么不对,等到他走到近前,才瞧见他脸颊上通红一个掌印,不知是用了多大力气,才留在上头的。 宫里头有资格打他的不过两人,圣上这会儿又在含元殿,所以究竟是谁打的,便一目了然了。 “你干什么了,”秀娘同皇后说过话,知道她是极和气的,反倒是承安,身上总有种淡淡的阴鸷在,倒没往皇后找茬那儿想,而是惊道:“竟惹得娘娘这样生气?” “没什么,”承安坐到一侧的凳子上,淡淡道:“我骂了沈冲几句,娘娘生气,就打我了。” “该打!”秀娘虽在深宫,却也知道沈冲大名,闻言怒道:“沈太傅多大年纪,能教导你,是你的福气,怎么能背后骂人?娘娘打得好。” 承安抿着唇,没说话。 秀娘素来崇信尊师重道,这会儿听他如此,自然生气,只是见他这般沉默,再看脸上红肿起的掌印,终于心疼起来。 “记得这次教训,别口无遮拦,”她去外头打水,想要给他敷一敷脸,叹气道:“娘娘做的没错,你别记恨。” 承安依旧沉默。 秀娘早知他脾气,倒也不觉奇怪,再次叹口气,往殿外打水去了。 承安雕塑一般,坐在原地不动,如此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往内殿火炉那儿去了。 秀娘早年辛苦,身上落了病根,受不得寒,直到这会儿,内殿暖炉也不曾停。 他走到那暖烘烘的炉前,拿着那本书,随手打开了盖子,想要投掷进去。 可是不知为什么,手刚伸过去,就停下来,翻到了他标注的那一页。 静默的站在那儿,任由暖炉的盖子开着,他看了许久。 那还是他最开始习文时,见到两句话时,偶然有感写下的。 微微笑了笑,他没再迟疑,将那本书丢进暖炉里,看着灰黄色的色泽盈上纸面,然后是倏然转暖的晕黄,火苗舔舐之后,转为惨淡的白灰。 就这样结束了。 但那两句话,还是会在心里浮现,清晰的像是第一次听见时一样。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99|商议 承熙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 人一走出去, 就转着眼睛四处看,片刻安生都没有。 那会儿他在内殿,是被一只翠羽的鸟吸引出去的,便叫乳母抱着出去了,然而两条腿跟两只翅膀, 终究是不同的。 乳母怀里抱着金尊玉贵的小太子, 哪里敢走的急。 万一不小心摔了他, 九族加起来,脑袋都不够砍。 顺着他的心意走了一会儿, 但到最后, 也只能看着那只鸟拍拍翅膀,飞向蓝天。 承熙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直到那只鸟化为一个黑点, 在视线中消失不见,也不肯收回。 眼睛湿漉漉的, 有点伤心。 “殿下别急,”乳母笑着哄他:“改日叫尚宫局送几只鹦鹉过来, 您自己看着玩。” 她正说着,就听承熙轻轻“啊”了一声, 小手往一侧指, 似乎极欢喜的样子。 原是锦书来了。 将胖嘟嘟的儿子接到怀里,她才含笑道:“这一会儿的功夫,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太子殿下不让停, 奴婢哪里敢停下,”乳母小心解释道:“只能顺着他心意来。” “回去吧,”锦书看了看日头,道:“外祖母该过来了。” 今日是命妇入宫请见的日子,程老夫人与柳彤云早早递了牌子,要入宫见她的。 几个月不见,程老夫人精神倒是愈发好了,见了锦书怀里的承熙,笑容愈发慈爱:“你舅舅已经大好,叫我告诉娘娘一声,说是别担心,都好着呢。” “那就成,”程玮受伤的事儿,锦书早先听人提了一句,一直挂心,闻言道:“我前日得了几支老参,养身最好不过,待会儿外祖母拿回去,带给舅舅吧。” 彼此之间都是至亲,程老夫人也没推辞。 她是同柳彤云一道来的,二人显然是事先通过风,程老夫人目光看过去,柳彤云便借口透气,往殿外去了。 程老夫人这才道:“张氏人没了,你父亲年纪却也不大,总归是要续娶的,娘娘怎么看?” 哦,原是要说这个。 怨不得柳彤云避开了。 身为儿媳妇,却在边上听着公公续娶,总归是不自在。 锦书虽不喜张氏和她所生的几个孩子,却也没主动出手害过,这会儿连剩下的几个都没搭理,自然不会在乎姚望再续娶的妻子,与有可能降生的弟妹。 另则,其实程老夫人说的很是。 姚望现下还不到四十,家中又无姬妾,倘若不续娶,反倒引人诟病,说皇后与其胞弟不孝。 略加思索,锦书轻声道:“这种事情,做儿女的是不好插手的,只是他若续娶,继妻名分上却也压阿轩阿昭一头,要是安分守己也就算了,倘若生事,反倒膈应。” 姚望毕竟是皇后生父,等闲人嫁过去便是皇后继母,太子的外祖母,虽说有一个“继”字摆着,但后头那个“母”字,却也是不容忽视的大义名分。 由不得不谨慎。 “你父亲这个人,小事糊涂,大事却有分寸,”程老夫人听她这样讲,倒也不奇怪,只是解释道:“我前日往姚家去,你父亲也是这个意思,阿轩与阿昭的妻族都极为强盛,他再娶个高门妇,中馈如何,家事如何,反倒不好决定。” “所以,他也只打算娶个低门女,面子上过得去便是,”程老夫人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中馈之事,还是叫阿轩媳妇看着,继妻是不插手的。” “怎么,说的这样明确,是有人选了吗?”锦书问道。 “要是没有,我也不过来走这一趟。”程老夫人叹口气,她女儿是姚望原配,早早离世,伤透了她的心,要不是怕姚望不娶,害了外孙女和外孙名声,她是不怎么愿意掺和这事儿的。 “是翰林院编修许家的姑娘,”她轻轻道:“她父亲前年病逝,母亲也病了,为了照顾家里,也没嫁人,今年十九,我也曾经见过几面,人是极好的,温柔和善。” 翰林院的官儿总是清贵,但只是七品编修,在长安地界上,便算不得什么了。 更不必说,还是已经病逝的翰林院编修。 姚望要是真的娶这样一个继妻,姚家还算是低就的。 毕竟是皇后之父,太子外祖父,嫁过去虽是做继室,但也是上了太子的船,前途无限。 姚望不算老,相貌也周正,加之没有姬妾,京中愿意嫁女的虽说不是趋之若鹜,但也绝对不少。 锦书看得出姚望的诚意,也就没有再多说,只是道:“父亲的事情,儿女倒也不好太过插手,他若愿意,便这样定了吧,只是张氏新丧,总不好随即另娶,怎么也得过一年才成,可阿昭那边……” 张氏的死讯在二月公布,姚昭与葛家姑娘的婚约紧随其后,因为守孝的关系,延迟一年,便是明年二月成婚。 可姚望与徐氏那边,若是也挑在这个时候,父子俩婚事撞在一起,叫人评论着,总归是不好听的。 “你父亲的意思是,先叫阿昭成婚,他过个一年半载再说,”程老夫人道:“娘娘的意思是?” “不好,”锦书想了想,道:“没有叫父亲给儿子让路的道理,再者,许氏已经十九了,再过了年便是二十,叫人再等个一年半载,也不太好……” “还是叫父亲和许氏先成婚吧,”她眉头微蹙,随即松开:“左右阿轩和葛家姑娘年纪不大,多相处些也是好事。” “是,”程老夫人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好直接做主,听锦书也这样讲,便松一口气:“娘娘的意思,我回去同你父亲讲。” 锦书当初能接受张氏做继母,这会儿对于许氏进门,其实也没什么抵触,笑着摇摇头,她吩咐外头宫人:“彤云呢?叫她过来吧。” 柳彤云小六个月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这是姚家第三代的头一胎,备不住就是嫡长孙,两个侍女在边上虚扶着,片刻不敢离身。 进了内殿,她向锦书行礼道:“姐姐跟外祖母说完了?” “大差不离,只是有几句话得叮嘱你,”锦书见她那会儿避开,便知程老夫人同她讲过此事,也不赘言,道:“你是嫡长子媳妇,许氏入门之后,中馈依旧由你掌管,这事儿父亲首肯,我也赞同,只是有几句话要讲。” 柳彤云颔首倾听。 “许家虽是低门,但也不亏欠我们什么,该有的待遇还是要有,”她看向柳彤云,徐徐道:“不仅仅是彩礼,在府中,也是占着主母名分,咱们都要称呼一声母亲的,务必约束府中仆从,不得轻慢。” 锦书偏心自己两个弟弟不假,但也不会因此将继母踩到泥里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都是搭伙一起过日子的,何必为难彼此? 张氏人品低劣,却也不必因为她,而迁怒到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去。 柳彤云显然也明白她心意,温柔一笑,道:“是,姐姐宽心,我有分寸的。” “那就好,”锦书听程老夫人说过,柳彤云在府中处事公允,人也温和,是极得人心的,自然不会怀疑她此言:“她不生事,你便好生敬着,若是胡来,也别贸然顶上去,只管同父亲和外祖母讲,实在不成,便到宫里来,我给你做主。” “嗳,”柳彤云笑道:“我都明白。” “父亲的婚期定了,阿昭与葛家的婚期便要往后延,”锦书略加思索,又道:“你若是方便,便去葛家走走……” “罢了罢了,”话说到一半,她便停口,摇头道:“你大着肚子,也不方便,改日我叫葛家人入宫,自己同她们解释便是。” 柳彤云知道这是皇后体恤,心里只有感激:“是,谢姐姐好意。” “好了,你身子不便,在宫中反倒拘礼,”锦书温和一笑,道:“还是同外祖母一道,早些出宫去吧。” 柳彤云走在前头,程老夫人却握着锦书的手依依不舍,离得近时,才轻声道:“我看娘娘面有忧色,可是出了什么事?” 锦书想起今日承安神情,心头蓦然一沉,也不遮掩,微微一笑,道:“确实有点事儿,只是无伤大雅,外祖母无需担心。” 程老夫人知晓自己外孙女的能力,更清楚她心性,听她这样讲,也没再多问:“娘娘在宫中不易,我们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说几句话提一提——万事小心,千万照顾好自己才是。” 锦书一一应了。 今日圣上回的倒早,傍晚时分,人便进了内殿。 锦书吩咐宫人传膳,又亲自拧了帕子,与他擦面:“前朝无事吗?刚刚点灯,就回来了。” “今日事情少,”圣上擦了脸,又去抱一边儿的小儿子:“怎么,嫌弃朕了?” “哪儿的话。”锦书嗔他一眼。 “朕听说,你把承安给打了?”圣上捏着承熙一只小手逗他玩儿,状似无意的问:“怎么,吵起来了?” “他哪里能跟我吵,”锦书心底微微一沉,随即便将当时遮掩的原委讲了:“年纪轻轻的,反倒编排起太傅来,该打。” “沈老德高望重,他却胡言乱语,”圣上也没追问,点头道:“是该打。” 锦书不欲多提,便云淡风轻的转了话头,说到这个月中,赵王承庭的婚事上了。 “七郎将萧淑燕提成正妃,那他可就没侧妃了,”她想起前几日子贤妃小心翼翼的试探,莞尔道:“七郎是不是要再赏他两个?” “还不急,”圣上摇头道:“他才刚成婚,朕就急着赐侧妃,那成什么了。” “也是,罢了罢了,我不说了,七郎自己看着办就是,”锦书随之一笑,转而道:“赵王成婚,以后莺莺燕燕也就多了,是继续留在宫中,还是择府别居?” 圣上听得笑了,抬眼去瞧她,揶揄道:“怎么,打了承安还不算,想顺便将他赶出去了?” “算是吧,”锦书心思被他看透,略有些窘迫,随即便坦然道:“他又不是小孩子,当众被我打了,未免伤了脸面,见了也尴尬,加之年岁相差不大,瓜田李下,容易叫人说闲话……” “这有什么好说闲话的,”圣上淡淡道:“每日都有那么多宫人内侍看着,正大光明,能怎么着?” 伸手去捏住她下巴,圣上盯着她面容一瞧,凑过去道:“真恼了?朕替你教训他?” “该教训的都教训了,你再插手,算什么事,”锦书听他那样讲,微微松口气,道:“罢了,我之前那话,七郎就当没听过吧。” “你提都提了,朕怎么好拒绝,”内侍们将膳食摆到桌上,圣上见了,便松开她下巴,抱着承熙过去落座:“再等等吧,承庭大婚后,朕就叫他们两个年长的一道挪出去。” 这却是意外之喜了。 锦书心底石头落了一半:“七郎那会儿还取笑人呢,这会儿怎么又肯了?” “唔,因为怜怜开口了,”圣上居然真的认真想了想:“朕若不应,她要不高兴的。” 他抱着承熙,看着她,道:“朕舍不得。” 100|前世(三) 三皇子的婚事定在十月, 便在眼前了。 许是为了再添一份光彩, 九月末的时候,朝中便有人陆陆续续的上疏,请求圣上册立新后。 至于人选,自然是后宫中位分最尊的三皇子生母,贤妃。 圣上既没说首肯, 也没说反对, 只是将奏疏留中不发, 不置一词。 照常例而言,留中不发往往是有两个意思的。 第一个是, 你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同意, 但你仍然有说话的权利。 第二个是,虽然你讲的很有道理, 但朕还是要再拖延一下, 等你们求了再求,才肯答应。 这两个意思可谓南辕北辙, 是以当圣上做出留中不发的态度时,明眼人都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此前张扬, 安分起来。 但不开眼的人,依旧不少。 宁海总管跟随圣上多年, 可谓是含元殿头一号的人物, 宫妃们不说是讨好他,但总不愿与他交恶,逢年过节的, 也会记得送他点什么。 水至清则无鱼,这事儿寻常人懂,圣上也懂,所以即使知道,也没说过什么。 宁海总管自己也有分寸,从不在圣上面前说人坏话,实在是礼物送的厚了,才含蓄的说几分好话,略加推助。 有这份心性摆着,十几年了,他始终圣眷如故。 “总管,”清早的时候,宁海总管刚往内殿去,便听底下内侍凑过去,道:“披香殿的内侍,前不久来找您了。” 宁海总管也受人好处,但对于这种近乎光明正大的行为,其实是不怎么喜欢的,闻言便是眉头一皱。 “您多想了,”那内侍慌忙道:“他说了句话,留下一盏莲藕素汤,便赶忙走了,没几个人瞧见。” “哦,”宁海总管语气好些:“说什么了?” “说萧家在成阳有几块儿地,听说您侄子在那儿,便与了他,也图个方便。” 内侍无子,可也有家人。 宁海总管的老家便在成阳,兄长有两个儿子,他一直都想过继一个,将来养老送终,一听这话,心思便软了。 “披香殿想怎么着?” 他心软归心软,分寸还是有的,略一停顿,继续道:“不该说的话,咱家是一句都不敢说的。” 他喜欢钱财是真,也没遮掩过,但什么才是立身之本,心里却很清楚。 “没什么大事,”那内侍小心道:“前儿的奏疏,想求总管略微一提。” “成,”宁海总管凝思一会儿,摆摆手道:“忙你的去吧。” “嗳。”他忙不迭退下了。 那小内侍退出去的功夫,便有宫人端了那盏莲藕素汤过来,宁海总管扫一眼,自己接了,奉着往内殿去。 前线战事颓势见转,圣上近来心绪也好,他进去的时候,正瞧着面前那份奏疏看,神情似笑非笑。 “圣上,”拿人钱财,总归是要说几句话的,宁海总管觑着他神色,将那盏汤奉上:“贤妃娘娘忧心您身体,送了汤饮过来。” “赏给你们了,”圣上头也没抬,淡淡道:“拿去分了吧。” “嗳。”宁海总管对他这态度也不稀奇,将那盏汤递给身后内侍,便候在圣上身边,不说话了。 “你这狗才,”圣上却合上奏疏,扫一眼他:“又收了多少好处?” “奴才该有的分寸一寸不少,”宁海总管笑着将贤妃那儿送的说了,又解释道:“圣上最知道的。” “贤妃倒是通透,知道从哪儿下手最好,”圣上也不在意,只是微微摇头:“朕听说,她叫了宫外戏班子,这几日都请宫嫔过去赏乐?” “是,”宁海总管小心道:“三殿下喜事近了,娘娘也是图个喜庆,叫宫里一道沾沾喜气。” “沾沾喜气,”圣上听得一笑,隐约讽刺:“去的人多吗?” 宁海总管听出其中微妙,应对之中,愈发仔细:“多,几乎全都去了。” “几乎是什么意思,”圣上眉头一动:“还有人没去?” “是,”宁海总管道:“黄婕妤跟陈美人几个都没过去,说是宫中有事,还有……” 黄婕妤跟贤妃素来不对付,不愿过去捧场,也是寻常。 至于陈美人几个,素来以黄婕妤马首是瞻,自然不敢过去,打了黄婕妤的脸。 宫中这些是非,圣上也知道,听宁海总管后头还有话,倒是略奇:“怎么,还有谁?” “二皇子妃病了,”宁海总管低声道:“也没去过。” “病了?”圣上心中浮现出一道身影来,目光幽深,顿了顿,道:“什么时候病的?” “有些日子了。”宁海总管素日里事情多,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想不起来。 他本以为,圣上是不耐烦等他慢慢想的,谁知竟真的瞧着他,等着听个确切。 但凡圣上想知道真切的,他绝不敢信口开河,想了好些时候,才隐约得出个结论:“先太后忌辰之后,没几日便降了场雨,二皇子妃受凉,人也病了,细数日子,该有小一个月了。” 哦,圣上反应过来。 是他下令,加恩萧家之后病的。 这场病,来的真是时候。 对着窗外的那株梧桐看了一看,他微微笑了。 “病了这些日子都不见好,也是可怜,”圣上眉头微蹙,随即又松开:“去朕私库里取点东西,送过去吧。”说完,便低头去瞧案上奏疏了。 宁海总管心中有些莫名,但长久以来的宫闱生活,使得他将这份狐疑克制住,应声之后,躬身退下了。 锦书收到这份赏赐时,正躺在塌上同承安说话,听内侍说了原委,还有些讶异。 “了不得,”承安揶揄道:“我在宫中给他当了这些年的儿子,一分油水都没捞到,你倒好,做了几个月儿媳妇,竟有赏了。” “贫嘴,”锦书嗔他一眼,吩咐宫人道:“我病着,不好见人,该打赏的打赏,按规矩来便是。” “你病的也够久了,”承安托着腮,在一边儿守着她:“准备什么时候好?” “总得过了三皇子婚仪才是,”锦书叹口气,轻轻道:“人在深宫,如何行事,哪里能由得了自己。” 萧家富贵已极,贤妃又是后宫之首,三皇子若是再做储君,那天下简直不姓顾,而是改姓萧了。 鲜花锦簇,烈火烹油,哪里是表面上这般光鲜的。 今上并非愚钝之君,如何能容忍萧家跳的这样高,偏生萧家不知收敛,行事张扬,更是取死之道。 天欲使之亡,比先令其狂,见了先太后忌辰之后的那道加恩旨意,锦书便知道,萧氏一族的倾家之祸,就要来了。 承安上朝领事,却也不是中枢要害,姚家虽有新贵状元,却也不是大家门庭。 神仙打架,他们这种小人物,还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为好。 “我过几日又要出门办差,你只管留在宫中,安心养病便是,”承安沉稳聪慧,自然也看得出这节,将她身上被子拉了拉,叮嘱道:“同贤妃那儿不好太过亲近,却也别太疏远,掌控好分寸,便没什么大碍。” “又不是小孩子,哪里用得着你这样叮嘱,”锦书看他蹙着眉说这个,眼底全是担忧关切,反倒好笑:“顾好你自己的事儿便成了。” 她一双妙目生的美,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眼睛同面颊一起带笑时,甜的叫人心醉。 “怎么,”承安看的有些心热,凑过去亲了亲她面上梨涡,低声道:“不是你求饶,叫哥哥的时候了?” “少胡说,”锦书听得脸一热,顺势将他往外推:“青天白日的,叫人听见怎么办。” “听见就听见,”承安满不在乎道:“你我夫妻,还怕别人说什么?” “你不怕我怕,”锦书扫他一眼,嗔道:“行不行?” 承安看她眉目间娇妩之色,顿时觉得腿软心痒,左右内殿里只夫妻二人在,索性脱靴,钻进被窝去献好:“亲亲我。” “不亲,”锦书将那颗大头推开:“出去,叫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我不,”承安拿脑袋蹭她肩头:“不亲我,我就亲你,亲完了,我还要干点儿别的。” 锦书被他这无赖口气惹得一笑,却也知道他真能胡来一通,凑过脸去,在他面上亲了一亲,道:“这下好了吧?快出去,待会儿该来人了……” “不开心,”承安翻一个身,满心怏怏,身后一贯摇的飞起的尾巴都耷拉了:“你要是不亲就好了,那我就能……哼!” 锦书瞪他一眼:“能怎么着?” 承安气弱,蔫蔫的道:“不怎么着。” 这个人啊,在别人面前沉稳少言,但在她面前,却是能屈能伸。 嗯,屈的时候还要多些。 世间男子多重脸面,跟年岁其实没什么关系,本性而已。 而他,却从来不计较这些。 锦书对着他挺竣的面容看了看,忽然笑了。 “好哥哥,”她柔声道:“宫里人多眼杂,行事不便,等咱们开府别居,你想怎么着,我都由你。” 露着肚皮耍赖的小狗眼睛亮了:“真的?” 锦书有些羞,却还是笑着点头。 “你总是怕羞,到了晚间,连灯都不许点,等到了王府,我要点一晚上!” 承安坐起身,兴致勃勃的筹划:“你总嫌我,更亲近的姿态也没有,都得补上,还有……” 影儿都没有呢,他就越说越不像话了。 锦书羞恼交加,抬腿踹他下床:“滚滚滚,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晚了!”承安笑嘻嘻的凑过去亲她眼睫:“我都计划好了!” 承安上朝领事,便不再像此前那般清闲,时不时的也要出门办差。 这一回便是如此。 锦书为他收拾行囊,叮嘱几句,送着他走后,便回到寝殿去,继续养她不存在的病。 三皇子大婚之前,她是不打算好的。 如此到了七日后,承安回宫的那天。 天空灰蒙蒙的,隐约阴云,似乎是要下雨的样子。 “他也不知有没有带伞,”锦书蹙眉道:“可别淋了。” 这时节已经转凉,当真淋雨,说不定会生病。 “您宽心吧,”身边宫人笑道:“二殿下身边有人照顾,哪里会看着他淋雨?” “也是。”锦书关心则乱,如此一想,又笑了。 在内殿等了一会儿,她闲闲翻书,没过多久,就听内侍来报:“二殿下回来了。” 虽说只有七日不见,但锦书还是挂念,嘴上要强不肯说,可人匆忙过去的时候,却连手中书卷都未曾放下。 承安正在书房,人站在书架前细看,大抵是找哪本书。 隔着帷幔,锦书瞧见他身上青袍,便觉心中暖热,轻手轻脚的过去,她揶揄着笑他:“哥哥回来,不去见我,反倒来这儿翻箱倒柜了。” 这话音一落,那头似乎静了一静。 锦书被这不寻常的安静惊了一惊,心中隐约生出几分不宁来,还不待再说什么,却见一只手伸出,将帘幕挑开了。 那人站在后头,目光幽深,落在她脸上。 竟是圣上。 101|前世(四) 锦书入宫之后, 见到圣上的次数屈指可数, 待到与承安成婚后,也只遇见一次,略说了几句话。 无论是她还是承安,对待这位喜怒不定的天子,素来都是敬而远之的, 是以这会儿在这儿见到他, 委实是吃了一惊。 再想自己此前出口的话, 她更觉困窘难言。 锦书没说话,面上乍白乍红, 一时之间, 竟不知应当如何反应,慌乱之下, 连行礼都忘了。 圣上面色却平静, 深深看她一看,正待说话, 却听侧门那儿脚步声近了。 承安从另一侧的门扉进去,见锦书在那儿, 也有些惊讶,快步过去, 假意责备道:“父皇前来询事, 怎么连茶都没有?” 锦书反应过来,有些慌乱的一笑,屈膝道:“我这就去吩咐。”说着, 就打算往门外去。 “不必了,”圣上没再看他们夫妻,只转身往书房椅子上坐了,淡淡道:“朕来这儿坐坐,说几句话就走。” 承安今日回宫,本是应该往含元殿去向圣上交差的,只是天色阴沉,圣上嫌内殿昏暗,便带人四处走走。 他走了,承安再去含元殿,自然扑了个空,正欲先回自己宫里,可巧在路上遇上圣上,便一道往他那儿来了。 将手中奏疏呈交宁海总管,承安往左一步,站在锦书身边,无声看她一眼,目光安抚。 锦书一颗心静了下来,向他一笑。 天阴沉了大半日,终于落下雨来。 宫人们殷勤的掌了灯,映的书房一片明亮,风雨声之中,竟有几分暖意交融。 前朝的事情,后宫妇人是不能插手的,锦书连后妃都不算,自然也没资格去问,这会儿即使人在这儿,也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默如一尊雕塑。 圣上似乎也不打算深谈,略微翻了翻,便开始问话。 承安离宫几日,在外奔波,人虽清减几分,精神倒好,圣上问的仔细,他答的条理分明。 圣上饶是不喜这个儿子,看他的目光却也温和几分。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锦书几乎将腿站麻时,二人才将政事说完,话头转向别处。 “朕听说,”圣上转目去看锦书,淡淡道:“你前些日子病了?” “是,”锦书想着方才误会,心中窘迫,低着头,轻声道:“大半个月了,这两日才好些。” 三皇子的婚事还差几天,她这功夫好了,反倒叫人生出几分别样心思,心头一转,锦书还是将话说的含糊些,免得他日出了篓子,不好解释。 圣上也不知有没有看出她这意思,但终究是转了话头。 “你手里拿的,”往她手中捏着的那本书上看了看,他缓缓道:“是《崤山录》?” 此前锦书正独自翻书,听人说承安回来了,连手头上的东西都没放下,便急匆匆往书房去了。 承安与圣上在那儿说话,她总不好胡来,到了这会儿,竟也没个时机将这本书搁下。 “是,”她抿了抿唇,轻声道:“病中无事,便随意翻翻。” “何敦之作,你竟用来打发时间,”圣上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嘲讽,顿了顿,方才道:“拿过来,叫朕看看。” “是。”锦书轻轻应了一声,上前一步,递给宁海总管了。 圣上似乎是身处寒冬里的火炉边一般闲适,慵懒的靠在椅背上,信手翻了翻,随即笑了。 “批注倒写了不少,”他手指在书页端秀字迹上轻轻摩挲一下,目光晦暗难言:“字也写的漂亮。” 锦书被他夸得心头打鼓,微微屈膝,道:“父皇谬赞,儿臣愧不敢当。” “可惜了,”圣上将那本《崤山录》合上,道:“若是男儿身,不必你弟弟差。” 锦书勉强一笑,没再说话。 “圣上,”宁海总管细细瞧着圣上面色,见他无意再说,方才低声道:“外头降雨了,咱们又没带伞,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回不去,”圣上站起身往窗边去,信手将窗推开,外边秋雨正摧叶,别有潇潇:“就留在这儿吧,承安也不缺一顿饭。” 他既这样言说,承安如何说的了二话,早早感觉到锦书的别扭,这会儿得了机会,便以目光示意她离去。 锦书或多或少的松一口气:“儿臣先去吩咐他们,父皇暂且稍待。”说着,一屈膝,恭敬的退出了书房。 圣上留下用膳,自有御膳房张罗,她也只需做个中转便成。 只是,用膳之后如何,才最是叫人头大。 圣上留下用膳,便是赏他们脸面,没有不兜着的道理,只是贤妃那儿,三皇子那儿,都会怎么想? 锦书在心底叹口气,暂且没心思去管那些有的没的,亲自去吩咐人盯着,免得出纰漏。 圣上今日似乎心绪上佳,晚膳时同他们说了好一会儿话,面上始终带笑。 他素来不喜承安,一向不假辞色,承安又不是贱皮子,自然也不会多爱敬这个父亲,只是君臣有别,身份压制,圣上既然好声好气的说话,他也没有非要顶着来的意思。 这晚堪称宾主尽欢,以至于锦书同承安一道送圣上离去时,心底还有点恍惚。 “那会儿是怎么了?”承安想起自己进书房时,妻子隐约惊惶是神色,关切道:“看你脸色不好。” “没事,”锦书倒不是有意瞒他,只是这种事情不好出口,圣上既然什么都没说,她也只能咽下去,再也不提:“见他在那儿,我吃了一惊。” “怨我,”承安握住她手,自责道:“圣上不许通传,我想着宫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没在意,倒是吓到你了。” “这种事情谁也想不到,”锦书摇头失笑:“走吧,不早了,回去歇着,看你这几日,人都瘦了。” 承安在外办差,确实辛苦,晚膳时同圣上说话,虽不累人,却也伤神,锦书见他面有倦意,也没说话,催着去沐浴后,便一道歇下。 第二日有朝议,承安早早起身,她一人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一会儿,索性起身,往外边走走,透透气。 寝殿与书房挨得不远,她东游西逛,便到了书房门口,可巧内里的门打开,她的贴身宫女在出来,面露笑意:“原本还想过去问呢,可巧在这儿碰见您了。” 锦书听得一笑,挑眉道:“什么事?” “您那本书,是不是自己收起来了?”那宫人道:“奴婢找了一圈儿,都没能找到。” “没有啊,”锦书面上笑意一敛,走进书房,道:“是不是你们没仔细找?” 承安的书房不算小,她绕着看了一圈儿,也没发现那本《崤山录》的踪迹,便转目去看书架:“那儿都找了吗?” “找过了的,”那宫人有些惶恐:“奴婢都看了一遍,这才敢回话。”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她行事细致,这锦书是知道的,安抚道:“只是这书又没长脚,还能自己飞了不成。” “奴婢觉得,”那宫人犹豫一会儿,方才抬头看她,期期艾艾道:“会不会,是圣上带走了?” 不知怎么,锦书微微一僵。 “圣上拿一本书做什么,他又不缺这个,”顿了顿,她方才道:“大概是被我放到别处去了。你们不必再找,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嗳。”那宫人松口气,应声退下。 锦书留在原地,神情微凝,对着那把圣上坐过的椅子出神起来。 圣上既在他们这里用了晚膳,消息自是遮不住的。 这日上午,披香殿便有宫人带着补品过来,说是来探病,但话里话外,总叫人觉得别有一层深意。 锦书心中烦闷,心思乱的很,脸色未免微白,那宫人见了,反倒松口气,笑着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三皇子的婚事近了,请求将贤妃封后的奏疏却没批示下来,或含蓄或明显询问此事的奏疏并没有停,但终究也只如泥牛入海一般,毫无消息。 其实,这已经足够表明圣上的态度了。 贤妃心底肯定是不痛快的,但却也不敢表露出来,不然,圣上指定能叫她更不痛快。 耐着心思给儿子操持完婚事,待到三皇子与新妻仪国公之女杨氏一道来请安时,她面上才勉强有了些笑意。 “你也是,”自从那次圣上跟承安和锦书一道用过晚膳后,贤妃待锦书的态度便有些变了,亲近之中掺了几分敲打的意思,这会儿瞧见自己儿媳妇,便温声道:“成婚也几个月了,怎么还没消息?” 锦书眼睫缓缓一眨,轻轻笑道:“这种事情都是天定,哪里是人力所能影响的。” 她和承安大婚后前两个月都没消息,后来为了避开三皇子一事而称病,为掩人耳目,少不得要喝几口汤药,更要仔细避孕,没怀上也不奇怪。 贤妃其实也不是真心盼着她有孕,照她的意思,要是能够叫自己儿媳妇生下皇嫡长孙,那才是圆满,所以略微提了几句,便将这事儿略过去了。 几个人各有心思,说说笑笑一会儿,便各自散了。 承安同三皇子关系平平,也不想往披香殿去喝酒,便只留在自己寝殿,见锦书回来,面色一暖,迎了上去。 锦书顺势握住他手,夫妻二人还不待说话,便有宫人匆匆入内,面色惊惶。 “——含元殿出事了,圣上病危!” 102|喜欢 五月的天气已经很晴朗了。 人出门的时候, 太阳照在身上, 暖洋洋的,叫人情不自禁想要舒展腰身,深吸口气。 萧淑燕长裙迤逦,钗环清贵,面似春樱, 扶着两个侍女的手, 往披香殿去了。 这也是大婚之前, 她最后一次见贤妃与赵王。 贤妃虽不喜欢萧淑燕做儿媳妇,但好歹也是儿子大喜, 娶的又是娘家侄女, 加之皇子成婚之后便能上朝领事,倒也高高兴兴的操持。 饶是刚刚见到萧淑燕时, 心头还有些不痛快, 但见萧淑燕知情识趣,俯首作低, 话又说的漂亮,贤妃心头那口气便没了, 再看她时,也要顺眼几分。 两个人在内殿里说了会儿话, 一个说, 一个捧,倒也其乐融融,如此过了一会儿, 却有宫人入内,传了皇后的话过来。 圣上既然决定在赵王婚后,叫两个年长的皇子搬出去,那锦书也不会迟疑,过了几日,等那日的风波略微散些,便将这消息送出去。 贤妃听后,面上虽还自在,但心中不免有些不情愿。 王府虽自在,可内里装饰规制,比之宫中差的远了,她舍不得叫儿子委屈一丝一毫。 再者,皇子出宫之后,再想进宫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非得事先通传,奉知皇后才是,总归是麻烦。 她还想看着孙子降生,齐聚天伦呢。 只是,这终究是圣上拍板才能定下来的,贤妃在心里不满几句,嘴上却也不敢说什么。 倒是萧淑燕,暗自松一口气。 虽说贤妃是她正经婆婆,她也是正妻,但大婚之后,她若是留在宫里,只怕真没人会把她当盘菜。 再者,人就在宫里,每日要不要往贤妃那里去立规矩,伺候着? 去吧,委实是辛苦难熬,但倘若不去,一个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能将人给压死。 相较而言,自然是出宫别居,自己做主人舒坦。 贤妃便是想要拿捏儿媳,也不好叫每日过去,惹人闲话的。 是以这消息一听,萧淑燕心底便笑了,只是畏惧贤妃,这才强自忍下,没有表露罢了。 贤妃倒也没心思搭理她,满心都是届时要给儿子带什么东西,准备些什么,看一眼温顺站在一边的萧淑燕,摆摆手道:“我这儿事多,你也别干站着,往那头去,找你表哥说话吧。” 这正合萧淑燕的意,心头一喜,道:“是,我这就过去。” 早些年的时候,赵王几乎是朝野公认的储君,意气风发,可是自从皇后异军突起后,他地位便降了好些,待到皇后生子,更是一落千丈。 虽是如此,但也不得不承认,就相貌风姿而言,他还是极出众的。 再者,便是再落魄,那也是正经皇子,大周亲王,世间女子仰望的对象。 萧淑燕满心期待,同侍女一道往赵王书房去,人还没进去,就听里头一道婉柔声音响起,江南水乡的软糯气十足,听了一声儿,骨头都要软了:“我再悔一步,就一步。” 赵王的声音传出来,笑意之中带着宠爱:“不成,一局棋没下完,你都悔了几回了。” “殿下是伟男子,怎么还不能让我一让?”那柔婉声音道:“我不依。” 短短两句话下来,萧淑燕心头便涌起一片火苗,烧的她头晕眼花,几乎站不住脚。 赵王明知道她今日入宫,不去见她也就罢了,竟留在内室,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这叫她这个将来的王妃情何以堪? 那带路的宫人见她神色,也能猜出她心思,小心道:“姑娘,是苏氏在里头。” “我倒是谁,”萧淑燕冷冷一笑:“原是那个狐媚子。” 苏氏便是先前伺候赵王后有孕的宫人,贤妃最见不得这些心思大了的宫人,本是想要杖毙的,只是赵王再三求情,落胎之后,才勉强饶过去。 这事儿萧淑燕也是知道的,听宫人说内里的人便是苏氏,心中更是嘲讽。 只是赵王宠着苏氏,为了她,连贤妃的意思都能违逆,萧淑燕也不能直冲冲的过去说什么。 在书房外站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收拾好面上神情,带着笑,推门进去了。 听到再过几日便要出宫别居的消息时,承安正坐在书房里抄锦书罚的那十遍《孝经》,手略微顿了顿,便继续写了。 “你看看你,”秀娘抱怨:“早叫你谨慎些,不要胡来,这下倒好……” 被人赶出去了。 这句话她是说不出来的,但言中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承安听了也不恼,头也不抬,道:“又不是我一个人被赶出了,赵王不也是?应当是我们到了婚龄,不好留在宫中,这才被迁出去的,你乱想些什么呢。” “是这样吗?”秀娘不知内情,听他解释,倒松一口气,随即又蹙眉道:“娘娘这会儿,还生你气吗?” 她在宫中多年,最是明白抬高踩低的人性,也知道他们这一阵子的舒服日子是靠着谁来的。 要不是皇后庇护,别人见了他们,只怕连瞧都不会瞧一眼。 “应当是没有的,”承安手一滞,静默一会儿,终于停下笔来,缓缓道:“娘娘温和,罚都罚完了,哪里还会同我计较这点小事。” “那就好,”秀娘轻轻叹道:“娘娘关照我们良多,我身份低微,不好过去求见,待会儿你走一趟,谢过娘娘恩情才是。” “好,”承安眼睫缓缓一眨:“我知道了。” “娘娘,”锦书正在案前做刺绣,红叶轻手轻脚的进去,低声道:“楚王殿下来了。” 锦书本来是不想见他的,但此前罚他,是打着惩罚他辱师名义的,他也往沈太傅那儿致歉,得了谅解,她若是咄咄逼人,反倒叫人多想。 “罢了,”如此静思一会儿,她终于道:“叫他进来。” 承安神情是一如既往的端正,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入内见了她,难得的屈膝跪地,行了大礼:“娘娘安。” 锦书盯着他看了一看,没叫起身,而是道:“该说的都说过了,还过来做什么?” “娘娘都要赶我出去了,我却巴巴的凑过来,未免不识趣。” 承安原是低着头的,听她这样讲,便抬头看她,目光有种叫人心头发软的伤感:“再过几日就要走了,他日入宫请安,也不知娘娘肯不肯见我,索性这会儿过来,再见一见。” “现在你已经见到了,”锦书坐在上首看他,神情一丝不变:“可以走了。” “娘娘,”承安嘴唇动了动,有些艰难的道:“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语气之中,竟有几分哀求。 留在内殿里的都是锦书心腹,但她还是摆摆手,示意她们出去,方才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承安,”她看着他,叫他名字:“我待你不薄。” 他没吭声,锦书也不在乎,只是继续道:“我这么说,你认不认?” “娘娘待我,自是恩重如山,还有,”承安目光稳稳的落在她面上,道:“——我的心意,是真的。” 他这句话说的短,却也真挚。 锦书听得一笑,却不回应,只问他:“你的这份心意,倘若叫第三人知晓,足够将我们俩一起送上死路。” 她目光转冷:“你知道吗?” 承安眼睫低垂,掩住了眼底神色:“我知道。” “你看,”锦书似乎是被抽空了力气,坐在椅上看他,有些无力的道:“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承担着为你真挚的心意而葬送一切的危险,提心吊胆,夜不能寐,这种焦灼,你明白吗?” 承安看着她,似是不忍:“我明白。” “那你说,”锦书问他:“我又该怎么办?” 承安看着她,她也毫不退避的看着她,四目相对之间,竟似有千钧重,叫彼此都难以眨一下眼。 “我想离开一段时间,”许久许久之后,他合上眼,道:“叫我离开一段时间吧。” 锦书忽的落下泪来,别过脸去,道:“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承安依旧合着眼,道:“大概,会去一个你见不到的地方。” 锦书没有说挽留的话,那太假惺惺了,他们都是聪明人,没必要。 “也好,”到最后,她只是道:“走吧,这天下很大,好看的姑娘也很多,活泼的,文静的,柔婉的,英气的,什么样的都有,你还很年轻,不该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上枯熬。” “不,不是那样的,”承安睁眼看她,眼眶湿了:“你觉得,我的心意与你而言只是负担,我认。你不喜欢我,躲开我,厌恶我,我也认,可是……” “我心里念你,总是忘不掉……我也要认。”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我没办法叫自己停下来。” “我,”他眼眶终于湿透,合上眼去,勉力不叫眼泪流出:“我真的喜欢你。” 103|婆媳 “真假与否, 又有什么要紧?” 锦书神色不变, 只看着他,道:“这样的心意,于你我而言,皆是负担,还是早些淡了, 忘了吧。” 话全都说出来, 承安反倒自在些, 不再保持跪姿,顺势坐到地上, 道:“哪有这样容易?” 锦书坐在上首, 低头看那少年坚毅眉眼与决绝目光,心中忽然一叹。 “走吧, ”她道:“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你还年轻,心思都还未定, 再过些日子,会想开的。” “也好, ”承安没反驳她,唇边露出几分笑意, 道:“我都听你的便是。” 锦书心头一片杂乱, 没再开口,只示意他起身离去,承安也没磨蹭, 最后向她一礼,转身走了。 赵王的婚礼,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开始的。 他是圣上第一个成婚的皇子,成婚当日仪典,较之大公主更盛,但内里的面子,却差得多了。 既无帝后亲临,也没有格外恩赐。 贤妃虽是他生母,却也是圣上妾室,在这样的大日子里,唯有皇后作为嫡母,才有资格训诫儿子与新妇,贤妃即便万千挂念,也得待在披香殿里,安分守己。 比起上一次大公主出嫁,这一回圣上的愁思明显要淡的多,时辰临近,才抱着承熙,慢悠悠的过去,在含元殿内等的时候,还有心思逗着儿子玩儿。 “怎么,是起的太早了?”偶然间侧目看过去时,他眉头微动,担忧道:“朕怎么看着,你这几日没什么精神。” “是吗,”锦书心头微惊,伸手抚了抚面颊,笑道:“大抵是前几日事忙,给累着了,养几日便好。” “宫中事有德妃帮你盯着,宫务也有刘尚宫在,别将自己逼的太紧,”圣上有些心疼,拍拍她的手,道:“最不济,也有朕在呢。” “嗳,”锦书心头一暖:“七郎心意,我知道的。” 圣上听得莞尔,随即转头去看怀里胖嘟嘟的承熙:“听见没有?以后不许胡闹,惹你母后生气。” 承熙小九个月了,个子长高一点儿,脸上的肉也消去好些,但小孩子圆润,胳膊和腿都跟藕节一样,看着还是有一点儿胖,好在五官生的俊,人也白嫩,软糯糯的,像一只可爱松鼠。 虽听不懂父皇在说什么,但听见是在跟自己说话,他忙不迭的点头,轻轻“啊”了一声。 骨肉情深,如何是其他能比拟的,锦书看着承熙,觉得一颗心都软透了,凑过去亲了亲他胖脸蛋,终于释然一笑。 “圣上,娘娘,赵王与新妃前来拜见。”内侍的声音在外响起。 “叫他们进来吧。”圣上一抬手,吩咐道。 无论是赵王还是萧淑燕,锦书此前都是见过的,这会儿也瞧不出什么新鲜来。 人靠衣装马靠鞍,许是今日大喜的缘故,萧淑燕玉面熠熠,别有风情,红裙使然,竟平添三分颜色。 反倒是赵王,不知为何,面上喜气淡淡,远不如萧淑燕那般明显。 其中内情如何,锦书不欲深究,只等着圣上训诫完,按部就班的说几句便是。 圣上显然也看出这对夫妻的貌合神离,抱着承熙,淡淡的说了几句,便停口,示意锦书说。 帝后训诫,说是训诫,却也只有君恩重的皇子公主才能领受,在皇家,要是圣上连训你几句都不肯,那指定是没什么福气了。 像是当初,圣上最厌恶楚王承安,既没骂他也没打他,只是不搭理他,见一面都不肯,如此而已。 此前有婷华郡主陈薇对比,赵王还是很喜欢萧淑燕这个柔婉娇美的表妹的。 前者凶狠霸道,需得他的讨好,后者乖巧柔顺,美貌无双,小意奉承着他,但凡不是个傻子,就知道这两人应该选择谁。 只是,当与婷华郡主的婚约没了,他才能领悟到婷华郡主,以及她身后的静仪长公主,究竟带给他多少好处。 不说别的,便是宗室的前后态度,就可见一斑。 婚约的作废,倒也不能怪到萧淑燕身上去,是贤妃同静仪长公主争一口气,非要压静仪长公主一头,才将这婚约搞黄了。 但贤妃是赵王生母,对他无微不至,他没法儿去恨生母,只能将怒火都发到萧淑燕身上去,将这份厌恶转移到她身上。 美貌是很重要,但也似是风中芦苇,极易动荡。 譬如说,他身边的苏氏,容貌可不比萧淑燕逊色。 有这几件事压着,赵王对于今日迎娶萧淑燕一事,委实没有多少欢喜,脸上那几分喜意,还是念着马上就能上朝参政才有的。 只是,这会儿见圣上脸色淡淡,随意说了几句,他一颗心便沉了下去,连仅有的几分喜意,也有点散了。 虽然圣上此前也没有说过什么话勉励他,但这两年来,待他却是越发疏远了。 这种疏远的很慢的,不易察觉的疏远,外人看不出来,贤妃看不出来,只有赵王这个当事人才能看的出来。 可是,为什么? 这种变化,却是在皇后入宫,承恩之后才有的。 这念头浮上心头,赵王目光扫向圣上怀里的太子时,不觉暗了一瞬。 承熙快九个月,正是活泼爱玩儿的时候,圣上抱他在怀里,虽然也没闹腾,但眼珠却转着四处看,没瞧见赵王看他。 倒是圣上,将小儿子抱得紧了些,缓缓问赵王:“你看什么?” 这语气有些危险,瞬间将赵王惊醒,低下头,他掩住目光中的慌乱:“儿臣刚刚出神,望请父皇见谅。” 他前半生过得太顺了,没有几个人能压制他,也没有人愿意轻易得罪,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将来的储君,言听计从。 当一个人不需要一种技能时,那无疑会叫它退化到一个可怕的限度,圣上瞧的出他眼底恶意,锦书也瞧的出。 “好了,”她扫一眼赵王,含笑道:“时辰快到了,七郎别见怪,先叫他们走吧。” 圣上似乎笑了一声,只是隐约有些冷:“退下吧。” 短短一会儿功夫,赵王额上竟生了汗意,带着萧淑燕一同行了大礼,忙不迭退出去了。 锦书目送他们夫妻离去,倒也没再说什么,只看一眼圣上怀里径自高兴的承熙,微微笑了。 赵王既然大婚,三公主的婚事也被提上日程。 尚宫局此前承办过大公主的婚事,倒也自如,贤妃操持过儿子的婚事,也算是有了经验,陪送一点儿嫁妆,将二公主送进了萧家。 葛氏前些日子病着,近来依旧不见好,萧老夫人和萧鉴都有点担心,唯恐她一病不起,喜事变丧事,对于她诸多事情,倒也隐忍几分。 当然,也盼着萧循娶妻一事,能叫她欢喜几分,身子好起来。 当然,这也只是别人的盼望,未能成事。 二公主出身皇家,虽然嫁入萧家,却也是正经公主,由不得轻慢,反倒应该叫长辈们与她见礼。 然而萧老夫人是贤妃生母,萧鉴既是贤妃胞兄,又是她的公公,至于葛氏,病的下不了床,如何能够见礼。 她自己也有分寸,虽说公主贵重,但萧家富贵已极,未必将她放在心上,倒也放低了身份,说些好话,一家人说说笑笑的圆满过去。 葛氏既然病重,萧循身为人子,断然没有在一边儿逍遥快活的道理,少不得侍奉汤药,在侧照料,二公主既是儿媳,又有意讨好,免不得一道从之。 新婚的当晚,葛氏的病就犯了,萧循连新房都没进,便往葛氏床前守着。 冷落公主,这显然是罪过,但大周以孝治国,断然没有为了跟新妇温存,而叫老母病死的道理,二公主即使暗自恨得咬牙,也得换了衣裙,一道过去守着。 如此到了第二日,葛氏无忧后,萧循喜极而涕,二公主却是心头泛冷。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一到新婚夜就病了,第二日就好了? 可是这种事,由别人说出来没什么,她这个新媳妇说出来,就会叫人觉得是心生怨恨,私疑婆母。 也只得忍了。 新婚几日,在侧照料,已是苦不堪言,偏生她要做出温婉贤淑的样子,不得脱身,真真是吃了苦头。 如此到了三日后,回宫见礼的日子。 二公主早早起身,梳洗之后,却不见萧循踪迹,正待去问,却听侍女来报:“——老夫人的病,又犯了。” 别人听了心中如何做想暂且不提,二公主扶住门框的手,却是险些将那银边捏下来。 她新婚三日,皆是在边上照料,葛氏却在这关头发病,拖住萧循,若是回宫时只她一人,能叫长安取笑三十年! 欺人太甚! “公主。”她心中怨愤,脸上便带了些,一侧的嬷嬷见了,轻轻提醒一声。 二公主深吸口气,终于抑制住满心恨意,往葛氏院子去了。 出乎预料的是,她过去的时候,葛氏面色倒也还好,没有下人说的那样严重。 “他们也是,”指着底下仆妇,葛氏道:“我又无什么大碍,怎么兴师动众。” 说着,又去看萧循:“今日公主回宫,我这儿又没大碍,你们还是早些走吧。” 萧循尤且不肯,却被葛氏骂了几句,终于协同二公主一道,上了马车。 二公主面上感激担忧,心底却有些狐疑。 葛氏,竟有这样好心? 104|苦也 宫中接连办了三个月的喜事, 赏钱之丰厚, 足以叫所有内侍宫人喜笑颜开。 锦书身为皇后,但凡宫中有事,需得顾及的,少不得要多些,眼见婚事结束, 也暗自松一口气。 而承安, 便是在这样的关头往含元殿去, 说出自己欲求的。 圣上倒也耐心,听他说完之后, 沉吟片刻, 方才道:“你说,想要离开长安, 往西南去走走?” “是, ”承安早早有了决断,再同圣上说起时, 神色平和:“南越虽内附,却始终不肯接受朝廷委派的官员, 前番世子册立,也是自行决定, 对于大周决议, 往往阳奉阴违,长此以往,必生祸事。” “朕本是想要派遣专人过去的, ”圣上细思一会儿,复又垂眼看他:“你若愿意去,也是好事。” 他毕竟是楚王,圣上亲生子,真到了南越,远比什么德高望重的大臣有分量。 承安极少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这会儿也不例外,微微低下头,道:“父皇既然首肯,那我便回府去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你有志气,自然是好事,”圣上轻轻颔首,道:“好了,没别的事情,便退下吧。” 承安轻轻应了一声,再一施礼,转身离去。 已经是六月,天气已经很热,含元殿的窗扇开着,不远处蝉鸣声吵得人头疼。 圣上目送他背影离去,手中御笔却再没动过。 许久许久之后,那支笔终于被搁到笔架上,伴着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 承安不是拖沓的性子,事情既然定下,回府之后,便同秀娘说了这事儿,另一头,又吩咐人收拾行囊,准备离去。 为着今年初那档子事儿,秀娘唬的几个月没睡好,这会儿听他说又要走,连眼泪都顾不得流,便气势汹汹往书房去寻他。 “前不久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她急声道:“好好留在长安,哪儿也不去,这才过去多久,你就不认了?” “别担心,”承安知道怎么说服她,不慌不忙道:“此前往渔阳去,才是危险,这次是去南越,却没什么。那里温暖宜人,气候好,景致远超长安,南越又是附属国,哪里会有危险,你只管放一万个心。” 秀娘见过的,知道的,不过就是头顶那一亩三分地,家国大事一窍不通,见承安说的信誓旦旦,倒也隐约松口气,只警惕道:“果真?” “不成,”还不待承安说话,她便摇头道:“那里既没什么危险,你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来的,干脆带着我一同去,路上也有个人照顾。” “真的没事,”南越局势未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承安哪里敢带她过去:“同行的都是男人,你去也不是那么回事,叫人见了,明面上不好说什么,暗地里会笑话我的。” 他虽不爱说话,却也重脸面,秀娘明了这点,倒是没有再说,忍了又忍的眼泪终于落下:“我给你收拾东西去。” 承安微微一笑:“好。” 锦书是在红芳嘴里,听见这消息的。 在嘴里过了一遍,在心里想了一想,到最后,居然不知应当作何反应。 到最后,她也只是道:“什么时候走?” “还得再过两日,”红芳轻声道:“偕同几位臣工一道过去。” 锦书面色不变,只应道:“哦,知道了。” 她神情如此,显然不欲多提,红叶红芳察言观色,也没再说这事儿,只将话头转到今日的宫宴上去了。 二公主大婚三日,照例要同驸马一道归宫,向帝后以及宫妃们见礼,圣上索性凑趣,叫大公主夫妻二人与赵王夫妻一道入宫,齐聚一番。 承熙九个月了,小身子圆滚滚的,叫锦书爱到心里去。 今日午间有宫宴,她不愿将儿子独自留在甘露殿,便叫人将他小衣裳取过来,准备叫他穿上,一并抱过去。 承熙最近喜欢吃的水果不再是桑葚,而是葡萄。 他还太小,吃葡萄都不知道吐核,尚宫局里的人也怕呛到他,凭空惹个罪过,所以送过来都是没核的葡萄,连皮一起吃都成。 圣上心性强硬,对着这个幼子,却柔软的厉害,承熙想干的事情,只要对着父皇哭一会儿,咿咿呀呀的叫几声,他就首肯了。 是以,饶是锦书在边上说吃多了甜的东西会坏牙,胖娃娃照旧每天有葡萄吃。 “承熙,”锦书拿着他的小衣裳叫他:“过来,咱们出门去。” 承熙正坐在塌里头吃葡萄,听见母后叫自己,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装作没听见。 外边那么热,才不要出去。 锦书没领会到儿子这份心思,只当他是贪恋那串葡萄,才不肯动弹,再想起此前太医说叫承熙少吃点儿甜,便将那件小衣裳递给红叶,自己往塌上去抱他。 胖娃娃见母后过来了,就起了玩闹的心思,变坐为爬,径直往另一头去了,爬到一半儿,又想起自己的葡萄了,立马扭头去找。 锦书被他这举止惹得发笑,又见他不听话,便将那盘葡萄端起,信手放到一侧塌上案桌上了。 那案桌也不高,但对于承熙而言,却得是站起身来,才能够得到的。 瞧见母后这么做,胖娃娃慌张起来,七手八脚的爬回去,小手指着案桌,咿咿呀呀的叫了不停。 锦书自一侧红叶手中接过承熙的衣服,示意他过来:“先穿上,穿上之后,母后再拿给你。” 承熙叫了半天,母后却没答应,就有点急眼了,一扁嘴,正要哭呢,就听外头有说话声传过来。 ——父皇来了! 他可以给承熙撑腰! 这念头在胖娃娃心里浮现,他立马就高兴起来了,拍手都顾不得,就掉头过去,往塌边那儿爬。 “承熙,”锦书被儿子给气笑了,将果盘端下来,就撕了一个葡萄,往自己嘴里送:“你看着吧,父皇来之前,母后就给你吃光它。” 承熙没听明白母后这话什么意思,但看得懂她在做什么,又急又委屈,想说又说不出,想拦又拦不住,委实难受。 圣上往寝殿里去,人还没进去,就听内里儿子不满的声音,打眼一瞧,惊喜之下,竟险些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胖娃娃气急了,扶着一侧床壁,居然自己站起来了。 他已经九个月多大,想要走路,自然是不切实际的,但扶着东西,慢悠悠的站起来,还是有可能的。 圣上和锦书都没有拔苗助长的意思,倒也没有逼他,这会儿见他这样,真真是意外之喜。 然而他毕竟是头一次站起来,边上又没人扶着,小腿一软,差点就摔到一边儿的被子上了。 圣上快步过去,将胖娃娃接住,凑过去亲了亲他脸蛋:“承熙真厉害,居然能自己站起来了。” 胖娃娃有了靠山,先前的委屈劲儿也有了地方发泄,拽着父皇衣襟,蹙着小眉头,指着母后叫个不停,一双清亮的眼睛,时不时在锦书手里没吃完的那串葡萄上打转。 圣上看出儿子告状的意思来,忍俊不住之余,又向锦书道:“怜怜别欺负他,些许小事,便顺着他吧。” “吃吃吃,”锦书过去摸他头发,无奈道:“等你牙疼的时候,就知道苦头了。” 承熙还生气呢,头发也不许母后摸,锦书手一伸过去,他就仰头向后,躲开了她的手。 “还挺记仇,”锦书又好气又好笑,倒也没强求:“走吧走吧,今日人多,不好叫久等着的。” 大公主成婚三月,夫妻相得,面容愈见娇妩,气色倒好,同身边驸马相视而笑时,当真羡煞旁人。 赵王的王妃是他母家表妹,贤妃虽不喜她庶出身份,但也断然没有帮着其余妾室打压自己侄女儿的道理,少不得耳提面命,叮嘱赵王几句。 萧淑燕自己也不傻,曲意奉承,小意讨好,倒将赵王哄得五迷三道,有了几分热乎。 有了这两个对比,坐在一侧,神情憔悴的三公主,便给凸显出来了。 新婚只不过三日,她面上却也不见喜气,只有疲色萦绕,精神萎靡。 但凡换了别的时候,便是她不受宠,皇家也该为她讨回公道,但她身边的驸马萧循,神色较之她更见疲惫,又是照顾生母所致,委实叫人说不出什么话来。 自己酿的苦果,还是得自己吞才是。 三公主想起葛氏病着的样子,再想起这几日的辛苦,不是没动过向圣上求情,搬到公主府去住的心思,但也只是一想,就给作罢了。 葛氏这般光景,她若是要求搬出去,名声怕是要臭大街了。 虽说是公主,但连自己婆母也不肯照看,传出去后,叫世人如何言说? 更不必说,她还要顾及萧循的意思。 他是孝子,万万不肯在这时候抛下母亲的。 再忍一忍。 她在心里对自己讲,葛氏这几日病的这样重,保不准哪一天就咽气了。 到时候,她的好日子也就来了。 只是想归想,目光不经意的扫过大公主时,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心酸。 同样是出嫁,同样是庶女,但大公主的日子,明显要比她好多了,只看大公主气色与同一侧驸马说话时的神情,就知道她近来有多舒适。 不过,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暗暗苦笑一声,她将那些心思按下,垂首坐在席位上,等待帝后到来。 锦书是头一次见萧循,明朗的少年相貌英俊,连眉宇之间的淡淡担忧,都带着温暖的气息,仪度举止,皆是不俗。 怨不得呢,葛氏那样动怒。 这样好的儿子,平白没了前程,换谁都得动怒。 在心底叹一声,锦书跟在圣上身后落座,却也没对此说些什么。 倒是圣上,似乎极关切一般,笑着勉励萧循几句,又赐酒过去,以示恩重。 合宫行宴,自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等到酒兴将歇,众人散去时,已经是申时初了。 萧循与三公主一道出宫,刚刚上了马车,就听不远处马蹄声传来。 萧家一个仆从打马而来,见了萧循,面露惊喜,只是那惊喜掩在焦急神情之下,叫萧循一颗心吊了起来。 “老夫人晕过去了,这会儿还没醒呢,家里人叫奴才过来请您,快些回去看看吧!” 一句话落地,叫萧循三魂七魄没了一半儿,跌跌撞撞的从马车上下去,接了缰绳,便催马往萧家去,只留三公主独自留在马车上,神情郁卒。 然而这郁卒,还没等到转化为怒意,就变成担忧,游走在她四肢七窍,不见离去。 “夫人今日上午便不见好,只是不欲叫公子担心,这才勉强起身,叫您与公主返宫,”葛氏身边的嬷嬷哭道:“您一走,夫人脸色就坏了,等过未时,人就晕过去了,大夫施针之后,直到这会儿都没醒……” “娘,”萧循听得心酸,悲从中来,扑在床边道:“我是阿循,您看看我啊。” 三公主过去的时候,便见一众人哭成一团,她同葛氏没什么亲缘关系,真叫她哭是哭不出的,只是倘若不哭,反倒惹人非议。 将将哭了几声,葛氏身边嬷嬷抬眼瞧见,隐约怒容:“公主尊贵,如何能在这儿守着,前日,连夫人的药罐都得给您的夜宵让步,这会儿,怎么又毕恭毕敬起来,传将出去,岂不叫人笑话萧家不懂规矩?”说着,又垂泪起来。 若换了别的时候,这嬷嬷敢这样说,三公主就敢直接发落了她。 可这会儿葛氏病重,儿媳妇就处罚婆母身边人,怎么听怎么觉得她不知孝悌,更不必说,那嬷嬷话里还占着理儿。 不过,三公主其实也觉得冤枉。 前日,她在葛氏病床前忙前忙后一日,晚间想要用些夜宵,哪里想得到身边人这样不仔细,竟将葛氏药罐挪到一边儿去了。 为此,萧循还同她冷了脸。 毕竟是理亏,她也只能含恨忍了,说几句软话,等在一边儿,同萧循一道守着。 然而,她还是忽略了流言的威力。 萧家内部也就算了,没过几日,外头便有风言风语传出,说三公主不孝婆母,生性刻薄,行事之中,颇见霸道蛮横。 明知道婆母病重,朝不保夕,却非要拉着驸马一道进宫。 大周以孝治天下,公主虽是君,却也不能恶待婆母,不然,指定得被戳脊梁骨。 这事儿一传到三公主耳朵里,险些叫她仰面摔一跤,在房里将一口银牙咬的死紧,终于恨恨的吃了这个哑巴亏,换身素净衣裳,往葛氏那儿伺候了。 这种事儿都是越描越黑,她没法儿解释,只能守在边上亲力亲为,挽救一下自己的名声。 她巴巴的送上门,葛氏自然不会客气,推脱一二之后,便大喇喇的使唤。 三公主哪里想得到她会这样顺杆往上爬,心中气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忍下去,以图后事。 苦也。 105|遇刺 承安出发的日子定在了六月中, 长安正热的时候。 他既是圣上长子, 又从渔阳得胜而返,本就极为引人注目,这会儿再一次离京,往南越去,就更引人遐思了。 是圣上依旧不喜这个儿子, 还是说, 有什么其余的估量? 不过也对。 圣上已经册立嫡子为皇太子, 再有一个身负战功的长子在宫里,总归不是那么回事。 这样一想, 许多人也就释然了。 “娘娘, ”红叶走到锦书面前去,屈膝道:“楚王殿下往宫里送信, 想求见您。” “还有什么好见的, ”锦书手中摇着的团扇一停,随即被搁下:“算了, 叫他过来,再见一见吧。” 初次见面时, 那少年还是沉稳中带着青涩的,这会儿见他远远走来, 却像是刀剑被凝铸出的前一刻那般, 锋芒隐约。 一侧的冰瓮径自散发着凉气,在这样炎热的夏日里,给人以几分安慰。 锦书坐在凉亭里, 见他向这边走来,心中忽然浮现出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他日再见,这样风平浪静的安稳,怕是再不会有了。 然而这感觉来得快,去的也快,一闪而逝罢了。 承安拾级而上,到她面前去,施礼之后,忽的道:“……我没想到。” 顿了一顿,他居然笑了。 那笑意出现在他平静中隐含伤感的脸上,其实是很奇怪的,但见的人还是觉得,这一刻,楚王脸上的笑意,是由衷而发的。 “我还以为,娘娘不会再见我了,”承安英朗的面上,竟浮现出一抹踌躇,然而他并不是性软之人,转瞬功夫,便定下神来,目光稳稳:“早早做了久等的打算。” “本是不打算见的,”锦书瞧着他,叹口气道:“但最后,还是改了主意。” 她倒不是对他有什么心思,只是谁也说不准朝廷何时才能稳定南越,听圣上说,他这一走,短则半年,长则几年,养只猫狗在身边都会有感情,更不必说那是个人了。 承安显然也明白这一节,便是不明白,见了凉亭左右侍立的宫人们,也该知道她心中作何思量了。 “南越风光宜人,即便客居,也是美事,”他静静看着她,道:“只是归期未定,府中诸事,还请娘娘多加关切些。” 锦书知道他不在乎那座王府,这会儿这样讲,也只是想叫她关照秀娘几分,便点头应了:“你既卫国在外,内里之事,自然无需忧心。” 该说的都说了,彼此都不是拖沓性子,承安最后看她一眼,目光中是别人看不懂的意味:“保重。” 锦书摆摆手,示意他离去:“走吧。” 承安是作为监军亲王往南越去的,走的时候自有前朝臣子相送,锦书既是后宫妇人,自然与此沾不上边。 晚膳的时候,圣上回的早些,抱着承熙在椅上,轻声问她:“今日承安来过?” “唔,”锦书打着扇,漫不经心道:“来同我道别,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圣上原也没抬头,听她这语调,却忽的转目看她:“怎么,舍不得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锦书也没在意,道:“相处了这样久,便是一块儿石头,也该焐热了。” “你啊。”圣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径自笑了,边笑边瞧着她摇头。 锦书被他笑的莫名,问道:“怎么了?” “朕的怜怜啊,”圣上笑着看她,叹道:“道是无情却有情。” 他不肯再说,锦书自是不明所以,同圣上怀里同样好奇的承熙对视一眼,终于摇摇头,将这一茬略过去了。 七月的长安热气腾腾,几乎似是火炉。 锦书几乎不往殿外去,只吩咐人备了冰,每日留在内殿陪着承熙,连往含元殿去瞧圣上的功夫,都给省了下来。 没办法,太热了。 “娘娘,”红叶自外头进去,额头上都带着汗珠:“李太妃的病愈发重了,这两日天气又热,太医说,再这样下去,怕是不太好。” 李太妃本是先帝留下的宫嫔,也是先帝次子临江王的生母,只是出身不高,先帝时只是婕妤,等到圣上继位,加恩之后,才册封太妃。 人上了年纪,各种病痛便来了,这会儿天热,正是用冰的时候,偏生她病着,不敢受凉,只能在宫中苦捱,锦书去瞧了几回,好端端的人,都瘦的皮包骨了。 “知道了,”眉梢一蹙,锦书道:“晚膳时候我便同圣上提一提,要不,还是叫临江王将太妃接到府上奉养吧,免得有个万一……” 接下去的话太不祥,她没有说下去。 “将太妃接出去,倒也无不可,”圣上同临江王关系不算好,但也不算坏,没有借机敲打的意思,略一思忖,便应了此事:“明日便送信出宫,叫他来接吧。” “准都准了,也别等明日了,这会儿便送消息去吧,”锦书笑着向圣上解释道:“临江王妃进宫瞧了几次,来我这儿请安时,话里话外全是担忧挂念,早些叫他们知道这消息,也好收拾院落,早些准备。” “也好,”圣上对此宫闱之事,是不会反驳锦书意思的:“都依怜怜便是。” “再过三日,便是祭天围猎的日子,朕要往霸陵去,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很快就会回来,”圣上将怀里的儿子掂了掂,向她歉然道:“承熙还小,不能带出去,只好叫怜怜留在宫中,照应一二。” 锦书知晓分寸,自然不会在这上头计较:“自应如此。” 每年七月,便是大周祭天围猎之时,天子便须往高/祖霸陵去祭祀行礼,率众围猎,以全嘉礼,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按制,本是应该由帝后一同前往的,然而此前圣上未曾立后,贤妃饶是位尊,却也是妾,不得入宗庙,近十几年来,也只是圣上独自过去罢了,这会儿皇太子年幼,皇后需得照料,依旧是圣上独自过去,倒也不稀奇。 圣上不喜铺张,既不是生离死别,也不耐烦去瞧后宫那些虚情假意的哭哭啼啼,日子一到,同锦书辞别后,便率同一众臣僚,往霸陵去了。 锦书既然独自留在宫中,少不得要将诸事安排妥当,以防万一。 好在她做了一年多的皇后,威仪甚重,也没人真敢跳出来生事。 便是素来同她不对付的贤妃,都安分守己的留在披香殿里,谨小慎微。 天气依旧是热,闷闷的燥动,叫人跟着喘不上气来。 锦书这样的大人都觉得难捱,更不必说承熙这样的小孩子了,清晨时候倒还好些,一到中午乃至于下午时分,便懒洋洋的躺着,不愿意动弹。 锦书心疼儿子,便吩咐人每日送一盏酸梅汤过来与他,聊以安慰。 往日里,这活儿本是交给另一个宫人做的,可是今日,那人被锦书吩咐去做别的事儿了,这活计也就落到了红叶头上。 她是甘露殿的掌事宫女,在宫内仆从中,也是头一份的体面,然而她也知道自己的尊荣从何而来,行事从不骄横,倒是极得人心。 甘露殿有自己的小厨房,里头人也是千挑万选筛检出来的,只为个安心。 红叶一进了小厨房,便见有个脸圆圆的宫人迎出来:“红叶姐姐来了?今日倒早,酸梅汤在那儿,我这就去给您拿。”说着,就往一边儿去了。 红叶默不作声的打量她几眼,虽叫不出名字,却也眼熟,只是她心思细致,少不得问一句:“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看着有些眼生。” “阿春到这儿小一个月了,红叶姐姐近来没往这儿来,难怪不认识,”小厨房的总管殷勤笑道:“是刘尚宫那儿送过来的人。” 刘尚宫同皇后沾亲带故,又是心腹,自然是靠得住的。 红叶释然一笑,随口称赞一句:“倒是生的有福气。” 阿春将那盏酸梅汤搁到篮中,递到红叶面前去,抿着唇笑了。 承熙有些怕热,今日起床后,同母后玩儿了一会儿,就躺在凉席上不想动弹了,锦书怕他受凉,也没敢叫人在内殿备太多冰,只随他一道躺着,有一搭没一搭的为他打扇。 红叶便是在这时候进来的,锦书还没怎么着,承熙的眼睛就亮了,坐起身来,小手指着她手里的篮子,咿咿呀呀的叫个不停。 “馋嘴猫,”锦书笑着说他一句,也没拖延,便示意红叶将那盏酸梅汤取出,亲自接了:“过来,母后喂你。” 承熙笑的开心,七手八脚的爬到母后身边去,还没等她伸手,就张开嘴巴等着了。 “李太妃身子还是不见好,可太医去瞧,也没变坏,”锦书轻柔的喂了承熙,红芳则在一边道:“可见有亲子照顾,心绪舒缓,确实有用。” “待会儿送点东西过去,全当是我些许心意,”将那只空碗递给一侧宫人,锦书吩咐道:“成了,退下吧。” 然而,还不等红芳出去,更有内侍急匆匆进来,神情惊慌:“娘娘,圣上在霸陵遇刺!” 106|流言 “遇刺?” 锦书脸色骤变, 顾不得别的, 当即站起身,道:“圣上如何?可有大碍?” 那内侍脸色也不太好,一句话到了嘴边,竟结结巴巴的没说出来。 锦书心急如焚,怒声道:“磕磕绊绊做什么, 直言便是!” “圣上伤在要害, 怕是不太好, ”那内侍声音都在打战,断断续续道:“有伤在身, 不便赶路, 只派人回宫送信,叫娘娘早做打算。” 似是一个惊雷落在头上, 锦书脸色灰暗起来。 早作打算, 早做什么打算? 不约而同的,内殿众人将目光投到了坐在一侧, 神情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太子身上。 倘若山陵崩, 那这个不到一岁的幼儿,便将是偌大帝国的法理继承人, 乃至于大义上的天子。 但一个搞不好, 就真的只会是个大义名分。 锦书只做了一年多皇后,皇太子太过年幼,姚家虽有新贵之臣崛起, 但短短一年功夫,如何能同长安诸多荣耀几世的门楣争锋? 葛家与柳家为姚家姻亲,锦上添花倒还使得,但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就未必靠得住了。 更不必说圣上此次是在霸陵遇刺,作为霸陵长官,姚轩难辞其咎。 历朝历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也并不是没有。 皇太子还这样小,一旦失去了庇护他的父皇,只是依靠母后与外家,接下来的日子,只怕会很难过。 这样的道理,锦书只一瞬便想明白,顾不得伤感惆怅,她转向一侧红叶,断然道:“执我令牌,先叫禁军统领封锁六宫,再叫尚宫约束宫人内侍,传旨,内宫之人无诏不得外出,违令者斩!” 红叶毕竟是含元殿出身,心慌只是一瞬,随即便安稳下来,再听皇后有条不紊的吩咐,禁不住略松口气。 禁军统领于承是圣上心腹,自是靠得住,令行禁止,很快便将内宫控制住,前往甘露殿复命。 外臣不得入内宫,可到了这会儿,也顾不得这许多规矩,隔着帷幔,锦书抱了承熙在后头,沉声吩咐:“圣上人在霸陵,短时间内难以回朝,这些时日,便辛苦于将军些。” 于承慌忙一拜:“娘娘如此言说,臣愧不敢当。” 锦书没工夫同他打机锋,直言道:“非是我惜身,不肯往霸陵侍驾,只是皇太子年幼,断然不敢将他交给他人照应。” 向后一摆手,便有宫人取了锦盒与一份名单,呈到于承面前去:“深宫妇人,本不该问政,事出从权,却也不得不为之,于将军走一遭,请这几位臣工入宫,相商朝事。” 于承沉声应道:“娘娘宽心,臣必不辱命。” 他急匆匆领命而出,往宫外去接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入宫,锦书却不得闲,一连串的命令吩咐下去,庞大的宫阙似是一台被运转起的机器,齿轮与齿轮之间紧密切合起来,有条不紊的运行起来。 圣上遇刺,这事儿自是掩不住的,消息传出去,宫中少不得人心惶惶,好在刘尚宫早已将尚宫局的权柄捏在手心,处事又老道,没生出什么乱子。 至于六宫妃嫔,在皇后手底下带了一年多,也知道她什么心性,圣上这会儿只是遇刺,又不是身亡,自然没人敢跳出来说三道四,徒生是非。 宫城戒严,长安南军北军自不例外,被搁置在库房里的弓箭刀戟被取出,调整擦拭之后传递到了士卒手中,似是沉睡中的巨龙转醒,危险而又叫人心惊。 于承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带着几位老臣入宫的。 “圣上遇刺,前朝人心怕是不稳,”锦书抱着承熙,屈膝向几位先帝时的老臣行半礼,面色担忧:“我们母子二人,皆要托与诸公了。” “使不得、使不得,”几位老臣年高德劭,极重伦理,如何敢受皇后与皇太子见礼,慌忙躲开,齐声道:“文臣死国事,忠君便在此日。” “情况倒没那般糟糕,”锦书也不迟疑,直言道:“只是劳烦诸君一回,往来奔波。” 几人自是应了:“但凭娘娘吩咐。” “圣上人在霸陵,我本该前去侍奉,只是太子年幼,离不得人,怕是要辛苦诸公一回,”锦书面容有些难掩的憔悴,语气却很坚定:“陈公与何公体健,便请二位往霸陵走一趟,请了圣上明旨才是。” “至于另外几位大人,”她转向剩下的三人,道:“便暂且坐镇中枢,协理政事。” 几人对视几眼,齐齐施礼:“臣等必然不负皇后所托。” 锦书松口气,又去看于承:“还要辛苦将军调派人手,随同二位大人同行。” 于承是圣上心腹,也最明了现下局面。 圣上遇刺,又是伤了要害,一个不好,大周就要换天。 在最高权力交接的过程中,出现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尤其是在皇太子这样年幼,圣上甚至没有来得及为他寻找几个强有力的助益时。 这件事情,容不得任何马虎。 自从得知圣上遇刺的消息时,锦书便再没歇过,一道道命令发出,接见相关之人,直到华灯初上,才勉强停下来,喝一口水。 “娘娘,”红叶神情焦急,快步过去,轻声道:“临江王府上,有些异动。” “不必担心,”锦书扶着额,苦笑道:“他只怕也是被人坑了,这会儿正忧心忡忡呢。” 圣上在霸陵遇刺,这可非同小可,便是随便在街上找个人问问,都知道是捅破天了。 问题是,谁有胆量做这件事,又有能力做这件事? 有胆子的人或许很多,但是能在霸陵卫率的护卫之下成事的,可没有几个。 最容易叫人怀疑的,就是圣上的几个异母兄弟,以及…… 圣上那两个已经长成了的皇子。 大周建国几百年,国祚之稳,难以言表,若有逆臣反叛,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各地怕是也会揭竿而起,讨伐悖逆。 但转念一想,倘若叛逆之人同样是顾氏皇族,又能够雷厉风行,安稳朝局,虽也免不得遭受诟病,但却比前者好得多。 锦书猜测,刺客的幕后主使人,九成是宗室亲王,乃至于楚王赵王这几个圣上亲子。 李太妃是上个月病的,没多久就下不了床,刚刚被临江王接出宫去奉养,后头圣上就遇刺了,怎么看怎么叫人浮想联翩。 是不是临江王有不臣之心,怕事发后牵连到自己老娘,这才串通着想了主意,先将老娘弄出宫去? 要不,怎么一出宫,病就没有再恶化,反而转好? 锦书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是细思一会儿之后,还是觉得临江王是被幕后黑手坑了。 不管他有没有参与其中,但只看他近来动作,却是最有嫌疑的。 天家之间的纷争,难道还需要证据确凿吗? 一点儿疑心,就足以致人于死地。 临江王这个可怜人,只怕还在忧心自己接下来应当如何行事。 事实上,锦书猜的一点儿也不错。 临江王这会儿正苦着脸,不知应当何去何从。 若是顺从皇后与太子吧,就怕他们反倒不信自己,等待局面安稳后,卸磨杀驴。 但若是真的起事,就是凭空替幕后之人背了黑锅,到最后,说不定反而是幕后黑手打着勤王名义清缴他,渔翁得利。 左思右想,总是为难,越是如此,他才越恨幕后之人。 这是硬生生的,要将他架在火上烤啊! 更不必说他生母李太妃病的蹊跷,多半也是被人害了。 他是孝子,不然也不能一天三趟的打发王妃去求皇后,要将老母接到王府养病。 这会儿,临江王最期盼的,就是幕后之人沉不住气,觉得他动了反意,暗中派人拉拢,届时他也好顺藤摸瓜,钓一条大鱼,以证清白。 倒不是他忠君体国,同圣上兄弟情深,而是幕后黑手能将他退出去吸引注意,显然就是对他不怀好意,他若是再背弃皇后与皇太子,那才真是里外不是人呢。 只可惜,幕后之人远比他想象中沉得住气,他在府中等了又等,竟一丝风声都没有。 “王爷,”外头总管的声音传了出来:“宫里来人了,说是来传皇后娘娘口谕。” 临江王提心吊胆了许久,这会儿听说宫中来人,一颗心脏还是不由得颤了颤,退避终究不是个事儿,他倘若不见,反倒叫人觉得心虚,略微整了整仪容,便往前厅去了。 “娘娘听说太妃身子见好,也觉得宽心,叫奴婢取了几支山参来,以示心意,”红芳笑语盈盈,轻轻道:“还说临江王辛苦,她与太子也都体谅。” 彼此都是聪明人,临江王一听这话,心便定了,笑容浮现,道:“皇嫂有心,明日我便叫丹霞与恪儿一道,往甘露殿请安去。” 那是他一双嫡亲儿女,乃是王妃所出,如此言说,几乎是愿意以子女为质的意思了。 红芳闻弦歌而知雅意:“王爷的心意,娘娘与太子殿下都会记着的。” “临江王是聪明人,”锦书听红芳回禀,不禁一笑:“怨不得能平安富贵这么多年。” 这种话皇后能说,底下奴婢却是不好开口的,红芳抿着唇一笑,沉默着没有开口。 这一日过得惊心动魄,许多人一颗心脏从山顶到海底走了一个来回不说,锦书也是心力交瘁,忧思交加。 只是这会儿,她是宫里的主心骨,又是承熙唯一能依靠的母亲,当然不敢显露疲态,引人觊觎,也只得苦苦支撑,等到圣上回銮。 可世间诸事,哪里有这般顺的。 圣上伤重,短时间内离不得霸陵,两位前去请旨的老臣未归,锦书只能谨慎行事,约束六宫。 一日两日倒是还好,等到了第三日,宫中便有流言生出,直指皇后有牝鸡司晨之心。 锦书这日起的早,正哄着承熙吃东西,小小的人儿,似乎也知道这几日非同小可,没有胡闹,乖巧的很。 还不等那碗汤喂完,外头便有女人声音传来,尖锐的刺人:“圣上伤重,不得返京,皇后不曾前往侍驾,却在宫中把持权柄,妄言国政,竟有吕武之心耶?” 107|圣意
  •   说话的人还不到内殿, 便被人拦下, 可这话,却是结结实实高声说出来,叫所有人听见了。 是静仪长公主。 也只有她,能直入内宫,往皇后面前去说这些话了。 内殿里的宫人内侍们面面相觑一会儿, 终于齐齐低下头去, 只恨自己多生了两只耳朵, 竟听到这些是非。 他们惶恐,锦书自己倒是不怒, 拿帕子为承熙擦了嘴巴, 才示意宫人们掀开帷幕,叫静仪长公主进来。 “皇兄待你如何?”刚一入内, 静仪长公主便怒气冲冲道:“现下他伤重难行, 你竟留在宫中争权夺利,如何对得起他!” “非是我贪权, 而是皇太子年幼,”锦书肃然反驳, 道:“我不敢将他交到别人手中去。” 听她这样讲,静仪长公主神色微霁, 正待开口, 却被锦书打断:“长公主也不必说代我照料之类的,明人不说暗话,我信不过你。” 缓缓到内殿去将承熙抱起, 她神情中满是母亲的慈爱:“对于你而言,侄子有许多个,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没了承熙,也还有别的皇子,但是对我而言,他是我唯一的孩子,除了圣上,我谁都信不过。” 静仪长公主原本稍缓的神色转冷,嘴角一撇,有种淡淡的嘲讽:“说到底,无非是自己贪权,不肯放手罢了。” 锦书笑了一笑,随即神情一转,正色道:“长公主,你请旨入宫,我说不出二话,但若是在宫内煽动是非,挑拨宫闱,却是不成。” 淡淡一挑眉,她徐徐道:“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长安不太平,还是早些出宫去吧。” 静仪长公主目露不忿,嘴唇一动,显然是想要再说些什么的,但锦书显然不想给她这个机会,一摆手,便有宫人看似客气,实则不容拒绝的上前:“长公主殿下,请吧。” “好,好得很!”恨恨的一甩衣袖,静仪长公主冷冷一哂,丢下硬邦邦一句话,便径直离去。 红芳跟在锦书身后,盯着她背影皱眉,不满道:“长公主也忒不讲理,她是不是忘了,此前为了婷华郡主的婚事,是哪个帮她上下说情。” “施恩之后,若总是想着回报,会很痛苦的,”锦书反倒不在意:“长公主虽嫁作他人妇,但终究是顾氏子孙,无论如何,也是向着顾家人的,于她而言,我这个嫂嫂,自然不如天家王爷亲近。” “只是,”红芳叹口气,有些为难:“长公主是圣上胞妹,她过了说了这样一番话,娘娘少不得要被外人非议了。” “我又不打算做圣人,要这些名声做什么?”锦书淡然一笑,将怀里的承熙递给红叶,道:“长安封禁,几位老臣暂且理政尚可,对上宗室,却不好说话,我往含元殿去一趟,你们仔细瞧着承熙。” “是,”红叶红芳齐齐施礼:“娘娘放心吧。” 素日里,承熙是很活泼爱闹的性子,许是感觉到宫中风向变幻,这几日倒也不闹腾,乖得很,这会儿见母后要走,也没缠着要一起去 ,只是目光关切的瞧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锦书性情刚强,从小到大遇上的事情绝不算少,落泪却也极少。 前几日圣上遇刺受伤的事儿没叫她哭,这几日宫内流言没叫她哭,现下被承熙隐含担忧的目光瞧着,却忍不住哭了。 “要听话,”她自己擦了眼泪,又伸手去摸他小脸:“母后马上就回来。” 承熙咧开嘴,向她笑了。 前朝的事情自有几位老臣操持,锦书过去,无非是震慑宗亲,小半个时辰过去,便结束了。 将将从那帷幕后头出去,却见甘露殿的宫人神情焦急,正守在那儿,见她出来,方才急匆匆过去,低声道:“娘娘快回去瞧瞧吧,小殿下不知怎么,竟烧起来了。” “怎么回事?”锦书骤然变色,厉声道:“我走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娘娘走后,红叶姐姐哄着太子殿下玩儿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就发现他脸色泛红,伸手一探,才知是烧起来了,”那宫人轻声道:“红叶姐姐吩咐人悄悄叫了太医,又叫奴婢来知会娘娘一声,奴婢怕这事儿传出去,便等到娘娘出来,才好回禀……” “你做得对,”锦书勉强将心中担忧按下,快步往甘露殿去:“知道的都有谁?” “就是红叶红芳二位姐姐,以及边上的两个嬷嬷,”那宫人道:“再没别人了。” 圣上身受重伤,不知如何,倘若皇太子再出事,那大周立即就要风雨飘摇。 虽说承熙只是一个不足一岁的小娃娃,但他是圣上嫡长子,是明旨册封的皇太子,即使不能上朝议政,也是稳定人心的一面旗帜。 再者,前脚才有皇后牝鸡司晨的话传出去,后脚皇太子就病了,世人会如何言说? 简直是坐实了吕武之论! 锦书走的时候,承熙还能朝她笑,这会儿却无力的躺在塌上,小脸潮红。 瞧见母后过来,他满身的难受也有了人倾诉,扁扁嘴,又委屈,又难捱的哭起来了。 锦书不是没见过承熙生病,可是这会儿见他这样,真真是心如刀绞,顾不得别的,便将他抱到了怀里。 承熙当然说不出话来,只是凭借本能,小手拉住母后衣袖,哭着不许她走。 “别哭,”见他这样,锦书心疼的想要落泪,却强自忍住了:“母后陪着你呢。” “娘娘,”外头内侍回禀的声音传过来:“陈公与何公归宫,带了圣上旨意,请您往含元殿去。” 承熙现下病的这样可怜,母子连心,锦书如何走得开。 再则,太子生病这事儿也不能传出去。 最起码,不能在这个要命的关头传出去, 然而陈公与何公那里,却也不能忽视。 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叫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锦书犹豫一会儿,终于自一侧宫人手中接了药碗,吹凉了之后,小心的喂给承熙。 “睡吧,”那汤药里面有一点儿安眠的成分,承熙喝了小半碗,便有些睁不开眼了,锦书心疼的替他拉上小被子:“睡醒了,就不难受了。” 儿子这样,她当然舍不得离开,但倘若不往含元殿去,前朝生变,将来未必有他们母子立足之地,甚至于会有杀身之祸。 无论是为了承熙,还是为了姚家,她都必须走一趟。 “臣等幸不辱命,”何公年纪比陈公大些,便执了圣旨在前,面色虽憔悴不堪,目光却明亮:“圣上明旨在此,他若有恙,便令臣等同宗亲一道协理,扶持太子登基,匡扶社稷。” 陈公却道:“还需劳烦娘娘,令六宫协同诸皇子至此,当众宣读,明证圣意,以免生变。” 何公说完,锦书一颗心便落地,听陈公说了这句,随即便重新提了起来。 六宫与诸皇子一道听旨,这并无错漏,也是常理,可承熙这会儿没法儿过来,便是来了,脸色也瞧的出异样。 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她入宫许久,也不是没遇见过事情,但如此棘手之事,却也是头一遭。 “娘娘,娘娘?”何公见她出神,轻声催促:“国祚早定,是社稷之福,此事宜早不宜晚,还请娘娘早做决断。” 锦书面色如常,心中却似火烧,一口银牙咬了又咬,终于定下心来,道:“何公见谅,非是我不欲早安国事,而是太子……” 合上眼去,她将原委说了。 “这却是不好处置,”几个老臣对视一眼,终于还是有人道:“虽说太子洪福齐天,但,倘若……”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内殿之中,谁都明白他的意思。 倘若圣上驾崩,后脚皇太子继位,要是没过多久再一命呜呼,那局势可就太糟糕了。 是不是几位辅臣别有他念,暗自害了幼帝? 还是说太后另有谋算,戕害亲子? 先杞人忧天不说这些没有生出的非议,幼帝年小,自然无有子息,若是驾崩,皇位如何? 传给兄长,还是皇叔? 他日到了太庙,这位幼帝又该叫何人祭祀,卫陵? 刘公脸色不太好看,下颌胡须抖动几下,终于期期艾艾道:“赵王与楚王,倒是已经长成……” 一句话落地,其余人都变了脸色。 真的论起来,自然是楚王承安序列居长,但刘公将赵王放在楚王之前,其实,已经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 他的意思是,想叫赵王承嗣,乃至于登基。 锦书哂笑一声,目光如刀,直直看向他,言辞更是犀利:“刘公是说,太子将死吗?” 内殿几位老臣齐齐跪地:“臣惶恐。” “臣为安社稷,方有此言,”刘公解释道:“楚王虽居长,然而生母微贱,少失其教,偏于军武,反倒不如赵王,母系名门,雅正之风……” “原来册立新君,竟是要看母亲门楣的,”锦书扫他一眼,冷笑道:“徐妃的母家,可比皇太后强,怎么,照刘公这意思,圣上这皇帝,也当的名不正言不顺?” “臣不敢,”皇后这话说的诛心,刘公如何敢认:“只是事关大周国祚,望请娘娘息怒,问过圣上意思,才好行事。” “也好,”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和考量,锦书不欲撕破脸,也没有再加为难:“再叫人往霸陵去走一遭吧。”说完,便转身往甘露殿去,照看承熙了。 “你啊,做什么掺和这趟浑水,”陈公同刘公相交颇好,只有两人时,才摇头叹道:“没看见别人都不吭声?”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尽如人愿。”刘公面色如常,言语也豁达,只眼底灰败之色,却没人瞧见。 说到底,他也是被人捏住把柄,才会在殿上说这么不合时宜的一句。 只希望,那人能信守承诺,说到做到。 霸陵。 已经过了五日,圣上面色依旧惨白,半靠在床边,似是无力,唯有一双眼睛锐利,不减从前。 “皇后不乏决绝,只是也会心软,”他面容憔悴,笑意却不减:“怜怜啊。” “太子殿下病着,前朝后宫流言蜚语颇多,”跪伏在地的密探恭声道:“朝野之中,支持赵王继承大统的,也不在少数,还有人说……” 圣上掩着嘴咳了两声,道:“还有人说什么?” 那密探略加犹疑,道:“还有人说,皇后有吕武之心,便使太子康健,为防不测,圣上也要留子去母,以除后患。” “留子去母,”圣上缓缓念了几遍,随即笑了:“好叫他们拿捏朕的太子,趁机把持朝政?” 密探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圣上也不打算听他回答,合上眼,缓缓道:“传朕旨意回京,削萧鉴官职,令他归家静思,再叫林淮接管他手头事物,一日之内,务必交接完毕。” 林淮,也是圣上心腹之一。 这命令来的有些莫名,密探跟随圣上多年,不由一问:“可是,圣上不是说,幕后之人并非萧家……” “是不是并不重要,”圣上似乎有些倦了,面色愈发惨淡,语气也发轻:“重要的是,借此良机,可以处置萧家。” “稍后,你亲自传朕旨意与皇后,萧鉴归家后……” 只略说了两句话,他便有些喘不上气,顿了许久,方才再度开口,杀气森然。 “——立诛贤妃!” 108|惊变 霸陵与长安相距不算近, 却也不算远。 前番陈公与何公往霸陵去, 还是因为他们年老,不得赶路,这才延误了时辰。 圣上既吩咐人传旨,快马加鞭之下,一日后, 长安便收到了消息。 在这样的关头, 将萧鉴的官职卸了。 然而无论是萧家众人, 还是披香殿内的贤妃,都不见哀色, 只有欢喜。 太子病着, 说的难听些,能不能熬过去也还待定, 圣上在这儿卸了萧鉴的职位, 不是在打压赵王,而是怕他母家过盛, 将来生事。 要不是有意叫赵王登基,何必如此? 萧鉴既未掌军, 也未处中枢,若是想杀, 也不过一道旨意。 在他们看来, 储君之位,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我就知道,承庭是有福气的, ”贤妃一扫此前阴霾,欢天喜地的拉着儿子的手:“不像那边那个,指不定还能活几天。” “母妃,”赵王觉得那话不妥:“慎言。” “我糊涂了,”贤妃也是一时欢喜,这才忘了分寸,皇后毕竟是皇后,太子也终究是太子,大局未定,圣上尚在,她这话若是传出去,反倒生出是非:“一时半会儿的,天下人都瞧着呢,你还真不能亏待他们。” “我同师傅暗自都商议过了,”赵王踌躇满志,傲然道:“皇弟原是储君,又是嫡子,一个亲王的位子是少不得的,在这之上,更要格外加恩,至于皇后……” 他眼中闪过一抹忌惮,随即消去:“有皇弟和姚家在,想来她也不敢有异议。” “你有分寸就好,不要因一时之气,而坏了大事,”贤妃欣慰的点头,眼中光彩大盛:“你父皇既是这个意思,近来便别往你舅舅家去了,记得叮嘱淑燕一声,叫她仔细分寸。 ” “是,”赵王应得痛快:“到了这会儿,岂能功亏一篑?” 宫中人哪有傻的,萧家看得出的事情,他们也能猜度几分,一来二去的,宫中风向便有些变了。 上午时候,萧鉴去职的消息传来,午膳时分,便有宫妃往披香殿去探望,送上厚礼。 锦书在甘露殿待得久了,威仪甚重,短时间内,倒是未曾生出什么异变,红叶红芳怕她忧心,安慰几句,都被她轻描淡写的应了。 说起来,这事儿锦书比所有人知道的都早,可是心中并不觉得慌。 因为与此同时的到她手上的,还有另一道圣上手书密旨。 萧鉴去职后,立诛贤妃。 若说叫萧鉴卸职是为防萧家势盛,但处死贤妃,便说不过去了。 钩弋夫人被处死,是因子少母壮,这会儿赵王都长成了,何必害贤妃一条性命。 说到底,不过是先给萧家一颗喂毒的甜枣吃,等他们猝不及防时,在动手收拾罢了。 她有什么好心急的呢。 贤妃也是被眼前利益冲昏头脑了,圣上还没驾崩,太子也还尚在,不闭门谢客也就罢了,竟还叫拜访的宫妃们进去说话,大张旗鼓的,直到晚膳时候才叫走。 要是她知道,面前的馅饼里头有毒,且还是她的催命符,只怕就得意不起来了吧。 守在承熙身边,锦书轻轻摇头,无声一笑。 萧鉴入朝几十年,一朝卸下权柄,本是不会甘心的,然而有赵王这个希望在前,便是再不甘心,他也能忍下去,暂且蛰伏。 林淮奉旨去接收他职位,他也不动气,将职务交接完,还有心思同人说笑,虽是温声细语的,但谁都能瞧的出来,他目光深处的得意张扬。 时辰已经不早,月亮半遮半掩的露了一弯,林淮透过窗,目送他离去,忽的一笑:“时辰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身边侍从不解道。 林淮扭头一笑,牙齿森白:“杀人的时候。” 锦书进披香殿时,贤妃还没睡下,半靠在床上,听宫人们回禀说皇后来了,先是一惊,随即笑了。 懒洋洋的靠在床上,她哂笑道:“请皇后娘娘等一会儿吧,好歹叫我梳妆才是。” “嗳,”心腹宫人笑着应了:“奴婢这就同皇后娘娘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赵王有了指望,那皇后就不算什么了。 虽说将来赵王登基,皇后也会升为太后,甚至于在礼法上压贤妃这个生母太后一头,但谁都知道,那也只是在礼法上。 做了皇帝的赵王,难道会不给生母撑腰? 已经到了这会儿,贤妃并不怎么畏惧皇后。 锦书坐在前殿的椅上,听那宫人语气恭敬,隐含矜傲的说了几句,也不动气,只淡淡一笑:“贤妃啊,是该好好梳妆了。” 那个宫人被皇后这般淡然的语气惹得一愣,心下不觉升起几分担忧,只是今日宫嫔来访,谄媚讨好的姿态还在眼前,她也只以为皇后是在强撑,侍立在一侧,没有再去计较。 贤妃不喜浓妆华饰,今晚梳妆,却极盛重,颇有几分凌人之态,人还没进前殿,声音就传来了,不无得意:“今晚吹得是什么风,竟将皇后娘娘这样的贵人带来了,可是稀客。” “什么风都不是,”锦书听她此言挑衅,也不动气,只踱步到窗前去看了一看,扭头向她笑道:“若是非要说个什么的话……” 淡淡的一挑眉,她目光微凉,笑意隐含嘲讽:“便叫送命风,贤妃觉得如何?” 皇后这句话轻飘飘的,落在披香殿一众人耳中,却如同炸雷一样响。 贤妃神情中的得意散去,三分惊惧,五分怒意:“皇后深夜前来,便是要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吗?如此,恕我直接送客!” “不只是说,”锦书神情纹丝不变,向身后几个嬷嬷摆手,道:“还要做。” “不信?”信手将圣上手书丢过去,她道:“你自己看。” 贤妃面色僵硬,尤有几分不可置信,手指哆嗦着将那份文书捡起,略看了一遍,便烫手炭火一般,远远丢了出去。 “胡说!”她惨白着脸,怒声道:“圣上绝不会这样做,你竟敢假传圣旨!” “时辰不早了,”锦书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淡然道:“鸩酒,白绫,贤妃喜欢哪一个?” 贤妃面色几转,神情狰狞,不忿、怨恨,不敢,乃至于后悔之间挣扎几回,终于在触及到锦书沉稳面容与毫无动静的披香殿时,全然转为沉痛悔意。 “皇后娘娘,”猝然跪下身,她哀然道:“我此前是做过错事,也不敢不认,可是我还有承庭,还没有看着他儿女成双,便是死,也不甘心呐!” “你也是有孩子的人,应当最是明了这等心意才是,”膝行两步,她语气哀恸:“求娘娘开恩,只消贬我往冷宫去便是,我对天发誓,从此再无异心。” “你并不是觉得后悔,”她声气恳切,锦书却不为所动:“只是承担不起事败的风险,不得不求饶罢了。” “这些时日以来,往姚家泼脏水,给我使绊子,乃至于暗害承熙,你不是没做过,只不过,没能成事罢了——这是我防范得当,并不意味着你无辜。” “你既不愿意选,我便代替你挑一个,”锦书目光往身后嬷嬷那儿一扫,示意她们上前:“白绫吧,贤妃已经梳妆得当,若是饮了鸩酒,死像反倒不美。” 皇后漏夜前来,人多势众,可直到这会儿,披香殿外头也没个动静,周遭宫人内侍都不是傻的,明白这会儿披香殿只怕已经被控制住了,自然也没人想同贤妃一道赴死。 虽说接下来能不能活是一回事,但终究是有希望的,那就比马上死去要好。 进宫之后,贤妃也曾想过自己的将来。 若是有福气的话,便会被圣上册封皇后,若是没福气,兴许会做个贵妃,最不济的,等她的承庭继位后,她也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 可是,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 在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静悄悄的,在仇人面前死去。 可是事到如此,已经由不得她了。 几个内侍上前去将她同披香殿的宫人隔开,两个强健的嬷嬷无视掉她哀求畏惧的眼神,半拖半拽的带她进了内室,奉着白绫的嬷嬷跟在后头,幽灵一般的随之进去。 一阵叫人窒息的宁静过后,有人出来回话。 “皇后娘娘,”那嬷嬷神情肃然:“贤妃娘娘去了。” 锦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不去看披香殿内众人神情,只扶着红叶的手,进了内殿,在贤妃尚且鲜活的尸身上扫一眼,轻轻叹一口气。 她这口气将将叹完,便听外头喧哗声响起,嘈杂之中偶尔传来几声怒吼,像是穷途末路的咆哮。 “娘娘,”外头禁卫回话:“赵王殿下来了,非要进来。” “拦着他做什么,母子情分一场,终归是要叫他送一送的,”锦书拿帕子轻轻掩口,道:“放他进来吧。” 赵王承庭前半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是等皇后与皇太子得势后,才弱了几分声势。 可真的说起来,他猖狂归猖狂,事母却是至孝。 这一点,连锦书都是赞许过的。 拨开一众禁卫,赵王顾不得多想,甚至于没有在一侧皇后身上投过半分注意,便风吹一般,快步进了内室。 随即,便有哀恸的痛哭声响起。 不多久,赵王便眼眶通红,跌跌撞撞的走出来,怒声道:“敢问皇后,母妃何罪之有,竟被你私下处死?” 锦书神情不变,只拿了那封手书,叫人递到他面前去了。 “这是假的!”只扫了一眼,赵王便变了脸色,狠狠将那封手书撕掉,怒吼道:“父皇伤重,如何会亲自动笔,只为写这样一封手书?无非是你想铲除异己罢了!” “该说的我都说了,”锦书也不在意那封被他撕掉的手书,转身离去:“赵王,节哀。” “节哀?你杀了我母妃,竟还叫我节哀?” 赵王怆然泪下,眼底飞快闪过一抹恨意,正待上前,衣袖却被一侧宫人死命拉住:“殿下,您是娘娘全部的指望,难道非要冒失行事,叫娘娘死不瞑目吗?!” 赵王额上青筋绷起,神情狰狞,大口喘息几下,终于忍了下来。 “你说得对,”他一手扶额,面上有种近乎癫狂的恨意涌动:“我不能叫母妃白死,不能!” 可是,他又能怎么做? 孤零零的在内殿静坐许久,赵王始终不得头绪,正被满心哀恸压的喘不过气时,却听殿外一片厮杀声响起,静谧夜间,似有风雷之意。 “什么动静?这是怎么了?”猝然站起身,赵王道:“来人!” 周遭的内侍和宫人不知往哪里去了,他四处找了找,正觉奇怪时,却见有军甲在身的将军带兵入内,一见到他,先是面露喜意,随即肃然道:“妖后乱政,欲挟幼子临朝,隐害圣上,狼子野心,可谓昭然若揭,臣请赵王同行,与诛妖后!” 赵王原就被为贤妃之死伤怀不已,此刻听得面前之人言说,当即大惊:“父皇……父皇他……” 那将军面露哀色:“圣上……已然驾崩。” “先害父皇,再杀母妃,”赵王眼眶充血,咬牙切齿道:“妖后该杀!” 109|事毕 变故瞬间发生, 叫人毫无防备, 锦书将承熙交给心腹照看,便带人往含元殿去了。 “臣冒昧一问,望请娘娘勿怪,”祸事在前,刘公神情较之前几日愈见萎靡, 语气却隐含责难:“宫中传言说, 娘娘处死贤妃, 此事为真?” 锦书淡淡瞧他一眼,认了下来:“是真的。” 刘公眉头蹙的更深:“可有圣上旨意?” “原先是有的, ”锦书想起那封被赵王撕碎的手书, 神情不变:“但这会儿又没了。” “也就是说,娘娘手中, 没有任何证据?”刘公皱起眉, 看着她,语气咄咄:“这如何能叫臣等确信, 不是娘娘因为臣前番提议赵王继位一事怀恨在心,暗自排除异己?” “莫说有圣上手书, 便是没有,本宫身为皇后, 处置宫嫔, 有何不可?”锦书似笑非笑的瞧着他:“便是诘责,也该叫圣上来骂,几时轮到刘公越俎代庖?” 刘公也是先帝时的老臣, 年高德劭,这几日以来,锦书待他也颇恭敬,这会儿竟撕破脸,明晃晃的不给情面了。 “荒唐!”刘公老脸抽搐几下,愤慨道:“皇太子未曾继位,皇后便如此凶狠蛮横,公然戕害宫嫔,若使为皇太后,岂非会诛杀皇嗣?长此以往,国祸不远矣!” 他说话的时候,何公便在一边静听,眉宇中隐约有些不赞同,却还是等刘公说完,才沉静道:“慎之,你逾矩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刘公转目看他,悲愤道:“诸君以为如何?” 周围人相互对视几眼,尚且未曾有人回话,便听外面厮杀声骤然近了,何公神情一沉,向前一步,断喝道:“外边是谁?” “是……是赵王!”外头内侍战战兢兢,语气尤有几分不可置信:“说是要铲除妖后,匡扶社稷……” “混账!”陈公性情较之其余几人更急,第一个开口训斥:“当今尚在,皇后便是不妥,也轮不到他一个庶子兴兵,如此行事,岂非谋逆?!” “赵王行事的确不妥,却也并非难以理解,”刘公尤且不忿,冷哼道:“皇后阴杀贤妃,他若连生母之死都不为所动,如何还配立足天地?” 看一眼一侧不动声色的皇后,他目光一闪,道:“皇太子体弱,楚王母家若此,赵王行事不端,既如此,也只能扶持燕王殿下……” 皇四子承兆,便是燕王。 “刘公好生急切,好生厉害,”其余人听得脸色一变,锦书却笑了:“圣上还在,皇太子还在,竟大张旗鼓的张罗起新帝来了。” “怎么,”她冷冷一挑眉:“刘公也要同赵王一道,造反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公额上青筋抽动,慨然道:“臣只为社稷顾,自问无愧天地,绝无私心,娘娘何须含血喷人!” 他似是怒极,目光四扫,为证清白,竟快步向后,拔出御前侍卫的剑刃,意欲以死明志! 几位老臣惊惶神情自不必说,便是含元殿内的宫人内侍也不觉变色。 这世间,舌灿莲花的人当然不少,但有勇气以身殉道的,才是真真叫人钦佩。 说时迟那时快,刘公手中三尺青锋将将化开一道血线,便听“叮”的一声脆响,竟是一侍卫猝然出手,将他手中长剑隔开,夺了过去。 “你啊!”何公惊惧未散,上前一步,哀叹道:“何必如此!” 刘公老泪纵横,却不言语,悲切之意溢于言表,周围人见了,愈发动容。 “啪,啪,啪。”这样悲凉的时候,竟有人鼓起掌来。 “娘娘,”何公侧目看向皇后,深深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真是一出好戏,”锦书面上笑意未曾散去,只瞧着刘公苍老面容,道:“不过,能够以一死,换得满门安泰,便是我,也会这么选的。” 刘公目光深处闪过一抹心虚,随即被他掩饰掉,苦笑道:“清者自清,娘娘如何言说,臣都不想再加分辨。” “刘公一生为国为民,的确值得敬佩,只可惜,满身清誉,硬生生被不肖子孙败光了。” “你独孙是长安一害,这些年来,欺男霸女的事情没少做,几月前,他强抢民女,人家不愿,竟将对方搞得家破人亡,后来那姑娘在刘家门口撞死了,他才不得不消停下来,息事宁人。” 锦书神情厌恶,摇头道:“当然,对于刘公而言,这种小事,轻而易举就能抹去,可是,他此前阴与徐家有交,并在徐家伏诛后收留逆党,助其行事——这事儿,刘公可兜不住吧?” 刘公此前说过,无论皇后说什么都不想分辨的,可这会儿,却是待不住了,骤然变色道:“皇后休要信口雌黄!” “是不是信口雌黄,不是只听一张嘴的,”锦书淡淡道:“而是要看事实如何。” 在周遭老臣面上扫了一圈儿,她道:“徐家幼女本就是名满长安的娇娥,当初倾慕她的不在少数,见过她的人也不是没有,改日,诸君一见便知。” 刘公听她这样讲,心知已经被捏住了把柄,悲从中来,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再不出声。 “慎之,”何公面有疑惑,隐含不忍:“你当真……” “刘公什么都不知道,是他孙儿办得好事,”锦书倒也不冤枉他,解释道:“徐氏女心机缜密,以美色惑人,与他孙儿柔情蜜意之后,却将消息投给了别人,用以钳制刘公。” 刘公虽是文官,儿子却是武将,只是早年战死沙场,只留了一根独苗,他满心爱护,自然想多照看几分,骄纵之下,才养成了孙儿的纨绔性子。 却不想,到最后,竟害到自己头上了。 “刘氏三代忠烈啊,”何公见老友如此,心中更是难过:“你如何……竟想不开!”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了,”陈公摇头叹道:“还是先度过眼前难关才成。” 看向皇后,他出言问道:“既如此,徐氏女背后联络之人,又是哪个?” 锦书微微一笑:“诸公不妨一猜。” “是萧家?不,不对,”刚刚有了一个猜测,随即就被陈公诸君否定了,看一眼跌坐在地,神情混沌的刘公,叹道:“那明显只是一个幌子,用来吸引众人目光的靶子罢了。” 与何公相识一眼,二人齐声道:“是沈家!” ——皇四子燕王出身的沈家。 “其实也很简单,”何公叹道:“最后的得益人,就是幕后之人。” “是啊,”外头厮杀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有一片安静,锦书信手推开窗,往外瞧了瞧,道:“带兵进宫的人,便是沈家家主。” 话说到了这儿,何公反倒不急了,慢悠悠的坐到椅上,道:“娘娘既然早有准备,只怕万事皆安,纵有逆党作乱,也必然会被平定。” 锦书将窗扇合上,恬淡一笑:“不过是圣上睿智,我听令而行罢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外头再度嘈杂起来,没多久,便听禁军统领于承声音传来:“启禀娘娘,已将叛逆擒拿,并将沈昭媛一行扣住,接下来应当如何,望请娘娘示下。” “不急,”锦书道:“叫人照看好他们,等圣上回京,自有定论。” 何公听他们往来应答,神情一喜:“娘娘,圣上无碍?” “得蒙天佑,”锦书笑道:“圣上只受了轻伤,性命无碍,此前如此作态,不过将计就计,将逆党一网打尽罢了。” 何公松口气,随即又道:“那太子殿下?” 提起儿子,锦书目光柔和几分:“自是康健。” “哈哈,”他朗声笑了,神情钦佩:“娘娘临危不惧,自若至此,当真叫人赞叹。” “何公过誉了,”锦书也不居功,只笑了一笑,向几人道:“距离圣上回銮,尚有些功夫,这期间,便将一众相关人员暂且关押,待到天子回宫,再行定夺。长安平定,已无大祸,诸公近日辛苦,便叫禁军护送,归家去吧。” 自有人入内来客气而不容拒绝的收押刘公,另外几人见他老来遭此横祸,心中不免恻隐,只是事关重大,不敢贸然开口,无可奈何的对视几眼,终于相携离去。 “娘娘,”红叶上前来,轻声道:“沈昭媛说,想要见您一面。” “不见,”锦书径自往甘露殿去,头也不回:“她的下场,自有圣上裁决,我见她作甚。” “奴婢瞧着,她倒不是为了自己,”红叶想了想,道:“八成是为了燕王殿下,想要同娘娘求情。” “这会儿倒想起自己儿子,早做什么去了?”锦书不为所动,嘲讽道:“倘若事成,燕王舒舒服服的做皇帝,倘若事败,还能依仗天家血脉留一条命荣华富贵,她倒打的好主意。” 徐家是在锦书入宫前几个月抄家败落的,家大业大,难免会有漏网之鱼,圣上心中存了疑影,便借这次祭天之机,引那些魑魅魍魉出来,为了增添几分可信,少不得要做一做戏,引人入彀。 沈家计划倒也周密,先趁圣上祭天之机行刺,另一头双管齐下除去太子,再叫刘公朋扇朝堂,以萧家与赵王为靶子吸人眼球,自己却在最后渔翁得利,扶持燕王登位。 只可惜,当初徐家内有太后,外有强族都未能成事,只靠沈家那几个人,难道就能成? 圣上之所以任由他们造次,无非是想将暗处之人吸引出,一网打尽罢了。 自然,能够趁机分辨人心,重整朝堂,也是好事一桩。 扫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锦书缓缓叹一口气。 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洗,就快来了。 不过这会儿,她也没心思去顾及那些。 她想承熙了。 沈家若想扶持燕王登基,第一个要除去的是圣上,第二个便是太子,锦书早有准备,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小厨房里的阿春有异,第一时间就有人告知于她。 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叫别人害了承熙,倒是真委屈了他,一连几日都被拘在内室方寸之地,不许出去。 胖娃娃很爱玩,硬生生被关在里面,一时半会儿还好,时间久了就要哭闹。 他对着别人硬气,在父皇母后面前,却十分爱娇,刚开始假模假样的哭,后来见母后不理他,就真的开始掉眼泪。 那是锦书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是她半条命,如何能舍得,只是担心被别人发现端倪,暗中加害,才勉强按捺下那份心软,将他拘着。 这会儿事毕,便迫不及待的往甘露殿去瞧他,好生哄一会儿。 许是因着今日这场动荡,虽是白日,甘露殿内却也一片安静,锦书不耐去理会依次拜下的宫人内侍,脚步匆匆往内殿去。 窗扇半开,透进凉风习习,帷幕被吹拂着飘动,隐约现出一个人影来,怀里正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娃娃哄,听得脚步声近了,扭头瞧她,微微笑了。 “怜怜。”他目光温柔,这样叫她。 110|夺爵 一见到他, 锦书脚下似是生根一般, 竟呆在原地了。 “怎么,”圣上抱着承熙,含笑斜她:“认不出你的七郎了?” “没有,”猝不及防的,锦书眼泪就掉出来, 随手擦了, 上前去道:“不是说要再过两日回来吗, 怎么这会儿就到了。” “朕挂念你,也惦记承安, ”圣上低头瞧她, 语气温柔:“没用鸾驾,骑马回来的。” 锦书听他这等柔和语气, 好容易忍下来的眼泪又一次落下, 伸手在他臂上捏了捏,伤感道:“不过半月不见, 七郎清减好些。” 圣上见她如此,目露怜惜, 将怀里的胖娃娃搁下,去帮她擦眼泪。 “怎么, ”他手指勾了勾她带泪的眼睫:“心疼朕了?” “也是, ”还不等她答话,圣上便摸摸自己面颊,自己说了:“朕也有点心疼自己。” “出宫一趟, 嘴皮子上的功夫倒没落下,”锦书被他惹得一笑,信手拍他一下,终于停了眼泪。 承熙那会儿正跟父皇告状呢,母后将他关在内室里闷了这么久,他怎么哭都不理会,可是小报告咿咿呀呀的打到一半儿,母后就回来了,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告状的时候,父皇却将自己放下,掉头去哄母后了。 不开心。 承熙明明也很委屈。 张开嘴,他闷闷不乐的“啊”了一声。 锦书听见他声音,一颗心就软的不行,作势要去抱,手臂却被承熙拨开了。 不要母后抱,他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往圣上面前去——要父皇抱。 “好好好,叫父皇抱,”锦书倒也同他计较这点儿小事,又好气又好笑的点了点他额头,向圣上道:“咱们进去说。” “朕身处宫外,反倒不觉什么,”圣上看着她,轻轻道:“只是辛苦怜怜,左右周旋。” 锦书向他一笑,顾盼神飞:“至亲夫妻,何必说这些客气话?” 作为幕后之人的沈氏一族已经被扣押,沈昭媛与燕王也暂且被看管,圣上似乎不急着处置他们,先叫探子将这半月来京中人事变动说了,方才微露诧异:“怜怜倒是稳妥,竟连姚家和程家都不曾透露消息。” “他们也是大周臣民,自然要一视同仁,”锦书倒也不是高风亮节,直言道:“那是我和承熙的外家,哪个造反,也不会过去拉拢,我便是什么口风都不透露,他们也知道忠于王事,早早说了,消息若是泄露出去,反倒不美。” “你倒实诚,半分好话也不帮着讲。”圣上好笑道。 锦书斜他一眼,目光含笑:“七郎心里门清,我再说那些虚言,岂非自取其辱?” 圣上大笑起来,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此前宫中境况不明,却有天子遇刺,难以维持的消息传出,随即便是皇太子病重,这风声透出去,想要早早寻个门路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水至清则无鱼,圣上自然不会赶尽杀绝,只是对于那些跟在沈家后边摇旗助威的,却也不会心慈手软。 一时之间,长安人人自危,心中有鬼的自然忧虑,海量的银子撒出去,只想找人帮着说情,叫圣上宽恕这一回。 正如锦书所说,姚家出了一位皇后,又生育了嫡长的太子,哪家造反也不会将他们捎带着,这会儿圣上还朝,倒有好些人凑到姚家去套关系,想走皇后和太子的门路。 姚望内帷之中虽有些糊涂,大事儿上却也不傻,这些人造反成了,皇后太子乃至于姚家只怕都没什么好下场,这会儿如何会帮,随意摆摆手,见都没见,便叫管家打发了。 圣上性情端肃,只是这两年修身养性,面上总带三分笑,说话时语气也轻缓,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软弱可欺。 借着这一次机会,他也确实叫前朝臣子意识到,这位曾经一力铲除徐氏满门的天子,并没有因为岁月流逝而便柔软下来,相反的,更加铁石心肠。 沈家满门抄斩,自是不必多说,其余附从者或杀或流放或贬谪,各有处置,雷厉风行之下,等到八月中,此事便大略落下帷幕。 之所以说大略,是因为无论是沈昭媛母子,还是当夜被蛊惑起事的赵王,都只是被拘着,没有得到处置。 天家之事,臣子们是不敢掺和,也不愿掺和的。 沈家搞出这样一档子事儿来,莫说沈昭媛只有一个九嫔位分,便是天仙下凡倾国倾城的国母,也必死无疑。 只是,怎样处置赵王与燕王? 这事儿除去圣上,没人能决断,便是锦书,也从不置一词。 反倒是圣上,这日晚间回宫时,默默良久,随即叫她:“怜怜。” “嗳,”锦书正给承熙洗脚,刚将那双小脚丫按下去,随口应道:“怎么了?” “燕王那里,”圣上顿了顿,道:“你觉得,朕应当如何处置?” 锦书头也没抬,只叹一口气,道:“我虽担着一个母亲名头,却也隔着一层肚皮,这事情牵涉又大,不该叫内宫言及,七郎何必为难我。” 燕王年纪不大,这会儿才六岁,要说他在这场叛乱中占据什么主导位置,必然是没人信的,但只因为他年纪,就说他无辜,却也显得可笑。 倘若他不是圣上的皇子,沈家如何敢作乱? 假使事成,燕王虽然未必能拿到大权,但一个皇帝帽子,总归是少不了的。 怎么看,他都算不得冤枉。 “也是。”圣上也叹口气,伤感道:“是朕糊涂了。” 他只说燕王,却没有提赵王,不免叫锦书心头一动。 只是,她此前不会说如何处置燕王,这会儿自然也没必要主动提起赵王,取了巾帕将承熙的小脚丫擦干净,便抱着他往内殿去,哄着睡下了。 第二日是朝议,圣上大抵会对已成惊弓之鸟的朝臣们加以安抚,锦书估摸着,姚家和程家备不住还能借着这东风,再升一升。 然而,她也只是猜中了一半。 “娘娘,”红叶声音放得很低:“圣上降旨,废黜赵燕二王的爵位,贬为庶人,幽禁宗人府了。” “怎么会?”锦书听得眉头一跳,赶忙追问:“是口头说说,还是……” 红叶面上尤有震惊之色,却还是:“降了明旨的。” 锦书一颗心咚咚咚跳个不停,久久不能平静。 废黜爵位,贬为庶人,终生幽禁。 可谓是除死之外,最严苛的处置了。 废黜爵位倒没什么,毕竟在被封王之前,他们也只是无爵皇子。 被幽禁也没什么,圣上虽幽禁他们,但也不至于连口饭都不给,好吃好喝是少不了的。 但贬为庶人,便是极为严重的惩处了。 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天家血脉,圣上骨肉,最重要的是,他们失去了继承皇位的法统。 待到他日,假使皇太子夭折,圣上其余子嗣尽亡,也只能从宗室子弟中过继,而不会将这二位废王迎入宫中,扶持登基。 便是有人起兵造反,叫他们登基称帝,也是乱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 “圣上既然降旨,咱们只管听着便是,”锦书心头有些乱,却还是有条不紊的吩咐:“那二位进了宗人府,也不要苛待,该有的待遇还是要有,提那边人一句,不得乱来。” “是,”红叶应声:“奴婢这就去吩咐。” 随意摆了摆手,锦书示意内殿中宫人内侍退下,独自静思起来。 燕王也就罢了,毕竟身上流着沈家的一半儿血,牵涉重大,但赵王呢? 他可不是想要造反,只是因为生母被杀,又被沈家人糊弄,做了替死鬼罢了。 虽然有过,但不至于要夺爵圈禁。 可是,锦书都能看出来这一点儿,圣上难道看不出? 这样想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何公本是致仕了的,几朝老臣,德高望重,前些日子长安不定,锦书便请了他入宫,稳定朝局。 人上了年纪,最想见到的便是合家安乐,儿孙绕膝,他自然也不例外。 照他本人的意思来看,是不想掺和天家这档子事的,只是听到圣上对于赵王燕王的处置,却也不得不入宫说几句话。 “燕王有错,如此处置,倒也无可非议,而赵王,虽行事莽撞,却是事出有因,”何公皱眉道:“臣不是为他开脱,他在宫中起事,自然该罚,可是,如此严苛,未免……” 何公处事公允,圣上极为敬重,这话若是别人讲,只怕早就被赶出去了,但是在何公口中说出来,却是耐着性子听到最后。 “并非朕苛责,”将手中杯盏合上,他微露哂意:“何公以为,萧家是否会步沈氏后尘?” 何公显然也知萧氏嚣张,微妙的一顿,方才道:“因疑处置,未免太过。” “待到亡羊补牢,只怕就晚了,”圣上目光微眯,想起前世萧家逼宫时,赵王如何踌躇满志,神情不免一冷:“早些处置,免生事端,也不错。” 圣意已决,何公摇摇头,不再对此说什么:“既如此,臣便告退了。” 圣上看着面前老者,目光转柔:“朕听说,何公打算返乡?” “臣在长安呆了四十年,连老母去世,都被先帝夺情,”何公叹口气,道:“落叶归根,该回去瞧瞧了。” “也好,”圣上先是一笑,随即道:“老大人只管四处走走,只是再过两年,怕要再回长安,为朕出力。” “臣老了,”何公笑着的摆了摆手,婉拒道:“只怕是有心无力。” “倒也不必花多少力气,”圣上含笑道:“再过两年,太子也该开蒙念书,何公教导一个小儿,总是绰绰有余。” “太子么?”何公微怔,随即又笑道:“若使有圣上与娘娘真传,将来接过这万里江山,总归不会出错。” 圣上但笑不语。 “臣应了,”何公叹口气,又去看圣上:“赵王燕王被废,圣上这会儿,也只有太子与楚魏三子了。” “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有人教导太子为君之道,”圣上目光真挚,道:“大周的天下,不能再有波澜了。” 何公似是想起什么,道:“圣上膝下单薄,不如重开选秀,以延后嗣。” “不必了,”圣上摇头道:“一是劳民伤财,再则,生一群儿子表面上兄友弟恭,心里头各怀鬼胎,也没意思。” 何公听得一笑:“不是因为怕皇后娘娘伤怀?” “哦,”圣上竟毫不在意的应了,笑道:“竟被何公看出来了。” 111|前世(五) 作者有话要说:  愿评论区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