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一片雪花:徐志摩情诗选》 第1章 志摩自序 在诗集子前面说话不是一件容易讨好的事。说得近于夸张了自己面上说不过去,过分谦恭又似乎对不起读者。最干脆的办法是什么话也不提,好歹让诗篇它们自身去承当。但书店不肯同意;他们说如其作者不来几句序言书店做广告就无从着笔。作者对于生意是完全外行,但他至少也知道书卖得好不仅是书店有利益,他自己的版税也跟着像样,所以书店的意思,他是不能不尊敬的。事实上我已经费了三个晚上,想写一篇可以帮助广告的序。可是不相干,一行行写下来只是仍旧给涂掉,稿纸糟蹋了不少张,诗集的序终究还是写不成。 况且写诗人一提起写诗他就不由得伤心。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不但惨,而且寒伧。就说一件事,我是天生不长髭须的,但为了一些破烂的句子,就我也不知曾经捻断了多少根想象的长须! 这姑且不去说它。我记得我印第二集诗的时候曾经表示过此后不再写诗一类的话。现在如何又来了一集,虽则转眼间四个年头已经过去。就算这些诗全是这四年内写的(实在有几首要早到十三年[ 民国十三年,即1924年。下文“十五年”、“十一年”均指民国年份。]份),每年平均也只得十首,一个月还派不到一首,况且又多是短短一橛的。诗固然不能论长短,如同whistler[ 通译詹姆斯·惠斯勒(1834—1903),美国著名画家,后定居英国。]说画幅是不能用田亩来丈量的。但事实是咱们这年头一口气总是透不长——诗永远是小诗,戏永远是独幕,小说永远是短篇。每回我望到莎士比亚的戏,丹丁[ 通译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一类作品比方说,我就不由的感到气馁,觉得我们即使有一些声音,那声音是微细得随时可以用一个小拇指给掐死的。天呀!哪天我们才可以在创作里看到使人起敬的东西?哪天我们这些细嗓子才可以豁免混充大花脸的急涨的苦恼? 说到我自己的写诗,那是再没有更意外的事了。我查过我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在二十四岁以前我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我对于相对论或民约论的兴味。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 通译汉密尔顿(1757—1804),美国的开国元勋之一。他虽未当选总统,但在美国金融、工业、政党史上有着重要地位。]!在二十四岁以前,诗,不论新旧,于我是完全没有相干。我这样一个人如果真会成功一个诗人——那还有什么话说? 但生命的把戏是不可思议的!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哪件事我们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 第2章 话虽如此,我的尘俗的成分并没有甘心退让过;诗灵的稀小的翅膀,尽他们在那里腾扑,还是没有力量带了这整份的累赘往天外飞的。且不说诗化生活一类的理想那是谈何容易实现,就说平常在实际生活的压迫中偶尔挣出八行十二行的诗句都是够艰难的。尤其是最近几年,有时候自己想着了都害怕:日子悠悠的过去内心竟可以一无消息,不透一点亮,不见丝纹的动。我常常疑心这一次是真的干了完了的。如同契玦腊[ 泰戈尔同名剧本中的女主人公,又译“齐德拉”。1924年5月初,泰戈尔访华期间,新月社曾排演该剧,徐志摩饰演爱神,林徽因饰演女主角。此外,蒋百里、林长民、梁思成、张彭春、胡适、陆小曼等名流都参与台前幕后,盛极一时。]的一身美是向神道通融得来限定日子要交还的,我也时常疑虑到我这些写诗的日子,也是什么神道因为怜悯我的愚蠢暂时借给我享用的非分的奢侈。我希望他们可怜一个人可怜到底! 一眨眼十年已经过去。诗虽则连续的写,自信还是薄弱到极点。“写是这样写下了,”我常自己想,“但准知道这就能算是诗吗?”就经验说,从一点意思的晃动到一篇诗的完成,这中间几乎没有一次不经过唐僧取经似的苦难的。诗不仅是一种分娩,它并且往往是难产!这份甘苦是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一个诗人,到了修养极高的境界,如同泰谷尔先生比方说,也许可以一张口就有精圆的珠子吐出来,这事实上我亲眼见过来的不打谎,但像我这样既无天才又少修养的人如何说得上? 只有一个时期我的诗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那就是我最早写诗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那还顾得了什么美丑!我在短时期内写了很多,但几乎全部都是见不得人面的。这是一个教训。 我的第一集诗——《志摩的诗》——是我十一年回国后两年内写的;在这集子里初期的汹涌性虽已消灭,但大部分还是情感的无关阑的泛滥,什么诗的艺术或技巧都谈不到。这问题一直要到民国十五年我和一多[ 即闻一多,著名诗人,新月派早期代表人物。]今甫[ 即杨振声,著名作家、教育家,曾任国立青岛大学首任校长。]一群朋友在《晨报副镌》刊行诗刊时方才开始讨论到。一多不仅是诗人,他也是最有兴味探讨诗的理论和艺术的一个人。我想这五六年来我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响。我的笔本来是最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看到了一多的谨严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我素性的落拓始终不容我追随一多他们在诗的理论方面下过任何细密的工夫。 第3章 我的第二集诗——《翡冷翠的一夜》——可以说是我的生活上的又一个较大的波折的留痕。我把诗稿送给一多看,他回信说“这比《志摩的诗》确乎是进步了——一个绝大的进步”。他的好话我是最愿意听的,但我在诗的“技巧”方面还是那楞生生的丝毫没有把握。 最近这几年生活不仅是极平凡,简直是到了枯窘的深处。跟着诗的产量也尽“向瘦小里耗”。要不是去年在中大认识了梦家和玮德[ 指陈梦家和方玮德,同为新月派后期代表诗人。 ]两个年青的诗人,他们对于诗的热情在无形中又鼓动了我奄奄的诗心,第二次又印《诗刊》,我对于诗的兴味,我信,竟可以消沉到几于完全没有。今年在六个月内在上海与北京间来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丧,又有别的不少烦心的事,人是疲乏极了的,但继续的行动与北京的风光却又在无意中摇活了我久蛰的性灵。抬起头居然又见到天了。眼睛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嫩芽的青紫,劳苦社会的光与影,悲欢的图案,一切的动,一切的静,重复在我的眼前展开,有声色与有情感的世界重复为我存在;这仿佛是为了要挽救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那在帷幕中隐藏着的神通又在那里栩栩的生动:显示它的博大与精微,要他认清方向,再别错走了路。 我希望这是我的一个真的复活的机会。说也奇怪,一方面虽则明知这些偶尔写下的诗句,尽是些“破破烂烂”的,万谈不到什么久长的生命,但在作者自己,总觉得写得成诗不是一件坏事,这至少证明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有它的一口气。我这次印行这第三集诗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藉此告慰我的朋友,让他们知道我还有一口气,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的。 你们不能更多的责备。我觉得我已是满头的血水,能不低头已算是好的。你们也不用提醒我这是什么日子;不用告诉我这遍地的灾荒,与现有的以及在隐伏中的更大的变乱,不用向我说正今天就有千万人在大水里和身子浸着,或是有千千万人在极度的饥饿中叫救命;也不用劝告我说几行有韵或无韵的诗句是救不活半条人命的;更不用指点我说我的思想是落伍或是我的韵脚是根据不合时宜的意识形态的……这些,还有别的很多,我知道,我全知道;你们一说到只是叫我难受又难受。我再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你们记得有一种天教歌唱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它的歌里有它独自知道的别一个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独自知道的悲哀与伤痛的鲜明;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 (选自《猛虎集》) 第4章 ◇雪花的快乐[ 此诗写于1924年12月30日,原载1925年1月17日《现代评论》。朱湘认为这首诗是《志摩的诗》中“最完美的一首诗”,“有《她是睡着了》一诗中两段的想象,有《落叶小唱》的情调,并且有这两首诗所没有的音乐”(朱湘《评徐君〈志摩的诗〉》)。 ]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沙扬娜拉[ 此诗是《沙扬娜拉十八首》的最后一首,也是这一组诗的精华所在。这组诗写于1924年随泰戈尔访日期间,后收入1925年初版《志摩的诗》。1928年再版时作者删去前十七首,仅保留最后这一首。 ] 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为?谁 这几天秋风来得格外尖厉: 我怕看我们的庭院, 树叶伤鸟似的猛旋, 中着了无形的利箭—— 没了,全没了:生命,颜色,美丽! 就剩下西墙上的几道爬山虎: 他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熬着风拳的打击, 低低的喘一声乌邑—— “我为你耐着!”他仿佛对我声诉。 它为我耐着,那艳色的秋萝, 但秋风不容情的追, 追,(摧残是它的恩惠!) 追尽了生命的余辉—— 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萝! 今夜那青光的三星在天上 倾听着秋后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闻呜咽: 落叶在泥土里安眠—— 只我在这深夜,啊,为谁凄惘?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此诗写于1925年2月。 ]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为要寻一个明星[ 此诗原载1924年12月1日《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 ]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第5章 黑夜里倒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不再是我的乖乖[ 此诗原载1925年1月11日《京报副刊》。 ] 一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 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 趁暖和我来做我的工夫: 捡满一衣兜的贝壳, 在这海砂上起造宫阙: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 冲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声海,海!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二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 到这海滩上来发疯;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 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 我匐伏在砂堆里画字, 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我喊一声海,海! 不许你有一点儿的更改! 三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不见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蚀了砂字的痕迹, 却冲不淡我悲惨的颜色—— 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乡村里的音籁[ 对于志摩早期诗歌的内在精神,穆木天曾如此评价:“他追求恋爱,所求的恋爱是tonique的(《雪花的快乐》、《沙扬娜拉》)。他寻求天国的消息,在稚子的欢迎声里,想见了天国(《天国的消息》)。他倾听乡村里的声籁,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乡村里的音籁》)。” ]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 静看着一河的波幻, 静听着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场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惋!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据传记文学版《徐志摩全集》,手迹此句为:“涧泉幽抑了弦琴的声暄!”其他个别字句与发表时也略有不同。此处依照《志摩的诗》。 ]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第6章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枝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在那山道旁[ 此诗原载1924年12月15日《晨报·文学旬刊》。 ]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蒙蒙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茫的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石虎胡同七号[ 此诗写于1923年夏。西单石虎胡同七号是北京松坡图书馆的一处馆址,主藏外文书。松坡图书馆是梁启超为纪念蔡锷将军而筹建,并亲自担任馆长。徐志摩曾在此工作和生活,他与林徽因等好友常在这里会面,1923年“新月社”也在此成立。 ]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他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第7章 ◇月下待杜鹃不来[ 此诗原载1923年3月29日《时事学报·学灯》。后收入1925年初版《志摩的诗》,1928年再版时作者删去。 ]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翡冷翠的一夜[ 1925年3月,徐志摩与陆小曼恋情曝光。迫于压力,徐志摩赴欧洲旅行,同年8月回国。此诗于1925年6月11日写于意大利。翡冷翠是意大利语firenze的音译(英文为florence),通译佛罗伦萨。 ]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意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第8章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呻吟语[ 此诗原载1925年9月3日《晨报副刊》。 ]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生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我等候你[ 此诗原载1929年10月10日《新月》。诗题又作《我看见你》。 ]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的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微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阵心酸, 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到 她的心里如同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在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第9章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是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再别康桥[ 此诗是徐志摩1928年11月6日访欧归国途中所作,在唯美、深情之中抒发着物是人非的落寞和理想幻灭的无奈。 ]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桥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中国海上)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此诗约写于1928年,原载同年3月10日《新月》创刊号。 ]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云?游[ 此诗曾以《献词》为题编入《猛虎集》。徐志摩去世后,陈梦家将此诗改名为《云游》,并用作诗集名。]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月夜听琴[ 原载1923年4月1日《时事新报·学灯》。这首诗应该是写给林徽因的。陈子善先生说:“徐志摩的《月下待杜鹃不来》《月夜听琴》……等动人的诗篇都是写给林徽因的……林徽因的诗固然委婉含蓄,但只要细加分析,仍可从中把握她对徐志摩的深情。《深夜听到乐声》就像是回应徐志摩《月夜听琴》似的,《那一晚》《情愿》和《仍然》等诗都是怀念一段旧日恋情,凄婉悲凉,显然不可能记写她与梁思成之间的情愫,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与徐志摩有关。”(陈子善《林徽因没有爱过徐志摩吗?》) ] 是谁家的歌声, 和悲缓的琴音, 星茫下,松影间, 有我独步静听。 音波,颤震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凄清, 幽冥,草尖的鲜露, 动荡了我的灵府。 我听,我听,我听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头的宿鸟休惊, 我们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为你也曾吞声, 休道她淡漠,冰心里 满蕴着热恋的火星。 记否她临别的神情, 满眼的温柔和酸辛, 第10章 你握着她颤动的手—— 一把恋爱的神经? 记否你临别的心境, 冰流沦彻你全身, 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 可怜不自由的魂灵? 松林中的风声哟! 休扰我同情的倾诉; 人海中能有几次 恋潮淹没我的心滨? 那边光明的秋月, 已经脱卸了云衣, 仿佛喜声地笑道: “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多情的伴侣哟! 我羡你蜜甜的爱焦, 却不道黄昏和琴音 联就了你我的神交? ◇《出其东门》白话写意[ 此诗改写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前四句,创作于徐志摩任教上海光华大学期间,初刊于1948年3月27日上海《大公报·大公园》。] 出东门溜一趟, 遇见了许多标致的姑娘! 虽然有那么多标致的姑娘, 全不放在我的心上! 原诗: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白话词十二首[ 1985年4月,志摩之子徐积锴从纽约回国,带回这批手稿。陈从周整理成文字,并附按语,发表于1985年《新文学史料》第四期。 ] 今年四月廿五日,诗人徐志摩的儿子积锴侄从美国纽约到上海,五月三日去硖石扫其父之墓,八日去国返美。他临行给我十二张复印的徐志摩书白话词(宋词白话译),其时间根据笔迹似应在一九二四年左右。 词计十二首,每页书一首……以宋词核对,找到了其来源,上面的十二首全出于李清照《漱玉词》。而其译法,流走自然,以词意出新裁,清新可诵。实为其用功学习方法之一。人谓志摩诗得力于西洋,而实则他对于中国古代文学,确是下过劲,可是在表面上看不出来。我见到过他的《楚辞》札记,古体文文章,而其早年学乃师梁启超先生文体,那太像了。这里不难看出志摩诗中的琢句造境,有来自旧体诗词,来自民歌。揣摩中外相通者,一一为我师。 ——陈从周《徐志摩白话词手稿》(节录) (一)转调满庭芳 池边青草,院里绿阴,向窗外一望,晚晴真好啊!帘也打起来,门也打开来,有客来么,正好。我一个人吃酒正觉得寂寞,又想起行人未归,好不难过,坐下吃一杯酒吧,荼?[ 荼?:落叶灌木,花为白色,有香气。又作“酴醾”。 ]是开过了,还有梨花可赏呢。 不要谈到从前赏花的胜会,打扮起来,高朋满座,看着外面的王孙公子,车水马龙,虽然遇到风雨,依然觉得痛快,如今没有这种兴会了,这样的好时节也是空的。 李清照原词 芳草池塘,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玉钩金锁,管是客来唦。寂寞尊前席上,惟□□海角天涯。能留否,酴醾落尽,犹赖有梨花。 当年,曾胜赏,生香薰袖,活火分茶。极目犹龙骄马,流水轻车。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残花。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 (二)蝶恋花 这样的长夜,真不好过,去是想去的,怎样去呢?告诉他快些回来罢,大好的青春,不要孤负啊。 随便吃一杯呢,有点醉意有点酸意也活得有趣,不要笑我这个年纪还要戴花,不只我老了,春也快老呢? 李清照原词 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第11章 (三)怨王孙 困处在深闺,春要快去了,行人一点的消息都没有,寄一个信给他么?托谁寄呢?这怎么好。 多情的自然是什么都放不下,寒食又到了,这静悄,秋千也空着,只有向月亮浸着白白的梨花。 李清照原词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四)浣溪纱 登楼一看,天气真好,不过春已远了,人还未归,触景伤怀,我真不愿意再看。 楼下呢,新竹也长成了,落花片片,给燕带到巢里,这都是伤心的,何况树上的杜鹃叫得尤其难听。 李清照原词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五)减字木兰花 刚才向花担卖(买)[ 括号里是陈从周校勘的文字。 ]得一枝春花,新鲜得很,泪珠般的朝露,还未干呢? 恐怕那个人会笑我“没有春花长得好看”。我要戴起来,定要他说出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李清照原词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六)品令 啊!秋雨来了,今年来得这样早呢?对着这黄昏雨景,那不能不吃一杯酒,写一首诗,莲花的季节快完了,莲房还小呢。 花草虽然有情,怎比得人情好呢,有一句话,我要待酒后向荷花问一问,“你比去年老了一些么,我呢?” 李清照原词 急雨惊秋晓。今岁较,秋风早。一觞一咏,更须莫负,晚风残照。可惜莲花已谢,莲房尚小。 汀岸草。怎称得,人情好。有些言语,也待醉折,荷花问道。道与荷花,人比去年总老。 (七)行香子 秋天的光景是不错的,不过我有一点伤感,看见菊花黄又晓得是重阳快到了。风也到了,雨也到了,凉也到了,不能不加一件衣吃一杯酒。 醉醒来又是黄昏的时候,孤零得可怕,凄凉得难过,这么长的夜,还有捣衣声,虫叫声,更漏声,震动耳鼓,打动心门,一个人对着明月怎睡得着呢? 李清照原词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初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八)永遇乐 夕阳衬着的暮云特别艳丽,那人去的还未归。还有柳啊,梅啊,春天也不早,元宵快到,现在虽然晴和,到时候的风雨恐怕免不了,酒朋诗友啊,不要劳驾吧! 想起在中州时的快活日子,重阳啦,端五啦,说不尽的热闹,如今这个年头,打扮已经懒了,更说不到去逛,只管听着人家顽吧。 李清照原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第12章 (九)渔家傲 下雪了,春快来了,梅花也妆扮起来呢,好像半面美人儿刚才出浴的样子。 天公也很凑趣呢,你看这样好月亮,花前月下,怎好不吃一杯,何况对着这样好梅花。 李清照原词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十)庆清朝慢 这一盘花长得像美人一般,天真可爱,教人怎不爱惜她,何况春花都已开过,越发觉得她的时妆一新,不单风啊月啊有些不自在,春皇为了她也不愿走呢。 所以东城的哥儿南乡的姐儿,都争着赏花去,不过赏花的酒吃过了,还有什么花要赏呢?假使能够挽留的话,一天早赏到晚,晚赏到早,我都愿意的。 李清照原词 禁幄低张,彤栏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樽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 (十一)多丽 白菊 一个人独住小楼,又为秋天更觉寂寞,夜也特别长,管他呢,早睡吧,怎晓夜来风雨,无情地,打得花枝尽落,愁眉丧脸。只有菊花,越有风雨越发起劲,你看啊,一股清香,酴醾不如呢? 不过秋也快还(完)了,花也觉得渐渐憔悴,怪可怜的,我倒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有什么办法呢,纵然是十分爱惜也爱惜不来啊,各处的菊花都不过如此,东蓠不是一样吗? 李清照原词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醾。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十二)满庭芳 残梅 躲起小阁来,日子虽然显长,也觉得深幽有趣。炉香已过,天也晚了,种的梅花很不错呀,何必要到外面看去?寂寞是寂寞一点,从前何先生在扬州时不是这样吗? 要晓得梅花不是讲热闹的,也经不起风雨,现在这样零落,我太难过了,由他去罢,感情是永远不能磨灭的,再到了有月亮的时候,对他的零落影子也一样可爱。 李清照原词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辑五 译诗精选 ◇一个女子 萨福[ 萨福(sappho,约公元前7—6世纪):古希腊著名女诗人,与荷马齐名。] ?原作 一 像是一只鲜甜的苹果,红艳艳的在最高的树顶上亮着, 顶着在最高枝的顶尖上——那采果人忘了采,也不知怎的,—— 忘了采,咳不,采不着是真的,因为到如今还是没人?攀得着。 二 像是那野绣球花在山道上长着的, 让牧童们过客的脚踵见天的踩,见天的残, 直到一天那紫拳拳的花球烂入了泥潭。 第13章 ◇译schiller诗一首[ 原载1925年8月10日《晨报副刊》。] 席勒[ 席勒(schiller,1759—1805):德国著名诗人、剧作家,被誉为“德国的莎士比亚”。席勒还是著名的哲学家和美学家,王国维深受其影响。 ] ?原作 将军,我只能给你 一个做妹子的真心; 爱——你再不必问我, 那是条荆棘的路径。 见你来,我不能动心。 看你去,我只能镇定; 你泪眼里有无限的情意, 我也见来,但我不能关心。 ◇“我灵魂的深处埋着一个秘密”[ 译自拜伦的the corsair(《海盗》),以deep in my soul that tender secret dwells(本诗首行英文)为题,载1924年4月21日《晨报·文学旬刊》。 ] 拜伦[ 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出身贵族。1809年,为了扫除“一个岛民怀着的狭隘偏见”,拜伦赴东方旅行。1816年,他永远离开了英国。旅居国外期间,陆续写成《青铜世纪》、《唐璜》等作品。后来投身于希腊民族解放运动,1824年4月19日病逝于希腊。 ] ?原作 我灵魂的深处埋着一个秘密, 寂寞的,冷落的,更不露痕迹, 只有时我的心又无端的抨击, 回忆着旧情,在惆怅中涕泣。 在那个墓宫的中心,有一盏油灯, 点着缓火一星——不灭的情焰; 任凭绝望的惨酷,也不能填湮, 这孱弱的光棱,无尽的绵延。 记着我——啊,不要走过我的坟墓, 忘却这抔土中埋着的残骨; 我不怕——因为遍尝了——人生的痛苦, 但是更受不住你冷漠的箭镞。 请听着我最后的凄楚的声诉—— 为墓中人悱恻,是悲慈不是羞, 我惴惴的祈求——只是眼泪一颗, 算是我恋爱最后的报酬! ◇诔 词[ 载1925年3月22日《晨报副刊》,初收1931年8月新月书店《猛虎集》。 ] 阿诺德[ 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维多利亚时代诗人、评论家。他承认自己的诗缺乏丁尼生的感情和布朗宁的智慧,转而从事文学批评,著有《评论一集》、《评论二集》。 ] ?原作 散上玫瑰花,散上玫瑰花, 休搀杂一小枝的水松! 在寂静中她静寂的解化; 阿!但愿我亦永终。 她是个希有的欢欣,人间 曾经她喜笑的洗净, 但倦了是她的心,倦了,可怜 这回她安眠了,不再苏醒。 在火热与扰攘的迷阵中 旋转,旋转着她的一生; 但和平是她灵魂的想望,—— 和平是她的了,如今。 局促在人间,她博大的神魂, 何曾享受呼吸的自由; 今夜,在这静夜,她独自的攀登 那死的插天的高楼。 ◇歌[ 原载1928年6月10日《新月》月刊,后收入《猛虎集》。] c.g.罗塞蒂[ c.g.罗塞蒂(c. g. rossetti ,1830—1894),英国19世纪杰出女诗人。她的抒情诗平易纤巧,优雅纯净。伍尔芙称赞说:“她的歌唱得好像知更鸟,有时又像夜莺。”] ?原作 我死了的时候,亲爱的, 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轻轻的草 霖着雨,也沾着露珠; 第14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我再不见地面的青荫, 觉不到雨露的甜蜜; 再听不到夜莺的歌喉 在黑夜里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也许我记得你, 我也许,我也许忘记。 ◇她的名字[ 原载1923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英文题为her initials。] 哈代[ 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英国著名小说家、诗人。早年和中年以小说为主,代表作《德伯家的苔丝》(1891)和《无名的裘德》(1896)发表后被指有违道德,招致了强烈攻击。哈代发誓不再写小说,全力作诗。他的诗冷峻、深刻,较他的小说更具有现代意识。徐志摩对哈代非常崇拜,在英国留学时曾专程到乡间拜见哈代。] ?原作 在一本诗人的书叶上 我画着她芳名的字形; 她像是光艳的思想的部分, 曾经灵感那歌吟者的欢欣。 如今我又翻着那张书叶, 诗歌里依旧闪耀着光彩, 但她的名字的鲜艳, 却已随着过去的时光消淡! ◇一个星期[ 1928年2月译,收入1931年8月新月书店《猛虎集》。 ] 哈代?原作 星一那晚上我关上了我的门, 心想你满不是我心里的人, 此后见不见面都不关要紧。 到了星期二那晚上我又想到 你的思想;你的心肠,你的面貌 到底不比得平常,有点儿妙。 星三那晚上我又想起了你, 想你我要合成一体总是不易, 就说机会又叫你我凑在一起。 星四中上我思想又换了样; 我还是喜欢你,我俩正不妨 亲近的住着,管它是短是长。 星五那天我感到一阵心震, 当我望着你住的那个乡村, 说来你还是我亲爱的,我自认。 到了星期六你充满了我的思想, 整个的你在我的心里发亮, 女性的美哪样不在你的身上? 像是只顺风的海鸥向着海飞, 到星期晚上我简直的发了迷, 还做什么人这辈子要没有你! ◇曼殊斐儿诗三首[ 原载1930年8月15日南京《长风》半月刊第1期。曼殊斐儿(kathleen mansfield,1888—1923),又作曼殊斐尔,通译曼斯菲尔德。生于新西兰,经历传奇,在法国、德国、英国都留有她的足迹,通常被视为英国作家。1922年7月,徐志摩曾登门拜访她,半年后曼殊斐儿因病去世。 ] 曼殊斐儿,她只是不同,她的诗,正如她的散文,都有她独有的气息与韵味。一种单纯的神秘的美永远在她的笔尖上颤动着。她一生所想望,所追求的是一种晶莹的境界;在人格上,在思想上,在表达的艺术上,她永远是凝视着那一个憧憬。 她有一个弟弟;她最爱他。他是夭死的;这与她是莫大的打击,她感到的是不可言宣的悲哀。同时这件大事也使她更透深一层观察人生,在她的作品里留有深刻的痕迹。 第15章 这三首小诗,我疑心都是为她弟弟所写的。我的翻译当然是粗率到一个亵渎的程度,但你们或许可以由此感到曼殊斐儿,低着声音像孩子似的说话的风趣。她的思想是一群在雪夜里过路的羊;你们能让它们走进你们的心窝如同羊归它们的圈不? 志摩 会 面 你我说话了, 彼此望了望,又背转了身去。 眼泪不住的在我眼里升起 但我哭不出声, 我要把住你的手 但我的手在发着抖, 你尽算着日子 算要过多少日子我们再能得见。 但你我在心里都觉得 我们这回分别了再也不得见面。 那只小钟的摆声充满了这静默的屋子。 “听呀,”我说。这声音响极了, 就像是一匹马在冷静的道上奔 有那样的闹——一匹马在夜里奔着过去。 你把我圈在你的臂围中。 但那钟的声音压住了我们心的跳动。 你说,“我不能走凡是我的活着的 永远永远和你一起在着。” 后来你去了。 世界变了相。钟的声音也是 越来越见软弱,衰萎了下去, 成了一件极不相干的事。 我在黑暗里低声说, 如果它停了,我就死。 深 渊 隔离着你我的是一个沉默的深渊。 我站在渊的这一边,你在那一边。 我见不到也听不到你,可知道你是在那里。 我再三提着你的小名儿呼唤你, 还把我也自己叫的回声当作你的答应。 我们如何填起这个深渊? 再不能用口,也不能用手。 我先前会想我们许可以把眼泪 来填得它满满的。 现在我要用我们的笑声来 销毁了它。 在一起睡 在一起睡;你倦得成个什么样子! 我们的屋子多么暖和;看这灯光 散落在板壁上,顶板上和大白床上! 我们像孩子似的低着声音说话, 一会儿是你,又一会儿是我, 醒了一晌又醒过来说—— 亲爱的,我一点也不觉困, 不是你就是我说。 有一千年了吧? 我在你的怀抱中醒来——你睡得着着的—— 我听得绵羊在走路的蹄声, 轻轻的我溜下了地,爬着走到 挂着帘子的窗口, 你还睡你的觉, 我望着一群羊在雪地里过去。 一群的思想,跟着他们的牧人“恐惧”。 颤抖着,在寒夜里凄凉的走着道, 它们走进了我的心窝如同羊进了圈! 一千年……还不是昨天吗 我们俩,远远地两个孩子, 在黑暗中贴得紧紧的, 躺着在一起睡? 你倦得成个什么样子! 编后记 徐志摩的诗文,浓得化不开的情感和优美娴熟的语词,一直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读他的情诗,这种感触则更为深刻。 情诗作者执笔时,大都有特定的对象。有时作者可以坦承,如法国龙萨《给海伦的十四行诗集》,拉马丁为艾薇·夏烈夫人写的《湖》,缪塞给乔治·桑的《四夜组曲》;有时也会出现难言或隐晦,如莎士比亚的某些十四行诗,李商隐的《锦瑟》等。不论何种情况,情诗作者与心仪的对象均不在场的时空下,更能凸显爱情的永恒和普遍。 第16章 徐志摩于1924年秋与陆小曼相识。同年11月23日,他写了《为要寻一个明星》,诗里说“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为要寻一颗明星”,诗里的“明星”自然是特定的对象。同年12月30日,徐志摩写的《雪花的快乐》,希望“凭借我的身轻,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诗中的“她”,当然还是陆小曼。时至今日,读者已不必在乎诗人追求或倾诉的角色,依然可以陶醉于这些优美诗篇之中。 徐志摩深受读者喜爱的诗篇不少,短者五行的《沙扬娜拉》,最能由此感受到诗人细腻和婉的心思: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1924年泰戈尔访华期间,徐志摩负责接待和翻译。5月29日,徐志摩陪同泰戈尔到达日本,7月离开,《沙扬娜拉十八首》即创作于此期间。 《沙扬娜拉十八首》形式相似,每一首五行,第五行均为“沙扬娜拉!”因而,前四行所表现的文字与思想相当关键。第十八首实为这组诗的精华,除了重复的文词,诗人把思绪全押在第二行的明喻——“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夏日微风吹拂水面,含苞待放的莲花无比娇羞,花儿不堪“风力”,人儿也承受不了“离情”。异国女子唇中轻吐的“沙扬娜拉”,带着难舍的“蜜甜的忧愁”;而起笔“最是”二字,更加深这种情绪——舍此别无他求。短短五行,把异国女子不忍惜别的神态与内心的起伏,表达得惟妙惟肖。 《偶然》是一首琅琅上口的诗歌,相当优美: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记,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偶然》一诗写于1926年5月中旬。1928年,徐志摩与陆小曼合著的戏剧《卞昆冈》第五幕结尾,将这首诗用作老瞎子的唱词,谱成曲子后流传开来。你我云波邂逅,萍水相逢,情谊可长可短,既是缘,也激发了“光亮”。这首诗明丽爽脆,前后两节形式近乎对称,长短适中,正好作为一段感情的潇洒收尾。就文词、结构与形式言,《偶然》是徐志摩情诗的绝品。 跟《偶然》形式相近的诗,包括《丁当——清新》《珊瑚》《呻吟语》《黄鹂》等,都是由四行或五行诗句推衍的短小精简的两节诗。《黄鹂》前后两节的末行均为“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仿佛是作者自身的写照。 《我等候你》写于1929年秋,是徐志摩诗作中较长的一首,总计七十九行,没有段落分隔。诗人等候的是:“我守候着你的步履,/你的笑语,你的脸,/你的柔软的发丝,/守候着你的一切”。作者用连续堆砌的繁复意象,一气呵成,而结尾“每一次到点的打动”都是“活埋的丧钟”,凸显出失恋的酸楚。也可以说,无悔的“痴”使整首诗流露哀婉的等待与盼望。 第17章 表达情诗的两种主要技法——委婉含蓄和直截铺陈,前者宜短,后者可长。徐志摩的情诗两者兼具,短诗创作“最是”他迷人的特色之一,这得力于他诗句的节奏和韵脚,产生绝佳的音乐美。1925年第一本诗集《志摩的诗》出版时,朱湘就对此予以肯定,他在1926年发表《评徐君〈志摩的诗〉》一文说:“徐君是一个词人……徐君的想象正是古代词人的那种细腻的想象,徐君诗中的音节也正是词中的那种和婉的音节。情诗正是徐君的本色行当。” 自然也有不同的观点,如穆木天在1934年发表的《徐志摩论——他的思想与艺术》,引述别人的话说:“志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成为诗人;思想之杂,使他不能成为文人。”这里“浮”与“杂”应属道德的评判,但时至今日,似乎没有谁怀疑徐志摩“诗人”与“文人”的身份了。 徐志摩自1921年开始写诗,到1931年飞机失事身亡,十年的文学生涯里留下了许多杰出诗篇。台港两地编印的《徐志摩全集》辑录较全,诗歌总计一百五十首左右,一半为抒情诗,其中情诗约六十余篇。因而称徐志摩为“爱情诗人”当不为过誉,他的情诗有着宋词的意蕴,益增其温柔儒雅的风采。当然,情诗只是徐志摩的侧影,他的抒情诗、社会写实诗、散文,以及文学评介与翻译等,都值得我们了解和欣赏。 (莫渝) 徐志摩年表 1897年 1月15日,生于海宁硖石。谱名章垿,后改字志摩。 1900年 入家塾读书。 1907年 入硖石开智学堂,1909年毕业。 1910年 春,入杭州府中(后改为杭州一中)。成绩优异,任级长。与郁达夫同学。 1913年 在校刊发表第一篇文章《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 1915年 夏,中学毕业,考入上海沪江大学。 秋,与张幼仪结婚。 1916年 秋,入天津北洋大学法科学习。 1917年 北洋大学法科并入北京大学。在北京大学继续学习。 1918年 长子阿欢(徐积锴)出生。 6月,经张幼仪二哥张君劢介绍,拜梁启超为师。 8月,由上海赴美留学,进入克拉克大学社会学系。 1919年 6月,毕业于克拉克大学,获一等荣誉。 9月,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政治学系。 1920年 9月,获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位,论文题为《论中国的妇女地位》。 10月,进入伦敦政治经济学院。 秋,开始对文学产生兴趣。 冬,张幼仪到伦敦。 1921年 开始新诗创作。 在伦敦认识随父游学的林徽因。 经林长民介绍,认识著名学者狄更生,对他一生产生重要影响,徐志摩称其为“英国的梁启超”。 经狄更生介绍,进入剑桥大学做特别生。 秋,送张幼仪到柏林留学,后返英国。 1922年 张幼仪在德国生下次子彼得。 3月,徐志摩到德国柏林,与张幼仪协议离婚。 7月,在伦敦拜会传奇女作家曼殊斐儿。 秋,告别剑桥大学,启程回国,年底到达北京。 第18章 1923年 1月,曼殊斐儿去世,徐志摩作诗《哀曼殊斐儿》。 3月,与胡适等人在北京成立“新月社”。 1924年 4月,泰戈尔访华抵沪,徐志摩陪同兼任翻译。在此期间,与凌叔华相识。 6月,随泰戈尔赴日本。作《沙扬娜拉十八首》。 秋,任北京大学教授。 与陆小曼在北京相识。 1925年 春,与陆小曼热恋,恋情曝光。 3月,由北京启程赴欧洲旅行(即第二次欧游)。 3月,次子彼得因病夭折于柏林。作悼文《我的彼得》。 8月,自费出版第一本诗集《志摩的诗》。 8月,开始写日记《爱眉小札》。 10月,接编《晨报副刊》。 1926年 4月,《晨报副刊·诗镌》创刊,任主编。 6月,散文集《落叶》出版。 8月14日(农历七夕),与陆小曼订婚。 8月,开始写日记《眉轩琐语》。 10月3日,与陆小曼在北京结婚,梁启超作证婚人。 婚后与陆小曼回海宁硖石,年底移居上海。 1927年 春,与胡适、梁实秋等在上海成立新月书店。 4月,翻译集《英国曼殊斐尔小说集》出版。 秋,任上海光华大学教授。 8月,散文集《巴黎的鳞爪》出版。 9月,第二本诗集《翡冷翠的一夜》出版。 1928年 与陆小曼渐生分歧。 1月,散文集《自剖》出版。 3月,《新月》月刊创办于上海,成为“新月派”大本营。 6月,出国旅行,年底自新加坡回国(即第三次欧游)。 8月,删改本《志摩的诗》出版。 1929年 下半年,任南京中央大学教授。 12月,主编“新文学丛书”。 1931年 2月,经胡适介绍前往北平,任北京大学教授。 8月,第三本诗集《猛虎集》出版。 11月19日,搭乘邮政货机由上海返北平,不幸遇难。 1932年 7月,第四本诗集《云游》由陈梦家等好友编选出版。 1933年 6月,《新月》月刊停刊。新月派解散。 1936年 3月,《爱眉小札》(良友版)出版。 1947年 3月,陆小曼编选的《志摩日记》(晨光版)出版。 1969年 《徐志摩全集》(六册)由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出版。 1983年 《徐志摩全集》(五册)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 1993年 《徐志摩全集补编》(四册)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假如我是一片雪花:徐志摩情诗选/徐志摩著;莫渝编选.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6 isbn 978-7-5426-4796-2 假…2.1徐… 2莫…3.1爱情诗—诗集—中国—现代4.1i226.2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4)第108197号 假如我是一片雪花:徐志摩情诗选 著者/徐志摩 编者/莫渝 责任编辑/陈启甸 装帧设计/棱角视觉 监制/吴昊 出版发行/上海三联书店 (201199)中国上海市都市路4855号2座10楼 http://.sjpc1932 邮购电话/021-24175971 印刷/ 北京国彩印刷有限公司 版次/2014年10月第1版 印次/2014年10月第1次印刷 开本/787mmx1092mm?1/32 字数/160千字 印张/8 isbn 978-7-5426-4796-2 i·880 / 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