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只老狐狸》 第1章 再世为人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在三伏天的火辣日头下,秦挽月赶了小半月路,裹一身官道上的黄尘回到京中。 前门的街道上挤满了人,都是远近的老百姓,个个表情精彩,像是在等着看什么好戏。 她只好绕道,从后门进了院子。 一落脚,还来不及叫口茶喝,就见丫鬟婆子们嘴里念着“阿弥陀佛”扑上来,喜气洋洋将她拖进房中,扒下她一身小厮装束,将一件新味刺鼻的大红喜袍罩在她身上。 簇新的衣料擦过身上的汗尘时,说不出的腻歪难受…… 丫鬟们手脚不停,为她涂脂抹粉。嘴皮很干,胭脂擦上去就像是往凹凸不平的土墙上刷红漆,她一张嘴,涂红了半颗门牙,被丫鬟映花狠狠瞪了一眼。 待她们开始将她那五指一探就能抓出一把砂粒儿的黑发盘成髻,她终于找到机会弱弱问了句:“什么情况?” …… 原来在她外出的时候,皇帝一道圣旨赐了婚。今儿正是大喜的日子,接亲的队伍已经等在了外头,她再迟回一时半刻,就要错过吉时。 而她要嫁的男人,正是十七年前,和她同归于尽的那个。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见面了。 丫鬟婆子们喜气洋洋地催促她,杨嬷嬷和映花一人一边搀着,她只好半推半就上了花轿。 鞭炮声炸得她头疼,喜乐混在看好戏人群乱哄哄的嘈杂声浪里,像是断气前的呻吟。 “状元郎娶丑女喽!” 花轿颤巍巍悬在半空,她一颗心也跟着吊得老高,浑身不自觉地紧绷起来。她总有不好的预感,会遇着什么事,让轿夫把她扔下,摔一屁股。 再世为人,又要结婚了。哦,如今叫成亲。 那些事过去太久太久,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已经不记得了。那是上辈子的事情。 人们形容从前的事,很爱说“上辈子”。但她的上辈子,是真正的上辈子。那是二十一世纪的华夏,她嫁给了他,那时候他叫高书远,她叫张媛。 他们做了十多年夫妻,他的官越做越大,生活却很清苦。 虽说清苦,但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几乎算是完美。 她是官二代,从小是老师同学眼中的好学生,毕业后顺利考进事业单位做闲职,嫁给了初恋高书远。 高书远勤奋上进,在岳丈的助力下,仕途走得又快又稳。 唯一的瑕疵,就是刚结婚时他出轨过。那个女人叫秋白。她发现后想离婚,高书远不同意,又是发誓又是下跪,还写了保证书,终于没离成。他当着她的面给秋白打电话,断得一干二净。 后来秋白傍了个大款,开起大酒店。 直到高书远东窗事发,她才知道原来他贪污受贿,正是包养秋白的那位“大款”!在外一掷千金,在家和老婆苦守清贫,这是怎样一朵奇葩! 那一天,反贪局的人上门来捉他,他缩头乌龟一般反锁了门,窝在门后瑟瑟发抖。他的脸皮耷拉着,像是老了二十岁。 结婚后,头六年还车贷,后面十年还房贷。压得她十年没添过新衣的房贷…… 房产证上落的是却高书远父母的大名!他当初怎么骗自己来着?是了,最初自己是不赞成多买一套房的,平白拉低了生活质量,他是怎样一步一步忽悠自己的?他压榨完爸爸的人脉资源,再压榨光自己的青春… 她被气得神志不清。耳朵嗡嗡响着,跌跌撞撞坐到沙发上,手一伸,正好摸到那块刚买回来准备给老爸贺寿的天外陨石,头脑一热就向着面如槁枯的高书远砸了过去。 当时她想着:这要是一枚手榴弹就好了!和他同归于尽! 不想一念成真,那陨石爆炸了。 身体被撕裂的时候,她怔怔地想着:哪来的手榴弹?还好没送给老爸。 她竟然没死,被一股大力吸扯着,旋转着不知去向何方,像是在坐云宵飞车,但眼前漆黑一片。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发现自己没有手,也没有身体,只剩一缕残存的意识飘飘荡荡,连恐惧都无着无落。幸好她能感觉到高书远就在附近,满腔恨意支撑着她,一心想要扒出他的心肝来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停在一处温暖柔和的地界,她惊恐地乱抓,听到一个仿佛远在天际,又仿佛从身上响起的声音:“儿又踢我了!” 投胎了?!这么快?!找到高书远,狠狠报复他!胎儿如是想着。 这一世的父亲不喜欢她。来到这世上的第二天,她睁开了眼睛打量着四周,眼里还燃着对高书远的仇恨。 大红的云锦缎被比她婴儿肌肤还要柔滑,桔红锦帐上绣着花团簇簇,雕花大木床,床头立着细长的烛台,烛上罩着一层纱罩,把烛光均匀地撒满内室。像是古代。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明崇山正好夜起,对上婴儿秦挽月恨意盈然的眼神,生生打了个冷颤,以为婴孩看透了他隐秘的心事,便不喜她。 后来几乎再没见过这个爹。他参加武举,中了武状元。 明崇山年轻时穷困潦倒,是入赘的女婿,所以秦挽月随了母姓。他中状元后,秦氏省时度势,主动提出和离,待明崇山安稳下来,再娶她入府。不料第二年,他娶了兵部尚书的独女孙氏,秦氏哀伤过度,一病不起,隔年就去了。 明崇山本就不喜秦挽月,加上新夫人跋扈,干脆直接断了往来,只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十几年来,在孙家鼎力相助下,明崇山成功剿了几次匪平了几次叛,官拜兵部侍郎,生了一子一女。 看看这些男人呵! 矫子稳稳落地,思绪戛然而止。 秦挽月一惊:这么快。怎么会顺顺当当就到了? 茫然地被人牵着拜了堂,送进洞房独自坐着,那些喧嚣终于远远地离开了。 她的脑袋清醒了几分——这事不对。 高书远,不,他现在叫沈辰,他也来到了这个时代,是丞相沈平焕独子,名满京城的天才少年郎,三五岁时开始吟诗作赋,让中华民族璀璨的诗词文化在这个世界大放异彩。他深知自身的长处,苦读数十载,披荆斩棘考了个新科状元,正准备入仕。眼下正是踌躇满志,脚踏青云时。他还是京城第一美男子,据说眉目如画,连公主也有意招他为驸马。说好的恶人有恶报,现世不报来世报呢? 她秦挽月是什么人?身份尴尬,随母姓的明侍郎女儿,入的是秦家族谱。丑名在外,不会吟诗,也不会唱曲,身无所长平平无奇,平日里扮成小厮走街串巷,旁人也不知道她就是秦家那位倒霉的大小姐。 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众人,兵部侍郎明崇山曾经做过上门女婿,兵部尚书独女孙氏的夫君曾经做过别家的上门女婿,兵部尚书孙有光的女婿曾经是人家的上门女婿……她秦挽月能平平安安活到十七岁,简直是个奇迹。 沈辰秦挽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样两个人,为什么皇帝要赐婚生生硬拉在一起?这京城里谁不知道娶秦挽月就是把兵部两巨头的脸往地上踩?这门亲事沈相也是头痛得要死吧?难道沈相得罪了皇帝,被穿小鞋?不然怎么解释这神奇的赐婚?这一发乱点鸳鸯谱倒是正中红心,生凑了一对前世有缘人,只不过是恶缘。 这一世,敌明我暗。秦挽月细长的手指轻轻敲在腿上,一颗心慢慢沉静下来。 沈辰近两年几乎没有新作问世,一众翰林和名士正痛心疾首,呼吁改革科举制度,莫要扼杀了人才。当真是冤枉了大昭国的科举,沈辰江郎才尽,确实不是科举害的,只是抄完了。由此可见他还是急功近利的性子。 年前,他看中淮河画舫上的一名清倌人,不管不顾抬进府做了妾,气得沈相病了一场。人说三岁看到老,这一位倒好,两世为人依旧不忘初心,始终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秦挽月醍醐灌顶。难不成公主真的看中了他,偏生他闹了这一出未娶先纳,才故意整他? 听闻近些年,京城里那些老不正经的王公贵族吓唬自己家不成器的纨绔公子哥儿,用的就是“这次春闱/秋闱若是还不中,便替你求娶秦家大小姐去!” 说到秦家大小姐的丑名,还是秦挽月自己整出来的。再世为人,她很珍惜,不愿像上一世一样虚度光阴。女子行事不便,于是扮成小厮,走街串巷日日在三教九流各色人群中厮混着细细体验生活。 那些寂寞的老姑婆子见她眉清目秀,得闲就调戏道:“小二哥,你们家大小姐也不收了你用去?” 挽月笑着应道:“呸呸呸,咱家大小姐,别的没有,就一个丑字。啧啧,我是能走多远便走多远,你这老婆子可别瞎咒我,得口疮!” 成就了自己一世丑名。 说起来,经过这十几年多姿多彩的生活,对人性的理解早已入木三分,高书远的行径虽令人不齿,却也能够理解。 偏生皇帝此时一纸赐婚,这是老天看不过眼,逼她复仇的节奏? 第2章 百日消香 嫁进相府行事不方便。 这一世她不再是那个守着电视等老公的妇人,她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幸而杨嬷嬷早有准备。打听到相府要把她安置在西苑碧玉斋,便着人在院墙外摆了个茶铺儿,趁着娶亲这日锣鼓喧天,安排了人手在院墙上凿了一道暗门。 这西苑空置了许多年无人打理,墙上满满地爬着青藤,墙体斑驳,叮叮当当总算在赶在送新妇入洞房前把门做好了。 相府压根儿就没有好好拾掇这院子,虽然蒙了盖头,可一路走来,阵阵破落味儿扑鼻而来,挡也挡不住。想也知道这个新妇的日子不会有多好过。 沈辰怎么会给他自己安排这么个破落地儿住呢?由此可见他是不住这边的,不会常来,甚至…不会来。 天色渐暗,一个相府中的小丫鬟进来点燃了龙凤烛,洞房里红惨惨的。 秦挽月坐了一会,鼻尖闻着一缕微不可查的幽冷味儿,心中微凛,伸手一探脉——百日消香。 中毒了。蜡烛? 忆起前一世,还清房贷前后,自己身体似乎就不大好了,只是没有什么明显症候,又舍不得花钱上医院检查,就拖着,出事那天实在是精神不济才请了假待在家。莫非…… 那时候他说,“我爸妈就我一个儿子,房子落他俩的名字让他们高兴高兴,就说是咱们孝敬他二老。总归也还是咱们的——你也不用担心,我这么爱你,绝对不可能离婚的。你要是还不放心,我写个保证书。再说我一个混官场的,也不能离婚是不是?” 是不会离婚,但是可以死老婆。 还有殒石为什么会爆炸?!她脑袋嗡一声,又想起一桩事。他怂恿她给她爸妈买了巨额人身意外险!她当时是不愿的,总觉得不吉利,经济上也吃不消,可耐不住他好说歹说,最终还是买了,受益人写的是她,他搂着她说道:“你看,我根本没有私心是不是?都是为了你好。” 如果爸妈死于意外,她领了赔偿金,过一两年她再病死… 他们没有孩子,婚检时查出她先天不孕,但他还是坚持和她结了婚。只不过结婚十多年,甚少行夫妻之事。 秦挽月摘下盖头,眉眼间弥漫着道不明的情绪。多亏了他这一世的迫不及待,一下将两世底牌全抖落出来了!曾经做过才这么轻车熟路吧? 高书远,你很好!挽月切齿道。 百日消香是这个世界一味奇毒,中毒者身体没有任何异常,只瞳仁中出现一条极细的银线,一百天后,突发高热,咳血毙命,此时银线消失,任华佗在世也查不出所以然来,只当恶疫烧埋了事。 这么着急第一天就下毒? 百日消香没有解药,也就是说——大婚夜,新郎不会来! 挽月暗忖:先不解毒,让他看一看好安了心,届时假死脱身,然后扮鬼吓死他。 这样想着,她微微眯起双眼,唇角浮起阴森森的笑意。 一夜无话。姨娘告病,沈辰果然歇在了那边。 次日该向沈相及夫人陈氏奉茶。寻不着沈辰,秦挽月独自去了上房。 沈相和陈夫人都不在。 房中袅袅站了个人,一袭粉色轻纱罗裙,头发松松绾着,一对杏眼水光四溢,春色无边。 挽月一怔,这不就是秋白?不,这是娇弱版的秋白。难怪他非得抬了她回来! 心中不由轻叹,他倒是十分专情呢。上一世若不是恋着权势非招惹自己,就这么和秋白做一对小夫妻多好?人生须臾数十载,难得遇到真心喜欢的人,还不知足吗? 况且就算没有岳家助力,以他的本事爬上去又能多花多少功夫?偏生要走捷径。 苏小可也在打量挽月,见她瘦瘦小小的身子包裹在一件红色喜袍里,脸色蜡黄蜡黄,眼角和嘴角一齐向下耷拉着,虽然不像传闻中那样丑得惊天动地,但也的确不好看。 她舒了一口气。昨夜为了留下沈辰,作了许多难看的姿态,又哭闹又寻死,隐隐有些触怒了他。不过,等他见了新媳妇这副尊荣,应当十分庆幸留在自己的温柔乡吧! “妾昨夜身子不适,少爷歇在了柳荷苑……都是我不好,害得少奶奶独守空房,少奶奶,您怨我,我也没脸为自己辩解。您骂我,罚我都行,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苏姨娘拎起帕子假模假样在眼角点了几下。 “嗯。老爷和夫人不在么?”挽月面无表情问道。 苏姨娘一怔,她是要告状?还是年纪太小不谙世事?说是十七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莫非她压根不通男女之事? 眼珠转了又转,柔声说:“相爷上朝,隔壁嫂夫人过来,夫人到花厅迎她去了。夫人说,咱们府中没有那么多规矩,少奶奶如果定要吃茶,和小可吃就是了。” 让姨娘来吃新妇奉茶?相府果然没规矩。挽月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好一群神算子,知道自己是上门讨债的,都避之不及。正好,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苏姨娘见她笑了,心中一时说不上什么滋味——原来这秦小姐是个傻子。这样看来,倒是比娶了别人要好……不对,是很好,简直太好了!傻子怎么和自己比?尤其床笫之间…这么一想,苏姨娘两颊飞红,眼涟波光。 挽月被唬得一愣。眼下又不是男装扮相,这女人怎么跟那些老姑婆似的盯住自己发起情来? 正这般想着,苏姨娘突然一步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姐姐!日后你我好好相处,小可当初曾听夫君讲过娥皇女英,令人好生羡慕呢!” “哦?”挽月一乐,听这话音倒不是赐婚后沈辰才对她讲的,那么…他心中原是想娶谁回来和苏姨娘娥皇女英!?自己这个丑女无盐一脚横插进来,倒是搅了他一场美梦呢,怪不得这么着急下毒,只可惜他的美梦注定要变成一场噩梦。这么想着,心情更是大好。 “是这样的,那是上古时的一段美谈……”苏姨娘也不管挽月走没走神,自顾自讲了起来。 挽月心说:我若是除去脸上的黄腊,揭掉眼角唇畔的胶片,你可还笑得出来? 七八岁时,挽月发现这一世的脸美到妖异,她深知以自己的身世,美貌只会带来灾祸,于是花重金托人从南洋带回了黄腊涂了脸,又取深海胶质鱼类的韧带制作了几乎透明无形的粘胶片,贴在脸上可以适当调整五官形状。 她有三张脸。作为秦家大小姐露面时,耷眉怂眼,一脸苦相;小厮秦家小二则是精细鬼马,滑头滑脑。至于她的真容,便只有几个亲信之人知道了。 苏姨娘喋喋不休。 挽月被她聒噪得头晕,出声打断道:“姨娘很喜欢…沈公子?”夫君二字实在是说不出口。 “那是自然。”苏姨娘警惕地抿了嘴。 “挽月以为爱是自私的,容不得多出一个人。既然姨娘和沈公子两情相悦,挽月又怎会不知道好歹?这样吧,待回门之后,我便称病回家长住,届时少不得需要姨娘帮我掩饰……” 苏姨娘简直惊呆了。自赐婚圣旨到的那一日起,只要沈辰不在身边,她便细心研读那些后宫佳丽争宠的戏文,学得万种手段准备对付挽月这个假想敌。如今像是万钧之力打在了空处!一时恍惚失神,竟说不出话来。 “姨娘不愿?”挽月皱起了眉头,“莫非姨娘真希望二女共侍一夫?就姨娘方才说的故事里,二女为了争大小,那姐姐两次输了又反悔不认,第三次比试速度,那妹妹因为骡子下崽耽误了时间输给姐姐,一气之下便令天下骡子再不能下崽。就这,怎地就成了全天下女子的德行模范?且不说这故事真假,只看世人对这‘德行’二字的评判认定,就实在是滑稽。” 她语气沉痛了些,“姨娘啊!所谓德行,是强加在女子头上的,那是给别人看的,虚的。心中的委屈才是自己的!凭什么男人可以左拥右抱,女人还得违了本心不怨不妒才叫有德?这是哪门子的德?简直违背人性,简直天理不容!” 见苏姨娘的嘴巴能塞下两个鸡蛋,挽月懊恼地吞了吞口水——怎么和一古代姨娘讲这个?! 她摆了摆手:“反正姨娘自己心里清楚就好,我对沈公子是完全没有念想的,日后若是他觉得对我不住,想勉为其难和我行那夫妻之礼…”她转了转眼珠,“姨娘想些办法,让他没了这样的心思最好。” 苏姨娘茫然地点着头,望着挽月轻飘飘地出了院子,还是有些回不过神。这个秦挽月显然不是傻子,那她为什么… 她想到几种可能。 一是秦挽月在外面有相好的!但现在她还没见过少爷。他太出色了,若是见着了他,难免不会移情!不稳妥! 二是秦挽月有自知之明,以退为进,城府深沉!嗯,这个可能性很大,若是自己当真放松了警惕,难保什么时候被她偷了食! 三是…三是什么呢?苏姨娘实在不愿意承认秦挽月说那些话出自本心…这种可能性,也还是有的…… 没有臆想中的两女明刀暗箭,争风呷醋,苏姨娘心中竟然泛起了一些奇怪的莫名的失落感…… 不管怎么样,无论这秦挽月真心还是假意,总之,就遂了她的心愿,不让她见着少爷就是了! 第3章 惊鸿、破阵子 话说另一边沈相家的陈夫人到了花厅,见钱夫人绞着帕子,一脸兴奋。钱夫人是她胞兄陈副疏密的正妻,府邸相邻,二人十分亲厚。 “嫂嫂得了什么好事?大清早跑过来也不怕人笑话。”陈夫人笑道。 “不算好事,却是一件奇事!”钱夫人一脸神秘。 “哦?怎样的奇事?” “昨日我随你大哥在凌云楼为仲贤接风,哎,我原说要在家中设宴,仲贤这小子偏生念着凌云楼那道珍珠鹅肝…那有什么好的你说说,哪及得上家中……” “你倒是说奇事呀!”见钱夫人又要离题千万里,陈夫人赶紧打断她说话。 “嘿!”钱夫人笑了笑,她也知道自个儿的毛病,抽出手绢儿嗔笑着打了下陈夫人的手,接道:“凌云楼对面儿,岂不正是那处……”她面露鄙夷:“风月楼,就是那窑子!昨儿个,御史台那位左都御史杨万名的独儿子杨安同几个子弟在风月楼吃花酒,突然闯进个老倌儿,说杨安抢了他闺女,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问他要人。“ “这个杨安,是有些好色的毛病。我倒是不甚喜他。”陈夫人评道。 钱夫人心中不屑,暗想:你儿子沈辰硬要抬个女妓回来,倒不是好色?心中虽想着,面上丝毫不露,接着讲道:“杨安自然是不肯认帐的,让小厮把那老倌儿揍了个半死,扔到街上。我瞅着那老倌儿已经站不起来了,仲贤心地好,差人去扶一扶老倌儿,顺便给他些银两。” “仲贤是个好孩子……”陈夫人感叹地绞着帕子。 “就在这时,那边二楼上,突然有人唱起了破阵子。你也见过那花楼,二楼只一道栏子,从这边望去,一目了然。是个白衣公子哥儿,面貌看不清楚,身姿体态却是无尽的潇洒风流,他坐在二楼女伎奏琴的桌儿边,双手拿着筷箸,敲着面前一溜碗碟儿,铮铮地,当真是金戈铁马之声。那歌声极清扬,却在转调时沙沙的撩人心弦,听着那歌儿,神思竟不自觉跑到疆场之上,眼前尽是千军万马。我一个妇人倒还好,你大哥和仲贤面目赤红,两双拳头捏得指节发白。” “咦!竟有此等风流人物!破阵子我倒是听过,怎不见得?”陈夫人奇道。 “待歌声停了许久,众人方回过神来,那公子哥儿捏了盏酒慢慢吃着,杨安死了,被那老倌儿用一双筷子插进两个眼洞……”钱夫人心有余悸,“那老倌儿原本已经站不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老倌儿被那歌曲迷乱心智,杀了杨安?” “说那曲子邪门吧,偏偏又正气得不得了。仲贤给激得一腔热血,就连你大哥……咳。衙门的人倒是来得快,捉了老倌儿去。今晨听说杨万名不依,到京兆府闹了一场。原来老倌儿昨日当场就死了,仵作一验,脏腑全被打得错了位,照理说根本不可能站得起来的,竟还能杀人,你说奇也不奇?杨万名气没处撒,说要捉拿元凶,就是那个唱破阵子的白衣公子哥儿,可唱歌又不犯法,通缉不得,杨万名私赏纹银一万两拿他!现在各家都派出小厮仆役满京城寻他呢!咱要不要也……” “嗬!”陈夫人扬了扬两道眉毛,“倒不知如此风流人物,生成什么模样儿。” “离得远了,看不见面貌。兴许和辰儿差不多吧。”钱夫人脸颊微烫。 陈夫人笑眯了眼:“辰儿倒是生得极好,只不过,男儿家,生那么好也没用。” “得了便宜还卖乖!”钱夫人嗔道。她家仲贤长相就稍逊了些。 陈夫人是个快嘴,到了晚时,整个相府的人都知道了这桩奇事。 听到风月楼三个字,挽月蹙了眉头。她这一世的生母秦氏,乃是商户出身,风月楼正是秦家的产业之一。秦氏父母早亡,也没有兄弟,她临终时托了亲信,待挽月懂事便将家业交给她。 因身体中装了成人的魂魄,挽月沉稳早熟,又得杨嬷嬷相助,五六岁时就将一众管事治理得服服帖帖。 说起杨嬷嬷,也是一位奇女子。论经商头脑,比起秦氏更胜几分,因早年受过秦氏之恩,便一直跟随在秦氏身边,替她打理家业,却只以奴婢自居。秦氏死时,将挽月托给她,倒是安心闭了眼。 明府只知道秦氏有几分薄产,却不知道在杨嬷嬷手上,那些产业已经滚了雪球。 就比如这处京城第一的烟花风月所。 挽月徘徊许久,终是不放心,带上杨嬷嬷出了暗门,在茶铺内室换了衣裳,揭下脸上几处胶片,调整好五官形状,再重新贴上胶片,变成坊间熟知的秦家小二郎,摇摇摆摆向着风月楼去了。 到了风月楼,老鸨凤娘见着小厮打扮的挽月,心领神会甩着帕子撇着嘴,引挽月去向后院。 杨嬷嬷扮作角夫,低了头跟在二人身后。 凤娘身着桔红色绸缎束身裙子,缎面上细细地绣着大红色团花,腰肢极纤细,臀部又稍嫌宽,行走时生生扭成了八卦,她一边走着,一边甩着帕子,媚眼横飞,顾盼间神采飞扬,年逾四十却丝毫不现老相。 “二当家的今儿过来,可是为了昨日的人命官司?”到了一处静室,凤娘肃了脸。 挽月接手家业时年纪尚小,为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就让人称自己二当家,虽然年纪渐渐大了,二了这么些年,习惯了也懒得改。 挽月闲闲往桌边一坐,“说说。” “啧啧,”凤娘眉飞色舞:“那个杨安,小气又好色,这几日正缠着我,要赎了云起回去做小妾。云起什么身价?他开口便是三千两,亏他说得出口!单单三日前那个山西过来的富商,甩手便是一万两,三千!呵!我自然是不依的,昨儿个,他带了人来,本是要闹事!” “哦?”挽月扬了扬眉毛,不想还有这一出。 凤娘摇头着:“我着人去了京兆衙门,谎称后巷发现江洋大盗猫虚子。有官差在近处办案,谅那杨安也不敢怎样。” 挽月笑道:“凤娘倒是机智。难怪才出了事,衙役就到了。” “可怜老倌儿,杨安不知道哪里找来的人,一个个目光如狼,下的是死手,不像小厮,倒像青明山的盗匪!”凤娘拍着胸脯,心有余悸,“要是打起来,我手下这些‘相公’不得给弄废几个?” 她甩了甩帕子,神色有些寂寥:“嗐!那老倌儿我认得,姓王,就住在后面王家巷,得了肺痨,他姑娘叫秀姑,前些日子偷偷跑到我这儿来,央我买了她,拿钱给她爹治病。也是个可怜的孝顺人儿。偏偏就那一回,给杨安瞧见了,扔下几个大钱,就把秀姑硬拖走了,我也没敢拦他。没过两日,秀姑给送了回来,那身体残破得……我没忍心告诉王老倌,着人买了口薄棺埋在城西了,他那肺痨也撑不了几天,到时候将父女二人葬在一处,我这心也安些。” “天子脚下,目无法纪,杨安他爹这个左都御史怎么当的!呵,他每月俸银也就一百多两,嘴皮子一碰就是几千一万,下半辈子他全家喝西北风?”挽月冷笑。 “嗐!自从……咳,”凤娘呛了呛,摆着手:“如今这世道一年不比一年。” “王老倌当时就不行了。我见他吐着黑色血块,姑娘不知,那是内脏被打碎了!” “哦?”挽月惊了惊。她原以为老倌当时并没有受很重的伤,只是众人喜爱猎奇,越传越夸张,不曾想竟然是事实。 “我便差人去后巷等着官差。那几个凶手摩拳擦掌,一双双眼睛阴阴地巡睃咱们这些姑娘,饶是我这样成天人堆里摸爬的,一颗心也凉嗖嗖地慌。恰在此时,风蝶儿找到我,说是有位公子赏了她百两银子,要去了她的琴桌。姑娘知道,我当时正五内俱焚,哪顾得她?谁知道那公子讨去琴桌竟是要唱歌,便是那一曲破阵子……后面的事情二当家恐怕已经知道了。”凤娘目露追思,一张饱经风月的脸上竟现出些奇异的晕红。 “那公子……什么模样?”挽月凝重地沉声问。 “呵……”凤娘两眼发直,愣了许久,缓缓吐出四个字:“颠倒众生。” “得凤娘如此评价,他就算即刻被杨万名捉去杀了,也不算白活一场。”挽月打趣道。寻思片刻,又说:“凤娘擅长丹青,可否作一幅肖像?” 凤娘摆着手:“拙笔,描不出万一的风姿。” 挽月佯怒道:“叫你给我画像,每每画得我獐头鼠目,一脸小人得志模样,让你画他,你竟这般推诿。” 杨嬷嬷噗嗤一笑:“画得真是极像。” 凤娘苦笑着说:“二当家的也别说,您要是露了真容,我也是画不来的。” 她自己沉浸了一会儿,呼一口长气,道:“王老倌被那曲子勾动了心弦,正值回光返照,手刃仇人,也能瞑目了。那筷子,都捅到了后脑勺,杨安竟没有死,还挣扎了一会,抖着嗓子发不出声儿,直到那公子歌声停下,才断了气。” 挽月和杨嬷嬷对视一眼,都感到头皮发麻。 三个人静默了许久。 “我该回去了。凤娘,交待下去,若是再见到那位公子,告诉他杨万名私赏一万两纹银要拿他,请他速速离京避祸。” 凤娘点着头应下。 挽月打发杨嬷嬷回相府,自己策马前往城西平泰庵。 两世为人,见过风姿最佳的,当属白娘子一身冰清玉骨,似冷月照寒江,又如素剑挽青莲。 想到白娘子,嘴角轻轻扬了起来。这一世,挽月总算是交了一位朋友。 第4章 白娘子 到了平泰庵,住持慧静师太正拿了个扫帚掸着青石阶上肉眼不可见的灰尘。 见是挽月,师太眼中精芒一收,二人双手合什见了礼,师太侧身相让。 一进禅房,就见灵柩已沏好了茶,白娘子施施然坐在榻上。 吃了一回茶,白娘子拂了拂衣袖:“你把素问带走。不然万一有个好歹,我这日子岂不是要无趣三分。我有灵柩就够了,两个都在这里,也是聒噪。若是那些阴私手段,倒是奈何不了你,只怕人家使蛮力,王八拳打死老师傅。”她似笑非笑。 素问和灵柩是白娘子身边女侍,一等一的好身手。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挽月无语地瞪着白娘子,半晌,探问道:“我嫁进相府能有什么危险?白娘子是不是折子戏看多了?” 这样说着,心中其实暖洋洋地熨过一遍。 “折子戏?”白娘子扯起一边嘴角,嗤笑道:“那种无趣的东西,又岂入得了我眼?左不过,就是才子佳人,或者是负了佳人,或者是没负了佳人,有什么意趣?能入得我目的,只有天下。” 挽月歪倒在榻上,也笑了:“白娘子说的事儿,那也不见得就有趣,左不过,下面土壤平平松松,旱了施施水,涝了疏引疏引。生了害虫野草除一除,上面枝儿修平整了,掐尖冒头的压压剪剪。最后收成如何,一则,看庄稼人怎样打理,既养了庄稼又不伤了田地。二则,看庄稼人挑撒什么样的种子。自然,好的年头,随手抓一把,总是有许多好种籽,差的年头,就得矮子中拔大个儿。怕的只是庄稼人心眼瞎,非要种烂籽儿。至于兄弟阋墙,争遗夺产的官司,举目皆是,更是没什么好稀奇的。” 白娘子沉下一张脸,凝眉啜着茶,许久,缓缓开口:“你这一季庄稼,影射百姓朝堂,乃至为君之道,又及大逆不道。这天下可还有你不敢议论的?” 挽月摆手连连:“我可是半个字都没提过,是你自己想歪了。心中有佛,见众生如见佛,娘子,你着相了。” 说罢手足并用爬起来装模作样揖了揖。 白娘子立直了身子:“平日里,你虽跳脱,却不似这般放浪形骸。我来猜一猜——沈辰没看上你?” 说罢好笑地看住挽月。 不想挽月却老实低下了眉眼,声气也低沉了几分:“还没见着人。” 算是吧,他从来也没有看上过她。 白娘子两道眉毛高高挑起:“这沈辰虽说有才气,人生得好,也有几分见地。可终究是个俗货,悟性慧根都远不及你。你何至于?” “娘子莫非没见着他的诗文?”挽月惊奇道。诗圣诗仙在白娘子眼中竟然只是俗货不成? 她轻轻扯着嘴角,半晌吐出两个字:“太杂。” 倒是一针见血,看来她起了些疑心。确实,哪里有人文风这样纷杂? 挽月沉默一会,苦笑道:“我和他有一些渊源。” “看出来了。便是戏文中说的,这恩人若是生得好,便是‘公子大恩无以为报,惟以身相许耳’,恩人若生得不好,便是‘公子大恩无以为报,惟来世做牛马耳’。” 见她误解了,挽月只苦笑摇头。一日夫妻百日恩,十七年夫妻,恩倒也算得上。 “当初你不提,外人也不好多事。我虽潜龙勿用,你若不愿嫁,助你退个亲什么的,也总是有些办法。”白娘子像是想到什么心事,沉寂了片刻,缓缓又开口:“男女情事,也总要经历过,方能看得透彻。但我瞧着你,并不像对沈辰有多少情意。” 挽月默然。上一世,在自己交付心肠之前,就闹了秋白那一出。这一世,更是谈不上什么情意。 这样想着,挽月又生了些烦恼忧愁:“我这个人吧,大约天生心肠就是冷的,想必终此一生不会爱上谁。” 白娘子斜她一眼:“我若是男子,你便不会这样说话了。” 挽月怔了怔,会意过来,失笑着险些喷出一口茶。望着她,心道:你若是男子,白家不惜灭族,也一定会替你谋一谋这天下。 白娘子也微怔,像是感应到了挽月的心声,微微摇头,心道:不可能,还有林家。轩辕氏…也不可小觑。 二人沉默一会,又扯了些闲话。 挽月“噢”一声,记起正事来。肃了容,坐直了身子,仔仔细细说了那一曲破阵子。 “呵,能让凤娘刮目相看的男子,不知道究竟长什么模样?”挽月垂下了眼皮,如果只是一般的小鲜肉,必然是入不了凤娘阅人无数的老眼。 想到也许这个世间真有这样一位谪仙般的奇男子,自己却兴致缺缺,完全没有半点怀春少女应有的兴奋期待,一下子觉得自己当真是老了,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歪在榻上。 白娘子沉吟了许久,蹦出一句:“这人兴许配得上你。” 挽月噎了一噎:“我哪里又和人家配了?” 白娘子用手点着榻上的茶台,“依你所说,凤娘的位置,钱夫人一家三口在对面酒楼的位置,杨安的位置,打碟公子哥的位置……” “打碟?!噗!”挽月不禁失笑。 “笑什么?可不是说他拿了筷箸敲打碗碟儿?” “是,是,您继续。”挽月肃了容,憋了一脸笑意。 “彼时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若是飞筷杀人,一是角度不对,二是瞒不过。凤娘说杨安没有即刻断气,也就是说她留意到那竹筷是何时插进杨安眼中?你下次见着她,必问清楚这处细节。嗯…”她沉吟了一会,“你有使毒之才,此事若无其他蹊跷,那他必有惑乱人心之才,所以我说配得上你。倒不是讲仪容风度那些。” 挽月垮下脸。原以为白娘子慧眼如炬,看穿了她平凡外表下的绝世风姿。 白娘子见她这样表情,摇着头一脸好笑,闲话几声,又叮嘱了素问几句,看着二人离开,闲闲躺回榻上。 …… “我竟没有谢过白娘子。”骑行一路,挽月终于闷闷开口。她思来想去,也没看出白娘子态度来——那公子是不是自己想到的那个人… “娘……子当初,也并没有谢你。”素问沉默一会,又接道:“自从有了你,娘子开怀了许多。秦姑娘,”她语气十分郑重,“除非我死,否则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 “……谢谢。” “要杀谁,只管说一声。”素问淡定说道。她这话听起来不像在说杀人,而是在说,想吃什么你就说。 “咳!咳,暂时……不需要。”挽月生生呛了下。 “我知道,姑娘认为这世间并没有大奸大恶之人。姑娘错了……只是还没遇见而已……”素问声音渐低,藏不住郁郁之意。 “那次和白娘子谈话,是你在沏茶?我不大分得清楚你和灵柩。” “我俩本就一模一样。”素问笑了笑,语气轻快了些:“记得姑娘说,人心十分,一个人怎么样,就看良心和贪心各占几分。姑娘认为,世人普遍四六,此起彼伏,时而良心四分,时而贪心四分,最终清算时,大约也就是五五。有些人过分执拗些,也越不过三七去。” “我确实说过。”只是此时并不十分确定了。挽月扶着素问的腰,微微有些分心。素问的腰,不像一般女儿家柔软,隔着衣物能清晰地摸到块块坚韧的腰间肌,令人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矫捷的豹。 “姑娘,有十成的恶。我见过。”素问缓缓说完,正好到了院外。 “或许吧…我如今也不确定了。” …… 是夜,挽月辗转难眠。 也许是因为白娘子的茶;又也许是因为素问说起十成之恶时,语调中掩不住的切肤之痛。 但绝对没有一星半点,是为了沈辰,或者说为了高书远不爱她这件事。 睡不着,便想起白娘子。 那一回,白娘子似笑非笑,淡淡说道:“我叫白贞。” 挽月默了一默,更加淡然:“白娘子的名儿,和传说中的那位白娘子,倒是只差了一个素字。” “你说的是端午那回讲的,一怒水漫金山的那条大笨蛇?哈!”白娘子睥睨着她:“你说的这些故事,许多都狗屁不通。” 挽月噎了一噎,她给她讲的,可都是名作,名作啊。 “其一,报恩便是迷了许仙的心智,令他爱得如痴如醉,自个儿抽身成仙去?这是报恩还是报仇?其二,水漫金山淹死多少百姓?淹没多少良田?那些失了亲,失了财的,不啖她肉都算得是菩萨心肠了,她被压在那塔下,还能去替她求情?还能推了那塔?这又是什么道理?还有那个老和尚法海更是……” “行了行了。”挽月赶紧摆着手打断了她,“求您别说了。” 心中不住怪责自己,一定是当初不学无术,把故事给记歪了,原本想要大力弘扬中华本土文化,却弄巧成了拙。在这一点上看,倒是不如人家沈辰,背下那么多诗词,也没错几个字儿。这么想来,对他十分敬佩,这么多年,每每梦回高考,总是一身冷汗心惊肉跳地吓醒过来,他竟然又重走一回长征路,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考来,不知扒了几层皮,还考了个状元…… “哼,下次有机会,倒是要好好和你说道说道这个法海……”白娘子忿忿。 总归是岔开了,没再提她是白贞这事儿。 白贞。大昭国只有一个白贞。 第5章 挽月老妖 二十年前,金国挥军四十万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冲关越卡。先帝命歧王林一言、镇南王白祈挥师北上抗击金军。歧王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撂下一句“有白祈在,休想动歧地一兵一卒。”,便跷了脚不再理会使臣。 镇南王白祈无法,只得让十五岁的妹妹白贞领了帅印,带十万精兵,会同歧王一起打退了金军。 歧王回了歧地,白贞进京领赏。大昭的江山,这林、白二家若是联手,足以拿下半壁,幸好两家相互看不顺眼,皇帝这宝座才坐得安稳。区区四十万金军,又何需二家联手?不过是轩辕皇帝心中有些猜忌,借此探探两家的心意。 彼时先帝独宠华贵妃,立了华贵妃之子平王为太子,先皇后和嫡长子宁王倍受冷落,小心翼翼只求自保。 宁王轩辕玉长相极其俊美,终年被太子压制,郁郁不能言,不敢习治国之道,只读诗词歌赋,常年下来竟像个清贵的书生。 少年将军白贞大胜而归,意气风发。一袭红衣,准在宫内策马。这一抹亮红照进了轩辕玉的心窝子! 而自小生活在军中的白贞,也是第一回见到这样清俊如谪仙般的少年郎。两人坠入了情网。白家祖上有训,历代不得涉足党争,男不得生反心,女不嫁帝王家。白贞一意孤行,自请出族。除了依旧姓白之外,和镇南王府再无瓜葛。 先帝赐了婚,白贞留在京中,做了宁王妃。五年之后,诞下龙凤胎轩辕去邪、轩辕无邪。 众人只知白贞用兵如神,不想她竟有治世之能!婚后宁王得她言传身教,渐渐露出些锋芒。白贞虽出了族,毕竟是重镇亲王白祈的亲妹妹,太子极不安。 恰逢京中出了一件异事,城西无端爆炸,房舍损毁数千,死伤数百人。查了数月毫无头绪,舆论直指天家失德。皇帝下了罪己诏,群臣顺势劝谏皇帝拨乱反正,易储嫡长子。 太子见大势已去,发兵逼宫,将先帝和宁王困于养心殿。 尚在月中的白贞带了十二名侍卫,血战叛变的三千禁军,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救驾养心殿。 三千叛军全诛!白贞受了重伤,十二名侍卫只活下了年纪最小的两人,余者皆战死。 后太子赐死,先帝禅位于宁王,年号永安,立白贞为后。同年,太上皇病逝。 新皇治世无能,白后垂帘听政。 永安五年,国泰民安,隐有盛世之像。群臣请白后还政永安帝,上万名书,言“牝鸡司晨,乾坤不正,乃亡国之兆!”。 太后发下懿旨,令白后离宫长住大相国寺,为国祈福。 永安八年,白后日渐淡出视野,太后为皇帝挑选贵女充实后宫,便有了左都御史杨万名长女杨平、柳阁老独女柳如意等人进宫为妃为嫔。 莺燕环身,午夜梦回,他可还会记得那一袭照亮荒芜的红衣? 白贞…… 谁敢不认识白贞这个名字? 挽月忽感脸上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出神的时候不自觉淌了一脸泪。 “看他人,倒时常有感于心,到自己,却如槁木死灰,哪怕是报复高书远的心,也并不见得有多强烈……”她喃喃自语,饮一口凉透了的花茶。 茶凉凉滑过脾胃,她自嘲地笑了笑,死灰好歹还是燃烧过的,自己只能算一潭死水。不过,像那样的燃烧,还是不要了罢!世间男子,往往痴于“未得到”,悔于“已失去”。与其用一身伤去看透一个人,倒不如心如止水,冷眼旁观一幕幕世间戏。 素问隐在梅树下,目光微闪。不知秦姑娘这一身制毒解毒功夫哪里得来的?娘子倒是吩咐过绝不许打探秦姑娘的私事,不过……谁也不能阻挡年近三十老姑娘的好奇心!此次娘子派自己贴身保护她,兴许可以一偿夙愿。 她用指甲轻抠着梅树皮,想起了五年前初见秦挽月的光景。 那一年娘子生辰,太后往大相国寺送来福饼,皇长子亲手递给娘子。嬷嬷看着娘子吃完,才恭恭敬敬退走。 那之后,娘子就病倒了,就连药王谷药王也无计可施,相熟的平泰庵住持慧静师太精于针炙之道,娘子请了旨长住平泰庵,由慧静师太施银针续着命。 娘子不让传信回镇南王府,素问灵柩只得四下寻访名医。无意间听说京城回春堂有位真正当家的能人异士,寻常人是见不着的,需合眼缘。二人便寻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到回春堂密室,堵住正在制毒的挽月…… 十二岁的小娃,看起来就是个小药童,手中握着几只白玉瓶,将各色粉末和液体混在一处,双眼闪闪发亮,像是在摆弄心爱的玩具。二人到了近前,认出了那些——断肠草、鸩、砒霜、乌头、鹤顶红。 再看这小娃,瘦瘦的,完全没发育开,直到现在……素问想起挽月平平的前胸,不禁轻咳一声。 小娃到了平泰庵,见到娘子,探了探脉,念了几句她们听不懂的“离火坎水主”、“偏震”、“夜对之以坎主离辅”、“日对之以离主坎辅”“还需补以艮”。说罢,匆匆返回密室,鼓捣了半天,弄出两小包黑乎乎的怪味粉末,吩咐日服一剂,夜服另一剂。奇的是,两剂服完,娘子竟痊愈了。 娘子岂是好相与的?后来,送福饼的嬷嬷也患上了娘子那病,没治好,走了。听闻太后发了一阵恶热,病愈后似乎忘记了娘子还住在平泰庵,也不着人来请娘子回大相国寺。一晃五年了。 娘子三十五岁生辰快到了呢…… 十五年前那场宫变,亲如兄长叔伯的人,一个接一个战死在眼前,他们用自己的血和肉,拼尽全力保住娘子,以及尚未及笄的双生姐妹素问灵柩…谁知还救下一头白眼狼! 素问回神时,发觉脸上冰凉一片。 找挽月谈谈心吧。有时觉得,这挽月压根不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倒是比娘子还要老道些…… 算上四十岁的前世,挽月老妖如今已年近六十了。她心大,看事又比旁人稍微通透些,眉眼间并没有老态。 其实对沈辰的少年心性,挽月是既不解,又羡慕。比如窃了古人诗词这事,可美其名曰弘扬中华文化,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若还嫌稍有不安,便说这诗词不是自己作的,旁人问及,又说不上来是谁作的,只称出自先贤之手。日子久了,有没有“先贤”一目了然,众人也就心领神会,噢,“先贤”作的。更是另一重无形装逼的境界了。偏生她对这种事情没有丝毫兴趣。 窃书算不算得偷?窃书的“书”,究竟是书本的书,还是书文的书,那就仁者见仁了。 挽月正想得欢脱,见青衣一闪,素问从窗户跳了下来。 “映花。”挽月见素问眼眶隐隐泛红,便唤丫环,“去烫几壶酒来,我与你素问姐姐一醉方休。” 这些年来,挽月和白贞时常见面,连身边的人都相互熟识了。 对饮半晌,二人皆无醉意。 “姑娘…如此海量!?”素问惊奇。 “自然。”挽月笑道:“只是不和白娘子一道吃,万一醉了不小心说破了她的身份,日后我还要跪她不成!” 素问噗嗤一笑:“就算说破了,娘子也不是那样迂腐的人,非得受着虚礼。再说…娘子如今凤凰落草…” 说到这个,她情绪低落,仰头连饮了三杯。 “听闻当今圣上清俊无双,若是再有娘子的风华,那位去邪公子,不知可通音律?”挽月问出了心中疑处。 “呃,”素问怔了一怔,“姑娘竟疑心唱歌的是大皇子?不是的。”她摇了摇头,满脸哀痛:“他自五岁时便跟在太后身边,如今…其实那一日的福饼是他亲手递与娘子的,否则娘子又怎么会吃太后的东西!” “兴许他不知道罢!”挽月叹道。心中其实明镜似的,当时轩辕去邪已经十岁,能活到十岁的皇子,绝不是孩子了。 “也只能这样想了。”素问又何尝不知。 她倒拎起酒壶抖了半天,只掉出几滴,不满地又唤来映花,再烫了三壶。 终于有些醉意。 素问总算开了口:“不知道姑娘哪里得来的好本事?那毒连药王都束手无策。” 挽月轻笑:“你家娘子必定交代过不许问我这个,否则你也不用陪我吃了这么多酒。”见素问讪讪的不好意思,挽月爽朗一笑:“从哪里学的本事我当真说不得。” “素问明白。”她快速连饮了好几杯。 “但我可以教你。” “什么?!”素问瞪大了眼。 “是的。我教你。”挽月笑道:“说起药王,倒是替我背了好大黑锅。” 素问听得挽月有意传她使毒之术,又是兴奋又是惶然,心想此事必须先问过娘子意思。见挽月岔开话题,心中轻轻一舒,接道:“宫里那位以为是他解的毒,可真是百口莫辩,我们就算放出话,说不是他治好娘子,太后也只当我们护他。现在也不晓得躲到哪个山林里避祸去了。” 第6章 无辜药王 药王可不是无辜? 他真没给白后治“病”啊! 当初大相国寺来请,他喜滋滋地念着空明方丈那株“双姝抱月”,听得小和尚说病人的病很麻烦,更是喜上眉梢,大手一挥:“老夫最不怕麻烦。不过方丈知道我的规矩,诊金…” 小和尚点头连连:“方丈说了,他懂。双姝抱月嘛。” 药王一生与药草为伍,非但不腻,更嗜好收集各色奇花异草,想要他治病救人,需备上合他心意的花草。当然,药王谷其他的人还是食人间烟火的,列有一份详实的清单,将各种病症按轻重缓急程度排了序,对应的诊金和花草种类罗列得清清楚楚。 听到双姝抱月,药王满意地捋着胡须,随小和尚到了大相国寺。 见着中毒的白后,药王把空明大和尚祖宗十八代一齐问候了个遍。这天下能给白后下毒的,除了那两位,还有谁?! 白后中的毒名为“蝉怨”,是取北地一种叫“冻吱儿”的耐冻蝉儿一千只,集于一只泥罐内,灌入冰水,冻成冰坨之后以文火慢慢烘焙,冰融化,露出蝉体时,再灌入冰水冻结之后再次烘焙。一冻一烤交替折磨之下,“冻吱儿”口中吐出一种黄色的液体。反复七七四十九次之后,冰水被那黄色液体取代,此时取出那一坨黄色冰蝉,置于温暖的内室,待冰自行融化,裹在正中央的蝉儿仍需是活的,轻轻挤压其腹部,若是挤出三滴无色无味的液滴,就是成了。 “蝉怨”制作极为不易,火候轻一分不得,重一分不得。四十九次寒暑交替中只要死一只蝉,也是成不了。 三滴毒液中凝结了千蝉之怨之毒,受者白日里如坠冰窟,夜里如遭火焚,生受四十九日才会痛苦地死去。死时身体如焦枯的冰渣,再无一块好皮肉。 药王解不了“蝉怨”。就算解得了,他也不敢解,何况他真的解不了。世间无解奇毒有三,蝉怨正是榜首。 于是他说道:“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贵人这不是病,生死看天。” 说罢,拱了拱手逃回药王谷。 然后便静待大丧。 谁知后来白后竟然好了。 消息是空明大和尚亲自递到药王谷的,他还把“双姝抱月”一齐送了过来。 药王活了一把年纪,早就是个人精。眼珠子才转过半圈,便明白自己说不清了。这个天下,论医术谁第一?当然是他药王。药王给白后看过诊,白后病好了。不是你治的还是谁?能给白后下毒的,哪一个他能得罪得起? 他望着那“双姝抱月”,再次把空明大和尚家亲戚问候了个遍,连“断子绝孙”也骂了出来。他倒是忘记了自己曾在大和尚面前夸过海口,说世间没有哪样病症是自己医不好的。 药王前脚抱着这株宝贝逃出药王谷,后脚一把大火,药王谷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再慢一步,屁股就给点着了。 从此隐姓埋名,在一个灯下黑的地方静悄悄蛰伏了起来。 药王此时正盯着对面竹楼,余光滑过那株因为没照料好而蔫蔫的“双姝抱月”,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收集了半辈子的那一谷宝贝…还有那十几个合心合意的小药童…罢了,命还在,比什么都强。 现在日子虽然清苦些,好赖是无拘无束,尤其是半夜能爬女楼,她们又不敢拒绝他…想起就美滋滋的。 除了黄仙儿!一次一次把他撵出来,还要嚷嚷得人尽皆知,旁人在他面前不敢表露,可背地里不知怎么笑话! 他又望向对面的竹楼,小浪蹄子今晚又留了人,窗也不关,两个身影扭得药王心头火热。她怎么偏就喜爱小白脸呢?小白脸除了能看,还有什么好的,明儿又是摆一张没吃饱的臭脸。次次都这样,次次又只放这些嫩鸡上楼。 听着她不满的娇吟,药王一颗心快要焦糊了,恨不能飞进那窗户替小白脸教黄仙儿做人。 偏生对方是黄仙儿,黄大当家的亲妹妹,药王不敢用强。 早晚…早晚…他咬牙恨道,重重摔上窗户睡觉去了。 静夜里,蝉声更是刺耳。 这夜还有一处也不宁静。 挽月和素问醉了七八分,素问没那么多讲究,爬到树杈间四肢把树干一圈,美美睡了过去,活像一只大树獭。 挽月泡在大桶里,迷迷糊糊眯一阵醒一阵,映花照水知晓她的习性,一个在小厨房烧锅,一个给她添水。 恍惚间,听见映花惊慌喊道:“姑爷!” 挽月醉中笑骂:“哪门子姑爷?!小蹄子想男人想疯了。” 听得身后一声咳嗽。挽月一个激灵酒醒了三分,赶紧将身子向下一缩,只把眼睛鼻子浮在水面上,心中暗叫幸好映花非得在这桶里撒满花瓣,不然岂不是被看光光? 沈辰本来极其不悦。虽然对这婚事不满,毕竟是娶回家的媳妇,好赖也看看长什么样?昨夜被苏小可缠得烦躁,今夜只想待在书房,她偏不让他安生,一刻一刻使丫鬟到书房盯他,激起他一肚子无名火气,干脆命那丫鬟跪着,自己鬼使神差摸到挽月的碧玉斋来了。 进了屋,没人过来伺候,心中更加不满,又闻到满屋子酒气,肚皮气得鼓涨了起来,寒了脸寻着水声径直闯进了水房。 正想发作,突然看见添水的丫鬟长得十分标致。陪嫁丫鬟向来默认是通房的…沈辰心中念头一转,秦挽月自知长相不好,若是知趣抬举这俏丫鬟…碧玉斋倒也来得。这般想着,心中无名火气去了大半,一双桃花眼不住瞟向映花,见她有些吃力地拎起小桶往浴桶里注热水,鼻尖沁出晶亮的小汗滴,不由心疼伸手去抢过那只小桶,惹得映花一声惊呼。 佳人小鹿一般,沈辰更是心情大好,她既识得他,想必拜堂时没少偷看,这事估计能顺当成了。 肖想着映花,再看秦挽月搭在桶边的后脑勺也顺眼极了。心说先把这新妇给糊弄好,眼下莫要惊着她。 正想退出水房,忽然听她慵懒地笑骂丫鬟,那声音当真是道不尽的魅惑。 沈辰脑子发懵,她说了什么倒是没留心,只听着“想男人”三个字,胸腹间一股邪火止不住熊熊燃烧起来,一颗心咚咚地撞得肋骨生疼。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只发出一声,觉着不妥,生生憋了回去。两世为人,头一回被人一句向着旁人说的话撩拨得不能自已。 桶中的人一惊,整个滑进水中,只转过一双眼睛来。隔着氤氲水汽看不分明,但见那眸子黑湛湛,其间流光溢彩游走,只看了一眼,沈辰便魔怔一般不知今夕何夕了。 为什么有种莫名的熟悉?难道就是所谓的注定! “姑爷!您先回房中吃茶!”映花急道,一边伸手接回那只小木桶,一边扬声唤,“照水,杨妈妈,伺候姑爷。” 沈辰心知不妥,急忙长揖到底,退出水房。 挽月冷眼瞧着他的几分狼狈,心说果然生得极好,玉一般的公子哥,举止翩翩,纵然尴尬也是进退有度。若不是知晓内里,乍然嫁给这么个风流人物,难保不会迷了心智当真恋上了。 只是他的心机未免太深沉了。昨夜才对自己下了致命毒药,今天就能装得无事人一般。影帝!当之无愧的影帝! 原以为只是个卑劣小人……挽月收起轻视之心,灌下两海碗醒酒汤,又蒸出一层汗,这才慢悠悠起身穿好衣裳。 进了内室,见沈辰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听到掀帘子的声音,急急地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眼像是要将挽月整个吞下。 待他看清楚了挽月的模样,又恨不得马上将她从眼睛里给吐出去。 一脸失望懊恼藏也藏不住。 咦?挽月倒是惊奇了。他以为闻名京城的丑女长什么模样?失哪门子望? “昨日原该过来的……”这是他方才想好的台词。话才出口,瞅见挽月那张蜡黄的脸,胸间一股戾气上冒,止也止不住,顿了一顿乍然喝骂道:“是不是嬷嬷们没有教导你规矩?!闻闻这一屋子酒臭,你有没有一点少奶奶的模样?明日回了门,就在那边好好反思,给我想清楚再回来!” 一气呵成,发现自己把话给说尽了,若是再加上几句,又有些画蛇添足,反而不美。见挽月面无表情,也不过来求饶给自己个台阶下,只得气吁吁强行拂袖而去。 出了院子,他又有几分懊恼,气什么?不是早就知道她长得丑?怎么一见着那张衰脸,就气得七窍生了烟?都怪这秦挽月,藏头露尾缩在水里诱惑自己,真真是丑人多作怪!想到那一声迷乱了自己心智的娇嗔出自这样一个丑人之口,沈辰作呕连连,痛骂秦挽月不知廉耻,那样的话竟敢公然宣之于口,简直不要脸皮! 这也怨不得沈辰,俗话说一俊遮百丑。长得好看,那样说话叫风情,长得丑…长得丑本身就是罪过。 就好比,帅哥的调戏叫做撩,丑男的调戏叫做骚扰。 沈辰急急出了碧玉斋,咬牙发誓除非丞相老子把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否则打死也不接她回来!漂亮的小丫鬟…漂亮的小丫鬟也不要了! 幸好这个时代不是一夫一妻!若是还像前世那样守着死水一般的夫妻生活…那样的日子当真不是人过的!张媛…想起这个遥远的名字,沈辰心中顿时透亮——难怪这么生气,秦挽月这副耷眉垂眼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前世那个老婆!眼角嘴角向下耷拉着,一脸老苦相。想到又娶了这么一老婆,心中更加烦闷,一烦闷,就想念秋白。 秋白……只有她能带给他安慰,能让他尽情地释放身心。苏小可虽然长得像她,但性子差太远了,待考完翰林,抽空四处走走寻几个泼辣美妾回来。他抬手摸摸面皮,有这样一张脸面和家世,要什么女人不是手到擒来? 第7章 女儿心 挽月拧着两道眉毛,缓缓落坐到沈辰刚坐过的地方,细细回想他的一举一动。 越想越迷糊。 早知道他今晚要过来斗智斗勇,就不喝酒了。 此时脑袋还是一团浆糊,他这般云里雾里地摆下迷魂大阵,招都不知向着哪个方向接。 不得不说,水房中他那一脸痴迷演得真是到位极了!后边的嫌恶眼神更是入木三分。何必呢?都下了血本,连三大奇毒之一百日消香都用上了,还巴心巴肝地演个什么劲儿! 她摸着脸幽幽叹了口气,也没那么丑吧?毕竟底子是好的。 映花盯着沈辰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好一会,才返身进屋劝挽月:“姑娘这般和姑爷置气,又有什么益处?” 挽月揉了揉太阳穴,纳闷道:“怎么就成了我和他置气?” 映花耸着鼻子嗅了嗅,说:“这么大酒味,姑爷生气也是应该的,他也是担心你的身子呢。” 挽月气得一乐:“担心我?嫌弃我才对。” “这便是我说姑娘置气的缘故——姑娘为何不肯让姑爷见一见真容?”映花沉下脸来。 挽月听她声音是当真恼了,抬起头,见这丫鬟眼眶隐隐泛红,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 “我这是在醉梦中么?这张脸你们都看了十余年,还没有习惯?怎么一见着沈辰,就念叨起我另一张脸,还怪起我来了?”她用掌根敲了敲脑门,“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我的良人,一定不是贪图我的容色,而是真正心疼我这个人,这道魂儿。” 映花大惊失色,赶紧上来掩了她的口:“姑娘醉了,可别再讲疯话。姑娘的良人不就是姑爷?” “他呀——”挽月嗤笑,“能被我这张平常的脸吓走,他?良人?” “姑娘错了。”映花正色道:“婢子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却知道买菜时,总要挑那些皮相好的。也许歪瓜裂枣味道更好,但谁会故意挑它们?如果没有好的,甚至甘愿就不买了。” 挽月伸出一根食指戳向她的脑门,笑骂:“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小蹄子,拐弯儿骂我歪瓜裂枣!” “姑娘…”映花脸颊微红,“姑爷是人中翘楚,想要合心合意的佳人为偶,又有什么错呢?姑娘若是被指给马麻子、孙癞头之流,只怕也是意难平。” “这么说倒也没错…” 见挽月松动,映花喜道:“可不是呢,姑娘用容色先笼住姑爷的心,日子久了也就恩深情重了。” 挽月摇摇头,“你不懂他。旁的人,相处久了自然有感情,他不一样,他没有心的。第一天他能害我,十年二十年后他照样能害我。”想到前世种种,挽月语气微冷。 “姑娘这是钻了牛角尖!姑娘今日第一次见到姑爷,怎么就知道他为人了?姑爷若不是清风霁月的人儿,怎么会作得出那样的文章?都说那唱破阵子的公子如何如何,可没有姑爷作的词,他又能唱出朵花来?” 见她一脸忿然,挽月头更痛了三分:“你忘记我昨儿才中了毒?” “怎么就一定是姑爷呢?我看定是那个苏姨娘!”映花梗了脖子。 “哦…”挽月叹息,当即明白这小丫头春心动了。 映花自己反倒还没觉察出这样的心思来,她只是觉得姑爷是个好的,姑娘那些怨忿好没道理。 挽月怔了一会,心知怨不得映花。读到那些诗词,难免对作者生出些遐想,再见着玉树临风的真身,动一动心也是人之常情。自己虽然知道高书远不是好人,但个中内情却没办法对旁人说。若是和她说起前世的沈辰是个恶人,她一定会认为自己为了抹黑沈辰,连怪力乱神都编排出来了。 这初生的朦胧女儿之心最忌弹压,不理会它,早晚也就淡了。若是想用外力拗断了这念头,它反弹起来倒会愈演愈烈,最终不可收拾。明白这个道理的挽月便顺着映花的意思,不再说沈辰的不是。 以为说服了挽月,映花心中喜洋洋地,逼着挽月答应了等到姑爷来接人时,就让他见着真颜。 挽月只点着头,随她去。心中暗笑,等沈辰来接?猴年马月的事,说不定早把这死妮子许了人! 话说沈辰回到书房,见苏姨娘的大丫鬟香兰还跪在那儿,想想方才跑去碧玉斋的行径,心中又觉着对不住苏姨娘,于是将那香兰打横抱起,向着柳荷苑去了。 这香兰早已悄悄爬过沈辰的床,当时骗沈辰说是姨娘让她来侍候的,其实敢哪让苏小可知道?这一抱,眼见要穿帮,急得一路捶打他的胸口,粉面涨得通红。 到了院外,好容易劝说沈辰将她放了下来,正在整理衣襟,面上突然重重挨了苏姨娘一记耳光。也不知她从哪儿窜了出来。 苏姨娘杀猪般地哭嚎起来:“你个挨千刀的浪货,没脸没皮的下贱胚!让你去请少爷你往他身上钻作什么?!一个时辰你都作了什么啊!你个生脏疮的烂人…我掐死你我也不活了!” 说着,当真跳上去两个手死死扼住香兰脖颈。一边掐着,一边摇着,嘴里又哭又骂。 沈辰被吵得两耳嗡嗡作响,眼前晃动着苏姨娘狰狞的面孔,失了一会神,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一个劲儿揪他的衣袖,低头一看,是香兰的手,顺着那手往上看去,见她脸皮紫涨,一双眼睛向外凸,张大了嘴巴像一条濒死的鱼。 他来不及多想,使蛮力扯开了苏姨娘。 苏姨娘不依不饶,哭叫着扑过来在他身上乱抓乱挠,嘴里还喊着:“你为一个贱婢打我!你为一个贱婢打我!” 沈辰头脑一热,心想既然你赖我打你,我不打你还对不起你了!干脆一掌推开她,又顺手甩了她两记耳光,犹是不解气,指着她鼻尖骂道:“贱婢?明天便抬举她做姨娘,将你卖回窑子去!我倒要看看谁是贱婢!” 苏姨娘捂着火辣的脸颊,难以置信地望着沈辰,身子筛糠似地颤抖起来。一半是装的,一半是吓的。她知道自己闹过头,他真恼了,赶紧闭了嘴不敢再放肆,回忆着当初妈妈教导的对付男人的路数,颤着睫毛哀哀地看着他,一串接一串掉下眼泪来。 果然沈辰面色缓和了一些,声音也低下来:“你回去歇着。” 她柔柔“嗯”了一声,一步三回眸进了院子。 沈辰心气稍顺,偏生香兰不知好歹凑了上来:“少爷!咳!您说话可要算数!咳咳!明儿我就是正经姨娘了对吗?”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耐下性子冷声道:“你也回去歇着。” 这夜他歇在书房,倒是想透了一件事。苏姨娘虽然性子不像秋白,但也是可心招人疼,近来为何看她百般不顺眼了?她闹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倒是自己因为赐婚的事情有些迁怒她。 宫里熟人向沈相透过风声,说是赐婚与公主有关联。那便是坊间传言不假,公主确实相中了他,偏偏他抬了个女伎回来做妾,这才故意整他。于是每每想到不得不娶秦挽月那个丑货,下意识里就暗暗恼了苏小可一分。只是这心思过于隐秘,今夜一番闹腾才让他茅塞顿开。 想透了这一层,心中更加觉得对不住苏姨娘,想起她的万般温柔缱绻,心头仿佛被春风一阵阵拂着,酥酥痒痒。也不知道她今日受了这般委屈,会不会哭上一整夜?那个香兰得了势,不知会不会欺侮她?香兰…哪里比得苏小可?不过是顺水推舟的露水情缘罢了! 这样想着,有些坐不住。原想起身去看看苏小可,走到了院外,又觉得让她冷一冷也是好的,免得她以为自己服软,日后更是骄纵到无法无天。 到了次日清晨,小厮念白匆匆来唤他,他以为是说秦挽月回门的事,隔着门扬声道:“由她去!不必知会我。” 念白踟蹰了一会,嘟囔道:“爷好生无情。那棺椁该用多少银钱的呢?” “棺椁?什么棺椁?”沈辰推门出来,“究竟怎么回事?” 心中漫起了阴影。 “爷…”念白哭丧了脸:“您还不知道?苏姨娘投塘了。” 沈辰如遭雷击。 脑中嗡嗡地,她怎么能这样?明明好好的,自己就会去看她,给她补上这些天欠缺的柔情,她怎么能这么残忍扔下自己走了?不对,一定是香兰对她说了什么话,她受不住刺激才寻了短见!一定是这样。 香兰被拷问得没了人形,抵死不承认苏姨娘的死和她有关。她是真冤枉。苏姨娘如果好好的,沈辰说出的话也不好收回去,甘愿不甘愿也会抬举了她,至少名份上能和苏小可平起平坐。一个奴婢能有这份福气,还奢望什么呢?但苏姨娘死了,她这事必定也是黄了,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两说。只要是个不傻的,都不希望苏姨娘死吧?要是知道她要自尽,拼了命也会把她拉回来,又怎么可能去害她? 早知道……早知道昨夜就不该半推半就,不该让他抱了这一路…可偏偏贪恋他身上昂贵的熏香气息…那气味提醒着她,女人天生就有成为人上人的资本,奴婢和主子,其实只是一步之遥…偏偏,苏姨娘用一条命,将她折在了最后一步…多大仇啊?! 第8章 回门 挽月知道苏姨娘投塘自尽的消息时,已经是两天之后。 秦宅是二进的院子,和碧玉斋差不多大小,赵管家夫妇二人看着。从相府回来,望哪儿都觉着亲切。这两日里挽月率着映花照水四处折腾,把那些花花草草挪来挪去,窗户蒙上新的绡纱,壁橱上陶的瓷的瓶啊罐啊颠来倒去地摆弄,从东厢搬到西厢,又从西厢搬到穿堂,闹了个精疲力尽,又觉得还是原来的摆设更顺眼,便想要改回去。 此时苏姨娘自尽的消息传了来,映花照水二人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这下总算不用再折腾这个院子了。 挽月默了片刻,有些拿不准苏姨娘的死和沈辰来了一趟碧玉斋有没有关系,便托素问潜回相府去打探打探,以她的身手,做一做听墙根这种事自然不在话下。 晚些时候,素问带回了消息。 “明面上看,是和身边一个叫香兰的丫鬟争风吃醋,被沈辰打了,一时想不开。”素问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摩挲着下巴。 “嗯?”挽月微微眯起眼睛,明面? “我查验了尸身。后颈处有淤痕,两个膝盖和手肘都磨烂了。啧!”素问一脸陶醉,抚过自己后颈和两个肘弯,又躬下身去摸膝盖,似乎十分享受地回味着验尸的过程。 映花照水齐齐打了个寒颤,看素问像看一头怪物。 挽月想歪了,老脸不由红了一红,“难道苏姨娘被人非礼然后杀害了?” 膝盖手肘都磨烂了,是有多激烈? 素问翻了个白眼:“她被人敲晕,拖到池塘边上,将头摁在水里活活溺毙。噢,中途醒了,挣扎过,所以留下那些痕迹。大约先是用手肘撑着地面,想爬起来,奈何力气没那凶手大,而后曲起膝盖,垂死挣扎,依旧没用——那人只需要死死摁住她后颈,随便她怎么扑腾,都没有用。” 她说得兴味盎然,听众脊背发寒。 “那,凶手是谁?”照水吞了口唾沫。 “你问我,我问谁去?”素问抄起手,依旧用两指摩挲着下巴。 “别人为什么没有发现她不是自尽?”挽月皱眉问道。 “咦,”素问眯起长长的丹凤眼,惊奇道:“姑娘怎么知道相府的人没发现?” 挽月冷笑:“死了姨娘,自然是我这个刚入门就遭嫌弃的正妻嫌疑最大,若知道这是一桩凶案,能不来找我?” “姑娘真聪明!”照水拍手道。 素问停止抚摸下巴,将双手抄在胸前,说:“一个原因是那水中养了些凶鱼,尸身被噬啃过,那些痕迹也就不怎么引人注意,也没人去细细查看,不过一个姨娘么,咱们状元姑爷也就是作了一首情真意切的词儿,要说他有多难过,我看也不见得——这会子正抱着他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快活呢。”她边说,边用眼风瞟映花。 挽月见这模样,心知那日映花的小心思也没瞒过素问,不由摇头暗笑,口中打岔道:“那另一个原因?” 素问几分严肃,几分好笑道:“却是沈姑爷那个表兄,隔壁陈副枢密家独子陈仲贤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挽月对这个陈仲贤没有印象,并不上心,只随口一问。 “被抓走了,从陈府上捉去的。说是依军法当诛。好不闹腾。侄子出事,陈夫人这个做姑母的哪里还顾得上儿子那个姨娘?这会儿正在闹她的丞相丈夫呢。” “呵!他这样的身家,那得是犯了多大的事!”挽月倒是上心了,一想,想起这个陈仲贤来,那日风月楼命案,陈仲贤和陈副枢密夫妇正是目击者,这事儿就是陈仲贤他妈钱夫人告诉沈辰他妈陈夫人的。陈夫人曾大肆添油加醋,吹嘘侄子陈仲贤怎样不惧杨安,怎样安抚那受伤的老倌儿云云。 “真不是大事,他只是遇着克星。”素问微微沉吟,“陈仲贤是从军中回来的。先前跟在镇东将军徐威身边历练,徐威和他爹陈副枢密私交甚好,估摸着在江东那边被捧上了天,自视甚高。这些世家子弟,吃过几次军粮,就能把自己当将军。此次歧王世子进京领封,不知怎地,请了旨要剿青明山盗匪,呵,这些纨绔公子,想一出是一出。” 见她一脸鄙夷,挽月倒是奇了:“剿匪不是一件好事吗?那和陈仲贤又有什么关系?” “你且听我说,歧王三个儿子中,老大老二早早领兵打仗,现如今已是将帅之才,惟有这个最小的儿子,自小被宠坏了,终日与一帮纨绔子弟厮混,放荡形骸。原是轮不到他袭爵,但歧王夫妇见之实在不成器,担心百年之后他受了委屈,便让他做世子,日后承袭王位。你说他能剿什么匪?儿戏罢了!” 挽月呆滞地眨了眨眼。这是要溺爱至死的节奏! “此次进京受封,这位世子爷压根儿就没出现,一应事务都是一个叫做李青的少将军代办,皇帝也不吱声,由着他去。陈仲贤见李青年少桀骜,心中不服,请了旨同他一起剿匪。世子爷哪管他是谁家儿子,他想当先锋,偏让他去管后勤押粮草。陈仲贤哪里服气?便终日抱怨,说是剿匪之事必不了了之,决计是成不了。这下可好,被世子安了一个''惑乱军心''的罪名给拿了。” 挽月笑着摇头连连:“莫非世子爷亲自登门拿人?” 素问摇头:“哪能呢,还是李青。” “李青只是个少将军,陈副枢密不交人,他有什么办法?”挽月奇道。 “李青一个人去的,在陈府门口腰一叉,就骂陈仲贤缩头王八,不敢和他单练。说是陈仲贤若是能赢过他,便让他当先锋,自己给他做跑腿儿的,陈仲贤若是输了,就老老实实跟他回去。陈仲贤原就是看李青身材瘦小才不忿他,这下子自然是冲出去就打成一团。哦,很快就被打成了一团提走了。” “这李青倒是个妙人。”挽月笑道。 “歧地山高路远,宝贝疙瘩独自进京,歧王夫妇自然把好手都派上了。哼,有机会倒是要试试这个李青的身手。”素问抚掌磨牙。 “也不知道这世子爷只是作作样子,还是当真会把陈仲贤怎么着……”挽月皱了皱眉,纨绔子弟通常贪生怕死欺软怕硬又无法无天,行事随心所欲还死要面子,倒是当真捉摸不定。素问说“想一出是一出”却是一语中的。转念一想,管他去,这下更是没人关注自己这个“弃妇”了,岂不是乐得自在? 素问兴灾乐祸:“倒也没怎么着,念他初犯,死罪免了,押去歧地服三年苦役。歧地只有极寒极暑二季,贤少爷这回怕是要扒去三层皮。” 挽月同映花照水几人松下一口气来,若是这样就被杀了头,倒是很可怜。 “对了,”挽月想起一事,笑问道:“沈辰作的诗,可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素问张大了嘴巴:“姑娘怎地连这个也知道……不过不是十年,是一别生死两茫茫。” 挽月笑而不语,摇头回屋去了。 要是苏姨娘不死,百日之后自己毒发身亡,这便是给自己了吧,好一个情深义重!这种人,值得自己怎样对付他呢……真叫人发愁。 又是谁杀了苏姨娘?既然做成她投塘自尽的样子,那就不是要借她的死生事,或者嫁祸谁,只是单纯要她死。大约是得罪了什么人吧…俗话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或许她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他人的事情,也不外乎情仇二字。或者…利益。 她死了对谁有利?貌似只有秦挽月。沈辰身边没了女人,早晚想起秦挽月这个正妻来,凑合着用也是用。想到此处,挽月突然觉得浑身都不好了。冥冥之中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替他们披荆斩棘,清扫障碍,非要两个人在一起。老天…… “不带这么玩人的啊啊啊啊……!” 听得挽月房中传出这么一声奇怪的惨嚎,映花照水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次日是十五,到了午时,挽月唤来素问,交给她一包粉末,叮嘱她带回平泰庵看着白娘子服下,到了申时没有异常再来回她。素问不解其意,想到挽月要教她毒术,正好需征得娘子同意,便欣然去了。 映花笑道:“今日十五,姑娘果然要支走素问姐姐。” 挽月得意地笑着,抬平了双手,让映花替她缠了胸,束了发,仔细往脸上贴好易容胶片,打扮成小厮秦家小二的模样,一双手抱着后脑勺出了门。 只见她出了大门,走街串巷,茶、米、油、盐挨个店铺逛过一圈,终于拎了两袋香油,四对大烛,米盐各一袋,向着城东城隍庙去了。 城隍庙香火寥寥,大约是因为世人素日里所求的,他通通管不着,不像那些手中握着升官发财、赐子送福这等热门职权的神仙,终日里被世人叨扰。 挽月进了庙,见半个月前点上的长明烛正好燃到根,便一支一支换上了新的,添满香油,将剩下的另一袋子油放在雕塑旁边,然后恭恭敬敬盘腿坐在了雕像前的蒲团上。 “嗤,小二哥,又来和老神仙说话了!”门口探出两张乌漆嘛黑的脸。 “过来,过来。”挽月招手,将米和盐给了两个乞儿,打发他们回去了。这两位是小神仙,摸准了挽月的日子,每逢初一十五便过来讨些米面。 “老神仙,小二又来看您了。”她环视一圈,小小的城隍庙一览无遗,除了雕像后面。 “唉——”她长长一叹,“下个初一,不知还有没有小二我了。老神仙,虽然您传了我这天下无双、出神入化、所向无敌、登峰造极的仙术…”她顿了顿,听得雕像那儿发出满意的哼哼声,抿嘴一笑,继续说道:“可人家不按常理出牌啊!昨儿个,有个穷凶极恶的家伙,把小二我往水里摁,要不是刚刚好被人看到,您今天可就没香油吃喽——” 挽月脸不红,心不跳,扯起了谎来。 “唉——”她又装模作样叹气道:“要是能有不死之术就好喽。” “哼!就传你不死之术!”庙中响起苍老尖锐的声音。 第9章 不死之术 挽月一颗心脏险些涌到喉咙口。 这这这—— 她此时大约知道她说要传素问毒术时,素问是什么心情了。 庙中这位虽然不是神仙,却也不是凡人。 说起来得追溯到她两岁那一年。那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京城中无缘无故爆炸,损毁民舍数千所,波及方圆数里,因着这事,先帝下了罪己诏,群臣呼吁改立嫡长子为储君,而后引发先太子叛逆,易储禅位等载入史册的大事件。 挽月目击了那次爆炸,那竟是两个人在空中对轰了一掌。而其中一个在爆炸之后正好跌落在秦家院子里。 挽月仗着自己看起来只是个两岁小娃,大着胆子跑到近前去看那人。武侠小说里面,这样的高手落难时,往往会收个骨骼清奇的有缘弟子什么的…… 是个面目猥琐的老头子,身上的袍子在打斗中撕扯得破破烂烂,一脸萎靡,但没有性命之虞。 只是…他似乎被打傻了。见了挽月,笑嘻嘻道:“小娃,速速带本神仙回我仙府去!定有重赏!” 于是挽月自作主张将城东那处破落的城隍庙给他做了府邸… 这老头不吃不喝,只爱舔香油。每逢初一,十五,挽月便替他买好香油烛火,顺便将庙里清扫一番。也不知道老头和城隍爷到底哪个沾了哪个的光。 早几年,挽月隔一日两日就得去一趟,因为拿不动太多香油,长大之后固定在初一十五,刚刚好。 五岁时,老头传了她毒术。准确说,她偷学了毒术。更准确说,是老头想传又不想明着说,只在她每次来时故意漏一点,再漏一点… 这门毒术说简单极其简单,说深奥又极其深奥。 便是天地间有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八卦,各自对应南、北、东北、西南、西、东、西北、东南八个方位,每位各自有一段韵律,老神仙带她唱了两年,将这八段韵律唱熟于胸。 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方八象,于人体之中谐和共震,哪一位偏了,人就生出相对应的毛病,从脉案上便能体现出来。八段韵律揉碎碾烂在心中之后,摸着脉,就能找到节拍,知道根源所在。 世间八种奇毒,偏生正好对应这八脉,毒药本致命,但若是人体中正好缺了这一点,又正好填补上这一点,两两中和,就有益无害了。只是这个临界的点难以把握,人的脉象八音齐聚,需在这股音绳中准确将八支分辨出来,并找到哪一脉过盛、哪一脉有缺,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就好比听百人团交响乐时,其中有一根弦低了半度,若非对旋律熟之又熟,耳力过人兼精神力强大,一定是找不出来的。 所以寻常的病就寻常医,平时这异术倒是用不上。习成之后,治过的几个,都是普通法子救不回来的绝症。 其实这门异术不能算毒术,只是因为八味奇毒毒性至纯,正与那八卦相合,不像普通草药总是搀杂各属性在其间,施用前还需剔除杂质。与之相比,八毒方便好用,效果也更直接显著。 亲眼见过老人的超自然能力,又学得这门奇术,挽月自然知道老者不是常人。 所以,此时听到要传她不死之术,又怎会不激动忘形? 世人求功名利禄,不过想要比旁人过得好,得他人仰视尊重,求的也不过“高人一等”四个字,倘若能不老不死,成仙成神,那高的又岂止是一等二等了?谁能不为之癫狂? 饶是挽月两世为人,性子豁达,此刻也按捺不住心潮澎湃起来。 “真的假的,您这牛皮可吹上天喽。”她强作淡然,一对耳朵却直直立了起来,捕捉雕像后的响动。 “哼,比珍珠还真!小娃儿,你且附耳过来。” 挽月爬了起来,抖抖短衫,颠颠儿绕到雕像后头。 果见老头抱着一只黑黑的罐子,正伸着舌头吱吱舔里面的香油。挽月心道:这就是一只老耗子成了精! 她也不嫌他脏,一屁股坐在他边上就给他捏肩。半晌,老头满意地哼哼两声,嘬了嘬牙花子。挽月知道他要开始抖干货,连忙定住神,尖起耳朵。 “不死之术嘛——” “有个先决条件——” “首先——” “你要成为一个死人——” “那自然就不会死啦!” 老头拍着肚皮,笑得没了眼睛。 挽月心中骂娘之余,知道是自己生了妄心痴念,于是也随着老头一齐大笑起来。一老一少笑舒坦了,挽月拍了拍屁股,辞了老头。 甩着两只细细的膀子出了城隍庙,挽月一路走,一路笑,一不留神撞着两团肉。 抬起头,见是凤娘,耸着胸脯,脸上冒着一层细细的汗珠。 “哟,老鸨子大白日的不睡觉,跑出来作甚?” 凤娘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道:“可叫我逮着了!你个天杀的,又对施姑娘说了什么蜜语甜言?哄得她闹着要赎身跟了你去!” 听到暗号“事姑娘”,挽月知道出了事,赔着笑耸了肩跟在凤娘身后去了风月楼。 进了内院,凤娘收起媚笑,正色道:“是那位唱歌的公子来了。我让风蝶儿将话告诉了他,谁知他竟不敢离开了,非要见着当家的才行,我只得将他藏在后院——也不知他来时有没有被人看到。” 挽月“噗嗤”一笑:“上一回凤娘可是将他夸上了天,不料也是个软腿的。”笑过了,吩咐凤娘,“你去备车马,就我平日出城用的那灰篷小舆即可。马两匹,干粮清水备个三五日的,停在后巷等我。” “二当家要将七公子藏去庄子里?” 挽月摇了摇头:“临时再定,你着人去秦宅知会杨妈妈一声。嗯…他叫七公子?” “嗯。” 见凤娘有些踟蹰,挽月道:“凤娘不用引我,我自己进去见他就是了,你且忙去。对了——我不在的日子,每初一、十五,买二十斤香油,十斤白米,半斤盐,送到城东城隍庙,不要看,不要说,东西放在城隍爷雕像下就好。” “嗳。”凤娘应着,调头去了。 挽月到了窗下,听得里面传出一个声音—— “不行,忍着。” 她微微一怔,声音倒是十分好听。不说是那个唱歌的公子吗?里面还有谁?大白天的,这是在做什么? “人家好想嘛…忍了这么久,人家…人家忍不了了!”另一个声音嗔道。听起来是个未成年的男童。 挽月不由驻在了门前,举起手不知该不该敲下去。 “那你便去寻你青哥哥。”男声微冷。 “去就去!哼!” 门被重重拉开,挽月唬了一跳,定睛望去,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气鼓鼓地抿了嘴,飞快地从她身边擦过,向着院外去了。 挽月呆了一会,回想着这男孩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些不舒服。男童长得非常漂亮,只是眉眼间似乎戾气环绕,嘴唇有种不正常的猩红,脸色又煞白煞白的。挽月暗暗叹息,多好的少年,就这样被糟蹋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这些书生读着圣贤书,却又爱整些幺蛾子。什么书童,这分明就是娈人!听这话音,似乎还是和他人共用娈人…… 这样的人竟值得凤娘另眼相看?挽月心道,这样猥琐下流的家伙,倒不如扔给杨万名,换一万两纹银花花! 想得出神时,见面前的门正在缓缓自行合上,急忙伸手一推,大大咧咧就进了屋,不客气地叫道:“七公子何在!” 凝眉一看,见一个月白衣衫的人坐在桌边自斟自饮,那姿态当真是潇洒风流。 听见她呼喝,那人缓缓侧过脸来。他长得竟比沈辰还要好,气质更是胜了数筹。要是多在街上走一走,沈辰这“京城第一美男”的名头可要易主了。 确实当得起凤娘评价的“颠倒众生”四个字。 挽月重重皱起了眉——这人怎么这样眼熟? 这人见了挽月,心中也转着同样的念头。 二人齐齐怔了片刻,挽月惊觉自己正望着一个断袖发愣,而自己此时正是女扮男装,不由吊起了眉毛,清了清嗓,说道:“我就是这里当家的。他们叫我二当家。” 这人眼睛一弯,笑道:“二当家的过来坐。”心中暗暗想道:像这样的小厮,看着都一般面熟,平日里倒不会留神一个个去看,若是有人偷梁换柱混在里面,也很难察觉。这位二当家的倒是懂得大隐隐于市。 挽月默默在他对面坐下,见他取了一只新茶杯,倒上半杯碧茶,缓缓推到她这一边。他的手也生得极好,手指修长,白白净净,却丝毫没有阴柔之感,一望就知道是真真的男儿的手。 就是这双手不知抚过那男童多少回,挽月一想,冷不丁就打了个寒颤,嗓子也变得干涩起来,正想抬起那茶来吃,想到它出自这双手,送到嘴边的茶杯生生顿住,僵持在半空。 她重重一咳,将茶杯往桌上一放,起身道:“事不宜迟,我这便带公子离京避祸。” 他带着笑意嗯了一声,起身跟在她后面。 挽月有些惊奇,他倒是不管不问,原以为还要东扯西拉说上一堆麻烦话,再解释小半个时辰呢。 她回了几次眸,见他只笑笑的跟着她,心中自在起来,到了后巷,请他上了灰篷小舆,自己屁股一歪坐在车辕上,轻轻甩着马鞭直奔城门而去。 到了城门下,果真被拦住。 “老马,脊背痒了?敢拦风月楼的车子?”挽月边说边虚空舞了两朵鞭花。 城门守卫呲着一嘴黄牙笑道:“小二哥又替风月楼跑腿儿?怎不见他们当家的赏你个黄花闺女当媳妇?” “呸呸!窑子里的黄花闺女你稀罕,我不稀罕!赶紧的让开,庄子上还等着呢,今儿那位爷可得罪不起!”挽月心中有鬼,生怕他定要掀帘子瞧瞧,急忙打岔着要走。 “得罪不起的爷?送的哪位姑娘去侍候?我瞧瞧能不能侍候好了。”老马挤眉弄眼,一径往帘子里瞅。 “哎哎——”挽月用身体拦住他视线,“那位可是天皇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再耽误,他若是恼了,当心割你脑袋去做尿壶!” 老马眼珠一转:“晓得了,定是那藏头露屁股的歧王世子了。” 挽月挠了挠头,“可不是我说的,让路吧您老。这位可是有许多怪癖,咦~”她撇着嘴摆了摆手。 “真得罪不起,枢密老爷的儿子都敢动,我长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老马嘀咕着,挥手放行了。 第10章 青明山 出了城一路南行,离了官道,转入乡野黄泥路。 为着这桩婚事,挽月一颗心像是给拘在牢笼里,乍然出了城,顿时感觉放虎归山,说不出的惬意欢畅。 一欢腾,就想唱歌。想到身后车里坐了位断袖,脑中不自觉闪过前世一支mv,里面演的是女主暗恋男主,请了乐队伴奏,自己唱歌表白,不料男主竟然相中了吉他手——男的。虽然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但不论调子或是mv意境,都极欢乐应景,这样想着,挽月放声唱起来——反正是英文,断袖哥也听不懂。 她原不是娇滴滴的嗓音,平时女扮男装也只需稍稍压了嗓门,唱歌时干脆释放自我,听起来既像是女中音,又像男高音,倒是有几分原声的味道,只稍微低沉些。 正唱得欢脱,车子一晃,身旁多了个人。 他摇头晃脑,随着她的节奏两只手在车辕上拍打起来,两个脚踢着下边的木板。挽月口中不停,心中却想起白娘子称呼他为“打碟公子哥儿”,不禁笑弯了眼睛。 他也笑。黑湛湛的眸子里映着她的笑脸。挽月想到自己所笑的,他通通不懂,竟然还跟着笑,于是笑得更加欢乐。 七公子心想,你且蹦哒,待知晓了我是谁,看你怎样哭鼻子抹眼睛。 二人各自怀着不可说的心事,相视一笑,再相视一笑,气氛融洽祥和无比。 曲毕,挽月推了推他:“该你了。” “什么?” “唱歌呀!你不就是因为唱歌惹了祸在逃难?” 不想七公子沉着脸摇了摇头:“不好。杀伐太重。” “谁让你唱破阵子了,唱别的。”话虽然这么说,挽月心中不免失望。 他道一声“累了”,就爬回车厢去。 挽月忿然:“我这拉车的没叫累,你个坐车的倒累着了!” 车中传来懒懒的轻笑:“拉车的是马。” “……” 天黑时,二人挤在车厢里睡了。一人倒向一边,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一夜无话。 次日初阳方起,二人取水漱了口,净了脸和手,吃了些干粮,又上路了。 七公子不知从哪摘了根长长的草杆子噙在牙间,面上淡淡的,眸色又特别深沉。 见他有心事,挽月也不蹦哒了,安安静静赶着车,一路只听轱辘声,偶尔有马儿打个响鼻。 到了一处岔路,挽月唤他出来问道:“你看走哪一边好?” 七公子挑眉看她:“二当家竟是无目的乱走?” “是。”挽月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你的人该如何寻你?”七公子惊奇。 挽月垂了垂眸,语气微微低落:“并没有一个人,我时刻需要他得知我的行踪……没有这个人呢。” 他凝眉体会了一番,胸中一处摸不着的地方仿佛有根弦重重地被拨了一拨,竟气息不稳,不知何处泛起一些奇异的酸楚,一时竟恨不得揽过挽月细小的肩膀安慰一二。 觉察到这个念头,七公子惊得险些咬了舌头。喉结轻轻一滚,他冷声道:“这种事你决定就好,不必问我。” 回到车厢,心绪依旧纷乱。千头万绪中,突然抽出父亲说过那句——“当你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第一眼,便会看她眼熟,再闻到她身上那独一无二、只你一个人能闻到的芳香,那便不用再寻了,就是她。” 一颗心顿时凉了一半,可不正是看这二当家面熟?若是寻个机会凑近闻一闻,万一真是香的……他恶狠狠打了个冷颤,不,绝不可能!还是不要试了罢,有个万一,自己可以去自行了断了!当即按下杂念,闭目养神去了。 过了一会,见车还是不动,忍不住探头看了看,见挽月瘦削单薄的背影坐在那发怔,心下不忍,想到因为自身的龌龊心思,反倒对他冷言冷语,又是愧疚又是酸楚,柔了声音说:“向东吧。” 其实挽月并不是因为他的态度而伤心,只是正在默默规划线路。毕竟她身上还中了那百日消香,解毒时必须在自己的地方,身边有自己的人。秦家有两处十分隐秘的庄子,一处近,一处远。向东便是远的那处,还需途经盗匪占据的青明山。稳妥起见,最好是去西边那处,百日之内随时方便回来。正要出发时,听到他低沉柔和的声音说向东,便催马往东去了。 其实送他出了城,便仁至义尽,该由他自生自灭去,可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挽月便自然地将这个麻烦揽上了身,让凤娘备车马时她还没见着他呢。 而他,竟也信着她。就不怕她把他送到杨万名嘴里去。 如果世上的人,都像这样彼此怀揣着善意真诚相待,那年年岁岁,没有一日不是盛世了。 很快进了青明山地界,挽月提着十二分小心,很快就有些精神不济。七公子见她疲惫,便替下了她。 挽月见他将车赶得稳稳当当,惊奇之余,不由得笑自己钻了牛角尖,谁说书生就不会开车的? 其实挽月不知,这位七公子真真是良人佳偶。容颜身段自不用说,家世好,父母恩爱,兄长和睦。性子洒脱不羁,偏又不好女色,上风月楼其实另有别情。他听父亲提过命定的佳人,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中,只想着能遇上是好事,遇不上也就罢了。挽月若真和他有缘,倒也不枉再活一世。 挽月歪在车厢中,很快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恍惚间,一阵温热的气息到了近前,耳畔响起他的声音:“安心,一切有我。” 她疑惑地嗯了一声,睁开眼,却是一片漆黑。正纳闷时,双手被人往身后一绞,推搡着向前走。弯弯曲曲一路向上,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不停不歇。初时她还有些慌,想起七公子淡定沉稳的声音,莫名就安了心,老老实实顺着身后那力道大步往前走。 九成九是被青明山盗匪捉了。 走得腰酸背痛,还不知道距离山顶有多远。 难怪这些年不怎么听说哪里遭了劫,原来这盗匪下山打劫一趟也挺不容易的。车上就放着几吊钱,山路崎岖,马匹又带不来,这一来一回折腾一趟,还不值这来回费的力气,简直是赔本买卖,倒不如老老实实窝在山顶。 就算一会被搜身,自己身上也是没银两的,银两都藏在车轱辘里面呢。她得意地想着。 突然一道晴空霹雳——搜身?那自己的女儿身岂不是要暴露了?!会被土匪头子看中,逼着做他压寨夫人?或者他看不中,把自己赏给弟兄们分享了… 安不了心了,完了! 方才还觉得漫漫长路没有尽头,此时恨不得这条路天长地久,永远也走不完。这才般想着,就被迫停了下来,眼前一花,有人摘去了她的黑头罩。 乍然看到光线,眼睛一时不能辨物。只听得一个粗鄙嘶哑的声音吼道:“又带了人回来!又带了人回来!还嫌粮食太多吃不完?!” 挽月二人眯了眼睛寻着声源望去,见一个方方正正的台子上摆着一张虎皮大躺椅,里面窝着一个又黑又胖的壮汉,此刻正跺着脚,吹起胡子瞪着二人身后。 这是一处用竹搭建的巨大厅堂。四周围着数百个土匪模样的人,有站有坐。何谓土匪模样?譬如明明两个眼睛好好的,非用黑布蒙了一只,露个单眼,又或者明明在安全的老巢里,非得在腰间别个板斧,也不怕硌得慌。 身后推着挽月那人弱弱分辩道:“不正是大当家吩咐小的捉了人回来?” “放屁!”壮汉咆哮,“老子几时叫你捉人?!” “黄麻三说的!” 七公子身后的瘦杆匪子不答应了:“混帐!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屁话!明明是你看中这赶车的小白脸!” 身后几个人叽叽喳喳吵作一团。上面的匪头子给吵烦了,吼道:“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静了片刻,那瞪眼大汉正要发话,七公子懒声道:“大当家,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先说一个‘蝶’字,只问你是要在这里听,还是到无人处听?” 他的声音不大,那壮汉却刹时矮了气焰,颠颠下了座,带了七公子向外走去。 厅堂中的人面面相觑,有惯会见风使舵的,巴巴上来替挽月捶肩膀,一边探问道:“是大当家的朋友?” 挽月心说:你蒙圈,我比你更蒙圈。 却不敢胡乱接腔,怕坏了七公子的计划。 心中隐隐起疑,他说得煞有介事,倒不像是急中生智胡诌的,莫非他真和这些土匪有什么勾结?看着分明不是一路人…… 不管怎么样,暂时应该不至于被搜身了。 过了片刻,二人回来了。七公子背着手走在前头,那黑胖子黄大当家的眉花眼笑走在后头,神情隐隐有巴结讨好之意。 黄大当家挥着手,吩咐摆起宴席来。一时外头杀猪打酒,搬桌弄椅好不热闹。 七公子闪电般冲着挽月眨了眨右眼,一脸小人得意的神态,而后大大咧咧走到黄大当家旁边坐下,二人同在上首。 又冲着挽月招手:“小二,坐我身边来。” 第11章 黄仙儿 挽月心说,我堂堂二当家,怎地就成了你的小二?隐隐预见悲催的未来——“小二,倒水”“小二,端菜”“小二,上床”……呃,什么鬼?!呸呸,童言无忌! 只见七公子和那黄大当家的各举着一只海碗,大碗大碗就向腹中倒去。黄大当家也罢了,看他的身形,装个十坛二十坛也是装得下的,可七公子瘦长的身子,这酒都去了哪? 挽月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他长眼一斜,幽幽说道:“可要脱了衣服让你仔细找一找?” 挽月心中啐道:我果真忘记了他是个断袖! 两颊发热,只装作没听见,自顾低头吃起来。走了这一路,头早已饿得发晕。 黄大当家笑道:“你这个小厮,羞羞答答,雌儿一般,像什么样子!” 七公子叹:“那倒是好了。” 挽月怔了怔,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他一个断袖,若是对我有意,我是男的岂不正好遂了他的心愿?若是对我无意,我是男是女又和他什么相干?他若不是断袖,不是断袖又怎么会对我这个“男的”有意呢?那我是男是女,还是和他没什么相干?况且我和他并没有什么深交,哪怕真有情意,也就是一点露水薄情罢了,或许我是男是女,都没什么要紧?绕来绕去,把自己弄得头晕目眩,心胀眼撑。 这一番心思,可谓“当局者迷”。因着她扮成了男儿身,便没有把二人的关系往“男女”上考量。 酒过三巡,七公子半敞衣襟,露出小半个胸膛,懒懒靠着椅背,大马金刀坐在那儿,一身玩世不恭的匪气,却有另一种别样的摄人心魄气度。 挽月目光随意划过,至他胸前,突然顿了顿。他一副修长的身材,原以为很瘦,是皮包骨的文弱书生,不想他胸膛竟是鼓鼓的,虽然没有嶙峋肌肉,但那弧线却饱满结实,可惜只隐隐露出冰山一角。她盯着他那阻碍视线的领子,暗暗皱了下眉。 七公子瞥见挽月这副形状,老脸微微一红,心想,女子像这般盯着我看,倒是早也习惯了,随她们看去。不想被男子这般看着,竟有些害臊。又一侧头,见黄大当家也在看他,便坦然回视,心中又道:奇也,他看我,怎毫无异样感觉? 黄大当家感叹道:“七公子真是俊俏!要是没娶老婆的话,我倒是有个妹妹。” 七公子和挽月俱是一怔,齐齐想到:就您这副尊容,这位好妹妹恐怕常人无福消受! 方要答话,黄大当家身后传来一声娇叱:“好哥哥哎!做人老婆,怎好得过日日春宵,夜夜换郎?” 说话间,绕出一名女子。 挽月瞪了眼睛,不知这语出惊人的女子究竟何等模样,一瞧,竟是艳靡非常。 只见一条大红薄纱斜斜裹住胴体,酥胸半露,难掩突点。一双凤眼水湛湛,秋波乱泄,一点樱唇鼓囊囊,不知何人尝。 底下露出两段丰腴藕腿,一双玉足踢着木屐,步带春情。便是老鸨子凤娘年纪轻时,也要短她几分风骚。 话音未落,正对上七公子一双似笑非笑的长眸。女子“呃”了一声,又“呃”一声,想是凭空噎着了。 她话风一转:“不过说到婚姻大事,那就全凭长辈作主。爹娘不在,仙儿就托大哥了!”说着,一段无骨娇躯就贴到了黄大当家的臂膀上。 原来这位正是药王日日肖想的黄仙儿。 挽月抚掌笑道:“姑娘倒是好眼光!” 一时竟有种自家宝贝被人赏识的快意。 七公子眯缝了眼睛瞧着挽月,心想:他神情不似作伪,当真是愉悦。果然是我自己想龌龊了,他并没有龙阳之好的。既如此,我便万万不可再起那样的念头,徒增笑话。 这般想着,既放下悬了许久的心,又有些微不可察的失落。 怪只怪挽月那枚假喉结做工过于精致,连狡诈如狐的七公子也被骗了去。 黄大当家眉花眼笑望着七公子,已然将他看成了妹婿。 却见他端正了身子,整理好衣衫,正色道:“当家的美意七心领了。只是七不爱女色,恐耽误了令妹。” 听他这样说,自以为知晓内情的挽月了然叹道:他果然承认自己不喜欢女人。 黄大当家见他的神情,便知道他无意于黄仙儿,抚慰地拍了拍她一双嫩葱似的手。 仙儿不依,见兄长对七公子颇为礼让,嘟了嘴道:“娘临终时,对大哥说的话,大哥可还记得?” 黄大当家见她搬出故去的娘亲来,急忙点头。 “只要大哥依我一件事就好。” “仙儿,七公子是贵客,不得瞎搞。” “不瞎搞,只依例请他饮一碗酒,让他知道究竟爱不爱女色。” “这……” “大哥要是连这么寻常的要求都不能答应,还敢说什么疼惜照顾妹妹?我干脆一头撞死,找阿娘告状去!我看你日后到了下边,还有没有脸见爹娘?” 其实宴席上,听着土匪们的谈话,七公子和挽月对此地风俗已有几分了解。 这青明寨建在山头,三面环绕着天然巨石大阵,另一面是万仞悬崖。没有熟人引路试图上山的人,极容易困在迷宫般的巨石群中,任人宰割。 山顶一片开阔平地,方圆足有数千丈,土地肥沃,雨水丰沛。数百年前一群盗匪到了这宝地,便安营扎寨,繁衍生息代代相传,至今官方仍旧无计可施。因着山顶耕种能够自给自足,便是封了山,也断不了他们的活路。 这些盗匪得闲了便下山劫些金帛,换来牲畜仔儿蓄养在寨中,如今鸡羊成群五谷丰登,俨然一派世外桃源怡然自乐的光景。 寨中有个习俗,因女少男多,男女之事便是由女子说了算的。每位女子自有一幢竹楼,到了夜幕来临时,男人们相互错开时辰,到中意的女子楼下用石子掷她窗户,她若是有意,便开门放他上楼做夫妻,若无意,男人只能恹恹而归。 若是女子相中了谁主动相约,而男的不愿意,便只能以“今日不中用”为借口。因为要是损了女子的颜面,大家相互一通气,日后就再也没有人放他上楼,一辈子只能当老鳏夫了。遇到“不中用”的意中人,女子就可以令他饮一碗寨中特有的催情烈酒,若是还不中用,就放过他。 入乡随俗,黄仙儿的要求实在也不算过分,又搬出孝道来压人,黄大当家就有些为难了。 挽月抿着嘴乐:黄仙儿啊黄仙儿,你竟然不知世间还有断袖这一物种,你便是给他最烈的那啥药,他找的也是男人,不是你呀! 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好。自己作为他的“小厮”,晚上自然要睡一处,他要是喝了这药,要找男人,岂不正是找自己?这这这……岂不尴尬? 想到这一层,挽月急了,一声“不行!”脱口而出。 “嗯?” 黄大当家、黄仙儿、七公子三人齐齐盯住他,目光各有深意。 挽月眼珠一转:“仙儿偏心!什么美酒,七公子吃得,我就吃不得?我偏生要喝了他的!”心想:我既不是男人,喝了这个,也就是身上热一热,夜里难睡些,大不了学素问睡树枝上去,夜里山风冷,正是舒服。 黄仙儿眼波一荡,原来这清秀小哥属意自己。上上下下打量挽月一番,心道,虽然没有那七公子迷人,却也着实不赖,何况,一个有心一个无意,自然是有心的这一个更疼人,再再说,外表好看固然好,可男人的妙处却不仅仅在皮相上……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哪个好?便先试试这小哥! 这般想着,一双玉手捧了酒来,亲手喂给挽月喝了。媚眼化成了细丝,一缕缕缠向挽月:“奴家的竹楼在西边第三间,可别走错了哟。” “嗳。”挽月笑着应了。 可怜的药王隐在一盆猪头后边,不知吹断了多少根胡须。既如此,既如此,何不,哼哼! 七公子隐隐有些怒意,原来小二喜欢的竟是这样媚俗的女子? 少时,见挽月双颊发红,七公子便告了不胜酒力,带她回了客楼。心想他既少不更事,今晚定要替他爹娘看紧了他,别掉进那有毒的温柔乡里,误了终生! 挽月想的是,这药力虽不十分刚猛,却也温水煮蛙一般蚕食得厉害,幸而我替他喝了,不然今夜当真要搞事情。 二人秉烛对坐,各自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一时相顾无言,王八瞪绿豆。 枯坐一会,挽月觉着热得厉害,便要起身出去寻大树。 七公子瞳孔一缩——来了! 身形一闪,堵住了门。 挽月不解其意,偏头疑惑地看他。 “不许去。” “这里太热。” “谁叫你乱吃酒?” “我这不是代你受过吗?”挽月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七公子有些尴尬:“那位黄姑娘并非易与之辈,你年纪尚小,难以对付……” “噗嗤。”挽月笑道:“你以为我要去找黄仙儿?非也非也……”她摇晃着两只手,“我只是要找个高高的树枝,吹吹山风凉快凉快。” 七公子也笑了:“我们上楼顶去便是。” 二人爬到楼顶竹排上并肩躺了,见头顶一空繁星沉沉坠着苍穹,东边正升起一轮圆月,月行之处诸星失色,自掩其芒隐在月色之下,不与月争辉。 “皎皎明月,我与一位断……”挽月叹了一半,咬了下舌头,生生缩回一个袖字。 “嗯?!” 急中生智道:“我与一位端身正形的公子共赏,幸甚至哉!” 摇头晃脑。 第12章 李代桃僵 “小二,”他沉声道,“终是让你代我受罪了。” “嗐!”她摆了摆左手,“只是寻常情药,又不是媚︱毒,非得那什么才能解,无妨无妨。” “你若是觉得不好,便告诉我。我来负责。”七公子心想,若是一会药力上来,也只能帮他找一个朴实些的女子来…断不能让他招惹那黄仙儿。 “你?!”挽月瞪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怎样负责?”心惊地想,难不成他是…受… 七公子见他会错了意,老脸一红,竟噎了下。心道:自然是替你找个女人…难不成能是我…哪怕我是龙阳,那也是阳……咳! 二人急急错开了目光,各自看向一边。 突然挽月坐起来拽他的袖子,失声笑道:“哎!快瞧!一、二、三,那不是黄仙儿的楼么,怎么有个人摸进去了!” “都知道她在等你,这一位当真是色胆包天…”七公子也惊奇地笑。 挽月拍手笑道:“我替你受过,他替我受过。这三角债我便不背了,明儿你感激他去!” 七公子有些怔忡,心想,若是日后能娶到一位像小二这般洒脱可爱的妻子,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同这样的人在一起,实在是愉悦欢畅。 忽然想到那日他说“并没有一个人,我时刻需要他得知我的行踪…没有这个人呢”,讲这一句话时他眉眼间那平淡的哀愁,想到他那个神情,心中不由抽着一痛,像小二这样的人,也会有寂寞的时候吧…只是他自己默默受下了,只将他活泼明媚的一面展现出来。 就像他替自己受过,生怕自己有了负担,便插科打诨胡乱调笑。这样想着,心中添了几分敬意。心想:萍水相逢,他敢把自己这个“麻烦”往身上揽,遇事又肯为自己出头,着实是个有心的好人,这样的人必值得自己珍重对待。日后定要替他谋个好前程才是,只不知他属意何样的道路…… 若是他着了黄仙儿的道,色迷了心窍铁心要留在这里做土匪,那是万万不行! 回过神时,见挽月目光有些直,神情有些痴呆,循着她的目光一望,竟是那人影成功混上了竹楼,熄了灯烛,月光下隐隐见他抱着黄仙儿打滚。七公子心知不妙,吃了那种酒,哪里还能受这样的刺激? “打晕你如何?”七公子掂了掂手刀。 “别……”挽月哑声道,“你敢,一刀两断!” 万一这个断袖在她昏迷时情难自抑,想要对她做什么,却发现她是女子,扫兴不说,日后怎么相处?所以自己万万不能失去意识,一定要清醒再清醒! 七公子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却知道僵在此地情形只会越来越糟,一时无计可施。 倒是挽月定了定神,又躺了下去,懒懒问道:“你和那黄大当家的究竟有什么勾当?花啊蝶啊是怎么一回事?” 七公子见他转移了注意力,连忙邀功似的回道:“因他那腰带上绣了一只细小的蝴蝶,腰带陈旧,与他一身虎皮装束极其不搭,我便猜那是故人之物,随口一说,倒是蒙对了。” “哈!那你和他到了外边,又是怎么忽悠他的?” “我只说了一句‘娘子托我问大当家可好?’他便一股脑儿自己抖落出来,原来是一位早年的相好,他的压寨夫人容不下,赶下山去了。见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可怜,我便胡乱安慰几句,他倒将我引为知己——不过,何为忽悠?” “哼,知道夫人是河东狮,还招惹别人,他活该哭!那若是他没穿这件腰带,今日你又怎样?”忽悠…没办法解释,直接无视! “那我便声称父辈受过他的恩,要以财帛相赠,让他派人随我回去取了来,以此脱身。” “那他若是留我做人质,你便扔下我自己逃命去?”挽月扭过头,一双晶亮的眸子瞪他。 “哪家土匪会扣下小厮做人质?要扣也是扣我,你自可脱身——京城可是你二当家的地盘,还能摆不平两个小土匪?”七公子风清云淡。还有一句话他不知何故咽了回去,那是——至于我,我想走,谁拦得住? 果然见小二脸上露出感动的神色。七公子心情大好,笑得漫天星辰都失了颜色。 “你真好。”挽月叹:“可惜……不然……” 她想的是:可惜是个断袖,不然倒是可以发展发展…… 他想着:他既说我好,一定想说可惜他没有姐妹,不然…… 二人齐齐一叹。挽月见他也叹,一时领会不到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此话便不了了之。 此时风向忽转,夜风变得轻轻柔柔,从七公子那一头吹向挽月这一头。 闻到他身上飘过来的气味,挽月有些目眩神迷,心想,这是什么味道,像春天刚冒芽的草儿一样清新,又像是封存多年的好酒开坛时一般醉人。痴迷了一会,心知是药效发作得厉害了,不敢再待在他身边。 她说:“你就在这儿看着我,我出门走一走,不离开你的视线,可好?” 他找不到强留的理由,只得由着她蹦蹦跳跳抱着肩膀下楼去。 挽月偷偷把了脉,心想,这么一点小破药,要是身上带了家伙,一刻半刻就解了。此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只能硬捱过去。 没想到的是,一推门,门头上竟然披头盖脸洒下一篷粉末来,吸入一口,顿时头重脚轻,暗叫一声“不好”,栽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这自然是药王作下的好事!他既要李代桃僵,又怎么能放挽月出门?难得今儿来了生人,黑夜沉沉,弄灭了火烛,黄仙儿哪分得清谁是谁? 见挽月摔了,屋顶那人的心仿佛也随着跌在地上,要跃下来,又觉得不妥,忍了又忍,终不见她爬起来,一颗心更是跌到了谷底。 磕到脑袋了? “笨蛋!”他低低咒着,一跃而下。 面凝寒霜,白袍轻扬。此情此景,真是如同天上神君下凡,可惜无人有缘得见。 到了跟前,听到细细的呼噜声,再看到地上人睡得冒泡,神君哑然失笑,拦腰抱起回了屋去。 轻轻放置好她,正要转身离开,他倏地目光一凝,紧紧盯在她歪向一旁的喉结上。 伸手拨了一拨,又拨了一拨,突然想要仰头大笑,又怕吵醒了她。 他咬着下唇,身形一晃,利箭一般穿过了窗户,蹭蹭蹭窜到一处偏僻地,放声大笑起来。 笑罢,心道:从前不知何谓“得意忘形”,此刻深切体会了。 忽然想到一事,急急就往回赶。从前是生怕他身上真有那香气,成就了龙阳。如今倒是隐隐担心万一没有,岂非命定之人?转念一想,还管香不香的,就是她了! 倒不是七公子轻浮孟浪。自长成少年,凡见过他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来痴缠,而他只要稍微露出几分好脸色,女子就会将他视如己物,拈酸呷醋,打击假想敌,胆大的甚至干涉起他的生活,他早已烦不胜烦。想到成亲就要和这样一团麻烦的物件捆绑一生,实在头大如斗,再不敢给他人遐想的机会。但她不一样,她不像那缠枝的藤,她自己就是一棵小树,正直的、活泼的,有些不起眼的呆。她完整独立,不需要依附谁。重要的是,和她在一起,自己满心欢愉和怦然心动作不得假。 他本就是极其聪慧果断的人,深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似旁人总是瞻前顾后,就怕挑了这个,后头还有更好的。所以当下就铁了心,要将她收入囊中。 第13章 世外桃源 到了近前,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踌躇许久,终于壮着胆子凑近吸了口气。 一股异香沁入心脾。比梅更清,比兰更幽,比桂更甜。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只叫他一颗心浮浮沉沉,不知身在何处。恨不能插了翅膀,带她回家面见父母去。 想起父母,心中一沉,即刻冷静下来。此时谈情为之过早。不过,倒是要将她牢牢护在自己羽翼之下,半点不能伤着。 他倒是不担心她无意于他。毕竟自己绝代风华,哪怕她一时无意,只要时时刻刻晃在她眼前,她眼里又怎会看得见别人? 也不知燕七他们可找到线索了。 可叹局中之人,往往难识庐山真面貌。兜兜转转,却不知要找的人却在身边。 如同此时的七公子,又怎么会料到大费周章苦苦找寻的药王,正在李代桃僵教黄仙儿做人? 他坐在旁边,痴痴看了她一夜,直到她眼皮轻跳,他赶紧歪倒在桌上,装作熟睡的模样。 挽月醒转过来,拍着腿骂道:“不要让我逮着!” 七公子听她说得奇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出了纰漏,竟心虚地不敢抬头,只一味装睡。 “敢在我门头下药!当真是不知祖师爷姓甚名谁!你可祈祷千万别被我揪到,定要让你知道如何做人!”她一板一拍骂得欢畅。 七公子失笑,抬起头来:“我当你摔了一跤,原来着了他人的道,倒是让你好好地睡了一觉,就饶他一回吧。” 他倒是十分感激这位李代桃僵,若不是害她摔歪了假喉结,他还不知要纠结到何时去,于是自然替那人讲起了好话。 “嗬!着道的不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坐着哪。”他好脾气地笑道。 挽月有几分纳闷,他今天怎么有点不一样,有点……怪怪的。 洗漱完毕。黄大当家着人过来相请。 挽月纳闷道:“这宴席要摆三日三夜不成?晚间才散,清早又要开宴了?” 七公子笑:“他找我议事。” “议事?你真成他的狗头军师了?”挽月瞪大了眼。 他轻笑:“昨日他托了我一件事,我觉着是好事,便应了他。” “嗯?” “说来话长,待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不行,你长话短说,别吊我胃口。” 七公子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揉了下她的头顶:“当年黄大当家的母亲临终前,令他金盆洗手,安生与族人在山顶过日子,算是放下屠刀从了良。近日却发现有人阳奉阴违,私下还在做那些勾当。他见我聪慧过人,便请我帮他查一查——他是个粗人,又都是相熟的弟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哦——”其实挽月被他那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乱了心神,整个儿往小缩了一缩,呆呆愣愣,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怎么走了。 七公子的话半真半假。 半真,这事是真事,半个字不掺假。半假,这件事并不是黄大当家托他的,反倒是他昨日在门外告诉了黄大当家。 挽月独自无聊,甩着手儿就向外面逛。 傍晚七公子找着她时,她正蹲在鸡圈儿里头,用草杆子引逗两只雄鸡打架。 他不由失笑,抄起手站在边上看她玩,眉里眼里堆满了笑意,只觉得她的举动极其可爱。 喜欢她,看她怎样都是好的。 同样的情形,若是曾经的高书远,一定是满脸嫌恶,叱她不务正业。 她玩够了,站起身才发现腿早已蹲得麻噔噔,原地蹦哒几下,一转身,见七公子抄着手正在笑她。 “怎样了?”她问他。 “有一点眉目。”他依旧笑笑的。 挽月心想,这人真爱笑。挺好的。 她如今倒是分得清真笑假笑。 “我倒是有许多感慨,你可要听?”挽月吐了一口长气。 “只要不是天‘鸡’不可泄露,你便说罢。”他用眼斜着方才她玩耍的鸡,故意逗她。 她白他一眼,道:“天鸡天鸡,你便只想着添鸡,明儿饭桌上叫黄大当家的好好给你添几只鸡!” 心中又想,当初高书远总是嫌自己沉闷无趣,不想须臾数年,竟变得这样油嘴滑舌了。或者不是变了,只是当初被生活重担压着,哪还有这些闲情逸致? 又想到高书远沈辰如今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整个人便有些蔫蔫的。 七公子见她失魂落魄,阴阴一笑,大喇喇走过来就揽住她的肩膀:“边走边说!” 看着她又惊又羞,却找不到理由反抗的模样,他心情大好。心中美美地叹着,我的小二,当真是世间最最可爱的人了。 被他一搅和,挽月满肚子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揽着便揽着吧,那只手还极不老实,不时就捏一捏她的肩头,口中“啧啧”有声,嫌她太瘦。 到了一处田间,一个人正收工回来,遇到另一个,两个站在那说笑。 挽月远远看着,想起了话头,便示意七公子坐到一旁的大树底下,说道:“你看那两个人,胸膛被忽了一巴掌的那一个,就是这寨子的二当家。我今天没事四处逛,发现这里没有尊卑,没有规矩,黄大当家也就是比别人多张虎皮椅子。大家都在一处吃饭,喜欢吃什么,多种些养些,生火做饭时自个儿去厨房添,上桌了多夹两筷子。想住什么样的屋子,自己盖去,人缘好呢,帮忙的就多,人缘不好,就弄得慢些。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大家也都不攒私财,不争不妒,人人心平气和,有事相互帮忙照应。对外间而言,他们是盗匪,其实在内,却真真是太平盛世,世外桃源呢。” 七公子眯起眼睛,侧头看她:“小二说得极是。那你又是怎样看待他们的男女情事?” 挽月老脸微红:“虽说有些乱吧,倒是不违了人的本心,喜则聚,不喜则散,没那些拉扯纠缠,道义束缚,也不会整出痴男怨女来…世间多少夫妻,”她停了一停,想起心事,“多少夫妻,该散不散,竟只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可笑理由,当真是没意思。” 第14章 沈白菜 听她这么说,七公子心中有些闷:“难道小二不喜欢长长久久的厮守?” “自然不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多好。可惜世间有情人太多,有心人太少。”挽月目光寂寥。 他忽地笑道:“沈辰的诗倒是极好。” 挽月无语望天。偏生七公子继续笑道:“可惜得罪了惹不起的人,逼他娶了位丑女。当真是一棵好白菜被……” 他急急打住,一时忘了形,竟然背后议论一个女子,人家又没招他惹他,如此行径实在不厚道。幸好后面的话收了回去,没将小人做到家。 挽月恨恨地磨了磨牙。想到和他说话的目的,便压下了沈白菜带来的异样,转头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住他就是一记马屁:“七公子你智计无双,赶紧帮他们捉出那几粒老鼠屎来,别真引了官兵来将他们剿了。那个什么纨绔世子不是请了旨要剿匪?我虽然不觉得他有这能耐,但他身边难保有什么能人异士,万一……” 歪打正着,一报还一报。 “你如何觉得他就没这能耐?”七公子眼神微闪。 “那样的公子哥,就算没有这些巨石,恐怕他也是找不着上山的路。若是上来了,一定是傻不拉叽被人捉上来的。”挽月嗤道。 七公子磨着牙道:“你说的是我?” “呃…”挽月偏头笑,“我是说那些纨绔公子哥,你是纨绔公子哥吗?” 他顿了顿,闷闷道:“不是。” 他恨不能说:小爷正是你口中纨绔无能藏头露屁股狎伎还有怪癖的歧王世子爷!嗯,纵然藏头露屁股不是她说的,也一并记在她账上。不着急,这些帐日后慢慢再算! 不想挽月也是一样的心思:敢说我拱了沈辰这棵好白菜…这笔账迟早好好算一算! 他想到了什么,转头看着她:“小二,你喜欢这里的生活?你不觉得……”他想了想,微笑着继续说,“过于清苦?你不爱京城的繁华?”嗯…论繁华,歧地确实不比京城。 挽月沉吟许久,面上挂了些高深莫测的笑。论繁华,古代的京城连现代的普通小县城都比不上。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见得太多了,这样的繁华入不了我眼。” 七公子忍俊不禁,圈起右手放在唇边咳了下:“你倒是很喜欢沈辰。” 挽月呛得不轻,又不能说这些诗是沈白菜抄的,只得闷闷道:“我不喜欢他。” 想了想,解释道:“世人往往五十步笑百步,嘲笑他人以貌取人,其实倾慕他人才华的,也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一个人的学识、才情、天份,并不等同于这个人,其实只是更隐晦的外在条件而已。然而人的内在又是什么呢?一个人剥离了外貌,剥离了出生和成长的经历,再剥离学来的知识,还剩下些什么呢?” 她来到这个世界,失去了原先属于“张媛”的一切。不仅外貌不一样,因为成长经历不同,连性情也和前世完全不一样了。但她知道她还是她,那这不变的,究竟是什么? 七公子失笑,也不知她哪来这奇奇怪怪的念头,她随意抛出些思绪来,却引得人不由自主往深了想去。 “对了,”他转移话题,“黄仙儿找你。” “吓?!” “她对你昨夜的表现十分满意。” 挽月两个手捂了脸,埋在膝间。 “小二,你不喜欢女人。”他犹豫着,要不要说破? “我、我和你不一样!”她抬起头来瞪他。心想,我虽不喜欢女人,但不是因为我断袖! 七公子笑弯了眼睛,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自然不一样。 挽月被他笑得心里毛毛的,毛得有点痒,像是刚出土的嫩芽儿被微风轻轻拂一下,又拂一下。这个人怎么这么爱笑呢? “怎么办呢?若是告诉她昨夜爬她楼的人并不是我,她会不会把我赶下山去?” “那岂不是遂了你的愿?” “我现在暂时还不想走。哎,”她转过头,郑重地看他:“我们就在这里避一阵子吧!你不是还要帮黄大当家破案吗?我也有些事情要好好想一想。” 难得见她郑重其事,七公子好奇极了:“想什么?” 挽月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出来你别笑话我。” “自然不会。” “我在想,最美好的时代是什么样子的。真正的理想国度乌托邦该怎样才能建成?” “哦?”他收起了笑容。她竟有这样的心思?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徒。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是先代圣贤所倡导的治世之法。”(《道德经》) “小二以为如何?” “愚民政策。字里行间,总觉得先贤有些不得已的无奈。”她吐了吐舌。 “嗯?”他弯成一对月牙眼。 “世间总是糊涂人占了多数。对着糊涂人讲明白话,那可比对牛弹琴还要糟糕——对牛弹琴,最多也就是个无用之功。可糊涂人得了明白话,把它揉烂掰碎,非从中体会出些糊涂意思来。譬如‘德行’二字,实在是被歪曲得面目全非。” “我大约明白小二的意思了。比如方才这位先贤,他眼见着众生愚昧,便也只能对症下药,教君主用笨办法管治笨人。若是说些聪明的办法,笨蛋君主领会不了真意,适得其反;聪明君主领会了,用在笨人身上也是不见成效。” “啧!”挽月叹道,“你倒是一语道破了我心中所想。” “那小二认为,应当如何解决这千古难题?” “嗬!真看得起在下。先贤都无法,我能有辙?只是随便想一想罢了。” 她目光悠悠,总觉得过着这样纯天然的悠闲日子,得思考哲学问题才不负好时光。 嗯,还要和聪明有趣的人在一起。 第15章 捉鬼 七公子倒是上了心。他想,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不过,日后以江山为聘,盛世作彩,方能衬得上小二。只不知她所谓的“乌托邦”是何模样? 像是读到了他的心声,她喃喃道:“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乌托邦。我想,那应该是一个没有恶意的时代吧。” “人人都像你,就是了。”他的声音低沉柔和。 她吃惊地看他,见那双漆黑的眸子写满了认真。她心惊地想,这也许是我两世为人听过最动听的情话!可惜源于一个不美丽的误会。 日渐西沉,气温越发高了。 挽月气息微乱,默默站起来往回走。斜阳下,他跟在她身后,两个人的影子重叠着,这让她很不好意思。想了想,往路旁稍微让了让,等他上来并肩而行。 没话找话:“今晚黄仙儿要是来找我,我是不是说不中用,然后再喝一次酒?” “我替你喝。” “别。” 他笑了,“我比你自制。” 挽月想,我还要怎么自制? 夕阳回光返照一般在他脸上闪耀,她突然发现他眼底有些青。难道他昨夜没睡?! “啊!”挽月心惊胆战,他…难道昨夜,他就这样守着钟意的,喝了情药的“男人”,天人交战了一夜不成?!罪过!罪过! 那酒,两个人都喝不得! “得把昨夜那色鬼给揪出来!”挽月双目闪闪。 “色鬼?好新奇别致的说法,可是又有什么典故?” “呃?”挽月暗想,原来这个世界不说色鬼。 她想了想,也不记得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典故,信口道:“那些失了夫君的可怜女子,相思成疾,神虚体弱,就有恶鬼趁虚而入,变化成她丈夫的模样,夜与她好,吸取她的阳气为食。这样一来,女子的病也就好不了,很快就会虚弱至死。此色中恶鬼,便是色鬼。骂那些色迷心窍的人,色鬼二字正好。” “如何捉他,小二心中可有了妙计?”不知为什么,听她说这色鬼,七公子的心底有一些隐隐的疼痛,不想在这个话上多做纠缠。 “没有。我脑袋笨。毫无头绪。” “你是大智若愚。” 挽月翻了个白眼,他还当真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正在纠结是厚着脸皮应下,还是谦虚一番,却听他淡淡又说,“那也还是愚。” 呆呆的,实在可爱。 “你聪明,那你说个法子来!”挽月跳脚。 “还真有,你附耳过来。” 他说了什么?挽月竟没听进去。 他是故意的吧?温温热热的气息就这么肆无忌惮扑在她侧脸上。他是不是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耳垂? 七公子藏好阴谋得逞的笑意,不悦地问:“我的法子不好?” “好——好极了!” 他说了什么?! “可我并没有说什么法子?”他一脸无辜。 见她有些恼羞成怒,他收起玩笑:“前几日落了雨,土地湿软,我们住的客楼偏僻,去找一找,也许他的足印还在。” 挽月两眼放光:“我怎么没想到?快走。” 还真找着了。七公子盯着足印,漫声道:“此人身长五尺,重不足百斤。” 挽月心说:看着脚印就知道人的身高体重,这样的神探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呢! “小二,你怎么看?” “正和我的判断一致。”斩钉截铁、死不要脸。 “那我们……” 挽月想,话都被他说尽了,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没用?急急抢道:“我们自然是依据脚印推断出的体态特征锁定嫌疑人,再挨个排查!” “……”七公子一脸看白痴的表情。 “呃?有不妥!?”她挠挠后脑勺,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首先,他身形如何是昨夜看到的,并非依据足印推断…”他同情地望着她。 “……”智商堪忧。 他有些不忍:“小二认为现在应当如何做?”给她个翻身的机会… 挽月绞尽脑汁,想要扳回一城:“从他鞋底的纹路,推断他穿什么鞋子;磨损程度推断他走路姿态…呃,或者…左右足之间的距离和步长来判断他的身份……” 他的表情告诉她,她交了一张华丽的零分试卷。看在用了心的份上…还是零分。 “小二。”他忍住笑,认真地说:“难道你不认为,我们跟着足印,就能找到他去了哪里?” “……” 导演,这样拍戏有人看吗?! 二人循着足迹走到了黄仙儿对面的竹楼。 很新,盖成不超过五年,宽敞明亮,透过篱笆能看见屋前有一块苗圃,飘着药香。 挽月眼珠转了转:“七公子,你怎么看?” 他佯装思索,余光瞥着她那一脸促狭,缓缓说道:“此人一定是寨中医师。小二你看,他种植的作物是几味常见草药,屋檐下挂着许多成色不一的腊肉,显然是不同的人腌制的。由此可见,他替人治病,病人便送他礼物以示感激。” “嘿嘿。”她得意地笑:“我早就知道他是医师,可不是因为这些呢。” “哦?”他佯作不解。其实走到半路,那足印早被踩散了,他就是嗅着药香带她一路找过来的。 “因为他昨夜对我下了药啊~”她满脸得意。 七公子心说:父亲说得没错,确实很是好哄。又想起父亲说“好哄,那是因为她喜欢你”,心中洋溢起暖暖的喜悦。好吧,你高兴就好。 挽月心想:方才闹了笑话,他并没有嘲笑我。我此时要是落井下石,就太不厚道了。于是征询他的意见:“现在怎么做?” 七公子沉吟:“他既是医师,一定深得村民敬重,我们若是贸然拆穿他,恐怕他脸上挂不住。” “嗯。”挽月深以为然。 “既然我们的目的是撮合他和黄姑娘…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错。”她暗想,我需要一些时间考虑清楚再说话,万万不能再出糗了。 七公子想的是另一番事:方才问过黄大当家,这位药夫子今日一早就随着采买队伍下了山去。这一队既是贼人,不知他是否牵涉其中?或者只是因为昨夜之事,他借故下山避风头。李青行事稳妥,他若是无辜,定不会被错伤。 第16章 梨花醉 李青此时的脸正如一根风干的苦瓜。 世子爷,您只身一人潜上青明山,要出点什么事,李青我怎么向王爷交待?!……好吧,就算您出不了什么事,好歹也把公子荒带在身边啊!明明知道,这只小修罗只有您一个人能管得住…… “公子荒,别再吃了。”李青无力。 “再吃一个!” “停了!停了!这个色迷迷的老头并没有作恶,而且看起来也不好吃。咦,他尿裤子了,臭。算了吧。” “好吧……青哥哥,还是你对我最好。你都不知道,世子爷让我忍了多久……” 药王哭了。要是早知道黄麻三他们几个是王八蛋,怎么会跟着他们下山来?昨夜偷偷在黄仙儿那里偿了夙愿,天一亮,知道后怕了。万一她和那小白脸一通气,知道昨晚被人偷了桃,疑心起自己来怎么办?为今之计只有先避避风头,过上七八天,她也忘了这茬…… 谁知道一下山,黄麻三几人就露出嘴脸来,逼他上了他们的贼船,打劫了三户人家,还把最后一户人家的女儿给……幸好自己昨夜连吞三枚大力丹,在黄仙儿身上尽了全力,今儿真不中用,不然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和黄麻三他们几个一样…… 天哪!这个白面红唇的小矮子是哪家地府没关好门放出来的修罗恶鬼?!黄麻三他们,竟然被他活生生撕着吃了……这个制止修罗吃自己的菩萨大人穿着官服,腰间别着大刀,一定是关二爷! 关二爷李青冲他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两害相权取其轻也,药王掂量一番,逃进了大相国寺。阿弥佗佛,再凶的鬼,也不敢进这宝地吧? 另一边,世子爷坐在竹榻上,拍了拍身边的空处——“小二,过来。” “这里凉快。我就睡窗台。”她赖在窗边。当初梁山伯与祝英台同床时,在二人中间放上清水?这…这就很尴尬了,莫非祝英台也认为梁山伯是断袖?或者梁山伯本就是断袖?要不然两个大男人睡觉,扭扭捏捏放碗水在中间做什么?生怕做了什么? 今夜… “小二,”七公子皱了眉头,“这里没有外人,你还要扮作我的小厮不成?自然是你睡榻上。” 挽月听着话音,自然以为他要睡别处,于是蹭了过去。 “那你睡哪里呢?” “自然也睡榻上。”眉眼弯弯,“你我共度良夜已非一日两日,小二还未习惯?” 听听,这叫什么话!?今儿是他们认识第三天!真会说话! 她有些踌躇。第一夜,他们两个确实是挤在灰篷小舆上度过的,那可比这张竹床小多了…可是现在和那时怎么能一样?…哪里不一样?那时不是已经知道他断袖了?怎么那时候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呢… 他一脸坦然。挽月想到若是再扭捏,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干脆把靴子一蹬,上榻盘了腿。 “黄大当家送我一壶梨花酿,尝尝?”他言笑晏晏。 七公子从床下拎出一“壶”酒。 挽月瞪了眼,这叫壶?分明是桶。 “我,我不会喝酒。” 七公子轻轻一笑,立起两个手指。 “一,”他收回中指,“你见我与黄大当家对饮,只疑惑我如何喝得下那些酒,并不担心我会喝醉。可见小二善饮。” 挽月凝眉回忆,自己倒是的确不担心,因为黄大当家的一看就很能喝,而七公子碗举得利落,颇有酒仙之风…不对啊,又不是你老婆,为什么要担心你醉不醉酒? 他动了动那根收下去的指头:“你此刻的反应坐实了这个一。” 好吧…原来埋伏在这里呢。 他收起食指:“二,黄仙儿那碗酒,足有三两不止。你喝得急,一路走回来却毫无酒态。” 她眨了眨眼,随手取两只茶碗,从那桶里舀出酒来。 就喜欢这个性子。七公子眯眼看着她,一脸阴谋得逞的笑意。他倒不是要做什么坏事,只是想让她酒后吐真言,说出自己是女子来。这样,别人拍她、碰她,邀她共浴时,自己好名正言顺“帮助”她,又多了一重不可言说的亲密。 他很快后悔了。 如他所料,她有酒量。 也如他所料,她酒量不大,小半桶梨花酿下去,两只眼睛变成了两朵桃花,打着清香的梨花嗝。 可…她非但没有露出女儿姿态,反倒撸起了袖管和裤管,跳下地,右脚踏在竹床上,右手肘搭着膝盖,抄着那只茶碗,冲他豪气干云地喊:“喝!喝!” …… 她终于放下那只脚。七公子还没松下一口气,她却摸到他身边坐下。 他心跳一乱,她…要…做什么? 她左手揽着他的肩膀,拍了拍。 “你…放心!日后,我罩着你!”她右手握拳,伸出大拇指指着她自己,“什、什么羊万名猪千头的,别、别怕!哈!其实,我有个很牛很牛的闺、闺蜜呢,唔哈哈哈!” 猪、牛、羊,连龟都来了。七公子曲起一条膝盖,无力地扶额。作孽啊。 她咕叽咕叽说了一通,终于头一点,直直栽在茶台上。 “靠!”她捂着脑门蹦起来:“哪个孙子打我?” 七公子泪流满面。自己挑的,认了。 他移走茶台,伺候她歇下。 一夜无话。 次日挽月醒时,七公子不在客楼。 一双眼睛清亮清亮,哪有半分宿醉的模样? 她轻轻叹了口气,七公子啊七公子,夜太静,不借酒装疯的话,我怕你会听到我乱了节拍的心跳…… 完了,是不是喜欢上了一个断袖?而且,他显然,也对自己有意思! 十个男人八个坏,剩下两个他们秀恩爱……可,秦挽月我不是男人哪! 昨夜,他靠坐在窗边睡的,头微微仰着,侧脸的线条在月光下泛着银色光芒,清晰分明,漂亮得找不到言语来形容。 好迷人…好想再闻闻他身上那淡淡的好闻的植物味道。也不知那是黄仙儿的酒带来的错觉,还是他真的香。 他并不是那种身上挂着香囊,用薰香渲染衣物的公子哥。 他很干净,很清爽。黄大当家送来了换洗衣服,他也不挑,说穿就穿,很自然随意。只不过他还是爱那件月白的袍子多些,只要晾干了,就会换上它。 这一世见过许多人,没有一个是他这样的。 他很随和,但除了自己,其他人见到他都是恭恭敬敬的,甚至…绕路。他那件衣服用料精良,上面的暗纹隐隐波光流转,是极精细的手工活,价值不菲,加上他那一身气度,家中想必非富即贵,但他吃穿用度从不讲究,还轻车熟路自己动手洗衣服。他聪明老练,遇事沉着淡定,哪里像是能被杨万名吓得不敢出院子的人?还不知道他唱起歌来是怎样风华绝代呢,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籍籍无名? 他真的不像是会用娈人的家伙!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他。但…他是断袖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因为…因为…就连不谙风情的自己,也清清楚楚读到他眼睛里温柔的情意…他怎么能喜欢自己这个“男人”呢!好烦。 第17章 虎子 挽月蹙了眉,垂着手向外走。 “小!二!哥!” 眼前腾地出现一张大大笑脸。 “虎子。我有事要去忙,你自便。”她懒懒应着,继续往前走。虎子是个自来熟,每日挨桌去蹭爱吃的菜,刚好有道菜也正合挽月胃口,两人便顿顿结伴去蹭菜吃。当然不能那么明显,他们只是…挨桌找知己好友聊天、喝酒…… 此时未到饭点,挽月懒得应酬他。 “看我带来了什么。”虎子贼兮兮笑着,将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到她面前。 “五香蕨菜!”挽月吞了吞口水,“来来来,进屋进屋,屋里有酒,正好吃个早餐…嗯,虽然有事要忙,但早餐更重要,非常重要!对身体好!虎子你知道吗,不吃早餐很容易胆结石…” 虎子歪头纳闷:“蕨菜是辣的,再配上酒…真的对身体有好处?” 挽月抬手重重推他脑门:“小孩子懂什么!你不吃,那就看我吃!” “我十五了,不是小孩子。”虎子闷闷跟着她进了客楼。 三杯酒下肚,虎子醉眼朦胧:“小二哥!你懂的多,你说,我娘怎么就狠心不要我呢!” “虎子!”挽月语重心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爹和娘,其实只是称呼而已,重要的是谁像爹娘一样待你好!寨子里头这些大爹大妈,哪个对你不好了?” 青明寨中没有夫妻,女人怀孕生育是整个寨子的大事,孕妇起居由大伙儿一起照顾,生下孩子后也是大家一起抚养,几代下来已经是约定俗成。 这也是他们的婚恋风俗决定的。因为谁也不知道谁才是孩子他爹… 虎子闭上眼睛想了很久,终于猛地撑开眼皮,眼里发着光。 “小二哥!你说得真对!对极了!谁像娘一样对我好,我就跟她好!那以后我再也不提谁是我爹娘,小二哥也不许提,我们拉勾!” “好!” 拉完勾,打发了打着醉拳摇摇摆摆的虎子,挽月决定继续做那件重要的事——偶遇七公子! 她在寨子里绕了整整三圈,终于发现了他的踪影。 他穿着那件月白的袍子,立在大榕树下,将一株半死不活的盆栽递给对面人。 那人一身青衣,瘦瘦小小。接过花盆,捧着它抱了抱拳,转身消失在树后。 他还教人种花?这本来应该是自己这样穿越者的专属技能才对,可惜自己上一世实在蹉跎,二十几年心不在焉的读书生涯,加上十几年事业单位混日子的婚姻生活,造就了一事无成的失败人生。 正失神,见他缓缓转过身来,吓得一个激灵别在树后。 胳膊被人捅了捅。 “嘘,别闹。让他发现丢死人了。” “谁发现?”低沉带笑的男声。 挽月屏住呼吸重重闭了闭眼,心念电转,“就是那个色鬼啊,我刚才见他鬼鬼祟祟从楼里出来,便一路跟踪他到了这里!七公子,你怎么也在这里?你可见着他了?” “你见到他了?”他呼吸微微急促。 “啊,是啊。” 他皱起眉头,“小二,我有事先行离开。” 话音未落,他身形如箭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方才青衣人消失的地方。 挽月郁闷至极,哪里错了?不是应该两个人一起去找“色鬼”的踪迹吗?七公子…他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七公子里里外外把整个山寨搜了个遍,突地恍然大悟,暗暗磨了磨牙。“小、二!” 很好,跟踪鬼鬼祟祟从药夫子楼里出来的本“色鬼”。小二,你既然已有这样的觉悟,那今晚少不得要一起睡了。 昨日他无意看到药夫子窗台上那盆花,心中隐隐有些奇怪的直觉,于是唤来李青,将那花交给他带回京城找人辨认。若真是双姝抱月… 李青昨日放走了药夫子,他一定没有走远。药夫子?药王? 七公子深吸一口气,按捺下隐隐激动的心情。此时得意,为时过早。 他缓缓吐出那口气,找黄大当家打听药夫子的事情去了。 李青带着奄奄一息的双姝抱月到了大相国寺。 “施主,时隔多年,老衲也无法辨认…施主不若静心等待花期,只要开花,是不是双姝抱月便一目了然。”空明大和尚双手合十。 李青知道和尚在拖延,却也拿他没辙。 “如此,多谢方丈了。” 少将军回到王府,悉心做起花农。 傍晚时,青明寨开宴了。 就像前世农村里红白喜事一般,浩浩荡荡的流水席摆了一路。 挽月和七公子也不闲着,帮着搬桌椅,布碗筷,其乐融融。虎子屁颠颠跟在二人身后。 “王大姐,赵三爹脚上那双新布鞋好生眼熟啊,前日是不是晒在你窗台!”挽月笑嘻嘻冲着端红烧肉的妇人道。 粗壮的农家女人脸微红,“呸!他年纪都能做俺公爹!” “啧啧,说起公爹我倒是想起了一桩糊涂案,待会上桌了说给你们听…不过,要听的,都把自己桌的五香蕨菜匀一份过来。”挽月嬉皮笑脸。 “噗嗤,小二哥你倒是方便贿赂!” 挽月蹭菜时,顺便给众人讲些奇闻趣事,他们爱听。 “话说有一户人家,给儿子娶了媳妇。儿子出外做工,家里留下公公婆婆和媳妇三人。那婆婆是个多心眼儿的,疑心自己男人和儿媳妇有一腿,又拿不着证据。有天,她想了个昏招,趁着天黑,她披上丈夫的外衣,摸到媳妇房里抱住媳妇欲行不轨。那媳妇奋力挣扎,抓烂了婆婆的脸。动静大了,婆婆赶忙跳窗逃跑,把丈夫那件外衣给落下了。媳妇点灯一看,原来是公公的衣服!以为公公欺负她,哭着回了娘家。第二天,媳妇报了官,官差拿了公公,那公公没做过,自然不认。婆婆见事情闹大了,也不敢承认是她做的。因为那媳妇说公公的脸被她抓烂,但是公公一张脸好好的,于是众人就认为媳妇撒谎,媳妇羞愤之下,一脖子吊死了。后来邻人发现婆婆脸上有抓痕,方才真相大白。” “傻了吧!”远远传来一声娇笑,黄仙儿踢着一双木屐扭着腰肢走过来,拨开了挽月身边的虎子,整个儿挂到挽月身上。 第18章 风月官司 “那媳妇是个傻子吧,男人女人都分不清楚?”黄仙儿笑得花枝乱颤。 “呵呵,呵呵。”挽月干笑不止。说得好像你黄仙儿就分清了男女似的。 对面的七公子以手支额,像是在偷笑。 “年轻的小媳妇咋能看上她公公这个老头子?不可能不可能。要是能看得上,老头子肯定一辈子对她好。”赵三爹摆着两只手,偷偷瞟王大姐脸色。 王大姐也不接腔,一个劲儿低头扒拉碗里的红烧肉。 挽月偷偷一乐。 虎子挠着脑袋,一脸不解:“屋里头要是黑得啥都看不见,那个婆婆干嘛要穿着公公的衣裳?要是能看得见,那媳妇不就知道是她婆婆了?” “呃?!去去去,少儿不宜,你在这儿干嘛?”挽月赶苍蝇一般挥着手,“带细花他们几个玩去!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真是的。” “哼,小二哥自己编不好故事,就赖皮撵人走。”虎子满脸不忿。 王大姐笑道:“小二哥,这就是你不对了。虎子都比你高了,你怎么还当他是小孩子?是不是小的时候……” “哇!”虎子夸张地跳起来,“我真的比小二哥高啦?!快站起来比一比!” 挽月直翻白眼。她身材娇小,确实比不过已经发育的虎子。 “好吧好吧,我承认你不是小孩子,但是,这样的话题你就安安静静坐一边听着,不要乱发言。”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虎子撅起嘴。 “是哇,既然都看不见,她为什么要穿她男人的衣服?”赵三爹伸出粗短的手指挠挠脑袋。 “呃…”挽月欲哭无泪,因为情节需要啊,不落下衣服,媳妇又怎么一口咬定是她公公?又怎么引出后面的官司? “我知道。”七公子淡淡说道。 “嗯?” 众人一齐看他,就连挽月也瞪大了眼睛。 “如果媳妇和公公有染,她就会认出他的味道。”他微微眯起眼睛,意味深长。 “原来七公子是老手…”黄仙儿眼睛发光,身子一拧坐到他边上。 挽月表情微僵,心情霎时跌到谷底。 见她不高兴,七公子眼中微微闪着喜悦的光,撇下黄仙儿,绕到挽月身边。 “小二,就像你走到我身边,我不用看也能知道是你。” “去!说得像是我和你有染似的!”挽月满面赤红,口不择言。 七公子轻轻一笑,捏起盏酒来吃。眼风淡淡扫过她,她心头一跳,顿时浑身发麻。 “那个……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千万不要考验人性,无端猜忌,试探,可能会导致根本无法承受的结果……”挽月心慌意乱,背起了教科书式的答案。 “反正这媳妇就是个傻的。”见七公子不让她挨身,黄仙儿不悦地指桑骂槐,“死心眼儿!立块贞洁牌坊给她啦!”两汪秋水死死瞪在七公子身上。 “要是我,一定不让妻子心生误会。”他声音很轻,轻得只落在挽月一个人耳畔。 她的心狠狠漏跳了几拍。 众人此时的心思都在撮合赵三爹和王大姐这一对儿身上,借着挽月这故事,七嘴八舌逗起那二人来。 “我要是那媳妇,才不去上吊!干脆就顺水推船,把那父子俩一起吃了!”黄仙儿掩口笑道,“姜是老的辣!老牛犁田还能不如小牛哩?王大姐,是不?” “我咋知道。”王大姐脸埋进碗里。 她喜欢白秀才。白秀才是个爱读书的,身长面白,说话文绉绉,寨子里的女人都挺喜欢他。 可惜白秀才只钟意黄仙儿。王大姐年近三十,还没放人上过楼,都说她在等白秀才,可惜他并不领情。当然,王大姐的守身如玉和极少有人敲她的窗户也是有关系的。 这不,赵三爹敲了她窗,她没给他开门,过了几天,见赵三爹没下文了,便亲手给他做了双鞋子… 只差一句:你咋不来了? “就是怕小媳妇瞧不上老头子。”赵三爹嘿嘿的直笑。 王大姐不接茬。 挽月暗暗叹息,世间哪里有那么多两情相悦的天成佳偶?往往郎有情、妾无意,要不然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王大姐喜欢白秀才,求而不得,总不能就为他守一辈子吧?赵三爹追求她,她不喜欢他,却又耐不住寂寞,于是纠结徘徊。 不过她早晚也会接受他,因为她不是黄仙儿,并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谁没了谁不行?跟谁过不是过?当初选择了高书远,也就是觉得他高大英俊对自己好,要说喜不喜欢,还真说不清楚,爱是肯定不爱的,虽然她没爱过,却也清清楚楚知道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那…七公子呢?她心头一跳,转头看他。 他目光专注,盯着桌上一盘菜。 五香蕨菜。晚霞映着他的侧脸,他眸子里映着她最爱的菜… 他太帅了。也许,只是因为他太帅了。色衰而爱驰,嗯,这不是爱,只是为色所迷,对,一定是这样。 这样一想,挽月坦然了许多。 “王秀容,我有话和你说。”头顶响起略羞怯的男声。 众人齐齐抬起头来。竟然是白秀才! 王大姐腾地红了脸,扯着衣服下摆扭扭捏捏站起来,“嗳。” 两人离了席,再没有回来。 赵三爹垮了脸,闷头扒进三碗米饭,终于鼓起勇气看向黄仙儿:“老牛吃饱了!使不完的劲!” 仙儿娇笑,挂着他胳膊去了。 挽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细花,我们走!”虎子一声大吼。 挽月探过身,重重拍他脑壳:“别瞎学!细花才八岁!” “小二哥!”虎子哭丧着脸,“我和细花约好斗蝈蝈…” 桌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吴老汉发话:“小二哥,看紧虎子,别祸害了我们小花。” 挽月心道,要看也是你们这些大爹大妈看,与我何干?正要说话,想起答应了虎子不提他身世,便只嘿嘿笑着应了。 “小二,我们也走吧。”七公子发声。 “哦。” 挽月无话找话:“真没想到王大姐守得云开见月明,临门一脚时,竟然等到了白秀才!” 他轻轻一笑,也不接话。 “白秀才要没来,我敢打包票王大姐今天一定跟赵三爹去了!” “小二是这样想吗。”七公子淡淡说道。 “是啊,与其等一个无望的人,还不如及时行乐,该干嘛干嘛。难道,你不这样认为?” 七公子面色一沉:“我不这样认为。” 第19章 良夜 听他这样说,不知道为什么,挽月有些生气。 王大姐一走,赵三爹掉头就搭上了黄仙儿,说句不好听的,早知道能搭上黄仙儿,他还看得上王大姐? 男人总是那么虚伪,说的跟做的净是两码事。就像七公子,他几时又闻到过自己的味道了?方才言之凿凿说那媳妇若是和公爹有染,定会认出他的味道,一听就知道是个有经验的! 明明…明明是个风月老手,还做那么多姿态,装什么痴心人! 她没察觉到自己满心醋意。 “小二,”他叹息,“我既欣喜,又不安。” “什么?” 他摇了摇头。 喜的是,从来没有人走进过你的心里。不安的是,我能否成为这个人? 两人微妙的不和谐气氛持续到上榻之前。 “你睡里面外面?”他轻轻挑着眉。 “……” 可以都不选吗?为什么客楼只有一张床?! 他脱下袍子,“怎么?小二莫非佳人有约?” “你算佳人吗?”她笑道,“还真没见过比你长得好看的女子!” 七公子脸黑了黑:“我像女人?” “不像。” 他虽然漂亮,倒是当真不像女人。 “你睡里面外面?”又回到刚才的问题。 “……随便。” “那你进去。我睡相不好,怕踢你下去。”他狡黠地笑道。 “……哦。” 挽月老老实实面朝里,将脸贴在墙壁上。 不知僵了多久,身后的他也没动静,挽月终于绷不住,悄悄转过身。一回头,竟然见他直勾勾盯住自己! 挽月惊得忘记了呼吸。 七公子正看着她出神,不料她冷不丁转了回来,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还没想好如何解释,她突然很奇怪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心中暗笑,继续面无表情盯着她。 挽月长长吁了口气,原来他睁着眼睛睡着了! 她笑眯了眼睛,凑近了观察这只睁眼睡觉的尤物。嗯,第一次见到呢,好新奇! 平时哪里好意思这样盯着个大男人看?只知道他长得好看,此刻倒是要好好瞧瞧究竟是怎么个好看法。 嗯…他的眉毛很黑很长,一丝不乱,比画的还齐整。眼睛也很长,眼角深深,瞳孔漆黑,像是无底的深潭。鼻梁挺直,像是用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嘴唇是健康的红色,算是薄唇,但细节处饱满精致,弧线完美,诱人无比。 她吞了吞口水,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临空描画他的唇形。 不知道口感怎样?她舔了舔自己的嘴角。 七公子头晕目眩,骑虎难下。她!怎么能这样勾引一个正常的男人?!他决定略施惩戒。 嗯…反正自己“睡着”了。 他继续面无表情,倏然伸手扣住她后脑勺,喃喃道:“五…香…蕨菜?” 一边就把嘴唇凑过去。 挽月吓懵了。瞪大眼睛看着他无神的瞳仁越来越近。 正要不自觉地闭上眼睛,猛然一个激灵,手脚并用把他推踹到地上,然后惊恐地喘起粗气。 她没有接过吻。上一世,高书远说那样不卫生,她也觉得挺恶心的,于是二人心照不宣,见到电视里接吻镜头,都假装不经意掉了头,顾左右而言他。 原来…不是不卫生,不是恶心,只是对象错了!天知道刚才她有多想就这么肆无忌惮吻上七公子! 她怕了。再放任事态发展下去,一定会如飞蛾扑火一般粉身碎骨。 …… 不对,他怎么没了动静?是不是摔坏了? 挽月探出身子向下望。 欲哭无泪的七公子正假装醒来:“小二,你睡相更坏?!” 她忍不住背过身咬着唇偷偷笑了。 七公子见她脊背轻颤,知道她在偷笑,于是也十分愉快地笑了。 对于今夜的进展,他比较满意。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的。当然,他也不介意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次日挽月醒时,七公子依旧离开了。 她的脸上缓缓绽开大大的笑。这样的日子真好,无忧无虑,每一天醒来,满心都是欢喜和期待,那些有趣的人和事,都在即将到来的这一天中,给她新的惊喜和快乐。如果醒来时能看见他,就更完美了。 她不由感叹,活着真好。 嗯,而不是每天醒来,都要算算房贷多少、吃饭多少、水电煤气多少… 当然也不能总吃白食。挽月整理好衣裳,准备去找黄大当家讨份活计。 殊不知同样心思的七公子已在一个时辰前开始了他的壮举。他醒时,望着她的睡颜,心中满是喜悦。 他是男人,得负责养家。于是他找黄大当家讨了五个青年小伙,伐了竹,依着地势排好管道,引了山泉下来。到傍晚时,青明寨中户户用上了纯天然的自来水。 大约…能让两个人安心吃半年白食了。他微微眯着眼睛。 挽月无比汗颜,他,怎么比自己更像个穿越的。 她远远看着他,夕阳西下,他摸着下巴,好像正在思考他的工程还有没有哪里需要改善。她突然很害羞,跑回客楼温了酒,找王大姐讨了一碟腌肉,像一个小妻子一样等他回来。 当然他回来时,见到的并不是小妻子一样的她。 她坐在窗沿上,晃荡着两只脚。见他进来,招招手,“快快,酒都要冷了!” 她很狗腿的拍着马屁,哄他喝了许多酒。 他摸不透她的用意,便配合着她“喝醉”了。 “呼…”她把他扔到床上,盖好被子,自己一抱腿,靠坐在窗下就要睡。 七公子怒了。 灌醉自己,就是为了睡窗台?! 他狠狠把被子踢下床。 挽月听到动静,甩着手走过去帮他捡起被子盖上。一转身,他又踢了。 喝醉了受不得寒。挽月无奈,连续帮他盖了七八回。 七公子玩上了瘾,眯缝着眼睛,看她奔波于窗和床之间。 终于她也怒了。 抓住被子两个角,往榻上一扑,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叫你踢。 她忘记了初衷。灌醉他,本来是想离他远点… 这一回轮到七公子懵了。他就这么僵着,直到她慢慢变得软软的,打起细细的呼噜。 他小心翼翼从她身下抽出手来,悬在她头顶,犹豫许久,终于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幸好隔着被子,她没听到他擂鼓一般的心跳,否则一定会被吵醒。 次日,挽月终于在醒来时第一眼看见了他。她伏在他胸前,像一只小兽,而他正用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眸居高临下看着她。 “我,我,我喝醉了!”她手脚并用爬离他的身。 “嗯,我也醉了呢。”他没事人一样坐起来。 “我约了王大姐,先走了。”挽月慌不择路,一脑袋撞在门框上。 第20章 蕨菜 “小二哥,你昨儿过来,今儿又过来…”王大姐见着她,神色很奇怪。 “呃…”挽月一呆,是啊,自己是“男人”,此举实在不妥。 “嗐!王大姐你心里眼里只有白秀才,我才不自讨那个没趣!” “他呀。”王大姐凉凉一笑,“他就是来找大花借个种。” 她身旁的大花狗舔着她手心。 “啊?!敢情那天,你们就看狗配种了?” “不然还能怎么?” 白秀才那样的人,给狗借种,确实是要害羞的…… “唉,”她叹了口气,“小二哥,你不知道,赵三爹是头一个敲我窗户的。” “啊?” “也不怕你笑话!个个都说我等白秀才,我哪里好意思说,那是因为从来没人敲过我窗户?” “其实,你挺好的,大约是他们以为你心里只有白秀才,怕被你拒绝吧。”挽月看着她硕大无比的黑脸,安慰道。 “哼!说些没用的哄人!那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好!” “呃!”挽月语塞,“我是真不中用!” 看着王大姐伤心的眼神,一脸“我就晓得”的神情,挽月不忍心,决定卖个秘密给她:“其实,那天我喝了仙儿的酒,还是不中用。” “那她怎么说你…”王大姐惊奇地瞪眼。 “嘿嘿,其实是旁人替我…” “哦……”王大姐恍然大悟,“那一定是七公子。” 挽月哭笑不得,只能草草揭过。 偏生王大姐不依不饶:“姓黄的太过分了,都有七公子了,还要惦记着赵三爹!” 她继续不忿,“全寨子的男人她都要霸着!” “呃…你不是不答应赵三爹嘛,那还管他跟谁!” 王大姐气哼哼:“他怎么能这样,像他这样的,除了我,谁还看得上他!我以为…他会一心一意等我的,谁晓得黄仙儿一勾就跟她走了!要是白秀才那样,我还不觉得奇怪,可他赵三爹这样的条件,咋也花心?” “王大姐此言差矣,花心不花心,和自身条件好坏哪里能画等号?只能说,条件好的,受诱惑会多些。条件不好的,平日里遇不到什么诱惑,旁人看着,以为老实本分,其实,他只是没机会不老实,不本分。”挽月一咬舌头,这说的不就是王大姐?当面打脸啊?! 幸好,人往往没有自知之明。王大姐并不认为自己条件不好,所以也不觉得挽月说的人中就包括了她。 “小二哥的意思是,赵三爹其实就是个坏胚子,以前俺没看出来?” 挽月心中大叫“三爹,得罪得罪!” “这么说吧,比如有个穷寨子,顿顿只能吃五香蕨菜,寨子里边的人天天只吃五香蕨菜,那并不是因为他们爱吃,只是没得挑。咱们这里,有红烧肉,五花肉,白斩鸡,要啥有啥,我依旧顿顿吃五香蕨菜,这样才是真的喜欢,王大姐,你说是不?”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王大姐挠挠头。 “所以呀,我要是蕨菜,我一定会等一个有鱼有肉吃,却偏只爱蕨菜的人!”挽月这样说着,两只眼睛越来越亮。 “小二哥你是个人才!说话超好听!” “……”挽月翻了翻白眼。 “小二哥,我是你的蕨菜吗!”王大姐双眼灼灼。 “你是五花肉…我走了!约了七公子。” “七公子是蕨菜?”被丢下的王大姐纳闷的歪了脑袋。 也许……我是他的蕨菜呢?挽月这样想着。是否该找机会让他知道自己不是男人了? 一连二十多天,挽月始终没找到这个机会。 其实机会是有的,只是她心中忐忑,想让两个人感情再深厚一些,将他掰正的成功率会更大…… 每天天一黑,她就把他拖上楼顶。 “七公子,你瞧!白秀才今儿又爬黄仙儿楼了!男欢女爱,啧啧……” “哇,赵三爹又被王大姐赶走了,哈哈,活该!” “哟,白秀才怎么去找王大姐了?七公子你看,其实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挺好的。” …… 小二,你一定要考验我的自制力?!某人暗恨。 挽月的心思,就连虎子也瞧出来了。 “小二哥,俺们寨子有个说法,日落的时候,和心爱的人一起站在东面那块大石板上,夕阳神就会诅咒他们一生一世不分开。” “嗯?诅咒?!我喜欢。听起来比祝福靠谱!好的不灵坏的灵!”挽月眼里亮起阴险的光芒。 她找到七公子时,他正和上次见过的青衣小个子说完话。这人是谁?怎么饭桌上从来没见过? “准备准备,我们下山一趟。”见了挽月,他眉梢洋溢着喜色。 “好,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嗯。”他淡笑着,跟在她身后。 她这些天的反常哪里能逃过他的眼睛?此时虽然他有些心焦,但想到她也许要说一些他期待许久的话,便开心地想,是不是要好事成双了? 李青方才来报,那盆半死不活的植物确实是双姝抱月。燕七等人已寻到线索,一日两日之内就会有结果。找到药王,父亲就有救了!嗯…不差这一会儿。这样想着,负了手跟在她身后。 挽月带着他,到了寨子东面的悬崖。悬崖边上就是那块虎子说的神奇青石板,一半伸到悬崖外面。 夕阳正向下沉,天空青色和红色交织,那样青秀妩媚的色泽,让人恨不能扯下几缕来,做一件云雾一般的衣裳。挽月两眼放光,回去之后,让云罗绸庄照着这颜色做轻纱裙,一定会成为秋季爆款的! 她激动得险些忘了初衷。回过神时,太阳已落了一半到远山下边。 一个激灵,蹦上那块青石板,伸手招呼身后的七公子,“来!” 突然身子一斜,脚下一轻。 她吃惊地看见七公子离她越来越远。 天空整个立了起来,和她平行。 青石板先她一步,掉了下去。不是说重量不同,会同时落地吗?哦,密度。她脑子里闪着凌乱的念头。 是坠崖了吗?是啊! 她伸了伸手,发现没有任何一样可抓之物。 脚下的青石板彻底离开她之后,终于像是蓄力了许久突然爆发一样,身子猛地快速向下坠去。 这一刻,她只是遗憾来不及最后看一眼她想要“诅咒”的男人。 第21章 深渊 没想到的是,他来了。 破风声响起,一道月白的人影紧随着她飞掠下来。他追上坠落的她,手臂重重揽住她的腰,二人一齐直直向崖下坠去。风胡乱地灌在口鼻里,他的袍子上下翻飞,像一只白色的大蝴蝶。 天哪!真的…好灵!他们真的不会分开了。挽月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看向他的眼睛。却见他眯缝着双眼,头微斜,盯住一旁向上方飞掠的石壁。 又要死了。上次和高书远一起死,之后到了这里,这次和七公子一起死,又会去哪里? 好遗憾,早知道,早知道没有了以后,就该好好珍惜这三十来个良夜…… 此刻,他的心迹已然明了,早知道,哪里还会顾虑那么多…… 那天,应该吻他的…嗯?此刻也不迟! 她把一双手臂攀到他颈后,闭上眼睛,恶狠狠地用嘴巴在他脸上探索起来。因为他斜着脸,她冰凉的嘴唇贴在他侧脸上,胡乱地蠕动。 七公子眼神一滞,有些呆愣地一格一格转过眼睛来。 见她一张脸青白青白,眉头紧紧锁着,眼睛用力闭着,都闭出褶皱来了,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嘴巴毫无章法在他脸上瞎拱。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不动声色转过头,不着痕迹把嘴巴送给了她。 找到了!挽月满意轻哼一声,张口就衔住。 口感…真的很好。凉凉的,他独有的植物清香味道近在咫尺,引诱着她想要继续探索那未知的领域。 但她不知该如何做? 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挽月满心欢喜,觉得这一生已经足够圆满。下一世,寻着味道一定能找到他! 差不多该着地了吧?她依依不舍放开他的嘴唇。死的时候可不能吻在一起,万一血啊脑浆啊流到彼此嘴里,那阴影可小不了! 她收回嘴巴,七公子如梦初醒。低头一看,地面已经遥遥在望。好险! 挽月闭目等死时,听到“铿锵”一声剑鸣。睁眼去看,见七公子从腰间的白玉腰带里抽出一柄软剑。他的腰带竟然是剑鞘?! 他手腕一抖,搂着她扑向石壁,一扬手,剑直直刺进石壁之中。 挽月瞪大了眼睛,他在做什么? 剑身闪着寒光,出鞘之后竟然根本看不出那是一柄软剑,莫非是传说中的记忆合金?! 那剑切入坚峭的石壁就好像切进豆腐块里一般轻松。尖利的青石屑飞溅,他反手握剑,把她护在胸前,用脊背挡下碎石。利剑割开石壁,下坠之势竟然丝毫不减!可见这宝剑多么锋利。 挽月看不到他身后的情形,渐渐地,只觉得二人坠落的速度开始慢下来,一左一右晃荡着。似乎,他用剑在石壁上画“之”字。头顶上火花飞溅,尖利的摩擦声盖过了风声。 到了离地尺许的地方,七公子一横手中的剑,剑身平平别在石壁上,上下弹了数次后,二人下坠的身形稳稳止住。 松手,落地,拔剑,入鞘。 他甩了甩酸麻的手臂,似笑非笑看着她。 挽月怔怔盯着那一面石壁,他的确用剑刻了一路“之”字,龙飞凤舞,极富美感。用阻力减缓了下坠之势?他的手臂承受了多少力?她失神的目光从石壁上缓缓移到他身上。 见他正带着几分好笑,几分促狭,目光灼灼盯着她。 挽月心神大乱,口不择言:“此地怪石嶙峋,荒僻无比,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们得想办法求救才是……” “小二,你转身看一看。” “呃?” 她回过身,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 悬崖下面,竟然是一片桃花林。三角形的谷地,不大,一眼就能望尽,一条清澈的小河急速淌过,河对岸同样立着一面石壁。就好像一座好好的山,突然被从天而降的三角形不明飞行物击中,生生割出一道三角裂口。 炎炎夏日,这谷地里竟然凉爽非常,而且,桃树不是春天开花吗?莫非这里四季如春? 她带着一脸震撼回身看他。他却不看那些风景,只盯住她。 挽月心头一跳,想起方才对他的非礼行为,恨不能找道地缝钻了。 “我,我去找找有没有吃的。” 三十六计,逃为上! 手臂被狠狠钳住。想跑? 他把她扯回来,撞在胸前。 阴沉沉的语气:“我想我忘了告诉你。我这个人,向来不肯吃亏的。” “嗯?”她紧张地抬眼睛望他。 “你未经我允许私自对我做的事情,我要加倍讨回来。” “啊?” 趁她惊愕愣神时,一只大手紧紧扣住她的后脑勺,他炽热的嘴唇捕捉到她的,趁她微张着口,干脆登堂入室,舌头闯过牙关,大肆侵略她的领土。 就像她迷恋他的味道一样,她独有的幽香更是撩拨得他不能自已。 他狠狠箍紧她,像是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无师自通,霸占她的唇舌,掠夺她的呼吸,吻得她喘息不止,身体软软瘫在他怀中。 直到她实在喘不过气,才略略松开她。 挽月两眼迷蒙,脸颊飞红,细细喘着气,迷茫地看着他。 和表面的平静完全不一样的是,她的心湖正翻起滔天巨浪,那浪潮一波一波重重撞击她的胸口,令她口不能言。脑中嗡嗡响着,像是无数朵烟花接踵绽放。 他的味道扑天盖地席卷着她,入侵到她神魂深处。 她伏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一种叫做“幸福”的感觉漫过身心。 她的心仿佛开了花,那花向四面八方延展着花枝,在身体外看不见的地方,遇上了他的。他就像一棵生机勃勃的树,伸展着坚韧强大的枝干,和她柔软的花枝纠缠在一起。 她突然惊醒:“七公子!我不是男人!” “嗯?”他愣了一会,脑中闪过一些凌乱的记忆。比如“断”字之后急急收回的话,比如意味深长的“其实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会更好”…… 咬牙切齿:“我不是断袖!” “你……”挽月惊呆,“你知道我是女人?” “是。”他阴阴挑眉笑道,“你着了道不省人事那一夜,我已验明正身。” 他故意把拨弄她的假喉结说得暧昧无比。 挽月身子一颤,恼恨地瞪他:“你怎么可以未经我同意私自……” “怎么?你也要加倍讨回来吗?”七公子斜了眼。 她撅了嘴不说话。他做了什么?有本事光明正大做啊,干嘛趁人家不省人事的时候…… 这样一想,她干脆恨恨道:“是!我要加倍讨回来!” 七公子呼吸一滞,盯住她嫣红的唇,理智筑起的防线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他低下头,飞快地舔了舔她的唇:“嗯…我就做了刚才这件事。讨回去罢。” 挽月刚刚恢复清明的眼神再次迷离起来,她仰起脸,细细亲吻他漂亮的嘴唇。 第22章 花下鸳鸯 不知何时,夕阳彻底离开了,换上一轮月。 银白的月光洒满桃林,花下,七公子月白的长袍铺在松软的土地上,袍上二人已然赤诚相对。 他脱她衣服,解她束胸白绫,直到把她放平在他的衣服上,她只轻轻颤抖着,予取予求。 他眼神于迷乱之中透出几分清明,迟钝地想,这样会不会太欺负她?她太单纯了。要是遇上居心不良的人,岂不是轻易就被骗了?一转念,既然两人相遇相知,旁的“坏人”哪里还有机会?作为男人,此刻自然应该当机立断,把属于自己的通通收入囊中再说。嗯,没错…… 再说,此刻的她已经卸下所有防备,娇娇怯怯等待着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退缩,她恐怕要疑心自己是不是不中用了。 月光花影下,她的身体莹白如玉。 原来她只是晒黑了。真是一只小猕猴,成日在太阳底下乱跑,一张脸晒得黑黄黑黄的。 他这样想着,手掌轻轻从她腰间向上,抚过前胸和脖颈,停在她的脸上。 他手上有茧,粗糙和光滑的亲密触碰,激起一路颤栗的火花。看着她意乱情迷的模样,他终于狠狠下定了决心。不管了,什么三媒六聘,花轿洞房的,日后再给她补上,今夜,纨绔世子爷要随心所欲,放荡不羁一回! 他伏下身子,紧贴着她。 一切都那么顺利,直到最后一刻。 他逼自己冷静下来,捧住她的脸,认真地问:“我真的,可以?” 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嗯?”她不知从何方仙境神魂归来,声音娇软得滴出水来:“我说不行,你会放过我吗?” 他一怔,脸上缓缓绽开邪气的笑:“不会。” 不再犹豫,果断把属于他的生米煮成了熟饭。 仿佛有什么破碎了,又仿佛有什么圆满了。点点艳红如飘飞的桃花瓣一般落在月白的袍子上。 对于这件事情,挽月的心思很纯粹。她觉得,无论是轮回中磨灭了记忆的无限的过往,或是遥不可及的缥缈的未来,她都不可能再遇上一个人,能像他这样,将她彻彻底底点燃,迸发出照亮整个生命的火光。 和他,怎样亲密都嫌不够,还有什么好扭捏的呢。 “原来,真的有命中注定。”她目光迷离,喃喃说道。 七公子一震,深有同感。 “叫我少歌。”他哑声说。 “少歌…少歌…”仿佛已唤过千万次,好熟悉。 “嗯。小二,好些没有?”他轻轻动了动。 原来他留意到她受伤了。挽月脸烫到耳根,声如蚊呐:“不疼。” 得了答复,他还是不敢太放肆,温柔地,把所有属于他的一点点据为己有。 跟随着他的步伐,她声声轻唤他。 少歌,少歌,少歌。 一声一声唤进他心海深处,唤得他一颗钢铁男儿心柔成了一汪碧水。 她的声音越来越失控,羞得仰头去找他的嘴唇,想把这些叫人脸红心跳的音符消灭在唇舌间。 他哪里肯。他抿嘴笑着,躲开她。 终于,她呜咽一声,恶狠狠咬在他肩膀上。 真的…很幸福。 他用袍子把她裹起来,搂在胸前。 “你穿衣服呀,虫子咬了。”她的声音还是软软的,眼神柔波四溢。 “蛇虫鼠蚁不敢近我身。”他笑着。 “切,说得你是个毒物似的。我都不敢说这样的大话。”她使毒多年,也没见有这样福利,该被叮一头包就被叮一头包。 “重点是…”他歪了歪头,“穿上还得脱,不如不穿。” “嗯?!”她瞪大了眼睛。 “刚才怕你痛,忍得很辛苦。小二,你就不想见识夫君真正的能耐?”他蛊惑她。 不料听见一个“忍”字,她觉得有件事情必须要问清楚:“那日在风月楼,你身边十多岁的男童,他说忍不了什么?” 她瞪圆了眼睛,紧紧盯住他。 少歌一愣:“公子荒?……那个,你还是不要知道。” 挽月暴跳如雷:“他真是你的娈人?!!!少歌你怎么能这样!” “娈…人?!”他漂亮的面孔扭曲起来,“小二,你脑子里哪来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是时候管教你了。” 他扯下裹在她身上的袍子,翻身压住她。 皱了皱眉:“真不疼了吗?” “疼!” “骗子。” 桃花谷底,扬起漫天花雨。 挽月迷失在铺天盖地的爱意之中,她渐渐觉得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不,应该是灵魂到了更广阔的地方。 她化成了一片海,他也是一片海,两片海交融、碰撞。海面上,时而微扬着卷卷浪花,时而波涛汹涌,起伏跌宕,但在看不见的水面下,始终暗流翻滚,没有什么能够阻挡那浩荡的力量。 然后她又飘飘荡荡升到了半空中。她化成了漫无边际的云,缥缥缈缈,似实还虚,他也在。他们包裹着彼此,轻轻触碰,每一丝,每一缕,细密缠绕,再也不分彼此。直到云饱满得实在支撑不住,终于洒下雨来。 原来这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一次把她裹起来,揽在胸前。 她趁机把脸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悄悄的蹭。他的胸膛果然是饱满结实的,刚才出了一层薄汗,他特有的清香味道更重了,男人的味道,很健康很强大,让人莫名心安。她细细嗅着,埋着头,脸上一波接一波绽开愉悦的笑容。 花团锦簇下,一对鸳鸯交卧。 “少歌…” “嗯?” “唱歌给我听吧。” 他轻轻笑着,低低哼唱起来。 挽月身体微僵,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他唱的竟然是那日她在灰篷小舆上唱的英文歌?! 他是记下了,还是穿越了? 他一脸得意,满意地欣赏她震惊的表情。 “没想到吧?你的夫君过耳不忘,天纵奇才,惊才绝艳,满腹经纶,风华绝代,出类拔萃……” “死不要脸。” 见他坏笑着又要凑上来,挽月推他:“喂,你记性这么好,那你记不记得你的前世?” 他愣了愣:“我没有前世。” “这么肯定?” “是。”他微微皱眉,表情十分严肃,“如果有前世,我不会现在才找到你。” 挽月心中巨震。 我…何德何能… 秦小二这张脸,真的很普通啊,身材,也一般,讲话大大咧咧,又粗又俗。叫谁看,也是觉得配不上他的。 他为什么那么深情?他的眼神,就像在看稀世珍宝,为什么?为什么?! 有句名言,排除了一切不可能,剩下的一个再不可思议,也是真相。 挽月找到了答案——少歌眼神有问题。 她满意地伏在他身上进入梦乡。 第23章 河里鱼 天微明时,少歌醒了。他习惯早起。 看了看天色,他从内袋中取出一枚烟火放到天上,然后静静看着怀里的人,等她醒。 她累坏了,直到快中午,才轻轻颤着睫毛醒转过来。 他细心帮她穿好了衣服,自己只着一条单裤。 “我去抓鱼。”他向河里走去。 挽月倚着树,脸红红看着他。 他拎起剑,走到齐膝深的河水中,一动不动站着。 她并不认为他这样能抓到鱼,但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看抓鱼呢,咳! 他的肩、他的胸、他的腹、他的腰,他完美的侧脸……挽月擦了擦口水,心想:不用吃鱼,这样看着他,已经饱了……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红到了耳根。 恰在此时,他动了。青光微闪,听得“唰唰”几声,就见他笑笑的破着浪走上岸来,剑上串了五六尾鲜活的大鱼。 他搬了几块石头,搭了个简易的灶台,取枯枝用火石点上,将那剑往上一搁,就地烤起鱼来。 挽月目瞪口呆。少歌看着不像贫苦出身,谁知竟也是个吃过苦的!这一手麻溜活计可不是一日两日之功! 自己好赖算是有几分薄产,以后……养活自己养活他,总不是问题。可不能再让他流落在外面受苦了。 少歌少歌…人帅、气质好、身材棒、聪明、会唱歌、武功好、能抓鱼、还有那不可说的好……怎么出门摔个跟头,能捡到这样的宝贝?挽月恨不能仰面大笑三声。但是…… 自己和沈白菜,毕竟是成了亲的。她叹了叹气。不过,杨万名一日不倒台,少歌一日不能露面,两人都见不得光,正好归隐山林做一对野鸳鸯。有他做伴,哪里不是伊甸园呢。这么想着,心倒是放宽了些,高高兴兴看他烤鱼。 不多时,鱼烤好了。他望了望天色,说道:“没有盐,先凑合吃一些,再一个时辰,李青就该到了。” “嗯。嗯?” 李青?李……青?李青! 他认真地解释:“天明时我发了信号,他见了信号,判断我的位置大约要花费半个时辰,带人前往淮河码头需半个时辰,再花费一个时辰,逆水而来到达此处,”他指着河对岸的山崖左侧,“若是他够聪明,从下游暗流驶进来,此时应该到了。既然未到,那——”他指向另一边,“便是要到了上游的裂口处,才会知道已错过了一处入口,所以要多花费一个时辰。” 见她有些呆怔,少歌心想,可怜的小二,又听糊涂了。 挽月甩了甩脑袋,心说,不会的不会的,天下同名同姓太多,李青只是个寻常的名字。可…他的气度,他的武功,他那柄绝世好剑…他… “我……应该没有得罪过你吧?”她小心地问道。 他斜了斜肩膀,问她:“这个算吗?” 牙印……她臊红了脸。 他有些不安,心想,还未征得她父母同意,就这样私下里和她订了终身,到时候要打要骂,自己倒是皮糙肉厚,小二细皮嫩肉的,脸皮也薄,得护好了她别挨了打。身在京城,父母也帮不上忙,怎样才好?也不知燕七和时子非寻访药王之事进展如何…父亲。眼下原不该醉心于情事,奈何缘份如此,实在难以抗拒。 正想着,听到她弱弱的声音。 “你…是不是姓林?”她心惊地想,不会那么狗血吧? “是姓林。林少歌。” “你就是那个……”她视死如归。 “就是那个不成器的世子。”他眉眼弯弯,“小二,我只说了李青,你怎么就想到了?” “直觉。直觉一向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皱起了眉头:“坏吗?我不是有意瞒你。生气了?”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只是他这样的身份,和来路不明的自己在一起真的可以? “你,”她强打起精神:“你为什么要躲着不见人?” 见她面色凝重,他也不开玩笑了:“顶着个纨绔的名头,行事会方便很多。我身上有杀伐之气,怕京城那几只老狐狸嗅出来,干脆不露面,纨绔子弟么。” 她靠近嗅了一嗅:“杀气没闻到,很香倒是真的。” 林少歌失笑。是了,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最特别的女子,心怀天下,大智若愚,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在乎那些俗世虚名?当初二哥找的那个女人知道二哥是王侯之子时,好不闹腾,不过就是些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得了二哥承诺,还不是欢天喜地就嫁了? 他忘记了方才想的是,若是小二也闹腾着要自己许下承诺…该说些什么才能打动她,让她死心踏地跟着自己? 一腔悸动难以平复,他不由自主凑了过去,“一个时辰…紧了些,不过…” “别。”挽月急忙推他,“帮我把这个缠了。” 她递过束胸的白绫。心想:眼下和沈辰的事未了,怎么能公之于众,不清不白坏了少歌名声?嗯?为何不是坏了沈辰名声?呸,沈白菜的名声,关我屁事? 少歌想,小二看着大大咧咧,其实脸皮薄。她既然害羞,就随着她。 “你为什么要剿匪呢?”挽月突然睁大了眼睛,“你故意被捉上山,探路?回去之后你是不是要带人去杀了他们?” 少歌低头轻笑:“名目而已。剿匪需要士兵,李青处处讨不到人,只能张榜招个两三千,或许四五千,若是还没有惊动那三两只老狐狸,兴许可以到一万。” 挽月抽了口凉气,“你你你,你要造反不成?!可这样的乌合之众,能成什么事?” “都是我歧地的士兵,化整为零,陆续投进营中。” 他,没,否,认,要,造,反?!! 林少歌眯了眼,阴森森道:“害怕吗?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不想被灭口的话,这一辈子,你就老老实实跟着我吧。” “好没诚意的求婚。”挽月白他一眼,“不过…我很怕死,只好认命了。” “好。”他狐狸一样眯缝着眼,像是谈好了一笔买卖,轻轻磨了磨牙,“回到京城,先见你父母。” “我…我没有父母。少歌,给我一些时间好吗?我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三个月之后,我再来找你。” 距离百日消香发作还有六七十天,等到那时,就可以假死脱身了。沈辰心里有鬼,肯定会匆匆处理自己的“后事”,就算怀疑什么也不敢节外生枝。 到时换个身份,就用本来的样子嫁给少歌…名字不重要,用上一世的名字张媛也可以。他会不会喜欢那张脸?他会不会在意自己成过亲呢…好想问一问。 “小二是做大事的人呢…”他语气淡淡,显然不高兴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是我的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以为我会让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离开我那么久?” 开什么玩笑。三个月?眼下正是食髓知味浓情蜜意时,恨不能在胸前装个口袋将她放在心窝,还能放猴归山?夜长梦多,三个月!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又呆又傻,万一遇到沈辰之流…迷迷糊糊被骗走怎么办? “可是…” “没有可是。回京之后,一刻不许离开我的视线。”他半开玩笑半认真。 挽月无奈之余,心头涌起一股股蜜流,忍不住伸手环在他的腰间,把脸放在他肩膀上,细细嗅他颈间清香。 他仿佛也十分享受这一刻,轻轻拥着她,用脸摩挲她黑缎子般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挽月轻轻叹道:“我的身份有些麻烦。” “在我这里,没有麻烦。”他无声轻笑。 “好。” 这么好的时光,先不想那些烦心事吧。 第24章 王府 山下边转出几艘铁船。 “来了。” 他扶她站起来,立在树下等。 打头那艘船船舷上站着那个青衣少年,水面上风大,他瘦小的身子像是一只随时会被风带走的风筝,看得人直替他捏一把汗。 岸边水浅,船无法靠岸。青衣少年一跃而起,脚下虚点几下,跃过十来米的水面,稳稳落在少歌面前。他手中抓一块木板,人落地时,也在船和岸之间搭上了桥。 头一低,双手重重一抱:“爷!属下来迟。” 少歌意味不明嗯一声,拉着挽月踏上木板,走进船舱。 “你歇着。我去去就来。”他为她沏上茶,端出几碟甜点。 “去吧,不用管我。”挽月正羞着,哪里好意思叫别人看出他们的关系。 抵达码头时,少歌才现身。 搭着他的手上了岸,坐进马车,一行人向着京城的歧王府去了。 高门阔匾,庭院深深。 一入侯门深似海… 挽月有些愣怔,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跟了什么人,选了什么路… 在这之前,王侯世子于她而言只是个称谓而已。 这一刻,沉甸甸的现实迎面扑来,她不由皱紧眉头,他真的可以随心所欲,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她有些微迟疑,放缓步子,退到他身后。 少歌微微一停,只当她害羞。此刻她小厮打扮,走在他身边确实过于引人注目。思及此,也就负了手,引着她走进府里。 进了府中,她略略松了口气。 这王府外面看着只是座寻常的森严府第,进了里面才发现另有乾坤。 朱漆大门之后,立一面石壁。山石嶙峋豪放,雕工粗犷随性。 绕过石壁,竟然是一处广阔的沙地!挽月一愣,呆滞地眨了眨眼。这是怎么回事!就像…简直就像摄影棚,外面的青砖高墙朱门仿佛只是空壳子布景… 沙地上数百个光膀子的士兵正在进行体能锻炼。日头微斜,阳光还是火辣辣的,蒸得这沙地上热火朝天。 士兵一个个皮肤黝黑,肌肉嶙峋,汗水从他们身上落下,碰到地上滚烫的沙子,“滋”一声蒸腾起小股白气。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淡淡的执拗,明明是对着空气演练,一拳一脚之间,却满满携带着生死相博的杀意和劲力。 与这火热的气氛完全不协调的是,这样的场景,竟然是寂静的。 这是一支怎样的军队呵!于悄无声息处,碾碎万物! 挽月吸了吸气,抬起眼睛紧紧盯住林少歌的背影。他,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感觉到她的注视,回头笑了一笑。 进了二门,还是一块空地,立了一排箭靶子。这究竟是一座亲王府邸,还是一处校场… 一个笑眉笑眼的老管家迎过来:“爷总算是回来了!叫容德好生惦记!” 少歌依旧意味不明嗯一声,径直向前走。 挽月跟出几步,听到老管家容德轻声对旁边一个矮个小厮说:“爷今儿心情好,吩咐厨房多备些酒菜。” 挽月纳闷,哪里看出心情好了?他现在分明一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 二人穿过回廊,总算是见着屋子了。掩在一片梧桐木之后,倒是终于有些深宅大院的模样。 少歌引挽月进了书房。 简单的黑色实木宽桌和太师椅,后面立着书架。他坐进椅子里,一手闲闲搭在桌上,另一只手拍拍大腿,“坐。” 挽月装作没听懂他的意思,径自坐到他对面椅子上。 他斜仰起脸,一对黑眸居高临下钉在她身上,食指缓缓敲着桌面。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弦上。 片刻,挽月败下阵来。 “会被人看见的…”蚊子哼哼。 他眼睛里多了些懒散的笑意,依旧不说话。 “好吧…”她咬着下唇,挪到他身边。 有些紧张,有些局促。 他双臂一圈,把她抱到腿上。 “什么都不用想。安安心心把你的一切交给我。”他亲吻她的侧脸。 挽月方寸大乱。虽然已经有过那样亲密的关系,可他一接近,整个身体就紧张得不听使唤了。 她用力从意乱情迷中挣脱出来,嗔道:“我就知道你打我风月楼的主意!” 少歌失笑。她这副模样活像一只害羞的小猕猴。 “嗯,交给我,看谁还敢闹事。” “是不是打楼里姑娘的主意?”她斜眼瞪他。 少歌笑,“姑娘还需调教调教。” 他说着,一只手悄悄潜入短衫,覆在她腰上。 挽月身体一僵,她真的不是故意…调情的… “少歌别…大白天的…这是书房…你…”语不成调。 “嗯?”他惊奇地笑眯了眼睛,“小二,我说的是那些姑娘琴弹得委实不好。你想哪里去了?是在暗示,夜间要我在卧房做些什么?” “……”又被捉弄了,脸红到耳根。 他无声轻笑,紧紧搂住她。 “前两年,攻阿克吾部时,收缴了两坛酒,是金国特有的金玉兰花蕊酿制的,我嫌太香了些,一直放着,晚上你尝一尝,兴许喜欢。” “嗯嗯!”挽月惊喜,金国和大昭贸易不通,金玉兰又是极稀有的名贵花卉,这种酒就算是宫里的宠妃想喝也未必能喝上呢。等等…攻,阿,克,吾,部?!!! 挽月脑子发懵。两年前,阿克吾部十八郡在冷阎王率领下叛出金国宣布独立,金国失去了大约五分之一国土,元气大伤,这两年收紧了爪子,没敢再骚扰过大昭边境。 难道…阿克吾不是叛了,而是被歧军攻下了?可是歧地和阿克吾十八郡之间隔着重重冰川,想要绕过冰川进军阿克吾,就得攻打金国第一重镇那卡,可那里并没有战事?!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阿克吾是不是内乱。少歌…他还有多少秘密?歧地,不简单。 “那个叛军首领冷阎王是你的人?”挽月转过头,一双圆圆的黑眼睛盯住他。 “正是在下。” “噗嗤。”挽月失笑,“你?叫你笑面阎王还勉强说得过去。” 少歌无奈。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和她在一起,自己就像换了个人…果然世间之道,一物降一物… “我也不喜欢那个称谓。”他无所谓地笑道。 “你跑京城来,不怕那边出事吗?” “杀怕了,没人敢动。”他说这句话时,回忆起一些过往,不自觉眯起双眼,语声微冷。 挽月心神一凛,清清楚楚感应到一阵血煞之气。他并没有开玩笑。 “吓着你了?”两眼一弯,仿佛春风吹走了寒气,他笑道,“又知道了更多不该知道的秘密,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英雄饶命!小的嘴巴十分严实!”挽月从他身上蹦起来,装模作样揖了揖。 “回来。”他皱眉。 “嘿嘿。我饿了,去吃饭吧,我想喝你的金玉兰酒。”好不容易摆脱了暧昧的气氛,她才不自投罗网。 少歌阴阴一笑,她大约不知道那酒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好处… “好。”他懒懒站起来,“走吧。” 第25章 三十三天 二人正起身时,门外传来一个断金截铁般的男声。 “燕七求见!” “进来。”少歌坐回椅中。 “那我出去避一避。”挽月自觉要走。 “坐。” “呃?” 他朝对面的椅子努了努嘴。 “喔。”挽月坐下,转头看那个进门的人。 他年纪大约三十五六,身形细长,面色黑黄,一双眼睛晶亮,长长的鹰钩鼻子特别醒目。 他两眼散发着喜悦的光芒,双手一拱,正要说话,瞥见挽月坐在那里,不由怔了一怔。 “说。” “是!爷!人找到了!世子妃守着!” 少歌双眼一亮,腾地起身向外走。 到了门边,他回转过头:“在这等我。” 说罢示意燕七跟着他,二人匆匆离去。 挽月愣了许久。刚才说到哪里了?风月楼?阿克吾?金玉兰酒?还是晚上要做什么?可是…可是…世子妃是什么?! 她的心脏停一阵,乱跳一阵。脸色时而红,时而白,时而青。 自从,他由七公子,变成了歧王世子,就好像海面上露出一角的冰山,在那看不见的地方,才是它的全貌,它的真容。 她,乘一艘小船,遇到这块看起来浮在水面上的小小冰块,想要将它捧上船带走…是这样吗? 这样自不量力的行为,会不会导致舟毁人亡? 而且…这冰山,真的是无主之物?! …… 时间,最能证明相对论的正确性。 同样的时空,同样的三十三天。 自林少歌匆匆离开,已过去三十三天。 有人感觉弹指一挥,比如沈辰。他考中翰林,第一天入职就被皇长子青眼看中,两人相谈甚欢。沈辰使出浑身解数,将两世学来的知识融会贯通,听得轩辕去邪两眼发直,只和他腻在一处。朝廷中人见风使舵,沈辰作为初入官场的新人,非但没有小鞋穿,反而处处顺风顺水,一时风头无二,就连一向待他严格苛刻的丞相老子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这三十三天,在沈辰的感觉里,仿佛只有初见轩辕去邪那一眼。 有人感觉和上一个三十三、再上一个三十三天一样,不紧不慢。比如凤娘和白娘子。凤娘每日依旧对着不同的面孔,安排最适合的姑娘,尽可能让每一位恩客都掏空口袋还要乐不思蜀。白娘子每日对着素问灵柩,喝茶、悟道,日复一日,只待飞升。 至于挽月,这三十三天,比前世今生加起来,都要漫长。 平泰庵中。 灵柩拉着素问到了禅房外边。 “也不知道娘子究竟有没有怪你,挽月一日没消息,我这个心里一日不踏实。” “是呗。”素问蔫蔫的样子,“自她说要教我医术,到今天已经近俩月了,她若是酒醒之后反悔了,大可以明说,躲起来做什么!难怪那天特特将我支开,防贼么!” 素问正不忿,突然眼角一跳,盯着东南方向直冲天际的一缕青烟,丹凤眼里射出精芒,“那是我给挽月的信号弹,她有危险!” 二人对视一眼,素问身形如箭,向着青烟方向激射而去,灵柩回过白娘子,也追着素问去了。 灵柩赶到到了歧王府外时,青烟已经散了,她有些拿不准是不是在王府里边,正踌躇,恰见素问背着个人跳墙出来。 灵柩双目一凝,心惊肉跳。但见这人蓬头垢面,衣裳上尽是黑黄的脚印,隐隐可见斑斑血迹。一颗头颅垂在素问背后,也不知是生是死。 “是…挽月?!” “是。”素问一张国字脸上布满杀气,“若非顾及娘子,我…” 灵柩伸手探了探挽月颈间大脉,“先回去再说!此事你我作不得主!我们是粗人,怕是照顾不好,你带她回去,我去趟秦宅,把那两个小丫头叫过来。” “好。” 挽月幽幽醒转时,正躺在白娘子的榻上。 她慢慢扫过众人——白娘子、素问灵柩、映花照水、静慧师太。 静慧师太正为她施针。烧已经退了。 “我…”她嗓音沙哑,“先洗澡更衣。” 她吃力拍拍身下,“这些…都换掉,脏。” 映花照水二人一串串掉下眼泪来,素问灵柩眼眶微红,只白贞不动声色,眯缝着双眼探究的上上下下打量她。 两个丫鬟备好热水,把挽月脱光抱进浴桶中。 “别哭了,我都没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没听过?”挽月哑声说。 “姑娘!” 映花小心的为她清洁每一寸肌肤。肩背、腰、手臂和双腿上布满淤青,多处皮开肉绽,幸而伤口都没有感染,结了道道暗红的疤。 她们仔细给她洗了头发和脸,去掉易容的赘物。白雾氤氲下,挽月仿佛瑶池中绝美的妖精。但她们抱她出来时,忍不住又掉了眼泪。方才一身黑乎乎的污垢,还不觉得怎样,清洗干净才发现她瘦得不成人形,浑身好像已经没有了肉,只剩一层伤痕累累的皮吊在骨架外边。 “没事,没事。映花你不是老嘀咕嫌我胖了点儿,现在虽然略略瘦了些,不过增肥容易减肥难…哎呀别哭了嘛。” 二人给她穿上松泛的睡袍,榻上垫了三层松软棉絮,扶她斜靠在大迎枕上。 白贞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抄着手立在窗边,挽月被她看得心虚,只盯住照水吹粥的嘴巴,讪讪不敢抬头。 一碗甜粥下肚。 “说吧。你和林世子发生了什么事。”白贞缓缓踱过来,居高临下看住挽月。 挽月猛地抬头,虚浮在眼里的掩饰的笑意霎时被击得粉碎。 “白娘子…如何知道…” 那层包裹着她,保护她游离在情感之外的薄冰层碎成了千万片,回忆排山倒海而来,它们摧枯拉朽一般席卷过她的身体和魂魄,她重重揪住胸前的衣裳,死死压着胸口,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姑娘!姑娘!” 两个丫鬟搂住挽月,求救地望向白娘子。 白贞冷笑着拨开两个丫头,坐在床沿,抓住挽月两边肩膀将她扳过来四目相对。 只片刻,挽月兵败如山倒。 “娘子…我…好苦。” 白贞皱紧了眉头。她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软弱的时候,无论是被丈夫抛弃,还是被儿子暗算。 她有些忍不住想要讥笑一番,话到嘴边,化作一声叹息:“说吧。说出来,就好了。” 挽月软软趴下去,伏在她的腿上:“说了…真的…会好吗?” 白贞一言不发。映花和照水连连点头,“姑娘,告诉娘子,她定会为你作主的!” 第26章 问 “从哪里说起呢…”她嗓音嘶哑,“就从那个黄昏吧。” 她讲得很慢,不时停下来要一口水喝。 “只怪夕阳太美,他的影子叠着我的影子,我害羞了。那时我以为他是个断袖,但我还是心动了。我对着他,说了很多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他不但没有笑话我,反倒和我…相谈甚欢。” “我们在青明山上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每一天睁开眼睛,脸上都带着笑。发生了很多好玩的事情,交了很多有趣的朋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我想着,当个山贼其实也是不错的。” “直到那次意外…我坠崖了。他跟着我跳了下去…” 几人齐齐吸一口凉气。 “他救了我。悬崖下面,是一片谷地,背靠崖壁,面前有一条小河,河对岸是另一座山峰。那谷地气候异常,炎炎夏日,凉爽非常,还盛开着桃花。也不知四季都这样,或者只是水土有灵,窃得数月光阴。” “在那里…我们…”挽月把一张通红的脸埋进白贞腿里。 “哼,果然被我说中了,救命恩人若是生得好,便是以身相许。”白贞冷哼道。 “是啊…都是套路啊…”挽月喃喃。 白贞皱起眉:“哪怕他始乱终弃,你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他的人撑船进来接我们回到京城…我们正在书房说话,有人来报,说是他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世子妃正守着…他让我等他回来,然后他就走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虽然我们没有什么海誓山盟,但我想我是了解他的。他和别人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白贞冷冷一笑,没有插口。 “他走了很久之后,闯进几个人来,抓住我把我扔进一间柴房。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门外落了锁,我喊了半天没人理我。窗户很高,我搬了几捆柴,垫着脚爬了上去,窗上那几根木栅日子很久,已经腐烂松软了,我便想着掰断了爬出去找他问问清楚。” “被人看见了。他们打开门进来,大概有四五个人吧。他们把我踹在地上一直踢我。”挽月像在说别人的事,语气淡淡的。 “我见他们不是玩笑,就护住要害让他们踢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啊…他们终于走了。” “我想,他不可能这样对我,那为什么?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呵呵,我抢人家丈夫,活该被揍!我还是不愿相信的…我望着窗户,盼天黑。天黑了,他就该回来了,我倒要好好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他们…也像我和沈辰这样,是假的夫妻…我在自欺欺人,是吗?” “然而我没有等到他。我等啊等,天都等亮了,他始终没有出现。直到这时,我突然发现身上很痛,一看,很多地方流血了,不过都是皮肉伤,幸好柴房里不潮,伤口没有恶化。” “再后来,我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给我送饭,我就等着。等待的时间好漫长啊…清晨到中午而已,比在青明山那一个月还要久。再后来…人有三急…我…我喊了半天没人理我,反倒把嗓子喊哑了,口更渴。” “实在没办法了,我用木柴在屋角圈了个茅厕。那时我还有闲心尴尬,想到他回来时,看到…好窘迫。” “天黑了,他还是没来。整整一天滴水未进,我嘴唇裂了,咸咸腥腥的。身上的伤口开始结痂,衣服沾在上边,我一处一处撕开,真的不怎么疼。你们瞧,我这个大夫还是合格的。” “就这样,过去了三天。他出事了?!我这样想着,心急如焚。我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想到他可能出了事,我决定再逃一次。” “可笑吧?三天了,我喊破喉咙没人理,一爬窗,人来了。夜深了呢,窗外挂着一轮惨白的月亮,照在他们的眼睛里,发着荧荧绿光。我抱着头,缩着身子,他们就狠命踩我的腰。不知道他们打了多久,我昏迷了。” “听说人不喝水,可以活四天。我想我是要死了。我既恨他们的残忍,不给我个痛快,又感激他们让我苟且几日,还能怀抱着希望等他回来。” “第四天,下雨了。原来老天不让我死啊,那么,再坚持坚持,他就该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了吧。” “我很小心,不敢把手伸出窗,怕他们误会我又要逃。我伏在窗户下边,等待着。风很大,风向很乱,一阵一阵就有大颗的雨点砸进来,我就用手接过来喝掉。” “填满一肚子水时,衣裳已经湿透了。我不敢脱衣服,找了根干木柴,一点一点在地上碾,还算好,伤口依旧没有感染。” “这天是第四天。傍晚时,有人送来了馒头和水。我真的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馒头。我想,等他回来,让他家厨房天天给我蒸馒头。” “后来每一天都有固定的吃食送来。他们对我还是好的,从来没有坏的、馊的食物,都是白白胖胖的大馒头,或者清清爽爽的稀粥。” “我等得烦了。时不时就会摸一摸衣领里缝的那枚信号弹。我想,怎么保证发射出去,素问就会看见呢?万一她在睡觉,万一她在屋里,万一…万一少歌明天就回来呢?” “我决定给他七天,七天,他不回来,我就走,从此一刀两断。七天过去,他没有回来。” “我又想,既然给他七天,他走七天,回,还要回七天,那便给他十五天好了。十五天,他没有回来。” “那他路途来回各七天,还得办事再花费些时间呢,凑足二十天吧。二十天,没有回来。” “青明山上,在一起三十天,那干脆给他三十天,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能反悔了!三十天,他没有回来。” “他真的把我忘记了吧!我每一天都在胡思乱想。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回忆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笑,还有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我想念得发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分明都是美好的回忆,却都像刀子一样割我的心肠。大约是因为我知道它们不会重来,我已经失去了,却死死抓着不肯放手?!” “三十天,我果真反悔了。都等这么久了,赖也要赖在这里,非等到他来找我,再头也不回一脚踢开他走人!” “这天我病了。也许一直都病着,我没说过话,没有发现嗓子早烧坏了。这一天发烧了,整个人成了一只火炉,滚滚烫烫的。我摸了脉,很严重,大约能烧坏脑子。” “我可不想他回来时看见我流着口水痴痴呆呆的样子。于是我咬开领子,拿出信号弹。” “伸到窗边时,脚下的木柴突然散了,我摔了一跤,信号弹掉出窗外。” “我想我完了。后面三天我几乎是睁着眼熬过去的。我不敢睡,脑袋里全是滚烫的蚂蚁在噬啃着,睡下去,脑子就会被它们吃掉。” “第三天,窗外来了一群小娃儿,他们捡到信号弹,把它当作烟花放了。” “直到素问从天而降,我终于,终于放心睡过去了。但是,心里头,好失落。” “娘子…我竟没有等到他,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第27章 白贞劝 白娘子目光悠悠,手指一下一下敲在膝盖上。许久,终于缓缓开口。 “你看我。早几年,我还问为什么,后来我只问凭什么?我问自己,白贞,他已是九五至尊,凭什么要和从前一样?” “是凭相爱相知的情,还是凭救他性命、拥他为帝的恩?情,会转淡,恩,总会还完。他是天子呀!今日赦了你族人死罪,明日赐你无上荣宠,只有你欠他,没有他欠你。” 白娘子斜斜靠着,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人。 “那么你呢?”她挑起一边眉头,睨着挽月,“你凭什么认为,林世子和别人不一样?你又凭什么认为,他要待你不一样?” “我…”挽月语塞。是啊,凭什么?就凭送他“逃难”?杨万名在他眼里算什么东西?凭桃花谷云雨一场?他,要什么女人没有? “挽月。”白娘子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但是我要告诉你的,不是这些。” 她的目光中多了些道不明的情绪:“那日,飘着小雨。我见轩辕玉一身青衣,静静站在永和宫外。你能想像他有多清俊吗?绵绵的细雨,也绕开他,只散落在他脚旁。” “他就这样,散发着淡青色的光晕。我骑在马上,前胸仿佛被重锤砸了下,又甜,又痛。他抬头看我,眼中只有一个红艳艳的我,越来越大。是啊,我看到他的瞳孔变得很大很大。我想我也一样吧。我用马鞭指着他说,‘喂,跟我回去,让你做军师!’你瞧,曾经我是这样的性子。” “他看着我,淡淡一笑,说,‘好’。刹那间,雨停了,不知哪里来的阳光,照在我和他身上。只照在我和他身上,一旁的宫殿、红墙、城墙上的黑甲禁卫军依旧灰蒙蒙的。天地间,像是只我二人有颜色。” “他真的跟我走了。在我帐中做军师,足足十三日。我没有问过他是谁,直到宫中大乱,我才知道我拐走了宁王。”白娘子轻笑着。 “他们要带他回去时,他说,‘白贞,我只愿一生做你的军师。’白家有祖训,女子不得嫁入帝王家,我决定忘情。次日宫中传来消息,他跪在养心殿前,求先帝贬他为庶民,先帝不理,他一头撞在白玉石台阶上以死明志,性命垂危。” “他如此待我,我怎敢负了他?于是自请出族,待他伤好,便成了亲。爱情,谁没有过爱情呢。” “那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像是情话,不说话的时候,空气就是甜的,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每一次呼吸都那么甜。我们没有海誓山盟。两个人都以为,任何语言和我们的爱情相比,都苍白脆弱得可笑。这样一份感情,又何需誓言来束缚?” “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挽月正在伤情,听她娓娓道来,不禁肝肠寸断:“那…他怎么就变了呢…” 白娘子笑道:“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无论什么样的时光,无论愿意或者不愿意,它终将成为过去。好的时光,坏的时光,都会一去不复返。再怎么难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怎么快乐,别得意,也会过去的。你以为,只是他变了吗?天真。” 白贞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他那个人,说好听了是出世绝尘,说不好听就是胸无大志。他忍,他让,他想做个闲散王爷,可他心里清楚得很,一旦太子登上大位,先不说把他如何,华贵妃能容忍他母亲这个母后皇太后?华贵妃可是被皇后压了一辈子,哼。” “我教他为君之道,他半推半就,瞻前顾后,生怕被人议论他有狼子野心。也许就在那时,我变了,我觉得我看透了他这个人,不再完美的,真实的他。他偶尔不用心,我便会想,旁人都是男子撑起家中一片天,我何苦?不知何时开始,见了他,胸中不再悸动,他不在身边,不会再坐立难安。” “那一回,先太子叛乱,我浑身浴血,拎着剑走进养心殿,他见了我,有感激,有恐惧,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独独没有了爱意。听政那些年,我屡屡在群臣面前驳他,他这个皇帝当得委实憋屈。” “我曾想过,当初先帝若是答应了他,真让他跟我回去做军师,又会怎样?” 白贞面上带着自嘲,淡笑着说,“没用的。他拿不了刀剑,拉不开弓弦,排兵布阵不会,兵不厌诈不屑。他清高,和军官士兵说不上话。他自傲,军令如山在他看来是对他的侮辱。日子久了,会怎样?若是将这样一个只会伤春悲秋的‘军师’放在帐中,将士们怎能心服?到时,他如何自处?我的爱意,只会渐渐变成摧毁他自尊的怜悯。” “最适合他的位置,就是现在这样,当一个弱君。国家大事,自有重臣们操心,他只需要顺着众人的意,将掐尖冒头的打压下去,就能安安稳稳当个无功无过的皇帝!” “你瞧,”白贞摊了摊手,“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是这样的他,身边容不下我的位置。” “我明白了。”挽月叹道:“七公子隐姓埋名浪迹江湖时,身旁自然有我这个‘小厮’的位置,但一旦他成了世子,身边还有世子妃,我就成了多余。所以他才会放任旁人这样对我?可他临走时还好好的,让我等他回来…” “那又如何?呵,太后懿旨到的前一刻,皇帝还在我的寝宫父慈子孝。男人!” “娘子是劝我忘情?”挽月叹息。 “我喜欢那个自在洒脱的你。我性子急,知道再过一阵子,你就能好了,但我不想等。反正早晚都会好,迟好不如早好。不过——以你真正的容貌,给他做个侧妃,倒也不是不行。你,愿意?” “不!”挽月斩钉截铁,“牙擦与男人,绝不共享!” 白贞失笑:“活了三分了。” 正要继续劝说,一个小尼姑来报,静慧师太请白娘子。 映花照水二人照顾挽月歇下。她腰背受了伤,她们在她身下垫上了软枕,才躺舒服了。 “在那柴房,无床无被,倒不觉得怎样,回来了反倒百般不适。可见人就是惯出来的。矫情。” 她说得轻描淡写。映花照水二人听着,心酸得背过身偷偷拭了泪。 第28章 重逢 白贞到了客房,原来有客。 她轻轻垂着眉眼,待那人恭恭敬敬揖了礼,懒声道:“世子是来问我要人?” 林少歌微怔,肃容回道:“皇后娘娘好眼力。” 白贞冷笑:“世子绝代风华,世间想必再没有第二个!要人么…你既慢待于她,又何必寻了过来?” 难怪秦挽月着了道。这位果真风采无双。 少歌心想,当初不知药夫子就是药王,公子荒确实让他大大受了惊吓,说我慢待他,倒也不冤枉。 于是老老实实站起来长揖到底:“是少歌管束手下不力。待治好了家父,少歌任凭二位责罚。” 白贞气乐了:“敢情现在有求于她?”脸色一沉,“林一言出了什么事?” “家父中了‘蝉怨’。” 白贞瞳孔一缩,重重锁起眉头:“何时的事?” “已有数月。” 白贞奇了:“你不带她回歧地,把她扔在那月余,如今又来问我要人,这是什么缘故?” 林少歌苦笑:“他若是愿意随我回歧地,我又何需在大相国寺守了他月余?” “你这一个多月,都在大相国寺?”白贞缓缓问道,眉头拧成“川”字。 “是,还请皇后念在昔日同袍的情份上,劝说药王救家父一命。” 白贞哭笑不得,“药王…那他是如何回复你?” “他只说无能为力,不敢承认当年替皇后解过毒。我知道他担心什么,这一个月来,大相国寺极不清静。”他轻轻一笑,眼中冰冷一片。 “难怪你一身血杀之气。”白贞蹙着眉,“你今日知道来求我,为何不早来?” “不怕皇后娘娘笑话。我担心若是在离开的这一刻半刻,药王出了事,岂不是抱憾终生?今日‘判官’抵京,我才腾出身来。” “呵,呵。”白贞干笑,“你也不必再去守着他了。生死有命。” 少歌瞳孔一缩:“皇后指的是家父?” “我的毒不是药王解的。解毒的人如今是在我这里,但她愿不愿帮你……”她轻轻摇头,似笑非笑。 “望皇后垂怜。”少歌长揖到底。心中微惊,难道是静慧师太?! “哼。我倒不希望林一言那个老货就这么死了。罢了,你且在这等着,我让她来见你。” 白贞正要离开,见素问急急赶来,耳语几句。白贞脸色大变,狠狠白了少歌一眼,往后院去了。 少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如果不用再去大相国寺保护药王,是不是可以回去见小二了?一个多月,她该等急了吧?虽然吩咐过好好看顾她,但她一定是待不住的,或许早跑回风月楼去了。 想到白白耽误的一个月,他暗骂药王:“不是你,你不早说。”一转念,人家药王可不是一直在说,谁叫自己不信… 只不知白后临走前那个凶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白贞进了屋,映花急急抓住她的衣袖:“白娘子快劝劝姑娘吧!姑娘…她身上的毒提前发作了!可她不愿自救…快劝劝姑娘!” 白贞深吸一口气,两道凌厉的目光扫向挽月。 她正摊开四肢趴在桌边,下巴抵在桌上。一张白嫩的脸烧得通红,活像一只蒸熟的大虾。见到白贞进来,她笑眯眯地招呼她,正要说话,突然一口气上不来,张着嘴巴喘了几下,终于一阵剧咳,喷出一口鲜血,却一脸玩世不恭的神情:“什么不愿自救,我这不是在歇息嘛。” 百日消香发作时,突发高热咳血,半个时辰就会毙命。 “远不足百日,怎么发作了?”白贞不理挽月,只问旁人。 “姑娘想必是伤心太过……”照水抽泣道。 白贞眯着双眼看了挽月一会,坐到她对面:“秦挽月。我有求于你。” “娘…咳…子尽管吩咐!”挽月一脸不以为然。 “方才,一位故人之子求我,说他父亲中了‘蝉怨’。那位故人,是我此生最敬重的人,于我有大恩。你救不救?”白贞语气沉重,一字一顿。 挽月见她认真,急忙收起了假笑:“我定全力以赴。” “很好。那你现在知道该做什么了。”白贞淡淡说完,径直起身离开。 “唉…”挽月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立起身子,伸出两根手指搭在脉搏上。 这么苦,真的想歇一歇呢…… “娘子,那客房中那位…”灵柩见白贞回屋躺下,不由替少歌问一声。 “嗬,他能守了药王一个月,如今找到正主,等个三五日的等不得?不用理他。” “是…” 见灵柩神情犹豫,白贞笑道:“看他俊俏,心疼?” “不敢!”灵柩大惊。 “哈!不敢?” “其实…”灵柩不吐不快,“我只是觉得,兴许有什么误会。世子神色难掩疲惫,这些天想必也是夜不能寐。” “误会。嗬。误会是一定有的,但挽月因他而伤不假。我们管那些做什么!他二人的事,他二人自己折腾去。” “娘子说得是,有什么误会见面说开了就好。姑娘救他父亲,他日后定会好好待她。”灵柩目露憧憬。 “他累,他活该!”白贞想到什么,忿忿道:“自己没事找事,大相国寺的和尚,难道是吃素的?能让药王出事?他操这个心!倒是让和尚偷闲去了。” 灵柩噗嗤一笑:“和尚不就是吃素的。” “欠打!” 次日,挽月甩着手摸到白贞厢房:“白娘子!可以去救人了。” “这么快?”白贞皱眉打量她。 挽月讪讪笑着:“没那么快,还有些余毒,不过没大碍了,素问姐姐帮我,大约六七日就能清完。先去看病人吧,娘子不方便出去,把地方告诉我就好。” “你先去见见我故人之子,他在客房等你。” “娘子就这样把人家撂在那儿一夜?”挽月惊奇地吊起眼睛。客房可没有床铺。 “哼。” 见白贞不说话了,挽月摸着鼻子向客房走去,心中猜疑不定,莫非其间有什么爱恨情仇的。 自己的事…先放放,救人要紧!嗯,不去想,其实也没什么!很好,天很蓝,云很白,风很暖,客房里的公子很帅很帅……客房里的公子…怎么是他?!!! 挽月推开门,见他坐在桌旁,手中捏一只茶杯。恍若初见。 她的耳朵嗡嗡作响,愣愣看着他。她想了他那么久,猝不及防他就撞进她的眼睛里,毫无防备。他…原来他好好的啊… 少歌抬起头,见她直勾勾盯着,眉头微皱,起身作揖:“姑娘好。” 莫非她就是给白后解毒之人?少歌心中惊异,不敢怠慢。 “你…”挽月被自己粗哑的嗓音吓了一跳。嗓子烧坏这么久了,今天才想到该治一治。 “你父亲中了蝉怨?”挽月心神大乱。 “是。姑娘若是能驱毒,还望救一救家父。” “我为什么要帮你。”挽月百感交集,赌气道。 少歌眉头微皱,想到白后异样的神色,心道,这些能人异士往往性子乖戾,不能得罪了。于是又揖了揖:“歧地定不忘姑娘恩情,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说,只要能做到,林少歌万死不辞。” 第29章 扑朔迷离 听他这样说,挽月不禁冷笑:“我要你娶我呢?” 少歌微微眯了眼,仔细看她。好一个倾城绝色!只是,为何这般眼熟?! “姑娘说笑了。林某哪里配得上姑娘。” “我没有说笑。你就说娶不娶?”挽月满腹怨念,乍然见了他,早已乱了方寸。 “林某家中已有爱妻,恕难从命。” 挽月险些吐血,他竟然承认得这么爽快?那当初…当初… 她摇摇欲垂:“那你还对我…你还有脸求我…” 少歌纳罕,求你救人就要娶你? “姑娘提些其他要求吧。”语带冷意。 “没有。”挽月恨道,“我看上你了,就这个条件!” 恍惚间,见他起身,重重擦过她身旁头也不回就走了。 挽月踉跄坐到他方才坐的地方,怔怔望着桌上那杯热茶,直到那茶凉了,一丝白气也不冒了,才回过神来。 刚才做了什么?失心疯了逼他娶自己!难道想要给他做妾?! 不! 她得去找他,告诉他自己愿意救他父亲,不要他娶她…… 他是回王府去了吗?要去那里吗?想起那间柴房,挽月微微颤抖。 正在纠结时,突然门开了,一个人被狠狠推了一把背心,跌跌撞撞扑进来。这人惊恐地回过身拍打着外面落了锁的门:“你究竟是什么人!放我出去!你可知道我是谁?!” “新科沈状元。秦挽月的夫君。”门外传来少歌冷冷的声音,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挽月头晕目眩。他怎么把沈辰捉来了? 原来少歌离开客房,寻了几个小尼姑打探这位住在庵中的小娘子姓甚名谁。 挽月嫁给了沈辰这事并没有瞒着众人,小尼姑哪里见识过少歌这样的少年郎?三两句就把她给卖得一干二净。 少歌冷笑,“威胁我?” 不到一刻钟,便潜进沈府将沈辰拎了过来。 心下已将挽月当做了黄仙儿同类。 这边,挽月神色复杂,看着沈辰拍肿了手,不耐烦道:“别白费力气了。” 沈辰没料到房中竟然还有一个人,立时吓得屁滚尿流。听到挽月粗哑的声音,脚一软,就想喊“好汉饶命”! 一回身,他傻眼了。 世间、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绝色!他绞尽脑汁,想从他抄过的文章中找出几句来形容她,愣了半晌,始终觉得对上她,任何佳句都黯然失色。 只是佳人仿佛有心事。脸色悲苦,嘴角微微向下抿着。他曾经最恨这样的表情,此时他才知道表情什么的都是浮云。 “姑、姑娘唤在下过来,所为何事?”他小心地坐到她对面,心中美美地想,怕是她看了他的文章,便命人将他“请”了过来。 若是…若是…靠!刚才那个凶神说过自己是秦挽月夫君!她一定也是知道的。唉,状元娶丑女这样的“佳话”,谁没听过呢? 心凉了大半。这样的绝色进宫当娘娘都绰绰有余,怎么会给自己做妾!她,她要是真的有意,大不了一不做二不休…… 挽月看着他脸上从毫不掩饰的痴迷渐渐转成狠意,不由皱紧了眉头。 凝神看去,猛地瞳孔一缩。沈辰眼中,怎么会有一条银线?!他也中了百日消香! 挽月心惊之下,二话不说抓起他一只手,按向脉门。 “姑、姑娘!”沈辰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伸出另一只手盖向她的手背。 挽月瞪眼:“闭嘴坐好!” 他急忙老老实实缩了回去。 他确实中毒了,几乎和她同一时间。 挽月深深锁起眉头:“你不知道自己中毒了?!” “毒?什么毒?姑娘若是想要毒死我,我甘心赴死!”沈辰无比诚挚。 他,真的是影帝?走什么仕途?拍戏去得了。 “百日消香。”挽月冷声。 “百日消香?”沈辰叹道:“只听名字,便知道这是毒中佳人,死在它手上,辰无怨无悔。” 他暗笑,古代小娘们净爱搞这些死啊活啊试探别人心意,真是幼稚得可爱。 看他这模样,挽月明白了,他是真不知情。不是他对自己下毒?!竟然不是他!那会是谁?!谁要自己和沈辰死?! 脊背发寒,丝丝恐惧涌上心头。 她腾地起身,走到门边:“林少歌,开门。” 脚步声渐渐近了。他拉开门,立在一片阳光下。月白衣裳,皮肤在阳光下微微泛着银色光泽,长身玉立,犹如天君下凡。 挽月怔怔看着他,胸中升腾起无尽的软弱委屈,一时难以自持,竟然扎进他怀里:“少歌,保护我好吗?” 林少歌呆若木鸡。正因为不想和她再纠缠,这才将她的夫君带了过来,不想当着沈辰的面,她竟敢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亏自己方才还为她着想,在沈辰面前只字未提。 而那沈辰见她抱着其他男人,也不敢吭声,只用一双桃花眼带着醋意假装不经意地扫他二人。这对夫妇,简直是人中极品! 他厌恶地推开她。 “娘子请自重。有我在,安全自然不是问题。现在便出发前往歧地如何?”他十分不耐,只想一槌定音。 “我需要几天时间…”挽月暗忖,清除余毒大概还要六七天。如今疑窦重重,沈辰既然不是给自己下毒的人,自然应该帮他也解了毒再走。否则等自己从歧地回来,大约正好能赶上给他哭个丧。 “难舍难分?”林少歌扯了扯嘴角:“那便将人带上。” 他目光悠悠,望向听他们对话听得一头雾水的沈辰。 挽月如梦初醒,此时在他看来,自己岂不正是当着自己夫君的面,向其他男人投怀送抱?一时羞得无地自容。羞过之后,胸间泛起无尽的酸楚,原来桃花谷底,真的是一场冤孽!往好听了说,叫偷情男女,往难听了说…… 哪里还开得了口,告诉他自己就是小二郎? 不,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沈辰知道自己就是他娶回家的合法正妻秦挽月!看他那副模样,林少歌应该没有和他说过。呵,幸好。 她急道:“不,我一个人随你去。给我一天,就一天,好吗?” “好。明日此时,我来接你。”少歌得到了想要的答复,辞过白贞,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平泰庵。 其实他也需要一些时间回去带上小二,如果她耐不住孤寂跑了,还得去把她捉回来呢。世子脸上缓缓绽开一抹灿烂的笑。 第30章 失手 少歌骑着马,到了东街口。 念头一转,恐怕直接去风月楼能更快见着她。两腿一夹,掉头朝着风月楼行去。 老鸨凤娘见了他,甩着帕子贴身上来:“阿弥陀佛!可算回来了!二当家呢?没事吧?” “她没回来?”少歌自语,“小猕猴竟然这般老实。” 转向凤娘:“她没事,过些日子再回来。” “没事就好。”凤娘拍拍胸口,“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七公子你还是要当心些才是!” “好。” 回到府中,唤过管家容德:“人呢?” 容德噗通一声跪在地下:“老奴没用!虽然命人严加看管,好好关押起来,前日却还是叫那奸滑小贼逃了!请世子爷责罚!” 少歌有些茫然:“逃了?关押?我让你好生看顾她,你怎样看顾的?” 容德磕头如捣蒜:“是,是老奴没有好生看住,都是老奴办事不力!早知道就把他腿给打断。” 容德耳背,依旧听错了。 少歌倒吸一口凉气:“带路。” “是,是。” 越走,心越是沉到谷底。 望着那间柴房,向来不可一世的他竟然轻轻颤抖起来。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推那扇门。 “她,跑了?不是死了?” 容德听着这像是从地狱飘来的寒声,浑身哆嗦起来:“是、是跑了!肯定有同党,顺子他们手重,小贼走路都困难,自己肯定没本事逃出去…老奴已经加派人手去拿他,若是还活着,定将他捉回来交给爷发落!” 少歌两眼一黑,推门而入。 容德惊叫:“爷别进去!小贼关了月余,吃喝拉撒都在里边!里面污秽!” 他缓缓环顾整间柴房。 她在屋角用木柴圈了个小小的茅厕,对面墙角下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草梗子上有血斑。他们打了她,她受伤了,流血了。 少歌神魂俱恸,木偶一般挪到干草前。 “爷!” “滚。” “小二,“他蹲下身子,轻轻触碰那些稻草,“我该怎么惩罚他们?又该怎么惩罚自己?你来,说给我听,好不好?” 她没回风月楼,那她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少歌喉头一甜,喷出一蓬心头血。定睛一看,却见那新鲜的血迹下面,正好盖着星星点点的旧血迹。她,也这样吐了一口血?她一定伤心了。 那只天真单纯的,全身心信任自己的小兽,就这样被伤害得体无完肤…仅仅因为一个可笑的误会?! 两个时辰后,少歌面沉如水离开柴房。唤来燕七和时子非二人。 这两个手下轻功一流,寻人问迹更是一把好手,当日药王藏在大相国寺,就是他二人追着蛛丝马迹找到的。 “我月前带回府那个人是风月楼二当家,凡见过她的人,你们都带上。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回来!不许,让她掉一根头发!” 二人面面相觑,“是!” 并没有一个人,我时刻需要他得知我的行踪…没有这个人啊… 小二,我是不是,弄丢了成为这个人的资格… 这一夜,京城鸡飞狗跳。 这一夜,沈辰欲死欲仙。 挽月听脉时,他趁机把一双桃花眼直勾勾挂在她身上,盯得她怒火中烧。 她配药时,他不忘在耳边聒噪。 “姑娘救命之恩,辰没齿难忘,不知该如何报答!还望姑娘告知在下芳名,辰铭记于心,日后好报答姑娘!” “姑娘可曾婚配?姑娘可听过——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姑娘姑娘,今日那个凶神为何唤你娘子?姑娘已嫁作人妇?我不信!像姑娘这般谪仙人物,俗世中有谁配得上?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告诉辰,辰定救姑娘于水火!万死不辞!” 挽月终于怔怔抬起头来:“此话当真?我若是所嫁非人,沈辰公子愿助我脱困?” “万死不辞!姑娘若是信得过…不妨安心将自己托付于我。”沈辰双目放光,起身长揖。 “好,我记下了。”挽月淡淡说完,不再理会他,只专心摆弄手上的瓶子。嗯…本来已经配制好了,不过,他在耳边聒噪,影响了自己,稍微失手,今夜解毒时,会让他比较…嗯… 备好热腾腾一大桶水,挽月让沈辰脱了衣服坐进去。她抄着手,也不回避。 沈辰心花怒放,哪里还知晓今夕何夕?解毒,分明就是借口!想不到这小娘子如此奔放,太合意了!瞧瞧她一脸冷冰冰的模样,一会下了水,还不知道有多浪呢! 他坐在桶中木椅上,背靠桶壁双目灼灼准备欣赏挽月脱衣。 她突然娇笑着走过来,令他转过头,玉手握住他的下巴,轻轻掰开,将一只白玉碟中的不明物灌进他口里。 沈辰隐隐有些担心,但转念一想,古代又没人偷器官,怕什么?大不了就是拉几天肚子。看这形势,八成是助兴的药,哼哼,不让你欲死欲仙大爷不姓沈! 果不其然,一股邪火直直向下蹿去!沈辰喉结滚动,想要发声催促挽月,突然发现脸上肌肉僵硬,一动也动不了。 他大惊失色想站起来,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了。想呼救,舌根僵硬,整条喉咙就像一根没韧性的橡皮,哼哼声都发不出来。他成了植物人,成了蜡像。 不对,有一处还是灼热鲜活的,突突地跳跃着,膨胀着。沈辰又惊又怕,却连眼睛都眨不了。 挽月盯着他的胸口发怔,这个红色胎记好生眼熟!略一回忆,记起来了,十一二岁时曾救过他一命。 他得了花柳病,他娘叫人背了他挨家药铺求人救命。大约是太丢人,用了假名字。 挽月见他面目清秀,小小年纪想是被人骗了,实在可怜,于是救了他。 想不到第一个用异术救的人就是他! 第二个救的,是挽月自己。就在为他医治花柳病后,挽月莫名染上时疫,病势汹汹,普通大夫肯定无力回天。 第三个,是白娘子。 挽月后脑阵阵发麻,如果没有城隍庙里老神仙传授的异术,白娘子,沈辰和自己现在恐怕已经只剩下骨渣子了。 失了会儿神,看见他胸前两排肋骨,不由想起桃花谷河中光着上身抓鱼的林少歌。 难怪两人看着身材差不多,少歌就是说不出的好看,原来内里另有乾坤。 想起他,挽月眼神一黯,捉弄沈辰的兴致也没了,于是唤来映花照水,在她指点下用盆换走木桶中的脏水。 此时解药已开始生效,沈辰皮肤上渗出毒血。 挽月正正站在对面,沈辰不想看她都不行。她时不时往水中抖一些药粉,闲时就抱着双臂眼睛直勾勾,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发呆。 沈辰很害怕。这个绝美的女人…会不会是妖怪?!她要做什么?!可这里是佛门圣地,妖怪怎么敢在这里害人?! 偏偏她给自己灌的那情药太厉害,人都瘫了,可…该瘫的地方就是不瘫,她白皙的面孔,脖颈和胳膊又一直在眼前晃荡…该死! 磨人的妖精!别落我手里!他暗暗咒着。 第31章 前尘 终于,随着皮肤上渗透出的毒血越来越多,沈辰记起了一些恐怖的过往。 那是十二岁时,跟着小厮去逛窑子。去的是黑窑,又脏又臭,那个女人黑壮胖,他看不上。 谁知小厮当他是不知事的小娃,当着他的面就行起好事来。上一世年逾四十,已经隐隐有点力不从心,这一世如旭日初升,看着眼前毫无美感的丑陋画面,他重新感觉到鲜活的生命力就在体内跳跃,他头脑轰鸣,扯开小厮扑了上去… 那个女人有病,他年纪太小,短短月余,病情就发展到晚期,整个下半身流淌着恶臭的黑水,性命垂危。 他让人把那个小厮吊起来鞭打,喂他茅厕里的黄白之物维持性命,足足折磨了小半月才弄死了他。之后原还要去寻那娼妓晦气,可惜实在是无力起身,这才作罢。 后来一直浑浑噩噩,只晓得这一世的妈陈夫人带着他四处求人救命,最终,也是这样坐在一只木桶里面,身体里的病毒从皮肤上渗透出去才治好了。 难道当初就是这位美娇娘救了自己?!早知道,早知道,哪还轮得到别人?!也不知道她嫁给了谁?!幸好不是下午那个凶神,不是那个凶神就好,那货虽然凶,倒是个实打实的小白脸!女人不就是最喜欢那种装逼的货色么!当初那个白灵…打住!怎么又想起那个贱人了? 不对,这么说,真的中毒了?!谁干的?!谁…啊!秦、挽、月!?沈辰目露凶光,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不错,一定是她。除了她,再不会有别人了。这下她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旁人。 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沈辰为色所迷,正愁找不到理由对付家中正妻秦挽月。无论这毒究竟是谁下的,他都会认定是她,这样他就不会有丝毫负罪感,可以毫无愧疚地要了她的命。 到了次日,毒血终于渐渐排尽了。挽月累得虚脱,估了估时辰,大约也到了昨日和林少歌约定的时候。 又要见到他了吗?这一路山高水长,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他说上话?又要说些什么呢?对,得请他帮忙清一清余毒…对,这是正事,没有私心的,完全没有私心的! 一夜没睡,脸色一定很难看吧…要是映花和照水能学一学医术,偶尔帮帮忙就好了。 少歌此时已到了屋外。 听着水房里哗哗作响,心头隐隐不耐,想要走到窗外咳嗽一声,提醒秦挽月时辰将至。 到了近处,听见她正对丫鬟说:“让你们学一学,替我分担些,我一个人太累了。” “姑娘,使不得。”丫鬟沉声说。 “这有什么,素问使得,你们两个如何就使不得?” 少歌紧皱着眉。久闻这些名门嫡妇为了笼络丈夫的心,不惜把美人送上他的床。男权当道,只因契合了男子的利益,如此无耻行径,竟被冠以“大度”、“贤德”之名,大肆褒扬。可见世人眼中,“利弊”远大于“是非”。 又想,这秦挽月容色倾城,身怀高绝医术,竟然也不能免俗,而她的夫君沈辰虽作得一手好文章,气质却轻浮浪荡,可知私下定然混乱不堪。果然以皮相、技艺识人,都会有失偏颇。 想到此处,胸中又刺痛起来,那个姿色平平,身无所长的,世间最耀眼的女子,她在哪里?她…还好吗? 正失神,见秦挽月开了门,甩着手上的水滴走出来。 见到他,也是一怔。 “秦娘子是否还要再见见别人?” “走吧。”她垂下眼皮,越过他走向院外。 马车宽敞舒适。出了城,挽月想起往事,不胜唏嘘。倚窗闲望,见他骑在马上,走在车子侧前方。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和一小面侧脸,一时竟有些痴。原来他骑马…是这样的。清冷的、孤傲的。那个爱笑的少歌去了哪里?他…已经不属于她了。 挽月心中刺痛,重重放回了帘子。 走了几日,林少歌纵然是冷静内敛的性子,也有些忍无可忍。 秦挽月总是偷偷盯住他看。虽然他每次将冷冷的目光投向她时,她已转向了别处,但像他这样常年在修罗场上打滚的人,哪个后背没长几只眼? 这也罢了!两日三日间,她总有不舒服的时候,受不得颠簸。 父亲正在毒魔的掌心挣扎,小二不知身在何方,他的时间怎能被白白浪费? 偏偏有求于她,说不得,骂不得。李青今日已劝了她三次,依旧不答应动身。 少歌强压了怒火,立到她身旁:“说罢,如何才肯上路?” 她蹲在路旁,仰起头看看他,站了起来,微微有些气喘:“怎么样都行?” “……”他不答,只冷冷看她。 她迎着他双眸中的寒霜,笑道:“只要你和我同坐马车。” 他微微眯起眼,居高临下睥睨着她,一身杀伐戾气尽数释放,轻轻扯起一边唇角:“你确定?” 威压有如实质,冰冰冷冷,周遭的空气中仿佛凝起无数冰霜,吸进肺里刀割一样。附近的侍卫噤若寒蝉。 只有她无知无畏,迎着他双目:“确定。” 他微微受挫,心说,果然如同小二所言,世人多数愚昧冥顽,对着他们,有如对牛弹琴! 挽月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心内百感交集。他,果然是有杀气的。既然不属于自己,不如干脆将他得罪到底,断绝了所有念想。 可是…真的好委屈。他既然有心爱的妻子,为什么还要把自己一颗心摘了去?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是有预谋的。小二?以后是不是还有小三?小四? 她忍不住幽幽看了他一眼。他丝毫没有局促,懒懒地靠着椅背,一条腿甚至放到了她这半边车厢来。他不在意,根本不在意。绝代佳人在身旁,于他而言,就像一只花瓶、一束假花,只是放在旁边而已。 这样的他,如何不是良人?可是,他若是对妻子一心一意,桃花谷里又算什么? 到了歧地,是不是就会见到他的世子妃?他对着她,是不是就会那样笑?他一笑,连星辰都黯然失色。 “少歌……”情难自禁,挽月喃喃念出了声。话一离口,急急咬住下唇,心知不妙。 他倏地笑了。 假笑,也很好看。 “难为沈状元作得一手好诗。不论谁家娶到秦娘子,也会得‘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此等佳句罢!” 挽月心一横,无视他的讥讽:“你在意我和沈辰成了亲吗?”这一句,在桃花谷本就要问的。 “不在意。”他笑着,语气淡漠至极。 她叹,问了也白问。 “其实我和他并没有……”垂死挣扎。 “我说了,不在意。” 挽月侧向一旁,伏在车窗边上。 余毒发作了。她悄悄摸出备好的药粉,抖进口中。本来…是要和他好好说话的,让他用内劲按压自己风门穴,化开药力,就不会耽误行程。可是每一次鼓起勇气想找他说话,却总是在他回过身之前泄了气。今日终于和他说上话了,偏偏又弄成这样。 胸中抽搐着要咳,她强行压下,怕吐出药来,也怕他嘲笑自己装模作样很矫情。颤抖了许久,终于摁下了咳意,眼前一阵接一阵发黑,只得继续伏在车窗上。 在林少歌看来,秦挽月羞恼地伏在窗边轻轻颤抖,应当是哭了。只要不来打扰他,怎样都好吧。哪有这怜惜他人妻子的闲功夫?他心中唯一不安的,只是为什么她看起来也那么熟悉?他心底有个可怕的念头,他不敢去深想。 天道无情。如果命定的人死了,是不是又会安排另一个? 歧地正值酷暑。秦挽月腰背带伤,一路受着余毒折磨,热浪冲击之下终于病倒了。 第32章 借你一用 一行人带着千辛万苦寻到的,奄奄一息的神医回到歧王府邸。 画面太美。 王妃虽然知道自己儿子行事周全,但也不得不起疑心——这个神医实在漂亮得不像话。 “三儿,你带这个姑娘回来,是想冲喜?” 少歌呼吸微滞:“母亲,这位秦娘子是新科状元沈辰之妻。” “沈辰么…”王妃闲闲往后一靠,“倒也是个好的。你把那曲杨柳岸晓风残月唱个与我听。” 见儿子黑了脸,王妃心里轻轻一叹。王爷今日好不容易睡着了,儿子带回的“神医”,看着实在不着调,作为母亲并不想把心焦和疑惑表现得太明显,只好拿他胡乱取笑了。 三儿聪明绝顶,自己的心思怕是也藏不住,罢罢罢,母子二人只维持着虚假的平静,等那秦神医病好些再谈其他。 “崔管家,你亲自跑一趟,请孙太医过来。”王妃扬声唤道。 “母亲…”少歌欲言又止。 王妃摆了摆手:“医者不自治,这个道理娘还是明白的。我去瞧一瞧这位秦娘子,三儿舟车劳顿,先歇息,明日再去见你父亲。” 见她起身,贴身嬷嬷丫鬟稳稳上前搀住,一行人向着安置挽月的厢房去了。 出了大堂,见二媳妇沈薇等在外面。 “母妃,薇儿陪您去。” 王妃轻轻拍了拍沈薇搀住她的那只手,不动声色把它推开。 二人走得很慢,她们到时,孙太医拎着药箱也到了。 进了内室,正好见挽月伏在床边吐出一口黑血。 “秦娘子病着,不必多礼。孙太医,给秦娘子诊脉吧。”王妃淡声吩咐。 挽月向着王妃微微一笑点头示意,随后眼观鼻,鼻观心,似笑非笑地盯住孙太医为她把脉的那只手。 “秦娘子难道不是世子从京都请回来的神医?病成这样的神医,当真少见得很。” 挽月抬眸扫了扫,见是一个眉目娟秀的女子在说话,乍一看像是不施粉黛,仔细去瞧倒是能看出精心妆饰过的痕迹。一身素白轻罗裙,上面细细地用银线绣着或明或暗的玉兰花,云鬓中斜斜插一枝剔透的白玉簪子。 挽月暗忖,她似乎对我有些敌意,莫非她就是他的妻子?倒也…不怎么样。 王妃皱着眉,轻轻一咳。 “大夫,可有结论了?”挽月一双黑眸幽幽转向孙太医。 “秦娘子脉象…毫无异常,孙某才疏学浅,断不出。惭愧,惭愧。” “半月前,我身上百日消香发作,此为阳炎之毒,我以阴凉解药对冲。明明阴阳相冲,于内五脏炽焚,于外口吐寒血,而脉中却只见一派祥和,大夫可知其中缘故?” 孙太医压下心头的震惊,猜疑不定。不知她是随口胡诌,还是确有其事?百日消香这味奇毒,可从未听说过有解毒之法。但…世子寻医问药,不就是为了王爷身上那同样无解的“蝉怨”?如果她能解了百日消香,或许也能解“蝉怨”之毒!此乃歧地之幸! “请赐教。”孙太医起身长揖。 “因为脉也会粉︱饰︱太︱平啊。”绝色女子嘻笑着。 孙太医当了真,一脸不悦压抑着袖拂而去的冲动:“王妃,老朽无能,治不了这位娘子!” “母妃…”白衣女子泫然欲泣,“世子行事一向稳妥,如今怕是叫人迷乱了心智,恐害了王爷……” “秦娘子好生歇着吧。”王妃面上未露不悦,只是语气微带冷意。 却听挽月一声轻笑:“世人只看表象,诸位看我不像大夫,言语又不稳重,便不认为我能治病,也是无可厚非。医者除了观表征,还需切脉,方敢确诊。殊不知,脉,其实也只是表象…大夫,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白衣女子掉下泪来:“该让少华去的…也不知道王爷还能不能等到…” “明日我为王爷解毒。不过…”挽月根本不理会她,只向着王妃说话。 王妃双目炯炯望住她:“娘子有话不妨直说。” 王妃心中略安。 她担心的就是秦挽月以病为由拖着,这样的话她就很为难,再派出别人去寻医,就是摆明了不信任三儿,日后他在歧地的威望将大打折扣。不派人出去的话,王爷拖不起啊。难不成真把希望寄托在秦挽月身上? 且不说她年纪如何,只看她这副身子骨,就知道她根本不通养生之道。 只要她能尽快见过王爷,承认无能为力,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很多。 所以此时她既给了准信,自然不惜一切代价满足她的要求。 “我得先治好自己。”挽月目光悠悠。 “需要什么尽管说。” “要向王妃借世子一用。” 王妃轻轻蹙眉,不解其意。 “要清我余毒,需一位练了内家功夫的人,以内劲灌入我风门穴。”她幽幽一叹,“我只愿他碰我。” “请世子。”王妃神色莫测,吩咐下去。 少歌沐浴完毕,接到通报不由微微蹙眉。 到客厢时,王妃等人已经离开回避。 他并不看坐在床边的挽月,闲闲坐在桌旁,拿起茶壶自斟自饮。 “你…过来。” 见他不动,挽月下了床,走到他身边:“旁人不信我能解毒,你难道也不信?你信不过我,还能信不过皇后?” 他依旧不理。烛光下,他的侧脸蒙了一圈淡金色的光晕,漂亮得不像凡人。 挽月取出三倍剂量的解药。 “我服下药,你用内劲灌入我风门穴,抱紧我,别让我倒下去,直到我吐完寒血,见到鲜血为止。” 她取过一只小铜盆放在脚边。 少歌将信将疑。解毒之法只有她自己知道,究竟是否当真需要自己“抱紧”她,也就她自己知道。 他眼里浮起一抹冷笑,若是有诈,手里捏着她的穴道,正好给她点教训。 挽月一歪腿,坐在他身上。 少歌瞳孔一缩,手中茶杯上缓缓出现一道白色裂纹。他眯了眯眼,杀机微动。 挽月并不想挑战他的耐性。手一扬,三份药下了肚。 “快!” 他虽不情愿,却没有犹豫,手上含了内劲压住她背后风门穴。 她身体向前一倒,一股黑血从口中直直落下,叮叮咚咚砸在脚边小铜盆里。 她抓起他另一只手,从前面环住她的肩,“扶正,别让血液逆流。” 他怔了片刻,手上加了些力气,见她口中落出更多的黑血,便暂时摁下杂念凭直觉收放手上的力道。她配合着他,一波一波呕出毒血。 不知过了多久,不经意瞥见铜盆里已盛了小半盆黑血,少歌暗暗心惊,见她口中的血依旧一股一股涌着,面色惨白浑身颤抖,衣裳整件被冷汗打湿黏在身上,却用力挺直了脊背,尽量不去倚靠他环在她身前的那只手。 她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盆中黑血越来越多。他紧锁眉头,人身体里有多少血可以这样流? 她仿佛听见他的心声,摆着手哑声道:“半是血半是毒,无妨。” 这一瞬间,他仿佛被狠狠一撞,灵魂出窍,回到那个坠满星光的楼顶,小二喝了黄仙儿的催情酒,眼中闪着光,摆着手:“无妨无妨。” 她因为强行发声,呛了。咳到最后一下,“噗”,喷出一口殷红的血。 “好了?” “好了。”她胸膛微微起伏,“明日我午时起,备好热水,白粥。你父亲那边准备三日热水。” 她说完,踉跄几步栽进床里。 少歌沉默许久,终于拉过一条薄被替她盖上。 她的身体慢慢蜷缩起来,像是冷极了,眉头紧紧皱着,嘴唇抿到发白。一滴泪珠出现在眼角,又缩了回去。 他暗暗叹息,又取过一条被子盖上去。随即大步离开了客厢。 他的心有些乱。距离那么近,不可避免闻到她身上和小二一样的味道。 如果…先遇到的是秦挽月,会怎样?如果她一开始不是那样轻浮暧昧,而是像今夜这样坚强隐忍…不,不止今夜,她身中剧毒,一路颠簸受了多少折磨? 他想起她伏在车窗萧索单薄的背影,自他上了车,她就再没有说过话,日夜兼程赶到歧地。 如果先遇到的是她,会怎样?算了,没有如果。 他前脚才踏出厢房,床上昏睡的挽月突然睁开了眼睛,望着他的背影,那滴眼泪慢慢落下来。如果…不再激怒他,是不是可以像现在这样,偶尔偷得一丝温存? 就在离她不远一处楼阁中,响起阴沉的人声:“没被人看见吗?你确定没被人看见?” “是的。”另一个人扬了扬手中的纸包,自信满满。 “好,好。”先说话这人接过纸包,想了想,“你们两个,各取一份放在身上,谁有机会谁下手,要确保万无一失。” “是。” 第33章 解毒 次日,挽月梳洗完毕,喝下白粥,林少歌亲自来接了她往上房去。 歧地这处府邸和京都那处很像,都说看宅子能知主人,不知道这位随性的歧王是什么模样? 丫鬟正要替二人掀帘,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 挽月心中疑惑不定,歧王夫妇的卧房里,怎么会有中年男人的声音?歧王病重,王府上上下下走路都踮着脚,这位是何方神圣?不会是歧王吧,当年白娘子用银针续命时,连发声都困难,歧王中毒时日更久,怎么可能中气十足? 进到屋中,又是一怔。床榻上端坐着中年男人,身披一件样式普通的黑袍,手中托着一只大乌龟,正用另一只手逗弄它玩,引它张口衔他的手指,大乌龟一嘴落空,男人就一阵大笑。 他是歧王。 挽月盯着他,震撼到无以复加。他露在外头的皮肤,就像破碎的黑冰碴,走到跟前仔细听他的笑声,便知道他的声带和肺部已被毒药侵蚀得千疮百孔,像是一只破烂的风箱。他的脑袋上插着无数银针,像一只银芒刺猬。 他根本不像一个病人。“蝉怨”似乎只是改变了他的样貌,并没有真正伤害到他。 只是挽月细心,看到了他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看到他托乌龟的手指节发白,看到他黑袍下的双腿微微颤抖。 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啊!他演了多久了?难怪白娘子说一生最敬重的就是他。 中了“蝉怨”,原只有四十九日好活,日冻夜焚,共四十九轮。用银针续命,其实就是延长苦楚,将半夜的焚身之苦延到数日,半日极寒之酷也延续数日。一般人有幸中此毒,往往只求速死。 白贞和歧王,都是意志坚韧的人。 他太夺目,挽月冲上前时,听到两旁的惊呼声,才发现除了床榻上的歧王夫妇,床榻两边还坐着数人。 她没心思去看他们,夺过那只乌龟随手递给身后的林少歌,抓住歧王枯枝般的胳膊凝神听起脉来。 一刻钟后,她终于缓缓舒了口气,坐到桌旁从随身的袋子里取出那八只白玉瓷瓶排在桌上,双目微闭,两只手蝴蝶穿花一般从各个瓶中倒出或多或少的毒药,归在一只白玉碟里,信手荡了荡,让人取水来。 温水递到,挽月接在手中,隐隐觉得异样,便放在唇边试了试水温。 她神情微怔。水中竟然被人下了砒霜,分量很小,但足以让歧王这副残躯被自己“治死”了。是谁?会不会就是让歧王中了“蝉怨”的那个人?她转着心思,不动声色。 “好像缺了点儿。”她歪着头想了想,端着那碗水,又回到桌边坐下,拎过一只瓷瓶向白玉碟中多添了一味毒,随后端着那碗水,递到王妃手里。 “王爷……”王妃略有踌躇。 歧王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她,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定定看了看挽月,随即爽快一笑,头一仰,将白玉碟中的粉末就着那碗温水一口吞服。 众人屏息静气。 少时,歧王面孔一阵扭曲,喷出一口黑血,整个人软软歪倒在王妃身上。 “啊!王爷!孙太医快去看看!” 挽月眯起双眼,看向发声处。正是昨日那个随着王妃来看她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急急上前,从头上拔下银簪探了探地上黑血,“砒霜!她下毒害王爷!” 女子指着挽月,气急败坏:“王府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害王爷?说,是谁指使你的!” “薇儿,住口。莫要影响太医。” 挽月挑眉去看,是女子身旁身着青色长衫的青年男子,面若冠玉,和林少歌有三分相像。 垂手立在一旁的孙太医急忙坐到歧王身旁替他把脉。 “若不是世子带回来的人,我们又怎么会放放心心就把王爷的性命交到她手上?世子,王爷要是有什么不测,你可脱不了干系。”叫薇儿的女子冷冷望着林少歌。 原来她不是世子妃。挽月偷偷看向少歌,见他面无表情盯在歧王身上。 “咳!”歧王突地一声呛咳,醒转过来。 几乎同时,孙太医“噗通”磕了个头:“恭喜王爷王妃!脉象已趋于平稳了!” 挽月依旧眉眼淡淡:“热水备好了吧?这就过去吧。” 王妃亲自侍候歧王脱光衣裳下了水。挽月也不避讳,抄着手站在一旁,指点丫鬟们换水。 那具破败的身体中不断渗出黄色的毒液,众人随着挽月手指将水一盆盆舀出,又加进新的烫水。 子时,她又配制了另一剂解药让歧王服下。然后继续添水换水。 到了第二天,挽月有些头重脚轻,恍惚间听到少歌柔和的声音对她说:“你去歇一会,我看着。” “不行!”她摇了摇头,“有个万一,我还能补救。” “好。”他不再坚持,默默站到门口,拦住那些往里窥探的视线。 “世子,”挽月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三日后,我们若是都去睡了…” 他意味不明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挽月熬足了三日。困到不行时,歪在椅子里眯一会。 终于,歧王皮肤上的黑色尽数褪去,鲜嫩的新肉开始结痂。众人将他从水里捞出来,仔细擦干全身,换上干净睡袍抬回房中。 王妃才是真真正正三天三夜没合过眼,望着自己夫君熟悉的面容,两行眼泪缓缓爬过波澜不惊的脸。她看向挽月,只轻轻点了点头。 “世子呢?” “到了。”丫鬟笑容满面。 进来的可不正是少歌。随后进来的是长子林少英和他夫人云秀,之后是次子林少华及其夫人沈薇。王妃一一向挽月介绍,挽月微笑听着。 林少英和林少华二人常年领兵在外,此次因为父亲中毒,方回来守着。二人一身正气,神色坦然,见歧王大好,眼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二人依次向挽月抱拳:“姑娘大恩无以为报!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挽月只轻笑着摇头,心道,不是他们。这两兄弟太磊落,一眼就能望到底,有城府的人不是这个样子。 她看向他们的两位夫人。云秀端庄大气举止沉稳,想是出自门当户对的人家。沈薇有些自卑怯懦,脸上尽是小心思。 挽月毕竟白白比旁人多活了四十个春秋,只要不是老狐狸影帝,一般人很难逃过她的法眼。 可…为何就错看了他? 第34章 贼人 挽月压下心思,不动声色和少歌交换过眼神,缓缓说道:“三日前,我端给王爷那碗水中,被人下了砒霜。各位稍安勿躁听我说完。下毒的人一定十分疑惑,为什么王爷喝了那碗水却没事?其实,我早些时候遇到过他,见他神色慌张,便有些起疑。我行医多年,对药啊毒啊特别敏感,嗅到那几不可察的味儿,便用身上带的参粉换走了他的砒霜。我想不论他要害谁,总是坏他一次事。不料王爷那碗水中,正好有我那参粉的味道。” “那人是谁?!”几个愤怒声音同时响起。 “嗯…”挽月揉了揉太阳穴,“我三日未眠,此刻实在是精力不济。这样吧,明日早晨,劳烦将王府中所有人都叫到院子里,我来辨认。” “送秦娘子回去歇下,此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王妃严厉扫过众人。 挽月回到客厢,倒头就睡。今夜不太平,抓紧歇息。 下毒的人怎会想得到挽月的解药正是用毒调配出来的?众目睽睽之下,歧王确实喝下了那碗有毒的水,见歧王大好,挽月的说辞由不得他不信。 那水从厨房到上房,一定经过不少人的手,直接去查恐怕不会有结果。倒不如剑走偏锋,引君入瓮。今夜,在凶手看来,是唯一的机会。 少歌…他会亲自过来保护自己吧?他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自己的用意?只希望那贼人不要也这么聪明才好。 不过当局者迷,下毒之人心虚,就算心存疑惑,为保万一还是会有动作的。 这个夜,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朝阳下的歧王府上空,隐隐约约飘着一缕缕鲜血的味道。 次日,丫鬟引着挽月去见歧王夫妇。 “看来贼人已经找到了。” “是的。不用劳烦娘子认人了。”王妃笑道。 歧王脸上密密布满交错的新疤,但五官形状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出来。大眼高鼻阔嘴,英武豪迈。待疤痕落地,又是一位帅大叔。 挽月听过脉,抬起头对上歧王一对意味深长的笑眼,不由也笑:“您内功深厚,身体又棒,这点小毒可打不倒您!我这番说是解毒,其实只是帮您美了美容而已。” “那是自然!”歧王挑着眉朗声大笑:“区区小毒,怎会放在本王眼里!只是坏了我皮相,拙荆犬子嫌难看!” 挽月抿嘴一笑。这位王爷实在是可爱。 王妃静静坐在一旁,神色温婉,拉着歧王一只手,宠溺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不懂事的心爱的孩子。 这样的夫妻,养出的孩子能差?不会差的,老大老二少年豪杰,少歌虽然纨绔名声在外,但自己还能不了解他?只是…的确也是看不透啊… “世子着急回京,秦娘子是随他回去,还是多住些时日?”王妃拉住挽月双手,“多好的孩子,怎么早早就嫁了人!” “呀!”她不好意思地掩住口笑道,“瞧我这张嘴。沈状元人中翘楚,才子佳人天造地设!” 挽月讪笑,只答道:“我也得回去了。” “好,好。”王妃取出一面小令牌,“娘子若是遇到不方便的事情,带着它到祥记钱庄,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办得到,一定会给娘子办妥了。” 王爷微笑着,一双眼睛只落在自己妻子身上。他笑起来眼角有数道鱼尾纹,但丝毫不显老态,反倒魅力横生。 挽月也不矫情,小心地收进内袋中。 “如此,谢过王爷王妃了。其实此次是白皇后托我为王爷治病,我是大夫,医人于我是本分。” “那你还收得那么痛快!”歧王笑骂。 “王爷!”王妃嗔道,眉里眼里全是笑意,推了他一把。 “哈哈!这位小姑娘可不是矫情之人,开得玩笑的!” “人家可不是小姑娘了。”王妃说着,眼里倒是多了几分疑惑。 “我说是就是!” “王爷!” 挽月笑道:“不妨碍二位打情骂俏,我先出去了。待收拾好行囊,再来正式道别。” 有这样的亲人…应该…很幸福吧? 挽月眼眶微湿,疾步离开了上房。 辞行宴上,不见云秀和沈薇妯娌二人。挽月本就疑心沈薇,见她不在,心中冷笑“果然如此”,头一日还戴着白玉簪子呢,怎么自己给歧王治病时正好就换成银簪子了?一试就一口咬定是砒霜,世间能让银簪子发黑的可不止一味砒霜! 只不知云秀为何也称病?林家家事,她一个外人不好多嘴,只在心内暗暗疑惑。 或许林家不想让自己这个外人心中坐实了沈薇的罪名?干脆妯娌二人一齐病了。 返程时,挽月不再招惹林少歌,只静静歇在车厢里。她也实在是撑不住了,治了治嗓子,半月里几乎都在睡。 他虽然没到过近前,却不时着人来问候一声,挽月说走便走,说停便停。众人待挽月也十分亲厚敬重。 一别月余,京城的梧桐树落叶早,天还未凉,枝丫上已有零落之态。秋天快要来了,就连街道上的店铺也冷清了许多,节气仿佛也影响到了它们。 平泰庵外,少歌道了别,转身就走。 “世子…请稍稍留步。” 他回转过来,脸色平淡:“秦娘子有何吩咐?” “今日一别,此生恐怕再不会相见。我有句心里话,想问一问世子,望世子坦诚相告。”她容颜肃穆。 “……好。” “若你我相逢在未曾嫁娶时,世子会不会心动?” 他沉默许久,眸色深沉。挽月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缓缓开口。 “秦娘子容色倾国,于我有恩,少歌身为男儿,若硬说心如止水,未免虚伪矫饰。只是没有如果。”他深深一揖,不再回头。 挽月咬住下唇,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心中又是酸涩,又是甜蜜。 他身姿挺拔,仿佛顶天立地。他坦坦荡荡,他…分明是良人啊! 这样的好男儿,若是没有桃花谷里一场冤孽,足以让人敬重一生。 他那时怎么会…?难道那一切,只是自己幻梦一场? 第35章 是她 挽月入庵堂辞了白娘子,带着映花照水及素问三人回到秦宅。 “姑娘姑娘!”映花照水一人拉着挽月一只手,叽叽喳喳一顿说。 “歧地气候恶劣,姑娘一定吃了不少苦!那种穷山恶水,谁嫁到那里可倒霉喽。” “就是,哪怕给那什么王爷做王妃,我看也不比京城里富贵人家过得好。” “姑娘,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沈姑爷天天守在平泰庵门外,就想见姑娘一面!” “我说的吧?姑爷若是见着姑娘真容,一定会爱上姑娘!” “姑娘千万不要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待养好了身子,沈姑爷也该来接姑娘了。或者我让人去通报一声?” “不好不好,姑娘太憔悴了,姑爷会心疼,会责怪我们没有好好照顾姑娘。还是等养好了再说吧!” 挽月扶额。罢了,雁过无声,情去无痕,就此放手,让往事彻底成为往事吧。 心痛吗?痛,痛啊痛啊就习惯了。 恨他吗?不恨。信他的为人,相信他有他的不得已… 秦家小二,就此消失吧。反正,终究只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将他从心里剜去,心,也跟着剜去一大块。又空又疼。 “姑娘…”映花摇着她的胳膊,“你就答应我,答应我。” “什么?好好,我答应,什么都答应。” “太好了!姑娘可不能反悔。待姑爷来时,就让他知道姑娘就是救了他性命的人!从此和和美美过日子!” “好,好。” 是该让他知道了,知道自己就是他老婆,这一世是他老婆,上一世也是他老婆,不过下一世不会了,这支离破碎的灵魂,恐怕是没有力量再入轮回。 少歌离了平泰庵,半路便急急传讯召来燕七和时子非二人。 “爷!查到了!”燕七双眼灼灼,神色却十分疲倦,想来也是花费了很大功夫。 “说。”少歌声音微颤。 “这位二当家的产业全部归属秦家,名下除了风月楼,还有凌云楼、张记银庄、云罗绸庄、民生茶米铺……” “说她人,在哪。” “是。这位二当家,竟然在坊间很出名,只是无人知道他就是那些产业的业主。他平日只扮作小厮,混迹三教九流间。人称他为秦家小二。” “秦…家?” “是,就是那个数月前圣上赐婚,和新科状元沈辰结了亲的秦家。属下查过,秦家有秦挽月一位小姐,嬷嬷一人,名叫杨似菊,丫鬟二人,名为映花照水,管事夫妇二人,赵胜吴英莲,唯一的小厮,便是这位秦家小二。但…属下无能,还未查出他现在何处。” 少歌瞳孔一缩。 蹙眉细思,便想到秦挽月种种异常。她分明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作出那些怪诞举动? 少歌竖起掌,示意燕七噤声。 秦家是商贾之家,拥有那些产业不足为奇。秦家产业怎么会在小二手上?她,是谁? 秦挽月是丑女?笑话!谣传?或是…易容?!易?容?! 平泰庵…似有一层迷雾,他一直隐隐心存疑惑,“秦家”二字,就像两只拨开迷雾的手,雾中,有什么鲜活的东西就要呼之欲出! 记得当日初见白后,她第一句话便是“世子是来问我要人?” 白后当时并不知道父亲中毒的事!那么,她以为自己要的人是谁?! 白后说自己慢待了她,自己何时慢待过秦挽月?! 得知父亲中毒数月,白后说的是“你不带她回歧地,将她扔在那里月余…” 当局者迷,彼时只惦记着父亲的病情,竟然没有多想。回头一看,自己当时说的是药王,白娘子说的是秦挽月,二人分明在鸡同鸭讲! 京中这处府邸虽不似歧地防卫森严,却也不是寻常人说闯就能闯的。是谁救走了她?白后身边的女侍卫?! 少歌深吸一口凉气,炽热的心上仿佛被浇上一桶冰水。 她一身伤病,还中了毒。她是小二?怎么可能? 少歌松开缰绳,马儿悠然行走在街巷间,直到天色渐暗,它终于停下来,安安静静立在一棵老树下,对面是一处宅邸,不大的牌匾上端端正正刻着——秦院。 他翻身下马,整理衣裳。片刻后,眼中闪烁起莫测的幽光,信步走到后巷,提身跃过院墙。 先探一探,万一猜错了,自己贸然找过去恐怕又要惹是生非。 他行走在屋顶,一袭月白衣裳在暗夜中耀眼夺目,幸而秦宅没几个人,个个只忙自己手上的闲事,无心抬头去望。 廊下两个丫鬟在说话。 “姑娘都答应了,你还哭丧着脸做什么!好生晦气!等姑爷见着姑娘真容,怎么可能不爱重她?两人和和美美过日子,姑爷不知道又要写出多少好诗来,姑娘能不喜欢?到时候什么狗屁柿子李子的,谁还管他去死!”映花气冲冲。 “好映花,你就别气了,都怪我乱说话。我也是担心姑娘嘛,我我我以后再不提那什么烂柿子坏桃子,你别生气了好吗?我们是闺蜜呀!” “呸!姑娘和白娘子那样的才是闺蜜,真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此言差矣,姑娘说,闺蜜就是闺中密友。你和我待字闺中,同吃同睡,比姑娘她们可蜜多了!”照水摇头晃脑。 “咯咯!我挠你个不要脸的小蹄子!” 少歌呼吸一滞。那日梨花醉,小二可不是拍着他的肩膀,说她有个很牛的闺蜜,不必怕杨万名… 那日,她目光幽幽“天下多少夫妻该散不散…” 那日,自己说沈辰一棵好白菜被猪拱,她瞪着眼,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山猫… 真相仿佛就在眼前。 少歌有些激动,有些彷徨,有些伤感。 如果她是小二,她为什么不说? 那一日见到沈辰后,她一脸无助想要寻求庇护,她…受了那么多苦,还是信任自己啊。 明明那么熟悉,偏偏不敢相信。 马车上,她小心翼翼,“你在意我和沈辰成了亲吗?” 那是她最后的努力了吧。她扔掉自尊,孤注一掷。 难怪自那之后她再没了怪诞举止… 小二… 他找到她的卧房。 她正侧身睡着,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烛光下脸色憔悴苍白。 第36章 梦里梦外 他坐在她床边的脚踏上,凝眉望着她的睡颜。 蜷缩着身子,露出小半张脸,美极了。 这真的是小二吗?不像。 可是,他只见过快乐的小二,不曾见过伤心的小二。伤了心的小二,是什么样子?是眼前这样吗? 终于,她像是感觉到被人注视,眼皮轻颤,缓缓张开了眼睛。见是他,有些失神,但并不惊诧。 盯了他一会。垂下眼皮。 “呵,色鬼。你终究还是来了。我还以为像我这样的毒物,连鬼魅也要退避三舍。” 林少歌心头巨恸,这不是小二还能是谁?明媚如朝阳的小二,怎么被他伤成了这个样子?她把自己误认为“色鬼”,果然在她心中,自己就是她失去的夫君啊。 “算了。”她翻身朝里,冷淡说道:“你走吧。与其沉溺在幸福的幻象中死去,倒不如清醒地睁眼活着——我倒要看看,究竟还能痛到什么程度。” 少歌肝肠寸断,一时口不能言。 不料过了一会,她又转了回来:“啊,怎么说你好呢?说你听话,让你走,又不走;说你不听话,你又那么规矩。” “小二…你希望我怎样?”他哑声说。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趁我还没反悔。” “……”他恨恨想,要是来的当真是“色鬼”,自己岂不是要做王八戴绿帽?! “嗯?不来算了,总还有别人。”挽月嗤道。 世间又不是就你一只鬼,胆子这么小,也敢出来学人家做色鬼。只是…自己这轻生的念头,怕是断不掉了。 不,不是轻生。只是抗拒不了他啊…哪怕是幻象。 “来,怎么不来。”他咬牙切齿,翻身上了床。 他心中想着,不是这样的,却不知道此时应该是哪样的? 对上她冷冷的嘲笑的眼神,他决定先把该做不该做的做完再说,免得她又生了“找别人”的念头,想一想,都让人发狂…是不是今天,谁来都可以?!很好,等不到无望的人,便及时行乐,该干嘛干嘛?! 于是他随手扯掉她的裤头,两膝制住她的腿不管不顾就顶过去。带着他疯狂的歉疚,以及失而复得的迫不及待。 挽月一声痛呼,冷汗涔涔,眼前天旋地转。心道,想不到被恶鬼吸食阳气竟然这样伤人!自己这条残躯恐怕是挺不过去的。来不及细想,人已经晕死过去。 少歌吓得彻底清醒了。明明是来向小二陪不是,怎么反倒把她弄伤了… 他叹着气,帮她穿好衣服,搂到怀里。 手掌抚上她的脊背,不由一颤,她竟然瘦成了皮包骨。 她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刺猬,时刻防备着外界突如其来的伤害。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柔柔吻她的额头。胸中又是怜惜,又是疼痛。 终于,她的身体柔软下来,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她甚至不自觉的把两只手都放在他胸前。 他以为自己会失眠,不料闻着她的气味,很快就睡熟了。 这夜,挽月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这个梦最离奇之处是,她全程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梦。 那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四面墙壁刷得粉白,有些失真。 高书远坐在她对面。 “真不想梦见你。”跟他说话倒是用不着客气。 “不想梦见我?”高书远胡子拉渣,摇头苦笑:“你想梦见谁?林少歌?别傻了,他把你害得这么惨。你不会——还爱他吧?” “我……”她深深吸气,发现空气里满满当当都是林少歌的味道,心中剧痛,“是,我还爱他。” “哈哈哈哈!”高书远像是听到极好笑的笑话,笑得吊起了眉毛,“你知道他图谋什么?他不会救你的!他眼睁睁看着你死,然后继续他的宏图霸业,你,只是他踩过的一块垫脚石你知道吗?!” “随便你怎么说。”挽月冷然道:“不论他怎样对我,我知道他始终是君子,你始终是小人,这就够了。” “小人吗?原来在你心里,我真的就是个小人。因为秋白,你恨我,是不是?”高书远神情有些受伤。 “也许我恨你吧?但不是因为秋白。你爱她,这没错,你不爱我,更没错。错就错在,你不应该欺我骗我。如果当初,像你遇到秋白一样,我遇到了他,那么不管他如何对我,我一定会实诚告诉你,然后离开你。” “挽月,你错了。其实我是爱你的。” 她笑出了声:“睁眼说瞎话算是职业病吗?而且,你为什么叫我挽月?” “因为在你叫挽月的时候,我真的爱上了你。” 她打了个寒颤。梦境支离破碎,她跌进了无边的黑暗。 东方发白时,挽月和林少歌一齐醒过来。 脑海里还残留着昨夜的梦境,她有些懵。 做那个梦之前,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来了一只色鬼?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会躺在他怀里?一双手正正放在他的胸膛上,她感受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天亮了…他怎么还在?他温热的气息包裹着她整个身躯。这哪里是一只鬼? 原来不是色鬼,是少歌啊…他叫自己小二?他怎么突然知道了?知道了…那又怎么样呢! “你这样…就不怕你妻子伤心?”她这样问时,自己倒是伤了个透心凉。 “小二,我只有你一个妻子。” 她震惊地抬起眼睛,深深望进他黑眸深处。他坦然回视,眼中只有心疼和深情。 “你不是有…”她咬咬牙,艰难说道,“有世子妃了?” “什么世子妃?”他眉头紧锁。 挽月难掩失望:“那日我亲耳听到,你也没有否认。现在是不认帐,还是铁了心要瞒我?或者又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要和我说这些。” 果然男人都是一样的套路?从古到今如出一辙。没被戳破之前,都是死不认帐的,非得把证据甩在脸上了,又找一些有的没有借口。 说来说去无外乎父母包办、没有感情、说不上话,可他怎么也这样?他怎么能是这样的人呢? 她失望地垂下目光。 第37章 冰释 少歌愣了很久,突然恍然大悟:“你说的是那一日在我房中,燕七来报,药王找到了,时子非在那守着?他姓时,名子非…男的。” 挽月绿了脸。 少歌也绿了脸。 后世史学家们每每写到西歧煞神时狗蛋坑杀金国十万降兵时,总是觉得很不严肃…… “小二,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挽月满腹委屈:“你还把我关在柴房,你可知道……” 你可知道,那三十多天,我几次三番挣扎在生死边缘?你可知道,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肠断了又续,续了又断?你可知道,因着心神过度受损,原本还要伏在体内月余的百日消香提前发作,若是小儿没有捡到信号弹,若是素问没有找到柴房,若是再提前那么一日半日,我早已成了一缕孤魂?你可知道,你杳无音讯,我有多着急,有多想你? 罢了罢了,既然已经成了往事,何必说出来让他也伤心? 她重新抬起晶亮的眸子,嘟起嘴巴说道:“你可知道,那一个月,在那小小的地方,我一个人过得多无聊?” 少歌强压下心头的酸楚。他又怎么会相信仅仅是无聊?那一口心头血…还有她现在这副身体… 小二,逞强的小二…直到这一刻,才真真正正,把你重新找回来了! “以后不会了。不会再离开你半步……” “还有…我救你父亲,你还那样对我…”她不依不饶撒着娇。 “小二,”他正色道,“我已经有了你,怎么会给其他居心叵测的人机会?” “好啊,说我居心叵测。” “不是吗?”他好笑地说,“见面就要嫁给我,言语暧昧、投怀送抱……可还要我再说?” 挽月红了脸:“那…还不是因为…你真是个呆子,这样一个大美人,你也能狠心拒绝。” “我有你就够了。小二,你受了那么多苦,怎么这样轻易就原谅我了?你为什么不恨我?”他柔声问,掩不住心疼。 “当然是因为……”她狡黠一笑,“我大人有大量啊。” 当然是因为,能得到你这样的良人,那些算什么? 幸而又幸,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哪怕受了那样的伤害,哪怕忍痛决定放手,她却从来没有生过毁了他的念头。否则,她知道的那些秘密足以陷他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一口心头血的事,她并没有告诉白娘子。那是在柴房的第三十天,她要发出信号时,突然醍醐灌顶——他不可能放走她的,她知道得太多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不愿杀她,也不能放她,是这样吗? 她摔下来,吐出那一口心头血,然后彻彻底底病倒了。 幸好,她没有报复他… “嗯…大人。”他奸笑着,缓缓靠近。 气氛持续升温时,突闻讨厌的“吱呀”一声,照水推门进来。 “你!大胆登徒子!放开姑娘!来人啊……”她不顾自身安危就冲向床边。 “照水,是姑爷。”挽月尴尬无比。 “啊?!对、对不起。”照水急急后退,边关门边口中不停:“姑娘,沈姑爷,你们忙,你们忙。” “……” 少歌眼神不善。他怎么会忘记,她向他讨要了一日一夜,和沈辰待在屋中!她和两个丫鬟,还在水房伺候沈辰洗浴?!亲眼所见,难道还能有假? 她明明说过不喜欢沈辰… “我和沈白菜,什么关系都没有!他根本不知道我就是我。”挽月解释道。 旋即觉得这样的解释太苍白,明明是夫妻,什么叫做什么关系都没有?而且,“我就是我”又是什么鬼?! 但于他而言,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沈白菜?”他的关注点偏了。 她不由咬唇笑道:“你说的。你说他这棵好白菜被我这…我真没拱沈白菜。” “……”他默了片刻,“其实,我挺庆幸。庆幸他怀璧而不自知。他若是能早早看见你的好,我便没有机会了。” 他的样子有些失落。 “不是的。少歌。”挽月心中一痛,“平泰庵中,他看到我真正的模样时,那个痴迷劲儿你也看见了。这样的人,我怎么会给他机会?你难道以为我真的很傻很天真,谁对我真的好,谁对我假的好也分不清楚吗?我轻易就跟了你,那是因为是你,独一无二的你,再没有别人了。” 她心中想道,随便和凑合这种事情,有过高书远就够了。一次就够够的。“宁缺毋滥”这四个字,要深深刻进灵魂里,生生世世牢牢记着! “哦…”他满意地叹息,又想起什么来,皱眉,“那你为什么还要亲自在水房…” 挽月白他一眼:“给你爹解毒时,不也一样?医者父母心。我那是帮他解毒呢!” 他又想了一想:“那沈白菜以为你长什么样子?是我以为的样子?”微微不悦,自己眼中的宝贝,旁人竟然不识货。 她吐着舌头:“其实是另外一个样子。”和你以为的样子也差不了多少。后面这句她识相地咽了回去。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 “下一次,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认出你来。” 她的视线探到了他的眼底,望穿了他此刻澄澈透明的一颗真心。她的心房再一次打开来,化成无数不可见的细丝,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在身体四周和他的心意交缠在一起,每一缕相触的心绪都在无声地诉说彼此无尽的爱意,在那神秘的言语不可触及的领域。 二人呼吸相闻,缓缓靠近。 挽月心如鼓擂,胸闷气短喘息起来。她现在的身体不宜激动,但她不想破坏这一刻,这一刻她想了太久太久。她迫不及待想要重温记忆中刻骨铭心的味道。 少歌突然眯起双眼,眸子中黑色的暗潮迅速退去。不行,她太虚弱了,整张小脸上布满了病态的嫣红,气息时断时续。 他心疼地叹息一声,嘴唇划过她的鼻尖,停在她额角,印上一个轻轻的吻。 挽月一惊,受伤抬头望他:“你…是不是在意我成了亲?”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蛋:“我说了,不在意。” 同样一个人,同样的一句话,怎么变得暖暖甜甜的?大约是因为他的眼神太温柔,他的笑容太迷人。 “那你为什么…” “等你病好,再…”他邪邪一笑。 挽月本就嫣红的病脸更是烫得要滴血:“我只是想吻你!又不是要怎么样。” 他轻笑一声:“那日桃花谷,原也只是想吻你。” 挽月纵然脸皮厚,此时也绷不住,一颗头深深埋进他胸膛里。 第38章 真心 二人正是浓情蜜意时,突然门又开了。 挽月呆若木鸡,这两个丫头平时没什么规矩,可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有一点点自觉性? “啊——”映花一声惊叫,砰地关上了门,急急对着旁边的人说:“姑爷,姑娘正在更衣,您先到大堂坐坐。” “哼。”沈辰不悦:“什么时辰了还在睡,日后还这样,也不用跟我回府了!” 少歌沉下脸,周身弥漫起黑暗冰冷的气息。他险些忘记了,心爱的小二眼下还是别人的妻子呢!虽然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也足够让他丧失理智,作出一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了。 “你来时,有没有人看见?”挽月突然神情凝重起来。 “没有。怎么?”隐隐不悦。 “如果是那种…藏在暗处的人?” “嗯?”他长目微眯,“没有藏在暗处的人。” 挽月长呼一口气:“那便不是发现了我的秘密,还好还好。” 她将成亲当日中了百日消香,原以为是沈辰下的毒,不料意外发现沈辰也中了相同的毒这件事情告诉了他。 “对了,刚成亲不久,他那个姨娘被人杀了。我一直以为是她自己得罪了人,现在想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少歌沉吟片刻,嘴角一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好了。你不要再想这些事,都交给我。” 挽月既吃惊,又有些感动。他是当真要替她扛起一切了吗?不得不说,安安心心抱大腿的感觉…实在是很爽啊。 不料他接道:“你离真相千万里的推理功夫,在下可是深刻领教过。” “林!少!歌!” …… 二人嬉笑打闹一会,起身整理好衣裳。 “少歌。”挽月平复了心绪,沉声道,“世间三大奇毒,已现身其二,不知其间会不会有关联?给你父亲下砒霜的人可是沈薇?” “是。” 挽月一脸“我就知道”的得意:“那蝉怨也是她?” 少歌摇了摇头,微微眯了眼,“她还没那个本事。她不过是不忿我当了这个世子,才使那些小手段。” 挽月也摇头不止:“这‘歧王世子’四个字,在你手上已然败坏得等同于混世魔王,她稀罕,你二哥才不稀罕。” “……这么说,也没错。”少歌表情纠结。 “在歧地我的身份暴露了吗?” “没有。除我和父母,其余人只知你姓秦。” “唉…”挽月叹息,“这些年,因为没有必要,我并没有极力隐藏,应当是留下了许多破绽,否则你也不会这么快就查到我了。” 少歌不屑:“旁人如何能跟我比?” “是,少歌天下无敌。但,连你都没查出头绪,足见给你父亲下毒的人隐藏之深!既然如此,我们现在更不能打草惊蛇,万一这两大奇毒出自同一源头呢?无论哪一边有了线索,顺藤摸瓜……” “不错。”少歌弯起眼睛。 “你说一说,谁要让我和沈辰死?” “我在想,为何要用百日消香?”他微笑,“小二,你怎么看?” 又来!挽月大大翻了个白眼,“是啊,我和沈辰,不过是小角色,平时也不会防备着被人害了性命。没必要这么大手笔啊?” “此毒的特点是什么?”他循循善诱。 “潜伏体内,百日后发作。毒发时,像是病死,查不出异常。” “若凶手只是要你二人成亲百日之后死去,到时候再下手即可。” 挽月眼睛一亮:“他是要我们‘病死’?!为什么?” 少歌冷笑:“那便只能问他自己了!” “如何捉他,少歌可有了良策?” “有。”他闷闷的,“但我不愿说。” 挽月柔柔笑着,搂住他的腰:“我知道。再过几日,就足有一百天了,到时候我和沈辰不死,那人应当会再次下手,便是捉他的好时机。但少歌不愿我赴险。”她咬了咬下唇,“而且,为确保万无一失,我还得假装无事回相府去和沈辰待在一块,少歌会吃醋。” “嗯。”他似笑非笑,“还有呢?” “没了…吧?” “还有,我再不愿离你半刻。” 挽月压下心中激荡,安抚道:“你且安心。沈辰见我,避之不及。” “可我方才分明听到丫鬟说,你要以真容示他。”语声低沉,语气阴森。 “我反悔了!反悔了!”她双手搂紧他的腰,用额头在他胸口拱啊拱。 “那你先变回小二的样子,让我瞧瞧。” “好。” 有人轻轻敲门:“姑娘,是我,映花。” 挽月心虚,吐了吐舌头:“进来吧。” 映花进了屋,返身关好门,不悦地看着少歌:“世子为何还要纠缠不休?”又转向挽月,“姑娘明明答应好好跟着姑爷,怎么又和他在一起?” 少歌似笑非笑。好一个胆大又忠心的丫头!撞破主子“偷情”,不怕被灭口? 挽月皱起眉:“沈辰有没有认出来,你和照水就是平泰庵中照顾他解毒的人?” 映花急红了眼:“姑娘!姑爷一颗心系在你身上,哪里会顾得我和照水?” “你瞧,”挽月摊了摊手,“我说他是忘恩负义之人,没错吧?他心中只有美色,没有恩情。” “姑娘!”映花急得跺脚。 “映花,”挽月沉下声,“你和照水从小跟着我,我一直待你们如姐妹。我现在便向你解释,但是这些话我只会说一次。我曾对你说过,我想要的良人,他爱的是我这个人,无关身世,无关容颜。这样的话说出来,其实我自己也是不信的。但我何其幸运,竟然遇到了少歌。你看看少歌,他长得这么好看,他将来还要做一方君王,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爱的,却是一无所长,容貌平平的小二,因为有了小二,他拒绝容颜倾世倾城,医术独步天下的秦挽月。每一次,他冷冰冰推开我,我心里,”她语声哽咽,“我心里,又是酸楚,又是甜蜜。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羡慕那个让他推开我的人!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那个幸运到让人嫉妒发狂的人,就是…我自己啊!” 挽月泣不成声。少歌叹息着,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你们介意我因他受的那些苦。可是,能换得这样的良人,那一点点苦算什么?天下哪个女子不愿意做这样合算的好买卖?再说,当初我摔下万丈深渊,他不计生死跳下来救我,我这条命早就是他的。把自己托付给他,我的心,就像停在了安稳的港湾,我永远不需要担心他负我。因为,真的,真的找不到,比妾身更美的人了。” 少歌无声轻笑,拧了拧她的脸:“说得好好的,突然又没正形了。” 映花看着他二人,神情有些痴。可不是,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呢。 “那,姑娘跟世子走吧!” 挽月摇摇头,和少歌相视一笑。 “我们还有事要做。映花,帮我易容。” 第39章 会沈辰 此刻听到她一片真心,少歌又怎会不动容?他的小二,就像一个谜团,像一座宝藏,总是出其不意带来惊喜。 映花捧来黄色蜜蜡,匀匀抹在挽月脸、颈和手上。少歌闲闲抄起手,倚在窗边眯缝着眼睛看。 挽月抬起手,用指腹向内轻推狭长深刻的眼角,调整好形状之后,贴上薄膜一般的胶片,少歌低头轻笑,这可不就是小二那双圆圆的狡黠杏眼。小小的、微翘的嘴唇向两边拉扁,固定。两腮向上推,固定。圆圆苹果肌、尖尖倒三角脸。精灵古怪,不是小二又是谁? 映花盯着挽月看了又看,又回头望望窗边的少歌,终于忍不住啧道:“世子,你究竟看上姑娘什么了?” “不好么?”挽月揽镜自照,“挺好看的呀。” 映花摇摇头,“我看还是沈姑…公子的审美正常些。” “不好看么?”挽月转向少歌。 “说真话极容易得罪人。”一本正经。 照水匆匆进来,“姑娘怎地还没好?姑爷都等急了。嗯?这这这……怎么?”正奇怪姑爷怎么这么快就跑到外面去了,敢情方才撞见搂着姑娘躺在床上衣裳不整的是世子?!那姑娘怎么说他是姑爷…真叫人糊涂! 挽月以眼神示意。映花拉着照水的手臂,到外面解释去了。 “咳,”少歌解释道,“方才我的意思是,说出你很好看这句真话,怕得罪了映花姑娘。” 挽月直翻白眼。 “真的。” “看够了?我要秀出第三张脸了。”她冲他眨了眨右眼。脸上分明写着“没空听你鬼扯”。 她将眼睛拉成细长的单眼皮,眼角向下垂。两个嘴角也拉成同样的弧度。放下两团腮边肌肉,轻轻往下压着固定。一张苦情脸活灵活现展示在少歌面前。 “怎么样?” “……能接受。” “那我…走了?”挽月依依不舍。 “嗯。” “真的走了?” “嗯。” 好吧,没有吻别。没有就没有吧。还说他不好色,明明就看不上这张脸。 刚蔫蔫转过身,臂上传来一股大力。他把她扯回怀里,两个手指钳住她的下巴,迫她抬起了头,嘴唇重重覆上去。辗转片刻,手指微微用力,捏开她的嘴巴,霸道地用自己的气息占据她的肺腑。 挽月沦陷得一塌糊涂,连抬手搂他的力气都使不上来,软软瘫在他怀里。 他松开她,哑声道:“我不放心。晚上,我来陪你。” “别……” “不许说话。”他再次蛮横低头吻住她。直到映花照水脚步声到了门外,才慢慢放开她。 “就这样,一言为定。”他坏笑。 挽月满脸迷醉,一步三回头蹭到了大堂。 沈辰差点儿吐了。曾经的他,天真的以为只要关了灯,女人都一样。然而此时此刻的他,恨不得一脚把满脸花痴相的秦挽月踹到太平洋去——如果这里也有太平洋的话。奈何丞相爹逼得紧,今日不得不接她回去。 见他这副嘴脸实在不堪,就连一向替他说话的映花也忍无可忍,冷声道:“姑爷是在哪里丢了魂魄吧?摆这样脸子给谁看哪?” 沈辰此刻满脑子念着平泰庵的绝代佳人,哪里还记得这个曾经让自己起过色心的小丫鬟?他考进了翰林院,如今是正经的官老爷,哪里容得一个下人在跟前放肆! “秦挽月。”他阴声说,“你的下人冒犯顶撞,该怎么样你自己看着办,处理好了我们再走。还有下次,你也一并受罚。”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挽月还有些神情恍惚,她的嘴唇微微肿着,呼吸间全是那个人的味道。 沈辰怒极反笑:“好你个秦挽月!难怪下人无法无天,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我便教你规矩!你们主仆二人相互掌嘴二十罢!” 她终于回过一半神来:“你是说,我和映花,相互打二十个嘴巴?” “是。”沈辰扯起一边嘴角,冷笑不止。 听得沈辰要她和映花相互掌嘴二十,意乱情迷的挽月方回过神来。 她大大咧咧拉把椅子一坐:“你刚才说,还有下次我一并受罚,那这算下次吗?状元爷未卜先知,知道早晚会有下次,所以把下次都提前罚了?那我们要是受了罚,又一直不犯事,您岂不是一直欠着我?我们秦家世代商贾,最不喜欢赊帐欠帐这样的事情。所以,这笔买卖,不做。” “你!”沈辰眯起眼睛,“牙尖嘴利,胆子很大。” “过奖。我是商人,牙尖嘴利谈不上,在商言商,百害无一利的生意自然是不做的。要说胆子大倒不见得,我是正经商人,向来只做合法买卖。” “听你这意思…”沈辰冷笑道,“我罚你,倒是不合法了。” “确实。依大昭律法,下人打主子是要杀头的,怂恿、指使者同罪。听说状元爷如今已是大皇子钦点的老师,更应当谨言慎行,一步也踏错不得。”挽月一本正经,“我是为你好。” 确实是为他好。那位煞星正愁找不到正当理由弄死他,这巴掌要是落在自己脸上,他的脑袋可不知道还能不能安安稳稳长在脖颈上。 沈辰气乐了。转念一想,何必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她既然敢对自己下毒,对她,也无需手下留情。 果然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当初挽月发现中毒,当下就认定是沈辰干的,如今他一口咬定是她,倒也不算十分冤枉。 回了府,整死她分分钟的事。沈辰这样想着,看挽月俨然是一具尸体。跟死人计较个什么劲儿呢? “走吧。”他声音变得十分柔和,仿佛忘记了刚刚不愉快的对话。 挽月一愣,他变脸怎么比翻书还快? 抱着手靠在屏风后的某人皱了皱眉头,待外面的人离去,随手把一根木棒扔出窗外。 他真的不介意为了保护她而“失手”废了沈白菜呢… 这一回,挽月终于见到丞相和陈夫人这两尊大佛了。他们设了晚宴,给挽月接风。 沈辰谎称挽月这三个月住在平泰庵给家里祈福。因为他总在庵外转悠的事瞒不过,干脆两事并作一事,硬着头皮扯下弥天大谎。 谁不知白后就隐在平泰庵?丞相夫妇拿不准挽月是不是有什么际遇,会不会搭上了白后,于是待她十分客气。 沈辰色迷心窍,忘记了平泰庵中是住着真佛的,随口一诌,引得他爹娘联想不断,惊疑不定。 第40章 什么人啊 丞相沈平焕年过四十还未发福,眉眼间倒是有些熟悉的神态,简直像极了前世的高书远。他也是寒门士子出身,入仕之后娶了陈副疏密的妹妹,从此青云直上势不可挡。 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妾室,相府里人丁稀疏,有些冷清。 陈夫人养尊处优,对丈夫不甚客气,想来是从小娇纵惯了,当初下嫁沈平焕时他只是六品小官,处处捧着她让着她,这么多年已经固定了相处模式。 沈平焕面上对陈夫人客客气气,其实眼底净是冷意。沈辰无知无觉,滔滔不绝给他娘讲轩辕去邪怎样爱重他,许下何种承诺,听得丞相眉头直皱——莫非,辰儿真的搭上了白后?否则他们夫妇二人怎会一个成了大皇子的老师,一个在白后隐居的平泰庵住了三个月? 沈平焕并不愿意卷进夺嫡的漩涡,太凶险,就算事成也未必有什么好处。 陈夫人哪里想得到夺嫡那么远,只想着自己孩子出息了,满心欢喜漫上眼角眉梢。 一顿饭吃得净是心思。 挽月见他们并不为难自己,惊奇之余,也懒得猜测不相干人等的心意,自顾自吃了个饱。 映花照水见她胃口好,喜气洋洋给她添饭布菜,看得丞相两口子心情大好。谁不喜欢高高兴兴过火热的日子呢? 饭毕,沈平焕去了书房。挽月惦记着少歌,也想走。 沈辰冷眼看着,见她黄面含春,心下烦闷不已。今日莫非逃不过圆房这一劫难了? “母亲,听闻你最近研习心经有些不顺,挽月从庵中归来,可探讨一二。”逃不过,就拖。 在路上时,他找她串过供。挽月不愿节外生枝,笑笑的应了。 “媳妇,你怎么看?”陈夫人慈眉善目。 挽月无奈地眨巴眼睛。为什么都爱问自己怎么看?待这些事了了,干脆化名元芳得了! “其实…”挽月干笑,说了句大实话:“我在那里也就是喝喝茶,倒是没修佛理。” 听到这句,陈夫人双眼放光。她这意思是承认了在平泰庵陪着白后? 那位可是掌过政的大神哪,难说哪天就东山再起了,再不济,还有个亲生的大皇子,皇帝唯一的嫡长子,未来的太子,再未来的… 挽月原以为这样一说,陈夫人就能放她走,不料她竟然拉住她的手,细细聊起家长里短来。 确实聊的是“家长里短”。 “辰儿打小就聪明又漂亮,和隔壁他表哥仲贤站一块,个个只瞧得见他!” 挽月偷眼看沈辰,见他眼观鼻鼻观心,早已神魂出窍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 “唉,仲贤这孩子吧,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出风头,这下可好,过个三年从歧地回来,都不知道要落别人落到哪里去了!” 听到“歧地”二字,挽月微微脸红心跳。恋爱中的女人,听到和恋人相关的事,总是憋不住的。 “歧地气候不好,倒是很磨练人。”这样说着,满脑子是林少歌那张俊脸。 “有什么用呢,三年过后,辰儿说不定已经做太傅了。人啊,就怕输在起跑线上。” 这话怎么好生耳熟?就连沈辰也抬起眼睛,怔怔看他这一世的生母。果然天下父母心,从古到今都不变的。输在起跑线?! “夫人,大皇子尚未入主东宫,太傅二字说不得。”挽月好心提醒。 “怕什么!又没外人!”陈夫人笑道。 敢情已经把她当自己人了。挽月偷偷翻白眼。 “母亲,确实不妥。”沈辰微微皱眉,意味深长看了看挽月。她果然不是草包,反而…让人有一点点探究的欲望,嗯,只是一点点。 “好好好,都依你们。小两口是不是着急回屋了?老太婆拉你们在这里,倒是碍事了。” “不会!”“哪里!” 沈辰和挽月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同声道:“再陪您一会!” “去吧去吧!这府里什么都好,就是冷清了点儿!该添几张小嘴了!抓紧!”陈夫人挤眉弄眼。 “……” 二人闷头走出角门。天已黑透了。 沈辰一拍脑门,“险些忘记,有篇策论明日要给大皇子。你先回去,我迟点再过去。” 当初嫁进来,挽月享受的是妾室待遇,并没有安排她和沈辰住一处。 “公事要紧,不用过来了。” “秦挽月。”沈辰眯起眼睛:“少对我使欲擒故纵这种把戏。” “欲擒故纵?既然被你识破了,你便不会过来了对吗?” “不错。” “嗯。”她点点头,掉头就走。 杨嬷嬷守在院子外边,见了她,拍着胸脯迎过来:“姑娘总算回来了!院子里神仙打架呢!” 挽月不由一愣。少歌来了?和谁打架? 梅树下,三个人影打作一团。青色衣裳身形纤细持一柄大剑的是素问。小小的白色那个人脸上挂着嬉笑,看不见眉毛,嘴唇红得滴血,是那个男童,少歌叫他公子荒。另一个土黄色短衫的手拿一对大笔,五十岁上下,想来常年不苟言笑,眉间有道“川”字,两条深刻的法令纹盖过嘴角。 三人各自为战,打得有来有去。兵器并不触碰,只以拳肘腿脚相搏。 挽月无奈:“打多久了?” 杨嬷嬷皱眉:“一个时辰了!这两个人翻墙进来,和素问说了三两句话,就动起手来了。素问不让我喊人,叫我到外面守着,等姑娘你回来。” 挽月看了一会,心中已知大概。这三个人武艺不相上下,那二人要是联手,素问早败了。 三人极有默契,哪个占了上风,另外两个就联手攻他,一旦他要落败,那两个联手的立马窝里反。 “没事,他们打着玩呢。杨妈妈,把院门锁了,由他们打一夜去。” 挽月进屋坐下,慢慢撅起嘴来。他既然派了两个人过来,那他自己自然是不来了。 “讨厌鬼林少歌!说话不算话!放我鸽子…你等着!说好不离我半刻呢!讨厌!” 骂了一通,她闭上眼睛,仔细捕捉身旁动静。嗯?怎么还不出现? “林少歌你讨厌……!”她闭眼喊道,声音拖得长长的。 过了很久,她幽幽叹口气。看来他真的不来了。 上了床,翻来覆去,牵肠挂肚。 “林少歌你过分了啊!不来也不通个气!”她睡了半天没睡着,气哼哼坐起来。转念一想,不对啊,他派人来通气了,这不是打得欢脱着吗。 披起外套,拉开门一声狮吼:“给我住手!!!” 树下打累了睡得东倒西歪的三个人被惊着了。就像往一池睡鱼里扔了个炮仗,炸得它们惊慌失措。三个人胡乱捡起地上的兵器,踉跄着蹦起来:“什么人!” 见是挽月,翻翻白眼,又倒了回去。 “不要吵我们睡觉。” 这都什么人啊?! 第41章 山雨欲来 青明山。 林少歌此时正拧着两道眉毛,盯住他数日前的工程,眼神微微闪烁。 火光下,竹排里静静流淌的竟然分不清是水还是血。 他的背后,是那处摆酒席的大厅堂,厅堂正中摆着两只竹篾编制的大笼子,笼子里密密麻麻装满了人头。一眼望去,只见长短不一的头发纠缠着,被凝固的黑红血浆粘成一片。腥味刺鼻。 “爷!四下搜过了,没有活口。” “爷?” 少歌意味不明嗯了一声,火把映着他脸上一抹冷笑:“埋了。” “可是……” 李青还想说话,抬头对上林少歌平淡的眼神,心尖一颤,吞回了原本要说的话。 “是!” 一队士兵鱼涌进厅堂,抬走那两只装着人头的大竹笼。 没有活口吗? 黄大当家粗壮的无头躯体正正坐在他那张虎皮躺椅上,杀戮来临时,他保留了一寨之主最后的尊严。不知举起屠刀的凶手面对凛然端坐的他,是否会有一丝丝颤栗。 少歌眼角微动,身形一闪,挪开了那张虎皮躺椅。 下面果然趴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黄仙儿。 “七、公、子!”她咬碎了银牙,狠狠吐出一口暗色血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三个!” “我们…三个?”他蹲下身子,目光和她平齐。 “呸!”她啐向他,“还装你……妈的大头蒜……一个多月好吃……好喝,喂狗……也、喂出……感……感情了。” 她抽了几口气,还想骂他几句,奈何血涌到了喉头,呛进气管。她浑身抽搐,张大了嘴巴,双眼凸着,手指无力地抓挠喉咙,口中一朵一朵溅射出血花。 少歌轻叹,伸手震断了她的心脉。 “李青。”他的声音远远的。 “在!” “遣散你手下的人。立刻。” “是!”李青猛地一惊,转身向山下掠去。 嗯…好一份大礼。 京城大街上,百姓奔走相告。 “世子爷剿匪成功啦!那些天杀的坏人,一个也没逃掉!” “听说人头装了满满两个笼子呢,一会儿游街的时候把细仔带走!莫让他见着了。” “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喽,世子爷真是好样的!给咱们百姓送来这么大的礼!” “俩月前,王家大婶子那个小侄女才叫他们糟蹋了!唉,世子爷怎么不早点来呢,本来还想把她说给我家二旺的!” 只是…这些对话发生在林少歌上山之前。得到消息,他让判官和公子荒前往相府保护挽月,自己带着人上了青明山。 到达时,一切早已经结束了。 有人在他之前上了山,替他剿了匪,然后借百姓的口告诉他,他给他送了这份大礼。 少歌下山时,接到两个消息。 一件是李青赶到营中,得知兵部明侍郎带了圣上手谕,把三千剿匪士兵抽调走了。 第二件是,王府管家容德和几个仆役畏罪自尽。 “回府。”他骑在马上,闭眼假寐。 “爷!现在进城太危险了!不如让属下连夜护送您回歧地吧!”李青面色焦灼。 这位年轻少将军一向是把眼睛朝着天,眼下竟然露出焦虑的模样,显然他认为事态已十分严重。 少歌像是睡着了,阖起长长的眼睛,身子在马上轻轻摇晃。 “爷!”李青抓住马缰,“京城去不得!” 世子爷眼睛微微打开一条缝:“我竟不知,天下还有哪里我去不得?” “李青,”他弯下身子,拍了拍李青握缰绳的手,“稍安勿躁。养养精神明日好领赏。” “这……” 眼下京城已没有多少可用的人手,那三千士兵的身份,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这边刚传出消息剿了匪,那边就把剿匪士兵抽调走了?就算是公子荒,也能知道其间定有阴谋,可世子爷为什么…… 到王府时,少歌从马上跃下,睡容一扫而空。 “尸体停在哪里?” “爷,没动过,都在各自的屋子,等爷回来查看呢。”没了容德,二管家赵明在管理府中事务。 少歌轻轻点头,让他引路。 一共死了五个人。 每个人都咬破中指,在桌面上血书“我有罪”三个字,一把匕首刺进心脏。 五个人的字迹一模一样。 像是在嘲笑他的智商。 “爷,除了容德,这四个人,都是当日对二当家动过手的,爷没吩咐怎么处罚他们,这些天一直闭门思过着。” “李青,你能做到吗?” “嗯?”李青疑惑了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沉吟了半刻钟,才慢慢答道:“我做不到。这五个人分住三处院子,死亡时间接近,凶手一气呵成,在不惊动任何巡逻和暗卫的情况下连续行凶五次,并且这五个人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只要有人喊出一声,就一定会被发现!爷,我就算清楚所有巡逻路线,知道暗哨埋伏的地点,也自问做不到。” “谁能做到?” “在清楚府中所有守卫线路和地点的前提下,判官大约可以。公子荒…认真的话,也许可以。世间有这样身手的,应当不超过五人。除了隐门的李师宴,便只有当初镇南王麾下十二宿中仅存的双生姐妹……”李青双眼一亮,“爷!您派判官和公子荒去相府,难道早已怀疑……” 李青大喜。秦挽月的事世子并没有瞒着他,他一直觉得十分不妥,但不敢置喙。原来爷并不是儿女情长,而是有目的有计划……真是太好了! “我没有怀疑她。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李青不信。判官是个不说话的,公子荒…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二人找过去,遇着那个女侍卫,不打一架才稀奇了! “李青,你漏算了一个人。附耳过来。” 听完吩咐,李青平复心情,领命告退。 少歌缓缓坐在黑木太师椅中,手肘落在扶手上,食指点在额间。另一只手轻轻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 嗯…白后知道她在王府里受了慢待,会不会顺便知道了她在府中所见所闻? 嗯…白后的女侍卫能从府中救走她,是不是也能顺便替她报了仇? 嗯…带走三千士兵的是她亲生父亲明侍郎,查到歧王世子包藏祸心,在京中秘密蓄养一支歧军,大功一件。 小二,因为认定了你,所以把心剖开给你看,把悬在头顶的剑之柄交到你手里,这是信任,又何尝不是一种试探?你曾说,千万不要考验人性,是在警告我吗?很抱歉,从修罗狱中归来的我,就是这么决绝。 好。理性判断到此为止。 他伸了伸懒腰,将一双长腿搁到黑木桌上,身子后仰窝在太师椅中。 该直觉上场表演了。 小二傻不傻? 傻。 林少歌聪明不聪明? 聪明。 傻瓜小二心机深沉,坑了老狐狸林少歌? 哈哈哈!笑话! 结论是? 该去看她了。 他转了转手腕,换上夜行衣潜进相府。 第42章 第三人 远远的地方传来第一声鸡啼。 挽月瞪着眼睛,看着林少歌大大咧咧推开卧房的门,公然登堂入室。 他还十分潇洒地正了正肩膀,整理了夜行衣的下摆。郑重其事的样子。 她忍不住抿嘴偷笑起来。 “怎么才来?”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林世子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扑街。 “没睡?” “等你。” 他心头微暖,默默走到床边坐下,握住她一只手。 “他们没有告诉你不要等我?” 挽月摇了摇头:“没有。他们打了一架,自己跑去睡了。没人理我。” “笨蛋。我让他们来,自然是因为我有事来不了。” “不是笨,只是想你。”她闷闷道。 他不说话,静静看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 “我剿了青明山盗匪。” “嗯?”挽月抓着他的手坐起来。 “有人替我剿了匪,明侍郎请了圣命,调走我三千剿匪士兵。” 挽月抽了口凉气:“黄大当家他们怎么样了?你的士兵会不会有危险?还有你,你怎么办?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我去收拾几件衣服……” 他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没事的。现在满京城都知道是我剿的匪,我怎么会有事?等明天赏赐到了,要是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我给你带过来。” “少歌…”挽月担忧地望着他。 “嗯。”他沉吟片刻,“反正明天你也会知道,现在告诉你也一样的。青明寨里的人,全都死了。” “他们……走得好吗?”挽月默了片刻。虽然没到痛哭流涕的程度,心中却是沉甸甸地坠着。 “嗯,都是一刀断头,没受什么折磨。我已将他们埋了。”他犹豫片刻,“黄仙儿临死前,说她做鬼也不会放过我们三个。” “我们、三个?!”挽月知道他不可能听错。 “是。”他眯缝起眼睛。 挽月脊背森森发冷,三个?哪来的三个? 少歌笑着把她揽进怀里,“有我呢,别怕。” “不对啊,既然是一刀断头,黄仙儿怎么能和你说话?” “她被喂下一把匕首,然后藏在躺椅下边。我到的时候,她还剩最后一口气。” 挽月再次倒抽一口凉气。 “小二,不必太难过。他们都是该死之人。” “我知道。虽然他们已经改邪归正,但毕竟曾经作下那么多恶事,若是当真既往不咎,对受害者和受害者的亲人是极不公的。” “不错。而且我查到他们并没有改邪归正,只黄大当家一人被蒙在鼓里。”少歌笑道。 挽月瞪大了眼睛。 “遗憾的是,他们与朝中官员相互勾结的证据,被替我剿匪的人带走了。”少歌语气平静。 挽月微微颤抖着躲进他的怀里。 “小二,我府里那几个对你动过手的人,今日全部畏罪自尽了。” 挽月睁大了眼睛:“今天?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会是今天?” 一个消息接一个消息,应接不暇。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 “别想了。”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的推理离真相十万八千里?” 他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上。 “小二,我想我遇到一个有趣的对手了。” “你不用派人保护我。少歌,你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我这里有素问就够了。” 他轻轻问道:“小二,你为何不解释。” “解释什么?”挽月奇怪地抬起头来看他。 他盯着她清澈的眼睛,片刻,笑着摇了摇头,“傻瓜。” 挽月哪里傻?只是在他面前…智商被荷尔蒙赶到了爪哇国。 不行,必须马上为自己正名! 关于那个多出来的人,她隐隐有些感觉,只是那灵光太微弱,一时抓不住。 她环着他的腰,“少歌,你既然能用曲子迷乱了那个老倌儿心智,让他杀了杨安那个坏人,那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回忆起往昔的场景?” “嗯?小二你想回忆什么?若是桃花谷那一晚,我带你重温便是了。”坏坏的笑。 “说正经的!”挽月又羞又急。 “其实我并没有迷乱他人的心智。公子荒个子小,藏在后面,操纵杀人。嗯…用了些独门手法,让他死得不那么愉快。” 其实刚才见到公子荒的身手,她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此时听他说出来,一种智商的优越感油然而生,顿时信心十足。 “少歌,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我讲了个故事,婆婆不信任媳妇,穿上公公衣服试探她。” “记得。你说不要考验人性。”他眸光沉沉。 “我总觉得那日有些事情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她隐隐有些激动,头皮发麻。 “哦?”他闭上眼睛。 略作回忆,他依旧闭着眼,从她当日讲的第一个字开始复述,整个故事说完,一字不差。他果然是过耳不忘的。 说完故事,他开始回忆旁人的话。 “那媳妇是个傻子吧,男人女人都分不清楚?…这是黄仙儿说的。” “似乎没什么问题,过!”挽月大手一挥。 “年轻小媳妇看不上老头子,若能看上,他定会对她好…这是赵三爹。” “呃,这是对王大姐表白呢,过!” “屋里若是看不见,婆婆不必穿公公的衣裳,若是能看见,媳妇自然知道不是公公。这是虎子说的。” “你明明每个字都记得,干嘛不说原话?”挽月抗议,好想听少歌一本正经学寨子里的人讲土话。 “……”俊脸微黑。 “少儿不宜,带细花玩去。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这是你。”他斜着眼看她。 挽月心脏突然跳得很快,微微张大了眼睛,她记起来了。 “小二哥,这就是你不对了。虎子都比你高了,怎么还当他是小孩子?是不是小的时候……”二人异口同声,“王大姐说的。” 挽月紧紧抓住少歌的手,“还有后面,吴老爹叫我看紧虎子,别祸害了他们细花。我当时想,不是应该他们看他吗?与我何干?” “王大姐后面的话被虎子打断。他倒是反应极快。”少歌冷笑。 “是啊。”挽月喃喃,“我来猜一猜——王大姐会说什么?是不是小时候小二哥欺负虎子惯了?是不是小时候虎子老爱黏着小二哥?是不是小二哥把虎子拉扯大,所以一直当他是小孩子?” “他们认为,虎子是跟我们一起的。”挽月手心冒汗,微微颤抖。 “小二,后面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你仔细想想。”少歌凝眉沉声道。 她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虎子还说过什么,似乎都很正常。 “想不起来?”他不悦。 “嗯。”挽月紧张地看着他。 “要是我,一定不让妻子心生误会。我说的。”他轻声说,“小二,对不起,当时我便应该告诉你,在我心中你早已是我的妻子。” “少歌…”挽月眼中泛起星光点点。 “嗯,现在告诉我,坠崖的事是否和虎子有关?”他停下柔情攻势。 “是。确实是他骗我踩那块青石板的。” “告诉我他的原话,很重要。”少歌藏起眼中一抹狡黠,他有预感能听到一些让他愉快的东西。 第43章 咫尺千里 “日落的时候,和…”挽月脸颊飞红,“和心爱的人一起站在石板上,夕阳神就会诅咒他们…永远不分开。” 他的脸上悄悄绽开笑容。 “知道了。”他在她耳旁说。声音很沉。 挽月一怔。知道什么了?有什么线索吗?为什么她没发现?嗯,不能问,好容易扭转了一点点他对她智商的错误估量,此时千万不能犯错叫他小瞧了。 “这么说,虎子他也知道我是女的?”她瞪圆了眼睛。 “这倒未必。有断袖么。”少歌语声幽幽。 “那么,我们被捉上山,究竟是不是你干的?”挽月问道。岔开话题,岔开话题,岔开话题…… “还真不是。”他笑着,“我那时很好奇你要带我去何处狎伎。” “……,小心眼!” “原来当日,你我身后竟然还站着个被捉的虎子。”他笑得很开心。 “你还笑。我觉得很恐怖。” “小二,为夫君子风度,让他先手而已。你且安心。” “大龙都被吃掉了,还风度。”挽月想起那受困的三千士兵,不由面露忧色。 “真龙又怎会被区区棋盘困住?”他再次揉她头顶,“睡吧。我该回去领赏了。安心。” “好。”她实在是困了,头一挨到枕头,就打起了细细的呼噜。 谁也不会想到,那其实是两位未来王者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任何正史或野史都没有提到过,这两个伟大的人曾无数次同坐一席,只是从来没有过眼神交汇。那时他叫“七公子”,他叫“虎子”。 他看了她一会,扯回视线原路返回王府。 李青候他多时。 “爷果真神机妙算,容德的伤口的确与其余四人不同!” “嗯。”他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走,李青紧随其后。 他的步子略微轻快了些。 “那四人的伤口切面平整光滑,显见凶手毫不迟疑,快、准、狠。刀口方向轻微倾斜,自左向右。而容德的创面有一处断续,匕首自右向左插入心脏。基本上可以认定,那四个人的死,是站在身前的凶手暴起发难,右手持刀刺进心脏,所以伤口略微右斜。而容德如果是自杀的话,吃了痛,手上不自觉停顿了下,造成伤处不连贯,同时,刀口的倾斜方向正好与那四人相反。但这些细节实在过于微小,仵作将他们开了膛,验过心脏才能确认。爷…您是怎么想到容德有问题的?!” 李青疑惑无比。 “多用脑。” 李青垂了眉毛,扁了嘴,略有不忿。又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这样,妖怪一般。他盯住少歌的背影腹诽道。 少歌顿住脚步,“想不明白?去问问那几件凶器,看它们肯不肯告诉你。” “是。”李青挠着头去了。凶器会说话?几个意思? 日后回了歧地,一定要求王爷把自己调离世子身边,虽然能学到许多东西,但…太打击人家的自信了!! 等到李青见着那几把匕首,眼睛一亮,随后挫败感油然而生。这…这么明显,为什么当时愣是没发现?!难怪爷要怪自己不用脑…… 四把匕首,刀柄上干干净净,只容德那一把沾了血。如果,咬破手指写下血书后自杀,刀柄肯定会沾到血。但是这个局中,凶手摆明了要告诉别人这些人不是自杀,所以也没必要刻意往刀柄上弄上血迹。只有容德是真正血书之后自杀的,所以他那把匕首柄上有血。 李青颓然矮了下去。这么明显,怎么就是想不到呢,不仅是想不到,是压根半点没往这上面想!而且,容德是凶手的话,就能解释为什么护卫没发现任何异常。一个管家行走在王府里,谁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也能解释为什么这些人都没有反抗,他们哪里想得到容管家会突然痛下杀手?呜…原来不是世子爷妖孽,而是自己白痴?! “不用妄自菲薄。”有人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 “爷……”李青可怜巴巴抬起眼睛。 “你此刻知晓了答案去反推,自然觉得处处是显而易见的证据。其实不然。若非验尸结果印证了我的猜测,我也不敢贸然下定论。” “是……” “嗯…我今日似乎话有点多了。”世子爷自言自语,离开了停尸间。 李青对着他的背影,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停在哭笑不得上。 确实不需要妄自菲薄,当时凶案现场到处都是血,不像现在,整整齐齐一排匕首放在眼前给人看。况且这也不是什么铁证,凶手杀人之后,用死者的手写下血书,哪里染到血、没染到血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无论怎样,世子爷就是想到了这样的可能性。昨日他说自己漏算了一个人,又吩咐自己去验尸时,自己着实有点不以为然呢…… 李青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心。世子爷聪明绝顶,既然他认为没事,那就一定没事,该去睡一会,准备领赏了。 领赏这种事…世子爷肯定不会出面的,他,怎么可能去给人下跪磕头? 李青默默想象林少歌跪地谢恩的模样,冷不丁就打了个大寒颤。 少歌回到房中,脸色微冷。在大相国寺保护药王时,曾数次向府中传回消息报平安,兼问候小二可好,容德总是回复一切安好。他这样的老人精,还能真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一直晾着这些人,就是要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林家人数年不进京一回,府中的人被收买倒是不足为奇。 对手的目的? 他呼吸一滞,要是想杀小二,那三十多天够她死一百回了! 恐惧扼住他的心脏。他慢慢平复着呼吸,眸光越来越冷。 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折磨她,却又不杀她,为什么? 今日之事,显然是为了让两人心生嫌隙,为什么? 自己和她,以及那个幕后之人,究竟有何渊源? 少歌目光悠悠。 她和沈辰成亲那天,恰好自己进京,还遇上了她的花轿,鞭炮惊了马,险些冲撞了她。若是早能知道…当时倒不如放任那马搅了接亲队,抢亲走人。 他想不到的是,那一天挽月心神不宁,老觉得轿夫要扔下花轿让她摔跤。若是早知道,她倒宁可摔那一跤,跟他走人。 原来冥冥之中,二人的命运早已开始纠缠。 挽月好像感应到什么,于熟睡中突然睁开眼睛。梦境如潮水一般退走,依稀记得她一身红衣,隔着花轿,遥望着林少歌,咫尺千里。 第44章 林太坑 正午之前,圣上的赏赐如约而至。 李青领了赏,正要代少歌进宫谢恩,忽闻兵部尚书孙有光、兵部侍郎明崇山联袂而来,要见世子。 “谁?”少歌挑起一边眉毛,“岳丈大人来了?见——当然见。” 他随手拎起一壶酒,喝了几口,漏下一些在胸前,脚步虚浮走向大堂。 “爷,他们定是为那三千士兵的事来兴师问罪的!”李青急道。 少歌揉了揉脸,嬉笑着转过头来,摇晃着一根手指头:“李青,待会可别说漏嘴,叫他们晓得昨夜小爷我歇在花楼。” 他声音很大,透过花屏隐隐传到大堂。 孙有光和明崇山眼角余光交换,不动声色。 待林少歌摇摇晃晃现了身,一开口,惊得明侍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岳父!” 情真意切、掏心掏肝。 “林世子醉了!我乃兵部侍郎明崇山,并不是世子的岳父!” 明侍郎大惊失色。他女儿明玉颜年前进了宫,眼下刚晋了贵人,应下这一声“岳父”,可是要杀头的。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女儿。 少歌不经意地打量着他。明崇山面白无须,微微发福,身上再没了昔日武状元的痕迹。 “对不住对不住,错认了人了,岳父。坐,两位都坐,站着干什么?我这府里就不缺椅子!” “咳!”孙有光落了座,盯着面前方寸地面,示意明崇山进入正题。 “今日前来,是为公事。有些疑惑望世子解答。”在岳丈孙有光面前,明崇山习惯了谨小慎微。 “说,说说,别客气。”少歌懒懒窝在椅子里,单手支额,一副宿醉头痛的模样。 “世子那三千军士…” “哈!”少歌连拍几下椅子扶手,打断明崇山,笑得嘴巴咧到耳根,“我就知道朝廷不会占我便宜!二位兵部的大人亲自过来,一定是要把我刚发放的军饷还我了?!” “军…饷!?”那二人对视一眼,一时有些发懵。来之前他们已经预想过今日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形,比如根本见不着林少歌,该怎样威逼李青。比如林少歌死不认帐,要如何将证据甩在他脸上,打他个措手不及。比如林少歌慌了、怕了,要怎样威胁他,获取最大的利益……偏偏没想过这一茬,军饷?! “难道不是?”林少歌一脸失望,“我花钱招来的士兵,被朝廷调去用了,那军饷不是应当还我?” 孙有光沉下脸来:“世子也不必装疯卖傻。那三千士兵几乎全是歧人,世子如何解释?” “为何要解释?”少歌一脸惊奇。 孙有光与明崇山二人眼神交流——“这货真傻还是装傻?”“鬼知道!” “世子这是承认了?世子难道不觉得在京中养一支歧军,居心叵测?”孙有光沉声道,隐隐带了官威。 林少歌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孙有光隐隐觉得不妙。 “兵部尚书孙大人,是吧?”林少歌啧啧有声,“我初到京城时,想要为民除害,扬名立万,流芳百世,作一番大事业,于是向圣上请了旨剿匪。当初问你要人,你怎么说的?噢,京中没有那么多士兵陪我胡闹?李青——”他扬声,“是这样说的没错?”他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敲在太阳穴旁边。 李青面无表情,语调平平:“孙大人是说,京中人手不足,无法抽调出多余的士兵。” “都一样都一样。”少歌挥挥手,“那我便张榜招人,也是你兵部批文许可的。” “不错。”孙有光目光沉沉。 “啊,榜文就张贴在城门下边,本公子还亲自在后边加了一行草书,孙大人你不会看也没看就盖上你兵部大印吧?啧,这样马虎做事可要不得!孙大人,你掌兵部大印,这是圣上对你的信任,你可要时时刻刻牢记圣恩,万万不能得意忘形。您官大,事儿多,但再忙,也不可轻慢渎职哪!很危险的!这是置圣上以及京中父老乡亲的安危于不顾!我这事儿倒也罢了,本公子一心为民,此心日月可鉴,若是下一次,孙大人还是随随便便就给人盖上印鉴,万一被什么坏人贼子利用,可是要出大事的!”林少歌连珠炮一般喋喋不休,李青肃着脸,生生憋出一副便秘表情,是谁昨夜说了三两句,就自称话太多了? 孙有光胸膛微鼓,气得不轻。 “明侍郎,你可知道林世子在榜文之上加了什么?” 明崇山皱眉想了半天,并没有头绪。贴榜之后,林少歌确实坐在轿子里,让人捧着笔砚,龙飞凤舞画过几笔,当时看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便随他去了。 这件事根本没有人会在心。谁吃饱撑着去陪一个纨绔瞎胡闹? 林少歌痛心疾首:“京中官员作风竟已惫懒至此!想我歧地,就连楼子里新进的姑娘姓甚名谁,心情如何,我都要亲力亲为,弄个清楚明白的!” 李青偷偷翻起白眼。有本事,这话您对明侍郎他女儿说去。 “明大人,您要没事,便多帮衬帮衬,孙尚书是您的岳父,他行差踏错,也没您的好处不是?岳父!哦,我又糊涂了,他是您岳父,您是我岳父…啊不,您还不是我岳父……” “林世子究竟在榜文上面加了什么?”孙有光不想再和他啰嗦,望着林少歌那张俊脸,他只觉得心头一把火蹭蹭蹿得慌。 “歧人优先!月钱三倍!”少歌眉开眼笑,“叶落归根,吃水不忘挖井人。少歌生在歧地,养在歧地,自然要多照顾照顾乡亲。” 明侍郎想起来了。歧人优先,月钱三倍。果然是这句不假。 只是…当时,谁会管这个?反正是他林少歌自掏腰包。 剿匪士兵每人每月发一两银子,这已经大大超过了正常饷银。 三倍?!京城中的歧人可不少,得知有这样的好事,谁不来谁傻!要知道,大户人家的正经姨娘,月例也就二两银子!说是剿匪,谁不知道就是陪着歧地来的世子爷胡闹一番?包吃包住,每月白拿三两银子,谁不爱来? 孙有光同明崇山对视一眼,心知今日想要兴师问罪已是不可能。 “九千两,嗯,算八千好了。兵部什么时候给我拨钱?我安排人手过去接收,不好麻烦大人亲自送过来。对了,下月军饷自然是兵部发,榜文盖着印,白纸黑字,每人每月三两,孙大人一定不会赖账让士兵们心寒的。” “……” “啊对了!”林少歌双眼发光。 孙有光二人恨不得冲上去一人抱住他的腰,一人捂了他的嘴。 求别说了,我们走,我们走还不成? “征兵营那边,大约还有预备役七千人,既然兵部接手了,少歌自然不敢越俎代庖。劳烦孙尚书一并接收啦!”他站起身来,老老实实作了个揖。 第45章 那个人 明崇山跟在孙有光身后出了歧王府。 越是战战兢兢,越爱犯错。他竟踩了孙有光的鞋跟。 “明大人——”孙有光阴阳怪气拉长了声音,“你去征兵处,把人遣散了。” “是…”明崇山松了口气,正要走,想起一事来:“那遣散费…” 孙有光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怎么办? 明崇山肠子都悔青了。悔不该听信那个人的话,以赈灾人手不足为借口请了旨调用剿匪军,实则是想拿林少歌“谋逆”的罪证。 结果拿到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他跺了跺脚,正好踩中一个泥洼,溅得一双粉底皂靴上星星点点满是泥渍。 再深想一层,不由冒出一身冷汗。 要不是心中忌惮岳父孙有光,不敢冒头抢功劳,此时就不是跟在孙有光身后到这歧王府兴师问罪,而是跑到圣上面前告发林少歌。 后果不堪设想! 歧王是什么人?说是封地藩王,倒不如说是邻国皇帝。歧地政治军事一应自治,反与不反,其实只是称王和称皇的区别。 歧地地形和气候都十分恶劣,要是真反了,大昭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歧人倒是进退自如,倚仗着自然条件固守,谁也别想攻进去。而歧人若是打出来的话,大昭敞胸露怀,肥美的城镇任其宰割。 歧军进可攻,退可守。 大昭对歧地,历代政策都是极力安抚。每年送钱送粮,买它老实安稳。而歧地也从未有过不臣之意——舒服安稳,有钱有粮拿,又没人管,失心疯了才造反。 歧地在军事上又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北方敌国大金若是进犯大昭腹地,大昭以西的歧军无论是将金军拦腰截断,或是从后方包抄断其后路,都跟玩似的。歧地安稳,就会成为金国挥军南下最大的掣肘。歧地若反,大昭岌岌可危!金国屡次进犯,均不敢真正深入,便是忌惮着歧地。 明崇山汗流浃背。就算林少歌真犯了错,皇帝也只会极力安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断不会得罪了这个歧王的宝贝疙瘩。更不用说这件事就是个“误会”。 这事要是当真往上一捅,不仅得罪了歧王,还得罪了皇帝! 孙有光果然是只老狐狸!知晓此事,第一个反应就是瞒下,找林少歌谈条件。 林少歌…他究竟是只狐狸,还是只绣花草包?罢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讨好孙有光,把这件事了结。 那三千士兵已被派往江东赈灾,一来一回至少三个月…… 太坑了!这些纨绔拿银子不当钱使!兵部这冤大头当得实在是糟心!更糟心的是,打发那七千预备役的银子,孙有光是要让他明崇山自掏腰包了。 谁叫他端了个马蜂窝回来! 两万两银子,不是没有,但这钱出不得!这是实实在在的把柄,他明崇山贪墨的把柄! 得想个法子…… 明崇山回到府中,夫人孙氏见着他,轻轻抬了抬眼皮以示招呼。 “夫人!要紧事!” “嗯?” “李公公悄悄给我带了话,说玉颜可能有孕了!”明崇山硬着头皮扯谎。 可能嘛…到时候不是,孙氏也找不到这个“李公公”说道。唉,最好玉颜争气,真的怀上龙种… “真的?!”孙氏一跃而起,激动得掉了帕子。 “夫人稍安勿躁,宫中险恶,玉颜既然不想让人知道,定有她的道理。再过几个月,胎像稳固了,再庆祝不迟。” “好,好!崇山,我回家一趟。” “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尚书大人罢!” “我不告诉父亲!就是想陪父亲母亲吃顿饭……” 明侍郎轻舒一口气,依孙氏的性子,一定会得意忘形说漏了嘴,孙有光必不会在这个时候与自己为难…… 打发走孙氏,明崇山一屁股坐进椅子里。那个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不管怎么想,他也不应该害自己啊?莫非是自己会错了意? “那个人”此时正立在高台之上,他神色和煦,却不怒而威。 冰冷漠然的眸子缓缓扫过整个京城。王公贵胄府邸、熙熙攘攘的商街、点兵的校场…更多的,是蚁窟一般的贫民区。 这些人,终日庸庸碌碌,只为了挣得一口饭吃。 这些人,只要许以蝇头小利,便能卑躬屈膝,便能为你做任何事情,而且感恩戴德,只要没有更大的利益驱使,都不会背叛,只会匍匐于脚下甘心称奴。 他的身后站着一名脸色青白的男子。男子身形极瘦长,面带病容,却是玉树临风十分俊秀,少有人能相媲美。 “看不出这个歧王世子哪里值得慎重对待。”青脸男子轻轻扯起一边嘴角。 “你在质疑我。李师宴。”那个人语气平平。 青脸男子李师宴面色极恭谨:“不敢。”眼底却滑过一抹几不可察的不屑。 “我允许你质疑我,但不允许你违逆我。” “…主上,属下不敢。” “你去杀了青鸢。”他面无表情,取出一支纯白色的软香,轻轻插进青灰石砌起的围台上。 李师宴瞳孔一缩:“是,一柱香之内,定提头来见主上!” 那人轻笑:“我要她的头做什么!你和她既然相好一场,便剜她的心出来吃了以留个念想——不要吃完,留下一半放回去,然后将尸首送回去给青竹。他年纪大了,莫让他受太大刺激。记住了,要尊老爱幼。” 李师宴微微眯起眼睛:“是!” “去吧。”那人挥了挥手,神色说不出的寂寥。 他看着李师宴身形飘飞而下,目光平平抬起,望向东大街。 五百禁卫军正护送着轩辕无邪穿过街道,再转一个弯,就会和林少歌相遇。 “别心急……一切,才刚刚开始。这一程,你我既然目的一致,同行一段又何妨?收了我的大礼,你可开心?我已向你充分展示了诚意,接下来,该你表现了……林少歌。” 他慢慢转过身,闭上眼睛仰起脸。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竟是俊美得不像凡人。 …… 少歌把那二人送出府外,抬眼看看天色,召来公子荒。 “回祖地,将你父亲衣钵接了。” “不要…做了门主就不让吃人了!”公子荒撅起嘴,小脸皱成一团。 “呵,”少歌冷笑,“有命做门主,再说其他。若我所料不差,取符之时,定有变故。” 公子荒天生无眉,听了这话,原是眉毛的地方渐渐舒展开来,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残忍的笑。 “那我去了。你也要活着,别死了。” “知道。” 第46章 无邪 打发了公子荒,少歌正要上马,听到一声娇呼:“世子请留步!” 回过身,瞳孔微微一缩。 数百禁卫军小跑而来,立在街道两侧。六个粗壮的宫人抬一张粉色软辇,其上正正坐着一位粉雕玉琢的贵女。 “父皇还有一件赏赐,令无邪亲自交与世子。” 到了近前,女子搭着婢女的手缓缓下了辇,立在少歌身前,双眼中似是蕴了满满两汪清水,摇摇欲坠。 少歌凝眉一看,这世间,恐怕再找不出比眼前人更加清丽的女子。她的脸像是隐在淡青色的光晕之下,看着她让人不禁想到春风吹过,枯黄的原野上齐齐冒头的第一波嫩绿。 但她的脸并不是绿色的。极白,白得透明,脸颊上氤氲出两团粉红,隐隐能见到皮肤下细嫩的血管。真真叫做吹弹可破。 少歌微微一怔,怎么又眼熟?总不能还是小二?不对,感觉不对。 正疑惑,公主轩辕无邪已屏退众人,只留一个贴身婢女。 “可以进府中说话么?冷七哥哥。” 少歌心中一震,面上不发:“公主殿下乱认情郎,莫非对本公子有意?可惜呀可惜,本公子不爱做驸马。” 说着,倒是令人开了大门,引轩辕无邪进入府中。 “冷七哥哥。”落了坐,轩辕无邪边唤他,边掉下眼泪来,“无邪听说一曲破阵子响彻京城,便猜到是冷七哥哥。无邪原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 “啧!无邪公主,怎么还没完没了了?本公子不认识什么冷七热八,更不是青楼伶人。若是想让我做驸马,还是免了罢!公主虽然美,但不足以让我放弃三千知己,只守着你一人。”少歌懒懒向后一靠,眯缝起眼睛。 “冷七哥哥!我,我这一生绝不会嫁人的!”无邪神情痛苦隐忍,薄如蝉翼的皮肤变得通红。 “那便好。”少歌松了口气的模样,拍了拍胸口,“既然话说明了,公主也不要再叫错名字,引人误会。” “我知道,冷七哥哥不愿让人知道那些事情。你放心,无邪绝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少歌似有似无扫过她身边的婢女。 “红萝自小跟着我,在这个世上,她算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不,还有冷七哥哥,在无邪心中,永远记得冷七哥哥!救命之恩,不敢或忘。” “那公主便去张榜寻人罢。”少歌打起呵欠,“不知皇帝还赏了什么给我?” 无邪怔怔望着他,许久,哀哀一叹:“罢,只要冷七哥哥好好的,无邪再无其他奢求。红萝。” 婢女捧出一只匣子。 少歌心头微动,接过来随手放到一旁。 “世子为何不打开看看?”婢女急道。 “嗯?”少歌饶有兴趣挑眉道:“这位小娘子莫非也对我有意?” 婢女噗通跪在地上。她回过头,看了看哀哀切切的轩辕无邪,横下心,连磕三个响头。 “公主!红萝不吐不快!今日就算死,红萝也要替您把话说了!” “红萝!不!” 婢女跪行几步,伏在少歌脚下:“世子!当初皇后娘娘在大相国寺遭人毒手,公主乔装出宫探望,不料被金国探子擒了,带到阿克吾沦为女奴。幸而遇到世子,得世子相救。奴婢不知世子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却知道事关重大,绝不敢泄露半句!” 轩辕无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力制止红萝。 少歌轻轻一叹:“本公子昨日酒醉,十分头痛,你们却非得拉着我说故事。赶紧说完,放我去歇息罢。” “公主日日惦记着,冷七哥哥从火场中救她,伤了眼睛,夜里看书容易流眼泪,只恨当时身陷敌国,什么也帮不上。这些年,公主一直在寻找最大、最亮的明珠,就为了送给您!” 少歌轻轻点着头,像要睡着了。 “世子!您真的不记得了吗!您真的忘了那次身陷绝境,是公主披了您的外袍引走追兵?!您可知道公主出了什么事!”红萝神情激动,声音越来越大。 “世子啊!”红萝哭喊,“您睁开眼睛看看啊!看看公主为了您,究竟付出了什么!” “红萝住口!”轩辕无邪大声喊着,从椅子里摔下来,扑在她身上。主仆二人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少歌面无表情,心中却是起伏不定。当年那个十岁的小女奴无邪,竟是大昭的公主轩辕无邪?难怪看她眼熟。 算一算时间,轩辕无邪被擒到阿克吾时自己尚在歧地,那此事就不可能是针对自己的阴谋。 那么…他救她一命,她也救他一命,两两相抵,互不相欠。 嗯…死不认账就行。 “说完了?真是…很平淡的故事。”他懒懒站起来。 “世子!公主被那些贼人祸害了!公主此生的幸福都毁了!都是为了您呀!” “啊…”少歌眯起眼睛,食指在空中虚虚点着,“难怪无邪公主相中沈辰却不招他做驸马。难怪难怪。若无其他事情,恕在下失陪了。略歇一歇,还得去趟风月楼,有要事。” 少歌回到书房,盯着匣子看了一会儿,伸出食指轻轻挑开。 果然是一颗极大的夜明珠。成色说不上多好,不纯,但极大极亮。 “冷七哥哥,我一定会给你找到世间最大最亮的珠子!” “冷七哥哥!我要永远跟着你!我想做你妹妹!你有妹妹吗?不说话那就是没有!太好了,我是你唯一的妹妹!” “冷七哥哥,太危险了!我们到大昭去好不好?我们只有三百人,怎么可能打得下普阿郡?到了大昭,你想要多少个郡,就给你多少个郡…冷七哥哥你别走啊,我说真的……” “冷七哥哥,我都说了不会成功的…三百人怎么打得过两万守备军?呜呜,你伤这么重…” “冷七哥哥,那我去引开他们,你一定要活下去,替我报仇!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无邪……” 她没死,只是失身了?嗯…活着,总比死了好。 他微微一笑,合起匣子,将它收进暗格中。 无邪…阿克吾如今的国都就叫无邪城。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沉默许久,少歌取出金玉兰酒,坐在窗边等待天黑。 第47章 金玉兰 这一日,挽月缅怀青明寨种种,又惦记着少歌的处境,只觉得日头走得慢极了。 用过晚膳,挽月故意寻了个茬惹得沈辰不快,扬言要连续一月歇在书房。 回到院中,吩咐杨嬷嬷落了锁,托着腮坐到窗边。 少歌到时,她已等成了半尊雕像。 “你既有心事,为什么还带了金玉兰酒来?”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蹙眉道。 少歌一怔,“看出来了。” 挽月微笑不语。 少歌歪了歪头:“原来你知道金玉兰酒的妙处?” “你莫非忘了我是青楼的老鸨子。”挽月原想打趣,不知为什么心头有些坠得慌,语调也淡淡的。 “小二,我今日遇到一位故人。” “嗯。”她淡淡点头,佯作镇定。通常这样的情况,遇到的都是老情人。 少歌摸到她身旁坐下:“五年前,我因贪玩,从冰川上跌到金国境内。” 挽月吸了口气,急急抓住他的手:“有没有事?” 少歌失笑,“有事。伤得很重,正好遇上一支金国叛军,他们见我还有些用处,便收留了我。” 见她把嘴唇咬得发白,一双眼睛盛满了焦急,他心中温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我的伤很快便好了。嗯,这支叛军,被我收服,成了我的手下。” 挽月眨了眨眼,这转折会不会太突兀了?她知道不会那么简单,他轻描淡写,实际情况却极可能是浴火重生。 “有一日,随手救了一个十岁小女奴。小二你知道我一向不爱女色,更没有那些奇怪的癖好——” “咳、咳!” “她很烦,话很多,我不甚喜她。平日里她跟着判官多些。噢,判官便是那支叛军原来的首领。” “你抢了判官的土匪头子位置,所以他们叫你阎王。”挽月笑道。 “嗯。我在冰川之上困了小半月,实在是冷极了。他们问我姓,我随口说冷,再问我名,我当时年少,记挂着歧地,便说七。于是他们叫我冷七。” “冷阎王,七公子。原来是有出处的。”挽月一本正经,“日后给你写传记,这些一定要写清楚。” “那一次,我让判官带着所有人马攻打要塞临岭,我率三百人佯攻普阿郡,截断他们通讯,确保拿下临岭。不想普阿郡的守备是个硬骨头,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将我留下。差一点,就被他擒到了。”他目光悠悠,“那个小女奴,穿着我的外袍引走了追兵。判官拿下临岭前来支援,搜遍普阿郡,也没找着小女奴的尸首。” 挽月微微张着口。起初见他有心事,又提及“故人”,不禁吃起飞醋。 知晓了原委后,心中感慨不已。 “少歌…我真遗憾,没有参与这些过往。如果我在,冰川上还可以抱着你取暖。” “幸好你没有参与。”他宠溺地看着她,“若是你在,恐怕你我二人就永远留在那里了。” “……” 瞎说什么大实话。 “对了,你说故人,莫非……” “是啊。”少歌笑道:“那个小女奴没死,你猜她是谁?” 不等她回答,他便告诉她答案:“大昭公主轩辕无邪。” 挽月愣了半天,“是…白娘子的女儿?那对龙凤胎?” “嗯。小二,她因救我,被金军糟蹋了。她不愿我知道,却被贴身婢女说了出来。” 挽月皱起眉头,心中郁闷难言。不愿你知道,一个照面就让你知道了,不愿你知道! “那她是不是还说要终生不嫁?” “小二如何知道?”少歌吊起了眉毛。 果然!挽月心中恨恨想道,不是不嫁,是非你不嫁!你害人家失了身,自然要你负责! 只觉得无比烦躁。 “她长相如何?是不是美极了?” “的确。” 挽月眼眶微红,胸腹间无数气流乱窜,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鼻孔往外喷气的斗牛。 偏偏这火还没处发!人家对他有救命之恩,还因他失了清白,又说终生不嫁。 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有枉做小人之嫌! 气量狭小、嫉妒心重、刻薄、神经质、疯女人…不错,此时此刻,一不留神,就会被扣上这一堆大帽子。 而对方呢?无辜、善良、善解人意、委屈隐忍… 她心中升腾起浓浓的挫败感。 说什么都错,难道,就这样放任老套到死的事情发生?!不作为眼睁睁看着少歌一点一点偏向别人?!不行! “林少歌!”一声大吼。 “嗯?” “丑话说在前头!我不大度,不贤惠!绝对,绝对不接受你有别的女人,我不管什么救命不救命!什么清白不清白!不行就是不行!听清楚了没有!” “傻瓜,无邪又不是要嫁给我。” 听听,无邪!叫得这么热乎!挽月七窍生烟,气得说不出话。下一步,该做你干妹妹,再下一步,就是你情妹妹! 什么不一样,明明就是一样的,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遇到白莲花,都一个熊样! “小二,”他沉下了脸,“我不能坐视不理。” 挽月两眼一黑。 他搂过她,像哄小孩子一般:“小二,你很善良,你一定也不愿看她孤独终老,毕竟若不是她,如今我也不能够在这里和你郎情妾意。我知道你心胸宽广,必定能看得开的。” “我看不开!”她气得发抖。 少歌眼中快速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够了,虽然她吃醋的样子十分可爱,但气坏了她可就得不偿失。 “当真看不开吗?小二,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就那么在意沈白菜?!” 听到失望,挽月险些晕厥。待他说完,她怔怔看着他漂亮的嘴唇,半晌没回过神来。 “沈…白菜?” “这京中谁不知道,当初无邪公主看中了沈辰,想要招他做驸马,不料他竟抬了个女伎回去,一怒之下,便让他娶了名闻京城的丑女为妻。”他忍住不笑,绷一张严肃的俊脸。 “……”挽月愣愣地微张着嘴巴。 “小二,你既不喜欢沈白菜,如何还要霸占着他,不让他和无邪双宿双栖?” “可…这…”挽月微微歪着头,眼睛睁得圆圆的,一脸认真思索的神情。其实她的大脑已经彻彻底底死机了。 见她愣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少歌偷偷偏了头,暗笑不止。 傻瓜,你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你的夫君是什么人?那样的雕虫小技当真是不够看的。小二,我轻易就让你走进我的心里,那是因为是你,独一无二的你,再没有别人了。 第48章 诸事不宜 “少歌…” 不知过了多久,挽月嘴一扁,伏在他胸前大哭起来。 哭得十分清脆嘹亮,大把鼻涕眼泪糊满他的衣裳。十足一个赖皮的顽童。 “你欺负我。你故意的。”她眼泪汪汪控诉。 “小二,你护食的样子真的很凶。” “还说!” 她飞身一扑,狠狠咬住他的嘴。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稳住阵脚,正要反击时,她已经飞快离开了他。 “我不喜欢这里。这是沈辰的家,不是我们的。”挽月微微喘息。 “我明白。” 今日诸事不宜。身体还没有恢复,方才一阵激动,又开始心慌气短。少歌虽然看透了轩辕无邪的用心,但毕竟她当初舍生救他不假,少歌又怎么会毫无触动?今日,确实不是亲热的好日子。 “你的风月楼,是个好地方。” “嗯?!” “酒拿稳了。” 他朗声一笑,把那只装金玉兰酒的小泥罐扔进她怀中,背起她穿过窗户,跃出院墙,向着风月楼去了。 她伏在他背上,晚风扬起二人的头发,不经意时,丝丝缕缕已纠结在一处。 风月楼内院中,有一处独立的小阁楼,样式普通,二楼窗户正对着女伎奏乐的乐厅。 “我偶尔会来听听曲子。”挽月推开窗户,搬了两张凳子放在窗边。 少歌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将她的头按在他肩膀上,拔开泥罐的塞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再把罐子递给她。 挽月小心地尝了一口。兰花的香气沁入心脾,入口滑滑的,醇厚得像是半固体一般,她略含了含,才舍得吞下。少时,一阵清凉返入口中,她惊喜地“咝咝”吸着气,唇齿间又香又凉。 片刻后,凉意散了,只剩下一丝淡淡的玉兰香,她举起泥罐,又喝了一口。 反复数次后,想起旁边还晾着一位酒友,不由有些心虚,悄悄抬眼看他。 他唇畔噙着一抹笑,对上她贼兮兮的眼神,那抹笑渐渐扩大。 “你尽管喝,我不爱吃花酒的。” 挽月重新低下头,小口小口把那只泥罐喝个底朝天。 喝的时候清凉,喝完了,脊背开始阵阵发热。 金玉兰酒有极淡的催情效用。 “少歌……”媚眼如丝。 他微微一顿,从怀里摸出一块碧绿的植物根茎,放在她鼻下。 凉意直冲百汇,挽月眼中恢复了清明。 噢,今日果然不宜。她垂下眼帘,微微失落。 “小二,我唯一的顾虑是你的身体。” “嗯。”闷闷的声音。 他知道她还有心结。 “小二,我原不愿意对你说这些,怕你认为我冷血。但我更不愿你误会。”他定定看住她的眼睛。 “嗯?” “御下之道,本就是要让下属甘心赴死。那样的情况下,我身边不论是李青,或者判官,公子荒,燕七时子非,都是一样的。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替我引开追兵,而我不会有丝毫愧疚。较真的话,公子荒救过我三回,李青,判官至少也有两回。你见他们可有要我报恩的意思?” 挽月愣愣想了一会:“没有。李青对你十分敬重。公子荒…怕你。” “不错。那她轩辕无邪又凭什么要挟我呢?她口口声声称当年受我救命之恩,其实是提醒我莫要忘记她对我有恩。阿克吾立国之后,我将国都定名为无邪城,是为纪念一个小小奴隶的勇气,也是给予一个英灵至高的荣誉,我不认为我还欠她什么,更何况她并没有死。呵,她的命是我救下的呢,倒是她欠我多些。不过为夫大度,不与她计较。”他这样说话时,眼底隐隐有些冷漠的威严,像是…帝王之气! 挽月沉默片刻,失笑道:“你就是一只千年老狐狸。什么都是你有理。” 他一指戳在她心口:“怎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一并说出来。” “嗯……”她沉吟片刻,“我记得,那时候你不知道我就是小二,你说我长得好看,又救了你父亲,你并非心如止水。那轩辕无邪呢?” “你不一样。你始终是你。”他叹道,“你说再不相见,便是再不相见,我能感受到你的决绝。而轩辕无邪,说是终生不嫁,却有‘但是’、‘除非’的味道,如何能令我高看?再者,那时也没见你忠心的丫鬟冲出来,冒死替你表明心迹。”他略顿了顿,“三言两语间,你便知晓了轩辕无邪的意图,可见你不是不懂这些伎俩。” “小二,”他捧起她的脸,“单纯的人很多,并不珍贵,但你,明明融在一只大染缸之中,为何捞你出来,却见你纯白无瑕?” 她怔怔看了他许久,喃喃道:“谢谢你。少歌,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我并非一无是处。” “难道有人说你一无是处?沈辰?”他冷笑。 “不是他。”挽月开心地环住他的腰,“我只是不那么自信,怕自己不值得你对我那么好。” “傻瓜。” “少歌,如果你用生死大义压我,我再怎么委屈,也只能认下。那样,你就可以坐拥两个女人,为了争夺你的宠爱,也许我对你比现在更好。你这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你只要装装傻,放任一切发生,连负罪感都不会有……” “嗯。然后我便拥有一个不知什么心思的公主,和一个对我关闭心门的木偶小二?我何苦这样折腾自己?更何况,我若当真做了那样无耻之事,你必定不会留在我身旁。” 挽月幸福地喟叹:“真希望时光就这样停住。白娘子说,无论怎样的时光,无论愿意或不愿意,都会成为过去。坏的时光,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好的时光,别得意,也会过去的。少歌,我不愿意让这样的时光成为过去,我想一直一直这样,和你这样好。我想一直这么得意,这么骄傲。” “会的。” “可是那些完美的爱情故事里,总是有一个人死得很早。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倒希望我是早死的那一个。”她吐了吐舌头,“留下来的那个好像更惨。” 他摇头叹息:“小二,我真不明白,你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那你…是要管教我了吗?”挽月双颊飞红,眼涟秋波。 嗯…桃花谷那夜,他是如何管教她来着? 少歌哭笑不得:“快去睡罢。我守着你。” 第49章 凤求凰 挽月翻起白眼:“人家都是凤求凰,像我这样腆着脸皮求欢还屡屡遭拒的,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了。” 少歌瞠目结舌:“还有什么话是你不敢说的?” 略一想,醒悟过来,他阴险地眯缝起眼睛,吊起一边眉毛,“啊…报复我方才捉弄你?小二,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玩火是要付出代价的。” 手臂一探,重重揽住她的腰。 她果然慌了:“你…别乱来,我…我病着哪!” “我轻点,没事的。“ 头一探,衔住她的下唇,用牙轻咬。 “嗯?”他的声音低沉带笑。 她真慌了。脊背再一次开始发热,比喝了金玉兰酒还要热得厉害,胸间一阵阵悸动,酥酥麻麻的暖流流向四肢,浑身酸酸软软,呼吸又急又乱。 “小二,如果我没听错,你刚才是说求欢?嗯?”他乘胜追击。 “不…没…我错了…我投降!” 他愉快地弯起月牙眼,拦腰抱起她向床边走去。 “喂,我已经投降了。” 他脱下她的鞋子,把她放在床里侧,自己脱了外袍躺在她身边。 “这样怎么睡?衣服脱了。” “嗯?!…哦。”她学着他脱掉了外面的棉布裙。 他拉过薄被罩住二人,轻轻拥着她。 “小二,其实许多很好的爱侣都是长长久久的,譬如我的父母。父亲曾说,如果遇到那个命中注定的女子,第一眼就会觉得她眼熟,再闻到她身上独一无二的香,那就没错了。他说的便是我母亲,他只有过她一个女人。我想,大约他这一生也不会再有别人了吧?” 挽月见他神情认真,不由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答道:“我也这样想。他们真的很好,神仙眷侣一般。我十分羡慕,当时还想,做他们的亲人一定很幸福,可惜自己没有那样的福气。” “傻瓜。你当时若是肯告诉我你是谁,那次回歧地,我们正好成亲。” “这样都行?” “为何不行?” 她把头埋在他怀里,笑个不停。 “小二,我和父亲一样幸运。我也遇到了你,命中注定的你。我们会一直这么好,年年岁岁。” “嗯。一定会的。” “既然轩辕无邪此时送上门来,正好帮你脱身。”少歌一脸阴险。 “你对我那么好,对别人却很坏。” “我想对你坏,是你身体不允许。” “……”挽月红了一张脸。 他正经的时候,她还敢口无遮拦。他稍微还击,她就羞得恨不能钻进他胸口躲起来。 “怎么?向我求欢的小二哪里去了?” 完了,成了一辈子洗刷不掉的污点了。 “睡吧。迟点我让李青过来接你回去。” “那你呢?”挽月可怜巴巴抬起眼睛。 他冷笑:“今日我借口上风月楼有要事,摆脱了轩辕无邪纠缠。若我所料不差,她此刻或许就在外边苦守着,大约明日会邀我参加一些花会酒会?而我见她诚意万分,大约也不忍拒绝?” 挽月扶额:“对你用套路实在是自寻死路。” “何谓套路?” “呃……圈套和路数!那怎么办呢?你会答应吗?我想想,就要重阳了,应当是重阳花会。若是以歧地福金菊作为主花卉,再请一道圣旨,让你这个世子代歧王主持花会,你就没得逃了。李青可以代你行事,但无法代你父王行事。” “小二,你心中似有套路万千。” 挽月大窘,聪明人就是不一样,瞧这活学活用的! “我心中只有你呀。”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正对着他的心口,他的心上要是长了耳朵,应当是能听到的。 闭上眼睛,甜甜的,黑黑的,很安稳。 第一缕晨光照进来。 空气中翻飞着薄尘,他静静看着她。 她的脸上挂着笑,呼吸均匀,依旧把双手放在他的胸前。 在这初升的纯净的晨光中,她脸上细细的绒毛纤毫毕现,黄腊遮不住双颊淡淡的粉红。 他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侧脸。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他吻过的地方慢慢氤氲出淡红色来。 嗯? 嘴角一勾,埋下头,亲吻她的脖颈。又红了。 他眼中闪烁起稚童发现新奇玩具的光芒,拉开她的衣领,亲吻她的锁骨。 衣服下面没有涂黄腊,白皙的皮肤泛红更加明显。他看着她嫩白的肌肤上缓缓绽开一朵红,就像花儿绽放。 他把手悄悄探进中衣里面,覆在她腰间。感觉到手下的皮肤慢慢变烫,他知道那里也红了。 大约是热了,她动了动,踢开被子。 他伸手去够被子时,眼角一跳,定在她腰间。那里被他掀开了衣服,露出一截亮白的腰身,他的手覆过的地方微微泛红。 他想到一件很要紧的事。 宫中的嬷嬷都是老人精,看一眼便会知道自己这一夜究竟有没有纵情过。 嗯…为了大计…嗯…轻点没事的。 旭日初升,万物复苏,天地间朝气蓬勃。轻轻把她点燃,看着她敏感的肌肤慢慢沸腾,想一想,都叫人情难自禁。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 做贼一般偷偷脱去她的衣裳,把手肘撑在她身旁,慢慢侵入她的领地。 挽月睡梦中感到身体有些奇怪,有些痒,不由轻哼了下,扭动身子。 突如其来的刺激险些让她身上的人失控。 他握住双拳,咬牙喘了会儿粗气,等到她重新沉沉睡过去,又继续偷食。幸好金玉兰酒有安神镇定作用,她并没有醒。 她若是醒了,对上她温柔缱绻的眼神,听着她娇声软语,怕是要控制不住。 她的身体承受不了。 他渐渐掌握了节奏,既让自己很愉悦,又不至于弄醒她。 果然,她整个身体慢慢变红了。先是淡淡的粉红,颜色很快加深,额头上出现晶亮的细小汗珠。 她的呼吸变得很急促,眉头蹙起,微微张着嘴喘息,喘息越来越厉害,终于一声娇呼:“少歌……” 他以为她醒了。正想说话,发现她眼皮没动,身体已经软软瘫了下去,像一滩晶莹剔透的水,汪在被褥间。 “梦到是我,算你老实。”他淡定道。 眉里眼里藏不住笑意。 跳下床,翻箱倒柜找来丝帕给她擦了擦身子,帮她穿好衣裤,顺便摸了盒胭脂,胡乱往脸上印了几处,然后穿戴整齐,一步三回头出了阁楼。 到了前厅,遇着打着呵欠正要去歇息的凤娘。 “七公子昨儿来了?!” “嗯,”他扬了扬下巴,“昨儿的姑娘我很满意。” 凤娘疑惑得呵欠都变形了:“怎地想不起来给七公子安排了哪个姑娘……” 第50章 戏子 少歌跨出风月楼大门时,脚步虚浮,右手搭个篷挡住并不刺目的阳光。 他眯了眼,一脸不耐烦喝道:“本公子的马呢?怎地还不牵来?!” 等了一会,他一拍脑门:“是了,怕他们去父王那里告状,昨夜我偷偷来的,并没有叫小厮们知道。” 这样说着,细了眼睛,透过指缝望向对街那辆戒备森严的华盖大马车。 他似乎没有看见身后的“算命先生”向着对面打了个手势。 要开演了? 马车上爬下来一个嬷嬷,哭得情真意切,急急向着马车里的人说着什么。她不经意望过来,见着少歌,大惊失色险些摔倒,飞快地合上车帘,指挥着车夫就要走。 好一个欲擒故纵。 少歌揉了揉太阳穴,喃喃念叨:“既要走回去,再讨一壶花茶吃,免得口干。” 说罢头一扭摇摇晃晃就返回风月楼。 半刻钟后,他再次踏出大门,果然见那马车并没有走。 定睛一瞧,原来是叫人拦下了。 拦车的是平国公谢定雄的独儿子谢倾宁。 这一位乃是京城天字第一号纨绔,他母亲是当今圣上轩辕玉同母的嫡亲姐姐安宁长公主,父亲平国公谢定雄手握京三省防卫军,说是国之砥柱也不为过。 当初谢定雄对安宁公主一见倾心,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抱得美人归,婚后万般宠爱,遣散了后院众姨娘,只留下几个庶女养在府中。 平国公年过四十时,安宁有孕,得了独儿子,更是疼上了天。 这个独儿子不负众望,怎么骄纵怎么来,怎么肆意怎么玩,上至朝堂下至赌坊,没什么能阻挡他纵横无忌。 二十岁上,谢倾宁继承老爹的光荣传统,看上了表妹,公主轩辕无邪。 今日也是活该轩辕无邪倒霉。 本要演给林少歌看的一出戏,因他临时退场,而嬷嬷演得投入,没留神观众换了人,整出大戏竟活灵活现呈给了谢倾宁。 于是谢倾宁同少歌擦身而过,踏出风月楼时,恰好见着几步之隔的对街上,嬷嬷正哭着唱诉:“您千金之躯,怎能为了一个纨绔世子这般糟蹋!他何德何能值得您在这污浊之地苦守一夜?!老奴拼上这条命,也要忤逆您一回!走!我们走!不等了!等他做什么?!天呐!公主晕过去了!来人!来人啊!” 一时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谢倾宁愣了半天。公主?纨绔世子?!天呐,无邪表妹知道自己到风月楼狎伎,在外面守了一夜?!这这这…… 见那车子要走,他当即冲过去拦住,急得面皮紫涨,口中剖白不止。 谁知正好对上了戏。 原本这个时候,就是死不承认在等少歌,让他愧疚揪心的。 谁知道凭空杀了个谢倾宁出来,嬷嬷急了:“世子!公主并不是在等您!莫要误会了!不是!真不是啊!公主如何会知道您在这里啊!” 这样说着,她自己倒是一怔,这不就是原要对歧王世子讲的话? “我都听到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不必再替她掩饰,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好妹妹,我这就回去让父亲求亲,你等我!” 嗯,男方的台词也对极了!轩辕无邪探出半张脸来。 “谢倾宁?!” 轩辕无邪猛地扯下车帘,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倾宁见她气得脸都变了形,自然更是以为她怨愤自己狎伎。他自幼在风月场打滚,深知此时应当如何做。 当即不顾脸面噗通一声跪在地下,啪啪啪直甩自己耳刮子。 “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谢倾宁在此指天发誓,此生再不踏足风月楼半步!若违此誓,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轩辕无邪两眼发黑,那谢倾宁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跪行几步,几乎抱在她腿上。 “无邪!你知道我对你一片痴心!你应该知道虎父无犬子,我父亲你也看见了,自有了母亲,再没有踏足过青楼半步!满院子的姬妾全都赶走一个不留!我比父亲好,我一个侍妾都没有!无邪啊,若早知道你对我的心,我又何苦来这里找些像你的女子……”他竟然掉下眼泪来,“你知道吗?红鸾眼睛像你,我只让她露出眼睛,能看一夜,我没碰她,真的!青烟嘴唇像你,风蝶儿手像你,还有……” “谢倾宁!我不会跟你在一起,死了这条心吧!”轩辕无邪倍觉无力。 “你怨我,没关系的,我理解我理解。今日是我不对,我改!我一定改!” 轩辕无邪抬眼望天,余光正好瞥见林少歌抄着手,似笑非笑立在一旁看好戏呢。 她顾不得矜持,向着少歌扑去:“林哥哥!我是来找你的,有正事,谢倾宁误会了,你和他说说,好吗?” 少歌歪着头,正好对上谢倾宁杀人的目光,他不动声色避开轩辕无邪,大喇喇几步走到谢倾宁身边,揽住他的肩,挤了挤眼睛。 “昨日楼里姑娘们习得新花样,谢兄以为如何?” “什么?”谢倾宁没回过神。 “噢……”少歌手指虚点,“谢兄原来只是来听曲儿的。” “是啊是啊。”谢倾宁虽不解,直觉少歌不是要害他,便连连点头。 “既如此,”少歌转向轩辕无邪,“公主殿下也不要再使小性子了,更别拉我这个路人趟你二人的浑水。传扬出去,有损本公子清誉。” “这位贤弟看着眼生?”谢倾宁有些疑惑,这京城谁不认识他谢少爷?敢和自己称兄道弟,对方什么来头? “小弟是歧地林少歌,初到京城,望谢兄多照拂一二。” “啊…哈哈哈!原来是林老弟!”谢倾宁心领神会,早听闻这个歧王世子也是混世魔王一头,神交已久,只恨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是神采飞扬(满脸胭脂),一望便知是同道中人。 心中想道,无邪表妹生我气,随意拉个路人甲想叫我吃醋,不料林老弟正好撞上。 眼珠一转又想道,对付女人,须有张有驰,以退为进。思及此,伸手一勾少歌的背:“林老弟若不嫌弃,到我那里吃两杯薄酒!” 二人再不看轩辕无邪,勾肩搭背踏着曙光去了。 遥远的风中隐隐传来少歌的笑声:“好一招欲擒故纵,高!实在是高!” 第51章 魔王跳墙 见那两人就这么走了,轩辕无邪两眼发直:“孙嬷嬷,你看他,真的做了那种事么?” 嬷嬷收起眼泪鼻涕,回道:“依老奴的经验来看,林世子的确是经历了云雨…谢世子…倒是未必。” 轩辕无邪胸膛起伏不定,指甲掐进掌心,声音颤抖得变了调:“去查!昨夜他和哪个贱妓一起过夜!” 冷七哥哥,你真的变了吗?一定是那些贱人引诱你!当年,你那么冷情,那么骄傲,我以为,只有让你愧疚,让你知恩图报,你才会接受我。 冷七哥哥,你将阿克吾的国都定名为无邪城,可见你是重情重义的人,那你不是应该对我负责吗?!你如今虽然肯笑,我却觉得你比当初更冷了…… 冷七哥哥,我更愿意相信,你要掩饰,所以装成一个纨绔。可是,你为什么要真的碰那些贱人?! 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为什么毫无愧疚?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是我不够美吗?难道你在意我失了贞洁?冷七哥哥,那是为了你呀! “公主!依奴婢看——” “什么?红萝?什么?”轩辕无邪就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 “奴婢以为,世子一定是心中难过,才会…公主,世子能以一己之力,将阿克吾割裂出大金,他怎么可能是耽于女色的人?” “是这样吗?” “一定是这样。公主,世子此时纵情声色,岂不是正好证明他心中为您难过?” “那…他会看不起我吗?” 红萝诡异一笑:“兴许世子就是怕您有负担,所以才故意…这样不就扯平了?” “不错!不错!我险些错怪了冷七哥哥。多亏身边有你!” “殿下!奴婢有一事相求!”红萝扑通跪下。 “说吧。” “奴婢的哥哥开了家布坊……” 不过是件邻里之间金钱纠纷的小事,轩辕无邪此时正看红萝百般顺眼,便随口应了她。 不过…昨夜谁陪着冷七哥哥,必须查清楚! …… 陪林少歌过夜的人此时正在迷茫。似乎…身体有些怪怪的。又酸又软。 难道是因为那个梦?挽月腾地红了脸。 和心上人一起过夜竟然做了春梦?他的不作为真是人神共愤! 她弱弱地想,有没有可能他真的不中用了? 扶着腰,下了楼。 李青已等候多时,出了后门,亲自赶车将挽月送回碧玉斋。 返回王府,李青纳闷地发现世子竟然还没回来。 林世子正在谢府做客。 他今日心情很好,心情好,看谁都顺眼。眼下他就觉得谢倾宁顺眼极了。 “林…林老弟,这京城,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 “好!”少歌豪情万丈,“谢兄日后若有机会到歧地走走,报我林少歌的名,包管一文钱不用花!好吃好喝好姑娘,一样不落!” “呵呵呵呵!” “嘿嘿嘿嘿!” 两个魔头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林老弟,你方才说楼里姑娘什么新花样?不瞒老弟,愚兄昨日酒多了,不怎么中用,听了支曲儿就睡过去了。” “什么新花样都与谢兄你不相干。方才谢兄不是赌咒发誓再不踏足风月楼?” “我可以请姑娘到我府上哪!哦哈哈哈哈。” “谢兄当真聪明绝顶!” “哪及林老弟玉树临风!” 二人相互肉麻吹捧,感情肉眼可见地深厚起来。 正聊得欢畅时,突然门外一阵吵嚷。 谢倾宁脸色剧变:“不好!林老弟快随我来!” 他一撩袍子,连滚带爬跳出了窗户,落在后院中。 “快!快!”满脸着急,冲着少歌招手。 少歌学着他撩起长袍,爬出窗户。到了院墙下,已有小厮搭好人梯。 二人踩着小厮,爬上院墙,双双骑在墙头。 “谢兄这是……?” 谢倾宁喘着粗气:“稍、稍后再向老弟解释!” 说话间,院墙外面的巷子里跑来几个小厮,扯起一床金色大被。 “跳!”谢倾宁带头往下一跳,在那被子上滚了两滚,稳稳当当站到地上。 “别怕,跳下来。”笑眯眯向少歌招手。 少歌正要跳时,听得身后破风之声响起,一股浓烈的杀意直奔后心! 瞳孔一缩,整个人顺着院墙就往下滚,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一把菜刀从他方才坐的地方呼啸而过,斩在对街老槐树上,入木三分! “王八羔子谢永寅!杀人啊!”谢倾宁跳脚。 小厮没接住少歌,他沿着墙根擦过那床大被摔在墙下,那叫一个灰头土脸! 谢倾宁惊魂未定,两只眼睛凸出眼眶,“林老弟!林老弟!你可还好?” 他连扶带抱亲自把少歌从地上拽起来,眼泪鼻涕说掉就掉:“老弟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了了!” 见他情真意切不似作伪,少歌握住腰间剑柄的手不着痕迹地移开,眉头一皱:“唉哟……听闻谢兄乃京城小霸王,今日被人撵得跳墙,又是何故?” “唉!”谢倾宁摇头叹息:“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到风……呃,凌云楼吃酒,给老弟压压惊!” 吃过几盅酒,谢倾宁一声长叹:“老弟千万记得替我保守秘密,叫外人知道,我爹非扒了我的皮!” 少歌揉着腰:“自然。” “唉,方才这个杀人货,叫谢永寅,是我大伯的儿子,我谢家唯一一个会读书的!” “哦——”少歌恍然,“原来是谢三公子!新科榜眼!” “都说我是家中宝贝疙瘩,其实他才是!”谢倾宁愤愤不平,“老祖宗最疼他,每回他追着我打,闹到老祖宗那里,挨板子的都是我!林老弟你说说,这算什么事儿!” 少歌惊奇地吊起眉毛:“还有这种事?” “就是!他不就是念了十几年酸书,能写几行酸诗,有什么稀奇?!谁还不会了?!” “哦?” “比如今日之事——”谢倾宁摇头晃脑,“我同林弟在吃酒,突然来个臭老九……” 少歌圈起右手,放唇边轻咳。 “鸡飞狗跳上墙头,一摔摔个大跟斗!”谢倾宁双眼发光,“啪”,合起扇子,给自己叫了一声好! 少歌忍俊不禁,也拍着腿给他叫好。 笑罢,少歌疑惑道:“他为什么要打你?” 谢倾宁脸色微变,身体不自然地扭了几扭。 “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52章 葫芦案(一) “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倾宁清了清嗓子,“不过是我抱着他媳妇快活,被他逮着了……” “……果然不是什么大事。”少歌扶额。 “其实我是叫人骗了!” “哦?” “他们说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我寻思,若不试试,岂非人生憾事?哼,哪里好玩了?压根不好玩!” 少歌摇头道:“饺子也不见得好吃。” 谢倾宁递头过来,贼兮兮笑道:“林老弟昨日究竟玩了什么新花样?我观老弟的神情,既食髓知味,又不甚尽兴。” 少歌大惊:“论风月之事,谢兄若是称第二,再无人敢称第一!你是如何得知…” 谢倾宁一拳砸来:“说呀!” 少歌默了一默,其实…他真没多少经验,更遑论花样?同小二的闺中趣事,又怎能告诉旁人?让这个浪荡子知道一星半点,都是对她的亵渎。如此…只好抹黑自个了。 “不瞒谢兄。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只是昨日的姑娘虽合意,奈何小弟有些不中用…”他故作黯然。 “原来是这样!”谢倾宁了然叹道。 眼珠一转,从怀中摸出一只小葫芦,葫芦上面用朱砂歪歪写着“金丹”二字。 “这个,金丹!一粒,只要一粒,包管麻绳变金枪!” 见少歌推诿,谢倾宁扯下腰间玉佩的璎珞来,三下五除二打个死结把那葫芦挂在少歌脖子上。 少歌哭笑不得,无奈地偏头望向窗外,刚好见着楼下有个人抱着后脑勺,蹦蹦跳跳穿街而去。 “谢兄,小弟有要事,改日再约!”一拂袖,风一般奔下了楼。 …… “嗯哼!” 他潜到那人身后,轻咳一声。 挽月身形一顿,原地打了个转,目光在他身上一划而过,继续摇头摆尾向前走去,口中哼起不成调的曲子,脚步更轻快了。 他抱着手,跟着她出入各家商铺,见她买了米和油,扛在肩上略有些吃力。 有心帮她一把,又怕人多眼杂,招来麻烦。 罢了,让她锻炼锻炼,恢复得快些,下次也好尽兴…… 拎满两只手,她依旧像一尾灵活的鱼,不起眼的那种,穿梭在人群间一个不留神就要跟丢。 少歌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远不近吊在她后边,进了城东城隍庙。 挽月撸起袖子,拎来两桶水,弄湿了抹布利落地擦起灰来。 见少歌进来,扔给他一支扫帚,“把上面的蛛丝掸一掸!” 倒是老实不客气。 少歌虽然有些狐疑,却觉得这样的情形像足了老夫老妻,于是一撸袖管,干得热火朝天。 挽月见他上蹿下跳,胸口那个葫芦时不时蹦哒起来,略有些奇怪。 这葫芦一望就是粗制滥造,偏生系葫芦那几根丝线又质地精良,仔细一瞧,竟是细细的编成同心八宝纹样,简直不协调之极! 而且,这葫芦怎地有些眼熟…… 半个时辰之后,城隍庙里亮堂了许多。 挽月洗了手,牵着少歌的衣袖转到了雕像后边。 老神仙正捧着黑罐子舔得不亦乐乎。 “老神仙!小二带相好的来看你了!”那语气,要多粗俗,就多粗俗。 少歌噎了一噎,老脸微红,望向地下的脏老头。 但见这老头一脸鼠相。 一对绿豆大小的斗鸡眼,一只危危欲坠的大鼻子,两颗门牙大得能犁田。 老头抬了抬眼睛,瞧见少歌,霎时瞪起一双眼睛——虽然他的眼睛再怎么往大了瞪,依旧是一道缝。 “你你你…你才是神仙!” 挽月噗嗤一笑,得意非常。 “怎样?我相好的俊俏吧?像不像仙人下凡?” “小娃儿从哪里又拐来个神仙?我这仙府可住不下了!不收不收!”老头摆着一只乌黑的爪子。 “谁爱住你这里?他住我的屋子,我屋子又大又漂亮,谁稀罕你这?“ “哼,又想骗我离开我的仙府,门儿…都没有!”老头往下撇着嘴,歪着头,下巴向前勾了一圈儿,活像个抛媚眼的老婆娘。 他的目光突然凝在少歌胸前的葫芦上。 “仙…仙友!你这金丹……” 少歌急急用手捂住那葫芦,大口喘起粗气,脸色一阵赤一阵白。 只顾着追她,倒忘了这茬儿!一世英名,一世英名…… 老头见那栓葫芦的丝线质地精良闪闪发光,葫芦上用朱砂刻着“金丹”二字,便随口一问。不料他竟一副护食的模样,想来这金丹定是不凡。 “仙友!我用一段长生咒,换你金丹如何?”老头双眼放光。 少歌惊恐地摇头连连,生怕他说出这金丹的效用来。 挽月听到“长生咒”三个字,险些吞下了舌头。见少歌不答应,急得一个劲儿冲他使眼色。 什么药丸能敌得过老神仙的干货? 老头更加激动。长生咒都换不到?这金丹一定是宝贝! “再加一段衰咒!唱谁谁衰十年!” 少歌拔腿想跑。不料一左一右被牢牢抓住。 那二人双目发光,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少歌!换!换!”挽月急切地冲他眨巴眼睛使眼色,上下两个眼皮都粘在了一块儿。 “仙友休走!我我我再加,再加!要什么,好商量!”老头伸手就要抢他的葫芦。 少歌顾不得许多,一个腾挪摆脱了二人的纠缠。 “别过来!”他一手握住那葫芦,一手撑在身前,十足防御姿态。 老头见他身手好,知道不能来硬的,撅起屁股在那雕像底座下边扒拉了半天,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小葫芦来。 他皱着眉头犹豫了半天,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仙友,这是玉龙山天池冰莲子,一万年就这一粒。吃了它呀,只要没死透,什么伤什么病都能治得好。不过…单这一件,我就得好好想一想……”老头抓着黑葫芦,一脸警惕。 少歌瞳孔微微一缩,眼角余光瞟向挽月,见她眼睛瞪成两只铜铃,他不由心中一跳,莫非这老头说真的?! 莫非,小二那神鬼莫测的医术就是习自这位老神仙? 眼神微闪,他叹了一叹:“仙友死心吧,我这个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是要自己留着用的。” 挽月见少歌转了态度,知道这只狐狸开窍了,捂着嘴偷偷乐起来。 老头眼珠滴溜溜打转:“那…那就算了。” 少歌松了口气的模样,小心翼翼将那葫芦收进领口里边,找个离他二人远远的角落盘腿坐了。 第53章 葫芦案(二) 老神仙纠纠结结把黑葫芦收了回去。 见少歌不欲再理会他,便拉过挽月:“小娃儿,本仙教给你的仙术用着可好?” 声音大得震落梁上灰。 “好!好极了!”挽月十分配合,“您老一身都是宝贝!” “哼!你倒有眼力劲儿,旁的人都不识货!本仙不爱搭理他们!” 他用一只黑手掩住口,“小娃儿,他那金丹究竟是什么宝贝?” 挽月贼兮兮瞟了瞟少歌,见他正闭目养神,也掩了口,“我也不晓得,他宝贝得紧!藏得可牢呢。” “睡觉也带着?” “睡觉也带着!” 少歌眼角一抖,嘴角一抽,险些没绷住。 “小娃儿,帮我想想办法找他换了来,我再加一套内功心法给他!”老头咬紧牙根。 “那我试试,不成您也别怨我!” 挽月跳到少歌身边,拉上他出了城隍庙,站在门头下面讨价还价起来。 老头猫在雕像后头,探头探脑向外望,只见他二人拉拉扯扯,少歌几次三番想走又被挽月拖回来。 终于,两个人一前一后进来了。 少歌神色纠结:“仙友一定要换?” “一定一定!” “当真?” “比珍珠还真!” “不后悔?” “绝不后悔!谁后悔谁是龟孙子!” “好吧。”少歌略迟疑,“那什么衰咒就不要了。长生咒,冰莲子加心法…” “换你的金丹!” 二人击掌盟誓。 “成了?”挽月笑道,“我这个拉皮条的可有好处拿?” “少不了你的。”二人异口同声。 挽月有些心虚,避到了外头。 也不知少歌这金丹究竟是什么宝贝?自己逼着他换给老神仙,应该不会吃亏的……吧?!只是为什么对她也要保密?一问,他就黑了脸甩手要走。 大半个时辰之后,二人交易好了。 “仙友,现在可以告诉我这宝贝有何妙用了?”老头握紧了少歌的葫芦。 “它能让女人对你死心塌地。”少歌一本正经。 “喔!”老头双目放光,“果然好宝贝!” 仔细将葫芦收进怀中。 “那…仙友,来日再会!”速速逃离作案现场。 “去吧去吧!”老头挥挥手。 少歌一路琢磨老神仙传授的心法,越琢磨越心惊!其间竟然玄妙无比,隐隐契合天地间自然之道,变化之理。 若是破而后立,废弃原先的内功改习这门心法,未来成就不可估量!但半年之内,将武功尽失。眼下并不太平呢…… 他眸光微冷,想起方才谢府那一幕。 若是他跟随谢倾宁跳进那床大被,谁能保证不会被四角一兜,乱剑刺死?所以他借着躲避谢永寅的菜刀滚下墙,甘愿故意摔一跤。 平国公府不应该想要自己死。就当多心了吧…多心,才会长命。 得查一查谢倾宁和谢永寅的纠葛是否属实,还需见一见昨夜和谢倾宁过夜的女伎…嗯,是拜托小二,还是直接找凤娘?咦?小二哪去了? 四下一望,见挽月直愣愣站在街边一处地摊前。 少歌伸过脑袋一看,顿时绿了脸。 地上铺一张大红草席,草席上密密匝匝排得齐整的,不就是那似曾相识的葫芦?! 摊主身旁立一块木牌,上书“金枪不倒”。 见挽月驻足观看,那摊主热情介绍道:“小哥,这大力金丹哪,一个字猛,两个字生猛!一粒,只要一粒!包管麻绳变金枪,日御十女不是想想!” 挽月急急扭头,正好撞上少歌一张黑脸。 心道,这“寡人有疾”乃是男人最痛,若是戳破了,岂不是叫他颜面扫地?可怜的少歌,大约是在大相国寺的时候累坏了……桃花谷里明明好好的…… 她干笑道:“嘿嘿,这玩意儿仿佛在哪儿见过,就是想不起来。用这个,简直是竭泽而渔。” 少歌见她这样说,只觉得百口莫辩,解释无能。 闷头走了一段,挽月纠纠结结补充道:“少歌…今天给老神仙打扫城隍庙,可把我累坏了。这身体大约一时半会好不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先养好身子,咱们不着急。” 怎么能让他乱吃那种药?副作用不知道多大! “小二,我很着急。现在就去风月楼!”少歌咬牙切齿。 “不不不!我不行,真不行!是我的问题!是我不行!” 少歌欲哭无泪:“小二,其实趁你睡着时,我……” 抬起头,见她早跑没影了。 这是一个无解的误会。 从今往后,他表现再好,她也会疑心他用了药,竭泽而渔…… 少歌无语望天。竟然会有这种…彻底脱离掌控的事情发生…… 谢!倾!宁! 谢倾宁突然双耳发烫,急急抓过小厮慕邪:“怎么样了?送帖子的人,怎么还没来?!” “爷——”慕邪哭丧着脸,“您问了我三百八十八遍了!没来!” “不可能不可能,既是林老弟主持的花会,怎么可能漏了他大哥我?啊我知道了,林老弟得了金丹,定是逍遥快活去了。下人不知好歹,净请那些酸腐——谢永寅都收到帖子了。” “爷,您不是一向最烦这些花会酒会?他们都晓得您不去,这些年哪里还有人邀您?” 谢倾宁醍醐灌顶:“只能亲自拜访林老弟了!备轿!” 少歌回到王府时,谢倾宁正好从轿子上跳下来。 嘴角抽了抽:“谢兄这是……” 送上门找死? “找老弟要花会帖子!” “什么花会?什么帖子?” “哈哈!”谢倾宁一巴掌呼在小厮头上,“我就晓得林老弟不管这种屁事!” 转过身,拉住少歌:“老弟刚去了风月楼吧?” 猛然发现他一身灰尘,惊奇地替他掸了掸:“老弟莫非玩到地上去了?” 少歌重重闭了闭眼,只觉一腔闷气无处发泄。不对,花会?! “谢兄,你方才说什么花会帖子?” “嘿嘿!老弟,去你府上细说!” 少歌蹙眉:“府中净是父亲指派的人,个个盯我错处,倒不如风月楼清净!” “可……” “走后门。”少歌挤了挤眼睛。 谢倾宁笑道:“林老弟果然会玩!愚兄竟不知风月楼还有后门!” 第54章 帖子 二人摸进风月楼。 “七公子又回来了?……哟!谢世子?”凤娘一脸惊奇。 “凤娘,把昨夜陪谢兄的姑娘叫过来…再安排两个姑娘过来唱曲儿。”少歌眯缝着眼,很不耐烦的样子。 “好嘞!”凤娘答应着,脚步不动,偷偷察看谢倾宁的神色。 见他并无异议,便甩了帕子踮着脚去了。 凤娘满心疑惑。一大早,就有人塞了纹银百两,打听七公子昨夜跟谁过的夜,不想此刻七公子又指名道姓要昨夜陪谢倾宁的姑娘。 莫非这二人好上了,相互争风呷醋?难怪七公子不用再躲躲藏藏,原来是搭上了谢倾宁,杨万名也不得不卖他个面子。 红鸾进了房中,见那二人正把酒言欢。 “谢兄,这个好说,既然他们硬要小弟我主持这个花会,自然是小弟我说了算的!谢兄既然不愿谢永寅进去,那便不让他进去!什么大事!”少歌嘬着酒,斜了眼,满脸不可一世。 其实他有些心惊:怎么净在小二预料之中?依谢倾宁所说,轩辕无邪果然请旨,与自己同办重阳花会,帖子已经发出几十张了。 谢倾宁大乐:“老弟义气!其实愚兄并非爱凑热闹,只是老弟也知道我惦记无邪表妹许久……若是好好出个风头长长脸,指不定就……” 红鸾白他一眼:“娶了公主,世子可还记得奴家?” 谢倾宁捉她过来,大手探进领子:“凡事讲个先来后到,到时候,我让她叫你姐姐!” “嗳哟!可别折煞奴家!七公子……”红鸾向少歌求救。 少歌笑道:“谢兄说的不错。不然小弟先回避回避。” 谢倾宁笑:“林老弟怕是惦记昨夜佳人。红鸾亲亲,你可知他约了谁?” “红鸾不知。红鸾心中只有世子一个!” 倾宁大喜:“好红鸾,果然真心待我!那便接着昨日……” 少歌识相:“小弟自去找乐子。回头让李青登门送帖。” 回到府中,李青细细禀报八日后重阳花会种种。因花会设于公主府,轩辕无邪已广发请帖,与少歌俨然是男女主人姿态。 少歌无比烦闷,眼下葫芦误会未消,又来这样一出,小二虽然心中明了,却难免吃味。花会之后,轩辕无邪定会造势。三人成虎,若是又来一桩辩无可辩的葫芦案…… 挽月此时正双眼直勾勾,盯住沈辰手中烫金的请帖。 九月初九,重阳花会。 一张贴子上,齐聚了沈辰、秦挽月、林少歌和轩辕无邪四人的大名。 沈辰和秦挽月排一处。林少歌和轩辕无邪排一处。 真是让人十分不愉快啊。 “那样的场合,其实没有什么意思。他们谈的都是国家社稷,你待在那里一定觉得十分无趣,倒不如不去。”沈辰皱眉道。 挽月怔了片刻。前一世,他不带自己去秋白的大排档,说的可不正是这一番话?嗯,稍微改了些。 “聊政治、聊足球”变成了“谈国家社稷”。还是那个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难怪巴巴跑她碧玉斋来,原来拿到帖子,想先把她给打发了。 “我去了自然也是和女眷待在一处。原来我们大昭女子闲聊时,谈的是国家社稷?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挽月神情十分真挚,丝毫看不出嘲讽之意。 沈辰噎了一噎。半晌,不悦道:“随你,爱去就去。记住谨言慎行,莫要招惹什么事端。我必不能陪在你身边,你若是和旁人说不上话,尴尬无聊了,也得忍着,不可中途离场。你想清楚了一定要去么?” 挽月暗笑,他还真把她当张媛了?好吧,她就是张媛…… “花会自然是赏花,我理人做什么?再说,对着你,都不觉得尴尬无聊,旁的人总不会比你我的境况更糟糕?”对他倒是无需客气。 “你…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噗嗤。”挽月失笑,“这屋中就你我二人,我是女子,谁是小人?” 沈辰气乐了。 这个女人长相平平,看着温良无害,一张嘴倒是能活活气死人。 其实,她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至少不纠缠自己,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强过许多女人。 这一点就让人不那么排斥她,做做朋友倒也不是不行。 不待他答话,挽月端起茶杯,“小人兄要不要坐下同女子喝一杯?” “哼!”沈辰拂袖而去。 失心疯了想跟她做朋友! 他并没有发觉自己脸上不知道何时挂上些许笑意。 挽月莞尔一笑。 花会,自然是要去的!轩辕无邪一定安排了无数阴险卑鄙、丧尽天良、厚颜无耻的手段准备给少歌下套呢。自己不去盯着,万一少歌不留神中招怎么办?他虽然聪明,但女子的阴私手段只怕他是想也想不到的。 挽月托了腮,细细思量。 李青自然会跟在他身边,但一个人不够,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支开。嗯…让他把判官公子荒燕七时狗蛋统统带上! 那轩辕无邪无非就是想闹些风月官司出来,少歌身边只要人多势众,任她何种套路也无力施展。 总不能来一出“公主与王子还有他的五六七八手下不得不说的故事”? 她轻轻点着头。纨绔世子爷带上五六七八个狗腿…貌似也不是很夸张…吧? 她脑中开始幻想林少歌率领众人横行霸道指点江山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还有还有,酒里边肯定会被下情药媚药,不得不防!瓶瓶罐罐不好带,干脆配一味使人不中用的药,以不变应万变。 简直要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其他…只有到时候随机应变了。 先不告诉少歌自己会去,给他个惊喜。顺便偷偷看一看他在外人面前究竟是什么模样?想想都叫人兴奋得坐立不安呢! 还要找个机会再得罪得罪沈辰,最好那天他走他的阳光道,她过她的独木桥,清清楚楚泾渭分明,省得惹少歌不痛快。 沈辰?!挽月如梦初醒。 自从见到轩辕无邪和少歌的名字排在那帖子上,满心是浓浓的醋意,险些忘记最重要的事情。 果然吃醋的女人智商为零。 轩辕无邪给少歌下的套,若是沈辰往里一钻…岂不是合心又合意,两事并一事解决了? 第55章 黄金地宫 挽月一想到沈辰将为她和少歌的终生幸福作出的巨大贡献,恨不能拉他回来好好说道说道。 轩辕无邪是皇帝轩辕玉和白娘子的女儿,轩辕玉以清俊闻名,白娘子也是位清秀俏佳人,轩辕无邪的长相一定是极其秀美的,沈辰见了肯定喜欢。 虽然上一世他对不住自己,但大人有大量,只要此事顺遂了结,前世今生恩怨情仇一笔勾销,不再和他计较! 当初沈辰要是没纳苏姨娘,指不定早就做驸马了。轩辕无邪不是曾看上过他?因不爽他纳妾,便让他娶个丑女为妻。这对龙凤胎果然被太后养坏了!丑女多无辜!丑女招谁惹谁了?! 既然当初能看上沈辰,她对少歌…也就那样了。 “让一切回到正轨吧!” 挽月双手合十,诚挚地念叨。 “就让一切回到正轨。”心有灵犀一般,在一处漆黑的殿堂,有人轻声说道。 他微仰头,细细嗅着密闭空间内黄金的味道。 他并不爱黄金,但有的是人爱。 静默了许久之后,他推开沉重的殿门,甬道壁上火把的光照进他身后的大殿,折射出绚烂的金光,那是叫人彻底迷失心智的金色的海洋。 殿门缓缓自行合上。电光火石一瞥间,门中景象已一览无余。 大殿之中,一切都是黄金铸就。 地砖,巨柱,銮座。 本该立着文武百官的地方,竟然堆满山包般的金沙!宫殿四面墙壁和穹顶皆是用一块块金砖生生砌成。 只要有一星半点微薄的光线照射进殿内,它们就能捉住它,将它无限反射,无限扩大,绽放出璀璨的光华! 他走过甬道,并不垂眼去看跪在两旁身无寸缕的侍女,然而他的黑袍曳过之时,侍女无一不瑟瑟发抖,伏在地上的身体恨不能嵌进地下藏起来。 她们早就无法站立。最久的,已经跪在这里近两年了。 她们每一个人都记得,当初他慵懒侧卧在锦衾之中,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声线蛊惑:“你,愿意把身体交给我?”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把她们带到地底,用她们娇嫩的身体为他守卫这座黄金地宫。 她们之中,有试图逃跑的。 他的黑袍曳过甬道,向着那里走去。 侍女们抬起眼睛,兴奋盖过了恐惧。 他回过身,手指随意点了两个人。 那两个被选中的侍女手足并用,向着他的方向爬去。其余的人轻轻发出不满的哼声,那声音缭绕在鼻喉之间,不敢溢出口外。 两位被选中的侍女爬行在他身后,进了一处密室。 推开门,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他微微皱了下眉,地上的两个侍女却贪婪地大口深吸着气,两双眼睛激动地闪耀起野兽一般的光芒。 密室中悬吊着十多个少女。手腕上的绳索紧紧勒进肉中,垂挂在屋顶的铁钩上。一双双玉手发黑发紫,就算得救,手也是废了。 这些就是试图逃跑的人。 他最恨言而无信。既然已答应了将身体交给自己,为何又反悔要逃?! 他示意她们可以开始了。 那两名侍女眼中发着光,扑向立在墙壁旁的刑具架子。 她们知道规矩——随意折磨这些逃犯,只要不弄死。死了,就用自己补上去。 他冷眼看着她们取下铁钳和钢签,转身离开了密室。 他快要踏上地面时,身后远远飘来了惨嚎声。 这些卑贱的、低劣的人。究竟哪里值得去守护?! 他脱下黑袍,暗道的门在他身后合上。 他立在阳光之下,丰神俊朗。任何人看见,都无法将他与地宫之中阴鸷残暴的男人合二为一。 他走进房中,侍女疾步迎上来,用沉香仔仔细细为他熏了衣袍。他微笑颔首,似是感激她们的辛勤劳作。 他微阖双目,平缓地呼吸,直至沉香的味道一点点将他肺腑中的黄金和血腥味道驱逐干净,这才净了净手,上前厅迎接他的客人。 此时密室中一个卑劣的侍女正犯下大错。 她用铁钳夹住一个逃犯头发往下撕扯,竟没留神夹住了她后背的皮肤。 “呲啦”一声,扯下了一块破布似的皱皮,过了一会儿,逃犯枯萎的身体才缓缓渗出暗色的血珠来。她厉声尖叫,咒施虐者不得好死。 施虐者也知道自己的确不得好死了。因为那块皮肤上用朱砂刺了字,那是一个人的名字,是绝对绝对不可以触碰的禁区。 另一个侍女正手持钢签往犯人们脚心乱捅,见着那块刺了字的皮,惊恐得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消息很快传到他耳中。 他执一粒黑子,正要落在白玉棋盘上。 听到仆役装扮的暗卫耳语,手中微微一顿,笑道:“那便烤了,招待客人。” 暗卫领命,将密室中所有女子手和脚绑一处吊在顶钩上,地上浇上火油点燃。一阵撕裂般的尖叫过后,甬道中匍匐的少女们闻到肉香扑鼻。 冤魂不散,子夜的密室若有若无回荡着声声厉嚎:林少歌,你不得好死! 临死之前,她们最恨的竟然不是那个夺去她们自由,夺去她们尊严,最终夺去她们性命的男人,而是皮肤上刺的名字,那个和她们毫无关联的人——林少歌。 夜幕缓缓拉开,沈辰踏月而归。 他拎着一只五彩烫金叠凤的盒子,在穿堂徘徊了片刻,那神情仿佛在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去或者不去某个地方。 终于,他下定决心,跺了跺脚,向着西面去了。 一推角门,竟然上了锁。 “哼,没福气的女人。”他松了口气,转身往他母亲住的福熹园去了。 挽月在等少歌,自然是要锁了院子的。 她若是知道沈辰方才那一番纠结心思,一定是无语至极。 他怎么能这么贱呢? 就因为她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他反倒对她开始感兴趣了? 虽然沈辰自己此时还没有清晰地察觉到,但事实上,挽月无心的“欲擒故纵”的的确确生效了。 又或者,眼下只是他身边实在没有什么合心意的女人,那些丫鬟个个唯唯诺诺,一心想要飞上枝头做姨娘,而挽月这个正妻偏对他不理不睬冷言冷语,下意识里,他有些想要攻破挽月这个难关,以证明自身的男性魅力。 第56章 白玉莲 沈辰进了福熹园。 穿过回廊要进门时,房中飞出一只茶杯,正好碎在他脚下,唬了他好大一跳,险些惊掉了手上的食盒。 “沈平焕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仲贤的事你说不上话也就算了,平婶子这点小事你也不敢答应!早知道你这么没用,当初哥哥就不该花那么多银子给你买官铺路!全天下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丞相!你还丞相呢,就是个废物!废物!我当初瞎了眼,才嫁给你这么个没用的废物!” “啪!”一声憋闷的耳光声响起,只听着声音,就知道下手的人收着力道,打得极轻。 “嗷呜~你敢打我!沈平焕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敢打我!你给我等着!呜呜呜……” 沈相绷着脸踏出了门。 沈辰轻轻向后一缩,站在廊柱的阴影下。待他父亲离开了园子,才轻轻摸进房中。 “母亲。” “辰儿…娘好命苦哇!”陈夫人呼天抢地,“怎么会嫁了这么个白眼狼哇!” 沈辰暗暗翻了翻白眼。无论起因是什么,单凭方才他听见的几句,挨一巴掌当真是轻的。当初的张媛哪敢对自己这样说话? 但他不能说他母亲的不是,否则她更是要寻死觅活,把姓沈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 “母亲消消气,看儿子带了什么回来孝敬您!” 陈夫人吸着鼻子,恨声道:“明日就跟沈平焕和离!” “好好好,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沈辰急忙上前为她抚背顺气。眼一瞟,见她脸上连红印都没有。 “离!”陈夫人拍腿。 “离,离。必须离!马上就离!我这便带母亲去击鼓鸣冤!再替父亲写份告老还乡的折子,明日就呈上去!”沈辰这样说着,心中“咯噔”一声——两世为人,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一定是被那个秦挽月传染了。 果然精神病会传染! 这样想着,嘴角倒是微微扬了起来。 “小没良心的!也不懂得劝一劝。”陈夫人破涕为笑,“带了什么回来?” 沈辰绕到前头,小心地打开食盒的盖子。 “母亲看看。” 陈夫人探头一望,见盒中正正摆着一只白玉盘,雕成精细的莲花模样,花蕊底下是一束小小的火焰,平分成五股,轻轻舔舐着五片花瓣的底部。 花瓣上各平平铺着一条三寸长,宽厚各一寸,粉嫩得几乎透明的肉。热量从花瓣底部不断渗透上来,肉的外层有些微焦黄冒油,一阵奇异的清香逸散开来。 “快尝尝。” 沈辰从食盒壁上取下一双白玉筷和银剪刀,小心地夹起一根肉条,剪成小块,亲手喂给陈夫人。 陈夫人一尝,竟是从来没吃过的美味。 “辰儿,这是什么肉?” 沈辰笑了,“母亲也没见过吧?这并不是肉,而是生长在深山之中,千年难遇的肉灵芝!” “喔!”陈夫人惊叹,“哪里得来?” 沈辰正要回话,突然冲进来一个丫鬟:“夫人不好了,平婶子吊死了!” 沈辰不悦:“怎么一回事?大呼小叫的。” 他记得方才父母吵架时,就提到过这个平婶子。 在沈辰看来,一个下人而已,死了就死了,哪里值得他父母这样身份的人动气?此时正要显摆一番,告诉他母亲那肉灵芝的稀奇之处,又被这平婶子的死给扰了。 大约是听了“吊死”二字,陈夫人脸色煞白,干呕不止。 待她顺了气儿,沈辰问:“母亲,究竟怎么一回事?” “不过是一个贱婢而已!”陈夫人忿忿然。 沈辰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是一个贱婢?那你和父亲闹个什么劲儿? “我不是说平婶子!平婶子就一个儿子,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她儿子在西街开了家米铺,打了隔壁布坊掌柜,那布坊掌柜勾结衙门,把他捉进牢里,不明不白就说得了病,死了!分明是被人整死的呀!我一打听,原来那布坊掌柜有个妹妹跟在大公主身边。不就一个贱婢吗?狗仗人势的东西!” “母亲——“沈辰无比头痛,“你说的平婶子,是厨房那个?” “是,娘最喜欢她夏天泡的那荷香茶,以后也喝不着了。”她挤下两滴眼泪,用帕子点了点。 沈辰用四根手指压着太阳穴,两道眉毛向上抬起,额上显出几行抬头纹。这是前一世的习惯,一个少年摆这样老气横秋的姿态,实在是违和之极。 “母亲!这样的小事,哪用你操心?你老人家就安安心心养着身子,儿子自会办妥了。” “当真?” “当然,儿子定会为平婶子和她儿子讨回公道的,您就不要再管这事了。” “好,好。还是辰儿有本事,你爹……” “好了,母亲用了这肉灵芝,赶紧去歇息,益血补气。儿子还有事,先去书房一趟。” 沈辰出了福熹园,终于放出一副极不耐烦的神情。 他唤来管家,吩咐道:“交待下去,从今往后这府中任何人不得再提那什么平婶子,若是我娘问起来,就说凶手已被处置了。” 既然只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眼下都死绝了,自然不会再有亲戚闹到陈夫人那里。为这种事去得罪公主?简直是失心疯!眼下正准备在轩辕无邪的重阳花会上好好出一出风头,叫她后悔错过了良人呢! 想到这个,脑中不由浮现出秦挽月那张苦情脸。 没想到那样的脸,吊着眉毛嘲讽人的模样…竟然还是能看的。 “念白……” “嗳,爷?”小厮颠颠儿跑到身边立着。 “这个时辰,有没什么理由去碧玉斋叫门?” “嗳?!”小厮愣了一会,笑了,“夫人又逼您啦?” “没有。啧,我怎么有点…想见见那个秦挽月。你说一说,这是怎么回事?” “噗嗤!”念白乐了,“爷是太久没碰女人了。我还记得爷曾经说过一句‘当兵有三年,母猪赛貂蝉’,想来就是这样情形了。” “噢——”沈辰恍然,“原来如此。你上风月楼挑个清秀些的,从后门带进我书房来。” 他掂了一锭银子,足有五十两,随手掷给念白。 “嗳!” 人带进相府时,消息也递了进来。 杨嬷嬷收到消息,关好暗门,摇头笑着回去歇了。 第57章 圆房?! 挽月不知沈辰召了她旗下女伎,偷偷从后门送到书房。 她正抓住林少歌的衣袖撒娇。 “记住了,记住了。”少歌举手投降。 “那你说一遍。” “九月九日,重阳花会,我需带上李青、判官、燕七、时子…时狗蛋同去,任何时候身边不得少于二人,酒水只抿一口,一刻钟之后身体无恙才能饮尽。任何人相约,不得离座,不单独与人赏花,不接私相授受之物,不与同一人对视超过三次……”他说到后面,忍不住笑出了声。 “严肃点!人怎么少了一个?公子荒呢?” “他有事,离开了京城。”少歌轻轻蹙眉,也不知公子荒到哪里了?此行十分凶险,不过…若是他连自家的事都解决不了,留他也无用。 “嗯。还有一样,要是有女子落水或者喊救命,离远远的,派一个人过去就行了。”挽月绞尽脑汁。 “是……”少歌无奈叹息。 挽月也叹:“宫斗剧看得还是不够多,总觉得还漏了好些。” 默了一会,她幽幽斜他一眼:“眼下你我正是浓情蜜意时,我这样念叨,倒也还好。日后相处久了,厌了倦了,我再这样说话时,你一定是烦极了。” “不会。”他抿嘴一笑,“小二,你知道统帅三军之时,每日放到案桌上的‘紧急军情’有多高吗?” 他抬手比了比,“这么高,堆满整个桌子。” 挽月歪头看着他,不解其意。 “所以,将军第一件要学的,就是过滤掉那些无用的信息,看过就过了,不会往心里去的。” 她愣了一会,吊起眼睛要发作。好哇,原来她讲了半天,他全当废话就对了? “嗯…”他轻轻揽过她,“我要留着神,记住你说过的每一个字。” 挽月狐疑:“我怎么觉着,上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显然那个语境才对。” “你放心。” 看着他弯弯的眉眼,她不禁摇着头笑了。自己还当真变成十多岁小姑娘了,瞧瞧这副患得患失的跳脚模样! 有人轻轻扣门:“姑娘,沈状元在外面叫门。” 是映花。 “沈白菜?他来做什么?”挽月唤她进来问道。 “杨妈妈说,一刻钟前他让小厮到咱们楼里把青烟领了来,带到书房。也不知为什么他人反倒过来了?莫非他发现了什么?”映花有些焦急。 “不可能。青烟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挽月蹙眉,他这是要干什么?! “一刻钟。”林少歌似笑非笑。 “咳!”挽月重重翻了个白眼,买金丹的人,好意思笑话别人! 少歌深深吸气,一张俊脸黑成锅底。此时在她眼中,他怕是连一刻钟也比不过…早知道这样,昨日就不该怜惜她的身体…不对,就算早知道,也还是她的身体更要紧。 罢了,自己的事,自己清楚就好…… 虽这样想,不免心中憋屈。小二你给我等着…… “状元还等在外头呢!”见他二人打起哑谜,映花急道。 “告诉他我已经歇下了。” “让他进来。” 男女主子同时发话,映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该如何是好。 挽月疑惑地看向少歌,见他一脸傲娇,撇着嘴道:“听说是个潇洒倜傥的人物,上一回没瞧仔细。” 原来他也会吃醋。挽月偷偷抿嘴一笑。 他提身上了梁:“映花给我扔张毯子。” “好嘞!” 挽月只能摇头苦笑。 沈辰进了房中,见挽月衣裳齐整,脸上隐隐还有没散尽的笑意。 他忽然有些心虚,讪讪道:“方才在书房读书读得好好的,小厮怎么领了个青楼女子进来,你吩咐的?” 挽月有点发懵。不仅是她,就连梁上君子林少歌也纳闷得侧了头向下望。 “我闲的?吃撑了?钱多烧得慌?”挽月往桌旁一坐,抄起手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分明是他自己召的伎,特特跑过来给自己泼个脏水又是什么套路? 沈辰毕竟两世为人,又久在官场打滚,论察言观色其实能力大大在挽月之上,只是从前没将心思放在她这里。 如今他既然有心,自然一眼就看出她神情里淡淡的不屑和嘲讽。心中不由一个咯噔——她不会知道了吧?! 沈辰有些心惊。她究竟是知道女伎是自己叫来的,还是知道自己想她了,借口女伎的事来找她。 什么?!他瞪大眼睛,被自己的念头惊得魂飞天外——想她?!怎么会想她?!! 不是母猪变貂蝉。 那个清秀女伎还等在书房里头呢。 他有些失神,直直坐到挽月对面,随手抄起一只茶碗咕咚咚就喝。 “哎——”挽月呲起牙,“那个是杨妈妈刚喝剩的,她有洁癖……” “噗!”沈辰急急转头,一口没吞下的茶喷出三尺远。 想着杨嬷嬷那张老脸,口中像是含了黄连。洁癖…她还洁癖……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把什么都搞砸了,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况,仿佛说什么都是错上加错。明明面对一个丑女,怎么压力那么大?就连对着那平泰庵的绝代佳人时,好赖手是手,脚是脚,哪像现在,舌头打了结似的说不出话来。 忽然他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们…还没圆房。不如就今天。” 挽月本以为他要发作,却听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个惊天霹雳来,吓得一个激灵,口中的茶直直喷了他一头一脸。 其实话一出口,沈辰已经把肠子都悔青了。给她的茶一浇,更是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莫非是撞客了?”挽月吩咐映花,“快叫杨妈妈进来看一看,这种巫鬼之事她在行。” “不是……”沈辰一双桃花眼蔫蔫垂着,失魂落魄的样子,半晌,意兴阑珊道:“秦挽月,嫁给我你很委屈?” “呵呵,你更委屈一点。”挽月干笑,“沈辰,你不要有压力,我无所谓,真无所谓的!你要实在看我不顺眼,我搬回去就是了,别弄得怨偶似的。” “我没有看你不顺眼……算了,你歇息吧。” 他抹了抹脸,起身走了。 挽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梁上君子倒是看明白了。 第58章 无盐莲姬 林少歌翻身下来,面上带煞。 果然沈辰早晚会发现她的好! 见他闷闷一坐,伸手去拿那只茶碗,挽月赶紧制止:“别…刚才他喝过。” “小二,我后悔了。”他的眼神有些空。 “什么?” “不该把你留在这里。” 挽月愣了愣,笑了,他们其实是一样的心思啊。 她知道那花会是温柔陷阱,正如他认为这相府是龙潭虎穴。 他沉吟片刻,忽地笑了。 那笑容就像是钻出云层的清月,猝不及防就将清朗的、能够驱散一切阴霾的光华倾泻下来。 “安心,我会堂堂正正带你走。” 挽月心中一震。他的语气分明淡淡的,脸上挂着笑,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雷霆万钧的气势,让人深信不疑。 她知道这是他的誓言。 堂堂正正,多好啊。 不是改头换面隐姓埋名。虽然那样会容易得多。 挽月眼眶微红。他不愿让她受半分委屈啊… 他眯起眼睛,思考片刻:“小二,你这院中少个管家,明日起,让判官住进来。” 挽月无力扶额:“哪家院子里还多设一个管家?少歌你放心,素问武功好得很,住在这里也方便。再说,沈辰今天显然是撞客了,总不能往后天天撞客?” 少歌一怔,原来她没看出沈辰的心思?面上不由浮起一丝狡猾的笑意:“他定是撞了一只饥不择食的色鬼。” 挽月磨了磨牙。这么快就进入老夫老妻毒舌模式了吗…既然如此… 她斜了眼撇着嘴,望向房梁:“不至于,色鬼爬那么高,怎么撞得着?!” 少歌正要反击,忽然想到若是气氛暧昧了,自己又不对她做些什么事,岂不更是坐实了那个葫芦引发的误会? “小二,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还未处理。若是沈辰再过来,便让素问将他扔出去,不必顾忌。大不了…”他清冷一笑,未说尽的话中杀意毕现。 “安心,他一定不会再来的。” “嗯,自己当心些。” 出了相府,他有些后悔。 明明可以温香软玉抱满怀,只静静守着她入睡也是好的。 此时折返回去,又差个借口。 他踌躇半晌,竟体味到了沈辰方才的苦恼和纠结。 踏着月色,不知不觉游荡到国公府外。 他摇头苦笑,一些下意识的习惯早已刻入骨髓,但凡稍有疑虑,总是要弄个清楚明白才肯罢休。 他轻轻眯缝起眼睛,跃上了那株老槐树。 谢永寅的菜刀已经被收走了。他微仰下巴,用眼神缓缓倒推那菜刀飞行的路径。 果然,窗口、自己在墙头的位置、树上的刀口并不在同一道直线上。 也就是说,谢永寅掷出菜刀之后,有外力改变了它的飞行路线。 少歌愉快地笑了。 阴谋比巧合有趣多了,不是吗? 对方不至于蠢到认为那把菜刀就能要了自己的命,既然如此,杀招果然就是墙下那床大被。谢倾宁知不知情?若是知情,他涉足多深? 少歌缓缓摇了摇头。不可能,两人同行一路,目击者众多,若是自己当真在这国公府出了事,谢家可是脱不了干系。不需要林氏出手,轩辕氏自会给歧地一个交待。 谢倾宁平日里也不可能一个一个记住小厮们的样貌,他应当是不知情的。 呵,这是想借林氏和轩辕氏的手,除掉谢家? 或者只是想要自己死,不惜拖人下水? 林少歌边走边轻轻点着头,那一脸阴险狡诈兴味盎然的模样,像极了一只狐狸。 这只狐狸正打算找个借口多和谢倾宁亲近亲近,不料一大早,谢倾宁自己送上门来了。 “林老弟!我大舅哥听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林世子只肯卖我一个人的面子,便想沾沾我的光,见你一见!” 少歌听得一愣,理了半天,大约知道某个人想通过谢倾宁的关系见自己?他大舅哥? “不知谢兄的大舅哥是?” “嗐,愚兄日后娶了无邪表妹,那去邪表弟自然也是我大舅哥。” “原来是大皇子。”少歌淡淡道,“轩辕家爱讲那些个虚礼,我是能躲则躲。” “林老弟此言差矣。”谢倾宁摇头晃脑,“老弟不知,去邪表弟是个自在人,最不喜欢那些规矩的。在宫中,他被拘得紧,不敢行差踏错,出了宫门,嘿嘿嘿。” 少歌笑眯了眼睛:“如此,倒是可以一见。” 莫不是想替妹妹轩辕无邪当说客?有谢倾宁在,任他舌灿莲花,也能给他歪曲到面目全非。 “辰时下朝,我和他约了巳时凌云楼会面,我们兄弟二人先去吃着酒等他!我已替他点好一出荤戏,嘿嘿嘿!他就好这个。”谢倾宁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并不担心少歌会不卖他这个面子。 过了巳时,并没有等到轩辕去邪。 “大约又被唤去御书房了。不管他,咱哥两个听戏!”谢倾宁挤眉弄眼,拉着少歌出了雅间,坐到二楼回廊的小桌上。 戏台搭在一楼大厅。不得不说谢倾宁挑的位置真是好极了,戏台上角儿的脸,正正就在二人眼皮子底下,居高临下看得清楚明白。 唱的是《无盐莲姬》。咿咿呀呀唱了半晌,少歌打起呵欠:“谢兄好这个?小弟着实听不明白,只觉着和街口那弹棉花也无甚分别。” 谢倾宁摇头晃脑:“为兄也听不明白!不过……老弟莫要心急,”他猥琐地挤了挤眼睛,“好戏在后头!” “唔?” 谢倾宁突然双眼一亮:“来了!” 少歌向戏台上看去,只见戏台边上飘出一个彩衣花旦,原本两个正襟危坐的花脸戏子起身迎她,三人拉拉扯扯,围着戏台四条边儿打转转。那姿势隐隐带了些暧昧意味,欲拒还迎,你来我往。 终于,那个花脸橙衣的角儿脚下一绊,摔在戏台中央的矮榻上。 谢倾宁伸长了脖颈,两个手快速拍在大腿上,口中念念有词:“上,上!” 一楼有带了孩童的食客急急用手捂了孩童的眼睛。 黄衣花脸那一个见状,饿虎扑食一般,飞身将那橙衣的压在身下,彩衣花旦扭转腰肢,也上了榻。 三人极尽暧昧之能事,虽未宽衣解带,却比真正的春宫刺激百倍。 第59章 丑角 小半个时辰后,好戏散场了。 谢倾宁意犹未尽:“下次再点个《相见欢》、《花烛下》。” 少歌摇头道:“该让戏班子上风月楼演去,莫要教坏了京都少年。” “嘿嘿,”谢倾宁瞄了瞄少歌双腿,“林老弟是想活学活用罢!” 少歌老脸微红,打岔道:“不知这一台戏说的是什么?” 谢倾宁笑道:“那橙色衣裳的,是先代一位女将军名叫郑无盐,武艺高强,但相貌十分丑陋,往阵前一站,能吓退敌军十万!愿意追随她的将士数之不尽——林老弟你想,一个丑女,屁股后边能追了一箩筐男人,足以证明她能力不凡!后来呀,她一手扶了个皇帝上位,自己做了皇后。” 他暧昧一笑:“老弟你想想,对着这么个媳妇,谁也是不行了。可皇帝跟皇后不行房,也不是回事儿啊!那年头又没大力金丹,于是皇帝叫来个美儿人,就是后面来的那个彩色衣裳的,叫莲姬,美貌如花身姿曼妙,啧啧,做足了前戏,吹了烛,三人同床,皇帝也分不清楚哪个是莲姬,哪个是郑无盐……” “呵,呵呵。”少歌干笑,一时接不上话茬。 突然气氛变得很诡异。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夏日树上的蝉鸣戛然而止一般,因那荤戏和谢倾宁荤语引发的桃色氛围极突兀地中止了。没有预兆,没有来由。 其实是有来由的。 二人缓缓转过头,望向楼梯口。 那里有一个人。 那个人正向他们走来。 很奇怪。 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们感觉到诡异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那个人,或者说,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在楼梯口。但那个人一现身,他们就知道是他让他们感到不适。 那个人身上穿着花旦的彩衣,脸上却涂满了丑角儿的白泥。 是一个男人。 这个奇怪的人老实不客气地走到他二人的桌边坐下,就好像他们早就在等他一般。 “君可曾亲至梨园听戏……” 他的声音雌雄难辨,似说似唱,哭丧一般,难听至极。 谢倾宁口干舌燥,想挥手撵他走,不知为何手抬起一半,又缩了回去。 他有种不好的感觉。 不是害怕,京城小霸王除了自己老子,再没怕过第二个。 不是恶心,虽然男着女装有娈人之嫌,但任谁见了这个人,也不会觉得他和桃色沾边。 更不是高兴,身穿彩衣脸涂白泥,丑角儿原是给人取乐的,但谢倾宁并不认为谁在这个怪人面前能笑得出来。 难受。 对,就是难受。一种说不出名堂来,但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在难受的难受。 他难受得牙痒,足心也痒。 “呵,呵呵。”少歌很及时地轻笑起来。 谢倾宁如蒙大赦,抬起眼睛望向少歌。此时他才发现中衣已被冷汗打湿,腻歪地粘在身上。 他看着林少歌俊朗的笑颜,不由钦佩得五体投地。 只见少歌懒懒向后一靠,仰着脸睥睨那个怪人,“不曾。” “台下之人看戏子唱戏,台上戏子看台下众生,却更是一出出精妙绝伦的好戏。”他似唱似叹,“君可知,戏台的箱子里面有什么。” 后面这一句却是对着少歌说的。 他的问题没头没尾,莫名其妙,似乎也知道少歌不会回答,而他也没想要他回答。 “唉……”这一声,叹得悲悲戚戚,连转了十八次调。 谢倾宁简直怀疑他要一口气上不来,横死当场。但周身的难受并没有因此而减轻半分,这让他不由自主想靠近林少歌。 可惜那怪人坐在他二人中间,他并没有绕过这个怪人的勇气。 怪人终于收住尾调,一顿,复又开口,像是无需换气一样。 “坐在正当中的老爷哪——一手拿着圣贤书,一手拿着戏本儿,就等我唱错一个字儿啊!你看他正襟端坐,满脸道貌岸然,却不知他满嘴信口雌黄。你见他官威硕硕,我见他黑烂肚肠。你不信?我若行差踏错,必被他带回小黑房!”他唱道。 少歌抱起双手,微微阖上眼皮,听得津津有味。 谢倾宁不安地扭动身子,想起几个曾带回府中“爱护”的伶人。不过他对他们是极好的,并不比待女儿家粗暴半分。但这怪人一唱,那些回忆就变得很恶心,且挥散不去。 “大小姐看上了穷书生哪——”丑角儿翘起兰花指,两手在面前一合,“中间隔着书生的小媳妇啊!你瞧那官家小姐大家闺秀环佩叮当,一本正经瞧不起伎娼,我只见她目送秋波,要和书生暗渡陈仓!” 谢倾宁寻思,果然那些所谓名门闺秀最爱的便是谢永寅这样的酸腐儒生! “后面坐着三姐妹哪——面合心不合捅刀子啊!你只见她们同胞情谊深,不知二姐偷下大姐玉钗嫁祸老三我瞧了个真真!” “小厮和丫鬟不要脸哪——小指勾小指啊!你以为是谈谈爱,说说情,我却见他二人图着财钱要谋主家性命!” “嗳哟哟——” “嗳哟哟——” 他拍着自己的腿,痛心疾首唱道:“角角里藏着姑侄哪——乱了纲常啊!你见着只道家丑不可外扬,我见着却要被杀人灭口谁来葬!” 他眼神直勾勾盯着桌面,半晌,回神一般:“台上我一个无盐哪——看够了戏啊!” 他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失魂落魄站起来,摇摇晃晃原路走了回去。 “哦——”到楼梯口时,他回过身诡异一笑:“散场,十一个人离开了梨园哪——空无一人啊!君可知,戏台的箱子里面有什么?” 谢倾宁打了一个冷颤,片刻,又打了一个冷颤。 那是穿堂风刮进了他湿透的衣裳。 “林、林老弟!”他战战兢兢。 “嗯?!”少歌睁开一双睡眼,“楼下那戏像弹棉花,楼上这戏更无味——听得我睡了过去。” “老弟……”谢倾宁想说什么,又觉得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简直是丢人丢到姥姥家。 要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根本说不上来。 再看看人家林老弟,无事人一般睡了过去! 大家都是混世魔王,咋差距这么大呢? 第60章 小人物 谢倾宁一整日心神不宁。 满屋子丫鬟见他神神叨叨,口中念着听不懂的词儿,句句有模有样,甚至还有韵脚,只当谢倾宁开了窍要上进了。 到了晚时,他一蹦三尺高。 “不对!翠香!给小爷更衣!” “世子这样晚还去哪里?若是想要……”丫鬟们红着脸儿嬉笑。 “一边去!小爷上歧王府有要事。” 丫鬟们给唬得愣作一团,七手八脚替他更了衣,送他上了马车,这才回过神来——什么去王府有要事,不就是去找那个歧地来的小魔头嘛! “喂喂,你们有没有见过那个林世子?我那日见着,长得跟画里面人儿似的!”送走了谢倾宁,一个丫鬟问。 另一个丫鬟笑着打她:“颖丫头春心荡漾了?别忘记你早就是咱们家世子爷的人。” “唉……”前头说话那个颖丫头叹了叹,“若是能换,去给林世子做洗脚丫头也是愿意的。” “省省吧!”众人笑颖儿,“咱们家爷不也是玉树临风?要论容貌在京城也不出一掌之数!” “唉,”颖儿摇着头,目光发直:“见着他,你们也会跟我一样……” 众人笑了一阵,也就散了。 谢倾宁给拦在了王府外头。 他见过这个李青。 但李青不认得他。准确的说,李青是一个只认规矩不认人的家伙! “爷不在府中。请回吧。” 任谢倾宁说得口干舌燥,李青公事公办,就那一句。 “你不认得我谢倾宁?我和林老弟是拜把子兄弟!你这样把我拦在外边,林老弟知道了没你的好!快快放我进去,我不告你状。让开让开。” “谢世子请回。” “我找林老弟真有要事!李青我给你说,你要是耽误了大事,后果你可承担不起!” “谢世子请回。” “李青你少瞧不起人我跟你说!今日我和你家世子遇着一个怪人,我发现事有蹊跷特地连夜赶过来,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和你说…” “谢世子请回。” 谢倾宁无奈。他连谢永寅都打不过,哪里敢跟李青动手? 若是这样就回去…在一众小厮轿夫面前颜面何存?! “小爷今日就等在这里!林老弟若是从外面回来倒也罢了,若是他从这王府里走出来…李青,你就是与整个国公府为敌!”谢倾宁一脚踏在轿杆上,单手叉腰,色厉内荏。 李青干脆关上门回去睡觉了。 谢倾宁窝在轿子里边辗转反侧。这个平国公和安宁公主的宝贝疙瘩心尖尖,自小锦衣玉食,吃穿用度无一不讲究,哪里试过坐在轿子里睡觉?但此时若反悔离开,就真真是没面子到家了! 枯坐许久,突然一拍大腿,悔断了肠子——听了荤戏,林老弟九成九去了风月楼!自己在他家门口和看门的较个什么劲!当真是被那怪人弄傻了! 想起怪人,他再数了一遍:“戏子、官老爷、大小姐、书生夫妇、三个姐妹、小厮丫鬟、姑侄两个。明明是十二个人,怎么说十一个人离开,梨园里就没人了呢?!” 谢倾宁本就是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之人,难得这怪人牵动了他的心肠,自然处处上心。 那怪人让他感到极其诡异又难受,这感觉并没有随着怪人的离去而消散,反倒一点点入侵他的思绪,让他满脑子不停地回想这个怪人的点滴。 思来想去终于发现一个错处,叫他怎么坐得住?自然是火烧火燎一般,要找当时也在场的林少歌说道说道。 其实很多时候决定历史走向的,都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只可惜,大人物放个屁,往往比一万个小人物叫破喉咙还要响亮。 少歌此时正翻过相府围墙。 他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正大光明陪她过夜的理由! 挽月锁了门,温了酒,正等他来。 她坐在烛光中浅酌慢饮,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见到他,眼睛一亮,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少歌心中微暖,中午那一丝不适烟消云散,只觉得豪情万丈,任他魑魅魍魉,一人一剑足以涤荡。 她低了头斟满一杯酒,轻轻推给他。 “今日凌云楼掌柜的来报,说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你和谢倾宁点了出荤戏。他又不敢得罪你们。我过去时,已经散了。”挽月啜一口酒,漫声道。 少歌呼吸微滞:“小二,因怕你担心,我才没有告诉你。昨日有人欲假借谢倾宁之手对我不利,今日我和他在一起,便是为了查探此事。” 挽月不置可否地嗯了下,片刻,朱唇轻启:“凤娘告诉我七公子和谢倾宁仿佛好上了,当真吓我一跳呢。少歌,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关于你的消息,总是那么震撼人心。” “小二,”少歌只觉口中的酒发苦,“其实那日我身上的葫芦,是谢倾宁的。” “他为何要给你那个?”挽月惊奇,“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说罢,双眼直勾勾盯住他。 见这只风华绝代的狐狸微微露出窘相,她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 “我忘了告诉凤娘你是谁,她担心得不得了,生怕杨万名找到你呢。对你动手的人,会是杨万名吗?” “也许。”少歌弯起眼睛。看她这副模样,似乎不再怀疑他和那葫芦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不要大意。杨万名毕竟盘踞京中多年,手底下总是有些势力的。毕竟死了儿子,他不一定会顾忌那么多。我已经吩咐下面留神打探江湖帮派的动静,至于京中各府中豢养的死士暗卫,哪怕是相熟的小厮也不敢轻易去试探,这方面我是帮不上了。来日倒是要挑几个忠心的跟着素问学学武功,才好做这些窃听探查、杀人越货的勾当。” 她此时易了容,眼角向下垂着,看上去特别温柔熨帖,和她口中说出的话语实在是不搭,不过甚合他心意。 少歌展颜一笑:“你自己习武岂不更好。那日城隍庙里换来的内功心法,我琢磨了这些日子,未发觉有任何隐患。我暂时用不上,倒不如先让你习了,也好助你身体恢复。” 挽月苦了脸:“少歌我懒……” 他一脸“我早知道”的神情:“你只需睡下,我用内力帮你疏通经络。” “这样都行?没骗我?” “何时骗过你?” 第61章 孤独和噩梦 挽月躺下之后,有些狐疑:“少歌,你是不是想把自己几十年的功力传给我?没用的,就像给三岁小孩一把绝世好剑,他依旧杀不了人。” 少歌哭笑不得:“小二,你又是从何处听来如此奇谈怪论?若是功力能传给他人,歧地百万将士,一人传我一年,我岂不成妖成魔了?” “说得也是……”挽月失笑,“是我异想天开了。” “睡罢。” 挽月背向他,安心地合上眼睛。 隔着中衣,能感觉到他掌心温温热热,轻轻帮她按摩背上几处大穴。 待她睡熟,他轻轻把她搂在怀里。果然是和她一起睡舒坦! 她眉心微皱,正在做梦。 梦到过去。 高书远表白的那天。 他在宿舍楼下用蜡烛摆了个大大的爱心,里面歪歪斜斜排了几个字“张媛我爱你”。 他在楼下大声喊她的名字。她下了楼,一群人乱哄哄地喊“嫁给他,嫁给他。” 烛光中,高书远的眼神闪烁不定。 挽月飘在一旁,看见“张媛”一脸懵懂,直愣愣走向高书远。 “喂!傻子,他一直偷瞄你后面的系花呢!”挽月跳到“张媛”身前去拦她。 她穿过她,走到高书远面前。 “你是真心的吗?”张媛傻傻问道。 挽月气乐了:“傻了吧!他难道会告诉你是假的?!他说你就信?!” “当然。”高书远说。 “靠!当然是真心,还是当然不是真心?!”挽月扶额长叹。 “好,我答应你。”张媛考虑了一会,点了头。 挽月明白她。从小她家教严,在外面从来不说自己是官二代。她长得很普通,内向怕羞,畏畏缩缩,所以向来不入男生们的眼。 这是第一次有人向她表白。 高书远算是系里拔尖的,英俊高大,随手扔一块石头能砸着三个暗恋他的女生。被这样的风云人物突然追求,张媛哪里还稳得住阵脚? 挽月眯起眼睛细细看高书远,他是知道了张媛的身份吧? 他轻轻拥抱了她,一触即放。 “我会为你披上嫁衣,等我。” “哦。” 张媛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 挽月眼珠一转,跟着高书远去了。看看他还藏了什么秘密?! 此时的她,当真像是在看戏,她既是张媛,又不是张媛。 高书远拐进了学校后门的小旅馆。 上了二楼。敲门。 门开了,系花的脸露出来。 挽月惊奇地笑着,尾随他进了房间。 “灵灵,想死我了。” 他抱住她,嘴巴乱啃。 说好的不卫生呢?嗯,好一个正人君子。挽月扁了扁嘴,张媛啊张媛,真是好样的!生生把人家正常的一个高书远变成了正人君子柳下惠! “你放心!我永远不会亲张媛的。我这样…才能留在b市,留在你身边…你放心!工作的事定下来,我就踹了她。” 原来不亲她,是为了系花白灵?诶?那秋白呢?挽月抱着双手,有趣地欣赏起春宫。 她很厚道,没有对高书远的能力品头论足。 她待在这里,只是想听听他们会说些什么,也许他害她和害她父母的心思,此时就有了呢? 他在系花身上坚守了半小时。 挽月靠在墙上,目光悠悠。 要不是当初受宠若惊,明明不爱却答应了高书远,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一切。都是自找的呢。 再怎么傻,秋白那一次也该看清高书远和自己的心了。明明不爱,偏要凑合。他,好歹还是有目的的,自己呢?只是怕离开了他,再找不到更好的。 高书远没有再提张媛,完事之后沉沉睡去。 系花理了理头发:“骗鬼呢。踹了张媛,你工作还保得住?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半个字老娘都不信!” 挽月瞠目结舌,看看人家系花,活得多明白!不过她还是错了一半,高书远真的真的,一辈子没亲过张媛。 她出了小旅馆,走在大街上。 二十二点的马路上车来车往,末班公交汽车鸣着喇叭从她身上穿过,她先是一惊,而后感到无尽的孤独。 是不是忘记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和事? 她抱住脑袋蹲在马路正中央。不停的有车穿过她的身体,或是经过她的身旁。这让她知道一切只是幻像,汽车、路灯、沥青马路,这些已经离她很遥远很遥远,她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 她很茫然。在此刻的意识里,后面那一世还没有开始,她还没拥有那些经历和记忆,这一世却已经离她而去。 她就像一只孤魂野鬼,没有任何倚仗和归处。 这样的感觉非常不好,孤独得撕心裂肺。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无止尽的悲怆。那样铺天盖地的悲哀,让人丧失了哭泣的能力,只能麻木地看着,感受着,逃避不掉,闪躲不了。 原来,真正悲伤的人,是哭不出来的。 更让她痛得难以自抑的是,她发现自己深爱着一个人,一个不知道名字、不知道样貌的人。 他不在这里,她找不到他了,再也找不到他了! 不,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他! 他、他在自己心里,要把他找出来。怎样才能把他找出来? 她听从本能,狠狠撕开自己的胸膛,捧出自己热腾腾的心脏。 茫然地、麻木地,一层一层撕开它。 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 少歌发现怀中的人身体绷得很紧,眼珠快速转动着,额上不断渗出冷汗。 她的脸和唇失去了所有的血色,白得就像刚刚粉刷过的外墙。 做噩梦的人受不得惊吓。 他只敢轻轻拍着她的背,笨拙地柔声唤她:“我在,别怕。我在,我在……”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少歌一震,她的眼神,怎会如此绝望苍凉?!那是只有真正失去了一切的人才配拥有的目光。不,他见过那些失去了一切的人,他们的眼睛里也没有这样的死气!她经历过什么?! 她抽了一口气,猛地抓住他。指甲深深嵌进他手臂,刺破了他的皮肤和肌肉。 温温热热的液体在他衣袖上缓缓渗开。 他顾不得,只看住她的眼睛:“我在,在的。不怕。” 她突然哭了。 眼泪不要命地往下流。 “我找了你一辈子!林少歌我找了你一辈子!你怎么才来!我找了你一辈子!” 第62章 花会 这夜,她就像疯了一样,一次又一次扑向他。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真真切切感觉到拥有他、被他爱……还有,活着。 他极尽温柔,亲吻她,安抚她,让她尽情释放那些疯狂的情绪。 直到她把她自己折腾得半是晕过去,半是睡过去。 窗纸上隐隐透出光亮,该走了。 少歌唤来映花照水,吩咐二人仔细看着挽月,自己提了提气跃过院墙——险些又摔了。 他单手撑着墙,重重喘了口气,这才发现腿软得厉害。 不禁苦笑摇头。昨夜又要应和她的疯狂,又要控制住力道怕伤了她,真的很要命。 想到她那仿佛来自幽冥鬼域的眼神,他的心抽着痛起来。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不是容德那一次。早在第一次见面,她说没有那个需要让他得知行踪的人时,眼底就有一丝这样的苍凉,只是恐怕她自己也不曾察觉。 像是对孤独的恐惧。恐惧到了极致之后,反倒呈现出异样的宁静。 小二,如果是伤痛造就了如今完美讨喜的你,我倒愿意你不那么完美,像寻常女孩子一般有些不好的小习气也没有关系。我会宠你护你,等你长大。少歌默默自语。 那花会…便不去了。带她去爬山。 这一刻,他再不愿去理会那些阴谋诡计,一心只想尽快帮助她摆脱沈辰,将她带回歧地去。 如此…便用那个法子吧…… 昭元宗曾颁布一条诏令,曰“死而复生者,前尘绝断”。并不是因为他相信鬼神,而是他想要娶他父亲的宠妃。这便是做皇帝的好处了,不合理?那我便让它变成“法”!昭元宗虽已作古,这道律法却成了铁律。 让小二假死脱身吧,那些事,慢慢再查。 回府时,他没有遇到谢倾宁。 原来平国公谢定雄收到消息,独苗儿子恋上男人,在人家府外苦守了一夜,当即雷霆震怒痛呼家门不幸,天还未亮便亲自将谢倾宁捉回府中,严加看管起来。 傍晚时,挽月醒了。 头重脚轻,浑身发颤。映花扶她坐起来,她发现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酸痛难忍,腰仿佛是断成了两截。 “世子真是的!也不懂得怜惜姑娘的身体!只顾他自己高兴!”映花是个心直口快的,想什么说什么。 挽月涨红了脸:“他不是…他教我练功呢!” 映花睨着她颈间深浅不一的红印,撇着嘴懒得理她。 挽月尴尬至极,总不能告诉映花昨夜疯狂的人是自己吧?算了算了,少歌是个大男人,偶尔替自己女人背背黑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想了很久,始终记不起昨夜究竟做了怎样一个梦,为什么把自己吓得疯了一样缠着少歌,生怕一放手就会永远失去他。 还有…找了他一辈子,这话说得真够不要脸。上辈子浑浑噩噩几十年还嫁过人,这辈子混迹市井过得不知道多快活!怎么好意思说找了他一辈子……这话说出来鬼才信! 她捂了脸,真真恨不得变成一只蚯蚓钻土里不出来了。 太丢人。 昨夜那种疯狂的感觉,倒是可以让凤娘给手下姑娘们传达传达,好生让她们领会琢磨一番,秋冬时节估计能大卖,正好那青红色的夕阳纱也染得有模有样,让姑娘们穿上那个,严肃正经中带着一点点妩媚的疯狂…… 这样想着,她喝了碗粥,扶着腰去了风月楼。 可怜少歌还在为她揪心,安排人手去查她年少时的经历,却不知挽月早将那恶梦抛到脑后,忙事业去了…… 再见面,他不提那件事,她更不好意思提。 两个人都显得有些笨,枯坐着,倒是都不觉得无趣。 挽月无话找话:“老神仙的内功……我学到几成了?” 少歌微微红了脸,那原本就只是留下来陪她过夜的借口,想到昨晚是如何陪的她,气息微微有些乱。 “一成也无。”他佯作淡定道,“修习内力,宜静忌动。” “我…我错了。” “那今日便宁心静气,睡去罢!” “遵命。” 挽月老老实实上了床,躺得一本正经。 他依旧替她疏通经脉,待她睡熟了,将她揽入怀中。 似乎不那么瘦了,腰上也挺有劲儿… 他微微眯起眼睛,不着急,来日方长。 一晃,到了重阳。 挽月见少歌不提花会的事,心中微有薄怨,干脆也不提,预备到时杀他个措手不及。 而少歌万般周全做好准备,翻墙入院接她时,却得知她早早随沈辰上公主府赴宴去了。 映花惊奇:“世子,不是你主持花会吗?姑娘说去看你。” 少歌欲哭无泪,昨日才让太医确诊自己身染重患,若不好好将养,恐命不久矣,难道今日便大好了? 正犹豫时,燕七匆匆赶来。 原来皇帝听闻歧王世子不好,竟亲身前往歧王府探望,銮驾已出了宫。 装病这种事… 李青和判官都在公主府,小二的安全倒也不用担心,只是想到她和沈辰以夫妇的面貌示人,便有些郁郁难言。 挽月此刻正兴致勃勃跟着沈辰来到公主府。 因轩辕无邪还未有封号,朱门之上,只匾书“公主府”三字。 正门敞开,一位身有品阶的宫中嬷嬷身着正装,率一众侍女立在照壁前。 挽月落后沈辰半步,见着那一众衣裳华贵的侍女,不禁低头失笑,自己穿得比她们还素些。 因想着少歌一定是穿月白衣裳,于是她特意挑了件白裙,裙角和袖口处绣着几朵金菊,足够淡雅,又能表现出对花会的郑重其事。 只是她忘了,这种场合其实就是让各家小姐们争奇斗艳的。谁吃饱撑着当真来赏花? 世间花痴能有几人?才子们眼睛看着花,其实心思全在胸中的锦绣文章。姑娘们赏花,不过想挑朵合意的簪于墨发之上。至于假借花名,实则怀有其他隐秘心事的,更是大有人在。 于是挽月的素净和郑重就显得十分格格不入,倒成了一种另类的高调。 绕过照壁,见庭院中层层垒着花架,一眼望去,铺天盖地是花的海洋。那些花架各有形状,有的做成龟、鹤等吉祥动物,有的做成文房四宝模样。 大昭虽不设男女大防,但男宾和女宾各自成群,泾渭分明。过了照壁,挽月和沈辰分了手,各行其道。 第63章 颜如卿 挽月信步向前,她知道开宴之后才能见到主人,便也不着急,只专心赏花。 福金菊并没有放在外头,花架上边都是叫不出名字的各色名贵花卉,每一株修剪的样式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朵花都经过精挑细选,花茎、瓣、蕊处处完美无瑕,甚至找不到一片带有虫孔的叶。 足见主人的富贵和用心。 挽月驻足细看。这样的完美盛景,简直就像置身天堂。 整个前院只有两个人看起来是在专心赏花。 无论男女宾客都在时不时偷看其中一个赏花人。这个宠儿自然不是挽月。 这个人安然享受着男宾炽热、女宾妒忌的目光。她不用抬头也知道那些是怎样的目光。 她是颜如卿。京城第一美人,第一才女。曾经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和沈辰理所当然是一对。 其实她根本没想过要嫁沈辰。因为这个书生显然没有改朝换代的能力,而她,美目望的是云端之上。 至于今日主持花会的歧王世子,虽然听说是个纨绔,但也能勉强算是退而求其次的备选之一——如果长得不是太丑的话。 挽月后知后觉,终于发现旁人都在偷看一个人,这个人不理会旁人,只一味赏花,但她眼角眉梢深藏的傲意已然泄露了她心中所想——她是这里最美的花,正在接受众人的欣赏和膜拜。 “她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她爹是颜太师,她以为杨公子会向她求亲?!”一女不忿道。 挽月恍然,原来是颜太师的三女儿,京城第一美人才女颜如卿,果然很漂亮。 她环视四周,发现许多女宾容貌并没有比颜如卿差太多,但她出自名门世家,又自小饱读诗书,看起来有一段天然的富贵清雅,气质颇佳,硬生生和旁人比出了云泥之别。 女宾都绕开她。和她挨近了,总感觉整个人都矮下去,变得畏畏缩缩束手束脚。 挽月见她面前那株植物十分眼熟,悠然踱过去,想要细看。 靠她稍微近些,便感觉到咄咄逼人的气场扑面而来。 挽月扬眉一笑,一脚踏进她的领域。 众人吸了吸气,十分钦佩这个相貌平平的女人悍不畏死的勇气。 狗屎放在道路旁,没人会觉得它怎样,但它要不知好歹,非得凑到明珠面前,就十分惹人嫌恶了。 女人不是视容颜为性命吗?她为什么要自己送过去被比较,被践踏? 沈辰锁紧了眉。旁人虽不知道那是他的妻子,他还是感到面上火辣。 这里的女人,无论清秀的、艳丽的、有气质的,只要站到颜如卿身边,便会瞬间被比成一坨狗屎。不错,毫不夸张地说,就是一坨狗屎。 秦挽月是不是头被门夹了?!非要凑过去自取其辱。 什么也没有发生。 颜如卿和挽月并排站着。 颜如卿面色微异,轻轻颔首示礼。 挽月笑着点点头:“这是……?” “双姝抱月。”颜如卿吐气如兰。 “噢……”果然是它,在青明山时,她见少歌把它交给李青,当时还以为他教人种花呢。 那时这株双姝抱月蔫蔫的,不似现在活色生香。 看不出来少将军李青还是个称职的花农。 想起和“七公子”相处那些琐事,挽月不禁笑弯了眼睛。 不知道主持花会的他又是什么样子呢? 颜如卿微怔,她头一回见着女子在她身旁还能神情自若,笑得如此欢脱。 见挽月姿色平平,对她并无实质威胁,颜如卿纡尊降贵,道:“家父颜晋,我排行第三,名如卿。” 挽月笑道:“我叫秦挽月。” 颜如卿极有涵养,只点点头,又继续观花去了。 众人见挽月站在颜如卿身旁毫无违和感,只道二人段位相去甚远,没什么可比性。 只有沈辰看出了不一样的风景。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而颜如卿本就是他最钟意的佳偶,对她,他是了解的。 她想用气势压倒入侵她领域的挽月,却失败了。 沈辰知道挽月并不是无知无觉的愚妇。 她就像水,绕山避石,不露不争,甘居低位。 但,它坚定望海而行,若有需要时,可凿壁,可穿石。 汇聚成江海时,深不可测。 可是,不论何时何地,鞠一捧在手,见它清清浅浅,无害温和。 “鞠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沈辰望着挽月,喃喃念道。 “唉——”身旁一声长叹,“沈兄,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哪!” 沈辰转头去看,原来是定国侯孔向东的长子孔伯南。 这位曾数次上太师府提亲,屡屡遭拒。 “孔兄,在下只是在看家妻。” “呸!沈辰你好不要脸!卿卿何时成了你家妻?!”孔伯南大怒。 沈辰苦笑道:“颜三娘子身旁那位,便是拙荆。” “噢——误会误会!”孔伯南笑道,“早听闻沈兄娶了位人物,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的确。” 沈辰不是没听出他话中嘲讽,却答应得真诚爽快无比。因为他的确认为秦挽月是个人物。 她站在颜如卿身旁,就像一轮满月,颜如卿生生被她衬成一颗黯淡的星。可惜这些俗货以貌取人,竟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可怕的事实。 沈辰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这浊世之中仅存的一股清流。 颜如卿敏锐察觉到沈辰的变化。 她虽没想过要嫁给沈辰,但对他,她总是有些倾慕之意。毕竟从小读的诗词十之八九出自他之手,他又生得俊俏,像美玉一般的翩翩公子,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不过心动归心动,嫁给他是不可能的。颜如卿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但她不介意他爱她,追求她,跟在她身后摇尾乞怜。 只要是稍微入她眼的男人,都必须爱她,膜拜她,跟任何女人在一起时,心中想着念着的都要是她! 可是沈辰竟然叛变了。 他不是她的头号拥趸吗?他还是她最看重的男人。他怎么不声不响转投他人了?! 颜如卿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因为倾倒众生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在这件事情上,她绝不会出错。 沈辰在看她旁边的女人。 第64章 长公主 挽月感觉到颜如卿突如其来的敌意。 她对颜如卿并没有恶意,也不想招惹,便踱着步,看远处的花去了。 她解开了一个很久之前的疑惑,心情很好。那是刚嫁进相府时,姨娘苏小可还没死,她说沈辰给她讲过娥皇女英。 当时挽月曾想,若是没这桩赐婚,沈辰想娶谁回来和苏姨娘娥皇女英? 现在看来,大约就是这个颜如卿了。 但她不会因此而对颜如卿抱有敌意。如果沈辰和颜如卿闹个私奔什么的…可真是再合意不过。 她望向后方的大殿。少歌…他和轩辕无邪在那里做什么呢? 御道后的太和殿中,轩辕无邪正与昭国长公主对饮。 歧王世子的缺席令她心头不快,但不得不强撑着精神应付她这位姑母。 昭国长公主生母早逝,自小养在皇后即如今太后的宫中,和当今皇上轩辕玉亲厚无间。轩辕玉登上大位后,力排众议封这位皇妹为昭国长公主,以国号为封,当真是历代从未有过的殊容!反倒是与轩辕玉一母同胞的安宁公主却连个“国”字都没捞着,皇帝的心思无人敢猜,也猜不到,可算得是宫中一桩悬案。 由昭国长公主这个如今天下第二尊贵的女人来代歧王主持花会,自然无人敢置喙。 轩辕无邪再不高兴,也绝不敢表现出一星半点。因为母后白贞的事,她和兄长轩辕去邪在宫中的日子并不算好过的。 昭国长公主性子不算好,也不算坏,不招惹她,她倒是不会与人为难。 此刻她只闲话家长:“今日花会皇侄用心了。连我这般挑剔之人,也说不出半点不是来。我这个姑母倒是平白沾了光,落了个好。” 轩辕无邪连称不敢,“姑母肯赏脸,是侄女的福气!” 说话间,谢倾宁着人通传。 昭国长公主笑道:“许久未见安宁,今日倒是要好好瞧瞧她这个宝贝儿子。让他进来!” 轩辕无邪知道昭国长公主向来和安宁长公主不睦,也不知谢倾宁为何要凑到跟前来自取其辱,便只淡笑不语。 少时,谢倾宁进来了。见到昭国长公主,二话不说趴在地上磕了个清清脆脆的响头。 “见过姨母!” 昭国长公主冷笑道:“安宁自己不知礼,倒是养了个好儿子!” “姨母莫要误会,母亲时时惦记着您哪!” “她是惦记我何日死罢了。” 谢倾宁手足并用爬起来,绕到她身后捶背捏肩,口中马屁不断。 长公主虽然依旧语中带刺,面上却渐渐显出愉悦之色。 可见谢倾宁哄女人是有几分真功夫的,不枉这些年在风月场花去的金山银海。 他心中知道,母亲的确日日惦记的是这个昭国长公主何日才死。但他若不能讨得这个姨母欢心,今日他谢倾宁就得死。 想起父亲手中那条狼牙棒,谢倾宁不由打了个哆嗦。 七八日前,他捉到那唱戏怪人的错处,漏夜前往歧王府,不想被李青拒之门外。 为了挽回些面子,他发狠要在那儿守一夜,结果走漏风声,父亲谢定雄亲自骑马过来将他提了回去。 原来谢定雄听说儿子迷恋上歧王世子林少歌,舔着脸四下讨要他主持的重阳花会帖子,闹得鸡飞狗跳。这也罢了,遭到拒绝后,谢倾宁竟要在人家府外守一夜!好男风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哪家老爷身边没几个清秀小厮?但两个身份贵重的王族贵胄搞出这样的风流韵事却当真是闻所未闻! 家门不幸!是可忍,孰不可忍?! 回到府中,拎出一条狼牙棒,命他跪着,将他平日使唤的小厮绑了,一溜儿跪在跟前,挨个当着他的面敲烂了天灵盖,红红白白沾了谢倾宁一头一脸一身。 谢倾宁毫不怀疑只要一句话说错,他老子真会杀了他! 他吓得魂不附体,急中生智倒想出了一个说法——他讨好林少歌是为了轩辕无邪。 他本就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和林少歌有无私情这件事根本没法解释,越描越黑。 为今之计,只有道出自己与林少歌之间的“秘密”,方能逃得过这一劫了。至于这个秘密是真是假…… 当初父亲是如何娶到母亲,谢倾宁很清楚。 心一横,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模样,痛哭流涕地认罪,说他与林少歌合谋,要在轩辕无邪酒里下药,将她给办了。 果然谢定雄大手一伸,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口中虽骂骂咧咧,脸上却写着“孺子可教也”。手一挥,将那狼牙棒扔到花园里头。 谢倾宁终于安心地吐了一地胆汁。在此之前,他被死亡的恐惧笼罩着,沾了一身腥臭的脑浆和血污,竟完全没觉得恶心。 所以今日他硬着头皮,怀中揣着“女儿娇”,忐忑不安来赴宴。原想找林老弟好好替他参谋参谋,谁知林少歌竟然病了,由昭国长公主代歧王主持花会。 谢倾宁又吐了一场。 人在绝境之中,总是潜力无穷。 他心中隐隐有了些打算。只不过得先搞定他这个难缠的姨母。 这样想着,手中用上十足巧劲,揉得昭国长公主肩松背软,惬意非常。 “皇侄,”她对轩辕无邪说,“谢倾宁这个手艺当真是绝了!你要不要试试?” 轩辕无邪当即变了脸色。男未婚女未嫁,昭国长公主这句话,真真是不给她留半分颜面!她是能让男人随便捏随便碰的?!把她当什么了? 谢倾宁见状,知道他这个姨母不喜轩辕无邪,心道:“天助我也!” 脸上却一本正经道:“无邪公主虽是我表妹,倾宁却是不敢逾矩半分。” 轩辕无邪怕的就是谢倾宁厚着脸皮顺杆儿爬,见他这样说,松下了一口气。 却不知谢倾宁图谋更大。 昭国长公主也不知是看出谢倾宁对轩辕无邪有心,还是存心想恶心她,三句两句间,总把两个往一块儿凑。 轩辕无邪实在是想不明白。姑母不是和父皇十分要好吗?为什么她今日偏跟自己过不去?! 谢倾宁明明是她最恨的安宁长公主所出,她不但不给他脸子看,反倒处处帮护着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谁不知道谢倾宁是个什么孬货?在这京城,男怕秦挽月,女怕谢倾宁! 第65章 闹事 轩辕无邪纵然不解,却也只能陪着笑,不敢得罪姑母半分。 见她吃瘪难堪,昭国长公主心中熨帖无比。 谁叫她和那个贱人长得像了七八分。 说来真的很奇怪,昭国长公主自小养在当今太后膝下,终日和轩辕玉、安宁三人相伴,彼时华贵妃得盛宠,他们没少受那边的欺侮,按理来说昭国长公主和安宁长公主应该十分亲厚才是,毕竟她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和共同的利益。 但二人偏偏不睦。 “好小子,你爹平国公是个有本事的,学得一星半点,足够受用一辈子了。”昭国长公主笑道。 谢倾宁连连称是。 轩辕无邪恍然大悟。当初谢定雄用阴私手段毁了安宁长公主清白,她只能嫁给了他,于安宁而言是不幸,但对于昭国长公主来说却是平生一大快事。 所以她又怎么会真的厌恶谢倾宁? 轩辕无邪心中冰凉一片。这个姑母一向随心所欲,眼下看谢倾宁顺眼,八成会遂着他的意,在自己和谢倾宁二人之间搅出些风月官司来! 幸好求过父皇,请他亲自到歧王府探病,林少歌若是装病,定会被父皇捉过来的。 只要午宴之前他过来,一切就能按照原定计划进行。轩辕无邪紧了紧手中的玉杯。 这时,有婢女匆匆来报:“不好了,外面闹起来了,打翻了两处花架!” 昭国长公主抱起双手,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谢倾宁见轩辕无邪沉下脸,急忙跳出来挺了挺胸膛,“姨母、表妹,你们歇着,这样的小事,我去处理便好。” 说罢,摆一副身先士卒的架势出了大殿。 过了御道,远远便听得前院人声鼎沸,凑近一看,果然见着两三个花架子倒在了一处,地上满是摔碎的白玉盆,个个缺胳膊少腿。 女宾们早已退到四周游廊下,叽叽喳喳议论不休,那沸腾的人声竟是源于她们。 谢倾宁不禁咂舌,暗道女子果然惹不得。 定了定神,向那烂摊子中间望去。只见三女二男犹在拉扯撕打。 “统统给我拿下!”谢倾宁一声断喝。 今日受邀的虽然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青年才俊,但胆敢在公主府闹事,任他是谁家儿子,也先拿了再说。 附近的嬷嬷侍卫早已虎视眈眈,只差个话事之人。听到号令,一拥而上就将那五人给扭了。 谢倾宁挨个看过去。 两个男的他都熟。一个是定国侯孔向东的儿子孔伯南,另一个是大理寺少卿张浩然。 再看那三女。 头一个,勉强还能看出妇人的发饰,云鬓松散歪歪斜向左边,大约是被人狠狠扯了一把。脸上一个巨大的红色巴掌印触目惊心,肿起老高,一望便知道是男子作下的好事。他仔细认了认,原来是颜太师的长女颜如华,几年前嫁给了大理寺少卿张浩然。这两夫妇打架?还是颜如华被孔伯南打了? 谢倾宁撇了撇嘴,打女人…鄙视!鄙视! 再看第二个,他不禁“噫”了一声。此女双眼红肿,哭得快要断气。看那神情像是遭遇了惨无人道的蹂躏,但她浑身上下竟看不出一丝武斗的痕迹,乌发中缀着一行星月状黄宝石发饰,每一粒都老老实实待在它的星宿上。是颜太师次女颜如姣。 谢倾宁扬了扬眉毛,再看第三个。这一个,该是如卿美人儿了! 果然是她。不过几乎认不出来了。 只见她胸前垂着一团乱发,乱发之中钩吊着几根簪子,在她胸前摇摇荡荡。再细看,那团乱发竟是连根从她头上揪下来的,只是她乌发蓬乱,这一蓬遇难的青丝和她头顶幸免于难的那些还纠缠在一起,一时没落到地上。 右耳之上,秃了一片。 谢倾宁心痛不已。 待他见到颜如卿的脸,更是心疼得抽抽。 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上,纵横交错全是爪痕,活像被豹子挠过。 “嘶——”谢倾宁抬起双手,差点儿捧上颜如卿的脸蛋。伸到一半,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急忙收回手来。 可不能再惹无邪乖乖吃醋了。上次风月楼那气儿还没消呢。 他负起双手,学着他爹平日里管教他的模样板起一张脸。 “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一问,原本老老实实被嬷嬷制住的颜如华又发飚了。 嬷嬷没料到她会突然暴起,叫她挣脱了去。 颜如华扑向她三妹颜如卿,扯住她左边完好的青丝就向下扯:“不要脸的贱货!拔光你的毛正好去当姑子!” 见到颜如华又打颜如卿,孔向南当即甩开了侍卫的束缚,扑向颜如华又是一巴掌,这下颜如华两边脸颊都又红又肿,看起来倒是对称顺眼了。 见媳妇颜如华又挨了打,张浩然也冲了上去,再次和孔向南扭打到一处…… 谢倾宁看明白了,大约方才就是闹了这么一出。 一旁抽泣的颜如姣尖声劝道:“别打了别打了!姐姐,姐夫,孔世子,有话好好说呀!三妹勾引姐夫虽然不对,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闹成这样呀——” 听到这一声,四周渐渐围上来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我早就知道这个颜如卿不要脸,我和相公成亲半年了,她还给他递花笺儿!” “可不是?上回她作的那诗,什么‘青黛锁愁’,分明是想勾搭我相公李青愁!” “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桩事,上元节她那放的灯,怎么就跟我夫君的缠在一处了?” “如今连自家姐夫也不放过!京城第一才女?京城第一荡娃才是!”说话的人捂住口,吃吃笑起来。 见云端上的颜如卿跌进了泥坑,众女心中畅快,大肆落井下石。 张浩然脸色变了又变,两道凌厉的目光扫向颜二娘如姣,似乎想呵斥她,最终却只无声一叹。 这当口,几个人再次被侍卫制住。 颜如卿没有哭,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姐姐。 “我和张浩然没有私情。” 她只重复着同一句话。 “哟,三妹,证据就在大姐手上,你老老实实承认了,大姐又不是不能容人…”颜如姣冷笑。 “放屁!谁要这个没脸没皮的进门!”颜如华暴跳如雷,也不给颜如姣面子,“你又是什么东西,我和浩然的事轮得到你插嘴!” 说罢,将一个软红之物掷到颜如卿脚下,恨恨道:“证据确凿,我看看你这些相好的哪个还帮你!” 颜如卿低头一看,是一件贴身肚兜,绣了一个小小的“卿”字,果然是自己贴身之物。 “没有私情的话,那你这东西怎么会在张浩然床上?” 颜如卿冷冷一笑,“大姐,父亲一向嫌你没脑子,你果然没脑子。我要是能看上张浩然,还有你什么事。” 她脸上流着血,头发零零落落挂了一身,表情诡异,极像一个索命女鬼。 听到这句,人群中的挽月微微一笑。撕下那层清高面具的颜如卿,看起来比之前顺眼多了。她不由偏了偏头,略有些犹豫——要不要帮她呢?再看看。 颜如卿理了理头发。 “二姐,”她转向颜如姣,“你在得意什么?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多少。” 她垂头闭目,不再理会周围的喧嚣。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颜如卿和张浩然根本就是陌路人。她素日清高,身边并没有什么朋友,此时出了事,竟连一个替她说话的人都没有,除了一个只会添乱的孔伯南。 颜如卿辩无可辩,这桩风月官司眼看就要盖棺定论。 第66章 谢青天 挽月冷眼瞧着,见颜如卿已是心存死志,只一味冷笑,一双美目含着怨毒缓缓扫过周遭的人。 她左边不远处,遭遇丈夫背叛的颜如华犹在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颜如姣俏生生立在一边,歪着身子替她拍背顺气,看似不经意地将自己隐在颜如华身后,避开了颜如卿的目光。 再看风流男主张浩然,垂着头双手反复地搓,一言不发。这一位也是靠着岳家上位的,颜家三姐妹,他哪个都不敢得罪,偏偏全得罪了。 张浩然眼神闪烁,面上有畏惧有羞愧,看来偷情之事不假。 他看了二姨子颜如姣几次,神情里有些不敢明显表露的责怪和懊悔。这就有趣了! 他根本就不敢看颜如卿。 正当所有人认为这场风波已尘埃落定时,场中变故陡生。 “慢着——” 是京城天字第一号纨绔谢倾宁。 挽月只当他也是颜如卿的倾慕者,眼下手持鸡毛当令箭要为她强出头,不由轻轻蹙眉。 就怕他越描越黑,反倒给颜如卿多添一道污名。 却见那谢倾宁右手折扇一合,啪地敲在左手掌心,随后虚空一点正正指向颜如姣。 “呔!分明是你偷姐夫,还敢冤枉好人!” 只见颜如姣和张浩然二人飞快地对视一眼,皆一脸震撼。 挽月也吃了一惊,心道:我一定又遇到了假的纨绔…… “谢倾宁你休要信口雌黄胡乱冤枉好人!定是你也和这个贱人有私!”颜如姣指着他,手指微微颤抖,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哼哼……”谢倾宁笑道,“小爷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话音未落,他突然变了脸,像是见鬼的神情。 “你有何凭据!”颜如姣见他脸色大变,心中一喜,只道这个纨绔随口胡诌,圆不上了。 “我……”谢倾宁面色惨白,胸膛起伏不定。 “谢倾宁我告诉你,少拿鸡毛当令箭!今儿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定要爹爹上御前告你一状!”颜如姣不依不饶。 张浩然皱紧了眉头,再次不悦地扫她一眼,神情说不出的懊恼。 挽月毕竟多活一世,加上数年修习那八卦之术,观察力强过常人许多,她冷眼看到现在,已能确定偷姐夫的人其实是老二颜如姣。 那谢倾宁,他又是如何得知? 挽月不禁向前几步,想看他怎么说。 见着谢倾宁的脸,她不由怔了怔。 谢倾宁其实生得很好,论长相和沈辰不相上下,只是胡闹惯了,看着油头粉面吊儿郎当。 此刻他嘴唇乌青,面皮惨白,活像是见了鬼!他癫痫似的,隔一会抖下头,隔一会又抖下头,好像要甩开什么不可思议的念头。 中毒了?不大像。挽月疑惑地偏了头,心中纳闷不已。 “哼!”见他这副模样,颜如姣得意忘形,转向众人道,“大伙儿可瞧仔细了,谢倾宁定是和这贱人不清不白,还想给我泼脏水呢!呵,呵呵呵呵。” 挽月慢慢走到谢倾宁身后,自言自语嘟囔了两句,脚步不停,继续走到对面的沈辰身边。 她本就不起眼,旁人也没留意到她。 谢倾宁歪过头,看见她的背影,用折扇挠挠头,眼神慢慢清亮起来。 只见他扇子一张一合,左手一挥:“如今出了这种事,若是今日不弄个分明,恐怕几位都将名声扫地…啊!…”他面向大殿作揖,“既然长公主和公主将此事交给我,我定是要查个分明的。来人——” 他得意一笑:“颜二小姐和颜三小姐尚未出阁,应当都是清白之身,嬷嬷们验一验,自当分明。” 颜如卿抬起眼,难以置信地望向谢倾宁。 二姐颜如姣惊叫:“不行!谢倾宁你凭什么这样侮辱人!女儿家的身子怎么能让人验!我、我宁愿去死!” 颜如卿冷笑:“那你去死。”说罢转向谢倾宁:“好,我验。” 这样的场合被验身,尊严和脸面是荡然无存了,不过,和受那不白之冤相比,这哪里还算是事? 她原已打定主意,出了这门,便穿一身红衣,用最残酷的办法将自己折磨死,然后化身厉鬼,这些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眼下既有转机,她哪还管什么颜面… 一直闷声的张浩然突然开口了:“我与三娘的确没有私情,至于二娘,此事与她无关,谢世子就莫要拉扯无辜之人罢!” 颜如姣蓦然醒悟:“是啊,要证明清白的是三妹,关我什么事!她验了,若是清白,那便要好好审审她身边的丫鬟!为何要偷她肚兜陷害她!” “我说是你,就是你!”谢倾宁耍起无赖,“你要是清白,心虚什么?难道…上回虚清观进香,偷爬我床的人是你?!啊呀呀……” 颜如姣气得脸发青,虽然知道他是个混球,还当真料不到他竟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论嘴皮子功夫,谁敌得过泼皮无赖?!无赖逻辑最是厉害,明明他没理,三句两句就能将人带进阴沟里。 譬如现在,明明没颜如姣什么事,他谢倾宁随口一咬,她就得去验身?凭什么?那他随手把女宾指上几个,被他攀咬的人都得去证明清白?这是什么道理?! 偏生他一通胡咬之下,颜如姣陷入了要么“心虚”,要么“和谢倾宁不清不楚”的尴尬境地。 众人也不知道谢倾宁为何一口咬定就是她,看着这场面,倒是个个都心中有数了。 就连一向被父亲骂愚蠢的颜如华也回过味来。 “颜如姣,是你?!书房跳窗逃跑的贱人是你?!!” 张浩然重重闭上眼睛,颓然矮下。 他才是那个最不愿冤枉颜如卿的人。少年时,他就爱慕她。为了她,他苦读数载,考取功名,为的就是娶她。 他不顾身份低微,鼓足勇气登门求亲。谁知屏风后的颜如华看上了他。 颜如华丑,很丑。所以,颜太师不计较他的身份,将大女儿嫁给了他。成亲后,他住在太师府上,算是半个入赘女婿。这些年,因着岳丈助力,爬到大理寺少卿之位。 颜如卿本就看不上他,成了姐夫之后更是离他远远的。 但颜如姣看上了他。颜如姣和颜如卿长得有五分相似,张浩然明知不可,偏生没守得住,终于在一个雨夜和颜如姣勾搭在一处—— 之后那书房就是他们密会的场所。 颜如姣知道张浩然爱的是她妹妹,特意偷些颜如卿的贴身之物,刺激张浩然以添情趣。 昨夜便是穿了颜如卿的肚兜…张浩然捧着嗅着,兴致高昂。 不料玩过头,两人睡过去了。 颜如华晨起梳洗打扮完毕,见丈夫还没从书房出来,便来寻他。一推门,特殊的腥膻味扑面而来,转过书架,只见张浩然慌慌张张去关窗,那一室凌乱昭示着这里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然后颜如华在床上捡到绣了“卿”字的肚兜…… 第67章 官老爷 张浩然招供了。 谢倾宁体贴地带颜如卿去后堂梳洗,之后亲自护送她回太师府,俨然一副护花使者之态。 他那双眼睛观风月一向毒辣至极,方才颜如卿看他时,他对上那小眼神,便知道她和他之间有戏…嘿嘿嘿。 美人儿……多多益善嘛。 既然是囊中之物,便不着急了。于是他要多一本正经,就有多一本正经,见着颜太师,规规矩矩道明来龙去脉,随后也不流连,只对着如卿拱拱手,就告辞出了门。 无邪乖乖还在等他哪… 日头底下,他脑中突然又闪过那句——“二姐偷下大姐的玉簪嫁祸三妹我瞧了个真真……” 方才见着那一幕,他想起怪人唱的戏,入魔似的,就是认定老二颜如姣偷了大姐的男人嫁祸三妹颜如卿。 他打着冷颤甩摆脑袋,要将这可怕的念头驱逐出去。但它再次阴森森爬过来缠住他的心脏,扼住他的呼吸——那个怪人不是人?! 要不然怎么好死不死真的就是老二颜如姣偷了老大的男人?!不对不对,神神鬼鬼都是骗人的!一定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嗯…没错! 林老弟…唉,林老弟在就好了……咦?!!好个屁!林老弟在,如卿乖乖还能看上自己?! 这么想着,他心情又飘上了云端。缘分!缘分呐!…… 太师府中,颜如卿打发走父母,独自坐着。她知道他们一定会给她一个满意的交待。毕竟自己才是那颗最好的棋子啊…… 方才受了冤屈辩无可辩之时,她想到了死。那个时候,她感到自己脱离了躯壳,用一双冷冷的眼睛,无喜无悲地瞧着那幕闹剧。 甚至有一种解脱感——啊,终于要挣脱那桎梏了! 那是从小就被灌输的——一定要成为人上人,为颜家光耀门楣。作为女子,一定要嫁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日子久了,她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父母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想法。 但现在,她有了其他的想法。她带着些许恶意,下定决心,要嫁给那个京城最不成器的纨绔。她迫不及待想要看看父母听到这个消息时,惊掉了下巴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他为她洗刷了不白之冤,也许是为了报复父母对她的利用之心。无所谓,她不讨厌他,甚至…想要亲近他。 谢倾宁就这样被京城最大的桃花砸中脑门。 他一会儿想着颜如卿,一会想着轩辕无邪,一会想着那怪人,不知不觉,已回到赏花会上。 那一地凌乱早已收拾妥当。因着这一出岔子,众人已被邀入大殿中。 谢倾宁独自穿过花道,一时无限感慨——“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哪!” 进了大殿,见众人面对面分坐左右,中间留出两丈道,开宴时歌舞奏乐用。轩辕无邪落半个身位,和昭国长公主同坐上首。 左排第一个席位空缺,显然是他的。 谢倾宁规规矩矩磕了头——原是不必的。 爬起来抖抖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入了席。坐定抬头,见对面老者神色倨傲,斜着眼不看他。 柳阁老。 谢倾宁撇了撇嘴,道貌岸然的老东西,瞧不起谁?你清高,三天两头寻大舅哥轩辕去邪错处,不就是为了抬高你女儿生的那个二皇子嘛?啧啧,不论嫡庶好不好,那个缩头小王八,哪一点比得过大舅哥?!皇上又不瞎! 想到此处,谢倾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这老东西,今日定是来挑无邪刺的!定不能叫他得逞了。无邪太单纯,还真把他当个人物敬着!老东西!致了仕不好好颐养天年,有事没事总往翰林院跑,嘁!跳梁老丑! “国老,您请继续。”轩辕无邪柔柔发话。 “嗯。“柳阁老压了压嗓子,望向席中一处,眼眶微不可察一缩。 “既是刚入仕的新科沈状元,那便——宁折不弯。读书人做了官,莫要忘记这四个字。” 原来尚未到开宴的时辰,今日受邀的又都是士子才人,便有人提议寻些风雅的乐子。 由柳阁老出题,被提名的,同座二人各取其中一字为首,讲一句众人皆知的俗话,或者诗词,答不上来便受罚。 身边机灵的侍候丫鬟向谢倾宁解释了来龙去脉。谢倾宁微怔,这题也太简单了,就连他也能对得出来。 莫非这老东西不知道沈辰状元正是去邪表弟身边第一红人?!为什么不出道难题叫沈辰出出丑?这么简单…哎! 果见那沈辰携妻子起身揖礼,仪态万千地答道:“宁为玉……唉唷!” 见沈辰呲牙咧嘴微微躬了身,谢倾宁有些想笑。目光一荡,见着他旁边站的女人,不由又是一怔。 这不就是方才提点自己的那个女人?!若不是她,自己倒一时没想到那个验身的好法子呢! 谢倾宁见她神色有些奇怪,不由低头向席下一望,两眼顿时瞪成了铜铃。 只见那丑女一只脚正正踩在沈辰脚背上,重重地碾。再抬眼看她,一副风清云淡事不关己的模样。 有趣,有趣!!! 却见沈辰腾地红了脸,只红了一瞬,蓦然转白,额上已隐隐渗出冷汗来。 谢倾宁呲了呲牙,心道乖乖不得了,这一手可别让无邪和如卿学了去! 沈辰轻咳一声,微微颤抖道:“宁为太平犬!” 那女子朗声道:“不做乱世人。” “嗯……”昭国长公主笑道:“过关,过关。国老继续。” 沈辰和挽月二人揖了礼,恭恭敬敬落座。 沈辰拿起茶来喝,手轻轻发抖,洒了少许。 他望向挽月,正色道:“多谢。” 挽月笑:“不必。我也是为了自己。” 沈辰望着挽月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诸般滋味涌上心头,口中有些苦涩。这是头一个让他彻底失掉自信的女人。 方才见到清艳绝伦,尊贵脱俗的无邪公主时,他也没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倒是这个堂堂正正娶回家中的“丑女”,让他不自觉生出了些“自惭形秽”的奇妙感触。他连碰她的衣袖,都不敢。 曾经听说古代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当时嗤之以鼻,如今…竟有些信了。 他真的起了想要和她好好过一生的念头。 方才,凶险至极!幸好有她!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68章 高人 谢倾宁皱起眉头,掀开眼皮一看,见对面的柳阁老也皱起眉头。 谢倾宁突然听到自己脑海中响起一段唱腔—— 坐在正当中的老爷哪——一手拿着圣贤书,一手拿着戏本儿,就等我唱错一个字儿啊!你看他正襟端坐,满脸道貌岸然,却不知他满嘴信口雌黄。你见他官威硕硕,我见他黑烂肚肠。你不信?我若行差踏错,必被他带回小黑房! 刹那间,满室人声消失了。谢倾宁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那声音依旧如附骨之蛆,撕咬他的脑子。 他随手抓过身边的侍女:“我问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什么问题?!” 侍女愣了半晌,只听“哐当”一声,手中茶盘直直落在地上。她伏在地上,吓得颤抖不止。 这一下,把谢倾宁的魂儿给惊回来了。见满席宾客都在看他,他不好意思地挠头,“对不住对不住,不留神撞到这位小姐姐了。” 众人只当他又言行无礼,也就不再理会。 侍女吓坏了,连拉两次才拉起来。 “世子千万不要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了!”她低声道。 这样的话被旁人听见,她会被连累杀头的呀! 听到“大逆不道”,谢倾宁回过味儿来了。“玉”乃当今圣上名讳,登基前,圣上正是封了“宁王”。这“宁为玉碎”,可不是大逆不道?!!! 这场景,真和怪人唱的戏一般无二。瞧瞧,“拿着戏本儿,等你唱错一个字儿”,可不正是柳阁老出了题,想引那沈辰犯错? 谢倾宁深吸口气,按捺下擂鼓一般的心跳。三姐妹、官老爷都出现了… 巧合,一定是巧合! 他的双腿轻轻颤抖,心中暗暗叫苦,林老弟啊,你怎么好巧不巧病在今日哇!我一个人,有点慌啊… 坐在他斜对面的挽月也正蹙起眉:“这个柳阁老和你有仇?” 她口中问沈辰,眼睛却不看他,嘴唇几乎不动。 沈辰也学着她的做派回道:“他女儿怡妃,生二皇子,今年五岁。他儿子柳川乃是今科探花,将来定是要辅佐二皇子的,我与大皇子交好,他自然要拿我错处。今日多谢提醒!” 挽月点头不语。 “不好了!”门外有人大喊。 轩辕无邪微微立起身子,天家礼仪风范也压不下她胸膛的剧烈起伏——显然已气极了。这重阳花会,究竟还能不能好了?! 那人显然被侍卫制住拖走,但他的声音远远传进来——“老爷!少爷出事了!” 这里能被称为“老爷”的,独柳阁老一位。 柳阁老见儿子去茅厕久久未归,沈辰又逃过一劫,正是不悦,突然听闻儿子出事,猛一起身,血液冲顶当场两眼一黑晕厥过去。 “只好再劳烦侄儿了……”昭国长公主幽幽望向谢倾宁。 谢倾宁如遭雷击,颤着嘴唇嚅嗫:“侄子领命…” 他吩咐了几个人将柳阁老送回府中,自己令那小厮引路,去了出事之处。 到了地方,见一众仆从正把柳川捞出粪池。 谢倾宁头皮发麻,蠕动到近前。 柳川身上的袍子已被污物浸透,褪下袍子,见里面的中衣也吸饱了坑中之物,恶臭熏天。仆役们屏着气,将他身上的衣物扒去,拎了几桶清水来,洗出个大致的人形,然后抠口鼻、拍脊背,乱作一团。 太医摸着脉,摇头不止。 一刻钟后,柳川被宣告死亡。 “怎么回事?”谢倾宁向后退了退。 一个小厮抹着眼走出人群:“老爷见少爷久久没回,吩咐我出来找他,我先去左偏殿那边,再去右偏殿,然后去前院,找了好几处茅厕都没见着人,还在前廊遇着大管家,向他打听一番,最后才找到这里。一进来,妈呀,坑里飘着少爷一点衣角!叫人肯定是来不及叫人的,我找了根粪耙,把少爷给勾了上来,然后喊人救命。” 他的手上沾满了污物,这一抹,脸上眼泪和着粪便向下流。 谢倾宁不禁又退了退。 小厮抬了抬眼睛,接着哭诉道:“老天爷不长眼哪!少爷这样的好人怎么会遇着这种事情哟!天杀的老天啊!少爷是个好人啊,他知道我和翠绿好,刚赏我十两银子去成亲哪!少爷啊——” 他也不顾脏臭,扑到了柳川身边,再次用手推他的胸口。 谢倾宁怔了一会,有气无力地开口了:“来人,把这个害主的恶奴拖下去,好好给我审!” 那小厮震惊地望过来:“大人!小的冤枉啊!小的怎么会害少爷啊!” “为了钱财。”谢倾宁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众人望着他萧索的背影,再看那小厮,见他已面露绝望软软瘫倒在地,不由又是惊奇,又是佩服。 原来……这么多年,谢世子一直忍辱负重,假扮成纨绔!可见国公府中也不太平哪!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不到,这京城第一纨绔只是他的伪装!他!竟是一位足智多谋、神机妙算、明察秋毫、料事如神,呃…还有,玉树临风的浊世佳公子! 而且,他不居功,不自傲,足见心性沉稳。他那萧瑟的背影,简直就像是一位世外高人。太有风度了! 在场诸人各自有了计较,定要将这个惊天的发现速速上报! 谢倾宁回到宴上,只觉口鼻之间缭绕着那恶臭,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奈何听了下人的禀报,昭国长公主和轩辕无邪都不肯放他走。 “那小厮已招供了,的确是他将柳川打晕推下去,因为他趁着柳川醉酒,想要偷走他的钱袋,不料被柳川发现,不依不饶,他一时糊涂杀人灭口。好侄儿,今日倒是要听一听,你是如何发现的?” 谢倾宁神不守舍,旁人推了他几下,才回过神来。 “这……我……” 昭国长公主白他一眼,嗔道:“莫不是对我也要保密?” 谢倾宁满嘴苦涩,小厮和丫鬟谋财害主,岂不正是怪人唱的一段戏?要他解释,又叫他从何说起? 若那是个眉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头子,说话正儿八经,他大约可以认为是神仙点拨,可……偏偏是那么个怪人,过了这些天,一想起来,还是浑身难受得紧。 “谢世子,无邪也想开开眼界呢,就不要再保密了罢!”轩辕无邪根本不认为这是谢倾宁的本事,定是他身边有人指点。如若不然,他此刻又怎会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 他能说出个所以然?笑话! 第69章 书生 不料那谢倾宁听到她的天籁之音,急智突生。 女人,便是他谢倾宁的死穴。 他定了定神,微微扬起眉毛,环揖一圈,缓缓开口。 “那恶奴说柳川对他有恩,柳川出事他十分悲痛。既然如此,我问他话时,他又怎么会条理清晰,从出堂寻人开始,先去何处,再去何处,一一细细道来,甚至向管事询问这样的细节都说得清楚明白。可见这一番话他早已在心中反复思量过。诸位想一想,若他不是凶手,他的反应该是怎样?” 众人交头接耳片刻,纷纷点头称是。虽然各人性子不同,但绝对不是小厮这样。 谢倾宁道:“想必诸位心中已有计较。若是当真悲痛,哪里会这样急于撇清关系?寻常人遇到这种事,最在意的,口中强调的应该是柳川之死这件事本身。反常即为妖。而他下一句,便说柳川许他银两,可见他心中惦记的是银两,这种时候为何惦记银两?那必定是谋财害命了!” 谢倾宁简直要为自己喝彩!没想到,自己真的是个天才! 其实这只是林少歌曾说过的,知晓答案来反推,自然处处是显而易见的证据。 但在众人眼中,谢倾宁已坐实了“假扮纨绔,忍辱负重”这八个大字。 就连挽月也对他刮目相看。 难怪少歌近来常和他混在一处,莫非少歌怀疑他就是那幕后之人?今日他既不在,自己少不得要替他留着心,好好看看这个谢倾宁了。 没想到少歌竟然不来…好感动…轩辕无邪真的,很美呢。 少歌…好想你。 繁花盛景,珍馐美馔,若是少了你,这一切便是过眼浮华,入目不入心。 他哪里是病了?昨夜环抱着他,隔着几层衣物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炙热心跳有力,他呼吸平稳,气息清香醉人。 听闻皇帝已亲自探病去了,不知他装病是什么模样?挽月这般想着,不禁低下头噗嗤一笑。 沈辰呆呆看着她,喃喃道:“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你?” 挽月一怔:“哦,或许上辈子认识。” 他竟然点了点头:“是,你的确很像一个人。但又不像……” 挽月心中微动:“难道我像你前世的妻子不成?” 他老实承认道:“是。” 挽月心跳加速,轻轻将手缩回袖中握成拳。平了平呼吸,淡然开口:“真不幸啊,你就是个娶丑女的命。” “她…是个好人。我欠她许多,没办法还了。” 挽月险些失控,恨不能抄起酒壶兜头给他一个暴击。知道她是好人,你这样坑她害她?! 就算下毒是误会,坑自己给他爹妈买房总不是误会吧?! 好,如果他没有害自己的心思,那房子早晚是他们两人的,这倒也没错,可以不计较。但是!那块爆炸的陨石的的确确是他带回来,要送给爸爸贺寿的礼物!这件事绝对绝对不能原谅!就算最终他搬石头砸了自己脚,也不会原谅他。 绝对不会原谅。 所以,这一世,两人不可能做朋友。 此间事了,就是陌生人。老死不相往来。 她面色淡淡,拿起茶来吃。 沈辰想着自己的心事,悄悄一叹,捏起酒盅一饮而尽。 不想他这副略显风流颓唐的神态闯进了轩辕无邪的眼。 方才心腹之人递来消息,圣上的銮驾已回宫去了,歧王世子并没有出门。她正郁闷难言。 今日诸事不顺,还沦为姑母昭国长公主的陪衬,眼见着精心为林少歌设下的种种也没了用武之地,一时心灰意冷,觉着自己和林少歌怕是无缘了。 懒懒扫过在场诸人,风貌最佳当属谢倾宁和沈辰。谢倾宁眼下风头正劲,轩辕无邪原就看他不顺眼,此刻见他得意,更加厌烦了三分! 望到沈辰时,正见他神情寂寥,拿起酒仰头吞下,心中不由一痛。 沈辰…是她的初恋啊。 当初被救回大昭,躲在自己宫中不敢见人。哥哥拿来许多诗文,正是那些惊才绝艳的诗歌伴她走过那段黑暗的日子。 她央轩辕去邪带她出宫,偷看过诗人沈辰,对他一见钟情。然而哥哥并不赞同,说他不是值得托付终身之人。哥哥慧眼如炬,沈辰果真抬了个伎子回去做妾! 纵然如此…她还是想要嫁给他的。大不了,将那个贱人处理了便是。 可父皇听闻此事,竟赐婚,让他娶了那个丑女秦挽月! 她只好断了这份念想。 正对那沈辰将忘未忘时,忽然听到冷七的消息。 身陷阿克吾时她年纪太小,还不知事,对冷七只有深深的崇拜。此时已情窦初开,回忆起那张脸,不由又一次怦然心动,比对沈辰更甚。 原来他竟是歧王世子林少歌!虽然纨绔名声在外,但自己是了解他的,他怎么会是纨绔?他…两年前,他生生将阿克吾十八郡割裂出金国! 和他相比,沈辰便不值一提了。做歧王妃,也是不错的。 可惜他太冷情了。 见到自己,他无动于衷,知道欠了自己,他依旧无动于衷,就连花会…他也不来!若是他来了,哪里会发生这么多事?! 轩辕无邪本就是小女儿心性,朝秦暮楚实乃本能,眼下自觉和林少歌无望,看见沈辰的风流颓废,不由重新勾起了心事。 她黯然想道,沈辰一定是误会了,以为是自己逼他娶了秦挽月,今日见到自己,心生爱慕,所以才这般郁郁不得志的模样。其实当初他若是见了自己,又怎么可能去纳妾?也不能全怪他的。 方才他近身觐见,双目灼灼,却不见愤懑怨怼,可知他心中并不恨自己。那,便是爱了。 这般想着,越来越管不住视线,饮一口茶,便望他一次。 再看见他同那秦挽月泾渭分明,形同陌路的模样,轩辕无邪心中酸酸甜甜,只恨实在找不到由头和他搭一搭话。 旁人倒是没发觉她的隐秘心事。毕竟没人敢盯着高高在上的公主看。 谢倾宁发现了。 他的脸色再一次煞白。 “大小姐看上了穷书生哪——中间隔着书生的小媳妇啊!你瞧那官家小姐大家闺秀环佩叮当,一本正经瞧不起伎娼,我只见她目送秋波,要和书生暗渡陈仓!” 第70章 偷龙转凤 谢倾宁身在京中,又岂会不知那段才子公主伎娼丑女的“佳话”? 他的头皮一阵接一阵酥麻不止。怪人唱的事,一件一件出现在这赏花大会上。 谁是台上戏子?谁又是台下观众? 既然观众都在这赏花大会上,那戏台搭在哪里?戏台上的戏子又在哪里?! 不,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 谢倾宁不敢再想下去,只低了头,一味吃茶。 茶吃多了,便想入厕。 想到入厕,则想起柳川死状之惨,哪里还敢上茅房?不去,实在是憋得慌,一慌,手中就停不下来,又吃茶……如此反复几遭,一张脸时而涨得通红,时而憋得煞白,只觉得整个人都泡涨了起来,双眼汪汪地蕴了一包泪。 “好侄儿,你可是有心事?”偏生姨母昭国长公主不让他清静。 谢倾宁欲哭无泪:“侄子醉了,可否回去歇息?” 昭国长公主笑道:“还未开宴,侄儿如何醉了?必是嫌这里无聊。”她转向轩辕无邪,“皇侄,安排一处凉阁,让谢倾宁歇一会,午宴再过来便是了。” 轩辕无邪示意心腹侍女红萝:“好生安置谢世子。” 谢倾宁眼皮一跳,总觉得那“好生”二字意味深长。 红萝引着他出了大殿,过了一座白玉桥,到一处八角水榭楼阁。 侍女引他进了门,并不走,只用眼风斜他。 见他神色怔忡,她稍稍捏起嗓门儿:“世子,水边风大,奴替你关上窗户如何?” “嗯?”谢倾宁抬了抬眉毛眼皮,“关不关都可以。” “那…奴走了?” 谢倾宁挥了挥手。他不是不谙风情,只是此刻…人有三急。 红萝撇了撇嘴,福了礼向外走去。心道:就你这样的风流纨绔,想要我,我还不跟你呢! 到了门边,忽然听到谢倾宁唤她:“你等一等。” 红萝大喜,疾步返回他身边,娇羞道:“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你,”他指着桌上的茶壶,“把这个拿下去倒了。给我换热的来。” 红萝一阵胸闷,趁他不备白了他一眼,拎起那只茶壶咚咚咚出了楼阁。 原来谢倾宁挥手让她下去时,衣袖中那包“女儿娇”掉了出来。他今日连惊带吓,哪里还敢给轩辕无邪下药?只盼着平平安安混到散席,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见桌上有只大茶壶,信手把那“女儿娇”扔进去,令侍女拿去倒了。 红萝一边走,一边咒着谢倾宁。 到了茶水房外,遇上青苏。青苏也是轩辕无邪贴身婢女,此时她也拿了一只茶壶。 正气闷着,见那青苏也是一脸不悦,便问她:“谁惹你不快?” 青苏顿了顿手中的茶壶:“主子令我好好看着这壶紫笋,不得经任何人手,只奉给歧王世子吃。我抱着这茶壶一上午,手都酸麻了。方才得了个空,问了主子一句,谁知她竟恼了,也不说该如何处理。那世子一世不来,我便这样拎个茶壶在这干等一世不成?” “嘘——”红萝看了看左右,“你呀!没个眼力劲儿!世子称病,长公主又压着我们主子,你叫她如何不恼?你不躲着她,偷偷把这茶处理了,还凑她跟前儿自讨没趣,换我,我也恼你!” “那我该如何是好?” 红萝眼珠一转:“不如这样——你这壶茶,还热着?” “是呗。不如何时会用得上,凉了不得重新煮?” “哼,便宜那个谢倾宁了!”红萝把手中茶壶塞给青苏,接过青苏那壶紫笋,道:“你把这个拿去热一热,给长公主奉上,寻个机会偷偷告诉主子知道,这茶是西凉阁里隔夜的剩茶,她一定不恼你了。” “那这紫笋——” “借花献佛!省得我再花功夫替谢倾宁煮茶了。” 于是两个丫鬟交换了手中的茶壶。轩辕无邪替林少歌备下的紫笋,经青苏和红萝之手,奉到了西凉阁的谢倾宁面前。而那壶混了谢倾宁“女儿娇”的隔夜冷茶,被青苏放炉子上烫了一烫,奉给大殿中的昭国长公主。 这一番阴差阳错,只怕是那唱戏的怪人,也猜不到料不着。 那壶紫笋中,正被轩辕无邪下了宫中媚药“帝王恩”。她这龌龊心思,便是连最心腹的红萝青苏都瞒着。 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轩辕无邪需要借助药物才能得到一个男人。 两味情药,同样是服下半个时辰后发作。 所以谢倾宁饮了那茶,也未觉不妥。 方才趁丫鬟去沏茶时,他开了后窗,对着湖面酣畅淋漓小解一番,正是身心舒畅。湖水清浅,那哗哗声仿佛天籁,冲散了他心头的阴云。 他险些就把这个叫做“红萝”的丫头留下了。 得美人儿倾心,又怎能拂她的意?奈何她是无邪身边的人,只能叹息有缘无份!罢罢罢! 谢倾宁痴笑一会,叹息一会,一时觉着自己已化身为那戏文中所说的谪仙般奇男子。 洞若观火,指点江山,丰神俊逸,白衣飞扬。 此刻功成身退,只留一道不归的背影,令众生仰望! 可叹红颜为他望断了肠! “亲亲我地个乖乖……”谢倾宁一脸痴相,迎着湖面的微风,歪了身子和头颅,展开双臂,似要拥抱对岸蓝天。 …… 对岸树杈间蹲着李青和判官二人。 “噗!”李青喷出一口唾沫星子,“判官老头,你瞧瞧这个谢倾宁,一会往湖中撒尿,一会又对着你我发情,他莫不是吃错药了?” 判官冷了脸,道:“嗯。” 李青又道:“只有这一处,能将整个公主府一览无遗。这谢倾宁偏要凑上来污眼睛!唉……爷虽没交待,但秦姑娘既然来了,定要保她平平安安回去才是。” 判官道:“嗯。” 李青无话找话:“你说,爷是希望这花会出乱子呢,还是不希望这花会出乱子?那小厮将柳川打晕了推进粪池,你为何拦着我,不去救人?” 判官皱眉:“臭。” 李青也皱起眉头:“别学他说话了。不像,真的不像。” 判官默了默:“当真?” “嗯。” “李青,”他叹了口气,“你有时候真的很惹人厌烦。” 第71章 纲常 大殿上,两名身着蝉翼薄纱的侍女推着一架精致小木车,将今日主花卉福金菊缓缓展示在众宾客面前。 她们一视同仁,在每一张檀木桌前停留大约三十息,不因宾客身份不同而区别对待。 挽月心中正在思念少歌,见着那洁白坚韧的花瓣,不禁怔了一怔。 虽然把男子比作花有些不妥当,但这花肆意清扬,和他像极了。 没想到所谓“福金菊”竟然是这般脱俗的花… 若是指着这花,对他说:“嘿,它和你很像。” 大约他会点点头。 若是对他说:“嘿,福金菊和你很像。” ……还是不要试了罢!她忍不住低头暗笑。 “你在笑什么?” 挽月愣了片刻,见沈辰痴痴在看她,不由瞳孔一缩:“你干嘛?” 沈辰苦笑:“我知道你烦我。但你我是圣上赐的婚,不能和离的。” “哦…你顾虑这个。”挽月心中大定,“总有办法的。” 方才他的眼神倒是当真吓了她一跳。 从一开始,她根本就没有再和他做夫妻的打算,就算没有林少歌出现,她也会选择假死脱身。 嫁过去,不过是带着些恶意,想要会一会“老朋友”罢了。至于夫妻之事…她有一百种办法让他不中用。 这一世她活得洒脱肆意,又有底牌傍身,根本不必在意旁人眼光。 “在这件事上,你我二人目的一致。”挽月缓缓说道。 沈辰眼神微闪,脸色变了几变,终于点头道:“是。” 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让她看不上? “沈辰,公主一直在看你呢。”她莞尔一笑。 沈辰眼睛一亮:“你…说那些是因为吃醋?是否因为我方才多看了她几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应该算不得罪大恶极吧?你生气了?” 挽月不禁扶额:“自作多情也算是你们风流才子的职业病了。” “职业病?!”沈辰瞳孔一缩。 挽月心叫“不好”,一时嘴快竟忘了,古代哪来职业病这说法? 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她干脆装没听见,径自拿起茶来吃。 沈辰惊疑不定,难道她也是…… 如果她也是来自…… 难怪她眼中总有淡淡的嘲讽,她定是看不起自己窃了古人诗词沽名钓誉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竟压根没料到,她就是张媛。 他看不起张媛。张媛没气质,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看着就烦。 而秦挽月虽然长相一般,但胜在气质好,做正妻再适合不过。至于红袖添香…多纳几房就是了。 这个时代三妻四妾太正常了,不是么? 遗憾的是她似乎没这个意思。 坐在上方的轩辕无邪见沈辰一直和挽月说话,心中有些发堵。唤过婢女红萝,耳语几句,红萝便向后面去了。 开宴前,昭国长公主离座去后殿更衣。挽月见她面色红润得有些异常,不由多看了两眼。 正疑惑时,手臂一烫,婢女添茶时把水洒在了她身上。 她眯了眯眼,见轩辕无邪似有似无望向这边,便知道自己在这里碍人眼了。 她倒是愿意多给他们制造些机会呢。 “无妨,带我下去收拾整理。” 婢女喏喏,引了她从后排离席。 到了外头,一个丹凤眼婢女迎上来:“我带这位贵人去歇息。” 挽月知道她是轩辕无邪身边大宫女,便问:“可否让我回府更衣?” 婢女笑道:“贵人唤我红萝吧。今日殿下准备了许多节目,错过可惜了呢。府中备有新衣,便是防着贵客们酒水洒了。” 说罢,引她过了白玉桥,向着那西凉阁去了。 轩辕无邪的意思,原是想要把挽月送走。偏偏这红萝有些自己的心思,刚才被谢倾宁婉拒,心中实在不忿。 那谢倾宁既然不知好歹,干脆送这个丑女进去恶心恶心他!叫他分不清美丑看不上自己! 若是当真闹出什么事来,只说这丑女自己非要进去,主子一定会偏帮自己的。 到了门外,红萝低声道:“衣裳在柜中,您进去,把门锁了。婢子还有事,稍后过来接您。” 挽月暗暗一叹,“你去罢,我自己处理便好。” 红萝眼珠一转:“湖面风大,您湿了衣裳受不得风,赶快进去吧。” 挽月似笑非笑看着她。 红萝无奈,只好福礼告退。 待她走远了,挽月绕过廊柱。见一人抱着手坐在凉亭后的石阶上,双脚有一搭没一搭划着水。 见到挽月,他急忙跳起来抱了抱拳。 “李将军,这楼阁中,可是歇着平国公世子谢倾宁。” 李青抬了抬眉毛:“姑娘妙算。正是他。咦?姑娘怎知我在此处?” 挽月笑道:“这里能藏人,我只是想隐在这里看出好戏,不料竟邂逅了李将军。” 李青心中微惊,不愧是爷看上的女人,果然也是妖孽得很。日后需更加小心,切莫得罪了。 少时,听到有人引了昭国长公主过来。 “呵,找了这么一位身份贵重的目击证人,若是当真捉到我和谢倾宁同在这楼里,可真说不清楚了。” 李青摇头叹道:“女子原来也是手段颇多的。” 那引路婢女过了桥便离开了。 昭国长公主进了西凉阁,不多时,就传出些奇怪的动静。 挽月和李青对视一眼,心道不得了,莫非这姨母和侄子…… 不对,长公主脸色有些异常,怕是被人陷害。挽月细细思量。 这次花会毕竟是以歧地的名义,要是闹出这样的惊天丑闻,日后福金菊就会和此事联系在一块,成为茶余饭后心领神会的笑话。 现在制止,还来得及! 挽月取出原本为少歌准备的清心药丸,自己服一粒,给李青一粒,道:“我先进去。你听着动静,能不现身就不现身,这样的事最好不要牵扯到歧王府。” 绕过屏风,挽月一怔。 那昭国长公主已然失了理智,直往谢倾宁身上扑。 谢倾宁脸颊酡红,缩在墙根,两个眼睛已经像野兽一般发着光,却仍保持最后一丝理智,双脚乱踢,口中大呼“不要过来“。 挽月近不了身,正想叫李青进来帮忙,不料谢倾宁见来了个女子,脑中轰鸣,踢开昭国长公主便扑向挽月。 他已经快疯掉了!若不是深深畏惧着那怪人的先知先觉,指不定现在已经和他姨母搅在一处。 方才还在大殿时,他就想过这件可怕的事情。怪人那日唱的,最后一件还未发生的事便是“姑侄二人乱了人伦纲常”。 今日在场的姑侄,只有轩辕无邪和昭国长公主,她二人自然乱不了什么人伦纲常。还未松下一口气,突闻昭国长公主唤他“侄儿”,可不是惊得魂不附体。 第72章 好人 谢倾宁原想着,避在这水榭楼阁,任他天王老子来唤,也装睡不出去,熬到散席就是了。 他还将那门给反锁了。 不料睡了一阵,竟被热醒了。 初时只是热得心慌,听到门外有低低的女声,细细一辨,认出正是刚才那个眉目传情的宫女,只觉脑袋一声轰鸣,拉开了门栓就向外冲,恨不得将那宫女摁在地上。 扑到门外,发现那宫女早已过了桥。 他一颗心躁动得厉害,已知不妙。莫非这该死的小娘皮,把那“女儿娇”又送了回来?可刚才喝的分明是上好的紫笋哪…… 正踟蹰,却见桥那一端,又有宫女引了人过来,定睛一瞧,正是姨母昭国长公主! 当真把他吓得魂飞天外,手脚哆嗦了半天,愣是没把门成功栓上。 长公主一把推开门,逆着光,谢倾宁清清楚楚看见她一张大红脸。 她像是喝醉了。见了谢倾宁,突然双目放光,扑将上来。 谢倾宁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要炸了。 脑中天人交战,他含着泪,躲到了墙角…… 挽月进门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谢倾宁已被那药折腾成一副睚眦欲裂的模样,见有女子进来,便直直扑将过去。 挽月不疾不徐,右脚向后划半圈,侧过身,左手肘撞在谢倾宁胸前,趁他捂胸躬身时,将手心中的清心药丸塞进他嘴里。 她虽然没练过功夫,但常年在外面跑,倒是比四肢不勤的谢倾宁身手好些。 更何况他现在被那药迷糊了神智,动作较平时也缓慢沉重许多。 昭国长公主跌跌撞撞冲过来抱住了谢倾宁大腿。 挽月蹲下身,将另一粒药丸塞进她口中。 少时,二人回复清醒。 昭国长公主阴沉着脸,谢倾宁跳脚不已。 “今日倒是多亏了你。”她语气平淡,并不抬眼看挽月。 挽月心中一凛,急忙垂首道:“哪里。长公主酒多了,我陪您到此处歇息,谢世子仁孝,随了过来。” “对,对对对对。”谢倾宁急急点头。 他左右踱着步,口中喃喃道:“解了,解了!” 挽月只当他是说那药,不知谢倾宁想的是那怪人下的“咒”。 “大殿中应当已经开宴了,这便侍候您过去吧!”挽月心中发怵。 撞见这样的事,真是很倒霉啊。最能保守秘密的,自然是…死人。 昭国长公主越是平静,挽月越是心寒。 那样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也无需考虑这个人会不会将今日之事传扬出去。 只是一只随手便能摁死的蝼蚁。 看来假死脱身已刻不容缓了。 谢倾宁惊怕交加,告了罪就逃出公主府。 所以这一路,只有挽月伴长公主同行。 过了白玉桥,遇到一队巡逻的侍卫,还有三五个宫女捧着些花卉饰物向西凉阁走去。 可想而知,若是长公主与谢倾宁当真在楼阁苟且,必会被当场拿住,闹得人尽皆知。 长公主袖中的双手颤抖了一路。进大殿时,她脚步微顿。 “你叫什么名字?” 挽月肃容道:“秦挽月。” “你是一个好人。”她点点头,踏进大殿。 可惜最好的都是死人…… 挽月苦笑。 进了殿中,见沈辰身边围了许多人。 他桌上摊着宣纸,正为轩辕无邪作画。 他画得投入,竟不知挽月和昭国长公主站到了身后。 但见他抬头专注看一眼,垂首描画几笔,神情认真至极。轩辕无邪含羞带怯,一双美目直直挂在沈辰那只握笔的修长俊手上。 挽月虽知大昭国民风开放,竟不料奔放到如此地步。转念一想,宫中素有男画师,倒也不算逾矩。 昭国长公主却皱了眉。她知道秦挽月是沈辰之妻。 虽然在她眼中挽月就如蝼蚁一般,但毕竟是一只有功的蝼蚁,而且即将付出生命来为她保守秘密。 对挽月,长公主多多少少有几分怜悯。 “胡闹!”她冷喝一声。 众人见昭国长公主骤然发难,惊得跪了一地。 轩辕无邪大惊,急忙解释道:“方才击鼓传花,沈状元输了在领罚。姑母切莫误会了。” “哼。”昭国长公主冷冷一笑,“今日才晓得皇侄的好手段!” 她说的是下药,听在轩辕无邪耳中,以为她说的是意欲勾搭沈辰,不由涨红了面皮。 见她一副心虚的模样,昭国长公主当下便认定是这侄女作下的好事! 她疑惑地坐回上首,蹙眉细思起来。 若是和谢倾宁当真乱了人伦,皇帝也保不了自己!定是被赐一杯毒酒“暴毙”,这便是那个人想要的结果?! 哼,那么多年了,心心念念还是想要自己死啊…自从发现了…… 今日好险。竟没料到此处居然布下杀招! 昭国长公主尽量维持平静的面目,袖中的指甲却已深深嵌入掌心。 而挽月心知自己的小命就捏在昭国长公主手中,一直留心观察她的举动,以便应对。 长公主以为轩辕无邪算计她,但她目光中深藏的怨恨似乎在指向其他地方。 挽月叹了叹。天家的事果然一团乱麻。 她更相信这件事是个误会。她知道轩辕无邪要对少歌使这种手段,所以才会特意带了清心药丸来。 不料少歌称病,昭国长公主替他主持花会,兴许就是哪里没处理干净,原为少歌布下的陷阱让长公主给踩了。 那谢倾宁又是怎么中招的? 挽月想了半天,实无头绪。 果然比他笨一点…… 沈辰见挽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虚不已。 “刚才的事……不是……” “其实你和公主挺般配的。等我死了,你们就在一起。嗯,我不大懂这些,不过,为了你的前程,最好得你娶她,别入赘做驸马。”挽月依旧看着长公主,漫声道。 沈辰的心像被巨石碾过:“不!你不要死!” 说罢,他怔了怔,“说什么傻话呢?” 挽月笑道:“我原没想这么快,毕竟还没有眉目。但眼下由不得我了。” 沈辰一头雾水,虽然不明所以,但他能清清楚楚感觉到,挽月离他更远了,远到像是不在同一个世界。 要失去她了?不,从来,也没有得到啊…… 第73章 箱子 挽月转头看了看沈辰,笑道:“别这样。你我二人的事,自己心中明白就好。相信我,你不会真想和我在一起。其实我是…” 她想了想,咽下了张媛二字。 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罢。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你和昭国长公主为什么在一起?”沈辰并不傻。 “你不知道会更好。” 没有必要向他寻求帮助。他靠不住,也不想欠他人情。 长公主自持身份,不会亲自动手,只会等到无人之时随口交待心腹一二。所以眼下虽然危机加身,但也不是那么紧迫。 有这样一段时间,李青将消息递出去,少歌会有办法的。 但心中依旧惴惴,总觉得要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午宴开始了。 两列歌舞姬走到中央,轻歌曼舞。侍女们迈着碎步,献上美酒佳肴。 挽月自己不吃不喝,也不让沈辰碰那些饭食。 沈辰知晓出了事,又是兴奋又是惶恐,连看歌舞的心思都淡了,只想从挽月口中打探出些八卦消息来。 他并不担心会有性命危险。毕竟是都有身份的人,哪能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见挽月这样小心,他只暗笑她妇人见识,杞人忧天。他寻思着,不过就是昭国长公主出了什么丑,被挽月撞见罢了。 宴席过后,轩辕无邪请众人行出大殿,到了庭院中。 一人高的木台上,八位异域风情的舞娘舞得正欢畅。 她们脚下踏着特制的木屐,厚厚的圆木底,踢踏时敲击在木台上,如鼓点一般。 众人见舞姿新奇,不由连连叫好。 舞毕,轩辕无邪轻轻拍了拍手,道:“今日,他们将为各位贵客献上一出好戏法——” 八位舞娘退到后幕中,缓缓推出八只大箱子,分列在左右两旁。 一位年纪稍大、头领模样的舞娘走到正中,字正腔圆道:“贵人们请欣赏大变活人!” 幕后又行出八位舞娘,四位着红衣,四位着黄衣。 红衣的四位各自钻进左边的四只箱子,黄衣的四位钻进右边的箱子。 又出来八位舞娘,在台子正中舞了一曲。 舞毕,八只箱子一齐掀开箱盖儿,只见左边的箱子里出来了黄衣舞娘,右边的箱子里出来了红衣舞娘。竟是左右互换了! 众人惊叹不已。 “哼。”昭国长公主冷笑道,“谁记得你们这些人的面貌?不过是在箱子里换了衣服罢了。可敢让我指一个人上去,变来瞧瞧?” 她斜了眼,指向挽月:“你上去。” …… 此时谢倾宁正在歧王府中作客,他捉住少歌,涕泪横流,绘声绘色讲起他这一日的种种遭遇。 少歌额头勒一道白布,斜倚在榻上听他诉苦。不时插嘴。 “教你用那验身的法子?她倒是机灵。” “宁为玉碎?呵!白痴。他倒是无知无畏很敢讲,也不怕连累了旁人。” “什……么?!” 听到挽月救下中了情毒的昭国长公主和谢倾宁,少歌眼眶一缩,扯下额头的白布,抓起外袍,边走边喊:“备马!” “哎…哎…林老弟我还没说完哪!我和姨母都没事儿哪!姨母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呀——你去哪儿呀!” 这样的事,为什么没有消息递出来?! 出了府,正好见时子非跌跌撞撞飞奔而来:“爷……秦姑娘撞见昭国长公主和谢倾宁不雅之事,李青让我回来禀告,途中遇袭耽搁了!请爷责罚!” 少歌见他腰背有几处刀伤,眸中漫起煞气。 “回去歇着。” 一扬鞭,骏马利箭般飞射向公主府。 半路遇上来寻他的李青。 “爷,出事了……” …… 半个时辰前。 昭国长公主指了挽月上台,替下左边最末那名舞娘钻进箱中。 大变活人的戏法进行一半时,突来一阵狂风,只刮起了舞台上厚重的幕布,待那幕布归回原处时,众人发现右边最末那只箱子竟不见了。 开箱一看,七名舞娘都在,只少了装秦挽月的那只箱子。 众人正惊疑时,侍卫急急来报,说是那只箱子出现在祠堂,还砸烂了一行灵位! 这公主府中的祠堂灵位虽不是主位,供奉的却实实在在是轩辕氏历代先祖副位! 轩辕无邪毕竟年少,吓得唇色惨白,不知该如何是好。昭国长公主倒是镇定,让人将那箱子搬过来,用铁锁结结实实捆了,搬到庭院之中,架起木柴当场烧了。 众人知道里面定是那沈辰的妻子秦挽月,但没人敢替她说话。毁坏轩辕氏祖位,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她确实无辜…谁叫她倒霉? 舞班子被押送京兆府,长公主传令,定要查出是谁指使这些妖人妄图毁坏大昭国祚! …… 少歌沉着脸,走到庭院正中。 明火已熄灭了,青烟袅袅不绝。 君可知,戏台的箱子里有什么? 梨园中分明是十二个人,为什么十一人离开之后,便空无一人了? 戏台的箱子里,有…什…么? 那只箱子已烧得焦黑变形,只剩一个大约的轮廓。 他抽出剑,切断铁链,挑开箱盖。 一具焦黑的骸骨,形状扭曲,大张着口,十指抠进箱壁,显见临死前承受了巨大痛苦。 “林世子!你不是病重吗?!”轩辕无邪隐有薄怒。 少歌微微眯了眼:“是谁杀了她?” 他站在焦黑的柴木堆上,环视众人,“谁?” “是本宫下令的。” 昭国长公主立在白玉台阶上,微仰起下巴。 “林世子,妖人妄图毁我大昭国祚!如此恶劣之事,本宫岂能坐视不理?世子莫不是想替妖人说话?” “很好。”他拎着剑,跃下柴堆。 空中无云,阳光直直倾泻在庭院中。大约是因为刚刚生了火,烟尘未散,场中像是笼罩了一层阴云。 明明站在艳阳之下,众人却有些心寒。他们很快就发现,寒意来自一身白衣的林少歌。 他正一步一步慢慢向昭国长公主走去。 四周虽有侍卫,但无人敢妄动。 毕竟这一位,也是主子。 主子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他们插手?何况主子也出不了什么事? 他们很快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林少歌走上台阶,欺身上前,左手捂了昭国长公主的口,右手的剑一下接一下,坚定地捅进她胸腹之间! “我不替她说话。我只杀人。” 人群尖叫连连,纷纷向后缩去。 谁能想到,这个纨绔世子竟然胆大至此!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拔剑就杀人。 杀的还是昭国长公主!除了太后,这可是如今大昭最尊贵的女人! 侍卫想要上前,李青等人拔剑出鞘,冷冷和他们对峙。 第74章 牢狱 台阶上的林少歌淡淡笑着,手中不停,直到昭国长公主的身躯烂成了一团破棉絮。 “诚如诸位所见,我杀了她。因为……林少歌思慕秦挽月,由来已久。”他浑身浴血,嘴角噙一抹浅笑。 他缓缓将手中的剑从昭国长公主身上抽出。 这是一柄好剑。鲜红的血液滑过剑身,一滴一滴顺着剑尖淌到地上。 嘀—哒。 他低头看了看,似乎有些不满。信手一挥,几乎将昭国长公主当胸劈成两段。 她的残躯早已站立不住,但他的左手捂住她的口,钳住她的脸,不让她倒下。看起来既残忍,又恐怖。 “嗯,”他轻轻扬起一边眉毛,环视众人,“诸位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众人噤若寒蝉,人群中隐约回荡着惊恐的抽气声。 昭国长公主的鲜血爬下台阶,像一棵正在成长的树,缓缓伸展开枝丫。 “如此,少歌便将这尸首带回府中,以祭吾妻。”他终于放开了那只手,昭国长公主缓缓摔在地上。 他一手提着晶莹如初的剑,另一手拎起昭国长公主的裙角,走下台阶。 尸身在地上拖动,发出沙沙声。途经之处,一道暗红的拖痕散发着恐怖的腥味。 几个胆小的已吓晕了过去。轩辕无邪倚在沈辰身边瑟瑟发抖。 少歌突然停住,缓缓侧了脸,“沈状元可有异议?” 他脸上带着极薄的轻笑。明明是无懈可击的容颜,却像是来自九幽黄泉,望之令人遍体生寒。 沈辰道:“无。” 他不敢说“没有”。因为他的勇气只够支撑他平静地说出一个字。再多说一个字,一定是颤抖得不成样子。 命,很重要。面子,也不能丢尽了。 “嗯。”少歌似乎很满意,轻轻点了点头,“如此,挽月既已归去,从今往后便和沈状元再无瓜葛。诸位,可有异议?” 他说得很慢,目光扫过之处,人群摇头不迭。 他就这般,拖着长公主的尸身大摇大摆出了公主府。 见他当真走了,轩辕无邪终于不再抱着双臂发抖,她喘着粗气,挥摆着两只手,大声喊道:“废物!废物们!还不速速禀告父皇!” 沈辰遥望着那具焦黑的骸骨,迟疑不定——要不要把它带回去? 半个时辰后,三千禁卫军将歧王府包围得水泄不通。 奇怪的是,皇宫之中再没有传来新的命令。 歧王府闭了门,静谧得像是一处空宅。 …… 挽月环视四周。 这里很狭窄,不过比起那只箱子倒是宽敞得多。 从前她并没有幽闭恐惧,但进了箱子之后,感觉非常不好!箱子是用廉价的木材制成的,为了看起来华贵精美,外壳上涂了一层又一层漆。内里就粗制滥造得厉害,箱壁上尽是没处理干净的毛毛刺,油漆的味道顺着薄薄的木板透到箱中,熏得人直掉眼泪。顶盖上扑簌扑簌掉落着白木渣,片刻沾了一头一身。 幸好很快就有人从箱子下方抽开一条能容人进出的方口,招呼她向下爬,然后两个人在下方接住了她。 原来大变活人的秘密就在箱底和戏台。 箱底和戏台都留有可以抽动的木板。箱中的人,从箱底爬到戏台之下,换到另外一边,再爬进上方的箱子。戏台底下藏着数人,帮助她们进出。 挽月不想再进那箱子,便抓住那个头领模样的舞娘,塞给她一叠银票,道:“若是把我变到公主府外边去叫门,岂不是更厉害?贵班一定会在京中声名鹊起,这银票,就当我加盟……呃,就算我有份参与,日后记得我好处就是了。” 那头领应了,挽月褪下外袍,和一名舞娘换过,然后从侧面溜到廊道。 远远瞧见幕布后来了几个人,用竹竿把那幕布顶起来,做成被狂风吹起的样子,然后趁乱抬走了原该装着她的箱子。 她有些拿不准究竟是少歌的安排,还是昭国长公主要对她动手,便顺着廊道溜到了外面庭院,躲在那些花架之间。 眼下这般情形,最好找到李青,或者溜出去。 远远瞧见李青的背影,隔着几排花架子。 几队侍卫乱哄哄穿插在花架间,像是在搜捕什么人。挽月屏着呼吸,小心地藏身在架子后面挪向李青,时常顾首不顾尾。 幸好她运气不错,每一次都堪堪避过侍卫,险之又险。 好容易蹭到了目的地,松下一口气招呼他,谁知那人一转身,竟不是李青,只是一个穿着和李青相似的人。 见了挽月,他笑道:“此处竟还有一条漏网之鱼。不知为何自投罗网了。” 随后将她捉了,与舞班子一起押进京兆府监牢。 事发之时,长公主站在台阶上,离戏台子很远,众舞娘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少了一只箱子,然后长公主就下令将她们拿下了。 舞娘自然个个喊冤,挽月辩解不能,心中也拿不准形势究竟是怎样——她看到有人搬走了箱子,便即刻偷偷溜到前院,并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幸好京兆府的监牢待遇不差,每人一间单独的牢房,三面是墙,一面是木栅。靠墙处还有床和被褥,床下有带盖子的溺桶,狱卒待她们也算是客气。 她坐在床沿,望到对面的牢房,不由一怔。 牢房正中立着一具木刑架,架上绑了个人。 那人头发蓬乱,垂着头,身上一件灰色囚衣破烂不堪,满身新旧血痕交错密布。 两根闪着寒光的钩子穿过他琵琶骨。 挽月心中一颤,看向他隔壁的牢房。 隔壁关的都是舞娘。 正疑惑时,外面进来两个狱卒,走进那间牢房,抽出鞭子劈头盖脸向那人砸下。 那人像是死了,任那皮鞭抽打在他头上,身上。他毫无反应,那鞭子就像是抽在案板上的死肉里。 两名狱卒打了小半刻钟,向地下啐了几口,然后拍拍手向外走。 挽月松了口气,正要移开视线时,突然看见对面刑架上的人抬起头来。 鹰隼般的眼神。 挽月心中一惊,他竟是清醒的。 这个人难道不会痛?那狱卒打他时,曾用力拉扯穿过他琵琶骨的钩子,金属和骨骼摩擦,发出让人牙齿发酸的声音,连她都听见了,他竟是一声也不吭。 挽月定睛看了看他,见那双黑眸深不见底,其间翻滚着噬人的汹涌暗潮。 见挽月在看他,那人咧嘴一笑。 挽月勉强扯起嘴角,回他一个笑。 他重新垂下头。 挽月抱着胳膊缩回床边。 第75章 阎罗 大昭的秋天还是有些冷的。尤其是这样阴暗潮湿,向来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寒气顺着足底向上蹿,挡也挡不住。 空气中的味道像是霉味,又带着浓浓的死气。 单纯的霉味闻起来总是有些生气的,用前世的话来说,那也是微生物的味道。但这牢狱中的味道,就像从地底黄泉中传上来的,一丝活气也没有。 挽月缩在床尾,蹙眉细思。 隐隐能够嗅出阴谋的味道,一个囫囵的影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看不分明。 昭国长公主想要自己的命,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她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弄这么多事,更不会在公主府动手。 她指自己上台的姿势随性之极,大约只是——“唔,这么些人,眼下印象最深的就是你,便是你了。” 是少歌? 如果是少歌,只要他打开箱子,看到里面的舞娘,便会知道自己和舞娘调换了衣裳…现在他应当已经出现在这里了。况且,他如果事先知道自己会去赴宴,那他必定不会称病躲起来。 不是少歌……那就很可怕了。 这件事显然蓄谋已久,那些人掀动幕布,抬走箱子熟练之极,并不是临时起意。如果不是少歌,也不是昭国长公主,还有谁会事先料到自己要进入箱中? 整件事中,处处是不确定的因素。如果昭国长公主没有指人上戏台参与表演,箱子还会被搬走吗? 挽月心中一突,眼前浮现出轩辕无邪的脸。 昭国长公主说话时,她正望向自己,嘴唇欲动。就算没有昭国长公主,还有轩辕无邪! 挽月抚了抚头发,一手白木屑,肩上也是,大约脸上也沾了不少。按理说,皇家的宴会,不应当出现这样劣质的箱子做道具… 不是要人性命,只像…女子间争风吃醋,要让对方出丑! 挽月恍然。 轩辕无邪事先备下劣质的箱子,应当是为了颜如卿!像颜如卿那样的女子,轩辕无邪一定是非常想叫她当众出丑的。不料之前生了变故,颜如卿提前离席,正好轩辕无邪和沈辰看对了眼,所以将这份礼转赠给了自己。轩辕无邪只是想叫人出丑,必定不会在自己的花会上弄出要把人往牢里送的大事,所以,抬走箱子的人应该和她无关。 那么,这些人究竟想要对付颜如卿,还是对付自己? 不,不是颜如卿,她离开太久了。 那就是针对自己。 是谁? 如果是“他”!? 挽月心中一凛。 如果是那个人,那个随他们潜上青明山,在背后做下一系列手脚的人。 那个不知身份、不知目的,步步先机的人! 他,应当是能够做到的。 他要做什么?! 方才混乱之中,似乎听到什么“妖人”、“国祚”…… 挽月脑中一声轰鸣。如果那只箱子出了什么事,少歌他会怎么样?! 他是否会迁怒让自己进入箱中的昭国长公主? 挽月心急如焚。她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原来并没有什么不确定因素。 从一开始,那个人就是在设计要让自己出事。 昭国长公主算是一个“冷酷”的人。这种冷酷是上位者的冷酷,对那些有损天家威严、破坏制度的人和事,她毫不容情。这是整个大昭都知道的。 从一开始宁为玉碎的“大逆不道”,到西凉阁与谢倾宁“不清白”,她都有极大的可能除掉自己。 但是这两件事都被自己避过了。 所以,那个人再出杀招,直接对长公主下手。撞见长公主和谢倾宁的丑事,自己一定会被灭口。 引动昭国长公主杀心,之后只需给她准备一个机会,将刀子递进她的手中… 虽然还有一些地方想不通,但毋庸置疑,这是一个针对少歌的阴谋! 一着不慎,竟陷入如此困境。此刻身陷牢笼,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少歌少歌,那么聪明的少歌,应当不会中计……吧?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死了,做出傻事来? 狱中的挽月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从公主府至歧王府,中间隔着三条主街道。 拖行一路,昭国长公主的血早已流干了。 禁卫军很自然地让开一条道,没有人敢踩踏林少歌走过的地方,似乎那干干净净的路面上,还残留着不可见的、那个尊贵女人的血。 没有人知道这个胆大包天的歧王世子究竟吃错了什么药。 这件事根本盖不住,不到一个时辰,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歧王世子林少歌爱慕丑女秦挽月,冲冠一怒杀死了昭国长公主。 而他白衣染血,一手提剑,一手拖着长公主尸身的模样,深深烙在了目击者的心上。 真真是九幽之下,黄泉之中,那冥都鬼域爬上来的阎罗啊…… 但这阎罗未免也太好看了些。 尤其是在场女宾。事后回忆起来,着魔似的,只记得歧王世子那魔神一般的风姿。 他踏上台阶,一手捂了长公主的口,一手抄着剑……真的好迷……啊不,真的大逆不道!丧尽天良!残暴至极! 子夜梦回,竟然不是噩梦……只是这样的心思,连爹娘也不能告诉的。 …… 沈辰回到府中。 外面人怎样议论他?不重要了。 他的的确确认怂了,连替名义上的妻子收尸都不敢。 可…林少歌为什么也不管那具骸骨?看来他更是个凉薄的人,尸骨无用了,就扔那儿不理了?那他为什么又要把昭国长公主的尸身带走? 沈辰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掉过眼泪。方才,他就有预感她要离开自己,却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 他很惭愧,很懊悔。如果换了林少歌,昭国长公主下令烧掉挽月的时候,他一定是会挺身而出的吧。 而自己…只敢低着头,默默祈祷挽月被“变”走,并不在箱子里面…这一切只是戏法,只是魔术……不是真的! 直到那箱子里面传出凄厉的惨叫……来不及了,不是吗?就算上去扑灭了火,她也不行了。哪怕能救回来,烧成那样也是生不如死……倒不如死了罢! 何况,长公主扣下这么大的罪名,怎么允许自己救人?恐怕自己也要被牵连进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迟早会找到机会报仇雪恨的! 他正给自己找诸多理由时,林少歌来了。 林少歌的所作所为,正是他在心中演练千百遍的… 只是那些,应当是他沈辰辅佐轩辕去邪登上大位,寻到昭国长公主错处时才发生的事情…… 林少歌他怎么敢?! 第76章 劫 他怎么敢! 林少歌他怎么敢! “没脑子的蠢货!”沈辰咒道,“自己死路一条!还要连累父母亲人,连累歧地百姓!愚蠢!” 可是心中那个念头还是压不下去。 那个样子……真的很酷啊。 人生在世,能够这样酣畅淋漓放肆一回,值了! 他怀着复杂心思,盼着皇宫里赶快传下命令,剿灭逆贼林少歌。 看到他的凄凉结局,自己便不会再如此纠结了罢。 这一生,顺风顺水,娶回丑女原是有些不平之气,但渐渐被她吸引了,又觉得上苍果然待自己不薄。谁知她竟死了,自己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林少歌,他动作比自己快,姿势比自己帅……还有什么比眼下的情形更能打击一个男人的自尊?! 沈辰像被霜打蔫的茄子,软软伏在椅中。 原来,有人在自己之前就发现了她的好…… 难怪秦挽月看不上自己,原来有这么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等着她呢! 果然天下女人都是一路货色,要么爱钱,要么爱权,呵呵! 沈辰惨笑着,一时面露讥诮,一时自嘲地摇着头。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 一个让他感觉如沐春风的人。 一个更加位高权重的男人。 和他在一起,丝毫感觉不到压力,只想掏心掏肝,耗尽心神辅佐他。 沈辰双目重新焕发出神采,令小厮备了马,直奔轩辕去邪的外府。 到了那熟悉的朱门前,沈辰莫名感动得热泪盈眶。 今日种种,他定会开解自己,令自己释怀,然后为自己出力讨回些公道…… 沈辰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君臣相知,生死相携的幻觉之中,无法自拔。 不料却被拒之门外。 门房倒是待他十分客气,仔细给他说了缘由。 原来轩辕去邪竟在今晨染上了时疫,太医也无能为力。 皇上连遭打击,病倒在泰和殿中。宫中大乱,只剩一个端亲王主事,一时竟无人顾得那逆贼林少歌,也顾不得这位命不久矣的大皇子。 这一刹那,沈辰只觉得天昏地暗,仿佛被诸天神佛抛弃。 如果皇帝死了,大皇子也死了……要变天了吗? 他失魂落魄往回走,口中喃喃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地牢中的挽月皱紧了眉头。 到了晚饭的时辰。那两名狱卒从木栅上的小窗口向牢房中递进饭食。 她正对面,是那个被捆在刑架上的男人,而他隔壁是一名美艳的舞娘。 两名狱卒正在猥︱亵那舞娘。 他们并不敢动真格的,只是对着她扒下了裤子,将手伸在裆中,然后将手中之物对准了饭菜…… 挽月压下干呕,看着他们完事后提起裤子,将那份污染过的饭菜端进她对面的牢房。 狱卒十分“好心”地将男人从刑具上解下来。他们并不担心他暴起发难,因为他的琵琶骨被洞穿,钩子上带着铁链,将他牢牢限制在刑架旁边。 一名狱卒拍了拍他的脸,笑道:“慢慢享用。” 大约二人也认为十分恶心,不待他开始进食,便离开了监牢。 男人抓起饭食。 挽月忍不住出声:“别吃,脏!” 那人抬头望了望她,扯起嘴角冷冷一笑,继续把手中的饭食送进口里。 挽月无声叹息。他一定是饿狠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饭食,再用眼神丈量两间牢房的距离,无奈地叹了叹,将它推到墙根。 对面男人三两口吃完饭,抬起眼皮,嘴角一勾:“愁愁自己吧。” 挽月一怔。突闻一声轰响,嗡嗡声回荡在整间地牢。 在那声浪冲击下,地面和墙壁似乎也颤抖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卷满过道的灰黄烟尘。 几道黑影破尘而出。雪亮的刀光一晃,对面的木栅被齐齐斩断。 “主上!” 男人嗯一声,抬平双手。 来人斩断他手腕上的铁枷,他缓缓抬起手,拔下刺穿琵琶骨的铁钩,放在眼前看了看,微微眯着眼睛,神情似乎有些享受。 这个人,不正常。挽月心道。 他们并没有急着逃走,而是把整所监牢的囚犯都放出来,集中在过道上。 有不愿意离开牢房的,被斩杀当场。 黑衣人拥着那名男子,站在人群前方。 他点了点眉间:“聒噪的,死。” 有几个舞娘在抽泣。一名黑衣人扬扬手,几根硕大的钢钉激射向人群,钉在那几个舞娘咽喉上。她们再也发不声,捂着咽喉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静得只剩下抽气声。 男子转过身,“走不动的,死。” 黑衣人驱赶着众囚犯出了监牢。没有一个人胆敢走不动。 地牢大门焦黑卷曲,是用火药炸开的,外院中躺满狱卒和官差的尸体。 挽月微有疑惑——狱卒身上有钥匙,为什么要炸门? 走在前方的男子突然转过头,对她咧嘴一笑:“他们知道我喜欢。” 挽月心惊不已,低下头隐在人群中。 巷道中停了四辆宽篷大马车。囚犯们被驱赶着上了车,篷布一拉,直直驶出了城外。 逃? 她正升起念头,车尾一名舞娘先她一步,跳下了车。 只听“嘭”一声,肉体在撞击地面,随后便是急促的惊叫声、物体在地面拖行的摩擦声。 那惊叫渐渐变成惨叫。 有胆大的微微掀起一边篷布,见那跳车的舞娘被拖行在车后,地面拖痕里已经见血了。 定睛一瞧,她的足踝上绑了一道极细的铁线,拴在车厢底下。 众人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每个人都已经被铁线缚住了,是死套,线头在车厢下面。 什么时候被捆住的?! 黑衣人并没有上来啊。 另一名舞娘伸手去拉那道铁线,想把她拉回车上。才扯了一下,便听她一声痛叫,抬起手一看,已被那锋利的细铁线割破了皮肉。 车身突然一松,惨叫声渐渐远了。 铁线松松拖在车后,上面吊着一只秀美的纤足,齐踝被割断。 铁线又细又利,人被拖行在车后,那股力道让它渐渐嵌进骨肉里头,直至把整只脚切割下来。 有人捂着口哭了,有人捂着口吐了。 是坐以待毙还是弃足逃命? 众人面面相觑,想从彼此眼中找到答案。 留下来会怎样?会不会比断足更惨? 没有人能告诉他们答案。 只能自己判断,自己选择。 众人都沉默了。 或许……总会找到更好的时机逃走吧?不用失去什么,平平安安逃走…… 又或许,那些人嫌带着他们不方便,大发慈悲放人…… 再或许,发现丢了囚犯,很快会有人来解救… 第77章 逃 天色渐沉,一行四辆大马车停在一处矮林子边上。 众人被驱入林中。黑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悄无声息解掉了缚在他们足踝的铁丝线。 挽月不动声色打量身边的人。 被劫到此处的囚犯还剩下十七人。三男十四女。 三个男的面目猥琐,其中一个还是熟人,专爱混进店铺中偷顾客钱袋子,叫陈老八。另外两个大约是城北那边的惯偷儿,看着眼生。 女的都是花会上的舞娘,眼下都围在那年长的头领身边瑟瑟发抖。 黑衣人共有五名。 地牢外的庭院中,凌乱的官差尸首不下百具。杀死那么多狱卒和官差,这些人竟没有一个受伤的,可见身手都不错,比素问也差不到哪儿去。 江湖帮派中,能够聚集这么多高手的,只有传说中的隐门。 素问,判官,公子荒都是一流的高手。再次的便是二流高手。二流高手听起来不好听,但其实个个都是跺一跺脚江湖要抖三抖的人物,有资格开宗立派,或是加入那些知名的帮派,成为镇派长老。 而此时,五个帮主掌舵级别的高手开辟好一块林间空地,像喽啰一般劈柴生火,吊起一口锅,煮一锅稠粥。 众人围坐在火堆旁。 有黑衣人用瓢取了水来,让那个狱中的男子净了面。 他也换上一袭黑衣,靠坐在一株枯树下,望着火堆若有所思。 两簇小火苗在他瞳中跳跃,看起来有些妖异。 他信手拾起一块石子,掂了掂,掷向身后。一个黑衣人紧随那块石子射向密林,眨眼之间,手中拎着一只五彩斑斓的断翅膀山鸡坐到火堆旁——鸡翅膀是被石子打折的。 这个拎回山鸡的人年约四十,脸上最醒目的便是那极厚极长,快要垂到下巴的下嘴唇。 他用粗短的五指揪住山鸡的羽毛,一簇一簇连根拔下,清理完翎羽,再用拇指和食指捏了细软的绒毛,仔仔细细钳得一根不剩。 然后抽出那柄半人高的黑金大刀,三下五除二将那山鸡开膛破肚,去除头爪内脏,切成小段扔进锅里。 真真是杀鸡用上牛刀。 见着这一幕,众人心中暗暗舒下一口气。 有了烟火气的黑衣人仿佛变得不那么可怕了。他们也是人,也要吃饭,也喜欢香喷喷的山鸡。 那刀用来杀鸡,和张屠子、李肉铺的刀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且,这位厚嘴唇一看就是忠厚老实的面相。 再看他们从狱中救出的那一位,几名舞娘不自觉发出低低的轻叹声。 先时他满脸血污瞧不见样貌,此刻净了面,束起发,竟是一位罕见至极的俏郎君。 他闲闲倚着树,曲起一边膝盖,单手松松搭在上边。双目微垂,看起来温良无害。 吊锅旁,三两人添柴加火,很快就有浓浓的肉香氤氲开来。 众人吞了吞口水。 厚嘴唇用一只瓷碗盛了个满满当当,小心翼翼端给那个人。 他接过那只碗边吹边喝,待他吃饱,黑衣人扔过那只碗来,示意囚犯们可以轮流上去舀粥吃。 偷儿手脚最是麻利,抢过碗,专舀肉吃。轮到众舞娘时,锅里就剩下了白粥。 挽月抱着膝坐得远远的。 这些人都忘记了,那个可不是什么好人。 在狱中时,挽月和他算是有过一点点善缘,但并不足以让她获得特别的待遇。她心中清楚这点,便尽量离他远些,让他对自己能始终保持着一点善意,才有活命的机会。 他们在逃亡。按理说,越低调轻便越好。但他们却带上了狱中的囚犯,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不需要人质。所以,一切只会比想象的更糟。 当然这并不是挽月不喝粥的原因。 原因是…她无法接受这么多人共用那个碗。 正发呆时,一个黑衣人走到了身前。 挽月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还是引起注意了? 不料他竟然递给她两个冷馒头,以及一瓢水。 “主上给你的。” 她接过,抬头望向那个人,见他神情平静看着她,便冲他笑了笑。 这个人好像有些眼熟。 见他转过头不再看她,挽月大着胆子叫住了送馒头的黑衣人,“哎…大哥,能不能问一下,京中今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问这干什么!”黑衣人低声斥道。 “恶四,说吧。” 见那个人发话,叫做恶四的黑衣人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个歧王世子杀了昭国长公主,听说是为了一个死掉的女人。皇帝老儿受了惊吓,要殡天了,所以这一路才安安稳稳,无人理会我等。” 挽月两眼一黑。少歌他… “那他怎么样了!我是说,歧王世子他逃走了没有?” 她心中焦急,顾不得对方会怎样想。 “三千禁军围着歧王府,插翅难飞喽。”恶四笑道,“兴许现在已被枭首示众了吧!谁知道呢。” 不会的。挽月心道。 少歌,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安全离开京城。 怕只怕他以为自己死了,作出错误的决定…… 少歌,不要,千万不要啊…… 回歧地去,我一定一定会平平安安出现在你身旁…… 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寒,抬眼一看,见那个人站立起来,冷冷望着她,嘴角噙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他平平抬起一条手臂,食指指向她:“为什么会有你?” 挽月一怔,看了看那些舞娘,不由苦笑。 这一班舞娘个个身姿妖娆,面貌艳丽,就连年长的头领也是俏丽的少妇模样。而她,身材普通,样貌平凡…… “禀大人,她不是我们的人!”一名舞娘翩然走向他,福了个礼。 他挑了挑眉毛,笑道:“话太多,很容易枉送性命。舌割了吧,为了你好。” 坐在地上的厚嘴唇得了命令,一跃而起,手一探,扯出舞娘的舌,刀光闪过,直直落在地上。 那舞娘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当即晕死过去。 挽月急忙过去将她扶起来,让她脸朝下,否则血液倒灌进气管,她很快会窒息而死。 这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众人倒抽着凉气,惊惧地掩紧了口。 舞娘们眼中的倾慕重新化为恐惧。 她们记起来了,就是这个男子,他在地牢时冷冷说,“聒噪的,死。”“走不动的,死。” 他只是净了面,看起来俊俏了,怎么就能忘记他本质是恶魔? 第78章 反常必有妖 他走到挽月身边,居高临下,仿佛不经意地问:“那么,为什么有你?” 说罢,他极快速地蹲下身子,比她还要低些,他缩着肩膀,斜挑着眼,目光自下而上投在她在脸上。 看起来像是纯净的、感兴趣的目光。 挽月头皮发麻。 普通的人,可以伪装自己的表情,但破绽良多。聪明人,可以掩饰自己的情感,叫人难以捉摸,但并非不能捉摸。高人,可以用脸谱化的表情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比如笑面虎。 但眼前这个人,从表情到眼神,再到周身散发的气质,都是他自己想要展现出来的样子。 就比如此刻,他看起来像是“极单纯的好奇”。 如果不是他刚刚割去一位美人的舌,而那位美人正口吐鲜血性命垂危横在他面前,挽月可能不会怀疑他此刻真诚的情感流露。 他并不漠然,有血液差点溅到他身上,他还受惊一样蹲着往后跳了跳。很自然,自然极了。 除了直觉,没有丝毫证据显示他对自己怀有极重的杀意。 这是一个可怕的人。 不能轻视他,也不能对他妄下任何论断。答得不对,会死。 挽月平了平呼吸,道:“因为,我易容了。其实我长得很好看。” “哦?”他更加感兴趣地眯起眼睛,弯成像少歌那样的月牙眼,但只有一瞬,他就把眼睛弯得只剩下一条缝,看不见他的眼神。 “暴一,取水来。” 厚嘴唇带着那口锅踏入林间,少时,端了一锅清水回来。 男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挽月先替那个舞娘洗去面上的血污,然后轻轻沾湿了手,除去易容的薄胶,再一点点剥下黄腊,然后仔细的洗了脸。 转过脸时,那五名黑衣人,以及囚犯们齐齐抽了一口凉气。 额间发丝沾了水,饱满地垂在脸颊旁边。一张出水芙蓉般的脸,上面滚动着细小的水珠。 果然很美。 那个人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叫我公子正。” 待他重新坐回枯树下,挽月终于轻轻吐出悬在胸前的那口气。 回答正确。 他怀有很重的杀意,不是那种就像信手碾死一只蚂蚁的漠视,而是清清楚楚的杀意。藏得极深,只有奇异的直觉能够捕捉到。 挽月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坐回原处,抱了膝盖清理思路。 首先,公子正被关在那里很久了。这一点,从他身上破烂陈旧的囚衣,以及新旧交错的血痕上可以看出来。有没有可能……换上其他囚犯的衣服演戏?不对,不是演戏,琵琶骨上的铁钩,狱卒的皮鞭抽在他皮肉之上,都不是假的。他是真正的漠视痛苦、漠视生死。无论是他自己的生死,或者是别人的生死。 一个人要被虐待多久,才会那样无视肢体疼痛?挽月想像不出。 劫狱之时,他也并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京中今日发生的事情,应当是坐车出城的时候那几个人才向他禀告的,也就是说,带上囚犯一起出城这件事,和公主府中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关联。也许只是他一时兴起,又或者是因为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原因,外人无从猜起,只能先按下不想。 再后来,听到少歌的消息,自己一时心急,表现过于明显,他或许已经猜到她就是引发京城那场风暴的“死掉的女人”。然而他不相信一个丑女有这么大能耐,能让歧王世子冲冠一怒杀死了昭国长公主,所以他确定自己易了容? 然后他生了杀意?为什么? 方才她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易容,完全是凭着本能和直觉。幸好蒙对了,暂时让他收起了杀心。 似乎……还有哪里不对啊…… 挽月并不擅长推理,眼前的状况太过复杂,心中又记挂着少歌的境况,越想,脑中越是一团乱麻。 会不会想多了,他只是很单纯地认为她一个丑小鸭混在这群白天鹅里面很碍眼?待她露出真容来,他看得顺眼,便暂时放过了她?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就像那一次,看着药王的足印,自以为聪明推断了一大堆,其实哪有那么复杂,跟着足印走就能找到人。 那时有少歌啊…少歌…想到他,心底一软,眉眼中漫上些委屈。 …… 断舌的舞娘身体越来越冷,终于彻底没了生机。是不幸,也是幸。自痛晕过去之后,她再没清醒过,昏沉沉就死掉了,也不算受了太多折磨。而活着的人,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有比死亡更加恐怖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们…… 他们不敢睡。 公子正闭上了眼睛,胸膛均匀起伏,像是睡熟了。 五个黑衣人不知所踪。 惯偷陈老八坐不住了。他悄悄爬起来,摸到公子正身边。 手指一晃,食指和中指之间夹了一小块明晃晃的薄刀片,这就是他平时用来割人袖袋的家伙。 他四下看了看,目光中闪过一丝狠戾,手臂划出一道残影,割向公子正的咽喉。 想来平日里没少练这一手功夫。 速度太快了! 公子正和他的手下都太大意。谁也想不到,这些鱼肉一般任凭宰割的囚犯里,竟然藏着这样一位狠角儿! 挽月微微皱了皱眉。她不认为公子正会被这样一个小人物轻易解决掉——虽然许多大佬、恶霸都是死在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手中。 当然,如果陈老八真的成功了,也不奇怪。谁叫他们如此大意呢? 公子正死掉的话,那几个黑衣人会不会报复?是不是应该趁他们没回来赶紧逃? 短短一个瞬间,挽月心中转过了千百样心思。 然后她看见陈老八那只细长的手臂被钳住了。公子正静静地看着他。 挽月心惊不已,公子正的身手绝不输给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如果不是敌人…该有多好? 他们称他“主上”,难道他就是隐门门主?如果他是隐门门主,为何竟被关在京兆府的地牢中任人欺凌?这件事实在匪夷所思。 以他的身手,怎么会被轻易擒住?他们今日能够轻轻松松救出他,之前干什么去了? 反常必有妖。 第79章 公子正 挽月正胡思乱想时,公子正动了。 他捏住陈老八那只夹着薄刀片的手,缓缓将它拗成一个奇异的角度。 陈老八吃痛,手指一松,刀片掉落在地上。 “大、大大人,小的只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小的,小的从今儿起就是大人的人,鞍前马后,小的必定惟大人马首是瞻,大人您瞧,小的手上还是有几分功夫的。”他挤眉弄眼,忍着痛堆了满脸笑。 挽月心道,这惯偷儿果然是贼精的。这样的情形,求饶只会死得更快,倒不如告诉对方自己的用处,指不定真能捡回一条命来。 公子正咧嘴一笑,躬下身捡起那块薄刀片。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放过陈老八时,见他手指一晃,将那刀片直直掷进陈老八口中,然后捏住他的下巴往上方一抬,抓住他的脖颈向下一捋,抬脚将他踢到一丈开外。 行云流水一样的姿势,看着甚至有些慵懒,仿佛只是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 陈老八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怔了片刻,突然惨叫着蹲下身子,两手不断抓挠自己的喉咙和胸口,一边呛咳,一边呕吐,涎液混着血从他口中淅淅沥沥洒下来。 厚嘴唇暴一不知何时到了他身旁。 “既是效忠于我…再为我活三个时辰吧。”公子正笑道。 暴一抱了抱拳,伸手在陈老八身上连点数下。他的手法很奇怪,见过便很难忘记。 “记住,多活的三个时辰,是主上赐你的。” 陈老八躺在地上抽搐不止,口中一朵接一朵往外溅着血花,就是断不了气。众人看得心寒,听着他嗓子眼里发出的怪声,哪里还睡得着? 吞下那样一块两面锋利的刀片…会发生什么事?一细想,便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东方发白时,陈老八终于得了解脱。他躺在那火堆旁边,果然挣扎了足足三个时辰才毙命。 留下两具尸体之后,十五个囚犯,加上五个黑衣人,以及公子正,一行二十一人出了矮树林,上了马车继续向东驶去。 对方像是笃定囚犯们不敢逃跑了,今日并没有用铁线缚住他们。 或许如今该称呼他们为人质。 人质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呈现出漠然的平静。他们似乎已经摸到些门道,知道怎样才能在公子正的手中讨得活路。 他喜静,除非他明明白白要你说话,否则一定要闭紧嘴巴。 他喜欢听话的人,任何命令不要等他说第二次,因为一个人只有一条命。 不要试图反抗,那会死得很惨。 只有挽月心中清楚,这样的情形,就好比一列蚂蚁从一个人眼前经过。他也许一时兴起,摁死一两只,然后没了兴致,暂时不理会它们。若是蚂蚁们就此得出结论——“只要不在某个时辰经过这个地方,就是安全的”,那么等待它们的只会是那个人的下一次兴起。 只有离开危险的源头,才会真正安全。 必须逃! 她乘坐的马车依然和昨日一样,排在车队的最末。 像一个诱人的陷阱。 挽月反复确认,身上任何部位都没有被绑住。 “别找死。”坐在对面的舞娘冷笑。 挽月不理会,继续检查自己身上,尤其是头发。 没有铁线。 她挪到车尾,轻轻掀开篷布向下看。 黄土路从车底涌出来,飞速向着远方的地平线冲去。晃得眼晕。 她默默估了速度,有些拿不准要用什么姿势往下跳。 她正跃跃欲试,声后突然响起一声娇斥。 “快抓住她!” 几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挽月回头望,见几个舞娘愤恨地盯着她。 “你想害死我们?!” 挽月微微皱眉:“会吗?” “当然会。”头领说,“他们发现少了一个人,谁知道会对我们做什么?” “一起跑不就好了?”挽月挣了挣,没甩开她们抓她胳膊的手。 “你想死,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去死,不要连累我们。”另一个舞娘说。 “好,我不逃了。”挽月叹息着坐回原处。 公子正…他已经牢牢拿捏住了众人的心思,所以不用绑住她们了?这么短的时间,他就让她们畏惧他,自以为是地揣摩他的心思……这些人,距离为虎作伥还远吗?挽月微微感到心寒,对公子正的忌惮更加深了一重。 整整一天不停不歇,架车的黑衣人倒是腰间挂着水囊,时不时就着清水吃口干粮,至于人质们是渴还是饿,则完全无人理会。 其实她们也无心考虑吃喝的问题,因为吃了喝了,容易三急,那会更加麻烦。 到了黄昏时,车队终于停在一道峡谷外。 过了峡谷,再走半天便到平原城。 平原城有秦家两处产业,一处是风月楼分号,风月楼外楼,另一处是凌云楼分号,凌云小楼。 她心中一喜,平原城中,有祥记钱庄!歧王妃曾给过她一面小令牌,凭着它,可以到祥记钱庄寻求任何帮助。王妃既能这样说话,那祥记钱庄一定是有高人坐镇的。 那面小令牌,正被她当作少歌的信物贴身带着呢。 也许可以找到机会! 挽月冷静思考之后,并不相信少歌杀死了昭国长公主。 就算他真的以为长公主害死自己,也绝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冲进去就喊打喊杀。他不是莽夫。那个家伙…就是一只阴险的老狐狸啊… 多半是京中谣传,或者,是公子正骗自己的。 这样想着,心中安定了许多。 当务之急是平平安安混到平原城,然后找时机逃跑或者传信。 车子稳稳停下之后,公子正带着人质们爬上一处矮坡。坡上天然生长着密密的小松树,高的长到大腿处,矮的只到膝盖。 地上松松铺满了松针。最上面一层是深绿,越往下越枯黄。 挽月随意找个离公子正不近不远的地方坐下,手中闲闲掷着松果玩。掷一会,实在无聊,便将松果上的硬片掰下几块,然后随手扔到一旁,又捡另一个完整的松果来玩。 五个黑衣人将马车驱到路旁,从车上搬下那口锅,抱着柴火到了人群中生起火来。 一片静默中,公子正轻轻一笑,手指随意点了一个舞娘,“说说你的故事。” 此时他坐在火堆旁,一条腿曲着,一条腿长长伸到一棵矮松下,随意地踢在凹凸不平的硬树枝上。 不得不承认,公子正其人,也是风华绝代的。 第80章 我听你的 他身后压着一株小松,身子轻轻前后晃荡,眼风斜斜飘向被他点名的舞娘。 懒洋洋的样子,不像是要杀人。 那舞娘有些受宠若惊,手足并用爬起来,行了个礼。 “公子想听奴家的什么事?” “真事。” “是。”舞娘清了清嗓子,“奴家名叫陈银珠。” “银珠的阿爹,正是十五年前辅佐废太子,被污为谋逆的陈太傅。抄家那日,奶娘用她自己的女儿替下了我,她们…都被送去做了官奴,银珠没有能力打探她们的消息……”她抹了抹眼睛,偷偷观察公子正的脸色。 见他感兴趣地挑着眉毛,陈银珠继续讲道:“那时候我才三岁,奶娘的丈夫把我带大。我一直将他看做亲生父亲的。谁知,在我十五岁那年,他喝了酒,就想把我…把我……原来他一直都恨我。他恨我害他失去了妻儿。” “哦?”公子正坐直了,身子倾向她的方向,头和脖颈伸得老长,嘴角弯弯,“那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陈银珠急急摇头:“没,没有,银珠仍是清白之身。我用烛台打晕了他,逃了出来。幸好遇到金大娘,这三年,我跟着大娘用心学艺,走南闯北,学到很多东西,增长了见识。大娘就是银珠的再生父母!公子将银珠救出那牢笼,再造之恩如同大娘!从今往后,银珠定当尽心竭力伺候公子!” 她边说边掉下眼泪来。 “你口中的大娘可是她?”公子正伸长食指,指向舞娘头领。 “正是。”陈银珠颔首。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 见他发愣,她大着胆子走到他身边。 “公子…银珠给你松松肩膀吧。” 说着,一双玉手抚上他的肩。 挽月嘴角一抽。 这陈银珠正是关在公子正隔壁,被狱卒猥︱亵的那一位,她和公子正隔了墙,不知道他的锁骨有伤。 “别碰他……”挽月不禁出声制止。 陈银珠美目一竖,两道寒光射向她,手中更是加重了力道。 挽月抽了抽气,将头转到另一面。罢了罢了,人各有命,就如公子正在狱中对自己说的——愁愁自己吧! 陈银珠得意非常。公子正是重犯,自己道出身世来,自然是同病相怜。 一来,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他,他会看见自己的诚意; 二来,作出暗示,自己已忠心耿耿跟随大娘三年,日后也会这般对他; 三来,不动声色让他知道自己虽是舞娘,但身子是清白的…… 保命?保命算什么?这么多人,他只想要知道自己的故事。过了今夜,说不定就能真正成为他的人…… 绝不能让那个女人坏了事!这样想着,她柔柔躬下身子,用前胸挡住公子正望向挽月的目光。 场中寂寂无声。 只有那火堆仍然肆无忌惮噼啪作响。 公子正捉住陈银珠的手,“来,我给你看看。” 长臂一带,将银珠拉进怀中,坐在他腿上。 银珠一声惊呼,软软倚在他胸前,闻到他呼吸间醉人的沉香味道,情不自禁半垂了眼递上微张的红唇。 他抬起另一只手,拉开衣襟。 银珠娇羞地“嗯”一声,如葱白般的手指滑向他领中。 视线随着手上的动作滑到他身上时,她突然睁大眼睛,盯住他锁骨上可怕的血痂,抽了一大口凉气。 那是新伤,正渗出血来。 恐怕就是她刚才的举动让伤处重新裂开了。 随着他沉稳的呼吸,结实的胸膛轻轻起伏,两行血溪缓缓向下延伸…… 陈银珠面色惨白,急忙爬起来跪伏在他身前,大气不敢出。 竟然伤了他…昨夜那个男的没碰到他一下,就死得那样惨,自己竟敢伤了他! “你怕什么,我又不怪你。” 她怔怔抬起头来,见他合上衣领,懒懒靠回树上。 他指向金大娘,“饭后,你讲故事,银珠来评。谁的故事好,就留谁。” 金大娘慢慢吸一口气,回道:“是。” 陈银珠退到一旁,脸上有些隐秘的喜色。 显然他偏心自己了。让自己评,那好不好不就是自己说了算? 金大娘…这三年,给金大娘做牛做马,没拿她半文钱,什么恩情也是还清了的。 这样想着,陈银珠目光微闪,看住公子正踢踏在矮松上的那只黑靴子。 金大娘抱着膝盖近了近火堆。她见多识广,又怎么会看不明眼下的状况? 她暗暗摇头叹息。 对这些姑娘们,她是真的疼。 岁月静好时,她们也是真心把自己当娘的。遇到事,自己毕竟只是大娘啊… 挽月冷眼看着,轻轻抿起嘴唇。她知道公子正一直在关注她。她也一样,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如今演技很好,嬉笑怒骂收放自如。但在他面前,她不敢轻易动任何心思。 “暴一戾二凶三恶四毒五,开饭!”公子正突然跳起来,凑近那口锅,满脸馋样。 锅里煮的是面糊糊,还是只有一只碗。 公子正抄着碗,舀起一碗吃下,然后把碗递给挽月。 见她接过碗一动不动,公子正皱起眉头佯装生气:“嫌我?” 他弯下腰,把脸凑到她面前,口中热气呼在她鼻尖。 “嗯?是不是嫌我?” “不是。”她抬起眼睛,直直望着他,“我只是想拖一拖时间。不想你杀人。” 他愉快地笑了,飞快直起身子,转身就走。走了一两步,背对着她扬起右手摆了摆。 “好。”他说,“我听你的,今天不杀人。” 挽月舀出一些面糊,转过他没用过的那半边吃了几口,吃完用衣袖擦干净碗边,然后将那只碗递给旁人。 公子正背着手,绕着众人缓缓踱步。 “有一个妙人。”他想了想,微微缩着肩,一手抱在胸前,另一手抚摸下巴。 “凌云小楼的孙掌柜啊,我想念他了…那日,楼里有个小娃儿问道,‘娘,我们把小鱼捉来吃了,它的娘找不到它怎么办?’这小娃儿的娘不知如何作答,那孙掌柜的听见,指着桌上的大盘子,对小娃儿说,‘别担心,它全家都在这里了’。哈哈,哈哈哈!” “嗯?”他沉下脸:“不好笑吗?” “好笑,真是个妙人啊!”众人附和他,笑得前仰后合。 第81章 金大娘 欢乐的气氛中,众人分光了那锅面糊,然后一齐望着金大娘。 金大娘走出人群,施了一礼。 “我叫水水思顺,是金国人。到了大昭,化名金顺。” 众舞娘大吃一惊。大金和大昭是死敌,两国人见了面,是要不分青红皂白拔刀就砍的。她们跟了她这么久,竟然没发现她是金国人! 金大娘仰着脸,面露追思:“他叫官青,是个聪明的家伙。学了一口像模像样的金话,往返两国的集市,挣了不少钱。我阿爹是猎户,他时常到我家摊子买毛皮,一来二去的,就熟了。有一天,趁着阿爹阿母不在,他把我逼进帐子里,搂着我就亲嘴。我虽然不讨厌他,但也没想要跟他——我知道他是大昭人。我们金国人狠啊,要是叫人知道我跟一个大昭人好,会把我全家砍成肉酱的呀。” 挽月微微蹙起眉。少歌说他跌到金国境内,旁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答冷七。既然语言不通,又怎么会有对话? 果然不是他口中那般轻巧的。 “他说他要娶我,一共许下五百两金锭,三百两给我阿哥娶妻,二百两作我的嫁妆。他说他挣够了钱,要带我去大昭见识见识,日后就定居在京都。三百两金子啊,够我阿哥娶个郡主的女儿了。我们金国的郡主,就是一郡之主,不像你们大昭,郡主是贵女子的封号,好生奇怪。我和阿爹阿娘商议之后,一是想给阿哥娶个好媳妇,二来我也不讨厌他,于是就应了他。我哭呀,哭了那么多天。” 金大娘眼眶微微红了。 “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一生我都回不了家了。到了京都,我才知道他早就娶了妻,她们说,我嫁过来,是妾。妾是什么?我们大金没有妾!慢慢的他对我也不像那时候一样好了。当初我不喜欢他,他追求我,把这些年挣的钱都拿了出来,就为了娶我。可是等我真的喜欢他了,他反而不喜欢我了。” “郎啊郎…大昭国的郎君,怎么和金国的不一样呢?我们金国,除非人死了,不然都要一生一世的呀。” 公子正走过去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最恨言而无信的家伙。有机会,我帮你杀了他。” 金大娘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他早就被我杀死了。” 公子正笑着一拍大腿,“我喜欢你!后来呢,后来怎样?你是怎样杀死他的?为了什么呀?” 陈银珠一惊,偷偷抬眼望他。他是要反悔了吗?他不是说让自己来评哪个故事好,哪个故事不好?依眼下的情形,他定是觉得金大娘的故事更好了! “官青他有个妹妹,就惦记着我那份二百两金锭嫁妆。你们大昭国的规矩真奇怪……” 话说一半,金大娘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公子正。 她的头颅缓缓掉落到地上,落地时,嘴唇依然一开一合,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继续讲故事。过了许久,无头的躯体才摔下。 公子正将刀插回厚嘴唇暴一的刀鞘中。 他的瞳孔缩成针尖一般大小。这是他第一次泄露出真实的情绪,有些警惕,有些懊恼。 他望向挽月,双眸冰冷。 挽月握了握袖中颤抖的手指,站起身迎向他,低低吼道:“你不是说不杀人?!” 公子正神色阴晴不定,慢慢走到她面前。 挽月激动得声音微微变了调:“你不是最恨言而无信?!” 众人齐齐抽了一口冷气。他们丝毫不怀疑公子正下一刻就会将挽月斩杀当场。 只希望不要牵连自己。 他定定看着挽月,看了很久。 “你生我的气了?” 挽月像是气极了,将身子扭向一旁不理他。 他就像哄恋人一般,轻轻扳过她的肩膀,“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真错了?” “是。”他答得十分老实。 “那你还杀人吗?” “今日不杀,我发誓。”他抬起一只手,五指向着天。 “好,我信你。”挽月轻轻松开袖中紧握的双手,两个掌心中各一行月牙状的指甲印。 他点点头,转身就走。 众人再次领教了公子正的喜怒无常。 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 明明是他自己要金大娘讲故事的啊。前一刻,他还说喜欢她,兴致勃勃要她讲后来怎么样了,后一刻,拔出身旁手下的刀就砍掉了金大娘的头,她不明不白就横死刀下,成了一只糊涂鬼。 说真的,大家都很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为什么金大娘会杀了官青?为什么杀了丈夫她还能若无其事在京城抛头露面?可惜金大娘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答案了。公子正他就不好奇吗? 倒是没有人去深想为什么公子正要杀了她?也许他们认为没有必要去想,因为公子正是一个恶魔。恶魔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因为嫁妆!?挽月阖上眼皮,像是睡着了。 不,不是嫁妆。金大娘一开始说到官青给她二百两金锭做嫁妆,公子正并没有特别的反应。 让他拔刀杀人的,是官青的妹妹惦记金大娘的嫁妆!大昭国的规矩…什么规矩?关于嫁妆,有什么规矩?! 他方才要杀的不止金大娘一个!斩杀了金大娘之后,他原是要杀了自己的!挽月犹有余悸。 方才…已经尽力去演一个“有正义感但没什么脑子,根本没有多心的人”,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骗过他啊… 虽然依旧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但挽月确定,嫁妆,一定关系着一个十分重要的秘密。他害怕自己发现这个秘密!甚至,他不能让自己意识到“嫁妆关系着一个秘密”。但如果是这样,他只要装作若无其事不就好了?他暴起杀人,只能说明再让金大娘说下去,会直接暴露了那个秘密。那…会是什么呢? 公子正…他看似对她很感兴趣,甚至有一点点暧昧,但挽月清清楚楚能感觉到他对她只有杀意,绝无爱意。 他…想要得到什么? 他说想念凌云小楼的孙掌柜,可是…凌云小楼掌柜不姓孙,姓张,和京中凌云楼的张掌柜是俩兄弟。 挽月心中苦笑,她对公子正,可真算得上是“朝思暮想”了。人生第一次,花费所有心力揣摩一个男人的心思,却是为了保命…… 第82章 人为刀俎 更晚些的时候,公子正带上陈银珠去了马车那边。 夜风中,她的声音隐约飘到松林。 “公子…啊!” “啊…正…啊!” 火堆还未熄尽,听着远处传来的娇声,五个黑衣人依旧面无表情,如老僧入定一般。 两个惯偷儿不安地扭着身体,四个眼睛直勾勾盯住舞娘们的前胸。 舞娘们面色怪异,交换过眼神后,齐齐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挽月。 挽月正在装睡。 装睡的时候,如果被很多双眼睛盯着,心再大,也做不到若无其事。 她嘟囔几句,然后睁开双眼,见众女果然都在看她。 “你们看我干什么?” “看你难过,想要安慰你啊。”一名舞娘说。 “我为什么要难过?” “因为公子选陈银珠,不选你啊。”那舞娘带着些许恶意笑道。 “呵,你自己想跟他,却拿我说事,真好笑。”挽月把一个“你”字拉得长长的,环顾众人。 “别装了。”另一个舞娘拆穿她,“你刚才咬牙切齿骂银珠不要脸,我都听见了。” 挽月面露慌乱:“我哪有?” 她抓着一株矮松站起来,“我心中早已有人!公子正他爱跟谁跟谁,跟我没关系!” 她边说边退了两步,后背果然撞到一个人的胸膛。 淡淡的沉香味道袭来。 那人扶住她的肩,将脸探到她耳旁:“如果他死了呢?你愿不愿跟我?” 陈银珠还在远处马车中叫唤——“啊,公子…,啊!正……” 这样一幕,着实是有些尴尬的。 挽月屏住呼吸转过身,见公子正站在阴影中,双眸映着两点火光。 她眼神变了几变:“不,他不会死!” “我想要他死,他就会死。”公子正咧嘴一笑,“那么,如果我杀了他,你愿不愿跟我?” “你杀不了他——我不会告诉你他是谁!” 公子正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不就是那个歧王世子?他呀,或许我真的没机会杀他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挽月沉声问道。 “你看你,有了新人,还不忘旧人。”他上前一步,嘴唇几乎贴在她额头上。 “你怎么会知道?”挽月后退一步,紧紧盯住他,“你怎么会知道是他?!” 公子正无奈叹息:“小笨妞。昨日恶四告诉你京中发生之事,你的表情…啧,太精彩了。但你冷静一想之后,又不相信了,是吗?你觉得林少歌不是个笨蛋,就算要为你报仇,也不会让别人抓到把柄,是吗?” “我在想什么你都知道,是不是?”她把脸转向一旁。 “并不是。就像此刻,我并不确定你心中有没有我,要是有,有几分?” “你难道认为,我会这样轻易就喜欢上一个动不动杀人的恶魔?”挽月赌气一般说道。 公子正轻笑一声:“你会的。” 他眼中闪烁起光芒,那光芒挽月看不懂,但她清清楚楚感觉到他的杀意消失了。 他温柔地笑了笑,返回原先坐的地方。 挽月也蹲下身,重新靠回树枝上。 直到公子正的呼吸声在一个时辰之后变得均匀平缓,她才慢慢松下一口气来。 她身上唯一一个旁人绝对查不到的秘密,是她听声辨位的本领。那是多年修习八音之术带来的好处。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身上没有丝毫武功的人,能够清清楚楚听到几丈外的细小动静。 所以公子正让陈银珠在马车里叫唤,而他自己悄悄潜了回来,挽月是知道的。 知道他就在不远处冷冷观察她。 她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既然他这样安排,大约是和男女之事有关,于是她故意作出那些姿态,就是想试探他的态度。 他果然是知道的。他知道她是林少歌的女人。 既然他对她的表现很满意,那就是说,他想要她在意他。不在意,就死。 他对她根本没有半点男女之情,为什么要这样? 深夜里还醒着的人很容易脆弱。火堆熄灭之后,她的脸上缓缓爬下两行泪来。 林少歌,你在哪里?我被人欺负了啊…眼下真的…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谢倾宁摇头晃脑,嘴上说着这样的话,手中又撕下一条肉来。 他把那条肉塞进嘴里,拎起酒壶喝了几口,连酒带肉吞下了肚,然后抹了抹嘴唇上的油,将手伸到桌下,就想擦在桌底。 对上林少歌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嘿嘿一笑,收回了手,擦在自己袍子上。 “谢兄,是小弟连累了你。” “哪里的话!为兄弟两肋插刀!”谢倾宁拍了拍胸脯,“老弟放心,我那个爹虽然爱打我,但在外人面前最是护犊子,别说三千禁卫军,来个三十万大军,我爹也不会让他们动你王府一砖一瓦!老弟尽管安心拿我做人质。” “谢兄…你难道不怀疑我当真杀了长公主?” “嗐!”谢倾宁摆了摆手,“林老弟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 少歌挑了挑眉,“哦?” 那谢倾宁贼兮兮左右看了一看,“愚兄倒是真不明白,老弟究竟是得罪了谁,能给你扣上这么大一屎盆子,老弟你是不是…调戏了宫中哪位娘娘?” “咳!咳咳!”少歌一口酒噎在喉里,呛得面色泛红。 谢倾宁颠颠儿绕到他身后,替他拍背顺气,又道:“也不知外面是个什么情况,这才两日,头发都快熬白了——老弟这王府里,怎地连个歌姬也没有,唉!” 少歌摆摆手,“休提休提,你们国公府不也一样?” “唉……” 二人齐齐一叹。 “谢兄歇下吧,小弟还要去找手下商议如何传个信回歧地,叫父王来救命。” 踏出厢房,少歌沉下脸。 “还没有消息?” “是。”李青垂着头。 “燕七也没有找到?” “是。爷……”李青欲言又止。 “说吧。” “燕七跟了王爷二十多年,属下实在不敢相信他会背叛……” “是人,总有弱点。” 李青垂下头,说不出话来。 那一日,他和判官二人尾随搬走箱子的人到了祠堂,待他们走了,二人开箱一看,见里面不是挽月,便点了那舞娘睡穴,合上箱盖去寻挽月。 遍寻不着,燕七带了消息来,说挽月已悄悄出了公主府,他护送她回风月楼去了。 李青这才安了心,待少歌来时,向他禀告了公主府中发生的事体。 谁知今日收到消息,挽月根本没有回过风月楼!而燕七,也再没有回来。 第83章 平原城 “李青啊…”少歌叹,“她若是出了事,我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爷,不会出事的。秦姑娘定是扮成舞娘,被捉进京兆府去了,她聪明绝顶,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聪明…绝顶?”少歌苦笑。 她怕是已经落在那个人手上了罢。还是大意了啊… 小二,要活着,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活着。 “有消息!”判官背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踏瓦而来。 “京兆府地牢塌了,这个人被门头砸在下面逃过一劫。吃了些皮肉苦头,性命无碍。” 他放下那个人,那个人颤巍巍跪在地上,“大人救命之恩,小的定当做牛做马……大人可否先赏小的一口饭吃?” 少歌身形一晃,手掌扼住他的咽喉,“发生了什么事,说。” 那人吓得浑身发软。 “咳!是!是!那一日,牢里关进来一班子舞姬,我们兄弟几个正觉着有福,不料有人来劫那个重犯,一路冲杀进来,我把牢门锁了,他们竟用火药炸开了门,我被砸在门下边,听到他们劫走那重犯,还把那一班舞姬也带走了。” “那重犯是谁?” “小的不知。头一日送进来的,上面交待要好好‘伺候’他,送进来的时候,他就吃了不少苦头。” “李青,去查。” “是。” 判官眯起眼睛:“那这个人……” 少歌蹲下身:“你可有看到一个长这样的人?” 他将自己两个眼角向下一拉。 那狱卒想了想,“有!有!大人,小的见她特别瘦小,特意给她安排了一处干燥的监室,被褥也是用厚的。” 少歌胸腔微颤,轻轻笑了笑,“留在我这里做杂役吧。” “是是!谢大人收留!”狱卒抹了把冷汗。做这一行的,还能不知道方才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幸好自己机灵。 这位凶神恶煞般的漂亮贵人,说起那个女犯,一下子变得那么温柔,自己当然是挑好听的说,果然捡回小命来了。 少歌微微沉吟,“传信,动用‘眼’。” 判官一惊,“是!” …… 挽月突然醒来。 一轮月正对着她。这样的月色,好像桃花谷那夜。 身边有人定定望住她。 “嘘…”他竖起手指按在唇上。 挽月点点头。 他轻声说:“我会让你忘了林少歌,想不想试试?” 挽月顿时头皮发麻。他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她甚至分辨不出他此刻到底有没有杀意。 怎么办? 短短两天,仿佛耗尽了一辈子的心力。她之前一直逃避,一直不去想,如果公子正要对她无礼,怎么办?是委身于他,还是死?少歌,他会希望她怎么选? 公子正对她虽然没有爱慕之情,但这并不妨碍他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 终于要选择了吗? “杀了我好了,我不会忘记他的。”她闭上眼睛。 她已经尽量维持平静,可身体还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背后的小松树“沙沙”作响。 他默了一会,轻声说:“我答应过你,今日不杀人。” 然后慢慢站起来,转身走了。 挽月咬住嘴唇,望着夜空重重眨眼。 弱小,就活该被欺负。 第一次,她渴望拥有力量,渴望强大,渴望掌控一切。 受制于人的感觉真的糟糕透了! 次日,公子正依旧一副温和的神情,带着众人穿过峡谷,走了小半日,来到平原城。 平原城地处江东,属镇东将军徐威的势力范围,他最小的儿子徐超凡正是平原城城主。 此地离东海二百余里,东海上有海盗,专打劫东洋和南洋往来的商船,徐威将军率海军专打劫这些海盗。无人知晓这些年镇东将军究竟攒下多少钱财,世人只见平原城比京都富庶,皆因城主徐超凡爱民如子,三两日里撒下大把金银来。 所以挽月将分店开在了平原城。 这些年,实在是在徐城主身上蹭了不少油水。 城门处并不盘查往来的行人。 因为平原城没有犯罪。 没有钱吃饭?没关系,尽管吃,欠下的饭钱,掌柜到城主府找徐城主讨要就是了。 缺钱花?到城主府外面排队去,能领多少钱,看徐城主心情如何。 在这样的地方,是要有多想不开,才会做犯法的事惹城主大人不高兴? 进了城,公子正率着众舞娘进一处成衣坊,让她们自行挑选钟意的衣裳。 他自己穿了一件青衫,腰间系一条白带,看起来翩然出尘,自有一段清贵风流的态度。 女子天生喜欢漂亮衣衫,足足挑了一个时辰,十二名女子各自穿上了不同颜色的长裙,才心满意足回到马车上。 挽月只捡了一件月白的,早早就坐到车厢里,抱着膝盖神情郁郁。 那两个惯偷儿不知何时被处置了,晨起就没见着人。 兴许是觉得带着他们有些不伦不类。 因为他们此刻是江南来的客商。 公子正依然是公子正,五个黑衣人依然穿着黑衣,是公子正雇佣的护卫。加上挽月一共十二名女子,是公子正的姬妾。 买好衣裳,他又带着她们去了“拈花笑”,购置了胭脂水粉,金银钗饰。 舞娘们活泼了许多,像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昨日才死了金大娘。 挤在车厢里,她们开始叽叽喳喳讨论各自的首饰衣裳,俨然已将自己当成了公子正真正的姬妾。 这也不怪她们,本身就是身如浮萍的可怜人,从来也是身不由己的。 跟着金大娘的舞班讨生活时,要是被贵人看中,除了老实依顺,哪里还有第二条路选?进了贵人的院,多半也是死在他的妻妾手上,哪有人会在意一个顺手带回家的舞娘?就是这样的贱命啊…… 像她们这样的,其实连青楼女伎都不如。 青楼女子好歹还有青楼护着。背后盘根错节都是各方势力,谁来了,也只能按规矩花钱赎人,花了大钱,自然是珍惜得紧,不会轻易就丢弃了。 贵和贱,向来说的就是价钱。 然而此刻,她们感到了公平。公子正待她们一视同仁,她们几乎要爱上他了。 就这样跟着他…似乎也不错。 进了太平安乐的平原城,那些可怕的事似乎已经离她们而去,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第84章 大演说家 公子正选了一处客栈,名字很好,叫忘尘。 不是那种寻常的客房,而是一处四合院。 中间是青石板天井,二层的木楼围着天井,一共八间客房。 楼梯在东南角,木制的,踩上去咚咚作响。 天井中有一眼井,井水清冽。舞娘们从井中打起水来,搬来几只大木盆坐在井边浣衣。 有说有笑。 挽月坐在门槛上,怔怔看着她们。公子正抱起手,倚着另一处门框。 店家做好晚饭,搬了三张八仙桌,放在天井中,为他们布好碗筷,上好菜。 十八个人,三张桌子。公子正只让挽月坐在身边,五个手下坐一桌,十一个舞娘挤另一桌。 于是她们看挽月的眼神更加不善。 公子正放任她们对她不善。 他要是愿意,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暗示,她们就会懂,就会像敬畏他一样敬畏挽月。 但他显然不给她这样的待遇。 她们泼掉木盆中的脏水时,有意无意溅了挽月一身,他只是笑笑的看着她们。 他牵着挽月的衣袖上了桌,给她夹了许多菜,“可惜都没有你爱吃的。” 挽月皱了皱眉,他用过的筷子给她夹菜,就算是爱吃的菜,心里也不会舒服吧? 如果她比他强,她一定会把整碗菜扣到他的脑门上。可惜…眼下她只能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吃光了面前堆成小山包的饭菜。 饭毕,他令十二个美人在天井中席地而坐,自己坐在天井边台阶上,背靠一根圆柱,双手搭膝开始他的演说。 “诸位。” 他环视众人,“多日相处,想必对正,已有了清晰的认识。” 众人惊惧地抬眼望他。 “我不是一个好人,但也不是坏人。啊…可能你们对我有些误解,我需要解释一下。诸位请回忆,正第一次请客,吃的是什么?” 舞娘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说:“粥。” 他打个响指,咧嘴笑道:“还有?” “还有一只山鸡。不过都被那三个男的吃掉了。”舞娘控诉。 “你过来。” 舞娘走到他身边。 公子正抓住她的头发用力一扯,松手时,零零落落从指缝之间漏下许多青丝。 “痛吗?” 舞娘双目含泪:“不痛。” 他挥挥手,示意她下去。 “当然痛啊。暴一就是这样,拔光那只山鸡全身羽毛,还将它开膛破肚,掏出内脏,再将它切成几段扔进沸腾的锅——诸位,你们可觉得他残忍?不,你们不觉得,你们闻着很香,心想哪怕吃不上肉,吃些带着肉香的粥,也是好的。” “再一日。我给你们说孙掌柜这个人,”他用细长的手指敲击膝盖,“小娃儿问他娘:‘小鱼的娘找不到它怎么办?’孙掌柜说,‘别担心,它全家都在这里了。’我问你们好笑不好笑,你们个个都说好笑的。” 他歪着头,用手指虚虚点了点挽月:“除了她。” “那么,小鱼和它的全家,可怜不可怜?灭门惨案啊,诸位,你们的同情心去哪了?” “不不不,”他摆了摆手,“我并不是说你们有什么不对。我只是纠正你们对我错误的认识——你们以为我是异类,其实不是的,我们都是一样的啊。” “你们还是不服气。你们在想,那是动物,我杀的是人。可是,动物难道不会痛吗?动物也有父母,它们也是爹生娘养,动物护崽,可不输我们人啊。” “为什么我们为了口腹之欲,就让它们骨肉分离?不吃它们,我们不会死。吃它们,它们会死。” “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了——我说过,你们没有错,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们理解我。现在有没有对我多一些理解了?记住这一点,我不是异类,我们是一样的。” “如果认识还不够深刻,那我再问你们。金国大军侵犯大昭,一路烧杀抢掠,遭了劫,失去亲人的百姓,是不是恨军方无能?如果有金军落在他们手中,他们想不想喝其血,啖其肉?如果有人挺身而出,神勇无匹,杀得金兵溃不成军,你们,痛快不痛快?” “你们应当是知道的,金军一向爱屠城,譬如这平原城,若是破了,城中的男子啊…一半会被吊死,一半会被他们用铁锤敲破脑壳,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只是为了比赛,为了好玩。你们女子啊…也是用来比赛的。比赛什么?比赛谁能力强,最快把身下的女子玩弄死。你们说,他们残忍不残忍?” “但是他们不会认为自己残忍。就如同我们这样对那些动物,也不会认为自己残忍。他们为了好玩,我们为了好吃,都是残害生命,有什么不一样的?” “那么,如果我抓了一个金兵来。他刚刚犯下我所说的那些恶行,现在交给你们随意处置。你们会怎么办?让他痛痛快快死去吗?” “弄他!让他生不如死!”舞娘们切齿道。 公子正鼓掌:“说得好!那,我们现在比金国更强大,要不要打回去?!……当然要!还要屠他们城!” “对!打回去!一百倍还给他们!”舞娘个个义愤填膺。 “好极了!”公子正循循善诱,“皇室无能,军方无能,而我,正是要做这件事的人啊。你们瞧,我轻易就能破了大昭的牢笼,我这样强,我拥有绝对的力量!我将率领大昭好男儿,屠尽金贼!打下万里锦绣河山!建立不世之功业!诸位,你们就是亲身见证这一伟大历史的人哪!你们,难道不愿意追随我?!” 他的双眸闪烁着妖异的黑色光芒,声线诱惑至极。 “那么…在这条大道上,有一些石子碍手碍脚,我将它们随意踢开,是对是错?” “当然是对的!”一名舞娘面色潮红。 “公子!奴愿追随公子!” “万死不辞!” 舞娘纷纷拜倒。 公子正眸色暗了暗。 挽月心中一沉,这么轻易就收服了?前一刻,她们还知道他是一个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后一刻,就能捧出炽热的心,愿意献身于他的“大义”。 “现在,这个人似乎对我还有偏见?”他抬起手臂,指向挽月。 十一个舞娘齐齐转头盯住她。 挽月头皮发麻,浑身冰凉。 “没有。我认为你说得很好。”她定定看着他,半晌,委屈地垂了眼。 已有舞娘摩拳擦掌慢慢向她靠过来。 “那么,下一次你便不会拒绝我了吧?”他语气平淡。 舞娘尖利的指甲爬上她的脸,挪向她的眼睛。 第85章 城主驾到 舞娘细长的指甲擦到她的眼眶时,挽月吸了吸气,答:“是。” 公子正像一阵风,卷到她身旁,信手挥开围住她的舞娘。 “你怕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怕死,但是你害怕她们。” 他揽住她的腰,跃上二楼,进了南北向的屋子。 他关上门窗,在桌前坐下。 轻轻笑了笑:“你不怎么怕我,是因为我身上有人气。她们呢,三言两语间,就被我挑唆得失去了人性。你害怕没人性的家伙。” 他用手指快速敲击桌面,“那么,现在对我,有更深刻的认识了?” “你为什么想要我了解你?” “因为我要你的心。”他说这一句时,神色狠狠变了几变。 他并没有掩饰这些变化。 “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还是…林少歌得罪过你?”挽月孤注一掷。 “没有。”他自嘲一笑,“还没有。你过来。” 挽月心中一突,“公子正,我早就是林少歌的人了。你要别人碰过的女人吗?” “我不碰你。”他仿佛有些意兴阑珊,摇了摇头,“我会等你求我,然后拒绝你。” 他并不像在开玩笑。 挽月小心地走到他对面坐下。 “我和林少歌,哪里不一样?”他又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 “嗯?”挽月一怔。 “他是‘好人’,我是‘坏人’?” 挽月摇了摇头:“我从来不觉得他是好人,也没觉得你是坏人。” “口是心非。”他嗤笑,“你可知道他杀过多少人?比我,只多不少。” 挽月静静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说,他杀的是金国人?金国人就该死?阿克吾十八郡,十室九空啊……”他再次快速用手指敲击木桌。 挽月皱眉:“没有人天生就该死。你怎么会知道阿克吾是他……” “我知道的更多。”他狡猾地笑了笑,“想不想知道,如今他人在大昭,阿克吾主事的人是谁?” 看着他的表情,挽月莫名心中一沉。 “阎后。一个女人。”公子正眯起双眼。 挽月一震,屏住呼吸望着他。 “怎么?”他探过身子,“你为什么不说——”他学着女人的声气说话,“‘我不信!你一定是骗我的!’?” “你没有必要骗我。”她呼吸有些乱,“我,我想开窗透透气。” “去吧。” 挽月站起来,先带倒了椅子,又撞在桌角。 “唉,你要是真说了那样的话,多好。我最讨厌蠢笨如猪的女人,那样,我就会杀了你,倒比现在这样省心。” 挽月恍若未闻。 他是冷阎王,打下了江山,交给阎后,一个女人…… “别傻了。你大约还不知道京中发生的事吧?林少歌杀了昭国长公主,但是并没有给你收尸——‘你’的尸骸,是你那个假夫君沈辰埋的。外面都传遍了,你若不信,明日带你出去走一走,总能听到些。” “嘶……”挽月扶在窗棂的手指扎进一根细小的木刺。 公子正火上浇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只有活着,才有价值啊……死了,就没了。很快很快,他就会忘记你,和别人双宿双栖。” 挽月转过身,见他温柔地看住她。 “我哪里不好么?”他上前几步,轻轻捧起她的手,温柔地替她拔下手指上的木刺,然后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你看,我这个样子,和林少歌有什么不一样吗?是不是以为我也爱上你了?假装真心一片,很难吗?你我若是换个方式相识,你会分得清真情假意?” “哈哈哈哈哈……”他扬声大笑,向后一掠倒进床里,再不理会她。 挽月慢慢走到窗边,抱着膝靠坐在地上。 少歌…… 为什么会觉得,公子正说的都是实话……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爷知道那尸体不是秦姑娘啊。”李青喝了一口酒。 副官闷声问道:“那世子爷为什么要杀了长公主殿下?” 李青耸了耸肩膀,摊开双手:“我问谁去?” …… 次日一大早,四合院中的住客被一声颂叹般的男声吵醒了。 “城——主——驾——到!” 挽月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自己躺在床上。一时恍惚失神,不知身在何处。 外面传来一阵吵嚷,都是女子的声音,乱哄哄的,似乎很是惊喜。 然后一个宏亮的男声盖住所有的声音:“看上什么,随便挑,随便拿!不差钱……啊哈哈!不差钱!” 只过了片刻,他变了变调:“啊——那个不行!那个是十三姨送我的定情信物!别拽——啊!” 挽月愣愣地站起来,推开窗向下望去。 “嗨!美人——” 挽月定定神,望向声源处。 一个男人,年纪大约二十五六,腮边满是刮净的络腮胡青印子。 见到挽月,他微微歪着头,抬起一只手放在脸旁,笑眯眯地,蠕动五指向她打招呼。 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挽月有些没回过神,也抬了抬手,“你好。” 男子一拍双手,“笑了!她笑了!翼德,回去再抬两箱首饰过来!别拿那些金啊银啊的,俗气!” 他身旁的家丁双腿一靠,行了个军礼,“是!” 挽月轻笑着摇了摇头,简单梳洗,然后下了楼去。 那男子坐在家丁搬来的软椅上,身后两个标致的侍女在给他揉肩膀。 公子正站在他对面,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在下路过贵宝地,不敢叨扰城主。” “小事,小事!”男子大手一挥,“就这么说定了,晚上带着你的大小媳妇过来作客,啊!” “……” “看不起我徐超凡?” “不敢。”公子正苦笑。 “那就这样,一言为定。”徐城主跳起来,拍了拍公子正的肩膀,然后率领一众狗腿大摇大摆向下一处客栈去了。 原来今日徐城主心情好,要设宴招待城中所有往来客商,大清早便亲自一处处登门相邀。 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个名叫“翼德”的家丁果然招呼着几个粗壮的汉子,抬了两只描龙画凤的红漆大箱子进来。 众舞娘开箱一看,琳琅满目,竟全是珠宝玉器,件件华美,没有一样是俗货。 那些价值连城的玩意,就这样密密实实纠缠着塞了一箱。众女抽着气,小心翼翼把它们一件件分开捧出来。 这位徐城主,是得多拿钱不当钱?! 第86章 先知 挽月望着欢天喜地的舞娘们,发了会呆,然后坐在门槛上。 公子正摸到她身边坐下。 “怎么不去选?” “我不需要这些。” “呵,”他冷笑道,“女子贵在美而不自知。你也是个俗物。” 见他这样的神色,挽月心中一动,也冷笑道,“除非是瞎子,或是从来见不到人。否则是要有多蠢,才能做到你说的‘美而不自知’?” 公子正瞳孔一缩,五指成爪紧紧扼住她的脖颈。 他用上很大的力气,只一瞬间,挽月就感到两眼发黑。她试着吸了吸气,发现呼吸已完全被阻断了。 心跳得很快,肺部胀得像是要裂开。 果然触怒了他! 他的手掌还在收缩,他是真的要杀死她! 她的脖颈原本就是细细的,他手大,用力一钳,她感到颈骨、肌肉、血管气管全被拧在了一处,在他手掌的压力下黏黏地糊作一团。 耳旁“嗡嗡”声盖过了外界一切声响。再有一刻半刻,颈骨就要被他捏碎了! 求生本能让她不自觉地抬起手,覆在他那只大手上,轻轻地掰。 她的手指绵软无力,不料竟然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了。 她吃力地眨了眨眼睛,本来想看他,突然一阵剧咳,咳得面色潮红干呕起来。 公子正轻轻拍她的背,有一下没一下,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不许再说她任何不好,下一次我不会留情。”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没着没落。 果然有一位“美而不自知”的人儿啊… 挽月抬起脸来,艰难地喘着气说道:“原来你也是有心上人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人这样对她,你怎么办?” 公子正浑身剧震,“别逼我杀你!” 他重重喘了口气,手掌握成拳,咬着牙跃上了二楼。 片刻,楼上传来重重的桌椅翻倒的声响。 难道少歌曾经欺负过他的女人?! 还是……他的心上人爱上了少歌?! 其实公子正并不输他,两人可以说平分秋色。甚至,像公子正这样有些“邪魅”的男人,会更叫女子迷恋些。 会不会,就是阿克吾那位阎后……? 挽月心中一阵憋闷,捂着胸又咳起来,喉中满满都是腥甜的味道。 林少歌,你惹的好风流债!她扁了扁嘴,想哭,又忍下了。 不能软弱。眼下,正有一个机会呢……她阖上眼皮,靠在门框上细细思量起来。 到了午饭时,公子正消了气,他慢慢从楼梯走下来,眉眼间净是温柔。 “还不舒服吗?是我不好,不要生气了。我带你出去逛一逛。” 他半抱半扶,将挽月从门槛上拉起来。 出了门,他牵着她的衣袖,先在路边给她买了一条月白的丝巾,挡住颈上恐怖的青色淤痕,然后带她到一处卖发簪的小摊前,挑了一枝木质的简单发钗插在她墨发间。 她原先带的银簪子被他取下来,随手赏给了摊主。 他牵起她的衣袖,继续向前走。 大昭民风开放,不过男女青年当街作出这样的举动也是稍微出格了,一路行来,收获了不少指点。 两个人的外貌倒是很般配的。青衣的清俊无双,白衣的明媚照人。 到了凌云小楼。 张掌柜肩上搭着白毛巾,颠颠儿走过来,圆脸上堆满了笑。 他抓下毛巾,往桌面上擦了几圈儿,边擦边唤小二过来点菜。 说话间,一个小小的人儿抱住他的大腿:“爷爷!孙儿饿!” 挽月有些惊奇,常听京中的张掌柜念叨他平原城这个弟弟不肯娶亲,只爱流连花楼,何时竟有了这么大个孙子?! 当着公子正的面又不好多问。 张掌柜见二人看他,拨开那小儿的手,道:“一个小乞丐,给他两顿饭,赖我这儿不走了!” 公子正笑道:“你张大掌柜又不缺这两斤米,捡个便宜孙子多划算。” 张掌柜见他气度不凡,赔着笑:“是,是。这小乞丐无名无姓,不然贵人给他赐个名儿,也沾沾福气!” 公子正道:“他既然唤你爷爷,便姓孙罢。名儿……” 他望向挽月。 挽月见小子一双眼儿猴精,笑:“就叫大圣吧。” “孙大圣。” “嗳!”小儿答应得爽利。 公子正点了几个菜,邀那孙大圣坐下。 “贵人公子,”他用竹筷点了点清炖乳鸽,“小乳鸽的娘找不到它,会难过吗?” 公子正笑笑地指着一旁的红烧鸽子,“别担心,它全家都在这里了。” 挽月呼吸一滞,目光闪了几闪,低下头不理会这二人。 饭毕,他牵着她的衣袖离开凌云小楼。 “你怎么生气了?”他停下脚步,躬下身目光和她平齐,弯起食指要刮她的鼻梁。 挽月后仰躲开,道:“我不敢乱说话,怕性命不保。” 他笑了:“你看我。”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珠里面的黑色,看见没有?它变得很大或者很小的时候,不要惹我,其他时候没事的。” “你控制不了自己情绪?”挽月面带讥讽。 “我为什么要控制它?”公子正笑道,“那样多无趣。那么——你为什么生气?” 挽月看了看他的眼睛,见那里平静如水,答道:“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早先便说凌云小楼孙掌柜是个妙人,说了什么小鱼的全家的故事,然后故意给我安排这样一出戏看。是想让我畏惧你的先知?还是把自己当成主宰命运的神祗?这是一种病你知道吗?叫做中二症。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公子正愣了一会,眸中泛起些奇怪的笑意:“你不懂。” 他想了想,嘴角噙一抹残忍的笑,“或许我是有些毛病。我很喜欢戏弄自己的猎物,在一切还未开始之前,便明明白白告诉对方,啊,我要如何如何对付你。” 他摊了摊手,“可惜世人愚笨,非等灾祸临身时,才会恍然,啊,公子正他一开始就说过要这样的呀!” 他收起笑意:“但是,今日,并没有任何安排。我心中的疑惑不比你少。” “你说是便是了。我现在并没有和你同等说话的权利。”挽月甩着手向前走去。 他再次捉住她的袖口:“这里不安全。我保护你。” 挽月默默任他牵着袖子。 第87章 赴宴 公子正牵着挽月袖子,在平原城中逛了足足一个下午。 挽月咽喉受了伤,口中干得冒烟。但她不想向他示弱,只硬撑着,一语不发跟着他走。 到了申末酉初,大约也该上城主府赴宴了,他终于带着她回到忘尘客栈。 “你不舒服,歇着吧。” 挽月默了默,“我想去。” 他叹了口气道:“想好了,不要后悔。” 挽月一怔,怎么和高书远一个调调? 见她不答,他没有再劝,让众女换了衣裳,梳洗齐整,一行人向着城主府去了。 远远地,众人就被那建筑震慑了心神。 从来没有见过哪家府邸把围墙漆满金粉的,看起来金碧辉煌,富贵逼人,俗不可耐。 两三年前,这里还是正儿八经的城主府。 其实“城主”并不是官职。管辖平原城的是太守,但当地居民更习惯称呼太守为“副城主大人”。 众人进了雕花大金门,管家引着他们,穿过大堂,再过了一处花道,来到设宴处。 进了宴会厅堂,见徐城主正站在主位,笑咪咪招呼宾客们落座。 公子正风度翩翩,对城主和满堂陌生人颔首示礼,然后在靠后方的长桌边坐下。 徐城主的欢迎辞冗长又无趣,众客商都是人精,心知此刻表现得越是郑重,待会儿践行之礼便越是贵重,于是又鼓掌又叫好,倒是闹得徐城主有些尴尬。 “啊…就这样吧。那个,大伙自便,自便!”他揽过一名美姬,两人撅着嘴,将亲未亲。 美酒佳肴陆续端上桌,酒过三巡,气氛愈来愈热烈,舞娘们渐渐放开了胆子,一个接一个灌公子正酒喝。 挽月清晨时见到徐超凡其人,再结合他历年所作所为,心中对他有了些判断。 他应当是这样一个人—— 无聊。无聊得要命。 他爹镇东将军徐威,在这江东就是土皇帝,加上经营着打劫海盗这门好生意,可谓富可敌国! 他自小顺风顺水,见惯了他爹的军人作派,年少时一定幻想着戎马疆场,热血激荡。可惜他爹娘太溺爱,从不让他涉足军政,只扔给他一座城,再给他数不尽的财富。 他想要什么,不等他发话就有惯会看眼色的人巴巴送到跟前,吃腻了世间百味,看烦了花容月貌。 入目都是繁华盛景,入耳都是蜜语奉承。 这样一个人,一定是极度自我膨胀的。 他一定嫌生活太平淡,太无聊,他想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做。 那么—— 有机会做一次英雄,他为什么要拒绝? 挽月静静等待时机。只要找到一个机会,向徐超凡发出求救讯号,他一定会觉得非常好玩。只要他有了兴趣,愿意逞这个英雄,那一切都好说。 这样滔天的财富,自然需要足够的实力才能守得住!徐威不是蠢人,怎么可能让宝贝儿子这块肥肉空门大开暴露在狼群之中?徐超凡身边的护卫力量恐怕不会输给朝中亲王吧。 她正想着,不觉徐城主已来到他们桌前。 “啊哈哈……”徐超凡大笑,勾住公子正肩膀。 “正兄弟,我和你一见如故,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干脆你我二人义结金兰,可好?” “好。”公子正戴着面具时,一向是极好说话的。 徐超凡拍了拍双手,“上乌牛白马!上香!我与正兄弟拜把子!” 两列仆从捧着香火烛台,三牲烈酒,放置到后园中。 众女和徐超凡的家眷待在一处,看着那两个人拜起天地。 “城主真真是好眼光,知道我们家公子不凡。”一名舞娘掩口笑道,“日后公子成就大业,城主可少不了好处呢。” 舞娘们年纪尚小,经公子正一撩拨,哪还分得清东南西北?恨不能见人就吹嘘一番她们有幸参与的“载入史册的大事”。偏生这大业还不可告人,于是更添了些神神叨叨,就如锦衣夜行一般,心中痒得慌! 不料徐城主的一名姬妾兜头就是一桶凉水:“哪里呀,我们城主,只要见到带着女子的远客,都要义结金兰的。” 说罢,几个人挤成一团,笑得花枝乱颤。舞娘们面上便有些不大好看。 一个时辰之后,平原城中成百上千只乌鹰从各处宅院中扑扇着翅膀起飞,向着京城方向去了。 第一批乌鹰早已到达歧王府上空。 有几只被禁卫军用弓箭射下来。他们发现乌鹰的腿上绑着一纸文书,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送至长官处,一一查阅,里面写的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隔壁李二怀疑媳妇偷人,把她胖揍一顿,或是馄饨涨了一文钱,听说郊外死了一头牛,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事有蹊跷,军官上报之后,却如石沉大海。 辅政的端亲王眼下哪有功夫管这个歧王世子?千载难逢的机会近在眼前,没想到,天意竟然要推着他,走向那个他早已放弃的位置! 他的生母只是嫔位,母子二人都不得先帝看重,小心翼翼游走在这宫廷的夹缝之间。 他从不得罪人,无论是废太子,还是当时的宁王。废太子当初几乎铲除了所有的兄弟,能得以保全,要么是极聪明,要么是极蠢。 端亲王是聪明人。而且不贪心。 宁王登位之后,对他也十分放心。他成了辅政的端亲王,是万众景仰的贤王。 他从不逾矩,就连柳阁老在仕时也挑不出他的半点毛病。 可是,一日之间,似乎京中的天变了啊…… 他得到了一个秘密,让人毛骨悚然的秘密。牵动着轩辕氏、镇南王府,可以将这牢不可破的天揭下一块来的秘密! 当今皇帝…只有两个儿子啊。大皇子轩辕去邪偏偏得了时疫… 只要将那个惊天秘密捅出来,天下万民,文武百官,都会发现世上只剩一个人有资格登那至尊之位!这个人便是他端亲王轩辕奕! 今日,只欠最后一步了…… 原本这件事会更简单的,如果歧王世子那个蛮子没有杀死昭国…可惜死了就是死了,连尸体都被他带走了。不过…尸体也是无用的。 他长吸一口气,象征地整理下摆,然后踏入永安宫—— “太后。” 第88章 眼 聚集在歧王府上的乌鹰越来越多。 禁卫军们射下一些,见它们携带的文书里始终只是京中和郊外的琐事,便不大理会了。 少歌坐在黑木桌前,李青等人将乌鹰腿上的文书取下,摊平,然后奉到他眼前。 每一张他只扫一眼,便继续去看下一张。 以王府为中心,信息织网,他的意念开始一圈一圈逐渐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方圆十丈、百丈、千丈…… 这便是“眼”。 目之所及,纤毫毕现! 因为心神过度劳损,他的双目渐渐赤红。 终于,在眼角渗出一滴血泪时,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四辆马车离开城门,断足的舞娘爬到茶摊求救,林中死状可怖的尸首,一堆掰出“二”字缺口的松果,俊俏公子和他的十二名美姬,牵着衣袖行走街头的男女,颈上奇怪地系着丝帕的绝代佳人,徐超凡结拜兄弟的大业…… 小二,我来了。 挽月正熟睡,突然心中一震,睁开眼睛。一种奇怪的直觉笼罩着她,少歌!是少歌!他找到自己了!冥冥之中像是有一条线在牵引着两个人,她轻轻爬起来,推开窗,将手向夜空中伸去。 少歌…… 呼吸蓦然一滞,挽月慢慢转过头,对着身后的人笑:“公子正,你看这夜色多好。” 他神色不明,定定站在房间正中。 “我看不见你的眼睛,你能告诉我,你现在有没有在生气吗?”挽月柔声问道。 “没有。”他笑了笑,“我原以为你会向徐超凡求救。” 他大步走近:“为什么不求救呢?那种自以为是的家伙…他一定会帮你的呀!”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你比他安全吧。”挽月语气带了些寂寥,“我一直认为,林少歌是能够托付终生的人,如今看来,你们男人啊,天生就是骗子。你,还算是一个诚实的骗子。我为什么要离开一个诚实的骗子,去向徐城主这个我完全不了解的骗子求救?” “想开了?“ “或许吧。再有些时日,说不得我就喜欢上另一个骗子了。反正都是骗子,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她扯着嘴角笑了笑,转头继续望着窗外。 “真叫我失望啊。原以为你会更忠贞些。” 听到这话,挽月肩膀僵了僵,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不过我说话算话,我说过要等你求我,便会等你求我。”他沉声道。 她轻轻舒下一口气:“那你慢慢等吧。” 她站了一会,慢慢蹲下身,继续靠坐在窗边。阖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了。 公子正,他也摸透了徐超凡这个人的性子,幸好今日没有轻举妄动。 恐怕他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躺在床上的公子正突然自言自语:“你也只能告诉他我是京兆府牢里的逃犯吧。幸好你没这么做,否则…会稍微麻烦一点。有一样,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若是把祥记的令牌交到别人手上,可不要怪我利用它做些私事…我果然是一个诚实的骗子啊……” 挽月一震。她的确是想找机会告诉徐超凡,公子正是一个逃犯,还杀了许多官差,也想过托人将令牌带到祥记钱庄。但她没有找到好的机会,也没有发现值得托付的人。 公子正,他早已算死了一切,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须发皆白的老者怒吼。 “青竹长老…继七十二地煞阵之后,三十六天罡阵已破,那个人已至七星阵。开阳、瑶光缺席,恐怕七星阵也阻挡不了他!” 老者从身后石墙上取下一根竹竿:“老夫亲自主持天枢。若不是祖地不得见血,小子早已身首异处,又岂容他如此猖狂!” 老者转动石壁上的青铜油灯,墙壁上打开一道门。 他穿过墓道,来到一处宽阔的墓室。墓室正中放置了一缸清水。 清水中映出一道身影,他始终低着头,样貌看不分明。 一个小小的人影,穿着白色短衫,在那些布满机关的甬道里玩耍。 不错,正是玩耍。 “长老,他似乎想去取符?” 青竹一震,他的手放在那口石缸边缘,心神震动时,那水面皱起了涟漪。 “是啊……”青竹目光微沉。 “可是,祖符不是在两年前就被主上取走了吗?” “嗯……”青竹沉吟片刻,“我掌天枢,你代李师宴掌开阳,将这狂妄小儿驱逐出祖地,就地革杀。” “是!”中年男子走向另一间墓室。 青竹一手转动水缸上方的铜镜,另一手拨弄铜镜下的铜线。 随着他手中调整铜线的角度变化,水中由一面面镶嵌在墙壁上的铜镜反射而来的景象也开始发生变化。 甬道的石壁上,一块块巨大的石板开始旋转。原是死路的地方,开辟出新的甬道;好端端的一条过道,突然被顶上落下的石壁分隔成两段。 这些变化发生在甬道中白衣人的视野盲区。 在他看来,路,一直就是这样,转一个弯,再转一个弯,一直是那样一条平淡乏味的路。 这条路他走过,在记忆的最深处,年轻英俊的无眉男人牵着他肉乎乎的小手,嘻笑着说,“小荒荒,猜猜左边是死路,还是活路?” 他气得嘟起嘴,反正不管怎么猜,都是错的。 就像现在,这条路在悄无声息地将他往外面带。 他知道有一个人,或者好几个人,正坐在后面的墓室里,通过壁上镶嵌的一面面铜镜看着他。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叫“娘”的女人一样看着他。 “那…我就不吃你们好了。”他扬起脸,对着最近的铜镜露出两颗虎牙。 “少主!是少主!” 除了缺席的“瑶光”,其余几间墓室中的掌镜人齐齐惊呼。 五人离位,一齐跪到青竹面前,“长老!是少主啊!少主活着!少主回来了!” 青竹眼中含泪:“回去!谁手中有祖符,谁就是隐门之主!闯祖地者,杀、无、赦!” “长老——”五人齐齐扣首。 “回去!” 那名代李师宴掌“开阳”机括的中年男子重重扣了三个头,立起身,“老门主待扶灵恩重如山,但门令不可违,扶灵难以抉择,只有一死。” 说罢,举掌击碎了自己的天灵盖。 见他如此,地上四人齐齐一叹,也自绝当场。 青竹取下石壁上的竹竿,步履蹒跚走向甬道。 第89章 道士 公子荒发现越往前走,离目的地越远,便干脆往地上一坐,气鼓鼓发起呆来。 发了一会呆,又觉得无趣,打个呵欠,正想睡一会,听到甬道尽头传来“笃、笃、笃”的声响。 “青老头!” 见到来人,他皱起一张漂亮的小脸。 “小荒荒。” “不要叫我小荒荒!我讨厌!” 青竹叹了口气,“你走吧。符已经被人取走了,如今他是隐门门主,我们只能听他一人号令。扶灵、卫至、黑仪、白寻、知立,他们五个,不愿意对你出手,已经被我处决了。你若再不走,我会出手杀了你。” “哦。”公子荒面无表情,“青老头,你就不想问问我,出了什么事?” 青竹手中的竹竿和地面接触的地方发出一些难听的声音,叫人牙齿发酸。 “青老头,你怎么手抖得这么厉害?看来你真的老了。” “快、走。”青竹咬牙。 “好吧,既然符在别人手里,那我杀了他就好了。敢拿我符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公子正。” 公子荒脸上绽开一个笑,“我杀了他,再回来找你玩。” 他走出几步,停下身,背对着青竹,语气不明:“李师宴引来雪崩,把我们埋在了冰川下面。第三天,所有的人都自尽了,因为再饿下去,人就瘦了。四百多个人,我吃了十年,终于顺着那道气缝凿了一条路。” 青竹吸了一口凉气,“少主!” “啊!”他语气突然欢快起来,“差一点点我就饿死啦!幸好有个人从冰川上掉下来,抓住我凿的那条缝。后来呀,他把血给我喝,我才有了力气,我们两个就用剑一路砍着冰,滑到了地上。他的血是我喝过最美味的。我必须做门主,要不然他可能会死掉,他如果死了,我就再也喝不到那么好喝的血了。” “青竹,”他歪着脑袋,“你真的不帮我吗?” “少主…李师宴和鸢儿已经成了亲…我会亲手处置了这个逆徒!青竹能为少主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他是我的!”公子荒飞快地回转过身,“是我的!不许你碰他!” 青竹垂下眼,背过身,浑身重量压得手中的竹竿有些发弯,他慢慢地,一步一步,逐渐消失在甬道尽头。 公子荒面前的石壁开始旋转,很快,阳光洒下来,在他面前铺了一条温暖明亮的通道。 “原来你们就是这样欺负我…” “阿爹…” “阿娘…” 公子荒离开之后,李师宴浑身浴血,背着青鸢的尸首回到祖地。 “徒儿没有能力保护好师妹。请师傅责罚。” 青竹定定望着他,许久许久。 “你,究竟跟了公子正多久了?” 李师宴浑身一震,“师傅如何这样问?!门主不是两年前亲临祖地取了祖符吗?” “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李师宴原想再解释,还未开口,觉察到青竹的目光冷冷扫过他的天灵盖,不由头皮发麻,强撑着说完了该说的话——“青鸢是被一个白面红唇的小儿杀死的,此人喜好吃人,是一个祸害。徒儿定会替青鸢报仇!师傅若是见了此人,千万不要放过!” 他不敢再看青竹,放下青鸢尸首向外飞掠而去。 老东西起疑心了?!为什么? 李师宴皱起眉头,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最近一直心神不宁,公子正…似乎要脱离掌控了。不,不可能,他就算变得再强,也必须靠着自己,才能活下去。 他感到不安。 离开公子正太久了,他支走自己,是不是又想做些什么事? 杀青鸢时,她的眼神太平静,平静得好像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李师宴闭了闭眼,将那些不好的感觉驱逐出去。 一步错,步步错。在错误的路上走了太远,已经,回不去了……【注1】 …… 到了徐超凡与公子正义结金兰的第二日。 二人相约,带上妻妾们到虚清观进香。 虚清观是大昭最著名的道观。传说中,千年前曾有一位道士在此处得道,羽化飞升。自此之后,俗世间王朝几经更迭,这虚清观的香火却从未断过。 不论是安乐的太平盛世,还是战火支配下破碎的王朝,从清晨第一缕光线探出远山,直至群星爬满苍穹,这道观门口,始终排着长龙。 当然,总有些人是永远不知排队滋味的。 比如徐城主。 不料这一日,他竟给拦住了。 当然不是拦在道观外头。而是道观内,出尘子道长专门接待外客的堂房门口。 他偶尔来找老道出尘子喝茶。 道观执事苦着脸:“城主大人,今日来了一位云游道士,能言善辩,我们道长正和他在堂房中论道,吩咐小的看好门,不准放任何人进去。” 说罢,他偷偷抬眼望向徐超凡和公子正二人身后的一众美姬,看一眼,悄悄惊叹一声。 “能言善辩?”公子正脸上挂上一个极灿烂的笑。 “正贤弟莫非也精通道法?”徐超凡惊奇道。 “正不通道法,但,利用道法骗人却是和道士们一样擅长。” 执事黑了脸,敢怒不敢言。 徐超凡奇道:“啊!稀奇,真稀奇!正贤弟,你莫要以为这出尘子老道是寻常人。他这虚清观可是咱们大昭道家第一圣地,圣上亲临,也要客气唤他一声‘仙长’,寻常贵族想见他,还要排个号,看缘法。他道法精深,各地名士前来说法,三句之内,定是惭愧而归。不知道哪来的云游道人能与他说上这许久。蹊跷,啊!蹊跷!” 执事回道:“那一位道号‘除邪’,未提师从何处。” 公子正挑了挑眉:“有意思。除邪,想来定是个狂妄的家伙。” 徐超凡拉住执事,恶作剧地笑道:“你告诉你们道长,我带了高人来,和那除邪道人斗上一斗!” 挽月走到一株松树下,轻轻抚着树皮。自踏进这虚清观,她的胸口就有些隐秘的不安和兴奋,完全没有来由。 这种奇妙的感觉,难道是…… 不,不可能的。 她制止自己胡思乱想。 少歌怎么可能来这里?他又不是神仙。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年又三年,三年再三年,真的好想他。 多想再经历一次,天很蓝,云很白,风很暖,很帅很帅的七公子,没有预兆,猝不及防,就那样闯进视线,将整颗柔柔软软的女儿心掠夺去,再不归还了。 想得正出神,听到执事在后面唤:“道长有请!” 第90章 论道(上) 徐超凡一马当先,率众人踏入堂房。 只到门前,便听到一个清冽沉着的声音传来,正在论道。 “天地混沌初开时,五行化万物。木主生,说的是其中有一种属性,自带着生机,它所经过的地方,便有生机蓄势待发,比如种子藏在土下,如同石子,不动不发,但只要经这种属性润泽,便有了生芽出土的机缘,这种属性为木。” “另有一种属性,生性炽热,它所经之物升温膨胀,比如刚才那枚种子,单有了木属性,依旧在土中隐而不发,但若是这一种热属性附着于上,它将发芽成长,破土而出,这一热属性为火。” “再有一种属性,于低处泽被万物,少了它的收敛沉降,那新芽疯长之后,在炽热的火属性主导下,将很快枯竭而亡。这一润泽降燥的属性为水。” “但凡有生机之物,必是有始有终。另有一属性,与木之生相对,主灭杀,正因为有了这种属性,世间万物有了节制,才能循环往返,周而复始,这一属性,便是金。” “这生、长、收、藏正好应着春、夏、秋、冬四时,而这一切得以存续的根本,便是第五种属性——土。厚德而载物,若是少了它的承载,其余属性只散而不聚,无以成形。” 挽月心神剧震,不单是因为听到那个她魂牵梦萦的声音,还是,他竟然道出了八音韵律中,她能感受到,但无法言说的深意。 公子正此时正跨过门槛,脚步一滞,险些踩踏在上面。 “除邪道友高见!想不到道友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感悟!贫道惭愧!” 进了内间,见这清虚观的老道士出尘子向坐在他对面的“除邪道友”揖了揖。 挽月强压下激荡翻涌的泪意,凝神望向那个人。 他的眼角挑得很高,一双过了头的桃花眼。嘴角搭垂向下方。 一眼看去,好似眼睛和嘴巴闹了别扭,一个往上,一个往下,恨不能分了手,不再待在同一张脸上。 他……什么时候偷了自己的易容胶片?! 公子正定定望着这个道号“除邪”的道士。眸光微闪。 “道长过谦了。”除邪对着出尘子笑了笑,傲意盈然。 见徐超凡等人进入,两个道士起身施礼。 大约这城主每次上道观都率着一干美姬同行,出尘子竟已是见怪不怪,让小道童搬了许多蒲团来,众人盘腿坐下。 挽月见除邪并不看自己,便望向窗外,尽量放平了呼吸。 他,是他,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这些日子积郁在胸中的闷气一扫而空,整个心盛满了酸涩的甜蜜。 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虽然眼下还未摆脱公子正,但她不担心了,一丝一毫都不担心了。 他来了啊…… 他在这里啊…… 公子正依旧牵着她的衣袖,微微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众人相互介绍完毕之后,竟一时冷了场。 徐超凡见众人都变成锯嘴葫芦,不由纳闷道:“怎么都哑巴了?执事方才说,来了个能言善辩的游方道士,我正稀罕得紧,怎么一进来,全哑巴了!可巧,我这位正兄弟,嘴皮子最是利索,不然你二人也论一论道,辩上一辩,好叫我们这些俗物也开开眼界?” 公子正轻笑:“恭敬不如从命。这位道长,何为道?”他顿了一顿:“道长可莫要说‘道可道,非常道’。正乃俗人,听不懂那些机关暗语,以及‘君需自行领悟’的高深奥义。” “嗯,”除邪点点头,“道,便是人心。吾心即吾道,汝心即汝道。” “如道长所言,道是人心,那,人有善恶之分,善人的道便是善道,恶人的道便是恶道?哈哈,正虽然不爱看经书典籍,却也知道世间并无二道!道长何处修来?实非正道!”公子正笑道。 挽月听出他话中的一语双关。最后一句“实非正道”,其实有两个意思。其一,除邪说的都是歪门邪道,不是正道。其二,除邪说的道,不是他“公子正”的道。 这是置除邪于两难的境地。若不反击,则是默认自己乃是“歪门邪道”,若反击,公子正则会用他的矛,攻他的盾——你自己说你的道是你的道,我的道是我的道。怎么立刻就变卦打自己嘴巴了?! 他……他会如何作答? 挽月不禁从窗外收回视线,痴痴望向林少歌扮的道士。 她虽然想不出他该如何应对,但心中无来由地坚信,她的少歌,这颗世间最璀璨的星,绝对绝对不会被任何问题难住。 除邪端了端手中的茶碗:“在天为汽,落地成水,遇寒结冰。奔流而为江河,垂落则称瀑,汪凝为湖,聚泊成海。道,如水。久旱逢甘霖,人称其为善;暴雨涝洪毁财夺命,人称其为恶。然,水无善恶,道亦无善恶,差别只在人心。” 他仙风道骨,铿锵道来,宛如谪仙。 “好!好!” 出尘子击掌而叹。 众女虽然听不出公子正的双关之意,但也觉得这个除邪道人答得当真是好极了,只叹他虽然一身风流态度,长相却有些不尽如人意。 公子正松开了挽月的衣袖,双手放在膝上,身子略略前倾,已是郑重至极。 而挽月已经痴了。 这就是她的爱人。 何其幸运!竟能和他心心相印! 她肆意地扬起嘴角,望向他。她不愿再掩饰,只恨不能告诉全世界,这就是她的男人啊,她深爱的男人,她全部的骄傲! 他本是微微垂着眸,被她滚烫的目光炙到,不由无奈地摇着头轻轻一笑,然后抬头,用眼神对她说:“你放心。” 他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她喜极而泣。 看到她梨花带雨,却一脸欣喜的模样,少歌轻轻一震。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她真正的容颜,但这一刻,她穿一件简易的白衣,戴一支木簪子,人瘦了些,却明艳得让他心尖颤动。 清水芙蓉般的脸上焕发着异样的神采,她就这样肆无忌惮紧盯着他,竟将身旁的敌人视若无物了。 他不禁展颜一笑。 得卿如此信任,又怎会叫卿失望? 第91章 论道(下) 公子正直勾勾盯住少歌。 棋逢敌手! 他嘴唇微动,正要开口时,少歌懒懒一笑:“该我请教公子了——何为人心?” 挽月会心一笑。公子正呀公子正,跟林少歌斗,你可知道他就是一只千年老狐狸? 他这一问,可谓阴险。论道,本不该问人心,但他方才说“道即人心”,所以这一问并不出格。 公子正若是附和“人心是道”,那就是赞同他刚才的论断,且亦步亦趋跟随他,自然是落了下风。 况且“道即人心”,“人心即道”,“道又即人心”…无穷无尽,今日也无需再辩,胜负已分。 而此时是在论道,公子正若是不答“人心是道”,而是大谈人心,那他就离题千里,自然也是输了。 和他方才“实非正道”的双关陷阱相比,林少歌挖的这个坑更阴,更狠。 公子正垂着双目,就连挽月轻轻站起来离开他的身边也不管不顾。 她极自然地走到少歌身边,拉个蒲团坐下。 “你个坏人。”她轻声说。 其实她想要对他说的话,又何止这一句? 千言万语,化作一个柔成了水的眼神,轻轻荡过他的脸,停在他放置在膝盖旁边的手上。他的指甲方方的,莹润饱满。 她心想,这样幸福的感觉,要慢慢地,一点一滴仔细品尝。先不要看他的眼睛吧,心跳太厉害了,会晕过去的。 就从他的手开始好了…等胸膛里那只小鹿撞得不那么凶了,再去看其他地方。这样想着,她认认真真盯着他的手看起来,就像在鉴赏一件刚出土的古玩。 公子正抬起眼睛。 这一刻,他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 他的眸光冰冷漠然,像是从九天之上俯视下方的蝼蚁。刻入骨髓的威严让他看起来像帝王,或者神祗。 舞娘齐齐匍匐在地,用头朝着他。 他笑了笑。那笑容像是用铁模子浇出来的,冷漠至极。 “人心啊…”他叹,“人心无定之时,无定之势。朝如那初升之阳,懵懂澄澈,万般皆好奇。到了午时,高悬于顶,炽烈张扬,自以为主宰万物。殊不知雨云所经之途,世间只见云而不见日。再到日薄西山,恨光阴之匆忙,悔种种不尽之意兴。待沉入寂灭之海,只余晦暗难明。循环反复,此种种变化,皆归于一心。心是道,亦不是道。惟有其间变化之理,方符合‘道’之一字——‘道’者,心之路也,途多舛,易变,既可无中生有,又可接连世间之物,昭示万法之理。” 挽月轻轻一震。他破局了。 她将眼神从少歌手上移开,慢慢看向公子正。 既不能答心是道,也不能答心不是道,原是一个死局,不料他立足于人心易变善变,但无论怎样变化人心还是人心这一点,由此而道出他的“道”,即,道不是人心,而是人心之变。如此,既不离题,又不算附和林少歌。 少歌笑了。看得出他是真的十分愉悦。 棋逢敌手,势均力敌。 “道不同不相为谋。后会有期。”少歌站起身,微微颔首,然后牵起挽月的手就向外面走去。 她悄悄把细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插进他的指缝,十指相扣,再把软软的掌心整个贴在他温热干燥的手掌上。 心中满满都是安稳和幸福。 他握紧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用指腹的茧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另一只手覆在腰间的剑柄上。 堂房中,二十余人看得目瞪口呆。 公子正和除邪道士的论道,果然是叫人眼界大开。那执事原是对公子正有些不忿,因为他嘲讽他们道士是骗子,此刻听了他和除邪的论道,不由惊叹佩服——公子正他不做骗子,啊呸,他不做道士,真的好可惜啊。 可是,为什么那除邪道士公然勾搭走了他媳妇,他竟一声不吭?! “道士,她伴我入眠,已有三夜,你当真不介意?”公子正嗤笑。 听他这样说,挽月气闷难言,但转念一想,若是他有心用强,自己恐怕早已遭了毒手,倒也怨不得他说这样的话。 只是不知道少歌会怎样想?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背。 回转身,淡淡看公子正一眼,胸腔微震,唇边挂抹浅笑。神情轻蔑至极。 公子正对上他的目光,眼神一变,脸上浮起淡淡的懊悔之色。 原来他也知道此举既下作,又下乘。 挽月抿了抿嘴唇:“皮囊就好比人的衣裳,弄脏了,弄破了,虽然有遗憾,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到了丢弃它的那一日,反倒是不可惜了。而弄脏别人衣裳,还以此为荣,沾沾自喜的人,呵,也就那样了。”话锋一转,“当然,像公子正这样的君子,自然是不屑弄脏别人衣裳的。” “哈哈哈…”他将头颅向下垂了垂,笑声收住时,猛地抬起眼睛,“真是个狠心的小娘子啊。枉我将你从牢狱之中救出来,对你百般呵护,你就这样转投他人怀抱,不会不安吗?” 挽月心中一沉。 徐超凡毕竟是挂着军职的,在他势力范围内出现越狱逃犯,捉拿案犯责无旁贷。她原以为公子正多多少少得遮掩着这件事,不想他竟毫无顾忌说了出来。 果见徐超凡拉下了脸,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正,劳烦你解释清楚,否则,休怪为兄不顾兄弟情义了。” 他指向挽月,“这个女子是朝廷钦犯?”他又看向公子正,“你从狱中劫走了她?” 公子正笑而不语。 徐超凡怒极反笑:“看来你的确没把我放在眼里。啊!你以为,身边有那五个武林高手,我就奈何不了你?” 公子正无奈地叹息,“徐兄,你我虽然身份悬殊,但你既然强拉着我拜过天地,我便不好翻脸不认人的。这件事,你看着就好了——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 徐超凡气乐了:“来人!” 公子正站起身,整理了衣襟,“没有人。你的十二亲卫,已被扔下山去了。” 徐超凡身上是有几分血性的,见此情景,便冷笑着坐了回去,说道:“你大约不知道,我父亲今日已到了平原城。十二亲卫,每隔一刻钟便会向府中传递一次消息报平安,若是他们出了事,没有消息传回去,亲兵很快就会赶到这里。你自己算一算杀我亲卫的时间,便知道我父亲眼下到哪里了。” 第92章 调戏 “徐威将军来了吗?那倒是省了我不少事。”公子正又换上了面具,看起来开心极了。 少歌牵着挽月到了堂房门口,见那五名黑衣人横着刀,堵死了门。 难怪放任她来到少歌身边,原来后路已经被他截断了。 可是,公子正怎么会知道少歌在这里?他还真能未卜先知?挽月微微心惊,抬起眼睛望向林少歌。 他一脸无所谓,看了看黑衣人的刀,挑了挑眉,拉着她坐回蒲团上,然后抓起她那只手仔细地瞧。 吊儿郎当的样子,真的是十足十的轻佻。 挽月被他闹得羞红了脸。那只手被他抓着,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 “嗯,”他点了点头,“很好看。” “……” 不单是挽月,堂房中一干人也是无语得很。 气氛倒是松泛了一些。 徐超凡黑着一张脸,心中暗暗思忖,也不知道这个公子正究竟是真不知天高地厚,还是暗藏了什么杀手锏,听到父亲正在赶来竟然无动于衷。 他的姬妾们瑟缩在他身后,小心地屏着气。 公子正已如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倒像是真的在等徐威将军的到来。 舞娘们依旧匍匐在地上,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身子都在轻轻地颤动。 老道士出尘子和那执事靠在一处,看起来关系颇有些可疑。 只有林少歌丝毫不受这凝重气氛的影响,依旧抓着挽月那只手大肆轻︱薄,翻来覆去,一处一处用他的眼,他的指腹温柔地轻抚。 挽月羞红着脸,突然想到,自己刚才心跳得厉害时,只敢盯住他的手看,难道他也是? 她方才想的是,等到心跳不那么厉害了,再看别处,那他…… 他想做什么?! 这么一想,心乱得厉害,脸上热腾腾地蒸。 他发现她的手变热了,皮肤微微泛红,不由“咦”了一声,视线往上移,见她脸红得滴血,一双眼睛水汪汪,娇羞地不敢看他,不禁心情大好。 他只是怕她紧张,安抚安抚,不料竟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不禁轻笑出声。 众人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这个惊世骇俗的“道长”。 见他们直勾勾盯着,少歌偏了偏头,压低声音问挽月:“道士不能娶妻?” 他声音不大,整个堂房的人却都听清楚了。 “我也不清楚,大约是不能。”挽月老实答道。 少歌略沉吟,转脸向出尘子道声得罪,然后起身脱下道袍,叠好放在一旁,里面穿着月白衣衫。 “为什么都不见你穿早先那一件?”挽月低低问他。 “你记得它?” “当然,那时候你几乎天天穿,我都记得上面那些暗纹了。” 二人脑袋凑在一块窃窃私语,像是课上背着先生偷偷开小差的学子。 他弯起眼睛:“那件我不舍得洗,收起来了。” “嗯?”挽月不解,“在山上的时候,你不是天天洗它吗?” “嗯,”他俊脸微红,“桃花谷……” “啊!”她一惊,想起袍子上的嫣红,急急咬住了唇,羞得直想找道地缝钻了。 也不知是谁调戏了谁,他也不好意思再拉着她的手,脱下道袍后,二人倒是坐得规规矩矩了。 出尘子嘴角一抽,恨不能立时得了道,一袖将这些家伙统统扇到山下去。 正在此时,堂房外突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暴喝。 “大胆狂徒!” 徐超凡双眼一睁,欣喜地望向屋外。 又有一人高声喝到:“镇东将军亲临!宵小还不弃下兵器,束手就擒?!” “暴一戾二凶三恶四毒五,放下武器,让徐将军进来。”公子正的声音不大,气势却不小。 “哈哈哈!”那豪爽粗犷的声音道,“好小子,我倒是要看看,哪个敢劫我凡儿!” 话音落时,一堵人墙挡住了门口光线。 镇东将军徐威身高近两米,身形魁梧,方脸髭须,一身银甲铿锵作响。他的身后,一排排弓箭手张弓搭箭,对准堂房中,只待将军一声令下。 五个黑衣人退回公子正身后,还刀入鞘,手却握在刀柄上。 徐威见徐超凡不卑不亢坐着,大笑三声,走到他的身前。 徐超凡站立起来,向他父亲行了礼。 徐威伸出蒲扇大的巴掌,重重在他背脊处拍了三下,笑道:“好!没丢你老子的脸!” 徐超凡看似壮实,其实是只空壳子,三巴掌下来,整个脸苦成了黄连。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伤了你的亲卫,还将你禁锢在此?”徐威声如洪钟,缓缓扫视堂房中人。 见那五个黑衣人立在公子正身后,徐威立时瞪起豹眼,正要发作时,突然皱起眉,疑惑地轻“咦”了一声——这“恶贼”倒是端正漂亮,一身风骨。 徐超凡禀道:“孩儿不察,同此人义结金兰,今日不知为何,他自己承认劫了钦犯,还将孩儿等人困在此处。” 他倒是说得十分客观公正。 徐威锁眉,面向公子正:“你是朝廷钦犯?” 公子正笑道:“将军若不信我的话,倒是可以先问问旁人。” 他指着众舞娘。 “将军问话,你等不得有丝毫隐瞒。”他温煦地告诫十一位舞娘。 徐威一个一个将舞娘提到外头问话。 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沉着脸回到堂房,沉吟片刻,道:“你是狱中重犯,受了酷刑。你的人劫了京兆府地牢,还杀伤了公人?” “是。” “好大的胆子!本将军倒是好奇,你究竟有什么倚仗,这般有恃无恐?” 公子正叹了口气:“她们没有告诉将军,路途中,我还杀了三名囚犯?” 徐威两道剑眉已拧在一处。 这个人,他是真的活腻了?想找死,也用不着这样吧?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双目精光暴涨:“可凡儿方才说的是,你承认劫了钦犯?钦犯在何处!” 公子正指了指挽月。 徐威厉喝:“大胆罪妇!还不跪下!” 挽月见他兜转半天,终于将矛头指向自己,不由暗暗一叹,道:“我并不是什么钦犯。” 徐威身旁的副将拔剑出鞘:“跪下回话!” 少歌不知何时摘掉了脸上易容之物。 他沉着一张俊脸,从怀中取出紫金牌:“我的妻子,可是歧地未来的女主人,她敢跪,你可敢受着?” 第93章 良辰美景(上) 林少歌手执紫金牌,长身玉立。 除去了易容物,他浅浅勾着嘴角,神色淡淡,骨子里透出的威严却叫人无法忽视。 他带过兵,打过仗,杀过许多人,轻哼一声,徐威这个久经沙场的将军立时感应到重重的杀伐血腥之气。 “歧王世子,林少歌?” 挽月还在眩晕。 他说什么? 他的妻子? 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是他的妻子、歧地未来的女主人?! 她垂了垂眸,压下胸中的激荡,轻轻挺直了身板。 少歌…得你爱重,我自会同你并肩而立、携手而行! 众人愣了片刻,回味过来,猛然神色大变。 他是歧王世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公主府行凶,杀害了昭国长公主的歧王世子?! “大胆逆贼!杀害了昭国长公主,逃到我平原城来?!”徐威喝道。 “呵,”少歌冷笑,“徐将军好大威风,是要越过圣上给我定罪?” 徐威心一惊,皇帝没下过任何旨意,此举的确是僭越之极。 稍微沉吟,黝黑的方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林世子莫怪。不过…圣上将你禁于王府内,你却跑到我平原城来,难道不是违逆了圣意?” 见他服软,少歌笑眯了眼睛,“禁卫军啊…他们只是在保护我。” 明知他睁眼说瞎话,镇东将军却被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谁不知道皇上病倒,大皇子又染了时疫,朝廷一应事务都压在端亲王头上,他早已焦头烂额。 而林少歌扣了谢倾宁在王府为质,平国公谢定雄生怕伤了宝贝儿子,率着骁马营将禁卫军挡在了三丈开外。端亲王能有什么办法?皇帝没下旨,他哪敢下强攻的命令?只得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们去了。 怎么就成了禁卫军在保护他?这颠倒黑白的本事也当真是一绝了。 徐威忽感无力,既已搅了进来,也不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转向公子正,声音已经有气无力:“你是朝廷钦犯,总没有话说了?” 公子正笑道:“我的确是从京兆府牢中逃出来的,还烦请徐将军亲自押送我回京去。至于林世子和他的…”他顿了顿,“女人,与昭国长公遇害之事牵扯颇深,将军既遇上了,也只能将他们一并送回京城了。” 徐威微微沉吟,“那你束手就擒吧。” “好。” 公子正开始往外掏武器,掏一件扔一件,叮叮铛铛丢出一大堆匕首、袖箭,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暗器。 徐威大约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并没有给他上枷锁,只封了他和那五个黑衣人的穴道,客客气气将一行人带回了城主府。 用过晚饭,徐超凡带林少歌和挽月二人到一处雅致的厢房,安排三百护卫在屋外“保护”。 关上门窗,挽月急急拉住少歌的衣袖,千言万语争先恐后涌到嘴边,竟不知从何说起。 “你…你好吗?” 他轻轻一笑,“好。你呢?” “嗯!” 他牵起她的手,走到床边坐下。 她竟羞得不敢抬头看他,只盯着他那只手。 他定定望着她,突然皱了皱眉,抬起手,想要取下她颈间的丝帕。 她急忙捉住他的手,“别。” “嗯?” 挽月想了想,知道瞒不过,便自己解开了它,露出颈上青紫色的淤痕。 少歌瞳孔一缩,胸中怒火大炽,咬牙一字一顿:“是,他?!” 她急忙拉住他的手,“我好好的,别生气。” 见他胸膛起伏得剧烈,她将手放在他胸前,轻轻地抚着。 “你…是不是以为他对我无礼,留下些痕迹,才遮住的?”她偏头看他,“那样你都不生气?” “嗯。”他轻轻点头,“我猜到你落在他手上时,一心所求的,只是你能活着。” 挽月怔了片刻,两行热泪滚过脸庞。 “活着…真好。”她呆了一会,慢慢皱起眉,“少歌,你说猜到我落在他手上?你知道他是谁?难道他真的就是……那个人?!” “是。” 挽月倒抽一口凉气:“就是那个尾随我们上青明山、杀光了青明寨的人、让明崇山调走你的剿匪士兵,还买通你府中管家对付我的人?!这个人就是公子正?!” “不错。他还唱了一出好戏。”少歌微微眯起眼睛。 “什么戏?” “数日前,谢倾宁邀我去凌云楼,听了一出荤戏…”他轻笑着摇了摇头,“那日,呵,‘他’给我唱了一出戏,说的便是花会上即将发生的事情。” 挽月肃了脸:“他的确对我说过,他喜欢戏弄猎物,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先告诉对方他的计划。难怪我总觉得那花会怪异极了,处处有阴谋的味道。” 少歌不屑笑道:“幼稚。” 挽月原本心头有些发寒,见他云淡风轻,念头一转,也觉得和少歌相比,公子正实在是幼稚。 对付寻常的人,这种手段的确能让人惊怕,对他心生畏惧。但遇到同段位的高手,这样暴露自己,便是自寻死路。 她更害羞了。 少歌淡定自若的样子,好像无所不能。 她现在已经说不出他哪里好了,他就算掉了一根头发,她也会小心地把它收起来,视若珍宝。 盘踞在胸中的那些疑问,他一定是知道答案的吧? 她双眼闪着光,急切问道:“公子正究竟是谁?他为什么束手就擒?又是什么圈套吗?还有…花会上那些事,他是如何做到的?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啊…还有,他怎么会被关在牢里,还被打成那样?就为了让我以为他是囚犯?可他也没对我做什么啊?他究竟想干嘛?”问了一堆,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少歌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别说他了。如此良夜,说这些,多煞风景。你不想我?” “……”她的头快垂到胸口,连后颈都羞红了,弱弱一句:“想。” “小二,”他轻轻眯缝起眼睛,“我记得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没脸没皮,有些话旁人不敢想,你都敢讲。今日怎么转性了?” 她气恼地瞪他一眼,捉住他的手,也不说话。 突然想到一事,她气势汹汹质问道:“阿克吾的阎后,她是谁?!” 少歌歪了歪头,奇道:“小二怎么会问起判官的妻子?” 她一怔:“阎后,是判官的妻子?” “是啊。她是金人,名字就叫阎后。判官因惧内,才起了这么个诨号。” “……” 第94章 良辰美景(中) 她忍不住垂下头,吃吃地笑。 其实,在虚清观听到他的声音那一刻起,被公子正误导而生出的那一丝疑虑早已烟消云散了。 再到他和公子正论道时,整个心神都被他的风采所攫,对他的爱重之中,更添了几分敬意。 然后他堂堂正正牵起她的手,宣告她是他的妻。 那激昂的、如海啸一般的爱意一遍又一遍荡涤她的身心和神魂。对他,哪里还有半分疑虑? 即便如此,得到了真切的答案时,她的心头还是乐开了花。 “说起判官…少歌,怎么不见你的人呢?”她还是羞得很,没话找话说。 “我一个人来的。” 挽月瞪大了眼睛:“一个人?” 他笑道:“他们都有很重要的事情,我便先来了。” 挽月倒抽一口凉气:“你…你就不怕他不跟你论道,直接动武?那五个黑衣服的都是高手,他们六个人,你…” “他一定会和我论道的。怎么?”他佯作不悦,“质疑你夫君的能力?” 他把声音拖得很长:“嗯?” 双眸闪烁着狡黠的光,他一边说,一边凑近了她,温热的呼吸直直扑到她鼻尖。 她心跳顿时漏了几拍,急忙打岔道:“你一定是知道镇东将军正在赶来吧?我猜是你安排的?” 少歌笑得身子乱颤,“他都承认是他把徐超凡的亲卫扔下了山,又关我何事?小二,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质疑我的能力?” 二人坐在床沿,他把双臂撑在她两侧,将她牢牢禁锢在方寸之地,想躲开他,唯有后仰往床上倒去…好像更是个大大的陷阱。 不躲,他坏笑着逼迫她,呼吸越来越近…… “少、少歌……” “嗯?”鼻尖抵着鼻尖。 “我、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漫不经心的语调。 他的唇停在离她不足半寸的地方,微微调整着角度,随时准备打断她说话。 “前日有个舞娘说,她丈夫的妹妹惦记着她的嫁妆,公子正当场把她杀了,当时他还想杀了我。” 他顿了一顿,双眸中黑色的迷雾迅速褪去。 直起身子,抬起手轻抚她颈间的淤青,“就是那时伤的?” 挽月摇了摇头,“这是另外一件…不过,那一次更可怕。我觉得他是真的想杀了我,关于嫁妆有什么秘密,他害怕我知道。” “你将经过仔细说给我听。” 于是挽月将那日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他。 “大昭国的规矩。关于嫁妆,有什么规矩?”他略略沉吟。 挽月得意:“你也不知道?” 少歌闭了闭眼:“难住我,你好像很开心。” 她噘嘴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这叫信息不对等你知道吗?” 他笑了笑,揽住她的肩膀,“小二,听戏的时候,若是有人告诉你,之后如何如何,你会不会觉得无味?” “会…吧?” “安安心心,一起看他唱戏吧。”他唇畔浮起一抹凉薄的笑,“来而不往非礼也,待他唱完,我便还他一份大礼。” “被你盯上,感觉他会很惨。” “嗯,”他低下头,定定看住她,“我盯上你了,猜一猜,我会如何对付你?” 挽月逃到窗边。咯咯直笑。 少歌无奈:“你过来,我便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 “好!”她颠颠儿小跑过来,坐在他身边。 “他一定会和我论道,那是因为,我道号除邪。”说罢,林少歌摆出一副“只要是个正常人就能听明白”的神情。 “噢……”挽月眼珠转了半天,偷偷翻了个白眼,干笑起来,“呵呵,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心中想道,大约是因为他叫公子正?似乎对,又似乎不对,再追问一句,好像又暴露智商了…嗯,先这样,慢慢想。 “我找到你,是因为‘眼’。” “眼?” “是。百年前,歧人陆续迁入大昭,到如今已遍布各地。这些人,便是我的‘眼’。一旦我有需要,他们便会将三日内身边所有异常的事情向特定的人报告,由这些人收集整理之后传讯给我。透过这些不寻常,我便能‘看见’他们所看见的一切。所以,我‘看见’你被带到平原城,也看到了你在松果上留给我的记号。小二。”他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挽月微微心惊,这简直是互联网的雏形了。 “少歌…”她叹道:“你真的好厉害。” “嗯,”他眯起眼睛,“待会,再说一次。” “嗯?!” 他不再给她反抗的机会,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被褥之间。 他的唇刚刚覆上,挽月心头一阵乱跳,呼吸不畅,两眼一黑,竟晕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见他目光幽幽,微微抿着唇,正望着窗外一轮月发愣。烛已经熄灭了,淡淡的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为他蒙上一层银色的光晕。 她心虚不已,蹑手蹑脚来到他身后。 “少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晕倒的…” 他低头暗笑。笑罢,伸手拉着她,坐到他的腿上。 “几天没见,怎么羞成这样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都十来年没见你了。” “小二,我来迟了。”他牵起她的手,“是我大意了,那日不该进公主府的。若是直接去寻你,你也不会受这些委屈。” “少歌,为什么他们说你杀了昭国长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轻笑着,“她既敢对你动杀心,自然要承担后果。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没事的。” “好吧,”挽月拉着他的衣领,柔声道:“你说没事,那便是没事了。他们说,昭国长公主杀了我…死的人是那个跟我调换了衣裳的舞娘吗?” 他点了点头:“长公主烧了那只箱子。” 挽月倒抽了一口凉气:“我害了她。” 他紧了紧环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害死她的人是公子正。他害的人,又何止这一个?” “嗯。”挽月点头,“少歌,这段日子,我就像是活在了云雾中,什么事都看不明白,性命也攥在了别人手上,真的觉得自己很弱小,很没用。这样的感觉很糟糕啊…那一日,我用银子买通舞娘,逃离了戏台,我以为我很聪明很厉害,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可……” 第95章 良辰美景(下) 她红了眼眶,语声渐渐哽咽了。 “后来莫名其妙被关进牢里,我才知道这是有人要对付你,想让我出事,引你犯错。再后来我被公子正劫走,得知你杀了昭国长公主,我只盼着你能逃回歧地去,我再想办法过去找你。我真的认为,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就算有相逢之日,也是很久很久之后……” 他微笑着,将她的头轻轻拢到他的肩膀上。 秋意一天浓过一天,他刚才开了窗,夜风把外头黑黑冷冷的空气带进来,钻进她的领口,她不禁缩了一缩,整个人团成一团,靠在他胸前。 “少歌,公子正他……”话才出口,她发现他的身子僵了一僵。 “你很在意他?”他声线平和,听不出情绪。 挽月一惊,想起与公子正虚与委蛇的交往,不由生起些道不明的情绪。 那个人和少歌一样聪明,一样漂亮,他强大而又邪恶,主宰着她的生死…那时候,究竟有没有在意过他? 如果在认识少歌之前,他有心来骗她,恐怕…会上当的吧! 他可以安排很多的戏,让她一次一次看见他的“真心”,以他的身手,同样能救下坠崖的她… 心中阵阵发寒。 见她不说话,少歌眼神微黯:“不要紧的。我说过,只求你能活着,平平安安回到我身边。” “少歌,如果在认识你之前,他来骗我,说不定我会上当。”她歪歪仰起头,“我记得那时候问你,如果你我相逢在未曾嫁娶时,你可会心动?你说,没有如果。少歌,我的答案和你一样的,没有如果。” “嗯。”他垂下眼睛,定定望着她。 她忍不住抬起一只手,轻轻抚在他的脸上。 “少歌,我觉得…就好像重新认识了你一次。” “嗯?”他微微皱眉,“听起来并不是一句好话。” 她傻笑道:“是好话。遇见你,真的很幸运。” 他眸色暗沉,有些迟疑道:“未必是幸运。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是我连累你了。” “你们究竟有什么过节?为什么他大费周章,处心积虑对付你?” 林少歌摇头道:“并没有过节。也许…和那什么嫁妆有关?” “嗯……”挽月深以为然。公子正也说过林少歌没有得罪过他,准确说,他说的是“还没有”。还没有,意即将来会有?!可恶的林少歌,定要卖关子,不肯告诉她公子正是谁……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而过,公子正的心上人爱上了少歌?他的心上人如果是轩辕无邪?少歌道号“除邪”? 她得意地笑起来,“我明白了。他喜欢轩辕无邪,对不对?所以他恨你,呀,莫非…之前轩辕无邪看上沈辰,所以他给沈辰下毒?我只是被殃及的池鱼?!嫁妆…啊!轩辕无邪备好嫁妆,想嫁给沈辰,想嫁给你,就是不想嫁给他,所以他那么生气。” 少歌眨了眨眼,神情似乎有点呆滞。 挽月双手一拍,“我猜中了!是不是?所以你道号除邪,他很生气,非得和你论道。” “小二你等等。” 他起身去关窗户。 “嗯?”挽月疑惑地偏头望着他。 “唉…”他走回她身前,无奈叹了口气,“你东扯西拉,故意说那么一堆废话,无非是想逼我告诉你答案罢!” 她悄悄吐了吐舌头。果然瞒不过这只老狐狸。 “我决定告诉你,不过在此之前……” 他弯起眼睛,扯着嘴角轻轻一笑,将她拦腰抱起,向着床铺走去。 “少歌…外面那么多人…” “你不要发出声音就好。” “嗯?!……嗯……唔……” 待她从巫山归来,软软伏在他的胸前时,早已没了心思去理会公子正的事情。 “小二,想问我什么,问吧。”他垂眼看着她。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眼睛微微眯着,里面闪烁着懒懒的笑意。 “不问了,”她摇了摇头,眸光软软停在他的脸上,“如此良夜,说那些,多煞风景。” 她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句话说完,整张脸埋在他胸口,嗅了一嗅,忍不住用指尖轻轻触碰他。 “不错。如此良夜,一刻也不能浪费了。”少歌挑眉笑道,翻身将她囚在身下。 “嗯?!……唔……” …… 次日一早,镇东将军徐威点精兵五百,亲自护送公子正、林少歌等人返回京城。 出乎意料,这一路竟然十分太平,莫说不见劫人的高手强人,就连小盗小匪也望风而逃,顺当得就像在将军府后花园逛了一回。 只在抵达京城时,稍微费了些周折。 朝中似乎正在发生一件大事。 城门紧闭,城外聚集了许多百姓。他们住在城郊,和往常一样,拎着篮子或者推着平板车,要进城做些小买卖。 不料到了午时,城门竟然还不打开。 卖蔬菜瓜果的农人们脸上已经有些不好看了。秋天的日头还带着三分狠意,将货物中的水汽逼了出来,这样一来,无论是成色还是斤两,都要大打折扣。 于是他们开始抱怨。 “听说是端亲王下令关了城门的。” “他不是贤王吗?怎么也不顾咱们老百姓死活了?” “圣上龙体快快好起来吧!圣上爱民如子,从来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害得老百姓吃不上饭……” “就是!哪怕是大皇子在,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 大昭言语不忌,除了“宁为玉碎”那样大逆不道的话说不得,平日议论议论王公贵胄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当着面,也没有谁会腾出这闲功夫来和一个平民计较。 挽月笑着拉了拉少歌的衣袖,“看看,再不开门,贤王就快变奸佞了。日后你做了王爷,可要牢记这前车之鉴。” “夫人教训得是。” “呸呸,一句夫人,生生把我喊老了二十岁。” 她突然一怔:“少歌,我和沈辰的事还未了结,你我这样公然露面,怕是不妥?” 他眯起眼睛,拍了拍她的手背:“安心。” 说话间,徐威将军已让人传了话进去。 小半刻钟后,终于有人打开了城门,一行人入了城,倒是叫好几个商贩浑水摸鱼蹭了进去,从此都记着镇东将军的好。 第96章 逼宫(上) “将军,上面交待,请将军带上人,入宫面圣。”前来接应的武官抱拳道。 徐威稍微迟疑:“不知是哪位的命令?” “末将只是奉了上司之令,其余一概不知。将军请吧!” 徐威将士兵交给他安置,只留下几个押送人犯的亲兵,然后带着公子正等人进宫去了。 公子正隐在那五个黑衣人和十一个舞娘之间,垂着头,看不见面貌。 少歌牵了挽月,走在徐威身旁。 进了皇城,只见绵延无尽的朱红城墙,黄色琉璃瓦,玉石白的城墙底座和护栏,在秋季的蓝天之下,皇城宫殿群浓墨重彩,单用浑厚的色泽和气势,便昭示了皇权无上的威严。 挽月暗暗一叹,入乡随俗,今日免不了要跪上一跪。就当…烧香拜佛了。 皇帝身边贴身的大监守在殿外白玉桥旁,似是等众人许久了,行过礼,带着这一行人进了泰和殿中。 这便是大昭的权力中心,皇帝上朝亲政之所在。 挽月何时见过这等场面?不由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上朝的大殿比电视上看起来大得多了。殿中的柱子得两人合抱,刷了朱红的漆,每根柱子上都盘有一条金色巨龙,巨龙身侧环着五彩流云。 直直仰起头,才能看得到宫殿的穹顶。穹顶太远,只隐隐能看得出整个宝顶绘满了鲜艳的彩色壁画,围拱着数条金黄色的蟠龙,或盘或坐,不一而足。 正殿之中,文武百官分立两侧,看起来很“渺小”,并非想像之中密密实实塞满整处宫殿,而是稀稀拉拉,散落在巨柱与巨柱之间。 銮座设在一处约二米多高的朱漆方台上,雕龙的宝座之后,是一面金灿灿的雕龙围屏,上面坐着个穿着明黄袍子的人。因隔得远,挽月心中本也没什么等级观念,便悄悄打量起皇帝来。 皇帝的宝座又高又远,这个时代没有扩音设备,想来历代皇帝挑选继任者时,声音宏亮应当是一项很重要的指标。 见她这副兴味盎然的模样,少歌圈起手,放在唇边轻咳了下,提醒她不要四处张望。 徐威等人已撩起衣摆跪拜下去。 少歌携挽月,只躬身行礼。 朝堂之上,气氛十分怪异。 端亲王轩辕奕轻轻皱了下眉头。 在这一行人踏进大殿之前,他已将皇帝逼到了末路,正待群臣附议。就在这个最微妙的时候,歧王世子林少歌、镇东将军徐威等人觐见。 端亲王此时也顾不得这林少歌究竟算不算戴罪之身,他有些不安。明明下令封锁了城门,镇东将军是怎样进来的? 能够压过他的命令放人进城,除非是城中有人持皇帝或者大皇子的令牌。 皇帝一直在这泰和殿中,自顾不暇。大皇子轩辕去邪身染时疫数日,恐怕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那么,他们怎么进来的? 罢了。大事将成,哪顾得了这些旁枝末节? 他踏前一步:“臣冒死弹劾,实在是因为兹事体大,若是秘而不发,上恐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下恐无颜面对天下百姓!” “臣附议。” “臣附议。” 陆陆续续,有过半官员站到端亲王身后。 他知道,只要太后现身,剩下那一半在观望的官员也会跟随他。 “端亲王,既是事关重大,又岂能因为几封书信、几个宫人之言,就置圣上于此等……”一位老臣摇了摇头,叹息不止。 “还有哀家!”一个神情冷冽的妇人被人虚虚搀着,步入大殿。 她面容已经开始衰老,脸皮松松向下垂,穿了一件高襟的黑色宽袖大袍,看上去憔悴苍老。 “太后!” “皇帝和昭国长公主乱人伦的丑事,哀家知道。” 众臣嘶嘶抽着气。看来今日这个天,变定了。 端亲王今日冒死弹劾,已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叛逆之举。 他拿到证据,皇帝与昭国长公主乱了人伦,生下二皇子轩辕震,谎称是怡妃所出。爆出此等惊天秘闻,若是还不能一举扳倒皇帝轩辕玉,他轩辕奕便是身首异处的乱臣贼子了。 而一旦此事坐实,皇帝只能下罪己诏,退位让贤。 轩辕玉只有两个儿子,大皇子轩辕去邪身染时疫,命不久矣,二皇子若是轩辕玉和昭国乱人伦所出,自然不能承继大统。 轩辕氏的血脉便只剩端亲王轩辕奕。 如此天赐良机,他又怎么舍得错失? 虽然,宫中偷跑一个宫人,正好被他的心腹救下,这个宫人偏偏携带着这样的惊天秘密…这件事情,有些匪夷所思,但是,这也正好证明他轩辕奕才是真命天子。 他今日敢“逼宫”,还因为天时地利人和。 禁军统领褚兰义一直就是他的人,掌握京中三分防卫力量。 京城防卫的另外三分——骁马营,握在平国公谢定雄手中,眼下他只顾着被囚禁在歧王府的宝贝儿子谢倾宁,已有数日称病不上朝。 京兆府被人炸了地牢,皇帝竟把身边掌握四分防卫的郎中令苏擎派了出去,日前出了城,还未听到返程的消息。 所以…皇帝此刻光光溜溜,身边只有一群太监宫女,以及为数不多的侍卫。 或者…这个刚从平原城赶来京都的镇东将军? 太后一步一步走向銮座。 “皇帝,哀家心中藏着这个秘密,夜夜不能安寝。如今既已瞒不住,该如何…便如何吧!你与轩辕静的丑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啊。” “母亲,您为何要帮助四弟?”皇帝的声音绵绵软软传下来。 “皇帝!”太后痛心疾首,“不是哀家帮他!事到如今,还不悔悟?!昭国长公主轩辕静可是你亲妹妹啊!” “皇妹尸骨未寒……奕啊,你有心想反,又何苦这般污她的声名?”皇帝偏了偏头,转向轩辕奕。 “臣绝无此心!”端亲王身姿笔直,“臣不是谋反!只是……如今大皇子病重,若是有个万一,二皇子如此出身,难继大统!圣上奉天之命恩泽万民,此事,您必须给列祖列宗、大昭百姓一个交待!” 说罢,重重一撩衣摆,跪在御前。 群臣齐齐跪下,黑衣的太后也慢慢伏在人群前方。 挽月抬眼望了望林少歌。 眼下这状况…似乎不会有人再管他们那点事儿了。 他微微笑,稍退了退,二人隐在一根圆柱之后。 挽月掩了口,奇道:“皇上竟然和昭国长公主……还生了二皇子?!” “嗯。” “这……” “‘公子正’原定计划,是在花会上捅破这件事,便是他事先唱给我听的‘乱了人伦纲常’——借轩辕无邪这个‘皇侄’的手。”少歌弯着眼睛,“谁知阴差阳错,昭国长公主和谢倾宁这个‘侄儿’险些成了好事,可把谢倾宁吓坏了。” 挽月扶额:“果然一团乱麻。太后一直知道这件事?皇上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为什么要帮端亲王?” 少歌笑:“大约也是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第97章 逼宫(下) “如果皇帝完蛋了,我们会有事吗?”挽月语气丝毫不见沉重。 少歌轻轻摇头。 挽月对皇帝轩辕玉和太后本就没有半点好感。当初他们借着白贞的势夺得大位,屁股才坐热就过河拆桥,将白贞赶到大相国寺也就罢了,还要借她的儿子轩辕去邪的手对她下毒。 天家无情?这不是无情,分明是狼心狗肺! 依眼下情形看,恐怕在认识白娘子之前,这轩辕玉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就已经好上了。 那他对白贞,有几分真心?几分演戏?!坊间传言,先废太子逼宫时,曾举止癫狂,称宁王轩辕玉乱人伦。但谁会当真?只当他为了逼宫胡乱攀咬罢了。 白娘子一度以为是她自己对轩辕玉的感情变了,其实…恐怕未必。如果轩辕玉当真是演戏,日子久了,总要露出破绽的。她…是否感觉到了什么,才对轩辕玉淡了、冷了?! 挽月忽然心中一震,睁大了双眼望向林少歌。 他见她悟了,淡笑着点了点头。 她抽了抽气,抓住他衣袖的手微微颤抖。好可怕!好算计! 果然虎父无犬子!虎子!好一个虎子! “要开始了。看他演戏。”少歌笑。 一个浑身浴血的官员来到殿外,口中高呼:“陛下!臣查到端亲王谋逆!” 正是郎中令苏擎。 得了许可,他疾步入了大殿,跪在銮座前的台阶下。 “臣奉命去查京兆府劫狱案,竟查到端亲王将大皇子囚禁在京兆府牢中!对外谎称大皇子染了时疫!” “胡说!苏擎你休要血口喷人!”轩辕奕惊怒交加,一时竟维持不住温润平和的贤王形象。 苏擎冷笑道:“端亲王,你可认得黄放、杨建二人?!” “是本王府上的人,那又如何?!”轩辕奕冷笑。 他何时囚禁过大皇子?没做过的事,他就不信谁有本事硬扣在他头上!那地牢已被炸平,死无对证。就算他们找具尸体来称是轩辕去邪,也赖不到他轩辕奕头上。 不过……黄放和杨建二人,的确已经好几日未曾见到了。 苏擎挥挥手,很快就有御前侍卫压着两个人进了殿中。 挽月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和她们一起被劫出地牢,后来不知何时失去踪影的“惯偷儿”。 “你们两个……”端亲王向前一步,“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被人胁迫了?” 那二人伏在地上,不言不语。 苏擎禀道:“臣查到,端亲王轩辕奕将大皇子囚在地牢,百般虐待,为的就是逼他写下皇上和昭国长公主不伦之事!大皇子抵死不从,若不是轩辕奕一心想要这份证供,恐怕大皇子早已遭了毒手!” 端亲王气得哈哈大笑:“苏擎!你这故事编得也太不像样了。大皇子身染时疫,多位太医束手无策,本王何时囚禁过他?岂有此理!” “那几位太医昨夜全部被人杀死在自己家中,死无对证。端亲王好狠啊!”苏擎冷笑。 轩辕奕正要发怒,心头忽然一股凉意袭来。这是一个陷阱! 太医一死,轩辕去邪身染时疫之事究竟真相如何,才叫做死无对证了! 那日,昭国长公主遇害,皇帝病倒,又有数位太医称大皇子染了时疫,轩辕奕又没有三头六臂,哪能一样一样仔细核实? 京中主事人的确实是他端亲王,如果轩辕去邪当真被人害了,恐怕他难逃干系! 怎么正好这个时候!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明明封锁了城门,为何接二连三放了人进来! 待一切尘埃落定,登上大宝之位,轩辕去邪就算被人大卸八块,谁又敢在自己面前多提半句嘴,更遑论栽赃陷害,给自己泼污水? 如今的境况可不妙啊。方才带头弹劾了皇帝,叫苏擎这么一闹,眼下自然是谋害皇子的事更要紧,轩辕玉若不趁此机会对自己落井下石,那才是蠢得无药可医了。 黄放和杨建定是被人收买了!但只凭两个下人一面之词,谁也不能给堂堂一个亲王定罪。只是,若等到谋害皇子这件事了结,恐怕大势已去了! 莫非是轩辕玉的安排? 若是他的安排,又怎么会等到自己拿出证据弹劾他?如今证据确凿,又有太后作证,轩辕玉和昭国长公主的丑事已不可能压下去了,就算给自己安个疑似谋害皇子的罪名,可皇帝乱人伦已是不争的事实,这宝座他已不能继续坐下去,二皇子那个孽种也只会被悄悄处置掉…这江山,岂不是成了无主之物?! 谁…是谁?这样做,究竟谁能得到好处?! 是……谁?!!! 公子正缓缓站起来。 他扬起脸,露出几颗白牙。 “父皇,是孩儿。” 众人大惊。 这个人,可不正是因“时疫”避在府中多日的大皇子轩辕去邪! 他目光迷离:“父皇啊,孩儿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您了。皇叔将我囚在地牢中,用尽了酷刑。孩儿心想,若是侥幸不死,从今往后,一定宽以待人,谨记父皇教诲,做一个仁厚的君子。” 群臣交换着目光。 “果然是个戏子啊……”挽月叹道。 “不错。那日凌云楼,便是他让谢倾宁邀我听戏。其实他并未爽约,只是化了妆,亲自唱了一出戏。无怪谢倾宁说他爱戏。”少歌懒懒倚着柱子,目光悠悠。 “轩辕去邪?!休要血口喷人!本王何时囚禁你?!”端亲王大怒。 “皇叔。”他望向端亲王,“事到如今,你还要强辩不成?若不是你邀我饮酒,又给我下药,我又怎会轻易就被你擒了?” 他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上可怕的血洞。略想了想,干脆褪下上衣,整个身上竟然没有一处好皮肉。 “皇叔,那日不就是你亲手将两个铁钩穿过我的琵琶骨?” 皇帝终于动容,由大监扶着下了台阶,颤颤伸出手,轻轻抚过轩辕去邪的身体。 “父皇!皇叔想要污蔑您和姑母……孩儿怎能如他所愿?孩儿从未见过父皇与姑母有不轨之事,也不相信父皇会做出如此荒诞之事!” “朕知道了。” 群臣议论纷纷。 “父皇啊,孩儿获救之后,见京中都是皇叔的人,禁军统领褚兰义带着人,四下搜捕孩儿,孩儿不得已避到了平原城。所幸遇到镇东将军,他护着我回京,到城门时,得知皇叔已下令封锁了城门,孩儿便知皇叔有不臣之心!不想迟来一步,竟还是让他污蔑了父皇!” 呵…… 第98章 局 皇帝冷下脸:“苏擎,究竟是怎么回事?!” 郎中令禀道:“这黄放、杨建二人已招认,端亲王在大皇子酒中下了药,严刑逼供之后,将大皇子送进京兆府地牢,谎称大皇子是江洋大盗。然后又派他二人潜藏在地牢中盯着大皇子,找机会继续逼供,如有意外,便用火药炸了地牢消灭证据。后来有人劫狱救出大皇子,他们便混在人群中,跟随大皇子逃出地牢,伺机下手。同伙还有一人,叫陈老八,也是端亲王放在市井中的暗线。陈老八险些杀死大皇子,幸好被及时发现的亲卫击毙。以上种种,其余同行的囚犯皆可作证。” 他扫扫在场诸人:“镇东将军既然解救了大皇子,不知审过这些人没有?” 徐威急忙告罪:“臣眼拙,竟未认出大皇子殿下!郎中令所言不错,臣的确已经分别问过话,每个人的供词一致。大皇子的确被关在牢中,受了酷刑。出逃时,也的确有人欲置他于死地,已被……当场击毙。” 徐威虽知事有蹊跷,但眼下的情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中自然是清楚得很。 苏擎指着那黄放、杨建二人问众舞娘:“此二人,可是曾与你们同行?看仔细了!” “是。绝对不会错。”舞娘们不迭点头。 “端亲王,这两个可是你的人,你如何解释?” 轩辕奕惨笑:“我还需要解释?” 他眯缝起眼睛,望向轩辕去邪:“好侄儿,我倒是想听听你如何解释——若是我当真擒了你,为何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将你移去京兆府?等人来救你,然后回来攀咬我一口?” 轩辕去邪道:“若是走漏了风声,有人夜探王府搜上一搜,可如何是好?要毁灭证据时,总不能炸了自家后花园?皇叔,你以为我昏迷了,同褚兰义统领商议之时,其实我是醒着的。侄儿一向爱重皇叔,皮肉上的伤痛,竟不及侄儿心痛之万一!” “厉害!厉害!本王今日,输得心服口服!借我之手拉下皇帝,哈哈哈!好小子!成王败寇!本王无话可说!”端亲王阴阴一笑,转向皇帝轩辕玉,“皇兄,你我当初受制于人,小心翼翼在旁人手中讨生活的日子,想必就要重现了。哈哈……” “四弟!事到如今,你竟执迷不悟。”轩辕玉痛心道,“你和朕…是兄弟啊。” “皇兄!你睁眼看看你这个好儿子啊,他到这里多久了?隐而不发,直到你和昭国的事情被抖搂个干净,他什么居心?!今日之事,我轩辕奕认栽,可是皇兄,明日待你成了太上皇,恐怕比臣弟也好不到哪里去。” 轩辕玉摇摇头,“以己度人,奕,你失之偏颇。你犯下如此大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哼!皇兄,你可知道,我为何会有你与昭国长公主乱人伦的证据?!那是有人送给我的,递到我的手心里!可笑啊可笑,分明是个陷阱,我竟以为天上掉馅饼!哈哈!” 轩辕奕纵声一笑,向身旁殿柱扑去,撞了个脑浆迸裂。 一代贤王,殒命当场。 轩辕去邪义正辞严:“父皇!孩儿绝不相信您与姑母苟且,诸位也当清楚,这是逆贼轩辕奕捏造陷害。” 群臣静默。 终于,一位老臣颤颤伏下:“皇上,臣冒死斗胆,求皇上给天下万民一个交待!” 陆续有十数位大臣附议。 少歌歪了歪头,凑在挽月耳旁:“便是他的嫡系了。” 挽月道:“如今这形势,恐怕他这个皇帝是做定了,在他手上,你我还能讨得了好?” 少歌懒笑:“待他唱完戏,我便送他一份大礼,定是讨得了好的。” “端亲王好无辜,这件事明明有那么多疑点,说来说去,都只是他轩辕去邪一面之辞…”挽月隐有不忿,“他明明就是自己把自己关进牢里的。可惜,端亲王刚弹劾了皇帝,皇帝自然是愿意尽快给他定罪的。” “嗯。” “轩辕去邪算好了端亲王起事的日子,所以,那日在虚清观,无论你有没有出现,他都是要劫了徐超凡的。要是我没猜错,镇东将军那天恰好到了平原城,也是他的设计——他需要一个有身份的人押他回京,正好替他作证。你早就知道了,却什么都不告诉我……”挽月小声嘟囔。 “那样多无趣。小二,专心看戏。” 皇帝轩辕玉一副病秧秧的模样。他一向是个“弱君”,登基这些年,竟从来没有当面驳过大臣一回。 他慢慢走回銮座,无力地抬抬手:“众卿先平身。” 群臣不动:“皇上!” “唉,”轩辕玉叹道,“众卿家的意思,朕明白。只是……” 只是?伏跪在地上的轩辕去邪嫡系大臣偏着头,悄悄交换眼神—— 皇帝想赖帐? 证据确凿,还有太后亲自佐证,怎么赖得掉? 不论他说什么,咬定必须给天下一个交待! 对,就这样! 轩辕玉开口了,他提起了几分声气:“断不能让皇妹背负如此污名,九泉之下不得安心!” “父皇!”轩辕去邪踏前一步,“姑母惨死,凶手却逍遥法外,九泉之下自然难安!” 他罢,他回转过身,大义凛然看住林少歌。 挽月目光幽幽:“皇帝真是一把好刀,先用来杀了端亲王,再用来对付你这个歧王世子。等他轩辕去邪登上大位,若是歧地闹起来,大不了,把‘太上皇’扔给你父亲处置。少歌,我真想不出来,你该怎么破这个局?我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死局。”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可是很奇怪,我竟然一点也不担心。” “不担心就对了。” 他说话时,伸手自怀中摸出一物,双手捧了走到大殿正中。 “嗯,”他歪着头想了想,“我不像大皇子一样会说话。诸位凑合听听。” “这件事情,其实是从我接到一道圣旨开始的…”他斜着肩膀,偷偷伸了个懒腰,“那天,我病得昏昏沉沉,啊,这件事太医可以作证的!太医!给我看病的太医总还活着吧?” 他随手指了两个大臣,“去帮我查一查,查一查。看看那日替我看过诊的三位太医可还健在?” 那两人面面相觑,见皇帝并不发话,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尴尬得手足不知向哪儿摆。 兵部尚书孙有光和兵部侍郎明崇山对视一眼,面上都浮起一抹诡异的神色。 他们想起了某次…关于军饷的…坑…… 好一个歧王世子林少歌! 第99章 医女 林少歌又歪了歪头,抓起他身边一个跪在地上的轩辕去邪嫡系大臣。 “我问你,太后发给我的,叫圣旨,还是懿旨?” “懿旨。” “多谢。”他清了清嗓,“那天,我病着,皇上来看过我之后,我又接到了太后的懿旨。真是受宠若惊啊!” 他扬了扬手中之物:“我原以为,太后也就是问候问候,客套客套,不想打开一看,哎呀,还是一道密旨。” 皇帝目光平和,看不出对这个“胡闹”的歧王世子究竟是什么态度。 太后眯着双眼紧盯林少歌:“哀家竟给世子发了一道密旨?笑话。” 少歌笑道:“都怪我那一日病糊涂了。竟忘了,既然是密旨,自然应该悄悄行事,我却忘了,领了旨,便公然冲进公主府,为太后办了事——是我做得不对!” 他老老实实向太后赔了个礼。 “林世子言下之意,倒是哀家让你杀了昭国长公主轩辕静?!”太后冷笑。 林少歌抖开那卷丝帛,“啊…这里,说我忠勇憨直,李青说这是太后娘娘骂我笨,被我打了二十大板——太后娘娘要是觉得我笨,又怎么会将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去办呢?” “胡说!哀家从来没有给过你什么密旨!”太后终于动怒了。 “这个…虽然我事情办得不漂亮,唉,我也不说了,皇上先来瞧一瞧吧。” 说罢,他大大咧咧就往台阶上走去,惊得御前侍卫想要拔刀。 轩辕玉压了压手:“无妨。” 林少歌走到近前,将手中的懿旨交给皇帝,然后就站在他身后,伸长脖子看,不时用手指点点其中几个字,问皇帝是什么意思。 哪里还有半分虚清观论道时的风姿?这活脱脱就是一个泼皮纨绔。 片刻,皇帝合上那份懿旨,神色阴晴不定。 “母后…这的的确确是您的字迹,凤印也并非伪造。” 他将那懿旨交给身旁大监:“让他们也瞧瞧。” “是。”大监颠颠儿将那懿旨奉给几位重臣。 “这……的确是太后懿旨不假!”几个内阁老臣看过懿旨,惊道。 太后吊起眼睛:“哀家何时给过他什么懿旨!” “母后…您怎会疑心朕与皇妹…还密令林世子杀了她……”皇帝轩辕玉重重叹息。 太后接到手中一看,确实是自己的字迹!上书昭国长公主秽乱后宫,令林少歌将其格杀,底下落的正是花会那个日子。 “滑稽!滑天下之大稽!就算要处治那个贱人,哀家又怎会找他林少歌!” “太后娘娘大约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了什么,都会被原谅?”少歌一脸无辜。“总之,我是奉旨办事,虽然办得不漂亮…那,没我什么事了吧?” 他几步跳下台阶回到原处,冲挽月挤了挤眼睛。 “这…这算怎么一回事?!”见无人再理会林少歌,挽月惊奇道。 少歌轻声笑道:“这里的人,除了一个轩辕去邪,谁都不想我有事。他们倒是恨不能找个理由将我摘出去。” “所以…无论这件事多么荒谬,只要你能给出‘理由’,就能过关。可是,你哪里伪造的懿旨?”挽月虚心求教。 “小二,夫君是那种假传圣旨的奸邪之人吗?” 挽月直翻白眼。 “这原是一张空白的懿旨。昭国长公主自小被太后罚抄经文……” “是轩辕静那个贱人!她自小模仿哀家的笔迹!”太后顿悟,“她,她自己寻死,故意害我!难怪会找这个林少歌!她故意要将事情闹大!” 太后眯起眼睛:“皇帝!就算是哀家要杀轩辕静!那又如何?” “如此,父皇和姑母是真的……皇祖母!难道是真的?!”轩辕去邪惊得站立不稳。 挽月评道:“轩辕去邪见一时奈何不了你,便先去对付皇帝了。原来太后想帮的不是端亲王,而是轩辕去邪!” “不错。”少歌抚着下巴。 他们二人声音不大不小,也不刻意避着人,近处的大臣吓得不轻,不动声色远远避到一丈之外。 “皇帝要治我这个太后的罪,干脆将你自己乱人伦的罪也一并治了!”太后声色俱厉。 “不可啊!”轩辕去邪跪伏在地,哀泣不已。 皇帝终于叹了口气,道:“这件事,的确,朕做得有不对的地方。” 群臣齐齐望住这位真龙天子,屏住了呼吸。 他虽然是“弱君”,但也是君。君主一旦承认自己有错,这个国家便要有大事发生了。 “震儿…的确不是怡妃的孩子。” 群臣哗然。 这件事情,经旁人捅出来,和皇帝自己说出来,自然是两码事! “六年前,朕微服出巡歧地,生了一场重病,得一医女照拂。病情稍有好转时,朕昏昏沉沉宠幸了她。” 听到此处,轩辕去邪微微侧了头,望向林少歌。 “事后发现,这名女子竟然和皇妹轩辕静长得像了七八分!朕后悔不已,便没有将她带回京城,而是托歧王代为照顾。后来,她诞下一子,便是震儿,歧王亲自送震儿进京,养在怡妃膝下,朕只告诉怡妃这是一名粗使宫女所出,她已难产而亡。” “而此次林世子进京,带了震儿生母来。朕与她,见了数面。不想竟惊动了母后,误会朕与皇妹……” “朕的错,错在有负于她!只因她长得像皇妹,便害她们母子分离。众卿说一说,朕犯的这个错,该如何弥补啊?” 轩辕去邪定定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失态大笑:“哈哈!皇帝编个故事,就想混淆视听?什么歧地的医女,空口无凭!” “震儿,便是凭证。”轩辕玉好似精疲力尽地摆了摆手,“母后,当初朕与皇后琴瑟和鸣,您却将她逐到大相国寺,长年伴着青灯古佛。这么多年,孩儿终于再得一合心之人,偏又长得和皇妹相似,孩儿知道母后定不能容,哪敢将她带回来?事到如今,涉及皇妹身后清名,孩儿也不能不说了。” “她名叫朱静儿,乃二皇子轩辕震之生母,如今,人在歧王府中。只需唤她来滴血认亲,便知朕所言非虚。” 群臣再次哗然。 轩辕去邪转过身,直直望着林少歌,唇边缓缓绽开一抹笑。 少歌轻轻扯起嘴角。 棋逢敌手,势均力敌。 第100章 尘落 “胡说!胡说!你明明就和轩辕静!从十三岁时你们就…那个女人不是什么朱静儿!就是轩辕静!她还活着!!”太后状若癫狂,双手扯散了自己的高髻。 “母后!歧王世子遵照您的懿旨,处死了昭国长公主,目击者何止千人万人?!”轩辕玉语气渐冷,“来人,送太后回宫静养。” 皇帝的话没有人敢不相信。 泰和殿中,气氛静谧得诡异。 有耐不住性子的,偷偷向轩辕去邪施眼色,他不理不睬,只默默立在一旁。 挽月慢慢梳理头绪。 有人将皇帝轩辕玉同昭国长公主有私的证据送给了端亲王,端亲王明知可能有问题,但禁不住皇位的诱惑,便铤而走险。他倚仗的是轩辕氏血脉中,除他之外已无人能继大统。 然而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轩辕去邪其实并没有染时疫,而是用苦肉计狠狠坑了端亲王一把。他借着端亲王之手,将皇帝的不伦之事捅出来,然后再陷害端亲王谋害皇子,这样一来,皇帝只能退位让贤,端亲王获罪,二皇子为世人不容,他便能顺理成章登上帝位。 既除去端亲王这位辅政的贤王,又顺手剪除了向着端亲王的禁军统领褚兰义,他登基之后,便能极迅速地站稳脚跟,发展自身势力。好算计! 只是,和林少歌相关的事情,却脱离了他的掌控。 以轩辕去邪的聪明才智,自然知道那懿旨是假的,本来于他而言,这一次能不能置林少歌于死地并不重要,待他登基,区区一个歧王世子,又算什么? 但皇帝编出另一个女人,而且是歧地的女人,这就让他很难受了。 轩辕去邪了解林少歌,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林少歌一定能交出一个女人,无论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但她一定是二皇子轩辕震的生母。 众目睽睽之下,林少歌杀了昭国长公主,所以他交出的那个女人不可能是昭国长公主! 如果林少歌交出一个不是昭国长公主,又是轩辕震生母的女人…… 那么,皇帝就没有乱人伦! 挽月不禁赞叹。 这便是少歌送给轩辕去邪的大礼?! 问题是,那么多人都看见少歌杀死了昭国长公主啊?花会上的昭国长公主,绝不可能有假。易容只能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不可能把一个人易容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而且那日长公主周身气派,绝对是位高权重的上位者经长期的权势熏陶而成的,不是随便找个模样相似的就能模仿得了。这一点,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 正疑惑时,已有人带了“朱静儿”和轩辕震二人前来。 由数位老臣分别取了清水,三人滴血认亲,果然轩辕震是“朱静儿”与轩辕玉所生。 朱静儿着一袭白衣,目光柔顺平和,模样的确与昭国长公主像了七八分。 剩下不像的二三分,便是挽月的易容胶片了。 挽月恍然大悟:“少歌,老神仙那万年一粒的玉龙山天池冰莲子,你就这样浪费了?”【注1】 “不浪费。”少歌微笑。 那一日,林少歌用藏着冰莲子的左手掩了昭国长公主的口,将那粒冰莲子喂她吃下,右手执剑杀死她。 果然是什么伤什么病都能治得好啊。他将她的“尸首”带回府中,照顾了这几日,竟能写下懿旨,还能下床走路了。 “朕决定,册封朱静儿为静妃,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陛下圣明。”群臣跪拜,山呼万岁。 皇帝轩辕玉抬起眼帘:“还有一事,是朕办得不妥。数月之前,未仔细思量,便赐婚沈辰与秦挽月,造就一对怨侣。朕得知秦氏久居庵堂,二人未有夫妻之实。今日便下旨,拨乱反正,就此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皇上,那秦挽月已经死啦……”大监悄声提醒道。 “噢…死了?”轩辕玉沉吟,“既已和离,死了,便不入沈家祠堂。若是没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说罢,他似乎自言自语道,“可满意了?” 林少歌弯着月牙眼,拱了拱手。 “少歌……” 挽月悄悄将手伸进他的宽袖中,紧紧握住他的手。 脚下软软的,像是踩踏在云中。 什么时候出了大殿,出了皇城,挽月竟一无所知。 她紧紧拉着他的手,任他带着她走在京城的街头。 还是那些风景,还是那些熟识的面孔,她冲着每一个人甜甜地笑。 “嘿,他们不知道我就是小二哥。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我和他们很熟啊…他们认不出我,真好玩。”她像是自语,又像是在给少歌说。 “做梦都梦不到啊…竟然有这么一天,我和你手牵着手,这样走在大街上…咦我怎么流眼泪了?我明明在笑啊,笑得脸都酸了。” 他带着她回到歧王府。 她执意坐在他对面,单手托腮,望了他半天。 终于回过神来。 “那么,你和皇帝达成了协议?你助他名正言顺和昭国长公主在一起,他助你让我堂堂正正离开沈辰?” “不错。” “好像你有点吃亏。你们什么时候偷偷勾搭在一处了?” 少歌失笑:“花会那天,我称病,他不是到府上来看望我?刚好我不小心查到一些事,于是,各取所需。那张空白的懿旨,便是之后他派人送过来的。” “你为什么会去查皇帝的事?” “说来话长……” 林少歌将那一日在凌云楼的所见所闻告知了挽月。 “这么说,轩辕去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若不是他狂妄自大,跑到你跟前给你唱什么戏,你也不会有清晰的方向去查那些事。查到皇帝的事,你就开始怀疑他了,对吗?”挽月笑道。 “不错。” “他太贪心,太自大。谋朝篡位和对付你,这样两件大事竟想并作一件给解决了。你和皇帝达成协议的时候,已经预料到今日之事了吗?” 少歌失笑:“真把我当神仙了,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我什么也不确定的。那时,我只是想要让你堂堂正正走到我的身边,至于破坏了轩辕去邪的大计…嗯,只是一个意外。” “终究是你棋高一着。” “不。”少歌沉下脸,“我险些输了全部。” 挽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之意。 她娇羞地岔开话题:“皇帝帮你一件,你帮他两件。他多欠了你一个人情。” “嗯。” 第101章 伟大的漩涡 “如果那一天你没有装病,岂不是打乱轩辕去邪的全盘计划?”挽月不解。 “傻瓜。应对各种变数,自然有不同的方法。他那出戏,原就是为我唱的,他自然是更希望我能亲至。” “可惜你不解风情。”挽月笑着挠了挠头,“我还是有些想不通,轩辕去邪怎么知道颜家三姐妹在那天会出事呢?柳阁老也不像是他能指使的人啊,还有柳川之死,莫非是他做的?” “小二,轩辕去邪的心智不在我之下。他的计划,我未必能件件猜得到。这一次,若是没有冰莲子这等奇物,也不会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日后千万不能大意。”少歌目光深沉,嘴角的笑容隐隐有些兴奋。 “所以,那日在虚清观,他听到你道号‘除邪’,便知道你已经识破了他的身份,他那样骄傲的人,接到你下的战书,便一定会应战。少歌…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开始兴奋了。似乎,卷入了什么伟大的漩涡啊……” 少歌目光灼灼,望住眼前鲜活的人儿。 正在遐想下一步动作时,管事来报,说是沈辰求见。 “见吗?” “嗯…见吧。” 二人牵着手,来到会客的厅堂。 沈辰起身揖了礼,直直盯住挽月。 “沈状元,这样可不太礼貌。”挽月笑道。 “秦挽月…”他苦笑,“真想不到啊。” “还有你更想不到的……”挽月喃喃自语。 他垂下头,面露惭色:“你一定是十分瞧不起我了。每一次你见到的我,都是最丑的那一面。” 挽月摇了摇头。 “平泰庵…那时,你和林世子还没有在一起。是我错过了机会。但是挽月,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嗯?”挽月微微蹙眉。 沈辰小心翼翼抬眼看了看少歌,吃力地挤出话来:“如果,一开始就让我看见你真正的脸,我想我做得不会比他差。” “哦,”挽月轻笑,“或许。” 她斜了眼:“林少歌,你听见没有?旁观者清,你那时对我真的很不好啊。” “知道了。”他微微笑,眼神温柔。 沈辰看得有点懵。 他对林少歌的印象,还停留在花会那一日。 残忍、冷酷,就像是从十八层地狱爬到阳光下的恶鬼修罗。 后来,他还记起,曾经就是这个煞星把他从府中拎到了平泰庵。那时候,他还是冷冷冰冰的,连平泰庵的绝代佳人都不放在眼里…… 和面前这位,反差有点大。 “当初在平泰庵时,我问你,若是我所嫁非人,沈状元可愿助我脱困,你可是亲口答应了。” “我知道…”沈辰目光萧索,“你救过我三次。我都记着,日后需要帮忙,随时找我。你没事…我很高兴,真的。” 原以为他要说些含沙射影的怪话,不想他还是有几分君子风度的。只不过,挽月完全没有兴趣和他做朋友。 “沈辰,你既辅佐大皇子,日后我们是敌非友,感谢的话也不必说了。我不需要你记着什么恩情,跟着他…你好自为之吧。”挽月郑重其事。 “你误会正亲王了。他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把歧地当成敌人的。”沈辰隐隐不悦。 “哦,已经封亲王了,当真可喜可贺。” 沈辰看了看挽月和林少歌牵在一处的手,轻轻皱了下眉:“对了,我今日来,其实是为了归还你当初的嫁妆,都在院中了,你点一点,没问题的话,我便走了。” “嫁妆?”挽月心头一跳,“嫁妆,有什么特别的规矩吗?” “规矩?”沈辰皱了皱眉,“不曾听说有什么规矩。” “那…什么情况下,小姑子能得到嫂子的嫁妆?” 沈辰苦笑:“我怎么会知晓这些。” “哦…也是。” 到了院中,见映花照水以及杨嬷嬷三人,正指挥着沈府的家丁搬运那些红箱子。 三人见挽月无事,欣喜叙话自是不提。 然后她们整理那些物什,送入库房中。 挽月与少歌二人坐在廊下,看着众人忙碌,发了小半个时辰呆。 “总觉得事情还没完。轩辕去邪有个女人,这一点我觉得很奇怪。京城中,我并没有发现什么‘美而不自知’的佳人,还是他求而不得的?什么样的人,他求而不得?”挽月轻声说道。 “不错,轩辕去邪其人其事,坊间从无任何传言。只知道他并没有姬妾。” “难不成,和他爹一样……跟自己妹妹好上了?不对,轩辕无邪如果是他的女人,她又怎么会看得上沈辰?沈辰和轩辕去邪完全没有可比性。” “小二,轩辕去邪年纪比你小。” 挽月听他说得奇怪,语气也闷闷的,一抬头,见他微微蹙着眉,嘴唇轻抿着,略略向下弯,看起来有些委屈。 吃醋了?! 她转了转眼珠:“被一个黄口小儿那样欺负,才更叫人不爽啊。少歌,我很不高兴。” “嗯,不会放过他。” 挽月偷偷抬眼一看,见他表情舒展了许多。 果然对付吃醋的人,用贬低情敌这一招,百试百灵。 她暗暗一笑,拉过他的手。 “嫁妆的事,叫几个老一辈的人过来问一问吧,我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嗯。” “少歌,我发现,你最爱说的,就是——嗯。” “我也最爱听你说‘嗯’。” “嗯?!”她抬起眼睛,见他一脸坏笑,不禁红了脸,扭过身不理他。 少歌见她害臊,笑笑的安排人去了。 询问了许多人,竟没问出个所以然。 倒是有一个说法,若是小姑子还未出嫁之前,哥嫂因病去世,那么嫂子的嫁妆可以并入小姑的嫁妆中。 “也许是他故布疑阵。”挽月思量,“那个人心思很重,倒是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嗯。” 说话间,素问过来了。 “秦姑娘,皇上下了旨,让娘子即刻回宫重掌凤印。娘子说,走之前想要见你一面。” “哦?”少歌笑道,“皇帝管不好儿子,便唤他娘亲回去教导他。” “你真损。”挽月嗔道,“那我们现在就过去。” “娘子说,她并不想见林世子。世子也非闲人,迟些,我送秦姑娘回来就是了。” “嗯?”少歌皱了皱眉。 挽月笑道:“你的王府离平泰庵也不远,光天化日,又有素问在,出不了事的。这一次她们进了宫,再见面可不容易了。我曾答应把医术教给素问,拖这么久还未教完,快变成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了。” 她略沉吟,“我去把瓶瓶罐罐的带上,素问你和少歌在这里等我。” 说罢,撩起裙摆,小跑着回了屋。 少时,拎了一只包袱,叫上素问出了歧王府。 他送到门口。 “小二…” “嗯?”她坐到马背上,扶着素问的腰,回转头看他。 “不要玩太迟了。我备了五香蕨菜。” 她就像被一只甜蜜的锤子重重砸中胸口。 “嗯!我尽快回来!” 说罢,不敢再看他,催着素问向平泰庵去了。 第102章 献身 还是那间素净的禅房。 白娘子照旧一袭白衣。 “娘子,我来了。” “那个女人,是轩辕静。”白贞用的并不是疑问的口气。 挽月坐到榻上,“是。” “呵…早该想到的,只是不敢信。”白娘子目光悠悠,“幸好我早已不爱他了。否则该有多难过?” “娘子……” “他这一次让我回去,是想叫我压着正儿呢。” “哦,原来大皇子的小名就叫正儿。”挽月淡淡道,“那娘子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帮助自己的儿子——莫非,让他和轩辕静的儿子承继大统?!笑话!” “长公主在宫中势力不小,此次以静妃的身份回宫,行事更是方便。皇帝也怕她起了妄心,对付大皇子,哦,如今是正亲王。皇帝要的是平衡,所以请你这尊大佛回去镇住后宫。”挽月故意避开白贞口中“压着正儿”这个话头。 “你我说话,又何必拐弯抹角?我自然是知道正儿险些将他拉下那宝座了。他既要防着正儿,又得扶着护着,真难为轩辕玉了!”白贞冷笑。 挽月摇着头笑了笑,毕竟是她的家事,一个外人说什么也是不好的。 “娘子该走了吧?我把这八味毒带来了,一样一样带素问姐姐辨一辨,进了皇宫,可就没那么方便了。那八段韵律素问姐姐该是记牢了,唱上两三年,自然就能感应到脉中的音律。” “不必了。”白娘子面无表情。 挽月轻轻呼了一口气:“娘子,为何不必了?” “挽月,你是个聪明人。” “唉,”挽月叹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以为和娘子这些年,交情算是深厚的。” 白贞低头一笑:“一个人,孑然一身时,道义、情意自然是看得极重的。但若是她身后站着很多人,很多很多人,那么,这个族群的利益,会压倒一切。不过,眼下并没有那么复杂,只是方才和你说过的——我自然是要帮助自己的儿子。” “我明白。那白娘子是要杀了我吗?这样做有好处吗?” 她摇了摇头:“正儿不会杀你。” “留着我,挟制歧地?少歌不会受人胁迫的。娘子,我不明白。歧地根本没有反心,轩辕去邪也还未登上大位,为什么一定要和少歌过不去?” “也许日后你会明白,也或许永远不会明白。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 “好。” 挽月默默起身,走到禅房门外,果然见轩辕去邪立在菩提树下,笑容满面。 “灵柩穿着和你一样的衣裳,素问正送她回林少歌那里去。安心跟我走,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他说着,牵起她的衣袖,从后门离开了平泰庵。 挽月老老实实跟着他上了马车,半刻钟后,来到轩辕去邪的外府。 “忘了恭贺你晋封亲王。怎么牌匾还没有换?” “不急的。”他彬彬有礼,请她入府。 “你这王府,看起来很寻常。就像你这个人,看着简简单单的。”挽月评道。 “还好。我不注重这些。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牵起她的衣袖,走了许久,穿过一处处回廊和洞门,来到后花园。 整座外府乏善可陈,除了后花园中,假山后的密道。 轩辕去邪打开密道,一股让人遍体生寒的怪味从黑暗的甬道中漫延上来。 他从壁上取下一枝火把点燃,带着她进了密道,然后关上暗门。 密道是用不规则的石块砌成的,可供四至五人并排通过,头顶的黄泥夯得不实,偶有几粒泥沙掉簌簌掉落下来。 “我逃不掉了是吗?”挽月不肯跟他往前走。 “是。这一次他找不到你了。除非起兵造反——那也不行,还是找不到你。” “好吧。”挽月叹了口气,“你的心智,丝毫不输他。你既然这样肯定,那我也不抱什么获救的希望了。我很害怕。你牵着我的手走一程吧。” “算是……主动献身吗?”他偏着头笑,露出两颗虎牙。 “是啊,你要拒绝我吗?” “哈哈哈!” 他朗声一笑,牵住她的手。 走了一程,转过一处拐角,见前方甬道壁上燃着火把,地上跪着两列身无寸缕的少女。 “正,这些,就是京城这几年失踪的少女吗?” “是。” 她点点头,继续任他牵着向前走。 到了一处暗门前,他打开了门,浓烈的腥臭扑鼻而来。 她揉了揉眼睛,那气味似乎把眼睛给呛了。 稍微适应后,她定睛望去。 墙角立着刑架,屋顶悬吊着数具骸骨,手和脚绑在一处。 地面上尽是焦黑的黏稠物。 “正,你的心理很不正常。是病了吗?你身上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可不可以告诉我?”挽月柔声问道。 他身形微颤,无声轻笑了许久。 “沈辰带回去的烤肉,你吃过没有?”他指着半空中的骸骨。 “没有。” “可惜了。”他想了想,“不过没有关系,我这便为你做一份。” “别,我还不饿。我现在只想和你说说话。” “好。” 他牵着她,向甬道更深处走去。 推开一扇厚重的石门,挽月震撼得说不出话。 这是一座黄金地宫。 和泰和殿很像。只是,一切都是黄金的。地砖、殿壁、巨柱、穹顶、銮座,无一不是黄金铸造。本该立着文武百官的地方,堆满了小山包似的金沙。 黄金的光芒和味道刺得挽月微微眯了眼。 “喜欢吗?以后,你也是这里的女主人了。不过,你得和她们一样。”轩辕去邪指了指甬道的方向,“脱掉衣裳,跪在这里。” “正,你好无情。” 他摇了摇头,“最痴情,便是最无情。伤心了?失望了?你不是有林少歌了吗?怎么又对我抱着期望?” “我不是说自己。我说的是白娘子。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逼迫她帮你骗我出来。我救过她的命,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恐怕会把自己的命还给我。正,她是你娘啊。” “她早该死了。五年前。”轩辕去邪云淡风轻道。 “你果然知道那福饼里有毒。我真怀疑究竟是太后下的毒,还是你…可是,白后若是现在死了,你确定你斗得过静妃?皇帝春秋鼎盛,对你也起了猜忌,你和轩辕震,哪个能做太子,难说得很。” 轩辕去邪轻笑,“这些不劳你费心。” 挽月沉默许久。 终于抬起眼睛看他:“你怕死吗?” 第103章 要挟 “怕。” “怕就好…你中毒了,你牵我的手时,我对你下了毒,一个时辰后就会发作。这天下,只有我一个人能解。你若不信,运功看一看,是不是内力全失,经脉被阴寒之气缚住了?”挽月淡定道。 他定定看着她,看了许久。然后缓缓开口:“一个时辰,足够了。你会老老实实帮我解毒的。相信我,你和我不一样,有些痛苦不是你能忍受的。” 挽月摇了摇头,举起刚才被他牵过的手,“我也中毒了。要是你把我弄痛了,就会刺激我体内的毒立时发作。我不介意在下面多等你一会,到了黄泉路上,不知你还会不会对我那样无情?”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挽月抱起双臂,静静看着他。 他终于笑够了,冷声道:“你不怕死?” “我怕。”挽月老实承认,“但我更怕受制于人,生死由旁人来主宰。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更何况,你想叫我生不如死。” “故意来探我的秘密。胆子很大。”轩辕去邪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反射着黄金的光芒,看起来像毒蛇的瞳仁,细细亮亮的。 “你错了。我胆子很小,若不是你一定要招惹我,我情愿和你永不相见。”挽月踱了几步,“正,你想好了吗?是要和我一起死,还是和我一起活?” 见他不语,她慢慢绕着他转圈,“你呀,未来要做皇帝啊。我呢,我爱林少歌,若是赔上我一条命,帮他折了未来最强大的敌手,他呀,一定能翱翔于九天之上!我真的有些期待呢。这样看来,我倒不如拖着你一起死了好了,很合算呢。” 见他阴沉了脸,挽月笑:“开个玩笑,别当真嘛。我惜命得很。少歌还给我准备了五香蕨菜,你不是也喜欢吗?你杀光了青明寨里的人,大约也再没吃过那个味道了?走吧,一起去尝尝,看少歌做得怎么样。那忘尘客栈…当真是没我爱吃的菜呢,你竟然还记着我的喜好,真叫我感动。” 轩辕去邪垂下手中的火把,将脸隐在阴影中。整个大殿中,只有火舌舔在木把上的呼呼声。 挽月淡笑着等他。 终于,他重新举起火把,咧嘴一笑:“小二哥,那就只能上门叨扰了。你可得护好我,别让七公子把我给欺负了。” “他是守法良民,你从正门大大方方进去,他哪敢欺负你?” “好,那我们走吧。” 二人出了地宫,言笑晏晏,穿过几条街,进了歧王府。 见到林少歌时,挽月的心尖轻轻颤了颤。 他坐在书房,盯着黑木桌面发呆。她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他——毫无生气的躯体,身边环绕着重重死气。 “少歌……” 他慢慢抬起头。 她清清楚楚看见他双眸覆有一层寒冰,遇上她时,一点一点碎裂开。 他轻声说:“回来了。” “回来了。我遇到正亲王,邀他过来作客。” “嗯。”他起身离开,“在这里等我。” 挽月十分忐忑。 他一定是气坏了。 怎么解释呢?出去之前,可是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出事的。 原本她的心中有些隐隐的小得意,以为这一趟收获颇丰,能全身而退,还将轩辕去邪擒了回来,定能叫他赞叹一番。 但方才见到他的样子,她后悔了,也后怕了。 如果轩辕去邪不碰她,命人拿下她,怎么办?那样的话,她根本没有机会对他下毒。 明明可以坚持让少歌一起去见白娘子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下意识里,竟隐隐期待着有这么一次和轩辕去邪交锋的机会?不然怎么解释在出发之前,特地回屋调配了那味剧毒? 做这些的时候,为什么不想一想少歌的感受? 他失望透顶了吧?竟不肯多看她一眼,也不顾她身旁还站着轩辕去邪。 他,去了哪里? 这样想着,挽月鼻子发酸,心中又委屈,又自责。 轩辕去邪倒是不见外,径自走到木桌前,坐到林少歌的太师椅中。 “小二哥,七公子似乎不在你的掌控之中啊,我今日恐怕是,危险了。”他这么说着,口气却十分轻快。 见她不说话,他笑:“换了是我,才不会纵虎归山。” “你现在可以逃。”挽月冷声道。 “那你把解药给我呀。” “我会让人送到你王府中。” 轩辕去邪笑得很愉快:“我才不走。我在这里出事,七公子多少还有些顾忌,若是死在自己家里,可就和你们毫不相干了呢。” “所以你在说什么废话?” 听到这句,他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片刻,又恢复了原样。 挽月此时无心理会他,只等少歌回来,把解药给轩辕去邪,打发他离开,然后好好向少歌认个错。 小半个时辰过去,挽月越等越心焦。 他究竟去了哪里? 上一次,他也是让她在这里等他,结果…… 这样想着,她心中的自责又变成了委屈。 毒就要发作了。若是现在拿出解药,少歌又不在,自己岂不是又落在轩辕去邪手上了? 那倒不如和他同归于尽! 等林少歌回来,就让他看两具尸体好了! 这样一想,眼泪更是落了一地。 “怎么哭了?” 挽月惊喜地抬头,见少歌走进来,面上带着淡淡的笑。 “你去哪里了?” “晚上再告诉你。”他望向轩辕去邪,皱了皱眉,“正亲王是个忙人,我就不留你了。” 轩辕去邪笑道:“那劳烦七公子将屋外的人撤了,被这么多弓箭指着,真叫我浑身不舒服……再劳烦小二哥把解药给我。” 挽月得寸进尺,“你先告诉我金大娘为什么会死。” “威胁我?” “是。”挽月老实点头,“如果我认为你说的不是真话,那我不会给你解药。因为我觉得那个关于嫁妆的秘密很可怕,如果得不到它,倒不如让你死了一了百了,我相信少歌能处理好后面的事。” “你想多了。“轩辕去邪懒懒向后一靠。 半晌,他直起身来,“我杀她,是因为无邪。我也有妹妹啊…我的女人,若是也像她那样…不喜欢我的妹妹,我会很难做。我不喜欢难做。所以我杀了她。” 他耸了耸肩,“信不信由你。” “小二,给他解药。”少歌语声低沉。 “哦。” 挽月取来解药,自己服一粒,看着轩辕去邪服一粒。 “不送。” 第104章 求和 轩辕去邪伸了伸懒腰,慢慢走出书房。 “很遗憾……”他懒声道。 话音还悬在嘴边,身形突然暴起,掠过了院墙。 风中遥遥传来他的声音——“你竟然错失了杀我的唯一机会!” “小二,你知道我为什么放他走?” 挽月摇了摇头,十分心虚。 他望着窗外,望了很久。 “这样就死了,才是遗憾啊。嗯…更重要的是,不想你种下心结。” “嗯?” 他温和地笑了笑,“他既送你回来,想必你也是答应过给他解药的。小二,我又怎会让你言而无信?” 他顿了顿,“人生难免遇到两难的抉择。以后,这样的决定我来做。你只要安心跟着我走。” 挽月心中一痛,泪如泉涌。 “少歌,对不起,我不该害你担心。” 他笑了笑,身子一歪坐到书桌上,拍了拍身旁。 挽月爬到他身边坐下。 他轻轻揽过她的肩膀。 “同样的招数,绝不能用第二次。他这一次便是犯了这样的错,才会被你算计了。” 挽月悄悄吐了吐舌头:“嗯嗯,我明白。少歌,不会有下一次的。我已经很后悔很后悔了,明明想到白娘子有可能帮着他来对付我,偏还以身犯险,自以为会使毒很厉害,自以为万无一失。其实事后想想,如果他有心提防,我恐怕根本找不到机会对他下毒。这一次,是他大意了,我又何尝不是大意了?” 林少歌古怪地看了看她。要说的话都被她自己说完了,还怎么训? 见她一脸狡黠,阴谋得逞的模样,他不由摇摇头,一声轻笑自肺腑中溢出来,哪还生得起气来? “嗯。” “少歌…你觉得他杀死金大娘的理由,是真是假?” “假的。” “你为什么觉得是假的?” 少歌怔了怔:“因为我觉得是假的。” “……”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不要小看直觉,直觉可比你聪明。” “少歌…”挽月抗议,“你都不问问我,究竟探到了轩辕去邪多少秘密。” “他能让你看到的,都是他想让我知道的。” “什么意思?”挽月心中一紧。 少歌轻轻弹了弹身下的黑木桌。 一粒黑色的药丸轻轻滚到挽月手边。 解药。 挽月大惊:“他…没有中毒?!” 林少歌笑而不语。 挽月浑身寒毛直竖,身体微微颤抖。 “既然没有中毒,那他……为什么放我回来?” “他在向我求和。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他的诚意。还有,嗯…”他的眼神轻轻闪烁,“他不能让你死。” “少歌你误会了,他对我根本没有半点情意。”挽月急忙辩解。 他摇了摇头,“你死了,我会毁掉他想要的一切。你问我方才去哪里了——我去停下一些正在进行的事情。” “原来,我还是没什么用。”她幽幽叹息。 “小二,你只是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事情。没有人天生就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况且,像这样的阴谋算计,你没必要懂——日的光华,不需要照进暗夜里。” “少歌这你就不懂了。其实,月亮是不会发光的,它在夜里照亮着大地,那是因为它在反射日光啊。”她这算不算……顾左右而言他? 见他又摆出一副看白痴的神情,挽月急忙住了口。 就凭她那三脚猫的天文知识,恐怕三两个回合就会被他说服,然后接受古代纯朴落后的天文观。 “少、少歌。” “嗯?” “你相信天圆地方吗?” “天圆地方…”他微微沉吟,“这倒未必。” “哦?” “譬如这京城,数十万人世代生活在这里,又有几人知道这京城究竟是圆的,还是方的?大部分人,穷其一生,也不会走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而这京城,只占大昭疆域的极小一部分,说是弹丸之地也不为过,那么,又有几个人走遍了大昭的山河?大昭之外,东有东海,西有歧地,北有大金,南有白夷,若是将这些疆域绘制成图,就已经谈不上形状了。更何况,歧地以西、东海以东、大金以北、白夷以南,并不是虚无之地,就连这些疆土,都无人踏足过,遑论登天?既然,地不可行遍、天茫茫无际,又何来天圆地方之说?”少歌望着窗外,不紧不慢说道。 “那,如果有人告诉你,我们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圆球,你怎么看?”挽月兴头也上来了。 “小二,沈辰有一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除非能跃出这片大地之外,否则,谁又会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歪了歪头,定定看她,“为什么不喜欢沈辰?” “这些诗并不是他作的。” “呵。”少歌轻笑,“是啊。他?哈哈。” 他抓过一支木笔,敲在桌沿上。 边敲边唱。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挽月心神剧震。 原来是这样的,竟是这样的! 天地间,只余下他的声音。 像是壮烈的践行。 这是他自己作的曲子! 他是站在“君王”的角度,从高处俯视着他的将军、他的士兵为他征战沙场! 他看着他们金戈铁马,纵横疆场。他们就如一股铁之浪潮,跟随他的心意,席卷过他的手臂指向的地方。 那是怎样的乐章? 杀声震天!铁与血在纠缠、碰撞。 战场。有一种魔力,让人忽略了疼痛,忘记了恐惧。 铁甲的将士们一次又一次和敌人撞击在一处,两军交接之处,那一道长长的线啊,仿佛一道噬人的红色漩涡,将双方不断绞进去、绞进去…… 将士们都去了哪里?后方的士兵还在源源不断扑向那一条线。而战线上倒下去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就是那一条线,吞噬了不可计数的血肉之躯! 将士们去了哪里?变成英灵了啊… 成也好,败也好,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名将白了头,战争,却从未停止…… 直到他掷了木笔,击了击掌,挽月才回过神来。 他单手轻轻一撑,落到地上,双手环住挽月的腰,将她从书桌上抱下来。 “五香蕨菜配金玉兰酒。” 他笑得坏气十足。 第105章 媳妇 二人携手坐到饭桌旁。 桌上已布好了饭菜,几个简单的家常炒菜,五香蕨菜,金玉兰酒,白白亮亮的米饭。 “试了很久,终于做得有些模样了,尝尝。”林少歌笑道。 果然是青明寨那个味道。 “少歌你好厉害,竟然还会做菜!” “不是我。是李青。” “噗嗤。”挽月失笑,“李少将军沦落到你手上,又当花农,又当厨子,日后可不愁娶不到媳妇了。” 他的脸上微微显出些疑惑迷茫的神色,片刻,挑了挑眉,“来,喝酒。” 把他珍藏的最后三罐金玉兰酒糟蹋干净,挽月浑身轻飘飘,胆子也大了起来。 “少歌,我得赶紧跟你讲一讲我发现的秘密。我看戏文里,这种时候若不及时说出来,这个人八成会出事,然后在临死之前说——‘那个秘密就是……就是……呃!’就这样,死翘翘了。”她活灵活现,翻了翻白眼,蹬了蹬腿儿。 少歌哭笑不得,抬起中指揉了揉眉心。 “轩辕去邪那外府的花园里,有条密道,通向地底下一座黄金做的宫殿!嗯…至于是纯金,还是镀金,这个我不敢保证,我一向不喜欢金啊银啊的,我比较习惯使用电子货币……呃……”她抬起手来摆了摆,“不要误会,我爱钱,爱得很,你可千万别把家财散了……哎呀我讲到哪里了?” “哦,黄金地宫啊,那里面,关了好多女孩子!都没穿衣服,跪在地上。还有一间暗室……”她打了个寒颤,“里面都是血,有个刑具架子,上面搁的那些器具上都是血。地上也都是血……少歌,他是个疯子,是个变︱态!” “还有,他还把那些女孩子烤着吃。他还问我,沈辰带回去的烤肉,我吃过没有?真幸运,幸亏沈辰对我不好…太可怕了。我都不敢想像…他是杀了她们然后把她们的尸体……还是直接……” “嗯……我看到的,就那么多。还…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是…”她头一点,磕在桌面上。这一次她没有再蹦起来,而是沉沉睡去了。 “嗯,最重要的秘密,果然是说不出来的。”他失笑,拦腰抱起她上了榻。 醉倒了啊…… 他和衣靠在她身旁,轻轻用手指描画她的眉眼。醉了金玉兰酒并不会难受,他终是不放心,坐在一旁盯着她,过了一两个时辰,见她嘴角始终噙着一抹傻笑,这才放下心来。 等到月儿爬上树梢,他起身,站在窗前歪着头沉思了很久,然后去寻李青。 李青正在赌钱。 他的父亲自少年时就跟随在歧王林一言身旁,他自少年时就跟在林少歌身旁。 他的父亲是大将军,他是少将军。 林少歌失踪的那三年,他带着人找遍了歧地,甚至越过歧地以西的荒漠。 荒漠戈壁飞砂走石,那里的风十分凶狠,将他从一个稚嫩的毛头小将,磨砺成了冷面铁肠的少将军。 他以为他找准了自身的定位。 少年将军,英俊铁血,冷漠寡言。 他一度用心维持着这样的形象,的确把将士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直到林少歌归来。 李青发现,这样的形象,往林少歌身旁一站…… 好尴尬。 林少歌不冷酷,脸上总是淡淡的,偶尔挂着一点懒懒的笑意。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个“冷酷”的人,站在他身旁,都显得十分喜感,让人忍不住发笑。 李青一度怀疑人生。 直到他重新定位了自己。 他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只知道混在一群兵痞子中间,喝酒划拳赌钱,样样都行,如鱼得水,亲密无间。 比如现在,他们在玩猜大小的游戏。 三粒骨色子,用一只青瓷大花碗扣住,放在桌面上摇,然后猜大小。 他已经连输了七八次。 押大开小,押小开大。 “**!”李青爆了句粗口。 身旁不知何时挨着他坐下的那个人,终于忍不住在他耳旁说道:“你永远无法预测下一把开大还是开小。倒不如始终坚持同一个选择,早晚会蒙对的。” “你懂个……”李青怒目回视。 “懂个……懂得可真多。爷。”一脸谄媚。 地上的兵痞们呼啦啦站立起来,“世子爷!” 带倒了一地大小酒坛子,一时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爷,找我什么事?”李青提心吊胆。 “嗯,有事问你。你出来。”他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大胡子副官同情地拍了拍李青肩膀:“将军保重。”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兵藏在人后,细细地尖叫道:“明年的今天,我们会给你多烧些,放心去吧!哈哈哈!” 李青苦着脸。 到了外面,见林少歌站在一株柳树下,面色似乎不大好。 他极少看见过世子爷皱着眉头。 “爷……我们并不是经常赌钱喝酒的,今日…今日……” 林少歌摆了摆手。 “李青我问你。” 李青点头哈腰,摸到他身旁。 “我让你种花,让你做菜……” “爷!我不委屈!我心甘情愿!”李青急急剖白。 心中又惊又怒,哪个小王八羔子,敢背后告黑状?不过是喝醉时候牢骚两句,怎么就捅到世子爷那儿去了! 林少歌转过头,奇怪地看他一眼。 李青双腿发软,“爷,我真的没委屈啊。” 林少歌再次点了点眉心,“你怎么还没媳妇?” “啊?!”李青目瞪口呆。这…… 他挠了挠后脑勺,仔仔细细看了看林少歌的脸色,终于确定他不是在讥讽自己,话语中也没什么机锋,大约就是字面的意思。 “你会种花,会做菜,为什么还没有媳妇?”林少歌再次认真地问道。 “爷…这跟媳妇有什么关系?” 李青瞟了瞟林少歌的脸,见他真正是一脸茫然。 “小二不提成亲的事,莫非是因为我不会做菜?” 李青一大口气卡在了喉咙和胸腔之间,想咳不敢咳,想笑不敢笑,憋得睚眦欲裂。 他迷茫地看过来,“李青,你怎么看?” 李青气沉丹田,沉着应道:“婚姻大事,自当是父母作主的。” “嗯。” 林少歌眯了眼睛,轻轻点着头,踏着月色缓缓飘走。 “咳咳咳咳咳!噗哈哈哈哈哈哈!” 第106章 二弟 林少歌当即回到书房,提笔修书一封,欲发往歧地。 取火漆封口时,他目光一顿。 盒子下方,静静躺着一页黄纸。 燕七。无归。 他犹豫片刻,捡起来看了看,然后将两封信收进暗格。 起身回到卧房。 见挽月踢开了被子,伸长手臂,似乎想要去搂什么东西,却扑了个空。 她不悦地扁着嘴,皱着眉。 少歌脱下外袍,轻轻抬起她那条胳膊,躺在她身旁。 她向他靠了靠,口中低喃着梦话:“公子正……” 少歌呼吸一滞,只觉五雷轰顶。 却听见她接道:“……欺负我。少歌……他欺负我……” 他暗暗舒下一口气,平了平心跳,轻轻将她揽到怀里。 “会报仇的。” 她的呼吸里全是兰花的香气,他搂着她,思绪渐渐飘向远方。 次日。 挽月醒时,见屋中放了两只包袱。 林少歌坐在其中一只包袱旁边,抱着手沉思。 见她醒来,他笑道:“带你出去玩。” 挽月有些担忧:“带这么大两包东西,要出远门吗?这种时候能离开京城吗?轩辕去邪会不会派人来追杀我们?” “昨日难道不曾告诉你,他向我求和?”少歌笑道,“安心。如今他自顾不暇。皇帝忌惮他,静妃要对付他,公子荒再有两日便抵达京城,他们有些私人过节,这些事够他焦头烂额。” “那我们为什么不落井下石?”挽月皱起眉头,“少歌,对付这样的敌人,千万不能心慈手软,讲什么道义。” 少歌失笑:“小二,为夫看起来像是……正人君子吗?” “不像。” “他视我为平生劲敌,我亦如是。不过…此时若是和他拼个两败俱伤,倒叫渔翁得了利去。”他唇畔浮起狡诈的笑意。 “嗯?!”挽月双眼放光,“对了少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忘了告诉你。轩辕去邪,他真的中毒了。” “嗯?” “我对他下毒的时候,随手探了探他的脉。他确实中毒了,慢性的致命剧毒,需要定期服解药。” 少歌瞳孔一缩,“当真?” “千真万确。只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毒。” “哦?”少歌弯起眼睛,“天下竟然还有神医小二没见过的毒?” 挽月无语:“我有几斤几两,你还能不知道?蝉怨表征特殊,百日消香潜伏一百日发作,在脉象在表现得十分明显。所以我才能诊断得出来。” “小二我问你,你如何知晓那八音对应八毒?” “老神仙告诉我的。” “那,若是其他的毒物,或者药物,你如何分辨它们属于那八音之中哪一音?” 挽月细细一想,不免有些心惊:“我并不能分辨。少歌你的意思是……老神仙教给我的,其实只是最皮毛的东西?” 他轻轻点头:“嗯。” “我竟从未深想过!只听老神仙说,其他药草属性杂,用起来麻烦,便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属性杂,那究竟是什么属性、怎样杂,我根本不会分辨!其实……我根本算不上懂医术!” “不要妄自菲薄。”他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日后,你专注研习医术,其余的事情交给我,你看戏就好。” “嗯,”她若有所思,“我的确很喜欢这些玄乎的东西。你这么一提,倒像是有一点方向了。” “换上男装,我们出发。” …… 有没有…… 这样一个人…… 他身陷泥沼…… 却将你托向蓝天…… …… 今日的马车赶得特别不好。 从歧王府到淮河码头,竟然掀了五处菜摊子。 到了地儿,那“车夫”嘿嘿一笑,竟是谢倾宁。 “林老弟,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咦?这位小哥是……” “小二。”林少歌目光呆滞。 “小二哥?小二弟?二弟!”他作势要拥抱,惊得挽月跳到了林少歌身后。 “谢倾宁你鬼鬼祟祟跟着我们做什么?!”挽月踮起脚,从少歌肩膀上探出眼睛。 “二弟认得我?是了,像我这般……”他一身马夫打扮,却掏出一柄镶金玉骨扇,一张一合,檀香味扑面而来。 少歌急忙竖起手掌制止他自吹自擂:“谢兄,你这是?” “嘿嘿,前几日,如卿传了张花笺邀我见面。见过面……之后,非逼我上门去提亲,我这不躲着她呢嘛。今日好不容易从她眼皮子底下溜出来,本想找老弟你吃酒,到得门前,听你那赶马小厮说你要出远门,于是……嘿嘿。” “谢兄,我的小厮如何肯依你?” 谢倾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让身边那几个,将他硬拖去吃花酒了……” 挽月将眼睛藏在少歌背后,心中暗想,王府门口发生这样的事?有问题…… 少歌也隐隐生疑,不过也并未十分在心。毕竟谢倾宁身家清白,又不会武功,并不需要顾虑太多。 其实果然是二人想多了。 歧王府负责门禁的一向是李青。 昨夜李青见到少歌那样……蠢萌的一面,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回到住处,忍不住又启了两坛好酒,今日睡过头了。 “谢兄,”林少歌似笑非笑,“如今,你已知晓我正是杀害你姨母的凶手,还能若无其事?” “嗐!”谢倾宁摆着手道:“也就是唬唬旁人,我还能不知道静妃就是姨母了?” 少歌脸色微变,将手慢慢探向腰间。 却见那谢倾宁一屁股坐在了车辕上,“林老弟不是我说你,有闲心管这些破事,弄不好惹一身骚!像老弟这样的风流人儿,怎么也学人家拍起皇上马屁来?就算捞个什么封号,也没甚趣味。” 少歌和挽月对视一眼,双双发懵。 “他们两个的事啊,我母亲早就知道了。劝也劝了,骂也骂了,那二人不听。母亲出宫后,姨母还舔着脸来求过一回,想要母亲帮她假死,好名正言顺跟着皇上,我母亲当即把她打了出去,就是那一回,她找皇上哭闹,讨了昭国长公主这封号。所以这一回,一听到这事儿,我就晓得,定是老弟你帮助他们两个!” “呵,呵呵。”少歌干笑,“谢兄洞若观火,小弟佩服。” 谢倾宁极谦逊地摆了摆手,一副“被你们崇拜我早就习惯已经麻木不仁了”的姿态。 第107章 鸿门宴 三人登上一只乌篷的铁皮运货帆船。 船不大,加上船老大,一共四名船夫。个个晒得黝黑,手臂和小腿上凸起嶙峋肌肉。 他们爬上爬下,放好桥板,助林少歌三人登上船,然后扬起帆,向着下游驶去。 挽月拍了拍船帮,拉过一只麻绳马扎坐在船边,伸手去够淮河的水。 “小二,当心点。” “嗳。”她头也不回,只盯着船下淌过的碧绿起伏的河水,偶尔有大朵的浪花高高溅起来,就伸手去抓。浪底下,时不时见鱼群穿梭嬉戏。 见她玩得不亦乐乎,有些淘气,又女里女气的模样,谢倾宁脸上渐渐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林老弟,这位二弟莫非是你的……”谢倾宁举起两只大拇指,猥琐地往一块凑了凑。 少歌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什么,用食指虚虚点了点谢倾宁,“嘿嘿,谢兄知道便好。晚间……” “我懂,懂。晚上我睡外边,自己睡!”谢倾宁笑道:“他们都说林老弟你看上沈辰那个丑妻,我却知道老弟你这是故意闹个大风声,来掩盖秘密。呵呵,呵呵呵呵!” 少歌扶额:“谢兄太英明。” “嗐!”谢倾宁意兴阑珊:“聪明过头,其实也没什么意思。高处不胜寒。寂寞。” 挽月手上玩起了皱皮,终于恋恋不舍回到舱中。 一坐定,就发现气氛有些奇怪。 见她进来了,少歌笑道:“谢兄,你这样不声不响跑出来,国公爷那儿如何交待?” 谢倾宁噗嗤一笑:“我爹巴不得我多避一阵子!他盼着我娶无邪表妹,可又不能把颜太师得罪狠了,只等求了皇上赐婚的圣旨,才好告诉颜太师如卿若是要嫁,也做不得正妻。” “可把你美得。”挽月坐到少歌身旁,“颜如卿干嘛非得嫁给你?还给你做小妾?” “嘿嘿,”谢倾宁的脸笑成一朵菊花,“人都是我的了,不嫁我,嫁谁?” 少歌双眼一亮:“不错。” 一只手不动声色探向挽月,将她整只小手包进掌心。 挽月心尖一颤。 “嗯…”少歌说道,“还有三日路程,无趣得很。小二,很久没听你讲故事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摩挲她的手背。 挽月心知少歌故意逗她,想叫她讲些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来应景儿。 眼珠一转,想起他纵了轩辕去邪一事,便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说的是鸿门宴。 “恰逢乱世,暴秦无道,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当时呀,第一个带兵打进秦国都城的人,叫做刘邦,破了城之后,他身边的谋士劝他不要占领都城,他倒是听进去了,没有杀秦王,也没有霸占秦王的美人,反倒是安抚百姓,收买了好多人心。” “咦?”谢倾宁瞪大眼睛,惊奇道:“这个刘邦,既然已经把皇帝的老巢打下来了,为什么不当皇帝?” “因为当时还有一个人,更厉害。叫做项羽。刘邦有十万大军,项羽有四十万。要论战斗力,完全不在一个级别。这时候刘邦犯了傻。有人对他说,只要派兵把守住进军秦地的必经关卡函谷关,这块秦地,就是你的了!刘邦果然派重兵守住了函谷关。就好比,他进了一间屋子,不敢动屋子里面的东西,却把门给反锁上了。” 谢倾宁不解:“他既然知道项羽厉害,不敢做皇帝,怎地又敢守这函谷关?” 挽月怒:“你这个人,别人讲故事你老插嘴,怎么和上次那个谁一般话多?!我哪儿知道刘邦哪根筋搭错了?!” 话一出口,和少歌急急对视一眼,二人都微微皱起眉头。 “谁?”谢倾宁疑惑道。 “说故事。”少歌淡淡发声。 “然后项羽的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就开过来了,轻轻松松就破了这函谷关,还要杀刘邦。项羽有个叔父,叫项伯,他和刘邦的谋士张良有些特殊的关系,所以他帮刘邦劝项羽,说,这刘邦关上门呀,并不是拦着项羽,而是防盗匪呢!项羽便有些信了。到了第二日,刘邦只带着几个亲信,到鸿门拜见项羽。项羽设了宴,在那宴席上,刘邦装足了孙子,解释说他是替项羽守着函谷关,这屋里的东西,一样没动,就等着项羽来接收哪。项羽之前便被项伯说动了大半,见到刘邦这孙子样,自然是信了十分。” “项羽有个军师,叫范增。他见项羽这熊样,便知道事情不妙了,赶紧唤了一个叫项庄的人来舞剑,其实是要趁舞剑的机会杀了这刘邦。偏偏那项伯,就是前面帮着刘邦劝项羽的那个,这项伯想要帮人帮到底,于是也舞起剑来,处处相护,不让舞剑的项庄杀刘邦。” “而项羽呢,觉得刘邦真是一点威胁都没有,动动小指头就能碾死,便不把他放在心上,任那军师范增怎么使眼色,他也视而不见。就这样,明明能杀了刘邦的,偏偏让他平平安安回去了。” “再后来,刘邦韬光养晦,没过几年,就把项羽逼到乌江边自刎了。喏,大约就是这样的江——”挽月伸手指着窗外。 “所以说,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哪。”挽月摇头晃脑。 “没有刘邦,也有别人。”少歌笑道。 “唔?林老弟有何高见?” “须臾数年,”少歌敲了敲木桌,“竟败给了数倍弱于自己的敌人。显而易见,项羽无治军用人之能。乱世之中,异军突起,若我猜测不错,这项羽应当天赋异禀,可逞匹夫之勇,而无治世之才。” 他略沉吟,又续道:“他瞧不上眼的,随手放过的,又何止刘邦这一个?这一段故事之所以能流传,只是因为最后刘邦胜了而已。项羽败,并非败在鸿门,也并非败在乌江。他败在——实力不足以支持他的野心。” “小二,”他的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所以我不会败。” 挽月目眩神迷。 这个人,怎么好像动不动就会发光…… 见她痴痴傻傻盯住林少歌,谢倾宁尴尬得绞起手指。 “谢兄,”少歌打岔道:“我们此行,需隐瞒身份才有趣。从今日起,唤我七公子。” “嗯!”谢倾宁极为赞同,“报出身份,那些人点头哈腰,实在是烦得很。我便叫做宁大少。” 他又指向挽月——“二爷!” “噗!哈哈哈!”挽月笑痛了肚子。 二爷…… 少歌抿着嘴,摇头不止。 第108章 乌癸镇 三人闲话一阵,闻到外头飘来清香。 出去一瞧,见船老大在船头支起铁皮火炉,炉子上架一只铁锅,煮了一大锅又白又浓的鱼汤。 乳白色的汤上面,几只红枣浮浮沉沉,还飘着碧绿的大葱和香菜。 一个船夫又收上一网鱼来,将那些不足他手掌长的小鱼捡了,抛回河里,然后把网中的大鱼噗通噗通扔进船老大脚边的水桶中。 然后再将那网兜挂到船舷上。 “船家,这样就能捉到鱼了?”挽月颠颠蹭到船舷去看。 那黑红脸的船夫见她面貌清秀,一身好布料,便有些局促,搓着手,回道:“这个网网,里面有好几层横隔,横隔上面都留着一个洞。鱼进了网网想逃跑,只会往深了钻,跑着跑着就到了最里边,逃不出去喽!” 他边说边拎起那网兜,指给挽月看。 正好有一条落网之鱼,果然如船夫所说,它越挣扎陷得越深,很快就落到了网兜的最底下。 “这只太小。”船夫伸进手,将它捏出来扔回河里。 他比了比手腕附近:“不到这么大的,就放了。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说是只捉大鱼,放掉小鱼,子子孙孙才能都有鱼吃。” “啧啧!厉害!”挽月赞叹不已。难怪随便捞一捞都是鱼,原来渔民的先祖懂得生生不息的道理,一辈辈传了下来。 见挽月赞叹,船夫黑黑的圆脸上笑出两行白牙,“厉害什么,贵人公子笑话了。来尝尝看,虽然比不得你们京城的饭菜,但这鲜味儿保准你们没吃过!” “哦?淮河的鱼我是吃过的,只是没放盐。”挽月笑笑的望向少歌。 “不一样的。”船家摆着手,“煮鱼的水,就是从河里打上来的。河水煮河鱼,这叫……叫……就地取材!” “那真得好好尝一尝。” 说话间,船老大已经煮好了鱼,用几只大的陶碗装了,端进船舱。 “不够吃叫我!我叫杨老三。” 谢倾宁举起木筷,夹下一块鱼肚皮就往嘴里送。 挽月看了看少歌,见他也开始吃,就知道船夫都是知根知底的放心人,于是捧起大碗,吹了吹,先尝了一口汤。 果然是鲜美异常! 她再去夹那鱼,鱼肉莹白剔透,既酥,又不烂。 入口即化,鲜甜得叫人想吞舌头。 只吃了一口,挽月便叫道:“杨老三大哥!再来十份!” 少歌失笑,从桌下拎出一只木桶。 桶盖一掀,竹叶的清香味道溢散开来,原来是一桶碧绿色的酒。 三人吃鱼喝酒,好不快活。 “林……七公子老弟!还是你会玩!跟着老弟,这才叫人生乐趣啊!”谢倾宁摇头晃脑。 “乌癸镇的田蛙,那才叫一绝。宁大少到时候可要小心,别吞下舌头。”林少歌笑道。 “乌癸镇?”谢倾宁双眼发直,“怎么……我们要去乌癸镇?!” 说罢,两眼一翻,竟然直直晕厥过去。 挽月眨了眨眼。 “乌癸镇怎么了?为何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他醉倒了。”少歌狡黠一笑,拉起挽月坐到船尾。 月亮慢慢从水面升起,照着远山。 淮河似也睡着了,像一面安静的大镜子,映着一轮月。 顺流而下,船只也像是静止了。 天地间,仿佛只剩两个人,坐在船尾,中间隔着小半尺。 “少歌,我想起一件很煞风景的事,却又不吐不快。” “嗯?”他轻笑,“说吧。” “我曾经对虎子说,爹和娘只是称呼而已,重要的是看谁对你好。他听了,很高兴的样子。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少歌微微沉吟:“大约……他就是这样说服了太后帮他对付皇帝?” “五年前,他才十岁,就能狠心对亲生母亲下毒。如今,他又用计,差点扳倒了他父亲。这个人,是个能成大事的家伙!我刚才讲的那个刘邦,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逃难的时候,嫌车子跑得慢,能把自己的孩子推下车;项羽擒了他老父亲和妻子,说要用油锅烹了,他竟说记得分他一杯羹。也许这是他的谋略,而项羽的确也没有杀他的父亲和妻子。但我相信以他的为人,就算项羽真的烹了他们,他也会听之任之。可是就是这样的人,偏偏成就了大业。为什么坏人总是特别容易被上天眷顾?少歌,你确定我们能斗得过轩辕去邪?他是个没人性的家伙啊!” 少歌清清朗朗地笑。笑完了,伸手一勾,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捉到身边。 “小二。世上的恶人,如这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你见到有几个成就大业了?更多的,是被世人抛弃,遇到再悲惨的事情,也没有人可怜他,没有人帮助他。这个刘邦能成事,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坏人’,而是因为他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小二虽未讲过他的生平事迹,但就凭鸿门宴之事,已能看出他知人善用,听得进人言,能屈能伸。” “呃……你这样一说,似乎也没错。” “小二,别担心。” “嗯。” “和我在一起,总让你提心吊胆。是我不好。”他的语气似乎很失落。 挽月急急扭头:“不是!” 一转头,却见他凑得很近,还未看清楚他那一脸坏笑,就已自投罗网,主动献上了柔柔软软的嘴唇。 “唔……坏……人。” 他浅尝辄止,偏过头,望着静静的河面。 “出门在外,有些事情反倒不能随心所欲。” 挽月翻了翻白眼,正要说话时,听到船头传来吵闹声。 原来谢倾宁醒来,见少歌和挽月不在,便出去寻他二人。 二人坐在船尾,刚好被落下的帆布挡了,谢倾宁见他俩没了,抓着船老大撒起泼来。 到了近前,听他鬼哭狼嚎吼道:“我要下船!我要下船!我不去乌癸镇!还没到呢人就没了啊!到了还得了啊?!给小爷停下船!你们可知道小爷我是什么人?!小爷要是出了事,你们祖宗十八代都得拉出去斩了!给我停!靠岸边去!” 挽月惊奇道:“祖宗十八代,如何拉出去斩了?” 少歌噗嗤一笑,扬声道:“宁大少!小弟在此。” 谢倾听一个激灵转回身,见到少歌和挽月,嗷呜一声向他二人扑来。 连滚带爬到了近前,含着泪控诉道:“我以为你们出事了,我以为他们要把我绑到乌癸镇去。” 第109章 云海银簪 见船老大和四个船夫满脸无语,少歌也有些不好意思。 太丢人了! 谢倾宁可怜巴巴抬起眼睛来:“不去乌癸镇吧?” “去,怎么不去?”挽月笑道,“你难道没听七公子说那里的田蛙简直一绝?” 谢倾宁目光发直:“难道你没听说过乌癸镇是什么地方?” “的确没有听说过。” “乌癸镇,被称为‘无归镇’。”少歌笑道,“有去,无回。有来,无归。” 挽月不以为意:“有这样的地方?他知道,你也知道,为何我不知道?” 少歌微微蹙眉,道:“小二你常年混迹市井,不知道无归镇,的确有些奇怪。” “我应该知道吗?”挽月仔细想了又想,确确实实是毫无印象。 “你那枝云海银簪,正是产自乌癸镇。”少歌极自然地望向她的墨发间,见一根绸带系了发,才记起她作男装打扮,怎么会戴银簪? 谢倾宁瞪大了双眼:“二弟有云海银簪?!能不能转给愚兄?我愿出纹银五千两。” “哎呀!”他拍手笑道:“那一日,如卿乖乖不肯让我近身,非说看上了沈辰妻子的云海银簪,要我送她一枚,才肯与我好。我被她撩拨得……哪管什么金的银的,一口便答应了她。事后才知道她说的正是乌癸镇的云海银簪,乖乖,我上哪找去!沈辰那个妻子不是死在火里了嘛!没想到二弟竟然也藏了一枚!” 挽月两眼发直。心想,我什么簪子能值五千纹银?! 却听少歌懒声道:“宁大少这就不地道了。乌癸镇的东西,低于一万,上哪儿买去?” 谢倾宁红了脸:“最近手头紧……” 挽月郁闷道:“你们说的……是大昭话?我怎么有些听不懂了。我哪里有什么价值成千上万的簪子?我要有,早被我变卖了,这么多银子戴在头上,怎么走路?” “小二,你那枝簪子的确是乌癸镇云海银簪不假。谁送你的?”少歌眼神语气隐隐不善。 “哪有人送过我东西啊?”挽月哭笑不得,“那枝簪子就是便宜货,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反正绝不会超过一两银子。” “二弟……你的意思是……一两银子,捡到了乌癸镇云海银簪?!啊呀!什么运气!”谢倾宁直拍大腿。 挽月突然绿了脸。 “少、少歌。那簪子……被公子正随手送给卖木簪的小姑娘了!他扔了我一万两银子?!”挽月气得磨牙,“此仇不共戴天!” 少歌微微眯了眼。 “不对呀……”挽月沉吟,“你知道,宁大少知道,颜如卿知道,公子正怕是也知道。就我一个不知道?这乌癸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就长了……不过,千万不能去那地方!”谢倾宁神神叨叨半掩了口,“总之,进去的人,就出不来了!” “噗嗤!”挽月笑道:“宁大少危言耸听了。要是进去的人就出不来,哪来的乌癸镇云海银簪卖?七公子又怎么会知道乌癸镇田蛙一绝?!” 少歌拍了拍挽月肩膀:“宁大少说的倒是大实话。二十多年前,乌癸山发生了一桩惨案,朝廷对这起案件讳莫如深,就连我也只知道皮毛。当时,四大名捕出动了三位,带队上山之后再无音讯。先帝震怒,又派了两千五精锐士兵上山,竟然一个也没回来。自那时起,乌癸山再无人踏足。踏进乌癸镇地界的人,从来没有出来过。而乌癸镇在此事之前流到市面上的东西,件件被哄抬至天价。” “如此说来……那是一块死地?” “非也。”少歌摇着头,“乌癸山虽然多年被云雾遮蔽,但天晴的日子,能够远远看见屋舍、炊烟,目力过人者,甚至能望见集市上人头攒动。” “那我知道了。”挽月点头,“这就是一处真正的盗匪窝!误入的人,就被他们劫杀了!朝廷为什么不再派兵去剿匪?” “其实是派过的。”谢倾宁看了看左右,“你们有所不知,后来又派过一千五皇家亲卫,那里面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身手,上山之后又没了音信。这事玄乎得很,我爹知道些,但从来不肯讲,只叮嘱我万万不能去那地方。” “你就不好奇?”挽月依旧不以为然。 “怎么不好奇?我爹不肯讲,灌醉了也半个字不提。” 挽月见少歌笑而不语,心中了然。 “看来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果然是这乌癸镇了。”她拍手笑道。 “嗯。”少歌笑眯了眼睛。 “宁大少可敢同行?若是怕了,前面找处码头将你放下去。”挽月斜眼看着谢倾宁。 其实这次出行,可算得是她和少歌的蜜月旅行,谁爱要他谢倾宁跟着? “我……我考虑考虑,明儿再说。”谢倾宁急急逃到外舱。 等他走了,二人和衣上了矮榻。 静下来时,发现船只有些轻微的晃动,片刻就叫人昏昏欲睡。 “少歌,你不想让谢倾宁跟着,故意吓他对吧?那什么簪子的事,是你编出来的吧?” “小二你当真不知?”他撑起身子,定定望着她。 “真不知道啊。你会不会认错了?我哪有什么云海簪子。” “绝不会错。风月楼那次,我帮你取下来时,还看了侧面刻的‘云海’二字。”少歌目光灼灼。 “你当时为何不问我?” “当时我在犹豫……哪顾得上这个?” “犹豫什么?”话一出口,顿时羞红了面皮,还能犹豫什么?犹豫一块鲜肉放在面前,是吃呢?还是吃呢? “小二,”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乌癸镇…你不害怕?” “我自然是知道好奇害死猫。但是,跟着你的话,我就一点都不担心了。”挽月笑吟吟望着他。 他倒了回去,躺平身子,呼吸微微沉重:“燕七叛了。正是他误导我,花会那天,我才没有第一时间去寻你。他跟了我父亲二十多年,突然为轩辕去邪做事,其间必有隐情。昨日,发现他给我留过书信,却只写了无归二字。我并不知道他何时留的信,但若不走一趟,总是难以释怀。小二,乌癸镇的一切,都是未知之数。这一趟,我并没有什么计划,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你…怕不怕?” 挽月默了片刻,悄悄探过手去,寻到他的手,十指相扣。 “少歌,我怕的是你将我扔在安全的地方,然后自己一个人去面对那些危险。只要你肯将我带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嗯。”46 第110章 谢倾宁的抉择 次日。 挽月醒时,少歌已替她备好了洗漱的清水。 到了外头,见少歌和谢倾宁二人肩并着肩,双双立在船头。 这一段河道有洛水汇入,稍显湍急,河水也略有些浑浊。这淮河和洛水本都是清澈的水质,只是两相交汇之处的河道并没有变宽,于是河床上沉积的泥沙被水流冲击,卷向下游。远远一看,河面上一条清晰的斜分界线,一半碧绿清澈,一半昏黄暗涌。 煮鱼的水要放置在船尾沉淀上小半日才能用。 岸边一条黄土官道,官道两旁稀稀落落立着野生的垂柳。这一段植被稀疏,偶有大风经过,官道上的黄尘高高抛上半空,飞舞一阵,再劈头盖脸浇在行人身上。 “前方便是洛城了。”少歌遥指着远方隐约大片的黑瓦告诉谢倾宁。 洛城? 挽月一怔。 洛城至京都一路山多,官道绕山而行,比水路远上许多。 那一次,她回到京城,来不及喝一口水就迷迷糊糊披挂上阵嫁进相府,走的正是这一条官道。 她到洛城来收帐。 洛城走马到京都,大约要走上三四日。 才过去小半年,那时候的事情竟记得十分模糊了,大约是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的缘故。 从前的日子虽然简单安宁,但是少了林少歌,终究是无趣。 短短数月,好像把寻常人一生能够经历的所有惊涛骇浪都试过一遍了。 她望着少歌和谢倾宁的背影,心中有些微失落。 他们……是朋友啊。就像她当初和白娘子一样。 她毕竟是经历过现代文明洗礼的人,来到这个科技和文明都倒退了几千年的国度,心理上始终无法把自己当作这个世界真正的一员。 这就好比一个人迫不得已生活在猩猩族群中,他必定无法认同自己是一只猩猩,他一定会尽力保留自己的习性,尽可能引导猩猩们学习人类的生活习惯,比如盖房子、吃熟食,等等。 挽月这一世生母早逝,自小身边只有杨嬷嬷,映花,照水三个人,杨嬷嬷终日忙进忙出,替她打理秦家产业,说不上几句话。映花和照水不算很聪慧的女孩子,从小挽月就给她们两个灌输现代文明的三观,结果…… 没大没小,没尊没卑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然而她想说个知心话,谈谈哲学什么的,对上这两位,依旧是对牛弹琴。 她其实一直是寂寞的。 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空虚。 直到遇见白娘子,那个潇洒不羁的人儿。 聪慧机敏、自由无拘,和自己三观契合。 挽月真的认为她们会是一辈子的知己好友,如果白贞没有儿子,如果白贞的儿子不是轩辕去邪。 如果…没有如果。 再也回不去了。 那么,少歌和谢倾宁呢? 他们两个,真的有共同话题吗?一抬头,见那二人头挨着头,正在窃窃私语。 她悄悄上前几步。心中默默念着,我不是要偷听他们说话…他们说话,有什么好偷听的。 到了近前—— “老弟,这我就不信了,那乌癸镇二十几年没人进出,再有绝代佳人,也是徐娘半老。虽然——”谢倾宁猥琐一笑,“自有些不可言说的妙处,终究还是不及二八佳人可口啊!” “宁大少莫非不曾听过辛无涯的艳事?” “听过,没上心。”谢倾宁挠了挠脑袋。 少歌神秘一笑:“宁大少,你可知世间有一物,名唤西洋镜?此物价值逾万金,能将十余里外的景物呈现至眼前,纤毫毕现。夏日里乌癸山无雾,画师在对面山顶,见着那乌癸镇中佳人,一颦一笑,惊人天人,作出一幅肖像来,小弟我有幸见了那肖像,竟是心心念念夜不能寐。但据画师所言,这肖像和真人相比,差距又何止十几里。” 谢倾宁兴奋道:“老弟何不取出来,让为兄一观?” 少歌掩了口:“宁大少既知我与小二的关系……我又怎敢动那美人肖像的心思?” “说得也是!其实二弟生得也是俊俏至极,若是女子……啧啧。”他边说,边耸了肩膀扭头望向船舱。 正好望见挽月黑着脸,抱着手,盯住他二人,鼻孔呼呼向外喷白汽。 谢倾宁吐了吐舌头,“啊哈哈!二弟来了!” 挽月阴声道:“什么美人叫七公子心心念念夜不能寐?还要藏着掖着?莫非小二我是那样无良之人,会和七公子你抢女人不成?到了那乌癸镇,我便不跟着你二人,省得嫌我碍事!” 她原是想调笑一番,说一说,自己倒是入戏了。 神秘莫测的小镇,镇上的美人儿,数十里外的山头,看一眼,描一笔,看一眼,描一笔,偏生画不出她的全部风姿,公子慕恋许久,终于决定亲自上山一会佳人…… 那自己算什么? 挽月心中知道这飞醋吃得毫无道理,却是控制不住自己扁了嘴,皱了眉,气鼓鼓瞪着林少歌。 谢倾宁笑道:“二弟呀!见了那美人,保不准你就不爱缠着你家七公子了,你怎知不是好事一桩?毕竟这阴阳相和,才是正理……” 他歪了歪头,又道:“不过叫七老弟一说,倒是勾得我这颗心直扑扑飞上了乌癸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愚兄这厢便舍命陪君子了!丑话说在前头,见了那佳人,你我兄弟三人,各凭本事,谁得了佳人的心,也不可坏了兄弟情义!” 挽月呆了一瞬,心中又多了一桩委屈。莫非少歌让她男装打扮,是为了乌癸镇的美人? 心中明明知道少歌不可能倾慕什么山中的佳人,但听到他亲口说出对旁人心心念念时,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万千念头纷至沓来,只觉得胸中又酸又涩。 短短一瞬,在自己意念之中,已被负心了千回万回。 突然有些心灰意冷,调转过身就进了船舱。 “小二。” 他跟她进来,坐在她身旁。 她抬头看了看他:“我明明知道你不是那样想的,可听到你那样说,还是很难过。” “嗯,”他偏过头,微微弯下腰,“以后我再不会那样说话。” “别呀。”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是我无理取闹了。你干嘛要这样诱骗谢倾宁跟我们上山?” “他若是不去,谁去会那佳人?难道是小二你?” 挽月瞪大了眼睛:“还真有个美人儿?”46 第111章 为了美人 “有。”林少歌点了点头。 挽月瞪着眼睛,抓住少歌衣袖:“乌癸山真有美人?!难不成是轩辕去邪求而不得那位?!你查到线索了?” 有去无回的乌癸山,若是真有那么一位妙人儿,那可真是看得见,摸不着了。 “未必。”林少歌却摇头,“此事我知晓已久,却是因为一个叫做辛无涯的人。我方才说的,请了画师坐在对面山头,用西洋镜望美人而作画的,正是这个辛无涯。” “辛无涯?这个名字好生耳熟!” “洛城辛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少家主,辛无涯。” 挽月怔了片刻,喃喃道:“是了,洛城辛家,商会龙首,盘踞洛城数百年的世家。势力盘根错节,黑白两道无人不卖他家面子,想要在洛城顺顺当当经商,必不敢得罪了。这个辛无涯,当初我到洛城开楼子的时候,还想拜会他,知会一下这位地头蛇。没见到人,倒让我忐忑了许久。幸好,两三年过去,他倒是没找过我的麻烦——原来他竟顾着画美人去了。” 她想了想,纳闷得歪了头:“奇怪,这件事我忧心了好些日子,照理说,你方才提及辛无涯,我应当第一时间想起来的。不知为什么,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似的。” 少歌笑道:“你都说过了两三年了。一时没想起来又有什么好奇怪。” “那这个辛无涯,和乌癸镇,又是什么关系?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就念着山中的美人?” “有一日,一位绝代佳人邀他上乌癸山,他便随她去了,在山上流连数日,他已将她视为毕生至爱。奈何他已有妻室,那佳人不愿为妾,二人不欢而散。分手之后,辛无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前想后终于决定休妻,当即拍腿大呼''休矣!休矣!''。” 挽月白了他一眼:“待你见了那佳人,会不会也要休了我?” 少歌双目一凝,呼吸微微急促,“小二,你这是答应和我成亲了?” 挽月笑眯了眼睛:“等你见过山中的佳人再说。若是像辛无涯一般被她勾了魂魄去,倒是省了休妻的麻烦。” 少歌笑道:“你且听我说完。这辛无涯一拍大腿,竟把自己给痛醒了。原来竟是白日大梦一场。” “啊?” “这辛无涯痴情得很,虽知是梦,却放不下梦中的佳人,逢人便打听乌癸山之事。他的妻子平氏,乃是门当户对的平家嫡女,知道夫君被梦中的女子迷了心智要上乌癸山,便请了两个家族中的长辈前来规劝。规劝不听,辛家族长急怒,派了十几名会武艺家丁时时刻刻守着他。” “唉……”挽月叹息,“这平氏也是可怜,竟败给了一个梦中的人。” “辛无涯觉得人生再无趣味,便开始寻死。辛家传到这一代,唯有他这一名男丁,若是死了,偌大的家业再无人继承。族人终于妥协了一半,让他带上西洋镜,登上乌癸山对面的山头,确认那山中究竟有无美人。然而辛无涯天生弱视,用上那西洋镜,还是无法看清乌癸镇中的景象,于是只能请了远近所有名画师过来,凡看见美人,便画在纸上让他辨认。” “莫非还真找到了?!”挽月头皮发麻。 这要是真事的话,那当真是聊斋志异了。 “并不确定。偶有一日,一名画师视线之中闯入一位不曾见过的美人,遗憾的是,再看第二眼时,她已消失在集市中。画师凭着那惊鸿一瞥的记忆,将女子画了下来。辛无涯看了,说是像了五六分,而画师也并不确定他所画的女子肖像,和那匆匆闪过眼帘的女子差别究竟有几分。” 挽月扶额道:“那他的家人岂不是弄巧成拙了?要是我没猜错,他们的原意是想要让辛无涯死心的。不料竟真有一位‘疑似’的人儿…可真是说不清了呢。” “不错。辛无涯此后便神智不清,失心疯一般一心要上山。” “后来怎么样了?他上去了没有?” 林少歌摇头:“他被囚禁在暗室中,喂下情︱药,终日与妻妾们行事。辛氏一族的念想便是他为家族诞下男丁,以保香火不断。如今人究竟怎样,外人也不得而知了。大约如活死人一般苟延残喘。” 挽月倒抽一口凉气:“这才真真叫做传宗接代的工具啊!太可怜了。为了一个梦中人,失掉一段锦绣人生,也不知他在清醒时究竟会不会后悔?如今,恐怕他已经回不了头了,就算他醒悟了,旁人已对他做了那些事,自然不可能再将权柄交到他手上的。” 少歌轻轻点头。 二人沉默了许久。 “小二,你知道颜如卿为什么念着云海银簪?”他打破沉寂。 “难道和这个辛无涯有关?” “不错。辛无涯声称他曾送给梦中女子云海银簪,此事在世家之间传为笑柄,很多女子却上了心,盼着情郎送她此物,以证明他和辛无涯一般痴情。所以…昨日,问你谁送你的云海银簪?”林少歌表情微微不善。 “这样的不祥之物,要是早知道其间典故,我早扔……啊不,早被我卖了。当真是记不起来什么时候买的簪子。少歌你也知道,我平时只爱扮作小厮出门…大约,某次随手买了,想送给映花或者照水,后来忘记了,便自己用了吧?”挽月吐了吐舌头。 林少歌皱了皱眉:“在平原城时,轩辕去邪将你的云海银簪给了旁人,然后送你一枝木簪?” “扔了,扔了。那木簪我早扔了。”挽月作举手投降状。 “嗯,算你老实。” 挽月有些疑惑:“那我们此行,究竟是为了燕七,还是因为你觉得这件事有蹊跷?或者……当真是为了美人?” “为了美人。”他答得十分爽快。 挽月正想发作,被他狠狠揽进怀里。 “想带你散散心,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他垂眼看她,睫毛掩着他狭长的眼眸,有些忽明忽暗的迷离藏在其中。 挽月在抬头的一瞬间失了神,这么久了,还是免不了被他的容色所惑。 她静静看着他,沉醉于彼此交织的心跳。竟是忘记了身处何方,也遗忘了时光。46 第112章 山中田 谢倾宁见那二人进了船舱,便拉过一只麻绳马扎,守在船舱外边。 到了午饭时,不见那二人出来,不知他二人躲在里面做什么,也不好打搅,只得和几个船工围炉而坐,没滋没味吃了些略带着土腥味儿的煮鱼。 “这鱼怎地一天不如一天?”他拧起眉毛。 “因为洛水流进来了,洛水水硬,所以煮出来的鱼肉质老了,不如上游的好。”船老大笑着回道。 “水还分软硬?怎么个分法?”谢倾宁惊奇道。 船老大挠了挠头:“这个,是祖辈传下来的说法。宁大少要细细追究起来,我也说不出个道道。” “是了,”谢倾宁点头,若有所思道:“叫我看来,这女人看起来,也有软硬之分,若要深究,却果然是说不清楚的。” “哈哈哈哈!女人有什么软硬,”一名船夫笑道,“宁大少说的是自己吧!” 几个人回过味来,望着谢倾宁双腿大笑。 谢倾宁愣了一愣,伸长了手臂,用食指挨个点着那几人,“你你你你你,敢取笑本大少!” 说着,自己也笑得满脸都是嘴。 到了晚饭时,那两个依旧躲在船舱。 船老大怕出事,撺掇谢倾宁去唤他们。 谢倾宁心道,林老弟有关风月之事向来是保密得紧,何不趁此机会偷偷观摩一番? 这样想着,绕到侧翼,半蹲着身子去掀那根木竿。 这船舱的窗户是用一整张黑篷布挡住的,下面横着缝进一根木竿,抬起这木竿,卡到窗户顶上,便算是开窗。落下木竿,就是关窗,倒也方便好用。 谢倾宁抬起一边木竿,偷眼去望,见那二人坐在矮榻边上,眼对眼,像两尊石像。 林少歌发现有人在偷窥,偏头一看,不禁失笑道:“宁大少,有话进来说。” 谢倾宁啧啧叹道:“从前不明白何谓秀色可餐,见到你二人,一个瞪着另一个,连饭也不用吃,倒是明白了。” “到饭点了?”挽月奇道。 侧了头一看,日头都有些偏西了。惊奇之余,只觉得一张脸臊得火辣。 船老大替他们留了鱼,挽月见那鱼肉不复鲜嫩,有些泛黄,嚼起来粗涩发干,便笑道:“可惜了,下游的河水煮鱼不行。” 谢倾宁指着船老大:“他说水质硬,却不知道是怎么个硬法。” 挽月笑:“那是因为水里溶进了矿物,老一辈人习惯说水质硬。这样看来洛水有一段是流经地下的。这样的水用来洗漱,发肤会干涩发紧,长此以往,对肌肤损害是极大的。因此,洛水流域少见美人。” 谢倾宁拍案叫绝:“二弟当真是见识广博!” 酒饱饭足,赏了月,晃眼便到了次日。 清晨河上有雾。 远远地,乌癸山隐在云雾间。 到了正午,当空一轮艳阳总算是将那雾气给蒸散了。 从水上望过去,见那半山腰上黄澄澄一片,自下而上,一圈圈歪歪扭扭的深色条纹将那片金黄色分割成长条形状,一层金黄叠着一层金黄。 挽月奇道:“梯田!” “梯…田?”少歌略略回味,觉得她的形容十分贴切,若是有个小山一般高的巨人走上山,可不正是踩过这一层又一层的稻田阶梯了? “这里就是乌癸山?啊,对面那座小山,应该就是画师作画的地方。”挽月指了指并立的另一只山头,然后疑惑地偏头望林少歌:“看起来很正常啊,不像有怪力乱神的样子。” “不错,”少歌笑道:“我也是不信的。宁大少,你怎么看?” “呃……”谢倾宁用手搭了个篷,眯着眼睛眺望一会,迟疑道:“那是炊烟吧?其实二十多年前的事,有什么幺蛾子,也早就灰飞烟灭了?” 说话间,船已停在一处简易的码头。 下了船,沿着那黄土官道向南走了小半日,日渐西沉时,终于来到了山下。 三人只觉得口鼻之间灌满了尘土味,说话时,老咬到牙缝间的砂粒儿。 挽月倒是习惯了,少歌也未见有大不妥。谢倾宁一路走,一路“呸”,三只水囊被他喝空了俩。 山下有间客栈,叫红尘客栈。 客栈就在乌癸山脚下。 用过晚饭,谢倾宁掏出一锭银子搁在高高的柜台上,问那胖掌柜:“说说,说说,这乌癸镇,最近有没有什么人出入,有什么什么异事?” 掌柜眉花眼笑,先将银子收起袖中,回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镇里的人不爱下山,许多年没有见过了。倒是不曾听说有人上过山。” 谢倾宁巴巴等他下文,不料胖掌柜掏出抹布擦了擦柜台,就抱起手开始打盹。 “哎哎哎——”谢倾宁敲了敲柜台,“然后呢?” “什么?”掌柜迷茫地看他。 “这就没了?!那乌癸镇不是出过事吗?不是不能去的嘛?” “嗐!”掌柜摆了摆胖手,“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现在哪里还有人忌讳这个。” 少歌和挽月坐在一丈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慢悠悠起身,踱到柜台前,懒声道:“掌柜自己可曾上过山?或是身边熟识的人,可有上过山的?” 掌柜吃力地从高脚凳上爬起来,晃了晃身子:“客官您瞧,就我这身板,走出客栈大门都要喘喘,怎么上得去山?伙计几个天天猫在厨房偷吃,一个赛一个肥,上山?可歇着吧!” “哦?”林少歌眯缝了眼睛,“掌柜的难道不知道那乌癸镇中的玩意儿带到京都,老值钱了?” “嘁!”胖掌柜撇了嘴,“都是骗人的鬼把戏。这事吧,其实……” 他想了想,摸出一枚大钱往柜台上一拍,道:“就好比,我对客官您说,这大钱,我卖给您,只要纹银百两——若是你将他卖给那边那位客官,能卖上千两。听听,多好的买卖?傻子就掏百两纹银买了这大钱,问题是,他上哪找那个肯花千两的更傻的傻子去?外头的人不晓得其中的道道,我还能不晓得?” 挽月远远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 谢倾宁可不就是这个“更傻的傻子”?210. 第113章 上山 谢倾宁果然已经绿了脸。 “瞎说,那云海银簪,明明就值几千两。”他抻着脖子,双眼往外瞪。 胖掌柜笑道:“那客官可曾听说有谁当真花这价钱买过那玩意儿?” “呃……” 林少歌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好了,宁大少,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三人定了两间房。 谢倾宁赖在林少歌房中不走:“老弟,二弟,我总觉得有些浑身不自在。今夜便让我挤一挤吧,反正三个大男人。” “你担心这是黑店?”挽月笑道:“就凭那掌柜,和那几个胖伙计?他们要是踏上这木楼梯,保准第一时间将你震醒。” 谢倾宁长叹:“唉…你们呀,果然是无知者无畏。凡事呀,不能只看表面。” 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双双有些发怔。 “这乌癸山看起来正常,这掌柜说的话也正常,好像还挺在理的。你们只看到这些显而易见的表象,就以为一切真的只是那么简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不出一个适合的词。 “然而?”挽月满脸求知。 “然而……最正常的,就是最不正常的!说深了,你们也不懂。” 挽月忍住笑:“那宁大少就说一说,哪里正常?哪里又不正常?” “都说了你们不会明白!”谢倾宁翻了翻白眼,“总之,今夜一定不太平!我们三个人在一处,就算有什么状况,也能相互照应。” “不错。宁大少说的极是。”少歌一本正经,“从今日起,你我轮流守夜,直到离开乌癸山为止。” “啊?!”谢倾宁一声哀嚎:“守夜?!” 少歌严肃道:“我倒是觉得宁大少说出了世间至理。就好比这明月,为何初一和十五不一样?从月牙儿,渐渐变成一轮圆盘,圆盘又慢慢变成月牙。千百年来,人们习以为常,竟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其实若是要深究,其中又何止是‘不可思议’四字?所以,宁大少所言甚是,果然最正常的,就是最不正常的。” 谢倾宁飘飘然:“不错不错,七公子果然是我的知己。” 说罢,他取了铺盖放在墙下,主动守夜去了。 一夜无话。 次日,结了食宿的银钱,三人踏上乌癸山。 一切都很正常。 乌癸镇建在半山腰,目测从山脚到达镇上,需要两个时辰。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是官道的分支,夯实的黄土路。 多年没有被人踩踏过,野花野草竟也不来占领,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干干净净。 有许多路段非常险峻,一边是三丈来高的峭壁,另一边也是数丈深的凹地,看来的确没有第二条通往乌癸镇的道路了。 三个人察看过地形之后,放弃了从侧翼悄悄潜入镇中的想法。 “实在看不出来这个地方荒弃了二十余年。”挽月指着前方路旁一处坑洞,“看,这里显然原本是一块嵌在地上的石块,被人刨出来扔了。” “不错,”少歌笑道,“走了这么久,是该歇歇了。” 说罢走到路旁坐下,随手挖出另外一块石子,扔下了山去。 挽月走到近前,略略对比了两个坑洞的颜色。 是新坑。 不久之前,有人上过山,也在这个地方歇过脚。 乌癸镇……究竟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三人歇息片刻,继续沿着土路向上走。转过一处崖壁,眼前豁然开朗。 地势到了这里,突然变得平缓了。 原本丈余宽的土路,扇形铺开,铺到一处青石砌成的牌楼下,宽逾五丈。过了牌楼,土路变成了石板路。路两旁有许多房舍,路边有摊,摆卖各种常见的蔬菜瓜果、日用器具。路上行人不多不少,看起来和挽月宅子外面的街道没什么差别。 那青石牌楼气势恢宏,高三丈有余,宽约五丈,共四根青石方柱支撑起三面楼顶,楼顶、斗栱、大小额枋、匾额和花板都是同样的青石材料筑成,正中那面楼上嵌有匾额,上书“乌癸镇”三个乌墨大字。 牌楼下面搭着间凉篷,一张藤木太师椅,一面旧木桌,一壶茶,一只杯,一柄扇,一个人。 这个人身着青灰色长衫,头上戴着青布四方帽,年纪约有五十。 见到三人走到牌楼下,这个人起了身,迎过来。 到了近前,他将手中折扇一合。 那折扇的扇骨材质奇异,扇子合拢时,扇骨依次敲击,发出极清脆悦耳,高低不平的叮铃声。 “诶嘿!远来的客人,停停脚,停停脚!” 他抱了抱拳,两嘴咧到耳根:“老朽是镇中里正,敝姓程。几位若想进镇中作客,需听老朽一言。” 他认真地拂了拂衣袖,正色道:“若是好奇玩耍,劝君回转,哪儿来,回哪儿去。若是一定要进镇,需在镇中待足七日,老朽会好生招待,多一日不行,少一日也不行。进镇之前,先饮一碗特产乌癸茶,否则,哪里来的客人,请回哪里去。” 说罢,他停下动作,一双深邃的眼不紧不慢打量这三人。 “呃……”谢倾宁挠了挠头,“要不我们……” “那就叨扰了!”少歌长长一揖。 青灰长衫的老者回了礼,“请——” 说罢,从桌下取出三只碗,拎起茶壶,各倒了一碗黄澄澄的乌癸茶,双手递给三人。 挽月先接过,小心地试了试,苦苦涩涩,回味起来略有点清香,片刻后悄悄把脉,不觉得有异常。仰头一饮而尽,再次把了脉,没有任何中毒迹象。 她轻轻向少歌点头示意。 三人喝过茶,程里正引他们过了牌楼,向镇中行去。走完一条街,到了镇中主道上。 左右两旁一溜二层木楼,朱漆灰瓦,黄红二色的幡旗迎风招摇。酒肆、茶楼,甚至还有花楼。 楼前摆着小摊,铺满了街道两侧,只是都自觉地避让开后方的店家正门,倒像是替店家在迎客,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一路行来,镇中的人见了程里正,定一定身形,问一声好,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程里正,你这里可热闹,比京都也不差。”挽月搭了个讪。 “今日有集市,中路和上路的村民都赶过来了,自然要比平时热闹些。”程里正转头望着挽月,认真答道。 “中路……上路?” 程里正笑道:“公子远道而来,自然不知道镇中的景况。乌癸镇沿路而建,自半山,至山顶,气候各有不同。这一片地势最佳,所以这里便是主镇了。主镇中的居民大约占了一半人口,其余的人便依着山傍着路,守着自家的田地过活,平日难得聚集在一处。所以逢五的日子,主镇中便有集市,方便大伙交换采买。”. 第114章 一日 谢倾宁堆了一脸笑,问里正:“那在哪里能买到云海银簪?” 程里正愣了片刻,慢慢回道:“云海已经很久不做簪了。” “云海?”谢倾宁一愣:“云海是个人的名字?” 程里正看了看日头:“这个点,他一定去卖铃铛了,不知几时能回来。想要见他的话,明儿一早,我带几位过去。” 挽月心想,好好和这个云海谈一谈,批发个千八百枝,然后连夜逃窜下山,其余的事日后再说,管他有什么幺蛾子,赚钱才是王道! 说话间,程里正已将三人引到一处白墙小院。 “三娘,来客了!” 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迎了出来。门一开,见到一个小小的正方形庭院,顶上搭着篾架子,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植物,一股奇特的清香扑鼻而来。 走到这架子下面,中年妇人往腿上擦了擦手,迎到面前来,口中啧道:“三位客人真是个顶个的俊俏!别嫌弃屋子小,快进来坐!” 挽月笑眯眯见了礼,抬头去看那藤蔓。见那大绿叶之间夹着黄白二色的小花,花朵极瘦小,显然那清香味就是它们散发出来的。 “三娘,这是什么花?我竟然从来没有见过。真好闻。” “乌癸子。春夏开黄花,秋冬开白花,眼下夏秋交接,所以有黄的有白的,神奇吧?只有咱们乌癸山的水土养得出来,好闻吧?回头给你们做几个香囊带上,保准能讨得山下小娘子欢心。”三娘笑道。 程里正已进了屋,唤出他的一子一女。 “小儿程望,小女程梦。乡里人,不懂规矩,客人多担待些。” “哪里哪里。”谢倾宁定睛看了看那个程梦,见姿色平常,便没了兴致。 程里正的妻子三娘端了一只竹蒸笼,放到院中的大石桌上,揭开草帽一样的蒸笼盖子,带着竹香的米饭味道浓浓溢满整个小庭院。 三娘取了一叠木碗,个挨个放在桌面上,示意客人们自己去添米饭。 少歌随意取了一只碗,盛了满满一碗。 程家四口人各自随意取了一只碗。挽月留神去看,见他们并不挑碗,竹筷也是整把装在筷盒里,各人自取。 想来这碗筷之间并无蹊跷。 三娘用一只大竹盘端了菜来。 四菜一汤。 两个荤菜两个素菜。都是普通家常菜。 汤上飘着那乌癸花,闻起来清香扑鼻。 “先吃,还有一个菜马上就来。”程里正招呼众人。 木门咯吱一响,一个肩披白毛巾的中年汉子用木盘端来一大碗红彤彤的汤菜。 才进门,一股火辣的鲜香味道薰得人口水横流。 “这一定是田蛙!”挽月拍手笑道。 “不错,正是田蛙。田忘和他的田蛙,都是我乌癸镇的宝贝!”程里正起身接过那只大碗,放到石桌正中。 程望和程梦二人都不爱说话,唤一声“田叔”,便不言不语,闷头吃饭。 待程家四口开始吃那些饭菜,挽月三人才小心地送进口中,边吃,挽月边寻机会悄悄把了脉。 没有异常。 程里正也不用酒招待他们,只招呼他们吃田蛙。程望多夹了几筷,被程里正用竹筷打了手。 挽月留了个心眼,特意也少吃了些。 谢倾宁倒是不管不顾,大快朵颐,吃得满头满脸都是汗。火红的朝天椒配着鲜嫩晶莹的田蛙肉,这滋味当真是世间无二。 一碗田蛙叫谢倾宁吃下大半。 吃得脸上流的汗都散发着浓浓的香辣味。 田蛙见了底,程里正让三娘取来木勺,给众人各装了一碗乌癸子汤。 “去去火!吃了田蛙,定是要多喝几碗凉汤,明儿醒来,保准舌不麻,身不重,清爽利索!”三娘极娴熟地为众人盛了汤。 挽月举碗一闻,清香无比,略尝了尝,果然是香香凉凉,带着一丝丝苦味,落到被辣得烫得有些麻木的舌头上,顿时浊气尽消,一阵清爽。 探了探脉,没有丝毫异常,她仰头一饮而尽。少歌知道她的用意,便没有动那乌癸子汤。 喝了汤,无话找话和程里正聊了小半刻钟,然后把过脉,发现依旧没有异常,这才放放心心示意少歌和谢倾宁把那盆乌癸子汤瓜分个干净。 “要不要去看一看夕阳下的稻田?程望和程梦带你们去!”三娘见众人吃饱了,边收拾碗筷边提议。 “不了不了,嗝~”谢倾宁拍了拍肚皮,“走不动了。” 挽月瞥见他那圆滚滚的肚皮,不由摇头暗笑不已。 三人被安排在西侧厢房,房中陈设简单,一桌数椅,丈许宽的大炕。阖上门,少歌令谢倾宁伸出胳膊,挽月为他把了脉。 “怎么回事?!我中毒了?!”谢倾宁又吓出些火热的虚汗。 “不是。就看看你吃坏肚子没有。”挽月笑道。 “这程里正一家是好人哪!”谢倾宁松下一口气,叹道:“果然那些事已经是老皇历了,啧啧!可笑这世间的俗人,被一个传说吓破胆,错过此等美味!” 他又拍了拍肚皮:“真是连梦里都没尝过的美味啊!” “小弟何时骗过宁大少?”少歌笑弯了眼,“你安心歇着吧,我与小二出去走一走。” 到了外头,二人登上一处小斜坡。 夕阳的余晖洒满了西面的天空,抬眼望去,一整面山坡上都是金灿灿的稻田,稻田之上,大缕大缕的云被染成金红色,仿佛就浮在田间。 “七公子,你说我要是站到稻田里边,会不会伸手就抓到一把云彩?”挽月叹道,“抓到手里,好像会把手染成金灿灿的红色。” “许久不曾听你唤我七公子了。” 挽月转头一看,见他双眸中各有一缕金芒,唇边挂着一抹笑。 她想起初相识时,夕阳下的田间小道上,他无心说出的最动人的情话。 “初上青明山时,我对你说起理想的国度,你说人人都像我,就是了。你当真是这样想吗?或者只是哄骗女子的手段?” 他笑而不语。 挽月又问:“如今你更加了解我,还是这样想的吗?” 少歌轻轻摇了摇头。 “嗯?!”挽月瞪圆了眼睛。 “嗯…”他轻笑,“若是人人都像你,恐怕三两年间,国库就给人骗空了。” 挽月噗嗤一笑,“还真有可能。我的确不怎么会算帐的。嗯?!这都被你发现了。” 少歌点了点眉心,“那日,随手翻了翻你的帐本…洛城那一笔,就是糊涂帐。” 第115章 一夜 “洛城?是五月那一次吗?回京的路上我就发现算错了帐。这次要是能平平安安离开乌癸镇,就走官道回去吧,经过洛城时,正好找蓉娘那只老猴精好好说道说道,敢糊弄我……”挽月呲起牙,扬了扬小拳头。 “不是…是几年前的老账本…罢了。嗯?要是能平平安安离开?小二觉得这乌癸镇,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她快速看了他一眼,又望向远处的火烧云。 此情此景,好似曾经经历过。 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味道让她有些眩晕。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习惯生命中多出来一个人,不再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心乱得手足无措。 “我倒是发现一个问题。”少歌懒声道。 “什么?” “太刻意了。小二你想,这乌癸镇若是没有任何问题,他们就不会故意做那些姿态——将碗筷放在桌上让我们自行挑选,以证明碗筷并没有问题。饭菜也应当是请客人先动筷,而不是像试菜一般,挨个先吃过,再请我们吃。” “嗯,的确不正常。饭菜中倒是没动手脚,难道是先让我们放松警惕?” 少歌摇摇头,“程里正没有恶意,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那我真是有点糊涂了。或者…他们知道外人对乌癸镇有误解,所以特别照顾客人的感受?”挽月迷茫地揪着地上的草根。 “如果是这样,应当早就有人替乌癸镇正名了。小二,若是我们顺利下了山,你会不会告诉旁人,乌癸镇其实并不是什么有去无回之地,而是一个好客之乡,镇中美食叫人流连忘返?” 挽月点头连连:“那是一定的。若是得空了,或许还会叫上朋友再来。” 她倒抽一口凉气。 只要有人能回去,乌癸镇就能正名。 问题是,乌癸镇并没有被正名。 也就是说,并没有人回去过。 “少歌,如果我们现在强行下山,会发生什么事?” “嗯?”他弯起月牙眼,“怎么不叫我七公子了?” “你还有闲心打趣。我都脊背发凉了。那如果来到镇中的人,不待他们出什么后招,连夜偷偷下山,会怎样?” “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吧?还是不要试了,小二你看,夕阳多美。” “……” 夜幕降临时,满山金稻一片一片暗下去。 很熟悉。 “少歌,此情此景,仿佛经历过。只不过我见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分不清是梦中的情景,或者是前世的情景。曾经,足不出户,就能看遍天下美景,坐在屋子里,就能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这样说起来,你恐怕会一头雾水。” 她从来也没有刻意瞒着他关于前世的事情,但也从未主动提起过。 少歌怔了怔,“小二说的是画?还是…眼?” “都不是。就是真真切切的,和真实的景色丝毫没有出入……我笨,没办法让那样的技术出现在这里。”她无奈地笑了笑。 “小二,你的过去,没有我。” “是啊。”她偏头看他,“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有过这样幸福的时光,真的无法想像没有你的日子是怎样难过。” 她心想,没有电脑,没有手机的日子,倒是很快就适应了。但没有他…无法想,不敢想。 四周已经暗下来了,这样的时刻,说上一两句甜蜜情话,气氛实在是叫人脸热心跳。 他牵起她的手。 “该走了。宁大少怕是要焦急。” 她垂着头,踢着石子,甩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就像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偷偷牵着手,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这样的时光,竟是从未有过的。 第一次,和一个心心相映的人,手牵着手,走在夜色下。 当初两个人匆忙定下终生,竟没有好好体会过慢慢恋爱,循序渐进的感觉。 不过有什么要紧呢?日子还长,足够将那些缺失的一点一点补回来。 只是挽月心中始终有些隐隐的不安。这乌癸镇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 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让他们无法离开这里? 以少歌的身手,趁着夜色悄悄离开,应该是毫无困难的一件事。除非他们堵住那些险峻的路段。她双眼一亮,是了。如果将路堵了,的确只能折返回来的。 乌癸镇……到底要对他们做什么? 更奇怪的是,心头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就像是两个人早已这样手牵着手,走过这条静谧的小路。 山风微凉,一阵寒意袭来,倒是将她心头隐隐的奇异的感觉冲散了。她缩了缩肩膀,将手紧紧贴在林少歌的掌心,不住地蹭他,偷走他手中的温度。他察觉到,轻轻笑了笑,手上加大了力气,步子也快了,很快就回到程里正的住处。 到了厢房外面,他突然俯下身,贴在她耳旁,低声道:“你我已是夫妻,如今这样牵一牵手,可算是由奢入俭?” 说罢,他轻笑一声,吻了吻她的耳垂。 挽月浑身一颤,呼吸凌乱得呛了呛。羞也不是,恼也不是。 林少歌收起阴谋得逞的笑意,松开了她的手,先一步推门而入。 谢倾宁已经睡熟了,横在炕上。少歌将他扔到一旁,自己躺在正中,拍拍身侧,示意挽月躺在另一侧。 挽月无奈地躺下,叹道:“我们三人在一室过夜,已经是惊世骇俗了,如今竟同卧一炕,真是要命。” “不用顾虑。我不睡的。” “下半夜你把我叫醒。谢倾宁守夜,我实在放心不下。” “嗯。” 挽月一觉睡到了天亮。 早该想到,他宁愿自己熬一夜,也不舍得叫醒她的。 “骗子。”她嘟囔一句,爬起来找人。 到了外头,见少歌和谢倾宁正在井边洗漱。 井水冰凉,拍了拍脸,整个人神清气爽。 挽月仔细察看少歌的脸色,倒也不见丝毫萎靡。 “二弟快点,迟了怕那个云海又去给人家做铃铛。”谢倾宁焦急地四下踱步。 少歌见挽月一脸迷茫,便解释道:“程里正方才说,云海做的簪子好,但是做起来颇费功夫,倒不如给新生婴孩做项圈、铃铛赚得多。所以这些年,他极少做簪子了。” 挽月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无论怎样,也要买它十根八根的带回去发财。走!出发!”. 第116章 二日(上) 程里正带着谢倾宁三人进了一处巷道。 依旧是青石铺的路,清晨时分,露水打湿了地面,青石湿漉漉,有些磨得又平又亮的地方踩上去会打滑。 程里正示意三人走路当心。 少歌走得稳。挽月和谢倾宁一人一边抓住他的胳膊,摇摇晃晃挂在他身上。 这样的走法,耽误了不少时间,到了云海家门前,见他正挑着两副货担要出门。 “老云,停停脚,停停脚。”程里正抢先几步,拦下云海。 “嗳,里正老倌怎么得闲过来了?”云海放下货担,转过身来。 这个云海年纪四十开外,面黄无须,头发剃光,刚长出一圈青青的发茬,看着就像个还俗的和尚。 “介绍给你好买卖。”程里正指着谢倾宁,“远客到来,要买你的簪子。” 云海怔了怔:“好久不做簪子了。自从清小姐开始戴玉簪,谁还买我的银簪子。” 程里正叹了口气道:“也怪不得清小姐。你总该还有剩的吧?” 谢倾宁奇道:“现做不行?” “客官有所不知,做一根簪子,起码要小半个月。小半个月,客官早下山去喽。” 挽月不动声色和少歌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些计较。云海这句话倒是说得极自然,十足实诚,当真是半点异样都没有。 他是当真认为这三个客人在小半月之后是下山去了的,而不是什么“回了老家”、“上了西天”之类……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 云海抬起粗短的手指挠了挠秃头,“倒是还留了几根在柜子里头,不过有些年岁了,颜色不太鲜亮。客官要是不嫌弃的话,我翻新一下,大约一两天就能做好。” “我看看旧成什么模样?如卿可不好糊弄。” “嗳。”云海答应着,开了门,引三人进家。 程里正带他们找到人,招呼一声,就离开忙活去了。 云海的老妻和儿媳妇正坐在院中的井口边,一边择菜一边说些闲话。 见云海领了三个俊俏的少年郎进来,儿媳妇哎哟一声逃回了屋。 谢倾宁笑道:“程里正他闺女看着木讷,倒是不惧生人。” 云海憨憨一笑:“哪能比,里正家的,见惯了生人的。” 挽月和少歌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他进了一间光线很暗的侧室,取了一只竹箱,搬到院中。 一开箱,大股金属特有的刺鼻霉味扑面而来。 谢倾宁伸长了脖颈凑进去看,熏得咳嗽不止,眼鼻通红。 看来的确是尘封了好些日子了。 “自从清小姐改用玉簪子,三年多来,我的簪子就没卖过一根。”云海闷闷的样子,“我还不爱做呢,费神又赚不到几个钱。” “得了得了!”他妻子撇了撇嘴,“昨儿中路的老黄头抱他孙子下来,我咋见那铃铛上你给他多做了几道云海纹?不做簪子,你难受!” 挽月试探问道:“这簪子在山下说不定很招人喜欢呢?怎么不带进城里卖去?” “就他这憨脑瓜,下了山,怕是人都被骗走卖喽!”云海妻笑道。 “那要是谁家有机灵人下山,托他去卖不就好了?”挽月随口问道。 “哪有什么机灵人!”云海妻摆了摆手,“山里人,不爱跟外边打交道。你们外头的人一个赛一个精,总会是我们吃亏的。” 说罢,望着那竹箱里的簪子,直向她丈夫云海使眼色。 挽月笑道:“放心放心,我们宁大少差什么也不差钱!他要是看中你的簪子,定不会叫你吃亏的。” “不是这个意思……”云海作势踢他老妻一脚,“去去去!瞅瞅你这小家子样!” 云海妻边走,边不忿道:“上次那个什么洛城的大公子,人家倒没说啥,你自己给短了个半价!缺心眼!翻新的簪子就不是银子了?” 挽月心中一突。听这话音,倒是有个外来客买过簪子?洛城的大公子,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她凝神想了半天,脑袋里装的尽是洛城风月别苑老︱鸨︱子少给了二百两银子那事。 这一辈子认识林少歌之前,除了银子的事,其他倒真不大上心。她心道,这个毛病,日后可得改一改,省得以后叫少歌笑话。 谢倾宁仔细看了那几根簪子,除了表面变得灰黑黯淡,其他倒也没什么不好,做工精细至极,那云海纹层层叠叠,可见花进了不少功夫的。 侧面细细刻着“云海”二字。 云海道:“翻新一下,很快的。客官要是中意的话,我……” 谢倾宁大手一挥:“我们还要在镇中待六日,尽量多做几根!钱不是问题!” “呃……”云海搓了搓手,“这个…虽然是翻新过的旧簪子,但成色什么的都是最好的,十足十的真银,那个……” “磨磨唧唧,多少钱?说个一口价。” “三两银子一根,成不成?”云海吞了吞口水。 “啊?!”谢倾宁瞪大了眼睛。 “不成啊?那…二两银子成不?”云海苦了脸,“客官也听见了,上次给洛城大公子半价,被那个老婆娘念叨三年了。若还不成,那我也不卖了,省得她聒噪。” “成成成!”谢倾宁急道:“就三两银子一根,有多少要多少,你尽快给我做,啊!” 谢倾宁在原地不住打着转转,见云海还不开始动手,便连声催促。 云海苦笑道:“今儿答应了中路那边,还要做一只铃铛。客官莫急,这几天我连夜赶一赶,这里也就九根簪子,应该是能做完的。” 谈好了价钱,三人便告辞要离开。 挽月扁了嘴,这么好的买卖,怎么就便宜谢倾宁了? 见她这副模样,少歌不由摇头暗笑,歧地总算是要出一位爱财如命的王妃了…… 到了门口,见一个二十岁不到的男子扛着一把铁锹,牵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走过来,想来就是云海的儿子和孙子。 见面点了点头,便错身各自要走。 突然那小男孩拍手叫道:“小二哥!是小二哥?!” 少歌身子一僵,望向挽月。 见她更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你……认得我?你是谁?” “我是虎子呀!”. 第117章 二日(中)一更~求首订 虎子。 见挽月一脸茫然,虎子抬起头望了望他爹。 “阿爸,这个不是和大公子在一起的小二哥?” 虎子他爹匆匆看挽月一眼:“不是。虎子你认错人了。客官莫怪。” 挽月浑身发冷。 此虎子非彼虎子。 轩辕去邪扮的虎子,除了名字也叫虎子之外,和面前这个虎子并没有并点相似之处。 如果虎子不叫她小二哥,这件事情根本不会让人上心,毕竟名叫虎子的娃儿实在是太多。 但是没有如果。 三个人来到主道上。今日不是赶集的日子,街道两旁不见了小商贩,虽不至于冷清,店铺里却也不复昨日熙熙攘攘的景况。这镇中人口,估摸着有近万人。 还不到饭点,谢倾宁惦记着昨日的田蛙,抓住路人便打听卖田蛙的田老汉店开在何处。 他得意地笑道:“这就是未雨绸缪,总好过等到肚饿了再去找。今日也不好意思叫程里正再买田蛙,干脆我们哥三个吃饱喝足,再给他带一份回去。” 挽月和少歌有心事,便由着他带路,半刻钟后找到了田老汉的田蛙店,原来就在程里正家背后的巷子里。 时辰还早些,三人选了处靠窗位置坐下,谢倾宁让田老汉带着他,到后厨去看活田蛙。 “虎子,是个很寻常的名字。”少歌收回搭在窗棂上的手肘,偏头看挽月。 “只是巧合吗?可他为什么也叫我小二哥?既然花会上燕七误导你,让我落在了轩辕去邪手中,那燕七就是在替他做事。难道是轩辕去邪引我们到这乌癸镇来?不可能啊,乌癸镇那些秘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他还没出生呢,如何有本事将手伸到这里来了?莫非这乌癸镇涉及什么皇家秘辛,只有皇帝才知晓,代代相传?那也不对,轩辕去邪还没登基呢。可若不是他,又怎么会正巧有个虎子,也叫我小二哥?” 少歌圈起右手抵在唇边咳了咳。 “小二,你乱我心神的本领,一如往昔。” 挽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抬了抬眉毛:“原本我心中隐隐有了一条线,如今……”点了点眉心,“一团乱麻。” 挽月失笑:“不错,将你拉下神坛,倒是离我更近了。” 说话间,谢倾宁回来了。 “你们怎么不去瞧瞧,那田蛙当真是只只膘肥体壮,一蹦三尺高!难怪腿上两坨肉又筋道又鲜嫩!我和那田老汉说了,只留四条腿,其余的部分他自己拿去用,钱照给!” 挽月直伸大拇指:“宁大少机智!吃蛙,的确是嫌身上肉少骨头多,啃起来麻烦又难看。竟从来没想过,让店家只留腿不留身!” 说话间,程里正急急进了店,像是有些生气,四方帽歪了也不扶。 “三位怎么跑这里来了,叫老朽好找!是嫌我招待不周?还是饭菜不好?” “哪能啊?宁大少嘴馋,叫田老汉打包几份,带过去吃呢。”挽月解释道。 程里正舒展了眉头:“原来是田蛙不够,告诉我就是了。” 挽月噗嗤一笑:“宁大少嘴刁,只想吃田蛙腿儿,哪儿好意思对里正说?” 此事便轻轻揭过了。拎上两大盒田蛙腿,回到程里正住处,吃蛙添饭,好不快活。 谢倾宁吃得多,饭毕,又喝下几海碗乌癸子汤,顿觉神清气爽,漱口也不必了。 “里正大人,”他眉花眼笑,“向你打听个人。” “宁大少想打听谁?” “清小姐。” “嗯?”程里正瞪了瞪眼,“宁大少为何要打听清小姐?” 谢倾宁贼兮兮一笑,道:“云海说自她换了玉簪,镇里的姑娘就都不买银簪了,可见这清小姐定是位绝代佳人哪!” 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心下暗叹,关乎女人,的确还是这个谢倾宁嗅觉敏锐! 难道,这位就是那聊斋般的奇女子?半幅肖像,就叫洛城的辛无涯丢掉了魂魄。 程里正面色有些为难。 “怎么?清小姐莫非已有夫家?” 里正摇了摇头:“那倒是没有,清小姐可亵渎不得。” 听他这么一说,谢倾宁更是来了兴致:“莫非……清小姐是道士?!嘿嘿……道士好啊道士好,道士既有出家人的清静,又留有头发!”他双目放光,嘴角哈喇子险些落下来,哧溜一声叫他吸了回去。 挽月扶额,果然凡事有利就有弊,和谢倾宁待在一块,想不丢人都不行。 当真是难为林少歌了。本就没什么好名声,再和谢倾宁搅一搅,听闻京城中人已给他二人取了新的诨号,大约也不是什么好听的。 程里正脸色更加难看:“清小姐不是道士。宁大少还是不要见清小姐,你这个人……心直口快,若是得罪了她,老朽可不敢替你说情。” “嗯?!不会不会,绝不会!女子是用来疼的,怎么能得罪?”他边说,边打了个大呵欠,“困了。” “宁大少昨夜睡得早,这才午时,怎么就困了?”挽月奇道。 “不行了。我得眯一会。”谢倾宁抬脚就向厢房中去了。 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跟了过去。 谢倾宁一头栽进炕中,立时打起呼噜来。 挽月抓起他的手,替他把脉。 “可有不妥?”少歌拉着她坐到窗边,轻声问道。 “没有。”挽月摇了摇头,“生机旺盛,神思丰沛,身体状态极好。只是……” “只是什么?” “说不上来……最正常,就是最不正常?按理说,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吃了生食,嗯…陌生的吃食,身体总会有些许不妥当,这便是老一辈常说的水土不服。但谢倾宁非但没有水土不服,反而……怎么说呢,总之,他现在身体状态非常好,感官应当会比平日敏锐很多。” “你我二人呢?”少歌说着,伸过了胳膊。 挽月细细替他把过脉,惊奇道:“你也是。虽不及他那样明显,但你的生理状态也是极好的。我看看我自己……嗯,也是一样的。” 少歌沉吟片刻:“有没有办法,去除这个异常?” “啊?”挽月愣怔片刻,“从未听说把人往坏了治……” “可行?” “大约……可以?不过我得仔细思量思量……” “嗯,尽快。” 第118章 二日(下)二更~ 谢倾宁只小憩了片刻就醒来了。 “嘿嘿!真做了个好梦!搂着俏佳人,吃着田蛙腿儿,啧啧!” 少歌目光一凝:“宁大少莫非已在梦中会过佳人?” “可惜瞧不清样貌。也不是这清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谢倾宁遗憾道。 “这有何难?出去打听打听,便是了。” “诶嘿!”谢倾宁抓过玉骨扇摇了摇,“老弟和我想在一块儿!正好出去走一走。” 三人知会了程里正,摇着三把折扇出了门。 挽月别别扭扭地甩着扇子,啧道:“扮公子哥儿,还真是头一回。” 到了主街,见一大群人围在一间店铺前。 “抢到青花儿,阿妈就有救了!阿弟,快往前挤!“ “好嘞!” 挽月转头一看,一个十来岁的瘸腿小女孩正推着一个小男孩的背,让他挤进人堆。 秋日的半山腰已微微有些凉了,但这瘸腿女孩满头满脸都是热腾腾的汗蒸汽,显见是赶了很远的路,而且走得急。 她拄着一根粗树枝,手抚的地方磨得十分光滑。 挽月躬下身,问道:“小妹妹,你阿妈是生病了吗?青花儿是什么?” 女孩警惕地抬起眼睛,目光一凝,粘在了挽月脸上,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粉红色。 “公…公子,晴儿的阿妈患了咳疾,中路的草医说是没救了。今日…今日清小姐到镇上发青花儿,就和阿弟过来了。抢到青花儿,清小姐就会治病救人——从来没有清小姐治不了的病。” “哦?如此说来,清小姐是位大夫。” “不是。”女孩儿摇摇头,“清小姐是乌癸花仙,每年只显灵一次的。” 挽月偏头看了看少歌,有蹊跷! 她推了推谢倾宁:“宁大少没听见?抢到青花儿,就能见到乌癸仙子了!” 谢倾宁呜嗷一声,捋起袖子,伸长了脖颈向里面挤去,一晃眼就消失在人浪中。 挽月又问晴儿:“这么多人,有几个能抢到青花儿?” 女孩眼神一暗:“每年只有十朵花。清小姐看谁合眼缘,就给谁。” “那这个清小姐平日住在何处?若是上门苦求,她也不见得会见死不救吧?” 女孩说:“清小姐平日里并没有治病的本事,只有乌癸子黄白交替的这几日,仙子才有足够的仙力,一旦治了十个病人,清小姐的仙力就用完了,得等到明年。” 怪力乱神。挽月心下有了判定,转头看了看林少歌:“七公子怎么看?” “既是仙力,能入梦也未可知?”他眯起了眼睛。 晴儿听见少歌说话,便抬头看他,见他微微眯着眼,薄唇轻轻抿着,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呆呆盯住他,也不顾光天化日大庭广众。 “又招人家小姑娘!”挽月暗暗啐道,拉住少歌的袖子走到一旁。 “七公子怎么看?” 少歌摇摇头:“先看看宁大少那边。” 二人在街边枯站了约摸一个时辰,眼见快到饭点了,终于见谢倾宁高高举着一只手,眉花眼笑挤出来了。他也不顾一身沾满旁人的汗臭,就往林少歌身上凑。 “看来宁大少甚合那清小姐眼缘。”少歌笑道。 “不错。她明日上门时,我便让她为我治一治相思之疾。嘿嘿嘿。”谢倾宁一脸猥琐。 挽月接那那青花儿看了看。原来是假花,用青石雕刻成乌癸子的模样,雕工极精细。 “清小姐长什么样?” 谢倾宁挠了挠头,咦一声,仔细打量着挽月:“倒是和二弟有三分相像呢!好看!好看极了!不过这清小姐,最妙的一身仙女气度,啧啧,不俗!果然不俗!” “比你的无邪和如卿,如何?” 谢倾宁摸着下巴,仔仔细细想过一回。 “要论清秀可人,无邪表妹当是世间第一。如卿乖乖一身书卷气,文绉绉的,也属难得。不过要论漂亮,都不及这个清小姐!嘿嘿嘿。” “她明日亲自登门?到程里正家找你?” “对……”谢倾宁将声音拖得老长,单手抚着下巴,挑着眉眯着眼,一脸陶醉。 “阿姐,对不起……是我不好,没让清小姐选中。呜……都是我不好,阿妈……阿妈……” 旁边响起低低的抽泣声。 挽月侧头一看,原来是方才那个小男孩,正拉住瘸腿女孩的手哭泣。 “宁大少。这两个可怜小娃儿的阿妈患了重病,要不,咱把青花儿让给他们?”挽月心生不忍。若不是谢倾宁横插一脚,也许清小姐会把花给小男孩也说不定。 谢倾宁急急将那青花往怀里一收,抬起眼睛,见林少歌淡淡望着他,没来由地心头一寒,不情不愿掏出花来。 正要往外递,突然摆起双手,口中急道:“不是我不舍得,只是这青花儿给谁,都是清小姐说了算的,若是不合她眼缘的人,她是不治的。这个小鬼刚才挤到了前边,清小姐并没有理他,我就算给了他,也只会惹清小姐不高兴。” “这样啊……”挽月叹道,“既然有了那么些缘份牵扯,也不好当视而不见了。七公子你怎么看?” “嗯。那便走一趟吧。于你,也是举手之劳。” 挽月叫住那两个小娃。 “我是大夫,你们随我到里正家里取了药箱,然后带我去看看你们阿妈。” 小男孩破涕为笑,走到挽月跟前就要跪。瘸腿女孩拉住了他。 挽月见她一脸警惕,倒也不以为意,和少歌、谢倾宁一起走在前头,让那两个小娃不远不近跟在后头。 本就只是随心而为,并不是想叫人感恩戴德,更没有必要刻意和他们拉近距离。 “二弟倒是个善心人!我竟不知二弟还会治病!”谢倾宁叹道。 “谈不上什么善心,只是就这样走掉的话,日后想起来,多多少少会有些介怀。” “噢——原来如此。”谢倾宁点点头。 少歌只笑笑地看着她。 是了,这就是他心仪的女子。 当真是如清风霁月一般,不矫揉,不刻意,不拘于世间的道德枷锁。随性、自然。 在人前,竟也不装一装,明明做的是善事,偏不愿领个好。 更叫人爱不释手了。他这样想着,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幽深起来。 第119章 二夜 三更~ 到了程里正的住处,前因后果一说,程里正知晓挽月要替晴儿阿妈治病,作揖连连,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 那姐弟二人心焦阿妈的病,不肯留在程里正家吃饭,程里正取了几个大面饼,用油纸包了,让几个人路上吃。 正要出门,程里正想起一事,取了两件大棉袍,用箩装了,叫少歌背在背上。 “上山冷得很,这俩姐弟也带着衣服呢。” 一瞧,果然是。 谢过程里正,挽月和少歌跟在那姐弟二人身后,向山上去了。 而谢倾宁要等在镇子里等清小姐,便没有同行。 睛儿虽然瘸腿,走起路来却不比正常人慢多少。这个小姑娘性子别扭得很,她自己不搭理挽月和少歌,也不许她阿弟和这二人说话,只闷声走在前头。 果然山上很冷。 出了镇子,便有一条土路蜿蜒向上,路旁零星散布着农舍,靠山的一面农舍密集些,另一面主要是茅房和放置农具的储物间,除此之外就是鸡圈、猪圈。大约那一面让人觉得不太踏实,所以极少有住人的房舍。 许多羊肠小道从土路上延伸下去,通往山坡上的梯田。 晴儿家的屋子比别家更简陋些。 晴儿阿妈年纪四十上下,瘦得没了人样。 一双眼深深凹进眼眶,十来层眼皮松松叠在凹陷处。嘴唇有些瘪,颜色乌黑。晴儿开门引他们进屋时,她用被子蒙住了头。 “阿妈,大夫来了。” “别,别过来!清小姐不会给我治病的,不会给我治病的!”妇人躲在被窝里哑声喊道。 晴儿走到桌前,挑了挑灯芯。 “阿妈,不是清小姐。” “婶子,我是山下的大夫,你叫我小二哥就好。让我帮你看一看。”挽月走到床边。 “山下来的?”妇人钻出被窝,坐在床沿。 呆了片刻,她伸出一条精瘦的胳膊。 挽月正要给她把脉,她突然掩住口,一阵剧咳,然后伏在床边,吐出一小滩黑血。 她一咳,屋中出现一股奇异的难闻的味道。 “病了多久了?”挽月抓起她的手腕听脉。 “咳嗽是老毛病,吐血有小半年了。”妇人说话倒是清楚。 挽月略略沉吟:“若再不治,你也只有不到一个月好活了。” “二公子,求你救救阿妈!”晴儿大惊失色,拉着她弟弟跪在床前。 “你们平日,除了种地和养鸡,还做什么?” “阿妈她……”晴儿话说一半,被妇人打断。 “没做别的。” “晴儿阿爸呢?”挽月轻轻皱眉,又问。 “死了,死了好多年了。”妇人沉声道。 挽月点了点头,走到桌旁,打开包袱调配了一副药。 “我只能解你吐血之症,你的咳疾,需远离灰尘聚集的地方,慢慢调养,暂时性命无碍。” 看着妇人服了药,挽月和少歌告辞要走。 晴儿家里也的确住不下他二人,妇人作势留了留,也就让他们去了。 “小二,你为何问她平日做什么,又提及她丈夫?” 挽月笑道:“你还是先担心我们今夜在哪里睡吧。” 少歌仰头看了看一空繁星,叹道:“如此,只能像桃花谷那一夜,就地凑合。” “这里冷!“挽月嗔道。 “不冷。”他坏坏地笑。 他果然找了一处草窝,摊开一件棉袄垫上,揽着挽月躺下,再用另一件棉袄当作被子盖在二人身上。 棉袄不够大,他想了想,将她整个包裹在里头,像一只熊。 他把这连人带棉袄圆滚滚一团搂在怀里,笑道:“不冷了罢?” “你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睡觉了。”挽月担忧地望着他。 “我运功调息,没事的。” “你这样会没精神的,有事的时候怎么应对?” “有事?小二发现什么了?”他笑得很愉快。 “唉……”挽月叹,“这都瞒不过你,真是一只老狐狸。晴儿阿妈中的是尸毒。” “嗯?”他挑了挑眉。 “她说小半年前开始吐血,应该是不假。半年前,她接触过一具……陈年的,骨骼开始腐化的老尸体,接触程度还挺深,才染到了尸毒。至于她那老毛病咳疾,是长期吸入过量粉尘导致的,这个我治不了,我只能治病,不能治伤。” “嗯?”少歌笑道,“有意思。这乌癸山水土环境是极好的。如果当真只是种田、养殖,又如何长期吸入过量……粉尘?小二,我虽能理解‘粉尘’之意,不过这个说法倒是第一次听到。” “你没听过的多了去了。就比如这中路、上路。听到我耳朵里,就还有另外的意思,但我没办法向你解释。”挽月偷笑。 “小二认为秘密藏在何处?” “我猜……山中?!” “嗯。” “燕七引你来这里,难道和乌癸山的秘密有关?如果我们探到山中的秘密……不过我更不解的是另一件事,程里正说,我们只能在山中逗留七日,那到了期限,他们会怎样对付我们呢?我们的人身自由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限制,我实在想不明白。” “那就不要想了。睡吧,明日早些回去,我补一补眠。” “遵命。”挽月做个鬼脸,然后老老实实闭上眼睛。 夜很静,偶有山风呼啸而过。 她赖在他的怀里,满心安稳。 他的呼吸轻且绵长,果然像是在练功的样子。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拍醒她时,第一缕晨光正从一亩稻田下探出头来。 挽月迷迷糊糊睁眼,见到那层层叠叠的金色稻田一圈一圈次第被点亮。 “咦,我见过的!”她嘟囔一句,阖上眼帘还想睡。 “是足不出户见到的吗?” “嗯……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再次睁开眼,像是大吃了一惊:“呀!天亮了!快回镇上去,你好好睡一觉。” 少歌摇摇头,好笑地把她拉起来。一人披一件棉袄,向山下走去。 晨露很重,空气湿湿凉凉的,紧了紧棉袄,倒是十分感激程里正。 有没有可能……所谓有来无回的事真是老皇历了?如今这里就是一处普通的旅游胜地? 不是的。 挽月轻轻摇了摇头。进了乌癸镇中的人就不会再出现在外面,如果这件事和镇里的人无关,那唯一的解释就是……时空裂缝。 这么玄乎,那还不如相信这里是个盗匪窝。 第120章 三日(上)四更~ 正午时,二人回到了程里正的小院。程里正告诉二人,谢倾宁一大早就跟着清小姐的老仆出去了。 简单吃了个便饭,挽月推着少歌躺到炕上,她静静坐在一旁守着他。 他是信任她的。 他睡得很安稳,毫无防备。 像他这样的人,恐怕是早已习惯睡觉睁一只眼了。但在这一刻,他睡得很沉很沉。睫毛轻轻铺在脸上,双手枕在脑后,就像一个躺在阳光下草垛上的少年。他的侧颜依旧让她心悸不已。 这便是岁月静好了。 如果这里真是有来无回的黑洞,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外面那些事…… 也许未来可以成就一番霸业,也许会拥有滔天的权势,也许……但谁又知道,经历了那些血雨腥风,就算最终达到了目的,谁又能说得清楚,一路上究竟会失去些什么? 倒不如这样安安静静、简简单单守着爱人,过一过平淡的小日子。 少歌也是这样想的吧?若不是,他此时又怎么会是这样和煦安稳的神情? 挽月苦笑着摇了摇头。 可惜不是的,这里并不是世外桃源。 因为镇中并没有外来客,除了他们三个。 不在这里,却有来无回的话……这些人,又去了哪里? 她吸了吸气,静了心神,仔仔细细听起脉来。 在这里,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这脉,究竟藏了什么问题?又该怎么样来“治”,才能让比原来变得更好的身体恢复正常?究竟什么才是正常? 生机……更旺盛的生机。 桃花谷中,夏日还在盛开的桃花…… 问题……哪里出了问题? 窃了光阴……窃了光阴…… 她的心神逐渐全部沉浸在脉律中,生、长、收、藏,生、老、病、死…… 乌癸子,春夏为黄花,秋冬为白花。 生克……循环…… 挽月猛地睁开眼睛。 她定了定神,再次摸着脉陷入沉思。 少歌醒时,见她双目闪烁着喜悦的光,笑吟吟瞧着他。 “成功了。” 她递上一碟白乎乎的可疑液体。 “味道不大好。” 他笑了笑,接过喝下。 “咳……果然……味道……咳!” 调息片刻,他慢慢张开眼睛。 “怎么样?感觉到没有?”挽月邀功一般,紧紧盯着他。 “嗯。小二,你做了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她得意地笑,“要不要给谢倾宁也治一治?” “不治的话,可有生命危险?” “没有。” 他沉吟片刻:“那就留着他看看。” 挽月掩口笑道:“不知道他那个性子会不会惹恼了花仙。” 老话说得好,好的不灵坏的灵。 话音未落,程里正匆匆进来:“宁大少言行无状,得罪了清小姐,唉……” “被扔出来了?怎不见他回来?”挽月笑道。 程里正苦笑:“扔出来倒是好的。清小姐要罚他在花坞做足一百日苦力。” 挽月拍手道:“那可就正合宁大少的心意了。里正不要急,你们乌癸镇说不定就要多个上门女婿了呢。” 他急得直摆手:“不行不行,镇里不能留外人的。两位是明白人,赶快去替他求个情吧。” 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让程里正引了路,来到花坞。 这花坞原来就在镇上,东南角。远远瞧着,以为是一片林子。 到了近处,发现全是高高低低的花架,上面爬满乌癸子。 这些花架子,就是花坞的门和墙。 门童引了三人,进到里间。到了一株三四人合抱的大榕树下,门童示意三人稍等,然后钻进前方一扇木门。 少时,他客客气气引着挽月和少歌进了那扇门。 里面是个小小的庭院,正房一间,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 二人踏进院子,就见谢倾宁抱着一根长长的扫帚,正在打扫地面上的落叶。 见到少歌和挽月进来,谢倾宁挤眼呲牙,凑上前小声道:“莫要坏我好事,再给我三日,必定拿下。” 少歌挑了挑眉,正要答话,见正房中走出来一名青衣女子。 叫人眼前一亮! 她不施粉黛,墨发松松绾起一缕,斜插一根玉簪,面色有些苍白,更衬得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乌溜溜地深不见底,一张樱桃小口红得有些发紫,看上去有种病态的、极诱人的美感。 挽月假装不经意偷偷查看林少歌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不由心情大好。 清小姐果然有三分像她。 “若是来说情的……”清小姐话讲一半,急急顿住。 她上前几步,仔细看了看林少歌。 “不是……”她喃喃自语。 她皱着眉,眼风慢慢扫过挽月,然后面色大变。 “你怎么……” 她胸膛微微起伏,咬了咬下唇,冷声道:“你们的朋友对我无礼,原想给他些教训,不料他竟乐在其中。我想过了,若是要罚,倒不如罚他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我。” 谢倾宁急道:“清小姐!那还不如叫我去死!” “哦?”清小姐笑道:“此话当真?” 谢倾宁急急点头道:“我这一颗心已经全然扑在你身上,若是再不能相见,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那你过来。”清小姐招了招手。 谢倾宁颠颠儿上前,被清小姐身旁立着的老仆扭住胳膊按在地下。 “那我亲手杀了你,你是不是死得心甘情愿?” “啊?!”谢倾宁一怔:“真杀我?” “骗子。”清小姐嗤道。 “不,不是!清小姐,我对你是真心的,既是真心,自然是要与你长相厮守,殉情有什么意思?” “是你死,不是我死。所以不是殉情。” 见她说得认真,谢倾宁急眼了,直冲着少歌使眼色。 “或者……”清小姐转头看向少歌“你,换他。” 少歌似笑非笑,看着她,不说话。 片刻,清小姐脸颊微红。 “那,我要和他单独说几句话。”她指向挽月。 “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少歌淡声道。 “好。” 清小姐转身走到一旁,挽月跟上她,走到花架下。 “我和你,其实没有什么话好说。”她冷冷地看着挽月。 “……” 挽月心中暗道,有病吗这不是! 第121章 三日(下)五更~ “你和他,在一起?”清小姐指了指林少歌。 挽月一愣,有这么明显?她现在是男装打扮,见到两个男人在一处,清小姐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他们在一起…… 她老脸微红:“七公子?是。” “呵呵!”清小姐冷笑,“这么快另结新欢了,你很好。” 挽月皱起眉头。 “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清小姐平了平呼吸,像是压制着怒火,“我以为,就算你和他分开,总会念着那段情,总是会伤心,会难过……想不到,你竟找了个替代品!” 挽月不禁扶额:“清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知道,我这个朋友宁大少一向口无遮拦惯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当他是个屁,把他给放了。我代他先陪个不是。” “他,我根本没有放在眼里。”清小姐冷声道。 “啊,那就是了。他呀,从小给宠坏了,其实心眼是好的。也就是一张嘴巴欠抽!清小姐是医者,又怎么会真的伤人呢……嗯……我让他把青花儿归还,就原谅他一回吧。” “我说的是你。我原谅他,谁来原谅你?!”清小姐的嘴唇红得异常,薄怒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怪异。 难道她有疯病?挽月有些胸闷。和疯子怎么讲道理?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清小姐的事情吗?”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大公子!” “清小姐,你认错人了。”挽月苦笑,“我不是……” 清小姐打断她:“你知道什么!” 她焦躁地走了几步:“你们……那样好的一对神仙眷侣,为什么要分开呀?你怎么狠得下心肠……你可知道他如今成了什么模样?” “当初,我便劝过他,我告诉过他,你的心肠是冷的,再怎样捂,也是捂不热的。他就是不听。他肯把那些心底的话都掏给我听,就是不肯听我一句劝!就为了你这么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他从云上跌到了尘埃里!” “他那样强大的一个人,整个洛城都是他的呀,就凭那几个跳梁小丑,怎么对付得了他?他是自己死了心,死了心呀……” “我恨你!”她咬牙切齿,伸出食指正正指向挽月,因为气愤,那根指头绷得笔直,微微颤抖着。 片刻,她泄了气:“我又能拿你怎样呢?我只能好声好气地求你,求你救救他。然而求你,也是没用的!” 说罢,她失魂落魄坐到花架下的椅子里,半晌一动不动。 挽月等待了许久,见她一直不说话,终于叹了口气:“清小姐,我能说话了吗?” 清小姐恨恨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你发了这么大一通脾气,又不让我说话,你可知道,其实你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大公子。”挽月扶额。 “我知道。”她恨声说。 挽月惊奇:“你知道?那你为何拉住我说这些话?” “我好恨。”她重重闭了闭眼,“早知今日……那我宁愿杀了他!也胜过如今,生不如死!大不了,将这条命抵给他就是了!” 挽月脑中灵光一闪,小心地问:“你说的大公子,是不是洛城辛家,辛无涯?” 清小姐猛地抬头,瞳孔缩成针尖一般大小:“你知道?!” 挽月皱起眉头:“我知道他请了画师,想要画出你的模样,他如今的遭遇,也是因为他一心要上乌癸山。清小姐,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这些,和我无关,和宁大少也无关,还请清小姐不要为难他罢。清小姐明明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好人,何必违心做这样的事呢?你根本没有勇气杀人。” 清小姐怔了许久,突然掩面痛哭。 “你……还是这样可恶!永远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秦挽月,我好恨你。” 挽月心中一惊:“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轩辕去邪的人?” “谁是轩辕去邪?”清小姐冷笑:“又是另外一个男人?又是几公子?真叫我刮目相看啊。” 挽月正色道:“清小姐,我敬重你,是因为你人品端正,治病救人。但你屡屡出言侮辱我,我认为没有再和你谈话的必要。”顿了顿,扬声道:“七公子,好了没有?” 少歌带笑的声音传来:“当然。” “告辞!”挽月拂了拂袖,转身离开。 少歌早已等在那里,旁边站着谢倾宁,那个制住谢倾宁的老仆躺在地下。 “我没伤他,只点了他睡穴。”他伸过手,拉住挽月,“没事吧?” “没事。清小姐只是和我说说话。” “嗯。” “宁大少是留在牡丹花下死,还是随我二人离开?”他笑笑地问道。 “我……还是改日,等清小姐心情好了再来拜访。” “嗯。” 三人向外走去。 “秦挽月!救他!求你救他!”清小姐追出几步,带着哭腔喊道。 挽月顿了顿,冷声道:“与我无关。” “哈哈哈哈……”清小姐惨笑,然后尖声对少歌喊道,“七公子?你知不知道,秦挽月爱的人根本不是你!她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你长得像大公子!你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到了没有利用价值那一天,会被她弃如敝履!” “小二,你对她做了什么?” 挽月无辜地摊手:“没有。她大约神智不清了。” 少歌回眸看了看清小姐,挑了挑眉,叹息着离开了花坞。 谢倾宁奇道:“秦挽月?这个名字好生耳熟!男怕秦挽月,女怕谢倾宁。这不是和我齐名那位,沈辰的丑妻?秦挽月在哪?” “正是在下。”挽月偏了偏头,“不过在下和沈辰已经和离,宁大少慎言!” “喔……喔……”他瞪圆了眼睛,“原来如此!难怪林老弟……啊哈哈!”他来回看这二人,“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打发谢倾宁自己回程里正家,少歌带着挽月在街上闲逛时,不经意地问道:“小二,你为何要告诉清小姐你的名字?” 挽月皱紧了眉头:“不是我告诉她的……我以为她是轩辕去邪的人,但又不像。” “她口中的大公子是何人?” “洛城,辛无涯。” 少歌身躯微震。 第122章 三夜 静静走了一段,少歌轻声说,“小二,我发现了两处异常。” “嗯?” “第一件,这镇中男子……你可看出有什么问题?” 挽月小心地看了四周:“没什么问题呀……都长得还算端正,是不是问题?” “年龄。你看,任何年纪的女子,都能看得到。而男子……二十至三十岁之间,或是六十岁以上的男子,你可有见到?” “啊!”挽月一震,“果然没有见到!莫非这个年纪的男子,都被捉进山里?或者,都埋伏在路上准备劫杀我们?好像也不对啊……那六十岁以上的男人又跑哪去了?” “是不对。因为这里并没有角色缺失的现象。而且,这里有老妪,却没有老翁。” 角色缺失?挽月怔怔想了一会,理解了他的意思。 若是一个镇中的壮年男子都去做一些隐秘的事情,其实是很明显的。随处都能感觉到——东家的儿子出门了,西家孩子他爸爸也不在家…… “为什么会出现年龄断层?” “灭绝。”林少歌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这个年龄段的人都被杀死?那岂不是……角色缺失很严重?” 林少歌轻轻摇摇头。 “第二件,你看一看这些店铺的名字。” “嗯?”挽月疑惑地四下张望。 之前从来没有留心,乌癸镇主道两旁的店铺,竟然整整齐齐都是一样的木招牌,招牌旁边都立着一杆红底黄边的三角幡旗,风一过,齐齐作响。 忘忧居。 梦草堂。 田忘田蛙。 醉梦仙阁。 …… “不是梦,就是忘。对了,程里正的子女,一个叫程望,一个叫程梦。这条街,我们也走了好几回了,你不说,我恐怕是留意不到。”挽月拧起了眉头。 然后她细细一想,又道:“其实也算不得奇怪,我倒是从来也不会仔细去看街道两旁的店铺名字。现在问我风月楼旁边的店叫什么,我还真说不上来。” “嗯,寻常人不曾留心之处,往往会藏着大玄机。” 林少歌像是发现了什么,但他的神色不见丝毫欣喜,这让挽月的心也沉重起来,默默跟着他回到程里正住处。 谢倾宁双手托腮,正看着那朵青石花发愣。 “神女无心,仙女无情……”他一拍脑袋,“不对呀!我怎么觉得,她对那什么劳什子大公子挺有情意的?!” 他蹦起来,见挽月和少歌正踏入厢房,急急拉住二人坐在炕上。 “那个二弟……不,二妹?啊,弟妹!弟妹!清仙子和你说了什么?谁是大公子?我要和他……拼了!”他作势撩了撩袖管。 “辛无涯。” “谁?啊……就是那个,在对面山头看到清仙子,然后闹着要上山的家伙?嘁,他哪值得清仙子念念不忘?嘴上说得好听,如何如何痴情,连山上都不敢,他痴情个屁!笨女人!我宁大少,再怎么胆小,也敢上山来了,总比他强?” 挽月浑身一震。 少歌和谢倾宁只听到清小姐后面喊的几句疯话。 她却记得清清楚楚,清小姐说她劝过辛无涯。 她劝过辛无涯…… 她也知道辛无涯如今的境况。 那么,她是经常下山?或者……辛无涯来过乌癸镇?! 挽月突然想起一事,云海的孙儿看见她时,曾问他阿爸——“这个不是和大公子在一起的小二哥?” 辛大公子辛无涯上过乌癸山?! 怎么感觉乱七八糟的? 如果辛无涯上过山,那他就是打破乌癸山“咒语”的人。 因为他的确已经回去了,活生生,好端端的回去了,正被关起来,逼着为辛家传宗接代。 他爱慕着清小姐,清小姐显然也爱慕他。 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导致清小姐有些精神错乱? 似乎有那么点意思。 “少歌,”挽月拍了拍他的胳膊,“我们要是能顺利下山,取道洛城,去看看那个可怜的辛无涯如何?” 林少歌身形微僵,“怕是多有不便。” “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呀!”她笑眯了眼睛望着他,“或者干脆把他救出来,我觉得他身上一定藏着很重要的秘密!” “是吗?”少歌淡声道,“小二觉得,他是个很重要的人吗?” “不错。”挽月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少歌轻轻起身,“睡罢。” 挽月怔了怔,偏头去看谢倾宁,见他还在那捶胸顿足,替清小姐道不值。 他冲着挽月使了使眼色,挽月随他来到门外。 他踮起脚,瞄了瞄里头,掩口道:“我也觉着,得把辛无涯救出来。” “哦?” “他既然被关了三年,掏空了身子,想必现在是又虚又丑,估计头发都掉光了。若是把他救出来,往我身边一站,嘿嘿,清小姐自然分得清好赖!” “……”挽月扶额,“但我看少歌好像不大愿意。” “小事情,这事我就能办到。洛城太守是我爹一手提拔的,老熟人。嘿嘿嘿。” “嗯……见机行事。” 知道挽月是女子,谢倾宁自觉卷了铺盖自己寻住处去了。 挽月回到屋中,见少歌呼吸均匀,也不知究竟睡着了没有。 她小心地爬上炕,躺到他身边。 他依旧是平静的样子,但和中午时候感觉完全不同。 中午时,他就像躺在阳光下,暖暖的,让人忍不住想微笑,想靠近。 也许因为现在是夜里?他看起来很冷淡,很疏离,就像是清清冷冷的月光,生人勿近的样子。 今夜谢倾宁不在…… 原可以更亲密一些的。 他很沉静,就好像连气息都收敛了,她离得很近,却闻不到他的味道。 这让她的心头空落落的。 自己当真是太没用了。 乌癸镇这一团乱麻,想必是耗费了他太多心神,若是自己聪明一点,不但不添乱,还能帮助他理一理,该有多好? 他是不是很失望? 眼下,他还要操心如何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还在想怎么样应对随时发生的变故,自己却因为一时兴起,要求他去救辛无涯…… 太不懂事了! 难怪他不高兴。 换了谁,也不会高兴。 这样想着,挽月侧过身,轻轻地抱住他的胳膊,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轻轻柔柔说:“少歌,对不起。” 第123章 四日 次日一早,少歌带上挽月,再次去了中路晴儿家。 两个娃儿并不在家,想来是出去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晴儿的阿妈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见到挽月和少歌,她也不见得有多感激,象征地擦了擦桌椅,请他们落坐。 少歌坐定,开门见山道:“今日过来,想问一问你丈夫的事情。” 妇人手一顿,“他死了十年了,只剩骨头渣了,有什么好问的。他是病死的,该说的,十年前都跟里正说过了。” “为什么去动他的尸骨?” 妇人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少歌皱起眉,语气颇为不耐:“我没兴趣理会你为什么要杀他,如果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在替谁做事,我便不把你杀了丈夫这件事告诉你的儿女。” 挽月大吃一惊。少歌与这个妇人只有一面之缘,根本没有说过话,他怎么就敢咬定她杀了丈夫? 他的神情似乎有点急躁,究竟怎么了? 妇人仔仔细细盯了他半晌,见他满脸笃定,并不是在诈她。 她突然诡异地笑了。 “告诉他们又怎么样?你去说呀!去呀!当年……晴儿两岁才学会走路,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发现她腿是瘸的。郑五说养着是个赔钱货,要把她扛到断崖丢下山,对外面说是被狼叼了。” “他狼心,我不能狗肺啊!虎毒还不食子呢!我说不过他,打也打不过他,于是趁他不注意,从后面一镐头刨死了他。”妇人怪笑。 “他死了,我拉扯两个小的,日子反而更好过了!他活着,地,他锄一半,我锄一半,做饭要做四口人的量,他一个吃得比我们三个加起来还要多。攒点钱,他就拿去买酒,喝醉了回来折腾我,还打我。家里养的鸡仔还没长好,才下几个蛋,就被他杀去吃了。两个小的吃喝拉撒他甩手不管!凭什么呀,在地里,我和他干一样的活,回到家,他往炕上一躺就叫累,我还要做饭,还要洗衣服,还要收拾这个家!一天不整,就脏得跟猪圈似的。就这,他还天天嫌我,说这本来就是女人的活,嫌我干得不好,饭菜不好吃,哪里又不干净。” “没了他,我只用种一半地,就能养活我们三个,另一半养些蔬菜瓜果,再加上…的钱,我们娘儿三个都不用挨饿,每个月还能吃上几回肉,天天能吃鸡蛋。瞧瞧他们长得多好!你们说说,我留那个男人做什么!他是个野兽豺狼!吃我们喝我们,还要杀我的孩子!他要杀我的孩子啊!他该不该死?!我的女儿不该死!该死的是他!是他郑五!我,我是替天行道!我没有错!” 妇人大口喘着粗气。停了许久,又说道:“他的头上有个大洞,我不敢把他埋到外头,万一野狗刨到会被人怀疑。我把他埋在后院里头。听说十年过后,骨头就烂了,半年前我刨出来看了看,要是烂了,就给他移到山上去,省得脏了后院的地儿。” “我倒是不怕杀人偿命,但我要是没了,两个小的怎么办?哼!郑五,死了十年,都不敢来梦里见我一回!我哪里会怕他?日后阴曹地府见了,谁跟谁算账还难说得很!谁知道给他挪了骨头之后,我就得了这病,病得快死了!这个杀千刀的货,有胆子光明正大来跟我算账啊!又不敢见我,究竟是怎么害的我,我都不晓得。” “我知道清小姐不会给我治病的。我是一个罪人,花仙不会保佑一个罪人!” 挽月叹息道:“你一定是用箱子装着他的尸身…血肉腐烂之后,那些浊气无处去,渐渐融进了骨头里。十年后,骨头也开始烂了,这个时候你去动那骸骨,就染到尸毒。毒我已经帮你解了,你也可以放下那些事了。既然问心无愧,那多思无益。” 妇人疑惑道:“你们…真会放过我?不会说出去?” 挽月道:“若是我撞上这样的事,指不定也是要替天行道的。更何况那是你的孩子。护犊是天性,你哪里有错?” 说罢,挽月想起白娘子,心头百感交集。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一个心思缜密深沉的皇帝丈夫,一个变成了丈夫嫔妃的小姑子,一个心如蛇蝎的儿子,一个不懂事的女儿…… 卷进了京都那滩浑水,才知道一切根本不是寻常人以为的那样简单。 重重黑暗之下,究竟还藏着多少双眼睛,多少双黑手? 还有少歌,他涉足多深? 一颗心坠得很低,她抬起眼睛,看了看他。 他正望向她,二人的眼睛中都杂了许多东西,不似往日那般,一眼望进彼此的眼底。 他很快转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想来你是不会说出那个秘密了。”他站起身,拔出了剑。 妇人见他满身杀意,捂住脸抽泣道:“我们又不害人!为什么苦苦相逼?乌癸镇的事,和你们这些外人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的命也是你们救的,要拿就拿去,只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 “少歌……”挽月急急抓住他的手。 “……嗯。”他看了看她,收回了剑。 二人离开了妇人家。 “你……怎么知道她杀了她丈夫?” “直觉。” “你的直觉一向都这么准吗?” “有时候,我很希望它不准。”他这样说时,突然站定,直直望住她。 挽月也停下来看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他动了动嘴唇,并不说话。 “她说的是真话吗?她说乌癸镇并不害人。”挽月问道。 他看着她,许久,终于自嘲一笑:“小二,我并不是神仙。我猜不到、掌控不了的事太多,太多。” 挽月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少歌,是我不好。帮不到你,还给你添麻烦。你相信我,我不会一直这么笨的,我会努力追上你的脚步,和你并肩而行。不管未来的路有多难走,我会陪着你一起走到最后……稍微给我点时间,等一等我,好吗?”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傻瓜。” 不知为什么,挽月觉得他的笑有些苦涩。 第124章 四夜 一来一回,已到了下午。 谢倾宁还在睡。 程里正坐在门外小院里,坐在一把竹椅上,嘴里唱着一支当地的歌谣。 说不上好听或是不好听,调子很土。 挽月偷眼望了望少歌,大约,他们同是古人,不会理解什么是“土”吧? 翻来覆去,总是重复几句俚语。 挽月听得似懂非懂,大概意思是速速归家,亲人等了很久,莫要留恋外头的风景,云云。 进了屋,挽月悄悄附在少歌耳边说道:“谢倾宁是猪吗?这样吵,也吵他不醒。” 少歌皱眉:“给他把脉。” 挽月一惊,急急上前抓起谢倾宁手腕。 依然没有异常……健康、生机盎然。 谢倾宁突然抽回了手,一声怪叫:“卿卿撒手!莫让无邪瞧去了!” 他直挺挺坐起来,两个手抱住脑袋,鸵鸟一般想把自己藏起来。 挽月笑道:“宁大少是做了噩梦还是做了春︱梦?” 谢倾宁愣了半天,从指缝中露出两个眼睛来:“梦到一个美人,自然是春︱梦,梦到两个美人,可不就是噩梦了?” 他又愣了一会:“方才,还真以为回到京都了。我给你说弟妹,到时候你和林老弟成了亲,可不能像无邪那般善妒。如卿也是我明媒正娶抬回来的贵妾,她怎么能……” 挽月哭笑不得。 “林少歌,你瞧瞧他,一个还没影儿呢,就打算着娶俩了!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心思?”她打趣道。 不料少歌微微变了脸:“小二,我若是还要娶旁人,你会如何?” “那自然是不理你了!” 他垂下眼睛,“是吗?再怎样爱我,也会放手吗。” 挽月心一沉。 “少歌,究竟出了什么事?莫非你父母逼你娶别人?” “如果是,你会离开我,对不对?” 挽月慌了。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乱跳,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四处乱飘,她无力地将手伸向他。 “少歌,不要吓我,不要吓我。” 见她满脸无助,像一只受了极大惊吓的小鸟,他心中一痛,上前紧紧搂住她。 “我……绝不会伤害你。” 他暗暗皱眉,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谢倾宁尴尬不已,悄悄下了炕,摸到外头洗漱去。 “少歌……”她慢慢平复下来,“你告诉我实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是王爷王妃要给你定什么亲事,我去见他们,一定能说服他们打消这样的念头。毕竟我对王爷有救命之恩,我就是挟恩图报,那又怎么样?你带我到这乌癸镇来,就是要避开这件让你为难的事,对吗?” “不对。小二,不要乱想。不是我的问题。父母并没有逼我娶亲,他们管不了我。” “毕竟你是混世魔王。”她松了一口气,巧笑嫣然。 “嗯。不会有别人的,除非……你离开我。” “我知道你太多秘密,你怎么会放我离开?”挽月笑道。 他只笑,不说话。 她关好门窗,轻轻拉住他的手:“这里的事是不是很棘手?你今天还发现了什么吗?告诉我呀,我保证不瞎说话扰乱你的心神,其实我正常起来,还是挺厉害的。白娘子也觉得我很聪明呢,只是和你在一起,人有些轻飘飘的……” 她脸红了红,“其实是你扰乱了我的心神。” 话一出口,羞得垂了眼睛不敢看他。 其实是很少对他说这些甜言蜜语的。 他定定望着她,很久很久。 “小二,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嗯?”她微微错愕,抬起头来看他。 他的眼神,她看不分明。 似乎压抑又隐忍。 他怎么了? “我…我也说不上来。就青明山的时候,不知不觉……一开始,我以为只是为色所迷,后来……”她越说越小声。 “嗯。”他点点头,“知道了。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看起来很熟悉,对吗?” “嗯?”她迷茫地抬起头看着他。 看了一会,疑惑地偏了头:“也不算吧。第一眼看见你,的确觉得很熟悉。你不是也一样吗?我记得你说过,你父亲说这是因为命中注定。” 他轻轻皱了下眉,抬起手捂了捂前胸,只一瞬,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 “少歌,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吗?你是在担心我们不能离开这里,对不对?没有关系啊,如果真的出不去,无论是被困在这座山上,或者掉进什么奇怪的空间,再或者死掉……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只要在你的身边,我什么都不怕,真的。你不用担心我,我真的什么都不怕。” “小二,你会不会希望……我送你云海银簪?” “嗯?”挽月当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少歌怎么这么……怪?该不会是昨日那药吃坏了? 她急急抓起他的手腕,凝神听了听脉,正常。是真正的正常。 “怎么会说起云海银簪?那根簪虽然我用了很久,但我并不喜欢。你知道我不喜欢戴首饰的,很麻烦,对我来说,金的银的铜的木的,都没有分别。而且,那簪子既然有那么特别的故事,我更不希望你送我那个了。” “嗯。睡吧。”他眼神暗了暗,似乎有什么东西熄灭了。 她睡不着。 躺了很久。她知道他也没有睡,虽然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挽月心中发堵。 他牵动着她全部的心肠,他这样……她又怎么会好受?怎么可能安然入睡? 从前,他虽然不肯事先告诉她,但从来都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底深藏着疲惫无力。 究竟是多棘手的事情? 她怔怔地望着他。 当初,虞姬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境? 她的英雄,已经无力回天。她知道,他不愿意让她看到最狼狈的那一幕。 所以她宁愿先走一步。 这样,在她活着的时候,她的男人一直是那样光芒万丈,她的男人从来不会败,永远是那个耀眼的太阳。 这样,他就能够心无挂碍…… 但挽月不是虞姬,少歌也不是项羽。 她相信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倒他。 他只是需要静一静…… 第125章 林少歌的自白 林少歌的自白—— 我啊…… 从一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 过目不忘。策论一百篇,兵法三百篇,林少英和林少华苦读七八年,也就大致记了个囫囵,想要学以致用,恐怕还要再十年。我,五岁时候通读了。 遇到不认识的字,就问他们两个。 他们正是青春年少,对五岁的我,甚是包容。纵使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倒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虽然言语不算稳重,倒也没有戏谑的意思。 所以当我找出书中一百零八处不当、三十六处笔误时,我认为没有必要告诉他们。 因为就算是不当,在这个粗糙蛮荒的世间,也足够用了。何必让他们多添些烦恼,以为自己不如五岁孩儿。 每个人的长处都不一样,不是吗?只是许多人终此一生都没有发现自己的长处究竟在哪里罢了。 再大一些,我意识到自己跟别人更大的不同,在于我可以绕过过程,直达结果。无论对事,或是对人。 也就是所谓的直觉。 旁人得到线索,还需顺藤摸瓜,但我知道瓜在何处,甚至它的大小、颜色,在得到线索那一刻起,它们就会呈现在眼前。然后我再反推,便能极轻易地导出过程。 人也一样。我会轻易知晓对方的善意或是恶意,或者是一些更复杂的情绪,只要他能引起我的兴趣,稍微花一点心思,就可以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恨我,为什么想要我死。 这样的人生…… 真的很无趣啊。 到了青春年少时,也曾有许多女子让我蠢蠢欲动,我知道,如果和她们再亲密一些,就会发生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然而直觉告诉我,如果真的那样做,后续将会有数不尽的麻烦。 我很怕麻烦。 那些一眼就能看穿的小心思,写在脸上的小算计,偏生沾沾自喜,以为旁人都是傻子……嗯,的确,许多男子,碰见了女子,就会变成傻子,比如林少华。 所以那一天,究竟是有多无聊,听了伎院老妈子的话,我竟然会想见一见她们当家的。伎院当家的,如果是个年轻女子,嗯……一定会比较有趣。 这是第一个,我没有一眼看穿的人。 无论是冰窟中吃了十年人肉的少年,或是穿过死亡戈壁挟黄沙归来的少将,抑或是心如绵里针的叛军首领,或者更多更多千奇百怪的人,见到他们的第一刻,我便可以大致推导出他们近些年走过的路、遇过的事。 但这一个,我看不透。 他让我叫他二当家。 他的气质和他的经历南辕北辙。 他让我感到有趣,我很开心,发自内里的开心,所以我对着他笑得出来。 他就像一个谜团、一处宝藏,接触越多,越让我想要更深地探究…… 嗯,此时我已知道她是个女子。 是我想要的人。 所以机会来临时,我当机立断,把她变成了我的女人。 原来是这样的。难怪林少华能被沈薇那个蠢笨的女人迷乱了心智。原来是这样的。 真的……很美好啊。 这就是爱情吗? 我好像也变成了一个傻子。 患得患失。 她笑,我会跟着她笑。她不笑,我心中忧愁,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让她失望。 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 我并没有很好地护住她,跟我在一起,她受了很多苦。 原来,我也并不是无所不能。 我这样的人,从来也不屑用那些阴暗伎俩,因为根本没有必要。但为了她,也要改一改这个自大的毛病了。 只有化身为黑暗,才能在暗夜中行走自如,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啊…… 我以为,我对命运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它将回馈我想要的顺遂。 可惜,生活总是不爱如我所愿。 乌癸镇。 线索越多,我心越是烦躁。 第一次,我讨厌自己的直觉。 我不愿意正视眼前能看到的结果,我希望关心则乱,这只是错觉。 我寻找更多的线索,想要证明它是错的。 但,越向前走,却离它更近了。 我的心,有点颤抖。 我急躁了,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我从来没有想过,没有她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是不是应该开始学会适应失去她之后的心境了? 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总好过一切突然降临时,露出狼狈的样子,让她看了笑话。 她,离开我,也许会过得更好吧。 我可以割舍一些东西,和轩辕去邪做一些交易,让离开了我的她,可以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和心上人共度余生。 心上人?到那个时候,不知道她会不会偶尔想起我。至少现在,我还是她的心上人啊…… 我为什么会想要放手? 因为骄傲吗?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市场上的鱼肉一般,放在那里,任卿挑选? 不,如果挑选的人是她,我愿意等她,愿意接受好的或者是不好的结果。 如果会痛会受伤的那个人是我,我可以承受。 如果是她…… 我始终无法忘记,初次相见,她语气淡淡——“并没有一个人,我时刻需要他得知我的行踪……没有这个人呢。” 如果不是没有,只是暂时将他忘记了呢? 那一次,她从噩梦中惊醒,那样苍凉,那样绝望。【注1】 是因为忘记了很重要的人吧。 这个人……又怎么会是我呢?在那时,我不是就已经清清楚楚知道,那是她从前的事,与我无关。 我曾以为自己可以将命运玩弄于股掌。此刻,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真相,每踏出一寸,我的心,就撕裂一寸…… 这些话,又怎么能对她说?她迟一刻记起来,于我而言,就是偷得一刻不属于我的光阴。 我,怎么会成了一个卑鄙的窃贼。 慢一点吧…慢一点吧…… 乌癸山中藏了二十年的秘密,我已无心理会了。 小二,你不该懂医术的。 这一刻,我多么自私的希望,你和我,并没有服下那剂解药,而是像谢倾宁一般,无知无觉地离开这里,继续过着懵懂幸福的生活。 多么希望,我能够再自私一点,不要再提醒你了…… 小二,多幸运,你该傻的时候,一直是这样傻乎乎的,我甚至可以期待着,你就这样一直傻下去,不要醒悟了罢。 但你终究会醒悟的。在一切发生之前,我会做好准备,我会清醒而又理智,不会伤害你,不会让你为难。 如果我的爱变成了对你的束缚,那么,我会平平静静地放手,让你甚至以为…… 我不曾爱过…… 第126章 五日和六夜 次日,林少歌又重新变成淡淡的模样。 挽月在夜里调整好了心态,对他更是万般温柔。 他依旧不回应,但是并没有关系。挽月自以为能够理解他了。 一整日里,他只安安静静待在屋中,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谢倾宁几乎都在睡。 他们两个如果还是活蹦乱跳,就要引人起疑了。于是无事的时候,二人坐在桌边,关上门窗,装作也在睡觉的样子。 程里正依旧拉把藤椅坐在他们门口唱着那支很土的思乡的歌谣。 上山的第五日,就这样平淡地度过了。 到了第六日,谢倾宁想起他的云海银簪。 一连几日,越睡越久,他竟也无知无觉,没有起丝毫疑心。 明日一早,程里正便要送他们下山,所以他虽然呵欠连天,倒也挣扎着从铺盖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向外走。 程里正不在,少歌和挽月自然不放心让他这样梦游一般自己走过几条街。 三人一齐出了门。 “林、林老弟,弟妹。”谢倾宁不住地揉眼睛,“方才,又梦见咱们仨回到京都了。明儿、明儿便要走了,倒是没有舍不得,这田蛙虽好啊,不及家里安稳,舒服。” 挽月偷偷抬眼望少歌,见他面色无异。 “是啊,明儿就要回去了。”挽月叹道。 还是谢倾宁好,傻人有傻福,什么都不用操心。万一真出事,也是个幸福的糊涂鬼。 可说起来,自己不也是糊涂的? 只有少歌,明镜似的。 这家伙偏生什么事都喜欢憋着不说。日后,一定要慢慢纠正他这个毛病。 是不是太聪明的人,都会有那么些怪癖? 到了云海家,九根簪子,谢倾宁甩过五十两的银锭,大手一挥,取了簪子就要走。 云海的老妻还在一旁絮叨:“都怪你当初偏要卖簪子给那个大公子,要不是他送旁人簪子惹恼了清小姐,清小姐又怎么会只用玉簪子了?这几根卖完呀,你这辈子也没得簪子做喽!” 挽月心中一动:“婶子,清小姐莫非是中意那个洛城大公子?” 云海妻脸色一变:“清小姐怎么会中意一个凡人!她只是,她只是……咦?” 她突然双眼放光,扯了扯云海的袖子:“虎子是不是说见过清小姐对着大公子抹眼泪?啊呀呀!什么仙子嘛,仙子怎么会喜欢凡人?我都说了她只是个医者!嘿嘿哈哈!” “莫胡说!仙子就是仙子!哪个医者什么病都能治得好的,抬头三尺有神仙,休要胡言乱语!”云海说罢,又抬腿去踢她。 三人出了门,少歌淡声道:“这是军中的习惯。” “嗯?!” 谢倾宁早已神游天外,哪里还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挽月细细一想,也觉得云海踢他媳妇这个动作实在是眼熟。经他一提,想起军旅剧中,班长的确是很爱这样踢手下的新兵蛋子。 云海以前是军人? 回到住处,三人草草用过晚饭,便回去歇下。 谢倾宁夜里睡他们隔壁耳房,二人看着他睡熟,携手回屋躺下。 “少歌,明日,就要走了。” “嗯。” 她轻轻附在他耳旁:“你说带我出来散心的。可是我现在很不高兴。” 他身子微微一僵。 “你就不想告诉我什么,让我有些准备吗?” “不需要的。我准备好,就可以了。没事的。”他闭上眼睛,抿住双唇。 她不依,将下巴搁到他的肩膀上,口中呼出的气喷在他耳垂上。 “你呢,你又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她抱住他的手臂轻轻摇晃。 他睁开眼睛,望着屋顶并不答话。 “说呀。” “我现在不想说这些。” 挽月一怔,胸中涌上许多委屈。 “那你现在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话一出口,心中十分后悔。 明明知道他这时候无暇分神,还要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不懂事。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说话。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万一,明天真出了什么事,难道就这样别别扭扭死也不能瞑目? 明天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悬在半空的感觉真的糟糕透了。 “少歌,我不喜欢这样……我不要看什么戏,你告诉我,我和你一起分担好不好?你这样……我会很难过,很担心。” 她轻轻说完,叹口气准备睡下。 不想过了一会,他竟然有了回应。 “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 挽月的心沉到谷底。 她睡不着,披上衣裳走到庭院中。 月色下的乌癸子更是幽香,将这黑夜染得活色生香。她静静坐在花架下,影影绰绰看到月光透过藤蔓洒在地上,一点点的莹光。 她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她了,他竟然没有回答。 仔细一想,两个人当初的感情发展其实是很突兀的。 青明山上,她女扮男装,和他称兄道弟。坠崖之后,突然有了肌肤之亲。再然后,一连串阴谋接踵而至,两个人都没有机会梳理过彼此的感情。 他……似乎从来也没有说过喜欢她,或者爱她? 但……他对她的情意毋庸置疑,他是真正把她当作妻子的。 他的异常,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清小姐那里!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如果辛无涯真的上过乌癸山,和清小姐有过一些恩怨纠葛,然后他和清小姐分了手,回到洛城,被囚禁。那么……关她秦挽月屁事? 难道是因为清小姐说的疯话? 她说什么……自己和少歌在一起,是因为他长得像辛无涯?! 什么鬼! 清小姐自己喜欢辛无涯,看谁都喜欢辛无涯,简直有病。 挽月气恼地站起来。 月色下乌癸子的幽香、随风轻舞的藤蔓。此情此景……好生熟悉。 她有一瞬间,错觉自己曾经在这样一个夜,气恼地站起来,口中骂道:“有病!” 骂谁?! 心境仿佛也和现在是一样的。有些低落,有些压抑,似乎还多了一些什么……斩断一些什么…… 她怔了许久。 有一个影子,淡淡的影子,背着身,站在花架下。 他极力压制着怒气:“你想清楚了?我已经许了你我所能给予的一切,你,还想怎样?!” 她回道:“有病!” 然后头也不回,就此离去。 第127章 下山 挽月失眠了。 她不知道少歌是真睡还是假睡。 她不再看他,他起床时,她也不缠他。 三个人洗漱完毕,程里正送他们至牌楼下。 他拎一个茶壶,到了牌楼下,倒了三碗白色的乌癸茶,奉给三人。 果然是用秋冬时的白花…… 喝下茶,相互行过礼,三人转身要走。 谢倾宁忽然脚步一顿,眼神渐渐明亮起来。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程里正的声音—— “请留步……” 转过身,见他从桌旁站起,迎向三人。 到了近前,他将手中折扇一合。 那折扇的扇骨材质奇异,扇子合拢时,扇骨依次敲击,发出极清脆悦耳,高低不平的叮铃声。 “诶嘿!远来的客人,停停脚,停停脚!” 他抱了抱拳,两嘴咧到耳根:“老朽是镇中里正,敝姓程。几位若想进镇中作客,需听老朽一言。” 他认真地拂了拂衣袖,正色道:“若是好奇玩耍,劝君回转,哪儿来,回哪儿去。若是一定要进镇,需在镇中待足七日,老朽会好生招待,多一日不行,少一日也不行。进镇之前,先饮一碗特产乌癸茶,否则,哪里来的客人,请回哪里去。” 说罢,他停下动作,一双深邃的眼不紧不慢打量这三人。 “呃……”谢倾宁挠了挠头,“要不我们……就回去吧?” “嗯。”少歌点点头,向程里正施了一礼,然后转身下山。 “嘿嘿,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当真要进这乌癸镇!”谢倾宁笑道。 忘了?! 挽月抬眼看少歌。 他轻轻点了点头。 “宁大少,乌癸镇的田蛙可是一绝,就这么走了,会不会遗憾?”挽月试探。 “嗐!”谢倾宁摆摆手,“离家久了,只想着几个家常菜。田蛙不吃也罢!这两天鱼吃得太多,想起这些滑滑腻腻的,就倒胃口。” 挽月头皮发麻。 “山上还有个绝代佳人,宁大少也不见见了?”她声音轻颤。 “不见不见。有无邪和如卿,此生足矣~” 谢倾宁一脸猴急,直催二人,要快些回去。 到了山下的红尘客栈,谢倾宁雇了马车,急急忙忙先一步走了。 挽月和少歌默默吃过饭,进了客房,相顾无言。 她终于打破沉寂:“这就是有来无回的秘密?” “嗯。” “其实只是忘了。春生,秋杀,黄色乌癸花让人生起幻梦,白色乌癸花让梦破灭。待梦醒时,梦中发生的一切就忘记得一干二净…程里正那扇子发出的异响,就是开启和关闭一切的钥匙……镇中随处可见的‘忘’、‘梦’,便是加深……催眠状态。人在做梦的时候,会很自然地逃避自己在做梦的事实……这就是为什么再匪夷所思的梦,做梦的时候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嗯。” “你我那日服下白色花瓣,从‘梦’中醒来,于是你发现了种种蛛丝马迹,知道了乌癸镇的秘密。如果你我未服解药,那就和谢倾宁一样,以为今日还是进入乌癸镇之前的那一日……那,等他发现身上多了九根簪子,可会记起来?” “小二,”他目光沉沉,“你发现身上多了云海银簪时,可有记起来?” 挽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语声微苦:“没有。所以,三年前,我曾经上过山。我就是辛无涯要找的人。我的云海银簪是他送的。清小姐爱上了辛无涯,她恨我害了他,却不能说。少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前两日。” “少歌……我还是记不起来。虽然在乌癸山中,我就隐隐觉得不对劲,觉得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甚至,我能想起一个很模糊的影子,像你,又不是你。我不是想逃避……但是,如果辛无涯对我来说很重要,那我怎么会完全不记得他?能被忘记的,一定都是不重要的事情。我们去见见他,好不好?” “……不好。”他下定决心一般,抬头看她,“小二,我对自己说过,如果你知道了一切,却依旧记不起辛无涯,那我就要自私一回,将你绑在身边,不还给他了。” 挽月摇头道:“林少歌你怎么会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我喜欢的人是你,我的心中只有你,我……我是你的啊。我们不是早就做了夫妻吗?” 他苦涩道:“所以,他更君子,不是吗?” “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挽月懊恼地抱住头,“就算曾经有过些什么,但在你给我讲的故事里边,这两个人早就分手了,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有什么牵扯。” “当初你以为我已娶妻,也是要离开我的。我和辛无涯在你心中,有什么不一样呢。”他唇边浮着一抹淡薄的笑。 “不一样……少歌,你相信我。”她定定望住他。“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的心意,你当真不明白吗?” “小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喜欢我,真的只是因为我像辛无涯。如果,见到他那一刻,你就会记起所有……我该如何自处?你又该如何自处?” 他闭上眼睛:“还是不要试了罢。我相信你此刻对我的心意,也知道你我会携手共度余生……这样就够了。” “不够。你不相信我了。林少歌你不相信我了……”她背过身,眼泪决堤一般洒到腿上。 难怪他这样对她。聪明的人是不是都这么自以为是?他怎么可以擅自断定她的心中装了别人?他怎么可以这么自以为是! 少歌见她颤抖着缩成小小一团,不由心如刀绞。 不是不信她,只是忘不了那个噩梦惊醒后的眼神……仿佛从幽冥鬼域中归来,仿佛,把一颗心遗落在别处的眼神……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从背后轻轻搂住她:“我信你。我怎么会不信你?不要哭了……”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她回转过身,一双带泪的大眼睛闪烁着光,撒娇道:“我们去见辛无涯!” 少歌呼吸一滞:“我说了,我相信你心中只有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不会再提。我信你,我怎么会不信你?你我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旁人,如何能比?” “所以,我们去见一见辛无涯。”她坚持道。 他重重闭了闭眼,起身走到窗前。 怒了。 第128章 燕七 林少歌认为已做出了最大的让步,然而挽月依然坚持要去见辛无涯。 挽月见他不愿再说话,静静走到床边躺下,望着他的背影,心道:我并不怀疑自己对你的爱,可是若不弄个分明,你恐怕心中永远会有个结…… 然而这样的话又不好对他说。一说,便意味着她不相信他信她。他其实还是在逃避。 这是第一次,二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挽月以为他今日不会靠近她了。 他背对着她坐在窗边,看不见表情。 她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 就这样熬到下半夜,他终于慢慢起身。 他吹熄了油灯。 来到床边。 他的呼吸很沉重。 挽月坐起来:“少歌……” 他重重将她揽进怀里,手臂箍得很紧,挽月来不及说话,被他封住了口,狠狠压下。 后脑勺撞在床头,她吃痛,轻哼一声。 他顿了顿,抬起一只手扣住她的脑袋,将手指探进发间,按了按撞到的地方,见无大碍,手脚不停除去了两人的衣裳。 挽月以为只是和往常一样。 虽然他的动作特别疯狂一些。 但直到窗纸上透进晨光,他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她已经昏睡过去三回了。 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表情。 淡漠的,疏离的,眸色赤红,微微抿着唇。 她用力推了推他:“不要……少歌不要!” 他眼神一黯,回应她的,是一个恶狠狠的吻。 她的身上很快爬满了虚汗,终于再次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不在身边。 挽月头痛欲裂,唇裂开了,火辣辣地疼,不知是因为干渴,还是被他咬破的。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尾搁浅在岸边的鱼。 她挣扎着坐起来,发现浑身上下都很痛,像是被折腾得要散架了,她咬牙硬撑着,才下了地。 桌上有一壶剩茶,冰冰凉凉。灌了半壶下肚,不渴了,这才发现饿得慌。 她穿上衣裳,慢慢走出房间。 来到廊上,见林少歌坐在大堂的角落里,桌子上歪倒着一大堆酒壶。一盘牛肉没怎么动,米饭搁在一旁,看上去已经凉透了。 她吸了吸气,扶着墙慢慢下了楼,走到他身边。 他眯着眼睛,淡淡扫她一眼,继续拎起酒壶来,对着壶口就喝个底朝天。 抖了几下,将那壶往桌上一扔,大声喊道:“小二!酒来!” 挽月心中一痛,眼泪涌上眼眶。 自从他们在一起,他口中说出小二二字,总是暖暖的,带着笑意。 这就是他所谓的信任自己?! 她忘了自己很饿,轻声说:“少喝点。” 然后起身回了客房,灌进剩下的半壶茶,倒头又睡着了。 直到被他折腾醒。 他浑身酒气,动作比昨夜更要粗重些,挽月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扔在地上的布玩︱偶,被流浪的猫狗撕︱扯拍打,用它特有的方式粗鲁地疼爱。 她虚弱地抬起手来,撑在他的胸推他,推不动。胸口酸涩难忍,她咬住下唇,紧紧闭上眼睛。 她很快再次陷入昏迷。这一夜终于没有再醒。 睡梦中,胸口仿佛被塞进一团沾满酸醋的棉絮,涩涩的,时不时就有酸酸的液体冲上眼鼻。待她醒时,发现枕头是湿透的,连着半边头发,腻腻地粘在脸上。他已不在身旁。 是不是又在下面喝酒? 正想着,他推门进来。 “醒了?洗一洗准备出发,明日就到洛城了。”他神色淡淡,也不看她,径自去整理行囊。 挽月轻轻一叹。洗漱之后,随他上了马车。 走了小半日,见他根本没有要和她说话的意思,挽月按捺不住,忍着身上的不适,爬出车厢,坐到他身旁车辕上。 “少歌……不要这样,我很害怕。” “我在学。”他语气平淡,“学着适应失去你之后的心境。” “不会的……怎么会呢?你不是说你不会放手吗?你不是相信我对你的心意吗?” 他的眼风轻轻扫过她:“我已经尝试了。抓太紧,你想要逃。”他轻笑出声,“只好顺其自然了。” 他指的是夜里她想要推开他? 可他怎么不想一想她都晕过去了,他也不管不顾? “你放心,我会帮你救辛无涯。” “不是帮我……”她弱弱分辩。 再想说话时,喉头哽咽了,她咬了咬牙,爬回车厢。 罢了,等见到辛无涯再说吧。 怎么可能呢?对少歌的爱,怎么可能是因为旁人?退一万步说,故事里的自己和辛无涯也早就分手了啊,听到他现在的遭遇,自己根本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人,还不能证明心中没有他吗? 她委屈地自语:“林少歌,你再这样欺负我,当心我不会轻易原谅你!” 她已经快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他竟也不管她。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突然发现身边有个小袋子,里面装了几个肉包子,旁边还有只小水囊。 她怔了一怔,眼泪更是大串大串往下掉。 心酸酸的,连牙齿也变得松松软软,她拿起那肉包子,恶狠狠地啃,就像啃在林少歌的俊脸上。 总归还有点良心,知道她饿着。 吃下一只包子,举起水囊灌下几口,顿时觉得有力气再和他斗上一斗。 正在想该怎样打破僵局,突然车身一晃,猛地顿住。她坐立不稳,直直扑向车外,被他长臂一捞抓回车上。 他扯着缰绳,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凄厉的嘶鸣。 黄尘落下,见车前立了几个人,黑巾覆面,只露着眼睛。 正当中那个,额头黑黄,一双眼睛晶亮,鼻子的地方,黑巾长长隆起,显见是个大鹰钩鼻。 燕七。 “你在这里。燕七。”林少歌轻声说道。 “世子心智已然成妖,燕七自问不是对手,只好用了些计策,告诉世子一些真相,好扰乱世子的心神。成效斐然,世子你果然不等判官他们到来,就着急走上这条最易被劫杀的陆路。而你眼下的状态,绝不是我的对手,何况我身边还有这五人。”燕七坦然回道。 说话间,他举手取下面上黑巾。 “你想杀我?”少歌冷笑。 “是。” “放她走。”少歌淡淡扫了扫挽月。 “可以。”燕七极爽快地回道。 第129章 生死 挽月认出另外那五个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正是轩辕去邪身边那五个高手,暴一戾二凶三恶四毒五。 少歌侧了头,冷声道:“你走。在这里只会拖累我。” 挽月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会扰乱他的心神,便听话下了车,走到一旁。但她并没有离开,只静静立在马车旁边。 她又能上哪去呢? 又是一个阴谋。为什么?轩辕去邪为什么会知道她当初的事?三年前啊…那时候还不认识少歌呢。 自己真的曾经上过乌癸山?真的和辛无涯有过一段情?或者……都是轩辕去邪的诡计?这一次,恐怕少歌真的没有安排后招了。 是真的危险了呢…… 燕七举起刀,大喝一声:“我一个人上!” 身形暴起,眨眼之间越过丈余的距离,兜头向林少歌斩去。 林少歌抽出腰间的剑,迎上他的刀,缠斗在一处。 燕七用的是不要命的打法,刀刀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势。 林少歌皱了皱眉。燕七浑身破绽,他随时可以将他击杀,但如果杀死他,自己一定会受伤。受了伤,必不是其余那几个人的对手! 究竟什么样的仇恨,让一个忠心二十余年的老部下拼上性命也要杀死自己?仿佛哪里不对…… 正迟疑时,燕七再次冲进他的剑网中,林少歌只能避其锋芒,小心地同他僵持在一处。 此时,燕七突然咧嘴一笑,口中发出呼哨。 少歌不解其意。 一旁的挽月心神微凛,感应到一阵杀意。 扭头一看,路边树下站着一位鹰钩鼻少女,手中平举一只弩,嘴角噙着笑,缓缓指在她和林少歌之间,似乎在选择射向谁。 少歌无知无觉,依旧和燕七在缠斗。 挽月眉头一跳,这样强的杀意,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除非,这个少女对他根本没有杀意! 原来,目标是她? 她心中哀痛,来不及细想,疾步走到持弩少女和少歌之间。 少女满意地笑了笑,指尖一勾,无声无息间,一只黑色弩箭正中挽月前胸。 没有英雄,也没有奇迹。那支箭带着一道黑色的尾迹,带着破空而来微微炙热的温度,穿透了她的身体。 她踉跄着退了两步,硬撑着站直了身子,继续将少歌挡在身后。好吧,只要不伤害他,怎样都随便了…… 原来利箭穿身这么疼。她甚至不敢呼吸,动一动,胸腔就撕心裂肺一般的疼。 啊……他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的,他说什么?学着适应失去她,这么快,就要失去了啊…… 她这样想着,胸口那里两份痛苦交织在一处。一份是利箭穿身的肉痛,一份是哀哀戚戚,生离死别的心痛。 她腿脚发软,眼前大片大片开始发黑。 少女安上另一支弩箭,调了调角度,对准她的心脏。 挽月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 空气似乎在轻轻颤动,是那支箭正向她飞来。 一条温暖有力的手臂搂住她,将她带到一旁。 他发现了?! “我……咳……没事!你……敌人……当心!”她急道。 奇怪的是,燕七并没有趁机偷袭林少歌,反而刀一转,劈进一个黑衣人的身体,然后挡在轩辕去邪手下和林少歌之间。 同时,持弩少女也调转弩口,向着那几个人连射数发。用完了弩箭,她抽出柄秀气的刀,立在了燕七身旁,将林少歌挡在身后。 怎么回事? “世子快走!” 燕七大吼一声,同那几个人缠斗在一处。 少歌沉着脸,斩断那只弩箭的头尾,搂住挽月跃上备用的骏马,斩断拴在马车上的套索,扯起缰绳,掉转头向来路驰去。 “小二,不要睡!” 他身上酒味散了。 挽月将头歪在他胸前,闻着他的味道,疼痛似乎减轻了很多。 “你……学会了吗?能……适应……没有我了吗?” 话一出口,心中又十分后悔。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刺他的心呢? 心一急,咳嗽起来,喷出一口鲜血。 吐出那口血,身体似乎轻快了很多,她猜自己快不行了。 “林少歌。”她重重喘气,“我想起来了,其实辛无涯和你,是一样的。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辛无涯要是没有……娶妻,我早就跟他在一起了。” “闭嘴。” “不闭。我憋屈了两天,今天……难得……和你说话。”胸中一痛,险些装不下去。 她吸了吸气:“你看,忘记一个人,是那么容易。当初我以为多么爱他呢,然而一碗乌癸子汤,就将那些过往忘了个一干二净。爱情,有什么了不起呢?”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她又咳嗽起来,一口一口往外吐血。 “小二,不要再说话了。是我不好。” “什么啊!”她望向远处,“我只是一个朝三暮四的女人啊……我负了辛无涯,又负了你。谁知道之前我还负过什么人呢……你竟也信我……你我才认识多久,我就能和你睡觉……你竟也敢信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没必要再骗你了。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好人……连你手下的人都看出来了,不是吗?燕七拼了命,也要帮你除掉我。原来他并不是要背叛你啊……” “不要再说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不关你的事,是我连累了你。” 挽月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用这样虚弱的语气说话,忍不住从远处收回目光,定定看了看他的脸。 她的眼神已经十分焕散,费了好大力气,双眼才聚焦到一处。 他的脸上亮亮晶晶的,是哭了吗? 挽月叹了口气:“慢一点吧,我好累,好冷。我想静静抱着你待一会……好吗?” “不好。”他顿了顿,重重扬起马鞭。 “清小姐能救你。你不要睡,也不要说话。”他手中的马鞭落下,“驾!” 挽月并不想死。活着多好啊。 她还想知道那个让少歌乱吃飞醋的辛无涯究竟长什么模样呢!但是…如今生死,可真由不得她了。 谁叫她只会治病,不会治伤呢? 胸口不疼了,她只是困。他一直叫她不要睡、不要睡……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答应着他,又像是在负气撒娇。 林少歌,你是个坏人…… 迷迷糊糊,云里雾里,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他和清小姐说话的声音。 竟然坚持到花坞了。 可是,清小姐为什么要救自己呢? …… 第130章 血医 清小姐的唇色变了。 上一次他们到花坞时,她的嘴唇红得发紫,看起来有些妖异。 这一回,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身子更瘦弱,仿佛风吹过就能带走她。 见到奄奄一息的挽月,她忍不住掩口笑道:“谁说祸害遗千年,这不就要死了?” “救她。救活了她,我帮你救辛无涯。”少歌冷声道。 清小姐一怔,笑出了声,“帮我?辛无涯又不是我的男人。帮我?好不好笑?” 少歌靠近她,轻轻说了几个字。 清小姐浑身一震,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放在榻上,衣裳脱了。” …… 她备好热水、剪刀、白布和草药,然后割开手腕,喂挽月喝下她的血。 她的唇色慢慢变成了灰白。 喂过血,她让少歌扶好挽月,拔掉了插在她胸口的弩箭,然后用裹了草药的白布按住伤口,包扎起来。 到了夜里,挽月发烧了。 清小姐叮嘱过退烧之前不能喝水。 少歌只能用棉布沾了水,轻轻点在挽月干裂的嘴唇上。只恨不能代替她受这些苦。 她静静躺着,就像之前这两个夜,轻轻皱着眉头,很委屈的样子。 时不时,脸上泛起一阵潮红。 原来那不是快乐,是受伤了。 他这么爱她,还是会让她受伤,把她交给别人,又怎么能放心? 差一点……就失去她了。 他胸口一痛,紧紧握住她的手。 绝对,绝对不能再让她受伤。 他温柔地看她,断断续续对她说了许多话。 到了清晨时,她退了烧。 又养了几日,她的脸色终于不再白得吓人了,只是一直不见醒。 每天两碗药,是少歌最头痛的事。她就像个赖皮的小儿,要么撬不开牙关,要么刚喂下去,就见那药汁顺着另一边嘴角偷偷往外流…… 他终于找到了治她的办法。 他含了药,口对口喂给她,霸道地强迫她咽下,然后仔仔细细检查过,确定没东西能往外吐了,这才放开她。 他十分得意,且乐此不疲。 到了后来,每日到了服药的时辰,就见她脸上隐隐浮起些略猥琐的神色…… 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早已偷偷醒了。 然而并没有。要是醒了,每天只喝白粥,她怕是早就怨声载道了。 清小姐也起了些变化。 最初的时候,她总是拧着眉头,不耐烦地催促少歌去救辛无涯。他只说等挽月醒。 有一阵,她像是忘记了这件事。 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又重新提起这件事,但是语气温柔了许多,嘴唇上像是染了淡淡的胭脂。 “她一直不醒,说不定就是因为爱人不在身边呢?你去救了辛大公子回来,让他唤一唤她,也许就能醒。”清小姐说。 又一日,她说:“你从早到晚守着她,也不是个事。要是当真闲得无聊,可不可以帮我个忙,同我一起整理一下后院的花圃?” 再一日,她问他:“有人送来一壶好酒,陪我喝一杯吧?” 少歌抬头看她,心中突然一动,眼里多了许多神采。嗯?连清小姐都……那么…… 他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 对上他这个笑,清小姐花容失色,捂住砰砰乱跳的心房逃了出去。 “嗯,”他对着窗外,笑道,“小二大约是快要醒了。是该去救辛无涯了。她若是醒了,给我传个信。” “是!” …… 挽月醒来时,见窗外的乌癸花已经全白了。 睡了多久?少歌呢?心里怎么空落落的? 她想起身,发现胸口还是很痛,只好小心地先翻成侧卧,再用胳膊撑着,一点一点挪起来。 到了外头,见一个青衫的人儿立在花架下面。 “清小姐。七公子呢?” “他去救洛城的辛大公子。今晨,辛大公子受了些伤,倒是上山来了,他并没有一起回来。等辛大公子醒了,你自己去问一问吧。”清小姐似笑非笑。 “辛无涯在哪里?” 清小姐指了指西面厢房:“喏,就在那里。他见你睡着,原是要守着等你醒,被我灌了一碗安神汤,正睡得香甜呢。” 挽月有些踟蹰,心中忐忑不安。 也不知是因为要面对辛无涯这个曾经熟悉过的陌生人,或是担心他带来关于少歌不好的消息。 她的鼻翼开始发酸。为什么辛无涯这个普通人都上山来了,少歌却没有回来?她有很多很多话要对他说啊……既然死不了了,自然要告诉他那天说的都不是真心话。死都死过一回了,哪里还有那么多顾虑?那些藏在心底的话,总要一字一字,一句一句,悉数倒给他听才行。 她转过身:“现在是几月了?” 清小姐笑道:“你昏迷了一个多月。快十一月了。” “难怪这么冷。”挽月抱了抱手,走向西面的厢房。 进了厢房中,见榻上侧躺着一个人。 面色极苍白,两颊深深往下陷,唇很薄,紧紧抿在一处,两道长眉皱在眉心,果然和少歌有几分相像。 挽月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头等他醒。 她的身子依旧是虚弱的,坐了少时,有些撑不住,便斜斜倚在扶手上。 不知等了多久,那人眼皮跳了跳,张开眼睛,怔怔望了她一会,喃喃自语:“你来了。” 挽月轻轻皱了下眉头。见到他的眼睛,听到他的声音,果然是有印象的,辛无涯的确就是关于乌癸山的模糊记忆里那个浅浅的影子。 “辛无涯。你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每一日,都出现在我梦中的你,我怎么会不记得?” “在你的梦中……我和你早已经是陌生人了,不是吗?” 按照坊间流传的故事,他们已经三年多没见过了。 “我大约分得清楚,冷冷淡淡的,就是你了。那些热情似火的,都不是你,只是别人披着你的皮,来骗我。大约是一些鬼魅妖精……那又怎么样呢?既然她们想要我,我满足她们就是了。” 挽月见他神情淡淡,像是早已经死心的样子。 “辛无涯,你又何苦这样作践自己?我早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有了心爱的男子。我根本不记得和你有过什么样的过往了。” “是吗?我知道的。你本来也不属于我,从一开始……只是……我的确是骗了你,才让你那样生气,定要离我远远的。”他伸了伸手,最终只叹了叹,重重垂下。 挽月咬了咬牙,问出她最想知道的事情:“救你出来的那个人,他在哪里?” 第131章 辛无涯 话一出口,她像是掏空了全身的力气,只剩一双既期待又害怕的眼睛,紧紧盯住辛无涯。 辛无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叔伯们怕我日后报复,调动了辛家所有的人手围捕我们二人。他将我送到山下,和我交换了衣裳,令我上山。他扮作是我,引着追兵往南去了。” 挽月轻轻松下一口气。没事就好,少了辛无涯这个累赘,少歌应该更容易脱身。 “他什么时候把你救出来的?” “三日,或者五日之前。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好,你歇着吧。” 见挽月要走,辛无涯急道:“不要走!给我个机会,和你说一说。” 挽月松松坐回椅中。 “你和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月,你说你忘了。既然忘了,那你又怎么敢肯定,你和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从前是叫我月?” 辛无涯惨笑:“其实,我大约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不是梦,对吗?我猜是那乌癸子,让人如坠梦中。这乌癸镇里,处处可见‘忘’、‘梦’二字,药物,加上一些特殊手段,让人以为乌癸镇中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醒来,便像梦一样,悉数忘干净了。” “你很聪明。” “我自然是聪明的,否则,当初怎么会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易了容的绝色女子?” “什么意思?” “你到洛城开伎馆,想见我。”他目光幽幽。 挽月老脸微红,垂下眼帘不搭腔。 “我那日正好闲来无事……你可还记得在街口遇到的,想搭你便车的落魄秀才?” 挽月凝眉细想:“仿佛有这么一件事,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一路搭过车的人实在是很多,而且,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记得十分模糊,想来是乌癸子药力的作用。” “那个落魄秀才就是我。我告诉你这附近有个好地方,将你骗上乌癸山。”他笑了笑,“家中妻妾实在聒噪,叔伯几个虎视眈眈,我烦心得很,生了避世的念头。正好遇上你,觉得有缘,便想拉着你,消失在尘世间。乌癸无归,有来无回。” 他正色道:“我并不是刻意瞒着你,我已有妻妾的事情。” 他的身子骨极虚弱,说到这里,喘息了小半刻。 挽月静静等着他。 “你我相谈甚欢。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如你一般懂我的女子。在我坚持之下,你洗掉易容物,让我看了你真正的模样。那年,你尚未及笄,我二十有五,我很珍惜这段情份,并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我想等你再长大些,嫁给我。” “你喜欢跟在我身后,叫我大公子。你说我虽然也是个酸儒,却比京城会写诗的沈辰可爱。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我送你云海银簪,你很开心。有一次日落时,我牵了你的手,你并没有抗拒。” 挽月抬了抬眼睛,仔细看他,然后点了点头:“不错。你这样的容貌身段、气质谈吐,那个年纪的我,的确会喜欢。” 他双目灼灼:“那你如今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像我?” 挽月微怔,随后便想到,他和少歌长得有几分相似,他是个聪明的人,猜出她和少歌的关系并不奇怪。 “不是的。和你的事情,大约只是我年少时一些懵懂的情怀。”挽月老脸微红。 “但他不一样,他是我用生命来爱的人。我会忘了你,但我绝不可能忘了他。无论是药力也好,幻梦也罢,就算一时记不起来,但我会一直寻找,一直寻找心中的这个人,甚至,我会掏出自己的心来,看看他究竟藏在了哪里?辛无涯,我当初既然决定和你分开,那我们之间一定是有着不可挽回的矛盾。这件事就到此之止吧,日后我不想再提了。” “并非不可挽回!月……”他再次朝她伸了伸手,“如今,已经没有那些问题了。我自小被教导,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光耀家族门阀。所以我听从长辈的安排,娶了平氏女,纳了官商妾。但那只是利益的联合,谈不上感情的。我当时糊涂,问你可愿做我的外室,我将我能动用的全部财产都交给你。” “啊……”挽月叹道:“不必再说了,我都明白了。在商言商,你开出的,的确已经是最好的条件了。我拒绝了你,和你一刀两断,你一定是气极了,认为我是个蠢女人。” “是我错了。但现在,我已经脱离了家族,再也不会回去了。月,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挽月笑得胸口发痛:“辛无涯,有人冒着性命危险将你救了出来,你却趁他不在,想要抢走他的女人?你还是不是男人?!” “为什么我就不能自私一回?人非圣贤,我已错过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月,我与清小姐,真的是清清白白的,那时你不理我,我心中难受,的确稍微和她亲近了些,但我与她,真的只是饮酒谈心而已……” “罢了。我已明白当初为什么会放弃你。你和我不一样,你说我懂你,其实我并不懂你,我懂的只是人情世故。你长得好看,人又聪明,我动一动心,也属于人之常情。但无论你有没有妻妾,在我渐渐了解真正的你之后,大约也是会放弃的,因为你根本不懂我。你认为我只是个开伎馆的商人,给我那样的条件,已经是将我捧入云端,所以我拒绝你,你才那样生气。而你生气之后,并不想正视你我之间的问题,反而避到了旁人的温柔乡,此时,我一定是看得清清楚楚了,你并不是我要的人。你会遇到那个真正适合你的人,但那个人,绝不是我。”挽月不再多言,起了身,脚步虚浮却坚定地离开了辛无涯。 原来是这样。 到门边时,她顿了顿,“乌癸山的事,你为什么记得?” 辛无涯苦笑道:“自小,我就有一样天赋,做过的所有梦,我都记得。” “明白了。” 出了门,吸入一口冷风,她咳了几声,扯到胸前的伤,痛得站立不稳,抓着花架子挪回了厢房。 他也该回来了吧? 挽月轻轻揪着窗边一根垂落的藤蔓,自言自语—— 林少歌,你这个坏人。 现在信了吧? 我见到辛无涯了,也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了,对他,还是没有半点感觉啊,现在,你信了吧? 早跟你说过,要去见他吧?你不信,还欺负我…… 自以为是的家伙!你回来,看我还理不理你了? 第132章 公平 红尘客栈的胖掌柜最近很纠结。 那个自称七公子的年轻男人包了他一张靠墙的桌子,吃睡都在大堂里。 他数了三十枚金豆,放在一只青瓷大碗中,吩咐胖掌柜每天取走一粒,算作食宿钱。 他说等金豆用完了,他就要离开,去找一个人。 一粒金豆,差不多相当于整间客栈一整个月的收入。 胖掌柜每天掰着指头数日子,一会儿觉得日头走得慢极了,还不到取金豆的时辰,一会儿又嫌日子过得太快,那碗金豆一见底,就没这等好事了。 大约难受了那么三五日。 这一天,他悄悄例行检查店中伙计的住处时,竟然在桌底缝中找到一粒金豆。这小子,定是趁着七公子如厕的时候偷了他的金豆。 胖掌柜恍然——原来七公子不点数的! 诶嘿?! 于是,七公子下一次离开大堂时,胖掌柜取了条毛巾,上前替他擦了擦桌子,顺手掂走一粒金豆。 “今儿的饭钱。” 七公子两个时辰后再次离开,胖掌柜给他收拾了几只酒壶:“今儿的钱还没收呢吧?” 待七公子伏在桌上呼吸均匀了,胖掌柜一拍脑门! “哎呀!差点儿忘记收钱了!” 次日,见七公子无知无觉,胖掌柜安下心。 奇怪的是,这一日里,七公子反倒离开得更加频繁了。 胖掌柜简直怀疑是不是那几个没脸没皮的伙计给他下了泻药! 他眯缝起细细的眼睛,紧紧盯住七公子的桌子,七公子人不在的时候,他就替他守着那些金豆子,夜里也不回房睡觉了。 在胖掌柜的用心照看下,七八天功夫,那碗金豆竟只剩下三粒。 胖掌柜心虚不已——昨儿还剩将近十粒呢,会不会太明显了…… 七公子醒来时,看见三粒金豆,揉了揉眼,怔了半刻钟。 胖掌柜的心也悬了半刻钟。 终于,七公子点了点眉心:“嗯……三天吗?也不差这三天了。” 说罢,一拍桌面,那三粒金豆高高弹起。 他轻轻弹了三下,金豆一溜儿射向胖掌柜藏金豆的罐子。 叮、叮、叮。 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慢悠悠走到门口,用手搭了篷,望向乌癸山。 “辛无涯,我已给了你一个月,很公平了。” 他上了乌癸山。 到了花坞外头。 公子荒从树上跃下,“你终于来了!再不来,我要被这个清小姐烦死了。” “嗯,”他问,“有没有人来过?” “没有。”公子荒不悦地皱起眉头,“无聊,没劲。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杀公子正?” “再等一等。” “哦。那我走了。” “嗯。” 他敲了敲那扇爬满乌癸子的木门。 清小姐拉开门,见是他,目露欣喜。 她神神秘秘从门缝里挤出来,小心地回身关好门,拉着少歌走出几步。 “她和辛大公子很好,他们现在很幸福,你出现的话,她会很为难的。” “是吗。”少歌似笑非笑。 “大公子的身体已经养好了,她也记起了当初的事情。你和她的事,大公子并不介意。能不能请你不要打扰他们了?你可以住程里正那里,这边我看着,有什么事我会过去找你的!” 林少歌完全不接她的话,只笑道:“你时常找我手下的人说话?” 清小姐急急摆着手:“我只是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并没有和他说过别的话,我和他,没有怎么说话的。他还那么小……” “那他一定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少歌弯起眼睛,“你可以试试再拦我一次,或者,再对我说个谎看看——看我会不会杀了你。” 说罢,他越过发愣的清小姐,推门而入。 挽月倚着花架子,坐在一张藤椅上。 “怎么才来?”她目光含笑,柔柔软软地抱怨道。 少歌疾步上前,轻轻搀起她,“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力气,不过没大碍了。你怎么才来?” 他说:“我怕辛无涯说我胜之不武,于是给他一个月——当初在青明山,我便是用了一个月偷走你的心。”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伸手抚上她的脸。 挽月疑惑地偏了头:“你不在的日子,虽然是度日如年,但怎么样算,你离开也不足一个月?” 少歌咳了咳,“嗯……我不爱计数,于是放了三十粒金豆子,让那客栈掌柜每天取走一粒……大约是伙计偷了一些。” 挽月噗嗤一笑,“等我身体好了,定要下山替你讨回公道。” “嗯,我也会替你讨回公道的。”他望着她,眼神在她脸上轻轻摇晃,像是要将她一点一点看仔细了。 挽月扁了嘴:“还多亏了这次受伤,否则不知你要将我冷到什么时候。林少歌,我是不是心太软了,被你这样欺负了,还巴巴的坐在这里等你。” “是我不好。”他小心地捧起她的双手,“是我不好。” “你就不问问我,和辛无涯待了这些日子,究竟要不要和他重修旧好?” 他笑了笑,用宠溺的眼神望定她。 挽月郁闷道:“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还要那样……” “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嗯……”他扬声道:“判官,你可听够了?” 花坞新来的那个扫地老仆立起身子。可不正是判官? 判官嘿嘿一笑:“我出去盯着。” “嗯。” 挽月噗嗤一笑:“难怪好几次辛无涯敲我门,都叫他给赶了回去。我一直以为是清小姐交待的。” 少歌笑而不语。 “清小姐不是很喜欢他吗?怎么见到人,也不大爱搭理的样子。辛无涯并没有变得很丑啊?”说罢,挽月惊了惊,自己是不是睡傻了,怎么在少歌面前一个劲儿提这辛无涯,当初…… 她小心地偷看林少歌的脸色。 见她一副作贼的神情,他苦笑:“我吓坏你了。小二,是我糊涂了。我以为会失去你……心很乱,所以才……是我不好。” 她第一次见到他手足无措的模样。 “罚我,罚我这一生,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保护你。好不好?”他极快地稳住了阵脚。 挽月翻了翻白眼,突然醍醐灌顶:“啊…我和辛无涯说的话,全被判官听去,偷偷告诉你了。对不对?” 他笑弯了眼睛,丝毫不见惭愧。 脸皮真厚! “林少歌,你真让我长见识了。‘公平’地给了辛无涯‘一个月’,然后再安插个人在他身旁使绊子!你这个……唔……” 片刻后,她抓住他衣襟的手软绵绵垂下,二人甜蜜拥吻,不知落了一身乌癸花瓣。 第133章 宴话(上) 清小姐备了饭菜。 她是个巧手,虽然没有亲自下厨,但每日三餐,总是抱着手,倚在门口指点厨娘火候,然后亲自往锅里加进那些调味料。 可惜挽月并没有机会品尝她的厨艺。 因为喝了清小姐的血,一年之内忌酸、甜、苦、辣、咸…… 她只能喝白粥。 辛无涯得知此事,这些日子也只喝白粥。 今日,花坞的气氛有些奇怪。 清小姐在庭院中放置了一张大木桌,忙活整整一下午,往那张木桌上摆满了大的小的瓷盘。有荤有素,有热菜有冷盘。一眼望去,叫人食指大动。 木桌旁坐下四个人。 挽月郁闷盯住面前那碗白粥,辛无涯郁闷盯住林少歌放在挽月肩膀上的那只手。 清小姐郁闷盯住花费诸多心思精心制作的满桌佳肴。 林少歌……林少歌意气风发,盯住挽月。 热菜一个一个凉下去,始终不见有人动筷子,清小姐脸色便不好看了。 “怕我下毒?还是嫌我的饭菜不干净?” 挽月苦笑:“你们吃呀,看我干什么?我倒是快馋死了。” 清小姐冷笑道:“三年前你和辛无涯在我这里作客,你的确是吃得比谁都多。” 挽月听出她语气不善,赔笑说:“我虽然不记得,不过清小姐的饭菜一看就是极可口的。可惜如今我只能闻着味道喝白粥。” 清小姐冷哼一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少歌眯起眼睛,正想说话,挽月按了按他的手。 毕竟清小姐对她有救命之恩,而且这些日子也算是面冷心热,为她准备的白粥都是极精心熬制的,天气刚有些变化,就吩咐仆妇为她换了更软和的被褥。 这个拧巴的女人! 倒也是能理解。这乌癸镇里,并没有特别出众的男子,三年前清小姐也是未及笈的少女,乍然见到辛无涯这样的翩翩公子,又怎么会不动心?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辛无涯喜欢的却是挽月,可想而知那些日子清小姐是怎样黯然神伤。 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很明了,挽月和辛无涯分手之后,清小姐心疼颓丧的辛无涯,好生劝解,或许也有些趁虚而入的意思,而辛无涯见她与挽月有几分相像,大约也稍微有些暧昧,同她饮酒谈心,颇为亲近。 于是挽月彻底看清了辛无涯的为人,更是不再理会他。而辛无涯最终和清小姐也没有好上。后来二人离开了乌癸镇,清小姐以为此生不会再相见,不料三年之后,竟然又见着了挽月,却是见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这个男人……丝毫不输辛无涯。 而清小姐自己,过了三年,依旧形单影只,还是无法忘记辛无涯。这叫她如何甘心?! 从外来客的口中,她早已得知了辛无涯的近况,又怎么会不恨挽月这个罪魁祸首? 再看见挽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又怎么能不恼火? 所以上次她才会情绪失控,冲挽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如今,那些气也没有消去。 挽月既然懂得,又怎么会真的和她计较?世间并非只有黑白二色,没有必要非得扭转清小姐对自己的态度,也没有必要再得罪清小姐,惹她不快。 于是挽月笑道:“是了,这一次的确是个教训。还好清小姐帮我捡回这条命来,多谢了。” 清小姐面色稍霁。 挽月心想,这样四个人凑在一起,着实是有些尴尬。倒不如大肆和少歌秀一番恩爱,断了辛无涯心思,说不定他想开了,发现清小姐的好,岂不是皆大欢喜? 她实在是料不到,就在她受伤昏迷的那些时候,清小姐已对林少歌芳心暗许…… 所以,秀这一番恩爱,也算是一箭双雕。 挽月指了指桌上的菜:“七公子,你就替我尝尝清小姐的手艺吧,我看着你吃,也是高兴的。嗯……你的就是我的。” 她一脸纠结,别扭地说着“情话”的样子,实在是……一言难尽。 少歌强忍住不笑,道:“好。” 他挽起衣袖,夹了几个菜。 挽月偷偷抬眼去看另外二人。 见辛无涯黑了脸。她心道,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对谁都好。 再去看清小姐,一张脸拉得竟然比辛无涯还长,脸色比锅底还黑。不由心生纳闷,想不明白这个女人的心思。 少歌领会了她的意思,暗暗苦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清小姐数日之前,已将辛无涯抛到脑后,给了自己诸多暗示……甚至方才他回来时,还将他拦在门外,想让他误会挽月和辛无涯在一起。 他终于知道之前自己那些忐忑完全是多余——就连他几乎没有正眼看过的清小姐,和他相处了几日,都快把辛无涯给忘了,何况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同他情投意合的挽月?果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平白害她伤心了。 这么想着,眼神更加柔和,恨不能抢过她手中的小银匙,喂她吃粥。 她的身体小小的,受了伤,看起来更像一只脆弱的小动物,吃一口,停一会,微微喘着气,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挽月想不明白清小姐的心思,便想挑好听的说,吃了些粥,笑道:“清小姐这手艺,我是羡慕不来的。连白粥,都能做得跟燕窝似的。入口即化,却是粒粒饱满,粘而不稠,当真想像不出是怎样的巧手。更不用说这些——” 她指着桌上的瓷盘:“看这松鼠鱼,色泽又鲜又亮,汤汁丝毫不漏,尽数裹在这莹润透亮的鱼身上,每一粒鱼肉形状大小都一模一样,我从来没见过做得如此精致的松鼠鱼。还有这个,土豆红烧鸡,这土豆,一望便知道浓浓的汤汁入了味的,颜色从里面透到外面,不敢想像究竟有多好吃。这几个炒青菜更见火候,碧绿油亮,就像刚从地里摘下来一般,足见十分爽口。” 她倒是说得极真诚。 清小姐果然面露得色,仿佛不经意说道,“我记得你不会做菜?” 挽月老实点头:“不会。” “呵,”清小姐轻轻一笑,“其实不会做菜也没什么,只是男子忙碌一天回到家中,若是吃不上合心可口的饭菜,多少会有些不美吧?”她一边说,一边幽怨地扫一眼林少歌。 林少歌似笑非笑,用眼斜挽月。 挽月一愣。 她…她不是喜欢辛无涯吗?上一回,她声嘶力竭,像个疯子一样,求自己去救辛无涯,可如今辛无涯就坐在她身边,她却视而不见,她现在是在做什么?对着林少歌……放电?!! 第134章 宴话(下) 挽月暗暗皱眉,莫非,自己昏迷的时候,林少歌又招了新桃花? 她按捺下心中的疑惑,笑道:“是啊,要是娶到清小姐这样的妻子,可是有福了呢。” 清小姐睨着林少歌,冷笑道:“这世间的男子都瞎,见着绣花枕头,便当宝贝爱不释手了,殊不知其中只是一包草。而那些内外俱美的艺器,往往被束之高阁,只得闲了瞧上一眼。” 说罢,挑衅地盯住挽月的脸。 挽月终于心下明了,暗暗一叹,道:“其实,枕头未必就不好。毕竟人活一世,睡觉也要占去小半的生命,总不能抱着那些书书画画,陶啊瓷的睡觉吧?一件东西究意好不好,还是得看合用不合用。而且绣花枕头装的也未必就是草呀,清小姐你给我备的,里面就是上好的丝棉,当真是舒服极了呢!” 少歌原本已经沉下了脸,听得挽月这么一说,不由得轻轻弯了弯嘴角。这只小猕猴,还是不肯吃一点亏的性子。原以为她会忍让到底,不想三言两语,就把清小姐给堵了回去。 转念一想,想起那几日里,这个能言善辩,不肯吃亏的人儿在自己面前百般委屈,辩解不能的样子,心中不由一痛,望向她的眼神更柔和了几分。 清小姐见他两个眉来眼去,胸中一股闷气找不着出口,撞得肋骨生疼。 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竟还是这样! 这个秦挽月,除了一张漂亮的脸,她还有什么?看看自己,能治病救人,得全镇人爱重,被敬为乌癸仙子。做得一手好饭菜,再挑剔的人,也能心甘情愿吃得肚皮滚圆。从来,也不曾和任何男子调笑,哪里像她秦挽月,穿个男装就敢和男子同住一室…… 容貌也不见得比她差多少,为什么这些人,个个眼中只有她?! 愚夫!愚夫! 清小姐恨不得掷了筷子,将这几个碍眼的家伙赶出花坞去。 然而她不舍得。三年前,她不舍得大公子,三年后,她不舍得七公子。 山下的男子,都是这样的么…… 辛无涯忽然大笑三声。 笑完之后,径自起身,从厨房拎来一桶酒,又取了三只酒杯。 “还未谢过七公子救命之恩!来,我敬七公子一杯!”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少歌淡笑着喝下。 辛无涯又道:“相识即是缘份,今日欢聚一堂,少不得要各饮三杯才是。挽月姑娘不能饮酒,七公子若是不胜酒力,我愿代她喝。” 挽月眨了眨眼。这是鸿门宴哪,一个夹枪带棒的清小姐刚歇一歇,又来个想灌醉少歌的辛无涯。 “我代她就是了。”少歌拎起酒桶,连饮六杯。 挽月想起当初他和黄大当家对饮的光景,不由暗暗同情辛无涯。 少歌忽然转头看她,像是想起什么极好笑的事情,忍了忍,没说。 辛无涯又道:“七公子,清小姐救下挽月姑娘性命,你可要好生谢过才是。依我看,你当自饮三杯,清小姐随意。” 清小姐微微皱眉,担忧地看少歌:“不必了!若是喝醉了,还得弄脏我这花坞!意思到了就行。” 挽月暗暗翻了个白眼——真不会说话!这个女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得语言的艺术。明明是关心,听到对方耳朵里,却没有半点温情,倒是大有嫌弃的意思。 可想而知,和她谈情说爱一定是极辛苦拧巴的。 难怪三年前没有成功拿下辛无涯,照辛无涯的性子,对她应当是不会抗拒的。只是她太不会说话,估计辛无涯也不确定她对他究竟有没有意思,终究算是错过了一回。 辛无涯见清小姐不愿配合他,便亲自上阵,再次拖住少歌和他对饮。到了后头,也不找理由了,红着眼,斗鸡一般,一副和林少歌不死不休的架势。 他很快滑到了桌下。 清小姐叫来两个壮实的仆妇,将他送回房,又让人给少歌再收拾一间屋子。 少歌笑道:“不必了,我守着她。” 清小姐不悦:“我难道不曾交待过,一年之内不得同房?!” 她大约也有些醉了,同房二字从嘴里蹦出来,竟也面不改色。 少歌老脸微红:“知道的。只是守着她。” 挽月想笑又不好意思,低着头,被他牵着回了屋。 二人坐在床沿。 “你对人家清小姐做了什么?她干嘛不瞧辛无涯一眼了?” 少歌笑:“没有,真没有。” “你方才想说什么?嗯…就是辛无涯刚开始灌你酒的时候。” 他笑道:“我想起那日在青明山饮酒时,你看我的眼神。” “嗯?!什么眼神?” “极可爱的眼神。”他看了看外头,顾左右而言他,“月色真好。” 挽月狐疑:“哪儿有月亮?” 他轻轻拥住她:“你,就是照进我心头的明月。” 挽月心尖一颤,浑身像被毛毛的风一阵一阵拂过。 “少歌……” 她柔柔看着他。 “嗯?”他声线微哑。 “后面有什么打算?是回京都吗?还是在乌癸镇住一阵子?咦?你带我进来,程里正没拦你?这一次可待了不止七天呀?” 她还是不能适应过于旖旎的气氛,连珠炮一般问完,整个人也镇定下来。 少歌失笑:“看来你身体是大好了。又这般话多。而且……煞风景的本领一如既往。” “……” 他飞快地低下头,啄了啄她的侧脸,然后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小二,我虽然比寻常人聪明,但实在是没有和女子交往的经验,原谅我之前犯的错,好不好?” “错在哪里?”挽月扬起头,斜斜瞪他。 “嗯……不该不信任你,不该不相信自己,不该在夜里那样折腾你……” “咳咳咳!”挽月呛得不清。 “嗯?”他疑惑地歪了歪头,“不是害你失眠了吗?小二,你是不是又想歪了?” 挽月无力地摆了摆手:“算了,反正我是被你吃得死死的,我认命。” 他眯起眼睛,狡黠地笑道:“小二,你猜猜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挽月一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清小姐和辛无涯。 “难道清小姐去照顾那个醉汉?咦?散席的时候,我看清小姐也醉了七八分,如果她去照顾他,说不定会发生点故事!”她眨巴着眼睛,一脸兴奋。 第135章 秘密 隔壁屋中。 灌下两海碗掺了药血的醒酒汤,辛无涯吐得口中发苦。 知觉恢复了些,鼻尖闻着一股幽香,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他疑惑地伸手去探,一探探到一个柔软的物什,忍不住轻轻捏了捏。 听得“嘤咛”一声,他惊出一身冷汗,睁眼一看,淡淡的烛光下,清小姐手中拿了一只小铜盆,盆中装着他呕出的酒液,散发出淡淡酸味。 他正躺在她的腿上,方才那一抓,正好抓到她的前胸。 “我并不是好心照顾你,只是怕弄脏我的厢房。你既无事,我便走了。”清小姐又羞又气。 说罢,她推开他,站起身来。 她忘记手中还拿着那只铜盆,用力推他时,盆中之物溅了一些在他二人身上。 辛无涯记起一些过往。 三年前,她也是这般别别扭扭,背着身对他说:“你不要误会,我只是看你可怜,对你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伸手拉住了她,目光中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清小姐,清……清儿。” 清小姐浑身一震,慢慢转头看他。 辛无涯苦笑道:“清儿,你倾慕七公子,对不对?如今,我们真正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了。当初你劝我的那些,虽然我以为是梦,却也是听进去了,如今既然你我二人还有这么些缘份,倒不如坐下来,再仔细谈一谈吧。” 清小姐看了他许久,终于叹了口气,缓缓坐下。 “谈什么?” “谈……你和我。” 辛无涯抬起一根手指,替她拢了拢鬓发,不经意间划过她细小的耳廓。 清小姐颤了一颤,白暂的耳垂染上了绯色,热热的,蔓延到颈和脸上。 辛无涯哑声道:“衣裳弄脏了,脱掉吧。” “嗯。”清小姐声如蚊蚋。 辛无涯像是下定了决心,捧住她的脸就吻上去。见她只略略挣扎,便顺势搂着她,双双倒下…… 事毕,辛无涯看着脸颊嫣红,双眼迷离的清小姐,心中也不知是苦是甜。 情迷意乱之时,倒是真的能将她,当成是她……月啊…… 清小姐似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意,眼神极快恢复了清冷。 “辛无涯,如今你既已出了族,便算是孤家寡人一个,你碰了我,我就是你的人,我们生儿育女,不再提从前的事情。” 辛无涯强笑道:“好。” 原本是件挺好的事,不知为何,叫她这么一说,只叫人觉得心灰意冷,仿佛人生一眼就看到了头,无味极了。 不过,他辛无涯的人生,怎么可能一眼看到头呢?那些事,终于要开始了…… 月,不要担心,我会给你机会的。他心道。 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墙。 如果是她,换了是她,私定终生的时候,她会说些什么?辛无涯对着墙,仿佛想要把这面墙给看穿,看一看隔壁的挽月在做什么。 隔壁的挽月不肯睡。 她伏在少歌的腿上,听他说年少时的趣事。 “唔……那个歧地的……真有意思……我……去……你……再说……” 直到困得语无伦次,她终于恋恋不舍睡着了,睡着了手依旧抓住少歌,像是生怕他偷偷逃走似的。 他轻轻把她抱起来放平,替她盖好被子,然后握住她的手。 判官轻轻敲了三下窗棂。 少歌吻了吻挽月额头,起身到了院中。 “有消息,燕七和燕十娘被擒了,人在轩辕去邪外府中,受了伤,不知是死是活。世子,救不救?” “救不了。”他沉吟片刻,“给轩辕去邪带一句话,若是放了燕七,夺嫡时我可助他一臂之力。” “是!” 清晨时,话带到了。 轩辕去邪燃了沉香,微微阖目,正坐在窗边沉思。 听到信使的传话,他仿佛心情很好,令人取了金锭赏给信使。 然后进了密道。 燕七和他的女儿燕十娘就吊在那间腥臭的密室。 “你家世子当真是个好人。”他笑道,“难怪这么多人甘愿替他卖命。” 燕七双目一竖:“要杀就杀!少说废话!” “废话?”轩辕去邪眯了眯眼,反手甩燕十娘一记耳光。 她的脸颊立时红肿起来。 燕七睚眦欲裂:“要杀要剐冲着我来!打女人算什么本事!” “你误会了。”轩辕去邪笑道:“我打她,并不是因为你出言顶撞我。而是她犯了错——她不该动秦挽月。我说过的,她不能死。” 燕十娘吐出一口血,里面和着两颗牙。 不待她说话,轩辕去邪一把捏住她的咽喉:“为什么不射她的心脏?让我猜一猜……你也喜欢林少歌,对不对?你舍不得一箭射死那个女人,对不对?呵,若是她落在你的手中,恐怕你更愿意一刀一刀,慢慢割她折磨她,对不对?” 燕十娘挣扎着艰难说道:“那……又怎么样?” 轩辕去邪松开她,冷笑道:“燕七啊燕七,我当真是听信了你的鬼话。从一开始,你想杀的就是秦挽月,对不对?你根本不想动林少歌。你假意让老父亲落到我手上,‘被迫’为我做事,原来,你是要替林少歌除掉秦挽月……” “那又如何?” “如何?你也不怕他恨死你。”轩辕去邪凝眉细思,“啧,真是主仆情深。林少歌可是要以身犯险来救你呢,你猜一猜,我会为他准备一个什么样的陷阱?” 燕七瞪大了双眼,急得面目赤红:“不可能!世子怎么可能来救我这个叛徒!” 轩辕去邪眯起眼睛,眼底轻轻滑过一抹狡诈。 他来回踱着步:“罢了,我对你的心思,并没有兴趣。燕七啊……我只是在烦恼,要将你放在哪里,才能让你眼睁睁看着林少歌为救你而死……” “啊!你别忙着咬舌自尽什么的……你死不死,并没有区别,因为他不会知道你是死是活。”轩辕去邪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燕七痛苦地闭起眼睛。会害了世子吗?若是自己连累了世子,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啊! 他只觉头脑充血,再睁开眼时,双目已经赤红赤红。 轩辕去邪反手一剑,杀死了燕十娘。 “我也会这样轻轻松松杀死林少歌……林少歌一死,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我……你说对不对?”轩辕去邪目露精光,死死盯住燕七的脸,缓缓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杀秦挽月?” 燕七似乎听到颅内弦断一般的声音,情绪彻底失控:“哈哈哈!你斗不过他的!轩辕去邪!你斗不过他的!我杀秦挽月吗?因为,有人和你是一样的啊!哈哈哈哈!” 终于逼出了这句话!果然是这句话!轩辕去邪的脸孔瞬间扭曲,似狂喜,又似恐惧。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缩成针尖一般大小。就好像那一次听到金大娘的嫁妆时,情绪瞬间失控。 嘴角抽了几抽,他镇定下来:“是吗?可惜了。夺嫡?…就算没有他的助力,我也是做得到的。” 说罢,他叹息着抽出剑,杀死了燕七,然后走到甬道中,将整个甬道里的人一个一个杀死。 这是绝对绝对的秘密……只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燕七背后的人,必须找出来干掉…… 第136章 亲事 花坞的清晨空气特别好。 挽月早早就被少歌捉起来,坐到庭院里面晒太阳。 他在一旁练剑。 挽月有些犯困,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要一大早把她叫起来,病人不是应该多休息的吗?虽然她已经睡了超过五个时辰…… 他在她身上盖了一张毯子,长长软软的毛。她窝在大藤椅里,暖暖懒懒的。 “专心看我。”他说。 挽月心想,不知道有什么玄机?不过他舞剑是极好看的。男人专注做事的样子实在是迷人,更何况还是一个帅得晃眼的男人。 不多时,见他身后门一动,清小姐从辛无涯的房中走出来。 挽月恍惚了片刻,继续看少歌舞剑。 他顿了顿,停下动作。 “累了。” 还剑入鞘,走到她身旁,不经意地说道:“我仿佛看见清小姐在辛无涯房中?你我在这庭院中待了许久,她倒不像是清晨才进去的。” “唔,”挽月半梦半醒,“的确没有见到她进去…那便是在辛无涯房中过夜了。” “嗯。”少歌淡定道:“应当是的。” “少歌我还想睡……”挽月半闭着眼睛,抓住他的衣袖。 “嗯。”他弯下身,拦腰将她抱回房中。 她赖在他身上再不肯动一动。少歌无奈,只好也上了榻,让她整只窝在他胸前。 小小的脑袋垂到他怀里,片刻就睡得冒泡。 这一觉睡到了中午。 到了午饭时,挽月见饭桌上的清小姐梳了妇人髻,愣了片刻,想起清晨时看到的那一幕,恍然大悟。 原来,林少歌捉她起来,是想让她看见那二人的秘事。 “醋坛子。”她轻轻嘀咕。 迟些,辛无涯才从房中出来。 眼神有些微躲闪。 清小姐见着他,起身迎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将他带上桌。 辛无涯有些尴尬,想抽手,怕清小姐不高兴又忍住。 “我和无涯要成亲了。”清小姐宣布。 “啊,真是太好了。恭喜呀!是在花坞摆酒席吗?”挽月笑道。 “不。”清小姐一脸严肃,“无涯,我想过了,不能白白便宜那帮恶人。我们去洛城,把你应得的全部夺回来。” 挽月有些惊奇,看了看少歌,见他只低着头,帮她吹粥。 她心中温暖熨帖,看着他的侧脸,目光渐渐痴了。 “七公子。我需要你帮我。”清小姐毫不客气。 “可以。”林少歌爽快应下。 “清儿……”辛无涯的脸微微扭曲,“这样的事,你为何不先和我商量?” 清小姐冷笑道:“和你商量,那便是不了了之。你这个人,便是三年之前,也是放不下家中娇妻美妾的。如今她们勾结你的叔伯,霸了你的财产,伤害你的身体,你竟然甘心避到我乌癸镇中来,可见你心中还是不愿与她们为敌。” “我……” 清小姐摆了摆手,“你什么话也不必说。我原也没指望着你。到了那里,你只管站在一旁就是了。” “清儿,事情没有你想像中那么简单的。” “也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复杂。”清小姐毫不客气。 “你!” 见饭桌上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挽月清了清嗓子,打圆场:“那个……你们乌癸镇中的人,不是不能下山吗?” “谁说不能下山?程里正已经答应亲自带人,去帮我讨个说法。” 少歌笑道:“事关乌癸仙子的亲事,就是不一样。” 挽月暗暗心惊,知道这定是一件不寻常的事,避世二十年的乌癸镇,竟要入世了!少歌既然答应得爽快,想必这事他是要插一脚的。 洛城辛家,那可是一尊庞然巨兽,虽说辛无涯在乌癸镇的手上,但想要撼动那些如今掌握了辛家实权的人,必定免不了一番龙争虎斗。 乌癸镇,究竟拥有怎样的实力? 原以为,他们的秘密只是用幻梦来避过世人打扰……咦?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挽月微微蹙眉。 二十年来,外人谈乌癸镇而色变,平日里也不会有人来。就算有人误入了,搞这么些麻烦事,当真不如直接把人杀了来得方便稳妥……他们为什么要把人平平安安送走?要说什么良善好心,挽月是不信的。 就像白娘子说的,一个人孑然一身,也许会把道义、情义看得很重,但如果是一个族群,那么群体的利益必然压过一切——试想,一个外人的性命,和全族男女老少的安全,孰轻孰重? 所以乌癸镇如果要掩盖什么秘密,这样做的确是不合常理。为什么呢? 饭后,程里正果然来了。 也不知少歌和他打过怎样的交道,见到挽月等人,他也并不惊奇。 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之前的事情。 程里正过来,是和清小姐商议亲事的细节。 大概意思是,为了尊重男方,亲事是要先在洛城办的。洛城办完了,再回乌癸镇办一次。 然后便是商量嫁妆、送嫁的喜乐、吉服等琐事。 挽月听得有些心神恍惚。 仿佛这只是一次极普通的婚事——乡村中的女子要嫁进城去,有些忐忑,担心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于是想用丰厚的嫁妆堵住城里一些势利眼的嘴。 哪跟哪啊? 她坐在花架下,笑吟吟地瞧着清小姐和程里正在那争执——是用程里正家传那对宝瓶压箱底,还是用清小姐珍藏的那幅字画? 辛无涯更是目瞪口呆,仿佛被这一道接一道的天雷给劈傻了。 他失魂落魄立在一旁,面色说不出的诡异。时不时摇一摇头,确认自己并不是在梦中。 只有林少歌看起来比较正常。 其实也并不是十分正常。 他闲得不可思议。大好的青年,就坐在挽月身边,等待着乌癸花瓣飘落下来,落到她身上,他就帮她轻轻拍去。 他平时倒也是个安静的人。 不过他竟然耐得住性子,听那清小姐和程里正絮叨了整整一个下午,就有些稀奇了。 清小姐本就是个别扭的,程里正又是个认死理的脾气,这二人凑在一处,火药味溢满整个花坞。 还是那种……非常拧巴纠结,像是淋了雨水,要响又不响,要炸又不炸的,叫人不得不悬着一颗心的火药堆。 第137章 风起 幸好清小姐和程里正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风风光光嫁进洛城,给乌癸镇好好长一长脸面,于是虽然过程磕磕绊绊,结果倒是赶在晚饭之前敲定了婚事的细节。 程里正匆匆离去,清小姐到厨房去“做菜”,辛无涯一脸迷茫,丝毫也没有新郎官该有的喜悦。 “无涯……过来帮我!”辛小姐远远地唤他。 辛无涯一脸苦笑,摇头向着厨房去了。 “我怎么觉得,辛无涯好像掉坑里了?”挽月拉了拉林少歌的袖子。 “嗯?”他佯装皱眉,“怎么?心疼他?” 他从自己的椅子里起身,双手撑在她的藤椅两边扶手上,将她圈在里头。 她噘起嘴,阴阳怪气道:“我是心疼你!你瞧,别人家的媳妇多好啊,男人辛苦一天回到家,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少歌失笑,知道她惦记着前一日,清小姐嫌弃她不会做菜时他没有及时表态。这是只记仇的小猕猴。 果然,见她翻了翻白眼,又说:“瞧瞧,说得都比唱得好听,这才刚好上呢,就见不得他闲着了,等真正成了亲,谁蹲在灶窝里,可难说得很!” “喂!”她仰起脸来,“林少歌,你摸着良心说一说,昨儿她说那些话时,你究竟有没有嫌弃我了?有没有觉得她比我好了?喔……你不是瞧见她画像,曾心心念念夜不能寐?” 少歌哭笑不得。原来她上了心的时候,记性比他还要好些!果然谢倾宁说得不错,千万不能得罪女人…… “小二,我并没有见过那画像的……”他面色一沉,“嗯?那辛无涯想画的分明是你。” 挽月暗叫不好,怎么把自己搭进去了? 悄悄一吐舌头,“好啦好啦!反正两个我们不喜欢的人凑一块去了,过得好不好,是他二人的事,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不错。”他笑弯了眼睛。 “可是……我们在这里白吃白住到什么时候?少歌,你是不是答应了清小姐什么条件,她才救我的?嗯……比如什么无条件帮她做三件事之类的?所以她让你帮她对付洛城辛家,你一口答应了。” “不是。”他笑道:“救你,是因为我威胁了她。嗯,至于辛家的事,我原就要做的。” “为什么?” “因为我救辛无涯出来时,他们追了很远,我很不高兴。” “噗哈哈!”挽月失笑,“你闯进别人家里,劫了人走,还不许人家追了?真霸道。” “那又如何?”他眯起眼睛,一张俊脸正正悬在她上方。那模样,当真是十分赖皮。 她想了一想,面露忧愁:“辛家…盘踞洛城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就算是轩辕氏要动它,也不是嘴皮子一碰就能做得了的事情。少歌…这,和你潜进去救个人出来并不是一码事,你都计划好了吗?” 他笑了笑:“我们只需做个看客,凡事……有程里正顶在前头。” 挽月奇道:“对了,说起程里正,他昨日,一定要将祖传的宝瓶用来给清小姐的嫁妆压箱底,清小姐只是嫌那宝瓶不及她珍藏的字画珍贵……这不对呀!谁出嫁,用旁人祖传之物做嫁妆的!他二人竟也不觉得这事不对?” 少歌立起了身子:“果然和我在一起久了,稍微变聪明了些。” “嗯?”挽月双目放光:“我果然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也不算十分了不得的大事,只是那并不是什么祖传之物罢了。乌癸镇的事,我不会涉足太深,走走看看就好了。”他忽然清冷一笑,“他既不愿领情,少不得又要坏他事了。不过这一次,我们只需袖手旁观。” “谁?谁不领情?又要坏他事?又?难道又是轩辕去邪?果然跟他有关系的吗?怎么哪都有他!” “是啊,怎么哪都有他。他仿佛是个先知?”少歌语带嘲讽。 挽月心中微沉:“燕七和轩辕去邪,究竟是怎么回事?燕七和那个用弩的少女,恐怕不是轩辕去邪那几个手下的对手。燕七为什么要杀我?不惜背上背叛的恶名,不惜扔掉性命,只是为了杀我……” 她扶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那么,燕七的‘背叛’,其实并不是背叛,轩辕去邪想杀的显然是你,燕七假意同他合作,却在紧要关头坏了他的事。燕七想要杀我,一定是因为他觉得我的存在会对你不利……那么,燕七真正是为谁在做事?” 林少歌微微一震,然后重重锁紧了眉头。 “好奇怪啊。”挽月疑惑地偏了头,“虽然每一次,他都让我陷于极危险的处境,但偏偏每次的结果都是好的。就比如这一回,若不是受伤,你倒是当真要和我生分了。我真是傻人有傻福,就像是被神明庇佑一般。” “你看,第一次,燕七故意说得不清不楚,让我误会你有世子妃,之后历经种种,反倒让我看明白了你的心迹。花会那次,他害我落到轩辕去邪手中,反倒是见识到之前不曾见识过的,你真正的能力和风采。这一次,更是帮助你我消弭了误会……是该说他运气不好,还是我运气太好?” 挽月心尖微颤。她想到一件事。 在平原城的时候,轩辕去邪替她拔下手上的木刺,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哪里不好么?你看,我这个样子,和林少歌有什么不一样吗?是不是以为我也爱上你了?假装真心一片,很难吗?你我若是换个方式相识,你会分得清真情假意?” 如果…轩辕去邪有心,他完全可以先一步,来到她身边。他可以设计许多许多美好或者不美好,危险或是不危险的情节,来让她看见他的“真心”。 那么,和他一样聪明的少歌…… 如果想要谋获一颗心,少歌会怎样做…… 挽月心中患得患失,弱弱看住他:“少歌,如果你有一天,不得已骗了我什么事……请你一定要骗到最后……如果一个人用一辈子去骗另一个人,那也就不是骗了。” “傻瓜。”他轻轻拥住她,“不会骗你。” 第138章 泼妇 林少歌拉着挽月回到厢房。 他坐在榻上,把她抱到怀里,让她的脑袋斜斜靠着他的手臂。 他认认真真地盯住她的眼睛。 “小二,”他说,“你我匆匆相识,你不知我的底细,而我做过的许多事情,着实不是良善之辈能够做得到的,所以遇到这样的事,你若是心中生疑,认为是我的设计,也算是情有可原。” 挽月腾地红了脸,正要辩解,见他非常危险地眯缝起眼睛。 “可是,用你的笨蛋脑袋瓜好好想一想,对付你,我需要花费这样的心思?!” 虽然着实不是一句好话,但她听完,脸上不自觉挂上一个傻笑。 “嗯。”她点了点头,“此言甚是。你就算把我卖了,我一定是乐呵呵数钱的。” “该换药了。”他说。 挽月呼吸一滞:“这……” 他极娴熟地从药箱中取出新的白布,碾了草药,吩咐她坐好。 “我……少、少歌,这样的事,自然应该是医生做的呀,你怎么能越俎代庖……” 他面露不悦:“你昏迷的日子,都是我换的。自己解了衣裳。嗯……还有些更……我就不说了。” 挽月大惊失色:“你,你还帮我大、小、那个,不,不会吧……” 她是当真吓得不轻,昏迷的时候,大解小解若是他……那可真的是没脸见人了! 少歌愣了片刻,扶额道:“我指的是喂你吃药。其余的事,是清小姐身边的仆妇帮你做的。” “哦……”挽月抚了抚胸口,老老实实半褪了衣裳。 少歌见她含羞带怯,露出一片莹白的肌肤,不由心头一撞,呼吸也生涩起来。 他忍不住将一只手掌覆上她的肩头。 圆圆小小的肩,柔滑的皮肤,轻轻在他手中颤抖。 一年…… 他定了定神,镇定自若地替她解下包扎伤口的白布,换上了新的。 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少歌,这个伤疤会不会很难看?” “不会。” “嗯。” 二人默了片刻,听到清小姐重重敲窗棂。 “怎么?吃饭还得让人请了?!” 席上,清小姐兴致很高,手舞足蹈计划着夺回辛家产业之后,她要怎样助辛无涯大展鸿图。 “无涯,不是我说你。你十八岁开始掌家,七年多,竟然固步自封,生意不仅没有做更大,城西那一块反倒是被平氏分了去,那个平清茹嫁给你这么多年,也没生个一子半女,你干嘛对她这么忍让?还有你那两个妾,一个占了你三间绸缎庄,另一个把你两间脂粉铺的房契换了她的名字,你竟也视而不见。男人好面子,这我能理解,但是应当坚持的,还是必须坚持,怎能如此耳软?” 挽月偷偷看了看少歌。清小姐久居乌癸山,哪来这么多消息?偶尔有人误上山来,讲一讲山下的事情是有的,但不可能这样事无巨细,好像是特意来给清小姐递消息一般。 少歌捏一盏酒慢慢吃,就像没听着他们说话。 辛无涯叹道:“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不过是那两个妾,一个是知州的庶女,一个是盐头子的妹妹,你都想拉拢着罢了!有什么用!娇娇弱弱的,帮不上你也就算了,只顾着吃里扒外,这种女人,你也能忍受得了!” 清小姐小手一挥:“如今反正也撕破脸皮了,这三个女人,我是容不下的。你现在就先把休书准备好,到时候我好拿出来摔她们的脸!” 辛无涯满脸苦涩:“你能不能让我静静吃顿饭?” 清小姐将筷箸一摔,怒道:“你什么意思?!还未过门就开始嫌我多话?你吃我的用我的,我还未嫌弃你,你倒嫌起我来了?吃饭?谁做的饭?!辛无涯你还当你是那个辛家大少?你现在什么都不是!还得求着我们帮你讨回家业,你跟我大声?!” “泼妇,泼妇……”辛无涯也掷了筷箸。 “你骂我泼妇?!”清小姐痛哭:“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罢,起身就奔向外头。 辛无涯叹了几口气,追着她去了。 “……”挽月欲言又止。 “小二想说什么?” “我忽然觉得,他们这样,大约才是夫妻间的常态?吵吵闹闹,打来打去的,简直像在唱戏。” 他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你说你威胁清小姐救我性命,你用什么来威胁她?” “山中的秘密。” “嗯?”挽月正要发问,见清小姐已挽着辛无涯踏进门来。 “你们吃呀!我和无涯闹着玩的,你们不会以为我当真要和他分手吧?怎么可能,我们就要成亲了呢!”清小姐掩口笑道。 辛无涯不言不语,看起来是无奈认命了。 清小姐落了座,举起筷箸敲了敲碗沿。 “秦挽月,你也不要怪我多嘴,当初你以为无涯不可能给你正妻的位置,跟他闹分手,呵,事在人为,你看我,我就做到了呀!如今,我就要做他的妻子了,你会不会有点失落呢?啊,我知道,你要说你已经有七公子了嘛,是,是,我承认七公子长得好看,又会武功,年轻的时候看着的确是上好的夫婿人选,可是人哪,目光不能短浅,好看?好看有什么用,不能当饭吃。武功?呵,在权势面前,武功有什么用?也就是被招揽,说得好听是做护卫侍卫,说不好听,不就是走狗吗?”清小姐低头笑着,一只手半掩着口,另一只手轻轻挥了挥。 “哦。”挽月趁机看了看少歌的俊脸。 嗯……权势,辛家的确是好大的权势。当初她想撞撞大运,拜会一下辛家少主,银子花去不少,却只见着管家的义子。至于后头辛无涯扮作书生上了她的车,那完全是一个意外。 少歌轻笑着摇了摇头。 “也没什么,”清小姐安慰道,“七公子毕竟还年轻,这一次,只要你帮着我和无涯顺顺当当夺回权柄,以后就留下来帮我们做事吧。当然,一开始是不可能给你很高的位置,否则那些老顽固一定要挑无涯的错处,但你们放心,日子久了,定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挽月挑了挑眉,默默吃光了面前的白粥。 “怎么不说话?”清小姐不满,“你们这些人哪,心高气傲,我懂!年轻的时候,总是不甘愿居于人之下,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愚蠢!呀!说什么,宁愿隐居山林,也不愿寄人篱下,是吧?哼,当真喝上几年西北风,就什么都懂了。而且,这个世间,很多事是你们想也想不到的,人只有站到高处,才能看见更多东西。眼前,就是你们人生最大的机缘,若是错过,他日可没地儿后悔!言尽于此!你们回头思量思量。我也就是看七公子能把无涯救出来,有几分本事,也算是还你个恩情,才给你们这样的机会,换了旁人……” 清小姐喋喋不休。 第139章 不宜 挽月见清小姐终于说完,笑了笑点头道:“记下了。若是日后在外头混得不好,定会来投奔的!” 少歌笑而不语。 辛家真是好大的权势哪,将歧地招揽至麾下,可是轩辕氏数百年来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呢。清小姐还未进门,就已经在替夫家做如此“长远”的打算了……挽月这般想着,就连忽闪忽闪的睫毛里,也染上了高深莫测的狡黠笑意。 …… 回到屋中,她拉住少歌:“快,说说,山中的什么秘密?” 少歌道:“什么什么秘密?” 他以为她急急拉住他,是要说一说“投靠”清小姐这件事情呢。 “你威胁清小姐救我的那个呀!”挽月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别处。 “哦,”他一脸无辜:“我对她说的,就是‘山中的秘密’这五个字。小二,我一直同你待在一处,我又怎么知晓山中有什么秘密?” 挽月张大嘴巴:“你诈她?” 他点头道:“当时你伤势凶险,若是没有唬住她,我也只能用些强硬的手段……” “那你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我不要再傻乎乎被蒙在鼓里了。” “嗯。”他揉一揉她的头发。 “小二可还记得,那日,问你可有发现镇中男子有什么问题?” 挽月仔细回忆—— “嗯,记得,年龄断层。没有二十至三十岁,以及六十岁以上的男人。” “为什么?”他凑得很近。 “我怎么知道?”挽月顺溜答道。 他轻轻一笑,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侧脸上。 “你想一想。” “哎呀不要吊我胃口。快告诉我,急。” “不急的。”他笑道:“夜太长,别的又不能做,想和你多说说话。” 挽月红了脸:“活该,让你那两天……” “那两天怎样?”他一脸坏笑。 “喂,林少歌。”她梗起脖子,“你可曾听到过一样说法。一个人呀,生来就注定能吃多少饭,如果他提前把这一生的量吃完,那他就死了。你那两天,便是一下子把后面一年都用完……” “我们还是来说这镇中的男子吧。”少歌打断了她的口无遮拦。 “我告诉过你,那是因为灭绝。二十年前,乌癸镇发生了很惨的事情。至于是什么样的事情,暂时不得而知。但显然,那件事,让镇中所有的男子都死光了。” 挽月倒吸一口凉气。 “小二,你身体不好,我原不想和你说这些。” “没有关系的,我心灵强大。” “嗯,”他淡道,“脸皮也厚。” 挽月装作没听见:“那现在镇中,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男人?” “你说呢?” 挽月歪着头,想半天没有头绪。 少歌无奈叹息:“可记得,我说过云海有军中的习惯动作?” “啊!”挽月醍醐灌顶,“是那些派到山上的士兵!一次两千五百人,一次一千五百人,大约正是镇中的男子数量!” “嗯。”他欣慰地笑了笑。 “所以……”挽月兴奋得站立起来,“镇中原来的男人全没了。然后一群年轻的士兵上山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就留了下来,慢慢和镇中女子组成了家庭,二十年之后的现在,士兵们年纪都大约在四十岁上下,而他们和镇中女人生的孩子,年纪都不可能超过二十……所以,乌癸镇里现在的男子,要么是当初上山时年纪大约二十的士兵,现在年纪在四十上下,要么是他们的孩子,所以年纪才会出现这样奇怪的断层。” “啊!”她拍了拍手,“这就是乌癸镇最让人不解的地方——那么多精锐士兵,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就全军覆没?少歌少歌,你是怎么知道的?” “……见到云海,我便猜到了。” “那么……”挽月疑惑地问道:“因为猜到了,所以你才发现镇中的男人年纪有断层,还是因为发现年纪有断层,你才猜到他们是那些士兵?” 少歌愣了许久。时不时眨一眨眼睛,模样竟是前所未有的可爱。 “大约……同时?”他笑了笑,“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挽月偷偷翻了翻白眼:“所以,乌癸山的事情,一定和皇家脱不了干系就对了。因为士兵都是先帝亲自下派的,事后又瞒得这样好。那么……这件事,当今皇帝究竟知不知道内情?二十年前,先帝在位,正是你父亲和白贞联手击退金军的时候,当时轩辕玉还不是太子,先帝做这件事,应当是不会叫他知晓的。而在五年之后,先废太子逼宫,白贞救驾,先帝禅位于当今皇帝,这件事我仔细思量,总觉得其间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而后,先帝就病逝了——这事不对!” “嗯。” “清小姐的血为什么能治病?还能治伤?”挽月又问。 “这便是山中的秘密了。”少歌笑道。 “啊——”挽月拍手道:“果然是不对的。先帝既然知道这个秘密,还派了这么多士兵上了山,他又怎么可能病死?!清小姐这血,恐怕是快顶得上那玉龙天池冰莲子了!他派兵上山,把男人通通杀光,然后士兵留在山中和乌癸山上的女人生儿育女,守护着这个秘密,对不对?” 少歌扶额长叹:“不对。” 挽月回过味来,失笑道:“是了是了。如果是士兵把男子都杀了,女人们怎么可能和杀死自己父亲、丈夫和儿子的人平平静静生活在一处?” 她抓住他的衣袖摇了摇:“不许笑话我。我只是没有急智,让我慢慢想,我其实是很聪明的。” “是……”他忍俊不禁,抬手刮了刮她的鼻梁。 “清小姐一年只能治十个人。我曾留意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唇色红得发紫,而现在却变成了灰白色,是不是每一次放血救人,唇色就会变白几分?今年的青花儿,因被谢倾宁要去一枚,所以,她还能最后救一人,便是我了。” “不错。我带你过来时,她唇色是淡淡的粉红。” “既然她的血这么珍贵,那掌握这个秘密的人,又怎么会让她这样白白……浪费?而且清小姐年纪也不足二十,发生那些事情时,她尚未出世,那先帝派人上山,也不可能是为了她。嗯…也不见她有亲人。” 少歌轻轻摇头:“其中的关窍,我也还未想明白。” 第140章 送嫁(上) “难怪清小姐是这么个性子。没有亲人朋友,自小,就身负着这样的秘密,以血救人,身体一定是养不好的。一方面,旁人对她感恩戴德,将她敬着供着,心理上极度膨胀;另一方面,这样伤害自己,一年一年,割腕放血,心中难免自怨自艾,恨命运对自己不公。”挽月幽幽一叹。 “嗯。” “挺可怜的。这一次要是能顺顺当当嫁进辛家,也算是有个依靠了。可惜,乌癸镇的事,哪有这么简单?”挽月叹道。 “这一次,乌癸镇要助辛无涯夺权……这件事,可就大有深意了。”挽月摸着下巴,缓缓开口,“若说只是为了清小姐,虽然她的确是个重要的人,但我不相信,蛰伏了二十余年的秘密,会为了她的婚事不惜暴︱露在阳光下。避世二十年的乌癸镇,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可想而知,将引起多大的震动!” “不错。” “对了,还有。既然要守护山中的秘密,那他们为什么不把上山的人杀掉?而是要让人忘记曾经上过山?这样做,岂不是比直接杀人要麻烦很多?”挽月歪着脑袋问道。 少歌点头:“也算是无奈之举。小二你想,如果有人上了山再也没有回去,总会有亲近的人想要上山寻他——总是有这样的情感,能让人不顾自己生死的。于是就会牵扯进更多的人。这样的事情多了,总是会越闹越大,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倒也是。如果是我失踪在此处,就算知道这里是龙潭虎穴,你一定也会闯一闯的。这样就违背了乌癸镇想要避开世人耳目的初衷。” “嗯?”他笑弯了眼睛,张了张口,没说话。她虽是无心之言,但也泄露了心意——她信任他。 被信任的感觉……真的很好啊。 他低下头,啄了啄她的唇瓣。 挽月一惊,正要闭上眼睛时,见他已坐正了身子。 哦,今日不宜…今年都不宜了…… “睡罢。明日就要大闹洛城了呢。”他笑道。 “嗯。”她甜甜笑着,帮着他除去了外袍,把小小的身体绻进他怀里,安安稳稳入睡了。 次日一早,被锣鼓声敲醒的挽月有些发懵。 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少歌已备好了热水,梳洗完毕,二人出了院子,远远地看。 辛无涯穿一件大红喜袍,姿势僵硬地骑着一匹大黑马,那黑马身上缠着几匹可疑的红布,看起来半新不旧,连着他身上的喜袍,也叫人有些怀疑大约是反复用过的。 在他身后,是一顶四人抬的小花轿。清小姐应该是坐在里头。 两旁是鼓乐班子,卖田蛙的田忘也在里头,举着一支像是唢呐的乐器卖力吹奏。 那调子听起来……就像是一群鸭子扯着嗓子嘶吼。 时不时的,走在花轿后头那一位举起一面好似打更用的铜锣敲上几声,发出刺耳的巨响。挽月不禁十分同情他身前花轿中的清小姐。 再后头,浩浩荡荡跟了数百人,中间那两列抬着一溜儿红漆大木箱,上面涂满了一望即知是劣质的金粉,画的图样也不甚讲究。譬如那三两条波浪上面浮着两只几个大小不一的圈圈围成的“鸟”,大约就算是鸳鸯戏水。 一行人往山下去了。男人居多,几乎不见妇孺。 少歌牵着挽月远远吊在后头。 过了牌楼,他走到她前面:“我背你。” 不容她拒绝,他把她捉到背上,颠了颠,继续向前走。 “你……你要这样把我背到洛城?” “嗯。” “你身体哪里吃得消……” 少歌偏了偏头:“嗯?又质疑我的能力?” “……” 到了天黑时,送嫁队伍到了洛城外。他们停了下来,取出许多毡子,连成一片就地歇下,看起来是打算等次日的一个好时辰再风风光光进城去。 少歌和挽月先一步进了城,摸进她的风月别苑,舒舒服服泡了热水澡,然后唤来老︱鸨︱子。 老︱鸨︱子蓉娘吃惊不浅,虽然知道二当家一向女扮男装,却不曾料到她竟然比那些个花魁还要漂亮。 “说说,辛家现在,什么情况?”挽月闲闲坐着,少歌用一条毛绒帕子裹住她头发轻轻地擦。 蓉娘回道:“辛大公子没了,如今少夫人主事。幸好她已怀有身孕,辛家那个老太太日日上寺里祷告,求个男丁呢。” “哦?辛大公子如何没的。” “大约是用药过了……”蓉娘小心地阖上窗户,“辛家说,是被盗匪劫杀了,闹了好大阵仗,嘁,也就是骗骗老百姓。哪里有这样的盗匪,能潜到内院劫了辛大公子?辛大公子这些年给关在屋里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大伙儿都知道。” 挽月瞟了瞟身旁的“盗匪”,暗暗一笑。 “那,如今的辛家,便是风平浪静,只待少夫人生产了?呵,这一胎,一定是男丁的。”挽月笑道。 少歌也笑着点点头。 也许上面的老夫人会重视辛家血脉,但辛无涯那几个无后的叔伯,或是那位少夫人平氏,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能继承家业,又在掌控之中的男婴罢了。 “蓉娘你去忙吧……” “嗳!”蓉娘松下一口气,就向外走。 “等一下。五月的帐……”挽月轻轻眯起眼睛,等蓉娘自己说话。 蓉娘一惊,急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二当家的不知,自从辛大公子身子不适,少夫人主事以来,便不认那免去的每年二百两租子了,当初二当家和辛大公子虽约定免了租,却并没有立下字据。这几年,也是因为辛大公子不来讨要,所以我们也不会巴巴凑上去送钱,今年既然少夫人派人来讨,自然那二百两是要给的,所以短了二百两!” 打发走蓉娘,挽月幽幽一叹:“想来,他是记得的。如今我仔细回忆那些事情,倒记起一桩。辛无涯扮作落魄秀才搭我车时,我倒是同他提到过自己异想天开,想拜会辛家少主,他大约是说,那少家主知晓我是个好心人,定会免了我的租。他既然记得上山之前的事,且他说他有一项本事,那就是做过的梦都记得,那其实他从头到尾,心中是清楚的。” “嗯。” 第141章 送嫁(中) 少歌笑笑地拥住她。 “所以,与其说是我绝情,定要和辛无涯断绝了关系,倒不如说,他其实早就放弃我了。如果我巴巴的定要和他在一起,倒是更叫他为难了呢。” “也不尽然。”少歌挑眉道,“小二,虽然在这样美的夜色里谈论你的旧情人,实在是有些……但为夫是大度的人。” 挽月偷偷吐了吐舌头,听他继续说。 “他既放不下家族,也放不下你。所以,他明知你是风月别苑当家的,却假装不知,故意闹着要上乌癸山。他又何尝不是在赌,他赌你和他一样不能忘情,听到这些事,总会记起他,原谅他,来寻他。嗯……”他点了点眉心,“其实,我倒是认为这件事情另有隐情,不过,任何隐情……都是螳臂当车。” “反正,他就是想要金屋藏娇,将我养在外头就对了。想叫我妥协。”挽月翻了翻白眼,“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我根本就不记得他。别别扭扭的,活该跟清小姐凑成一对儿。” “小二,为什么不喜欢他?” 挽月一怔,歪着头仔细想。 “少歌,说来惭愧。我和他相识,也是缘起于他搭我的车,就和当初你我相识是一样的。我甚至不知道,那时候见到你,觉得很熟悉,究竟是不是因为他?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啊,见到才貌出众的好男儿,难免会有些心动。”她转了转眼珠,厚颜道,“但是少歌你想想,那年我才十四岁。十四岁的时候能懂什么?那个年纪,哪里会懂什么爱不爱的,我一定是觉得他就像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 “嗯……”他微微颔首,像是认同她的说法。 “可是他却告诉我他有了妻妾,想将我金屋藏娇!少歌你知道我这个脾气,一定是气坏了的。然后,他非但不诚诚恳恳来道歉,和我做个好朋友,反而跑到和我有几分相像,又对他有好感的清小姐那里去,对她大诉衷肠。我若是还不知他人品有问题,也白活大几十年了!” “嗯?”他唇畔浮起一个危险的笑:“不是只有十四岁吗?” 挽月心神一凛,暗叫不妙。 “那个……我现在不止十四岁了嘛,我说的几十年,是说现在,现在。” “现在你十七。”他的表情玩味十足。 靠,这只老狐狸。挽月暗暗腹诽。 她吸了吸气,柔柔望住他:“现在我心里只有你呀。” 少歌心神一荡,罢了罢了…… “嗯。”他轻轻吻住她的额头,许久许久…… …… 这一日,洛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便是辛大公子娶妻这一桩事了。 那个平日里身处云端之上,众人仰望都望不见衣角的辛大公子,此刻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大红喜袍,骑一匹用红布裹得怪模怪样的黑马,身后跟着一顶镂花小轿,再后头是一队半死不活奏着喜乐的乐班子,再再后头跟着数百个样貌憨厚,风尘仆仆,头上扎着白毛巾的山里汉子…… 说是送丧的队伍,都有人相信。 再看辛大公子的脸色。 似笑非笑。一双沧桑的眼眸仿佛看尽了世间百态,脸上虚虚浮着一层薄粉,唇上似乎还抹了淡淡的胭脂。 大约原本的脸色是不好看的。 他就这么木木地立在马背上,脊背倒是挺得笔直,就好像后背衣裳里面捆进了一块木板。 “这是闹哪样哟……”几个卖菜大婶子捶胸顿足。 有好事的,凑上去拉住其中一名汉子。 “大哥,你们这是从哪儿来?” “乌癸镇!”汉子瓮声瓮气的声音传出百米开外。 乌癸镇? 乌癸镇?! 乌癸镇!!! 乌!癸!镇!!! 洛城沸腾了。 辛大公子的梦中艳事,这洛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笑笑也便过了。 不想今日竟然真从乌癸镇抬了个人儿回来?! 这么一想,众人不由齐齐抽了口凉气,再仔细看看辛无涯乌青的眼睑,心中有了计较——辛大公子被山中的妖精给缠了! 这妖怪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惑了山民,将她送进洛城来! 另一种说法,也悄悄开始蔓延——辛家早就要害了辛大少,这一回总算害死了他。这个曾与他有过交情的妖精,便是用妖法将他的尸首弄成活人的模样,到洛城替他报仇来了!这样一想,看那辛无涯的样子更觉诡异非常。 消息即刻传到了辛家。也传进风月别苑。 挽月正懒懒趴在少歌身上不想动。 “妖精好啊,我就想做一只藤精,这样这样缠着你……”她耍赖不想起来。 少歌嗓子发干,重重闭了闭眼,淡定道:“来年,秋后算帐。” 说罢将她拖进来,亲自替她束发净面,淡淡描了眉毛。 这个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霸道,还事事亲力亲为包办了?他画的眉,实在是……一言难尽。 虽然她实在不想理会外面的事情,只愿偏安一隅,同他甜甜蜜蜜缠缠︱绵绵。但今日的事情也不算无趣,再者他也答应了清小姐要帮忙。所以再不情愿,也被他拖着,及时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赶到辛家大院外。 两列家丁手持长棍,立在门外严阵以待。正当中站了个管家模样的,姓李,挽月曾与他的义子打过一些交道。寻常的小富小贵人家,是连辛家的管家也够不着说话的。挽月三年前想要拜会辛无涯,其实是极其不自量力的行为,仔细想来,大约是作为现代人的一种隐秘优越感作祟——作为一个人,看山上的猴王和普通猴子是没多少差别的。 街道上,来了许多洛城的守备军,正在驱赶围观的人群。 “各位乡亲父老,我们少家主数日前被盗匪劫去,今日恐怕是受制于人。待会想必会有一场恶斗,诸位请散去,以免误伤!”李姓管家抱拳道。 看热闹虽然不嫌事大,但前提是不能伤着自己。一听到恶斗二字,好事人群“哄”一声,挑担的挑担,拎菜的拎菜,退潮一般向四面八方散去。 少歌护着挽月,等人群散尽了,二人极突兀地站在街中。 地上散落着不少菜叶子、踩扁的瓜果。 “走走走,莫要在此碍手碍脚!”一名小军官不耐烦地对他二人摆手。 少歌掏出一面令牌晃了晃,这名前来驱逐二人的小军官神色一凛,行了礼,返身奔头领模样的军官而去。 “御赐的。大昭境内通行无阻。”他眨了眨右眼,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 第142章 送嫁(下) 偌大的街道上,转眼间只剩下辛家家丁和守备官兵,两旁的店铺也识相地关了门窗。 虽然烈日当空,然而静谧的街道却显得十分诡异。 李姓管家见到对街还站着少歌与挽月这两个陌生人,官兵驱赶不动,知道是有来头的,便只遥遥抱拳,然后专心安排人手去。 “会打起来吗?”挽月见气氛凝重,不由得担忧道。 “不会。” 说话间,洛城守备亲自赶过来。 辛家的人也现身了。 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大腹妇人走在正当中,斜前方有两个中年人,白白净净,蓄有美髯。 “辛家上一代,共有男丁三人,左边那个名叫辛舒玄,是辛无涯他大伯,右边那个叫辛舒夷,是辛无涯三叔,这二人都没有子嗣。辛无涯的父亲排行老二,夫妇二人早年就去世了,他是这两个叔伯看着长大的。这两个都是风月别苑的常客了,时常向姑娘们吹嘘他们怎样一手扶持辛无涯做少家主。出了伎馆呀,他们都不会拿正眼瞧人的!”挽月告诉林少歌。 他轻轻点头。 辛舒玄和辛舒夷二人迎上守备,看起来也是彼此熟识的模样。 三人叙话一阵,听得街口遥遥传来锣鼓声。 挽月留意到身旁士兵握着兵器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想来他们也是把那妖怪的传言听进心里头去了。怪力乱神这种事嘛…人人都说没有,但真碰上稍微擦些边的事情,总是会让人心头发寒。 挽月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低下头噗嗤一笑。 附近几个小兵正是悬着一颗心,听到笑声,不由转头来看。 一看,正好看到佳人低头粲然一笑,然后一双明亮水润的眼睛抬起来,正正看着他手中的兵器。 小兵暗暗吞了吞口水,身上一热,像是被神佛附了体,凭空生出许多勇气来,手中的红缨枪重重一握,竟发出一丝微弱的鸣金之声。 少歌察觉到士兵灼热的眼神,微有不悦:“嗯?” 挽月笑道:“清小姐若是知道整个洛城的人都以为她是妖怪,会不会躲在轿子里头跳脚?” “大约早就习惯了吧…乌癸仙子,可不就是妖精?” 挽月直翻白眼:“仙和妖区别很大的好不好?女子被称为仙子自然是好话,被称为妖怪……” 她忍不住又掩了口笑了一阵。 辛无涯骑在马背上的人影越来越大,很快就到了近前。 守备令人封了路,亲自行到阵前,不紧不慢地打量这一行人。 他并不确定眼前的辛无涯究竟是真是假。毕竟辛无涯已经将近三年没有露过面,且他也知道辛无涯被囚于密室,经年累月,样貌自然与记忆中会有偏差。 他与辛无涯年纪相当,做守备,也算得上是子承父业。他父亲当初在战场上替平国公谢定雄挡过一箭,那谢定雄草莽性情,甚是仗义,班师回朝之后,将这个平头小步兵一步步提拔成一城守备,几年前,他父亲旧疾复发,知会了平国公一声,就让他接班做了守备。 其实他和辛无涯这个少家主算是有些共同语言的,当初也一同吃过几次酒,算得上半个知心朋友。但三年未见,眼前这个“辛无涯”真假难辨,加上辛家一早就过来打过招呼,说是有人冒充少家主,所以守备并没有把眼前这个“辛无涯”当真。 他清了清嗓,无视眼前的“辛无涯”,扬声道:“乌癸镇得朝廷厚爱,历年免去赋税,今日劳师动众到我洛城来,不知意欲何为?” “子观,你不认得我了?”辛无涯那眼神仿佛自天外归来,直直落在守备身上。 守备姓柳名游,字子观,这样直呼他表字的,倒真是没几个人,听到这个语气,他便知晓马上这个人的确是辛家大少辛无涯。 心中一突,暗暗蹙了眉。 柳游自然是不想掺合进世家内斗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里头。这一次,若不是他被辛舒玄那二人误导,以为只是些跳梁小丑找了个长得和辛无涯相像的替身上门来闹一闹,他又哪里会来管这破事?再说,要论关系,他自然是和辛无涯更亲近一些,虽说不能摆明车马帮着辛无涯,但怎样也不能挡他道的。 眼下进退两难了。 他正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见辛无涯身后的小花轿轿帘一掀,露出一张俏丽的脸蛋来。 “无涯,怎么停这么久?”她抬起头看了看柳游,“这位便是洛城守备柳大人吧?日后还请多关照了。我是辛无涯正妻,辛家少夫人,叫我清小姐——哦,日后可以唤我清夫人。” 说罢,她轻轻点了点头,又放下轿帘。 若不是她坐在那样一顶简陋粗糙的花轿里,单论这拿捏作乔的姿态,倒是当真像个人物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辛家大院门前那一群妇人听了个真真的。 当即冲出一名艳妆少妇,看打扮应该是辛无涯的妾室,她捏着帕子慢慢走到近前,隔着几列士兵跳脚骂道:“哪来个不要脸的狐媚子?!辛家少夫人轮得到你来做?识相的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说罢,一双美目略有些心虚地悄悄看了看辛无涯脸色,见辛无涯只轻轻动了动眉毛,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她嘴角一松,垂了垂眸。 “爷……您这是去了哪里?妾身这些日子可担心坏了!虽然茶不思,饭不想,但每日里,总给爷备着那些个喜欢的吃食,随时都新鲜热乎着,就等爷回来,直接能吃上。” 挽月轻轻挑眉,偏头对少歌说:“这个小妾说话好奇怪,似乎意有所指。” “嗯。” 那边的辛无涯并不理会这个妾室,只示意柳守备让开道路。 守备迟疑道:“辛大公子…照理,辛家家事,外人不该插手,但你既然将这几百生人带进洛城,我作为城守,自然得护卫洛城的安全。” 辛无涯点头道:“明白,我身上也挂了官职,不会闹事的,吃过喜酒,他们便回去了。” 守备张了张口,思忖片刻,挥手:“撤!” 转过身,柳守备大大松下一口气。辛无涯的意思很明显,他是有官职的,就算出了什么事,要追究责任,也由他顶着,牵扯不到守备这一边。 那自然是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走多远走多远。 第143章 秘辛 街道上只剩下辛家家丁和送嫁队伍对峙。 “大伯父、三叔。”辛无涯点点头,“还请让道,我带清儿去见祖母。” 辛无涯的正妻平清茹慢慢走出来。她身怀六甲,行动不甚方便。 “夫君,你想气死老夫人吗?” 辛无涯脸上终于多了些稍微生动的表情:“夫…君?呵呵呵,你叫我夫君?” 他这一路,都如同牵线一般,一副认命的模样。和柳守备说话的时候,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只在这一刻,这个人似乎稍微鲜活了起来。他定定望着平清茹那张端庄秀气的脸,脸上神情复杂至极。 好像是把痛心、失望、难以置信这三种情绪糅合在一处,隐忍了很久很久,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这让他的面目有些狰狞,而且非常奇怪。脸上各个地方的肌肉轮流着、细微地抽动。那句话,像是从喉咙的最深处挤出来一样,像是经过了一处最阴暗、最肮脏的沼泽,明明只是一句普通的话,听起来却极其恶毒,其间浓重的恶意叫人窒息。 平清茹被这莫名的恶意击中,站立不稳,两个眼圈儿一红,哽咽道:“妾十五岁嫁进辛家,到如今已整整十年,如何不能唤你夫君?” “嫁进辛家……不错,这几年,你既伺候我,还要伺候两位叔伯,真辛苦你了。”辛无涯的声音不辨喜怒。 “茹既嫁进辛家,伺候祖母和叔伯,也是本分。”平清茹哀声道。 清小姐从轿中探出头来,笑道:“当着外人的面,无涯本想给你留两分颜面,毕竟戴了绿帽子这样的事情,说出来叫人议论,作为男人总是觉得丢脸的,何况跟你有一腿儿的,还是无涯的亲叔伯。不想你竟然如此恬不知耻,非得逼着人把话儿挑明了。我也不怕得罪你,也不怕得罪无涯——这么说吧,你肚子里的,你以为好赖也是辛家的骨血,其实不是的。二十多年前,辛老二当上家主,为了防止两个兄弟生出异心,辛老二给辛舒玄和辛舒夷二人下了毒,让他们绝后。所以呀,你怀的,并不是他们二人的种,那么,他二人许给你的承诺,自然也作不得数的。” 清小姐语速很快,旁人还没有仔细回味她说出的话,她已经说完,抱起双手睨着这些人。 待一层一层回过味来,众人只觉得像是被数道惊雷劈中。这一番话里头,实在是包含了太多的意思,若她不是信口雌黄瞎诌,那这辛家内里的事,当真是乱七八糟,理也理不清了。总归一句话——除了辛无涯,没有一个好人就是了。而辛无涯这个好人,也是头戴绿帽的大王八,算不得“好”。那么,是她自己发神经给辛家乱泼脏水,还是辛无涯要她这么做的呢?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妖女休要胡言!”辛舒玄慢了几拍,气急败坏地反应过来。 清小姐跳下了轿,大红裙角溅上几粒泥点,她气恼地跺了跺脚,瞪向辛舒玄:“你怕什么?我还没说到你们两兄弟害死无涯父母那一段呢!” 这话一出口,四周齐齐响起抽气声。 一众家丁齐齐低下头,心中忐忑不已。 人虽然有好奇心,但有些秘密,一旦知道了,就不是一件好事。只恨不能捂了耳朵,或是原地消失。 清小姐提着裙摆踱了两步:“这两个发现他们的亲兄弟害他们断子绝孙。怎么办呢?二人一商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弄死了那两夫妇,然后将他们的孩子养大。对了,无涯成亲之后,他们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也对无涯下了那绝后的药,所以…平清茹腹中,既不是无涯的骨肉,也不是这两个辛家长辈的骨肉,因为这三个人,都中了毒绝了后,不能让女子怀孕的。那她究竟是怎么怀上的这一胎,其间的龌龊事,我大约也能想像出来,也不过是熄了灯,唤进旁人来大被同眠罢了,只你平清茹被蒙在鼓里。” 她摊了摊手:“事情就变成如今这模样了。原本,等你生下孩子,这二人便是要用对付无涯父母的手段收拾了他,然后再将遗孤养大——这样,辛家永远只有少家主,没有家主。而他们两个,虽无家主之名,却是真正的掌权人。” 这一下,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无论这个女人之前说的那一堆是真是假,但,辛无涯一直只是少家主,却是人人都知道的。辛无涯被囚禁,逼迫传宗接代,也是人人都知道的。这样一来,无论之前那些究竟是不是真事,但这一点却是十分明了——前后几十年,辛家的确是没有家主的。辛舒玄和辛舒夷二人,一定是希望这样的情形持续。 清小姐白了辛无涯一眼:“我前几日讲你,你还不服气。我心疼你,这样的龌龊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让你知道的!今日若不是他们逼我,我原是打算让这些事情烂在我肚子里头,我一个人替你担着就是了。至于这些事我是怎样知晓的,你也不用管,左右等平清茹生下腹中孽种,验一验就知道了。” 辛无涯也只能苦笑。 他已经知道自己落入旁人的圈套了——不论是辛家的人,还是乌癸镇的人。 他如今剩下的,只是一个身份而已。可供别人拿来大作文章的身份。 “所以无涯——”清小姐同情地看他:“你是当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你开始想要掌家,辛家的生意就每况愈下了?你每每想做一件事情,都能感到处处掣肘?其他事,你都做不顺当,只有你闹着要上乌癸山时,许多人颠颠儿替你张罗,又是觅得那珍贵非常的西洋镜,又是把大昭的名画师都召了过来。一步一步推着你,让你越闹越不像话,终于惊动你祖母发话,将你囚了起来。你倒是没有你这三个妻妾聪明,一早,她们就投靠了你这两位叔伯。” 她喜滋滋还要再说,忽然发现场中气氛有些奇怪。 一抬头,见高高的台阶上,朱漆大门前,立了一个老妇。 白白胖胖,满脸皱纹在她脸上刻成威严二字。两旁的石狮子似乎也被她夺去了气势,看起来有些发蔫。 她身着一件深棕色锦袍,上面密密用金线织着蝙蝠图案,扶一根祥云做头的手杖,两个丫鬟虚虚搀着。 第144章 进门 辛府门前出现的老妇人轻咳一声,场中立时寂静。 “进来说话。无关的人等在外头。”老妇说完,转身走进大门。 辛无涯伏在地上叩了头,然后低头跟在老妇身后,清小姐疾行两步,追上了他。 “你我算是无关的人吗?”挽月偏头问少歌。 “大约不算吧?”他笑笑地牵起她的走,走在辛无涯和清小姐身边。 程里正也跟着进了大院。 过了照壁,是一处宽阔的院子,左右两旁住有仆役,男的照料牲畜,女的浣衣择菜。院中支了几口大缸,里面蓄了清水,看不见里头有鱼无鱼。大堂两边的耳室中,似乎有人影幢幢。 老妇人先一步进了大堂,落坐上首。 整间大堂都是微亮的紫棕色,空气中飘着檀木香。老妇人背后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松鹤图,是书画名家王真做的仿品,仿的是前代画圣黄山石的画作。只一幅仿品,也是价值万金。两旁挂着对联,上书福寿吉祥字样。 待辛无涯等一干人鱼贯而入,老妇人断喝一声:“拿下!” 立时,耳房中涌进一群身披软甲的家丁,手中拿着精钢制成的刀剑,将辛无涯五人团团围住。 这样的情况也算是清小姐事先就预料到的,她并不慌张,只用眼神示意林少歌先按兵不动。 “牙儿。”老妇对辛无涯说:“你既然迷了心窍,老身便帮你除了这个女人。你若是一意孤行,那就和她做一对同命鸳鸯吧。今日,要么她死,要么,你们两个一起死!我只当没你这个孙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老身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她神色威严。四周气压仿佛急速下降,叫人心头发颤。 不知道的,以为她当真是要放弃辛无涯了。 但实际上,高门里的妇人,是从来不用会明刀子杀人的。她需要的,只是辛无涯在生死危机前面幡然悔悟,求得她的原谅。 “老夫人,”清小姐笑道:“把这些刀啊剑啊,都收一收,我们好好谈谈。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知道辛家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其实李管家那个儿子并没有死,只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于是逃上乌癸山,我那花坞正好缺个人,便将他留下,这些事情便是……” 辛无涯抬手阻止了清小姐说话。 “祖母!”他向前几步,“且听孙儿一言!” 老妇人脸色不变,眉梢却泄露出几分喜意。果然一切如她所料!只要逼着他在生死间做出选择,这样的选择,是人间最无情、最能叫女子心寒心死的。 家丁不敢伤了他,立起了刀剑,让这辛无涯脱身出去。 辛无涯疾行几步,到了老妇人身前,直直扑在地上:“祖母!是孙儿不孝!孙儿如今已经悔悟了,定不会再鬼迷心窍。” 在旁人看来,这场变故生得猝不及防。照理来说,辛无涯现在正处于极其尴尬的境地——被家人囚禁了整整三年,早已是一枚弃子,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旁人也不可能再将权柄交到他手上的。而就在方才,清小姐又曝出了那么多辛家秘事,无论是真是假,眼下的情况,都不是他认一句错就能置身事外的。 但在老妇人眼中,这只是她事先知晓的结果。人性……她实在是见得太多了。 老妇人点了点头:“好,我晓得了。” 说罢,也不叫辛无涯起身,绕过他,走到了软甲家丁后头。 “既然牙儿已经悔悟,老身也不愿与你们为难。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清小姐一双美目直勾勾:“辛无涯你这是什么意思?” 辛无涯抬头冷笑,眼中冰冷一片:“清小姐,我对你有情无情,你当真看不出来?” 清小姐捂住心口退了小半步。她今日,是风风光光过来耀武扬威的,她设想过一百种可能出现的情形,没想到发生在眼前的事情,竟是她最意料不到,也最令她颜面扫地的。 “你也无需在这里演戏。你既然倾心于他,又怎么会待我以真心?我辛无涯,又怎么会做那个‘退而求其次’?”辛无涯指着林少歌冷笑道。 他不敢看挽月,别过脸,冷声道:“祖母,这些人知道了太多事,留不得了。” 清小姐默了片刻,缓了缓心境,说道:“无涯,你以为你跪一跪,老夫人就能护得住你吗?当初,辛舒玄和辛舒夷毒杀你父母的事,你当真以为她不知道?只不过,在一个儿子和两个儿子之间,她选择了两个儿子。这几年,她默许他们将你囚了,那样折腾你的身体,你以为这一次她会把辛家交给你吗?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辛无涯道:“有些时候,做个糊涂鬼也是幸事。准备动手。” 他的眉眼间浮起几分焦躁,似乎清小姐已经让他厌烦透顶,他早已忍无可忍,再憋下去一定会内伤。 那老妇人皱紧了眉头。整件事情的发展一直在她的掌控之中,辛无涯的悔悟,和这个女人生了嫌隙,都是她早已算好了的事情。但辛无涯口中这句“准备动手”,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她有些懵。 自从辛老太爷过世,在辛家她向来说一不二,哪里有人敢越过她发号施令? 而辛无涯此刻,显然是在对着那围住清小姐等人的家丁们发话。这些家丁明明是她示意李管家安排下的可靠之人,怎么可能听这个三年没露过面的少家主的命令? 她眼中闪烁着矛盾的光芒,紧紧盯住那群家丁,心中竟然涌起些莫名其妙的担忧——这些人不听牙儿的话,会不会太让他颜面扫地?该不该用眼神示意他们稍微尊重辛无涯,在这个时候,赐予他一点男儿的尊严? 然而没想到的是,那群家丁竟然动了,齐齐将刀口对准那四人,根本没有任何人向她的方向望过一眼。 而辛无涯不待她首肯,就自己站立起来,拍了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此时的他,再不是这三年间那副丢了魂的傀儡模样。 他不理会老妇人,也不理会那两个叔伯,更不理会那一妻二妾。 “我见识过你的身手,知道不一定能拦住你。”他对着包围圈中的林少歌说,“你一个人,或许可以全身而退,但带着她,不可能。” 他负起手,有些焦躁地走了几步,道:“我给你一样选择——” 第145章 出鞘 辛无涯对林少歌说:“我给你一样选择——你走,我会善待秦挽月,至少不会比她们两个差。” 他抬起一根手指,点了点那两名小妾。 “她们两个是我的心腹之人。这三年来,她们就是我的眼、我的手,她们很有能力,替我做成了许多事情。就比如今天,祖母安排的人,竟然会听我的话。我告诉你这个,你便知道我的诚意——我有能力,会对她好。今日的事情,我是不愿拖她下水的,但你们既然定要趟这浑水,也由不得我愿意不愿意了。”他指向挽月。 那老妇人倒退着坐到松鹤图下的紫檀椅里,寓意吉祥的布景更加衬得她脸色难看。 她一直觉得这个孙子不太成气候。她希望他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刃,平时以德服人,该出鞘时就出鞘。然而二十多年过去,她发现他就是个刀鞘——这个错误的认知一直持续到此刻。 持续到他不等她同意,就站立起来的这一刻。 辛无涯这把好刀第一次出鞘,竟是用来击碎她的权威。她能怎样?喊人进来和他拼个你死我活?这是她亲亲的孙儿啊。放任他去吧,又知道他不会放过两个叔伯——那也是她的亲儿子。 老妇人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担忧,大权旁落的滋味并不好受,这让她脸上的皮肉时不时轻轻颤抖。 “想好了没有?”辛无涯问少歌:“是和她一起死在这里,还是自己离开?你若是执意留下,刀剑无眼,我虽然对她有些情意,却也只能听天由命。” 辛无涯已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的身体还是单薄的,立在那件青色袍子里面,像一杆直且硬的标枪,散发出凛然气势。 “那你要如何对付乌癸镇的人?”少歌笑问。 “赶走就是了。”辛无涯不屑地挥了挥手,像是挥走蝇虫。 “嗯……”少歌沉吟片刻,“那么,辛氏今日可能要灭族了。” 辛无涯怔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抱着肚皮大笑起来。 “灭族?你算什么东西!”他指着林少歌,“你真以为我需要你来救?你以为,我当真是被囚禁在暗室无力脱困?这几年,我故意示弱,好叫他们放松警惕,完全没有把我当成敌手。事实上,我早已一个接一个,将他们两个的心腹铲除得一干二净,身边都换了我的人。可笑这两个人啊——” 他指了指辛老夫人身旁的辛舒夷和辛舒玄二人。 “他们都以为这些事情是对方做的!这两个人,明明心中相互猜忌得要死,面上还得装得兄友弟恭——两个都以为弄倒了对方,辛家就是自己的。我只需要在背后轻轻一推,就能让他们私底下斗个你死我活。大伯、三叔,看看你们身边剩下的,可还有心腹老人?至于辛氏的产业、庄子,甚至和各方面联络的人,早已被我换得一干二净。” 他皱了皱眉,又对少歌说:“你坏了我一些原定的计划,不过也没有关系。原本是要等平清茹怀的这孽种出世,等到他们对我出手,想要扶持这个孽种上位时,我再戳破这个大秘密,好叫这些人一个个死得心服口服,不过没有关系的,事已至此,催生下来便是——死活不论。” 平清茹惊得魂不附体,踉跄几步,呐呐道:“夫君,乌癸山的妖女信口污蔑我,你竟也信了。我腹中怀的,可是你的骨肉啊!” 辛无涯惨笑:“你难道没听见?他们早就对我下毒,让我绝后了。我又如何让你怀上我的骨肉?平清茹啊平清茹,你肚子里这个,莫不是你变出来的?” “你怎能听信妖女胡言乱语!”辛舒玄怒道:“是,我和三弟这几年的确是斗了个你死我活,老二的死,也的确是我们做的,那是因为他不是东西!要不是他对我们下毒,还想害死我们……这件事娘是知道的!但你不该给你媳妇扣这么个屎盆子!就算你信不过我们,侄媳妇的为人你还不知道?” “我果然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被你二人下药,再不可能有后,那平清茹怀的,究竟是谁的孽种?”辛无涯冷笑。 “哼!”辛舒玄冷哼道:“你既知道我二人被你那个无良的爹下药,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再无生育的可能,又怎么会怀疑我二人与侄媳妇有染!” 这一番互咬,倒是将清小姐在门口说的那番话一一证实了。 辛无涯负了手,来回踱着步:“若不是你二人与她有染,她又怎么会全心信任你二人?而你们两个既然对我下过毒,知道我不能令她生育,想必也是有办法叫她误会怀了你们的骨肉,这样她才不会背叛,死心踏地为你们谋划。这种事情,还需要我来教?” 这辛无涯多年隐忍,性子其实已经十分偏执而不自知。自他发现中了那毒,对与子嗣相关的事情本就十分敏感,数月前,平清茹突如其来的身孕更是将他推下了偏执的深渊。他必须找到一个理由,旁人背叛他的理由。不仅说服旁人,也要说服自己。 “信口雌黄!信口雌黄!”辛舒玄气结,偏生此刻大堂中全是辛无涯的人,成王败寇,也只能任他抹黑。 “大哥,不用再说了。”辛舒夷叹气,“好侄儿,你和我们毕竟也是血脉相连,不然这样,你放我们走,我二人从此离开洛城改名换姓,此生和辛氏再无关联,如何?” “不如何。”辛无涯笑道:“你们今日输,是输在没有及时斩草除根,我又怎么会犯同样的错?” 他转向辛老太太,颔首道:“祖母,那,我要做该做的事了。您要是不愿意看着,就回房去。” 老妇人知道事情已无转圜余地,只低头抹眼泪。 辛无涯叹道:“祖母,如今您既然已经知道我也是个绝了后的人,便该清楚,辛家主脉就是要断在这一代了。至于今后从哪个旁系过继几个小子来养着,这事就由我来操心吧。从今往后,我就是辛家家主,平氏,我也不会动她,这个家,也就少了大伯和三叔这二人,您还是最养尊处优的老夫人,孙儿今后会一如既往孝敬您。” 第146章 计划 平清茹出自平氏大族,她性子温和,从小好生养护,嫁给辛无涯以来夫妻一直相敬如宾,哪能料到今日会遭遇这样奇耻大辱?就算是当场一头撞死,也是不甘心闭眼的。 她知道说什么辛无涯也是不信,但忍不住低声哭诉解释道:“孩子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夫君,一切已经在你掌控之中,你又何必再给我泼上污水?我有没有做过那样的糟污事,你难道心里不清楚吗?这三年来,我给你备下的,明明只是温养身子的补酒,她们两个给你的才是伤人身体的情︱药,我知道她们和大伯三叔联手要弄坏你的身体,这件事情我告诉过祖母的。我、我,我人微言轻,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啊。你若是因此而恨我,我倒是没有怨言,可是,你今日却说她们两个在为你做事?!你故意弄坏自己的身体,就是为了让她们两个取信于大伯和三叔?!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你只瞒着我一个?” 辛无涯默了默:“平清茹,我也不敢相信,竟然会错看了你。我一向以为你最老实本份的,所以这些脏事,我并不愿意你踏足。如果你没有怀上孽种,恐怕我这一生都会被你蒙在鼓里,待我成了事,便和你携手立于云端之上。可惜……这也是天意。” “是你的。我只有你,夫君,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辛无涯无力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强辩……送少夫人回房!” “是!” 老妇人身边的婆子大步上前,架起平清茹向后面去了。 “连阿福也成了你的人……”老妇人苦笑,“牙儿,你真的长大了!” 辛无涯垂了垂眸:“自从我藏在柜中,见着他们令人捏开爹娘的嘴,灌进毒药…那一刻,我就不是小娃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辛舒玄抽着冷气道:“那年你才几岁的娃儿!竟能不动声色伏在我们身边这么多年!” 他转头看了看辛舒夷,见他同是一脸震撼的模样。 场中一片寂静。 这辛无涯亲眼目睹叔伯害死自己父母,竟能稳得住心性,多年蛰伏在他二人身边,韬光养晦,平日只做一个“无能”的少家主,竟是瞒过了整个洛城的人。三年前的乌癸艳事,更是闹得举国皆知,之后假意被囚,正好放手做了许多事,将辛家真正拿到了自己手上,可叹辛舒玄和辛舒夷二人视彼此为唯一的劲敌,无知无觉内斗不止。 辛无涯叹息一声,看向挽月:“当初我为何那么生气,你如今也算是知道了。我气你不愿信我,不愿等我。你只需要多一些耐性,你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只是这样的话,我却不能对你说。许多事情,只要说出口,就一定会生了变数。”他摆了摆手,“罢了,你也不会明白。如今你算是知道了,我并不是你以为的懦弱无能的男人,我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挽月问:“那你为什么要上乌癸山?难道你早就知道乌癸山有去无回的秘密?” “是。”辛无涯点头承认:“其实我娘就是乌癸镇里的人,那时候山中还没有那样多的乌癸子……” 有玄机!挽月和少歌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那你上乌癸山,为什么要拉上我?”挽月又问。 辛无涯苦笑:“我说只是缘份……你相信吗?” “哦。”挽月说:“那今日过后,你有什么打算?这里的人,你都要杀掉吗?啊……” 她指着一众全副武装的家丁,一脸天真地问道:“他们是你的人,可是他们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呀,让这么多人知道你们辛家内里一团糟污事?你事后是不是也要将他们一个个铲除了?” 家丁们脸色微变。 “月,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是没有用。我不会杀他们,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软肋拿捏在我手上的。所以,你不需要做这样无谓的挑拨之举,没有用。我给你一次机会,你过来,我依旧不能给你正妻之位,但你知道我能给你什么,你也知道拒绝我会发生不好的事情。至于你和他的事,我可以原谅,毕竟我是很喜欢你的。” 挽月怔怔看了他一会,然后视线越过他,望向大堂正处悬挂的仿黄山石的松鹤图。 “王真大师仿前代画圣黄山石的画……这个很贵吧?”她问。 辛无涯宽容地笑道:“是。你现在知道了我的能力,我不会亏待你,这个世间不会有另一个人可以给你更多。清小姐那日所说的其实没有错,现在你还年轻,也许心中还会更在乎情情爱爱,或者是一个正妻的虚名。但很快你就不会这样想了,毕竟情爱这种事,总是有一个保鲜期的,每一个女人,年轻时都哭喊着要爱情,可是等她们有了女儿,却一定要女儿嫁进殷实的人家——这矛盾吗?不,一点都不矛盾,而是她们看见了生活的真正面目。爱情很快就会消逝,但是权势和富贵只要落在聪明人手中,就可以让身旁的人享受终生。生活就是这样现实,残酷。” “你有能力,我为什么就要喜欢你?就好像这画我就不喜欢——我不喜欢假的。哪怕它贵。”挽月淡淡说着。 辛无涯捧腹大笑:“挽月你太天真!哪怕它不是黄山石真迹,但光有钱,也是买不到的。王真大师每年只作三幅画,每三年只临摹一次画圣黄山石的画作,这松鹤图原图已不知所踪,所以……罢了,你一个女子不懂这些也正常,我也不图你能看得有多远。你只需要漂漂亮亮,待在我身边让我愉悦,我便会善待你一生。” “那清小姐呢?你们可是有过肌肤之亲的。” “吃醋了?不要在意,那只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她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人。你和死人计较什么?”说罢,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林少歌,“不错。若是碰过你的这个人不死,我心头终是要有一根刺的。如此,只能不惜代价,将他留下了。” 辛无涯的脸上,又重新燃起阴沉恶毒的神情。 挽月无辜地看向林少歌:“他要杀你,怎么办?” 少歌淡定道:“坏人总是死于话太多。” 挽月失笑:“那你一定已经安排好了。” 他摇摇头:“我说过,乌癸镇的事,我们看着就好。” 第147章 惊变(上) 辛无涯见这二人根本不理会他,怒极而笑:“很好!” 他挥了挥手,只见外围的家丁举起一根根细小的圆竹筒放在唇边,竹筒前端置有一枚泛着蓝光的钢针,正正对准了挽月四人。 “这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七公子,你有把握带着她全身而退?”辛无涯无力地挥挥手,“秦挽月,我已经给你这样多的时间和机会,你若执迷不悟,这是最后一次了。” 场内一片寂静。似乎只有等到辛无涯发出那道痛下杀手的命令,才会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 所以突然响起的女声,显得十分突兀。 “辛、无、涯!”一直没人留意的清小姐终于再次说话了,她上下两行银牙紧紧咬在一处,三个字从牙缝间狠狠接连蹦出来。 她重重闭了闭眼睛:“原来从头到尾,你就是在算计我,利用我。你知道我发青花的日子,特意安排了人来画我,你还让人上山来将你们辛家的龌龊事说与我听。你知道我的性子,定是要为你鸣不平的!不过——我今日前来,图的也是你们辛家,原本我欢欢喜喜嫁进来,当真是要助你大展鸿图的,那是你想也想不到的大事!可惜,你却目光短浅,眼界又太小,只见得着辛家这一亩三分地!既然如此,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清小姐转头看向程里正:“我可以放下了。” 她这么说时,看起来的确是一副看破了红尘的模样。在外人眼中,她是被辛无涯伤透了心,看穿了他这个人。其实,早在她对林少歌动了心思的那一刻,辛无涯便只是“退而求其次”了。她图的,也只是辛无涯能给她的风光,以及男人对女人的陪伴。所以,她此时的如释重负,也算是放过了她自己——毕竟心中明明装着另一个人,还要欺骗自己、欺骗枕边人,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程里正抬起头来。 全然不是平时笑嘻嘻的好客山里汉子模样,他的眉目不怒而威,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他抬起一只手,向下一挥—— 空气中回响起一阵奇异的嗡嗡声,就好像这个大堂里飞满了蜜蜂,密密麻麻的,那声音交叠在一起,极大又极小,仿佛要震裂了耳膜,又仿佛根本没有任何声音。 林少歌瞳孔一缩,将挽月拉进怀中护住,单手握住腰间剑柄,蓄势待发。只一瞬,他又重新恢复了懒懒的模样,随手替挽月掸了掸肩头的微尘。 下一瞬间,只听见围住他们的一众家丁,以及辛家众人齐声惨叫,刀剑暗器丁零当啷掉了一地。 定睛一望,见每个人的手腕和足背已经被利箭射穿了。每个人都被钉在地面上,不知该捂手还是捂脚。 原来是无数支箭在同一瞬间飞了进来。 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毕竟每一个人张弓射箭的力道都是不一样的,万箭齐发,总是有先有后,参差不齐。 数百枝箭步调完全一致,破空声发生了共鸣!什么样的默契,才能做到这件事情?! 挽月有些心惊。见到弓箭的尾羽还在这些人身上轻颤,不由想起自己挨的那一箭,胸口微微发凉。四周呻︱吟声高低起伏,听得人心口发麻。 少歌发现她呼吸乱了,再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心下一痛,将她的小手包在掌心,另一只手揽住她细小的肩头。 “程里正,这里应该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可否带小二先行离开?”他轻轻垂了垂眸,低声开口,态度十分恭谨。 程里正淡淡扫过他二人,面露沉吟之色。 清小姐唇边浮起一个恶意的笑:“七公子不必急着走,既然已经来了,就一起吧。” 程里正道:“你二人既是清小姐的客人,听她安排就是了。” 少歌轻轻点头,揽过挽月,让她靠在他的身上。 “还要待许久,累了告诉我。”他目光温柔,声线低沉,听着叫人十分安心。 “好。” 辛无涯咬着牙不出声,手腕和脚背的剧痛让他微微吸着气,目光中依旧盛满了难以置信。 程里正踢开几个跌坐在地上的家丁,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望住他,却不说话,像是要等辛无涯求饶。 等待了许久,辛无涯一直不肯屈服,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终于失去了耐心,伸手抓住辛无涯左手腕上的箭,就向外抽。 箭头死死卡在腕骨上,程里正揪着尾羽拽了拽,辛无涯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 “再硬骨头啊。”程里正冷笑道:“杀你之前,有件事先说明白。我杀你,并不是因为你想杀我,我小气不能容这件事情。而是因为我怕你。” 辛无涯用鼻孔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原本我图的,只是辛家在洛城的势。这样我做许多事会比较方便。若你当真是个无能之人,今日也就不会死。但,你连杀父之仇,也可以隐忍二十余年……想来,你也和我一样,是个可怕的人。你我这样的人,这个世间自然是越少越好的。因为这样的人多了,世道会乱,会变得乌烟瘴气,人和人之间,不敢真诚相待,那不是我要的结果。我要的,是一个美好的人世间啊!” 程里正说这些话时,当真是万分诚挚的。他的双眼中,甚至燃起近乎于虔诚的烈焰,就像一对小太阳。他的语调中,也是充盈着蓬勃的希望。 “疯子!”辛无涯啐道,“要杀便杀,哪来这些废话。” “不不不,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天,否则,你便不会认为我说的是疯话。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我的目的,是要除掉像我自己这样的坏人。”程里正摇头笑了笑,“罢了。方才他说的那句话,很在理。” 他指了指林少歌。 “七公子说,坏人总是死于话多。我要改正这个不好的习惯。” 程里正边说,边拗断了辛无涯手腕上的箭羽,辛无涯还没来得及去捧住疼痛的手腕,便被程里正用那支断箭插进胸膛。 辛无涯猝不及防,似乎也没料到程里正会当真杀了他,他定定望着胸前的箭,望了许久。 直到程里正捶胸顿足,跳着脚骂:“忘了拿出黄山石松鹤图真迹来显摆一番了!怎地就杀了他!” 直到这时,辛无涯似乎才回过神来——自己被杀了。 清小姐撇嘴道:“我都说了要用那个压箱底的,你这个老顽固,如今知道自己错了?!” 第148章 惊变(下) 二人说话时,辛无涯其实并没有死。听了这二人的对话,他似乎觉得十分荒诞,抬起眼睛,也抬起手。他怎样也想不到,自己功成之日,竟会这样死在一群疯子手上。其实,就在这程里正和清小姐谈论送嫁细节那一天,就已经隐隐感觉到这些人是疯子了,不是么? 挽月知道他的感受。 胸腔一定是火烧火燎般地痛,眼睛有些发花,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惜眼前并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他此时,应当比她中箭时绝望百倍。 她抽了抽气,倚在了少歌身上。 这样看着旁人,她才更加清楚地知道少歌抱着受伤的她,心中到底有多难过。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辛无涯口中喷血。他怎么能甘心?!他忍辱负重,精心筹谋,明明是万无一失的局面,却被这一群看起来蝼蚁一般的农夫信手一挥,便毁尽了一切? 程里正笑道:“你方才说过一句‘有些时候,做个糊涂鬼也是幸事。’便还给你罢。你看,我这个人,最擅长学习旁人的优点,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嘛。像你这样,闭门造车,自以为聪明,看别人都是傻子——你自己才是个傻子。” 他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这是噬心虫。辛家的人,我还是要留下一个来为我做事的,你们三个——哦,老太太晕过去了。你们两个……” 他指着辛舒玄和辛舒夷二人:“吃下这个,每隔半月,找我拿一次解药。只要老老实实的,保证性命无忧。不过,我只需要一个人,你们商量商量,你,你,还有老太太,留一个。” “我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程里正走到香炉旁,燃起一支新香,“走出来的人,活。” 说罢,他弯腰用手折断了将这两人的双足钉在地面的弓箭箭羽,握住他们的脚,拔离地面。 立时飚起几道血箭。 这叔伯二人愣了一会,想明白程里正的意思之后,二人呲牙咧嘴厮打在了一处。 程里正招呼清小姐向外头走。 到了庭院中,发现辛家那些仆役已不知所踪,摆了大水缸的庭院中齐刷刷站着乌癸镇中的汉子。 少歌扶着挽月跟在程里正和清小姐身后,二人不动声色交换了眼神。他们恐怕是不会放他二人离开了。 “清小姐,”少歌含笑道:“我会慎重考虑你之前的提议,不知你是否愿意再给机会?” 清小姐身形一顿,片刻,慢慢回过头来。 她唇角微微向下紧绷,装作平淡冷漠的样子,但她毕竟太年轻,闪烁着兴奋光芒的眼神已然泄露了她真正的心思。 “是吗?现在明白了是不是?晚了——我不高兴了。那时候我好意招揽你替我做事,你以为我只是一个小女子,没什么能耐,瞧不上我?!现在知道厉害了,后悔了?你以为,我是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哼……辛家,我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如今,你总算是知道我有多大的能量了?我不单单要这个洛城,我还……” “咳咳!”程里正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她。 清小姐不悦地翻了翻白眼:“总之,寻常的人,我们是看不上眼的。你算是有几分本事,不过也不是非你不可。我可以留着你们看一看,但……” “多谢了!”少歌不待她说完,抱拳道:“如此,鞍前马后但凭吩咐。只不过,小二身上有伤,在这里多有不便,我先将她送回去,如何?这样的小事,清小姐定是做得了主的?” 他说罢,故作迟疑地看向程里正的背影。 清小姐一怔,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少歌最后一句话,让她觉得必须在这个“新手下”面前树立绝对的权威。 “可以。”清小姐一口答应。 “……”程里正微有不满,略略思忖,道:“那来两个人,送他们回去。” “多谢了。”少歌恭敬一揖,揽着挽月从侧门离开了辛家大院。 两个大汉牵来了马,跟在二人身后。 “日后还要劳烦两位大哥多关照。”少歌正色道。 二人对视一眼:“……客气了。” 走过两条街,见判官驾了马车过来。 少歌笑道:“真是瞌睡来枕头!三两银子!送我们到乌癸山!” “嗳!”判官应一声,转了车头。 那二人对视一眼,策马跟在后面。 上了车,少歌低声吩咐道:“甩掉他们。” 判官扬起了马鞭。 少歌将挽月抱到腿上紧紧圈住,托稳了她的身子:“事态紧急,忍着点。” 挽月见他神色十分凝重,心中也紧张万分:“我没事的。” 马车如离弦之箭一般,俄顷就出了城,到了那条黄土官道。 行了一段,到了岔路口,车身一荡,并没有去往乌癸镇方向,反而向着北边京都方向去了。 “你这个坏人,清小姐该伤心了。”她伏在他肩上,轻声道。 少歌淡笑:“招揽我啊……” 挽月环住他的腰,“他们发现方向不对,恐怕是要回去报信了。” “原也只是缓兵之计。”少歌略沉吟,“是时候除掉‘尾巴’了。” 车身突然重重一晃。 挽月一惊,立直了身子。 似乎有个人跃了上来。 车帘掀起一些,探进一张无眉的白脸蛋。 公子荒红唇翻飞,口中蹦出一句话:“李青让我过来告诉你,你爹要休了你娘,让你回歧地一趟。 说罢,也不等少歌答话,他歪了歪头:“后面有两个人骑马跟着,我去杀了。你不说话,便是答应了。” 话音犹在,身形已飞快地倒退出去。 挽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少歌同样一脸懵懂。 挽月见过歧王和王妃,那两位眉来眼去,热乎劲儿丝毫不输她和林少歌二人。歧王要休了王妃? “我觉得……”挽月迟疑道:“公子荒一定是听岔了。说不定是你大哥或者二哥和媳妇闹别扭。” “嗯。” 少歌愣了许久。似乎公子荒的消息带给他极大的困扰,他的眼角时不时轻轻抽动,俊脸上浮起似笑非笑的表情。 第149章 虫斗 终于,他轻笑一声:“眼下生死还不由自己,先解决了眼前事,再管其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歌点了点眉心:“判官认出那个卖田蛙的田忘,便是二十年前,四大名捕之首田啸天,判官自认不是他的对手。能让田啸天这般服帖跟随,程里正只可能是一个人——当初‘病死’的先帝轩辕镇宇。他们藏在乌癸镇,韬光养晦二十年,如今的实力难以想象。” 听他说出这个消息,挽月只觉得心头大震:“程里正就是先帝轩辕镇宇?!他真的没死!那他们现在要做什么?” 少歌缓缓摇头:“洛城,甚至整个大昭,大约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此事与我们无关,也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挽月心中微凛,想到轩辕镇宇的性子和手段,不由浑身发凉。 “辛无涯也是倒霉,隐忍了二十余年,今日功成,却身死,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了。也怪他自己,招谁不好,捅来一个世间最大的马蜂窝。” “小二,辛无涯和清小姐的事,你究竟有没有吃味?”林少歌语气阴森。 “没!”她急忙举手投降,“没!他呀,就像那仿的画,虽然也是值钱货,但是和真迹没办法比的呀。” 少歌轻轻挑眉,面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挽月想了一想,忍不住又开了口。 “其实我还真的挺替他不值。少歌你想,亲眼见到父母被叔伯害死,他竟然能忍得下这大仇,在仇人的身边生活了二十多年,还要装出一副无能,却又有一些笨拙的野心的样子,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隐忍这么多年,终于一点一点将他们的羽翼剪除了,把大权悄悄拿到手中,只等最后一击。他的确成功了,可是……这就好像……”她转了转眼珠,“一只蜘蛛,辛辛苦苦织一张网,织了很久很久,终于让它捕到一只虫子,两个较劲许久,网破了又补,破了又补,总算把那只虫子的力气折腾光了,蜘蛛正想大快朵颐。啊,这时候路过一个人,随手一掸,一切都灰飞烟灭了……你说这蜘蛛和这虫子辛苦斗了这么久,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二,我怎么觉得,你仿佛意有所指……”林少歌歪了头若有所思。 “啊?什么?”她一怔。 “比如,我和轩辕去邪。罢了……我其实无意和他争斗,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呵……那些小伎俩,实在是可怜又可笑。” “嗯?对了,燕七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落在了轩辕去邪手上?”挽月问道。 少歌摇了摇头:“我曾让人传话,若是轩辕去邪肯放了他,夺嫡时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小二你不要气恼,我想救燕七,是因为他身上的秘密——我总是要弄清楚,究竟是谁要对付你。” 挽月笑道:“我气恼什么,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就是一颗圣母心。燕七要杀我,我心里当然是不舒服的——谁被人平白无故厌恨了,也不会开心吧?但我想到其中一定是有误会,他又可以为了你不顾性命,心中对他,就实在是恼恨不起来。最多有些……嗯,觉得他很没有眼光,很笨,脑残,好心办坏事,大约是这样。” 少歌轻咳一声,想笑又忍下。 “三年前我在乌癸山上邂逅辛无涯的事,我自己都不清楚,燕七又是怎么知道的?” 少歌面露尴尬:“乌癸山的事……可能同我有关。” “嗯?” “小二你还记不记得,花会之前,有一天夜里你对我做的事……”他老脸微红。 “我对你做了什……么?” 挽月一惊,记起那个狂乱的夜晚。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之后就疯了一样缠着他,无休无止…… 她羞得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嗅到他的味道,忍不住拱了拱。 “嗯……记起来了?次日,”他偏头蹭蹭她的头发,“我让燕七去查你的过往。大约就是那时候查到了,但是他并没有报给我,而是和轩辕去邪联手设计了这一次刺杀。只不过,轩辕去邪的目标是我,而燕七的目标却是你。” “如此说来,轩辕去邪劫走我那一次,果然不是要杀我的。他得留着我,让你在乌癸山上发现我的往事,然后同我生了嫌隙,心神不稳,好成功刺杀你,却没想到燕七竟然是假意和他合作,其实根本不想对付你。呵,轩辕去邪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燕七要杀的人是我吧?这次功亏一篑,他一定是气坏了。若是早知道他不能杀我,得留着我的命来对付你,那次被他捉去,我一定会好好恶心恶心他!亏我那时还每天提心吊胆,就怕他随手把我弄死。”想起那次沦为阶下囚,挽月心生不忿。 “是啊,小二,你若死了,我将无懈可击。”林少歌目光悠远。 挽月大翻白眼:“这意思,说我是拖油瓶,就对了!” 他只笑笑地望着她。 “那么,轩辕去邪接受你的提议了吗?他放燕七没有?” “没有。”少歌语声微沉,“想不到他竟然没有答应。” “哦…”挽月不清楚他和燕七之间究竟有多深厚的主仆情谊,这样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安慰他。 他笑了笑,紧一紧手臂:“冷不冷?” “不冷。” 车窗外响起马蹄声,林少歌撩起车帘,见公子荒骑一匹马,牵着两匹,从后面赶上来和马车并行。看来那两个跟踪他们的人已经被解决掉了。 公子荒咧嘴一笑,虎牙上挂着一丝血迹。 他扬了扬手中的缰绳,仰着脑袋,得意地说:“我记得把马带来了。” 少歌点点头,示意判官把车停在路旁,扶挽月下了车,让判官赶着车继续走向京都方向。然后吩咐公子荒几句,他答应一声,向东去了。片刻,黄土官道上扬尘散尽,只留下一匹马在他们身边打着响鼻。 见四下无人了,少歌笑眯了眼睛,懒声道:“终于没有人打扰你我了。” 说罢,揽住她的腰,飞身上马,转进一条林间小道。 挽月知道眼下情况并不乐观。“病逝”多年的先帝没有死,还准备在洛城搞事情。其他都不讲,单这一件,就是听一听就得掉脑袋的大事啊。 “你识破了轩辕镇宇身份,他知道吗?”挽月问道。 少歌慢慢点着头,悠悠道:“虽然我没有提起,但也没有刻意假装不知。他应当是能猜到的。” “你为什么不装一装呢?” “为夫是正人君子。” “咳咳咳!那我们现在非常危险就对了。” “还好。只要离开了他的视线,我就有办法消失。” “那我们现在……” “踏秋。” 挽月一怔,抬起眼睛。 此时才发现他们正在上山。左右两旁密密立着枝叶稀疏的直树,呼吸里尽是一股稍微有些许刺鼻的桉树味道。 第150章 林中鸟 二人骑在马上,悠然行于林木间。山势不算十分险峻,踏马而行,秋风习习,有一瞬间叫人神思恍惚,忘记了那些纷扰。 “这是桉树吗?” “桉树?”少歌笑答,“通常叫它山风白。” 说着,他勒停了马,抱她下地,走到树跟前。 “树干上果然一块块白色,这树没什么枝叶,挡不住风,树林子里风还挺大。难怪叫它山风白。”她轻轻抚摸树皮,然后把手指放到鼻尖嗅嗅,“进了这片林子,鼻子再尖的狗,也追不到我们的味道了。” “小二真聪明。” “那是。我们今后就躲在这山上吗?” “傻瓜。”他揉了揉她的头发。 好吧,只聪明了十秒钟。 “自己能走吗?”他问。 “能。” “那你慢点,跟在我身后。” “好。” 少歌重重一拍马臀,那马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向着来路奔去。 他把包袱放在一旁,从腰间抽出剑,砍倒了几棵桉树,蹲在树干上,切切削削,小半个时辰过后,地上排了一堆木铆钉,还做了把稍大的木锤。 他点了点数,又去砍来几棵树,削去树皮,把树的主干切成了一块块的木板。 “你要盖房子?”挽月惊叹。 “嗯。”他回头一笑。 忙活了这么一阵,他身上出了些薄汗。挽月走上前,用袖口给他擦了擦额头。 “当心木刺,别扎伤了。” “不会。” 他伸出手叫她看。 他的手很漂亮,五指修长,整个手掌中覆满茧子,摸上去很粗糙,但并不影响美观——一双非常非常漂亮的男人的手。 挽月调皮地立起指尖,用指甲戳他的掌心,见那层茧子上面泛起小小的白痕,不由得笑弯了眼睛。 少歌垂首看她,唇边溢出几声轻笑。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猕猴,眼下正被两方势力追杀,多多少少,也该表现得紧张一点,否则多不尊重对手…… “小二,你不怕?” “怕什么?”她抓住他的手,抬起眼睛看他。 弯弯的眼睛,黑湛湛地映出他的脸。唇色是淡红的,一笑,露出两行小白牙。隐隐的,能见到她的丁香小舌藏在后头…… 他的黑眸中泛起一层水雾,喉头有些发干。 定了定神,轻咳一声:“有些渴了。” 挽月指指他腰间:“喏,水在你身上。” “哦。” 他低头去拿水囊,模样竟然有一丝狼狈。 要不,先吻她? 饮鸩止渴? 不行。事情还没做完…… 他轻咳一声,“我先做事。” 逃也似的,他跳到一处平坦地,将那些木板围成一圈,下端插进土里,用木铆钉将它们接连固定在一起,然后再一块一块把顶部盖上。抡起木锤,钉入一行铆钉。姿势当真叫做行云流水,美不胜收。 “少歌……” “嗯?” “这个屋子……”挽月面露纠结之色。 “嗯?很厉害,是不是?”他大咧咧一笑,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想不到吧?你想不到的,还多着呢。” 见他一脸得色,挽月忍下了想说的话。 少歌见她不吱声,更加得意:“以后还能让你见识更多本事。” “咳!”挽月偷偷翻了翻白眼,“这个屋子……从哪里进去?” 少歌:“?!!!” …… ?? …… !! 重新折腾了一刻钟,总算弄了个不伦不类的活动木门。 他走进树林,抱来许多干燥的落叶,厚厚铺在屋里。挽月先一步钻进小木屋,将他扔进来的落叶一层一层密密铺匀称,足足堆了尺许,躺在上边一滚,当真是舒服得牙都软了。 “够了够了,少歌快来!” 他也躬身进了木屋,见她笑笑的靠坐在一面墙上,两条腿伸着,轻轻踢着树叶。 “味道大了点。”他皱了皱眉。 “久闻不觉其臭,我现在已经闻不到了!”挽月愉快地笑道。 “嗯。”他坐到她身边,捉起她的手嗅了一嗅,“你已经变成一株山风白了。” 说话间,那扇简陋的活动木门晃了晃,慢悠悠阖上,屋中顿时暗下来,他还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气氛旖︱旎非常。 挽月心神一荡,不依道:“我哪里是这样刺鼻的怪味!” 三分撒娇,七分沙哑的嗓音。 少歌一阵眩晕,语出而不自知:“那、让我尝尝。” 说罢,轻轻咬住她的指尖。 挽月一愣,指腹和指甲盖上传来细细密密的奇异触感,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咬住了她的手指,心尖儿颤成了蜜蜂的翅膀,密密的震荡一圈一圈波及到全身,忍不住惊呼出声。娇娇软软的声音,诱人无比。 少歌呼吸一滞,报复一般轻轻舔舐她的指尖。 木屋中只余下伊人错乱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挽月终于弱弱抗议道:“一手都是土……” 他停了停,抬起头来:“嗯。” 此时已能稍微适应屋中的光线,挽月见他双眸闪烁着幽深的光芒,定定看她。 他把手放到她的脸上,粗砺的指腹划过她的唇,又折返回来,在唇瓣上反复摩挲。 “这里总没有土了。” 挽月心如鼓擂,看着那两点黑暗的星光越凑越近。 “嗯?”他低低地笑。 “嗯。”她羞红了脸,轻轻闭上眼睛。 他的吻很轻,呼吸很压抑。 双手环到身后,将她牢牢箍在怀里。 数次,他想要用舌尖进犯她的领地,又生生忍了下去。分开又不舍得,一颗钢铁男儿心悬掉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得。 终于他略略分开,温柔地唤她:“小二,月儿……” “嗯……少歌……我还是山风白的味道吗?” 他险些吐血。说好的关键时刻煞风景呢?今日,这只小猕猴怎么学会撩人心弦了?! “再尝尝。”他哑声道。 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再次捕获她的唇。 挽月本就十分迷恋他的味道,眼下知道他不敢做更坏的事,于是胆子大了不少,肆无忌惮地亲吻他。 二人慢慢倒在松软的落叶堆里,他用手肘撑在她身旁,不敢将重量放在她身上。 呼吸交织,唇舌嬉戏,哪里还顾得今夕何夕。 他终于忍不住抬起手覆在她胸前。 挽月一声轻吟,“少……少歌……” 他倒吸一口凉气,急急跃到了外面。 虽然已经让判官打听过,清小姐的确是骗他的,喝了她的药血其实根本没有一年不能同房的禁忌,但小二现在的身体实在不宜…… 第151章 骑牛者(上) 二人各自偷偷平复了心绪,再见面时,挽月一脸顾左右而言他的神情,眼神四处乱飘。 “我们今天在这里过夜吗?” “并不。” “嗯?” 挽月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拿了一盘绳索。 他四下看了看,将那绳索一头系在一棵山风白树干上,另一头绑在腰间。然后牵着她回到木屋中。 他将包袱打开,取出里面一个更小的包袱,将衣裳干粮各匀出一半,放进小包袱系在身上。然后从大包袱中取出两身衣裳,零乱地扔在木屋里头。 “待会儿,我动作会比较大,你躲在我怀里,不要动,不要怕。” “嗯。”挽月老脸一红,动作比较大……这个……他又在腰上绑了绳索……绳索……捆绑……什么什么…… 他将她搂进怀中,倒在地上扑腾。 就像是在做方才想做又不能做的事情。 地上铺得齐整的落叶被他折腾得七零八落,这木屋里就像发生了一场叫人脸红心跳的激战。 挽月脸颊烫得呼呼作响,羞得将一颗脑袋深深埋在他怀里面。 扑腾了小半刻,他重重一踢,抱着她滑到木屋外头,将她护得严严实实,向山边滚去—— 滚下了山崖。 挽月一声惊呼,紧紧抓住他的前襟,只觉耳旁生风。 他将她护得很好。两个人一起滚下山坡,她却完全感觉不到身体有任何部位擦碰在地上,就好像被裹在一团大大的棉花里。她知道他用了巧劲,在她每次着地之前,都先帮她挡了一下,卸去了全部的冲击力。 她很感动。身心就像是浸泡在了滚烫的热水里。真是一个叫人心安的男人啊…… …… 这是一处几乎垂直的“斜坡”,坡底正是淮河。 很险峻,几乎垂直的土石山坡,没有植被覆盖,坡底就是惊涛拍岸,若是不小心掉了下来,侥幸没死,也只能顺水而下,游到远处平坦的滩头才能够上岸。 二人滚到坡底,拍岸的河水溅上林少歌的衣角时,绳索正好用到尽头。 他得意一笑,慢慢收着绳索,踢着方才滚下来时踩过的足印,一点一点爬回了山上。站在那处山崖自上往下一看,见山坡上印着一道无比清晰的滚痕,完全不似作假。 林少歌眯缝起眼睛,一点一点细细地看,从坡底检查到木屋,见毫无破绽,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背起挽月,小心地绕过方才他们一路“激战”滚过的痕迹,解下绳索缠在腰间,将那棵留有捆痕的树也砍倒劈成木块,然后继续向山顶走去。他用了轻功,踏过的落叶纹丝不动。 “少歌你好厉害……”挽月叹道。 “嗯。” 这样一来,要是有追兵追到了这里,以为他们两个纵情之下滚下了山坡,便只会顺着淮河找人去了。 翻过山脊,走到另一面半山腰,少歌背着挽月跃上一处树杈,二人坐在半空吃了些干粮,喝了水,然后从包袱中取出两套农家衣裳,换了装,再用易容胶片改变了五官形状。 再看这二人,俨然一对农家夫妇的样子。 歇了片刻,他背上挽月,再次踏着落叶往山下去,直到进了一处村庄,这才将她放下来,踩着风干的牛粪向前走。 “好可惜。”挽月叹道。 “嗯?” “那间屋子,那是你亲手盖的。我以为会多待一阵子呢。” “回到歧地,我再给你盖一个更好的。” “好。”挽月笑道,“我要挡在大路中间,立一块牌子,写上‘世子府’三个大字。” “嗯。我们的家,你爱怎样,就怎样。” 我们的家…… 挽月怔了一怔,胸口重重一涨,偷偷别过脸抹了抹眼睛。自从到了这个时空,第一次,她心中有了“家”这个概念。 “也不知道歧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微微哽咽着打岔道,“有没有可能,你爹知道大昭要出事了,所以想办法把你召回去?” “也是有可能的。”少歌微微沉吟。 “那个……”挽月绞了绞手指,“你父母,会不会嫌弃我?” “傻瓜。想什么呢。”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臀,那姿势像极了一个真正的农夫。 挽月不禁赤红着脸跳脚不止。 此时正是饭点,两旁的土屋门前,有不少村民捧着碗,蹲在门口吃饭。 这是一个贫困的村庄,这一点,从村民们脸上木然愁苦的神色,碗中粗粝、勉强裹腹的饭食,以及身上层层叠叠破布缝制的补丁和四处漏风的墙壁上,都能看得出来。 黄土砖垒起的外墙上,稀稀拉拉挂着几串风干的玉米棒。是“玉米的棒”,因为上面的玉米粒早被啃干净了。 只有孩童不知何谓贫困,依旧嬉戏打闹,撵得鸡飞狗跳。 这样一对比,他们两个穿着簇新的农家衣裳,原本只是普通农人的样子,到了这里,俨然成了一对地主夫妇。 “我们歇在这里吗?”挽月略有迟疑。她倒不是嫌弃,而是——别人实在是没有能拿得出手的饭食招待他们二人,看起来这个地方就算给钱也是买不到东西的。 “不,到前面镇上。很远,得买一匹马。” 挽月迟疑地望了望四周—— “这样的村子里,不会卖马吧?” “……”少歌皱了皱眉,偏着头仔细思索,模样十分可爱。 …… 半个时辰后,挽月骑着一头瘦小的耕牛出了村庄。 少歌抖了抖手中的“缰绳”,颇为嫌弃的样子。 “这样的坐骑,也敢卖三两银子。”他撇着嘴,略有不忿。 挽月忍不住笑弯了腰。这样一头瘦巴巴,牛毛稀疏的耕牛,被他一本正经地称为“坐骑”,真的很有喜感! 她想起方才买这头牛的那一幕—— 这是整个村子里唯一的耕牛。 虽然地处贫瘠,但也不至于凄惨到了人要食草根的地步,村子里也没有别的牲畜,所以这头牛独占了整个村庄的草料。挽月和少歌原本以为它是膘肥体壮的,但一群村民带着二人在一处田地里找到它时,却见它瘦骨嶙峋,身上套着三副犁耙,一张牛脸上净是哀怨。 它仰着头,四蹄撑在地上,就是不肯跟他们走。 第152章 骑牛者(中) 原来这村子根本没有哪一户人家能单独买得起一头牛,于是整村人攒了两三年余粮,凑了一两银子买回这头小牛,稍微养了养,就物尽其用,放到地里,轮着给各家耕田去了。 没用过它的人,总是对它的能力有错误的估计。以为它是那种价值一两半、或是二两银子的大牛,可劲儿使唤它。换过几户主人之后,这小牛明白了,生活永远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因为下一户人家,总以为它经过了上一亩地的磨练,实力已经大大进阶了。 所以看到这两个生面孔,再回头瞅一瞅身上挂着的三副犁耙,想到未来可能会被套上五副、八副,甚至十副……这小牛卯足了劲将蹄子陷进田地里,说什么也不肯走。 挽月和少歌以为这小牛忠心认主,不忍断了这忠牛和主人间的情份,便想要作罢,说是不想买了,差点没把一干村民急死。 最终众人好说歹说,连推带搡,连削带打,终于把这头小牛和挽月二人赶出了村庄,生怕他们反悔收回那三两银子。 …… “三两银子,足够买两头健壮的大牛,他们不吃亏。我本来得让你背着,现在有了坐骑,咱们也不吃亏。这是双赢的好买卖呢。”挽月见少歌嫌弃这头“忠牛”,忍不住替它说话。 少歌偏着头想了片刻,似乎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走出一段,他想到一件事:“一会儿如果有人追上来,你装哑巴,我来对付。” “啊?”挽月张大了嘴巴,“这样都没有脱险?” “若是摔下山崖,顺流而下,此时差不多也到了这里。”林少歌一本正经。 挽月满头黑线,这、这、费这么大劲儿,白折腾的意思咯?! “这就有点尴尬了。”挽月用足根轻轻踢着耕牛的侧腹,“就这么个坐骑,跑也跑不起来。” 这头小牛像是感觉到二人在当面说它坏话,鼻孔中不断发出呼哧声以示不满。 走了这么远,还没有见着它悲惨命运的终点,它原本心情就不怎么美丽,这个讨嫌的人类还骑在它身上,嘴巴不停嘀咕,虽然听不懂,也晓得说的并不是什么好话。 挽月一下一下拍着牛头,笑道:“坐骑啊坐骑,一会遇上坏人,你可得好好配合配合。咱不图你像赤兔乌骓,能腾空跃海如风似电带我们逃命,好赖也别拖后腿,叫人家看出端倪来。” 小牛不耐烦地摆着头,像是要甩开她那只讨嫌的手。 挽月发现自己被坐骑嫌弃,尴尬挠挠头,看着少歌,讪讪道:“既然我们直接翻过那座山、和滚下山坡顺流而下都一样,都是在此时到达这个地方,那我们为什么要装作滚下了山坡呢?” 林少歌脸色不太自然,轻轻咳了咳,不说话。 挽月心道,想来对他的改造还是不成功,依旧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头,非得逼着才肯说,有些时候,逼着都不说。这就是一只闷葫芦! 林少歌心道,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做了这样蠢的一件事,该怎样圆过去,才不会太丢人?大约是在那木屋时,情迷意乱,脑子糊住了! 二人一牛各自烦恼,闷头走了一段。 …… 此时,那两名跟踪者失踪的消息已传进辛家大院。 大堂中,有个人坐在辛老太专用的紫檀椅中,双手微微颤抖。他身上的伤处已经用裹着草药的白布细心包扎上,虽然脸色惨白,但看起来精神是不错的。经历了重大变故的人,总是会有这样一段时间,心态宁静平和、觉得自己已然超脱在世间万物之外。 “程里正”抱着手,微微躬着身子,看着他,姿态里甚至还透出几分恭谨,这让坐在紫檀椅中人稍微有些如坐针毡。 这样的情形,实在像是寻常的日子里,辛家庄子上的管事来到大堂,向主人汇报这一年的收成。只是地上的血迹虽然仔细清理得几乎看不大出来,但还是能够清晰感觉到这里刚刚发生过很惨的事情。 程里正对紫檀椅中的人说:“只有你一个走出来了,你对我说的那些,我姑且相信,留下你性命来。现在出了一点事,该你表现表现了。你看——七公子那两个人,我也没说要杀他们是不是?我好心好意派两个人护送他们,谁知道,他们竟然把我的人给搞没了,这个事情,就很不友好了嘛。那我现在,如果再派人出去,又被他们搞没了,我岂不是损失更大、更吃亏?” 然后他笑眯眯看着那个人,等他接话。 那个人惨白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来。 “我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程里正愉快地拍手道:“你的人去!” “我哪里还有人?”坐在紫檀椅里那个人的声音好似有些漏气,大约是肺部或者气道受了伤。 程里正露出一个“你这样就很没意思了”的笑,走过去拍了拍他胸前的伤处:“说好的,要精诚合作嘛!” 那人垂首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小的玉牌。 程里正双手接过,揖个礼,正要转身离开时,突然改了主意:“忘了照顾你的感受,作为同伴,是老朽考虑欠妥了。我承认错误。这样——我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让你亲自去收网。”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数百个目如鹰隼的好汉撒网一般四下索踪觅迹,几个时辰之后,消息汇总而来。 出城时七公子二人乘坐的马车向京都方向而去——据路面压痕推断,车上只有一个人,应当是载他二人出城的车夫。 两个跟踪者出事处找到了。现场惨不忍睹,凶手牵走了二人的马,在前方和马车会合,之后有人牵着其中一匹马向平原城方向而去。 在半路上,他们找到了路边吃草的另一匹马,循着马蹄印记,找到了山中那处木屋,以及那两个人滚下了山坡,落进淮河的痕迹。 程里正眼角微跳。他还未说话,沉默了很久的清小姐突然拍手道:“我就知道七公子不是真的喜欢她!若是真的喜欢她,怎么敢现在就和她做那事情!哼!男人!一个也不能相信!” 第153章 骑牛者(下) 程里正沉吟片刻:“想要误导我们去下游寻他们……那么,先放火烧了那山风白林子,说不准两个人就躲在里头。一队人到下游方圆十里内打探,看有没有人发现两个生人的形踪,男女、样貌不论。再两队人,一队追往京都,一队追往平原城,追上那车夫和骑马的,就地格杀!” 天将黑时,贫困的村庄中来了一队人。 他们看起来有点凶狠,逢人就问今日是不是有两个生人经过。 村民们今日收了那三两银子,当即就派出最健壮的三十个农夫,押送着这笔巨款,到最近的集市买牛去了。 临走前,众人统一了认识——若是那对夫妇发现牛不好反悔了,一定不能退货的。 嘴上虽然要强硬,心中始终是有些发虚。毕竟这里民风淳朴。 众人一合计,决定干脆来个瞒天过海,打死不认账。说做就做,颠颠地把挂在土墙外头的玉米棒子收了,有贴对联儿的收了对联儿,没贴对联儿的临时画几张粘上。众人理发剃须,好不忙活。一通大力整饬之下,村庄已然旧貌换新颜,估计那押送着巨款去买牛的队伍回来时,也得犯迷糊,以为走错了路。 总之,就是要让那两夫妇以为记错了地方,牛是在别的村子里买的就对了。 他们聪明的脑袋瓜自然也能想到,那二人发现吃了大亏上了大当,说不定会找些帮手来讨说法——就是眼下的情形了。村民会心一笑。 几十个大汉,骑着马,腰里还别着武器,这一看,就是要来闹事的呀!那对夫妇果然有点来头,能叫来这么多人,果真是人傻钱多,人傻钱多啊人傻钱多,要不,也不会花三两银子买那头牛…… 村民们并不担心这些人动武。这里虽然不是天子脚下,可数百年来,最大规模的斗︱殴也就是两口子关在屋头打架,这些人也就是看着唬人,你伸过脸去叫他打,他还不敢!怕一摸你,你就借势摔在地上耍赖讹上他呢! 所以他们不慌不忙,心中默念四字真言——死不认账。 这队人也不傻,上来都不提牛的事情,只打听那两个人,想来也是早就商量过计策的。 村民们心中十分得意,以为识破了这些人的伎俩——先不提牛,待大伙儿承认那两个人来过时,再唤出那两个人来,逼着村民们退货。 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点小手段,也就是对付城里的傻子才管用!在咱村……嘿嘿嘿嘿…… 所以最终结果就是,那队人不论问到谁,答案都是一样的——“俺这两天都没有见到过生人!” 个个都是淳朴憨厚、老实巴交的模样。 那队人几乎问遍了村中所有的人,终于确定那两人根本没有摔下山坡、顺流而下到达此处,而是做了假象误导他们,其实人还藏在山上。 调转马头,扬起一溜儿黄尘,沿着来路返回辛家复命去了。见到主家,这一众斥候拍着胸膛,信誓旦旦保证绝对没有两个生人在下游出现过。 其实包括程里正在内,所有的人都不认为七公子会蠢到做了这样一个局——诱导追兵往下游追,而他正好也在下游。此时听到的结果正在意料之中,于是紧锣密鼓安排人手,向着其它方向寻去。 …… 村民们欢呼雀跃,击掌相庆。庆祝那变成了板上钉钉的、即将变成两头大牛的三两银子终于落袋为安! 此时,那对夫妇正停在路边歇息。 倒不是他二人歇息,是那牛困了、累了、不肯走了。 挽月也伏在那牛背上歇下。 林少歌不知这头牛已为他们立下大功——成功“击退”了敌军。 对待这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功臣,他丝毫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尊重。 他正在烦恼两件事情。 一件是来自轩辕镇宇的追杀。 另一件是做了那件蠢事,很丢脸。 他悬着心,守着那睡得冒泡的一人一牛到了天明,依然不见任何追兵赶来。 朝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时,他随之吐出一口浊气,心头大畅。 此时还不见人来,便是不会有人来了。 他唇边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等待挽月醒。 朝阳一点一点往空中爬,他看着路旁的野草上面,露珠渐渐变小、直至消失不见。他竟然不觉得无聊,反倒是体会出一种意境。 意境这种东西,用语言说出来,总是变了味儿的。所以林少歌并没有打算用言语总结他所体会到的,与朝露稍微有些关联这一层意思。他只盘着腿坐在牛身旁,调息吐纳起来。 果然如他所料,沐浴在朝阳之下,渐渐变小消失的,不仅仅是野草尖上的露珠,还有他的内力。但它并没有消失,而是向另外一种形式转化。就如同这露水,看似消失了,其实它依旧存在于天地之间,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他顿悟了——在不废弃原有内功的情况下,修习老神仙传授的心法。 林少歌原本就是一流的高手。 这一番机缘之下,假以时日,他将到达新的、令世间一流高手也只能仰望的高度。 挽月醒时,见林少歌笑吟吟望着他。 他的脸上似乎多了些东西,像是一层淡淡的迷雾,叫人看不分明。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 林少歌见她一脸愣怔,心中有些发毛。 他觉得有必要马上解释那件蠢事! “小二,如今,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了?”他强作淡定。 “什么?”挽月睡得有些迷糊,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少歌呼吸一滞:“咳!你昨日问我,既然我们直接翻过那座山、和滚下山坡顺流而下都一样,都会在同样的时间到达同样的地点,那我们为什么要装作滚下了山坡,然后翻过那座山到达那个地方。我现在便告诉你答案。” “嗯?”挽月心中一喜——开窍了?总算不是戳一下,动一下了?愿意主动答疑解惑了? 他的神色有一丝不自然:“你也看见了,并没有人追上来,是不是?” “是啊!”挽月连连点头,“我虽然知道这一定是你算好了的,但我怎样也想不明白,你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少歌淡定道:“我利用的正是轩辕镇宇的聪明。小二你想,他是个极其狡诈多疑的人。他不会相信你我真的滚下了山坡顺流而下,既然不相信,那他又怎么会想到,你我竟然真的来到下游?我这便是反其道而行之。” 第154 深藏功与名 挽月仔细琢磨了半天,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 而且事实也证明他的判断完全正确。 否则无论如何,“程里正”轩辕镇宇至少也应该派人过来看一看的。因为这并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简单地派一队人出来搜索一番就好了。 他们这一路并没有隐藏行踪,只说那处必经的村子,见过他们的人就数不清了,更何况他们还花了三两银子买了她身下的坐骑。只要随便一打听,肯定能想到这对农人夫妇就是他们二人。 按照正常的逻辑,就算再确信他们不会在下游,为保万无一失,也该派人过来看看的。 虽然想不通,然而事实摆在眼前,确实是没有人追上来。 再加上对林少歌智商的绝对信任,挽月的的确确是打心眼里相信了——这一切当真出于完美的设计,林少歌把轩辕镇宇的心思算计得不差分毫。 简直可以媲美诸葛亮的空城计! 简直就是刀尖上的舞者! 简直就是场世纪豪赌! 简直就是场智商盛宴! 眼前这个天神一般俊美的男人,简直在发光! 林少歌却沉默着。 他心中自然明白,那样的鬼话也就她会信。 他必须找到发生这样匪夷所思情况的真正原因,否则心里更加不踏实。 在这样的时刻,他淡淡的忧郁和沉默看在挽月眼中,更添了几分世外高人的超然脱俗。 这件事虽然不算大,却成功跻身为困扰林少歌一生的三大事件之一。也直接导致在一段时期内,他对轩辕镇宇其人产生了错误的估计。 只要派过来一个人,历史都将改写…… 直到他和她做过的那些事情都变成了后人笔下的传奇,他也没有找到答案。 …… …… 只有那头不动声色就化干戈为无形的大功臣,依旧风清云淡嚼着野草,牛眼微露不屑,深藏功与名。 …… …… 这三天,日出而行,日落而歇。 她骑着牛,他背上系着包袱,手里牵着缰绳。到了日落时分,广袤的荒野上,一轮显得特别巨大的红日沉在天际线,二人一牛,剪影在细细的泥路上,走过一段又一段…… 迎来日出…… 送走晚霞…… 这头牛食量大得惊人。 他们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只知道它走了一路,吃了一路,并没有引起二人的特别关注。因为他们两个都没养过牛,不知道一头牛正常的食量应该是怎样的,且挽月曾经听过,牛这种神奇的生物是有四个胃的,吃饱之后,还可以将多余的食物全部储存到胃里头,饿了可以把这一部分储备粮反刍出来再嚼吃,就好像人带着干粮上路。 据说这是远古时代食草动物为了适应恶劣的生存环境,在捕食者来临之前,尽可能多存下食物以保证种族的延续,从而自然进化出的功能…… 这份大自然的恩赐,实在是不能细细地想,尤其是吃饭的时候…… 挽月成功把自己弄得吃不下粥了。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不经意一回头,发现身后的道路竟然比前方宽阔了一倍不止。 前前后后仔细对比,终于确定了不是自己眼花,而是前方道路变窄了,或者说,是他们走过的路,变宽了。 “少歌少歌!不对劲!” “嗯?”他像是被吓了一跳,铿锵一声抽出了剑:“怎么?” 见他反应过激,挽月有些摸不着头脑,纳闷地抽了抽嘴角:“我是说这路不对……” “路?”他抬眼看了看日头,“是往东,没错的。” 他收起了剑,解释道:“眼下形势不明朗,若是直接回京,必定会被劫下。只能取道江东,与那三千赈灾歧军会合,寻个由头,让他们护送我们返回歧地……” “不是,少歌你看,后面的路,比前面宽很多。” “嗯?”他蹙了眉,勒停了牛,前前后后地看。 “吃光了……连根都不剩……”半晌,他挑眉看向那牛,“厉害。” 这头牛自小就被那群“无良”的家伙疯狂压榨劳动力,早已练就一身好本事——不动声色将视线范围之内能吃的东西全部吃光光,还不带让人察觉的! 举目远眺,目之所及处,行过的道路都是这般宽阔的。道路两旁的野生植被通通被这头小牛斩草除根了,生生将这条泥路拓宽了一倍。 “它是不是饿狠了?”挽月心生怜悯,“坐骑啊,日后跟了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牛头转了转,甩过一个十分直白的不屑眼神。依它有限的经验来看,主家越瘦,就会对它压榨得越狠,那些发育不良的人瞧它的眼神,真像是恨不得揭它一层皮、刮它一块肉下来炖汤喝。而眼前这个女子,是它见过的人里边最瘦的……这两个人歹毒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小牛做好了准备,那个男人如果再抽出牛刀来,它就要撒蹄子逃命了。 他们走了三天,终于离开乡间泥路,到了一处官道上。 到了官道,并不意味着太平。 这条路,去往江东。他们已经算是踏入了江东地界,很快,就要遇上一个女人,一个叫做红三娘的女人。 江东那边春汛时溃了堤,百姓流离失所,盗匪横生。 皇帝轩辕玉害怕天灾。因为他能坐上皇位,很大一部分是原因是十五年前京都发生了那一次不知原因的爆炸。正是那一次“天启”,百官万民逼迫先帝拨乱反正,立他这个嫡长子为储君。 他深知成也天灾,败也天灾的道理,既欣慰自己是真命天子天选之人,又时刻担心上天突然收回赐予他的这份恩宠,或是他自己的能力不足以驾驭这一份恩宠。每当这样的念头浮出水面,他会及时掐灭了它——既然上天选择了自己,那自己一定是合格的。 那么,如果再发生天灾——当然不会有天灾的。怎么可能会有天灾呢? 若是有,那一定是人祸。而且,只能是小规模的、对大局毫无影响的人祸。 决堤?那便是官员贪墨,根本没有将银子花在堤坝上。否则,小小几场雨,怎地就把大坝冲垮了? 帝王的心思隐在皇权这层浓重迷雾之下,显得深不可测。 但大臣们还是能够嗅到风向的。 总之,对付当今圣上,报喜不报忧,一准是没错的。 第155章 江东之祸(月票加更) 春季的江东水患,导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报到朝廷时,只是轻描淡写——溃了堤,淹了几亩地,失踪几十人,当地官员已安抚了民心,只一些居心不良之人趁机作乱入室盗抢,正在全力缉拿…… 就这样,皇帝已经很不高兴了。 当初皇帝很不高兴的时候,兵部侍郎明崇山偏要凑上来,提议将林少歌招来的剿匪士兵调至江东赈灾,这件事让皇帝更不高兴——明明只是一件小事,调三千士兵过去赈灾?赈哪门子的灾?哪里有灾? 皇帝龙颜大不悦,但他向来不习惯当面驳了大臣们的提议,而是要等待另外一个更知心的爱卿站出来反对,然后他再居中裁决。 那一次竟然有人站出来附议。这个人正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大皇子轩辕去邪。 幸好大皇子说出的话及时平息了圣怒。 大皇子的意思是,歧王夫妇一向偏疼林少歌,此次请封世子,其实许多人心中是不服的。这一次让林少歌麾下的士兵去做了这件简单容易的好事,算是卖他一个大大的人情,也堵住悠悠众口。 见他说得在理,皇帝便准了。 那三千歧人到了江东,发现果然如林少歌所料,水患已经一发不可收拾。灾情最严重的三江行省早已饿殍遍野,疫病横行。当地官员一味粉饰︱太平,每日处心积虑瞒着镇东将军,更瞒着朝廷。 行省之内流寇四起,逃荒路上,拿起锄头便是盗匪,放下锄头便是灾民。时不时听闻惨祸——有人好心施以粥饭,却被劫了财物,灭了满门。消息传得很快,临近行省的民众如临大敌,垒起高墙,防灾民如防虎狼。事情闹大之后,当地驻军也封了路,禁止灾民通过。 偶尔有饿急眼的灾民成群冲击驻军的封锁线,其间惨烈自不必赘述。 对内对外,也只称是匪患。 数月之后,历经重重磨难,从饥荒疫病兵戈中活下来的人,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 他们组成了几支队伍。人数相当,都在五千左右。个个凶残如狼、狡诈似狐。 他们已经蜕变为真正的盗匪。 丧尽天良、泯灭人性。 他们曾经是平凡的人,被命运的车轮碾压之后,以扭曲的形态存活下来,再将自身遭遇的悲惨和不公散播给那些和当初的他们一样弱势的人。 江东之祸,已绵延数百里。 红三娘是个孝女。 当初逃难的时候,同行的人劝她扔掉瘸腿的老母亲,但她偏不。 她的孝顺和执拗让人不解,每个人都以为她们母女会是最快死掉的,但每一次回头去望,都能看见她背着老母亲,两条覆着薄薄肌肉的腿骨微微颤抖着,坚定不疑地一步一步跟随在人群后头。 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后来红三娘就始终走在人群最前面了。那件事没有人愿意再次回忆,那些有直接关联的人,都……没了。 再后来,他们路过一处村庄,有村民见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但不施以援手,反而像驱赶乞丐一般,捏着鼻子,喝令灾民离开他们的地方。 那个时候,已经有孩子饿得晕厥了。 孩子的娘见那个前来驱赶他们的人手中竟然捧了一碗白饭,头脑一热,扑上去就抢。 那人见一个又脏又臭的疯女人向他扑来,随手推了一把,而这个女人其实早已只剩最后一口气在强撑,被推了一把站立不稳,摔在地上立时就没了气儿。 这一下人群炸锅了。 出于报复,他们举起锄头镰刀,将这个凶手当场剁成了肉酱。他们确实携带了兵器——也不算是兵器,只是一些寻常的农具。毕竟逃难的时候,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情,总是要带些防身之物的,否则遭遇野兽,人怎么敌得过利爪獠牙? 完事之后,所有人都傻了。他们原本以为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只有红三娘才是这样的人。 红三娘站了出来。 她的双眼闪耀着明亮的光芒,她站在那滩血泊中,慷慨陈词。 没有人记得她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在她说完那些话之后,众人扑进村庄,将眼前所见的一切活物都剁成了烂泥——包括那些本来可以食用的牲畜。 然后他们用村中的灶台生火做饭,端至一处围场,踩着血泊团团圆圆吃了一顿饱饭。这是数月以来,唯一的一顿饱饭。它带给他们的意义,不单单是解了腹中的饥寒,还是一种灵魂上的升华。真正的浴血重生。 红三娘从此成了这队人的核心。 他们并没有停留在这个村庄,而是将财物粮食席卷一空之后,放火烧毁了村庄,然后奔袭向下一处。 红三娘充分展示了她的天赋。 他们这队“正义之师”,在路途中遭遇了数支盗匪队伍,在红三娘的带领下,或是将对方尽数歼灭,或是收编,一路顺风顺水,队伍不断壮大。当然更重要的是,红三娘天生嗅觉敏锐,每一次,都能提前察觉到危机,带着他们避过其他更强大的势力。终于在即将踏出江东地界,进行离别故土的仪式时,遇到了那两个人。 …… 挽月和少歌已经足足三天没见过人了。 虽然少歌提前告诉过挽月江东的情况,但看到这条平日里客来客往的官道上竟然空无一人,心中难免感到凄楚忧虑。 就在此时,远远地,随风飘来一阵隐约的锣鼓声。 挽月心中一喜,足根轻轻踢着牛腹,催它快些赶路,上前去看看热闹。 少歌眉头微蹙,紧了紧手中缰绳,另一手覆在了剑柄上。 二人越走越近,就连挽月也嗅到了风中的血腥味。 前方道路上挤满了人,围成一个很大的圈,一层叠一层,约摸有数百人。 这些人敲锣打鼓,时而轰然喝彩。 “这是在祭祀吗?”挽月感到一阵不安。 她的坐骑似乎感到大难临头,鼻孔呼哧呼哧冒着白气,四蹄紧绷,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林少歌仔仔细细眯了眼向前看。 这让挽月有些不解——隔这么远,视力再好,又能看出个什么来? 少歌自己也有些纳闷。他原本视力不错,但在阿克吾火场救人时熏伤了眼睛,这些年一直没有彻底痊愈,迎风迎光时只能眯着眼,否则就会掉眼泪——实在是一个让人很没面子的毛病。 但今日似乎情况有些不同。 他习惯性地眯缝了眼睛,片刻,就察觉到问题。 眼睛不难受! 难道…… 第156章 红三娘 原本迎着光看远处,就算是眯缝起眼睛,也会酸涩难忍,不能久视。 但今日,那些人的样貌神情仿佛就在眼前,就连他们裤管上沾的新鲜血迹也看得一清二楚,而双眼清清爽爽,丝丝凉意流转其间。他眨了眨眼,收回视线默默估算,此时距离那群人,尚有数百丈之遥。 抬头随意去看时,就连那群人的轮廓也辨认不分明。但凝神细看,再次看清了那些人脸上的沟壑和头顶夹杂的白发。 就好像他的眼睛能够随心意穿越距离这个障碍。 稍加思忖,猜到这是老神仙传授的心法带来的益处,心中大喜。 喜色还未漫上眼角眉梢,心中突然一沉。 人群站的地方地势很低,远远望过去场中的情形一目了然。他看见人群之中,有个穿红衣、腰间绑一条麻绳的精瘦妇人像拎一条破麻袋似的,拎着一个三四岁小男孩的腿甩来甩去,男孩没了半个脑壳,早已气绝多时。妇人唾沫横飞说着话,时不时抡起胳膊来甩一甩,站在她对面的人身上溅到了血浆。那人不以为意,用手指沾了甩到地上,显然早就习以为常。一旁的树上绑着个壮年汉子,脸和胸膛血肉模糊,旁边吊着个翻眼吐舌的赤身妇人,手脚抽搐不止。 他看着他们的唇形,耳旁仿佛能清清楚楚听见那些人说出的话。这件事情很诡异,甚至有些超出了认知。唇语,他是习过的,看得懂他们说话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每个人各自不同。这就很奇怪了。 “小二,这是一伙盗匪。”他语气沉着。 “嗯?”挽月微怔。 她心目中的“盗匪”,是青明寨黄大当家那样的。所以听到盗匪二字,非但不觉得害怕,反倒是隐隐有些喜意——是不是又要度过一段悠闲的世外桃源好时光? 见她这副模样,少歌摇头苦笑:“小二,人心险恶,你还未见过盗匪的真正模样——那并不配称之为‘人’。” 他抬了抬缰绳,沉声道:“他们正在杀人取乐。” 挽月倒吸一口凉气,隔了那么远,竟然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道。 “杀人……取乐?!” “嗯。” 她有些心慌,扶着他的手下了牛背。他只粗略一提,她已经脑补出许多情景。 “遇害的……有老弱妇孺吗?” “嗯。” “能应付得了吗?”她沉默片刻,垂了垂眸,“虽然路见不平应拔刀相助,但若是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们……便绕路吧。回头带人来剿了便是。” 说到后面,她语声微苦,但语调平淡而坚定。 逞匹夫之勇,一时是畅快了,但倘若不敌,自己落个身死的下场不说,受了刺激的恶徒往往会变得更加疯狂,将屠刀指向更多的无辜人。这样的惨事……实在是发生过太多太多。只可惜,道理虽然人人都知道,但当真遇到了事,人通常只会作出极端的反应——要么彻底畏缩,要么热血上头。这样的时候,一定只能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作出正确的判断。 少歌知道她的心意,轻轻搀了搀她的手臂,扶着她绕过一处小泥坑。 “可以应付得了。但是——将你留在远处,我不放心;带你在身边,你的身体又叫人担心。”他眸中闪烁着幽暗的光。 挽月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神情有些森冷。 见他这副模样,她便猜到前方发生的事一定是惨绝人寰的。他是见惯了血的人,寻常的杀戮恐怕是触动不了他冷硬的心肠。 阿克吾……十室九空啊。那个时候,尚是少年的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前方……又在发生什么事? 林少歌沉吟片刻,打开包袱,取出几身衣裳,撕成布条,站在她身后,一圈一圈将二人的身体牢牢绑在一起。她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前胸,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很快,很有力,一下一下温暖地击打在她背心。 “会不会太紧?” “有没有压到伤口?” “痛不痛?” 挽月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只一个劲儿催促他快些。 对于他们来说,快与慢,可能只是多救一人、少救一人的差别。但对于正在屠刀下瑟瑟发抖的人来说,这一分一秒,都是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二人绑在一起之后,少歌抬手揭下了易容的胶片。 “做这种事,无需改头换面。” 挽月记起一个梦。她时常会梦到同一个场景—— 很多鱼,从鱼缸里面跳出来,掉落在地上,不停挣扎。 她心焦不已,一边骂鱼儿蠢,一边将它们一尾一尾捡起来扔回水中。 有的鱼还十分鲜活,她伸手去捉,它十分调皮地从她手中溜走,反复几次,才抓住它扔回水里。 有的鱼已经气息奄奄,扔进水中,也不见游动,只半死不活地偶尔摆一下尾巴。 而有的鱼,身上裹满泥沙,已经有些发干发硬了,扔进水里,就浮在水面一动不动。 有时候会突然发现脚下踩了鱼儿,有时候会发现某道墙缝或是地缝里夹着鱼儿,总之每一次,那些鱼都是永远也捡不完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一尾一尾停止挣扎…… 感觉真的糟糕透顶! 每一次,她都知道永远也救不完,但每一次,心情都是一样的急切。 眼下更甚! 那是人啊。 …… 匪首红三娘摔死男童之后,握住身旁白头老翁的下巴。 “里正老倌儿,现在知道后悔——迟了!本来只是破财消灾的好事儿,嗯?胆子很肥,打死我一个弟兄,还垒起墙来。啊哟哟,难死我红三娘了!告诉你,前头那个村子,垒了两丈高的土墙,还不是叫我用土药炸开了?一千多口人,把弟兄们的宝刀都砍坏了还没杀完,剩下的只能关在牛圈里头,一把火烧掉!”她摆了摆手。 “你可以的!装作老实,让我宽几日来拿粮,嗯?原来准备了埋伏!本来这个村子,我想好了,能少杀几个尽量少杀几个,毕竟我红三娘也是生在江东养在江东,总是顾念乡情的。但是你惹恼了我,杀这么几个人,就不够看了。我那惨死在你们手上的弟兄的在天之灵,也闭不上眼睛,走不踏实!” 第157章 牛之战(一) 人群中响起一声弱弱的分辩:“冤…冤有头债有主,不关我们的事啊,女英雄!打死你弟兄的人是乌大,我们把他交给你,你不是已经把他剜眼掏心了?他,他媳妇、儿子都死了,英雄放过我们吧……” 红三娘仰面大笑,指点着这群人:“那关谁的事?”她将手臂横横一划,示意他们去看路边丈把高的土疙瘩墙,“瞧瞧,这么高的墙,少了哪家的壮劳力,能垒得起来?” 她踱了两步,挥了挥手中的男童尸身,道:“我弟兄就是从这墙上摔下来,磕破脑袋才没了!你们说说,哪一个脱得了干系?!” 村民们垂着眼不敢看她。方才,她逼着他们交出了“凶手”——乌里正一家。然后当着全村人的面将乌里正的儿子、儿媳和孙子残忍杀害了,只留下风烛残年的老里正。 他们只是害怕,并没有感到不安愧疚。因为的确是乌里正带着他们垒起墙来,用石头袭击了这群入侵者。如果不是乌里正信誓旦旦保证只要大伙儿团结一条心,一定可以赶走这些贼人,引得他们群情激愤热血沸腾,他们又怎么会做这样蠢的事情? 现在乌里正已经家破人亡,这群人的仇也报了,东西也抢光了,不是应该离开这里了吗? “这里的人,全部都要死。正好两事并作一事——既拿你们祭我冤死的弟兄,也算是告别故土的仪式。”红三娘突然阴声道。 人群愣了一下,炸了锅。 有人喊道:“拼了!” 话音未落,这个人被身后的盗匪用长矛刺穿胸膛,高高举了起来,围着人群慢慢地走。那个人一时半会没死,惨声哀嚎着,鲜血沥沥洒下来。匪徒们敲起了锣鼓。 人群噤了声,有人尿了裤子。 红三娘及时摆了摆手:“不不,不是全部要死。每一家,我会留一个人,好好记着我红三娘的恩情。你们自己商量商量,想留哪个,站到井边去。”她指了指旁边一眼枯井。 “活下来的人,牢牢的给我记着!本来,你们的家人是不会死的。是你们的里正害死了他们,因为他带着你们做了蠢事,想要对付我红三娘!” 见人群不动,她闭了闭眼睛:“我数到一,没人过去,就全部杀了。” 她说完。留了一段乱糟糟时光给慌乱的人群。 “阿爸阿妈我不走……” “乖听话!” “老不死的你还能活几年,让我!” “从小你们都是偏心老二!” “不!我不要死!” 人声沸腾,乱成了一锅粥。 终于,红三娘的声音再次冷冷响起来—— “十、九、八、七、六、五、四、一!” 人群发出尖叫,有的人颤抖着双腿冲向枯井边,有的人被家人推了出去。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红三娘拍了拍巴掌:“买定离手了!” 看了看井边,三十来个人瑟缩在一处,都是小孩和青年,没有女人。 “扔下去。”红三娘冷声道。 得了命令,几十个盗匪摩拳擦掌靠拢上前,将那些人推下井。 这场变故来得突然。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那三十来个人已经全部被扔进了井里。 “贱︱人!我跟你拼了!”一个妇人眼见儿子惨叫着落到井眼里,情急之下嘶吼着扑向红三娘。 刚才她和丈夫二人合力把儿子赶了过去,原以为牺牲自己能换来儿子活命的机会,没想到转眼之间,儿子就先惨死在面前了。 红三娘一巴掌将这妇人扇得口鼻喷血。 “我这是为你们好!你居然不懂得感激!你们为了别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你们是好人!好人不该死!该死的是坏人!看看那些自私的家伙,他们只顾着自己活命跑了,是他们抛弃了你们,他们是狼心狗肺的坏人!他们不配活!”她指点着那眼枯井,暴躁地走来走去。 方才她倒数的时候,从“四”直接跳到“一”,有的人还没来得及跑过去,正急得冒虚汗时,见场中发生了这样的变故,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他们原本都是朴实的农人,一辈子,能遇上的烦恼也就是交租难、收成差、儿子娶不上媳妇,哪里会想到一夕之间,生活竟然突然撕破脸,对着他们展露出血淋淋的真容来。 红三娘满意地欣赏众人脸上的表情。 她拍了拍手:“好了,既然每一户最珍贵的那个人,已经没了……” 她看了眼枯井:“拿石头填满。” 村民们呆呆地看着。他们已经被降服,已经丧失了所有了血性和尊严,交出乌里正一家,只求苟活。但红三娘并没有因为他们的驯服而放过他们,她逼着他们和亲人生离死别,逼着他们自我牺牲,换最亲的人一条活路。 当他们抱着必死的信念,将活的希冀留给了亲人时,红三娘却当场掐灭了他们燃烧自己点亮的小火苗。 这场变故发生得实在是太突然,除了那个被打落了大牙的妇人,其余的人根本没有回过神来,没有愤怒,只是茫然。甚至心底生出一个隐秘的念头:是不是失去了最珍视的人,就算是付出了全部了?就连这样,他们也没有出声抗议,匪徒们是不是能知道他们的诚意了?苦难是不是就会结束?是不是就可以苟且活着,从此做一具行尸走肉了? 然而这个最卑微的愿望也被击碎了——红三娘根本没打算放过他们! 红三娘狞笑着转回头来:“那么,你们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是不是?我红三娘好事做到底,送你们过去一家团聚。” 人群顿时暴怒。 他们终于醒悟过来,从一开始,她就是在玩弄他们!从一开始,她就是要杀死所有的人!不论他们听话不听话,不论他们交不交出粮食、交不交出乌里正一家、交不交出自己的血性和尊严。 他们看透了,眼神中终于迸发出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 和这个女人拼了!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出现第一个冲上去的人。他们都在等——等旁边的人身先士卒带个头;等女匪头子良心发现;等英雄侠士从天而降…… …… 总之,绝对不是在等这两个怪模怪样的,像连体婴儿一样缠在一起的,骑在牛背上的人。 牛背上的女人看起来很愤怒、非常愤怒。但村民们知道,愤怒是完全没用的。 他们也愤怒过,结果呢? 但他们心中也升腾起隐秘的欢喜——被这两个怪人转移注意力,说不定女匪就会遗忘了他们。 第158章 牛之战(二) 红三娘正得意地把玩众人的心思,突然看见他们眼神变了,见鬼似的望着她身后。 包括她手下的人。 她微有错愕,回转了头。 一对农人夫妇,骑在牛背上。 很瘦、很小的牛,不堪重负的样子。四条牛腿轻轻颤抖,一双水汪大眼中写满了哀怨。 她不禁“嘶”一声,咋舌不止。 她红三娘毕竟是个善良的人,而且很有孝心。 像这么可怜的小牛,自然应该是捉来杀了,给老母亲补补身子的——如果她还在的话。 红三娘顺着牛身往上看,见着这两个人的脸,不由一怔。 男的简直就像天神下凡。 她敢对天发誓,这个男的绝对是她活了三十多年,见过的人里面长得最漂亮的那一个,还是那种灵动的漂亮,脸上像是蒙了一层发光的薄纱,亮得扎眼。一身粗布农衫穿在他身上,看上去简直比上次绑来那个京都富家子还要气派! 至于那个女的……死人,再好看也没用。 第一次,她对“盗匪”这个职业产生了源自心底的认同感——当盗匪多好啊,看上哪家俏郎君,抢了就是了。 她情不自禁抬起手整理衣衫。 这时才发现手中软绵绵拎着一具童尸,急忙向身后藏去。 这副小女儿一样的姿态落在那俏郎君眼中,他只轻轻扯起一边嘴角,冷冷地笑。 红三娘霎时涨红了面皮。 她知道自己生得不好看,否则也不会年过三十也没找到夫家。如今虽然有一群汉子围着她转,供她随心享用,但终究是缺了点什么,心中总是觉着不够圆满。 如今她知道了,缺的,就是爱情。 她对他一见钟情。 怎么办?他会不会嫌她已过了风华正茂的好年华?会不会嫌她粗糙的手上沾满血腥?会不会嫌她有过那么多男人……不会的,她抢了那么多金银财宝,就藏在……哪个男人不爱金光闪闪的宝贝?她还可以给他权势和荣光,甚至可以让他做头领。当然,这一切有个前提——杀了他旁边的女人。 红三娘挺了挺平坦的胸膛,歪着头吩咐身旁五十来岁的男匪:“老宽,把人带过来。” 说罢,心中泛起一阵悔意。 上次捉了个流莺,本来弟兄们是想留下来慢慢享用,可她见不得那搔首弄姿的模样,拉到臭水沟里闷死了。此时见了如意郎君,心中十分懊悔——应当多留几日,学学那些媚人姿态的。 她僵硬地理着鬓发,静静等待。 老宽没能彻底领会她的意思。 他抽出了腰刀,迎上那二人一牛:“站住!干什么的!” “干**!”挽月爆了粗口。 此时走近了,她看清了一地惨状,只觉热血涌上脑门,一张小脸涨得赤红,粗话信手拈来。 少歌呼吸一顿,被她粗暴的风采震慑了心神。 挽月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滚下两行热泪,也不知是愤怒得,还是激动得。 随着那句粗话倾泻而出的,还有她胸中激荡的情绪。她反手紧紧抓住少歌的衣角,身体颤抖得不成样子——既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浑身力气都化成海啸,在身体里面沸腾翻滚,无处宣泄。 少歌明白她的心意,一手环住她的腰,另一手拔出了剑。 “闭上眼睛。”他侧了头,俯在她耳旁说道。 “不用。”挽月切齿。 他轻笑一声,挽月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就见挡路的那个男匪斜斜滑下去。 一剑,自左腰入、右肩出,将他斜劈成了两半。上面那一半滑到地上,下面那一半纹丝不动。 男匪矮矮落到地上,眨了眨眼睛,竟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到这头小牛嫌他挡了道,一蹄将他掀翻到一边,他才声嘶力竭地惨嚎起来。 “会不会太残忍?”他问她。 挽月盯着女匪身后地上那具没了半个脑壳的小小童尸,咬牙道:“一点都不!” 林少歌朗声一笑,扯了扯缰绳,小牛迈开四蹄,向着人群走去。盗匪和村民都像被施了定身术,愣愣看着他们走近。 红三娘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滑到他的手上,再滑到他的剑上,随着那蜿蜒而行的一缕鲜血,滑到剑尖,凝成一粒滚圆的血珠,“扑”一声落到地上,溅起一小股黄尘。 “杀了你一个人,你待怎样?”林少歌居高临下斜着红三娘,声音阴冷沙哑。 挽月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用这样的语调说话。 此刻她无暇分心细想,因为他们已经踏上染了血的土地,遇害者的惨状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还看到人群后面那眼被填上的井。就在他们赶过来的途中,她远远地看见这些匪徒把一群人扔了进去。如今,那口井已经被他们用土石填满了。大小不一的砖石土块凸到井口上方,就像一座坟茔。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惨祸?!她恨不能化身红莲业火,将这些恶徒焚成飞烬! 红三娘随手抓过跌坐在地上的老里正,踏前一步。 “杀了我红三娘的人,拿你来赔。”她脸色潮红,舔了舔嘴唇,捏着嗓门对林少歌说。 少歌漠然一笑,懒洋洋一剑刺出。 红三娘把老里正推向他的剑尖,借着一推之势怪叫着跳到一边。 “给我拿下!要活的!”她抱着两条黑瘦的胳膊,跳着脚大喊大叫。 她飞快地退到人群后方,盗匪们摩拳擦掌围上前。 少歌撤回了剑,扯起缰绳,小牛前蹄离地,“哞”一声,大有战马的风姿。 它见这些人舞刀弄枪,以为要杀牛,早已准备撒丫子逃命了。 恰在此时,两柄大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它的前腿斩来! 这些贼人也懂得射人先射马的道理,虽然这是牛,也要断了它的腿,好叫那两个人摔下来,方便拿下。好巧不巧,这时林少歌扯起缰绳,小牛顺势前蹄离地,险险避开了那两刀。 这头小牛其实性格十分奸诈聪颖,前蹄落下之时,故意不偏不倚踩踏在刀背上。人手臂的力气怎么可能敌得过牛腿一踏?瞬间,那两名盗匪被缴了械,手腕也被牛蹄一踏之力震得脱了臼。 借着轻微的俯冲之势,少歌挥出一剑,将这二人齐胸斩了。 第159章 牛之战(三) 小牛见少歌帮着它对付这两个“屠户”,立时把他当作了自己人。 林少歌怔了一怔。扯缰绳只是出于本能,也只有用惯了的战马能够领会他的意图。哪里会想得到,随便在路上买头牛,竟能配合默契如臂使指,甚至还自作主张踩住了这两人的兵器。 他阴阴一笑,牵着牛调转了头,向着尚未完全合拢的包围圈尾翼处突进。 这头小牛自小深谙偷懒之道,平日里都深深隐藏着实力,眼下见这群人磨刀霍霍,心知今日必须放腿一搏,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弓背刨蹄,蓄足了十成十的力道。 红三娘这一伙人本来就是半路出家,并不是专业的盗匪,没有经历过世代积淀,实战经验其实是不足的。 数月来,只凭着一股子凶狠劲,屠戮那些手无寸铁的弱者。 这一点,林少歌在远处就看得清楚明白。对付这样毫无章法的数百人,只需将他们分割开来各个击破就好。原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日前那个清晨,见到朝露消失于初阳之下,悟了老神仙传授的那门心法,正好拿他们试上一试。 就在他转动念头的电光火石间,小牛已扬着铁蹄,撕破了盗匪薄弱的包围圈。少歌信手一挥,近身的四五个匪徒立刻身首异处。 小牛十分得意。它忘记了真正对敌人造成伤害的是它背上的人,它只知道自己扬着蹄子冲过去,一小片坏人就会齐茬断成两截。 虽然它并不理解眼前的状况,但它觉得很爽,很畅快,很威风。这也许是生物的本能。 盗匪们很快意识到林少歌手中的剑是削铁如泥的宝贝,不敢再和他硬碰硬。他们远远地围着,用兵器遥遥指着那二人一牛,小牛奔向哪个方向,哪个方向的人就齐齐后退,而其余三个方向的人慢慢围拢上前。渐渐地,盗匪们又重新结成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十分灵活,像水一样变幻着形状,避开林少歌的剑风。 僵持了一会,只有两三个退避不及时的匪徒被剑尖扫到受了些轻伤。 小牛见这些人像泥鳅一样滑头,气得两个鼻孔呼呼冒白汽。它最讨厌这样滑头滑脑的玩意儿,要来就来正面的!最好是牛角顶牛角,比谁力气大。这样一想,只觉得两个牛角直痒痒,一颗牛心像是给猫挠了,腻歪到不行。 正在此时,左侧有个拿长矛的匪徒仗着兵器够长,弓着身子踮着脚慢慢靠近。 林少歌故作不知,驱牛直逼正前方十多个匪徒。 这十多个人看见后面拿矛的准备偷袭,心领神会,故意高一声低一声吆喝,口中“嘿”、“哈”有声,虚虚地挥舞着手中兵器分散林少歌的注意力。 眼看那长矛临近牛身,左后方的匪徒蓄满力猛地一刺,正要捅进牛腹之时,林少歌突然身体后仰,左臂一探,握住了矛身。那名匪徒被这一下打得猝不及防,愣愣地握着长矛,依旧保持着冲刺的姿势。 林少歌阴森一笑,腰部发力,直起身子的同时,将长矛抡了个半圆,向前方横扫过去! 持矛的匪徒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被他连人带矛呼进了正前方那十来个人架起的兵器丛里,只一瞬间,就被刮成了五花肉。 趁着众匪措手不及的当口,林少歌一挽缰绳,小牛再次扬起铁蹄踏开了正前方的防线,剑花一抖,一行头颅冲天而起! 牛心振奋,口中“呜嗷”一声,沿着撕裂出一个口子的包围圈横向冲击而去。 它方才被这些家伙来来回回的佯攻激得烦躁不已,正是牛角痒痒。此时心随意动,伏下头,用尖尖的牛角对着匪徒们,蹄子一刨,像一座瘦瘦的小山,直向其中一人压去,当真是气势十足。 这名匪徒举起兵器来挡,被林少歌信手一挥,只听轻微的“卜”一声,那柄从另一群盗匪手里夺来的金丝大环刀被斩得只剩个刀把,握在掌中。说时迟那时快,小牛冲至身前,牛角正正扎进他的心窝。 它也许是觉得刚才林少歌连人带矛挥起来的姿势比较帅气,也学着他的模样,将那匪徒抡了半个圈,远远地抛出去,只见一腔热血扫过众人头顶,淅淅沥沥落了一路。 这人摔到数丈开外,口鼻喷血,手脚抽搐,眼见是不活了。 牛角方才正正扎中了他心室,涌出大量血液来,顺着牛角往下,染红了半张牛脸。 众匪徒定睛一看,见这牛血染半面,眼中带煞,利角如刀,铁蹄轻刨。顿时心惊胆战,望着眼前这头嗜血凶兽,腿脚止不住地发软。 正当他们丧失了斗志,心生怯意时,红三娘在远处发话了。 “攻下盘!” 众匪如梦初醒,纷纷祭出长兵器,弯下身子,刺向小牛四肢。 少歌和挽月二人身子绑在一处,方才他后仰时,虽然已非常小心,但还是牵动了她的伤。她虽然强忍着没有发声,但那轻轻的抽气声音已让他心痛不已。他有些后悔不该带她涉险。 此时众匪弓身攻向牛下盘,他不敢再伏低身子去斩那些兵器,只靠着拉扯缰绳,帮着小牛腾挪躲避,一时险象环生。 挽月双目已变得赤红,嘴唇微微嚅动。 杀,杀,杀…… 终于,有三支长矛,将小牛逼到了绝境。 它做不到三蹄腾空。 小牛愤怒了,压低牛角,拼着挨上一矛,也要将前方那个獐头鼠目,满脸得意的家伙扎个对穿,甩后面那些家伙一脸。 林少歌心知这一下必须弯下身子替牛斩断前方的长矛,否则牛一倒,二人连体婴儿一般坠下牛背,想杀出重围恐怕得付出一些代价了。 他搂住挽月的腰,正要出声提醒她时,却被她抓住了手。 她的声音嘶哑异常:“我会配合你,杀!” 这样的语气,就好像他刚才对着红三娘说话时,一样的阴沉森冷。 林少歌一震,定了定呼吸,搂着她伏下身子,扫断了前方那支长矛。 刚搂着她坐立起来,她主动用力,将身体斜斜后仰,推着他握剑的手攻向斜后方的几把长兵器。她的身体抖动得剧烈,右手捏着他的衣袖,但是并没有妨碍到他。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抓住他衣袖的。 但他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 第160章 牛之战(四) 她捏着他衣袖的手颤抖着,指节发白,她大口地吸着气,胸腔震动不止。 说不上是谁引导着谁,二人像是真正成了连体婴,极默契地前俯后仰,数息之间,地上已落满了斩断的矛头枪尖。 盗匪们微微退了退。 “杀……杀了他们!”挽月哑声道。 林少歌双目一凝,扯起缰绳,指挥小牛掉了个头,奔袭向侧后方。 那个方向站着五六个盗匪,压根没料到这二人一牛竟突然凶性大发冲向自己,一时被杀个手足无措,愣在了原地。 挽月面上浮起微笑:“杀……” “罗刹!这是罗刹!”几个匪徒见到她的模样,惊得魂不附体。 明明是绝色的佳人,脸上挂着笑。可是看上去,就像是从地底爬上来的修罗恶鬼,那兴奋的眼神,像是要当场将他们撕碎,噬肉饮血啃骨。 少歌顿了一顿,并没有对这几个丧失了反抗能力的匪徒出手。 他驱着牛冲出了包围圈,直直跑出数十丈,直到彻底脱离了盗匪们的包围,这才停了牛,用温热的大手遮住了挽月的眼睛,俯在她耳旁温声道:“杀戮欲︱望是兽的本能,人也会有。在适当的时候释放心中的恶魔,可以毫无阻碍地做一些平日里做不到的事情。但,若是掌控不好,极易被它控制,迷失了心智。小二,现在不是时候,你还驾驭不了。听话……闭眼……放慢呼吸……慢……再慢……” 他的声音本来就比常人好听,此时为了刻意诱导她,更加低沉而魅惑,就连他自己的心跳也渐渐跟随他说话的节奏而放缓了频率。 他的手掌很大,盖住她大半个脸。 挽月情不自禁跟随着他的引导,心跳慢慢平复下来。直到两个人的呼吸渐渐变成相同的频率,他终于轻轻舒下一口气。 与此同时,挽月一个激灵,如大梦初醒。 “我刚才,心中有许多残忍的念头,想要加诸于他们身上……”她喃喃道。 “没事的。都过去了。”他宠溺地笑道。 “少歌,原来我的心中也藏着恶魔。” “迟些,我再向你解释。”他轻声笑着,放开了覆在她脸上的手掌。 他口中发出清啸,牵着牛调转了头,再次冲向众匪。 众匪原以为他们逃了,正得意地将兵器放在地面上磕出脆响。就像一种仪式,大约是——有种你再来啊,有种你叫人来啊,有种不要走……诸如此类意思。 只有红三娘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她唤过几个人来,耳语几句,这几个人指挥着数十名匪徒将村民们聚在了一块儿。 少歌解下了腰带。 红三娘远远望着,老脸一红,明知不该,还是生了些旖︱旎的念头。 他的腰带本来就是剑鞘,往剑柄上一扣,一抖,这柄清剑立时变成了丈许长的绡剑。 长声一笑,见他扬了扬手,那道青光袭入人群,瞬间夺走十余颗大好头颅。 挽月奇道:“刚才你为什么不用它?” “……”林少歌俊脸微黑,难以启齿。 曾经他在重围之中解下腰带,要大杀四方。那些金兵看见他的动作,眼神立刻大变,甚至还有几个金人扔掉了武器。他原以为震慑了敌人,正得意之时,见金兵也开始解裤带……虽然那一众愚夫被他斩杀当场,但这终究被他视为奇耻大辱,自此不再动这剑鞘。 这样丢脸的事情如何对她讲? 她刚刚摆脱了心魔,他不愿久战,于是选择让这绡剑真身重见天日,却未料到她会问起这个。 幸好他是有急智的人,略思忖,缓缓道:“我嫌它女气。” 说罢,手腕一翻,绡剑挽起两朵剑花,又有十几人捂住咽喉倒在地上。 盗匪原本就是乌合之众,见这神兵利器杀人跟玩儿似的,又见那嗜血凶牛铁蹄锃锃,吓得屁滚尿流,一哄而散四下逃命。 小牛正冲得爽快,哪里能容得他们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不待林少歌指挥,它已自作主张设计了围剿线路,绕着圈儿从外围追击跑最快的盗匪。 两条腿永远跑不过四条腿。 只见那牛左腾右挪,灵活异常,牛蹄一掀,一撂,就有一人口鼻喷血被它踢成重伤。 而那绡剑已不见踪影,只有几缕青光在人群中若隐若现,如附骨之蛆,不断收割着盗匪们的性命。 不到一刻钟,四散奔逃的匪徒已尽数横在地上。一个能呼气的都没有了。 林少歌调转牛头,和最后几十名匪徒遥遥对峙。 红三娘并没有跑。在老宽死掉的时候,她就抓住了整件事的重点——这个漂亮的男人是来救人的。 所以,面对他的剑时,她把老里正抓过来挡在胸前。她赌对了,这些自诩为“侠义之士”的家伙们,果然是投鼠忌器的。 她虽然犯花痴,但并不傻。 刚才她已经安排了心腹的得力手下,将那一群村民聚在一处,用麻绳捆了,每个人的脖颈上都架上钢刀。 她将会利用这一批羔羊获取最大的利益!比如逼这个正义的大侠束手就擒。 她这么想着,指挥活下来的几十个手下将村民们推过来。 “我数到一,你不扔武器我就开始杀人!”她冲着林少歌喊道。 林少歌不语。小牛一边嚼着路边野草一边慢慢向前靠。 红三娘冷笑一声:“不见棺材不掉泪!十!九!八!” 见林少歌不为所动,红三娘微微皱眉,停下数数对村民说:“他要是过来,你们全部给我陪葬!” 村民哗然,当即就有人喊道:“英雄!求求你了!你就听她的话扔了武器吧!” 见林少歌面无表情继续靠近,又有人喊:“你不是来救我们的吗?你不要害人啊!” “快点扔掉武器啊,你是不是要杀人哟!” “害人精!我们这么多人要是被你害死了,做鬼也要掐死你!”还有妇人啐道。 挽月皱紧了眉头。这些人怎么能这样?这群盗匪对他们做了那样惨绝人寰的事,如今有人除恶惩奸,他们反倒助纣为虐! 求生的欲︱望怎么会叫人变得这样丑陋?他们凭什么认为只要林少歌束手就擒,这些匪徒就会放过他们?! 第161章 牛之战(五) “少歌……” “嗯?” “别犯傻。” 林少歌微怔,片刻,笑了。 “我以为你会劝我投降。” “真当我傻啊。”挽月翻了翻白眼,“就算我们投降,她也会把这里的人杀光的,而且杀得更方便更顺手。” “聪明。” 被他表扬,挽月却沉默了。片刻,自语一般低声道:“因为,我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想法……” 红三娘见这二人一牛依然在缓缓靠近,稍微有些慌了。 她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小女孩,摸出把匕首压在女孩脸上。 “再向前一步,我就挖她眼睛!” 少歌勒停了牛。 红三娘得意一笑:“我数三声。三!” 少歌抬了抬手,阻止她说话。 他略略沉吟:“我果然是见不得这样的事情。” 红三娘听他这样说,得意的笑容慢慢在唇边成形,然而,不待她将这个笑完全绽放,他已牵着牛调了个头:“完事了告诉我,我双倍奉还。” 众人愣了半天才想明白他是个什么意思。 “大侠”竟然是这副做派!“大侠”怎么能是这副做派?! 他们慌了,望望整片被同伴鲜血染红的土地,心中开始转起其他念头。 恰在此时,不知何处响起一声痛呼:“乡亲们哪!贼人杀了我们那么多亲人,这位英雄在替他们报仇啊!他们的在天之灵看着我们哪!跟这群狗娘养的拼啦!” 原来是那老里正。刚才被红三娘随手一推,脑袋磕在石子上,当即一动不动,女匪以为他死了就没再理会。 不想他只是昏迷了,此刻悠悠醒转,正好赶上这一幕。他本就是个有血性的,扯开嗓门喊完,又晕死过去。 红三娘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人在哪里。 而盗匪们见到林少歌根本不在意村民们死活,早已心生惧意,突然听到这么一声大吼,只觉得大势已去,若不是红三娘的积威犹在,恐怕已经各自逃命去了。 他们这一缩,倒叫村民钻了空子。 村民们是被一条大麻绳捆作一堆,本来绑的就不结实,此刻盗匪心神不宁,那条麻绳被悄悄解开扔在地上,竟也没有人察觉。 村民们虽然挣脱了束缚,却也不敢妄动,因为钢刀还架在脖子上呢。 但场中的气氛已经悄然转变。 此消彼长之间,盗匪们愈发显得气势全无。红三娘再怎样挺胸,也提不起众人瘪下去的那股子精神气。 她决定杀鸡儆猴。 自然是拿这个多嘴的里正开刀。 她气冲冲握着匕首扑向一旁的老里正,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已在不经意间踏进了绡剑的攻击范围。 林少歌的站位,可谓刁钻阴险。 他仿佛后背有眼,红三娘堪堪踏进攻击范围时,只见青光一闪,血箭飚射,两条黑瘦的胳膊离开了红三娘身躯。 她果然是个狠角色。一时不察,被林少歌斩去了双臂,竟然能咬了牙一声不吭。她飞快地退回安全距离,喘着粗气命令众匪:“通通给我杀了!” 她唤过一人,让他撕了自己上衣,替她扎住喷血的断臂。 然而此时正是场内形势急转直下之时。 村民们听了里正那声怒吼,于迷茫恐惧中重拾了几分心神,为亲人报仇的念头重新占据了脑海,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女匪首的鲜血刺激了他们!这个邪恶的、不可战胜的女魔头被轻易地斩断了双臂!就在他们眼前!她没了手,没了武器,再也不可能伤害到他们了! 人群虽未发声,却仿佛有一股气冲天而起。他们重新找回了曾经短暂燃起过的信念,那是上一次听到老里正慷慨激昂的话语时,从血液最深处沸腾起来的、一种叫做无畏的气势。 当勇气重新回到他们的身躯,他们先是迷茫——自己之前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像待宰的羔羊一样,静静等待屠刀落下?他们有人、有武器、有防御工事,再不济,还可以退到附近的山上,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将这些恶徒引进山中的陷阱、沼泽。不论选择哪一种方式来反抗,损失都不可能比现在更大。现在,他们毫不抵抗,就失去了一切,在这两个人降临之前,敌人甚至可以算是毫发无伤。就连那死掉的唯一一个匪徒,都是自己摔死的,然后被女匪首算到了他们的头上。 迷茫之后,是悔恨——悔恨轻易就扔下武器,放弃了抵抗。悔恨自己的无能懦弱,让一个一个熟悉的人惨死在眼前。悔恨不该听到第一个人喊出“打不过了,快投降”时,就丧失了全部的勇气,将自己和亲人的性命全部交付到恶魔手上。悔恨歹徒步步紧逼时,自己步步后退,终于退到了无路可退! 悔恨之后,是愤怒——同样是人,这些人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就连对待牲畜,也做不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啊!那些惨烈的情景一幕一幕开始在他们眼前重新回放,在他们的意念之中,想像之中,在命运的转折点一个接一个到来之时,他们重新做出了选择。 匪徒爬过他们垒起的墙时,他们用锄头、犁耙迎接他们的到来;匪徒要他们交出“凶手”时,他们一拥而上,将那几个人就地拿下,不错,当时冲过来的盗匪的确只有十来个;匪徒要剜乌里正儿子的心和眼,要吊死他儿媳妇,要摔死他孙儿的时候,他们奋起反抗,夺过匪徒们的刀,和他们杀个两败俱伤;匪徒要他们每户选出一个人来活的时候……哦不,如果他们做了之前那些事,那到了此时,他们已经和匪徒两败俱伤了,匪徒们已经失去了让他们选择的权力,要么同归于尽,要么落荒而逃。 女匪首有什么可怕的?!村西皮狗子他媳妇不也是个和她一样黑、一样瘦、一样凶的妇人?!再恶又怎么样,惹毛了皮狗子,还不是被揍得几天下不来地?!这个女人,和皮狗子他媳妇有什么区别?怕她干蛋! 这股气势冲天而起,虽未动手,但已足够让盗匪们变得色厉内荏,握住钢刀的手轻轻颤抖。 盗匪们产生了错觉,这些村民的脖子外面好像套了一圈铁壳子,他们的刀是砍不进去的。所以听到女匪首要他们将村民全部杀掉的命令时,他们心慌气短,一时不敢妄动。 而村民们也产生了同样的错觉——自己仿佛已经刀枪不入。 第162章 老巢 场中气氛一时变得诡异而静默。 旁边的林少歌斩断了红三娘双臂之后,并没有趁胜追击,反倒牵着牛退了几步。 “是担心我吗?我已经没事了。”挽月仰起头对着他笑了笑。 “嗯。你已经战胜了心中的恶魔,该让他们战胜身边的恶魔了。” 挽月面露不解。 就在此时,人群突然暴起。 虽然没有人喊出口令,但村民们的姿势整齐划一,无论男女老少,都在同一时间扑向挟制自己的盗匪。这就是所谓的“势”,他们遵从本能,顺势而为! 有的用手掐,有的用牙咬,年轻力壮的直接夺了刀砍翻面前的匪徒,然后帮助身旁的人。 匪徒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眼前这一群羔羊像是突然变高变大了,盗匪们被逼得抬起头仰视这些村民,被如同从天而降的铁拳利齿逼得节节败退。 就连那些身高只到成人腿根的娃儿们也被这股气势感染,从大人们的身下钻过去,抱住盗匪们的腿张口就咬。 盗匪们跑的跑、死的死。林少歌慢悠悠驱着牛围着战场绕圈,但凡有村民落入险境,青色绡剑便会从天而降,悄无声息从背后绞杀了敌人。 这场混战很快就结束了。 一刻钟之后,战局之中还能站着喘气的除了村民,就只剩下红三娘一个。 村民们浑身浴血,将红三娘逼到坟茔一样的枯井前。 他们胸中的怒火已经宣泄了大半,剩下的,通通要留给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虽然已到了穷途末路,但她的眼神依旧凶狠,面色依旧阴冷。她没了双臂,流了很多血,唇色是惨白的,站在冷冷的秋风中,额头上却布满了黄豆大的汗粒。她呲着牙,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预备择人而噬。 她的不屈让人群更加愤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她,方能解心头之恨。 “点天灯!” “塞炮仗!” “拔皮抽筋!” 正当他们摩拳擦掌,对着地上丧失了反抗能力的女人大肆宣泄心头恶意之时,那青色的光芒再度从天而降,取走了红三娘的头颅。 人群怒目回视,见牛背上的人已还剑入鞘,冷冷淡淡地望着他们。 “大仇已报,好自为之。”说罢,他扯了扯缰绳,小牛悠悠转个身,嚼着路旁染血的野草,歪歪斜斜向着远方而去。 人群愣了很久很久,直到那二人一牛的身影摇摇晃晃消失在地平线,终于在一个接一个,伏在地面磕头连连。 “英雄……” …… 夕阳下的荒野显得特别广袤,二人身上的干粮已经所剩无几,林少歌开始吃那些怪模怪样的野生果子。 “我们为什么不到村子里补充些吃食?” 他默了很久,淡声道:“有点不好意思。” 挽月怔了一会,失笑:“做了好事不好意思留名就对了。” 他哈哈大笑,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上。 挽月心中慢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日子还长,时光会把全部的、最真实的那个他一点一滴展现在她面前,慢慢,慢慢地,可以触摸到他完整柔软的内在,直到终有一日,两颗心真真正正贴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 林少歌对小牛的态度改变了很多。 他终于开始正眼瞧它了。 经历那一战,他意识到从前对它的认知错得离谱。 三两银子买它,根本不吃亏的。它比真正价值三两银子的大牛可顶事多了! 这样的明珠,怎能让它蒙尘? 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他不会再牵着它走,而是和挽月一起骑着它。 小牛:…… …… 二人一牛开始登上一处小山坡。 挽月奇道:“这是去哪?” 少歌:“嗯?缰绳在你手上,为何问我?” 挽月低头看看手中的缰绳,愣了片刻:“我忘记了。但我没牵它,是它自己上来的……” 小牛钻过几片小树林,找到一处山洞。高度大约有两个人的身高,宽度能容五人并排通过。顶部垂着许多植物的根须,底下长满了野生植被,掩住小半个洞口。 从外面一望,洞内黑黢黢,一丈之外就看不清楚了。 小牛嗅了嗅,兴奋地“哞”一声,就想往里面冲。 正在此时,洞内传出一个嗡嗡回响的声音:“一定是红三娘他们回来了!听听这牛叫,今晚有肉吃喽!” 山洞深处突然亮起两团火光,有人举着火把从洞壁后面绕出来。 “红三娘可不就是刚才的女头目?这里莫不是他们的老巢?怎么连个放哨的人也没有?”挽月奇道。 少歌示意稍安勿躁。 那二人从黑黢黢的山洞里面摸出来,被外头刺目的阳光晃了眼,一时不能辨物,听他这么一喊,也不疑有诈。 到了外头,看清林少歌二人长相,不由得眯缝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 “哪路的?” 少歌跳下牛背,拱手笑道:“前头村里的。今日三娘带人取粮,吃了里正家的酒糟猪头,心里头高兴,让咱村人摆上酒席招待弟兄们,弟兄们喝得高兴懒动,派我过来喊大伙儿都过去吃酒!” 两个盗匪对视一眼,将斧头别回腰间,老神在在地点了头:“这么说——你们两个,是前头村子里的?” “正是。”少歌想了想,又问:“不知还有多少弟兄?我先赶回去,让他们铺好席地。” 其中一人唇边有颗大黑痣,痣上有一撮小黑毛。他捻了捻那毛,眼珠一转,道:“有多少弟兄我也没个准数,不如你们进来点一点。” 挽月见这黑毛痣神情异样,忍不住轻轻扯了扯林少歌的衣袖。 他拍拍她的手,朗声一笑:“好!” “请吧!”那黑毛痣假意弯了弯身子,让少歌和挽月先进去。 二人下了牛,不顾它瞪眼刨蹄地抗议,将它拴在一旁的矮树上,然后进了山洞。 目测直行三丈左右,能到那处拐角。也不知道后面还藏了多少人。 从外头进洞中,双眼一时不能视物。挽月悬着一颗心,牢牢牵住林少歌的衣袖跟在他身后。那两个盗匪并没有紧跟着进来,似乎在等他们走远,然后商量些什么。 趁那二人不备,林少歌突然将挽月往背上一撂,腾身而起,抓住洞顶上垂落的岩石块,像一只大蝙蝠贴在了洞壁上。 第163章 三英聚首 走少时,黑毛痣和另外那个瘦高个慢悠悠走进来。用火把照了照,以为林少歌两个已经走到深处,黑毛痣笑道:“瓮中捉鳖!” 挽月伏在少歌身上,看不见下方的情景,心中有些紧张,一对细细的胳膊紧紧环住他,两只小手抓住他的前襟,脸贴着他的后颈。 林少歌正凝神听下面那二人说话,突然感到一阵温热的呼吸拂过后颈和耳廓,一双不安份的爪子在他胸口轻挠…… 呼吸一滞,手一滑,险些掉了下去。 两个匪徒走到他们正下方。 黑毛痣笑道:“我一看,就晓得有诈!红三娘还能不晓得今儿就留我们三个在这吃土喝风?!怎么可能巴巴地派俩生人来喊我们过去?” 瘦高个抽了口凉气:“难怪赵四带那个鸡仔出去一个时辰还没回来……我还以为这小子玩上瘾了!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这两个又是什么路子?莫不是在外头设了陷阱?” 黑毛痣脸一沉:“管他什么路子,反正已经骗进来了,先……”他五指一并,放在颈间横着一划拉,然后怪笑道:“女的留着。嘿嘿嘿。” 只有三个人? 林少歌冷笑一声,飞身而下,将这两人踹倒在地。 “妈呀!山崩了!” 只见那瘦高个虾米似的一缩,抱住脑袋直哆嗦。 “崩个蛋!”黑毛痣打了个滚,从腰间抽出板斧:“找死……哎唷!” 姿势还没摆开来,就被一脚踹翻。 他很快又爬起来,乱挥着板斧冲向林少歌:“给我去死……哎唷!” 他再次冲过来:“有种别动脚……哎唷!” “一起上!……哎唷!” “哎唷!”“哎唷!” “……好汉饶命!” “嗯。”林少歌满意地抱起手,“带路。” 挽月翻了翻白眼。之前看他打架,虽然剑剑夺命,却是颇有君子之风,而此刻,一脚一脚踹别人裆里,又准又狠…… 两个匪徒捡起地上火把,捂着裆一踮一踮在前头引着路,带二人转过一个弯,来到一处宽阔的洞厅。 黑毛痣把火把插进墙缝,然后指着山洞最深处两只箱子,邀功似的对林少歌说道:“好汉,这就是那红三娘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宝贝,都在这里了!好汉请过目,我,我们弟兄三个正是因为不愿意同流合污,所以他们平日里出门做事,都不带上咱——好汉是银虎的人,还是龙爷的人?或者是老爷子的人?” 挽月噗嗤一笑,道:“你倒是很会说话,莫非以前是个秀才?” 黑毛痣恭敬一揖:“落草之前,小生的确当过先生——小生姓廖名游,字放鹤。” 挽月和林少歌相顾无言。这货膘肥体壮,一张黑黄黑黄的大脸,唇上一颗大黑痣,再加上那撮油光锃亮的黑毛……这样的先生,还一口一个“小生”……当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林少歌很快抓住了重点——第一件,他们还有一个人,此时不见了。第二件,近处还有另外三股势力,“银虎”、“龙爷”和“老爷子”。 走近一看,见那两只箱子都用手腕粗的铁链锁在洞中的天然石柱上。 黑毛痣廖游凑上前来,压低声音说道:“红三娘要踩好下一处点儿,才会来搬这个。钥匙就藏在她身上,就缝在贴肉的衣裳上。好汉要是有想法……一定要带够人,悄悄把她围了,叫她插翅难飞。不然这个红三娘,狡猾得跟兔子似的,根本捉不住的。” 少歌点点头,抽出剑随手一挥,就见那手腕粗细的铁链断成了几截。 廖游和那瘦高个抽了抽凉气,默默往后退了退,贴石壁上降低存在感。 挽月跳上前,掀开箱盖一看,见也不是什么宝贝,只是大大小小的铜钱,有的串成一股,更多的散作一堆。 “你们杀那么多人,就抢这个?”她掂出几块,问那二人。 “是……不,不是!”二人急急摇头,“我们没杀过人,都是红三娘,都是她干的。” “赵四在哪?”林少歌冷不丁开口问道。他过耳不忘,方才听他们说赵四出去一个时辰还未回来,便上了心了。 “他去……哦,来,来了!” 说话间,果然见一个人骂骂咧咧推着另一个人绕过转角走进洞厅。 “真像个兔子!叫老子追了好远!” 这个叫赵四的一抬头,发现洞里多了两个人,吊起眼睛正要说话时,见黑毛痣和瘦高个不停冲他使眼色。 几个本来就不是什么机灵的,也没什么章法套路,见这二人眨眼歪嘴,赵四也就大约能猜到出了状况——点子硬。眼珠一转,心道:这一男一女看着都弱不禁风,能制住廖游和张喇叭,一定是因为这两个人掉了武器——他方才进来的路上,还被这二人扔在地上的板斧绊了一跤。 这样想着,从腰间抽出大刀,就向那两个的方向扔去。 一边扔,一边豪气干云地喊:“三英聚首,天下我有!杀呀!” 话音未落,他已经飞快地退回甬道里边。当然不是逃命,而是去捡板斧去了。咳,顺便先退一退,看清楚形势。 这廖游二人本来就不会什么武功,见那大刀当头呼过来,惊得抱住脑袋就缩在地上。 缩在地上的还有另外一个。 便是被赵四推进来的那一位。他大概是被揍了一路,缩着头,捂着肚子。 听得赵四抽出刀一声喊杀,惊得抱着脑壳就地一滚,然后也找个墙根缩了起来。 挽月定睛一瞧,头痛不已。 “谢倾宁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嗷呜一声怪叫,从指缝里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了几转,惨叫着飞扑过来。 “林老弟,二弟!呜呜呜呜……嗯?二弟怎地打扮成女人?!啊!这一群天杀的土匪,干掉他们!呜呜呜……”谢倾宁一把鼻涕一把眼睛,哭得梨花带雨。 “果然是三英聚首。”林少歌扶额道。 谢倾宁扑到他身旁,紧紧搂住他的大腿不撒手了。 墙根那两个见他们认识,一个哆嗦扑到谢倾宁脚下磕头道:“宁大爷,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们……” 谢倾宁一脚踹过去:“宁兔子?!” “不敢不敢不敢!”那两个捣蒜一般。 “宁鸡仔?!” “不是不是不是!” “宁小王八?!” “没有没有没有!” 挽月头大如斗:“你们慢慢玩,我们到外面等着。” 出山洞时,林少歌顺脚把猫在甬道里准备偷袭的赵四也收编了。 第164章 匪事 他一个时辰之后,几个人坐到了山洞外头的林间空地上,谢倾宁吃着烤兔子腿儿,讲述他的悲惨遭遇。 原来当天和林少歌二人分手之后,谢倾宁雇了个马车要回京城。行到半路,在一家酒肆遇着两个平原城方向来的客商,说是平原城有个卖簪子的小姑娘,捡着一根云海银簪,只卖一千纹银,可惜他们两个实在凑不齐这笔款项,否则买下来到京都一转手,起码要赚五倍。 谢倾宁一听,可不是双眼冒光,当即甩给车夫五十两纹银,掉头赶往平原城。活该他倒霉,进了江东地界,正好遇到红三娘一伙,便给捉了。 那红三娘见谢倾宁长相清秀,按在地上,想要强和他做夫妻,奈何这谢倾宁一惊一吓,竟然不中用了。于是红三娘笑话他是兔子,把他扔给众匪……也不知后事如何,谢倾宁没说,那三个土匪也不提。 看他那模样,虽然有些发蔫,倒也不像是被怎么着了。 谢倾宁恨恨啃光了兔腿,手背到身后擦了擦,想要去拍挽月肩膀。 “二弟呀,说起来,我还做过一个梦,梦见你是个女子,不想今日还真见着你男扮女装,果然是漂亮!” 林少歌把他的油手拍了回去,皱眉道:“谢兄是不是还梦见买了一堆云海银簪?” 谢倾宁一怔,竖起大拇指:“林老弟神机妙算!连这个都猜着了。我果然是梦见过的,用油纸包了,贴身收着。” 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笑问道:“那醒来没有摸摸身上,可真变出那簪子来了?” “嗐!”谢倾宁讪笑,“自然是摸了,油纸倒是有,里头就装了两个馍!” “何时的事?” “就那天跟你俩道别之后。”谢倾宁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倒不是愚兄瞒着你二人想吃独食,只是做个梦,就神神叨叨以为美梦成真,这事儿吧…也说不出口不是?” 挽月心中一突。 那九根簪子,亲眼看着谢倾宁用油纸包好贴身收着,怎么会变成两个馍了?! 林少歌轻轻摇头笑道:“那谢兄吃馍没有?” “扔了!”谢倾宁摆了摆手,“老弟你想想,譬如你梦见抱着个美人儿,一睁眼,发现怀里躺个大男人——必须把他踹天边儿去才解气哪!” 说罢,他看了看挽月,讪讪地挠头道:“二弟,愚兄不是那个意思……要是像二弟这么漂亮的男人……” 少歌轻咳一声:“叫她弟妹。” “哦……哦?!果然是女子?!啊,竟然是女子,这么好看的女子……” 挽月翻了翻白眼,心下寻思这谢倾宁怕是回头偷偷将九根簪子藏在馍里头,结果下山时喝过解药,将这一茬儿给忘了个精光……也不知那两个馍扔在路边这许多天,还健在不健在了?!几万两银子哪,值得冒险回去捡一捡…… 林少歌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唤过一旁战战兢兢的三个土匪来。 “银虎、龙爷、老爷子都是什么人?你们又是如何做了盗匪的?” 三人七嘴八舌讲了一阵,倒是事无巨细,将他们这一路所见所闻抖了个干净。 原来这三个和红三娘出自同一个村子,叫做桃花沟。 村民们住在半山腰,田地是在沟子里。洪灾袭来时,将村子里的田地和牲畜都给淹了,村民们住得高,倒是没什么伤亡,只是眼瞅着那水一直淹着不退,来年恐怕是要饿死人。众人商议之后,向着西面逃去。 这一路走来,才发现遭了灾的又何止他们桃花沟?整个三江行省的大地,要么成了大湖大泊,要么成了烂泥塘,里头沉满饿殍。 开始的时候,还有草根树皮能扒下来充饥,到了后头,就连树干也给啃没了,没东西吃,只能干喝水。一行人走在烈日底下,就像是一群移动的水囊,远远一听,就听着“咕嘟咕嘟”声,凑近一看,个个都全身浮肿,晃着一个大肚子。 直到第一个人倒下去。 真的是饿得没有办法了。 说起第一次同类相食的滋味,黑毛痣廖游咂了咂嘴:“就跟猪肉放水缸里泡了十天半月似的,就一股水味儿!” 后来,红三娘的娘也不动了。 红三娘一直背着她,这群人里头,就她娘俩喝水最少,因为红三娘晓得喝水也不管饱。 大伙看着她娘俩精瘦精瘦的细胳膊细腿,眼睛都绿了。 他们要求红三娘献出她娘的尸首——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她们娘俩也是靠着分食先倒下去的人,才活到了现在的。 但是红三娘不答应。她不相信她娘死了。 其实红三娘她娘真的还没死,直到他们从红三娘身上抢走了她,开始啃食时,她终于惨叫一声断了气。 红三娘发疯了。她夺过一把铁锹,把那几个跪坐在她娘尸身旁边的人拍翻在地,一锹一锹剁死了他们。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当大伙反应过来,劝她停下手时,那几个人已经分不分谁是谁了。 这一顿大伙吃的是肉沫。 后来红三娘就成了众人的领袖。很快,她就带领他们灭了一个村子,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饿死了。 他们这一股,只能算是散匪,非正规的。他们走过许多地方,见识到那些真正的土匪的手段,他们有样学样,避过大的匪群,吞并小的匪群,一路烧杀劫掠,早就忘记了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 只有红三娘,自始至终都很冷静——除了她娘死的那一次。 她从那些羔羊口中打听到不少消息。比如那“银虎”,本来就是个占山为王的强盗头子,这一次趁着天灾埋伏在官道上,劫了几支赈灾的军队和当地撤离的官兵,抢到不少粮草军备,收编了投降的官兵,眼下已经是一支拥有正规军实力的土匪军队了。 “银虎”曾经受过黥刑,额上被刺了字,落草之后,在额头上刻上个大大的“王”字将那黥字盖了,银粉涂之,从此以“银虎”为号,凡是他占下的村镇,想要活命者,必须在额头上刻上“王”字,涂上黑墨汁,以示臣服。 红三娘鼻子比狗还尖,总是能够在十里开外就嗅到“银虎”的味道,带着众人小心地绕道避开。 第165章 窃香(一) 内另一支厉害的队伍,跟随一个叫“龙爷”的人。这位原本是个武术教头,在三江行省内颇有名气,自创一套“伏龙拳”打遍江东无敌手。 水患起时,带着三百门徒袭击了公门,自称“起义军”,一路烧杀抢掠,只留习武的好料子,为了让手下弟子心无旁骛做大事,龙爷定了许多规矩,一犯即死。 这一支土匪人数虽然不及银狼那边众多,装备也不甚精良,但胜在个个武艺高强。 “银狼”和“龙爷”都是聪明人,知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所以虽然偶有照面,只相互当作透明人,视而不见。 “那么老爷子呢?”挽月问道。 廖游摇摇头:“关于老爷子的事情,红三娘也知之甚少,只知道那两股人马都怕他。” “是官兵吗?” “不是。”廖游苦笑道:“官抓匪,要么杀要么招安,落到老爷子手上…” “怎地?” 廖游摇头:“不知道。反正活下来的,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挽月看了看林少歌,见他有些走神。 “那这个老爷子算是个除暴安良的好人?” “不是好人!他也抢的,他先路过的村子,连稻子壳都剩不下的!明明自己就是个土匪,还整得忒高尚,说是……收……那什么,保护费!”瘦高个张喇叭义愤填膺。 “黒吃黒就对了。“挽月摸摸下巴。 小牛不动声色伸过牛头来蹭了蹭挽月的手,一张牛脸上布满煞气,斜着牛眼示意它的牛角痒痒。 挽月看了看林少歌,见他一脸淡漠,微微后仰着靠在一棵树上,长长的眼睛阖了起来,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及其专注地考虑一件大事。 她轻轻叹口气,眼风扫过那三个土匪,见他们依旧是小心翼翼的模样,时不时抬眼偷看林少歌,再揉揉裆。 她也不知道这几个人的性命该不该留?眼下他们虽然表面上服服帖帖,但很显然,只要寻到机会,他们是一定会背叛的。说背叛似乎也不大妥当,因为林少歌并没有要收纳他们的意思。 但要对这么几个点头哈腰、恭顺老实的家伙痛下杀手,似乎又有点儿丧心病狂。 脑袋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儿在吵架。 一个说:“脑残啊!农夫与蛇的故事没学过?” 另一个回:“浪子回头金不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个又说:“养不熟的是白眼狼!” 另一个又回:“得饶人处且饶人!” 小牛见她一副迟疑的模样,等了等,没了耐性,两个前蹄轻轻刨在沙地里,蓄了力准备动角了。 挽月目光一滞。 此时她才发现,原来小牛想要干掉的目标并不是那三个土匪,而是谢倾宁……因为谢倾宁一只大脚正踩在它的牛尾巴上。 其实挽月也很想干掉谢倾宁。这样一段温馨浪漫的,被邪恶势力追杀的美好时光,正是和少歌交流思想加深感情的良好机会,就这样被谢倾宁这个拖油瓶毁了。 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一定是要跟着他们混到平原城去的。 在桉树林中那些甜蜜、共骑一牛时那般自然亲近……那样好的时光离她而去了,从今往后,又得拖着谢倾宁,走到哪,脸丢到哪……还不如就让小牛干掉谢倾宁好了。她闷闷地想。 一边想,一边拍了拍小牛的头,把它牢牢拴紧了。人生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不能随心所欲…… …… 那三个土匪低声请示过挽月,然后回到山洞里头,也不知会不会背地里商量如何对付他们。 她才没功夫理会他们,也懒得理谢倾宁。 她蹭到林少歌身旁,见他靠在树上,曲着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微微仰着头,线条分明的侧脸被月光镀上一小圈银光,好看得晃眼睛。 她坐在他身边,狡黠地偷看他,不知不觉,一双手悄悄覆到了他搭在膝盖的手背上。 他的睫毛颤了颤,突然伸手捉住她,用力一带。挽月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然后躺到了他的腿上。 他一手制住她的后脑勺,另一手压住她瘦削的肩,垂头就吻上去。 他低下头时,正好挡住了空中的明月,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和表情。 以往每一次吻她之前,他都要找个借口,除了因为辛无涯而吃醋的那次,以及这一次。 挽月突然意识到这是他毫不掩饰地在向她表达爱意,心尖顿时颤抖得不成样子。他的呼吸沉重而炽热,撩拨得她一颗心浮浮沉沉,气息凌乱不堪。 她的脑袋里不自觉地蹦出一个念头——嘴唇碰嘴唇,一定不止是物理作用,肯定还生成一系列化学反应,或许还有生物的什么神经啊激素啊…… 他察觉到她在走神。 微微不悦:“嗯?” 原本放在她肩头的那只手移到她腰间,探进衣裳,放肆地向上游走,攀到山坡上,停住了,用掌心的茧轻轻蹭她。同时,舌尖一探,轻易突破她用小白牙筑起的防线,一寸一寸仔细品尝她甘甜的味道。 挽月浑身颤抖,几近昏厥。 他、他怎么能当着谢倾宁的面…… 她轻轻挣扎,想要说话,但唇舌在他掌控之中,她身不由己,只发出轻微的嘤咛声。 她的呼吸越来越凌乱,越来越细碎,小小的身体逐渐发烫,她渐渐失去理智,抬起手,攀到他颈后,舌尖不再闪躲,和他纠缠在一处。 终于,他略略松开她,哑声道:“想你。” 挽月羞道:“谢倾宁还在这里呢……” “早打晕了。”他坏坏一笑,拦腰打横抱起她,就向密林中走去。 嗯?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打晕了谢倾宁?! 走了小半刻钟,找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提身跃到树杈间,四下一看,遮挡得密密实实,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望不进来。 林少歌得意地笑,背靠着树干,让挽月骑坐在他的腿上,二人脸对着脸。 挽月羞成一张大红脸。这个姿势好生不雅…… “不是说一年不可以吗……”她弱弱地抗议。 “只是这样抱着你。”他低低地笑。 “哦。”挽月狐疑地看着他那两只探进她衣裳的极不老实的手。 “其实……并没有什么一年禁忌的。”他露出一小截狐狸尾巴。 第166章 窃香(二) 。“你怎么知道?” 听到他说并没有一年不能同房的禁忌,挽月不由一怔。 “嗯…”他偏着头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 “辛无涯醉酒那次,清小姐用血替他解了酒,然后二人成了好事……”他老脸微红。 “你怎么知道?”挽月瞪大了眼睛。 林少歌面色微赧:“听到的。” 挽月愣了片刻,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你、你靠着墙,原来是为了听壁角……林少歌你……” 她作势要走,身子一拧,发现二人骑在高高的树杈上,没地方跑。 “放我下去。” “不放。”他笑弯了眼睛,凑过身子贴着她,坏声道:“我怕听岔了,特意叫判官出去打听过,果然是没有禁忌的。小二,就这样抱着你,轻轻的,好不好?” 挽月:“……” 都是成年人,她哪里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深意。 她佯作不解,眼神四处乱飘:“你不是已经抱着我了吗……” 他厚起脸皮,淡定道:“在地上,我怕压着你,也怕控制不住力道。” 挽月翻了翻白眼:“果然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他叹息:“小二,从这里到平原城,还有小半个月路程。江东水患加上匪患,这一路,恐怕是没地歇脚了。有谢倾宁跟在一旁,我抱一抱你,你也要害臊的。趁着今夜他不在,解一解相思之苦,可好?” 这话听着怎么好像采︱花大盗在欺骗无知少女?! 挽月狐疑地打量他。这人,真的是林少歌?! 她皱了皱眉,抬起手捧住他的脸仔细地瞧,还用指甲尖抠了抠他耳朵后面——看看是不是面具什么的…… 林少歌哭笑不得。 其实倒是真的有另外一个原因。 她的伤虽然没有大碍了,但他还是有顾虑的,要不然林中木屋那一次又怎么会放过她? 在后来的那个早上,闻朝露而悟道之后,他发现体内多了一股“气”,与他的内力不融,有益无害,但无论怎样试,也没办法纳为己用。琢磨了这些日子,他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这门心法,其实是双修之术。 若是阴阳相合,能将这股“气”渡给她的话,对她身体恢复一定是大有裨益…… 但这件事情他并不确定,只有试过才知道,若是事先对她讲了,万一猜得不对岂不是叫她失望? 他心里藏着事,所以才会讲出了那一番怪模怪样的话。 话一出口,见她满脸狐疑,在他脸上动手动脚,林少歌有些泄气。毕竟风月之事他也不算在行,这样坐在树杈上,姿势本来就很奇怪,刚才别别扭扭说完那番话,他已经感到气氛离他想要的效果差出去了十万八千里。 他咳了咳,心道也不差这十天半月的,到时候找一处柔软的床铺,再…… 他打定了主意,替她拉平衣裳,搂住她的腰就要下树去。 挽月不知道他这一番心思,听他说完那段怪话,正不知该如何作答,见他突然作罢,心中一惊,想起曾听人说起,男子求欢遭拒是极伤自尊的一件事情,顿时心生不忍。 只是眼下气氛实在是有些尴尬,她也不知道该怎样续上方才的话题,正思量时,他已揽着她飘到树下。 就这样算了? 二人沉默着走出几步,挽月见他撒了手,不牵她也不碰她,心中漫起许多委屈。 “林少歌……”她停下脚步。 “嗯?”他一惊,回头看她:“怎么了?” 见她扁了嘴,他急急闪到她身边上上下下打量:“磕了还是碰了?” 挽月怔怔地看他,看了一会,低头笑道:“没有。想你。” “嗯?”少歌双眸中浮起狡黠的笑意:“没有想我?” 她白他一眼,垂下头不理他。 两人都有些尴尬。 少歌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再贸然提及方才的事,怕唐突了她。 挽月更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两个人僵了许久,只见地面上的落叶被她一脚一脚踢开,也不说走,也不说不走。 “嗯,”他清了清嗓,“点了谢倾宁睡穴,也快要醒了。醒来看不见你我的话,他怕是要惹出事……” “唔。”挽月闷闷答一声,提起脚走到他前面。 林少歌扬了扬眉毛,心道女子心当真如海底针,看着好像生气,又好像不是。恐怕是刚才太过冒失了…… 挽月恨恨地踢着地上的石子,口中低低念叨:“呆子,呆子,呆子……” 正骂得痛快,忽然听他一声轻笑,腰一紧,被他揽进怀中。 “小二,果然太久没有管教你了,胆敢偷偷骂我。” “谁骂你了……”她嗔道。 “我瞧瞧是谁。”他低低笑着,扳过她来。 见她一双眼睛波光潋滟,脸颊微微发红,嫣红的唇翘起一点。林少歌口中发干,心中想道,今夜要是放过了她,那当真是呆子。 挽月被他抓住双肩,整个人罩在他的影子下面。她仰起头,只见到两点幽暗的星光,一瞬不瞬望着她。 噢……原来两个人静静地站着,不需要说话,气氛自然就有了。 两个人都没有动。 终于,她轻哼一声:“谢倾宁要醒了。” “不理他。”他哑声道。 “他见不着你我,要出事。” “不管他。” “他万一被捉了当人质怎么办?” “再说。” “那我们现在……” 他沉沉一笑,搂住她的腰掠回树杈间。 依旧让她骑坐在他的腿上。她身体小,坐在他身上,还是比他矮一点。 他把她整个环在胸前,垂下头,用鼻尖轻轻蹭她的鼻尖。 挽月臊得满脸通红。这样的姿势实在是……太不淑女,太粗鲁,太奔放,太…… 虽然什么都还没有做,但她已经快羞得没脸见人了。 她偷眼看他,见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专注地思考什么,许久不见他有进一步动作。 “你在想什么?” 他眸光微闪:“想你。” “……” 挽月心如鼓擂。这样的时光最甜蜜也最磨人,一切将发生而未发生。 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为之,故意这样吊着她,温水煮蛙一般,用他的气息一点一点侵占她。 第167章 窃香(三) 了如果不是坐在林少歌身上,而他两条长臂牢牢圈住她,挽月恐怕已经软软滑到树下去了。 她感觉自己在慢慢变成一块又酥又软的点心。 身体里面盛满了蜜糖。 那甜蜜浓得就要溢出来。 可口极了。 他终于长长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吻住她的嘴唇。 终于来了。挽月轻轻吸气,两只小手攀到他的颈后。 这个吻炽烈而狂放,他的五指探入她墨发之间,制住她不让她动弹。侧了头,吻得严丝合缝。 二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他的双手慢慢向下探,半褪下衣裤。 树叶很密,山风吹不进来,皮肤滚烫得像在蒸笼里蒸。 这样的姿势,挽月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被他极轻易地、水到渠成一般攻破了防线。 她不自觉溢出一声轻叹,双眼迷蒙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将她的脑袋按到他肩膀上,然后双手扶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他贴在她耳旁哑声说道。 “嗯。” 他扶着她的腰,轻轻动了动,只听她嘤咛一声,整个人软软瘫在他身上。 “还说没有想我。”他低低地笑道。 “哪有说……你这个坏人。” 他轻笑一声,将她的身体搂过来,紧紧贴在他的身上,一只手依旧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竖着护住她整个脊背。这便是他刚才认真思考了许久,能想到的最不伤她身体的方式。 甫一开始,他就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内力涌向她的身体。 他十分小心,运功压制住它,只分出极细的一小缕,缓缓渡过去,同时放在她腰上的手也拿住她的穴位,只要稍有不对劲,就运功将那股内力逼走。 “感觉怎么样?”他问。其实他的心思非常纯粹、非常正经,说的就是那内力,完全没有往歪了想。 “……”挽月羞得将整个脸埋到他锁骨上面。 哪有这样的?要做就做,非得当场交流感受是几个意思? 她羞恼地咬住他的锁骨。 林少歌抽了抽气,险些失控。 这样的时刻,他还得分出极大一部分心神去控制那股内力……本来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他的手掌微微用力,让二人“拥抱”的幅度更大了些。 她一声惊呼,松开了他的锁骨,又咬在他肩膀上。 他见她身体无恙,放开了禁锢,让更多的内力涌向她。她终于有了反应,半是疑惑,半是迷茫地“嗯”了几声,杂夹着几声含混不清的呢喃,似乎是在唤他的名字。 此时他已经可以清晰地感应到那股内力在她身体里面运行,他甚至可以操控它。 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这股内力已经跟随了他一阵子,一直不听他使唤,跑到她那里之后,反倒老实了,听从他的调配在她经脉中游走,很快就循环了一整个周天。 少歌心中大喜,竟然顾不得此时正在和她甜蜜缠︱绵,停下了所有动作,专心引导着那股内力在她经脉中一圈一圈游走。 挽月情迷意乱,伏在他肩头,悬着一颗心等待着。许久不见动静,身体里面倒像是有很多蚂蚁在爬,麻麻痒痒的,又像是有温水咕嘟咕嘟在冒泡。 说不清是不是难受,她只觉得被他吊在了半空,不上不下的。 “少歌……”她弱弱地唤他。 他毫无反应。 “嗯?”她疑惑地偏了头看他,见他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微阖着双目,神情十分专注。 这样的时候……他走神了?! 挽月心中涌起无尽的挫败感。 “少歌……”她又唤他,他还是一动不动。 她偏头去啄他的唇。 又等了一会,她终于确定他已经神游天外了。 心情郁闷到无以复加。她推着他的肩膀,想要离开他。 他扶着她的腰和背的手不再用力,只松松地搭在她身上,她往后退了退,竟然把他的两只手都推开了。他的手滑下去,环在她身后。 她胸中涌起一股火气,又羞又恼。她又没逼迫他,这样不情不愿是什么意思? 在这样高的树杈上,她也不知道能躲到哪里去,只憋着一股气,想要将两个人的身体分开。 就在她即将得逞时,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见她要跑,他邪邪一笑,将她捉了回来。 “你!”挽月瞪眼。 他笑弯了眼睛。那股内力已经成功融进她的经脉,自行运转起来,假以时日,在他的严厉教导下……至少强身健体是不成问题了。 当然……要是想有更大的进展,他得更加勤快地修炼,然后一次一次将内力渡给她……想想就叫人兴奋不已! 怎么会有如此贴心合意的功法?! 不过此刻,得先解决一个严重的问题——她生气了。 这样的难题……林少歌十分乐意解决,也知道应该怎样解决。 他满脸坏笑,将她捉回来囚在胸前。 “林少歌你过分了。”她气闷地抱怨。 “哪里过分?”他低笑着,重新扶住她的腰。 “哪里都……过分……唔……嗯……” 他紧紧搂着她,护着她,调动着她。琴瑟合鸣。 片刻,她重新软软伏在他身上,低低地喘着,双眼迷离成两片云雾。 …… …… 情到浓时,她仰起头,他重重亲吻她的颈。 她微睁着眼,望着头顶的星和月。 然后她看到了奇异的景象——原本在她看来,漫天星辰都是一样的,只有大小和明暗的区别。但在此时,她赫然发现原来每一粒星辰都有它自己的颜色。仙女座星团微微散发着黄色的光芒,中间那颗大星是深蓝色的,像一块鹅黄纱巾上镶嵌着一枚蓝宝石。而猎户座的几颗大星都是浅浅的白蓝色,只有左上角那一颗是特别亮眼的橘红色。北斗七星从橙色到蓝白色,各不相同。群星之间,有些飘渺的瑰丽的亮色雾纱,她知道那些是星云。 虫鸣声离他们远远的,他曾经说过蛇虫鼠蚁不敢近他身,果然是这样的。 挽月自幼习八音之术,听力本来就敏锐,此刻更是清清楚楚感知到,三丈之内,形成了一片静谧的真空区域,没有任何生物靠近打扰他们。 “少歌…”她喃喃道:“跟你在一起,世界也变得美妙了。” 第168章 夜色正好 “跟你在一起,世界也变得美妙了。” 挽月轻轻喘着气,眼神从星辰间慢慢飘回来,停留到他脸上。 见他眸中闪烁着幽暗的光芒,唇角还噙着一抹略微坏气的笑,似乎是对她刚才那一声呢喃十分满意。 二人望进了彼此的眼底,一齐感受这份亲密无间的悸动。 许久,他哑声道:“今日先这样。” “嗯。” 整理好衣裳,林少歌抱着挽月下了树,见她腿脚发软根本站不住,暗暗一笑,将她拦腰抱起,回到山洞外。 谢倾宁不见了。 小牛伏在地上,一脸无动于衷的神情。 少歌叹道:“如此甚好,也省得你为难。” “嗯?什么?”挽月有些神不守舍,双手松松抓着他的衣领,只觉着整个身心都弥漫着他的味道,脑子一片混沌。 他轻笑道:“如你所料,谢倾宁被绑为人质了。” “哦……再说。” 林少歌失笑,低头望望她,见她眼神还有些痴,身体极软,只得挑了挑眉,心道:谢兄,莫怪兄弟不仗义,傻人有傻福,左右你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便再多等等吧。 他抱着她进了山洞里边,一看,果然连人带箱子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那三匪见林少歌斩断了捆箱子的铁链,又见他夫妇二人没了踪影,于是伺机搬箱子逃走了,顺便还把谢倾宁给捉了去。至于为什么没有动那头小牛……它若是不肯走,使出千斤坠,便是林少歌也无可奈何。 二人出了山洞,倚着小牛睡到天明。 次日挽月醒时,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明眼亮。 她惊奇地“咦”一声——原以为昨日那样怪异的姿势运动,会腰酸背痛什么的…… 林少歌笑笑地望着她:“身体怎么样?” 挽月老脸一红:“挺好。” 他略微思索,决定先不告诉她内力的事情,省得下一次……她不专心。 她轻咳一声,瞟了瞟四周:“谢倾宁呢?” 少歌点点眉心:“被那几个抓走了。” “哦……啊?!” 他笑笑地看着她:“小二,你怎么看?” 挽月老神在在:“自然是跟着脚印去寻人……” 他们很快找到了足印。 看见那两溜齐齐整整的足印,挽月轻轻摸着下巴笑道:“难怪你一点都不着急,是不是你昨日就料到,他们三个人没办法搬两个箱子,所以得留着谢倾宁做劳力。” 林少歌笑而不语。 二人骑上牛背,循着足印向前找去。 下了山,见那几行脚印离开官道,歪歪斜斜延伸向东面。 挽月奇道:“他们不是应当离开江东吗?怎么反而折回去了?” 少歌笑道:“三匪并不知道红三娘已死,自然是想要先避开她,再做打算。” 挽月沉默了一会:“少歌,我觉得我的身体好像有点怪怪的,是不是……” 林少歌双目一凝,难道她猜到了?! 她用手指搅了搅衣角,弱弱地开口:“我是不是怀孕了?” 他愣了片刻,失笑:“没那么快。” “哦……” 他悄悄挑眉,心道,这个想法倒是不错的。 小牛一路走一路吃,日落时分,依旧没追上那几个搬箱人。 二人停在路旁,靠着牛背歇下。这几日里,小牛一个劲儿吃,倒是长了些毛出来,看着不再稀稀疏疏,有几分毛光水滑的模样了,也长了些肉,靠在上面还挺舒适。 “少歌,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嗯?”他怔了片刻,此时应当说什么吗? 挽月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拉住他一只手,轻声道:“杀那些土匪的时候,我差点被杀念控制了心智……你说迟些向我解释,然后就太监了。” 少歌一怔:“太监了?” 他眯缝起眼睛定定看她,跃跃欲试的样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挽月重重推他。 “哦……”他佯装被她推得歪倒下去,然后极快地弹回来,啄了啄她的侧脸。 他笑道:“小二你看,那边有个蚁穴。” 他指着远处一个小土丘。 “嗯?” 他说:“若是你住过闹蚁患的屋子,就会发现,每过一段日子,从你面前的经过的蚁群都不一样。有时候,是小的黄蚂蚁,有时候,是大的黑蚂蚁,过一阵子,又变成白蚂蚁。小二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蚂蚁会变色?”她答得贼溜快。 林少歌无语望天。 挽月咯咯一笑:“逗你的,我这么傻?” 他的眼神分明在说:你就算这么傻,也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她默了片刻:“种族战争啊……人类世界不是也一样?对于我们来说,只觉得‘咦,今天的蚂蚁和昨天不一样’,但对于它们来说,那是一场场灭族之战。这样的战争,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她抬起晶晶亮的眸子看他:“可是少歌,这和我心中起了杀念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他揽住她的肩膀:“只要是活物,就会有这样的本能,占领地盘,消灭威胁者。这是在最原始、最混沌的状态下,必须具备的天赋。人,因为生了智慧,便用智慧压制了本能,用人性取代了兽性。但是,你看这大地——” 挽月的目光跟随他的手臂,望过这片荒原。 “春夏秋冬、生长收藏。这是自然的法则,也可以说是天道。有生,就会有灭。破坏、杀戮、掠夺,深植于每一个人血髓之中,根深蒂固,无法撼动。许多的人无法压制自身的欲︱望,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正视,于是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一个正当的借口,这便是人性最虚伪丑陋之处。正是这份虚伪,造就了那些扭曲的人格。” 挽月细细地想他的话。 “小二,自相识之时,我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你果然是不会叫我失望的。我一直没有向你解释这件事,是因为我认为已经没有必要解释——你能够正视它,便不会被它控制。小二,你是我的骄傲。” “林少歌……你也是我的骄傲。”她沉默片刻,又问:“那么,你当日杀死红三娘,没有将她留给那些村民们处置,其实是在帮助他们,不想让他们被复仇的欲︱望控制,迷失了心智,丧失了人性。是这样吗?” “嗯。”他笑了笑,顺便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 “那为什么你又让他们自己动手杀死另外那些土匪呢?”挽月侧了头望他,一双晶亮的眼睛里盛满笑意。 “我方才只说灭,未说生。人天性中有破坏和杀戮,自然也有守护和救赎,这是天道,生和灭,原就是一体的。他们顺势而起的反抗,是守护,也是救赎,这是人性之中的善,我自然也要顺势而为,助他们一臂之力。” “嗯,我明白了。”挽月微笑着看他。 夜色正好。 第169章 荒野之誓(上) 听了林少歌一番话,挽月醍醐灌顶。 昨日里,她一直在纠结,不知道该不该留下那几个人的性命。 现在她明白了,在做决定之前,先看清楚自己的心,自然就会明白该做什么。 她静静地看着他,将他望进她的心里去,她知道,无论将来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他将永远是她心灵深处那一方净地,一片蓝天,一个最耀眼的小太阳。 终于,她满意地叹息一声,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 二人手拉着手,凝视这片荒原。 夜幕深沉,天空的确像个大锅盖,兜头罩在一整片大地上。远远的地方,立着几棵歪歪扭扭的枯树。这样望去,似乎人的心也跟着变得空旷了,就连那头小牛也静悄悄地伏着,不睡也不动。夜风微凉,因为闹匪患的缘故,他们并没有生火,二人一牛偏安一隅,享受这份大自然的馈赠。 远处突然出现几点火光,快速向他们靠近。 挽月有些紧张,悄悄屏住了呼吸。 这一行人骑着马,很快来到不远处。 为首那个稍微压着嗓门,正在说事:“没想到一村人都是硬骨头,打成那样都不肯吐半个字。我看这事八成是老爷子的人干的。” 旁边一人叹道:“张岳大哥,龙爷派咱哥几个来追人,这摆明了是把咱往火坑里推嘛,我一早就跟你说过,龙爷他信不过咱们寨里的人。你瞅瞅,这两个月,死的净是寨中的兄弟。” 为首那个被唤作张岳大哥的重重叹了口气:“又能咋地?谁叫那吴二雄假意归顺,其实是憋着气给他媳妇报仇?龙爷险些被他阉成一头母龙,能不记恨咱们寨子?这事莫要再提,龙爷对我有恩……” 停了一会,他交待道:“一会要是追上了人,都放机灵点,莫要叫他们晓得咱是干啥的。万一真是老爷子的人,咱只说是附近的农人,把银钱掏给他们就是了。老爷子只求财,倒从未听说害过百姓的。” “张岳大哥,要不,咱投奔老爷子得了……” 一阵可怕的沉默。 因为他们发现,一路跟着的牛蹄印到了此处,戛然而止。 几根火把极慢极慢地移向路旁。 “***!”为首那人爆了句粗口,跳脚骂道:“跟错人了!” 一对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农人夫妇倚着牛,满脸无措,定定地看着他们。 “你、你们两个!”他用火把指着那二人。 “嗳,大哥,什么事?”男的站了起来。 “有没有看见……”为首的挠了挠脑袋,“一头牛,几个人,身上带着剑……嗯……高大威猛,一看就是练家子?” “几个人?大哥。”林少歌一脸单纯。 “我咋知道几个人!就问你看没看见!” “大哥你不知道有几个人,我咋知道我看没看见?”林少歌无辜摊手。 “噗嗤!”挽月和旁边那几人忍不住一齐偷笑。 “晦气!”为首的吐了口唾沫。 “大哥你说说啥事,指不定我能给你出个主意?”林少歌向前凑了凑。 为首那个挥了挥手:“起开起开。兵荒马乱的,没事瞎趟什么浑水,嫌命长不是?没见着人,是不?” 少歌默了片刻,轻轻一笑,手离开剑柄。 “没见着。” 那汉子点了点头,指挥一行人掉头走了。 待那几点火光走远了,挽月轻轻呼出一口气,倚在少歌身上。 “原来你也会心软呀。”她笑笑地看他。其实刚才听到这个叫张岳的说出最后那句话,挽月对他也是生了些许好感。 “世道把人逼成鬼。”他冷淡地笑了笑,“皇帝不爱听真话,官员欺上瞒下,江东……如今成了地狱,人即是鬼,鬼亦是人。若是都斩了,也不剩什么了……” 挽月长长一叹:“少歌,你准备渡这江东的苍生,是吗?” “那是和尚的事。”他眸色沉沉。 “少歌……”挽月垂下眼睛,“轩辕镇宇要做的事……是不是会把整个天下,都变成地狱?” 他喉结微动,没有答话。 “你一定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少歌,你是个好人。” 林少歌失笑:“错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她轻轻拉住他的手:“我不想看见这个天下变成地狱。少歌,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让我心中发堵,很难受。若是没有这一场洪灾……比如那个红三娘,只是个嫁不出去的、一心侍奉老母亲的普通女人,最多也就是深夜无人的时候孤独寂寞,骂骂这天下男子都不是好东西,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她如此,其余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顿了一顿,“但发生这一切,并不是洪灾的错。天灾没有错,少歌,你说过,水无善恶,道亦无善恶。天道本无情,错的是人心。若是皇帝不是这样喜功的性子,若是这江东的官员不是这样只顾自己乌纱帽,不顾百姓死活,若是他们肯正视这一场灾难,上下一心,共同赈灾,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江东哪里又会变成地狱?少歌,那一日,见到那些惨事,我恨,恨不得把红三娘那些人焚成灰烬,如今,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我的心中,那一簇红莲业火并没有熄灭下去,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抬起双手,放在眼前看了看:“我那么弱,要是没有你,我只是一叶浮萍,如果那样的灾祸降临在我身上,我根本没有能力抵抗命运。看到那些被卷进漩涡的人,我知道,我只是比他们幸运而已。平安、苟且。少歌,我是不是很可笑?明明没有能力,偏偏还妄想成为救世主。” 她突然哽咽了。双手捂着脸,慢慢将头垂到膝盖里。 “小二,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微有动容。 她的声音弱弱从指缝间传来:“我想要这天下变成太平盛世,想要每一个人都被命运温柔对待。” “好。”他的声音低沉郑重。 他温热的手掌扶住她双肩,迫她抬起眼睛,和他对视。 他唇边挂着一缕笑,双眸闪烁着两颗星。 他抓住她的肩膀,深深望进她的眼底。 他语声庄重而炽热:“你要的天下,我打给你。” 挽月深深吸了口气,震惊地望着他。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久久不能言语。 在这样荒芜的原野上,他对她说, 你要的天下,我打给你…… 第170章 荒野之誓(下) 你要的天下,我打给你…… 夜风沙沙地刮过二人的衣裳和头发。 挽月轻轻战栗,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该想什么。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得上天眷顾,白白比旁人多活了数十载。她不算聪明,没有多少本事,也没有什么理想和抱负。 但在这样一片荒芜的原野上,她心爱的男人对她说—— 你要的天下,我打给你…… 她手足无措,小脸煞白。 林少歌笑了。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将她整个捉进怀里。 “没那么快。”他说。 挽月偷偷将眼角那点泪花在他胸前蹭掉,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抬头看他。 她心中一清二楚——不一样了,一切都要变得不一样了。她的男人立下了这样的誓言,她必须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成为他的助力而不是拖累。虽然,纵情田园山水,悠然甜蜜的小日子着实令人神往,但,既然他注定要翱翔九天,她又怎么可能伏在尘泥里仰望?那就——干吧! “少歌,教我武功。” 他失笑:“不急的。没有那么快。” 他迟疑片刻,对她说:“小二,眼下需要做一个决定,听听你的想法。” “嗯?” 他略微沉吟:“是回去救那些村民,还是继续向前,去找谢倾宁?” 挽月怔了片刻,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皱眉道:“方才这一行人说,那些村民都是硬骨头,打成那样也不说……原来他们指的,是你救下的那些人?” “嗯。” “那他们在找的,嗯……那什么带着剑,身形威猛,一看就是练家子的人……是你?!”挽月神情呆滞。 “嗯。”林少歌偷翻白眼。 “他们是红三娘的人,要找你报仇?!” 少歌无力扶额:“他们是‘龙爷’的人,刚才他们自己说过的……” “哦。”挽月点头:“那我知道了,这个龙爷看中了红三娘,然后要找杀她的凶手。村民经历了那件事,胸中的血性被激发出来,所以宁死不屈,不肯出卖你。所以龙爷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在找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有几个,对不对?” “大约是这样。” “那当然得回去救他们啊。” 少歌微笑:“那谢倾宁呢?” 挽月装出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反正他都跟他们混一起这么久了,该发生的,早发生得不爱发生了。迟些去也是一样的。” …… 谢倾宁突然眼皮一跳,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装孙子呢?”黑毛痣廖游作势要踢他屁︱股。 “歇……歇歇。”谢倾宁摆了摆手,“哥,我给你说啊,你们村旮旯的人,没见过世、世面。就这一箱子破铜烂铁,也就你们看得上,要我说,根本就不值这个力气钱!” “少废话!起来!” 谢倾宁用手搭了个篷:“哥啊,你瞧,那两个早走没影儿了,要是我没猜错……”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到嘴边的话缩了回去。 黑毛痣廖游轻轻摸着下巴,沉吟道:“嗯?……要是跑了,那倒是他们不合算,两个人分一箱,我自己占一箱……” 谢倾宁心一惊,要是这黑毛痣晓得昨儿夜里那两个已经偷偷把这箱子里的东西全换成了石头,一怒之下,自己恐怕小命不保…… 他镇定地坐到那只箱子盖上:“嗳,嗳,哥啊,你不用算我一份,这个东西,我还当真看不上。不是我吹牛,到了平原城,就算是这样一箱——金子!真真的金子,在我那徐超凡兄弟那里,都不是事儿!” 廖游眯起眼睛:“你说的是平原城主徐超凡?你兄弟?” “嗐!”谢倾宁摆了摆手,“反正说了你也不信,到地儿你就知道了。带我去见着了他,要多少钱,一句话的事儿。” “我傻哪?”廖游面露不屑:“自投罗网这不是?” 谢倾宁循循善诱:“大哥,富贵险中求嘛。你看,我跟你们待一块也这么久了,感情也深了不是?你瞧,昨儿个你们趁我林老弟不在,捉我走,我也没反抗不是?自己人,自己人!” 黑毛痣翻起白眼:“也不知道哪个叫唤得跟杀猪一样。” “哎呀!君子动口不动手嘛,我也就是叫唤两声,还不得老实给你搬箱子?”谢倾宁随手拍了拍身下的箱盖。 只见箱盖一翻、一跳,一阵石缝里的飞灰从那箱子里扑了出来…… 廖游定定地望着那阵灰,猛地一瞪双眼,一掌把谢倾宁从箱盖上呼到地下,一掀箱盖—— “啊啊啊啊啊……!!!” …… 林少歌和挽月默默走了一段。 “小二,我们可能是白费功夫。那些村民,未必还活着。” “嗯,我知道。“ 他想了想:“龙爷这一伙,不比红三娘只是些乌合之众。既然官匪集一身的‘银虎’也不愿意和他硬碰硬,想来实力非同小可。我们若是孤身深入,恐怕过于冒险。” “那怎么办呢?不然……算了?” 他思忖片刻,忽地笑了:“为夫可是要图谋天下的人……这点小事……” “少歌,我的伤口一点都不痛了。真的,你放心,不用顾虑这个。” “我知道。” “嗯?!”她扭过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林少歌淡定道:“在树上时,便知道了。” 摸着良心说,他心中想的,只是那股内力有益于她伤势的恢复,绝对绝对没有想歪……嗯……一定没有想歪的。 挽月觉得和他根本聊不下去了。 他们很快又遇上了昨夜那一行人。 一共五个人,为首那个年约三十五六,生得方方正正,膀大腰圆,看着有些垂头丧气。 见到林少歌二人,他瞪圆了眼睛,“吁”一声勒停了马。 “你这小子,不是往平原城方向去了,又回来做甚?!”他皱起眉头。 “大哥,”林少歌笑道:“忽然想起有样东西落在村里,想回头去取。” 此人双目一凝:“莫不是前面枣花庄?” “正是。”少歌暗忖,原来那里叫枣花庄。 为首的汉子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奉劝一句——人生许多时候,能不回头,就不要回头。” 第171章 张岳 林少歌二人自然知道这个汉子的意思。 他以为他们是那枣花庄的人,在出事前离开了村庄前往平原城,正好避过了灾祸。他不便告诉他们村子里出了事,又不愿眼睁睁看他们回去送死,于是劝他们莫要回头。 林少歌笑道:“大哥既然如此劝我,那么——你又为何回头?” 汉子浑身一震。 默了许久,他对着少歌重重抱拳:“在下张岳。走错了路,只能回头。可惜的是,做人做事,却是回不了头了。” 少歌点头道:“在下林少歌。事在人为,有心回头,都是回得了头的。” 张岳目光微闪,仔细打量这二人一牛。 许久,他摇头苦笑:“说得轻巧。有些话我不便细说,只告诉你一样,许多人和事,如今已经面目全非,回去是死路一条。” 少歌道:“那更得回去了。” 张岳嘲讽地笑了笑:“果然一村都是硬骨头,不过骨头再硬,也硬不过刀子。你不顾自己死活,也为你这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儿想想。言尽于此!” 说罢,挥了挥手,率着那几个人就要走。 “嗳,嗳,大哥——”林少歌叫道,“张岳大哥,你倒是告诉我出了啥事啊?!” 挽月翻了翻白眼。 张岳也是一脸无语地回过身来:“敢情你刚才和我说着好玩?” 林少歌厚颜笑道:“大哥一开口,就跟云游和尚讲经似的,小弟只好顺着您的话,瞎答上两句。” 张岳直翻白眼。 “大哥,走了,管这小子去死!”后头有人叫道。 张岳重重一叹:“相逢就是有缘,小兄弟,你和我也算是有两面之缘。不跟你说笑,你们村子出事了,遭了匪,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不要回去了。” 林少歌吊起眼睛,郑重道:“当真?!若当真如此,恳请大哥助我一臂之力,惩奸除恶,解救父老乡亲!” 张岳长长吸了口气,仰头望着天。 后头那四个小匪忍不住掩了口偷笑。 张岳觉得这一幕很荒诞,却有一种奇异的宿命感。 曾经,他也和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满腔热血,满脑袋正义。少年时,曾拜在龙爷门下学功夫,艺成之后,帮着官府捉拿了几个菜花大盗,风里来雨里去,做好事向来不留姓名。 年轻人嘛,听到说书的讲起那些侠义之士的传奇,总是心生向往,也想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让坊间巷里都流传起自己的故事,然后淡淡饮一口酒,道:“嗯,还可以。不算白活一遭。” 可惜世道太平(呃,用可惜二字似乎稍有不妥),并没有多少大显身手的机会。就连捉那几个菜花大盗……其实也就是听说某寡妇家里有人爬墙,于是去蹲了几天,逮到几个腰里揣着大钱敲窗户的。 那几个人喊不喊冤他管不着,只知道从此那寡妇是恨毒了他。 他无所谓。他一向是不理会那些俗人的眼光的。 那些个亲戚只道他穷,借钱给他就是打水漂,见到他个个绕路。 他也的确是穷。江湖侠客怎么能去种地……怎么能去养猪…… 侠客可是从来不差钱的!那他们哪里来的银子?!张岳琢磨很久,琢磨出劫富济贫四个大字。 可惜放眼望去,一个为富不仁的歹毒豪绅都没有…… 村里最有钱的刘老八,人家那钱是省吃俭用攒出来的。 叫他劫谁去? 终于有一天,银虎的人盯上了他们寨子,派了十来号小匪来收粮。 这下英雄可找着用武之地了!他扬起一双铁拳,揍趴了那群小匪,还顺势抢光小匪们身上的大钱。 当真是扬眉吐气,做了大英雄,还白白捞了些钱财。寨子里的乡亲看他的眼神儿都变得滚烫了,甚至还有好多户人家跑来提了提——闺女大了,还没定婆家。 可惜侠客梦只持续了一天。 第二天,银虎亲自率了几百人,拎着大刀把寨子围了,要求交出昨儿那个大侠。 然后张岳被准岳父们绑了,送给了银虎。 那是十来年前的事了。 那一段人生,是他最不堪回首,却也最是自豪的。 在银虎的山寨里头,他们在他身上用尽了酷刑。这些匪徒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一身正气、脑袋迂腐的大侠,他们想要彻底征服他,想要把他的尊严和高傲踩到泥地里面去。正是这样,他保住了一条性命。 因为他不肯屈服,不肯求饶,怎么打,怎么折磨,他都一声不吭。 匪徒们并不是畏惧他的精神和气势,只是不服气,憋足了劲儿,想要整服他。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身为一个大侠的骄傲支撑着他不屈的意志,到了后头,他想屈服了,又觉得没面子,也找不到这个机会——匪徒们根本不给他机会,上来一顿揍,完事就走人。他总不能说——“哎哎,哥,咋不问问我服不服气了?” 再到了后头,他意识到他能活着,仅仅是因为他还没有低头。匪徒们已经把征服他当成了日常任务来走一走过场,一旦目的达到,留着他的命就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他整整挺了十年。其实这些年间,从某种意义上说,张岳已经实现了年少时的侠客梦。因为他的事迹已渐渐在江东民间流传开来。 匪徒们为了让打他的“手感”更好,每日里好吃好喝侍候着他,将他养得十分壮实。 直到溃堤。 这一片都淹成了沼泽。银虎卷起家当,率着众匪离开山寨。 途中,张岳逮到一次机会,逃了。 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银虎亲自率领数十名心腹好手,誓要将他捉拿归案。 就在被逼到穷途末路,又要重新落进银虎手中时,他遇到了曾经的师父——龙爷。 一套“伏龙拳”打遍江东无敌手的龙爷。 龙爷横刀立马,带着百来号人,个个一身精壮肌肉,齐声一喝,地动山摇。 银虎怂了。道一声误会,带着人灰溜溜跑了。 从此张岳重新投入龙爷门下,自以为加入了名门正派。 等到他发现一切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这个时候,已经回不了头了…… 第172章 如何回头 龙爷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懂得温水煮青蛙的道理。 最初的时候,龙爷告诉张岳,有一队贼人冒充官兵在附近欺压百姓,令张岳亲率五十人去为民除害。 张岳到了地方,果然看见官兵模样的封了路,拿刀枪对着逃难的灾民,当即二话不说,冲上去将那一队“贼人”扑杀了。 下一回,龙爷告诉张岳,前头村子东面住着富人,粮食堆仓里发霉,让老鼠啃,也不愿意接济西面的穷人。令张岳带二百人过去劫富济贫,有反抗者杀无赦。张岳虽然心中有些许抵触,倒也照做了。 再到后头,龙爷再也懒得编织理由,只交待某时某地做某事。 张岳沉浸在“行侠仗义”的美梦之中,不愿醒来,甚至不愿睁眼去看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人究竟像不像恶人。 直到有一天,一个稚童骂他“坏土匪”,然后一粒石头砸破了他的脑袋,才将他从美梦中击醒。 张岳如释重负——哦!终于戳破了。 从此放下心中负累,专心做一名土匪。 但骨子里,他还是他。虽然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成了龙爷最得力的手下之一,但在那尘封的心灵最深处,他张岳依旧是那个想做一名大侠的张岳。见到弱者,能帮扶他就会稍微帮扶。 也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昨天夜里才能从林少歌的剑下捡回了一条命。今天才能站在这里,和林少歌说上这许多话。 所以,当他听到林少歌说——“恳请大哥助我一臂之力,惩奸除恶,解救父老乡亲!” 他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荒诞至极! 曾经,他做梦都盼着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做一个大侠,那是燃烧他整个青春,也毁掉他整个青春的梦想。如果当初能有这样一个机会,他愿意死上一百次,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硬撼恶人的钢刀利剑,用自己的鲜血淹没他们,叫他们畏惧,用自己的意志击垮他们,叫他们颤栗。 如今,这样的机会终于摆在了他的眼前。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命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注视着他,嘲笑着他。 很好,总算是有机会惩奸除恶了。然而,他自己就是这个奸,就是这个恶。 虽然,是他劝龙爷留下了枣花庄村民的性命。但,逼问他们、毒打他们,这些事情,他张岳一件也没少干。 谁能教教他,林少歌的请求,他该怎样面对? 他感受到了宿命的力量。 眼前的年轻男人,仿佛变成了他自己——那个年轻的、满腔热血和正义的自己,正向着如今一身污垢的他伸出手来。 年轻的他说——事在人为,只要有心,都是回得了头的。 这是上苍终于开了眼,要来点化他了吗? 可是,如何回头? 他仰望着天空,直到将泪意尽数收回身体里面,这才慢慢低下头来。 这时,张岳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睛,就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将他的心神重重拽向黑暗深处。他正要挣扎时,耳旁乍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喝问—— “人活一世,什么最重要?!“ 这个声音其实一点都不响亮。听在旁人的耳中,甚至有点慵懒的、玩世不恭的味道。 这一幕,在旁人看来简直可以算是诡异。因为—— 张岳听到这个声音,竟然如遭雷击,从马背上飞扑而下,双膝重重落在黄土地上,整个人跪坐着,浑身颤抖,两个手掌平摊在膝盖上,仰着头,哆嗦着嘴唇望向他面前的年轻男人。 他的几个弟兄以为他遭了暗算,冲到他身前拔出刀,指向林少歌。 然而当他们小心地回头查看张岳究竟哪里受伤时,才发现他一脸虔诚,两只眼睛闪耀着泪光,然后眼泪就大股大股涌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襟,落到他面前的黄土地上,很快就汪成两小滩,又向中间聚拢,连成了一片,随即,张岳扯着嗓门大声嚎哭起来。几人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他们和张岳出自同一个村寨,张岳被银虎带走时,他们还是黄毛小儿。后来,张岳的故事渐渐流传开来,他们知道自己寨子里出过一位大英雄,身陷匪窝,宁死不屈,连那些丧尽天良的土匪都被他的气势震慑,数年不敢杀他。 也有另一种说法,张岳其实练过铁布衫,刀枪不入,那些土匪想尽了办法都杀不死他,只能做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子把他关在百丈悬崖之上。 总之,张岳是寨子里每一个孩子心目中的大英雄,还带着传奇色彩。 后来江东的天地都变了,正当大伙儿垒起高墙,每日提心吊胆防着盗匪上门时,张岳回来了。他带着他们加入了龙爷的……“起义军”。 什么大是大非,和平头老百姓其实并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们只晓得张岳是个大英雄,是个大好人,跟着他,一准是对的。 而现在,这个刀枪不入的、正直勇敢宁死不屈的大英雄,跪坐在一个看起来纯良无害,甚至还长得很漂亮的后生仔面前,哭得就像一个刚刚出生就遭遗弃的婴儿。 稚气、迷茫、仿若新生地嚎哭。 又像是经历了无尽的委屈,对着神祗控诉天地不仁,向着命运抗议世道不公。 他的神情,就像是苦行僧赤脚而行十万八千里,直至垂垂老矣,在油尽灯枯生机丧尽之时,终于走到了一生所求的圣地。然而,当他抬起浑浊的眼睛,却发现圣地只是一片废墟、一片荒芜。 这几个人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张岳是他们心中的英雄,是他们崇拜的偶像,见张岳如此,这几个人感到了同情和共鸣。他们默默退了半步,用同样的姿势跪坐在张岳身后。 待张岳嚎哑了嗓子,发不出什么声了,林少歌再次懒懒开口问道:“人活一世,什么最重要?“ 一锤又一锤,重重击在张岳心间。那些曾经燃烧过他生命的信念重新回到了他的躯体,在这样一个宿命般的午后,他知道,这是命运对他的垂怜,给予他一次重生的机会! 张岳猛地瞪圆了眼睛,扯起嘶哑的喉咙,放声吼道—— “大义!正气!信念!” 第173章 生的意义 一  “大义!正气!信念!”张岳放声大吼。 他身后那四个人受到感染,也一齐振臂高呼:“大义!正气!信念!” 林少歌轻轻一笑:“错。” 他跃下牛背,慢慢走向那几个人。 不知他有意无意,他的脚步仿佛蕴含了某种奇异的韵律,一步一步,明明极近的距离,他却走了很久。 那几个人不由自主把心悬得老高,他提脚,他们吸气,他落脚,他们呼气。 等到他走到他们面前时,张岳已经如同牵线木偶一般,怔怔地望着他。 林少歌抬起手来摆了摆,斜着眼望他们。 “人活着,吃和睡,最重要。” 挽月生生被涌到嘴边又强行憋回去的一声大笑噎得翻起白眼。她伏下身,把脸埋在小牛脖颈后边。 太丢人了。这样的大义凛然的气氛……他、他、他…… 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林少歌面前,以张岳为首的那五人。 正在他们被胸中的豪情淹没,觉得自己仿佛已经顶天立地,不惧生死,化身为正义之刃,要将这混浊的世道捅出一个大窟窿眼时,这个叫林少歌的男人竟然走到他们面前,轻描淡写地说—— “人活着,吃和睡,最重要。” 张岳急得满面赤红,想要反驳,却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林少歌蹲下身子,目光和他平齐。 “有多久,食不知味、寝不安枕?有多久了?” 挽月一怔,从牛颈间抬起头来,顺手给小牛捋了捋颈后的毛。 那几个人的目光变了。 慢慢地,有两三个人垂下头,将脸埋在指缝间。 林少歌轻轻一叹:“连吃和睡,这两件头等大事都做不舒坦,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几个呆了很久。 “是啊……”其中一人喃喃道:“自从跟了龙爷,吃香的喝辣的,但这个心就是踏实不下来,眼睛跟前总是晃着几张血淋淋的脸……” 另一个说道:“我已经半个月没敢碰肉了,再这么下去,还不如出家当和尚去。夜里一闭眼,唉……” 又有一个说道:“每一觉睡下去,都不晓得还能不能再睁眼看见明天的日头了。怕官兵来剿,怕银虎,怕老爷子,还怕那些来报仇的……” 张岳说:“是啊。从前再苦,嚼菜根也还要挑香甜的,地里刨到个落下的土豆,烧一烧,当真也是人间美味。夜里枕着风、抱着月,天作被来地作床,睡得踏实!哪怕是落在银虎手里那几年,也还会盼着今天他们烧了什么菜,会不会多两个肉……夜里无人来折腾,抓紧时间闭了眼,舒舒服服,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如今……果然是吃啥也没味道了。” 他嗓音嘶哑,一字一句慢慢说出这些话。 五个人慢慢转动着目光,像是要从彼此的脸上,找回那个曾经的自己。 就在昨天,他们还笑嘻嘻地用拳头打、用脚踢那些村民,还翻箱倒柜,把红三娘还来不及搜刮的那些窑里藏的好酒拎出来,宰了村里的猪牛,痛痛快快大喝大嚼。就在昨天。 但,只过了一天,他们竟然完全记不起,村中的酒究竟是用什么酿的?昨天吃的是鸡肉、猪肉还是牛肉?吃了白米还是黑米? 曾经,只有逢年过节或是红白喜事的时候,才能这样大口地吃肉。那肉多香啊!宰一头猪,还要留下半头来,将那肉切成一条一条,钩在屋檐下,做成腊肉,可以慢慢吃一整年。馋了,切下一小块来,炒在米饭里头,那叫一个香! 如今,如今…… 五个人的目光慢慢凝成一股,落到林少歌脸上。 “我帮你救人!”张岳喉结颤动。 林少歌粲然一笑:“多谢了。” 张岳阖上眼睛,慢慢平复着心绪。 许久之后,他又说:“但是,你得听我的,不可以瞎搞。龙爷……是我的大恩人,我不可以恩将仇报。这件事……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和弟兄们回去,帮你把人救出来,就这样。” “大哥,太冒险了!”一个圆头短眉的青年劝道:“龙爷已经不信任我们了,这个时候……” “山子。”张岳重重叹气,“这件事,我非做不可,连累你们了。其实你们也不必跟着我回去冒险,你们……就去投奔老爷子。我晓得,你们早有这个心思了,这一次,也算是个机会。” “大哥!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我不走,你们三个,跟不跟着大哥?”叫山子的圆头青年望向其余三人。 “跟!咋不跟!我程一飞生是张岳大哥的人,死是张岳大哥的……死人!” “好!好兄弟!” 五个人手掌叠手掌,生死情谊激荡于怀。 待他们平静下来,林少歌点了点眉心,道:“你们不要瞎搞,这件事,听我的。” “你不懂。”张岳道,“你可能比我们多读了点书,多听过几个英雄侠义故事,但你这样没见过真刀真枪,没见过血的,万一出个什么意外,你应付不来。你们两夫妇就老实在这里等着,我们弟兄一定能帮你们救出人来,相信我,没错的!” 他想了想,又说道:“我倒不是看不起你们读书人。就在刚才,你几句话,就让我感觉什么……什么灌顶,总之就是开了窍了。这一点上,我承认你比我厉害,把人生看得比我透彻。但要动真刀明枪,你就不行了。你看,朝廷里头,文官和武官,官是一样大的,我们不能因为文官不会打仗,就瞧不起文官。所以,我并没有半点瞧不起你的意思,只是,你们文人有你们的事情,我们武夫,有我们的事情。” “我像……文人?”林少歌嘴角轻轻一抽。 张岳伸出蒲团大的巴掌,拍了拍他肩膀。 “少歌兄弟!你也不要难过!文人也是可以顶天立地的!真的!我们弟兄几个,半点不会瞧不起兄弟你,谁瞧不起你,我第一个和他急!”张岳安慰道。 “好吧。”林少歌揉了揉眉心,“嗯…张岳大哥你可想好计策了?” 张岳摆了摆手:“什么计策不计策,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 继嘴角抽了抽之后,林少歌眼角再次抽了抽。 第174章 牛头对马嘴 一  挽月在后边听着,乐得合不拢嘴。 张岳想了想,又补充道:“君子坦荡荡,待会儿见到龙爷,我就向他坦陈胸中之大义!龙爷要是能被我打动,愿意放了乡亲们,那最是极好。若是龙爷不听,要打要杀,也是冲着我一个,断不会连累了旁的人。” 林少歌头大如斗:“万一龙爷打杀了你之后,又迁怒一众乡亲,那该如何是好?” 张岳脖子一梗:“龙爷不是那种人!” 圆脸短眉的山子忍不住开口:“大哥,龙爷就是那种人,没错!你忘记上回吴二雄的事了?叛一个,杀全家。张岳大哥,龙爷这样看重你,你要是忤逆了他……嘿!” 张岳道:“龙爷是我张岳的再生父母,他要打要杀,我一定是不能还手的。” 挽月忍无可忍,跳下了牛背,蹭到林少歌身边,也蹲下身子。 “我说这个张大哥啊,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干嘛非得打生打死的?听说龙爷手下有几千号弟兄,是不?” 张岳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急急低下头去:“是……是又怎么样?” 挽月见他耳尖有些发红,知道这张岳极少和女子打交道。 “这么多弟兄,肯定得有个老巢啊。你只要随便想个理由,比如说修墙啊挖沟啊,让龙爷把那些乡亲交给你,带回去做劳力,问题不就解决了?”她笑道。 张岳仔仔细细地思考起来。 终于他点了点头,对林少歌说:“少歌兄弟,弟妹这个计策可行。就这么着,我把你的乡亲们带出来交到你手上,然后我再回去请罪。” 说罢,张岳招呼他的四个弟兄,上了马拱手告辞,然后扬尘而去。 挽月挑了挑眉。原本以为像张岳这种一根筋的武夫,多多少少会有点大男子主义,骨子里瞧不起女人。不想听了她的建议,他倒是认真考虑采纳了。对这个人,挽月又平添了几分好感。 二人也骑上牛,慢悠悠跟在张岳等人后头,也向着枣花庄的方向去了。 “人倒是不错,就是脑筋有点死。”挽月摇着头,轻轻用足根踢着小牛的侧腹,说道:“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顺顺当当把人带出来?要是真带了出来,你又要把那些村民安置到什么地方去?” 少歌笑道:“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这一路,挽月觉得林少歌有心事。 她找他说话,他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转头看他,见他微微眯着眼,神情十分专注,也不知在想什么。 “少歌,你是在担心那些村民吗?” “不。”他停了一会,“我想要的,只有张岳。” 挽月苦恼地皱眉道:“这个人啊……有点麻烦。认死理。只怕他非得去负荆请罪,这头牛都拉不回他来。” 她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身下的坐骑。 “嗯。” 他答完这一句,又沉默了一路。 挽月察觉到气氛不对——他不想和她说话。她仔细一回忆,发现不止今日,似乎从两人在树上破了一年之戒后……他就总是这样神游天外的模样了。 她故意用后背蹭他,以为他会顺势伸出手臂来搂住她的腰,没想到他竟然悄无声息向后缩了一缩。挽月眼皮一跳,心神大乱。 该不会……他这么快,就厌倦了?她的心向下沉了沉,又想起在树上时他走神的那一幕。 难道爱情真的没有多少保鲜期? 她略带些矫情地捂了捂胸口,发现那处箭伤竟然一点都不痛了。 整个身体状态好得……根本找不到半点伤春悲秋的感觉……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道,果然世间男子都一样,太容易得到,就不珍惜。只是事到如今,悔之晚矣,当初应该多吊一吊他胃口,甚至一定要等到新婚之夜再…… 这般乱想着,转头去看他,见他阖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幽幽一叹,心道,既然如此,下一次,一定要狠狠拒绝他。叫他知道,就算是煮熟的鸭子,也不是他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的。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容易胡思乱想。 其实林少歌只是在专注修炼内功。他迫不及待想要再次帮她练出那股“气”,然后…… …… 挽月心中藏了事,这一路也不再找他说话,林少歌正好落了个清静自在,等到张岳等人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他已略有小得。 他挑了挑眉,嘴角浮起一个奸诈的笑,幽深闪烁的目光粘在了挽月白皙的后颈上。 张岳五人骑马走在前头,身后跟着数百个枣花庄村民。 挽月和少歌迎上前时,听到那个圆头短眉的,被张岳唤作“山子”的青年正在安抚那一众人。 “各位乡亲莫慌莫怕,你们面前这一位,就是咱们江东的英雄——张岳大哥。什么什么?张岳你们没听过?就是逼得银虎抢了官家一个铁矿,造了个大笼子来关押的那一位大英雄啊……哎哎哎,别瞪我嘛小兄弟,你们要晓得,我们之前做那些事情,打你们凶你们什么的……只是为了骗取龙爷的信任,这才有机会救你们出来嘛……” 他拍了拍手,又道:“莫急莫急,再走远些,就会给你们松绑的,到了前头见着人,你们就放心了。至于是谁来接应你们……嘿嘿,我先卖个关子,你们自己猜一猜。是你们村的人哟~” 见那一众人根本没有反应,山子也觉得无趣,催马走到前头,和张岳等人并行。 刚巧,少歌和挽月骑着牛,和张岳牛头对马嘴,遇上了。 张岳抱了抱拳,正要说话时,突然发现身后有了极大的动静。 五人一回头,见那几百个村民已经齐刷刷伏倒在地上叩头不止,口中此起彼伏低呼着什么,因为参差不齐,所以一时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只听着一片嗡嗡声。 再看他们的面色,从老翁到稚童,个个面色激动,眼中含泪。 此时他们终于听清了,人群喊的是——英雄。 另一个叫程一飞的把脸转过去朝着山子,笑道:“瞅瞅,这反应慢成啥了,你都说了这半天,他们才反应过来咱张岳大哥是英雄!” 第175章 清宵 一  这五人并没有留意到村民们炽热的目光其实是落在他们身后那二人一牛身上。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被人膜拜,张岳已经害羞得抬不起头来了,而另外四个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瞅瞅张大哥,这么点小场面,就跟个小媳妇似的,这脸,啧啧,红得好像猴屁︱股!”程一飞握了拳,去捅张岳腰眼。 “别笑话张岳大哥了,你瞧瞧你自己这个兴奋劲儿,跟你自己当了英雄似的。” “我怎么不是了,我怎么不是了?刚才在龙爷面前,要不是我机灵,就你们这几条木舌头,铁定被瞧出端倪来!” “得了得了,程一飞,你就嘴上功夫厉害,赶明儿让我试试你这功夫?”另一个不知名的调笑道。 “滚!” “都闭嘴!”张岳笑骂,然后低垂着眉眼,冲着地上一众村民道:“乡亲们莫要这样莫要这样,折煞了张岳了!快快请起!” 林少歌在后头朝着村民们使了眼色,然后轻轻抬起右手摆了摆。 村民们会意,不再看他二人,听从张岳的吩咐起了身,老老实实让那五人帮他们松绑。 林少歌站到人群前,认认真真朝着张岳抱了拳:“还请张岳大哥带着乡亲们避到平原城去。” 张岳怔住:“不不,我得回去向龙爷解释……” 林少歌指了指他们来的路:“追兵来了。” 张岳抬头一望,果见地平线上扬起了一道黄线,估摸着至少也有百人。 “这……” “我屮!”程一飞骂道,“难怪我听着龙爷那句话怪模怪样,啥叫做——回头到了那边,好好跟你们那几个弟兄叙叙。敢情他说的,是被他送到官府刀口下边那几个寨里弟兄!张岳大哥!看来龙爷对咱们几个果然是早就起了杀心了!” 张岳道:“此事怪不得龙爷。也是因为我们骗他被他识破了,这才会派人来追。是我连累你们四个了。” 山子皱了皱短粗的眉毛,道:“大哥!你想岔了!其实从你第一次拦着龙爷不让他杀人,龙爷就恨上你了。今日龙爷显然晓得你在撒谎,他故意让你把人带出来,然后借这个机会除掉你,旁人也无话可说。你想啊,要是因为你拦着不让他滥杀无辜,他就对付你的话,大伙儿看着多寒心。但是他要是留着你,你三天两头拦着不让他杀人,慢慢的,大伙儿就习惯了,心就软了,就变成他最痛恨的‘妇人之仁’。你要是不信,你就这么一想——龙爷要不是故意的,怎么会派人往平原城方向追来了?不是应该往寨子那边追嘛?咱们不是已经故意做了些痕迹,往寨子那边去的?这说明啥?说明从一开始,龙爷就晓得你是要救人的!他连你要往哪里逃,都给你想好了!” 林少歌轻轻挑眉,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山子。 张岳神情略动,皱眉道:“可是……” 山子抱拳道:“大哥,你带着这些人先走,我们四个兄弟断后!事已至此,咱们跟龙爷也算是撕破脸皮,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不行!我来断后!”张岳瞪圆了眼。 话才出口,他身子一僵,突然就动弹不得了。 片刻,那粒点了张岳穴的金豆子缓缓滚落到地上。敢情上次林少歌就是用这金豆子点了谢倾宁睡穴就对了?挽月看得心痛不已,这么一粒,能值二十两银子!但此时正在和林少歌“冷战”,也不好开口说捡回那金豆子。 “我去把人引开。你们带他走。”林少歌不看张岳,对着其余那四人抱了抱拳,然后一扯缰绳,小牛撒蹄子迎向远处那一排马蹄掀起的黄尘。 挽月偏了头,伸长了脖颈从林少歌肩膀上向后望去,见张岳被那四个抱腰的抱腰,抬脚的抬脚,向着东北方向跑去,后面跟着那几百村民。 挽月胸中憋着闷气,不大想理会林少歌。偏生此时他兴致极好,一条长臂紧紧揽住她的腰,下巴搁到她的肩膀上,神采奕奕望着远处的敌人,一副气势如虹的流︱氓模样。 “别碰我。”她气鼓鼓说道。 “嗯?伤口又痛了?”林少歌不解其意,脑袋一探,顺着她衣领就望进去。 挽月气结,抬手紧紧按住领口,想呛他两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而林少歌见她这副模样,心下暗忖,她定是伤口痛了,但大敌当前不想让他分心,故而强忍着不说。这样一想,心头更是涌上许多爱怜。忽而又有些自责,总是害她受伤、带她涉险,实在算不上一个好丈夫。短短一瞬间,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立下许多模糊的誓言。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觉得千言万语也说不尽,终于,只化作一句—— “我速战速决。”他温柔在她耳旁说。 挽月心头一软,险些融化在他低沉温柔的语声中。 她还想硬声呛他,偏偏话一出口,却是柔柔糯糯的:“小心点。” “嗯。” 他解下剑鞘。 这一次,他事先在里头系了一根普通的腰带。 握着绡剑,他低声在挽月耳旁说:“此剑名为清宵。醉饮千里赤练血,清宵一梦魂不归。” 挽月察觉到他的声音又有些许沙哑阴冷,知道他在调整状态,于是收敛心神,微微伏下身子,抱住小牛的脖颈。 林少歌……他并不是一个杀人狂魔,他不习惯,也不麻木,更不觉得兴奋刺激。所以杀人之前,他需要轻微调整心绪,才能看起来平淡而无所谓,好心无挂碍,发挥出最大的实力。这可以算是他的一处破绽,但实在是一处让人心中发软的破绽。挽月这般想着,嘴角轻轻扬了起来。 他真的很可爱。 那……这样可爱的他,要是对她失去了激情……算了,没激情就没激情,反正早晚也会变成老夫老妻的。 幸而林少歌听不见她的心声,否则定是临阵一口老血喷敌人一脸。 他哪里就没激情了?!哪只眼睛看他没激情了?!!…… …… 他忧心她的“伤势”,一心只想速战速决。 所以当他发现对方领头的是个结巴,而且颇多废话时,他是真的……成功被激怒了…… 第176章 云老二 一  云老二是个结巴。 十来年前,他和张岳一起拜在龙爷门下学武艺,他是最勤奋的那个,但每一次弟子间的比试,他总是排名第二。 最初的时候,他安慰自己,不是每一个都像张岳那样是武学天才,像他这样天资略次的,只能靠后天发奋来弥补。而张岳是个既有天赋,又很勤奋的,所以输给张岳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后来张岳出师了。云老二留了下来,闷了头发了恶誓,一定要将龙爷的功夫学到十成十,否则绝不出师。 那时候其实他还不叫云老二,但他现在已经忘记原先的名字了。 不幸的是,张岳出师之后,原以为一年一度的比试稳稳夺魁的云老二,依旧排名第二。他输给了原先排第三的那个猴脸师弟。 再下一年,猴脸病了,他又败在另一个麻脸手上。 从此他有了外号——云老二。 刚开始,大伙还藏着掖着,只在背地里叫叫,到后来,一年一年的,他们发现,只要是在决胜局对上他,他谁都打不过,从此云老二这个名号开始被摆上了台面。就连龙爷……偶尔一不留神,顺溜了也会叫出口…… 云老二欲哭无泪。慢慢地,也就认命了。 如今,他也算是龙爷身旁资格最老的人之一,稳坐龙爷手下头把交椅,只是老二这顶大帽子是结结实实钉在了他头上,一辈子取不下来了。 上个月,龙爷收了个小子,扔给他调教。 这个小子叫滚四。 滚四是个惯会溜须拍马的,他敏锐地察觉到顶头上司云老二对自己的名号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连龙爷也是这么叫唤的。 滚四十分懂得见风使舵,跟在云老二身边之后,但凡有人当着他的面喊出云老二这三个字,他都会默默估算此人在帮派中的地位如何。 如果此人地位远在云老二之下,他就会恶狠狠地怼回去:“你老二,你特么老二,你全家都老二!” 如果此人和云老二半斤八两,他就会默默地嘀咕这个人的短处,音量不大不小——此人听不见,而云老二听得见。 但终究是不完美。云老二对他,算是满意,也不算是十分满意。 滚四知道,要想真正走进云老二内心深处,只有想个办法,帮他彻彻底底除去这个大心结。 这一次追杀张岳,滚四知道是一个机会。他也看出来,云老二对这件事是势在必得的,他很兴奋、很激动。 毕竟云老二的人生悲剧,就是从第一次输给张岳开始的。 如果亲手杀掉张岳…… 啊……世界多么美好! 虽然还是无法解决掉“云老二”这个烦恼,但这是走向伟大目标的一大步,不是么? 但是张岳跑了。 张岳竟然跑了。 张岳怎么会跑了。 远远地,他们瞧见那一群人头也不回,向着平原城跑去。这不是张岳的作风! 张岳那个二愣子不是一向自诩什么侠义之士,什么做事光明磊落宁死不屈大义凛然忠肝义胆……他怎么会跑了?只留下眼前这对小夫妇过来拦人?!…… 云老二觉得可笑至极! 让这样两个人过来送个死,又能帮着他们逃出几步去? 嗯?他突然双目一亮,这个小娘子,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倒是个人间绝色。 敢情用的是美人计?! 这么多弟兄,一个一个轮着快活完……也许张岳他们是能跑到平原城了。 云老二咧嘴一笑:“站、站、站住!哪、哪、哪路的!大、大爷刀、刀下不、不、不斩无、无、无名之鬼!” 好容易说完一句,滚四颠颠儿上来给他拍着胸脯顺了顺气儿,然后站一旁给他捶肩背,这让云老二觉得很有面子——在漂亮女人面前很有面子。 云老二心头畅快,重重拍了拍滚四的肩膀:“好、好、好小子!” 对面那个男的——咦?云老二眉头微皱。 这个男的好看到天理不容。 既然天理不容,那么……就让云爷替天行道,收了这厮! 云老二又开口了:“我云、云、云某人今天就替、替、替天行道,将你、你、你……” 一旁的滚四听到这句话,双眼一亮,拍着手原地打转转,口中念念有词:“有了有了,马上有了!替天行道,天,天,天,天最大,天最大,那么,那么……” 那个骑牛的男人一脸不耐烦,看起来丝毫没有被他们的气势吓倒,他挥了挥手中的腰带,说道:“不想死就滚。” 骑牛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阴森森的,把云老二气乐了。云老二心情一激动,就会结巴得更厉害。心中有一百句话,可以用来嘲笑眼前这个舞着裤腰带想吓唬人的小子,偏生一句都说不出来。 “你、你、你,”云老二指着骑牛的男人,结巴了半天,就蹦出一个字。 骑牛男人看起来不耐烦极了——急着送死呢。他抖了抖手中的缰绳,驱着牛冲了过来。哈哈哈哈哈,骑头牛……骑头牛……笑死个人了骑头牛……云老二心中流流畅畅讲完了这番话。 就在这时! 有两件事同时发生了。对于云老二来说,这两件事情的重要程度……大约可以算是不分先后的。 他先是听见滚四一声大喊:“我想到了我想到了!天老大,云老二!天老大,云老二!” 然后云老二觉得脖颈那里有一点凉快。 骑牛的男人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这让云老二心中很不痛快。不过他打算迟一些再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算帐,因为滚四喊出的那句话,散发着热烘烘的马屁香气,直直击中了他灵魂深处最渴望、最兴奋的那个地方。 云老二心头一阵狂喜,是了是了,天老大,云老二,云老二只在天之下,哈哈哈哈!老二又如何,云老二只在天之下! 他激动地抓住滚四的手臂,开口要说话。这一次恐怕是激动过了头,他一张嘴,竟然流下大蓬口水来。 他怔了怔,又不是三岁小娃,怎么会流口水?啊…不是口水,咸咸的,是血,怎么会吐血了?咦……怎么……歪了……看、看不见了……太激动了,对,一定是太激动了!啊哈哈,太高兴了!从今往后,天老大、云老二!我就是云老二! 滚四瞪大了眼睛。 他眼睁睁看着云老二的脑袋离开了他的脖子,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云老二的眼中,还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滚四知道自己成功把马屁拍进了云老二的心坎里,从此,自己就是云老二身边第一号大红人,吃香的喝辣的,啥也不愁了……可是,云老二怎么就死了呀!那费的这些功夫,拍的这些马屁,都变成一个屁了?! 滚四正在跌足长叹,突然两眼一黑…… “天老大,云老二?呵……”半刻钟后,林少歌还剑入鞘,轻轻一哂。 第177章 匪夷所思 一  解决了追兵,向着平原城方向走了小半个时辰,挽月终于忍不住又找林少歌说话。 “为什么那个人这样激动?天老大,云老二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林少歌肃容道:“嗯……这也许是一个有追求的盗匪。” “何以见得?”挽月轻轻帮小牛顺着颈后的毛,心不在焉地问道。 “他的眼神。”少歌侧着头想了想,“我能看得出,他夙愿已了。或许,他毕生的愿望,就是和绝世强者巅峰对决……嗯,或许是这样。” “哦。”挽月心中有些委屈。 她想,自己还这样喜欢他,他怎么就淡了呢?原本和他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他也喜欢听她念叨。如今……非得找些旁人的事,和他才说得上话,是不是在他眼中,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无聊琐碎的女人了?男人的感情,果真是来得也快、去得也快的吗?他虽然不会始乱终弃,但若是就这么变成了平淡如水,左手摸右手的老夫老妻……也太憋屈了!人生……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么想着,更是心酸,她怔怔望着远处,再提不起精神来。 走了一段,林少歌见挽月不再和他说话,有心练一会儿功,又觉得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里一阵一阵像被绒毛拂过,忍不住想要多亲近她。 他把下巴搁到她的肩膀上,手臂悄悄环住她的腰。 她受惊般地一缩,向前蹭了蹭,似乎想要离他远些。 林少歌一怔,心想,上一次,她亲眼看见了红三娘那些人的恶行,所以杀死他们时,她倒是没有异议。而刚才杀死这一帮盗匪,倒像是自己在滥杀无辜……难怪她要生气。所以,她刚才一开口,提的便是这件事情。 “小二……”他低声唤她。 “什么?”淡淡的语气。 林少歌心一沉,果然是生气了。 “小二,刚才是我急躁了,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下一次我不这样,你别生气。”他一边说,一边苦笑着摇了摇头——幸好她不知道他在阿克吾干的那些事…… 挽月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这个男人怎么好像跟自己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没有生气。”她说,“你觉得是对的,你做就是了。” 林少歌的心又一沉。年少时的经验告诉他,通常女子这样说话时……一定没有好事。 譬如,他娘对他爹说——“你只管喝酒,没事,你喝就是了。”“说你少个侧妃?呵,只管领回府里来。” 即使是少不更事的他,也知道他爹要是真敢这么做,他们兄弟三个可以准备给他爹哭丧了。 想到此处,他急急表白:“我一定改!” 挽月有些无语。真难为他了,知道自己不高兴,还当真反省起来了?问题是两个人想的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她心中那些伤春悲秋的矫情话,实在不好意思对他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只默默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要论揣摩女子心思的本事,林少歌比之谢倾宁,果然是差出十万八千里。 他默了片刻,解释道:“若是他们追上张岳一行人,定是不会留手的。我也是救人心切。” 挽月暗暗一叹,问道:“那我们是不是留下来帮他们拦一拦人?说不定龙爷还会继续派人出来呢?” 林少歌怔了片刻,突然圈起手放在唇边轻咳一声,略有些心虚地说:“不如我们去那山坡上守上几日?” 见挽月点了头,他长长的眼睛眯缝起来,脸上不自觉浮起一个十分奸诈的笑。 登得高望得远……自然是要找处高高的树杈…… 他正要往回走时,挽月突然发话:“不对啊。” “嗯?” “我们追上去,和他们一起走不就好了?”她狐疑地转头望他,“不是还得去救谢倾宁吗?” “嗯……咳……是……” 他踢了踢牛腹,恹恹地扯起缰绳向着平原城方向追去。这一路,再没有什么独处的时光了…… 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追上张岳一行人。 带着那么多步行的村民,他们一定是走不快的,无论如何第二天也该追上了,然而并没有。 林少歌察觉事有不对,低头去寻那些人走过的痕迹时,发现黄土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行牛蹄印,根本找不到第二个人的脚印。出事了?什么时候? 他凝眉细思。从什么时候起,路上看不见痕迹的? 最初的时候一定是有的,他解决掉追兵之后,还曾细细看了看,几百个人踩过的地面,痕迹十分明显,匆匆忙忙向着平原城方向逃去。他甚至还能看出那四个人是在哪一段路上帮张岳解了穴,放下来自己走的——凭空多出的那串脚印还曾回头几步,然后显然被数人拖拽着又向前走去。 到平原城,只有这一条路。 两边的荒原上,许多地方已经成了沼泽,十分危险。那些地方原本是田地,田间有许多鱼塘,洪水淹过来时,把田地和鱼塘一起变成了烂泥地,干涸之后,形成这样一大片荒原,如今已辨不出哪些地方是鱼塘了,若是不留神踩进去,那些鱼塘和原本的凹地,就变成噬人的沼泽。 所以,就算他们担心后面的追兵,能做的也只是加快速度向前逃,而不是往两旁的荒原里走。 也正因为如此,林少歌疏忽大意了,一路并没有留心去看地面上有无痕迹。此时发现出了事,竟然根本记不起来何时跟丢了。 但这件事真正的匪夷所思之处在于,如果这一行人出了事,被打杀也好,被劫走也罢,地面上多多少少总会留下些不寻常的痕迹,这样明显的异常不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哪怕他满心想着如何哄挽月开心,也一定会看到的。能让他这样自然地忽略掉…… 少歌略加思忖,掉头去寻。 挽月也发现事有蹊跷,想了一会,找不着任何头绪,便抿了嘴不去打扰他。 直到他们重新回到截杀了云老二的地方,地面上依旧没有找到任何痕迹——那些尸体都不见了,甚至连他们离开此地,前往平原城的那一行足印都消失了,只余下返回的足迹。 在他们前头就离开的张岳一行人,更是无迹可寻。 第178章 沼中人 一  挽月仔细看了看四周。 应当是这里没错的。她还记得那个叫云老二的人正是站在一棵歪脖子树前面,被林少歌一剑斩去了头颅。此刻他们已经到了歪脖子树下,却看不见那一百多人的尸首。 她抽了口凉气,迟疑道:“是这里吗?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林少歌跳下牛背,蹲下身子,捻了些黄土到指间,细细地看。 “装神弄鬼。”他清冷一笑,直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 挽月也爬下牛背,走到他身边。 “是龙爷干的吗?” “不像……” “现在怎么办?”挽月心中有些发毛。 林少歌沉吟片刻,抽出剑在地上刨了刨,挖到一小块沾了血迹的泥,放在小牛鼻子前叫它嗅。 挽月呆滞地看着眼前神奇的一幕。 这头牛……林少歌不仅把它当坐骑用,如今还能当猎犬使?! 只见小牛专注地伸出牛舌舔了舔,然后勾着头,慢悠悠就向着一旁的荒原踱去。 少歌与挽月对视一眼,追上小牛,双双上了牛背。 挽月很紧张。 她知道这荒原里遍地沼泽,陷下去就别想出来。虽然二人骑着牛,万一当真踩空了,先陷下去的是牛,二人完全有时间退出沼泽区域,但就算不提和小牛之间有无感情,失了牛,下一个踩空的是谁,可就难说了。 不知不觉,她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掐破了一层皮,竟然也没感觉到痛。 突然一双手被人捉住。 他轻轻把她紧绷的手指掰开,捧起她的手掌轻轻地吹。 “傻瓜。”他说。 挽月心神一荡,回眸去看他。 他展颜一笑,道:“不会有事的,它可比你机灵多了。” 挽月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身下的牛,气恼地侧了身子,用肩膀撞他。 林少歌肃容道:“别动!” 挽月一惊,还未来得及有反应,就被他一手按住肩膀,另一只手扣住后脑勺,整个人沉沉地压下来吻住了唇。 她心尖一颤,慢慢闭上了眼。没想到他只重重啄了啄,就松开了她,声音清清朗朗,笑道:“不紧张了罢?” 紧张,怎么不紧张……人家还没跟你老夫老妻呢……挽月默默嘀咕着,转回了身去,目光空空旷旷望向面前的荒原。 他贴身上来,双臂环住她,若有若无地亲吻她的头发。 挽月向后一仰,整个身子软软地窝在他胸前。 “林少歌,你……喜欢我吗?”她轻声问道。 “喜欢。”他沉声道。 很坚定,丝毫没有迟疑。 她用头蹭了蹭他,仰起脸,闭着眼睛任阳光暖暖地洒在脸上。 他偷偷垂眸看她,见她脸上铺满一层淡金色的光,嘴角挂着一个笑,比这秋阳还要明媚些。他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这是他的女人。真真正正属于他的女人。正好,也是他全身心爱着的女人。多么幸运。 这一瞬间,他恨不能跃上九天,把天上的太阳捧下来送给她,让她永远不会感到寒冷。恨不能把漫天云彩撕下来给她,只有那样轻柔的纱,才能让她感到舒适。把一空繁星摘下来环绕在她身旁,她就不会再感到孤单。 自然,他会陪伴在她身旁,一起阅尽世间美景,看遍沧桑。 林少歌心想,若是再和她待上一些日子,自己大约也是能作几首酸诗的。 虽然他没有剖明心迹,但挽月感应到了。她闭着眼,静静感受这一份美好时光。 她知道他在偷看她。心中有些喜悦,有些小小的得意。那一场只有她一个人参与的“冷战”,就这样在秋阳之下无声无息终结了…… 小牛左嗅嗅,右嗅嗅,小心地绕开许多看起来和其他地方一模一样的泥地。 踏入荒原之后,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泥地里开始出现没有清理干净的痕迹了。 一些凝固起来的、不新鲜的血——看起来像是从死人身上流下来的。 林少歌冷笑道:“什么魑魅魍魉,这么快就现形了。” “果然是有人带走了张岳和那些村民,以及那伙追兵的尸首?” 林少歌轻轻点头。 小牛“哞”一声,扬起蹄子向前冲。 又往前走了一段,挽月突然感到一阵恶寒。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头皮一阵接一阵发麻,恨不能将整个人都缩到林少歌怀里去。 他也觉察到不对劲,眯了眼仔仔细细察看四周。 突然,侧面响起极轻微的“咕嘟”声,二人转头去看时,见一串细小的气泡从泥地里钻出来。 “埋伏?”挽月低声问道。 少歌冷笑,手指一弹,一粒金豆子疾射向气泡升起之处,攻势十分凌厉,带起轻微的破空声。 挽月心痛得歪了嘴。难怪富贵人家都要女子主持中馈——男人天生就是败家货!用铁珠不行吗?!金子招谁惹谁了?! 虽腹诽不已,一双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盯住那方泥地。 似乎听到了金豆子击穿了肉体的闷响。少时,一缕暗色的血缓缓浮起来,将一小簇泥地染成黑红色。 “死人。”林少歌暗暗皱眉,驱了牛继续向前走。 他时不时弹出一枚金豆子。他的直觉相当准,但凡他的金豆子击中的地方,总是很快就渗出血迹来。这些血,有的暗沉些,有的鲜亮些。 于是二人知道哪里让人感觉不对劲了。 四周的泥潭中,全是死人。 人类天然拥有神奇的第六感,在尚未确认身处尸海之中时,二人就已经能感觉到明显的不对劲。在这一方面,林少歌显然比挽月更加老练——他在掷出第一枚金豆子时,就已大致猜到是这样的情形了。 他轻轻皱起了眉。 有这样一群人,收集了尸体,填进这些泥沼之中? 这种事…… 他是无所谓的。 只要他们不动到张岳…… 张岳,是他要的人呢。 挽月并不像他一样见惯了尸山血海。她轻轻颤抖,面色惨白。 其实这样的情景是比真正的尸堆要恐怖的。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怖。 四周密密麻麻全是死人,藏在泥沼下面,眼睛看不见,心里却知道。 还有比这更骇人的事吗? 第179章 泥足深陷 林少歌知道挽月害怕了。 他的心口有些疼痛——明明发誓要好好护着她,却一次次逼着她直面这些常人根本无法接受的场景。 她偏了头,对上他的眼睛。 她轻轻地笑了。笑容有些牵强,有些僵硬。 她说:“我不怕的。” 她刻意压下的颤音、背着他悄悄做的深呼吸,以及发白的指节都在泄露她真实的情绪——她吓坏了。 怎么可能不害怕?这样一望无际的荒原,每一方土地看上去都是一样的——黄褐色的泥,凌乱地倒着一些草根,就算还站立着的坚韧的野草,也是灰头土脸沾满了泥砂。 这样平平无奇的景致之下,先是布满了噬人的尘泥沼泽——不知道它在哪里,不知道有多少,也不知道脚下这一片是不是。 这也罢了。泥沼中竟然沉满了死尸——就算是兽尸,都足够让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感到不寒而栗。而直觉告诉他们这不是兽尸,是人,是他们的同类。不知道为什么,密密麻麻的人,葬身在这片普普通通的泥沼之中。 天知道脚下是不是就踩着一座尸山?! 就连身经百战,在血浆中打滚惯了的林少歌也觉得心头微微发寒。 不过要说怕……那可差得有点远。 他轻轻笑了下,让她整个身体斜斜倚在他的手臂上,把缰绳挽到臂弯,腾出手来轻抚她的脸。 “小二,不怕,有我。” 他一边低低呢喃,一边用拇指摩挲她惨白的唇。 “嗯。” 她看着他,就像是溺水者盯住一块浮木。她用视线紧紧抓住他,用他来对抗心中的恐惧——他是她的英雄,无所不能的英雄。就算身处炼狱,也是难不倒他的,他能将地狱都翻个底朝天,何况这区区一片荒原。 慢慢的,她身体软下来,脸色也恢复了几分。 “少歌,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会。”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要是换了李青、公子荒或者是判官,不但不会拖你后腿,还能帮上很大的忙。” 林少歌极认真地说道:“我更愿意身边是你。” 眼神微闪,他又说:“你我能做的事,和他们……”皱起眉认真思索片刻,嘴角轻轻一抽,“不行。” 天地良心,他真的没有想歪。他想的是——那几个人性子都很怪,扮成普通人行走江湖,那一定是不行的,随时就要露出大把破绽。比如李青一言不合就拍刀子,判官动不动就露出一身匪气,公子荒……更不用说。 挽月瞪大了眼睛,听他的话音,他们二人做的事,他还当真考虑过和那几个人做就对了?! 这一下,她身上又冒起一层新的冷汗,倒把原先心头的恐惧给盖了下去。 她认认真真地问他:“少歌,你觉得真正的爱情,是不是无分性别种族的?” 林少歌一怔,心道,小二定是怕极了,才会这般胡言乱语,如此,就顺着她的话说,帮她分散注意力也是好的。 他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挽月吞了吞口水,盯紧了他的眼睛:“这么说来,当初你以为我是男子时,就已经对我……有想法了?” “嗯。” 这件事他倒是承认得极爽快。那时以为她是男儿身,他虽然十分矛盾纠结,但确确实实是对她有些其他想法的…… 挽月重重闭了闭眼。好吧,更加“深刻”地了解他了…… 她脸上浮起一抹怪笑,含混不清地嘟囔:“只以为成了全天下女人的情敌,没想到以后还得防着男人……” 啊……他说他想要张岳……想要张岳…… 挽月抚着胸,顺了顺气。 看她这一脸怪样,林少歌哪里还能不知道她想歪了。只是见她脸色好看了很多,便由着她胡思乱想去。 有的是机会,叫她见识他究竟喜欢女人还是男人…… 正想︱入︱非︱非时,目光倏地一凝。 他疾疾抬起手,捂住她的眼睛。 右前方,有半截人形物在晃动,慢悠悠地向着地下沉去。 定睛一瞧,果然是个人。大约是从另一处泥坑爬出来的,满头满脸都糊满了泥,若是一动不动站着,乍一看就是一根泥桩子。 此时,那人腰部以下,已经没入泥沼之中。他脚下的泥沼应当是不怎么疏软的,他沉得很慢,不仔细看,甚至以为他就是站在齐腰深的泥潭中慢慢向前走——他也的的确确是在向前走,走着走着,泥浆淹到了他的胸。 他的反应极不正常。一个人陷进沼泽之中,除了恐惧、挣扎,本能的反应应该是后退,爬回地面上去,而不是这样无知无觉继续向前走,越陷越深。 林少歌勒停了牛,定定地看着。一只手放在了剑柄上。 泥人嘴唇嚅嗫,因糊满了泥,口型看不太分明。少神凝神看了许久,终于认出他口中一直在念着三个字——老爷子。 老爷子?! 泥人继续下沉,很快,泥沼没过他的脖颈,淹到了下巴,再然后,他张口时,就有粘稠的泥浆向他口舌灌去,他的嘴巴再也合不拢了。 但他依旧没有挣扎,泥浆疯狂向他口中、鼻中、呼吸道和食道涌进去,他还是直愣愣地向前走,直至没顶。 少时,他沉没的地方,响起轻微的“咕嘟”声,一小串密集的气泡浮上地面。 林少歌不动声色,继续盯着那一方地面。几十息之后,那一小块地面微不可察地晃了几晃,那是人濒死时肢体无意识的抽搐。又等待了一会,他确定泥人没有使诈——断无生还之理了。 林少歌轻轻吸了口气,松开了掩住挽月眼睛的手。 挽月狐疑地四下张望——依旧是一望无际的荒原,稍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在蠕动着。仔细去看,都是黄褐色的尘泥,偶有几株枯树,孤零零地立着。 少歌暗忖,此人口中念叨的“老爷子”,定是那黑毛痣廖游提到过的——龙爷和银虎两个盗匪团都惧怕的、落到他手上非疯即傻的神秘势力了。 就如这个沉进泥沼的人,就算活着离开了,也是变成一个傻子。 那么,带走张岳一行人、清理了云老二一伙人的尸首、抹掉路上痕迹的,一定也是这个“老爷子”了。 手段够毒辣。 第180章 死亡之地 林少歌有些迟疑了。 对方人数、实力、手段一无所知,就连人影也没见着半个。这样孤身深入,会不会过于冒险? 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倒也还好,可带着她…… 他垂眸看了看她。 她就像一只柔软的小动物,小小的身子整个窝在他胸前,轻轻地呼吸着。 她是拖累吗?不,一点都不。 他的唇角漾开一个笑。 有了她,这个无趣的世间才变得这样生动活泼,叫人提得起兴致来啊…… “小二,”他说,“前面的敌人,很棘手。” 挽月沉声道:“他们把人沉进这些泥潭,对吗?” “嗯。” “如果我们回头的话,张岳他们,甚至更早踏进这些人势力范围的谢倾宁,很可能也会成为这里的一部分,对吗?”她指着面前的荒原。 “嗯。” 挽月默了片刻:“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少歌,刚才你捂住我的眼睛,我便猜到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轻轻笑了笑:“小猕猴其实是机灵的。” “嗯?”她回头瞪他,“我什么时候又变猴了?” 少歌偏过头,干咳一声。时常在心里这么嘀咕,倒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来。 他有些尴尬,耳朵尖微微泛红。 挽月见他这副形状,不由偷偷笑了笑。她知道,只有极亲密的人,才会这样背地里偷偷给人取个……爱称。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她问。 少歌想了想,粗粗把那一幕告诉了她,略去许多细节。 挽月皱起眉:“人像牵线木偶一样,无知无觉去送死?” “嗯。” “我能想到的,是催眠。”她按了按太阳穴。 “催眠?” “就像你唱歌的时候,让人沉浸在你制造出的幻境之中,对外界的一切丧失了正确的感知能力。” 林少歌无语道:“我并未做这样的事情……” “好——”挽月偷偷翻起白眼,“你天生风采摄人,行了吧?” 他沉默了一会,略有些心虚地开口:“小二,你不怪我?” “什么?” “嗯……”他犹犹豫豫:“一个人,这样死在面前,我……” 挽月轻轻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你的判断,也相信你的为人。你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既然你没有出手,那一定是有不出手的原由。” “嗯。”他愉快地笑了,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 他的女人,怎么会如此可爱?分明是个又善良又正气的小家伙,偏偏一丁点儿都不迂腐。很好,日后省却一桩麻烦事——不停地解释为什么要杀某人,为什么不救某人……他的歧王老爹半夜被关在门外,十之八九是因为这些破事。 想到家中的两位,不由记起公子荒的那句——“你爹要休了你娘,让你回歧地一趟。” 他抬起手,点了点眉心,两道俊秀的长眉拧在了一处。 这么大年纪,还不叫人省心。 …… 再向前走了一段,挽月侧了身,把整张小脸埋在了林少歌怀里。她也看见那些人了。 一些人,零零星星分布在他们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从地平线的方向迎向他们。 荒原极大,乍一看以为没几个人——就像一张巨大的烙饼之上,稀稀地撒上芝麻,看着没几粒,随意一数,发现其实有十数人。 这些人个个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口中喃喃念着“老爷子”,直直向前走。无论是撞上枯树,或是陷入泥沼,都不管不顾,只一味向前。有一些,径直陷进了泥沼之中。有一些,跌进浅些的泥坑,迟钝地爬起来,裹着一身泥,继续向前走。运气好的,就能走得远些。他们完全无视身处的险境,不论是自己或是身旁的人陷进泥地里,都根本不在意,只摆着一副麻木的表情,念着“老爷子”三个字,直勾勾往前走。 像这般无头苍蝇似的瞎撞,最终能走出这片荒原的恐怕百不足一。 林少歌和挽月心中清楚,这些人他们救不了。这片荒原处处陷阱,他们不可能横越过那些未知的区域,去一个一个帮助这些人。而且就算能救一次,也是无用的——依这些人的精神状态,根本不可能跟着他们走,只会不顾一切继续向前,再次扎进下一个泥潭。 挽月虽然心中明白,但却做不到无动于衷,只好像鸵鸟一样,将自己脑袋埋到安全的地方——林少歌怀里。 她用两只小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衫,时不时抬起眼睛望望他。见他微微拧着长眉,双眼半睁半闭,嘴唇轻轻抿着,看起来无所谓的样子。 他捉到她偷看时,飞快地低下头啄一啄她的额头,又继续微仰着头望向前方。 真是强大得令人心安。她忍不住在他胸前蹭了又蹭。 不知走了多久,视线的尽头终于不再是无边无际的荒原,而是一片绿荫。再走近一些,发现这里并不是荒原的尽头,而是荒原之中的一处孤岛——四面被一模一样的泥地包围着,只这一片,是一片树林。方圆百里,都生长着密密的铁杉,枝叶挨着枝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致。 那些人,就是从这片森林中走出来,然后义无返顾踏进那片广袤的死亡之地。 荒原上固然处处是泥沼,这片森林……密布着多少陷阱,谁又能说得清? 林少歌没有贸然踏进去。而是驱着牛,围着铁杉林慢悠悠地走。 这里是洪水肆虐过的土地。原本的村庄,房舍,田地,植被几乎消失殆尽,只余下这一片荒原。那么,这块绿洲是怎样存留下来的?里面又藏着什么? 绕着森林边缘,慢慢走过一条弧线。他眯缝着眼,手指轻轻地、稳稳地敲击在膝盖上。 终于,眼睛神定了一定,扯起缰绳,踏进了林中。 他们走的地方并没有路,细细看,能看出树干上有洪水冲刷过的痕迹,越往深处走,这些痕迹越少。 林少歌轻轻点着头,时不时抽出剑,把卡住小牛的树木砍倒。 他选择的这一条路,果然是遇不到人的——那些赴死之人。 小牛饿了一路,此刻进了林子,敞开肚皮大吃大嚼。地上的野草、够得着的树叶、垂下的寄生藤蔓,无一不遭了毒手,啃得如同蝗虫过境一般。 第181章 暗 森林里光线阴暗。 虽是青天白日,但高大笔直的树木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只有稀疏的几缕光线透过枝叶间的缝隙,零星地散落在堆积着腐叶的地面上。 荒原上凛冽的秋风拂过树顶,仿佛在另一个世界沙沙作响——他们能望见的那部分树干,是纹丝不动的。可见这片林子究竟有多繁密。 林少歌选择了一条很难走的路,许多地方被铁杉树的树干挡得严严实实,就好像有人用一把大锤,将这些树一棵棵钉在了地上,筑成一道墙——不止一道,是无数道墙,一层叠一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他时不时抬头望望,面露忧愁。这让挽月的心也悬了起来。 身上干粮所剩不多,林少歌已经数日没有正常进食了。在荒原上,他和小牛一样吃一些草根,到了森林中,他总能从地下刨出一些茎块,看着倒是脆生生,汁液雪白,但他不让挽月沾到半点,可想而知并不是什么好的吃食。 到了夜里,树顶上刮过的风更大声了些,听着好像万鬼齐哭,呜呜地渗人得很。 点点磷光从地上腐烂的根叶中飘到半空,四下游走,也不知是森林原住民的骸骨,或是洪灾过来时冲进林间的外来客。 “不怕。”他把她抱在腿上,背靠着小牛。 “嗯。”挽月笑道,“我就当它们是荧火虫了。” 林子太密,月光照不进来,挽月第一次领教了什么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把双手放在他的胸前,仰起脸来寻他。 他正好低下头,她的鼻尖撞上他的下巴。二人一齐愣了片刻,然后他偏下头,在黑暗中准确地捕捉到她的嘴唇。 重重吮了吮,他略略分开,呼吸有些急促,道:“此地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用去树上了。” 挽月被他吻得有些发懵,迷迷糊糊问:“你今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莫非是因为没找到能藏人的树杈?” “嗯。”他倒是承认得很干脆。 “林少歌你怎么……”她一顿,余下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你怎么变得这么……色?! “什么?”他的手掌已经探进了她的衣裳,极不老实地游走。 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他的嘴唇就悬停在她上方,随时准备攻城掠地。 “没事。”她抿着嘴,低头笑了笑。 他果然发起了攻势,因为她低下头,他的吻落在了她的眉间。他怔了怔,低低地笑了。 “等等。”他说。 悉悉索索摆弄了一阵,从包袱里抖出几件衣裳,一层层铺在地上,用手四下探了探,然后搂着她,轻轻压下。 林子太密,没有丝毫光线透下来。虽然眼睛已经适应了这样的黑暗,但依旧不能视物,连一个模糊的轮廓也是看不见的。 二人都觉得有些新奇有趣,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悬在她上方。二人呼吸相闻,但完全看不见对方。 黑暗中,静静感受彼此的心跳,就好像——灵魂依偎在一处。 终于,他沉声道:“环境不太好,将就一晚罢。” 她低低地“嗯”一声,心道,哪一次和你亲热……环境好过? 很快,她再也无暇分心——他的手、他的唇开始四处点火。他果然是学什么都极快的,这一回,俨然有了些轻车熟路的老手模样。 所幸,他顾忌她的身体,不敢过于造次,同时还要分出些心神去引导那股内力,所以挽月虽是神魂颠倒,终究还能存留三分神智,维持得住一本正经、被动承受宠爱的良家女子形象。 但她已能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他一定能将她彻彻底底点燃,让她为他疯狂。 这一次,她明显感觉到身体有些异常。 事后,她伏在他胸前,弱弱地问:“少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跑到我身体︱里面了?” 他知道她指的是那一道内力。偷偷抿嘴一笑,佯装不解:“小二,关于男女之事,你若是不懂,我倒是愿意细细说给你听——只是怕你害臊。” 挽月急急摆头:“别,别说。我,我……” 羞成了一张大红脸。她哪还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不正经的混帐话。 “睡罢。”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 这一睡,睡到了中午。 小牛已等得极不耐烦,时不时回头瞪着牛眼瞅林少歌。 他看着怀中沉睡的人儿,满脸无奈。 更叫他无语的是,小牛那活灵活现的鄙视眼神,怎么看都像在说——“愚蠢的人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夜里做了什么。” …… …… 越是走进森林深处,林子越发密得不正常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 虽然对植物不算了解,但挽月大致知道,一棵树,它的树冠和根系所占的空间大小是差不多的,也就是说,按照正常情况,自然界之中,两棵树应当是保持在枝叶不相交的距离,这样它们的根系才不会互抢水分和矿物,影响生长。 哪里能像眼前这样——很多地方树干与树干之间连手掌都插不进去?! 所以大部分的树已经死了。 竞争永远是残酷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正常。因为正常来说,大自然不可能安排这样的生死局,让树木们拼杀个你死我活。 挽月问:“有人把这些树从其他地方移过来,对吗?” “聪明。”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防御工事?或许。”他随手砍倒几棵挡路的铁杉。小牛如履平地,悠然踏过一地横七竖八的树干和枝叶。 “但是这样密的林子,要是被人用火攻,怎么逃得出去?” “傻瓜,这里有路的,只是我们避开了。” “这样啊……”挽月轻轻点头。 他笑了笑,仔仔细细向她解释怎么样分辨哪些地方是无人踏足的安全区域。 挽月理不清他话语中那些树皮的色泽、蚁群的动向、虫鸣的异常和有无人踏足之间的逻辑关系,但难得他愿意讲这样多的话,她便好好地听着。那样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她耳旁娓娓道来,他的气息不间断地拂过她的侧脸,她时不时微微偏过头,就能闻到他独有的植物清香味道。所以,他讲的究竟是什么内容,反倒变得不那么重要。 只要他在说,她在听,就足够了。 第182章 大道三千,各走一边(上) 又走了小半日,挽月见到了他口中的“路”。 果然是路啊。 他们透过几排树之间的缝隙,看到了那条路。 很正常的林间路,宽度能容许一辆马车通过。 挽月一颗心怦怦直跳,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林少歌也慎重起来,不再随手砍倒挡了路的铁杉,而是尽量绕开它们,二人一牛潜伏在那条路的旁边,慢慢向着森林中心突进。 这是一条看起来笔直的路。 偶尔透过树与树的缝隙,能看到那些神情呆滞的人,直愣愣向外走去,陆陆续续的,一直有这样的人,向着森林外的荒原泥沼而去。 挽月和少歌如果离开林子,走在那条路上,速度会比这样穿行在林间快上十倍不止,但林少歌并不想冒这个风险,毕竟对敌人的实力一无所知时,贸然暴露自己绝对不是明智的选择。虽然张岳是他需要的人,但她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了她,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毫无意义。 也许他曾经想要图谋过这个“天下”——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意愿,只是一件看心情而定,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大约是不会付诸行动的,因为很麻烦。但在那个夜里,她那源自灵魂深处的热泪触动了他,激起了他内心深处一些年少轻狂时候才有过的、炽热沸腾的澎湃情感。他是认认真真地发誓,要为她打下这个天下,让它变成她想要的样子。她心中的理想国度,一定是很美的罢…… 事后,他才开始冷静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以及从何处入手。 如今的大昭,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病逝”多年的先帝轩辕镇宇的出现。只要将这个消息传到京都,江东这一块,就再无人有闲心理会了。如此,便可以在江东做很多事。虽然做不到阿克吾那样的程度,但这里是最容易下手的地方,更何况,三千精锐歧军,恰好就在江东。 要拿下江东…… 张岳,是个很重要的人。 老爷子劫走了他……这件事,是意外,还是……老爷子和自己想在了一处?如果是后者,那么,老爷子是谁?有没有合作的可能……林少歌仔仔细细思量起来。 …… 一连走了小半月,始终没有到达路的尽头。这条看起来笔直的路,似乎无休止地延伸至远方。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没有走这条捷径,而是穿梭在路旁的密林间。小牛虽然在牛类中算是娇小的身材,但钻林子时,俨然成了一尊巨兽,处处受阻。 如果走在那条路上,半个月的路程,可以缩至两天。 最初的那些日子,挽月十分担心林少歌的身体——每日就吃那些土里刨出来的根块,长此以往哪里受得了?但到了夜里,他伏在她身上时,总是生龙活虎,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她也就不再替他瞎操这个心了。 再后来,干粮吃完了,不得已,少歌让挽月也吃那些植物根茎。 “原来这么涩啊……” 他笑笑地看着她的小脸皱成一团。 “每天看你吃,都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还以为很好吃——至少不那么难吃。”她嘀咕。 “习惯就好了。”他笑道。 饮水倒是不成问题,清晨的森林遍地是清甜的露水。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好了。她不知是那内力的功效,只以为这些根茎是苦口良药。 他开始教她呼吸吐纳,感受体内气息流转。 挽月有些狐疑:“少歌,你说的这些,怎么有些玄幻……不,玄乎。我倒是知晓你们练内家功夫,但这经脉什么的,真的有这种东西?你看,你也杀过人,人身体里边哪里能找到你说的经脉丹田啊?”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胸口正中:“这里,你能感受到喜、怒、哀、乐。但若是剖开来看,也是什么都没有的。丹田和经脉也同样,你能感受得到,便是存在的。” “哦……但我感受不到丹田和经脉。”挽月缩了缩肩膀,偷偷吐舌头。 林少歌失笑:“慢慢来,不急的。” 其实挽月已经感觉到了。她照着他教的呼吸方式,使用腹式呼吸的同时,将心神沉浸在他指给她的“丹田”处,果真感受到有一团热乎乎,似云似雾的东西静静悬浮在那里。 她有些紧张。亲身体验这样的事情,对她三观的冲击是毁灭性的。虽然古代先贤早已著书立传,将人体中经脉、穴位掰碎揉烂讲给世人听,但现代人往往只相信眼睛能看得见的事物。她也一样,对于这些超出寻常认知的东西,一向是抱着敬而远之的观望态度。 但现在,他要拉着她,走进一扇未知的大门,门的后面,或许会有另一方新天地! 她需要时间来调整、缓冲。 …… 一刻钟后。 “少歌,我感觉到丹田了。热热的。然后呢?” “尝试着引导热流,这样……”他用手指点在她身上,划过一道轨迹。 “嗯……啊……你、大白天你别乱摸……” 林少歌一张俊脸又红又黑:“这便是任督二脉……” 挽月恍然大悟:“哦……打通任督二脉,是不是就筑基了?然后丹田中就结成金丹,再然后化金丹为元婴,再再然后就修炼出元神,此时再进一步,便能踏碎虚空,斗破苍穹……” 林少歌一脸看白痴的表情。 “不对吗?”挽月虚心求教。 林少歌烦恼地点了点眉心:“修习内功,能够强身健体。”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啊?”挽月一脸失望,“就这样?那么大动静,那么神乎其技,就一个强身健体的作用?” “嗯。” “好吧……”挽月叹道,“这才是真实的人生啊……理想很丰满、现实总是那么骨感……” “不对啊!”她倏地瞪圆了眼睛,“那你轻轻松松,就能一蹦三丈高,手指一弹,金豆子能击穿大树,还有,一个人能打几百个……” “因为身强体健。”林少歌一脸无赖。 “哦……” 他突然眯起眼睛,一张俊脸凑到她面前:“还有其他好处,你知道的。” 说罢,坏笑着揽住她的腰,飞身骑到小牛背上,意气风发继续前进。 第183章 大道三千,各走一边(下) 挽月决定告诉他老神仙的事情。 之前一直不提,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是超出了正常人的认知,而且她当年只有两岁——谁会相信一个两岁的孩子能清清楚楚记住眼前发生的事情呢? “少歌……其实我是个天才。”她先作好铺垫。 “……嗯。” “我一出生,就能记事了。”挽月叹了口气,“所以,我清清楚楚知道,明崇山是怎样负了我娘亲。他其实早就有别的想法的,每次说话眼神总是躲躲闪闪,我在一旁瞧得一清二楚,可惜我娘亲是个傻女人,一直是信他的。” 林少歌轻轻把她揽进怀里。 “后来,他果然娶了那个孙氏,就是兵部尚书的女儿。我娘亲伤心难过,扔下我,去了。我从小,便是没有家的,所以我一直很懂事。”挽月语气倒是很平淡。 因为她自出生起,就是奶娘带着。而且,她刚从上一世来到这个时代,心理上一时无法接受婴儿的身份——让一个心理年龄四十岁的人,心甘情愿把一个二十岁不到的人当作亲娘,实在是强人所难了。所以秦氏去世时,她倒也不见得有多难过。 林少歌只当她故作坚强,心中大为怜惜。 “小二,不要难过。你和我在一起,就是家了。”他伸出一双长臂环住她,俯下身来,轻轻吻她的侧脸。 挽月呼吸一滞,偏过脸去,两人细细浅浅地亲吻彼此的嘴唇。 没有任何杂念,不带任何情︱色,只温柔地,将两颗心紧紧靠在一处。 她险些忘记了初衷。原本做好铺垫,叫他知道她两岁时就很懂事,是为了说老神仙的事…… “那个……少歌。两岁那年,我遇到了老神仙。你知道十五年前京城那一次爆炸吗?所有的人,私底下都在议论,说是先帝专宠华贵妃,立了她的儿子平王为太子,非嫡非长,引发了天怒,降下天启。后来百官联名上书,以死相谏,太子见大势已去,这才发兵逼宫。”她说到此处,不由得怔了一会。 先帝轩辕镇宇在二十年前派了那么多心腹的精锐士兵上乌癸山。如果那些士兵还在皇城之中,就凭太子那区区三千叛变的禁军,又成得了什么事?!恐怕连皇宫的大门都摸不着。 林少歌显然早已想到这一层,只微微抿着唇,等她说下去。 “那些事我们先不管。我要告诉你的,是那次爆炸的真相。”挽月停了停,转头看他。 见她这副模样,林少歌淡淡一笑,道:“我猜和老神仙有关。” 挽月无语望天:“老神仙说得对,你也是个神仙。其实那不是什么爆炸,是老神仙和另外一个人在半空中对了一掌。嗯……冲击波?你明白什么是冲击波吗?” 少歌笑道:“大概明白。难怪你方才会说那些话,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挽月愣了片刻,想起自己刚才说的什么筑基结丹元婴破碎虚空,不由心虚地笑了笑:“嘿嘿,那倒真是我瞎说的。” 少歌肃容道:“小二,若世间真有人能到达如此境界,我一定也是可以的。日后……还需更加用心。” 挽月吞了吞口水,心中懊悔不已——少歌是自己人啊,怎么能这样坑他走了歪路? “不,不是。我事后仔细想了想,和老神仙认识也十多年了,他根本不会功夫的。我怀疑……只是一些障眼法!毕竟,世间如果当真有这样的高人,数千年来,怎么会毫无记载?我刚才真的是信口胡诌的,你千万千万莫要当真了。我给你说,以前有些皇帝,就是迷信了什么修道成仙,从此不务正业,天天只知道炼丹来吃,结果一个二个死翘翘了。”她一边亡羊补牢,一边回头去看他脸色。 林少歌一脸高深莫测的笑,一看就知道,他根本已经没在听她说话了。 果然修道成仙对男人有着致命的诱︱惑……挽月悔青了肠子。好好的,干嘛和他说这些? 她正悔不当初,他突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小二,父亲曾提起,你和华贵妃,长得有三分相像。” 挽月一愣,半天没跟上他的思路。他也没催她,只静静地望着头顶的树荫。 许久,她意识到他已经把有关“修道成仙”的部分揭过了,眼下在说的,是另一番事情。 她想了想,否认道:“不可能,我绝对不是华贵妃生的。我的身世并没有秘密的。从胎儿时,我就有记忆,出生之后,更是没有被掉包什么的。” 少歌失笑,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和华贵妃像了三分,和清小姐也像了三分,那么,清小姐和华贵妃,可能像几分?” 挽月一惊,喃喃道:“莫非……清小姐是轩辕镇宇和华贵妃的女儿?!” “华贵妃当年给先帝殉葬,先帝既然没有死,那华贵妃自然应当也是活着的。” 挽月头大如斗:“果然是一团乱麻。看来围绕着皇位之争,背后不知道还藏了多少黑︱幕。说不定,华贵妃那个儿子——废太子其实也还没死?!” 他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眼下……是等他们拼个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还是……力挽狂澜,救天下于水火?” “看起来头一个要容易很多。”她俏皮地笑了笑,“不过,像你这样的老狐狸,一定不喜欢做那些太简单容易,一眼就能望得到尽头的事情。” “老狐狸?”他皱起眉,面露不满。 挽月笑道:“你以为就你会背地里给人取外号?” 他失神了片刻,轻轻搂着她,二人笑作一团。 过了一会,他认真地说道:“小二,这样的事情,我在金国做过的。” 他清冷一笑:“结果和我预料的有些偏差。不得已,杀了很多人。这一次,我再做这样的事……于大昭百姓是福是祸……难说。” 挽月回头看他,却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好像把心绪藏了起来,封在一个既温柔又冷硬的壳里面。 不错,看起来,就是这样矛盾。 就像他这个人,同样一副淡淡的样子,有时候像三月春生,有时候像九月秋杀。 突然,二人的心神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住了。 第184章 装神弄鬼 那条路上,来了两个人。 和那些行尸走肉不同,这两个人,还存留着几分神智。 少歌和挽月对视一眼,他揽住她的腰,悄无声息掠上树梢,运起轻功踩过那些层叠的枝叶,来到这两个人斜上方。 其中一个两眼发直,时不时哆嗦一下,回一回神,茫然地看看另外那人,然后继续两眼直勾勾向前走,走一步,口中喃喃念了句“老爷子”。 另外那个是个胖子。他举起一只肉乎乎的胖手掌,呼在同伴头上。 “吗的。老子没被那老鬼吓死,倒快被你小子吓死了!这都走了两天了,明儿还出不去,老子生吃了你!” 少歌和挽月对视一眼,他长臂一荡,像猿一样行走在树上,紧紧跟着这二人。 那个瘦的像是被拍回了几分魂魄,揉了揉眼,说道:“胖哥,咱哥俩儿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要是我估得不错,半刻钟之后,又要回到原地了啊。真的不想再走了,我一想又要见着他,心里就哆嗦!青天白日的,你说你说……” “我说什么说!”胖子重重一踢瘦子的大腿,骂道:“再敢出来,胖爷给他撕两片喽!” 那瘦子已经有些神智不清,自然是不曾留意到胖子其实也是脸色惨白,一头虚汗。他那两只胖手轻轻地颤抖着,腿也有些哆嗦,只不过他实在是太胖,走动间,那身肥肉晃得厉害,不认真看,着实看不出他在发抖。 再向前走几步,胖子有些掩饰不住,用变了调的嗓门吼道:“有种出来,出来!” 他一边喊着让人出来,一边四下张望,一双细眼不住地往树上瞟。 挽月被他弄得有些心虚。 “他莫不是发现我们了?” 林少歌轻笑着摇了摇头。 “胖、胖哥,你说,那事儿跟我们其实没啥关系呀,他咋冤魂不散,就缠着咱们了?” “闭嘴!冤个屁的魂!再出来,看老子不撕了他!” 瘦子突然张大了嘴巴,望向胖子:“胖哥……你撕过的呀……” 他把最后那个“呀”字的尾音一直延伸下去,两个嘴角也一个劲儿向着下方咧去,直到实在是咧不开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怪异表情凝固在他的脸上。 胖子也怔住了。失神了一会,他突然面色狰狞,抬起两只胖手,就死死掐住了瘦子的脖颈。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瘦子的身躯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在胖子两只巨掌的控制下前后摇晃着。他两眼翻白,嘴唇发紫,很快就软软地吊在了胖子手上。 “死了?”胖子愣了愣,一下把瘦子甩出老远。 他站在原地,哆嗦了一会儿,然后迈开两条肥腿向着前方走去。 时不时,他打一个冷颤,口中含混不清地念一声——“老爷子”。 “有点意思。”林少歌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下巴。 只听轻微的“咔擦”一声,脚下枯枝断裂,二人身形一坠。 他眼疾手快,抓住了另一处树干。 挽月情急之下,很自然地提身想往上跃,跃出小半尺,被林少歌及时捉回怀里。 他眼中轻轻闪过喜悦的光:“别怕。” “哦……我不怕。”挽月心想,说来也奇怪,竟然真的一点也没害怕,大概是因为他太给人安全感了。 林少歌挑了挑眉,心下暗忖道:这双修之术果真玄妙,也就十数次而已,她这“轻功”竟然有些模样了……如此,自己果然是要更加努力修习心法,好助她提升…… 二人并没有到那条路上去察看瘦子究竟死了没有,而是继续尾随着胖子,瞧瞧这里面有什么门道。 原本二人猜测,这些人落在“老爷子”手中,应当是受尽百般折磨,以致精神失常,但依眼下的情形来看,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胖瘦二人踏上这条路时,应当是正常的,至少看起来,不像是受过肉︱体或者精神上的虐︱待。眼下虽然已经有些精神错乱的样子,但和外面走进泥沼也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相比,却完完全全可以称为“正常人”。 胖子虽然失心疯一般杀死了瘦子,但显然他还是爱惜自己性命的,如若就保持着现在的精神状态走出森林,到了荒原中,他的表现应当和正常人差别不大。 那么……这条路上,一定还会发生一些事情,让人彻底丧失神智。 所以林少歌并没有贸然出手救那瘦子。他勉强可以算是一个好人,却绝对不是一个滥好人。 他正在思考一个问题——那些土匪口中的“老爷子”并不害百姓,那么,这些为他所害的,也是土匪就对了?是什么,把这些土匪吓得精神崩溃? 胖子已经有些神神叨叨,两条胖胳膊时不时在胸前虚虚地摆起防御架势,口中“嘿”、“哈”有声。 走了约摸半刻钟,胖子又变了一副模样。时而鹌鹑一般瑟缩着,小心地向前挪,时而憋起劲儿来,向前冲出数百步,时而从腰间摸出水囊咕嘟咕嘟大喝一气,啃几口干粮,然后喃喃自语——“吃饱了要休息一会才能上路。” 挽月轻声附在少歌耳旁问道:“这个人在唱戏呢?” “前方有他畏惧的事物,但他不愿意相信或者承认那样事物的存在。”少歌淡定道。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感觉好厉害的样子。”挽月摇摇头。 他失笑,腾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胖子坐在路边蹭了一会,做作地呼吸了几下,甩了甩胳膊,又向前走。 林少歌附在挽月耳旁轻声道:“若是看到一些异常的……东西,不必惊慌,必定是有人装神弄鬼。” 挽月点点头,悄悄吞了吞口水。 她大约明白了,这里其实就是一处森林鬼屋。这个叫老爷子的人,抓到土匪,就带进来吓疯,然后扔出去。 不得不说,这口味……这玩法…… 这个老爷子似乎是个装神弄鬼吓唬人的——这就很奇怪了。通常来说,只有弱小的人,才会靠装神弄鬼来糊弄人,但既然“银虎”和“龙爷”两帮土匪都怕这个老爷子,他的实力一定不会弱。 那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第185章 鬼打墙(上) 林少歌揽着挽月行走在树上。 这些树有大半是死的,脆生生的枝叶,一踩就断。他走得很小心,一面防着踏空,一面还要防备着老爷子的人就埋伏在路旁。 挽月纵然胸中满是疑问,也知道此刻不应该打扰他,叫他分心。 她很自然地提起气,下意识想要把自己变得轻一些,好叫他省点力气。 少歌跃过一处扎堆的枯枝时,手臂忽然感到一轻,惊得他心跳漏了几拍,险些跌下地。垂头一看,小猕猴好端端的窝在怀里,要多老实有多老实。他勾下头,偷偷打量她,见她双眼微微张大,嘴唇抿着,整个身体有些紧绷,便知道她在不自觉地提着身子,想帮他省些力气。 若是普通人,这样做自然是毫无作用。但一个练了内家功夫,体内有气机流转的人,运气提起身子,便是所谓“轻功”了。 少歌暗自得意,心下盘算着等她内力深厚稳固了,再告诉她这件事,顺便开始教她些功夫。 在他们下方,行走在那条林间道上的胖子突然哭了。 他往地上一坐就哭了起来。嚎了几嗓子,手脚并用爬起来,扑通一下跪在路上开始磕头。 涕泪横流,对着空气哭道:“求求您了!饶小的一命吧!是小的不好,是小的不对,小的不是人!可是,我没有害您啊!我、我、我也是吃过您的粥的人,我只是,我只是……是他们、是他们,是官府故意放那两群土匪进来……我没有杀您啊!不,我杀了,我杀了,我没杀您的人,我只杀了您的鬼……我……” 胖子语无伦次,一个劲儿磕头,磕到头破血流。 额头的伤口很快被地上的黄土糊住,在额上堆起一个圆形的小包,就像长了一个扁扁的角。 他正磕头磕得欢畅时,身边突然出现了两只脚。这是一个从后方赶上来的人,速度很快,而且悄无声息。 胖子乍然看见身旁多了个人,吓得猛地捂住眼睛,缩在地上抖作一团。 彻底变了调、失了人声的哭腔从指缝间渗出来:“放过我!……老爷子你放过我!我求求你……” 他身下的土地很快变成了深色。一股恶臭缓缓向四周蔓延。 那个人并没有停留,越过胖子继续向前走去。 林少歌皱了皱眉,纵身一跃,跟上了他。 看上去就觉得很不对劲。 这个人穿着一件藏青色宽袍,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脚踏一双云底长黑靴,靴面纤尘不染。他走得很快,很快就把胖子甩到身后,成了视野中模糊的一小团。 林少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捂住挽月的眼睛,提了提气,运足巧劲跃上更高的树梢,掠到这个人前方,凝神用眼角余光细细地打量——这个人身上有功夫,直视他会被察觉。用余光的话,哪怕他有所感觉,也只会以为有兽类在打量他。 这个人脸上挂了一张白绢,乍一看,以为是个无面人。那白绢上半截压在帽子里边,下半截垂在脸上,走动时,白绢轻轻地飘,他也不嫌它挡眼睛,无人时照样戴着,也不摘下来。 小半刻钟后,他停下了脚步,捡起路旁一件被砍成絮状的藏青色破布,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件撕成两片的袍子挂在一旁的树上,退几步,歪着头,左右看了看,点点头,像是很满意。 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只水囊,撩开脸上挂的白绢,咕咚咚喝了一通,提提气,几十个身形起落,就消失在视线尽头。 挽月直眨眼睛。 少歌松开覆在她脸上的手,无奈地笑:“说。” “可以说话了吗?” “嗯。” 她憋了这许久,连珠炮一般喋喋不休:“这鬼究竟长什么模样?很吓人吗?我要是看到,是不是也会吓成傻子?有这么可怕吗?青天白日的,要扮成什么样子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呀!我都快要好奇死了!你该让我也看一看开开眼界才是!” 他憋着一个笑,解释道:“这是个高手,你盯着看,会被他察觉。” “这样啊,真没劲。我还以为扮成什么模样呢……”挽月目露失望。 林少歌微微翘着嘴角:“看,人来了。” 挽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那胖子摇摇晃晃向着他们走来。 额头正中顶着一撮土,两个眼睛直勾勾地,脚步虚得不成样子。明明体重超过二百斤,踏在地上却软绵绵地,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他突然定定站住,双眼越瞪越大。 挽月和少歌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是那件撕成两半的袍子——那个戴瓜皮帽和白绢的人从怀里掏出来,挂在树上的袍子。 胖子把眼睛睁到再也睁不大了,终于,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及其诡异的笑。那个笑飞快地在他脸上扩大、再扩大,直到他的嘴角都有一点点撕裂,他终于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疯了。”林少歌摇摇头。 “他刚刚这个表情,是不是——”挽月歪头想了想,“一件等待了很久,恐惧了很久的坏事,终于发生了?他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因为,它总算是发生了?” “嗯。”少歌笑道:“也算是解脱了。” 再看那胖子,已经收起了笑容,眼睛里再没有了半点情绪。他脸色木然,提线木偶一般呆呆向前走去。 “老爷子,老爷子……” 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胖子眼下的状态已经和那些陷进泥沼的人一般无二了。 挽月吸了口气:“这是怎样做到的呀?简直就是杀人于无形!” “很简单。只需要让他们——”少歌指着慢慢远去的胖子,“让他们以为,一直走在重复的一段路上,无休无止,没有尽头。” “鬼打墙啊……”挽月叹道,“要是我遇上了,估计也要吓坏,但不至于像他们这样离谱啊?据我所知,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人在不能辨别方向的情况下,身体会不自觉地作轻微圆周运动——其实是自己在兜很大的圈子就对了。” 第186章 鬼打墙(下) 林少歌饶有兴趣地望着挽月。 她见他感兴趣,不由有些得意,更加卖弄起来:“其实呀,我们的左右腿长度是有一点细微差别的。嗯……应该说动物都是这样,平时我们能够走直线,是因为我们的眼睛根据路上的景象来不断调整方向。如果找一块空旷地,蒙上人的眼睛,让他向前走,你会发现他走过的路,就是一个大大的圆。” “嗯。”林少歌见她说完了,笑笑地问:“那么,他们如何顺着这样一条路,绕起了圈?” “嗯?!”挽月一愣。 仔细一想,发现自己说的那一通,只适用于没有路,且不容易辩认方向的地方,比如树林之中,或是乱坟堆里——这两处就是“鬼打墙”的频发地。因为这样的地方,地貌特征不明显,又难以辨别方向,所以很容易不知不觉兜起圈子,加上这两处极容易让人心中产生恐怖的联想,对迷了路的人来说,更是雪上加霜。这样的遭遇说出来,很容易被猎奇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坊间自然就有了许多鬼打墙的故事。 但这和眼下的情形完全不同。 这里只有一条路。 这片铁杉林,目测也就方圆百里——直径也就三十多里。 遭遇了“鬼打墙”,正常人的反应一定是既害怕又不信邪,加快速度一直向前走,这样的话,走上一天,都够穿过整片树林了。但那胖子和瘦子曾提到“两日”,也就是说,加上今天,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足足三天了,显然这里并不是路的尽头——他们二人正站在很高的树梢上四下望,密密的林子望不到边际。 两旁的铁杉很密,道路两旁犹甚,这胖瘦二人不像是钻过林子。顺着路走,又怎么原地打转转? 这下挽月心中发毛了。 “难道真的有鬼?”她弱弱地望了望他。 林少歌想笑又忍住了。 “这条路看起来是直路,其实它是一个圈,因为圈很大,所以看不出来。”他用手虚虚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挽月恍然:“果然,真相只有一个。那么……这些人在这条路上,转啊转啊,就发疯了?也不对呀。” 少歌摇头笑道:“刚才遮住了你的眼睛,所以你不清楚他们那些伎俩。也就是装神弄鬼罢了。” “啊!”挽月拍了拍手,“我明白了。刚才这个胖子,是因为看见那件撕作两片的袍子,才发了疯的。我记得那个瘦子曾说过——‘胖哥……你撕过的呀……’然后那胖子就失去理智,把瘦子杀了。如果我没猜错,他撕过的,正是这件衣裳,这件被他撕坏的衣裳一次又一次出现,正好作为参照物,让他知道再一次回到了原地……是这样吗?” “嗯。小二很聪明。” 她笑弯了眼睛:“那是。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找到通道。” 挽月略加思忖,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条大道如果是一个圆环,那么总要有一处隐藏的道通,向内,通往“老爷子”的巢穴,向外,通往外面的荒原。这通道一定要掩盖得很好,让这些人一次一次经过都无法察觉。 “为什么这些人总爱费这么大力气,弄得云遮雾罩的?乌癸山的事,倒也还能理解,轩辕镇宇需要这样一个地方来隐藏实力,而且山中也还有我们未曾发现的秘密。那这里又是做什么?既然都是土匪,打杀了不就完了,弄这么大一个大阵,在这么多人面前装神弄鬼,比直接杀了他们,恐怕要麻烦上百倍。” 林少歌沉吟片刻:“总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怕是和这些人发疯有关。” 说罢,足尖一点,掠过林间道,向着树林深处去了。 挽月奇道:“这些人发疯,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自然是有的。” 挽月细细一想,点头道:“的确。受害的如果都是土匪……比如这个胖子,随手就把身边的同伴杀了,显然并非善类。想要逼疯这样的人、这样的许多人,可不是一个‘鬼打墙’就能够做得到的。” “嗯。” “也不知道这老爷子究竟何许人也,这些人发疯的时候,似乎都念叨着他。这胖子似乎提到什么粥,官府,土匪,虽然知道这江东大地上发生了数不尽的惨祸,但若要一桩一件细细深究,我想一想,心头都发寒。但是这些,我们必须去面对,是不是?” 少歌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其实,也不必的。小二,走夜路时,你可以闭上眼睛,跟着我就好。” “我更希望,可以和你并肩而行。”她双目灼灼,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她很快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现在自然是做不到的,能不拖你后腿,都谢天谢地了。” “不急的。” “嗯……坐骑不要了吗?”挽月见他径直往林子中心掠去,便想起那头拴在道路外围的小牛。 “先探一探。”他紧了紧手臂,加快了速度。 之前摸不清虚实,带着小牛穿梭在密林间,简直如同蜗行一般。 此时林少歌轻身而行,速度自然快了数倍不止。 几个时辰之后,他找到了那条暗道。 有许多穿着绿褐条纹衣裳的人正在忙碌着。 这些人行动之间无声无息,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柄样式奇异的扫帚,走动时,只需要稍微摇摆身子,那扫帚就能将地上踩过的痕迹完全抹去。 竟然这么简单?! 挽月看着眼前这一幕,稍微有些愣神。 那一日,发现通往平原城路上的足印奇迹般地消失,她想过许多种可能性……最笨的,也是有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用一些很特殊的手段掩盖掉地上的痕迹——比如散上一些奇怪的粉尘。哪怕是用工具清理掉足印,那也应该……稍微……看起来更厉害一些吧? 怎么会是眼前这样——在屁︱股后面绑个扫帚呢?! 这就是让江东两股恶匪闻风丧胆的、神秘莫测的老爷子的队伍?! 带个扫帚装神弄鬼…… 挽月学着林少歌的样子揉了揉眉心。 第187章 十里寨 在没有踏上这片泥沼荒原之前,挽月对“老爷子”其人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一个实力极强,稍微还有几分良心没有泯灭,对同行赶尽杀绝,手段诡异残酷的土匪头子。 发现了沼泽沉尸、再亲眼见到这些人是如何变成了行尸走肉投身泥沼后,难免心中发寒,“老爷子”在她心目中,变成了一个阴森邪恶的恶魔头子,张牙舞爪控制着这片森林,玩弄他的猎物。 此时,却看到这样颇有些滑稽的一幕。屁︱股后边绑个扫帚……虽然很方便、效果也十分显著,但实在是……有些不像土匪该有的样子。 他们正把两个“新鲜”的猎物带向猎场。 这两个人头上罩了黑布袋,被几个人扛在肩上,向着那条“鬼打墙”的大路走去。 少歌携挽月猫在树梢上,看着他们把几排铁杉树平平挪开,走到那条大路上,将那二人放在路中央,解开捆绑他们的绳索,然后原路返回那条隐秘的小路,合力将方才挪走的铁杉树移回原位——再也看不出任何异常来。 这些人把所有细微的痕迹都处理得毫无瑕疵。那几排被挪动过的铁杉树和周围环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站在面前细细地看,也绝对看不出这竟是一道“门”。 那两个被放在路中间的人轻轻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摘掉头上的黑布袋,战战兢兢打量着四周。这两个看面相就不是善茬,精神状态倒是正常得很。 林少歌附在挽月耳旁问道:“想看一看人是怎样发疯的吗?” 她稍微犹豫,然后摇了头:“时间紧迫。我们已经耽搁半个月了,既然找到了路,还是先去救人要紧。” “不耽搁。”林少歌似笑非笑。 看他这副黄鼠狼一般的神情,挽月哪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然是不耽搁的,瞧他每天夜里做的那些好事!是不是再正经的男人,遇到男女之事,也会变成流︱氓?不对,姓林的从来也没正经过! 挽月将一张通红的脸扭向另一边,二人不紧不慢吊在那一行人身后,向着林子中间走去。 傍晚时,到达了“老爷子”的巢穴。 这是一片十分开阔的场地。 住所整齐而密集,一排排小木屋,样式统一,一间挨着一间,分成几块区域林立在场地中间。 齐齐整整的三角顶垂得很低,上面铺满棕榈,秋风顺着屋顶就掠过去了,一望就感觉暖和。 木屋旁边的空地都是田地,现在是深秋,田地中的稻谷都割光了,杆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余下干涸发白的土地,上面零星地竖着野草。 许多屋子里正在生火做饭,青烟徐徐,田地间有井,正有农人模样的挑着两只桶,往井边汲水去。 有几间屋子特别大些,样式也和旁的稍有不同,看起来像是谷仓。 将要走出林子时,林少歌突然朗声道:“朋友,我们并无恶意,误入贵地,可否讨口水喝。” 挽月吃惊地四下张望,过了片刻,见四周的树后慢慢走出几个张弓搭箭的人,树上也蹲着几个,居高临下,也不知用箭指着他们多久了。是守在寨子外围的暗哨。 这些人也穿着褐色和绿色交织的衣裳,在这林间一站,不留神根本看不见人。 为首的沉吟:“既然来了,进寨中说话吧。” “好。”林少歌抬了抬手,示意身上并没有武器。 这几个人倒也不搜查,只叫他们走在前面,十来个人环成个半圆跟在后头。 后心被弓箭指着,挽月只觉得头皮和后背一齐凉嗖嗖的,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时不时回头望上一望。 对方见她柔弱漂亮,却有几分胆识,看起来并不害怕,像是一只好奇的小动物在打量他们,于是也不好意思再用箭指着她。垂下弓箭,相互看了看,交换一个男人间无需言语都能领会的眼神。 “出息!”为首的作势踢过一脚,这几个嘻哈一笑,躲作一团。 挽月更是觉得有些好玩,冲他们笑了一笑。 其中一人咳了一声,喊道:“你是他媳妇,还是他妹子?” 说完,羞得藏到了另一个人身后。 林少歌恍若未闻,继续不紧不慢向前走。 挽月笑道:“是他媳妇。” 少歌的身形轻轻一顿,眼底漫起一些晶亮的笑意。 “哦……”那几个人失望地叹一声,又抬起弓箭对着林少歌,有两个年纪小些的,还作势要射箭,被为首的重重拍了脑壳。 挽月也是人堆里打滚过的,见他们这副模样,不由得轻轻“咦”一声,笑嘻嘻地对着那几人说:“各位大哥,你们是猎户吧?出门还带着弓箭,好生吓人。” 为首那个脸红了一红:“……算是吧。林子里面有野兽,带着武器好防身。” 一面说,一面把一只手伸到身侧,冲着那几个连连摇摆,示意他们别再用箭指着挽月二人。 那几个也是机灵的,收到讯号,假装不经意地张弓搭箭,指指林子里头,又指指半空,一张张脸上都是装腔作势的神情,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刻意用箭对着人。 “我叫秦大成。”为首的有些不自然地开口道。 “真巧啊,我也姓秦,我叫秦挽月。”她指了指少歌,“他叫林少歌。” “原来是家门。”秦大成笑道。 挽月笑着点了头。这一带人习惯把同姓称为“家门”,意即五百年前是一家。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一个小个子问。 “我们村子遭了贼,大伙儿逃去平原城。我贪睡,多睡了半个时辰,结果就跟丢了。”挽月委屈地眨了眨眼,“他们也不等等人的!后来我和夫君迷了路,走进了林子里头,还碰上''鬼打墙''和……可吓人了!我们逃离了那处闹鬼的地儿,又在林子里摸索了好几日,这才遇着你们,再遇不到人的话,我们就要饿死了。” 秦大成双目一凝,目光如刀直逼挽月:“一路上都没碰着人?” 挽月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老爷子”虽然不害百姓,但要是有人不小心发现了他们的秘密,难说会不会杀人灭口。 第188章 沐浴 挽月暗暗转了转念头,神秘兮兮地摆手道:“别提了,这林子里头真的有鬼!”她紧张地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嗓门,“大哥我给你说,你别不信,我们的确碰到了几个人,但那一看就不是人,那个眼神,那个姿势,分明是活尸嘛,被他们咬到,后果不堪设想……我们赶紧躲进林子,越钻越深,就这样,我们两个才彻底迷路了。” 那几个人相互望望,看起来是信了。 其中一人道:“其实你们就老实待在路上,我们路过看到了,自然会救你们出来,也不用白受这几日罪。” 挽月心中一定。 她故意没有提过二人在哪里遇到“鬼打墙”的,只说是在林子里。听这个人说话的意思,并不避讳“鬼打墙”就是那条路这件事,反而有几分沾沾自喜的味道。这样的话,要么,那个陷阱只是针对某类人而设计,对普通的人并没有恶意;要么,是打算将他二人灭口,所以不在乎他们发现秘密。挽月并不认为是后者。 她还是有几分看人的本事。这十来个人,不可能个个都是心机深沉的影帝——完完全全地隐瞒了真实的情绪,段位超过轩辕去邪十万八千里。这样的人,或许有,但绝不可能扎堆出现在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暗哨点。 那么,他们所做的那些事,便是针对特定的、疑心生暗鬼的人群了。 挽月长长“哦”一声,点着头蹦回林少歌身边。 二人不动声色交换眼神,心中有了计较。 走进了场地,才发现它远比看起来要更大、更空旷。 一垅垅的田地忽高忽低,少歌让她搭着手,帮着她爬上爬下走过那片干涸的土地。 其实她走得并不吃力,但他踏到高处,回过身,躬下腰,对她伸出手来的样子实在是叫人心中发暖,她便佯装爬得很费劲的样子,心安理得接受他的照拂。他的手很大,很暖和,旁人看着只道是一只白白净净的书生的手,却不知他掌中全是茧,用的又是巧劲,一拉一扶,满满当当的安全感。 秦大成等人把弓箭背到了身后,故意走到他二人前方上蹿下跳,示意他们比林少歌更加身强体壮。这本该有些隐秘的心事,被他们清清楚楚写在了脸上。 真是一群实诚的土匪! 挽月装作气喘吁吁的样子,感叹道:“秦大哥,你们寨子好多田地啊!粮食一定是不愁的。” 秦大成目光微微闪烁,耳朵有一点发红,不大自然地回道:“勉强够吃,得出去打猎的。” 挽月点点头,心中明白他所说的“打猎”,便是打劫了。看他的模样,做土匪似乎并不那么心安理得。 说话间,一行人到达了一处木屋群。 走到近前一看,发现每一间屋子并不是独立的,相邻的两个屋子挨在一起,只用一面墙隔开,更像是一间很长的屋子,里面隔成了许多的小房间。 秦大成说道:“这里就是我负责的领地——西一里,有的人爱叫我里长,你们随便怎么叫都行,”他指了指几十丈外另一处木屋,“我们旁边是西二里,你们没事不要乱走,得空了我带你们过去认识认识再说。再往东边,是西三里,西四里,西五里,然后是东一至东五里。我们这里就叫十里寨。既然来了,就多住一阵子,外头兵荒马乱的,你们也无处可去。” “好。谢谢秦大哥了。” 秦大成带二人走到两间空置的木屋前,仔细地教他们如何在里面将门反锁上、炊具如何使用、哪里汲水,俨然一副热心周到的主人模样。 屋子很小,长宽各一丈,一张单人木床靠着左手边摆放,一张小桌,几只小椅,右边角落里有一只半人高的铁皮大桶,上面支一口锅,桶肚子上开了个四方小口,塞进木柴去,就能生火煮饭。桶背面还做了根烟囱,从窗户口下方伸到屋外面。 铁桶旁边放着一只麻袋,粗粗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的是粮食。旁边立着一个小台子,上面摆放着调味料,台子边上有两只木桶,一大一小,小的用来盛煮饭的水,以及日常饮用,大的便是洗浴用了。 门后面有一副扁担,上面挂着两只桶。 少歌示意挽月跟着他,挑着那扁担出了门,从附近的水井中取了水,回到屋中烧沸了,装在大木桶中,要帮她洗澡。 “我自己可以的。”她想把他推到外边去。 林少歌一脸严肃:“小二,对方是敌是友,难说得很,眼下你我二人算是身陷敌营之中,我又怎可离你半步?” “……那你转过去,守着门。” “嗯。” 半人高的木桶,蒸腾的水汽,对很久很久没有洗澡的女子来说……诱︱惑力是致命的。 她急急关好窗,脱了衣裳就沉到水里。 她还是低估了林少歌脸皮的厚度。其实也是有迹可循,既然他认为身陷敌营,又怎么会烧了水叫她洗澡?!这就是一个正大光明的阳谋。 当她从水里探头出来,抹掉脸上的热水时,他已经将脸和胳膊挂在了木桶边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你……”挽月瞪圆了眼睛,惊诧得说了句胡话——“要不要下来一起?” 他的脸腾地红了。干咳一声,背过了身去:“得防着偷袭。” 挽月也被自己惊成了大红脸,赶紧再次把整个人沉到了水里边,直到实在憋不住了,才浮出来,慢悠悠开始清洗头发。 她时不时偷偷看他的背影。他显得十分不自在,一会抱起双臂勾下头,一会又将两个手肘靠后搭在木桶边上,一会抱着后脑勺走到门后装模作样地听外面动静。 但她只要稍微弄出一点水声,他的身形定然会轻轻顿一顿。 终于在他快要失控时,她磨磨蹭蹭洗好了,爬出来穿好了衣裳。 “好了?” “嗯。” 林少歌回身看了看衣裳齐整的她,轻轻点点头。模样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失落。 他拎起大木桶,把水倒到外面,然后回来帮她擦干了头发,坐到铁皮桶旁边生火做饭。 “你不洗吗?”挽月弱弱地问。 第189章 饿死鬼 林少歌似笑非笑望向挽月:“吃过饭,你帮我。” “嗯?!”挽月涨红了脸,“我……我没有帮人洗过澡……我那个,只是解毒的时候在旁边守一守……我并不看人,也不碰到人的……” 林少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见到这个眼神,挽月知道自己又犯傻了。 果然,他悠悠说道:“帮我看着门。” …… 稻米很香,没有被下毒。 挽月知道自己被戏弄了。林少歌压根没有回屋洗澡,而是站在井旁边,汲了水上来,赤着上身简单地清洁了一番。洗整之后,他找了秦大成,请他帮忙去搭救那头“陷在林子里面的相依为命的宝贝牛”。 这十里寨中的人果真是朴实,秦大成竟然也不怀疑这个迷路的后生怎么能清清楚楚给他指出了耕牛所在的方位,他一口答应下来,立时安排了几个人过去帮他们寻牛。 支走了秦大成,林少歌带着挽月慢悠悠逛遍了整个西一里。一共两百多间屋子,大部分住着人,有孩童,但不多。无论男女穿的都是绿褐交织的衣裳,挂在身后清理痕迹的扫帚平时就靠立在门边上。 见到两个生人,寨中住民唯一的惊诧之处只是他二人出众的相貌,想是见惯了生人的。 默默转过一圈,林少歌心中大约有数,带挽月回屋阖上门歇下。 “这里明明是老爷子的地盘呀,可是看这些人,都只是普通人。” 林少歌淡淡一笑:“土匪原也只是普通人。” “哦——”挽月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他在木桌上摆起一行草根。 “西一里至西五里,东五里至东一里。”他指着桌面,“中心的两处五里,才是他们真正的核心所在。” “那张岳他们会被关在哪里?” “未必是关着。”他沉吟道,“只是张岳他们人数众多,为防着漏跑几个,应当会把他们安置在靠中心的位置。” 挽月噗嗤一笑:“那他们放放心心让我们两个待在这西一里,便是认为你我毫无威胁就对了。” “是。” “看起来这个老爷子果然不会滥杀无辜。那个胖子能对同伴下毒手,显然不是什么好人。还有今天他们放在路上那两个,连我都能看出来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那他们是怎样判定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莫非只看面相不成?” “夜间大约会有一些试探。不用怕,有我。” “嗯。可是……他们给我们安排了两间屋子……”挽月弱弱地看着他。 林少歌一脸不屑:“群狼虎视眈眈,怎能叫娇妻独守空房?” 说罢拉着她的手坐到床边。 “你不可能没有发现他们埋伏在林子边上。”挽月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一路都那么小心,不叫人发现,找到他们老巢你反倒故意被捉住?” “那十几个身上都没什么功夫。”他笑道,“若是有什么问题,斩杀了就是了。” “你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林少歌一脸得色:“这叫有恃无恐。” …… 二人知道夜间肯定不太平,于是和衣躺下。 林少歌并没有睡。他将挽月整个护在怀中,默默运功调息,留神着四周的动静。 过了子时,窗户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掀开。凉凉的夜风打着旋儿吹到二人身上。 挽月皱了皱眉,眼皮微跳将醒未醒时,被林少歌及时点了睡穴,继续沉沉睡去。 窗前站了个戴着瓜皮小帽,脸色涂得雪白的家伙。 床的角度摆放得刚刚好,窗外景象直直对着床头。 林少歌翻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大吃一惊”,险些摔到床下去。 窗外那人见他醒了,晃了晃手中藏的明珠,照得一张白脸莹莹发起绿光,嘴唇一动,正要说话时,忽见屋中的林少歌蹦了起来,整个人直直立在床上,右手并了个剑指指向他,大喝一声:“呔!大、大胆邪祟!道爷我道号除、除邪,专、专治百病……” 那白面人眼珠转了转,见林少歌手指微微颤抖,一副外强中干硬撑的模样,果断火上浇油,阴恻恻道:“还……我……命……来……” 林少歌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六字真言——临兵斗者皆……皆车马炮前!” 白面人瞪了瞪眼,无语至极。 他决定按部就班完成任务。 “你说……我是谁?说出来……饶你一命……” “道、道爷管你是谁!速速退散!”林少歌半翻着白眼,额头虚汗直冒,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你……不……知道……我……是……谁?!你……没……吃……过……我……安老爷子……的……粥……?” 林少歌大喝一声,给自己壮了壮胆,作势要往床下跳:“休、休要害人!再不退散,道爷要出绝招了!” 摆了几个姿势,愣没跳下地去,反倒向着墙边缩了一缩。 白面人细细察看他的神色,见他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倒是没有半分心虚。 看起来很怂地正气凛然着。 白面人眯了眯眼,猛地收起手中的绿珠,身形一晃,“嗖”地消失在窗边,临走不忘帮林少歌关上了窗户。但他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伏到窗户旁边一处墙洞,偷偷向屋里瞄。 林少歌拍了拍胸脯,自语道:“果然山中多鬼怪,还好跟着老道士学了几手花架子,不然得交待在这里了。” 他跳到地上,原地打了几个转转,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又道:“这恐怕是个饿死鬼,死了还惦记着粥,明儿整它几大碗放在外边,将这饿死鬼引到林子里头去。” 白面人点着头离开,来到秦大成的屋子。 “不是。” 秦大成松了口气的模样:“不是就好。” 白面人叹息:“总会有个尽头的。这么久了……也有些累了。” 秦大成道:“六叔辛苦了。这一次应该可以歇上一阵子。” 白面人搓了搓脸,叹道:“难说。龙犊子那里……难啃。这两个不解决了,大伙毕竟难释怀。” 两人默了片刻,白面人将少歌的举动略略一说,二人大笑了一回,然后各自去歇。 林少歌也悄悄回到屋中。 第190章 突袭 次日,挽月难得早醒了一回。 夜里被点了睡穴,她睡得极深沉,醒来时,天将明未明。 林少歌还在睡。 她略有些吃惊——眼下情况不明,对方神秘诡异,她以为他不会睡的。但既然他睡下了,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事实上,的确也是平平安安就到了大天亮。 她偷笑着打量他。如今她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他在“睡梦”中将她当成五香蕨菜,险些偷亲到她,一定是故意的。这个人,一肚子坏水。 他还是那么好看,百看不厌。 漂亮的嘴唇微微抿着,似笑非笑的样子。眼睛松松闭着,更显得眼长、睫毛也长。 她的视线悄悄向下移,从他衣领钻进去,粘在他结实的胸脯上。望了一会,偷偷抬起一根手指,想要碰一碰,见他动了,吓得急急缩回手来,那贼兮兮的模样就像一个想偷糖的孩童。 林少歌忍俊不禁,骤然将她捉进怀中。 挽月惊呼一声,抱怨道:“醒了也不说声,吓死人了。” 他双目灼灼,居高临下看定她,垂头就要吻。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哞”一声。秦大成的声音及时响起:“少歌兄弟,牛带回来了!” 挽月有些讶异,一夜之间,他怎么就变成“少歌兄弟”了?昨日里客客气气,带着三分提防,一觉醒来,怎么就能热乎成这样。 她自然不知道他昨夜的表现带给了秦大成多少欢乐。 二人整理好衣裳出了门,见秦大成牵着牛,笑笑地站在门口。 “两个人挤那张小床,多不自在!” 挽月腾地红了脸。 林少歌厚颜道:“自在,自在,娶了媳妇不睡一块才叫做不自在。” 秦大成偷偷翻个白眼,将缰绳交到他手上。 “听他们说,若是再去晚些,你这宝贝牛就快将那林子啃光了。” 林少歌嘿嘿一笑,“见笑了。” 正要再说几句时,听得“咻”的破空之声响起,边上一个汉子胸口插上了一支箭。他瞪着眼,难以置信地垂眼盯住那颤动的翎羽。此人便是帮助林少歌寻了牛牵回来之人。 这场变故来得突然,一干人还未有反应,听得一迭“笃笃”声,无数箭羽密密地飞来,有的钉进了木头墙,有的撞到障碍物时气力尽了,跌落在地。 众人回过神,相互推搡着,乱哄哄地避进屋中。林少歌正要去推挽月时,见她极自然地拧了下身子,避过一支箭,闪回了屋。他不由轻轻挑眉,不动声色跟在她后面,将牛也拉进了木屋中。 挽月进到屋里,愣了愣神,急急返身去看林少歌,见他紧随其后牵着牛走了进来。 她嘴唇微动,想要解释自己不是扔下他逃命,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屋子本来就小,牛一进来,只能把桌椅都挪到了床上。 秦大成搂着那个胸口中箭的汉子,也退进了屋中。 他将那汉子放在地上,张弓搭箭对准少歌:“是你?!” 少歌镇定地摇头:“不是。否则我刚才就该偷袭你了。” 二人对视片刻,秦大成点点头:“好,暂且信你。” 外头传来一片喊杀之声,林中蹿出大堆的人,乌压压一片涌向少歌挽月所在的西一里。 此时朝阳还未爬过树顶,这一方林间空地还是暗沉沉的模样。那一群人将弓别回背上,举起刀和剑挥在半空,群魔乱舞一般嚎叫着扑杀过来。 秦大成倚着门框,探头望了望,冷笑道:“不知死活!” 随后从怀中摸出一枚烟火放上半空。 粗略一估,杀将过来的约有五百人,而且不知道是否仅仅是先锋。西一里满打满算也就二百余人,此时要么还在睡,要么被那一波箭雨逼得七零八落,也不知这秦大成哪里来的自信。 挽月看了看少歌,心中偷偷猜测他是打算暴露实力帮助西一里的人,还是寻个机会带着她避开。却见他一副不疾不徐的淡定模样,抱着手,平静地看着秦大成。 就在这数百人即将冲杀到最前方一间木屋之时,只听“嗡”一声闷响,田地间竟然立起一张巨网,铺天盖地兜头向着入侵者罩去。 这群人猝不及防,后面的急急刹住脚步,前头的躲避不及被罩进网中,约有半数之众。可见这张网有多巨大。 二百余人人仰马翻,乱糟糟想要掀掉身上的大网,外头的人也急忙上前帮忙。 只几息功夫,噪杂很突兀地结束了。这群人诡异地一动不动,像被施了定身咒。 西一里的众人出了屋,带上绳索和武器,吐着唾沫迎向那群入侵者。临近的西二里也有人急速跑过来,远处陆陆续续也有人向着这边飞掠。 少歌带上挽月,跟在秦大成身后过去看热闹。 到了近前,见那五百来人个个如同雕塑一般,姿势神态各异。 网中的人仿佛陷入看不见的泥沼,初时还能稍作挣扎,试图用手中兵器割破头顶大网,渐渐的,动作便越来越迟缓,终至动弹不得。 而网外的人,有些还保持着救助的姿势,抓住网绳向上方抬,有些发觉不妥,正要向后方逃——或退,或奔跑,形态便定在了那个瞬间。 因为无法眨眼,有些人眼中流下眼泪来,或许也有惊怕交加的缘故。 十里寨的人不慌不忙,各自从怀中摸出手套戴上,将大网掀开,重新埋回地里,另有一些人将这群俘虏一个个捆了,两人抬一个,将他们分批搬进那些挽月原以为是谷仓的大屋子。 待诸事办顺,挽月凑到秦大成身边,心有余悸问道:“大哥,他们是什么人,你们又是什么人?为何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喊打喊杀?” 秦大成默了片刻,目光闪烁不定:“是附近的土匪,时常过来偷袭,已经习惯了。” 挽月知道他没有说真话,便也不再问。 对方显然根本不知道他们设下的陷阱和那令人浑身麻痹的手段,又怎么会是所谓的“时常过来偷袭,已经习惯了”? 但……不认为人是他们两个带来的,已经是能够给予两个陌生人的最大信任了。 第191章 小扣柴扉 林少歌二人知道不被信任,自然不会觍着脸跟着众人去“谷仓”审讯入侵者。 将小牛拴到屋外,阖好门窗,少歌用衣袖裹了手,从怀中取出一小段斩下来的绳索。这麻痹毒如此厉害,自然是要带走仔细察验一番。 挽月噗嗤一笑:“夫君做得一手好贼。” 林少歌微怔,半晌,略有些迟疑道:“小二,你唤我夫君,可是我欠你的,不知何时才能补上。” 她莞尔一笑,从床尾包袱中取出那一溜瓶瓶罐罐,然后偏头看他,“以身试药如何?” “嗯。” 他单手抓起那截绳索,凝神感受。 一阵麻痹之感自手掌向四肢百骸漫延而去,他动用内息,尝试将它遏制。僵持了半刻钟,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全身动弹不得了。 挽月挤了挤眼睛,得意笑道:“动不了了吧?且看我如何上下其手轻︱薄于你……” 口中打趣,其实丝毫不敢怠慢,用丝帕搭在他腕间,凝神听起脉来。 少时,心中有了计较。微微沉吟着,双手翻飞,配制好一碟解药。 然后发现泥塑一般的他,根本没办法自己喝…… 挽月促狭一笑,衔一小口药液在口中,对嘴喂给他。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林少歌今日就忘记了药从口入这一茬,身体麻痹时,自然而然咬紧了牙关。 挽月口中含了药,唇舌本来就不怎么灵活,偏生得不到他半分配合,折腾半晌不得其门而入,算是领教了一回“小扣柴扉久不开”。 于林少歌更是折磨。她温软的香唇紧贴着他,丁香小舌探向他,抵在牙关之上,挑、顶、扣、钻,百般招式用尽。他的体内早已燃起熊熊烈火,整副身躯却是丝毫不得动弹,就连呼吸也依旧不疾不徐,叫人哭笑不得。 她早早就帮他拂下了眼帘。既是担心不能眨眼伤了他的眼睛,也正好不让他瞧见她这副狼狈的模样——怪模怪样地含了药,笨拙地亲吻他想要喂他吃。 折腾了半刻钟,挽月终于无奈叹息道:“要是请秦大成帮忙,还真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正烦恼时,忽然听到一个阴阴的声音:“用不着解释了。死人不需要解释。” 挽月脊背发寒,慢慢转过头。 木门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一个戴着瓜皮小帽,身穿藏青色缎子长袍,白绢覆面的人立在门口。 上回在林间的路上碰到作这样打扮的人,少歌怕挽月的注视引起他的注意,便挡了她的眼睛,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个人的脸面究竟是什么模样。此时一回头,乍然见着个无面人,吓得一个激灵,将手中的碟子朝他扔去。 这无面人是二流的高手。其实他和挽月算得是老相识了,不过有白绢挡着,她也认不出来——认出来也无所谓。 他见这二人神神秘秘掩了门窗,原本只是想过来探听虚实,却惊喜地发现林少歌中了那麻痹之毒,恰好此时十里寨中的人都忙着处理那五百余名俘虏,前后并无半个人影,于是心中大喜,准备收下这份滔天的功劳,然后找主上领赏去。 虽然此行他身负另外一项任务,但如果能取了林少歌的头颅…… 如果能替主上把这件大事给办了……日后何事还愁?!他微微怔了怔,双生的兄弟恰在此时发病,主上派他过来顶替一阵子——当真是天意。若是他兄弟,此时见了林少歌,也不会知道这就是主上心心念念要杀要剐之人,岂不是白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当真天赐良机也! 他的神情掩在白绢之下,那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震撼和惊喜。 这麻痹之毒只有安家人才有解药。林少歌此刻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君宰割,而这秦挽月……真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眼见今日大事是必成了。 于是他再无顾忌,拔剑削断了门栓,立在二人面前。 他并没有在意挽月失手掷向他的那一只白玉碟。 当他发现那白玉碟正正飞向他胸前膻中穴,他想要随手将它击碎或者侧身躲闪时,才发现那白玉碟的速度快得惊人,他的任何动作都将慢它一拍。 这一瞬间,时间像是拉得极长,又仿佛只是电光火石一瞬。 他的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难以置信、哭笑不得、见了鬼了、随便躲躲、怎么回事、绝无可能…… 而他的身体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被那只白玉碟正正击中了。 双眼一黑,喉头一甜,一大蓬鲜血染红了覆面的白绢。 他急急向后退去,心中明白那并非普通的白玉碟,一定是某种制作极其精巧的机簧暗器——果然是大意了!对方是歧王世子,他的女人出过事,他自然会给她配备一些防身的玩意儿!歧地擅长的,可不就有机巧器械! 那只白玉碟还在他胸前打着旋。 他艰难地伸手抓住了它,咬着牙飞速向后逃窜。 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于这个无面人而言,实在是万分曲折,他的心情由狂喜到震惊不解再到后悔,细细论起来,又何止这几样情绪,眼下他还能转动的念头,便是速速躲起来疗伤,以及想办法将这奇门暗器送回京都交给主上。 在挽月看来——这群人本就是装神弄鬼惯了的,少歌昨日曾说过也许会有一些试探。昨夜没有人来,今儿青天白日,倒是跑过来试探来了。她又一转念,在林间道路上,他们设计那“鬼打墙”吓人,可不正是青天白日的?想来他们的风格就是大白日里吓唬人就对了。 至于被她一碟子砸到吐血——更简单了,扮鬼,身上带着猪血狗血做道具,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个试探看起来很傻,而且毫无意义。也就是最初突然出现,阴恻恻说了句话时,把她小小的唬了一跳而已。 当真无法理解那些被吓疯的人,心灵究竟是有多脆弱?!挽月摇着头叹了一叹,心下了然——那些人一定是自己心里有鬼,才能被这么弱智的把戏吓成那样,其实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到门口看了看,不见秦大成等人,也不见这无面人,暗暗一叹,回屋重新又配了一碟解药。 第192章 蓬门今始为君开 挽月重新配制一碟解药,窃笑着坐到少歌身边。 装模作样叹息一声,说道:“既然你做贼的行径已经被人发现了,自然得赶在他们兴师问罪之前把毒解掉才是。你且忍一忍,我来喂你吃药。” 这次她机灵了,并没有上来就着急含药喂他,而是先轻装上阵,打算攻破城门之后,再行粮草。 对于无面人刚才那一番“试探”,挽月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十里寨中人虽然没有把他二人当自己人,但很显然对他们并无敌意。 只要在秦大成他们回来之前把毒给解了,刚才的无面人看到林少歌动弹不得的事,便可以用“误会”二字搪塞过去。 当务之急,是解毒。 她一脸正气,缓缓向他靠近。鼻尖触到鼻尖时,画蛇添足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你吃药,并没有别的意思。先撬开你的嘴巴,再喂药给你。” 脸上早已染满红霞。 幸好抹下了他的眼皮。她的慌乱羞涩藏在平静的语声之后,他一定是察觉不到的。 刚才口中含了药,像是一块遮羞布,将她的心思掩在后头,倒是不见得多害臊。此刻打算先破门,就好像光天化日之下,她要强吻他一样。 挽月心如鼓擂。望着近在咫尺一动不动的漂亮面孔,她的勇气一点一点泄了下去。她对他,实在是做不到老夫妻间的习惯和随意,此刻,她仿佛回到了过去初识他之时,心乱得手足无措。越是拖拉磨蹭,勇气越是消失殆尽。 终于,她放弃了轻装上阵的计划。 “算了,直接喂药吧。”她喃喃自语,端起碟子含了一大口。 林少歌的长眉微不可查地皱了下。 她再次覆上他的唇。因为口中有药,所以她再怎样辗转压碾,也只是为了将药送入他口中,并无其他意图,自然也不会再害臊,更无旖︱旎之意。 依旧叩不开他的牙关。这一次她有些着急,不知不觉,把口中的药吞了许多,头脑微微有些眩晕。是药三分毒,她没中那麻痹之毒却服下小半份解药,身体自然是要出点状况。 她发现自己不对劲时,突然被拉了一把,整个人就坐到了他的腿上。 眼睛一花,也来不及细想发生了什么事,迷迷糊糊抬起手就勾住他的脖颈。 此时她已吞下许多药,唇舌和脑袋有些发木,依稀觉得自己就是那解药,一心想要送药给他吃,便仰起脸贴向他。 他不再像一根木头,呼吸有些急,有些烫,她并没有用很大力气,就把他搂得俯下了头,重重覆上她的唇。 她不自觉溢出一声轻吟,凭着残留的本能意愿去撬开他的唇齿。这一次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丁香小舌成功突破他的防线,攻入他口中。 她怔忪片刻,抬起白玉碟,正在思索该怎样让他不闭拢嘴巴好喂药时,手被牢牢按住。 “嗯?”她睁了睁眼,距离太近,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感觉一只温热的大手从她手中夺走了碟子,然后将她的手指握入掌中。 失神的一瞬,探到他口中的小舌被俘获。他果真把她当成了药,细细地吮着,不放过一分一毫。 他睁开了眼睛,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重重掠夺她的甜蜜。 挽月头脑一阵轰鸣。心知她派出去攻城的先锋战士落入陷阱,已被他俘虏了,此刻身陷敌营,根本退不回来,而他正准备顺藤摸瓜,侵占她的领土。 他的另一只手压在她背部穴位上,运了内劲,将她吞下肚的药逼迫出来。 怎么可以吐药给他吃?!挽月大惊失色,拼命推他。 在那股药流涌上喉头时,她终于挣脱了他,张口吐在地面上。他轻轻拍着她的脊背,等她缓过了气,戏谑道:“几岁的人了,还要抢我药吃。” 挽月气结:“林少歌你过分了,明明解了毒,还故意捉弄我!我头好晕!” 他笑笑地搂住她:“我只是想看一看他们要做什么。” “哦……”挽月将信将疑,“那你看出什么了?” “还未看出什么,人便被你打跑了。小二,你可曾听过河东狮的故事?”林少歌一本正经。 “河东狮……你有这样觉悟,倒是好的。”挽月白他一眼,“捉贼拿赃,还不赶紧把你的罪证销毁了去?” 少歌挑了挑眉,拈起那截绳索就向外走。 “喂你别动手啊……当心又中毒了……嗯?怎么没事?” 他回眸一笑:“凡世间之毒,我只要中过一次,便再无第二次。” “中过一次就免疫了?!”挽月惊奇道,“倒从没听说过中毒也能产生抗体的。真是个怪物。” 他已经踏出屋外,听到她的嘟囔,复又折回一个头:“怪物今夜便吃了你。” 挽月瞪大了眼睛,两颊像是被火苗燎到,烫得呼呼作响,脑袋还有些晕,嗡嗡吵作一团,而胸口那里,心脏又在砰砰添乱。 这个人……怎么这样没脸没皮…… 他很快回来了。 挽月见他一脸严肃,以为他又变着花样想捉弄她,干脆不变应万变,垂着眼皮不理会他。 她等了许久,不见他有动作。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又中毒了?” 他缓缓摇头:“他带走了碟子。” “嗯?”挽月一怔,“他为什么要带走我的碟子?那他岂不是发现我做出了解药?我们还能不能留在这里?” “看一看。”他展颜一笑。 “你……你是什么时候解了毒的?”挽月问。 “……感觉到杀气,就解了。”少歌眼神微微闪躲,似乎隐瞒了些什么。 “嗯?你是说那个扮鬼吓人的家伙?不对呀,听你这意思,你想解便解了,那你就是故意坑我……” 林少歌眉头一跳,小心地把“被她发现了”的神色掩了下去,一本正经道:“若是没有你之前喂进我口中的解药,我也是解不了的。” 他把她捉进怀中,轻轻按压她的太阳穴,温声问道:“头还晕吗?” 挽月心尖一颤,抿嘴笑着垂下头去。 “有一点。” “怪我。”他口中道歉,语气却是透着一股浓浓的无赖劲儿。 挽月知道,若是再重来一次,他也一定是要故技重施,心安理让她喂…… 第193章 一身正气 稍迟一些,秦大成前来叩门。 他发现门栓被斩断,惊奇地瞪起眼睛:“怎么回事?!有漏网的?” “没,”挽月回道:“刚刚来了个无面人弄的,吓我一大跳。” 秦大成皱眉道:“不可能。” 挽月佯作生气:“秦大哥我没骗你!就知道说了你们不信,我也懒得说。林子里头,我就见到了活尸,方才,又见着无面人。我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这门栓就坏了。喏,证据确凿,你还是不信。” 秦大成进了屋中,四下看看,问道:“少歌兄弟也见着了吗?” 林少歌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方才打了个盹。你们在说什么?” 秦大成沉吟一会,道:“你们换一个屋子住,这件事我去查查。” 待他走远,挽月奇道:“看他的样子,刚才那人并没有告诉他你中毒的事情。或许那个人根本没有发现?” 少歌摇头道:“那个人有问题。不是他们的人。” 见挽月一头雾水,林少歌细细说了昨夜另一个无面人前来试探之事,只稍微美化了自己的道士形象。 “那么……”挽月沉吟道:“真正的无面人,对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要试探我们是否认识施粥的安老爷。而刚才这一个,你感觉到了杀意?” “不错。” “然后你就运功解掉了身上的麻痹毒药?”挽月不经意问道。 林少歌眼角一抽:“并不是。之前你喂我的药正好起效了。” 她皱眉道:“如此说来,这个人原本是来杀我们的,但他察觉到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于是就放弃了计划逃走?” “不可能。”林少歌脱口而出,“他绝不可能看出破绽的。” “是啊……当真是演得像极了。”挽月幽幽扫他一眼。 少歌自知理亏,只得厚起脸皮,将她捉到腿上,笑笑的不说话。 “如果他没有发现你的毒解了,为什么要逃走呢?总不至于当真被我那只碟子砸伤了吧?”挽月掩口笑,“昔日有李广射石虎,今有秦小二怒砸无面人。” “李广射石虎又是何典故?”少歌不耻下问。 “一个叫李广的将军,有次喝醉了,见路边草丛中有虎,急忙张弓搭箭,射中虎头。次日带人去看,见不是虎,竟是一块大石头,他的箭深深没入石内。众人惊叹李广神力,竟能将箭射入磐石。李广自己也吃惊不已,再射时,却发现无论用上多少力气,都无法把箭射进石头。这件事成了一桩奇谈。” “正如你不经意把一个二流高手砸到吐血。”少歌笑道。 挽月翻了翻白眼:“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悄悄出手了?” 少歌也不辩解,只笑笑地看她。 “我们要不要去探一探,被他们关在谷仓这几百个究竟是什么人?”挽月拉住他的衣襟晃了晃。 少歌淡笑道:“是龙爷的人。今夜恐怕还会来。” “少歌,”挽月看住他,“任何事都在你的意料之中,会不会很无趣?” 他怔了片刻,轻轻点头,眉目间浮起几分淡淡的寂寥。 “幸好有你。”他的目光渐渐幽深起来。 却见她一蹦三尺高,一脸义愤填膺:“真他奶奶的不公平!我也想要运筹帷幄啊!我也想要洞若观火啊!我不嫌无趣啊!怎么不把这样的脑袋给我啊!” 少歌轻咳一声。 挽月蹦跶了一会,自知演技过于浮夸,尴尬地收拾了物什,搬去隔壁门栓完好的屋子。 他生火准备午饭时,她借口烟熏,躲到了外边。 她坐在干涸的田边,虽然背对着屋子,但她知道少歌就站在窗后面看着她——他怎么会放心让她离开视线呢。 她心中有些烦乱。倒不是怪他捉弄她。 林少歌…… 他太冷静,太淡定。她从来没有见他失态过。 她不知道,在她露出那些狼狈的模样时,他的心,是否和他的外表一样平静? 他明明已经解了毒,却一动不动,任她在他唇齿间胡作非为,这样的时候,他究竟有没有一点鄙视她?有没有一点暗暗的嘲笑?哪怕万分之一点。 这段感情中,他占据绝对的主导。在一起这么久了,她连主动亲吻他,都会羞涩到手足无措,但他从来都是那样从容,想吻她就吻她,想碰她就碰她。 任何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包括她这个人,她这颗心。 他和她,不对等啊…… 确实,他是良人,值得放放心心托付终生,但她奢望更多,她想要和他并肩携手,那一天,好远…… 少歌做好了饭,立在窗前等了一会,不见她有动静。 她的背影看起来十分单薄,在秋风中更显萧瑟。 像一只孤单的小动物。 他有些明白了。她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其实在她心底,深深藏着敏感和骄傲。所以那一次,她不惜以身犯险,故意再次落入轩辕去邪手中,只为了扳回一城。 那么,现在困扰她的,是什么?是否他运功自行解了毒,又让她觉得她没什么用? 林少歌懊悔不已,心下暗忖:需找个机会,狠狠中个剧毒,让她救命才好。 他想到了什么,复又扁了扁嘴,有些委屈。若不是她喂药时,那香软的唇舌勾得他几欲发狂,他又何苦强行运功解掉身上的桎梏?直到此刻,经脉中仍旧火烧火燎地痛。只好夜里再找她算帐了…… 再一转念,龙爷今晨派出五百先锋,尽数被俘,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夜里少不得要来扰自己好事。这般想着,目光渐渐冰冷,屋中弥漫起森然煞气。 想得入神,挽月推门进来时,他还有些恍惚。 听她“嘶”一声,抱住胳膊打了个冷颤,他急急回过神迎上前,将她重重揽进怀中。 挽月四下望了望,奇道:“一定是被他们这神神叨叨的弄出幻觉了!进屋时,只觉得阴森森地,浑身发冷,可一眨眼间,却又正常得不得了。肯定是幻觉——你在屋里呢,什么鬼魅敢进来?” 少歌微笑着弯下身子,双手抓住她两个小小的肩膀,目光和她平齐:“小二一身正气,什么魑魅魍魉见到你,都得退散的。” 194章 秦挽月的自白 秦挽月的自白—— 也许每个女孩年少的时候都幻想过白马王子。 我也一样。只是我更务实一些,曾仔细分析过,一名白马王子,需要包含哪些要素。 他是个王子。王子,便代表着财富和权势。 拥有财富和权势的,不仅是王子,更有国王。那为什么不是国王呢?哦,年轻,王子意味着年轻。 财富、权势和年轻,还不够。王子往往还有其他的兄弟,他们或许是好人,或许是坏人,但一定有一个共同之处——长得没有我们的白马王子英俊。 所以,作为白马王子,他还需要英俊的面孔。 那么,他为什么要骑白马?骑马,意味他不是一个病秧子,他身体强壮,甚至武艺高强,而白马,则代表了他的品味——尊贵的、纯净的、超凡脱俗的。 拆析之后,我感到绝望。原来那些美丽的幻梦,是经不起细细推敲的。原来,心中对未来共度一生的男人的期望,只是一堆条件的组合。 很多女孩更早看清了这一点,她们更加务实,将一个“白马王子”拆成了数项择偶条件——金钱、权势、外表,或者能力。然后选择一样或几样自己认为最重要的,将其作为择偶标准。 是不是很幻灭? 还有更幻灭的。往往女孩子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会发现他根本不符合自己的择偶标准。而且,这个男人,通常是个骗子或者人渣。 就如同前世的高书远。一个身兼骗子和人渣二职的小人。幸好我不爱他,和他在一起仅仅是因为他外在条件还不错。 这一世,在遇到林少歌之前,出现过一个辛无涯。彼时以为他是个穷书生,他长得很好,比前世的高书远帅得多。果然,我是一个俗人,我的择偶标准,就是颜值。高书远如是,辛无涯亦如是。就连林少歌……当初对他动心时,可不也是因为他好看? 我这样一个俗人,一个肤浅的颜控,究竟何德何能,能够得到林少歌这样的良人?是幸运? 幸运让我感到恐惧。 无论是上天的眷顾,还是命运的垂青,这样的恩赐,得来容易,失去更加容易。 接受了赏赐,即意味着恭顺和服从,也就意味着对方随时随地可以收回恩赐,甚至,夺走更多。这个对方,可能是人,也可能是老天,是命运。 我向来只相信自己一步一步踩过的路,一点一滴的积累——无论物质还是精神,这些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是天意和命运都不会从我手中夺去的东西。 那么,我心爱的男人呢?我要做什么,我要付出什么,才能心安理得坐拥如此良人?才不会如此患得患失,在内心的最深处,瑟瑟发抖? 我不敢寄希望于命运的安排。我并不是世界的主角,怎么可能将便宜占尽? 天地不仁,并不会特别眷顾某人。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我心底,深深藏着不安。 我心爱的王子,真真正正的王子,完美的、超越我所有期待的王子,我该怎样做,才配站在你的身边? 在这样一个中午,我独自坐在田埂上,望着眼前干涸的土地,在虚无苍茫的精神世界中,寻找我想要找到的答案。 林少歌……他是实实在在的,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他的亲吻他的拥抱他的……他的一切,让我的灵魂都为之剧烈颤抖。 但,他又是那么不真实。完美得就像上天在跟我开玩笑。 我从来不相信,一份不对等的感情,能够走得长久。 灰姑娘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是故事的结尾,基本上,故事到这里,也是他们两个爱情的结尾。 现实就是—— 要么,灰姑娘乍然拥有了从前无法想象的权势财富,她欣然接受,乐在其中,像一个暴发户,露出了藏在灵魂最深处的丑陋模样。王子失望地发现,千辛万苦找到的人,其实比那些贪婪市侩、一心想要攀附他的贵女们,吃相更加难看——贵女们好歹平日也是饱足的,不会胡乱抓到什么都往嘴里塞。他对她失望至极,而她对他,也是失望至极——“你说过,要给我最好的生活。你说过,你会永远爱我。我过上你给我的生活,我有什么错?!” 要么,灰姑娘守住了本心,不愿意过那样奢华的日子,不喜那些繁复的、仪式一般的宫廷礼节,不爱穿那些把腰勒得比腿还细的重裙子。王子迁就着她,适当地改变着自己的生活方式。然后在某一天,他开始羡慕另一个王子身边,有个身份相当、礼仪到位,言笑晏晏间,就为他化解干戈、赢取拥戴的好妻子。而家中的她,只会抱怨——“什么宴会又让你在外面待那么久?那些无聊的谈话繁冗的礼节就让你那么着迷?” 这才是真实的人生,是性格决定的命运,是历史的必然。 现在,我还没有真正走进他的生活中,就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两个人在一起,应当是互助互益的,一加一大于二的。但每一次,我都成了他的负累。这样的关系,真的可以长久吗? 可以的。林少歌是个好人,一个有担当,负责任的好人。再苦再累,他也会自己默默扛下。只要我装作视而不见,自欺欺人,一定是可以安安稳稳待在他的身边,受他照拂,蒙他庇护。这……真的是我想要的? 况且,现在他只身在外,身上还没有背负起重担。将来呢?待他成为歧地之主,他的身后,是族群,是歧地万千子民。我,又能带给他什么帮助? 他的父亲是专情于他母亲一人,可,歧王妃背后的母族,是歧地最强大的世家,那是两族的联姻,让歧地数十年稳若磐石。 而他的二哥二嫂,就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我相信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但出身低微的沈薇,很显然和整个王府格格不入,以致终于铸成大错。她的今天,会不会是我的明天? 林少歌,除了爱,我还能给你什么呢? 第195章 镇宅神兽 挽月怔了许久。她抬起眼睛望着少歌,像在沉思,又像在发呆。 终于,她迷茫地问道:“少歌,你是说我……一身正气吗?要是把我娶回家,是不是可以当作镇宅神兽来用?” 他漆黑的眼眸中划过奇异的光彩。 他呼吸有些急,心跳有些快。动了动嘴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终于,淡定点头:“嗯。” 她傻乎乎地笑了,片刻后,眨了眨眼睛,奇道:“少歌,你的耳朵怎么红了?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讲你坏话。我猜……定是谢倾宁!” 他轻咳一声:“祸害遗千年,他定是不会有事的。” “那我们呢?”挽月直直望进他的眼底,“我们会不会有事?少歌,我们现在的处境,究竟是怎样的?” 他敛去了笑意:“小二,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你想要回京都,一定是很简单的。”她走到桌旁,用手指沾了水,轻轻画在桌面上,“无论走水路或是陆路,我们都可以绕过江东回京都去。轩辕镇宇现在还没有能力拦住每一条路,他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嗯。”他微微眯起双眼,望着桌面上的水痕。 “但想要回歧地,却绕不开京都。”挽月抬起眼睛看他。 “嗯。” “那么——你不回京都,只有一个原因。京都比江东更危险,危险百倍。为什么?” “你发现了。”林少歌唇畔浮起一抹笑意。 “为什么呢?”挽月一脸不解,“轩辕去邪有这么厉害吗?皇帝会任他胡作非为?皇帝要是知道他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私人恩怨就想置你于死地,不是应该把他捉进天牢锁起来吗?” 少歌明知故问:“为什么?” 挽月不假思索:“因为歧地很重要。皇帝宁愿扔了一个儿子,也不敢扔了歧地的支持。” 少歌清冷一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歧地于大昭,终究是心腹大患。” “你是说……无论轩辕镇宇还是轩辕玉,都想要拿你做人质,威胁你父亲?” 少歌眉眼间浮起冷意:“那倒不如杀掉我,嫁祸旁人来得方便。” 挽月倒抽一口凉气:“朝廷不敢、也没有名目对歧地动手。但,如果你死在轩辕镇宇手里,不用等轩辕玉发话,你父亲一定就会主动请缨‘平叛’……到时候拼个两败俱伤……而他轩辕玉也不用公然背上弑父的名声……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轩辕玉得知道轩辕镇宇还没有死,而且,轩辕镇宇得有和你父亲一战之力。” 少歌笑了笑:“小二,你无法想象,一国之君手中握的,究竟是怎样的权柄。不过,日后你会知道的。” 她定定望了他许久。 “林少歌,你心真大。我们这是四面楚歌啊,轩辕镇宇要灭你口,轩辕玉要杀你嫁祸轩辕镇宇,轩辕去邪处心积虑要你死……这江东,处处是瘟疫、盗匪,我们现在就在一处匪窝里,还正要被卷进两伙土匪的战争……你竟然……竟然……” “竟然怎样?”他精致的唇角浮起一抹笑。 “竟然还笑得出来!”挽月翻了翻白眼。 “不止是笑得出来,我还打着许多坏主意。小二,你可知道是什么?” “什么?!” 他忽然俯下身来,热热的呼吸扑在她耳后,低低地笑道:“夜里要吃人。” 挽月瞪大了眼睛,被他噎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笑得身子乱颤,将她按在椅子里:“吃饭。” 午后,西一里聚了许多人,给今日死去的人办后事。 一共十七个。林子里哨兵十六个,加上中箭身亡那一个。 林中哨兵死状凄惨,像是受了许多折磨。那五百来人冲杀出来时,顺手把这些尸体扔在了林子边上。 十里寨人将这十七具尸首用薄棺装了,埋在附近的田边。 没有人哭。气氛死一般的静默。众人枯站了一会,陆陆续续散了。 少歌带着挽月站在外围,待人群散去时,听他漫声唱道—— 勿念前尘,莫追往生。 春生夏长,草木四方。 秋收冬藏,离离两忘。 天生万物,循回往返。 风云雨雪,时有聚散。 心随境转,当知无常。 归去有何伤?归去又何妨! …… 淡淡的调子,听着不觉悲伤,只感到心头一片宁静。 众人路过他身边时,目光中都有些感激。 “少歌兄弟,今天最好待在屋子里不要乱动。我这边忙完,把你们送到安全地方去。”秦大成叮嘱一句,率着众人向谷仓去了。 “这样的歌声,好像可以把人送到遥远的彼岸。”挽月喃喃道。 他揽住她的肩膀:“我更愿意先把树林中埋伏的家伙送到彼岸。” 挽月低下了头:“对不起……” “嗯?” “我跟着,会拖累你,留在这,你又不会放心。我没用……” “有用,有大用。你帮我计数。小二,我记得曾经告诉过你,我最不爱计数的。” “什么?” 林少歌笑而不语,揽住她的肩头,悠然向着林子走去。 进了树林,他把她背在背上,用一条带子绑住二人的腰,松松地拎着剑跃上树梢,从侧面迂回,绕到那条隐秘的通道上方。 挽月伏在少歌背上,悄悄探头看,透过密密的枝叶,看清了下方的景象——全是人。个个带着兵器,满面煞气。 铁杉太密,这一众人只能挤在暗道里,约摸有上千人,密密匝匝塞满整条通道,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正将许多铁桶由后往前递,动作很轻,很小心。挽月隐隐闻到刺鼻的火油味,知道他们准备用火攻。 最前面站着一个秃顶瘦子,身上套一件黄马褂,背上歪歪扭扭绣一条似龙非龙的大蛇。他皱着眉头,时不时挥挥手,指挥众人行动。 …… 龙爷满心烦躁。 短短一个月间,接连损失了上千人马——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死了人不算什么大事,哪个弟兄手上没个几条十几条几十条人命?问题是人不是死了,而是没了,没得不明不白,这就很影响士气了。 正当他着急上火,一肚皮闷气没地发的时候,回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第196章 滚四 一个叫做滚四的人回到了龙爷身边。 龙爷对他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一个鬼头鬼脑的,跟着云老二混的小子,没什么本事。 见到滚四,龙爷愣了一愣,先想他是谁,再想,想不起自己究竟有没有派他出去、他有没有跟着云老二他们一起消失在外头。 这个滚四一见着他,就像是找到失散多年的亲爹,扑上来抱住腿就是一顿嚎。 从滚四断断续续的话语中,龙爷听出道道来了。 云老二果然是死了。被一个骑牛男人一剑削去了脑袋。不止云老二,派出去追杀张岳一行人的百多号弟兄,都死在那个骑牛男人的手中——显然红三娘那伙人的死,也是出自这个男人的手笔。 张岳他们几个,就缩在这男人后面,逃往平原城去了。 难怪张岳叛了。 一定是当初派他出去追查杀死红三娘的凶手时,他追到这个男人,打不过,被收编了。 龙爷冷冷一笑,什么宁死不屈,狗屁!这个张岳,早就有了异心,次次拦着自己不让杀人,还说些正气凛然的狗屁话,分明就是想反! 这不,寻到机会,立马就反了。 滚四当时见云老二掉了脑袋,吓晕过去,刚好逃过一劫,等他醒时,发现被人拖着,正要扔进泥潭子。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把尸体运到荒野沼泽来,吓得大喊大叫。 这些人见他没死,就蒙上他的眼睛,把他带到一处阴森的小房子里。 再后来,他脑袋就有些不灵光了,只晓得有鬼,遇到了鬼打墙,吓得半死时,遇到一个老熟人——上一次出去打秋风时,失踪在外头的胖哥。 原本滚四已经快要活活吓死了。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很害怕很害怕,怕冤魂索命。 然后胖哥就被鬼上了身,想要活活掐死他。这一掐,反倒把他给掐清醒了。 他趴地上装死,又见着那群穿绿衣裳,身上拖个扫帚的人。他见他们移开了树,从林子里钻出来,带着胖哥往外面走。 于是他悄悄跟在后头,居然就逃出了那片闹鬼的林子! 这一路,不用提多危险了,到处是吃人的泥潭啊……他滚四命不该绝,居然逃了回来,将这一切一五一十报给了龙爷。 龙爷听罢,当即明白了。敢情叫他们闻风丧胆的老爷子,就是一群躲在树林子里头装神弄鬼的窝囊废! 说到怎样逃出生天时,滚四的眼神躲闪得厉害,但龙爷并没有察觉到有问题。他本来就是个粗人,乍然听到这么些困扰了他数月的机密内情,哪里还能耐得住性子一一去细想其中的弯弯道道? 当即点了两千五精兵,带齐装备,拎上火油,誓要让那些宵小尝尝厉害! 得亏这个滚四记性好,屁滚尿流逃回来,居然把一整条路记得清清楚楚的。由他带路,天明时分,一行人顺顺当当摸到了老爷子的巢穴外头。 找到地儿,正好看见几个人牵一头牛,站在木屋外边说话。龙爷亲自张弓搭箭,把那个牵牛的男人射个对穿。 随后挥挥手,令五百精兵上前,要先灭了离他们最近那一处窝点,再步步为营,端掉老爷子整个老巢。 派五百个人上去,龙爷已经认为杀鸡用上牛刀了。他手下的,可都是一个能打十个的好汉。当然,还有一番心思是不能明着说的——要是那个能够以一敌百的好手在这里,五百个人总是能拖他一阵,此时直接用火攻,管他什么高手也是难逃一死!大不了搭上几十号人的性命就是了。 龙爷千算万算没算到的是,对方不仅没有派出高手,就连个三脚猫都没露头,只一张网,自己手下五百个人就全被俘虏了,一个都没能逃回来。 “真他~妈废物!”龙爷嘴上骂,心中不敢怠慢,传令后头速速把火油运上来,直接用火攻! 他的心头隐隐感到不安,但找不到不安的源头。 少歌和挽月伏在树顶上,遥遥望着通道中井然有序的上千土匪。 “他们是怎样找到这里的?”挽月悄悄咬少歌耳朵。 少歌挑了挑眉,侧头斜斜看着她:“怕是有内鬼。” 挽月皱眉道:“这么久都没事,你一来,就跟着找了过来——我感觉事有蹊跷。” 少歌肃容道:“若是你感觉有问题,那……便是巧合了。” 挽月一愣,气得举起拳头就砸他肩膀。 “听你这意思,咱们俩去赌坊,我买大,你押小,一定能赚钱就对了?!” 少歌失笑:“倒是可以一试。” 二人打情骂俏,引起了下方土匪的注意。 “龙爷!天上有人!” “放屁!” “真、真有!俺也听到有人说话了!” “有个鸟人!滚蛋!”龙爷一边笑骂,一边挥手,“动作快点,天黑了看不见漏网的。给老子围起来,让他们一个个的给老子跳光腚火舞!” 近处的土匪笑作一团。 又有一人说道:“上回,叛徒张岳后头跟的那个吴二雄,全家可不就是跳了火舞?” 龙爷脸一拉,阴阴瞟他一眼,吓得小匪立刻噤了声。 当初龙爷看上吴二雄他媳妇,有一次支走吴二雄,装作醉酒走错屋,把那如花似玉的俏媳妇给强了。 吴二雄媳妇是个刚烈的,事后一剪子戳进自己心窝子,去了。吴二雄回来知道了这件事,拿了那把剪刀,险些把龙爷阉了。 龙爷便绑了他老爹老娘,岳父岳母,加上吴二雄一共五个人,往他们身上浇火油点了。那五人又跳又叫又打滚,烧了好一会,才一个挨一个毙了命。这便是所谓的“跳火舞”。 就那一次,张岳第一回红了眼,顶撞龙爷,伤了师徒情分。 再后来,张岳他们寨子的人就不大安分。龙爷明里暗里整死了好几十个,这才老实了。但剩下的,始终人心不稳,这不,张岳终究还是叛了。 龙爷嘴上不在意,心里头肯定还是有根刺的。毕竟张岳少年时就跟着他学艺,人又老实,确有几分情同父子。 第197章 龙爷 十年前,得知张岳落在土匪“银虎”手中,龙爷心痛不已,奈何那时的龙爷还只是个教人武艺的小教头。 龙爷后来回头去想。 若是十年前就扯起旗帜当了土匪,会不会带上弟兄,杀到银虎老巢去救张岳? 一定是会的。 最初的时候,他们不是土匪,是义军。那是水患刚起的时候,镇东将军徐威亲自带了赈灾钱粮,送到各地官府上。 然而那些黑心官竟然不开仓放粮,一拖再拖,将镇东将军送来的大米白面偷偷换成了干草,说那是军中喂马的。 城里饿死了多少百姓啊!都这样了,狗官还派了士兵出来,找那些饿得只剩一口气的百姓讨要“入城税”,交不上来就赶到城外边去——外头可是聚了野狼,天一黑,就袭击城外手无寸铁的人。 终于,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龙爷振臂一呼,反了! 杀了狗官,抢了豪绅,开仓济民。那光景,啧啧,当真是快意人生。 渐渐地,手下的人有些不听管束,只要见着有几分产业的富户,就寻个由头抢了。 龙爷压了几次,闹得军心涣散,怨声载道。他原本只是个武术教头,又没有什么御下的本事,后来干脆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作不知道。闹得过分的,轻轻惩戒一番。 云老二就是第一个开窍的。他劫了一户财主,财主有个漂亮女儿,他狠狠心咬咬牙,把那漂亮闺女献给了龙爷。 龙爷也不好意思再为难他。后来,大伙有样学样,终于把那些讳莫如深的事情一样一样摆上了台面。慢慢的,脸皮厚了、心眼黑了、手上染的血越来越多……也就无所谓了。 当然,午夜梦回,有件事,还是亏了心的。 那件事,有份参与的人,没一个愿意提。 方老爷…… 突然,龙爷自己也听到了天上传下来的声音。 “什么叫做跳火舞?” 众匪齐齐一怔。他们不信什么因果报应地府来世,但……要是神仙显灵,要来个现世报,他们还是会害怕的。这个声音,虽然不说宛如仙乐,但的确是个很好听的女声。清脆婉转,有些娇俏。从他们头顶上,慢悠悠地飘下来。 “装神弄鬼!”龙爷吼道,“给我射!” 说罢,从旁边小匪身上夺过弓箭,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连发三箭。众匪纷纷效仿,胡乱地向着空中射去。 挽月和少歌身边下起了一阵乱糟糟的箭雨。 “小猕猴很能惹事。”林少歌笑道。 “老狐狸总会善后。”挽月回敬。 少歌轻笑,身形一坠,直直下落,避过了一波零乱的箭雨。 他背着挽月,却丝毫不受影响,极灵活地穿过几处树缝,正正落在了众匪身前。 龙爷眯起眼睛,眼周围层层叠叠堆起了褶皱,黄生生的全是硬皮,一看就知道此人常年风里来雨里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风吹日晒惯了的。 他瞅了瞅林少歌手中的剑,不动声色将身子隐到几排土匪后头。 有小匪乱哄哄地喝道:“什么人!报上名来!” “见到龙爷还不下跪!” “拿下再说!” “兄弟们上啊!” 口中喊得欢脱,人却是一个个慢慢向后缩。行走江湖,总会练出几分眼力,见着这一男一女一剑,聪明的,已经知道这就是滚四说的那个轻轻松松杀掉一百来号弟兄的骑牛男人。 林少歌作了个揖,向着龙爷正色道:“朋友,好狗不挡道。麻烦让让。” 龙爷笑了。 “我就是给你让条路,你敢走吗?” 林少歌夸张地哈哈大笑:“这天底下,还有我歧王世子林少歌不敢走的路?!” 挽月怔了怔,见这一众土匪也是齐齐一怔。 “歧王世子?”龙爷目光闪烁不定,“世子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钻到这深山老林里做什么?” “玩。”少歌偏了偏头,“少废话,让不让道?” “让。”龙爷挥挥手,“请——” 一众土匪东倒西歪,向着左右两边挤去,真腾了一条弯弯扭扭的通道出来。 “还要劳烦朋友给本公子引路。否则一路说过去,口干了没地讨水吃。”林少歌得寸进尺。 龙爷爽快一笑:“自然。” 说罢,提了提衣摆,大步流星就走进去。 林少歌依旧拎着剑,闲闲跟在他身后。 左右两旁,众匪虎视眈眈。 人群又挤又密,大冷天的,挽月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热烘烘的汗臭味袭来,时不时夹着刺鼻的火油味道。 她想起了什么,眼睛偷偷向左右两旁乱瞟,心中默默数着火油桶子:一、二、三…… 倒是松下一口气来。原本,她以为他让她计的数,是他杀了多少人。 虽然这些家伙不是什么好人,杀之是替天行道,但杀一个数一个,这个事情,就有点……口味过重了。 不过眼下的状况她当真是有点看不懂,不知道林少歌葫芦里面又在卖什么药。 就见他摇头晃脑,一边走,一边随意地甩一甩手中的剑,时不时几根修长的手指翻飞,把那剑舞得像表演杂技似的。左右两旁的土匪被他唬得一惊一乍,想躲又没处躲。好在他分寸把握极好,没伤到人半根头发。 一路有惊无险,众匪悬着心提着气,终于把林少歌二人送到了那条“鬼打墙”的大道上。 龙爷拱了拱手:“世子,慢走不送了。” “嗯?”林少歌不悦道,“不送?不送,本公子岂不是很没面子?叫上你的人,送本公子到平原城,莫要误了我的大事。” 挽月抬起手指,点了点眉心。 龙爷沉下脸来:“你这是存心找事了。哼,在这林子里,哪怕是皇帝老子,也得给绿林三分面子。我把你平平安安送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不管你是真世子假世子,该给的脸,也给得差不多了!” “哦?”林少歌漫不经心地笑道,“你不就是害怕小爷手中这宝剑?做人要诚实,怕了就是怕了。” 这个语气,要多傲慢有多傲慢,要多猖狂有多猖狂。尾声拉得极长,恨不得把“有种你打我呀”几个大字画在脸上。 第198章 世子饶命 龙爷胸膛微鼓。 换了平时,早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出手了。 但今日,他感觉不大对劲,虽然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就是不对劲。 龙爷心中暗暗转动着念头—— 今日倾巢而出,攻打老爷子,这一仗,毫无悬念是必胜的。那样的棕榈房顶,用火箭射过去,一点一个准。只要将他们老巢点燃了,在那块空地上,人又往哪里躲去?先射它几波箭,再冲上去肉搏,对方哪里有还手的余地?至于那地上的网,也就是第一次能让自己吃个闷亏,如今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只要派少量先头部队踩头探路,根本不是问题。 今晨抓到他们十几个哨兵,活活折磨到死,也不见亮出什么本事来,显然根本就只是普通人。 哪里会有什么意外呢? 要是真有意外,那就是眼前这个从天而降,自称歧王世子的猖狂小儿了。 龙爷可不会天真以为林少歌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痴。 没有哪一个白痴能以一敌百,毫发无损。 问题是—— 这个自称歧王世子林少歌的家伙,究竟是不是那个骑牛的男人?这里的人,谁也没见过那个以一敌百的男人。他是不是呢?应该是才对,据滚四说,那个男人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两个都长得非常漂亮,他的武器是一把剑——可不就是面前这样? 龙爷可不认为世间有那么多巧合——红三娘一伙被杀死的地方,满地都是牛蹄印,后来派张岳出去追击,张岳第二天回来说是跟丢了,编了个不伦不类的借口带走了那一村子人,然后自己派出去追杀张岳的百来号人,全被一个骑牛的男人杀光了,再然后就是今日,正要对老爷子的大本营动手时,这个叫林少歌的人出现了。这件事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唯一一个从骑牛男人剑下活下来的人,是滚四。只要叫他来认一认,不就知道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林少歌了? 龙爷两眼一睁!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滚四不见了! 那个小子,明明一直战战兢兢,要拎着他衣领才迈得开步子。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人没了?!竟然没发现,那小子什么时候从他手中溜走了。是在林少歌出现之前,还是之后?! 滚四……他叫滚四?他说他是云老二身边的滚四,问题是,除了云老二那全军覆没的一队人,谁还记得这个滚四?! 龙爷喉结微动,从头顶到足底,好像有一根筋,正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提起来,麻蹬蹬凉嗖嗖。 一个死里逃生的,吓破了胆的人,怎么可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么大个鸟林子里头,哪里有机关,哪里有暗道?!还有那片荒野,明明看着哪里都一样,这个滚四怎么能带着他们顺顺当当避开每一处沼泽?如今回头来想,自己哪怕走上十次,恐怕也不可能来去自如吧?!滚四怎么可能带着自己,一步不踏错就走到了这个地方?! 中计了?! 龙爷双眼圆睁,半晌说不出话来。龙爷自创伏龙拳,其实是模仿借鉴了许多野兽的动作和习性,常年与兽为伍,他最深有感触的,是兽类对于危险的敏锐直觉,无论是自然灾害,还是天敌来袭,兽类总能提前预知躲避,在这一点上,人就显得茫然无知。所以一直以来,人总要变着花样,用祭祀、仪式,试图重新获得和天地自然沟通的能力,妄图窥视天道。 在这件事情上,龙爷倒是领先了巫师祭司们一步,先是同野兽们打成了一片,然后模模糊糊的也找到一些感觉,他跟着这“感觉”,倒也成功避开了一些危险。 今日,就再一次感觉到不安。之前没有意识到是滚四出了问题时,感觉还不那么明显,但已经让他有些浑身不自在,此刻,就像一道雪亮的闪电照进了他的脑子,他虽然想不明白,但是直觉已经清清楚楚告诉他,一个无力抵抗的危机已经笼罩在头顶,要是想活命,只有…… 龙爷的身边,跟着几个小匪。 一路行来,这几个小匪早就看林少歌不顺眼。此刻见龙爷不发话,阴沉沉地瞪着一对三角眼,以为这个小子闹过了头,龙爷不高兴了。 他们早就不满龙爷对林少歌如此客气。什么歧王世子,是真是假两说,就算真的又怎么样?千多个弟兄围了,把他剁成肉酱,谁还认得出来那滩烂肉姓甚名谁? 但既然龙爷要卖他面子,底下的人自然不敢放肆。憋了一路,早就忍无可忍。 此刻他不知死活,惹怒了龙爷,那还跟他客气个屁! 其中一人阴阳怪气笑道:“送到平原城?送你回老家都成!” 另一人瞪着林少歌手中的剑,撇嘴道:“孩儿不知天高地厚,叫一声爹爹,你爹我发一回慈悲,回头宠幸你娘亲去。” 再一个踮着脚,跳骂:“咱们龙爷心地好,放你一条活路,你别天上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睃挽月。那意思大约是想在漂亮小娘子面前卖弄卖弄“才学”。 还有一个更干脆,拔出刀来,正正指到林少歌鼻子上。 “跪下给龙爷磕个头,把小娘子献给龙爷,指不定能给你留个全尸。” 几个七嘴八舌闹腾正欢快,忽然听得“碰碰”几声,这几人被龙爷一套“伏龙拳”击中胸膛,各自吐血倒飞出去,滚在地上呻~吟不止。 龙爷拍飞了那几个小匪,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世子饶命!” 众人齐齐一怔。就连滚在地上吐血那几个也忘记了呻~吟。这个变故来得太突然,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看不懂龙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明明是他们占据绝对优势的,哪怕林少歌真能以一敌百,可这里有上千号弟兄,有武器有装备,还有打遍江东无敌手的龙爷亲自坐镇——为什么要求这小子饶命?! 只见那龙爷端端正正叩了个头,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世子大业!望世子垂怜弟兄些,收下我们,从此鞍前马后,一定忠心耿耿,永不背叛!” 挽月一头雾水,少歌却是沉下脸来。 第199章 投诚 “你可是发现火油之事了?”少歌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剑。这一路走来,他时不时舞一舞清宵剑,其实并不是在杂耍,而是在众匪眼皮子底下,悄悄割破了那些火油桶。 清宵剑极锋利,划痕几乎看不出来,那火油也只会慢慢往外流,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察觉。待有人发现不对劲时,整个通道里面的人,必定个个沾上了火油,没有一个能够独善其身。 此时算一算,通道中应当已经满地火油,若是点一个火折子扔进去…… 这个龙爷,莫非是猜到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若是他聪明又识抬举,倒是可以用一用。少歌微微沉吟。 “火油?火油怎么了?”龙爷茫然地抬头看着林少歌。 少歌拿剑的手微微一顿。眼帘一垂,掩住了缩成针尖大小的瞳孔。 他缓缓吸入一口气,淡声道:“你既不知火油之事,又为何向我投诚?” 龙爷面露尴尬,轻咳一声,望了望左右,脸上略略闪过挣扎之色,只一瞬,就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模样,跪拜道:“小的一见世子,就觉得……咳,世子绝代风姿,定是人中龙凤,嗯……能遇到这样的主君,效、效忠,是小的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想来这个龙爷素日是不拍马屁的,这几句说得磕磕绊绊,生硬又别扭。 林少歌嘴角抽了抽。 挽月更是瞪圆了眼睛。这莫不是传说中的王霸之气? 龙爷偷偷瞟了瞟林少歌的脸色,见他无动于衷,知道这马屁拍得不到位,看不出诚意,于是又伏地道:“世子明知小的不是善类,也敢只身前来,面不改色淡定自如,这样的心性,这样的气魄,这样的胆量,就是给小的一百匹马,也是追不上的呀!小的其他没有,自问眼力还是有几分,今日,世子要是不肯收留,那小的就只好跪死在这里了。” “那你就跪着吧。”林少歌淡淡一哂,作势要走。 “世子!世子!世子留步!”龙爷大呼。 少歌脚步一顿:“还有话要说?” “有!” 龙爷重重磕了个头,说道:“要是我猜得不错,张岳一定是见过世子的。” 说罢抬起眼睛,巴巴地望着林少歌。 “嗯?” 龙爷暗暗咬了咬后槽牙,厚颜道:“张岳这小子,我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也算是看着长大的。自上次,他跟世子打过交道之后,我就发现他变得不一样了。他的身上,多出一种说不出的气势。小的琢磨这许久,琢磨不出个道道来,可今日一见到世子,小的就明白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岳身上那突然多出来的玉树临风气质,是从世子身上沾来的!能跟随在世子这样的天人身边,学得一二,此生足矣。世子既然能收了张岳,还请念在小的和张岳的一点情分上,也给小的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日后,小的一定约束着弟兄们,世子指东,没有人敢往西,世子要打狗,没有人敢撵鸡!” 龙爷一通胡诌,越说越心安,越说越入戏,越说越感觉危险离自己远去,心中便晓得赌对了。 再一思忖,念头愈加通达——当初有一支歧军来到江东赈灾,后来就再没有这些歧人的消息……这神秘莫测的“老爷子”,恐怕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一队歧人了! 难怪那五百人轻易就被俘虏了,歧军的战斗力……呵呵,自己这群乌合之众,送上门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设计自己,闯到人家的大本营来,这借刀杀人的毒计,当真是阴险至极!如今想来,一定是那银虎了!敢使这阴招……看我老龙如何反将一军! 暗暗咬了咬牙,又道:“世子爷,其实小的手下这些弟兄,也是被狗官逼出来的,不像那个银虎,跟官兵勾结在一处,不知道犯下了多少天杀的恶行!而且他们作下的许多恶事,都推到了我头上来。” 龙爷滔滔不绝讲起了银虎所做所为,那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知情的人看见了,还以为银虎抢了他媳妇刨了他祖坟。 林少歌听得直皱眉头。眼下的情况,和他预料的……有些偏差。 今日无风,有雨云。 点着了这一地火油,火势不会蔓延太远,并不会影响日后的计划。 不过他并不打算这样做。他的目的,只是威胁龙爷退兵。 最初的计划是——激怒了龙爷之后,待他想要对自己出手时,先大肆嘲讽一番,然后告诉他火油的事情,这样能够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回头牢牢记住,这片林子里有个惹不起的“歧王世子林少歌”,然后不经意间,将这个似真似假的消息散布出去。 如果这个龙爷足够愚蠢——事实上,现在已经很少见到那么愚蠢的人,但保不齐就有这样的。如果龙爷很不幸是一个蠢人,知道手下的人全踩在火油坑里,还要拼着鱼死网破对自己动手,那么,自己也不介意手上再多千把条人命。只要漏他一两个人逃出去,照样能散布“歧王世子藏在这片林子里还杀光了我们兄弟”这个消息。 林少歌认为第二种情况基本不可能发生。 却料不到,竟然还有第三种情况。 正是眼前发生的,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按理说,龙爷知道自己手下人的性命攥在林少歌手中,就算示弱,也不会表示得这样明显,这样露骨。 依着他的性子,若是拱一拱手——“感谢世子不杀之恩”,然后带人辙退,这样才比较合理。 哪怕是色厉内荏,放上一两句狠话,也算在情理之中。 怎么会还不知道火油的事情,便急巴巴地投诚了——用这样谄媚的姿态投诚? 反常必有妖。 少歌略略沉吟,想起这龙爷方才第一句话——“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世子大业”。 眉头微蹙,唇角慢慢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莫非……有人和自己想到了一处?自己原是要借这群人的口,给某些人带话,不料有人反倒借了这个龙爷的口,告诉自己不必徒劳,一切已然在他的掌握之中? 否则,何来“大业”一说? 如此……更有意思了。 第200章 强弩之末 林少歌脸上的笑慢慢扩大:“那么,我来问你。” 龙爷连连点头:“是,是,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这拍马屁功夫哪学的?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林少歌摆了摆手,“回头学好了,再对我使。” “……没学过。是,是,下次一定学好了,再对您使。” “你手下一共多少人?” “三千出头,家里还留着五百,今儿带了两千五百人过来,有五百在世子您手上,另外两千,都在这里了。” “你有几个媳妇?” “……三个。” “杀过多少人?” “……不多,起义的时候,杀狗官多些,后来……就杀得少了。” “谁带你进来的?” “滚四。” “谁让你来的?” “滚四。” “谁是滚四?” “云老二身边的小喽罗。” “他在何处?” 龙爷面色一变:“不知道……” 他想了想,详详尽尽将当初滚四对他说的话又对林少歌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这个滚四肯定有问题,我刚刚才发现他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我一直揪着他的衣领,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再一想,以前从来没有留心这么个人,他究竟是不是从前跟在云老二后头那个,也没人知道。而且,谁能走一遍,就记得这些路的?他一路打着哆嗦,但路却记得清楚,一步也没有走错。” 他偷偷看了看林少歌的脸色,小心地说:“世子爷……他若不是您的人,那一定是要对您使坏心眼!” “知道了。”少歌点头道。 少歌眼神微闪,归剑入鞘,心头的凉意一点一点蔓延到指尖。摸到袖中的火折子,顿了顿,晦暗的目光慢慢投向通道中密密匝匝的人。 既然出现了偏差,那便只能…… 鼻尖似乎已经闻到制作火折子所需的硝、硫磺、松香、樟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以及……火油被点燃之后,皮肉、衣料、铁杉一起燃烧,散发出的只属于地狱的味道。 他需要短暂的时间来释放心中的恶魔。 杀人、杀很多人之前,他必须酝酿情绪。 他用指尖轻轻地触碰着袖中的火折子,双眸中慢慢弥漫起一层迷雾,龙爷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心头一股股发寒,喉头一阵阵发干。 “当真不是一个好习惯啊……”林少歌这样自语时,声音已变得阴冷暗哑。 他眸色深沉,唇畔浮起一丝冷笑,指尖的火折子像一只蝴蝶,慢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飘向那条通道,翅膀开合间,一点淡淡的火星忽明忽暗,只等落入那些渴望燃烧的枯枝火油之中。 时光仿佛拉得极长极长……还起了些拔丝…… 彻底燃烧起来,尚需要一些时间,足够让他悠然离开这一处火焰炼狱。 然而,变故再一次发生。 林少歌一时无法分辨,究竟是那只火折子先落在地面上,还是那一团巨大的火球先扑了出来。 在听到任何声音之前,先是有暗红色的,似云雾又似烟尘东西急速膨胀,充斥整个通道——那是暗色的火焰。几乎在同一时间,通道中又爆发出另外一团极明亮耀眼的淡黄色光芒,这一团刺眼的火球迅速将之前膨胀开来的暗色火焰尽数吞噬,它明亮到极致,叫人睁不开眼。它腾身而起,像要破云而去! “轰轰轰轰——” 仿佛来自地狱的乐章。铺天盖地的爆炸声浪,震得在场诸人双耳嗡嗡作响,一时头晕目眩,不能辨物。 热浪仿若实质,在那团顶天立地的巨大火球现身之时,重重将少歌等人击飞到更外围的铁杉林子里。 林少歌只来得及转过身,堪堪将挽月护在身后。他胸口空门大开,那阵冲击波像一只巨大的铁锤,重重撞击在他心口。龙爷等人更是狼狈,那几个小匪刚才被龙爷打到吐血伏在地上,此刻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打着滚撞到后面的树上,然后被那团急速膨胀的火球卷入其中,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 龙爷口中喷血,借着那热浪冲击之力,向后倒飞而去,撞进大丛树杈间,也不知是生是死。 林少歌倒飞出了几十丈,落地时,脚步微微踉跄,扶住身旁的树干重重喘息一声,旋即敛了气息,强压下胸口翻涌的甜意,足尖一点,在林间疾速穿行。 挽月伏在他的身后,也被震得喉头发甜。她知道他一定是受了内伤,因为他的气息十分凌乱,心跳又急又重。 显而易见,出事了。 这一切,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现在非常,非常非常危险。 刚才她看得很清楚,少歌向着通道里扔出一个火折子,但那火折子根本没有落到地上,就被冲击波卷起来,飞回了他的脚边——就在这时,他转过身,将她护在背后,被热浪推着倒飞出很远。他的胸口被那冲击波狠狠撞了一下,血涌到喉间,他强咽了回去。 此刻他脚步不那么稳,一路踩断了许多树枝。就像一个明明喝醉了酒的人,硬撑着,努力想走一条直线来证明自己没有喝醉,但旁人能清清楚楚看出来他的脚步有多么矫枉过正。 他拔出剑,斩断了一堆拦路的铁杉树枝。原本一挥剑就能荡平的枝叶,他得连砍数下。 此时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而敌人根本没有现身。 是谁?!藏在哪里?!是谁能够在少歌眼皮子底子轻轻松松抢先一步杀光了这上千人,还让他受了重伤?! 抢、先、一、步?!!! 挽月头皮发麻,心头弥漫起巨大的阴影。 她屏住呼吸,尽力提着身子帮他减轻负担。 她并没有说“你放下我自己快走”之类的废话。此刻她能为他做的,就是安安静静,不要让他为她多浪费半分心神。 不知奔出多远,回头去望,已经看不见火光和浓烟了,林子里静悄悄的,偶有一两声虫鸣。 林少歌突然身形一滞,直直向下方栽去。 陷入昏迷之前,他用手臂在地上撑了一撑,卸掉了冲击力,让挽月平平稳稳伏在他的身上。 清宵剑掉落在一旁,他的唇角溢出大股鲜血。他就像一只破麻袋,软软散散地摊在地上。 第201章 有心算无心 挽月望着无声无息的林少歌,失神了片刻。 在这极长又极短的一瞬间,她感到心跳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木然地抬起手,解开了那条将二人绑在一起的腰带,然后扶他坐起来,靠在树干上。 憋了半天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突然重新被激活了,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重重撞击在胸口,撞得她全身颤抖,止也止不住。 终于,她抽了抽气,抬起一只抖得不像样的手,慢慢将食指横到他鼻子下面。 感觉不到…… 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怎么会没有呼吸了? 不可能的,就在刚才,他还背着她,像一只矫捷的猎豹,穿梭在林间。虽然他强行提着气,虽然他的心跳乱得就像……就像无数只手,在擂一面破鼓。虽然……他重重摔下来,喷出一口血之就一动不动了。 可是,他不会……不会……他怎么会……挽月心尖剧颤,脑海中,对一个“死”字避之不及。 不可能的,他是林少歌啊,无所不能的林少歌啊,运筹帷幄的林少歌啊。就在今天早晨,她还有些赌气地对他说——“什么事情都在你意料之中,会不会很无聊?” 这还不到半天呢,他怎么就失算了,怎么就……就……受伤了,怎么就一动不动了? 她的手指就像失去了所有知觉,横在他的嘴唇上,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不不不,这不是我的手……啊,一定是刚刚受伤了,麻痹了,没有知觉了……对,是这样是这样。” 她缩回手来,在手背上重重咬了一口。 痛。 她又将那只带着两行渗血牙印的手放到他鼻子下面。 还是感觉不到气息。 她定定望着他,只觉得整个世界在离自己而去,所有的声音和图像,都变成一些乱糟糟的线条和斑点,旋转着,嘈杂地离她而去。就像是……前一世,接收不到信号的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周遭的一切越来越模糊,离她越来越远。 奇怪的是,挽月的心中却并不难过,反倒有一种极异样的宁静。她想:我是不是失去他了?我怎么没有哭?好像也并不难过啊?心痛?没有,完全没有心痛的感觉……哦,没有了,胸口正中,本来装着七情六欲的地方,现在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啊…… 没了…… 什么都没了…… 突然,这个布满了杂乱的雪花斑点的世界,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呜呜的风声从树顶上面掠过,一声声虫鸣在远处响起,他的睫毛极轻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慢慢眨了眨眼,又抬手揉了下。 然后她看见他的眼皮轻轻一颤,打开了半条缝,然后唇畔浮起一抹极浅淡的笑。 他的嘴角轻轻一抽,吐出两个字:“不哭。” “哦……我没有哭的。你好好的,我有什么好哭的。”她抬起手,抹了抹那张像是在暴雨中淋了半个时辰的湿脸。 “这不是眼泪,是我流汗了,我……” 话音未落,被他伸手一扯,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 “对不起…咳…让你担心了。”他轻轻吻着她的头发。 挽月想要说话,胸口重重一抽,喉间溢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抽泣。 少歌装作没听到,一边默默调息,一边轻抚她的脊背。片刻后,他抬了抬眼皮,望向林间,目光有些幽深晦暗,极轻、极轻地叹息一声。 林中慢慢走出两个人。他们步子很沉稳,踏过的枯叶和落叶纹丝不动,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好一个郎情妾意。” 其中一个,正是带着龙爷来到此处的“滚四”,另一人瘦长身子,是个完完全全的生面孔。 不过在挽月和少歌眼中,这二人都是生面孔。因为这个“滚四”,并不是当日跟在云老二身后,被吓晕的那个滚四,也不是在“鬼打墙”的林间道路上被胖子掐死的那一个——林少歌过目不忘,有过照面,他一定是记得的。 挽月方经历了一番大悲大喜,此刻已是冷静到了极致。 她从林少歌身上爬起来,捡起跌落在一旁的清宵剑,双手握着剑柄,挡在林少歌身前。 那二人笑了笑,其中一个说道:“我们兄弟二人不喜杀女人。今日,只向世子借一样东西,只要世子应了,这个俏小娘便会平平安安回到京都去。” 挽月面无表情,正正用剑对着他二人。 身后淡淡飘来林少歌的声音:“可以。” 另一人大笑:“好!林世子果然爽快,那么,我们就要来取所需之物——世子的项上人头了。” 林少歌轻笑一声:“只请二位记得自己的承诺。小二……让开。” 挽月微微一顿。少歌……无所不能的少歌……老狐狸林少歌,他一定是留了后手……吧? 但是,为什么心里,有一片压得自己完全喘不上气的阴影,在迅速地扩大? 他的语气……不对啊…… 挽月没有动,依旧用剑指着二人。 其中一人有些不耐烦:“让开。说过的话,我们定会做到——但你要是不识好歹,发生什么事情,我就不能保证了。” 挽月有些迟疑,不知自己会不会搅乱了少歌的计划,正踌躇时,突然心神一凛,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身上有一处细微的地方一阵阵发寒。 这是一种天然的直觉。她根本来不及转动念头去细想,身体已经自然地作出了反应——轻轻向一旁侧了侧。 一粒金豆子擦过她的睡穴,软绵绵划了一道弧线,落进不远处的草丛。 挽月一怔,立时反应过来——林少歌想点她睡穴,一时急怒攻心,大吼道:“林少歌!你再偷袭我试试!” 对面那人哂道:“果然是个不知好歹的蠢女人!” 原本挽月还心存三分疑惑,认为林少歌有可能在故意示弱,其实留有后手。但这一粒没击中她睡穴的金豆子,已让她明白了当下的处境——他是真的无能为力了,只期望这两个人信守承诺,不伤她性命。 他受了重伤,连偷袭毫无防备的她都做不到,对上这两个有心算无心的高手,哪里还有半分胜算?! 第202章 活路 挽月知道,少歌只是想为她留一条活路。 可是……他死了,她又怎么独活?! 她的胸中升腾起熊熊怒火。 一而再,再而三,这些人,一定要苦苦相逼! 少歌他明明是一个好人,只因为他厉害,对他们有威胁,这些人就个个想要置他于死地! 处处阴谋,步步陷阱,让他进京受封,恐怕也是没安什么好心吧! 示弱、示弱、示弱、逃、逃、逃……够了!今日……就作一个了断! “想要杀他……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她缓缓开口,语声阴冷。 挽月心知今日是必死无疑了。 故事里,英雄在最后总会爆发小宇宙,一击翻盘。可是,英雄毕竟本身都是有实力的,在最后一刻,素日里积累的功夫,因量变而生了质变,这才有爆发的可能。而自己,只是那种不自量力的路人甲,冲上去吼一嗓子,然后分分钟领便当的那一种…… 她笑了笑,笑容有几分凄凉。 幸好,在死之前,先听到了他给旁人唱的安魂曲。他好听的声音、那淡淡的调子,直到现在,依旧萦绕于耳畔,一会上路时,有它陪着,一定不会再孤单了…… 归去,又何妨? 她慢慢回过头,最后看他一眼。 他凝望着她,目光很悠远、很平和。他的唇角挂着浅浅的笑,依旧风华绝代。 这个男人啊……果然任何时候,都是这样冷静,这样淡定。 视线交汇时,所有的心意,在这一瞬间直达彼此眼底。 怕吗? 不怕。你呢? 当然不怕。 我爱你。你呢? 我也爱你。 我们不会分开,无论去到哪里。 是的,不会分开。 在一起…… 在一起…… 永远…… 在一起…… 挽月回过头,冷冷逼视那二人。 也许真像他们自己说的,不喜欢杀女人。所以面对挽月,两人都有些束手。 她很瘦,个子不高,看上去弱不禁风。 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眸光冷冽,紧紧握着剑,看起来……毫无威胁。 这样俏生生的小娇娘,应当是躺在锦衾之间婉转承欢,而不是拿个剑站在荒郊野岭,“凶狠”地瞪着人,看起来就像一只小兽——松鼠,或者猴,逼急了能咬人一口两口,破点皮而已。 她的嘴唇原本应该是嫣红饱满的,轻轻浅浅地吟出娇声软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抿成一道白线,一副想要找人同归于尽的倔强模样。 这二人口舌发干,心中隐隐升腾起一些隐秘的、原始的冲动,这股热流慢慢向下爬去,这让他们更加兴奋和膨胀,四只眼睛里一齐闪烁起狼一般的幽光。 要是把她摁在这一地枯枝落叶间…… 二人心脏砰砰直跳,两双手不由自主轻轻颤抖。 “先办正事!”矮个子涩声道。 二人对视一眼,直逼林少歌而来。 一左一右,极有默契地想要绕过挽月。而她,最多只能拦下其中一个。 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并不打算伤她,只要分出一人,和她稍微“缠斗”片刻,待另一人顺顺当当取了林少歌首级,回头再来慢慢收拾她。 挽月又怎么会不明白他们想要做什么?她退了两步,却又不敢将整个后背暴露在林少歌面前——生怕被他打晕。 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如果可以,他自然是希望她活下去。她也一样,如果可以跟眼前的敌人同归于尽,她一定会毫不犹豫这样做。 这两个人显然存了猫戏鼠的心思。慢悠悠地走向两边,再向着林少歌合围而去。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矮个子那一个笑嘻嘻地搓了搓手,欺身而上,也不亮兵器,五指一探就抓向挽月的头发。 高个子冷笑着,趁挽月冲着矮个子挥舞手中宝剑时,一个大踏步越过了她,站到林少歌面前。 “林世子乖乖地不要反抗,一会哥两个会更温柔地‘疼爱’你的女人,保证叫她爽上天。”高个子一边说,一边伸出长舌舔了舔嘴唇。 因他存了邪念,此刻看着倚在树下面色苍白的俊美男人,心中不由自主生起了妒火,想要狠狠将他的尊严踩踏在脚下,重重碾碎,再将他尊贵的头颅摁在泥地里,叫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受辱。 这样的感觉……想想都叫人激动得浑身发抖啊! 林少歌苍白的脸色更冷了三分。 他并非完全丧失了战力。殊死一搏,应当可以成功击杀一人。 问题是对方有两个人! 若是杀了其中一个,难保另一个人会将怒火倾泻在挽月身上…… 此刻,他见到高个子眼中的银邪之色,听他口中的污言秽语,哪里还能不知道他们打着什么主意?不过,既然他们打起这样的主意,那可真是太好了。这样,他们就不会杀了她。这样,他就能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林少歌在等。 公子荒曾教给他隐门的独门手法——让一个人没那么快死去。可以用来折磨敌人,也可以用来给自己续一会儿命。 等到对方将剑刺进他身体的要害时,那一瞬间,也就是对方最无防备之时,此时暴起发难,有极大可能,能够一击令对方毙命。若是能成功击杀一人,倒地装死,另一个肯定会过来察看,此时,再拼死和另一人同归于尽…… 这样,她就得救了,不是吗? 此时,他只需告诉她一个仇人的名字,一个她永远没有能力接近的人物的名字…… 他坚信她可以独自走出这片林子。她是一个坚强勇敢的人,她一定不会轻生,而是想方设法替他报仇。活着……只要活着,只要把这一段挺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哪怕最开始的时候很痛、很痛。 但,伤口总会愈合,思念,总会被时间冲淡。她,会好好的,一个人走下去。 或许,不止一个人…… 少歌心中疼痛,目光悠悠从高个子两腿间穿过,望向挽月单薄的背影。 再见…… 小猕猴,要好好的…… 一定要好好的…… 若是可以,一定要活下去…… 我会看着你,无论身在何处,都会这样,一直看着你…… 直到…… 嗯?! 林少歌身躯微震,双目中淡淡的哀伤不复存在。眸光微闪,他轻轻扯了扯嘴角。 第203章 犹胜李广 高个子提起手中的剑,正在思量先刺穿林少歌哪个部位时,见他突然诡异地笑了。 林少歌惨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无比阴森的笑。对上这个笑,高个子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在林少歌眼中,就是一具尸体。这样的感觉让高个子不寒而栗。 “你笑什么?!不要笑!”他不自觉说了句极蠢的废话。 林少歌苍白无血色的嘴唇轻轻一动,魔咒一般,说出一句高个子完全听不懂的话—— “小二女中豪杰,犹胜李广。” 高个子头皮发麻,强撑着斥道:“死到临头,装神弄鬼!” 其实他此刻已经察觉到不对了。 “老幺!”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回应他的,只有风掠过树荫的沙沙声。 “老幺!你搞什么!”他侧了侧头,因怕林少歌用暗器偷袭,他并没有回头去望。 这一次,身后终于有了回应。 一声轻笑,极淡、极冷。 笑声中,浓浓盛满了丝毫不加以掩饰的嘲讽之意。 轻蔑到了极处。 高个子心知不妙,急急转身时,正好看见一道青色的剑影,兜头斩下! 他急忙抬起手中的剑去挡。 此时他看清楚了,正是被他们兄弟二人轻视、不屑一顾的美娇娘,笨拙地握着那柄剑,姿势别扭又僵硬,将那剑高高举过头顶,朝他斩来。落剑之时,剑柄甚至磕到了她的额头,这让她的剑势略微缓了缓,看起来很笨,笨极了,让人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很显然,她不会武功。 高个子手中的剑并非凡品,但双剑交锋时,只撑了一瞬,剑身便发出“呛”一声脆响,直直断成了两截。 有了这一下缓冲的机会,高个子身体向后一仰,避过了锋芒。 一瞬间,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定睛望去,见矮个子老幺已经……靠在树干上,连人带树,被一道从额头延伸到两腿之间血线,正正分成了两半。他身后的树干上,也有一道裂痕,血已经浸到了树干里面,染红了树心。 老幺脸上还挂着邪笑,挤眉弄眼的表情来不及敛下去,就这样被劈成了两半。 老幺的神情太生动,从他的死状上,高个子仿佛看见这样一幕场景—— 他欺身上前,嘻笑着想要将这小娘子揽进怀中。她手中握着剑,对着他胡乱挥舞。他佯装被她逼退,其实就是戏弄她、逗她玩,以增情~趣。然后,他的后背撞在了树上。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这一刻,她就如刚才一样,将剑举过头顶,正正劈了下去。 老幺根本没有在心,依然嬉皮笑脸——当他意识到她的速度太快、剑芒太利时,已经来不及了,莫要说躲避,连变幻表情,都没有机会了! 就是那时,林少歌脸上,浮起了那样阴森诡异的笑。 此刻,高个子明白了。那笑,是一个修罗见到一个罗刹时,心领神会、惺惺相惜的笑。那是两个魔头,在地狱之中,胜利会师的笑。 他的心头弥漫起森森寒意。 林少歌并没有趁机对他出手,但这让他心中更是发毛——仿佛被一条阴毒到了极致的蛇,冷冰冰地注视着。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要逃。 但是他不能走,不敢走。老幺死了,虽然他们情同手足,但并不足以让他豁上性命替他报仇。 他怕的是,功败垂成的他,回去之后,结局会比死更凄惨一万倍。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是逃不掉的。 这一切,本该是完美的。天时地利人和。 老幺本来就是军师,是百无一漏的智多星,从跟踪林少歌,到假扮滚四,骗取龙爷信任带上火油来攻十里寨,直到林少歌切开装火油的铁桶——处处尽在老幺算计之中。 就连林少歌在爆炸中受伤,能强撑着走出多远……都和老幺算计的分毫不差。 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死掉的怎么会是老幺?!此刻变成一具冷冰冰尸体的,应该是林少歌才对! 整个计划之中,唯一的偏差,就是二人对这个女人动了色心。 不,不关色心的事,是情报有误。这个叫秦挽月的,本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该是这样一个索命女阎罗! 她明明不会武功! 高个子两眼一亮,对,情报并没有错,她根本不会武功! 老幺的死,只是因为大意。 她手中拿的,可是歧地第一名剑清宵,老幺太大意了!色迷了心窍,难怪会死。 这样想着,高个子心头的阴云渐渐散去。 只是一个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男人,以及一个不会武功,只凭着手中神兵胡乱挥砍来唬人的小娘们,怕个求! 他忘记了刚才她那一剑有多快。若是她没有把剑柄磕在她自己的额头上,此刻他已经和老幺一样被砍成两半了。 老幺死了,这份功劳便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只要……按照原定计划,将事情做完。至于她,自己会替老幺,把该做的事仔仔细细地多做上几遍,以祭老幺在天之灵! 这样想着,高个子脸上重新挂上阴恻恻的笑。 眼下要防着的,还是林少歌。 打定了主意,高个子向着一旁挪了几步,足尖一勾,将断在地上的半截剑尖挑起来,抓在手中。 他已决意速战速决,手一抖,半截断剑直直向着林少歌胸前急射而去。他在断剑之上灌注了十成内力,料这林少歌重伤之身,绝然无法躲避。 此时,挽月已向着林少歌身边靠近了些。 她见高个子向后一退,立时往前一逼,已斜斜插到二人之间。 她依旧双手握着剑柄,立剑指向敌人。她胸膛起伏,檀口微张,略有些喘息,额头挂着几粒晶亮的小汗珠。 高个子向着林少歌掷出断剑时,并未将秦挽月考量在内,所以他一双眼只紧紧盯住林少歌的动作。 林少歌见利剑袭来,想躲,却拖不动沉重的身躯,只得用力向旁边侧了侧身子,勉强避开要害。精致的唇角不由浮起一抹苦笑。 高个子双目微睁,眼中迸出一缕期待的精芒。 第204章 太慢! 高个子瞳孔缩成针尖,按捺着临门一脚的喜悦,紧紧盯住射向林少歌心口的半截利剑。 他使了诈。抛出断剑之时,他灌注了内力,剑飞过的轨迹,其实是一个半弧。看着好像射向林少歌心脏,其实飞行过程中,剑会逐渐向右边倾斜。 因为林少歌一定会下意识地向右躲,这样,等于自动把心脏送给飞剑。高个子已不愿再拖延,只想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面前的敌人。 林少歌果然向右侧了侧身子。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中计,却已经来不及变换身形了。 时间在这一刹那,仿佛再一次拉得极长。他眼睁睁望着那半截断剑向他的心口飞来,却束手无策。 场中气机突然开始波动。风,本是不可见,只能感知的。然而在这一瞬间,他清清楚楚看见风动了!不错,他正是看见了风!空气在流转,风在动! 挽月携风而来,正正挡在他身前! 少歌心头剧恸,一口血直喷而出:“月!” 历史要再一次重演了吗?就像那一次,燕七和燕十娘设伏的那一次……那支弩箭,就这样扎进她的胸口,他眼睁睁看着,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坠落、坠落……她那么瘦,那么娇弱,那样软软的身体,却一次、再一次为他挡下金铁之击。 此刻,他仿佛已经看见那半截断剑插~进她柔软的胸膛,她再次奄奄一息靠在他怀中,想要睡去……这里,再没有第二个清小姐能救命了! 他两眼发黑,浑身剧烈颤抖。第一次,他恨自己心慈手软,被人一步一步逼到如此境地!第一次,他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些人的毕生所求碾成齑粉!第一次,他颤抖着,狠狠发下毒誓,若是她死了,他会把整个天下都拉进地狱! 他的心脏在颤栗,他不敢看,却又不得不紧紧盯住她单薄的背影。 慢一点,慢一点,不要那么快受伤,利剑穿身的痛苦慢一点降临到她身上…… 他已无能为力。 …… “叮——” 高个子瞪裂了眼眶,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一幕。 一道瘦小身影,划到林少歌身前。太快了!他根本没见到她有任何动作!他的眼底,甚至还存留着她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的残影。这一刹那,他甚至怀疑眼前的女人会分身术——整条轨迹上,处处都还残留着她的身影! 挽月依旧双手握剑,剑尖直直指向他——不,此时剑尖所指,是那半截断剑!两柄剑,剑尖对着剑尖,正正顶在一处。 因他灌注了内力,那半截断剑微微有些打旋,这更加快了它的灭亡。 肉眼可见,那半截断剑和清宵接触之处,已开始寸寸碎裂!裂痕飞快地扩散至整个剑身!再一瞬,那半截断剑已碎成了无数细小的金属块,片片回卷,向着后方倒飞而去! 高个子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上半身就被这无数断剑碎片射成一团破棉絮。 他垂下头,望着满身血洞,慢慢地跪了下去,一头栽倒,死得不能再死了。 挽月惨白的双唇微微开合,吐出两个字——“太慢。” 然后她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望向林少歌。 她依旧紧紧握着剑,对准了他。 “想要杀他……先……踏过……我的尸体……” 说罢,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挽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先是走进一条漆黑的通道。说通道也不对,因为这里无边无际,并没有墙壁,脚下也没有路。 这里很熟悉!她慢慢向前“走”,也不是走,因为她没有脚,也没有身体。 她知道这是哪里。这里,是开始也是结束,是道,是极,是太一,是那个“无中生有”的无。 上一次,她死于陨石爆炸,回到了这里,然后开始一段新的旅程。那现在呢?又死了吗? 她有些茫然。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她记得,少歌很危险,有人要杀他……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自己怎么了?是死了吗?不记得了啊。好像并不是。 血…… 是谁的血? 不管是谁的血……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谁也别想伤害林少歌! 她记不起任何画面。在这里,她好像没有了记忆,只余下情感。没有了脑,只剩下心。 林少歌不在这里。她有些失落,又感到心安。他活着,活着,就好…… 无论她想做什么,或是做了什么,她想要的,不就是守护他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出现光亮。 她抬“手”挡了挡眼睛,吃力地望去。 就像身处水面下,望着岸边的人和景。 她见到了前世的父母!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站在一个高高的木架子前。木架子上,一格一格,是上锁的抽屉,每一格,贴着一张照片,刻着一个名字。 她的目光越过两个老人,落在他们面前的名字上。 张媛。 她很难受,身体中好像有许多液体,向着那亦真亦幻的场景中流去。 前世的母亲忽然浑身一震,喃喃道:“是媛媛,媛媛在,媛媛在……” 母女连心,她感觉到她了! 挽月浑身颤抖,向着水面伸出“手”去。 就在此时,前世的母亲拉过一旁十多岁的小女孩——“张娇,是你姐姐,叫一声姐姐,快!” 挽月一怔,胸口处又甜又痛。是了,自己离开那个世界已经快二十年了。父母亲给自己添了个妹妹……真好啊…… 呵,两个知识分子,依然是取名废啊……张媛、张娇……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心中感到无比宁静祥和。 太好了,亲人们已经放下了,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么…… 少歌……他又在做什么? 他,也会开始新的生活吗…… 她慢慢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再睁眼时,她看见自己跪坐在晚上十点的马路正中。道路两旁是昏黄的路灯,一辆末班十一路公交车缓缓向她驶来。 她手中捧着一颗心。 噢……原来是这个梦。她记起来了,很久很久之前,她曾经做过这个梦。 这一世,已经结束,下一世,尚未开始。一只孤魂野鬼,坐在马路中央,挖出自己的心,寻找心中的那个人…… 梦醒之后,她就像疯了一样,缠着那个人。 “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找到了……” “我找到你了……” “你就在我的心里……” “林少歌。” 第205章 闭嘴吃饭 他凝望着她。 她已经昏迷整整十天了。 她没有受伤,只是一睡不起。 他知道,她耗尽了所有心力,挥出那惊鸿之击。 她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少歌兄弟,果然是你的方法顶事!大火已经彻底扑熄了,回头,我要好好教训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秦大成挠着头,站在门边对他说道。 他淡淡一笑:“无妨。” 慢慢起身,走到窗边。 那场雨,终究是没有落下来。西面的铁杉林,已经被那场大火烧成了一片焦土,火场被清理过,那些木头堆里,明火已经熄灭,只余下隐约火星。为防止死灰复燃,这些焦炭被砍倒运走,远远望去,能一直望到那条林中大道,所幸,有那条大道隔离,更外围的铁杉林安然无恙。 原本这场大火会将内圈的林子全部烧光。 那一日,林少歌强提着一口气,将挽月带了回来,然后吩咐十里寨中的人在火场两旁放火,在大火还未波及的地方烧出一条隔离带来。这样听起来不可思议的建议,自然是遭到寨中几个愣头青的极力反对抵制,有两个甚至要对重伤的他出手。彼时林少歌的身体,确实连两个寻常青年的拳脚都承受不住…… 幸好张岳来了。 张岳一行人,果然是被十里寨中的人带走,然后在西三里定居下来。 张岳是整个江东妇孺皆知的英雄人物,讲话自然分量够足。爆炸发生在西一里边上的林子,张岳随着十里寨中的人赶过来救灾,正好撞上这一幕。 他虽然不知晓林少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到底有什么本事,但他永远不会忘记,是林少歌点醒了他,也是林少歌替他们引开了龙爷的追兵。 此刻再次见到林少歌,见他没有死在龙爷追兵的手中,心中对林少歌更是多了几分敬重——谁说文人不能定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带着娇娇俏俏的小媳妇,究竟是怎样喝退了那百多名追兵的?! 见到林少歌的一瞬间,张岳心中翻江倒海,对林少歌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只遗憾当时不在场,不得亲眼见证他是如何舌战群雄,生生说服那一群土匪放弃了追击,然后带着媳妇全身而退。 所以此时再见到林少歌,听到他的建议,张岳哪里还会有半分怀疑?当即力排众议,领着人就去干了! 而事实也证明林少歌是对的。 那场来势汹汹的大火,扑到他们提前烧出的隔离带,只不甘地咆哮了一天,就偃旗息鼓了。 这样的结果虽在张岳意料之中,却也是让他悄悄在心里大为赞叹,对林少歌其人,简直萌生了崇拜之情。 …… 十里寨中的人很烦恼。 数日来,冲天的浓烟将日头都遮蔽了。这一场大火,势必会将许多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藏身之地的暴露,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那场爆炸,几乎抹去了龙爷那千余人存在过的痕迹。但也没有完全抹杀干净,十里寨人收拾火场的时候,也顺便替还能辨出曾经是个人的那些焦炭收了尸。 究竟是什么引发了爆炸和大火,已经无从考证了。 十里寨人猜测,定是龙爷带了火药来攻,谁料遭了天谴,自食恶果,自己把自己炸上了天。当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少歌只说是走在林子边上被震飞了,受了内伤,挽月摔到头部所以昏迷不醒。十里寨中的人并未起疑——似乎也没有什么地方值得疑心。 张岳找秦大成讨了间屋子,就在少歌旁边住下,随时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随时竖着耳朵,等待林少歌的召唤。 他对少歌,终是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每日里,林少歌坐在床头,握住挽月一只手殷殷望着她时,张岳便立在窗外,殷殷望向他二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扭扭捏捏地杵在那里,怎么看怎么矫情。 少歌偶尔抬起眼皮,张岳就尴尬咳嗽一声:“咳,少歌兄弟,别见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一声。” 这一日,林少歌点了点头:“真有一事。” 张岳双眼一亮,用手撑着窗棂想要翻身进屋。见林少歌微微皱眉,他急忙缩回了腿,绕到门口,小跑步立到少歌身后。 少歌低声嘱咐几句。 张岳瞪大了眼睛,极为艰难地消化着林少歌的话。 “若是为难,就算了。”少歌淡声道。 “定不辱命!”张岳只迟疑了片刻,便重重一抱拳朗声应道。 看他眉眼间的神情,是下定了决心,要无条件听命于林少歌了——无论他的命令听起来多么匪夷所思。 张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之后…… 林少歌喃喃自语:“小二要醒了,怎能让他杵在这里碍事…寻常的事情,却无法支走他太久……” 话音甫落,就见挽月的手指轻轻动了一动。 于是林少歌当即把张岳忘到了九宵云外。 “林少歌……”昏迷的人儿嘴唇微动,低声呓语。 “我在!”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用指腹不断摩挲她柔嫩的手背——那里被她自己咬了一圈牙印,疤痕还没有褪尽。 “林少歌……” “我在!” “林少歌……” “我在!” 直到夕阳西下,他终于后悔了。 应当留下张岳做个晚饭的…… 她就这样一声一声不停地唤他,人却一直醒不过来。 “林少歌……” “我在!” 夜幕降临,他除去外袍,躺在她身旁,将她整个揽进怀里。 “林少歌……”她还在呢喃。 “我在!” 咕……不知是谁饥肠辘辘。 他怔了片刻,开始奔波于灶和床之间。 一边生火煮粥,一边时不时扑到床边,握住她的小手,答应一声。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这一番简单的奔波,把他累得够呛。 等到煮好一锅稀粥时,他的内衫已经湿透,整件粘粘地糊在身上。 “林少歌……” “我在!” “林少歌……” “小二乖,闭嘴吃饭。” “……闭了嘴,怎么吃饭?” “……??!!!” 他浑身一震,惊喜地抬起眼睛,正正对上她弯弯眉眼,如花笑靥。 第206章 遗忘 醒了?! “我终于知道,我在哪里找了你一辈子。” 她醒来的第一句话。 少歌心中一震:“哪里?” 直到今日,他依旧清楚地记得,花会之前的那个夜,她从噩梦中惊醒,那样孤寂的眼神,仿佛从黄泉鬼域中归来。一整夜,她缠着他,梦魇一般,不住地自语——“我找了你一辈子。” 这件事,他一直无法释怀。得知她和辛无涯的过往之后,他曾经误以为她在找的人,是遗忘在梦境之中的辛无涯。 而此刻,清清楚楚从她口中说出这句话,落在他耳畔,不亚于一个惊雷。 “在过去、在未来。在我们不曾相遇的那些日子。”她抬起一只手,覆在他的脸上,“林少歌,原来爱情真的可以超越一切,它能够无视距离、无视时间、无视因果。在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你了啊……” 少歌心中剧震。他捉住她的手,放置在掌间,轻轻地、仔细地握着。 他按捺下翻腾的情感,微笑着柔声说道:“还能够无视腹中饥饿。” 咕…… 挽月红了脸,羞恼地将脸埋在枕间。 过了一会,她恨恨地探出小半张脸来:“你虐~待小动物!天都黑了,还不让我吃饭!” 少歌失笑:“你口中一直念叨不停,我无法喂你。” 挽月闻言,有些紧张地小声问:“我念叨什么?” 少歌顾左右而言他:“啊,月色真好,来,坐起来吃饭了。” 挽月心中惴惴,只记得在睡梦中,对他无限依恋,恨不能将整个神魂交付于他……也不知究竟说了什么没脸没皮的羞人话。若是官人~我~要之类的,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 思及此,她急忙转移话题:“我们分明已是山穷水尽了,你是怎样摆平了那两个人的?莫非你果然是装作伤重的样子?当真是只老狐狸啊!又狠狠骗了我一次,你不知道你装得有多像,我真的以为我们两个完蛋了。” 林少歌拿着碗的手微微一顿,淡定道:“吃了饭,再与你细说。” 挽月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就着他的手喝下了整碗粥。 他自己也盛了一碗慢慢喝下。 挽月倚在床头,定定望着他,一时觉得岁月静好。 她轻轻挑了挑眉,想起一件事。 那日,被轩辕去邪劫持,他把用过的碗递给她,让她舀粥喝。她小心地转过他没碰到的那一面来用,也不知道他发现了没有。 而此时,林少歌的嘴唇,正正落在她刚刚用过的地方,覆在她留下的小小的粥印子上面。这个发现,让她的耳朵慢慢烫了起来,那股热浪很快波及到脸颊和脖颈。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她却感觉被轻薄了,被狠狠地撩到了,心跳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甚至微微地喘息了起来。 而始作俑者依旧无知无觉,云淡风清地吃着粥,目光悠悠,眼底藏着几分笑意。 他放下那只碗后,挽月微不可察地舒下一口气。 二人吃饱喝足,轻轻拥着对方,眉里眼里净是情思缭绕。 只可惜……林少歌此刻的身体,是真真的有心无力了。 他问:“累不累?想不想睡一会?” 挽月无语:“我从下午睡到现在,刚刚醒,哪里睡得着?” 林少歌更加无语,衣不解带照料了她十多天,她只以为睡了一大觉。 “小二,你当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她歪着头,仔细想了想。 “我太紧张了。只记得脑袋里嗡嗡地响,整个世界晃啊晃,就好像人潜在水面下看岸边的东西,所有的景象都是模糊的,眼前波光粼粼,听到的声音也是闷闷的,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挤压着传到我耳朵里,整个人昏沉沉的好像失去的思考的能力,又好像是被一层粘糊的胶包裹在里面,和外界的一切隔离了。” 林少歌烦恼地点了点眉心——听女子说话,总是需要很久很久,才能说到事情的重点。或者说,她们过于注重对感觉的描述,就比如,他的母亲就很喜欢这样说——“我感到孤独、脆弱、渴望被关怀。迷糊、头晕、四肢乏力,我需要依靠。我无力阻止它们离开我的身体,它们不是泪,却比泪更加酸涩,它们塞住了我的眼和鼻,我难以呼吸,我想哭,却哭不出来……”这个时候,他总能心领神会——哦,母亲又感冒了。 他暗暗一笑,垂下头,温柔地注视着她,听她继续絮叨。 “少歌你能想像吗?整个世界,就好像变得很稠、很重。我的头晕晕乎乎的,视线很模糊很模糊,但我清楚地记得那两个人的样子,他们的眼神,好像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一般。我记得,他们想要杀了你。他们想要从我身旁绕过去,杀了你……这样的事……我怎么会答应呢?” 她弱弱地抬起眼睛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神,让他心尖颤抖,想要把自己融化在她的柔情之中。 但她很快收起了那个叫他颤栗的眼神。她自嘲一笑,垂下头去:“可是不答应又能怎么样?我又不会武功,他们只需要分出一个人来拖住我,我就毫无办法了。我又不能化身为守护之剑,爆发小宇宙什么的……我也只能拿着剑,胡乱地挥舞一番。好慢好慢啊,我的动作那么慢,连蜗牛也砍不死!我好像,还敲到自己的脑袋了……”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嗔道:“你也不早点出手,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我把自己敲晕……” 林少歌眼底掠过一抹惊诧——她是当真不记得了! 他轻轻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上,缓缓平复着呼吸和心跳。这个善良的小人儿,应当是无法接受自己亲手杀了人的事实,所以选择性地将那些事遗忘了。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一种很可怕的可能性…… 他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凉意漫过整个身心。 千万、千万不要…… 不要是那样…… 不要像他这样…… 脑海深处,一阵尖利的刺痛传来。他微微蹙眉,心知必须尽快治好内伤,恢复实力,好应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第207章 旧事 林少歌心中转过许多念头,终于暗暗叹息一声,偏下头定定望住挽月的眼睛。 “小二你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到了任何地方,如果我们走散了,你牢牢记住,我会找到你,一定会找到你。你只需要站在原地,不要慌不要怕,安心等我就好。” 挽月听他说得奇怪,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这一望,整个心神陷进了他幽深的黑眸里面。两点纯黑的星光,既像是黑洞,将一切俘获吞噬,又像是火焰,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华。是的,黑色的火焰,跳跃在他的眼睛里面。 “我相信你,无论到了哪里,我都会等你。” 两人默了片刻。 挽月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那,你下次可要提前告诉我一声,别再让我白白担心了,真的把我吓坏了呢。我给你说个故事,还是那个项羽。他有个相好的,叫做虞姬,项羽兵败如山,虞姬知其无力回天,在项羽突围的前一夜里拔剑自刎了。你想啊,万一第二天项羽成功突围,后来还东山再起当了皇帝,虞姬九泉之下,会不会后悔得爬起来一头撞死在墓碑上?” 她伸出手指,重重点了点林少歌的胸膛,嗔道:“要是我今日也自刎,你怎么办?” 林少歌苦笑——也不知是谁,身形飘忽堪比鬼魅,速度迅捷胜过风雷,手段狠辣羞死罗刹。这样一个女魔头,弱弱地伏地怀中娇声软语,实在是叫人难以抵御。 他不知应当如何回答她,便用了屡试不爽那一招,侧了头,用自己的唇,浅浅地将她不满的嘟囔堵了回去。 这一夜,挽月哪里还能睡得着? 林少歌倒是安安稳稳地睡下了。 她望着他的睡颜,心头有些轻微的焦灼。 他不说,她也不知道他到底伤得重不重?不过,能把那两个人成功击杀,再将她带了回来,他的身体应该还好吧? 她给他把了把脉,发现气血有些不畅。 她只会治病,不会治伤。叹了叹,将他的手好好藏进被子里头,然后和衣侧躺在他身边。 蹭来蹭去,就是不舍得闭上眼睛。 月光温柔地洒满了屋子,他的睡颜泛着淡淡的银光。此情此景,若是没有那若隐若现的脚臭味,当真是太完美了…… 她眨了眨眼。 哪来的脚臭味? 她疑惑地耸了耸鼻头,一转脸,看见窗外有个人影在忙碌。 她悄声下了床,蹑手蹑脚摸到窗边,探头一看,见张岳满头大汗,肩膀上扛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到了窗户外边,他把包袱放在地上,小心地解开,倒出一大堆长的短的、草的皮的布的鞋子。 然后他将这些鞋子一双一双罗列整齐,点点头,揉了揉鼻子就要走。 “哎……”挽月压低声音唤他,“张岳大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张岳吓了一跳,回头望见她,怔了片刻,然后也压着嗓子回道:“少歌兄弟吩咐我,将整个十里寨,所有人的鞋子都偷一双过来。忙活到现在,才到西二里……我不跟你说了,今夜还有得忙……” 挽月:“……” …… 龙爷睁开眼睛。 子时。 又要来了。 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但他不能说。 一旦说破了,他的老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还我命来。”他默默在心中念道。 “还我命来……”几乎同时,耳旁响起阴恻恻的人声。 “知道,我知道。”他继续在心里念叨。 “你可知道我是谁……”来人换了一个方向,用阴风吹他侧脸。 “安大小姐。”龙爷心中一边回答,一边想:安老爷是阳城第一美男子,他这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倒是和他像了七八分,难怪能把那些人生生吓疯…… “你……可……吃……过……我……的……粥?”安大小姐“飘”到正面,用那张酷似安老爷的脸对着他。 龙爷心想:大小姐,你的胡须粘歪了几根……眉毛也画得比昨天平…… 当初,阳城大户安家开仓放粮接济灾民。远远尽尽的人听到消息都涌到阳城,真的是救了好多人的命啊…… 后来,安家储存的粮食放光了,可是成千上万的嘴巴,还在等着……等安家的家丁们,用车运着装满粥的大木桶,送到一个个街口…… 听说安老爷把田契地契变卖给了某位神秘人,换来白花花的大米,继续喂养着在阳城大街小巷上定了居的灾民。 再后来,听说安老爷把为安家大小姐准备的嫁妆,也拿去换了大米白面…… 再再后来,那些字画古玩、陶啊瓷啊,流水一样从安家院子往外搬…… 最后,连雕花的大木床也搬走了,还有那些屏风、桌椅,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这样“好心”,来者不拒,无论什么都收下,换给安老爷大袋的粮食。 有细心的人,曾看见那些运粮的袋子底下,似乎印有官家的火纹。但谁会理会这些细节呢?大家只知道,只要安老爷能继续放粥,大伙就能活下去。 安家放粥的时辰越来越晚,终于,断了。 一天、两天…… 有人会一些功夫,偷偷从树上翻进安家院子,想看一看里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看到奇怪的一幕——安老爷拉住一个看起来很气派的人,先是哀求他赊些粮,见这人不为所动,安老爷威胁他,说会把事情捅出去,这人无奈之下,答应了继续供粮。 偷窥者心满意足,原路返回之后,将好消息告诉了外头翘首以待的人群——安老爷赊到粮了,明日,一定能照常放粥! 然而第二天,众人等来了盗匪。 银虎和龙爷两伙盗匪袭击了阳城。官兵不知道去了哪里——明明昨日,还能见到官兵在城头上巡逻的。 这两伙土匪极有默契,一起攻击了安家大院。 安老爷逃了出来,跑到围在外头的灾民中。 他只是个普通的人,很惜命——不仅惜自己的命,也惜旁人的命,所以才会倾家荡产救助灾民。 然而,他倾家荡产救活的这些人,并没有热血上头,替他挡一挡追击的土匪。 他们看着他被那些人拖回了安家大院,默默给土匪们让开了道路…… 第208章 安老爷 安老爷的结局,听说很惨。 其实龙爷也不是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又是被谁给利用了。那时得到消息,阳城安家,其实是那些黑心官的销赃之处,上面放下来的赈灾钱粮,经安家转手卖到各地,短短几个月赚了真金十万两,实打实的黑心钱。这件事情证据确凿,不少人都见到过,安家“买”回来的粮食袋子上面印着官家的火纹呢!虽然他们用帆布挡了,但百密一疏,多多少少还是露了些,叫人瞧见。 要是能拿到这笔钱,谁还做土匪?到京都买个宅子,下半生啥也不愁了。 难怪那安老爷要放粥救济,原来是心中有愧哪!和十万真金一比,每日里放的这点粥当真是九牛一毛了!得到这个消息之后,龙爷睡不踏实了。 好巧不巧,恰在此时,又得到一个可靠消息,阳城城防军要远赴平原城,接一批军备。 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这是劫富济贫呢,这是为民除害呢!有了这样正当的理由,什么事不能做呢?! 进攻安家时,龙爷遇到了银虎,二人都知道必须拿了钱速速撤退,赶在官兵到来之前逃回寨中去,于是心照不宣,视彼此为透明,各自分派人手去寻找那笔横财。至于谁先找到,找到之后如何争夺,那就是后话了。 安老爷趁乱逃了出去。 两伙土匪发现,安家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别说黄金了,就连像样点的布匹都找不到。 安老爷很快就被抓了回来。两伙人都以为是对方把人抓回来的,都以为对方已经知晓了黄金的藏匿地点,双方都红了眼,一心一意纠缠着对方,不让对方有机会去吞了这口大肥肉。结果,拖到了阳城官兵入城,两伙人作鸟兽散,谁都没得到那笔黄金。 龙爷和银虎的梁子,就是在安家结上的。经这一次,双方心中都恨毒了对方。 后来得知,土匪团里的许多人都有或远或近的亲戚吃过安老爷的粥,就连龙爷那个失散的结发妻子,也带着孩儿避在阳城,靠着安老爷的救济活了下来。 后来也知道,安家根本没有勾结官府,那些粮食都是安家变卖家产买来的。 大善人安老爷死了。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龙、虎二人一心求财,谁也没留意到关在内宅的安家的人什么时候就死了,而且听说死之前,安老爷的身子还叫人给糟蹋了……这真是…… 安老爷有个女儿,自小养在深闺,听说生得像安老爷,可惜那一日众匪并没有见着她,后来再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 原来安大小姐躲在这里! 龙爷故意让目光无比呆滞,定定望着面前的“安老爷”。 “你当真……没吃过我的粥?你的亲人……也没吃过?” 龙爷心中十分庆幸,幸好这些人都不认得自己是谁。此时,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先前被大网俘虏的那五百弟兄已经被安大小姐送回“老家”了,否则自己暴露身份是迟早的事。 他直愣愣地摇了摇头。 他心中十分后悔,要是第一天别被吓破了胆,不小心露了些破绽出来,现在恐怕早已经被放走了。 第一天醒来,乍然见着“安老爷”,真是吓了一大跳,虽然及时作了掩饰,但还是引起了对方的怀疑,把他关在这里一连试探了十来天。 原来这神秘莫测的“老爷子”,竟然是安家大小姐搞出来替安老爷报仇的!这样的话……那歧王世子又是怎么回事?龙爷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分明。 他想不分明的事还有很多。比如那天,林少歌为什么要炸了林子?自己明明已经投诚了呀!就算看不上自己手下这些虾兵蟹将,也没必要赶尽杀绝?!何况林少歌自己也受了伤……但要说不是他干的,龙爷还真不信。 当时林少歌那个阴森的眼神,向着林子里扔出的火折子,自己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只是当时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那阵热浪给击飞了。 罢了罢了,现在多思无益,只盼望着这安大小姐不要和林少歌通气,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就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寨中好歹还留了几百弟兄,先成功逃过这一劫,其他的事,再说,再说。 一番试探无果,安大小姐慢悠悠飘了出去。 那个曾经试探过林少歌的无面人立在屋外。 “六叔。”安大小姐唤他。 “云儿,如何?” 安大小姐摇了摇头:“并不确定。” 被称作“六叔”的人冷笑道:“不论是不是那一日的人……在龙犊子手下,也定是罪大恶极的,杀了便了了!趁着陆川不在……” 安大小姐轻轻一叹:“六叔,数月来,我们手上的人命也不少了。我也有些累了,能不杀,尽量就不要杀了。” 六叔默了片刻,道:“听你的。” “九叔怎么样了?这一次旧疾发作,怎么这么久不见好?” 六叔摇了摇头:“约摸也快好了。最近老九不爱见人,老把自己关在屋里头,也不知在鼓捣什么。” 安大小姐幽幽一叹:“是我拖累各位叔伯了。好好的名门正派,陪着我装神弄鬼残害人命……” 六叔笑道:“云儿又说傻话了!当初凌云门被污蔑为叛逆,若不是你爹出钱出人出地,为大伙谋了这么个安生之所,此刻我们早已……” 安大小姐摇了摇头道:“我自小跟着师傅练武,凌云门出事,安家也无法置身事外。六叔,这件事情不需要放在心上的。” “这么久了,还是没找到关于‘那个人’的线索,唉……”六叔叹息着摇摇头。 “是啊……”安大小姐目光炯炯,“我想过了,只要找到他,和他做个了结,就让一切结束,其他的人……也就算了。” 六叔冷笑道:“别人都可以算了,那龙虎二人,绝对不能放过!” “嗯,”安大小姐点头,“六叔有没有查到,这一次究竟是谁引了龙爷的人进来?此人究竟是敌是友?是否和那日大成带回来的两个生人有关?” “不像。那两个和张岳认识。张岳虽然和龙犊子有些牵扯,但也算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 安大小姐掩口一笑:“这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刚才为何要偷六叔的鞋子,六叔可找到缘由了?” 六叔翻了翻白眼。 第209章 朝云 安大小姐安朝云回到住处。 她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她先天不足,药王曾预言她活不过十五岁。 今年,她十六了。 五岁的时候,她被凌云门门主陆川收作徒弟,修习凌云门独门内功心法。陆川通医理,让她苦修内力的同时,日夜用药替她调理身体。 陆川其实是药王的师弟,他憋着一口气,定要让安朝云活过十五岁,好打那个药王师兄的脸。 毕竟当初药王信誓旦旦说过安家小姐活不过十五。 后来看着粉妆玉琢的小女孩一天天长大,陆川渐渐也熄了和药王置气的心思,一心一意只想让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徒弟活下去。 当初让陆川带走安朝云,安老爷其实是存着别样的心思——既然药王断言她活不过十五,那倒不如就让凌云门主带她走,和她少些情感羁绊,若是最终过不了那个坎,这么多年不生活在一处,也就像是没了个远房亲戚;若是凌云门主真的救活了她,那更是皆大欢喜,也不算是安家舍弃了这个大小姐,毕竟让陆川带走她是为了救她性命。 安朝云到凌云门的第二年,朝廷接了线报,说是当初废太子叛逆,有逆党逃出京都,藏在凌云门。 安老爷当初为了安朝云和自家名声,并没有让外头知道安朝云做了陆川徒弟——大家闺秀舞刀弄剑,日日和一群男子混在一处,叫人知道了,还怎么嫁人? 此番凌云门出事,若是被朝廷拿了,安朝云的事不可能瞒住,依着朝廷一贯作派,安家定要受牵连。 权衡再三,安老爷帮着陆川,将整个凌云门藏到了这片林子,出钱出力,做了外头的迷魂大阵,还将外围的铁杉连根挪栽到内环,又补种上新树。 就这样,凌云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成了一桩悬案。 十五岁,安朝云平安度过鬼门关,回到阳城见了安老爷一面。却不料那就是父女二人的最后一面。 那天,安老爷送一位贵客和他的独子出门,正好遇上归家的安朝云。那位贵客一眼相中了她,当即和安老爷许下了口头亲家。 安朝云见那位少年公子风度翩翩,和凌云门一众师兄弟一比,简直就像天人一般,虽然当时羞得掩面而逃,但事后安老爷提起时,她倒只说“婚姻大事,爹爹做主”。 只可惜,当时太羞涩,竟忘了问问那位究竟是何许人也! 她应了安老爷,十六岁生辰一过,就出师,回家成亲。 陆川听闻此事,见她对未来夫婿十分满意,也是欢欢喜喜要替她添上一份嫁妆。 然而那场天灾人祸,将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安朝云第二次回阳城,只看到安老爷惨不忍睹的尸体。 安家的所有人——姨娘、庶弟庶妹、管家仆役、丫鬟婆子全死了,没留下一个活口。 安朝云也遭遇了偷袭。幸好对方不知道底细,只以为她是个娇弱的大小姐,并没有派什么高手来。她拿住其中一人,还没来得及问话,此人竟然咬舌自尽了。 安朝云知道事有蹊跷,当机立断逃回十里寨,将事情告诉了陆川。 陆川遣人出去打探,很快便得到消息,知道安老爷因善举而遭遇杀身之祸。 凌云一门也算是得了安老爷救命庇护,当即发誓要替他报仇。 银虎与龙爷两伙土匪是罪魁祸首,凌云门的报复主要针对的便是这两伙人。 杀人诛心。众人利用地形,利用这些人对安老爷的愧疚,一个一个将他们逼疯逼死,以告慰安老爷亡灵。 而在报仇的过程中,众人渐渐嗅出了阴谋的味道——安家满门被灭口,并不是这两伙人干的。这些土匪已被吓得神志不清,不大可能说谎,而且每个人的供词都是一致的。他们并没有杀死安家满门,就连安老爷究竟是死在谁手上,他们也不清楚。 当日官兵进城,两伙土匪闻风而逃,哪里还有闲暇去一个一个杀光安家上下数百口人?彼时许多人早已逃了出去。 而安朝云闻讯赶到阳城已经是一日之后,土匪哪里来的胆子此时再潜回阳城去偷袭她? 后来,又得了更多线索——安老爷的家产,都是给了一个十分气派的人,而此人供给安老爷的粮食,是官货! 有人亲眼目睹安老爷和这个人有过争执,安老爷威胁他赊粮救人,否则就把事情捅出去,第二天,土匪就进了阳城,灭掉安家满门。 是谁,把官家的赈灾粮食当作自己私产卖给安老爷! 安朝云想到了一个人!那个要娶她做儿媳妇的贵人!可是,因为女儿家的羞怯,她竟然没有向爹爹打听未来的夫婿究竟姓甚名谁! 阳城的几个父母官,他们是认得的,其中并没有那个人。 他是谁……?! 究竟是谁……?! 安朝云叹了口气,慢慢洗去脸上的化妆,摘掉瓜皮小帽,脱去藏青长袍。 一身雪白的丝绸劲装,衬得她十六岁的身段玲珑浮突。 原本……这是师傅给她备下,大婚之夜用的。 师傅说,男子喜爱新鲜,饮过合卺酒,褪下红喜袍,叫夫君看看她怎样英姿飒爽舞一套凌云剑,定叫他终生难忘。 安朝云虽然半信半疑,但料想师傅他老人家也没理由在这种事情上坑害自己……也就收下了这套劲装。 彼时满心欢喜羞怯,倒是忘记了,师傅陆川年过五十,身边唯一说得上话的女子,也就她安朝云一个,他懂个屁男女之事?还男子喜爱新鲜……他就连陈年老咸菜是什么滋味,也没得尝过。 不过这些事,早已经不重要了。这几日,就连报仇的心也淡了。 一则,龙爷不知道从何处得了消息,倾巢出动来攻十里寨,却自己把自己炸死在了林子里。打头阵被俘虏的那五百个,反倒保住了性命。从他们口中,并没有问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来。 二则,师傅陆川出去打探,已经半个多月没有消息了。以往就算人没回来,也会递个口信报报平安。这一次实在是离开太久了……叫人不安。若是师傅出了事……那桂……呸呸呸,想什么呢! 第210章 少年情 安朝云又叹了口气。 这一场森林大火,恐怕要吸引到很多人的目光,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可是,这么多人,离开了这里,又能躲到哪里? 龙爷能找过来,要说只是个意外……谁会相信? 怕只怕,就像阳城那次,这些土匪依旧是被人利用了!那么…… 安朝云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不是要见面了呢?我的好夫君,我的好公爹。” 她记得他的模样。 虽然只是擦肩而过,匆匆一瞥。但那个少年郎的样貌,直到今天依旧印在她的脑海里。 他身形挺拔,眉色很淡,眼睛细细长长,高挺的鼻梁下面,薄薄的唇向下抿着,看起来有点倔强有点骄傲。他的确有骄傲的资本——他的父亲能把赈灾粮食当作自己的私产,这得是多大的官哪? 虽然没有实质的证据,但安朝云确信,那个把印了官家火纹的粮食卖给安老爷,又引了土匪进阳城灭了安家满门的人,一定是那个人! 她打心眼里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贪欲?那样的贵人,为什么也会缺钱?他和父亲已结了儿女亲家,若是联手赈灾,明明是一桩善举,本来是亲上加喜的好事,偏偏变成了祸事,只为他一己之私!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陆川曾经打趣,说父亲是个大善人,安家百年家业,就要败在父亲手里。 一语成谶。 只可惜……知道那个人身份的人,已经悉数被灭口了。 除了她安朝云。 可笑的是,其实她并不知道那个贵人究竟是谁。她竟忘了问一问父亲——也不算忘了,彼时,父女二人已经近十年没有见过面,哪里好意思说这个?那时,只以为度过了十五岁这个坎,以后的日子很长很长,有的是机会弥补这些年欠缺的父女之情,有的是机会聊聊这些年各自的际遇,有的是机会在出嫁之前说一说夫家的事情…… 对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郎君,她是真的很满意呢……她不止一次幻想过,二人会怎样一点一点熟悉起来——那样的富贵小郎君,一定要用拳头教他服服贴贴,保管他不敢生二心。他一定会很奇怪,这个娇娇俏俏的大家闺秀,哪里学来的拳脚功夫?而且她会的,可不止拳脚功夫呢,陆川的医术她也学到了五六分,往后的日子,他的惊喜之处还多着! 然而这一切,已经毁在他父亲的贪欲之上。那个人…… 他一定很担心,那一日灭安家满门,安朝云并不在。他一定以为安朝云会想尽一切办法进京告御状吧……这些日子他一定惶惶不可终日,四处寻找她的下落。 而陆川也正是以此为线索,针对那些到处找人的家伙,顺藤摸瓜,试图将他揪出来!只可惜,这个人实在是藏得很深,搜捕安朝云的行动进行得极为隐秘,这么久了,始终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大半月前,陆川总算得到确切消息,洛城附近有不明势力正在四处找人,于是当即动身往洛城方向去了。不料这一去,竟如泥石沉海,再也没传回过消息。 想到陆川,安朝云有些坐不住。 祸害遗千年……他定是不会有事的吧? 安朝云叹了口气,又起身披上外袍,向着西三里去了,去看望因旧疾发作,许久没露面的九叔。 九叔其实是九师叔。避到这铁杉林中时,凌云门埋掉了牌匾和传承信物,将此地命名为十里寨,一众师兄弟、门下弟子也改了称呼。 陆川有八个师弟,安朝云这一辈的弟子,就称呼他们为大叔至九叔。弟子之间互称各自的姓名。 近十年来,十里寨也收容了一些外客,以及寨中人的亲朋好友,渐渐地,也不再提从前门派的事情了。 安朝云到了门外,轻轻扣门,唤一声“九叔”。 “云儿啊……不要进来了,仔细病气过给你。这里面,味道也不好闻。”九叔沙哑着嗓子应答。 安朝云觉得有些怪,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摇了摇头,道一声:“那九叔好好歇着。” 她略微沉吟,似乎的确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九叔了。以往就算是旧疾发作,也不会这样一直避着人的。上回寻了个由头进去探望过,虽说总感觉有点不对,但里头的人的确是九叔不假——那垂到下巴上的厚嘴唇,再没谁了。 她迟疑着回过头,见张岳正做贼一般缩到一面墙后头。 张岳?方才六叔提到,张岳在天黑时分,偷偷潜进六叔的屋子,偷走了他的鞋子……他现在鬼鬼祟祟在这里,又想干什么? 她从另外一头绕到张岳身后。 张岳不知安朝云已到了他后面,伸长了脖颈向外一探,拍了拍胸脯:“幸好没叫她瞧见。整个西三里,就剩这一处了,少歌兄弟头一回吩咐我办事,可得给他麻溜办顺了!” “谁是少歌兄弟?” 张岳双眼一亮,道:“就是文能定天下,武……武就不说了。运筹帷幄、舌战群雄、风流倜傥、义薄云天的……”张岳猛一回头,惊得舌头打结,“朝、朝、云姑娘,你你你怎么在在在……” 安朝云板起了脸:“张岳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怎么也做起梁上君子的勾当?做这勾当也就罢了,拿这么多鞋子,穿得完么?” 张岳涨红了面皮,尴尬道:“我……我寻思着……” “嗯?”安朝云凤眼一瞪。 张岳急智陡生:“我寻思着,闲着也是闲着,趁这几日,日头好,帮大伙把鞋子拿出去晒一晒!朝云姑娘你闻闻,这个味儿……不太好……是吧?我要是去说,别人也不好意思不是?所以……干脆悄悄做个好事,不留名,嘿!” “哼!”安朝云一撇嘴,“我分明听到你说,这是少歌兄弟的吩咐。就是新来的那个?” 张岳暗暗咬牙,心道,这个安姑娘可是个朝天椒,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少歌兄弟弱不禁风,哪经得住她两巴掌?干脆……自己背了这个锅便是了。 第211章 英雄悲(背)歌(锅) 于是张岳心一横,腆着脸说道:“其实吧,少歌兄弟只是让我帮忙把他的鞋子拿出去晒一晒。嗐,谁知道,我,我,我这个人吧,有个癖好。这癖好吧,平时没事都没事,可一犯起来,就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 见安朝云眯起眼睛抱起手,好整以暇望着他,张岳彻底豁了出去,“安姑娘,这个事情还请你为我保密。我这个怪癖便是——” 他原本想说的是,自己有收集鞋子的怪癖,然后鞋子太臭,所以晒在了屋子外头,不小心摆到了少歌兄弟的窗户外面——如果安朝云发现他偷的鞋子摆在少歌窗外的话。 谁知……他原本就不算很会说话的人,更是不擅长说谎,脑子里几样事情一搅和,便组合成了精辟到位的一个借口…… “这个癖好便是爱闻别人脚臭。” 话一出口,张岳自己也被雷了个外焦里嫩。 他只是想着,得找个强有力的借口把林少歌彻底摘出去,于是也未细细地想,那话就脱口而出了。 当他回过味来自己说了什么,只觉着两眼发黑,天旋地转。 爱闻别人脚臭…… 爱闻别人脚臭…… 安朝云显然深深震惊了。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双眼瞪出眼眶,直愣愣地望着张岳,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张岳脸上肌肉无规律地抽搐起来。这一瞬间,他觉得他已经明白了,何为世间最深刻的绝望。 二人就这么站着。 直到张岳肩膀上那个包袱里漏出一只靴子。四只眼睛一瞬不瞬盯住它,望着它从包袱的边缘缓缓探出鞋尖,然后直直掉落下去——张岳不自觉地向着它伸了伸手,没捞到。 靴子落地时,安朝云受惊一般向后退了半步。 “不耽误你了。”她神情怪异,屏住呼吸极快地说完这几个字,施展轻功远远遁走。 张岳哭了。 江东英雄张岳慢慢捂住脸蹲下身,指缝间溢出晶亮的泪泉。 伤心了一会,他的眼神重新坚定起来,心道,“无论如何,一定要完成少歌兄弟的嘱托!” 他恨恨地捡起那只靴子,正要收进包袱时,也不知道哪条筋搭错了,鬼使神差地,居然将它放到鼻子下面嗅了一嗅…… 噗通。 安朝云从对面屋顶摔下地。 张岳:…… 原来没有最绝望,只有更绝望。 张岳只作不知道,默默扛起包袱,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西一里走去。 走到半途,听得身后有响动,转身一看,安朝云用小指勾着一双鞋子追上来。 “张岳大哥,那个……九叔的你没拿到,我给你送过来了。那个……你慢用……” …… 张岳一路走,一路念叨:“虚名什么的,我不在乎……” …… 次日,当林少歌一脸诧异,抽着嘴角告诉他,“我是说,收集每个人写的字……写的字……不是鞋子。” 张岳两眼一黑,彻底晕死过去了。 挽月同情道:“张岳大哥臭晕了。少歌,这些鞋子怎么处理才好……” 林少歌沉吟片刻,拍醒张岳:“小二说,捉贼拿赃,现下只好毁灭证据了。” 三个人将那小山包般的鞋子运到附近田埂上埋了。 林少歌“顺便”让张岳给他指了埋大网的地方,以及触发的机簧。 “张岳大哥,这一双是何人的鞋子?左大右小,倒是特别。”林少歌不经意问道。 张岳满脸苦涩:“是九叔的……安……” 原还想说什么,忍了忍又吞下。 这一双正是安朝云昨夜给他亲自送过来的那一双。若是说了这件,少不得还要解释为何安朝云会帮着他偷鞋子…… 再说下去……原本是替少歌背锅,背锅这种事,叫林少歌知道,搏个同情感激也不算过分,可偏偏,人家叫他偷字,他偷鞋子…… 这连背锅都算不上,他就是自找的! 张岳默默把所有的话都吞回了腹中。其实,日后每每回想起来,这第一口锅……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 而林少歌和挽月二人听到“九叔”二字,心中有了计较——那日,被挽月用白玉碟砸跑的那家伙留下的脚印,正是左大右小。 这一日,张岳带着少歌和挽月二人逛遍了西面五处营地。 看来张岳已经在这里混得很好了。他甚至带着他们二人参观了关押龙爷五百名手下的“谷仓”。 只不过,张岳神情有些奇怪,像是在极力躲避某个人。 挽月悉心观察,发现但凡远远见到身段窈窕的,张岳即刻面色煞白,引着他二人往另外的方向走,颇有些慌不择路。 譬如现在,三个人已经第五次走到茅厕边上了。 “张岳大哥,你莫不是,被哪家姑娘瞧上了?!”挽月一脸促狭,挤眉弄眼嘻笑道。 张岳大窘,连连摆手:“哪里有什么姑娘?” 挽月不信:“骗鬼呢。每每见到姑娘模样的,你就装模作样带着我们走回头路。你自己数一数,这都第几次躲到这茅房后头了?!这还不是躲着人?!你堂堂七尺男儿,为什么要躲着一个女子?要么,是对人家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过我看张大哥你不是这种人。要么,就是被人家瞧上了,你瞧不上人家,只好躲着。” 张岳急得抓耳挠腮:“少歌兄弟,弟妹这张嘴……我说不过。反正,不是这样的!” 安朝云的事,他是当真没办法解释了,只能有多远躲多远。这事儿,她恐怕是一辈子忘不掉,只好躲她一辈子了,还能怎么着?! 挽月捧腹笑道:“如果不是躲人家姑娘,那张岳大哥你老带着我们到这茅房边上,又不见你进去。莫非……你喜欢这茅房的味道?!” 她本是无心,也就顺嘴一说。 不料张岳突然见了鬼一般,惊恐地望着她身后。两个眼睛越睁越大,脸上的神情说不出地怪异。 终于,他两眼翻白,直直倒在了地上。 林少歌身体尚未恢复,哪里接得住小山一般的壮汉,只得抽了抽气,眼睁睁望着他噗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二人抽口凉气的同时,听到身后响起一声极清脆的吸气声。 挽月和少歌回头一看,不禁眼前一亮! 第212章 心如死灰 这是挽月和少歌第一次见到安朝云。 安朝云穿一身普通的农人衣裳,秀发扎个黑亮的辫子垂在脑后。 此刻,伊人面露惊恐,一张俏脸上布满了怪异无比的神色。那声响亮的抽气声,就是出自她之口。 她定定地望着晕倒在地上的张岳,就像在看一头可怕的怪兽。她的眼中快速闪过各种神情,每一种都是那么清晰分明——惊恐、鄙夷、恶心、同情、难以置信、哭笑不得……还有破灭,很深的破灭。 此情此景,就连林少歌也是一头雾水了。 原来张岳躲着的,便是这个漂亮姑娘。 这二人的状况,倒是当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年纪、外貌倒也勉强般配,若是彼此有意,也不算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问题是,张岳为什么躲着她?这也罢了,躲不过,竟然倒在地上装晕……这里是茅房边上,地上的味道实在是…… 而且,看这个姑娘的神情,根本不像是死缠烂打粘着张岳的样子? 二人既然相互看不顺眼,不愿意见到彼此,那不见就好,又何至于…… 林少歌探询地望向挽月,见她更是瞪圆了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终于,挽月弱弱开口了:“劳烦姑娘找几个人来,把张岳大哥给运回去?恐怕是这茅房的瘴气把他给弄晕了……” 少歌暗笑,心道小猕猴倒是很会帮人找台阶下。这二人明明有问题,经她这样一说,倒是化解了尴尬。 不料安朝云听到这一句,更是像被雷劈了一般,竟然弯下腰,捂住嘴巴干呕起来。 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心中十分佩服,这张岳到十里寨也不过半个多月功夫,短短时间,就把人家大姑娘给……这是孕吐吧?!不对啊,哪有这么快?! 安朝云呕了一番,摆了摆手,也不望这二人,有气无力说道:“不用管他。” 安朝云心想,既然答应过张岳不将他的怪癖告诉旁人,自然是要信守承诺的。也不知这女子是歪打正着说中了,还是张岳也告诉过她……张岳昨夜只说喜欢闻脚臭,今日竟然得知他还喜欢闻茅房……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日后尽量离他远些,莫要被传染了……呕…… 一番连惊带吓,安朝云也无心理会这两个生人,转过身,脚步虚浮往回走,时不时打个寒颤。 她活了十六岁,跟着陆川那个老不正经的学艺,也算是见多识广——比如那几个师叔,就是一朵朵奇葩。要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喜好、奇怪的个人习惯,这都能理解。 她已经自问是个心大的,否则昨夜也不会特特帮张岳偷来九叔的鞋子。因为她能理解,一个人若是有及其强烈的癖好,一定会十分偏执,追求极致。若是缺了九叔那双,张岳一定是睡不着了。 所以,她极快地调整好心态,理解包容了张岳的“怪癖”。毕竟对张岳这个人,她也是很欣赏佩服的。 今日,无意间看到张岳带着这两个生人四处逛,便想要看一看这两个人——听秦大成话里话外的意思,新来的这个小娘子可是生得漂亮着呢! 安朝云自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如今二八年华,更是像一朵娇花,正是将开未开时,又兼着少年心性,听到旁人夸赞别的女子,哪里会服气?早寻思着找个机会到西一里比上一比了。 她心中是这样想的——陆川说过,男子最是喜新厌旧,这些人天天看着自己,看习惯了,自然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乍然见着个长相稍微过得去的生人,就跟看见天女下凡似的!哪里有那么夸张呢? 存了和挽月比较的心思之后,她对挽月既是好奇,又生了些淡淡的敌意,今日远远得见,自然是想方设法要凑上前比上一比。 张岳却一直带着这两个人往墙后头绕,每每叫她扑个空。 终于,安朝云一怒之下施展轻功,跃过一间屋,落到三人后头。 正要开口唤他们时,竟听到那个女子对张岳说——“你喜欢这茅房的味道?!” 听在安朝云耳中,这句话的威力当真不亚于九天神雷。 原来……原来…… 没有最恶心,只有更恶心…… 她被张岳的癖好深深震撼了。甚至忘记了看一看面前这个叫她吃了好几天飞醋的女子究竟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是在吃谁的飞醋。 她此刻只想速速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远离张岳这个人中极品,最好是死生不复相见…… 安朝云走后,张岳幽幽醒转。 他的目光有些哀怨,看了看挽月,欲言又止。 很显然,他是装晕的。 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知道这件事情张岳定是铁了心要瞒他们,便也不再追问。 三人默默走一段,张岳满脸心如死灰的神情,告辞一声,居然回西三里去了。 “看不懂啊……”挽月摇头晃脑。 “谢倾宁不在这里。”少歌微微沉吟。 “嗯?你怎么知道他不在这里?”挽月一怔之下,立刻醒悟过来,“对呀,那个色︱胚要是也在十里寨,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还能放过了?定是哈巴狗一样跟在人家后头。” 她狐疑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声音微微有些酸:“林少歌,方才我可是亲眼见到,你的眼睛……‘叮’一下发光发亮了呢!” 少歌失笑:“小二,我正不知该如何形容你方才的模样,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十分贴切。” 挽月道:“在这种地方,乍然见着这么个漂亮姑娘,自然是眼前一亮呀,这有什么?” 少歌轻轻点头:“自然是没什么。” 好像是这样……嗯?仿佛哪里怪怪的? 挽月偏着头走出两步,醒悟过来,侧了头瞪他:“我看漂亮姑娘,和你看漂亮姑娘,能一样吗?!” 少歌轻咳一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金豆子:“喜欢吗?” 挽月双眼放光:“喜欢。” 少歌淡定道:“你喜欢金豆子,我也喜欢金豆子。所以……是一样的。” 挽月小心地接过他手中沉甸甸的金豆子,贴身收起来,决定看在金豆子的面上,不再跟他计较了。 第213章 利落点 却说安朝云逃离是非之地,一拍脑袋,悔青了肠子。 方才,怎么会忘了看一看那个叫秦大成他们神魂颠倒的女子长什么模样呢? 正在懊悔时,后脑勺被人重重一拍。 “师傅!”安朝云回头见到来人,激动万分,撒腿就向屋里跑去,“我去给你做饭!” 陆川一把扯住她的辫子,把她往后头一扔,背着一双手大步踏进安朝云的“闺房”。 “给我做饭?你有这么好心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小妮子我就晓得你又偷我的桂花酒!!!我的桂花酒!!!” …… 见陆川举着一把扫帚,把安朝云撵得四处乱窜,众人默默视而不见。 “一式:微风拂面!”扫帚带着泔水直直袭向安朝云面门。 “八式:弱柳扶风!”安朝云腰肢一软,后仰九十度避过。 “十五式:力劈华山!”陆川扫帚直直劈下。 “二二式:桃之夭夭!”安朝云躲。 “九式:迎难而上!”陆川攻。 “一百式:六叔救我!!”安朝云一声娇斥,足尖一点,掠进旁边一间屋子。 陆川笑骂:“妮子,又躲老六屁股后头!迟早把你们两个一锅烩了!” “大哥怎么去了这么久?”老六摇头笑着迎出来。 见到陆川脸色,他不禁轻轻皱了下眉,吩咐安朝云去备些饭菜。 陆川进了屋,收起一脸不正经,摇头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找着正主了?点子太硬?”老六急急问道。 陆川只苦笑着,一味摇头。 “大哥你倒是说话呀!管他是什么天皇老子,咱们光脚不怕穿鞋的,就把那罪魁祸首和他那个小兔崽子拎回来给云儿处置,不就完了?” “没找到人。”陆川继续苦笑。 “那……是出什么事了?” 陆川打岔道:“我还没问你寨子出了什么事?我就离开半个月,这是怎么啦?”他指了指那片焦土,“篝火晚会不够柴使?” 老六无奈,先将龙爷举兵来攻寨的事情说了一遍。 陆川点头,略略沉吟,道:“我顺藤摸瓜,追到洛城,被人擒了!你知道对方是谁?” 他凑过头,伏在老六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老六满脸震惊:“这!这!这可……” 陆川倒是恢复了嬉笑的模样:“这下,凌云门可不冤枉了。” 老六一脸苦涩:“当初,我和太子那点交情,害得整个凌云门背上叛逆之名……” 陆川重重拍他肩膀:“这交情可是让你大哥我捡回了一条命!” 老六喃喃道:“怎么会……先帝和太子怎么会没死……怎么会在洛城……大哥,这样大的事,他们怎会放你回来?!” “自然是因为你师兄我身为一代宗师,傲视群雄,盖世无双,他们想要招揽我啊。”陆川一脸不正经。 老六知道他不肯说实话,却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无论怎样,我们这些人,总是唯大哥你马首是瞻。” 陆川突然哈哈大笑道:“哎呀老六你是不知道,洛城那些大姑娘一见了我呀……” “咳!” 回头看见安朝云抱着手站在门边,他嘿嘿一笑,“我才懒得理她们哩!看惯了小云云这张俏脸,看别人都变成歪瓜裂枣了……” 安朝云翻起白眼:“敢情又有什么麻烦事要我去做了。” “没有没有。”陆川摆着手,“吃饭吃饭。” 饭毕,安朝云不经意提起:“听秦大成他们说,西一里新来了一对小夫妻,那个小娘子可好看了。什么时候师傅也去瞧瞧。” 说罢,她竟然有几分心虚。 “择日不如撞日,换上行头出发!”陆川大手一挥。 “不行,六叔已经试过了。他们跟我爹的事情没有关系。再扮鬼吓人家,可就过分了。”安朝云犹豫道。 陆川眼珠一转:“年轻人,不经历风雨,怎得见彩虹?多历练历练,没有坏处的。既然不关他们的事,那么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是吓不坏的。” “可是……” 老六摇头不止:“为老不尊!怎么不先愁一愁,那五百个龙犊子的喽啰怎么处置?这么多张嘴,再养下去,又得出门打猎了!” 陆川义正辞严:“我们是名门正派,虽然眼下背着个叛逆的污名,但该坚守的原则还是要坚守的。当初祖师爷开宗立派,定下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得滥杀无辜,所以咱们要报仇,也只能让这些人自取灭亡。但如今,我们的迷魂大阵被那大火给烧毁了,只靠着扮鬼吓人,可没办法把人吓成呆瓜啊。放人的话,肯定要生出事端。这么多人,也不可能当爷爷养着供着。杀掉的话,数百年的规矩,可不能坏在我陆川手上——那就坏在老六你手上好了,老六,你去处理吧,手脚利落点……” 老六:…… 安朝云:…… 待夜幕降临,陆川和安朝云二人换上藏青长袍,戴上瓜皮小帽,涂了两张白脸,向着西一里去了。 …… “喂,小云儿,那个小娘子当真有那么好看?比你好看?我不信!” “我又没见过,问我干嘛?” “啧啧,要是真能比你好看,下次我就去偷她的衣服……” “陆川你个老王八蛋!终于承认是你偷我衣服了!” “嗷……君子动口不动手!嗷……安朝云我有没有教你要尊师重道……嗷……好男不跟女斗……嗷……你居然骂我老王八蛋你这只忘恩负义的小王八……” …… 少歌和挽月坐在床沿。 “我觉得张岳被你坑了。”挽月斜眼看他。 “嗯?”林少歌弯起月牙眼,“为夫这样正直的人,怎会坑他?” 挽月撇了撇嘴:“你明明就是为了那双左大右小的鞋子……哦不,应该说,你是为了那个左大右小的鞋印——就是你中了麻痹之毒时,出现在我们门外,想杀我们的那一个人留下的脚印。你让张岳去偷鞋子,想把这个人找出来。” “嗯……这个只是意外的收获。”林少歌死皮赖脸。 挽月一脸不信:“那,你还借口埋鞋子,把人家埋的网啊,陷阱啊,都给摸了个一清二楚,也是意外的收获咯?” “嗯,的确很意外。”林少歌一本正经。 第214章 入戏太深 “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这个九叔和林子里面暗算我们的是同一伙人吗?” 少歌略略沉吟:“不是。若是一起的,不可能对你毫无防备。” 挽月听得一头雾水。 少歌也没打算瞒着她,伸手将她拉到身边,轻轻揽住她小巧的肩膀。 “小二,你那日,用药碟子砸伤了那个‘九叔’,然后又在树林里杀死了另外两个人。他们若是一起的,在树林中,就不会对你毫无防备。” 挽月听他这样说,当即心下了然——昨天问他自己昏迷时念叨了什么,他不肯告诉自己。想来自己念的,便是自己很没用,拖他后腿之类的话了。所以现在他故意把这些功劳硬加在自己头上。虽然他是一番好意,可是,编得这么假,自己要是顺杆子爬,也太不要脸了……不过,他不是老说自己没脸没皮? “咳,我没那么厉害啦,只是意外而已。”挽月一边说,一边摆了摆手。 见她这副德性,林少歌哪里还能不知道她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小二,”他一脸严肃,“我不是哄你开心。你为了救我,的确杀了人。” “我知道,是真的。”挽月也绷出一张严肃的脸。 “你当真知道?你记起来了?”林少歌狐疑。 挽月心道:果然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看他演得多像!这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理直气壮正气凛然的功夫,天下已无人能出其右!既然他执意将功劳硬安给自己,那也只好受之有愧了。 于是正色道:“不错。就是我干的。前头扮鬼那个,被我一碟子砸吐血了,后头林子里那两个,被我当柴给劈了。” 林少歌有点懵。准备了许久的那些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帮助她回忆那些事情的话,一时全没了用武之地。 “嗯。你知道……就好。” 挽月见他一脸怪异,不由有些尴尬。 尴尬之余,又有些郁闷。他其实没有必要这样照顾自己情绪的……现在可好,弄得两个人都怪怪的,没有办法愉快聊天了。 而林少歌虽然感觉哪里都不对,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只当自己关心则乱。 “小二,你现在能否掌控体内的力量?” “呃?”挽月苦了脸——还没完没了啦? 她抽了抽嘴角:“不能!” “嗯。”林少歌一副了然的模样,“待我恢复了,再看看怎样帮你。” “你身体怎么样?”提起这个,挽月有些忧心,“脉象显示你气血不畅。” 少歌点头道:“无妨,只是暂时内力全失,再有半月就可恢复了。” 挽月倒吸一口凉气:“那岂不是很危险?” “有你在,怕什么?”林少歌风轻云淡。 “……” 完了,这小伙子入戏太深。挽月仰天长叹。 “那个……在林子里面偷袭我们的人,应该就是把龙爷那群土匪引来的人吧?” “嗯。”林少歌淡淡一笑,“我竟未料到,镇南王也要横插一脚。” 挽月扶额:“镇南王?白娘子的哥哥?是他的人?!” “是。镇南王麾下智多星奇老幺,也唯有他了。”林少歌眉眼间略有不忿,似乎对遭了人家算计这件事怨念颇深。 “哦……”挽月一怔,“老幺这个名字,在林子里,我确实是听见过。” 她甩了甩脑袋,回回神,摆弄着手指喃喃道:“一个皇帝,一个先皇帝,一个亲王,一个镇南王,现在四方势力都想要我们死就对了。林少歌,你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 “嗯……”他笑笑地把她捉进怀中,“我把天下最美好的女子抢走了,自然是人神共愤。” “你还有闲心说笑。你现在内力尽失,随便来个什么小喽啰,我们都要完蛋。” “那便让他捡个便宜罢。”少歌笑道,“总是有人运气特别好。” 挽月直翻白眼:“我倒是希望运气好的人是我们。不过依现在的情形,恐怕连运气都救不了我们了。不过……要是没出意外,我看你本来也是要借着这群土匪之口,把你躲在这里的消息传出去——为什么?” 林少歌一脸无辜:“把几方人马都引到这个沼泽坑来,我们二人远远遁走,看他们狗咬狗,岂不是很有趣?” “嗯……”挽月连连点头,“那么,此刻,狗是来了,可我们这根肉骨头也走不掉了。是这意思吧?” 林少歌笑而不语。 “看你这一脸有恃无恐的欠揍样,我猜,你那三千歧军就在附近?” “聪明。” “林少歌,我好端端一个守法公民,就这样被你带坑里了。你这是要搞大新闻的节奏啊。” 少歌蹙了眉,微微不解。 挽月摇了摇头:“我一紧张就爱胡言乱语,你别在意。唉,我现在突然有种错觉,像是被不止一双眼睛,阴森森地偷偷注视着……” 少歌木然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挽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靠!” 窗户外头,可不正是有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两顶瓜皮小帽、两件藏青长袍、两张白脸、四只眼。 真的是一点都不可怕啊…… 尤其是,其中一双眼睛还有点色迷迷的。 挽月跳下床,向前走了几步:“鬼大哥,说真的,吓人的话,一个鬼会比两个鬼效果更好一点。你们一定要组队的话,也不应该这样子两个鬼站在一块,应该一个在窗户边上,一个在门边上,然后——” 她抬起手左右摆动着:“这样,呼一声,消失在窗户边出现在门边,再呼一声,消失在门边出现在窗户边。这样效果会更好嘛,你们说是不是?” 两个“鬼”直勾勾地看着她,然后转过头,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好像很有道理。”其中一鬼说道。 “那也只能下次了。” “嗯,先找个地方演练一番……不对我们是来干嘛的?” 二鬼齐齐转过脸:“还……我……命……来……” 挽月无语,径自伸手去关窗户:“麻烦让让,当心夹到头……嗯对,就是这样,谢谢了。慢走不送。” 第215章 大事业 这夜,林中的哨兵又带回了一个陌生人。 最近几天,老是有精壮的汉子找到十里寨来投奔大英雄张岳,这些人个个目光坦荡,一看就是光明磊落的好青年。 问起为什么知道张岳在这里,众人说法完全一致——外头都传遍了,传奇人物张岳正隐在这片林子里头苦修绝世神功,待神功大成,就会重出江湖,带着江东万民过上好日子!瞧瞧,前不久张岳略有小成,随手挥出一掌,引发了那场森林大火,外头的人都看得真真的! 许多人想要来投奔,只是那些胆小鬼都不敢趟过泥沼,有胆子进来的,个个都是英雄好汉!说这句话时,他们双目焕发着坚定的信念之光,显然对张岳的实力以及那个宏伟的目标深信不疑。 十里寨里的人虽然有些隐隐的担忧,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便依着惯例,安排他们住下,然后在夜里出动无面人试探一番。 而这些人的表现简直叫人击节赞叹。 有的不屑一顾,自称从无亏心之事一身正气百邪不侵,径自睡去。 有的心善,拉着“安老爷的鬼魂”不让走,非得让这“鬼”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然后感同身受,坐在旁边一起抹眼泪,临了,还殷殷交待,明日一定要再过来,会陪着他,从此不再让他做孤零零一只鬼。 有的一身匪气,当即拍着胸膛表示,要替“安老爷”报仇雪恨,将仇家千刀万剐。 有的从鞋底里摸出私房钱来,要帮“安老爷”买纸钱纸屋纸妾烧给他。 如此总总,不一而足。 虽然各自表现不同,但这些人的确个个是磊落的好汉子。所以经过一番简单的试探后,陆川拍了板,决定将人都交给张岳,也算是壮大十里寨的实力。 张岳正在为癖好的事烦闷,辞别了林少歌之后,他几乎没出过门。 他觉得他的人生已经变成了一团灰暗的泥巴,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 虽然他相信安朝云的为人,一定会替他保守“秘密”,但是……怎么想,怎么糟心哪…… 幸好,在他感到最黑暗,最无望的时候,老天给他安排了其他事做。 有人来投奔他了! 第一个被带过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一身鼓成小山包的腱子肉,双眼精亮有神。小伙子见到他,“啪”单膝一跪,声称从此鞍前马后追随张岳。地上被他的膝盖砸出一个浅浅的坑,显然是个练家子。 张岳一张脸涨得赤红。他虽然背了个英雄的名头,但很显然,除了寨子里面那几个从小被父母洗脑的愣头青之外,其他的人并没有真正把这“英雄”当回事。毕竟英雄这种生物,只有在传说中或者是乱局下,才显得熠熠生辉。平日里,大家吃住都一样,天天王八瞪绿豆,过着波澜不惊的小日子,谁会觉得他张岳哪里就不一样了呢? 而张岳自己心中更是清楚自己那个“英雄”究竟有多少水分。他那时候是真的想过要屈服了,只是实在是没找到一个好的机会说出口而已,再者,他也就是被捉去关起来揍了十年,哪里有值得称道的地方……这件事也算是他心中的一个疙瘩,所以被人称为英雄,他的脸上其实是有点火辣的。 此刻,对面真心实意前来投奔的男人,他的心情……一言难尽。 他牢牢记住了面前这个小青年的名字——时项。他对这个时项的感情很复杂,复杂到他这样粗线条的脑袋根本理不清楚。 有惭愧——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时项以为的那样,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豪杰,正准备做一番大事业。狗屁的大事业,他张岳也就是躲在十里寨混吃等死罢了,那场大火根本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而且因为一个白目的错误,如今已无颜见人了。 也有感激——在他快要自我怀疑到精神崩溃……最近他已经有意无意开始闻自己的鞋子……在这样一个叫人绝望的时刻,这个眼神明亮的小青年,真心实意想要跟着他干一番大事情,时项眼睛里那坚定的信念甚至影响到了张岳,让他生了些幻觉,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正在准备做一些什么事。虽然现在这些事还没有半点影子,但,准备嘛,准备,不就是还没有开始的意思? 他怀着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将这个叫时项的小青年收下了。他并没有许给他任何承诺,而这个时项也非常识相,根本不问那些张岳无法回答的问题,只像张岳前几日对林少歌做的那样——时不时出现在张岳的窗户边上,表示如果张岳有需要,他随时愿意效劳。 张岳的忐忑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被接下来的事打懵了。 继时项之后,一个接一个的年轻人来投奔他。 个个朝气蓬勃,目光坚毅。若不是他们口口声声投奔的是“江东大英雄张岳”,张岳当真以为他们都找错人了——像这样的好汉子,就算投在镇东将军徐威麾下做近侍,也是绰绰有余的。 而这些好汉们的目光似乎也别有深意,张岳将其理解为——心心念念惦记着那八字还没有一撇的“大业”。这样的时候,张岳就有些坐不住了,总觉得好像在辜负大伙的殷殷期望。 当然这很有可能是他张岳的错觉,至少林少歌是这么说的。 “你这个就是所谓的患得患失,就好像穷人一夜之间暴富,总以为那财富还不属于自己——安心,你看看这些弟兄们的眼神,多真诚,多炽热……”林少歌如是说。 士兵们见到林少歌时,眼神的确是真诚而炽热。 有人轻声说道:“这回可逮着正主了,这几个月的军饷,世子总不会赖帐吧?” 另一人道:“嘘!忘记李青怎么交待了?要想拿钱,老老实实陪着世子爷演戏。千万记得装作不认识他。” 那人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最啰嗦。” 再有一个说:“唉,真不忍心啊,你们瞅瞅岳哥这真诚的小眼神,这么骗他,我都有点负罪感了。” 有人重重拍他脑壳:“怎么叫骗呢!上头的命令就是投奔他,军令如山,咱们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话说,那拖欠了我们这么久的军饷,什么时候能发下来?” …… 第216章 天命所归 当张岳看向这一众青年时,他们齐齐一抱拳:“岳哥!” 简直像军中喊口令似的。整齐划一,气冲云霄。 这群年轻小伙悟性超群,张岳不经意说上一句话,他们总是可以深刻领会、坚决贯彻执行,比如张岳这天说:“弟兄们为什么站得这么齐整?” 众人醍醐灌顶,当即在张岳的“帮助指导”之下,发明了三十二种对敌的阵型。 大伙七嘴八舌。 “岳哥英明!那样齐刷刷的站一堆,可不是给敌人当谷子收了?!” “可不是嘛,现在这样错落有致,三个人一个防御组,有攻有守,无论那一面来的攻击都能挡得住——诶?要是再配上盾牌长枪和短刀,岂不是完美?” “是呀!岳哥真是天才,一眼就能看出我们的毛病,跟着岳哥何愁大事不成?” “可是我们都没有武器呀!” “这有什么,岳哥总会有办法的——我说得对吧岳哥?” “呃……”张岳烦恼得直挠头。他只是随口表扬他们站得整齐,怎么就无心之下,发明了什么对敌阵型出来了?这一件还没有想清楚,武器又是哪跟哪? 有人重重一拍刚才说话那个人后脑勺:“这么简单的事情,哪里能让岳哥操心?岳哥的脑袋是要思考大事的!明白什么叫大事不?看看,岳哥为什么摸头,这是告诉你小子,凡事多用脑,少用嘴!” 张岳啼笑皆非,只觉得此刻的情形像极了那口给林少歌背的锅——都是一样百口莫辩。 他望着远处的树林叹了口气。 “啊!”时项惊喜道,“我明白了!你们这么蠢,岳哥已经看不下去了。岳哥的新指示——要武器,去林子里面取啊!那么多铁杉,做盾牌和长枪岂不是正正好?” “嗷!”众人欢呼,“岳哥英明!” 众人摩拳擦掌冲向林子。 待张岳回过神,他们已经伐来许多木头,叮叮当当用锄头和镐制作起装备来。 张岳以为这出闹剧很快就会结束,却不料一切才刚刚开始。 此时他麾下大约有士兵五十名。一刻钟之后,他的实力整整翻了一番,因为陆川又带来了五十余人,还是一样精壮的年轻男人,个个一身腱子肉,看起来爆发力十足。 这些新来的丝毫不怕生,眨眼间就和原来那五十人打成了一片,跟着他们认真学习了张岳发明的阵型,装备上张岳指导下就地取材制作的矛和盾。 一个个由衷赞叹张岳的雄才伟略。 转眼间,张岳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新兵蛋子了。 “那是因为你的人格魅力,将他们紧密团结在以你为核心的正义队伍里头。”挽月如是说。 张岳虽然觉得挽月故作一本正经的姿态很可疑,但他实在找不到其他解释。 而且事情的发展一次又一次刷新了张岳对自己“人格魅力”的认知。 前来投奔的人源源不绝,数目很快就过了千。十里寨的房屋已经住不下了,年轻的士兵们伐光了内圈的铁杉,盖起一排排崭新的房屋,“顺便”在那片原本是林子的地方设下了无数的陷阱、地刺、套马索……他们很自然地收走了那些会让人麻痹的大网。 在张岳的英明指导下——其实张岳已经完全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命令”,哪些是他们自行领悟的“岳哥的英明指导”,十里寨新农村建设进展一日千里。 十里寨中的人看张岳的眼神也起了变化。原本,他们对这位江东英雄……虽说是敬重,也就那样了。但如今,眼见着他手下的兵马越来越多——后头赶来投奔的,有一处马行的全体伙计,来时顺便将马也带来了。十里寨人不得不重新审视张岳其人。 此时的张岳,只要挥一挥手,半个时辰之内就能把整个十里寨给夷为平地。 幸好张岳是个耿直的实在人。他依旧是那副正气凛然的面孔,对待十里寨诸人,态度并没有丝毫改变。 在手下那群像模像样的“乌合之众”的影响下,作为头领的张岳身上,也隐隐有了点大将之风。 而投奔者依然络绎不绝。 张岳渐渐麻木了。 就像一个人被馅饼砸中,一次是意外,两次是运气,三次是这里有人钱多烧得慌随地乱扔烧饼,四次五次无数次……那他一定是开馅饼店的。 不错,张岳此刻已经认为,他天生就是当将军的。原来上天给他那么多磨难,只是为了磨砺这把神兵利器。 十年囚禁折磨,那是磨练他的不屈意志。 在龙爷手下犯过错,那是上天教他要给人悔改的机会,日后必须优待俘虏。 而最后那一番关于鞋子的考验,只是上天要告诉他,作为一名合格的领袖,必须学会宠辱不惊。 终于,在投奔人数接近三千时,这股浪潮开始消停了。 张岳明白,只有他自己实力提升,配得上更高的荣誉时,才有可能拥有更多的部下。 冥冥之中,果然是有天命的! “你还说没有坑张岳。我看,你就是存心把他打造成你的背锅侠。”挽月坐在屋檐上,甩着两条细细的腿,向着下面吐瓜子皮。 “哪里会。你看他,整个人都鲜活了。他天生就该做个将领的。”林少歌一本正经。 “这个张岳,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了。你看,一下子被捧那么高,却一点点都没有膨胀。这个人不简单呢。” “嗯?”林少歌不悦,“喜欢?” 挽月翻了翻白眼:“喜欢金豆子那种喜欢!” 少歌点点头,接受了她的说法,“张岳的确是忠臣良将。” “我们现在有兵有将,下一步该做什么?” “等。” “等谁?” 少歌阴阴一笑:“等第一个送死的。” “可是,如果来人像那龙爷一样,带了火油来攻,可怎么办才好?” 少歌笑道:“张岳自有妙计。” 挽月:…… 张岳被一阵欢呼声吵醒。 “岳哥!”一名士兵热泪盈眶,“你在睡梦之中,竟然还忧心着大伙的安全,我,我太感动了……” 张岳:“……” 时项解释道:“方才守夜的弟兄,听到岳哥你说,‘唯有立起高墙,以泥糊之,方能应对火攻。’岳哥雄才伟略,大伙对你的敬仰犹如……” 张岳被吵得脑仁子疼。 他喃喃自语:“这几天的确是在琢磨这个事情……还没想到怎么办呢,怎么会在梦里说出来了……” 士兵们齐齐点头:“俺们觉得岳哥的计策可行!这就去办!” 第217章 月盈而亏 张岳站在新搭起的瞭望台上,一眼能望到外围的林子里头。 那片林子也遭了砍伐,变成了十里寨周围两丈来高的围墙,把整个十里寨以及大片田地圈在了墙内。 在他的指导下,那围墙结实得像是铁水浇筑出来的——其实只是用泥石浇筑了个壳子,里面都是木头,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无比坚固。 天命之人张岳已经不再去深究究竟是哪一句无心之言,就让弟兄们大受启发,支起窑子烧了那糊墙的稀泥出来——那稀泥干透了之后,用镰刀砍上去,也只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这样神奇的发明,居然源于一句无心之言……张岳真心觉得老天爷对自己太偏心眼了。难怪那些皇帝都爱说自己是天命之人,里头果然是有些道道! “林少歌竟然会做水泥……我简直怀疑我们两个究竟谁才是穿越的。”挽月仰天长叹。 浇筑好城墙之后,他们又花了几天功夫,将寨子里的屋子也糊了个遍。虽然美观度直接降到负数,但十里寨再也不怕火攻了。至少单凭火箭火鸡什么的,根本不用妄想让寨子烧起来。 又一日,张岳不知想到了什么,敲着脑壳自言自语:“是不是忘了件什么事?” 众人仿佛等这一句话等了许久,再一次醍醐灌顶,在城墙外挖出一道壕沟。这下,城墙越发显得巍峨了。自然,这完全是张岳的功劳,是张岳提醒大伙忘了这件重要的事情。 最是如坠梦中的,其实并不是张岳,而是十里寨中的原住民。每日出门时,望望灰不溜秋的屋子,高耸入云的城墙,他们并没有觉得安全,反倒是感觉到了大军压境的惶然。尤其是陆川,终日长吁短叹,把偷西一里俏小娘的衣裳这件事都给忘到爪哇国了。 这一日,张岳找林少歌喝酒。 “少歌兄弟……你说,人生怎么跟唱戏似的,我每天都觉得像是在做梦。少歌兄弟,能不能再点醒我一次,我咋觉得像是在做梦呢?” 少歌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天命如此,你便受着。只需记住一样——月盈而亏。世间之事,往往功亏一篑。听说再有三天,城门就能完工了?” 张岳细细体味他的话,突然面色一凛:“是。少歌兄弟的意思是,这三天会出事?!” 林少歌摇头摆手:“我可没说。这些事我哪里会懂,我给你说的,便是书中的道理,至于怎样领会,那就是各人的本事了。” 张岳正色道:“少歌兄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只望日后无论局势怎样,少歌兄弟能够一直在身边指引我。” 林少歌淡淡一笑:“张岳大哥是将帅之才,林某如何敢当这指引二字。” 张岳更是肃穆:“少歌兄弟,我虽然说不出个道道,但当初,是你一语点醒了我,也是你帮我拦下了追兵。你对我的恩情有如再造。没有你,哪里会有今日的我?张岳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何况,我真心认为少歌兄弟并非池中之物,你我兄弟二人,一文一武,何事不成?” 说罢,他有些惭愧:“其实少歌兄弟天人之资,和你称兄道弟当真是折煞了你!” 林少歌只微笑不语。 张岳走后,挽月笑问:“他这么当回事,日后知道是你坑了他,会不会想要揍你?” 少歌也笑:“到那时,他若是敢对我有不满,那便只能造反了。” 挽月一脸同情:“看来他要被坑很久……” 少歌笑而不语。的确,路还很长,还有很多硬仗要打。当务之急自然是提升实力——无论是张岳、三千歧军、林少歌自己,或者是挽月,眼下要做的事都是尽可能地提升实力。那么…… “小二,我好像有点醉了。”林少歌摇摇晃晃起身。 “身体没恢复,喝那么多酒。”挽月一边嘟囔,一边急急扶住他。 到了床边,少歌轻笑一声,捉住挽月双手重重压下。 “帮我解酒。” 他侧了头,衔住她的双唇细细品。 “唔……骗子,一点酒味都没有。”挽月呼吸微急。 “那是什么味?”他语声暗哑,眸色幽深。 她的眼神有些躲闪,二人呼吸交织,他似笑非笑等待她的答案。 “你……你身体恢复了?”挽月羞道。 “你试一试?” “那你放开我的手,我给你把脉。”挽月略略挣扎。 “小二,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林少歌满脸坏笑。 被他炽热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挽月心跳得厉害,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他把她的两个手腕合到头顶上,单手捉住,另一只手从腰间探进她的衣裳,缓缓游走。 挽月嘤咛一声,紧紧咬住下唇,浑身颤栗不已。 “傻瓜,咬破了。”他用舌尖轻轻挑开她的牙,夺过她的双唇细细地吮。 正是意乱︱情迷,呼吸凌乱时,听得“咯吱”一声,一阵阴风打着旋儿拂过二人面门。门和窗一齐开了。 林少歌呼吸一滞,扯过被子将挽月紧紧裹住。虽说她的衣裳还好端端在穿在身上,但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正在她衣裳里游走,这样香︱艳的画面要是叫人瞧去,只能……杀人灭口了。 挽月愣愣地缩在被窝里,露出两只眼睛望向门口。这也太缺德了吧?! 然后二人看见—— 窗口站了一只“鬼”,“嗖”一下,消失在窗边,出现在门口。再“嗖”一下,消失在门口,出现在窗边…… 真会挑时候! 林少歌暴怒了。 当即一跃而起,风一般卷到了屋外,抓住那两个“鬼”劈头盖脸一通乱揍。 可怜陆川师徒二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这二人自知理亏,开始时还纠结于“要不要拿出真本事来制住他”,见林少歌打得毫无章法,陆川二人又觉得运起内功来,好像太欺负人了,非武林正道所为。后来给揍狠了,二人发现这林少歌蔫坏,专挑痛肉和面门打,想要反抗时,才发现他这通王八拳打得密不透风,根本找不着空隙提起一口真气来。 于是两个武林高手空有一身功夫,竟然半点没使出来,白白挨了一顿胖揍。 这事还没地说理去。 第218章 事半功倍 搅人好事,这仇可大了。 挽月听着外头一顿鸡飞狗跳,窝在被子里偷偷地乐。 虽然她很喜欢林少歌,但每次和他亲密,都是一样的紧张,一样的羞涩。刚才,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她毫不怀疑他再更进一步的话,自己一定又要晕厥过去。 经这一番打岔,他应当是没兴致了吧……这样一想,隐隐松下一口气。 外头终于响起抱头鼠窜的声音。她抬起眼睛,见林少歌嘴角挂个冷笑,喘着粗气进来了。 他重重关上门窗,一边走向她,一边脱去衣裳。 她呆滞地看着他露出结实的胸膛,然后开始脱~裤子。 这…… 挽月赶紧把整个人藏进被窝。 他,他,他怎么…说好被搅了兴致呢?他怎么上来就脱啊?! 他钻进被子里,找到她的脑袋,把被子往下一拉,二人露出头来。 “呃……”挽月浑身僵硬,尽可能地避免去想被子下面两人贴在一起的部位……他究竟有没有穿衣服。 他还有些气喘,近近一看,他额头和发间出了些细汗,他的味道热热扑面而来,侵略性十足。 挽月脸红心跳。 “他探了我的脉。”林少歌皱眉道。 “呃?什么?”挽月本已做好了应对狂风暴雨的准备,却不料他竟然冷冷静静说起另一番事。 “正好今日内力还未恢复,无论他存了怎样的心思前来探查,这下也能骗过他去。” “还没有恢复吗?”挽月一怔,“那你还……” “嗯?”林少歌挑眉笑道,“莫非你以为做这件事还需借助内力?” 一面说,一面开始动手动脚剥去她的衣裳。 “小二,我需要你帮我。” “……”挽月面色赤红。 见她会错了意,少歌解释道:“你凝神感受我丹田处,若是有感应,帮我引气入任督二脉。那一日强行运气冲破那麻痹毒的桎梏,之后受了伤,又再次强行运气奔出数十里,引发了体内的自然防御,再无法调动丹田之气。原本再有几日就能好,但眼下形势有变,为防不测,我必须尽快恢复实力。所以,需要你帮我。” 挽月云里雾里:“我该怎样做?” “一会再说。”少歌坏笑着翻身压下。 因为刚刚打过一架,他的身体很烫,微有薄汗。肌肤相触,挽月的心快要跳出胸膛。 “你……你没有内力,是怎样把那两个高手给打跑了?”她顾左右而言他。 “打架这种事……不动用内力才有意思。嗯,还有一些别的更有趣的事,做这些事的时候,将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其中,才能真正体会到个中乐趣。” “……”这个流氓! “脸怎么那么红?小二你莫非没有一样爱好吗?” “……没有。” “我帮你找一样罢。”少歌目光灼灼。 “什么?” “我。” “嗯?!” 他轻抚她的脸:“嗯…敌人随时会来,我们抓紧时间。” 她太紧张了,身体绷得很紧,不自觉地咬住下唇。 少歌失笑,再次从她口中夺过她的唇瓣,舌一探,将她躲藏起来的丁香小舌捉拿归案,细细地纠缠。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弱弱地喘息起来。她的身体变得滚烫,他的手掌抚过之处颤栗不已。而他的体温和他那独特的植物清香味道还在源源不断侵袭她。 他寻了个空隙,低笑着问道:“想不想我?” “天天腻在一处,想你干嘛?”她嗔道。 他坏笑一声,将她两个手腕捉了,囚在头顶,腾出一只手,自腰间向上,一处处攻城略地。最后停留在高岭之上,细细地摩挲。 挽月轻轻扭动身体想躲,却根本挣脱不开他的禁锢。 趁她不备,他悄悄用双膝分开她的腿。 头一勾,衔住她的唇,用牙轻轻噬咬,与此同时,等候多时的主力军果断破门而入,大肆征伐。 挽月脑袋里“嗡”一声,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着了火,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少……歌……” “嗯?”他沉沉笑着,暗暗加了力道。 她再说不出话来,跟随着他,沉溺其中。 他险些忘记了正事。一心一意,只想要让她呈现出那些他还不曾见过的,更加美好的姿态。 “月儿,你好美。” 她弱弱地张开眼睛,眼中盛满了湿润的迷雾。她仰了仰头,轻轻吻他,然后和他耳鬓厮磨。 迷乱持续了很久。终于,他捡回了几分理智。 他放慢了步伐,镇定道:“你凝神感受我的丹田,试试有无感应?” “嗯?哦……”挽月迷茫地凝神感受…… “嗯……你,你别动!”她抗议,“这样我怎么感受……” “……” 挽月细细地喘着气。原本她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毕竟让她去感受他的丹田,还要帮他引气入脉,这事何止玄乎,简直是灵异了! 不曾想,凝神之下,还真的感觉到了。这是一种很奇异的体验。 明明是两个个体,可是在这一瞬间,她清清楚楚感到他们是相通的——虽然此时他们的身体也的确是相通的…… 这样的感觉,有些类似心电感应。她能够清楚地知道他的内力尽数被禁锢在丹田中,于是她开始尝试引导着它们往经脉中去。她成功了。 林少歌第一时间感觉到了。 “小二真厉害。” 她还没有将心神抽离出来。 少歌不敢妄动,只静静地看她。 虽说做这件事无需借助内力,但不得不承认,此刻恢复了内力,他立刻觉得刚才在她身上索取的远远还不够…… 忍字头上一把刀。不知煎熬了多久,终于等到挽月回过神来。 “好神奇呀!怎么会……嗯?!……嗯……少歌你……” 十指相扣,唇齿相依,枯等了许久的他,迫不及待让她为他神魂颠倒。 “想不想我?嗯?” “想……” 她抓住他的后背,就像溺水者抓紧了浮木,紧紧地抱着他,不知道究竟要怎样,才能将胸腔和神魂中的爱意尽数向他阐述。她失声尖叫时,唇擦过他的身体,尝到咸咸的汗的味道,嗅一嗅,却依旧是植物的清香。 而这次失而复得,让林少歌有了新的领悟——在做这件愉快事情的同时,引导着二人的内息同步进行循环。 他发出了和张岳一样的喟叹——天道对自己实在是太偏爱了。如果有天道的话。 从今往后,练功和……两不误,而且事半功倍…… 第219章 夜袭 另一边,陆川打开了一处暗格。 “等着……给我等着……”他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师……师傅……哎哟,你在找什么?” “多少年没动用过,今日,就为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子…” 安朝云偷偷吐舌,不知陆川要祭出什么宝贝,去对付那个……风流倜傥天人之姿的年轻男子。 “师傅!这也怪不得人家……” “啊!终于找到了!”陆川捧出一个小盒子。 跌打损伤药酒…… 师徒二人唉声叹气上了药。 “这眼圈青的,明儿怎么见人嘛!我也就算了,小云云嫁不出去可怎么办,这个小王八蛋也忒缺德……” “谁叫你见了人家的漂亮小娘子,手脚都软了?被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揍得满地找牙,还好意思说人家缺德!不过,”安朝云狐疑,“他真的不会武功?我刚才想要运气,次次都被他打在穴道上……” 陆川摆了摆手:“他一丝内力都没有,经脉空空荡荡的,就算会点招式也是废人一个。” 安朝云撅起嘴,为少歌道不平:“你被废人揍成乌眼鸡,岂不是更废?” “小妮子又欠揍……哎哟!” 恰在此时,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喊杀声。 师徒二人急急对视一眼,出门去看。 城门在西一里方向。 喊杀声正是城门那里传来的。 密密麻麻的火把从还未完工的城门口涌进寨中。 许多着火的箭向着房屋群飞来。可想而知,若是原本的棕榈木屋,很快整个西一里将会变成一片火海!幸好现在屋子已经用泥糊了,那些着火的箭射在上面,只留下个浅印子,便纷纷跌落在地。 又是什么人?哨兵又被悄无声息干掉了?!安朝云心中念头急转,不对,自从张岳训练了那么多士兵,寨子里的安全事务早已交给了他,怎么这样就被攻进来了? 这个张岳,果然靠不住!安朝云恨恨地想,怎么会指望一个爱闻脚臭的家伙成事……当真是脑袋被驴踢了! 陆川倒是临危不乱,一边发出呼啸声,一边带着安朝云向西一里掠去。破风声阵阵,很快,师兄弟几个,以及安朝云这一辈的弟子都聚集过来,有人发了信号弹,东边五里的好手也纷纷向着这边赶来。 夜色深沉,火光之下,每个人的脸色都是一样晦暗不明。十里寨中,真正有战力的,也就八百余人,其余一千多人只是普通的农夫田妇。 此时他们已经留意到,投奔张岳的士兵们的住处一片寂静。这么大动静,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被惊动?他们去了哪里?显然,眼下冲杀过来的,就是这三千来个训练有素的精壮青年了。 安朝云显然也想到了,她的脸色黯淡惨白。 这么大手笔,这样深沉的算计,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别怕!既然是正主,那正好杀个痛快!”陆川难得正儿八经一回。 “嗯!”安朝云喉头哽咽,坚定地望着那群移动的火海。 “小心,莫要太靠前了,以防中箭。等他们近身,杀他个措手不及!”陆川示意众人分散开,埋伏在两旁的屋檐下。 那片火光飞快地向着寨中扑来。看数量大概就是两三千人。 相对比之下,十里寨中的人零零落落,仿佛一些零散的蚁群,将要面对一支铁甲军的冲击——那些士兵都装备有盾牌和长矛。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从城门外杀进来?这样的念头在安朝云的脑袋里浅浅划过。 她很快就顾不得想这些,因为敌军越来越近,地面似乎都隐隐震动起来。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直跳,周围静默得异常,静默到能听见身边的人也在心如鼓擂,能听见自己和旁人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甚至还能听见众人的冷汗扑簇滑落。 这一刹那,每个人都想过自己会死在今天,只是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以及,死之前能不能捞回本。 安朝云莫名地开始担心一个人。 正在十里寨人严阵以待时,对方那整齐的喊杀声中,突然冒出一些不和~谐的调子。 这个变了调的音符传染力十足,很快就扩散开来,而那波浪一般平缓的火光,也开始变得凌乱,且高低不齐。 火光越来越乱,远远瞧去,就像很多人扔掉了火把,然后相互推搡着,四下乱跑。 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那片火光已全部进入城门之中,就在混乱波及到整个人群时,夜幕下的荒田中,不知何时已立起了黑沉沉的人墙。 十里寨中的人伏在远处,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那片火把海洋两旁,两堵无声的黑墙已竖立了起来,远远看去,这样的情形是非常诡异的。 偶尔月亮从乌云中探出头时,能看见那无声的人墙之中飞出密集的箭雨,向着那片火把扑去。每一阵箭雨降临,就会有许多火把掉落,远远看去,当真就像是暴雨骤降,扑熄了数处小火苗。于是混乱就更添几分——那一群人已经彻底没有什么阵型了,就像受惊的羊群,在四下乱蹿。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周围不到二十丈的地方,黑暗之中,两堵寂静无声的人墙已经在缓缓向着他们推来,那样的势头,仿佛可以碾碎一切! 就在人群的混乱到达了顶点时,那两堵人墙突然暴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声:“杀!” 随后,就好像两只钢铁巨掌狠狠一拍——在远处看,视觉效果就是这样。 两堵黑暗的巨墙飞快向中心合拢!只一击!它们就合在了一处! 一息之间,那群混乱的羔羊被黑暗吞噬,火把掉落在地上,火苗不甘地挣扎。 血腥味很快地氤氲开来。空气中隐隐飘来若有若无的惨叫声,而这声音在发出的瞬间就被掐灭。 十里寨人个个屏住呼吸,把心悬到了嗓子眼。这是什么样的力量!如果这是敌人……恐怕自尽会比较快。 正在众人忐忑惊疑之时,战场中亮起了许多火把,响起了愉快的欢呼。 随着夜风,欢呼声一阵一阵传来。 “岳哥威武!” “岳哥神机妙算!” “岳哥决胜千里之外!快把岳哥从被窝里拖出来!” 第220章 战报 十里寨中的人瞠目结舌,看着那一群吊儿郎当的士兵们一路高歌,向着寨子走来。 他们咧嘴大笑着,热情地和木鸡般的十里寨人打招呼,然后越过他们身边,径直去到西三里,把张岳从屋中捉出来,高高抛起——接住——抛起——接住。 那阵喊杀声早已惊动了所有人,此时整个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拉开了门,忐忑地打探外面出了什么事。 除了一处。 那里,林少歌正带着挽月攀过一座又一座高峰,领略那些仿佛不属于人间的仙境盛景。 外头的喧嚣嘈杂、大获全胜的如雷呼声同这里的满室旖~旎俨然是两个世界。他用唇舌将她的娇声软语尽数封锁,半点不让旁人偷听去。 这一次,挽月清清楚楚能感觉到了内息流转。他强而有力的内息涌入她的经脉,将二人完完全全合为一个整体,他带动着她,冲击着她,一点一点打通各条主脉和支脉。 这是彼此间全部身心的交付,最毫无保留的信任。 那片冬田里,许多士兵还在忙碌——忙着毁尸灭迹什么的。 这一夜,许多人没睡得着觉。 次日,张岳收到了昨夜的战报。 “一共二百七十三人,全部被消灭了。有十几个弟兄受了伤——被后头的人踩伤了脚后根,回去以后想想不服气,又去找踩他脚的人打了一架,截止目前伤者一共四十五人,因为有几个找错对象,然后被误伤的又去报复……我已经制止了他们,但不排除他们私下还会继续报复,所以受伤人数可能还会持续上升……”作为第一个前来投靠的兵士,时项俨然已有了小头目的模样。 “停、停!”张岳打断时项,“可是我听秦大成他们说,昨天夜里攻进寨子的至少有上千人,还有,那么大动静,我咋完全不知道呢?” “嗐!”时项摆了摆手,“那群胆小鬼,都缩在后头,哪里看得真切——旁的不说,真来这么多人,咱们哪里能赢得那么轻巧?” “这倒也是……”张岳摸了摸后颈,“这里怎么有点痛。” 时项笑道:“岳哥,我觉得我快摸清你的路数了——不爱担那些个虚名,把功劳都让给弟兄们。这不,昨儿岳哥你提点我三日内要留意城门,这便有人来偷袭了,这说明啥,说明岳哥你心中早就有数,却故意让我来领这个大功劳。当真是义薄云天的豪杰啊!” 张岳按捺下眩晕:“那为什么秦大成说你们早就埋伏在田里了?” 时项说:“是这样的,昨天伍小海,就是那个神神叨叨的小神棍,他说夜观天象,昨夜赤星现,要下星雨,我说他纯扯蛋,然后有人开了庄,大伙都下了注,买伍小海一赔二,买我一赔二点五……” 张岳掏了掏开始耳鸣的耳朵。 时项滔滔不绝:“那大伙的老婆本都押在上面,自然是要上心的,不仔细盯着,万一另外一方人输了不认帐,岂不是说不清楚了?那干脆就到外头的空地上,大伙一块盯着,看这星雨究竟是下是不下,这样输了的人也无话可说。谁知道星雨还没来,那群战斗力不到五的渣渣喊打喊杀的冲了进来,明晃晃地抬着火把——这样谁还看得见下没下星雨嘛,大伙心急如焚,冲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帮龟孙子给解决了。” 他拍了拍双手上的土,补充道:“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岳哥你说过要小心偷袭,所以大伙都随身带着家伙,要不然,赤手空拳的,谁敢上去跟人家干啊!” 张岳仔细思量之下,觉得时项的话比秦大成的靠谱多了。 依秦大成说的——什么乌压压的人群,半点声响都没有,像两个铁闸门往中间一合,扑杀了上千敌军,这什么跟什么!话本子看多了吧! 张岳是个细心的汉子,虽然心中已经信了时项九成,却还是迈开大步,亲自到战场去察看了一番。 果然见那田地里横七竖八躺着不到三百具尸体。 时项踢了踢旁边几双可疑的鞋子:“岳哥,本来弟兄们想挖个坑把这些尸首埋了,结果一挖,挖出几双鞋子,大伙都觉得这个事情有些诡异,就没敢动土……”他一边说,一边有些心虚地用身子挡住张岳的视线——那里一望就是动过土,而且动过大土的。毕竟埋了两千多人,想做到毫无痕迹挺困难。 世子说的话,时项心中有些隐隐生疑。这张岳怎么看也不像个信鬼神的,怎么可能听到刨出几双鞋子这种“诡异”的事情,就不会细究那一大片新土是怎么回事了。 不想张岳果然面色大变:“不要挖!……我是说,既然事情不寻常那就不要动土了,免得冲撞了什么。我们一起,把这些尸首运到外面林子里埋了。” 时项口中喏喏道是,心中啧啧称奇——难怪李青老说世子是个妖孽,果然是个妖怪!扔几双鞋子,就能叫岳哥迷了心窍信了邪,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他应了一声,喊了人来,一齐把那两百多具看起来死相比较正常的尸首运到外头埋了。 完事之后,时项悄悄溜到林少歌屋里。 “一共两千七百一十三人,全数消灭,已成功瞒过张岳。这些人乔装成土匪,但属下发现他们使用的兵器是正规的军中预备役装备,身份暂时不明……时将军已在全力追查。” “嗯。”少歌略沉吟,“辛苦了。见到你父亲了?” 时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说上几句话。他急着去追查这一批人的身份。” 少歌又想了想,“这两千多人,确定不是奉了京都和洛城的令?” “不是。”时项道,“父亲说,这一点倒是可以确定。各处和江东的往来通信已经在我们监视之下,绝对不会有错漏。这么多人手的调动,若不是江东本土之内,不可能逃得过我们的眼睛。” “好,我知道了。” 时项离开后,少歌捉过挽月:“小二,你怎么看?” “时子非原来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嗯?”少歌一怔,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小二是怪我不够努力?” 一边说,一边开始不安分。 第221章 神奇的军备 见林少歌想要草草揭过轻易扑杀了数千敌人的事情,挽月正色道:“两千多人,带着正规军中的装备——虽然是预备役的装备,相比较正规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这样一支两千人的军队,这么轻易就被消灭了,你的人居然连受伤的都没有。林少歌,你很可怕,难怪全世界都要和你作对。” 少歌挑了挑眉,停下了那只为非作歹的手,淡笑着说道:“那也是张岳做的,可不要赖我。” 挽月直翻白眼:“那收缴的武器装备,都被你藏哪里了?” 少歌弯起月牙眼:“去看看。” 二人悠然闲逛。 那些之前用来烧制糊墙土泥的窑子又重新烧得旺旺的。 数十名士兵赤着上身,浑身冒着热腾腾的汗蒸汽,正在添柴扇风。 远远的,木柴金属的气味混着年轻男人身上的汗味,熏得挽月直皱眉头。 一名士兵正在感概:“岳哥真叫做好心有好报,给那些个贼人收尸,居然挖到一处铁矿——啊!树林里竟然会有铁矿,天命之人果然是不一样的!跟着岳哥走,啥啥都不愁!” 说到一半,他似乎想笑,却生生憋了回去。旁边几个一脸严肃,认真地点头表示他说得太对了。 说话间,又有人扛来新的“铁矿”,从窑眼塞了进去。 其实就是把昨夜收缴的装备用泥糊了,搬过来回炉重造。 张岳正被一群人堵在屋子里头,认真研究他们每一个人递上来的“关于制造武器的最优方案”、“论盾牌的一百零八种作用”、“长矛与长枪运用在实战中的优劣细则”…… 最终拍板定案时,张岳的脑袋已经涨成南瓜一样大小,他喜滋滋捧着整套图纸,自豪感油然而生——看,这是我和弟兄们智慧的结晶哪! 而时项脊背已经有些发凉了。张岳分明是一个根本不懂半点军事的普通人,刚才竟然提出了几个有模有样的建议,细细思量之下,的确是对沿用了数代的武器装备有很大改良!这是很可怕的。 且不说这张岳惊人的成长速度,只说歧地用了数十年的军备居然有那么多缺陷,竟然无人发觉——若是张岳是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针对这些缺陷制定战术,歧地必定要吃大亏! 时项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想着速速将这个可怕的消息报给世子。不想张岳此时说上了瘾,拉着众人说个没停。 大伙这些日子恭维张岳已经成了习惯,就跟呼吸一样自然。此时见他言之有物,马屁更是下下拍在点子上,一个说,一群捧,张岳更是意气风发妙语迭出,从武器装备到对敌策略再到大局分析,洋洋洒洒作了数万字口头文章。 旁人可能没有感觉到,而时项作为林少歌的直接联络人,是最清楚当下状况的。他知道张岳这块泥胚,在高温锻造之下,已经开始脱胎换骨了! 重点是,世子是什么时候发现张岳不是一块普通泥胚的?! 林少歌在傍晚时分得到了消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只不过许多人直到老死也没有发现罢了。”他如是说。 在张岳的指导下,第一批正式的军备出炉了。 模样自然是惨不忍睹,黑不溜秋怪模怪样——完全找不出两面相似的盾牌,每一面盾牌仿佛都是冲着“挑战人类史上没有出现过的形状”这个伟大的目标而诞生。那些铠甲,有士兵这样形容,“只要冲着没有覆盖住的地方来一下子,保证都可以直达要害”。而长矛、枪和弓箭……算了,只要能打得死人,管他弓箭是不是可以拿来作砍刀使…… 有士兵声称宁愿赤膊上阵,也不用这么丢人的玩意儿。 负责推广的时项也不争辩,只默默装备上一套丢人的玩意,轻松打翻了五十个赤膊上阵的家伙,然后所有人都老实了。 张岳看着这幕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禁感概:“要是再发现更多的铁矿,把马匹也装备起来,那是多可怕的一支铁甲军哪!” 众人纷纷赞叹岳哥的深谋远虑,只有时项,在欢呼声达到顶峰时,悄悄从后面退出了人群,将张岳的疯狂想法报给了林少歌。 少歌略沉吟:“让他解决一下负重问题,若能成功,立刻将模板送回歧地。” 挽月叹道:“你还真捡了个宝贝!” 少歌只笑吟吟看着她,点头不语。 挽月两颊飞红,顾左右而言他:“只是……这里干得热火朝天,为什么十里寨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是该处理一下了。”林少歌淡声道。 挽月有些担忧:“你不会杀他们吧?” “不会。” …… 十里寨的人并非没有反应。 只是作为当家的陆川……总不能顶着熊猫眼去找张岳谈正事吧?! 在他们看来,张岳的身份已从一个受庇护者,转变成了守护神。 他们可是亲眼见着了那夜张岳的军队是怎样吞噬了偷袭者!虽然可能是他们看花了眼,偷袭者的确只有不到三百人,可是瞬间击杀三百人,竟然没有伤亡——哦,听说有人踩伤了脚。这样的战斗力也是极可怕的。 等到城门一完工,只要不是官家正式来剿,这十里寨可谓固若金汤了。 官家本来是最不爱理会匪事的,这一点只看活跃了十年有余的银虎就知道,但是安朝云那个仇家,可是能动用官家势力的人呢!若是他知道安朝云藏在十里寨…… 应该不会知道吧?每次把人吓疯之前,都会刻意引导,让他们不敢说出一个“安”字,说来也奇怪,这些不敢提“安”字的人,自然而然个个口中念的都是“老爷子”,以致外人称呼十里寨人为“老爷子”土匪团。 那个人应该不会想到“老爷子”盗匪团和失踪的安朝云有关……吧? 那么,现在摆在十里寨人面前的问题就是——他们将以什么样的姿态,和张岳联盟? 一山不容二虎。 陆川是一派掌门,虽然这已经成为了不可说的秘密,但叫他率着众人加入张岳的军队,实在是令人无法接受。 而招揽张岳至麾下……想得倒是美,可能么! 矛盾似乎一触即发。 第222章 甩锅(上) 就在张岳和陆川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一触即发之时,泰和殿上,气氛也是剑拔弩张。 江东刺史董尹正在声泪俱下地控诉——当初兵部侍郎明崇山把歧王世子名下的三千剿匪军发往江东,往他那里一扔,就不管不问了。如今,那支军队兵变了! 兵部两巨头淡定地看他表演,时不时抬起眼皮,关注一下圣上的态度。 当初董尹不愿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却不得不收。因为一来,明崇山持圣上手谕,二来,明崇山意味深长地威胁他,“董大人究竟需不需要人手帮忙赈灾,你知我知,圣上可知?” 江东水患究竟如何,董尹的确是瞒着上面的。圣上听不得天灾,就连最心腹的郎中令苏擎也绝对不会触他这片逆鳞。 董尹不怕明崇山弹劾他瞒报灾情,因为明崇山不敢。但众所周知,要掩盖一个谎言,就必定得撒更多的谎,最终深陷在各种谎言织就的泥沼之中无法自拔。 他怕其他的事情! 总不能对皇帝说:“我做那些事,只是为了掩盖灾情,为了不让您忧心?” 于是只能憋着气,找地方安置了三千歧人,三天两头“回京述职”,找兵部讨要这笔账。 原本这事也轮不到他烦,兵部的人自然由兵部发饷,奈何兵部和歧王世子踢皮球,那世子干脆就躲了起来,兵部更是一毛不拔,那些士兵天天吵着要军饷,找的又是他董尹! 那一群……不是兵痞子,是一群兵姨太太!每人每月三两银子军饷,疯了吧?养一个歧人士兵的钱,够养六个正常士兵!六个! 若是小钱,咬咬牙自掏腰包也就算了。可是……这样一笔巨款,无论从公账还是他董尹的私账上拨出来,都是一个事端。 董尹也只能躲着。 终于有一天,士兵哗变了。他们砸锅卖铁——就是字面意思,把整个营地里能变卖的通通卖光,没人要的帐篷啊床啊被褥啊,全部扔到街上,被灾民们捡走。然后一哄而散,号称要回歧地找歧王要工钱讨说法去。 董尹倒是挺高兴。反正左右跟他没什么关系,于是让手下师爷写了一份声泪俱下的报告,控诉歧人士兵罪大恶极的叛变行为,报告末尾列上长长的清单,细数在那场哗变中周边繁华集市里各店铺的损失——自然是要由兵部或者歧地来承担。 他还带来一个证人。一个脑满肠肥的商人,自称是兵营附近一家酒楼的老板,他那间“每月净赚黄金二十两,往来皆鸿儒”的好店面在那场兵变中被拆成了碎片,附近的店铺也都一样遭了毒手。然后他颤巍巍拿出一份万人书。 从这份万人书的寥寥片语间,站在大昭权力金字塔顶端的一众人深刻领略了歧人的残暴——他们席卷过的街道,比遭了天灾还可怕!原本繁华的商业街,被歧军踏过之后,连蟑螂老鼠都不屑于路过了!而那些原本像这位脑满肠肥的控诉者一样好身材的富户,如今已经…… 他转了转头,指着弱不禁风面色苍白的沈辰——如今都变成这位大人这样骨瘦如柴的模样。 沈辰大翻白眼:敢情带这么个肥猪来,就为了和自己做对比就是了?不过听到歧人出事,还是挺开心的。 偏了偏头,见同期榜眼谢永寅一脸痛心疾首,沈辰不由心中冷笑,谁不知道江东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这董尹带个肥猪来,在朝堂之上公然演了这么一出闹剧,呵,君不君臣不臣,国不国。皇帝被戏耍着玩,一群大臣都在看戏,边看边演。这些古人真他妈好笑!待将来辅佐正亲王登上大位,一定好好整顿吏治,该立的规矩还得立,像这种贱民怎么能上朝堂,简直是笑话! 皇帝轩辕玉缓缓抚摸着碧绿的扳指,发话了:“依董卿之见,歧人士兵已成为江东一患?” 董尹心神一凛,这话可不能接,背下这锅,以后麻烦可数不清了。 于是正色道:“臣并无此意,只是因为兵部欠饷,士兵们……咳,换一种方式讨回应得的钱,虽然确实有错,但也不是罪大恶极。” 皇帝微微沉吟:“那可如何是好?” “依臣愚见,兵部应补偿众商户和百姓们的损失,然后遣人追回哗变的士兵,至于怎样处置,届时自然由圣上决断。” 轩辕玉轻轻点头。 兵部尚书孙有光道:“陛下,既然是歧人哗变,一应责任自然是歧王世子承担。” 轩辕玉点头:“孙卿说的也有道理。” 沈辰偷偷打个哈欠。眼风扫过立在最前排的轩辕去邪,见他一身紫袍长身玉立,比之从前气质更是不凡,不由心下暗叹:这才是一国之君应该有的样子啊…… 轩辕去邪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侧过身来,嘴角绽开一个如春风般温暖的笑。 沈辰心头小鹿乱撞,恨不得即刻匍匐在他脚下大诉衷肠。 作为穿越者,沈辰是极矛盾的。自己掌握的知识量完爆这群食古不化的原始人,原本应该是真龙之命,轻易走到世间最巅峰。 然而,虽然投了个好胎,一路走来凭借着诗词歌赋和渊博的知识,却只是搏了个名声而已,距离为君为王差的何止十万八千里!果然小说和电视都是骗人的,现实中哪有那么容易?! 倒是那个人,真正投了个好胎啊……不知怎么,沈辰脑子里突然浮起林少歌的俊脸。那样一个没脑子的纨绔,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就能成为一地之王……还抢走了…… 他甩了甩头,不去想那个女人。很奇怪,每次想起那个女人,眼前浮起的并不是她那张真正的,美丽的脸,而是那耷眉怂眼,似笑非笑嘲讽自己的模样…… 他再次望向轩辕去邪。这才是真正的王者该有的模样!礼贤下士,不骄不躁,上次差点被端亲王害死,事后不但不记恨,还请求皇帝给其加封,风光大葬。这样的人,就连自己,一个穿越者,也甘心为他效命! 这才是真正的王!至于林少歌……有生之年,定让王踏平歧地! 第223章 甩锅(下) 在沈辰走神的时候,朝堂上,众人似乎已经达成共识——这个锅,自然是甩给歧地了。 原因无它。这里一个歧人都没有,自然没有人反对。没有人反对的提议就是好提议。 “那么……”轩辕玉拍板定案,“董卿,你加派人手,速将失散的歧人士兵召回,歧王世子……他如今在何处?” 众人面面相觑。 谁知道那个风流纨绔鬼混到哪里去了? 当然,也有不这么认为的人。 轩辕去邪上前半步,奏到:“臣月前见过林世子一面。他提起想要到江东游玩……” 皇帝当即朗声笑道:“董卿的地盘上自然是太平的。” 董尹干笑,“是,陛下。” 脊背却一阵一阵冒冷汗。江东如今是什么情况!流民匪寇,疫病横行!这个不开眼的世子怎么会跑到江东游玩……游你个大头鬼啊!只盼望他去的是平原城。那里有镇东将军徐威坐镇,而自己以疫病为名,将平原城周围牢牢封锁,若是歧王世子去的是平原城,那倒是无碍。 皇帝龙颜大悦:“朕的这个天下,河清海晏四方太平,如今只待林世子归来。欠债还钱,董卿也不用不好意思,只管找他讨要,朕给你撑腰!” 见皇帝开起了玩笑,董尹也只能陪着笑点头称是。心中却是一阵阵发凉——这挨千刀的世子可千万不能出事啊,要是出了事,一查,全部完蛋!懊悔得只想扇自己嘴巴,又不是拿不出那钱,拖到士兵哗变,还兴冲冲跑京都来,当真是脑袋被驴当皮球踢! 沈辰冷笑,从前只在书中见过昏君误国,此刻真是大开眼界——为什么这样昏聩无能的人能坐上至尊之位?!真是不公平啊…… 整个天下,除了他轩辕玉,谁不知道江东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就连镇东将军也龟缩在平原城里不出来了。 如今,江东这些官吏将赈灾钱粮全部扣下,私下里和土匪相互勾结,官匪一家,能搜刮多少搜刮多少。 至于老百姓……只要天灾过去了,江东的良田有的是人来种。死了多少人,有谁会在乎? 趁着这乱局,将财富全部拢进口袋,来年填上财政上的缺口,其余的,不都能落进自己腰包?这样,钱捞着了,来年政绩也捞着了。 就因为这昏君听不得天灾二字,江东上上下下大小官员简直就是一波肥!沈辰胸中不忿,恨不能推着轩辕去邪当即来个谋朝篡位,还天下一个清明! 至于前世贪污的钱……前世事前世了,高书远的一切自然与沈辰无关!再说了,那也只是贪点无关痛痒的钱,和这些丧尽天良喝老百姓血的恶吏能一样吗? 只待,只待正亲王登上大位,自己一定帮他开创一个载入史册的盛世王朝!甚至可以教他制造热兵器,推动科技飞跃……想想都叫人激动不已! 沈辰袖中双手微颤,用小指轻轻触摸着质地良好的官服,殷殷望向轩辕去邪。 轩辕去邪低着头,侧着脸,似乎也不愿意直面他昏庸无道的父皇。 沈辰清晰地看见轩辕去邪唇边滑过一抹冷笑。 他疑心是自己眼花,定定神再去看时,哪里还有什么冷笑,正亲王眼神忧虑,显然正为江东百姓忧心——这忧心还不能让皇帝知道。沈辰暗暗一叹。 那边董尹已请到圣旨,令镇东将军全力配合,召回歧军,寻找世子林少歌。 皆大欢喜地散了朝。 …… 这日下午,董尹在凌云楼偶遇了正亲王轩辕去邪和翰林院士子沈辰。 见过礼,轩辕去邪邀董尹一道用晚饭。 董尹正想摸一摸这位亲王脾性,急忙应下,三人入了雅间,坐落有序。 “我这个林大哥,是个贪玩的。”轩辕去邪唇边噙一抹云淡风轻的笑。 “殿下可有关于世子的消息?”董尹苦笑,“若是知道他的去向,还望告知,董某感激不尽。” 轩辕去邪目光悠远,一脸正直的笑意:“恐怕他会四下走动,看看江东的风土人情。” 董尹面色大变。 “嗯?董大人不舒服?” 董尹脸上肌肉抽了抽,很快便镇定下来:“那也是极好的。” 他目光微微闪烁,显然正在飞速转动念头。 沈辰见状冷笑不止。现在知道怕了?最好林少歌死在江东,届时看这个江东如何被掀个底朝天! 轩辕去邪坦然自若:“江东有董大人和镇东将军坐镇,我倒是不担心,只是……” 董尹身体前倾,殷切地望住他。 轩辕去邪哂笑:“是我多心了,林大哥未必会去洛城方向,虽然洛城临近江东——董大人你不知,那洛城守备柳游,因父辈替平国公挡过箭,捞了个便宜官做,并不干实事的。听说那一带流寇已有了规模,若是林大哥去了那边,我倒是要睡不好觉,日日替他担心了。” 董尹眼神一亮。他极快地掩饰了情绪,缓声道:“只希望林世子莫要去那边才好。” 心中已有了计较——林少歌若是出事,便想办法往洛城方向推;若没出事,却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到的,便让他在洛城出事。 当然这只是粗粗的念头,具体事宜还需见机行事。现在手上有了圣旨,可借用镇东将军的兵马,行事自然是方便的。 沈辰活了两世,一双眼睛可谓明察秋毫。董尹这些心思算计虽然只持续了片刻,在他眼里却是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唯一不解的是,轩辕去邪究竟是真的在替林少歌担心,还是要借董尹之手置他于死地? 他暗笑着摇摇头——不可能,轩辕去邪这样正直的人,哪里会有那些个心思算计。那么,他就是担心林少歌出事,影响了大昭和歧地的友好关系了。 真是个心系天下的好君王。 不过,对于轩辕去邪好心办坏事,提醒了董尹如何对付林少歌这件事嘛……自己自然是要装傻啦! 最好是让林少歌和江东这群王八蛋一起死!沈辰如是想着,拿起酒壶给这二人添酒,举手投足间风度十足。 此时他忽然注意到,若是不知晓内里,这个董刺史看起来也是个正人君子呢,相貌堂堂,十分气派。 第224章 坦诚 董尹着急动身,酒过三巡,便告了罪匆匆离去。 轩辕去邪眸色沉沉,默不作声一杯接一杯,饮光了壶中的酒,然后将地上盛女儿红的酒坛子拎上了桌,翻起一只新碗,斟得满满当当,一碗碗向腹中灌去。 沈辰劝他不住,只暗暗叹息,心道他要一醉解千愁,便让他醉去,自己留个清醒迟些好护送他回府歇息。 轩辕去邪素日滴酒不沾,几大碗下肚,一张俊脸很快变得通红,额头上渗出汗珠来。 他再也无法掩饰胸中激荡的情绪——沈辰是这样认为的。 “我、知你、忧心、江东百姓,痛恨、无良狗官。”轩辕去邪打了个酒嗝,“我、亦如是。” 沈辰没作声,担忧地看着他。 见轩辕去邪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轻轻颤抖。顺着他的手一路看去,又见他精致的袖口沾满了酒液,湿湿地粘在了手腕上,他也没有察觉。再往上,见他的肩膀有些僵硬地紧绷着,显然他刻意用上了很大的劲,不想让沈辰看出他喝醉了。 沈辰轻叹一声,只用鼓励的目光望着他。 轩辕去邪笑:“你呀、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小,不敢说实话。” 沈辰只得摇头苦笑。 他伸出一根手指,虚空点了点,又道:“叫我、说中了。哈哈!父皇那个性子,你、也知道,他在位、一日,什么事、我都、做不了。江东,我动不得。” 沈辰大惊:“殿下醉了!慎言!我送您回去休息!” “怕什么,你又不是、外人。”轩辕去邪一脸坦诚,“莫非,你会去、告密不成?我不信。” 沈辰心脏扑通乱跳,小心地起身察看了左右厢房,紧了紧窗户和门,坐回轩辕去邪身旁。 “殿下赤子之心,辰……惭愧。”沈辰提醒道,“这种话,殿下千万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殿下既然知道我的心意,咱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我恨、不能、一剑杀了这狗官。”轩辕去邪并了个剑指。 沈辰哭笑不得,看着十五岁的轩辕去邪,心中不由生起一些疼惜。 虽然他这具身躯也只有十七岁,但毕竟新壶装老酒,以心理年龄来论,他可做轩辕去邪的父辈,也可以做祖辈。平日里轩辕去邪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沈辰还能将他看作君王,此刻见他醉酒后流露出少年情态,不由得将他当作一个熟识的小辈。 于是……当他用“宠溺”的目光和轩辕去邪对视时,清清楚楚看见轩辕去邪打了个冷颤。 沈辰担忧道:“叫你喝那么多酒,喝醉了很容易着凉的。” 一面说,一面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他身上。 轩辕去邪再次打了一个冷颤。 “我送你回去。”沈辰不由分说,伸手就搂住轩辕去邪。 “等、等等!”他挣脱了他,喘着粗气坐回座椅中。 轩辕去邪重重闭了闭眼,平复着呼吸。 沈辰忧心地望着他。 终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开眼睛,道:“有件事,我不想、瞒你。” “什么事?”沈辰关切地望着他。 对上他的目光,轩辕去邪再次深吸一口气:“其实,我是故意将洛城的事,卖给、这个,董,董什么?” “江东刺史董尹。” “对,董、董尹。我故意、将洛城附近有、流寇、这件事、卖给了他……我想借他之手,杀、杀死林少歌。”轩辕去邪咬牙道。 沈辰瞪大了双眼。他虽然心中有过疑惑,但只一瞬间便自己打消了这个疑虑,不料轩辕去邪竟然自己说了出来! “为什么?”沈辰惊道。 “为什么?”轩辕去邪冷笑。 沈辰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冷笑,心下暗叹,这样正直的少年,“冷笑”起来也颇不像样,一点点邪恶的感觉都没有啊…… “因为,第一,他杀死了、我姑母,昭国、长公主。第二,他、抢走了、你的、女人。”轩辕去邪努力地眨了眨眼,终于坚持不住,醉倒下去。他动作太大,竟然一头栽进那盘油淋笋鸡里面。 沈辰震撼无比,待他回过神来扶起轩辕去邪时,他一张俊脸上已糊满了油,唇边还粘了一块焦黄鲜香的鸡皮,挂在他通红的醉脸上,简直叫人食指大动。 沈辰赶紧撩起自己的衣袖,仔仔细细替他擦了脸,然后连扶带抱将他送上了王府的马车。亲自跟着车,送轩辕去邪进了王府。直到一群丫鬟开始忙活伺候,沈辰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他没坐车,慢悠悠踏着月色往回走。 轩辕去邪的醉话如一道道惊雷,荡气回肠地缭绕在耳畔。 沈辰感动得热泪盈眶。真的没想到,秦挽月的事情,自己只是提了一提,他竟然装进了心里。当初,他劝自己放下,把嫁妆归还给秦挽月时,还曾对他有些许怨怼,觉得他太软弱,会不会和他父亲一样无能……原来,竟是错怪了他,他只是把这些事情都深深埋在了心底,静待时机……像这样阳光正直的少年郎,恐怕也是第一次算计人吧,有一半,是为了自己…… 原来,他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思! 无论是对天下、对百姓的忧心,对狗官的痛恨,甚至……对林少歌的恨意……竟然都是一样的! 原来感同身受是这样的感觉。这感觉,真好啊。 有另外一颗心,和自己,以相同的频率跳动着。两个人的所有想法不谋而合,这就是灵魂的契合啊。 若是,若是他是个女子,或者自己是个女子……恐怕,这就是爱情吧! …… 轩辕去邪正在泡澡,突然连打了三个喷嚏。 “红袖,是不是外面窗没关?”他懒声问道。 “殿下,关得好好的。红袖姐姐今日病了,我是替她当值的一香。”丫鬟笑,“我让她们再烧些热水来,天凉了,该用烫水了。” “嗯。”他懒懒地靠地浴桶边上,闭上眼,黑暗中浮现一张如花笑靥。 可惜美好的幻境并没有持续太久,这张笑脸和方才沈辰“宠溺”的笑脸慢慢合到一处……合二为一…… 轩辕去邪一声惨叫,赤着身子跳出了浴桶,羞红了一众丫鬟的脸。 第225章 一香 是夜,轩辕去邪辗转反侧。 守夜的丫鬟一香见他睡得不稳,也没敢睡下。 她盯着面前的屏风,透过仿黄山石山水画的留白处,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间锦榻上轩辕去邪一直在翻来覆去。 这位皇子——哦,如今是亲王。这位亲王清风霁月一般,从来没有和任何女子过从甚密。他生得俊俏,身姿挺拔,府中的小丫鬟个个为他春心萌动,却没有人敢生起非份的念头——这样好的郎君,对他动龌龊心思那是亵渎,会被大伙一起鄙视的。 一香望着屏风的目光渐渐痴了。都说男子比女子开窍晚,果然是这样,正亲王已经十五岁,其实早就不是少年了……刚才,她们都看到了呢! 可他自己依旧无知无觉,丝毫也不避讳,就这样光着身子站在她们面前。这一夜,不知有多少死妮子要睡不着了! 那他……他怎么也睡不着觉呢?莫非……莫非…… 一香脸热心跳,微微喘息起来。 若是少年郎突然开窍了,想要收用了她,可如何是好? 翻了个身,她又暗骂自己:自作多情!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是被父母卖进王府做奴婢的,不像那些个姐姐妹妹,或多或少,都和宫中的人有些亲戚关系。她长得普普通通,一张圆脸比旁人大了两圈,也不算机灵。今日是运气好,当班的大丫鬟红袖病了找人顶,见她长得安全,大伙便让她来了。就她这样的,怎么可能引起他的注意呢? 可是,万一,万一…… 一香自问并无攀龙附凤之心,若不是他,而是端亲王那样的王爷,她一定恪守奴婢的本份,不会有一丝一毫旁的念头。是他……他若不是王爷该多好啊…… 一香又翻了个身,开始幻想这样的场景——他是个农家少年,皮肤比现在黝黑些,身体也比现在结实……嗯?不对,他现在的身体就已经十分结实了。他弯着腰,在田间忙活,时不时抬起手抹一把汗,脸上不小心沾到泥,就像刚才回来时一样,脸上脏脏的。而她,假装无意间路过他家的田地,“正好”带着凉凉的清水。 “过来喝点水?” “谢谢一香妹子,你真好。” “去邪哥哥,你也很好。” “那你愿意做我媳妇吗?” “嗯……讨厌。” “愿意不愿意嘛?” “人家都说嗯了,还问!” 恰在此时,一香幻听了,她当真听到他的声音——“你,愿意把身体交给我吗?” 她紧紧闭着双眼,一脸圆圆的脸蛋上满是羞涩甜蜜的笑。啊……就让她沉浸在这个甜美的梦中不要醒来了。 可是他的声音怎么有点奇怪?怎么会沙沙的,仿佛要把人的魂儿都给勾去了。而且,他说的话怎么那么不正经?!啊……不是他不正经,是自己不正经,一个黄花大闺女,瞎想啥呢! 她甩了甩头,张开眼睛。 先是看到一截浅白的绸缎寝裳,上面绣着淡淡的竹叶纹。定睛一瞧,自己躺的矮榻旁边竟然立了一个人。可不正是轩辕去邪! 一香大惊失色,急忙爬了起来:“您、您起夜?” 她不敢抬头看他,一颗心快要跳出了胸腔。完了完了,被逮个正着。怎么会给抓包了……这……这可怎么办才好?怎么解释才好?慌乱之中,她压根就没想起,她脑袋里面想什么,外人怎么可能知晓?而方才轩辕去邪对她说的那一句话,她也只当作自己的臆想,怎么可能去回复他? 见她惊慌失措,轩辕去邪愣了一会儿。 “……嗯。” “我,我服侍您。” “……不用了。” 这,是被拒绝了吧?一香如是想。 这,是被拒绝了吧?轩辕去邪如是想。 躺回榻上,他微微眯起眼睛,透过屏风上仿黄山石的山水画留白处,见外头的小丫鬟辗转反侧。 第一次被女人拒绝呢……哦不对,第二次。 …… 这一夜,沈辰也辗转反侧。 原本,是因为轩辕去邪而心潮荡漾。但当他回到相府,却被一个巨大的“喜讯”砸懵了。 他愣了半天,还是没闹明白小厮念白在说什么——夫人有喜了! 夫人?!哪来的夫人?秦挽月不是已经……莫非她回来了?那也不对啊,自己和她又没有圆房,有喜,那是谁的喜?喜当爹?!莫非……林少歌死了?她走投无路?应该没那么快,董尹回江东,还要一些时间呢,那么,难道是林少歌玩腻了,把她甩了? 沈辰眼睛一亮。有可能!他是未来的歧王,怎么可能娶一个二婚头?最多就是做个妾,秦挽月那个性子,怎么可能给人做小妾?!那么,他们两个闹掰了?! 沈辰心脏砰砰直跳。她回来了?她走投无路时,居然想到的是自己?哼,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当我是什么?!不过……留下她来,慢慢和她算帐,也不是不行。嗯……无论怎样,先把人留下来再说,不然以她的容貌,流落在外头一定会叫坏人觊觎的。 沈辰的呼吸越来越急,一张脸涨得通红。要不要原谅她呢?哼,看她表现再说!要还是和当初一样爱搭不理……那也不错,有味道,吃不腻……不过…… 他脸色阴沉下来。人回来,可以,肚子里的孽种那是绝对不能留!否则像什么话! 念白见他脸色晴一阵阴一阵,心头有些惴惴。莫非,对于少爷来说,这个不算喜事?!他细细一想,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这怎么会是喜事呢?!少爷自己都成过亲了,这当头添个弟弟妹妹,多闹心哪! 正在后悔时,沈辰突然一把抓住他的细胳膊:“在哪?她在哪?!” 念白吞了吞口水:“夫人就在房里……” 沈辰直直向西苑碧玉斋扑去。 “少爷你走错了,福熹园在这边……” 沈辰顿住脚步,缓缓回过身来,“她在母亲那里?” “少爷,你是说相爷吗?相爷和夫人在一块呢!” 沈辰头大如斗:“你到底在说什么?谁有喜了?” “夫人啊……”念白嚅嗫,“少爷你要添个……是弟弟还是妹妹,得等大夫看过才知道。” 沈辰两眼一黑,胸腔里一空,像是整个心被人剜了去。 不是她啊…… 第226章 义军 此刻,被沈辰误会的秦挽月正在不住求饶。 “不行了……真不行了……歇、歇会儿……” “小二,”林少歌一脸严肃,“业精于勤,荒于嬉。修习武学本就不是一日之功,更遑论半途而废?” 挽月直翻白眼:“你这是在修习武学吗?!” “为何不是?”林少歌一脸诧异,“这几日里,你我二人的功力大有进益。小二,莫非你骄傲自满,生了懈怠之心?” “……” “既然知错,那便再加一个时辰,算是惩罚你方才的惫懒。”他加快了动作。 “……”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林少歌眯起眼睛,一脸奸诈的笑意。 “……” 而躺在他身下的挽月,一身香汗,瘫软得连白眼都翻不动了…… …… 待挽月沉沉睡去,少歌轻轻替她拂开粘在脸上的散发,啄了啄她的额头。 起身披上衣裳,从窗缝间取下刚刚送到的情报。 半刻钟后,他拈着那张小笺,缓缓伸向桌面上的烛火。脆生生的纸,“刺啦”一声,一触即燃。 他微垂眼皮,心神沉浸得极深,指尖的小笺很快燃到根,淡淡的油纸味道袭向他,他一动不动恍若未觉。 直到火苗舔到了他的手指。 “嘶!”他吃痛,抽回了手。 京都……终于准备动手了。徐威的兵……他的唇角绽开一个含意不明的微笑。 …… 同一个夜,叶小雕背着断了腿的爹,搀着哭哑了嗓门的娘,跌跌撞撞行走在山路上。 “小雀啊……”娘一路走,一路哭。 “娘!”叶小雕坚定的声音响起,“一定有地方,可以替妹妹讨回公道的!” “狗屁!”肩膀被背上的爹狠狠打了一拳。叶小雕身体一晃,差点站立不稳。 他知道爹心里难受,憋屈。他也一样,但是,他们现在拿什么去跟人家斗?! 那群人,说是土匪,呵,兵器可以说是劫了官兵的,可是一举一动间,全是正儿八经的军人做派! 从前只听说金军攻进来,会抢光老百姓的钱财粮食,糟蹋那些漂亮姑娘……谁知金军没来,只一个水灾,就让大昭自己的军队披上土匪的皮,干尽了丧尽天良的黑心事! 讨公道……哪里有公道可讨!也就是骗骗爹娘,也骗骗自己。想起妹妹叶小雀惨死的模样,叶小雕吸了一口气:“爹娘,你们在这里歇下脚,莫要乱走,我去那边打点水来。” 他的目光微微闪烁,暗夜中看不分明。 娘还在哭:“小雀……” 爹吼道:“滚!你滚!你个软脚虾,没骨气的东西!老子没生过你这个东西!” 叶小雕深吸口气,心道,永别了,爹,娘,忘记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我要去为妹妹报仇了! 他转过身,沿着来路小跑起来。 日间的一幕幕不断重现在眼前—— 那个“土匪小头目”搜刮完家中的钱财,正要走时,见到躲在娘后面的叶小雀,生了银念,便让手下制住这一家四口,当着众人的面就把小雀往炕上拖。 小雀宁死不从,被活活打死了……是一拳一拳,生生打死的。 爹冲上去拼命,被打断了腿。叶小雕一直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这才保住了爹的命…… 叶小雕心中苦涩难当。逞一时意气,只会让一家四口全部殒命当场,倒不如先送爹娘离开,再偷偷溜回去报仇! 只是……爹娘定是要误会自己一辈子了。爹一定会以为,自己是扔下他们两个累赘自己逃命了吧?叶小雕惨笑。 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远远地,见过来一群“土匪”,正是日间的穿着打扮。 叶小雕急忙伏在路旁草丛中,大气不敢出。 这一队人说笑着,倒没注意路两旁。需知那草只有几寸高,若是留心之下,一定会发现潜伏在里头的叶小雕。 待那队人离去,叶小雕冷汗已经打湿了整件衣裳。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双腿犹如灌了铁水一般沉重。他不由得对自己将要做的事情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自己一个手无寸铁,身无武艺的平头百姓,真的能混进人家老窝杀死仇敌? 浑浑噩噩走了一段,忽然,他一声大叫,回过头疯狂地奔跑起来。 那一队人,正是朝着他爹娘的方向去的!怎么会忘了,怎么会忘了! 这群人,逮到人就要“买命钱”,爹娘身上哪里还有什么钱!叶小雕的心脏快要炸裂了。此刻哪里还顾得其他,要是这些王八孙子要杀了爹娘,干脆跟他们拼了!小雀没了,爹娘再没了,自己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家四口在下面团聚算了! 他背着老父亲走了一路,体力早已到达了极限,此时一双腿仿佛已经没长在自己身上,根本不听从使唤。 他大口喘着粗气,喉咙也像是破掉了,咸咸腥腥的液体零星从喉咙和胸腔溅到口中。 他用尽全部力气,拖着腿爬上山。 远远地,听见了惨叫声。 叶小雕头脑轰鸣,身体里又榨出一些气力,继续挪动着双腿小跑起来。 越来越近了……空气中满满的血腥味道。 就像是下午,小雀的身体里面溢出来的味道,爹的断腿散发的味道…… 那样鲜红刺目。 近了,近了…… 许多人躺在地上。 爹抱着娘,缩在路旁瑟瑟发抖。 叶小雕揉了揉眼睛,吊着一双腿挪过去。 他看仔细了。正是刚才经过他身边的一伙人,现在已经变成满地尸体。 那血,是他们的血。 “爹……娘……”叶小雕带了哭腔。 “这,这是……” 娘老泪纵横:“是咱们江东英雄!是咱们的英雄!英雄!英雄一定会替小雀报仇的!一定会的!” “叶小雕!”老爹双目放光,“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还有三分骨气在,马上去找大英雄张岳!加入他的义军!” “张岳?”叶小雕茫然。 他娘带着泪点头道:“刚才这些天杀的,要杀我和你爹,正好大英雄张岳派出的义军经过,杀死了这群狗土匪!可惜壮士们还赶着去其他地方行侠仗义,你没能见上……” “嗯!等安顿下来,儿子就去投奔义军!”叶小雕胸中激荡。 这一家三口不知道,就连那些“义军”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江东大地上救下了多少像叶小雕一家这样的百姓。 他们有七千余人,百人一队,将张岳的侠义传遍了江东大地。 第227章 姐夫(上) “张岳?”江东刺史董尹眉心微蹙。 辞别了正亲王轩辕去邪,董尹匆匆回到江东,迎接他的便是关于张岳的消息。这个张岳他是知道的,在银虎手里活了十年的那个小子,最近跟了龙爷,好像又逃了——这事情,是个江东人都知道。问题是,这个张岳哪里值得一个守备巴巴地跑来将他的消息郑重其事地报给一个刺史? “正是啊大人!张岳起义了!”荆城守备朱太松两个手掌朝天,双手放在腰间不停地掂,他本就身形笨重,再摆出这样的姿势,看着当真是蠢到不能再蠢了——他说出的话更是蠢到无药可医。 “那叫叛乱。”董尹冷声道,“你哪边的?” “是是是,大人。不是起义,是叛乱,叛乱。继龙爷出事之后,银虎的人也被张岳的义军哦不,叛军,杀得七零八落,还有……我们的人,也是。”这个獐头鼠目的官员小心地看了看董尹的神色,“大人,要不,先把我们的人招回来避避风头?外面那些刁民,都跟张岳的叛军沆瀣一气,处处给咱们使绊子。” “什么意思?”董尹冷冷地看他一眼,“朱太守,你是说,你手下的那些人,连个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张岳都打不过?” 朱太守急忙摆手:“叛军太狡猾!化整为零,东打一下,西打一下。又有刁民帮他们掩饰,实在是……滑头、难抓!我的人,若是穿着‘便服’,根本没人买帐,但要穿公服出现,却是寸步难行——到处都是喊冤的,告状的,要求出兵剿匪的……” “行了行了。”董尹不耐烦地摆手,“你先下去。” 打发了朱太守,董尹进了内室。小舅子姜秀林已等候多时。 姜秀林极瘦,一张脸深深往里凹,看着好像被人正正一拳打在鼻梁上,将整个脸打得陷了下去,侧面看,整张脸就是一轮弯月。董尹见着他就烦。 “姐夫……”姜秀林搓着手,嘻皮笑脸迎上。 董尹冷哼一声,并不理会他。 姜秀林丝毫不见尴尬,凑到跟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烟熏黄牙,浓浓的口气熏得董尹倒退了两步。 “姐夫,还生气哪?不就是个兔爷……您气了这么久,这事儿,怎么反倒像是姐姐的不是了……” 董尹冷声道:“你就是来说这个?” “不是,不是,姐夫,出事了。”姜秀林摆出一副哭丧脸。 董尹平了平呼吸:“怎么?你的人,也被张岳端了?” “不是……是春天新招的那批预备役……没了。” 董尹愣了半天。 姜秀林解释道:“姐夫,我之前不是得了消息,那个漏网的安朝云就藏在那片林子。您不愿意下手,却也没拦我不是?之前,龙爷让人给我报备,说要进去端了‘老爷子’的巢穴,我就让他放手去干,谁知道那蠢才自己把自己炸上了天。” 董尹没回过神。安老爷安凤……他女儿安朝云…… 姜秀林又道:“我让人进去查探,本来那鬼林子迷宫一样,一炸,倒是炸清爽了。就是……靠近了查探消息的人,就没了。我姜老二怎么会信这个邪?” “所以你把春季的预备役调进去了?”董尹语气平平。 姜秀林见他这模样,知道坏了。上次,姐夫就是摆着这副无喜无悲的神仙脸,把自己和家姐二人关进地牢,整整饿了三天! 姜秀林急急往地上一跪:“姐夫!您听我说!我这条烂命死不足惜,但是你想一想,既然有消息说那安凤他女儿安朝云躲在那片林子,偏偏派去的人都没回来——这是多可怕的事情啊!安朝云生得貌美,定是得了那老爷子的欢心,这个老爷子,原本咱们只当是个流寇,如今看来,可不简单!姐夫你想,安家出了事,安朝云竟然不来找您这个准公爹,反而跑进林子,勾搭了土匪,这说明什么?” 见董尹面无表情,姜秀林急道:“说明跟我们料想的一样!安朝云什么都知道了!姐夫,虽然……你是不想那安凤死,可是,要不是你和他的事情惹恼了大姐,大姐也不会……再说了,那安凤威胁你要把事情捅出去,大姐也只是帮你做了该做的事……安朝云她知道那些事,那么,护着她的土匪定是知道的。姐夫,那是个祸患啊!” 董尹微微沉吟。他又怎会不知道安朝云是个祸患! 姜秀林见他面色松动,又劝:“姐夫,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气了大姐那么久……侄儿多伤心啊。” 董尹冷哼一声:“他是伤心被你们搅了亲事!” 姜秀林道:“姐夫,这门亲事自然是不结的好!这要是成了亲家,两个亲家公搅在一起……像什么话。” “你是在威胁我?安凤已经死了,你以为还能威胁得了我?”董尹微眯起眼睛,“你现在还能喘气,是因为我顾念着几分亲情。说,预备役怎么回事!” 姜秀林心中一凛,知道董尹是真起了杀心。 年前,董尹这个江东刺史突然放低身段,主动结交了阳城富户安凤,而且每次出行都神神秘秘。一来二去,董尹的夫人——也就是姜秀林的姐姐姜秀丽起了疑心。 这位刺史夫人是个醋坛子,她知道阳城安凤虽然是个男子,却生得比寻常女子还漂亮,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个闺女,听说父女二人长得极像,那必定也是个美人了。于是姜氏自以为猜到了董尹的用心——看上了安凤的闺女安朝云,想要纳她为妾。 姜氏自是不依的。董尹百般辩解,她却不信,无奈之下,董尹想了个招,和安凤结儿女亲家。这样,姜氏该不会再疑心自己对儿媳妇有任何非份之想了。 不料他还是小看了妇人的聪慧。那安家,也只是是寻常富户,虽然在阳城人人都知晓,人人都敬重,毕竟只是庶人。而他董尹的儿子虽然尚未考取功名,但也是堂堂刺史公子——那安朝云哪里又配得上了?反常必有妖,姜氏面上不表,私下却让弟弟姜秀林去查,这一查,查出董尹和安老爷安凤的龙阳事。 第228章 姐夫(下) 姜秀林想起往事,突然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虐杀安凤,已让这个姐夫深深恨上了自己。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平日仗着爹是阳城守备、姐夫是江东刺史,便在这江东纵横无忌。这一次,趁着董尹进京找兵部要帐,说服了阳城预备役长官,准备血洗老爷子的老巢,立个功劳来将功补过——此时的江东官匪一窝,本就无甚军纪可言,这些预备役士兵平日里主要的工作也就是扮作土匪打家劫舍,所以自然不会拒绝刺史小舅子的提议。 本来是一件十拿九稳的事情。谁知近三千人,进了林子就这么没了。往水里扔块石头,还有个噗通声,可这三千人进了林子,就这么没了。龙爷那一伙土匪,好赖还弄了个大鞭炮声出来,这一群装备精良的兵士,怎么悄没声就没了?! 损失了预备役三千,这件事,可大可小!要是按规矩来,他姜秀林长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但只要董尹肯帮他,那便什么事都不是了。 “姐夫救命啊……”姜秀林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姐夫,留我这条小命,以后,我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我也不再帮姐姐做事,只听你一个人的……姐夫啊,那些你不方便出面的事,靠别人,总不如靠自家人哇……你看这荆城守备朱太松,肥得像猪,做事也像头猪。手握着城防军,竟然被一个张岳打得不敢出城……真真是蠢笨如猪,什么事能交给他呀!” 董尹却并没有在听姜秀林说话。他将脸埋进了手掌间,他的心思飞到了另外一处。那里有个人,再一次占据了他的整颗心。 安凤…… 他的魂魄如今到了哪里…… 他怎么就那么…… 他怎么就是那么个滥好人呢? 可是,自己喜爱的,可不就是他纯良的性子? 董尹浑身乏力,挥手令姜秀林退下。他真的是一刻都不想见到这张可恨的脸,然而现在还动他不得,他闯下祸还得帮他擦了屁股。 安凤,你且再等一等…… 想起那日,安凤依偎在怀中,狭长的凤眼盛满忧虑。 他说,门外来了好多百姓。 他说,听见到那些孩儿饿得哭,他的心就像被钝刀子慢慢割。 他说,他要开仓放粮。 他说,他愿倾尽家财,请董尹帮助他从外省运进粮食来。 董尹本是不以为然的。天灾啊,不能上报,那怎么办?总不能江东所有官员,都像他安凤一样变卖了家当,养活这些灾民?笑话!即便如此,来年的政绩怎么办?既然只是小小的决堤,来年为什么粮食没有丰收、赋税不能缴足?全体官员倾家荡产,买个来年集体被问责贬斥? 可是他拗不过安凤那水汪汪的眼神,也不忍心告诉他这个世道就是这般。 那便随着他去,就当花钱买他个开心——待这场风波过了,再将那些财物慢慢还给他就是了。 出事前一日,安凤也只是耍耍性子。他那样单纯的人,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给他的是官货,他只是闹脾气,说董尹堂堂四品大员,从其他郡州调些粮来,也不是办不到,为什么要看着百姓挨饿?至于威胁自己把两人的事情捅出去,也就是说说而已。 谁知道,就被姜秀林的人看去了…… 其实,姜秀丽和姜秀林早就虎视眈眈,只是缺个机会。这一次,借着安凤这句“将事情捅出去”,便扯起“为董尹好”这面大旗,次日就制造了那出惨祸。若不是早有预谋,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便调离了守备军,引了土匪进城来? 董尹赶到时,两伙土匪已经散了,安凤惨死在阳城守备军手上——阳城守备姜焕诚正是姜秀丽和姜秀林的父亲、董尹的岳父。 姜秀丽和姜秀林就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兵士轮流糟蹋安凤,直到他死,然后继续糟蹋他的尸身。 安家上上下下,全被绑了,也在一旁看着。董尹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安凤已死,安家上下,个个目睹了这事和他这个刺史有关系。 所以最终灭口的命令,的确是董尹亲口下的。 他董尹并不是什么好人。从来也不是。 这个世间,他只想对两个人好。一个是安凤,另一个是董心越。安凤没了,这世上,只剩一个董心越了。 想起董心越,他深深吸了口气,揉一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强打精神,去了内院。 “他怎么样?”他唤来管事王嬷嬷。 王嬷嬷两只肥厚的手掌握在胸前,咧着黄牙颠颠儿回道:“这回这一个呀,少爷已经宠爱了足足三日,想来是……” 话音未落,一声略嘶哑的怒吼声响起——“滚!给我滚!” 随后,一名身着浅粉色纱裙的女子双眼含泪,从东面厢房中退了出来。一只紫金暖炉紧随其后被掷到院中,哐哐嘡嘡滚出老远。 王嬷嬷跺了跺脚,斥那女子:“没用的东西!怎地不好好伺候少爷!” 女子只哀哀地哭。 董尹挥挥手:“罢了,不怨她。” 他叹了口气,踏进厢房。 榻上有个人,背对身子躺着。听到有人进来,他头也不回,怪声道:“王婆子,下次记得找个胸更大一点的,还有屁股,也要有点肉,别净整些柴禾一样的妞,睡上去硌得我浑身疼!” “咳!”董尹重重一咳。 榻上少年慢慢回过身来。 他垂着眼皮,眼神晦暗不明。 “爹。孩儿又贪玩了。” 董尹叹了口气,坐到榻上,定定地看这个独苗儿子。 淡淡的眉毛,清秀漂亮的小脸,皮肤原本就白,如今把自己关在屋中纵情声色,更是苍白枯瘦。 “越儿……爹一定会抓到凶手,替你安凤叔,以及安侄女报仇的。”董尹神情隐忍。 “哈哈!我早就不记得这些人了啊。”董心越用手肘撑起身子。 董尹定定地看着儿子身上墨绿色丝绸宽袖从他手腕往下滑,露出了手肘。整段小臂上见不到一丁点儿肉,只有一层苍白的皮肤,包裹着那根臂骨。几条细细的青筋盘踞在手臂上,看起来有些病态的扭曲。 第229章 少年情 “越儿……”董尹喉头艰涩,“其实有些东西,只是因为没有得到,才会执念很深……倘若凑得近了,看清楚了,你会发现……其实也就那样了。爹说的,不止是人,你的路还长,你日后会知道,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是非要不可的。” 董心越抬起眼皮,定定地望了他父亲一眼,然后笑了:“爹既然这么说,那爹一定是不爱娘了。” 董尹一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爱不爱的。” “爹又拐着弯来劝我了。其实吧,我早就把那个没过门的媳妇儿忘掉了呀。爹刚才也看见了,这样娇滴滴的粉红色小美人——哦,我都忘记问一问她叫什么名字。”董心越挥挥手,“叫什么名字也不重要了,玩腻了,看见她这脸就恶心。这,还不比那个谁好看?就这样的,三天也就腻了呀!我都不敢想象要是真把那个娶回来,得多受罪呀!” 董尹心中一痛,他如何不知道,儿子这正是看不开啊,否则,他怎么会连安朝云的名字都不敢提。 “爹,你可别骂我。书上说了,人不风流枉少年,趁着没娶亲,让我自在自在。像爹娶了娘,自然是不能随心所欲了。”董心越嘻笑道。 董尹重重一叹:“你……也收敛点,听说前几日玩出人命了?” “呵……”少年冷笑,“她说我不中用,我便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中用,哪里知道那么不顶事,只一夜就口吐白沫,后来说是没救活。” 董尹瞳孔一缩:“你用了药!” “是啊。”少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董尹拂袖而起,重重跺脚,“你知不知道那种药伤身子?!谁给你的药!” “有钱什么买不到?”少年云淡风轻,“寻常货色都腻味了,下次让王婆子给我找几对孪生姐妹……反正来多少,我也是驾驭得了的。” “混账!”董尹大怒,“你……你……” 董心越根本不惧,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和他对视,似笑非笑的样子,很有几分出尘脱俗。 董尹知道儿子这是心如死灰。 “越儿……”董尹痛苦地坐下去,“其实,安朝云还活着。爹正在四下找她。” 董心越的眼睛亮了一瞬。一瞬之后,那一小簇火苗马上熄灭了。 屋中气氛死一般静默。一刻钟后,董心越终于轻轻笑了一声。 “我以后不再吃那药了。也请您不要再说这种无聊的谎。”他语声平淡。 “没骗你。”董尹长叹。 董心越只轻轻地笑。 董尹长吸一口气:“她一心报仇,投靠了土匪。越儿,你听说过‘老爷子’其人没有?” 见董心越一脸迷茫,董尹接道:“她投靠了一个土匪头子,然后利用这个土匪的力量,为她家人报仇。那些……杀害她家人的土匪,已经死了大半了。” “我不信。”董心越冷笑,“她要是活着,要报仇,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堂堂江东刺史,难道还比不过一群土匪?” 董尹沉默着,他其实已经后悔了。当初只告诉董心越阳城进了匪杀害了安朝云全家,尸首已面目全非,辨认不出人来,所以没让他去看。董心越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心心念念等着取娇妻进门,遭此变故,大吵大嚷要提了刀去找那龙虎二人报仇。董尹生怕他年少冲动一时想不开真做出傻事,便把他关在院子里,让婆子寻了些清白的伎子来,叫他晓得男女之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于是事情便发展成了眼下这个样子,也是他董尹一手造成,又怎么能怪董心越呢? 今日见他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情急之下,说出了安朝云尚在人世这个秘密,说完,便后悔了。 果然,沉默了片刻之后,董心越从榻上爬了起来,脱下那件亮滑的墨绿丝绸寝衣,然后开始寻衣裳穿——也不知他究竟沉溺温柔乡多久了,翻了半天,竟没找着一件能穿出门的,大大小小箱子里头装的,全是方便穿脱、颜色浓重的五彩绸缎衣裳。 “我去把她救回来!”董心越赤着身子,在屋中走来走去,翻动一处处衣箱。 他的动作越来越急,气越喘越粗,到了后头,仿佛有些失控,把那些衣服翻得乱飞起来,一件一件,很快就铺满了一地。那些衣裳都是亮滑的缎子,他踩在上面,脚步不稳,醉汉一般甩着双手,踉踉跄跄扑向下一处衣箱,还是没找着他想要的衣裳,气得用脚一直踢那沉沉樟木箱子。 他赤着脚,青玉般的脚趾很快红肿起来,指甲盖渗出血丝。他浑然不觉,失控地在一地五彩丝绸衣裳上面奔走。 “衣裳!我出门的衣裳呢!衣裳呢!”他从面前的衣箱中又抓出几件昂贵的冰丝寝衣,重重甩向身后。 “董心越!”董尹大喝。 少年仿佛如梦初醒,扑过来抓住他,“爹,给我衣裳,给我车马,给我人。我要亲自……亲自去把她救回来。” 他大口喘着气,面色潮红。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少年平日里习惯了故作冷酷,薄唇都是向下抿着,此刻,他的唇角翘起,笑得有些别扭生硬,看起来依然是有些向下垂,又像在笑又像在哭。这副模样,看起来有些神经质。 董尹鼻腔发酸。这个小孩,从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里疼,要什么给什么,这样娇惯,也没见惯坏了,除了骄傲一点,倔强一点,其他方面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这一年,本应娶媳妇、参加科考,董尹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只要发挥正常,拿个解元也并不是不可能——沈相那个儿子,虽然诗文作得好,可拿下状元,背后可是有沈相大半的功劳呢! 可如今……他怎么就这么倔呢!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而已,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董尹闭了闭眼——自己对安凤,难道就不是一见钟情了?安凤还是个男人! 该怎样劝他呢? “越儿,”董尹吐字艰难,“安朝云对我们……可能有……误会。” 少年怔了怔,慢慢抬起眼睛,一字一顿:“是你杀她全家?” 董尹心惊不已。儿子怎会聪慧至此! “胡言乱语!”董尹重重拂袖,“安凤的仇,我比谁都想报!” 少年见他父亲眼中闪烁着深深的恨意,微微怔了一下,似乎不理解父亲的仇恨从何处而来,再一转念,只道是父子连心,便不再怀疑父亲是否与安家惨案有关了。 “等一等吧……”董尹道,“待平原城兵马到了,一定救出安朝云。” “嗯!” 董尹不忍再看少年那一脸喜悦,草草叮嘱几句,便离了内宅。 第230章 天幕 正在少年为她几欲癫狂时,安朝云坐在屋顶,等待黄昏。 她并不觉得太阳在西沉。 在她看来,整个天空,就像一张淡青色的画布,而那一轮深红色的落日,就像盖在这张画布最下角的印。 在群山之下,有只巨大的手,拉着这张画布,将它拖到地平线之下,而此时,藏在东边的山下面的那另外半截黑色的画布,正在耐心等待——等前面半幅画被拖下去,然后将它们换到这片大地的上空,这就是黑夜了呀! 这只看不见的手没日没夜在工作。到清晨时,它又将这一半黑色画布拖走,啊,另外一半明亮的天幕又重新笼罩在大地上方——所以,清晨时自然也是太阳这枚深红色的印鉴先出现的呀! 要是这些美丽的心思让挽月知道了,她一定会惊叹安朝云关于日夜更替的大胆设想,其实在某种层面上说,是极接近事实的。只不过,或许这一只无形的大手并不是在拉扯头顶的天幕,而是在拨动脚下的大球。 每天的这个时候,安朝云心中总是忐忑的。 既希望那个西一里的男人出现在遥远的屋顶,又害怕他当真出现在屋顶,却是一双人。 安朝云并不觉得挽月比自己好看——美丽的女子通常对自己的相貌评估会稍微超过客观值,换言之就是有点自大。 而且,她虽然自幼跟着陆川学艺,但骨子里还是个大户人家的闺女,身上既有刻入骨髓的大家风范,又有江湖儿女的洒脱豪情。所以她并不认为自己在气质风度这一方面会输给挽月。 她记得挽月说过的每一句话。那的确只是个地地道道的……怎么说呢?说是个村妇也好,说是个市井小民也好,总之不入流。 并且挽月的声音也不见得好听……就一般吧。相比较之下,自己甜甜糯糯的音色就讨喜多了。 她哪里都不如自己,可就是找到一个好郎君。 安朝云的脸有些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脑袋里就一直忍不住想那个人呢……大约,是被他揍了之后吧!除了师傅,那一顿揍,也算是最亲密的……肌肤~之亲了! 想起那个夜晚,她忍不住扭了扭身子。男子微重的呼吸……身上的气味……拳拳到肉的亲近…… 这样的时候,安朝云并没有愧疚感。那个有过婚约的少年,她其实已经快要忘记他长什么模样了,更何况,二人之间有着血海深仇,自己移情他人,谁能说半个不字? 她轻轻一叹。那个少年啊,她大约还记得,他眉色淡淡,眼珠是琥珀色的,身子细长,薄唇略略向下抿着——也就是最后一点残留的印象了。 如今看来,哪里都不如西一里那个林少歌。 还是黑色的眸子更好看,深不见底的感觉,好像能把人的心神都吸进去。身体自然也是要结实些才好——要是那弱不禁风的少年,拳头打在人身上,就像蚊子咬人一样,花拳绣腿的,多尴尬?还有那向下抿的嘴角,故作姿态,一望就知道心性幼稚,哪里及得上林少歌那一脸云淡风轻——打人的时候,多了淡淡的一点冷笑,真的迷死人。 安朝云甚至能想象得出来那个少年在自己屋子里是什么模样——一定是穿着上好的缎子做的寝衣,那种触手极光滑的,松松地套在身上,走路的时候空空荡荡地飘。 曾经,她不止一次幻想过,少年这样坐在床~上,看她舞剑。那时候,她还觉得这样的少年郎是极好看的,叫人一望就心疼,想要好好照顾他关爱他。而且,制得住他——如果他动了纳妾的心思,可以用拳头教他做人。 但是林少歌不一样。没有人能制得住他,就连张岳也不行。 她不止一次远远见过张岳在林少歌面前恭恭敬敬的样子。这样的男人,如果想要娶个平妻,谁敢有意见呢?不错,是平妻,自己虽然家破人亡,做妾却是不可能的。 安朝云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上次被他揍过之后,她的眼圈还青着呢! 她只能在每一个落日时分,静静坐在屋顶,等他出现,远远地望一望他。隔了那么远,他只有拇指那么大,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要说面容,就连身形也是看不清的。不过这样正好,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不怕被他察觉。 她好想和他并肩坐着,给他细说那一番关于天幕的话,这样,他便能知道她并不是绣花枕头,而是一个有自己的思想,灵动的聪明的姑娘。不像他那个妻子——一定是个极无趣的人,只空有一张面皮。 啊,一定是年少时候结的亲。年纪小的时候,哪里懂什么情爱?只懂得看看皮相罢了,非得有阅历了,才会懂得两个人在一起,是要有共同的话,要在情感上有共鸣才好。就像自己当初,不也傻傻的以为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便是真爱了? 她摇着头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林少歌如今悟了没有。像他那样一个内敛的、沉静如水的人,哪里能和一个聒噪的妻子聊到一处呢?和秦挽月虽然没打过什么交道,但很显然,那个女子太普通了,说话真的……毫无水准。 再有一样,林少歌虽然身无内力,但他会武功,很能打。在这样的乱世,自然应该有侠女相伴,笑傲江湖。两个人,要并肩而立,才能走得长远呢。 只是……这些,终究是自己一个人的心思罢了。想得再多,这样的话也是不能对他说的。若是说出了口,一切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这种事……自然是要男子主动的。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叫他怎么主动?等眼睛上的伤好了,看看有没有机会吧…… …… 挽月很奇怪。 前几日,晚饭之后林少歌总要上屋顶吹吹风,这两天不去了。不去也就算了,偏生要把张岳叫过来,让他在屋顶上看——也不说看什么。 张岳摸不着头脑,却又觉得林少歌的交代一准没错,于是每日晚饭后便老老实实过来,跃上屋顶,单手托腮坐着细细思索,看起来既专注又正经。 第231章 围城 张岳最初坐在屋顶上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他知道少歌兄弟不会无的放矢,于是仔仔细细地查看四周的城墙,可有什么隐患。 夕阳下,自己发明的那糊墙的坚泥泛着灰白色的微光,看起来当真是固若金汤。 不过在他锐利的目光下,果然还是发现了三处破绽。 说来也奇怪,近近地看,当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但是只要上了屋顶远远去看,就能清楚地发现东面有三处就是比其他地方薄弱,虽然完全说不出个道道来。 张岳如今知道自己并非常人,所以他不敢轻视这莫名其妙的感觉,而是带了人仔仔细细地检查——依然没有问题。灰白的城墙高高耸立,用砍刀去砍,也只有一点划痕。张岳百思不解,心头异样的感觉又让他坐立不安,最后干脆用笨办法解决——这三处,直接在城墙后又筑了几道墙。 如此,他再爬上林少歌屋顶时,便不再觉得城墙有问题了。 但林少歌依然让他每天来。 这里原本是空旷的场地,如今被一圈灰白的高墙围了起来,看着有些像一个巨大的椭圆形樊笼。张岳找不出具体的问题,思想便自动升华到了哲学层面——人啊,就是这样作茧自缚。不把自己关起来吧,觉得不安全,把自己关起来吧,又觉得不自由……在外头的时候,想要躲进来,在里面吧,又想出去晃。 这日,张岳莫名地心跳漏了一拍。他细细寻找这不寻常的来由,终于发现来自遥远的地方——他数了数,西四里。那里,有一处屋顶上,也有一个人,虽然身形看不清楚,但直觉是一个女子。 面目看不清楚,他却知道那个女子正在看他。隔着这么远,看人只有半个拇指大小,可他清清楚楚能感觉到女子看他的目光是灼热的。 这个发现让张岳险些跌下了地!他连滚带爬找到了林少歌。 “少歌兄弟……我、我……” “嗯?”林少歌正和挽月在“下棋”。 张岳心神不宁,并没有留心他们在下什么棋——只看到两个人面前都立着一小排削成长方体的木块,少歌手中的木块上刻了个“东”字。桌面上还堆叠着许多木块,正中有些零散的摊开着,上面刻有数字。 张岳吞回了话去——怎么说?自己被一个远处的,感觉是女子的人吓跑了? 林少歌见他不出声,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 一面把手中木块放到桌子正中。 “碰。”挽月笑吟吟地拿走那木块。 张岳定睛一看,见挽月取走林少歌掷下的“东”字,从自己面前的一排木块中又取出两块刻有“东”字的,并排放在左手边,然后信手一推,推到了桌角,看这意思是不再理会这三个东字了。 张岳眼神一凝。 他找到那三处城墙的薄弱之处,可不正是东面。弟妹此时把三个“东”放到一起推开,莫不是暗示这件事已经解决了?而且,刚才她提到一个“碰”字,新的城墙筑好之后,的确是推到旧城墙下挖好的沟壑中,和旧城墙“碰”在了一处。 他再仔细瞧挽月面前的木块,见到还有两个“南”,其余都是歪歪扭扭的数字和图画,忍不住问道:“弟妹,这两个南又……” 却不料挽月勃然大怒,“看两家牌不要说话!” 张岳心中一凛,心道难怪少歌兄弟能未卜先知,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占卜之术了!占卜的时候,天机自然不能泄露,难怪弟妹要生气的。 他掩了口,定定地看挽月面前的木块。 越看越觉得高深莫测。 只见他们二人轮流从桌面上堆叠的那一长溜木块中取来新的,然后从面前竖立的木块里,挑出一块替换出去。慢慢地,挽月面前那一排木块显出些奇怪的规律来。 张岳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是占卜之术!而且是极繁复的占卜之术! 数字有一至九,他仔细瞧去,认真琢磨了半晌,又让他瞧出一些道道——那些图案,其实也是暗暗隐喻一至九这九个数。一系图样是细长的条状,另一系图样是圆珠状,再有一系便是直接刻了一至九的字样,下面还有一个“万”字。万法同源,九九归一,一气化三清?! 见这张岳看得一惊一乍,挽月不禁奇道:“你看得懂?” 张岳急急摆手:“不懂。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明日再来罢。” 挽月道:“不打扰啊,你要是能学会就最好了,二人麻将着实是没意思,教别人吧,我又嫌麻烦。只是你在后头看着,千万千万不要说出我的牌面,这个是大忌,知道吗?” “知道知道!天机不可泄露!”张岳连连点头,双眼放光。原来这占卜之术可以外传的,只是弟妹嫌麻烦!正在激动万分时,见挽月又取回一个“南”字,恰好少歌扔出一个“南”,挽月大喜:“杠!” 然后将四个南字重重拍到左手边。 张岳心惊不已,默默起身告辞,回西三里找时项他们商量如何应对南面危机,顺便找两个机灵可靠的弟兄过来,看看他们有没有机缘习得这占卜之术——山子和程一飞就挺适合,这两个小子跟了自己很久,懒是懒了点,不过头脑灵活,人也仗义。 依刚才的卦相看,南面有问题!比东面还大的问题!一共四处,解决方法是——杠。 张岳心知凡涉及巫卜之事,定是不能说到细节的,这便叫做天机不可泄露,凡人只能从这云遮雾罩的只言片语间,揣测天意。 张岳走后,挽月总觉得林少歌笑得有些古怪。 她推了推手中的牌:“不打了,两个人真是没意思。” “好。”少歌笑笑地用一只竹筐将整副麻将收好,“小二,难为你的小脑袋,能设计出这样精密复杂的游戏。我今日只是粗粗一学,倒是体味出许多深意。” 挽月偷偷吐舌:“再找两个人来教会了,四个人玩,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个中趣味。” 少歌笑而不语——张岳一定以为这是一种占卜术法,方才故意放了个“南”字给挽月,张岳果然急急走了——正该让他想一想,敌人若是举兵来攻,南北两面该如何作防。 第232章 忠君爱国 这十里寨,如今甚至可以称为十里城。 占地几平方公里,周围竖起两丈的围墙,将整个寨子圈在其中,虽然不显得逼仄,但每每举目四望,入眼都是灰白的城墙,上面有条简易的过道,来来回回有士兵巡逻,这样的光景,总是叫人心中惴惴不安。 那三千士兵的营地在南面,整整齐齐,远远看去密密匝匝的,就像蜂巢。 张岳正在“蜂巢”前方席地而坐。他身旁坐着三个人,就着还未沉下地平线的夕阳余晖,在四人用身体围起的那一小方地面上写写画画。 画的是整个十里寨的布局。 张岳从来没有想过要真刀明枪和朝廷作对。他始终认为眼下这样的情况只是一时权益之计,等到灾害过去了大伙还是要各回各家做良民的。所以,他心目中的假想敌,并没有包括官府的正规军,而只是和“老爷子”有血仇的银虎等人。 至于那件准备做的“大事”,以及“让江东百姓过上幸福生活”这个宏伟目标……张岳根本没有把它们和造反二字联想在一处。 而时项等人也十分配合。 时项正咬着一根竹筷,下颚一动一动、那竹筷也就一晃一晃,点在面前的“沙盘”之上。 他咬字也不甚清晰:“南面……唔,南面会有什么大问题呢……咦?会有什么问题呢?” 旁边另一个叫沙辟的拍手道:“我晓得了,要是他们有内应,从里头开了城门——哎呀,那我们的城墙就没用了啊!” 还有一个,唤做松海,他激动地拍打着地面,口中叫道:“正是正是的呀!啊呀!” 他们原就是坐在干燥的土砂地上,他这一拍,立刻扬起大股黄尘,四人掩着口鼻跳了起来。 张岳觉得,和他们一比,自己其实是很聪明的。 待灰尘散了,张岳突然双目一凝,定定盯住方才时项叼在牙缝间的那根竹筷——此时它掉落在“沙盘”中,正搭在他们画的城墙上,因为时项方才坐在南面,这竹筷正好就落在南面城墙之上。 杠……张岳脑中灵光乍现,啊……杠,将杠字一拆,可不就是木和工二字?用木做工……木梯!要是敌人伐木制成木梯……南北两面城墙太长,哪里防备得过来?!啊呀……可不是应了那卦象了! 张岳当即把严峻的形势说给了这三人听,又各自分头去集思广益,找解决之道去了。 …… 而少歌此时已收到消息,董尹从平原城调来镇东将军徐威手下两个军团——依大昭的军制,一个军团建制是一万战兵,不包含杂役火夫后勤补给等,若是全部算上,一个军团实际人数在五万左右,所以,董尹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一句,“亲率十万大军”。 这么大手笔,不知是为了平张岳之叛,还是某些人想要借刀杀人呢? “小二,你怎么看?” 挽月沉吟片刻:“既然上次将龙爷的土匪带进来的是镇南王的人,且又是针对你而来,那么,就不能排除其他势力也知道我们藏身此处的可能性。” “而你,”她似笑非笑扫他一眼,“外面还有你的七千人,假借张岳义军的名号,在四处搅浑水。要是我是敌方领军的,与其分出人手,四处去搜寻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游击小队,倒不如直捣黄龙,先端你老巢。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得知道你的老巢在哪里。” “京都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调徐威的兵了。”林少歌笑道。 挽月怔了怔:“你的意思是……我们躲躲藏藏,还让张岳顶缸,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是这意思吗?” “怎么会?”少歌笑了,“张岳有大用。” 挽月嘿嘿一笑,道:“我倒是粗粗能琢磨出你的意思——我们两个人,很难逃过那几方势力的追杀。哪怕一时成功误导了别人,让他们往其他方向去追,但是,能躲一时躲不了一世,与其一步一步在旁人拉好的大网中越陷越深,倒不如虚虚实实把水搅混,叫外头的人没办法看清。” 林少歌轻轻地笑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木椅扶手上,“那么……我们的行踪,京都为什么会知晓呢?” “嗯?”挽月皱起眉头,“我们的行踪……据我所知,便只是镇南王手下的人知晓,虽然他们已经死了,但一定会把消息传回去。然而你说的却是……京都是知道的,那么,镇南王在替京都办事?轩辕去邪?!镇南王白祁是他舅舅,倒也有可能。” “不。”少歌冷笑着负了手,缓缓走到窗边,“若是为他做事……他定是交代过不许动你。” 挽月知道他指的是上次林子里那一高一矮两个人对自己起了银念的事,不由脸颊微热:“少歌,轩辕去邪他对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 “有又如何?”他转身,居高临下斜着她,那模样仿佛要说什么叫人脸红心跳的坏话。然而挽月提心吊胆等了许久,却听他十分严肃地说道—— “他没机会了。” 挽月咳了咳:“既然不是轩辕去邪,那是白后?可是她和你无冤无仇,她还让我救你父亲,她怎么会……” “是轩辕玉。” 挽月轻轻一叹。她怎么会想不到呢?只是不愿意直面这件事罢了。除了皇帝,谁能调动镇东将军的兵马?总算是挑明了吗? 在所有的故事里,罪大恶极的幕后黑手一般都是老二——比如轩辕去邪这样的皇子,或者某某门派副掌门……最终都要由那个手握至尊权杖的人来拨乱反正的。 而现在,一国之君要取他们的性命——换言之,自己已经与整个天下为敌了。 通常这样的情况,做为臣子,只有老老实实赴死,图个千百年之后,有人为自己伸个冤、抱个不平,得一个“被小人构陷害死的忠良”这样的名声。 林少歌自然是不会坐以待毙的。在他身上,挽月从来也没有看出“忠君爱国”之类的好品质。 那么…… 挽月一脸呆滞——如此说来,眼下林少歌和自己已经化身为反派,成了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乱党就对了? “那我们……要造反?” “不,”林少歌肃容道,“是张岳。” …… 第233章 情丝扰 无辜被算计掉进了大坑的张岳正在苦思冥想。敌人如果用木梯往上爬,该怎样防呢? 忽然,脑中闪过挽月那句话“看两家牌不要说话!”看两家……看……两……家…… 张岳双目放光,急急招来时项等人,开始研究若是自己要攻击这样一座城池,手中有木梯,应该怎样做? 知己知彼,将对方种种策略都研究透彻了,可不就是看双方的底牌?! 原本毫无头绪,完全没有章法的一件事,跳出“自己”这个桎梏,先去研究对方会怎样想,怎样做,再逐一去找应对之策,可不是既方便,又有的放矢? 时项试探道:“岳哥啊……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只是区区一个银虎,恐怕见着我们这高墙,直接就灰心丧气撤兵了吧?莫非岳哥认为还会有什么更厉害的人来攻城?” 张岳愣住了。 安朝云替安老爷报仇的事,张岳自然是知道的,但他并不知道更多内情,比如其实安朝云的仇家是一个大官,这件事他就不知道。 所以他一直以为“敌人”也就是龙、虎二人,而龙爷的人自己把自己炸上了天——这件事于张岳而言可以算作是一种解脱。他既然投奔了“老爷子”,和龙爷自然就是水火不容的敌对关系,但要对龙爷出手,张岳自问做不到。幸好,上天帮助他脱离了两难的困境。 那么,此时剩下的敌人就只有银虎了。这银虎趁着这次灾祸,劫了数支运粮队伍,收编了许多官兵,拥有一小批正规的军备。 但,银虎终究也就算是个厉害些的土匪,这样子的土匪对于老百姓来说,是能主宰生死的存在——他们又能力轻易屠掉一个千人的村庄。可是和官方的力量相比,说是用鸡蛋撞石头也不为过。从来没有任何一支土匪队伍敢和官兵真刀明枪对着干的——陪人家练兵都不够格。当然,这指的是真正的军人,而不是农闲时短暂征集的预备役或者战争时胡乱抓壮丁拉来的杂兵。 而自己手下这三千精壮的青年,平时训练得有模有样,以张岳的见识来看,和真正的军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每次这样想,他都会悄悄给自己一嘴巴,骂自己一句“失心疯”。但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特别的存在、对于那些异想天开的好事情,总会生了些“或许真的就会发生在我身上”的错觉,张岳也不例外,更何况就在不久之前,他曾稀里糊涂得出过自己是天命之人的结论。 所以其实他心中的确是有些隐隐的期待——或许这些弟兄也没有比正规的官兵差很多呢?如果给大伙装备上精良武器的话,会不会快要赶得上那些从来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了? 那么,如果敌人只是银虎,究竟有无必要花费这么多心思? 当他揣着一颗纠结的心,在晚饭之后按时爬上林少歌屋顶时,另一件事摄住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平日坐到地方,有几枚晶莹剔透的五彩石子,压住一张花笺。 他按捺下纷乱的呼吸,先是举目向西四里望去——并没有见到那个人影。 张岳虽然是个粗人,却也只用了两个呼吸的时间,就想通了来龙去脉——那个姑娘给自己留了信,所以不好意思再待在屋顶上面。 他苦笑着捡起那张花笺——他不识字。 这件事情就非常尴尬了。人家大姑娘主动向自己示好,自己若是拿了这情信去问旁人,岂不是成了赤果果的炫耀?而且,信的右下角,清清楚楚写了人家姑娘的芳名,虽然只留了一个字,可是旁人或多或少也能猜到是谁——小姑娘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这事要是传扬开去,反目成仇算是轻的,要是性子烈的姑娘,指不定拎把菜刀来,当场将自己大卸八块。 可要是不理会……她会不会以为自己没这个心,就此熄了念头?这么一想,他竟然有些坐不住了,恨不能拿了这情信,跑去找到那姑娘,对她说一声“我愿意”。 张岳其人,自小失了父母,靠着一点薄地和偶尔的亲戚邻里接济长大,少年时投在龙爷门下学艺,其实原本只是去做个粗使童子,心中暗暗存了点偷师的念头。幸好龙爷见他勤奋又有几分天赋,便免了束脩(学费),让他做了门下弟子。艺成之后,心中念着行侠仗义造福乡里,便回了老家。结果却是学了屠龙之术,却无用武之地,乡间生活太平,只有鸡零狗碎,并无刀光剑影,于是张岳空有一身本事,却依旧穷困潦倒——哪里还有姑娘能放低眼皮来看一看他? 再后来,便是惹了银虎,被抓进山中关了整整十年,更是和女子无缘了。夜深人静,想要趁人不备做一些自得其乐的事情,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竟是找不到半个能生出坏心思的异性来。到了后头,从银虎手下只言片语间,倒是给他想像出一个“银虎夫人”的模样,这位压寨夫人倒是让他生出了许多绮念,也伴着他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既是身体上的释放,也是意念中的报复。 他一度认为自己在夜半无人时,一边自娱自乐,一边想像和银虎夫人翻云覆雨,也算是给银虎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实在是身心的双重愉悦。直到他看见银虎夫人真身的那一天。那个身体宽度快要赶得上长度,走一步整个地牢地动山摇的肉山挪向他,用单纯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然后听到旁人恭恭敬敬唤她“夫人”——当张岳意识到正是这一位伴他走过了许许多多不眠之夜时,恨不能一头撞死以证清白。 经历这一难,张岳对银虎万般同情的同时,对未来媳妇的标准已经……没有标准了。只要是个正常人就好。 所以,那个远远的身影——虽然西一里到西四里距离很远,但是长与宽,还是能看得分明的。那个倾慕自己的女子,好赖是个正常的长条形。这样就够了。 张岳实实在在是没把那个远处屋顶上的姑娘和安朝云往一处想。 第234章 说媒 于张岳而言,这条命已经捡回来好几次了。 娶媳妇这件事情,对于旁人来说可能稀松平常,哪怕是当初村子里头那些天生痴傻的,父母也总能想办法给他买个媳妇或者用姐姐妹妹换个媳妇回来,但对于张岳来说,娶媳妇乃是根本不敢想的事情。从前没有父母替他操持,后头又被银虎捉去关了十年,再后头获救跟了龙爷,虽说日子好过了些,可但凡是遇到个雌的,龙爷都不介意将其收入后宫,欠龙爷一条命的张岳,哪里又敢觊觎龙爷的女人呢? 久而久之,张岳这份心思自然淡了、没了。他自小没了父母,自然也没有传宗接代这样的念头。而身体上需求,早已习惯了自行解决。 但,再死的死灰,若是被火星撩到了,那熊熊烈火一旦生起,便是谁也阻拦不住的。 张岳如今的状态,毫不夸张地说,完全当得起“饥不择食”四字。 这个姑娘,无论有多丑,他张岳,都是要定了! 当然,张岳还是有些小心思的——十里寨的姑娘其实并不多,也并没有谁当真就丑到了无药可医。 那么眼下的状况就太尴尬了。 姑娘既然递来了情信,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出现在屋顶上了。定是躲起来,等待他的回复。 问题是他不知道她是谁,又如何回复? 张岳苦思冥想一夜,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将那情信上面的写一个一个拆了,照着模样画了下来,然后拿给不同的人去辨认。 事后,张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蠢到家了。 既然知晓了姑娘的意图,那么,叫人认一认她的名字,有什么话当面去对她说不就好了?偏生傻不拉叽先把其他的话拿去叫人读——那些机灵的家伙们很快拼出了字谜,四下哄笑吆喝“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噢~” 这一下,张岳还怎么敢把她的芳名示众?! 于是张岳白白把自己送给一众弟兄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却依旧不知道那个倾慕他的姑娘究竟是谁。 ………… 安朝云在同一天听到了消息。 陆川奇道:“那些兵痞子,怎么个个都在念——‘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安朝云呼吸一滞:“什么?” 陆川笑道:“听他们说,那张岳拿了些零散的字,去叫人认,结果一拼,竟是沈辰这句诗,也不知道在抽什么疯。” 安朝云惊得魂不附体。林少歌……他就算要拒绝自己,也用不着这么损吧?! 镇定下来一想,那花笺上明明落了个“云”字,而这寨中名字带云的也就自己一人。既然旁人没上门来笑话自己,那就是说,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名字给人看的。那么——他是有心的,但是不识字?! 这样一想,倒将一颗心吞回了肚子。若是他存了拒绝或是炫耀之意,定会把自己的名字也拿出来显摆才是。既然他并没有这么做,那便是有意了——这个林少歌,的的确确是有二心的,并不专情于他媳妇。而且,都不知道对象是谁,便生了二心,那定是个来者不拒的凉薄之人了。 安朝云悠悠地叹。他不识字,且又是个腹中有花花肠子的男子,实在是和自己想像之中偏差有些大…… 哼……这样的男子,怎么配得上自己呢?就让他守着那个绣花枕头媳妇过日子好了。 安朝云根本没有疑心为什么是张岳拿出那些字来找人辨认。在她的心目中,张岳替林少歌做一些他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她对这样的林少歌感到失望。 虽然说不上熄了心思,但因着幻梦的破灭,炙热的少女心上像是被泼上一盆凉水,倒也不打算再作进一步动作了——等到他来找自己,看看他怎么说,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做。 ………… 双眼上的淤青消去之后,陆川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张岳谈判。 张岳见陆川来找他时,以为自己数日没动静,那姑娘急了,找了陆川替她来说媒。 因而,陆川只说了一句:“有件事需张岳兄弟……” 张岳便急道:“没问题!我同意!” 陆川怔了许久,然后意识到张岳是许给了他一纸空白的契约! 于是他斟酌着开口:“那个……张岳兄弟,啊哈哈,首先那个,民以食为天嘛……自然不能是光吃我们的。” 陆川心道——三千多个人,在我这里吃白饭自然是不行的,要么想办法种地,要么出去打猎。 张岳眼睛一亮:“自然自然,日后这样的事情一定是我来负责的。”心中想道,果然都说成亲就是柴米油盐的琐事,这不,还未成亲呢,就先提起这些,想来这亲事是板上钉钉了。家用的事情,自然是自己这个男人负责,总不能还叫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养活自己吧? 陆川眼睛更亮。原只想说各管各的,不想这个二愣子竟然要大包大揽?! 他拍手笑道:“好!好!江东英雄果然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那这一样,就这么定了。下一件,一家不能有二主……”说这话,他其实是十分忐忑的,小心地瞟了瞟张岳的脸色。 张岳微微一怔,似乎有些迷茫。他并不知道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究竟是怎样的,当初听说银虎惧内,只以为是因为他媳妇娇小漂亮,银虎便处处让着她……后来见到银虎他媳妇,才知道那样一座肉山,是谁也要畏惧的。那么……西四里那个娇小的身影,自己让着她些,也是应该的吧?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回道:“若是要紧的事,应当是双方商议着来,至于日常琐事,我也不甚懂,交给她就是了。” 陆川呼吸一滞,竟未听出张岳这句话有何不妥。只知道听张岳的意思,重要的事情便双方商议,不重要的事情便是自己这一方做主了?!这张岳也太好说话了吧? 他毕竟是老奸巨滑之辈,趁着张岳没有反悔,立刻道:“那便这么定了!” 一面说,一面拿出准备好的笔墨纸张来,刷刷就写下一份不平等条约。 而张岳以为是婚书,喜滋滋地按上了自己的大拇指印…… 第235章 军师(上) 这日,少歌带挽月到田埂上散步。 他揽住她小小的肩膀,就好像初相识时,在青明寨的时候。 只不过他说出的并不是脉脉情话。 “小二,你可知道那外头——”他抬起手,遥指着西边,“十万大军已集结,正移来土木山石填平沼泽。” “是那江东刺史调来的,镇东将军的兵士?我记得你说过的。” “嗯。”林少歌沉着点头,“我竟未料到,主帅竟是个沉得住气的。他既然先填泥沼,定是要以重械来攻——这样的城墙挡不住的。” 挽月有些吃惊,瞪圆了眼睛望他:“那你不想着怎么逃跑,竟然还有闲心带着张岳在这里玩……还有多少时间?” “填出一条大道,至少还要半月,然后遇上铁杉林,伐一条道又要半月。不急。这一片荒原方圆千里,分兵把守的话,任意一处都能够轻易突围。” “哦……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挽月调皮地眨了眨眼。 “嗯?” “这样说吧——”她把声音拉得长长的,“如果这一次,是皇帝让江东刺史取你性命,那他用的是什么理由?没有理由。我们假设,皇帝知道先帝活着,要在洛城搞事,然后皇帝要杀了你,嫁祸洛城——这件事应该是一件及其机密的事情,应该交给心腹去办,而不是十万大军。” “不错。”少歌弯着眼重重点头。 “那么再假设,镇南王的人或者是皇帝自己的人查到你藏在这里。但是歧地如今又没反,依然是皇帝必须极力拉拢的对象,那出师的名头就不能是来剿灭你这个歧王世子。” “嗯。”少歌更加郑重其事。 “那这大军是来剿谁呢?我们如今晓得这里是‘老爷子’的地方,但是之前从来没听说有谁知道神出鬼没的老爷子是谁、在哪里。为什么我们一来,便先有个龙爷倾巢而出,再有十万大军尾随而至?其实,十里寨是被我们拖累了。” 挽月越说越觉得自己机灵,不知不觉走到了少歌前头。她负着手,继续说道:“若是我猜得不错,洛城方面的人,的确被我们甩掉了。而且,在轩辕镇宇看来,如果你真在大昭地盘上出事,你父亲不可能迁怒于当今皇室——那样就是赤果果的造反。所以洛城那位轩辕镇宇不会有杀了你嫁祸皇室这样的念头。他要杀我们,也就是怕他的秘密外泄罢了,其实早泄露出去了,他自己也应该知道这样的事不可能瞒太久。而一旦他起事,那我们知道的也就不再是秘密,所以他跟我们,其实并不算是死敌。” “对。”林少歌带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挽月跳起身,原地转了半个圈,面对他,边退着走,边说道:“那一天,你受了伤,在树林里那两个镇南王的人是真的想要你的命。那么,这一个是敌人,板上钉钉没跑了。还有前几日,夜里冲杀进来那两千多人,咦……” 见她皱起眉头,少歌笑道:“那一伙人的身份已经查明了,是阳城春季新征的预备役。” 挽月恍然大悟的样子:“先来了龙爷的土匪团,然后是阳城预备役,如今是十万大军!我总觉得,我要破案了。” “哦?”少歌心中隐隐发毛。他一向比较依赖直觉,而挽月总是轻易三言两语便能叫他“破功”,将他的脑子搅得和她一样,天马行空一团乱麻。 “那,我这么说。”她得意地又背好手,转过身向前走,“之前那两千预备役还扮作土匪装模作样,但这十万大军可是名头响当当的呀!大军总不能师出无名,一定是剿匪也只能是剿匪。那十万大军来了之后,若是先礼后兵或者是围而不攻,那很容易就会知道这里有个歧王世子,怎么办?总不能公然杀掉吧?那还怎么嫁祸洛城?十万人,无论是封口还是灭口都不可能。那么如果杀你,不是为了嫁祸,而是为了灭口——因兄妹乱人伦这件事,轩辕玉要杀你,也完全说得过去,问题是这内情没办法昭告天下呀,无缘无故硬要把你杀掉,那不是向歧地宣战吗?” 少歌跟在后头,微微地笑。许久没见过她那么多话,扰了心神便扰了吧,看她这副眉飞色舞的样子,怎么能告诉她这些事自己一早便是知道的? 挽月哪里知道他这些心思,得意道:“那么结论就是,轩辕玉要杀你只能借刀杀人。要么悄悄杀了嫁祸洛城,要么——找替死鬼!还得是动机鲜明,完全将他这个皇帝撇出去的替死鬼!” 少歌双目一凝,疾走两步追上挽月,重新揽住她的肩膀。 “小二长大了。”他故作欣慰道。 她得意一笑:“自从知道这十里寨装神弄鬼是为了给安朝云她父亲安老爷报仇,我就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安老爷死得蹊跷啊。除了张岳那种傻瓜,正常人听到那些往事,都会觉得跟安朝云那个未婚的夫家脱不了干系吧?那这事就串起来了。” “安朝云要报仇,对方自然也想要她死,对方一直没有找到她,直到我们来了。镇南王的人,或者直接说轩辕玉的人,看到了机会,先是挑动了不明真相的龙爷匪团来找事,设下那个杀局。却不料被你……哦,我,被我这个意外的杀神逆转了乾坤,反而折了两员大将在林中。” “然后他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找到了那个安朝云的仇家,将安朝云在这里的消息放给了对方,于是对方调了预备役士兵进来,不料又是一波团灭,这一下安朝云的仇家急眼了,直接求到轩辕玉跟前了,这可不是正中轩辕玉下怀?便顺势赐他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过来了。这替死鬼以为借来十万大军替他办私事,我估计正得意着呢。” 挽月的推测虽然不说全中,也算是和真相八九不离十。 林少歌笑道:“小二如此聪慧,日后可以做我军师。” 挽月也笑:“还没有说完呢。你要知道,一道证明题,如果最后结论错了,那前面的通通作不得数。” 第236章 军师(下) 林少歌知道挽月正是得意,便笑道:“在下愿洗耳恭听。” 她站定,想了想,慢慢挪到他身前,双手环住他的腰,将一张小脸贴到他的胸前。 “领这十万大军的既然是这江东刺史,那么安朝云的仇家要么是他,要么是他的心腹。这样的话,他怎么能让安朝云有机会说话嘛!一定是下了不留活口的命令。军人无条件服从命令,也就是说,只要大军攻过来,你亮出身份也不会有人理你的。” “打仗的时候……是这样的。”林少歌沉声道。 她贴在他胸前,他说话的声音像是有一点回音,胸腔微微震动,她忍不住轻轻蹭一蹭。 “如果你死在了这江东刺史的手上,皇帝再查出他和安朝云的恩怨,这锅可不就轻轻松松甩掉了!这样一个动机明确,有理有据,贪官以权谋私却不小心害死了歧王世子的故事,传扬出去,人家叹一句,哎呀这个倒霉的纨绔,哪不好往林子里钻砸在人家枪口上当了冤死鬼,然后再拍一拍大腿,哎呀也算是死得其所,他要是不死,保不齐皇帝还要护着那狗官不会严加惩办呢……” “这样子,你父亲要是还有意见,那就只能造反了。” 林少歌无奈叹道:“小二,你当真是……百无禁忌。” 挽月怔了怔,突然反应过来她讲了这么久,句句不离“你死了如何如何”,当事人在旁边听得多尴尬? “反正你死了我也不独活。”她小声嘟囔一句,又将头埋在他怀里。 他调笑道:“秦军师,那你说一说,攻打我们这篱笆城,为何要派出两个军团,还带来现下最好最重的云梯?” “嗯?” “这样的城门和城墙,只需用最普通的投石车就可以击破的。” “……不知道。” “其一,他想知道,被逼入绝境时,我,或者说我父亲,究竟有没有能力,在他大昭的土地上召集一支能与他两万精兵正面抗衡的军队。其二,先帝轩辕镇宇如果想要进攻京都,拿下这一批精良的攻城器械,定然如虎添翼。” 挽月惊道:“你不是说,这里方圆千里,若是分兵把守,我们可以轻易突围吗?难道……” “若我所料不错……”林少歌微微眯起眼睛。 一只乌鹰自天际而来。林少歌二指成环,放在口中清清亮亮一吹,那乌鹰扑楞楞落下,停在他臂膀上。 他取下乌鹰腿上小竹筒,打开一看,冷笑道:“果然,除去他们正在铺就的行军道路,其余地方皆埋下了大量黑火药。小二你可知那是何物?” “知道。”她眼下的心神尽数集中在那只停在他小臂的乌鹰身上。 这家伙背上是灰黑色的羽毛,看着圆圆胖胖,胖得没了脖子。腹部是黑白交错的软绒毛,更显胖了些——果然胖妇人最怕的就是横格衣裳。小小的喙色泽黑亮,像一个尖利的小鱼钩,两粒黑眼仁深深嵌在圆溜溜的透明眼白里面,正在不耐烦地左右张望,看着很不爽的样子,就像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如今却被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事给耽误了。 挽月忍不住凑近了看,还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它。 少歌轻咳一声:“当心啄眼。” “啊!”挽月急忙闭了眼向后缩去。 退出半步,她贼兮兮抬起手挡了眼睛,只露出两条缝来,“下次帮我驯一只不会咬人的,我好喜欢这种毛绒绒的动物。” “你自己可不就是。”他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一边振了振手臂,让那乌鹰飞去了。 “少歌,”挽月郑重道,“你帮我驯乌鹰,我以后会帮你造武器,真的。” “听起来很合算的买卖。” 挽月道:“不是张岳那种原始的武器……既然有黑火药,那我就有办法造出热兵器来。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了,我只想问一样——如果要和那两万精兵正面刚,呃,正面……抗衡,我们这三千人真有胜算?” “没有。” “啊?那四周被他们用黑火药封了,我们怎么突围?莫非……先让人上去送死,废掉黑火药?” 林少歌摇了摇头:“傻瓜,哪里有这么多火药,能封锁这样大的地方?那些火药,是用来炸出新的泥沼地。如此虚虚实实,无论从哪一个方面突围,这些泥沼地都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待我们走出那一片泥沼地域,大军早已等在外头了。” “啊!”挽月叹道,“对方是个聪明的家伙!” “且神秘。”林少歌眯了眯眼睛望向远处,“竟然还未探得主帅是谁。” “会不会……”挽月小心道,“是轩辕去邪?” 少歌不置可否,只遥遥望向西面。 挽月吸了吸气:“如果他们成功踏平了这里,然后就坐等洛城轩辕镇宇自投罗网?眼下轩辕镇宇想要搞事,这批军械就是一口大肥肉啊,他怎么可能不来咬钩?如果来了……那岂不是还有机会嫁祸给他!轩辕玉当真是这样心机深沉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听不得天灾,任这些官员欺上瞒下将江东搞成了地狱?” 林少歌轻轻一笑:“其实我收到消息,轩辕玉让江东刺史董尹调用这两个军团……是为了召回这三千歧军,和找我。所以,董尹以为借着兵先剿个匪无伤大雅,却不料叫他歪打正着,三千歧人在此,我也在此。倒是一大功呢。” 挽月彻底蒙圈。 “无论发生了任何事,和轩辕玉总是没有关系的。董尹为着私利阳奉阴违,误杀了我,若是正巧轩辕镇宇来抢夺那一批军械……呵。”他冷冷一笑。 挽月已说不出话来。这一切,要说是巧合,的确是太过牵强。 难怪少歌那时说过,和轩辕去邪斗个两败俱伤,倒叫人得了利去,原来……这位众所周知“昏庸无能”的皇帝,其实是个不动声色玩弄权术,搅动风云的高手! 再一想,当初少歌查到他和亲妹妹昭国长公主的秘事,只怕也是他故意的吧,否则那一天怎么会亲自探病林少歌!虽说这位皇帝一向是个弱君,可一国之君到一个亲王府上探望一个世子,也的确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只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为什么要和亲妹妹……留这么大的把柄给人呢? 第237章 两难 “小二,如今形势便是这样。我有两个选择。” 他站定了,看着她的眼睛:“一,带着你,趁着深夜任意找一个方向突围,不叫人察觉。这样的话,我们二人有月余时间慢慢绕回歧地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集中在这里,我们很安全。”他指了指地面。 挽月微微一怔,听起来好像是这样的,但哪里有点不对? 他语气平稳:“这样一来,张岳,连同这寨中所有的人,都会死。” 挽月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气,微退半步:“这……少歌,难道这就是你扶植张岳的目的?外面的人……只要探到这寨里依旧有条不紊,三千歧军进退有度,便不会怀疑你已经离开了,是这样吗?” “是。”林少歌面无表情,“我记得曾经对你说过,御下之道,便是让人甘心为我赴死。不止这里的人,还有外面七千散兵,也会在大军到达树林之外时,从后面进攻——”他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面了个图,“你看,如今,敌军把四面一炸,我们这里就像一座孤岛,外面被泥沼包围,只有他们自己铺的这一条路,就像一座桥,通向我们这处孤岛。敌军一旦上了‘桥’,想调头是极困难的。七千人,从后方攻击消耗,拖住他们的脚步,这十里寨便不会那么快被踏平,这样,又能为你我争取到月余,足以安全回到歧地。只不过,外面的人,连同这里面的人,最终都会死。” 挽月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双眼盯住他在地面上画行军图的那根手指——他的指缝里嵌进了许多泥土,指甲看起来有一点发黄,脏脏的,这样的场景让她胸膛里像是被什么堵了,浑身有些麻麻痒痒,很难受。 她涩涩地问了一句:“另一个选择呢?” 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慢慢站立起来,但依旧不看她的眼睛。 夕阳下,他的表情也有些模糊。 “另一个选择就是,送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留下来,以小搏大。” “你说了打不过的……”挽月喃喃道。 “我在的话,未必。” “那我也留下来,和你一起。万一……万一实在不行,我们再走?”挽月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少歌,那些都是骗人的吗?让张岳以为自己能做大事、把一切弄得有模有样,还发明了许多新装备、筑墙,都是骗人的吗?其实做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是这样吗?” 挽月发现他的手冰凉得可怕。 “还有,你说要为我打天下……也是骗我的,就像骗张岳一样,让我以为你有一个很大的目标,然后再很积极地做一些事,让我以为……我以为这里会是一切的开始。其实并不是。” “傻姑娘。”他抬起眼睛看着她笑了笑,“哪有这么简单呢?就算这一次能吃下这两个军团,徐威手里还有十八个——一定会倾尽全力来****东与歧地相隔千山万水,这些人带不走的。经此一役,大昭定是全境设防,莫要说这里的人,就算是外面那七千人想要化整为零潜回歧地,也并非易事。所以,我偏向第一个选择。你呢?” “我……我不知道。我很乱。”挽月感觉到他的手渐渐温热起来。她知道并不是他的手热了,而是她自己的手开始变得冰冷。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曾经说过,那些艰难的决定他来做,她只要跟着她就好。可是现在他为什么…… 少歌仿佛知道她的想法,轻轻一叹:“这样的事情,本应该是我自己做决定的。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要你有个准备——不要再把他们当作……朋友。” 见她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少歌上前拥住她,“小二,你们女儿家,心肠总是软的,正正碰上这个冷硬的世界,免不了要受伤。回了歧地,我会好好护着你,不会让你再接触这些——这一生都安乐太平,好不好?” “等一等,少歌。”挽月甩了甩头,将自己从那些混沌零乱的的念头中抽离出来,凝神看住他,“那如果是第二个选择呢?把我送走,你留下来,要做什么?如果从一开始,你做这么多事,只是为了将所有敌人都引到这里,然后我们金蝉脱壳,那为什么还会有第二个选择?!” 林少歌被她问得微微一怔:“是赌。” “赌什么?” “赌会有人来救我。”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然后再把整个江东交给我——名义上,是给张岳。当然,这样的话,我就得时不时露一露面,负隅顽抗以证明我是有价值的,直到被逼入绝境,才会有人出手。” “这个人是谁?……你一定又不告诉我了。”挽月垂下眼皮。 “不是不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确定。” “那你为什么知道有人会救你……” “直觉。” “好。”挽月赌气道:“我也信你的直觉,我陪你一起赌,要死一起死。总好过我一个人走了,你把内~裤都输掉,我上哪里赎你去!” 林少歌苦笑叹息:“小二,若是坚守然后不敌,我一个人尚能脱身,带着你却不可能。” 挽月沉默了很久。 终于,在夕阳快要沉下地平线时,她整个人的气息突然收敛了,静得仿佛一尊泥胎塑像。她这个模样,让少歌的心慢慢向下沉。 “我明白了,林少歌,你给我这样的选择,其实是用这里所有人的性命来逼我。逼我一个人离开,去安全的地方等你,对不对?你要做的事,非常危险,所以你想要我先离开,对不对?” 少歌微微一惊。他一直认为挽月是一个大智若愚的姑娘,或者说是个粗心的姑娘。大是大非看得分明,但是在细节和小事上,却有些稀里糊涂。就好像一张网眼很大的渔网,能捉到大鱼,却捉不住小鱼。当然这样的网不是不好——许多时候人们只需要大鱼而不需要小鱼,且这样的网也不会把那些无用的杂物都打捞上来。 但是这样的她,怎么会识破了他真正的意图? 她怎么突然这么机灵了? 第238章 守塔 挽月紧逼一步:“那么……也根本没有什么援军。你留下来的目的,只是要把敌人拖得更久、把更多的人都集中到这里,只要你人在这里,对方就不会分出大的心神去管我,就算知道我走了,也绝不会派重兵去追,这样我就会很安全。而我,就算听到你陷入绝境的消息,我也会安慰自己说——你是故意的,在等‘那个人’出手相救,那么我就不会傻乎乎地闹腾着要回来,是这样,对不对?” “再换一句话说,其实根本没有第一个选择。一旦你离开了这里,马上就会被轩辕玉知道,然后我们又再次陷入之前的困境——随时随地都会有人跳出来要我们的命。对不对?” 林少歌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所以做这一切,你都是在骗我,骗我安安心心地走——你这个聪明的家伙,知道用常规手段,我肯定不愿意走,便弄了这么多弯弯绕绕。啊……让我自己得出一个结论——要是我们两个一起走掉,这里几千个人,都会因为我们而死,这样我一定会良心不安;要是我们两个都不走,到了最后,这里的人还是都会死掉,我们两个也都会死,这样的结果当然是更傻;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先走,他们才有一丝活命的机会,而你也不会被我拖累——这就是我唯一的选择。” 她抬起眼睛看他。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所以说,我只有老老实实地走,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歧地。你收到消息,才会开始突围。这就是我唯一的选择。” 她笑了笑,伸出手重重拍他的胳膊:“老夫老妻的,还这么多心思!” 林少歌呆若木鸡:“你……这是何意?” 挽月深深吸了口气,负起双手,骄傲地仰起头望向夕阳。 “到了那个时候,你根本不可能脱身的。再厉害的高手,也就是以一敌数百吧?但若是对上正规的军队,结了阵,装备齐全训练有素……呵,恐怕一支十人小分队就能将你死死缠住。哼……以为我没见识……我看过那么多书……这又不是玄幻。”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几句像是蚊子哼哼。 “所以呢?”林少歌的声音有些黯哑。 “所以,我们还有一至两个月的时间,在这些时间里,尽可能地提升实力,然后——听天由命。或者说,等待一个变数。”她诡秘一笑,“这个变数嘛……我已经猜到了。你自然也是知晓的。但是你不敢确定它究竟能不能起作用、起了作用的话,作用有多大、能做到哪一步。对不对?” “我……们……”林少歌偏头笑了笑,脸上的郑重之色不翼而飞,“好吧,那小二是打定主意,要和我一起下这一注了。” “是。”她笑弯了眼睛,“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想办法去偷些黑火药来,还有粮食什么的,顺便给他们搞搞破坏,莫要叫他们这么趁心如意了。” 林少歌失笑:“小猕猴就是鬼点子多。” 挽月一脸傲娇:“还有,那个轩辕镇宇知道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军械粮草啊?他要是不知道,咱们得帮他一把。轩辕玉自然不会这么快给他放消息的,定是要等拿下了这里,做好布置再请君入瓮,咱们可不能遂了他的心意。” 既然已打开了天窗,林少歌说话也自在起来:“小二,你可记得上一次,我做了那些滚下山坡的假象,轩辕镇宇的人果然就不往下游追了——可见此人极其自负,对他自己做出的判断笃信不疑。如此,我还需思量怎样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他,才不会适得其反。” 其实他当真是误会了轩辕镇宇。谁能想得到,因为怕他们找人去讨公道、退那头三两银子的小牛,整个村子的人竟然齐心协力,谎称林少歌二人从来没有路过他们的村子呢?用挽月那个时代的话说——奥斯卡都欠整个村子一个小金人! “唉……”挽月也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就是心眼太多,要都像我这样直来直去的,多方便,要打,就约个时间约个地方,大家摆出阵势来,光明正大地打一架,成王败寇,多干脆。” “傻瓜。”林少歌失笑,“没有人会这样做的。在确定可以一口吞下对方之前,双方都只会不停地试探消耗,等待时机,或者说,想办法避免对方找到时机。只有某一方获得了绝对的优势,才会大举进攻。” 挽月一愣,眼珠转了又转:“你别说,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就比如……猥琐发育,等张飞开大强开团……”(某人气塔防游戏用语) “什么?” “啊……没。我想起以前看过一部兵书的残卷……我们如今的情况,最适合的打法是——守塔!”挽月兴奋地踱了几步,“一法通,万法通。既然我们处于绝对的劣质,那就只能依赖外在条件,比如地形,或者装备有强大杀伤力武器的塔类建筑——这样的建筑物易守难攻,占据一个点,就能有一个很大的杀伤面。这样的话,不需要很多这样的塔点,就能把内圈的人保护起来。” 林少歌先是茫然不解,但随着夕阳逐渐下沉,他的眸光却越来越亮。 “小二,那兵书,可是传自城隍庙的老神仙?” “……不是。”挽月面露尴尬,“其实只是游戏……” “嗯。”少歌意味深长,“正如同小二自创的‘麻将’,与那黑白棋一般,其间自有探究不尽的道理。” “……” “小二,”他郑重道,“我若是找来黑火药,你可能做得出那样的‘塔’来?” “你让我想想。” 挽月之前只是觉得自己来自一个更高级文明,看这里的“土著原始人”总觉得就像人看待猿类,但并不知道优越感到底来源于哪里。直到此刻,突然清晰深刻地意识到“文明”的含义——文明乃是全方位的进步,那些现代人习以为常的事情,在落后的古代看来,近乎于神迹。 且不论飞天遁地入海,只凭渗透到每一个人生活里面的庞大的信息量,就是古人望尘莫及的。 就比如,一个简单的、人人轻易上手的塔防游戏,几乎就道尽了用兵、攻防的道理。 第239章 文明 挽月突然发现,其实自己和林少歌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 之前,只是身怀宝藏而不自知罢了。 她想起一个小故事。 说的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自称来自另一个比地球更高级的文明,他的意识投射在了一个普通地球人的身上。他懂得许多物理学的知识——有的符合地球的主流物理定律,有的不符合。但他所说的一切自成体系,听起来颇有些像样,于是地球方面请了专家和他沟通。 因为许多物理方面的概念既不能证真,也不能证伪,所以最终也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他究竟是个正常的精神病患者,还是当真如他所说,是来自高等文明的意识投射。(通俗点讲就是穿越中的魂穿) 于是有人要求他造出他那个高等文明里的存在东西来证明他说的是实话——比如让物质瞬间转移到其他地方的装置。 这个“精神病患者”就笑了:“你要是不小心穿越到古代,你做一个冰箱给我看看?” 挽月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状况。所以一直以来,她心中既隐隐有着身为高等文明来客的优越感,又觉得这样的优越感很傻冒——因为她并不能造出一个冰箱。 但在此刻,她突然意识到,在更高级的文明里头打过几十年滚的人,其实本身就是一个移动的宝藏。 只是她所掌握的东西没办法落实到最底层的生活中,所以一直以来怀璧而不自知。 她懂的,是王朝更迭之势——历史不是白学的;是为君利民之道——政治当初是必修课;至于水利和工农业——分文理科之前,地理和生物都是正常的课业。 在这个许多人藏了那么一两册书翻来覆去能看一辈子的时代,她这个装了那些杂而不精知识的脑袋已经可以称为超级计算机了。当初她一直是个老实的好学生呢! 那么……同样来自那个时代的沈辰呢?与前世在工作成家之后,将大量时间花费在肥皂剧、小说和游戏的她相比,他的心思更多是放在官场、军事、科技上……不得不说,除却对自己老婆没兴趣这一点,沈辰也算是一个正常的兴趣良好的男人。 等到轩辕去邪上位,他一定是可以大展鸿图的吧? 如果到那一天,轩辕去邪和林少歌当真要争天下了,沈辰是最大的威胁呢…… “这一次,要是我们能够脱困,你去招揽沈辰。不成,就杀了他。”她认真地看住林少歌的眼睛,郑重地说道。 “好。”他也不问缘由,一口就应了。 “怎么不问为什么?” 林少歌挑眉笑道:“你想要他死,杀了就是了。” 挽月失笑:“是了,他怎么可能接受你的招揽……是我想太多了,算了当我没说。” 她意识到自己发了半天呆,脱口而出的就是沈辰,个中缘由几句话又解释不清,便哈哈笑着揭过了这一页——她不想提上一世的事情。 “该去见一个人了。”林少歌沉吟,“既然你执意留下,那我便全力做成这件事情。” 挽月撇嘴:“我要是走了,你就蒙头睡大觉,听天由命就对了?林少歌你这样真的很过分,你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你以为做寡妇很好玩是不是?” 少歌无语望天:“童言无忌……” 二人来到西三里。 有一处,浓重的药味从木屋的每一块木板向外逸散,门口还零零碎碎撒了许多药渣——挽月知道有种说法是把药渣撒在路上,踩过的人会把病气带走,这样屋中的病人身体就能痊愈了。果然是……很封建很朴素很利己的世界观啊。这让她很难将屋里这位“九叔”,和上一次想要刺杀他们的杀手联系在一块。 林少歌毫不客气,大大咧咧伸手一推,“砰”一声,门栓被震断,木门重重扇开,砸倒了门后一些日常用具,然后撞在后头的墙上,又往回弹,林少歌握住门边让它停了下来,二人进屋,关门。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屋子里点了一盏油灯,被推门带起的狂风吹得忽明忽暗。 借着这光,挽月看清了榻上的人——厚嘴唇、一脸忠厚老实的模样。 “暴一?!” 这一位,她算是打过两次交道了。被轩辕去邪掳走那次,正是这位厚嘴唇暴一粗中有细地切了一只山鸡煮在粥里,后头从乌癸镇出来,截杀他们二人时,也正是这位暴一带的队。如果算上不久之前扮成无面人,想要趁林少歌被麻痹时痛下杀手……还真真是老熟人了呢。 这暴一见他二人找到了自己,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要杀要剐随便吧,但在下有个请求——看在我乖乖就死的份上,麻烦把我的尸身处理干净些,过两日,等我兄弟回来了,请不要难为他。他并没有参与你二位的事情,也不认得你二位,他投在这凌云门下已有近二十年,此次只是出门办些私事,不方便告诉陆川,所以托我来顶替一阵。” 少歌不答话。挽月上前一步道:“听这意思,你是冒牌的‘九叔’?你那兄弟才是真货?” “是。”厚嘴唇暴一知道身负重伤的自己,对上林少歌并无半分胜算,便向着挽月道,“打过几回交道,其实我并没有捞到什么便宜。你上次受伤,也与我无关——主上交待过不许伤你半分。眼下我被你暗算,功力全失,是生是死也在你一念之间,还请放过我兄弟。他同这些事情没有半分牵扯。” 挽月眨了眨眼,暗暗想道,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各为其主,他所做的一切也算不得罪大恶极……这样一想,心中其实已经杀意尽消。 这暴一行走江湖,见到挽月神色,不禁暗暗松下一口气,正要再说时,林少歌冷笑一声,对着他伸出手—— “交出来。” 暴一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他知道林少歌要的定是那一日挽月伤了他的神秘暗器白玉碟。可那白玉碟早在当日,便被他通过特殊手段送往京都,早已被主上拆开研究透彻了。 第240章 演技 暴一知道这样的事情若是说出来,自己必然是十死无生。因为那样精巧的暗器一定是歧地的绝密! 幸而那白玉碟当日自己研究许久,并没有发现任何机簧——也就是说,自己装傻或许是可以蒙混过关的。 于是他无辜地眨了眨眼:“林世子要什么?” 林少歌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少装傻。交出来。”他略顿了顿,“我媳妇的白玉碟……”再想了想,画蛇添足道,“你可知道那是上好的羊脂玉,千金难求,且……她那几只,是成套的,损了一只,没地补齐去。” 挽月暗暗翻了翻白眼。 只见暴一微怔之后,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什、什、什么!那竟然是值钱玩意儿?!我……我不知道,当时……恼恨之下,捏成了齑粉……” 林少歌目光一凝,面露杀机,阴沉沉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暴一心中一跳,知道不妙。若是那白玉碟中有什么机簧,这一捏岂不是……悔得直想扇自己几个大嘴巴。 果然,林少歌阴声道:“那样上好的白玉……捏碎在手中……感觉如何?那些齑粉……是不是色泽均匀?” 暴一自然知道林少歌是在试探自己,心中快速转动着念头:那里面既然有机簧,那一定不可能是纯净的玉石,若是这么说了,他一定知道自己在撒谎,怎么办怎么办?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不过,他要是公然在这里十寨里杀了自己,恐怕也会有些麻烦,所以只要能将这件事给圆过去,指不定能保住性命的。 情急之下,脑筋转得特别快:“林世子!这件事……我也不知该不该说,说出来,我怕害了人……” 见林少歌作势要拔剑,连忙摆手道:“我说!其实当日,也不知道那是上好羊脂玉,随手就捏碎了——捏碎之后,发现里面杂了许多灰黑色的粉末……其实是灰黑色,还是灰黄色,我也并未细看,只道是普通的白瓷,里头是泥胎,又怎会仔细去瞧呢?林世子既说这是羊脂玉,那定是被小人蒙骗了!世子若不信我的话,且去把其余几只也取来砸烂了看看,里头究竟是不是泥胎。只是这样一来,倒是害了卖这白玉碟给世子的商人……” 少歌眯着眼沉吟了许久,然后道:“你等着,我这便去取几只来砸给你看,要是里头是羊脂玉,即刻取你狗命!” 说罢一拂袖,带着挽月回去取碟子。 走到一半,挽月奇道:“你们二人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林少歌挤了挤眼睛,坏笑道:“他定是以为那白玉碟里头有什么玄机,我便让他更加确信这一点。” “然后呢?” “然后——你想一想,轩辕去邪以为这是什么宝贝,却无从下手,百思不解的样子,是不是很有趣?” “……” 挽月暗叹,这姓林的果然不能以常理度之……眼下危机临身,他竟然还有闲心做这样的事,只为了逗弄远在京都的轩辕去邪…… 半刻钟后,二人又取了一只白玉碟。 “啪——” 暴一手心冒汗,定定地盯着地上碎成两截的碟子。 里头也是白的。 暴一大气不敢出。 挽月浮夸地叫道:“啊呀!少歌,这果然不是玉!” 林少歌吊起眼睛,声音高了八度:“真的吗?你没看错?” “没看错!”挽月捡起那断成两截的碟子,郑重其事地摇头又点头,“我确定这里头不是玉!那么,他拿走的那一只,里头肯定也不是玉!” “嗯!”少歌重重点头。 暴一先惊后喜:“啊!我就说嘛!这不是玉,哈哈不是玉!”心中想道,这两人故意找来一只寻常的碟子,就想要自己打消疑虑,当真是天真又幼稚,实在看不出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主上慎重对待?!——既如此,那白玉碟果然是大有玄机!主上回信说并未查到白玉碟有何不妥,想来定是哪里没仔细!今日若是能保下性命,定要好好修书一封,以人头担保,那玉碟必有玄机! “这一件,姑且就放过你。”林少歌眯了眯眼睛,“你说你兄弟过两日就回来,我看是回不来了!” 暴一惊道:“为何?你对他做了什么?!” 林少歌大笑:“轩辕去邪是将你当做一枚弃子了!你可知道,外头已被十万大军包围了,只等一声令下,便要踏平此地不留活口。你那兄弟,哪里还进得来?” “不可能!主上……” 林少歌冷笑着打断了他:“他若是怜惜你性命,大军出发之日便传信于你,你又怎会陷于此等绝境!如今……就算我不杀你,你也没有几日好活了。” 说罢仔细瞧他神色——这暴一脸上竟然只有惊疑。 少歌微微蹙眉。那日打伤这暴一之后,便在树林中遇袭受伤,一时顾不上截断他传信——他定是将那白玉碟连同自己藏身此处的消息递给了轩辕去邪。 轩辕去邪一定是知道董尹的目的。 那他为什么不在大军到来之前通知暴一逃离此地? 受了伤,就被当作弃子了么?或者……这一次,领军的当真是轩辕去邪?! 这屋中没有开窗透气,暴一受了伤,药味混着淡淡血腥味,再加上鞋袜的特殊味道沉沉压在鼻头。此间主人闻惯了倒是不觉得,少歌和挽月待了这许久,心中已是泛起些腻歪,便想要走了。 正转身时,少歌脑中突然灵光闪过,略作犹疑,开口道:“你给他传个信,‘兮’。”他凌空书写,“这个字,记住了,或许他会救你一命。” 暴一讪讪道:“世子……如今我的性命在你手上,若无你的吩咐我是绝不会私下给主上传信的……” 少歌似是忍受不了屋中的气味,急急拉了挽月便走,还记得替他关严了木门,像是生怕那气味也跟着他们跑到外面。 离开了西三里,挽月跳脚道:“你又有什么秘密瞒着我?这兮字,一看便是个女子的名字——是谁?” “不知道。”林少歌也有些迷茫,“只是直觉。” “你这直觉厉害了。”挽月的嘴角撇到了耳根。 见她不信,少歌只能苦笑,“我认不认得什么女子,小二难道还不清楚吗?” 第241章 心悦君兮 此时挽月二人走到田垄上。天色已暗,只余西方天际还残留一抹淡青,映得人脸有些朦胧。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挽月语声微酸,“说得出人家名字,一句不知道,就能撇得清吗?莫不是什么仙女入梦,神交久矣?” 少歌见她拈酸呷醋,心头竟隐隐泛起几分得意欣喜。 “兮……多好听的名字,多高大上,一听就是个绝代佳人啊。甩我这样的俗人几大条街了……小二……小二上菜!”她两腮鼓起,下巴皱成一团,气哼哼地盯着他。 少歌心下暗笑不止。 “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她还在蹦哒,“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我不回去了我就睡这里!” “小二你听我说。” “我不听!” “真不听?那我不说了。” “你说!我……你说不说是你的诚意,我听不听是我的自由。”她双手把腰一叉,横在路间。 少歌失笑:“先说一样——兮嘛,未必就如你所说,那般……高大上?”他上前一步,把她叉腰的双手拉直了,放在身侧,然后将她整个搂进怀里,再慢悠悠开口道,“小二你这样想,比如你我二人情动之时,我唤你月月,只会觉得亲密无间,若是轩辕去邪喜爱的女子名字当真叫兮,他唤他兮兮……” “嘻嘻。噗!”挽月自行脑补——轩辕去邪目染欲色,盯住怀中女子低沉道“嘻嘻,嘻嘻”……这样的画面实在太美。 “还气不气了?” “当然……气。林少歌你可真会打太极啊。我问的是,你怎么知道人家的名字,你倒好,避重就轻……” 少歌脸一苦:“我是当真不知……小二,自你上次告诉我,轩辕去邪心中有位求而不得的女子,我便不时想一想这件事情,想来想去,却是毫无头绪。我一度认为,他想要找的,其实也是你。”他板起脸,“方才你也听见这暴一的话了——他交待过不许伤你半分!” 挽月也苦了脸:“真没有。旁人喜欢不喜欢我,我还是知道的。比如你吧,当初我认为你是个断袖,可不就是因为我感觉到你喜欢我?轩辕去邪不一样,他不喜欢我,他恨不得杀了我,又不敢。真不知道是因为怕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真是个纠结的孩子。” “嗯。”少歌轻轻点头,“方才,我说一个兮字,只是因为那一瞬间的直觉。究竟结果如何,等到他传信回去便知道了,小二且安心等着,或许,我蒙错了呢?” “你刚才故意让他传信给轩辕去邪,只是想知道轩辕去邪究竟是在京都,还是到了这里——驻扎在外头,对不对?” “对。截下信来,多少总能看出端倪。” “但你灵光闪过一个兮字之后,你改了主意,当真是要他给轩辕去邪传信了。你莫不是觉得……如果你蒙对了他心仪女子的名字,他就会成为一个解救我们的变数?” 少歌冷笑道:“也就是一些交易罢了。” 挽月暗暗吐舌。像他这样心高气傲的家伙,怎么可能接受轩辕去邪“解救”呢? …… …… 这几日,轩辕去邪称病,半步也没有出过王府。 沈辰数日不见他,不免忧心忡忡。偏生每日下朝之后,又被母亲陈夫人支使着满京都跑——一会要喝城西王记的酸梅子汤,一会要龙井巷子里的九酥蜜桔饯,还未喘过一口气,她又吵嚷着要南城旧街黄阿婆的老坛腌黄瓜。 这样的事,随便派几个小厮去就可以,而且可以一气给她全部买回来,她偏不。就只要沈辰去,一面令沈平焕给她捏肩揉腿,一面等着儿子大汗淋漓四处跑腿归来。沈辰便明白了,他娘怀孕了自己难受,也不让这爷儿俩好受。 沈相倒也没有怨言。他没有小妾通房,夫妇二人年纪大了,也没指望过还能怀上。儿子沈辰的下一桩亲事也暂时没影儿,这府里的确是冷清。眼下,夫人竟然突然有了喜,于他而言可不是一桩天大的好事?老来得子,自是别有一番滋味。 沈辰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陈夫人本来就是个骄纵的脾气,眼下怀孕更是心火旺盛,看谁都不顺眼,沈辰跑腿归来,不但听不着半句表扬话,还得恭眼顺眼,听她唠叨数落一番——嫌他速度太慢、抱怨当年生他的辛苦、伤感如今母子生疏、忧心自己年纪大了生产时有个闪失…… 总之每一次非得喋喋不休半个多时辰,到了后头,沈辰倒是宁愿她把自己支使出去跑腿了。 于是这日,从北城拎回一盒用蒜、细葱、韭菜、芫荽和辣椒面细细拌过的油炸脆藕片捧给陈夫人之后,他垂手道:“母亲吃了这个辣的,恐怕会想念东街口那玫瑰糖,儿子去给您买回来?” 陈夫人打开食盒,偷偷左右一望:“你爹一定是不许我吃这个,我已打发他去买玫瑰糖了。你回去歇吧,别杵在这里看着我吃。” 说罢,脸上馋意尽显,盯着那色泽鲜亮,辣香四溢的热腾腾脆藕片再挪不开眼睛。 沈辰不动声色一挑眉:“是。” 出了福熹园,踌躇半晌,决定去探望轩辕去邪。 当即叫小厮牵了马来,赶在饭晚之前到达,和轩辕去邪一道用晚膳,以示不怕被他病气传染,要和他同舟共济有难同当。 其实自那日轩辕去邪醉酒之后,二人便没有见过面了。 这一次相见,发现轩辕去邪精神倒也还好,只是有些恹恹病气,脸色更像是中毒。 沈辰微微一怔。来路上,他遇到过一个脸色青白,身条细长的男子,因那男子面目极为俊秀,他便多看了两眼——那样青白的脸色,倒和面前的轩辕去邪有几分相似。 沈辰甩了甩头,抛开那些没着没落的念头,定定看着面前的病人。因轩辕去邪曾在自己面前醉酒失态,沈辰生怕自己言行引起他的误会,让他误以为自己有嘲笑之意,便正襟危坐,问候礼节十分客套、中规中矩。 而轩辕去邪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望着沈辰的时候,竟隐隐有些防备之色,更是叫沈辰心中忐忑,不知该怎样打开局面。 第242章 五味 轩辕去邪病着,所以没有到会客的厅堂见沈辰,而是在内室,端坐在一张矮榻上。 二人中间放了一张紫檀小茶几,四条边雕成精细的浮空祥云样式,桌几更显得小巧精致,长宽差不多等同于妙龄女子小臂,于是二人只要同时伸手取杯喝茶,手背就很容易碰在一处。 显然轩辕去邪从来不在此处待客的。 沈辰心中隐隐激动欣喜——如此,自己算得上是入幕之宾了罢? 他很快发现,轩辕去邪极刻意地避着他——在他取杯、举杯、喝茶、放杯的环节,轩辕去邪一定是不会伸手到桌面上的。非等自己将将喝完,立在一旁的丫鬟上来添杯之时,轩辕去邪才会举起杯子急饮一口。 沈辰心中暗叹,亲王不想和自己有肢体接触,一定是怕病气过给了自己。 既然如此想,他更是有意无意想要去触碰轩辕去邪,以示自己根本不在意被他传染,愿意和他同呼吸共命运。 一个追、一个躲,反复几次之后,轩辕去邪面上浮起一些壮烈的悲愤之色。 “不喝了。”他说,“今岁上贡的这紫笋……不好!色泽差、味道差……不喝了。” “带走带走,把这个也带走!”他指了指紫檀小几。丫鬟点头道是,然后伸手去搬动时,他复又想到什么,喝止道,“别,这个就放这!你下去吧。” 说罢,他小心地望了一眼这张立在二人之间的紫檀小几,好像在看一道防线、一座要塞。 “是。”小丫鬟低低应了,只收了茶具退了出去,替他二人合上门。 轩辕去邪见她关了门,双目一凝,似是要发怒,又生生忍了下去。 沈辰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一颗心更是怦怦直跳。看来,经过那一醉,二人的关系果然是大大进了一步啊! 这个大昭国,民风倒是算得上开放,上下等级也并不十分森严,君臣之间若是关系亲密的,背着人时搂肩搭背也是有的——昔年先帝在时,曾有一次柳阁老公然顶撞了先帝,下朝之后,先帝竟从銮座上拎着袍子蹬蹬蹬蹿下来,一脚猛踹柳阁老屁股,而那柳阁老竖起眉毛回过身,一掌呼在了先帝大腿上。事后双双一瞪眼,哈哈一笑,便作罢了。 沈辰心道,将来,可要和轩辕去邪更为亲近才好。 这般想着,脸上堆起一个极为肉麻的笑:“身体可好些了?是不是那日着了风寒?怪我没有照顾好,怪我。” 轩辕去邪打了个寒颤。 沈辰只当他冷,又道:“那日,手就是冰的。” 轩辕去邪急忙将双手缩进袖口,慢慢挪远了一些。 “唉,”沈辰叹道,“早该来看你的,只是我母亲……我母亲,咳,有孕,近日总爱支使我四下跑腿,给她买些吃货来解馋。” 轩辕去邪慢慢瞪大了眼睛:“什么?” 沈辰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热切,心道,果然他是怨自己一直不来探望了,十五岁的人,的确是有些少年心性的,眼下又病了,爹不疼娘不爱,着实可怜。这般想着,便把陈夫人怀孕之后种种趣事说给他听。 “我母亲这把年纪有了身孕,闹腾得可厉害,昨日最甚,吃着酸的要甜的,吃着甜的要咸的,吃着咸的又要酸的,折腾了大半日,父亲急了,搬来一坛醋、一坛砂糖、一坛盐,扔个木勺给她——自己爱吃哪样吃哪样!可不是酸的甜的咸的?!” “是,是这样。”轩辕去邪喃喃道。 沈辰未觉有异,又道:“母亲自然是不依的,却又说不过父亲,像个孩子一般地闹腾。”他压低了声气,“这可是我最大的秘密,亲王千万千万要替我保密,否则我定会被母亲活剥了去——她在外头,可是时时端着名门贵妇的架子哪!” “自然。”轩辕去邪笑弯了眼睛。 沈辰见他整个人松弛下来,方才还是病歪歪的模样,一时间,竟然病气全消,脸上泛起些隐隐的红润来,就像一阵温暖的春风,将整个屋子气氛氤氲得暖融融的。 沈辰更是自在起来,叹道:“也不知,这番添的是个弟弟还是妹妹,大夫说还瞧不出来。坊间都说酸儿辣女,母亲这什么都吃,想来小家伙是不想叫我们早早知道了。” “正是的啊。”轩辕去邪目露追思。 “母亲每日闲来无事,便翻着诗书,想先取名——啧,”沈辰摇头,“她呀,一双眼睛只见得花鸟虫鱼,前几日,竟说,男孩子叫沈松,女孩子叫沈荷,可把我愁坏了!” 他一面说,一面笑着作势拍打自己的大腿。 轩辕去邪奇道:“可是看你的名字,却不是这样的……文风……” 沈辰笑道:“我出生之时,正巧虚清观观主出尘子道长路过,掐指一算,道我十二岁有一劫,能否化解只看天意,父亲知他不是俗人,便请他给我赐个名,出尘子道长说,既然我与十二有些缘果,一日有十二时辰,便叫沈辰,字时。” “哦?”轩辕去邪微微眯了眯眼,“那沈卿十二岁时可遇到了劫难?” 沈辰一顿,收回了要脱口而出的话,沉吟道,“算,也不算。一场病,治好了。” 心中泛上万般滋味。若是没有遇到医术超神的挽月,十二岁那场风流病,定是要叫他一命呜呼。 轩辕去邪眸光闪烁,笑着缓缓说道:“这老道士,与我有一面之缘,倒也不觉得是个什么人物,果然说卦也是不准的。故弄玄虚。” 片刻,他又失笑:“也算是得益于他,否则,恐怕逃过了沈松这个名字,也逃不过沈梅沈竹沈鹰沈螳沈蜂……” 沈辰见轩辕去邪眉飞色舞,便陪笑道:“是,也是得益于他的。” 轩辕去邪又道:“沈兮。” 沈辰微微一怔,脑子里一时转不过来,他说的是哪一个兮,又和花鸟虫鱼中的哪一样能对得上,不由重复一声:“沈西?” “兮。”轩辕去邪急急伸出手指,在紫檀桌面上画了一个兮字,“沈兮,叫沈兮。” 沈辰心中默念一遍,拍手叫好:“好名字,男女皆可!既是正亲王赐名,母亲定是欣喜万分。” 轩辕去邪轻咳一声,道:“如此,我这个病人,便不敢留你晚膳了。” 第243章 火夫 沈辰方离开,轩辕去邪便接到了暴一的密信。 先是说了那白玉碟一定有精巧机簧的事情,末了写道,林少歌让他传一个“兮”字。 暴一行文之间,隐隐有些不明言的怨忿。 轩辕去邪百思不解,只当暴一被林少歌胁迫,自然有些怨气。 他并不知道董尹带着人围住了十里寨,暴一处境十分危险。 这一次毒性发作,李师宴故意不给解药吊了他几日,许多事便拖延了。原本早该给暴一传消息,让他给董尹透透风声,引兵去围剿林少歌的。 但看到了这个“兮”字,他有些踌躇了。 他犹豫片刻,走到壁灯旁边,轻轻旋转那人俑形状的青铜灯的支钎,壁上露出一个五寸见方的暗格,他探手进去,取出一个看起来沉沉坠手的石盒打开,盒中只有一页纸,他将它取出来,两封密信放在一处,细细地瞧。 上一次,林少歌传信说,说若是放了燕七,夺嫡时可助一臂之力。 夺嫡,乃是以庶废嫡。轩辕去邪乃皇帝轩辕玉和皇后白贞的嫡长子,何来夺嫡? 轩辕去邪细细眯起眼睛,视线在“夺嫡”及“兮”字上徘徊。 难道,燕七说的人,就是林少歌?! 怎么可能!若是他,他怎么会…… 轩辕去邪的瞳仁慢慢缩成了针尖大小,青铜灯焰在他双眸中跳跃,看起来就像毒蛇,预备择人而噬。 片刻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脸上缓缓浮起了笑意。 …… …… 李老根做了一辈子火夫。 战兵十人为一队,十队为一都,十都为一营,十营为一军团,即一万战兵。 李老根负责五队一共五十人早晚二顿饭食,每月拿五钱银子。 他从来没有怨言,因为大把的人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他让出这个位置——就算倒贴钱,也是有人愿意做的。 因为兼着采买。 他做这夫火已经三十多年了,士兵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这么多年,李老根都没有真正见到过军队长什么样子。 平日里,这五十个士兵在校场上,和同行杨大山负责的那五队人一起,听从余都头的号令,排成一个整齐的百人方阵训练。一旦余都头被上面叫走,这群士兵立马像是一哄而散的蚂蚁,躲到墙根、树荫下,或者蹭到李老根那口大锅底下,总之就是偷懒偷凉快。 这一次随军出征,李老根惊呆了呀。 果然任何一样普普通通的东西,只要达到了一定数量,看起来都会变得很可怕,有一种庞然巨兽的感觉。 之前听说这是“十万大军”,李老根只呵呵一笑,在他看来,千人、万人、十万人是没有什么差别的。还不就是平日排队到他面前一脸谄笑,巴望他那大勺多舀些肉到碗里的兵痞子嘛! 李老根最喜欢干的就是,先满满当当舀起一大勺肉,掂一掂,在落到对方碗里之前,“不小心”晃一晃手,掉一半回那只盛肉的大桶里边,然后抬一抬眼皮,瞅瞅对方表情——啧,就像是心肝儿也跟着那肉颤悠悠掉到了桶里,皱着眉,咧着嘴“嘶嘶”吸气。那一脸肉痛真是不要太精彩哦! 这样的人,就算组合成了“十万大军”,那又怎么样呢? 事实证明,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那滚滚而来的黑色浪潮之中,李老根认不出那五十个兵痞子了,甚至连余都头也像是换了一个人——好像成为了某种巨大的、无法理解和想像的、某种活生生的物体的一部分。 每一个士兵,都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作为“个人”的那一部分特质好像已经被抹杀在整体之中,化成了一个细小的部件,随着这尊庞然巨兽而动,不会恐惧、无坚不摧。 虽然这号称“十万大军”,其实真正作战的只有两万人,其余的,是像李老根这样的,以及临时征招的杂役军、后勤补给部队等等,负责粮草辎重等物事,这些部队零零散散缀在那两万人马之后,但其实人数是战军数倍不止。正是他们和战军一起,组成了这“十万大军”。 这一趟,李老根完全捞不着油水了。 因为粮食都随军出行,火夫们只能去粮车上领取日常份额。没有买卖,哪来的油水? 火夫队伍里终日笼罩着愁云惨雾,连带着煮出来的粥也稀得能当铜镜用。 闲时,李老根和相熟的杨大山二人凑在一块,三言两语间,就提到负责到平原城采买每日鲜蔬生肉的那个廖游——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竟然能混着如此好差使! 言语间满是嫉妒。 这廖游唇上一颗大黑痣,痣上留了一撮毛——这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嘛!听说和这一次掌军的指挥使沾亲带故。二人又凑近了些,聊到这两个军团原本的军主,眼下都得听命于那个镇东将军亲封的指挥使,听说年纪不大,神龙见首不见尾,还没人知道长啥样呢! 李老根咧开一口豁牙,低声道:“指不定是个娘们儿!那个廖游哪里有什么本事,凭啥捞着好差使?老杨你瞅瞅,这廖游脸上除了痣,还有啥?就一个大鼻头,听说呀,鼻子大,**强,八成是在床上把那个娘们给伺候舒坦了。” 杨大山明知他胡说八道,但架不住对这廖游的嫉妒之火上了头,怪笑两声应和道:“李老哥此言甚是,咱哥两个身不逢时,若是早出生二十年,有这廖游什么事!哈哈!” 正发泄得畅快,见那廖游指挥一支数百人小队,又从平原城买回了几十头生猪,切得骨肉分明,一架架车子上肉叠着肉,看在李老根和杨大山里,那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哪!这样一趟,少说也能捞个小几十两银子! 这要是在城里,火夫们各自领了肉菜,总能均出一些带回家给老婆孩子,就算采买那一块没捞着,也总有点油水沾沾,而在这沾天不着地的荒郊野岭……唉,也就是比别人多吃几口罢了。 李老根望着那意气风发,指挥着新兵蛋子们爬上爬下搬肉运菜的廖游,心头无名火烧得慌,恨恨地想了半天,“呸”一口啐道:“咋不来几个叛军把这粮食给劫了呢!” 第244章 神兵 李老根也算是心想事成。 只听“嗖”地破空声划过,一支尾羽微颤的利箭正正扎在廖游脚旁的猪脯肉上。随即,原野中响起一阵齐整的喊杀声,密密麻麻的叛军开始从后头向着军队的尾巴攻过来,一个个张弓搭箭面目狰狞。 这里是大军的后方,站在草垛子上看,那两万精兵组成和方阵已经远远深入荒原之中,像一条黑色的长蜈蚣,而蜈蚣身子旁边,是它的百足——铺路的杂兵、运送土石的挑夫、到了用饭时间,还有流水一样的送餐小车。 哪里来得及掉头救援?! 杨大山重重一拽李老根:“快趴下!叛军劫营啦!” 一时,四周鬼哭狼嚎。利箭“嗖嗖”地,一声接一声。 谁能想得到竟然真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十万大军过境,不闻风而逃的,都已经是胆大包天的傻缺了,遑论以卵击石,送上门来找死? 四下一看,平时放哨巡逻的士兵都不见了踪影,杨大山反应倒是快,两手抓了自己那口大锅两个锅边,倒着往头上身上一扣,整个人被铁锅罩在下面,像一只大王八,龟缩在地上。 他抬起一条锅边缝来:“李老哥!学我!” 李老根一个激灵,急急如法炮制,也扣了一口大锅在头上。数息之后,身旁的人开始闹哄哄地四散乱跑。幸好这军中专用的铁锅足够沉重结实,无数次有人跌跌撞撞扑到这二口锅上,也不见撼动分毫。乱流之中,只有这两口大锅不动如山。 也不知这次那指挥使是不是真如二人所说是个不通军事的娘们,这粮草辎重攻城器械就这么远远地坠在大部队后头,倒像是故意要叫人来劫了似的。 这不,才说呢,马上就遭人劫了。 一顿鸡飞狗跳之后,没听有人乱跑了,只闻乱哄哄的议论声。李老根和杨大山小心翼翼掀开一条缝,瞅瞅外头。混乱结束了,新买来的大肉被洗劫一空,粮车也不见了踪影,剩下搬不完的,被叛军放一把火烧了,整个营地浓烟滚滚鸡飞狗跳。 一支骑兵小队已从前头赶了过来,遇到四下乱跑挡了道的,直接抽刀就砍死。到了事发之地时,一行人的马蹄上已染满了鲜血。 那领头的面如寒霜,指挥这支数百人骑兵小分队向着后头追去,想来这一路上已问清楚了后头的情形。 后事如何李老根自然是不知道的,余下几天,众人闲谈之间,隐隐透出些似真似假的消息。大意就是其实大部队后头,还埋伏了上千精兵,故意想要引附近叛军来劫,好在真正开战之前,将这些零散的游兵一网打尽。结果这回点子硬,外头埋伏的精兵竟然给人家一锅端了! 而那一日追出去的数百人小队,也没有一个回来的。 因这一支骑兵一路砍杀了不少人,他们的有去无回反倒成了众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很快,前头主力部队中,分出了一支五千人的队伍,由一位李姓军头带着,来到队尾压阵。 …… …… 袭营的同时,时子非安排手下的兵士,分二十几处突袭了荒原外围的巡逻哨兵,董尹调来的的大军一时陷入消息混乱、首尾不能相顾的局面。 趁着这短暂的乱局,时子非亲自带一队人,将劫来的粮草火药等物送进了十里寨中。 挽月第一次见到时子非这个人。 从前都是听少歌说起他,每每说到燕七时子非二人如何如何,都是把二个人相提并论,所以挽月一度以为他是个像燕七那样的精瘦中年汉子。 她怎样也想不到面前这个笑得跟弥勒佛一样、身穿一件亮闪闪金钱大褂子的胖家伙就是传说中的时子非。 “这位就是轻功一流、寻人问迹一把好手的时子非时将军?”挽月迟疑道。 “正是呢。”时子非一张脸笑成了菊花。 挽月知道他们二人一定有事要谈,自己在场时子非总会感到不自在,于是出了门,叫上几个青年小伙,去试验她刚刚制成的简易火铳了。 这火铳原理其实非常简单。分为三段,前一段,只需要做一根圆管,里面可以装填石子或者铁弹丸。中间一段用来放置火药,比第一段管身更粗,像是一个圆桶,里面放置火药,上方留一个点火孔。前一段和中间一段用能活动的铁片隔开,点火之后,中间火药室里空气急速膨胀,冲开连接两段的活动片,就能达到急速将气流以及前段中放置的弹药疾射出去的效果。最尾一段中空,用来安装木柄,这样使用时才不会烫到手。 原理虽然简单,但实际做起来总是有些小毛病,而黑火药没有到手之前也没办法真正试验效果。所以挽月画了许多细节不同的图纸,让他们都做好了,到时候一样一样试过去。 此刻得知火药已运达,挽月的心思便直接飞到那头去了。 趁着众人去准备靶子、搬来不同样式大小的试验品,备好纸笔记录时,她忙里偷闲回味一番临走时少歌的叮嘱,以及那个蜻蜓点水一样的吻。 他自然是知道黑火药的危险,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交待,直到她再三保证绝对不踏进火铳三丈之内,他才老实不放心地松开手。 然后……她正要走时,又被他捉住,弯下身子飞快地吻了吻她的唇角。 此时想起那个吻,心脏还是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胸口处一阵酥麻盖过一阵,一双眼睛直往西一里二人的住处望,望得眼眶发酸。 “办正事……办正事……办正事……”她喃喃自语,负了手,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走到那几个忙活的士兵边上。 “咳,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准备好?” 年轻的士兵略有些腼腆:“从没见过这样的家伙,心里有点发毛。” 挽月哈哈一笑:“不怕,大不了就是把你炸上天。” 士兵听她说“不怕”,正要挺直了胸膛告诉她自己不怕,再听到下一句,满胸膛激荡的气息一瞬间瘪了下去,苦了脸道:“挽月姑娘别说笑,我们真的是有点虚。” 歧人士兵果然个个演技一流,这几日里,她和少歌带了图纸来指导他们做铁模子,这些士兵明明知道他是歧王世子,却一个个都学着张岳唤他“少歌兄弟”,神情个顶个的真挚。 第245章 嘴炮 挽月站在了士兵身旁:“安心安心,我就站这边上。” 说着,她心中也有些隐隐发毛。毕竟火铳这玩意她也只是在书上见过,就连放鞭炮还会炸伤人呢,这个东西的安全性实在是不敢保证,什么走火炸膛的,谁敢保证百分百不会发生呢? 不料话音一落,附近的士兵们个个瞪圆了眼睛:“不行!你必须离开三丈!” 嗯? 挽月微微一怔,即刻明白了林少歌一定也这般交待过他们,心中泛起一丝甜意。 她想了想,让他们取了长长的棉线来,放在黑火药中滚了一圈,做成一根简易的引线,一头放入点火口,另一头长长拉到旁边。 又在地上挖了小坑,把火铳的木柄插进土里,四下拍实,然后所有人都站到三丈之外,去点那根长长的引线。 引线上的火星嗤嗤叫着慢慢向前挪,一众人屏息静气,紧紧盯住那点火星,不自觉地慢慢向后头挪。 “那个,挽月姑娘,这要是成功,真能打那么远?”一个士兵哆嗦着手,指了指三十丈开外的靶子。 “应该可以……吧。” “我说,绝对不可能成。”另有一人,之前就有些磨蹭不甘愿的神色,此刻更是撇了嘴,双手抱在胸前,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 挽月早先就察觉到这人隐隐的敌意,一直阳奉阴违冷嘲热讽,显然是不服气挽月这个女子指点他做事。 她挑眉笑道:“这么多呢,一个一个试过去总会成的。小伙子,年纪轻轻的,这样悲观可不行。一件事还没开始呢,就老把失败呀不可能呀挂嘴边,能成事才怪了。” “你!” “我怎么?”挽月瞪起眼睛。 边上有机灵的,赶紧将此人挤到了后头。 那人犹自不忿,在后头嘀咕道:“不就仗着……也就是个妾。” 挽月给气乐了,那人被一群人挡在了身后,她见不着人,只得一边原地蹦哒,一边骂:“说谁呢你说谁呢!有胆子你报上名来!” 那人自然是不敢还嘴的,几个士兵挡住他,不住向挽月作揖,替他赔不是。 挽月还要再骂他几句时,突然听到轰隆一声,一大股呛鼻的火药味道充斥了整块空地。 众人齐齐转头,盯住那靶子。声势倒是浩大的,不过,透过众人和靶子之间乱卷的烟尘,清清楚楚能看见那靶子依旧立在原地,毫发无伤。 等了一会,又等了一会,见那靶子岿然不动,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嘘声,那个原本就阴阳怪气的人更是吹了声尖锐的口哨。 挽月沉声道:“换二号,接着试。” 那个嘴欠的,又躲在后头叫道:“再试一百次,也是没有用的。要我说,这么浪费黑火药,还不如埋在林子里头,能多炸死几个。” 挽月虽然已经事先预料到不会那么轻易就成功,但看到寄予了最大希望的一号火铳试验失败时,心情还是难免要郁闷。这当口,那个讨嫌的人偏生还要凑上来叽叽歪歪,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撸了撸袖管,怒气冲天扒拉开几个士兵,站到了那人跟前。 这人见她冲过来,略略有些心虚,脖颈一梗,仰着头说道:“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你要是仗着……欺负人,我沈茂认栽,要怎么整我,我无话可说!”他冷哼一声,又补充道,“但若是寒了弟兄们的心……呵!” “沈茂?”挽月眯起眼睛,“好我记住你了。” 心道,是不是和姓沈的犯冲啊?京都一个沈辰,歧地一个沈薇,这里又来个沈茂! 沈茂嗤笑道:“记住又怎样?我又没犯军纪,你莫非以为回去告一状,他便会顺了你意,当真罚我?军心和禁脔之间,任谁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听到这句口无遮拦的话,挽月微微一愣——原以为只是个气量狭小,又大男子主义的人,听这话音倒像是还有什么内情的样子,不过都开始人身攻击了,自然要先怼回去再说其他。 “谁说了我要罚你?”她思量片刻,冷笑道,“是你说,我这火铳试一百次也是成不了的。莫非你刚说过的话,又不认了?” “是我沈茂说的,又怎样?你还想给我戴一顶祸乱军心的帽子不成?”沈茂斜了眼,不以为然。 挽月冷哼一声:“你自然没有祸乱军心。我只是给你找个差使,省得你嘴巴闲不下来——去帮我抬靶子,这样方便我调整方向和距离。” 沈茂先是一怔,然后攥紧了双拳,怒道:“好歹毒的心肠!” “哈!”挽月歪嘴一笑,“你既然认定我这火铳成不了,那你害怕什么?!我哪里又歹毒了?!你既然骂我歹毒,那便是你知道给我扛靶子会有性命危险,既然会有性命危险,你又怎么敢大言不惭,说我这火铳成不了?!啊?” 她连珠炮一般,轰得那沈茂张口结舌,一时不知怎样辩驳。 挽月不依不饶:“我在这里做事,你站在一边,净放嘴炮,当真要跟你理论,你又说不出个道道来,你说说你有什么用?啊?就你这么个嘴炮也放不好的,还有脸来**我的火炮?!” 沈茂一对拳头捏得发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老虎不发猫你当我病危啊!”挽月狠狠瞪住他。 旁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样来劝这二人。天地良心,这挽月姑娘骂起人来……咋感觉那么欢乐呢? 后头有个小兵偷偷凑到挽月身边,悄声道:“挽月姑娘平日也是这样教训……少歌兄弟的吗?” 挽月皱着眉,不耐烦道:“别打岔我这正和他说理呢!” 又转向那个沈茂:“你这样的思想很危险啊!往小了说,叫失败主义,往大了说,叫投降主义!事情还没做呢就说不行,这跟仗还没打就叫投降有什么区别?!我今天这样苦口婆心跟你啰嗦半天,是教你,是帮助你,是救你!你要是还不领情——喔,看你这样子就不服气,不服气你给我扛靶子去啊!” 正当此时,人群后头突然响起一个娇娇脆脆的女声:“这里真热闹!” 第246章 丑 挽月一回头,又一次见到了安朝云。 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衣,腰间系了根银亮的缎带,头发高高绑了个马尾,用红绳绑了,看起来英姿飒爽。 她走到人群中,背着手,调皮地弯了弯身子,俏生生地笑道:“谁跟我们十里寨最漂亮的小娘子拌嘴啦?好男不跟女斗,有理不在声高、有理不在言多,男子汉,多没出息!” 挽月吊起了眉毛,心道,方才明明是自己声音最大,话最多,她这横插一脚,乍一听像是在帮自己说话,细究下来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也不知是个嘴笨不会说话的,还是本来就要各打五十大板——谁要她来做裁判了? 众人眼前一亮,那沈茂犹甚,借着话头就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要说漂亮,谁还能比得过朝云姑娘?” 安朝云远远地过来,只知道这人在和挽月斗嘴,倒不知这二人矛盾激烈到如此程度——他这是根本不给秦挽月留半点脸面啊!当着一个女子的面,说她不如别人漂亮,可谓当众打脸了。 这样一来,安朝云倒是被弄得有些尴尬,只能讪讪道:“哪里,莫要胡说。” 心下倒是窃喜十分。 原本话说到这个份上,哪怕挽月心中再不舒服,也只能自己把气往下咽——沈茂虽然针对的是她,但这话就连指桑骂槐也算不上,人家只是说安朝云漂亮,招谁惹谁了? 这沈茂也不知怎样思量的,见挽月没吱声,竟然得意了起来,一副不依不饶想要痛打落水狗的架势,谄媚地对着安朝云笑了笑,然后冲着挽月歪嘴道:“各花入各眼,旁人觉得怎么样我不知道,在我看来——什么丑货,也能攀龙附凤。”说罢,他又对着安朝云巴结地笑,一脸狐假虎威的神情。 安朝云听着这话味道不对,稍微一想,就明白此人并不是真心夸赞自己,而是借着自己来打压挽月,发泄私愤。虽然心中知晓,但看挽月吃瘪,安朝云心头着实有些隐密的畅快,便只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来坐山观虎斗。 沈茂此时也是破罐子破摔。先前躲人群里头嘲讽挽月几句,发泄发泄,也就是图一时爽快,没想到挽月看着和善,其实是个不饶人的,竟要他去扛靶子——这不是明摆着要人性命嘛。 好巧不巧此时来了个安朝云,沈茂随着本心,自然而然就利用安朝云的美貌踩挽月一脚,虽说行径略为下乘,却也算是成功扳回一城,叫挽月一口气憋在了胸中发作不得。而他却觉得还不够,闹都闹成这样了,不把挽月气哭,怎么能算大功告成? 姐姐沈薇自从跟了歧王次子林少华,嫁进歧王府,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整个王府的人都看不起她,嫌她出身低、相貌又普通。就连自己在军中,时不时也要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背后议论说是沈家攀了高枝。这也罢了,后来因为一个秦姓的女子,沈薇竟被一纸休书打发回家中,害得全家都抬不起头来! 这一次在十里寨,见到林少歌身旁的秦挽月,又岂会不知道她就是害了姐姐沈薇的人?只是沈茂没心没胆也没能力,不敢动真格来报仇,便一直躲在人群之后冷嘲热讽,逞逞口舌之快罢了。 这一下骂是骂痛快了,想到后果,心中有些虚,但面子上还得强撑住。于是脖子一梗,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挽月被这突如其来的人身攻击搞得有点懵。活了两辈子,被人指着鼻子骂还真是头一回。 安朝云见状,重重推了沈茂一把,嗔道:“秦小娘子哪里丑了?!哪怕你不钟意她这样的相貌,也不能就骂人家丑啊!” 沈茂呸一声,强声道:“攀龙附凤!还丑!”其实说到后头,声音已微微抖动变调。 秋风卷过,挽月感觉到今日出门衣裳穿少了,竟有些发冷。 有一瞬间,胸中涌上一股酸涩,委屈负气地想,要不是为了救你们性命,何苦在这里折腾?但一转念,发现自己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高尚——其实留下来不走,只是因为林少歌。这些完全不认识的人,在她心中也就是一个“三千歧军”的概念,或许是因为曾受过的教育,或许是因为人道主义精神之类的观念,让她没有办法心安理得放任他们死去,但要是深究她自己的内心,其实对这些人根本没有什么感情。 推己及人,沈茂看自己不顺眼处处作对,其余的人不帮着他落井下石,其实已经很厚道了,哪里还能指望着能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 虽说不会这样轻易就垮了气势,终究是觉得意兴阑珊。 挽月提了提精神,慢慢踏前一步正想说话时,场中突然生了变故,斜地里窜出一个矮个子兵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砸得沈茂鼻血横流。 “打你的不是我陈飞,是大家伙!”这个叫陈飞的矮个子士兵显然不大会说话,涨红着脸,语无伦次道,“你这般欺负人,大家伙脸都被你丢尽!日后莫要说认得我们!” 挽月一怔,抬眼睛去望,果然见众人都和这陈飞一般模样,怒气冲冲瞪着那沈茂。 又有一个看起来成熟稳重的士兵说道:“沈茂,道歉。” “道歉!”人群哄一声,七嘴八舌道,“给挽月姑娘道歉!” 沈茂被打得有些懵,迷迷糊糊嘟囔一句:“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都瞧不起我!” “是瞧不起你!”有人叫道,“半点不像个爷们!” 说罢,转头向着挽月憨憨一笑,“莫要和他一般见识,弟兄们会好好教训他!” 这个士兵一张黑红的圆脸,额角爬着蚯蚓似的青筋,笑起来眼睛周围堆满了鱼尾纹,神情是极真挚的。在他脸上,挽月倒是看不出半点谄媚或者装腔作势的意思。 “我没事。”挽月摆了摆手,“我和他说几句。” “这小子满嘴喷粪,和他有什么好说!”圆脸士兵呸道,“没得污了姑娘耳朵!” “他这样说话,总有原因的。”挽月笑道,“我已知道原因了。” 第247章 仗势欺人 挽月走到沈茂面前,低低叹了口气。 矮个子陈飞将她护在了身后,侧头大声说:“挽月姑娘只管骂,这小子敢还嘴,我打掉他满口牙!” 那沈茂红着眼,吭哧吭哧直喘粗气,虽说还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倒是没了方才的硬气。 挽月冷笑一声:“我当什么呢,原来是为沈薇打抱不平啊。” 话一出口,不仅沈茂,其余的人也面面相觑。 方才挽月明明不认得沈茂,怎么一转眼,就晓得他是沈薇弟弟了?!这几年,沈茂骄傲得像头没阉的小公鸡,无论大伙聊什么,总能被他扯到那个嫁进王府的姐姐身上,还要拍着胸脯表示自己绝对不会仗着姐夫的势就瞧不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 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沈薇竟然被休出了王府,沈茂成天阴着脸不提这茬,大伙自然不会故意去引他不痛快,也就没问过究竟是什么原因。 此刻听到挽月提及,不禁个个竖起了耳朵,期待她曝出什么八卦秘闻来。倒也没什么恶意,只是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 沈茂刷地绿了脸。旁人不知晓,作为沈薇的亲弟弟,他又怎么会不晓得内情?分明是自家姐姐不忿林少歌越过两个哥哥做了世子,一时鬼迷心窍给歧王下毒嫁祸林少歌,却被秦挽月揭穿了。她要是把这些事当众说出来,自己可当真是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可是这秦挽月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是沈薇弟弟的?莫非林少歌连这个都对她说过?不至于啊…… 他心中发虚,更是整个人软了下去,气焰全无。 挽月见他怂了,心头微有些不忍,但想到他方才那些话,便冷了脸沉声道:“我方才就奇怪,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莫名其妙用出身和相貌来攻击我——好嘛,你硬要说我丑,这么严重的眼疾我是没办法治了,但要论出身,你知道我底细?你凭什么就认定我配不上林少歌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却能把大瞎话讲得那般义愤填膺。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两样东西在你脑子里根深蒂固,影响了你对人对事的判断,而你一个大男人,成日和这些弟兄在一块,为什么心里最在意的是出身相貌?你反复强调我攀龙附凤,可见,你心中自卑的源头,便是攀龙附凤。” 她顿了顿,略略思索,又道:“你姓沈,对我有明显敌意,再加上你自己一直对我强调的出身和相貌——我若是还猜不到你的底细,岂不是和你一样笨?你方才还说别人一直瞧不起你,呵,没有人瞧不起你,除了你自己。沈薇也一样,在意她出身相貌的,从来也只有你们自家的人。如今我并不知道她落了个什么下场,但对于她,我只说四个字,咎由自取!” 说罢,挽月哈哈一笑,拍了拍手:“赶紧的!准备二号实验品去!” 然后再不理会这沈茂,转身就走。众人见她一针见血道出症结所在,却又不拆穿沈家究竟出了什么事,不由一起认真地看了看挽月。 哪怕没有当即心生赞叹,也是暗暗得出结论——这个姑娘不简单。 此时,场中的烟尘早已散了,众人看向那一片狼藉时,发现刚才那支“失败”的火铳整个铳口斜斜向下垂,大约是点着的时候后劲太大震歪了,而火铳和靶子之间的空地上,被犁出一道深深的沟。之前因为烟太大,和这溅起的土石混在一块挡了视线,所以没被发现。 望着那道被铁弹和火药犁出的深沟,众人齐刷刷吸了一口凉气。敢情这没失败啊?!这威力、这威力…… 一时间,数双眼睛齐齐盯在那沟里,惊叹声此起彼伏。 “靠!这么猛?!”挽月见着时,也惊得原地蹦了一尺高。 若不是这火铳倒了,枪口向下,莫说那靶子,恐怕就连靶子后头十丈外那颗歪脖子树也在劫难逃。比预料之中威力大很多啊,估计是因为这个世界的黑火药浓缩度更高。 “这个好这个好!”挽月笑道,“先不用试其他的,再试这个,我看看稳定性和持久力。” 众人见她似是不再介意沈茂那事儿,也是暗暗松下一口气。拍马屁的拍马屁,跑腿的跑腿,很快又架起火铳来连试了好几发。 沈茂站在人群之外,心中万般滋味向上涌,憋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恨恨地啐了一口,半粒碎牙混着血丝落在泥地上。怎么就给她整成了呢? 安朝云见这新奇玩意威力无比,又见挽月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心中有些懊丧,恹恹离开了靶场。 虽然不晓得那个沈茂和挽月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但看这二人相争,女的有理有据,男的反倒如同泼妇骂街,彻头彻尾落了下风。偏这男的还硬要把自己和他绑一块,旁边的人虽然没有对自己表示出恶意,却也是冷了脸,将自己和沈茂归为一类了。这让安朝云十分不舒服,她一向是人群中的焦点,何曾遭过如此冷遇。 这边成功的消息很快传了回去。一刻钟之后,靶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有胆大的开始不满足于远远地看,观察了一会,自告奋勇上去握住火铳后的木柄,抱在胸口试了几次,被那后座力冲得哇哇大叫,直呼痛快。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后头的人更是跃跃欲试,争抢起来。张岳和时项四下奔走,一面安排人手,将其他半成品运过来一一试过,一面安排想要尝鲜的人们排好队,一个接一个上去试。 黑火药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什么稀缺物,只是从来没有人这样用过。 挽月在最初的兴奋冷却下来之后,心中开始忧虑。 这火铳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之前没有人发明出来,只是因为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这是冷兵器时代,人的思维自然就禁锢在冷兵器之上,但,只要第一件热武器问世打破了禁锢,很快,形形色色的热兵器就会如雨后春笋一般,在这个世界上遍地开花。 这……是福是祸? 尤其是对于少歌这样的高手来说,兵器的威力越大,个人的作用也就越小。 这一步,是不是走错了?这个时代既然还没有热武器,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一方土壤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来迎接这样翻天覆地的变革? 第248章 主帅是谁 林少歌赶到时,见场面上热火朝天,而挽月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面,一脸置身事外的冷淡神情。 沈茂的事情已有人报给了他。 他走到她身后,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挽月回头笑一笑,摇头道:“那个事情我并不放在心上的。少歌,我忧心另一件事。” 他清朗一笑,望向靶场,“不必担心,终究是利大于弊的。” “唉,你又知道我要说什么。”挽月装模作样长叹道,“如今我已经能够预见将来的情景了——我还未开口,你便知道我要问你什么,然后你也无需开口,我又能知晓你的答案。日子久了,你我二人,都变成哑巴,每天就用眼神交流,再过上几十年,大约连眼神交流也省了,每日醒来,一整天需要进行的对话交流全部了然于胸,每天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少歌细细思忖,点头道:“挺好。” 挽月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见他应了,不由细细思量——他伏案执笔,她红袖添香,他不时抬眼看她,视线一触即收,却已传递了千言万语…… 还真挺好。 如果他们还有以后的话。 “有了火铳,我们有几成胜算?”她扬起脸。 “得看对方主帅是谁。”他拉着她,慢慢走到了田垄上。 “时子非探到,这一位主帅是镇东将军徐威及江东刺史董尹共同推举、轩辕玉点头、而那两个军团原本的军主也是心平气和,各方各面都满意的人物。小二,你来猜一猜,此人会是谁?” 挽月随地一坐,托着腮细细思量。 徐威应当是不参与整件事情,只是奉了圣令,派出两个军团助董尹成事。 董尹有两个目的,其一,消灭安朝云,以及和她有关系的所有人。其二,找到林少歌,若是林少歌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那么能收买就收买,不能收买就杀了嫁祸旁人,但活人毕竟没有死人来得可靠。所以董尹需要的,是一个出了什么事都牵扯不到他头上的主帅。这个人,最好还是他能够拿捏得住的。 轩辕玉想要的,是还未起事的轩辕镇宇和歧王两败俱伤。 而那两个军团原本的军主……大昭久无战事,军主在自己军中就是个小皇帝,要让两个平时说一不二的家伙服气,这个主帅要么是军功显赫,压得这二人无话可说,要么……就空有虚职,其实指挥权依旧在军主手上的。 什么人符合这么多的条件,却让少歌的人也查不到呢? 一定是个很意外的人,而且,有人刻意要隐藏他的身份。 在这件事情上,各方势力都有自己的目的,关系错综复杂,实在是一团乱麻。 挽月终于摇头道:“猜不出来,完全没有头绪。这样看来,这个人倒不可能是轩辕去邪了。” 少歌笑道:“轩辕去邪称病,已数日未出府了,小二认为他人在哪里?” 挽月微怔:“那他更不可能是外面那个主帅了。堂堂一个亲王,若是领军在外,又怎么可能称病?” “不错。”少歌侧头看她,“小二,我若是轩辕镇宇,说不定会费些心思,塞个自己人进去。洛城方面直到今日,也还没有丝毫动静,若不是在这个主帅身上动了手脚,那这个轩辕镇宇,便是个谨慎到错失良机的蠢人了。” 挽月烦恼地蹙起眉:“这里明明是个陷阱,他不跳这个陷阱,难道不是个聪明人吗?为什么你却说他蠢?你们男人的世界真的好难懂。” “知道是陷阱,那将计就计便是了。” “可是,万一对方也是将计就计呢?你有后手,我也有后手,其实你还有后后手,其实我也有后后手……这样相互算计下去,其实和下棋一样,猜疑链是无穷无尽的呀。那最终输赢靠的是什么呢?比谁运气更好?” 少歌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其实就是赌。小二,男人都是赌徒。” “如果这样的话,那像我这种懒得想计策的,遇到什么敌人我都单刀直入,直接正面和他硬撼,其实和算来算去也是一样的,胜负都是五五就对了?” “……也可以这样说。” “那还算计什么呢?”挽月直翻白眼:“既然时子非劫了外头的东西能送进来,我们为什么不能顺着他来的路,偷偷溜出去呢?” “到了外头,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眼下,这一批军械、车、马,还有人,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拿下这两个军团,”他指了指西北方向,“渭城便是我们的。” “你不是说……就算拿下这两个军团,徐威手里也还有十八个,定会全力来围剿?” 少歌自负一笑:“传回消息、调度兵马都需要时间,只要我们先一步拿下渭城,我就能够守得住。” “啊?!”挽月惊道,“这个应该不是你本来的计划吧?是因为有了火铳,你才有了这样大胆的想法?” “是。” “三千人对上十万大军,就算有火铳,我还是觉得不太乐观啊……虽然战兵只有两万,但另外那八万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多多少少总是有些战力的,轮也把我们轮死了。” 少歌笑道:“不会有那么多人的。” “嗯?!”挽月一愣,旋即恍然,“啊……你个坏人。” 二人狞笑着,将目光遥遥投向西面。仿佛穿透了这道灰白的城墙,越过干涸的冬田和烧毁的那片焦林,再穿过密密的、死树活树挤在一处的铁杉林,投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黑色蚂蚁一般的敌军。 过了许久,挽月幽幽收回眼神,又叹息一声。 “少歌,其实我有点害怕。当我们把一群人看作一个整体的时候,往往会忽略掉里面的个体——比如说,现在时常在想,三千人打不打得过外面十万人,这样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将他们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的,只是一个整体,一个数字。但是今天,嗯……你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那沈茂言语侮辱我,旁边的人很生气,替我出头,揍了他——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个人的模样,我能感受到他们很生气,是为了我,为了我这个人,我当时就觉得,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就连那个沈茂,虽然他三观不正,但也是一个鲜活的,就在身边的人。” 她缓了缓,又说道:“如果说这一仗打胜了,三千人,能活下来两千个,也许会觉得——哦,还好。但要是换个角度去看,啊,身边熟悉的张三没了,李四没了,王五也没了……我觉得有点难接受,我害怕死亡就发生在那么近的地方。” 第249章 找死 林少歌默了片刻,道:“小二的意思,我明白。” “对不起,我又扰乱你心神了。我明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好,那便不死一个人。” 挽月讶异:“真的?” “何曾骗过你?”少歌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心道,傻姑娘,打仗自然不可能只死一个人——实在是不忍心看她低落消沉的样子,只好用算命先生的手段先糊弄她。至少开战之前能让她心情好些。 她上当了。 她果然整个人明快了起来。 她总是这样无条件地信任他。 解决了最大的困扰,她开始计较另一些事情了。 “那个沈茂……你打算怎么处理?”她问。 这样的事情少歌定然是不可能当作没发生,而她也没有大度到被人当面侮辱了还能够轻轻揭过。 因为事先交待过这些士兵不得透露林少歌身份,只将他当作张岳的友人,所以若是治沈茂个以下犯上的罪,于理不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沈茂才会有恃无恐。 少歌冷笑道:“世人怎么处理,我便怎么处理。” “嗯?”挽月偏了头,不解地看他。 “欺负我媳妇,自然是揍他。走!” 他从地上跳起来,伸手拉起挽月,撸起袖管大步流星便要去找沈茂打架。 挽月小跑着追赶他,笑得缩起了肩膀。 “方才就该做这件事的,只是陈飞刚揍过他,容他歇息一个时辰。”他边走边说,“倒不是讲君子风度想和他公平一战,只是刚刚被揍完,再被揍,记不深刻。” “啊……”挽月恍然,“要是接连被揍两顿,感觉上,两顿并成了一顿,倒是便宜了他。你先等他身上痛处七七八八快好了,又重新揍一顿,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两顿了。真聪明。” 见她如此雀跃,林少歌轻咳一声,道:“待会儿可不要得意忘形了,记住,你我二人十分生气。” “嗯嗯!”挽月点头连连,眉眼弯弯,“十分生气,气死我了!可把我气坏了!” …… 安朝云再一次见识了林少歌打架的风采。 她原本已经走远了。 那沈茂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莫名其妙就把她当作了知己,追在她身后向她倾诉挽月的“劣行”。 安朝云本不想和他有牵扯,却又忍不住想听他说挽月的不是,一则想要对挽月这个人多些了解,多找出些她不如自己的地方,二来听到别人骂她,虽然知道这沈茂说话不尽不实,但心里头就是畅快。 于是她有一搭没一搭和沈茂说着话,走到了西四里外头。 先时听着他说的,还觉得有共鸣,但每每她问细了些,这沈茂就支支吾吾,这说不清楚,那说不明白,显然他并不了解挽月其人,只是由着性子胡说八道。安朝云渐渐也觉得无趣了。 她想要听的是实实在在的挽月的错处,他却说不出来,翻来覆去老是那几句主观的臆测,她便有些不耐烦。 “其实她也没做什么特别让人受不了的事情啊,沈大哥你男子汉大丈夫,就多担待些,不要和她计较便是了。”她摆了摆手,“我回去了。”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突然呆滞了,定定地望向沈茂身后。 沈茂胸中的恶气还未出尽,有些不甘心,还想要再贬损挽月一番:“朝云姑娘你就是太善良,那秦挽月跟你一比,就是地里一泡……啊!” “你他妈找死!” 少歌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用的是巧劲,人被踢到一丈开外,看起来声势浩大,却是不痛不痒——自然是要留着慢慢玩才好,一下子撂倒爬不起来多没劲? 沈茂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胳膊和腿脚,踉跄几步堪堪站稳了,稳稳了身形,回身怒吼:“一个二个踩到老子头上拉屎了?!” 他瞪圆了眼睛,鼻孔张得跟嘴巴一样大,呼呼地扇风,捏紧了拳头摆出一个冲锋的架势……但这个姿势只持续了一瞬,就像中了那麻痹毒一般,僵硬地定格在了原地。 “世……世……”沈茂脸上肌肉直抽,说不出囫囵话来,活像见了鬼。 少歌可没空跟他先礼后兵。飞身而上,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骑到身上劈头盖脸乱扇。 安朝云和沈茂站得近,险些被裹进了战团。她吓了好大一跳,微微张着口,沈茂挨一下,她向后缩一下,实在是……感同身受。 挽月悠哉凑上前,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煽风点火道:“就是他!就是他!你看你看,就刚刚,他还在背后说我坏话!揍丫的!气煞我也!” 那沈茂做梦也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被高高在上,平时连衣角都碰不着的世子爷骑在身上兜头乱揍。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世子并不是个严厉的人,平日里都是一副平静的面孔,向来没有人能琢磨到他的心思,但就连最桀骜的李青,在他身边也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鹌鹑模样。 外间都传言他是个纨绔,私底下,士兵们也会善意地拿这个开开玩笑,但任何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一位才是整个王府里最惹不得的大神,能绕路最好是绕路。可眼下……眼下…… 就在沈茂发呆的短短一瞬,他这张脸就好像被人用五彩的染料兜头淋过,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绿一块,色彩还带变幻的。 沈茂震惊之下,脑一抽,极自然地曲起膝盖,想把压在身上的人顶走——这也是平日训练出来的自然反应。 “哎哎哎,夫君小心!他还手!这王八蛋敢还手!”挽月在一旁尖声叫道。 少歌感觉到一股劲风直袭后背,便顺势揪住沈茂的前襟向前一滚,将他凌空甩了一圈,摔在地上,复又骑到他肚皮上又是一顿揍。姿势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安朝云看得目瞪口呆,有心上前劝架,又心有余悸,生怕那一夜林少歌一打二的场景再次重现……这个人根本不会怜香惜玉的! 沈茂此时早已吓破了胆,刚刚一击不中,心中又中懊悔,又是庆幸,哪里还敢再动一动脚?只把两条胳膊挡到脸前面被动地挨着揍,脑袋里一片混沌一片空白。 被世子打了…… 被世子打了…… 被世子打了…… 挽月也抬脚踢他小腿:“叫你还手!叫你还手!” 整个一出夫唱妇随的大戏。 第250章 二百五 这样的情形,沈茂自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少歌也不会给他发声的机会。 林少歌一向是个实干派,能动手绝不动口。 而一朝被蛇咬的安朝云哪里敢被卷进去? 所以,就剩挽月一个嘴炮咕咕叽叽说个没停。 “哈,趁我男人不在,欺负我?我这么好欺负的咯?” “你再逼比啊!再骂我一句听听!来来来,我不还口,你只管骂!” “现在正主就在你面前了,怎么哑巴了?!背后不是说得挺欢快的?怎么不蹦哒啦?!” 这沈茂原本就说不过她,这时被林少歌压着劈头盖脸拳头巴掌招呼,肉痛之余,心中更多的是震撼、迷茫、惶恐,隐隐地还有些哭笑不得。哪还能还半句嘴了? 挽月鼻孔朝天:“没眼力的家伙!知道不知道,我上面有人的!” 林少歌百忙之中,转过头来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脸上似笑非笑。 挽月腾地红了脸,知道回头又要被他拿这句话打趣了。干咳一声,又跳脚叫道:“你还敢还手!原本只想把你打成半个猪头,既然还手了,那必须打成一整个猪头,我们两个才能消气儿!” 沈茂听到这句,心中“叮”地一喜——听这话音,只要把自己打成猪头,这事儿就能揭过去了? 事情发展成这样,自然不是他的本意,其实心中早就悔得想撞墙——若他真是个胆大包天的,最开始时又怎么会只敢躲在人群中阴阳怪气地嘲讽几句? 后头也是脑烧了,不知怎么地就闹成了那样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尊心作祟,最终破罐子破摔把挽月得罪了个彻底。 他其实是怕的。那些情同手足的弟兄都跳出来帮着挽月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但是热血上头,死撑也要撑下去。 他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这样的小事不会传到林少歌耳朵里,或者,林少歌就算知道了,也不会为一个女人公然找他麻烦,也就是以后日子难过些——更叫人瞧不起罢了。 就算借他十个脑袋和胆子,他也想象不到、或者说不敢想象眼下的状况——尊贵的世子怎么会如同一个地痞无赖一般,冲上来二话不说就是一顿胖揍?! 啊不对,不是二话不说。林少歌说话了,他说——“你他妈找死”…… 这、这…… 沈茂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 一直到迷迷糊糊听见挽月说,要把他揍成猪头才会解气。这时,他的魂儿才归了位。 于沈茂而言,这简直就是递到溺水者手中的救命稻草!管他有用没用,都当作是有用的!是吧,只要揍成了猪头,就能够被原谅了吧? 他当即放弃了无畏的抵抗,勇敢地用自己的脸迎向林少歌的拳头——整一个求虐求教育的贱样。 脸上还有几处皮肉是完好的,他非常自觉地歪了脸,一直将这几处漏网之鱼往林少歌拳头底下送。 少歌开始还没注意到他在送菜,只觉得打得越来越顺手,有些欲罢不能。打着打着发现不对,定睛一瞧,见这沈茂花花绿绿的脸上,写满了一个“贱”字,不由一怔,停下了动作。 沈茂见他不打了,急得眼泛泪花,恨不能抓住他的拳头向自己脸上招呼。 气氛诡异地静谧下来。 安朝云喘了口气,弱弱道:“林……林大哥,能不能别打了?” 话音未落,一直觍着脸拍她马屁的沈茂竟然凶巴巴地瞪向她,吼道:“关你屁事,走开!” 安朝云先是委屈,转念一想,以为沈茂怕殃及池鱼,其实是护着自己,心中有些感动,一时胆气也壮了。 她上前一步,道:“沈大哥虽然说话不中听,却也只是口舌之过,君子动口不动手,林大哥你都把他打成这样了,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就当卖我个面子。” 沈茂带着哭腔再次吼她:“滚开!你滚开呀!” 好不容易到手的救命稻草,她为什么要从他手中夺走?!沈茂心中又急又委屈。 林少歌搓了搓手背,抬起来吹两下,见手指有些泛红,再瞥一眼沈茂五彩斑斓的脸,然后探询地望向挽月。 挽月狐假虎威地凑近看了看,点头道:“这次算是扯平了,还不服气的话,随时奉陪!” 少歌揪了揪他的衣领,重重一推:“算你走运!” 然后站起身来,装模作样拍了拍衣裳。 趾高气昂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个地痞流~氓。 二人携了手,扬长而去。 安朝云见他们走了,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她觉得沈茂被打傻了。 他坐在地上,竟是如释重负的神情,一会一会傻笑一阵,拍着腿说什么——“竟然和他打了一架”、“这回谁敢再瞧不起我了还”。 这还不是被打傻了?!挨了揍好得意哦?!好自豪哦?! 安朝云决定离这个二百五远些。 她回了屋,细细地回想方才的一幕幕。雷电一般迅捷惊鸿的身影,干净利落的挥拳姿势,尤其是那个行云流水一般的翻滚和过肩摔……这个世间,怎么会有人打架这么好看的?! 上一次,自己挨了揍,却觉得林少歌好迷人,这一次,站在边上看他揍别人……果然是更迷人了。 她觉得自己中毒了。 这个男人,骂脏话的时候,都像是在发光。 秦挽月她凭什么啊?这个女人,张口闭口不见半点涵养,心胸又狭窄,睚眦必报,还狐假虎威,从头到脚就是个小人行径,听沈茂说她曾经就对沈茂他姐姐做过些恶毒的事情,害得人家终日以泪洗面——想来一定是用那些龌龊的手段,从沈茂姐姐手中把林少歌抢走了。 一时间,安朝云对素未谋面的“沈茂的姐姐”生起了浓浓的同病相怜之情。 她暗暗咬了咬牙,发誓只要找到机会,一定要替那个可怜的被抛弃的女子把林少歌抢过来,将他的心牢牢抓到手里,再扔到地上狠狠地践踏——最后这一样,可以视情况而定就是了,若是他表现好,也不是不可以给他机会的…… 安朝云打定了主意,决定去找师傅陆川取取经,学学怎样吸引一个负心薄幸的男子——陆川常常宣称自己是这样的人呢。 第251章 秘密(上) 到了四下无人处,林少歌果然停下了脚步,一双似笑非笑的长眸锁住挽月。 “小二,何谓上面有人?” 挽月大翻白眼——就知道要惹事。捉到一个荤梗,他能玩一年。 她眼珠一转,老神在在地说道:“你方才揍那沈茂时,可不是压在他上面?所谓上面有人,说的就是这个,莫要想岔了。” 少歌仰头一笑,正要说话时,突然眯起了眼睛,定定看着一处。 挽月顺着他的目光一望,见他们二人居住的房屋顶上,闲闲地坐了个黑衣人,此刻正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对着他们打招呼。 轩辕去邪。 “他怎么会来……难道那个兮字,你真的猜对了?!”挽月心头剧震。 少歌不动声色,将挽月护在半步之后,慢慢向前走去。 见他二人近了,轩辕去邪跃下屋顶,抱着手倚在门框上,笑笑地望着他们。 挽月好奇地打量他,少歌只对着他点点头。 短短一些时日未见,轩辕去邪高了些,也瘦了些,更有玉树临风的翩然气质了。 进到屋中,他老实不客气地走到桌边坐下,拿起茶壶倒水喝。 “赶了几日路,着实辛苦。” 轩辕去邪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喝过茶,伸了伸懒腰。 好像面前坐着的不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取了性命的死对头,而是一位相熟的老友——其实若不是他一次次算计,以他们二人的立场来看,就算不说联手,至少也不会成为敌人。 少歌揽住挽月的肩膀,若有若无地将她护在身后。 “燕七说,还有人跟我是一样的,吓得我把他给杀了。”轩辕去邪轻笑一声,语气风轻云淡像是在说杀了只鸡,“竟未料到是你。林少歌,你的演技大有长进。” 少歌不动声色:“说人话。” 燕七说?什么叫做跟他一样? 轩辕去邪一面歪着头笑,一面伸出食指虚虚地指着他:“还装蒜。既然都摊开了,何不开门见山?我不记得你此刻需要我的帮助,那么,你为什么要亮出底牌?你想要我做什么?” 少歌微微沉吟——是不记得需要他的帮助,还是不觉得需要他的帮助?底牌?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兮字,竟然引得轩辕去邪亲自跑到江东来,而言语之间所表达的意思,似乎是在说他自身最不可告人的绝密。 眼下,他似乎以为自己身上也背负着和他一样的秘密,所以才会说这些话。若是他发现自己其实对这个秘密一无所知,一定会毫不犹豫抽身而去。 这个秘密,便是他此前处处算计,想要取自己性命的原因所在。那么,怎么样让他自己说出这个秘密呢? 少歌心中闪过种种念头,面上却丝毫不显。 “我的确不需要你的帮助,我也并未请你来。”少歌淡淡地笑着,将目光投向窗外。 “林少歌啊林少歌,”轩辕去邪摇了摇头,“跟我,还用得着拐弯抹角?你我之间的交情,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得过?” 他明明是笑着说这些话,语气也波澜不兴,可是却有一阵阵带着血腥味的阴冷气息从他齿间慢慢渗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少歌和挽月齐齐一怔。这样深藏的、刻骨的仇恨,不是装得出来的。 轩辕去邪的确恨毒了林少歌。 如此情形,着实有些像挽月当年在乌癸镇中的往事——一些被遗忘了的爱恨情仇。当初清小姐初见挽月时,便是这样的神色。难道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须臾光景,你倒是念念不忘。”少歌言辞模糊,等待更多的信息。 “须臾光景……”轩辕去邪冷笑道,“于你而言,的确是须臾光景——啊,将所有的人,都当做棋子,肆意玩弄,随着你的心思,主宰这些棋子的喜乐,一切,都牢牢掌握在你的手中,哈!这样的好光景,自然是多久都不够的。可你有没有考虑过棋子的感受?” 最后一句话,他是咬着牙,一字一顿慢慢说出来的。 他定定望着挽月:“真期待,当你知晓自己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一枚用完就扔的棋子时,会是什么表情。啊……我果然太诚实,这样的事,不应该叫你事先知道的。” 林少歌蹙眉道:“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我杀了你?” 轩辕去邪大笑:“你既握住我的命脉,又怎么舍得杀我?” “看不出你竟是个情种。”少歌将目光凝在他的脸上,细细察看他的表情——这一句话冒险之极,因轩辕去邪从未有过任何与女子有关的传闻,只凭着挽月模糊的推测,认为他有个“求而不得的佳人”,再因着一个没头没尾的“兮”字,便作出这样一个准确的判断,将他口中的“命脉”定性为情,如果错了,很可能打草惊蛇,全盘皆输。但若是赌对了,十有八九轩辕去邪会讲出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来。 男人,天生就是赌徒。 林少歌赌对了。 轩辕去邪呼吸粗重起来,眼眶不自觉地放大,黑色的眼珠悬在上下眼睑之间。 他无法再维持镇定的模样,身子前倾,低吼道:“别想再打兮儿的主意!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让那样的事发生,你大可以试一试,看看我会不会拼个玉石俱焚!” 他喘了几口气,眼风扫到挽月,顿了顿,复又笑了:“怎么不收安朝云了?也是,能解百毒的秦挽月价值可比她大得多。你唤我来,莫非就是想告诉我,有了秦挽月,你不要安朝云,也不要沈兮?” “你什么意思?”挽月忍不住开口问道。 少歌微皱着眉头,却并没有插话。有些话让挽月来说,或许效果会更好些。 “什么意思?”轩辕去邪向前凑了凑,“真不忍心告诉你,你最信任的男人,都干过些什么事。” 挽月笑道:“你真无聊,上次故意对我说什么阎后……想要我误会少歌,这一次,又跑过来玩什么把戏?” “他说你就信,是不是?”轩辕去邪淡淡一哂,“你亲自跑到阿克吾见着人了吗?” 挽月一怔。 的确没有。只是少歌说阎后是判官的妻子,她便信了。自然而然就信了——为什么不信呢? 今日这两个人说的话,她句句听得懂,也句句听不懂。 第252章 秘密(下) 少歌的心微微一沉。轩辕去邪很聪明,云遮雾罩拿阎后说事——此地距离阿克吾数千里之遥,一时半刻,还当真无法向挽月证明。若他此行只是想叫挽月疑神疑鬼……他怎么这么无聊? 少歌隐隐不耐:“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说罢,重重端起了茶杯。 轩辕去邪见他想要撵人,身形一坠,更是沉沉在椅子上扎了根,冷笑道:“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你不惜亮出底牌,将我唤到江东来,究竟想要我做什么?若只是为了警告我,叫我不要坏了你在江东谋的事,那我此刻便可以答应你,江东,我绝不会插手半分。你既有底牌,也无需要担心我背后捅刀。” 江东谋的事? 少歌按捺下心头不耐,沉吟道:“你知道轩辕镇宇在洛城……” 这句话,少歌用了十成心机。他说得极慢、极慢。慢到每两个字之间,都留出足够长的时间,长到足够让人变换脸上细微的表情。 果然,提到轩辕镇宇时,轩辕去邪面上没有半分讶色,显然他是知道的。再说到洛城,他依旧毫无异色,只静静等待下文。这就好比,有人问“客官今日过来,准备吃什么?”,听见这话的人,对于“客官今日过来”这半句话显然是不会做出什么反应的,因为这只是陈述一个双方都清楚的显而易见的事实。 也就是说,轩辕去邪不仅知道轩辕镇宇在洛城,而且,他认定少歌也知道这件事。 少歌更进一步试探,将最后一个“城”字尾声拉长,用了疑问的语调。这一刹那,轩辕去邪眉头微动,颧骨旁的脸肌轻轻收缩——是初生的警惕和疑惑。 少歌当机立断,在轩辕去邪还未将这样的情绪扩散之时,果断将“城”字落了调,将这句话定格成了肯定句——“你知道轩辕镇宇在洛城。” 果然看见轩辕去邪脸上细微的表情消失了。 少歌微有些心惊——自己知道轩辕镇宇在洛城、轩辕去邪也知道轩辕镇宇在洛城,这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自己表现出疑问“你知道轩辕镇宇在洛城?”,就会让对方警惕和怀疑?也就是说,轩辕去邪认定自己知道他所掌握的信息,这是为什么? 少歌不觉得自己和轩辕去邪心心相印到这样的地步。 于是,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少歌接道:“……准备做什么呢?” 他并没有说清楚自己的问题是轩辕去邪打算做什么,还是轩辕镇宇打算做什么。 轩辕去邪懒懒靠在椅背上:“你以为我如今的实力,做得了什么?” 少歌微微挑眉,心中已有了准确的判断。 方才这句话,连起来分明是“你知道轩辕镇宇在洛城准备做什么呢?” 可是轩辕去邪答的却是他自己如今的实力做不了什么。 也就是说,轩辕去邪连轩辕镇宇准备做什么都是知道的,而且他认定这些事情林少歌也是知道的,由此,很自然地误以为林少歌问的是,他轩辕去邪准备做什么。 这可就有点棘手了。 坐在一旁的挽月更是一头雾水。上回这两个人论道,她好歹还能听得分明,这一回,倒真像轩辕去邪说的,成了“机关暗语,以及君需自行领悟的高深奥义”。她干脆什么也不想,只定定坐着,等他们完事后,再听少歌细细解释。 林少歌有些无奈。他自然是想得到轩辕去邪掌握的那些信息,但根本无从下手。 轩辕去邪能坐在这里,暴露出一些事情,前提是他以为自己和他一样,究竟是哪里一样呢? 这样的情形,完全就是挽月所谓的“信息不对等”。 如果轩辕去邪发现自己一无所知,定会抽身而去。 所以,问什么都是错,只能等他自己说,可是他又不会去说那些“显然两个人都很清楚”的事情。 少歌权衡利弊,决定不去冒险。便让轩辕去邪以为自己“和他一样”罢,这样的话,他终是有所忌惮,不敢落井下石——虽然自己未必会怕他落井下石,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待此间事了,再去探查便是。 只不知,轩辕去邪掌握的究竟是怎样的力量?似乎有些未卜先知的意思呢。譬如那花会上的局,有些便不是他能够预先设下的。少歌微微一笑,心中生了些兴趣。 此刻倒不是探究的好时机。 少歌主意一定,点头道:“既如此,此地无酒无菜,我也不留正亲王了。” 轩辕去邪狐疑地打量他半晌:“当真没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没有。” 轩辕去邪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警惕,就好像面前的林少歌是一条毒蛇。 少歌哭笑不得——他们两个,分明轩辕去邪是那条毒蛇才对。 终于,轩辕去邪恨恨地站起了身,咬牙道:“你当知道,用沈兮威胁我,可以让我做到何种地步……你既不提要求,那便是胸有成竹了。你且安心,我绝对不会插手江东之事。” 他顿了顿,沉声说:“你发誓不会动沈兮?”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自嘲地笑了笑,嗤道,“你这样言而无信的人,就算发誓,又有什么用呢?” 少歌忍不住想要大翻白眼。 这情形,怎么好像轩辕去邪被自己负心抛弃了? 斟酌片刻,少歌说了一句自认为十分稳妥的话:“沈兮眼下不在这里,你有什么不放心。” 这句话,其实也是试探。因为挽月曾判断轩辕去邪心中有一位“求而不得的佳人”,而今日,从他的话语中显然能够确定沈兮便是这个人,既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用沈兮来要胁他,那么这个沈兮就没有死——轩辕去邪是找不到她,还是知道她在何处,但没有能力将她安置在身边? 轩辕去邪无论怎样回答,都会多多少少透露一些东西的罢? 不料林少歌这一次失算了。 一句本该万无一失的话,竟然让轩辕去邪在愣神了片刻之后,脸上涌起浓浓的懊悔和恼怒之色! 见他现出这样的神情,林少歌心知,坏了。 坏在了哪里?这十里寨,绝对没有这样一个人——如果她真的在这里,轩辕去邪何必费这些功夫?直接带走她岂不是干净利落? 第253章 原因 林少歌发现犯了错时,轩辕去邪同样眼神闪烁。 终于,轩辕去邪极认真地说道:“你今日,若是想要留下我,我走不了的。” 眼底竟然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绝望。 少歌淡笑道:“不送了。” 轩辕去邪狐疑地打量他,许久,慢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告辞。” 他去了西三里,带上暴一跃出了城墙。 挽月和少歌遥遥望着,等到那二人的身影消失了一会,才缓缓收回视线。 “就这样?”挽月迷惑不解。 少歌牵着她坐到桌旁。 “小二,你信我,还是信他?” “什么?” “你难道不疑惑?” “疑惑啊。他千里迢迢跑过来,前言不搭后语说一堆——我疑惑他是喝多了,还是脑子被驴踢坏了。”挽月定定地看他,“少歌,你该不会想要对我说,其实他说的都是真的?沈兮……是谁?你认识这个人吗?” 林少歌缓缓摇头:“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挽月咬了咬嘴唇,问:“有没有可能,在你身上也发生过乌癸镇那样的事情,只是你不记得了?” “不会的。我说过,每一种类的毒,我只要中过一次,第二次就对我无效——若是曾经有过一次,乌癸子就不会有作用。”他偏了头,笑着看她,“况且,我也不是你这样迷糊的性子,被窃了光阴,竟然无知无觉。” “嗯……”挽月暗暗松下一口气,“那这个假设就不成立。” 她托着腮仔细想了想,迟疑道:“如果他只是想挑拨我们两人的关系,没必要说那些显而易见的假话啊。比如安朝云,怎么扯能扯到她头上去?……也不算假话,他说你不收安朝云,这哪跟哪啊?他要是单说一个阎后,说不定还能让我疑神疑鬼一番。” 少歌无奈地笑:“小二,你关注的,就只是我和旁人有无牵扯?” “嗯?还应该有别的吗?” “譬如他说我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譬如他说我言而无信。” 挽月失笑:“这就好比那个沈茂说我丑。你我该做的是揍他一顿,而不是纠结我到底丑不丑呀——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还需要动脑子吗?” “嗯。” “少歌,我感觉你刚才和他说话的时候有点怪怪的。你们是在相互试探吗?” “是。”林少歌点头,将方才的种种心机细细说给她听。 挽月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些话听在她的耳朵里,就只是些平平无奇的话,谁知道内里竟然满满都是刀光剑影的交锋。 果然聪明人不喜欢和傻瓜做对手。有些游戏,只有同类的人才能玩得起来——譬如刚刚把他们二人其中任何一个换成挽月,一定是鸡同鸭讲,相互都探不到底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那些心机,所以对方也摸不着她的底细。 她沉吟许久,缓缓说道:“那么,一共有三处疑点。第一件,他知道轩辕镇宇还活着、在洛城、要搞事,甚至是要搞什么事。他认定你知道这件事,他以为你也认定他知道这件事,啊,好拗口。事实上,在此之前,我们根本不敢肯定他知不知道轩辕镇宇没有死。” 少歌轻轻点头。 挽月继续说:“第二件,他以为你握住了他的命脉,按照正常的逻辑,这命脉应该就是这个沈兮。但是你那句‘沈兮眼下不在这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竟然让他大大起了疑心——这一点很奇怪,从他之前说的话来判断,沈兮的确是一个他在意的人,是一个确定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安朝云。而这个人不在这里应该是一句不可能出错的话,除非沈兮就在这里。但若是沈兮真的在这里,他早该把她带走了呀!那么,你说沈兮眼下不在这里,究竟错在了哪里?” 她想了想,又说:“第三件,他认为你不杀他,是因为你握住了他的命脉,他还有利用价值。从一开始,他就是把你当作死敌的,这是为什么?按照他的逻辑,如果你并不知道那个秘密,或者说沈兮不在你的掌握中,你就会杀他——事实上,我们既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也不知道沈兮是谁,但你根本就不想杀他,这一点,最奇怪。除非,你当真是个超级睚眦必报的人,因为他之前算计你,你就一定要杀他。” 少歌沉吟道:“他对我的仇恨不似作伪。但我的确不曾得罪过他。” 挽月想了很久,有些迟疑道:“当初被他劫持时,我曾经问过他,是我得罪过他,还是你得罪过他,他的原话是——‘没有。还没有’。我想到一种可能,但是非常荒谬,你要听吗?” “说一说。” 挽月目光微微闪烁:“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所谓的直觉,是不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准确说,某些场景让你觉得这一幕曾经发生过,或者是曾在梦中经历过?” 少歌仔细思索之后摇头道:“不是。” 挽月点点头:“我想到的可能性,是重生。就是一个人死的时候,非常不甘心,非常后悔,然后莫名其妙老天开了眼,让他回到当初,重活一世,改变命运。” 少歌神情有些呆滞。 挽月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了很荒谬的。” 少歌哑然失笑:“便是悔棋的意思。” “嗯。”挽月说道,“我觉得他的症状很像。尤其是对你莫名其妙的恨意,就好像你对他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很显然你并没有做过,而他自己也承认‘还没有’,那么便是将来会有?如果将来会有,他又是如何得知?” 少歌奇道:“小二为何不认为他懂得占卜之术?” 挽月缓缓摇头:“如果是占卜,就算再灵验,也不会让他仇恨你。我打个比方,老神仙为你算了一卦,告诉你将来我会死在轩辕去邪手上,那你要做的要么是想办法杀掉他,要么是带着我去一个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而不会事先就恨他——你觉得呢?” 少歌垂了眼皮,轻轻缓缓地点着头。 片刻后,他笑道:“我很不喜欢你这个比方。但你说得没错,对还未发生的事情,的确生不起仇恨之心。” “所以,我觉得那些事情他是经历过的。”挽月慢慢地点头。 少歌笑道:“虽然匪夷所思,但的确可以解释得通。只是,他为什么可以重来一次?” “啊?这个……我没有想过。重生还有原因的吗……” “再离奇的事情,都有原因的。”少歌轻轻敲着桌面,“如果当真发生了这样的事,这个原因,才是他身上真正有价值的秘密。” “呃?”挽月觉得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在她看来,重生就是重生,哪里还会有原因,还是有价值的原因……林少歌果然不是个正常人。 第254章 旧事(一) 挽月沉吟片刻,说道:“假设是这样,那我们来理一理。” “他知道轩辕镇宇的事情,便说得通了。而这个沈兮,如果是一个现在还没有出现的人,那么你能说出她的名字,轩辕去邪自然认为你也和他一样,重生了。啊,对了,他可不就是说你和他一样?所以,他认为你们二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日后要发生什么事情。不幸的是,其实你并不知道……” 少歌轻咳一声:“最有趣的,便是未知。” 挽月定定望了他一会:“那么……沈兮出现的时候,我在哪里?轩辕去邪为什么叫你不要打她的主意?若是、若是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我在哪里?我是不是死掉了?我要是活着,怎么会让你打别人的主意?” “小二,不要乱想。”他抓住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沉声说道。 “没有的事。”他说,“没有的事。” “嗯……” 他叹了口气:“小二,难道你不认为轩辕去邪找错人了?” “嗯?” 他又叹:“你当真认为我是他口中那个言而无信、将旁人都当作棋子玩弄于鼓掌的家伙?” 挽月眨了眨眼。 果然男人和女人关注的永远不在同一个点上。 “你自然不是那样的家伙啊,所以你也不会抢他的女人?”她殷殷地望着他。 少歌无奈:“绝不会有那样的事。” “啊……”挽月突然瞪大了眼睛,“如果没有我,你会收了那个安朝云?!” 少歌嘴角一抽:“不会。”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她哪里不好吗?” 少歌长叹:“小二,你有没有想过,轩辕去邪故弄玄虚,目的就是让你疑心我?” 挽月一怔:“也对哦,说不定你随便说个东啊南啊北啊,他便顺着你的话,编出沈东沈南沈北来?那他为什么要跑这一趟?” “你忘记他做了什么事?” “啊!他是来救暴一的。”挽月醍醐灌顶,“顺便戏弄你我一把!差点儿就上了他的当!” 少歌不动声色地轻轻呼出一口气,挑了挑眉——总算揭过去了。 其实他认为挽月的猜测可能十分接近真相。只是未必是“重生”。 或许通过某种手段,轩辕去邪臆造了未来天下的局势,并且沉浸其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体验到了其中的情感。而单枪匹马,仅用了三年便拿下了阿克吾十八郡的自己,自然被他当作了最大的假想敌。至于将他玩弄于鼓掌、抢夺了他的女人……只能说轩辕去邪入戏太深! 为什么不认为他真是重生,原因有二,其一,过于匪夷所思。其二,少歌心知自己并不是轩辕去邪认为的那样一个人。如果曾经做过一世敌人,轩辕去邪这样一个聪明人,定是极了解自己的,不至于连自己本性如何都能弄错。 在他沉思的时候,挽月也偏着头,似乎还有什么问题没想通透。 少歌很快理清了头绪——眼下并没有什么实质证据证明轩辕去邪能够预知未来之事,所以并不需要在这件事情上再花费心思。 他望向挽月。 她还在思考。一只小手托着腮,目光懵懂迷茫,呼吸匀又浅,红唇时不时不自觉地轻轻抿一抿。 少歌顿时觉得在轩辕去邪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他不动声色地将她整个抱进了怀里。 挽月想得入神,竟没发现自己坐到了别人的大腿上,还将别人的胸膛当作了舒服的椅背。 她调了调角度,心安理得将整个人的重量放到了“沙发”上。 她窝在他的怀里,周身暖洋洋尽是他的气息,可是心中却越来越冰冷,越来越心惊。 许多线索,竟然变成一条条细小的毒蛇,慢慢向着那个匪夷所思的答案爬去,附在它上面,拧成了一股完整坚固的绳,将那些想不通的事情一件一件串连在一起。 少歌忍不住俯首吻她时,被她推开了。 “小二……”他沉声唤她。 挽月倒吸一口凉气,惊惧地看他:“少歌,如果我死了,你会放过害死我的人吗?” 他皱紧了眉头:“小二,不要乱想。” “你会不会……想要毁掉他的一切……你会的,我记得你说过,我若是出了事,你会毁掉那些人想要的一切。如果我真的死过呢?如果一切真的发生过,你会和害我的人讲什么君子风度吗?” “小二,醒一醒。”他重重捧住她的脸,“没有那样的事!” “少歌,少歌……”她惊恐地抓住他的衣袖,有些语无伦次,“我们两个,我们一起来理一理,好不好,我很害怕。” “好。”他将她抱到榻上,用自己的身体将她牢牢圈住,定定望进她的眼睛,“小二,看着我,不要怕。” “少歌,人死了之后,既然可以去到另一个地方重活一世,那么,在原本的时间和空间再活一次,又有什么不可能呢?”她看起来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 慌乱的眼神四下飘过一圈,发现被他护得密不透风,她微微松下一口气。 “你应该还记得,我和沈辰成亲的那一天,中了百日消香。我以为是沈辰对我下的毒,但后来,发现他也中了毒——那天他并没有到过我的房间,他是和他小妾在一起过夜的,没过几天,他那个小妾被人摁在池塘里淹死了,做成了投塘的假象。是素问发现的,别人都以为她是自尽。所以、所以……”她有些喘不上气。 “不要急,慢慢说。我们有的是时间。”少歌轻抚她的脊背。 “所以,其实杀死那个小妾的,就是给我和沈辰下毒的人。那个凶手,原本只在婚房里下了毒,后来发现沈辰在别处过夜,于是再次对他下毒,殃及了那个小妾。但凶手不想让那个小妾和我们一样,在百日之后‘病死’,所以他杀死了她。” “嗯。我听着呢。”少歌温柔地注视她,音色沉沉,听着叫人莫名心安。 “这件事情,因为想不出任何动机,所以一直以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而且,我也从来没有把那个小妾的死,和我们中毒的事情联想在一起。”她慢慢抬起眼睛,“但我现在好像找到原因了。” 第255章 旧事(二) 挽月往少歌怀中挤了挤,脸色煞白,身体轻轻颤抖着,像是很害怕自己将要说出的事情。 她把脸贴在他的颈上,吸了吸气,借着他的体温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还记得嫁妆的事吗?” “嗯。” “那次我被轩辕去邪劫持,途中金大娘讲故事,说到她丈夫的妹妹觊觎她的嫁妆,轩辕去邪当即暴起斩杀了她。沈辰将我的嫁妆送回来那天,你我不是打听到,小姑子出嫁之前,若是兄嫂病逝,那么嫂嫂的嫁妆就可以并入小姑的嫁妆中,大昭的规矩就是这样。少歌……你想到了吗?” “沈、兮?”林少歌身体微僵。 “沈辰,沈兮。晨曦。沈辰若是有个妹妹,你说,会不会取名为……沈兮?” “的确有可能。” 挽月身体轻轻颤抖:“如果沈兮现在根本没有出生……那么,你说‘沈兮眼下不在这里’,自然会引起轩辕去邪疑心的!这就是为什么一句本来万无一失的话,却让你露了马脚——如果你知道沈兮没有出生,说出的话一定不是这样的。虽然我说不清具体哪里不对,但像你们这样聪明的人,一定是能感觉出来不对劲的。” 少歌慢慢点头:“的确。若是谈及一个尚未出世的人,‘眼下不在这里’的确不妥。” “他想要我的嫁妆……一开始他想要的就是我的嫁妆!如果我和沈辰当初‘病死’,我的嫁妆就会一直收在沈家库房里面,直到将来沈兮出嫁时,并入她的嫁妆中。轩辕去邪这个人心理非常不正常,这样的人,精神上通常会有洁癖,如果沈辰那个小妾死在了我和沈辰之后,他会觉得玷污了沈兮的嫁妆——因为妾在律法上算是夫家的‘物’,所以,他下手很急。” “算是说得通。”少歌轻叹。 “以他的手段,潜进沈家库房,应当是如入无人之境,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取,反而要弄这么多事?我猜,他一定去找过了,但是没有找到。所以只有我死了,或者是我快死了,那样东西才会出现——你认为……会是什么呢?轩辕去邪最担心的,便是有外在的因素提醒了我,让我先他一步,想到、找到这样东西——只要我想到了,和他相比,我一定是具备天然优势的,对不对?所以他非常害怕我意识到‘嫁妆关系着一个秘密’。” 少歌紧了紧手臂:“那么,你现在想到是什么了?” 他感觉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冷,便解开衣裳,将她整个裹进去。 “但是你坏了他的计划。你让我和沈辰和离了。”挽月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声音闷闷地飘出来,“那之后,我能感觉到,轩辕去邪明显松快了一些。是不是很奇怪?但是,我也想到了原因。” “哦?”少歌微微挑眉。 “你坏了他的整个计划——你帮助轩辕玉保下了皇位,帮助我和沈辰和离。他明明惨败,血本无归了呀,为什么他竟然有些……松快和释然?所以,是那起死回生的冰莲子,你在昭国长公主身上用掉的冰莲子。直到今日,依然忘不了他那个笑容——见到昭国长公主活生生走进泰和殿中,坏掉了他的计划,叫他登不了大位的时候,他对你露出的那个笑容。他是真的很开心啊。” 挽月停了停,又接道:“他开心什么呢?少歌你想,轩辕去邪如果真的重活一世,他当然想要得到冰莲子啊!但很显然,他并不知道冰莲子的出处,否则他直接就去找老神仙了。那么,为什么当他发现冰莲子用在了昭国长公主身上,他会那么开心?我并不认为是姑侄情深。依他的性子,我能想到的最大可能,是这冰莲子在上一世,救了一个他不想救的人!他处心积虑想要得到它,其实只是为了阻止它救他的敌人!当他发现冰莲子已经被用掉了,他是不是也算达到了目的?他那么恨你……会不会,原本那冰莲子要救的人……是你?那么……上一世,娶沈兮的人是谁?” “如此说来,历史其实已经改变了?” “我不知道。”挽月轻轻摇头,“如果当真有上一世,发生过什么事情,只有轩辕去邪和……那个人知道。” 她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 “我明白了。”少歌有些手忙脚乱,恨不得生出七手八脚来,将她藏到自己身体里面。 “小二,我明白了。你怕的是另外那个人,对不对?不要怕。” 挽月抬起眼睛,定定看他:“燕七假意背叛,和轩辕去邪联手,目的却是杀我。少歌,你有没有想过,燕七背后的,是你极亲极亲的人……” “想过的。”他用他的目光,牢牢抓紧她的视线,“小二,看着我。都交给我,一切问题由我来解决,你安心跟我走,好不好?” 挽月心中剧痛。 余下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 后面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是要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才会让少歌这样一个人性情大变?燕七背后那个人要杀自己,便是为了阻止这件事发生吗? 她活着,是不是会害了林少歌? 不,她一定是死了,以一种……很可怕的方式死去,逼得林少歌入了魔,变成了轩辕去邪眼中的那条毒蛇,将许多人玩弄于鼓掌之上,成了那个言而无信的,将他人当作棋子的魔头…… 燕七背后那个人,是谁? 为什么不久之前传来消息说歧王要休了王妃? 是为了让林少歌不要按照历史的轨迹来到江东、来到这十里寨吗? 是为了阻止一切发生吗? …… 林少歌想的却和她南辕北辙。 因为他心中清楚他自己并不是轩辕去邪以为的那个人,所以他并不十分认同轩辕去邪和燕七背后那个人经历的事情是“重生”。虽然挽月的推断看起来很合理,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其实很多地方完全可以有其他的解释。 他极其自信,自信对自身有着最清楚的认知。比如说,他绝对不相信自己曾经经历过这一切,如今却懵懂无知——绝对不可能。 他从来没有、将来也不可能像喜爱挽月这样喜爱一个人,这一定是他们的第一次邂逅,第一次相爱。 第256章 旧事(三) 少歌不知该从何说起。 而挽月也说不出口。 让她对自己判断坚信不疑的,还有一个强而有力的佐证,那就是林少歌的“直觉”。 什么样的直觉,能猜出一个还未出生,眼下根本不存在的人的名字? 少歌曾经说过,他看到一个人,便知道这个人对他是善意还是恶意,以及原因为何,甚至可以看出这个人近些年经历过什么事情——这哪里是直觉?! 他是真的经历过这一切的吧?只是他如今不记得了。 但自己不一样。 上一世,自己不在这里…… 曾经和他相爱的秦挽月,貌似不是自己……想到这一层,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在这一刻,她忍不住想要和他分享一些过往。或者说……引导他回忆他自己的过往。 “少歌,曾经我问过你,你记性那么好,记不记得你的前世?” “我说过的,我没有前世。” “我有。少歌,我有前世,我的前世,看起来像是几千年之后……那里的人们,发明了很多很多这里没有的东西。我曾经和你提过的,坐在家里,就能知道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情。足不出户,就可以阅尽天下美景。人坐在机器里面,能够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像马一样在地上跑,像鱼一样在水里游,速度比它们快百倍不止。人要学很多很多东西,只要你想学,什么都能学得到。不过,人们却不见得比这里快乐,每天忙忙碌碌,苦哈哈的。” 林少歌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彻底的茫然。前世、几千年之后,这是什么逻辑?几千年之后,不是应该称作后世吗? “在那里,你是什么样子?我呢?”他只茫然了一瞬,便微笑着问道。 她从他胸口抽出手来,往下拉了拉眼角:“前世我就是这个模样。那里……没有你。也许,只是我没有去找……” “不要担心。”他说,“我会找你,无论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挽月叹道:“难怪人家都说男人的话信不得。在时间、空间、未知面前,你又能做什么呢?” “我会找到一切的根源。” 她偷偷抬起眼睛,见他满脸自负,不由轻叹一声,问道:“那么……你呢?在你有意识之前,你在哪里?” 她终于问出了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但话一出口,她旋即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蠢。 “……”林少歌无语望天。有意识之前,人在哪里……天知道罢? 挽月笑:“我又难住了你。” “难住我,你好像很开心。”少歌叹息,“小二,你让我束手无策。你信我,一切,总会有原因的,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会找到原因的。待解决了这里的事情,我们就去找这个原因,好不好?” “莫非你有头绪了?”挽月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乌癸山。” “为什么?又是直觉吗?”挽月语声微涩。 “不,是推断。” “怎样推断的?”挽月奇道。 “二十年前,乌癸镇中所有男子一夜之间全部死去,而那些女子竟然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情,接纳了朝廷派往山上的士兵——小二,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想不出来。或许她们本来就很厌恶自己的丈夫?说不得都像中路那个患了咳疾的妇人一样,恨不能早早杀掉无良丈夫。” 少歌失笑:“好……就算她们厌恶自己丈夫,那她们的父亲、儿子呢?” 她认真地想了很久,实在是找不到原因,便摇了摇头。 “悔棋。”少歌轻笑,“如果可以悔棋?你觉得,他们在山体之中寻找的东西是什么?小二,之前我便一直在想这件事,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直到你提及‘重生’,我虽不好妄下定论,但终究是找到了一种可能性。” 挽月震惊地掩了口:“你的意思是……” 他轻轻点了点头:“乌癸子,以及清小姐起死回生的能力,都不该存在于世间,不是吗?” “也就是说,山上的人都知道,山里有一样东西可以……改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东西,而你此刻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又怎么会因为我的死而性情大变呢……”挽月震撼之下,不自觉地将心中的话讲了出来。 少歌恨恨磨牙:“你信轩辕去邪。不信我。” “我……”挽月语塞,“可是,这样能解释得通啊。只有我死了,而且死得很惨……我都想像不出来,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才会……让你变成了轩辕去邪恨进骨髓的那个人——如果我没死,你怎么可能有别的女人呢?” 他深深吸气:“你可不要忘记,他还说过,你只是我手中的棋子。难道你也信?” 说到后头,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挽月急急剖白:“不信,一千个一万个不信的。” “所以不要相信他的话。” 挽月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那些并不是轩辕去邪说的,只是她自己根据各种线索得出的推论啊! “少歌,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可抗拒的事,一定要在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之前……杀了我。少歌,轩辕去邪信不得,可是,另外那个人……既然另外那个人的选择是杀我,那……” 林少歌忍无可忍,气恼地咬住她的嘴唇,将她的胡言乱语通通堵回去。她轻轻挣扎着还想要说话,他顺势将舌探入她口中,令她呼吸都困难,再说不出半个字。 不过片刻,他便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浑身上下好像着了火。 正要胡乱扒去她的衣裳时,脸颊上忽然蹭到一丝冰凉。 仿佛冰水当头淋下,他松开了她,后退了两个拳头距离,目光怜惜地停留在她眼角那粒晶莹的泪珠上。 “不要哭。”他重重叹息,“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小二,你这么笨,我怎么会放心你一个人?到哪里,我都陪着你就是了。你担心的那些事情不会发生的,因为我会跟你在一起,听清楚了没有?” “那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不替我报仇吗?”她红着眼问。 “不报了。人都没了,报不报仇的,还有什么意思。” “那你也不去找那个能够让人悔棋的秘密?” “不找。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在一起就行了。” “万一……还能长生不死呢?”她破涕为笑。 “那这个世界早已不是如今的模样了。” …… 第257章 守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方才为了让挽月感觉安全,少歌搂紧她的同时,还拉开一床青灰色的棉被,将她牢牢裹在里头,但她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冷。 只这么一会儿,挽月好像把一生的心力脑力都耗尽了,兼着那来自心底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以及灵魂深处那携带着不可抵抗的宿命感的颤栗,她感到极度虚弱和疲惫,阵阵寒意从身体里面散发出来,到了半夜,她病倒了。 她缩在他怀里,面青唇白,浑身冒冷汗,颤抖不止。 再也无力去想那些事情。 “小二,精神起来,给自己治病。”少歌半拖半抱,将她拉起来靠在自己胸前。 “唔……病了。”她脑子一片空白,被他拉起两只手,迷迷糊糊给自己把起了脉。 所有的思绪好像掉到了一潭冰水之中,缓慢、迟滞。在这样一种异样的空灵状态下,她竟然真的发现了异常——和正常人的脉相比,她缺了一支,根源之木,主生生不息的那一支。 并不是表征,而是根源,脉中之脉。因着身心虚弱到极致,才将这藏在最深处的问题暴露了出来。 难怪这么久了,肚子毫无动静! 虽说和林少歌没有成亲,但挽月骨子里并不是守礼的古人,未婚先孕这种事情也算是可以平静接受的——大不了,先凑合办个简易的婚礼就是了。 没想到,这具身体中竟然缺了孕脉! 上一世,她就是先天不孕,这一世,竟然还是! 这算怎么一回事? 林少歌见她惊恐地瞪圆了双眼,心跳顿时漏下几拍。他屏住气,悬着心等待她的答案。 “难道是这个原因?该不至于啊。”她喃喃自语。 “怎么样?”他的声音十分干涩,隐隐有些颤抖。 “少歌我……先天不孕。” 他一怔,“还有呢?” “还有什么?” “你身体怎样?” “心力不济,歇一歇就好了。不是,少歌,我先天不孕!” “不要想那么多,乖乖闭上眼,我抱着你,睡一觉再说。” “嗯。”挽月确是累极了,只不甘地睁了两次眼,便沉沉睡了过去。 少歌凝望着她的睡颜,面上无喜无悲。 他和她不一样,那些神秘诡异的事情并不会让他感到恐惧,反倒有一点期待和兴奋。 至于不孕……凭她的医术,还有什么疑难杂症治不得? 哪怕真不能治,只要有她就够了。两个人腻在一处,每日只觉得时光不够用,其余的事情顺其自然就是。 …… …… 轩辕去邪回到京都时,情绪已有些失控。 这一路,他竟然踢断了数只马蹬。暴一默默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话。 回到王府,轩辕去邪令人将这外府中所有值过夜的丫鬟尽数唤到房里,阴沉着脸一个一个细细地看。 一共三人,大丫鬟红袖和添香,以及代红袖守过两个夜的小丫鬟一香。 作为一名亲王,轩辕去邪的确是朴素得有些不像话。平日常在身旁走动侍候的丫鬟,也不过一掌之数。 至于守夜——谁还不知道贴身丫鬟和侍妾之间,差的就是一夜? 只一夜,便可以从下等人变成人上人,从侍候旁人变成被旁人侍候。 守夜,多么珍贵的差使!谁说得清楚,如朝阳一般蓬勃的少年,哪一天突然就开窍了呢?这个大运,谁撞上可就说不准了。试想,少年懵懂,想要初尝人事,哪里会顾得身旁的人是不是比旁人都美三分、白三分?可不是逮着谁就是谁了?平日里用再多的心思打扮,再怎样温柔小意,也敌不过撞这一次大运啊! 所以,谁都想要独占这份差事。 府中丫鬟也就二十多人,除却粗使的,能在轩辕去邪身旁时常露露脸的也就那么五六人。 可莫要小看这五六人,其中出身最不好的,也是有亲戚在宫中做掌事姑姑的。而红袖和添香二人,是太后身边大宫女仔细想一想,或许就能想得起名字来的姑娘呢。这样的出身,嫁到普通殷实人家做正妻那是绰绰有余。 这两个生得俏,兼着心思灵巧,平日把轩辕去邪侍候得舒舒坦坦,再不需要多添人手,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将其他人都排挤出了院子。 所以守夜一向是她二人轮着来。 当初,二人联手将那些比她们更白更美身材更漂亮的丫鬟都打压下去时,彼此倒是接受认可了对方的存在。但人的天性就是这样,一旦日子安逸了下来,便开始不满足于现状了。 兼着轩辕去邪一天天地成熟起来,这二人都明白,那件事越来越近了。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今天。可能是自己守夜,也可能是对方守夜。 一战定成败。若是任意一人上位成功,另一个可不用指望着次日守夜时如何——次日,她就只能在旁边侍候两位主子了! 这样的事情……谁愿意和对方公公平平拼这一半的运气?! 早在半年前,两个大丫鬟就已经开始相互使坏。女子在这样的事情上总是无师自通,何况这二位都有宫中的亲戚深谙此道,于是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叫那些被她二人赶出院子的失败者们看得眼花缭乱。斗得狠了,终于有次两败俱伤,不得已,找了最不起眼的一香过来顶了两夜。 于是在轩辕去邪清点为他值过夜的人员时,站在他面前的就只有红袖、添香、一香三个人。 见轩辕去邪脸色阴沉,两个大丫鬟心中忐忑不已,直想把过错推到别人头上——然而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犯下了什么错,便不敢贸然开口。 轩辕去邪也不说话,只盯着他自己那只放在膝盖上的手。 眼见危机来临,红袖和添香二人仿佛回到了当初默契联手的时候。虽然心中期盼的都是对方犯错,从此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翻身,但她们两个都清楚,无论犯错的是谁,都不会坐以待毙,要么抵死不认弄成一团糊涂帐,要么把对方也一起拖下水。结果极有可能是两个都被赶出去,白白便宜了外头那群妖精。 所以,眼下最好的选择,便是将这个一香推出去顶包。 二人偷偷交换过眼神,轻轻点头,达成了一致。 第258章 白日梦 “殿下……”平日最是温柔可人的红袖轻轻跪在了地上,抹着眼睛道,“奴婢和添香妹妹能侍候殿下那么多年,当真是我们二人几世修来的福分,若是、若是哪里做得不好,还望殿下垂怜,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改过……” 添香自然知晓她的意思,便也跪前一步,说道:“奴婢和红袖姐姐侍候殿下这么久,虽不敢说面面俱到,却也是将整个心都扑在殿下身上了,平日里守夜,眼睛都是睁一半闭一半。” 红袖接道:“这些年来,的确如添香妹妹所说,尽心竭力不曾有一日偷懒的。” 添香又道:“只前些日子,奴婢和红袖姐姐不慎染了风寒,不敢凑到殿下面前来,便挑了这个平日最老实稳妥的一香顶替两日,若是出了岔子,奴婢也不敢置身事外,毕竟若不是我们二人病了,也不会换个不知殿下冷暖的丫头来。” 红袖继续抹眼睛:“殿下,若是一香犯了错,请念在她初犯,从轻惩罚……或者,让奴婢和添香妹妹替她受罚……” 轩辕去邪终于冷笑一声。 他拂了拂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缓声说:“我只是想要一个女人。你们谁愿意?” 红袖和添香齐齐抬起头来,四只眼睛睁得滚圆钉死在轩辕去邪脸上。 就连从头到尾没敢抬过一次头、没敢吭过半声的一香也震惊地抬起了眼睛。 她记起了他的语气。曾经他用这样的语气问过她愿意不愿意把身体交给他。 一香脸色煞白。这么说……他其实真的给过她机会的?只是他太……太直接,太不委婉,让她以为自己幻听了。 如今、如今自己是得到了一个和面前这两位公平竞争的机会吗? 一香愣愣地转过头,去看红袖和添香二人。 她们两个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和当初的她一模一样。 但是一香在她们身上看到了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 她们的脸蛋白里透红,那并不完全是天生丽质,而是长期用凝香阁的玫瑰脂养护出来的颜色,一小盒,就要二两银子。她们的手从来不做粗活,和外面那些小家碧玉一样,手指白白嫩嫩,没有茧。她们的头发柔顺、有光泽、不起叉,那是在净发之后,用牛乳细细泡过,再涂上花油,次日才洗净——长此以往,每一处发梢都是香浓润泽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小小的年纪,手背和指头上已布满了粗糙的纹路,手掌中满满覆着一层薄茧。一缕枯黄的头发蔫蔫垂在额际,不必看,也知道自己面如菜色。如今是深秋,唇上还密密地布着裂痕,严重之处甚至已经迸裂开,结成一道道细细的血痂。 拿什么和别人比?拿什么跟别人争? 而且,一香在心底,隐隐有些抗拒挣扎。她认为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身体、想要一个女人。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算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那个农家少年轩辕去邪,也不会这样赤果果。 农家汉子虽然都会开些荤玩笑,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香退缩了。 她觉得,也许错过了这一次,上天会补偿她真正的爱情也说不定呢? 女孩子,还是要矜持一些才好。 “都不愿意是吗?”轩辕去邪自嘲一笑,拍了拍膝盖,想要起身。 一香怔怔地望着另外那两个人。 她们为什么也不愿意?难道她们也和自己一样,向往着纯洁美好的爱情? 如果她们都放弃的话……自己是不是可以…… 这个送到嘴边的机会,要不要?! 就在这一刹那,红袖和添香仿佛大梦初醒,娇呼一声,一人一边抱住了轩辕去邪大腿。 “殿下,奴愿意!” “愿意!一万个愿意!” 听到她们两个此起彼伏的声音,一香松了一口气。她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既然她们愿意,那自己当然是没机会的,那么……那么什么呢?自己明明是深深爱慕着他的啊……为什么错过了这样的机会,竟然还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对,不对,其实只是不敢。太自卑,害怕自己凑上去会被拒绝,是这样吗?既然她们愿意,那自己自然没有了机会,连试也不用试了,是这样吗?一香想不明白。 她觉得,只要还能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瞧一瞧他,偶尔能摸到他用过的东西,就已经很满足了呢!她求的并不多,甚至不敢奢求白日梦照进现实,甘愿不去争取,眼睁睁地错过机会。 一香恭谨地福了福,便想要退出去。 她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只要看不见、听不见,她的心里就不会难受了。 她退到了仿黄山石的山水屏风边上。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决心,骄傲坚定地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眼前的画面,将她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眼前的一切,仿佛变得极慢极慢,时间被拖得极长极长。 她看见轩辕去邪挥开了红袖和添香二人,微微张着口,向她伸出手,一步一步,迈着很大的步子向她走来。 红袖和添香脸上的震惊也变成了慢动作,她们慢慢地、不甘心地向着轩辕去邪的背影伸出手,双双握了个空,没能抓住他的衣角。 她们张着口,仿佛在唤“殿下”,可是一香听不见她们的声音。 她的全部身心,都被面前的人占据。 他还未来得及换掉外出的黑衫。肩膀上有些细小的微尘。他仿佛数日没有梳洗,黑发灰扑扑地粘成小缕,身上有明显汗味,盖过了沉香的味道。 他眸色深沉,注视着她。 他说:“是你。” 一香眼前仿佛有一万朵鲜花齐齐绽放。它们争先恐后涌到她面前,甚至遮挡了她看向他的目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自己?为什么这样幸运? 是因为爱吗? 一香飞快地找到了原因。 她们爱他,是因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权势。但自己不一样,自己爱的,就是他这个人,只是他这个人。 他感觉到了,是不是?原来他想要的,和自己一样,是纯粹的美好的爱情。 所以,才会这样幸运啊…… 第259章 关于爱情 一香被巨大的幸福冲击得体无完肤。 她用自己最真诚、最毫无保留的眼神定定望着他。 “对,是我。”她说。 轩辕去邪笑了。他笑得有些奇怪、有些失态。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胆大的小丫头”或者是“很好,你很好”。 一香认为那是因为爱情。第一次坠入情网的人,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表达心中的爱意,也是正常的吧。 她打心眼里没有笑话他。 “你在笑我,是不是?”他上前一步,几乎将整个胸膛贴到了她的脸上。 一香急忙摇头,伸出手臂,想要去环住他的腰。 这样近的距离,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原来除了沉香和汗味,还有另外一股非常特别的清香,像是最鲜嫩的青草刚刚被掐断时候,散发出的纯粹干净的香味。 他飞快地抓住了她的两个手腕,没让她搂他的腰。他力气很大,捏得她的手腕有些发痛。 一香忍住没有出声。 “你是不是在笑我?”他弯下身子,再问一遍。 一香贪恋地嗅他的气息。从他口中、鼻中呼出来的气息。是青草的味道。 她摇了摇头。 她不敢说话。离得那么近,她一旦说话,他也会闻到她口中的味道。她知道,每天粗茶淡饭的自己,口中呼出的气息绝不会如他的一样好闻——她今天还吃过蒜和葱。 她再一次想要逃。 她果然是配不上他的。他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皮肤比她的还要细致。 他平日洗漱用的水,红袖和添香都会在里面放入许许多多名贵的药材,用细细的布包着,不会漏半点药渣在水里面。 他喜欢浓郁的味道。好奇怪,他自己明明有那样好闻的味道,为什么还要用那些名贵的香料呢?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告诉他自己喜欢的是他原本的香味儿,比那些沉香龙涎好闻万万倍。 他突然松开她,快速地立起了身子。 一香惊恐地抬眼望他,生怕他一去不回,生怕他反悔去找红袖或者添香。 幸而他并没有抛弃她。他重重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跟我来。” 说罢径直向着后花园的方向去了。 一香愣了片刻,急急去追。 夜风吹到身上,她发现被他捏过的手腕很痛,尤其是那小块凸起的腕骨上,有些细细碎碎的、强烈的刺痛,就好像一块大石头上,被风剥下许多碎屑。 他的手真重。一香羞怯地想,一会儿恐怕他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穿着一身黑衣,在夜色下只是一道轮廓模糊的影子。一香小跑着想要跟上他,却始终追不上。 终于,他在一处假山前停了下来。 一香心如鼓擂。 她闻到了月桂和夜兰的香味。 今夜无月。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们的第一次,会是怎样的呢?不在他的房中……是想要给她一些特别的回忆吗?这里还不错啊,虽然看不见,但是很香,足以掩盖她身上淡淡的抹布味道。 她慢慢挪向他。 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推——向着假山上面推。 一香惊呼一声,紧紧闭上眼睛,以为会撞在石头上。 不料那里并没有石头,她摔进一条甬道。 手掌在地上擦破了,火辣辣地疼,手腕更是传来尖锐的刺痛。 她失神地看着他一步踏进甬道,返身合上暗门,然后大步走到她身边,拎住她的衣襟,就像拎一袋米面一样,拖住她往甬道深处走去。 他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一香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他的意图。 可是……明明是他自己说他想要一个女人的啊! 她闻到了重重的血腥味。 甬道壁上燃着火把。借着交错的火光,她看见甬道两旁有血,很多血。干涸的血,有新有旧。 有些纵横交错溅射在石壁上,有些蜿蜒流淌在地面上,有些……拖出很长的距离。 一香意识到自己爱上的不是人,是来自地狱的魔鬼。然而她依旧爱他。 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间狭小的暗室,他从外面取来一支火把插在墙壁上。 一香摔在暗室正中,环顾四周,见墙角立着刑具架子,手碰到地面,有些粘腻,低头一看,地面焦黑粘稠,像是燃烧过的油混合着另一些奇怪的东西。头顶上悬着许多铁钩,不知作什么用。 轩辕去邪坐到暗室中唯一的铁椅上。 一香视线落到那张椅子上,发现上面黑糊糊地,尽是干涸的血渍。 那原本是给受刑的犯人坐的。他、他怎么会毫不避忌…… 难怪他要用那么重的香,原来是为了掩盖血的味道。 一香并不忧心自己的命运。 人都要死的,能被自己心爱的人杀死,应该会比病死、老死更幸福的吧? “你不怕?”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不怕。” “呵,”轩辕去邪冷笑道,“林少歌的人,果然不一般。我问你,是听到我说梦话了吗?” 一香茫然地望向他。林少歌的人是什么意思?梦话?莫非,上一次他问自己愿不愿意把身体交给他,是梦话? “说!是不是听到我说梦话了?” 一香镇定地回道:“是,第一次守夜时……” 轩辕去邪烦躁地挥手,示意她不用继续往下说。 他的表情有些失控,有些神经质。 他喃喃自语:“耍我……耍我……林少歌你很好……”他捧住自己的脑袋,眼珠飞速转动,像是在回忆一些事情。 “应当……不可能猜到的……不可能的罢?不是……如果他不是……那么……对,他一定不是,否则怎么会那样试探我……”他重重向着空气中挥了挥拳头,又自语道,“除了一个兮字,他一无所知!须臾光景……须臾光景……他根本一无所知!至于夺嫡……那是因为他知道了轩辕镇宇的事情!” 他想通了其中关窍后,阴沉沉地注视着面前的一香。 “没有用的。我现在,便告诉你,你最想知道的秘密。”他的唇角浮起一个极残忍的笑,“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付出生命作代价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没有办法告诉那个你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男人吧?” 第260章 神棍七 一香只怔怔地看着他。她的确愿意为他付出生命,他连这也知道了吗? 原来,她深爱的人,自己把自己困在了地狱之中啊。 一香知道轩辕去邪病了,病在心里,病得很严重。但是她无能为力,她不是心灵医者,她帮不了他。 如果杀死自己,能帮助他平静一段日子,她心甘情愿为他去死。 轩辕去邪离开了那把糊满血渍的铁椅子,蹲到她身旁,一只大手扼住她的脖颈。 他附在她耳旁,低低地说出了他自己的秘密。 一香惊惧地瞪大了眼睛,正想转头去看他时,听到“咔哒”一声,他捏碎了她的颈骨。 …… 这一夜,轩辕去邪宠幸了红袖和添香二人。 他的动作很熟练。 他没有厚此薄彼,用了一整夜,让这两个丫鬟都处于癫狂迷醉的状态,顾不得谁先谁后这种小事情。 晨光照进窗纸时,他轻抚着她们的脸蛋,声音清清朗朗。 “以后不要争风吃醋,独自承受一夜,会没命。” 红袖和添香初时不以为然,直到她们发现,第一个跟着轩辕去邪去了后花园的一香再也没有回来…… 轩辕去邪不提,她们自然也不敢提,也不知该庆幸一香那个倒霉鬼替她们承受了少年初识人事的狂暴,还是该庆幸自己跟了一个各方面都强大得超乎了想象的男人。 …… …… 这个清晨,挽月邂逅了一个人。 极其重要的人。 她醒时,胸中那浓重的悲伤和恐惧已散去了十之八︱九。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从少歌怀中钻出来。他定是守了她一夜,此刻睡得极沉,她拿开了他搂在她身上的胳膊,也没把他弄醒。 她痴痴望了他一会,然后小心地从他身上爬过,下了床,取了水到门外漱口。 朝阳很大、很红。从地平线上缓缓向上爬。 那轮红日上,有个人在奔跑。 挽月仔细揉了揉眼睛,失神地看着那个人越来越大,渐渐大过了朝阳。原本他整个人被圈在那轮红日中央,慢慢地,他像是长大了,超过了红日,再后来,朝阳被他挡在了身后,他像是镶了一圈金红的边框。 挽月这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从东边跑过来的人。 他的身后,又出现了一群人,远远地听着吵嚷声此起彼伏,乱哄哄听不分明,看起来像在追他。 挽月左右无事,闲闲地抱起手,稍微向前迎了迎,打算看热闹。 很快,第一个人跑到了西一里,直直冲到了挽月面前。 挽月原以为他只是要路过,特意往边上让了让,不料他一个急停,刹在了她身旁,趔趄几步险险没有跌倒。 他披头散发,弯着身子,双手拄在大腿上喘得像一头牛。挽月注意到他的手指细得叫人头皮发麻,好像根本没有肉,只有一层皮裹着白骨。他的手指抓在自己的大腿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落指处,大腿的轮廓清晰地印在了袍子下面,腿上更没什么肉,瘦骨伶仃地立着,莫名让人替他悬起一口气。 因为看起来实在是毫无威胁,所以挽月只好奇地盯着他看。 后头的人越来越近,他大口喘着,偏头看了看,抬起一只手撩开了挡住脸的头发,转回头,紧紧盯住挽月,大大地朝前踏了一步。 挽月见他举止无状,正要退时,看清了他的模样,不觉一怔。 这个人,好面熟。 他的脸也瘦,皮肤极其苍白,脸颊微微向下凹,但显然是个非常俊俏的少年。 他的身体极弱,方才的奔跑于他而言完全是超负核的剧烈运动,眼下他已喘得说不出话来,胸腔里发出的声音像是哮喘。一件袍子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看起来不大合身。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像是随时要晕厥。 挽月迟疑地皱起眉:“我是不是在哪里见……” 少年双目一睁,眼中微微迸出一丝精芒,旋即,他翻起白眼,嘴唇胡乱颤动。 他喉咙里发出拉破风箱一样的声音:“你是不是,什么都会,对他说?” 他吃力地分出一只手来,指向挽月身后的屋子。 这个动作,让他另外那只支撑着身体重量的手臂有些不堪重负,他指了一指,急忙把那只手重新拄到腿上。 “是啊,怎么?”挽月歪着头,面露不解。 少年的头向下垂了两下,似乎是点头,又好像只是在喘气。 他的身体极大幅度起伏了一下,应当是吸了大大一口气,然后抬起头,郑重其事地对她说:“见到辛无涯,要记起我的话,不要上乌癸山!要,第一次,想起我。还有我的、我的招牌……” 此时已有人跑到不远处,挽月微微踮起脚向他身后看了看,见是陆川等人。 少年突然立起身子,猛地扑向挽月。 挽月大惊,下意识地躲向一旁,然后看见少年一脸苦逼地摔向地面,还未着地,白眼一翻晕厥过去。 挽月嘴角抽了抽。 “七叔!” “老七!” “神棍七!” 后头那群人大呼小叫,扑到那少年身上,拍胸口的拍胸口,掐人中的掐人中,好不忙活。 陆川抬起头,急切地问挽月:“他说什么没?他说什么没?” 挽月扶额:“乱七八糟的,什么第一次,招牌,辛……”她一愣,辛无涯、乌癸山?这个人怎么知道? 方才,听他说话艰难,又语无伦次,她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些什么。 “忘了。”她摊了摊手,“他说话不清不楚。怎么了?” “嗨呀!”陆川重重拍了拍大腿,“怎么就叫他跑了,怎么就叫他跑了!” 挽月奇道:“他不就在这里吗?” 此时林少歌也被吵醒了,他出门来,轻轻揽住挽月肩膀,有些不耐烦地看着那群乱哄哄的人。 陆川还在拍腿:“好不容易醒一回,好不容易醒一回,怎么没问问如今该怎么办呀!嗨呀!” 挽月轻咳一声,想起方才他们喊这少年“神棍七”,便笑道:“是扶乩吗?” 陆川大摇其头:“说来话长了。下次醒又不知什么时候,唉,怎么就没看住他,小云儿!下回别再安排人给他捏胳膊捏腿儿,我看他再跑!” “是!”安朝云脆生生地答应。 第261章 预言家 “发生了什么事?”少歌问挽月。 “他跑过来,对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她偷偷挤了挤眼睛,示意不想叫旁人听去。 少歌心领神会,牵着她回了屋。 “他说,见到辛无涯,要记得不要上乌癸山。”挽月郑重其事,“还要记得他的招牌。” 少歌轻轻挑眉:“他们称他为神棍,莫非……” 挽月笑道:“神棍,总是能算到过去未来。不过依我的经验来看,他们算过去都是准的,算未来都是不准的。” 少歌也笑:“若辛无涯和乌癸山都是他‘算’出来的,倒也不能说不准。” 挽月想起了什么,低头暗笑一阵,说道:“我曾经那个时代,总是有许多预言家。大体上分为两类,一类是每日都作一个诸如‘明日有火’之类的‘预言’,然后某一天真起火了,大伙就会记起他昨日的‘预言’,以为准极了。另一类呢,著书立说,将此前几十年的事说得云里雾里,然后再预言明年必将如何如何,咳,然后将著书者编成一个百年前的古人。” 林少歌笑弯了眼睛:“前几十年的事都被一个百年前的古人说中了,那定会有人相信明年必将如何?” “是啊。”挽月笑,“所以总是有许多‘世界末日’。” 二人笑作一团。 迟些时候,时项拎着酒和腌肉,来到林少歌住处。 他已将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 原来早上那位已经不是少年了。他是陆川的七师弟。 他的大名如今已经没人记得,因为他已经昏迷了将近二十年。就如同蛇和龟冬眠一般,他沉睡时生机几近断绝,所以十多年过去,他还是二十岁不到的模样。 “他睡了十几二十年,还这么能跑?”挽月奇道。 时项吊起了眉毛:“这个神棍七,昏迷这么多年,一共就醒过七八回。每次醒来,第一句问的总是‘今年是哪年’,旁人回过之后,他便会说上一两句话,要么是本年或者来年要大涨的、又较常见好囤的物什,要么是时局,譬如这凌云门出事之前,他就曾经说过的,只是语焉不详,陆川没能领会准确。上次他醒来是去年,说是外头要遭水淹,如今看来,可不是叫他说中了?今日是真的奇怪了,他醒来,听到‘永安十五年秋’,撒腿就跑,一群人都没能追上他。没想到竟是来找挽月姑娘。” 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并没有急着下判断。 时项又说:“可把陆川悔的。这些年,他怕这个七师弟躺坏了,每日都会安排人手帮他活动筋骨,揉捏肌肉,要不然他莫要说跑,爬也是爬不动的。” 挽月噗嗤一笑:“这么说,错过了一次伟大的预言了?” 时项憨笑:“是呗。陆川晓得外头屯了十万大军,就盼着神棍七能正好醒一醒,给他出个招呢。谁知……跑了,没追上。” “知道大军围城,他们作何打算?”少歌闲闲问道。 时项摇头:“寻常的人遇上这种事,哪有什么打算?有的说是来剿废太子余孽,有的说是来剿老爷子匪帮,左右就是听天由命。不少人收拾细软准备逃了。” “张岳呢?” “还那样呗,按您的吩咐,只对他说外头大军不接受投降,咱派出的使者险些没能回得来,他便埋头改进挽月姑娘的火铳去了。爷,依我看,不如派一支火铳小队,护着您和挽月姑娘从东面突出去,我觉着能行。其他弟兄断后,不说回歧地,只到了平原城,狗皇帝还真敢公然对您下手不成?” 林少歌缓缓摇头:“黑羽卫。” 时项倒抽一口凉气:“这……” 少歌探过半个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知道这一战该怎样打了?” 时项郑重地点头:“知道了,属下会安排下去。” 他一改之前嬉笑的神色,沉着地站起来行了军礼就要往外走。 “那个……”挽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人家在讲正事,她却惦记着些无关紧要的,但莫名忍不住叫住了时项,问道:“那个神棍七,他的招牌是什么?就是神棍吗?” “噢,那个,”时项点头道,“每次醒时,他都会说一句‘最绝望的时候想想我’,这便是他的招牌。” 待时项走后,挽月偎到了少歌身旁。 “你还有事没告诉我。黑羽卫是什么?听起来像是很厉害的暗杀组织。” “是,直接听命于轩辕玉,个个都是顶极高手。但不用担心,他们只有九十余人,我们只要身在军中,他们便不敢贸然现身。” 挽月把脑袋放在他的肩膀上,两手松松地抓住他的衣袖。 “我会死在这里吗?老人家说,人死之前总是会出现很多异象。先是一个轩辕去邪,后又来一个神棍七,仿佛都是为着我来的。可惜他迟来了好几年,辛无涯的事,都成了过往云烟了。昨日还有些害怕,今日倒是不怕了,也不知是破罐子破摔还是生死看淡了。方才见到这个人,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宿命感。” “不会的。”少歌心中滴血,沉声道,“不会让你出事。一定会平平安安回到歧地,小二,相信我。” “到哪里了?”挽月望了望西面。虽然从这里望出去只能望见那堵灰白的高墙,但那十万大军的威压仿佛已经铺天盖地沉沉地压下,山雨欲来。 “刚过了泥沼。不要怕,时子非已动手了。” 挽月莞尔一笑:“如今我倒是和陆川他们一样,盼着这神棍七再醒一回好问个仔细。” 少歌摇了摇头:“你只管信这些莫名其妙的家伙罢。” “对了,”她低了低头,收敛了笑意:“若是这一次真能成功脱险,那件事……怎么办?” “什么?” 挽月见他一脸懵懂,也有些诧异:“你当真无所谓吗?” “什么?” “我……我不孕。” 他默了片刻,低头笑了笑:“小二,其实我喜欢到处走、到处看。将来你陪着我,走遍能想到的每一处,说不好遇上个神医便治了。” “遇不上呢?” “遇不上……待我们走完,这一生也过去了。小二,有了你,我再无遗憾。” 挽月怔怔看了他很久。 “有你……我也没有遗憾了。” 第262章 是非功过 火夫李老根面对叛军的第四次袭营,已然处变不惊,颇有大将之风地将那口大铁锅反扣在了自己身上。 这一次,就连他这个平时过活从来用不上脑子的人,也发现了不对劲。 第一次叛军袭营时,黑毛痣廖游刚刚从平原城宰了生猪运回来,便宜了那些草莽。 然后上头下了命令,分出五千精兵押后。 过了几日,一支两千余人的叛军出现在附近的山头,齐齐对着原野上的大军吆喝叫骂,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将官兵们上上下下女性亲属挨个问候了一遍。带队的李军主是个脾气暴躁的,当即一声令下,五千人齐出,誓要拿下那只山头。 不料却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 那边叛军并不跟他硬碰,边骂边退,这边一支千人骑兵冲进了后勤队伍,又将刚刚从平原城运来的大米白面给劫了去。这便是第二次袭营。 李军主带队追上了山,却连人家一根毛也没摸着。 没捞着半点好处,反倒丢了一批粮食。这样重大的决策失误,也不见他心虚害怕,想来那军中的主帅无甚实权,奈何他不得。 下一批粮食运来时,李军主率军全程护送,终于安安稳稳没出岔子。还未松下一口气,见前方冒起了黑烟,晓得腹地又遭了偷袭,痛骂之余,即刻带着人前往支援。 不料前脚才离开,后头荒原上竟凭空出现一大队叛军,轻轻松松把刚刚运到,还没人摸过的一批新粮连粮带马又给劫走了——原来在李军主带队前去平原城接粮时,这队叛军已悄悄摸到大部队后头,藏在了泥地里。这便是第三次袭营。 接连失利,李军主听从军师的建议,将五千人马拆成了小队,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庞大的后勤队伍护得密密实实,但这样也有明显的弊端,那就是兵力分散——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上头发了疯,偏要运那么多攻城器械来。 想到“上头”,李军主更是烦躁。那个小白脸主帅,平时不声不响只称自己不懂得军务攻防,一应事务交由二位军主,偏生在另一些事情上寸步不让,坚持一定要运那些云梯投石机冲撞车来——为了这些东西,还得铺路伐林。这也罢了,近几日,还非要弄出个莫名其妙的阵型来。 不就是剿个散匪,有必要吗?! 两个军主数次越过这主帅向上面提出异议,均如泥石入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后来想明白了。 这次的主帅是什么出身?这一批军货,上头不知多少人又要赚得盆满钵满。 再想到一样,李军主一怒之下,险些直接带队撤回平原城去。 便是这所谓袭营了。 每一次,粮食到了,叛军也到了。 粮食是从洛城大户手中买来的,上报的价格比市面高三成,说是需求量太大,要得又急,价格自然是要高的。 洛城,呵呵。 想透了种种利益,李军主又不是死谏的文官,自然是告了病蒙头喝酒吃肉睡大觉去了。交待给心腹的命令,就是不要和叛军硬干,爱咋咋地。 所以,粮食运到时,后勤队伍也迎来了第四次袭营。 这一次,叛军竟然没有叫骂,也没有放箭。 李老根见外头静悄悄,忍不住掀起铁锅往外瞅——这边递那边接也没这么快吧?这是得多默契了呀? 这一瞅,瞅见些不寻常的景象。 五千人守卫整个后勤营地,自然分得很散的,李老根附近驻扎的正是余都头那一百人。 此刻,余都头和对面的叛军小头领大眼瞪小眼,两个都是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 “余大哥,张牙子,赵兔……”叛军小头领一叠声叫出十多个名字。 李老根定睛一瞧,发现这小头领竟然是个熟人。嘿! 他从铁锅下边爬出来,小头领见着了他:“李老叔!” “叶小雕你个小兔崽子,做什么不好怎么当了叛军?!”李老根直着脖颈上前两步。 小头领哇地哭了:“你们,都还不晓得村子里出了啥事?!叔啊,婶子妹子,都没了!咱们村,给狗日的官兵扮成土匪洗了!死的死,逃的逃,你们都没回去瞧过吧!” 余都头冲上前揪住叶小雕的衣领:“叶小雕你个王八蛋!几个月不见编这样的瞎话你他妈丧心病狂!” 说罢随手一拳打在叶小雕脸上。其实他的手有些抖。 “余大哥,小雀死了。”叶小雕吐出一小口血沫,平静地说,“我,爹和娘也差点死在他们的手上,是张岳大哥的义军救下了我们。余大哥,余大爹余大娘都死了,因为拿不出买命钱,被他们用你平时练功那石轱辘给砸死了。” 余都头两眼发黑,耳朵嗡嗡直叫唤。 叶小雕越过他,走到士兵中间,和他们说了许多话。 余都头手下这些兵,大部分是自己村和邻村的小伙,随便扒拉几代,个个都沾亲带故。叶小雕没参军,在村里是一等一的壮劳力,平时没事都会帮着那些儿子在军中的大爹大娘们做些农活,这里的士兵十个有八个惦记着这次多立些功,混些奖赏好娶叶家小雀呢。 谁能想得到,这边在给官家卖命,那边人家披上狼皮就要了亲人的命! 叶小雕跟了张岳…… 张岳的大名,江东哪个没听过?哪个热血小青年没有偷偷崇拜过?这一次张岳起义,官方甚至不敢公然提及他的名字,只等拿下他的头颅,才好向世人昭告他的恶行。 什么大是大非的,向来和老百姓没多少关系。老百姓在乎的,只是自己和亲人的安全、温饱。谁能正气凛然给大伙一条活路,大伙就能提着脑袋跟着谁干!这一次江东之祸,明眼人心中都是有数的,只是那些事情没发生在自己头上时,还能半闭着眼,假装视而不见。如今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们不作出正确的选择了。 这一次叛军走时,带走了好些人。 李老根也背着他的锅,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大部队。这里毕竟是他工作了二十年的军营啊……从今儿起,根正苗红的他,也要成为一名光荣的……叛军了。 噢不对,叛军,那是对面的叫法。 咱们自己,得称自己为——义军。 对,义军! 第263章 怪你过分美丽 消息传进十里寨,挽月惊得瞪圆了眼睛:“你是说,已经有三千多主战兵,将近一万后勤兵成了咱们的人?” 少歌笑弯了眼睛,“我还是低估了张岳的魅力。” “想个办法再拖上一阵,我看这仗也不用打了。”挽月叹道,“当初你我虽然想到过这个变数,却没料到人民群众的力量有这么大!” 少歌淡淡一笑:“百姓……最是吃苦耐劳,最能忍受不公。盘剥得再凶狠,只要还有一点活路,他们便能忍气吞声、步步后退。日子一久,上位者自然生了错觉,将他们当作任劳任怨任命的蝼蚁,想捏死就捏死。徐威的兵九成九是江东本土人,都有父母妻儿,只要被同乡告知了家中的状况,就算没有立时来投,也绝不会再替朝廷卖命。” 挽月想到了什么,心中突然重重一沉。 她定定望了他一会,缓缓开口问道:“少歌,你告诉我,那些恶事,都是这江东的狗官做的吗?有没有一些……是有人故意扮成……” “有。”少歌直言不讳,“自然是有的。有一些重要的人,未必会正好被逼到了那样的地步。小二,有些是我许了他们去做的。” 挽月轻轻缓缓地点着头。这件事,她早就想过,也问过自己若是处于他的位置,会怎样做。 他轻轻搂过她,将下巴放在她的头顶上,轻轻地叹:“对我失望了吗?”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反悔了。” 少歌身体一僵,顿住呼吸。 “我不要你为我打天下了。”她抬起头来望他,用脸颊轻轻蹭他的下巴,轻声说道,“我接受不了有人直接或者间接因为我而死掉,我接受不了,哪怕是为了什么正义的光明的美好的前景。我怕了,少歌,我如今唯一的愿望,只是和你平平安安活下去。你不要做歧王,这样也不会再有人盯着我们,要我们的命。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到处走走看看,要钱有钱,要武功有武功,四处惩恶扬善,装比打脸扮猪吃虎多好啊。” 他愣了片刻,低低地笑了。 “小二,”他的语气是少见的严肃清冷,“逃不过的。当你看见有人为着一己私欲,将千万人烹于火上时,你如何能够置身事外?除非你成了圣人,视天下人为刍狗,否则总是会卷进去的。到那时,你又会后悔为何不将力量握在自己掌中。” “没有人能逃得过吗?”挽月喃喃道。 “没有。”少歌抬平一只手臂,缓缓划过半圈,“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小二,你愿意做一点烛光,走到哪里照亮哪里,随时可能会被风吹熄雨打灭,还是愿意做天上的日月,将光芒洒遍每一处,叫黑暗无所遁形?” 她心中一震,含泪道:“你都打定了主意,我还有得选吗?我跟着你就是了。” 他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不要再胡思乱想,没事多看看我——是我不好看吗?” “噗!好看,你最好看,天下第一好看。” “我知道,不用一直强调。” …… 陆川做梦也没有想到,只过了两日,竟然又叫神棍七给跑了! 近来挽月睡得不稳,每每天还未亮人就醒来,醒来了不动又憋得难受。 她一动,少歌也睡不踏实。 于是她自觉地下了床,搬个椅子坐到门口去等日出。 她又见到了神棍七。 这一次,他聪明了,做贼一样贴着墙根蹭了过来。 但他依旧没有理一理那蓬乱发,就叫它们凌乱地趴在脸上,遮了大半张脸。 虽然这一次他已经很小心,走得极慢,胸腔里却依旧有些呼哧呼哧的声音。 他径直朝着挽月走来。 挽月有些发愣。不是说数年才醒一回吗,这才两天功夫,怎么又醒了。 千万个问题涌到嘴边想要问他,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卡在那儿,不知该谁先谁后。 愣了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 神棍七可没功夫等她慢慢地想,他凑到了她身前,猛地弯下身子,对着她的脸哈了一口气。 挽月被这莫名其妙的突袭惊得魂不附体,急急屏住了呼吸。 有心一脚踹过去,又担心他这副朽木般的骨架一踹踹散了。 睡了二十年没刷牙的人……睡了二十年没刷牙的人…… 趁她愣神,神棍七趁胜追击,吸了吸气,鼓起胸膛,再对着她的鼻尖悠悠长长哈了一大口气。 挽月忍无可忍,伸出双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果然像她预料的一样,他的身体轻得像一张薄纸片。 神棍七倒退了几步,险险没跌坐在地上。 她有些心惊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忍不住轻轻捻了捻——他胸前肋骨的触感清清楚楚留在了她的指尖,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啊……这个人真的是皮包骨,一丝丝肉都没有的。 就在这一刻,她不小心吸进了一口气。 她下意识地先屏住了呼吸,像是想要反悔,把已经吸进胸腔的这口可怕的空气给吐出去,然后她反应过来,已经迟了,来不及了。再下一刻,她愣住了——竟然没有意想之中的怪味,只有淡淡的青草香。 但她还是很不爽。不爽极了。 不等她发作,神棍七急急喊出了想要对她说的话:“跟轩辕去邪在一起,不要逃跑。要,第二次,想起我。还有我的、我的招牌……” 挽月苦笑:“大仙,你out了。能不能说点以后的事?” 神棍七双眼一翻,直直晕厥过去。 这一番动静惊起了少歌,同时,陆川等人也从远处跑来。 “又来了。”少歌若有所思。 挽月想到无端吸了别人的陈年老口气,心中悲愤不己,嘴角抽了抽,决定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少歌。这样悲催的事……“独乐乐”吧! “他说了什么?说了什么?”陆川瞪圆了眼睛。 “什么也没说,直接晕了。”挽月摊了摊手。 那些陈年旧事,哪里有必要说呢?可不就是什么都没说。 见陆川一行人捶胸顿足,挽月不由劝道:“也没必要太在意啊,大叔些,就算他说得准,那又怎么样呢?也没见着你们就发财了,还是避过了灾祸啊?!该怎么样,还不是怎么样?” 陆川愣了愣:“好像是这么回事儿。每次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总之都没整成。” 第264章 怪我过分美丽 挽月偷偷一笑,心中有了计较——大约这神棍七每次对他们说的,其实就像他对自己说的这些一样,根本就是已经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他对他们说的是外头物价之类的事情,等到人凑齐了银钱再寻到货源,或许早已错过了时机,到这个时候,谁能说得准事情究竟是发生在神棍七的“预言”之前,还是之后? 就像他对自己说的这两件事情,现在说出来,还有什么用呢? 也就他的招牌还有点用处——“最绝望的时候想想他”,的确没有比他更惨的人了吧? 然而挽月并不认为别人的痛苦能给自己带来心理安慰。 所以神棍七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 “有心事?”少歌轻轻拥住她。 “他挺可怜的。” “习惯便好了。” 挽月忍不住低头一笑:“他习惯不习惯我不知道,我倒是极不习惯这么个……怪人。” 少歌板起了脸:“昏睡多年的人,你也能招惹到。日后我还需看得更紧才是。” 挽月:…… 怪她咯? 少歌牵起她的手,顺着田垄往外走,找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小沙丘。 “秦军师,你来看看这一战怎么打。” 他自顾自弯下身子,用一根枯枝在那沙丘上勾勾画画,很快就将十里寨的地形以及外头军队的排兵布阵展示在挽月面前。每一处线条和圈点,他都使用得恰到好处,让没见过沙盘的挽月也能轻轻松松将整个局势尽收眼底。 “为什么敌我的比例是五比一?”挽月问道,“他们清理道路还需要七八日,我以为至少还能再忽悠一小半人叛变呢。而且,外面不是还有你当初在京中‘招募’的七千人吗?再加上投奔张岳的百姓……这一部分,为什么你没有算作我们的战力?莫非你有什么顾虑?” 少歌笑道:“对方主帅并不是傻子。如今已收紧了兵线,督战队密集巡视,外围已无机可趁。等到开战时,后头数万杂军足以抵挡住我们的援军——外面的七千人并非歧地正规军,而是……”他有些尴尬,“咳,上次征兵时,前来应征的歧人。” 挽月呆了一会,直勾勾盯住他:“你真是个疯狂的赌徒。招来一群良民,训练三两个月,你就敢让他们跑到江东来闹事?” 他歪头挑眉:“有何不可?” 挽月揉了揉眉心,“好吧,那我们现在的目的,就是利用手上三千精兵,对抗对方一万五精锐,还有后面数万杂兵就对了?我们的作战目的是什么?突围还是歼灭?” 少歌轻轻摇头:“击败,招降。” “那就干掉对方主帅。” 少歌扔掉手中的树枝,拍了拍手:“问题就出在这里,对方的主帅从头到尾不曾露面,就连他人在哪个营帐中,也无法探明。你看——” 他指着沙丘:“从对方的阵型上,看出什么了?” 挽月定睛一看,有些吃惊:“五个小的阵型,组成一个完整的大阵?那么,对方一共有五个阵眼,其中有三个,必然是那主帅以及两个军主,另外两处就说不准了,可能是副将也可能是军师。这么说,对方连我们想要擒王的意图都知晓了?那之前,他为什么要傻乎乎地放了那么多粮食给我们?这人到底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子?” “这几次劫来的粮食,正好是三千人一个月的口粮。小二,我觉得他想要公平一战。” 挽月呆滞地点了点头:“你是个赌徒,他是个疯子。洛城那边还是没动静吗?” “没有。” 挽月揪了揪头发:“看来轩辕镇宇是不打算踩这个陷阱了。这样也好,省得到时候被他轻轻松松一锅给端了。” 少歌笑而不语。 挽月沉吟半晌,围着沙丘慢慢绕圈,边想边说道:“对方有攻城车,外面的城墙只当它不存在就是了。营地附近的‘塔’我看过,倒是比我想像之中更坚固,形状也更流畅——张岳果然是个天才,只告诉他大致的概念,他竟然真造出了这么漂亮的石塔。” 她眯起眼睛,看了看那些密密麻麻立在营地外围的石头堡垒:“这就是碉堡嘛,不过我讨厌这个称呼。” “我们的石塔个子小,线条流畅,不怕投石车,更不怕弓箭。到时候,我们的大部队只要退到投石车和弓箭的射程之外,就可以无视它们的伤害了。对方想要把阵线往前压的话,就会进入我们石塔的射程,火铳可以造成敌军大量伤亡。”她背起手,“这样看来,其实只要我们龟缩在防御圈之内,对方其实拿我们没办法的。” “但是,我们也拿他们没有办法,若是等到他们将后面数万人也调上来,布个简易的阵型,围也把我们围死了。所以我们还是得出击。我们的优势在于,若是一击不中,只要迅速退回防御圈中,就能够最大限度地避免伤亡。”她将两只手从背后抽回来,左手抱着右手肘,右手轻轻摸着下巴。 少歌微微挑着眉,饶有兴致地看她。 挽月又踱了几步:“对方这五个阵型,分开来看,各自都是盾兵在外,枪兵其后,弓手居中。中规中矩。中规中矩的敌人,最麻烦。对付远程射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用骑兵突击近身,但是这里地势平旷,骑兵根本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突进要是直接暴露在远程视野中,就是纯粹送死。就算冲过去一部分,对方还有盾兵挡在前头……突进正面刚坦克,不是自寻死路嘛!” 少歌的面色郑重起来。他虽然知道挽月不是寻常人,脑袋里装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但将她唤作“军师”,其实是带着三分玩笑的意味,想要从她古灵精怪的念头中找找灵感而已。 他根本想不到,她竟然对实战的细节了若指掌!虽然有些奇奇怪怪的词语,但意思是能听得明白的。她所谓的“前世”,究竟是怎样的乱世呵!能让一个寻常女儿家,说起兵法竟如儿戏一般!少歌一念至此,心中再次隐隐泛起些疼痛。 挽月若是知晓他的念头,定是大大地翻一顿白眼——真的只是一款风靡全国的塔防游戏而已嘛…… 第265章 五环 少歌仔仔细细地看着挽月:“继续。” “嗯?”她一怔,见他神情认真,不由有些心慌,“我是不是说错了?” “不是,说得很好。”他眸色沉沉,“你继续说,我听着。有一点,我不认为对方会围而不攻。” 挽月虽然只是大致知晓他的过往,但很显然他是一个用兵如神的家伙。如今他竟然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在向自己……取经?! 她更加认真地思考起来。如果对方想要进攻的话…… “那只有越塔。”她用一根细长的手指指向沙丘上的图案,“不错,少歌,你果然眼光比我毒。方才我的思考进入了误区,以为对方使用这样的阵型——盾兵在外,刀枪兵弓箭兵居中的同心圆阵型,只是为了保护阵中的主帅。其实不然。这样的阵型……”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也适合强攻!”她惊得后退半步,脑中浮现出巨大的画面——五个黑色的钢铁车轮缓缓转动,最前排的盾兵防线若是被击破,只需要转一转,就能将后方完好的兵阵调到前线迎敌,这样的圆阵一共有五个!只要调度得当,迎敌的前排可谓坚不可摧! 之前的想法太天真了!其实,前排的盾兵只要能顶住一波伤害,然后换上新的盾兵再顶一轮,无需重复几次,敌方主力就能够冲到塔下,推倒那些石塔,消灭里面的火铳兵。 “那么……我们得守塔。人数上,对方占据绝对优势,所以我们不可能冲出去消灭对方兵线,我们能做的,是依靠防御塔,将进入射程的敌人消灭。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场消耗战——前期的目标主要是消耗敌军战力。如果能够消耗掉他们的盾兵,这仗就很好打。” 她回身望了望新立起的哨塔:“我们还有一个优势,就是火铳的射程比他们的弓箭远。有前面的防御塔掩护,哨塔上的火铳兵可以安安逸逸居高临下攻击他们的内圈,所以敌人的弓箭手一定会针对我们的哨塔,需要再加固,最好是用生铁做挡板。” 少歌微笑:“张岳已在做了。” 挽月轻叹:“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么多。” “很厉害。小二,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和心爱的妻子谈论用兵之道。”少歌弯起月牙眼。 “其实我挺害怕的,你看,我的腿有些发抖。”挽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想像这些画面的时候,都是把自己排除在外的。我只要想到这场仗攸关自己生死,就……只想逃跑。” 两人手牵手往回走,一面走,挽月一面絮叨。 “莫要说一万多人,我只想像一下几十个壮汉拿着武器气势汹汹向我扑来,就足够心惊胆战了。这还只是想一想,不知道到时候真打起来,我会不会吓得根本站不起来呢。” 她喋喋不休:“到那个时候,你可不许笑话我。” 语不停歇:“还要好好保护我。你不准上前线,要和我在一起。” “是……是……”少歌点头应着。 一声突兀的冷笑打断了二人温馨的气氛。 安朝云抱着手,从他们身旁的屋顶跃下来。 “这是生死存亡之际!林少歌,这可不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时候!”她指了指南面正在训练的士兵们,“每个人都那么努力,你凭什么放弃?你武功这么好,不想着多出一份力,竟然还想要缩在后面保护自己的女人?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这样自私?” 她向前一步:“林少歌,我武功没你好,但我绝对绝对不会躲在大伙后头!这是做人最基本的东西吧?别人的性命就不重要吗?你要想想,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们这样,躲在后面等待着被别人保护,结果只会是一个——所有人一起完蛋!” 这是安朝云第一次在林少歌面前挺起了胸膛。 对这个男人,她内心的感觉可谓复杂之极。他呀……长相气质无可挑剔,那些日子屋顶上遥远的对望,足见他是个温柔浪漫的人,这样一个人,打起架来却狠辣犀利,两种矛盾的特质竟然能完美地融合于一身。他一边收下了自己的信,还让张岳有事没事到陆川那儿表明愿意成就好事,一边又和秦挽月公然卿卿我我,恨不得叫整个十里寨都羡慕嫉妒他二人的恩爱。为着这个,安朝云不知道偷偷哭湿了多少个枕头。 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嘛! 方才远远见他二人走来,安朝云有意无意地藏在了另一面屋顶,想要听听他们说什么。这一听之下,当即气不打一处来。这样的时刻,作为一名合格的妻子,如果不能跟随着丈夫上战场,不是应该好生叮嘱他刀箭无眼,要注意安全,自己会好生等待他归来,让他不用担心的吗?!这秦挽月不愧是个……真小人啊,听听她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当真是没有半点羞耻之心!不顾半点大义!眼中没有半点大局! 她不会武功,上不了战场也就算了,还拖住林少歌也不让他去。 安朝云原以为依着林少歌的性子,定是会训斥秦挽月一番,义正辞严讲一些叫人热血沸腾的话,不想他竟然跟个鹌鹑似的,她说一句他答应一句,点头跟捣蒜似的,真是气死梁上君子! 安朝云是个火爆性子,若要细细深究,也说不清楚她气的是林少歌没种的行径,还是气他对秦挽月太好,总之在这一刻,她就像一根被点燃的火铳,面红耳赤拦住这两个人,正气凛然地讲出那番话。因为站在了道德制高点,她的胸膛挺得特别正。 挽月挠了挠头:“他当然得在后面啊。在前面作用不大的。” 方才捉住少歌说不让他上前线其实只是撒娇——哪家主帅自己上前线的?他本就只该在后头。 谁知道正好就被安朝云听去,还上了心,这就有点尴尬了。 但……出于女子天生的直觉,挽月觉得叫她误会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挽月大言不惭:“大丈夫一诺千金,他既先答应了我要护着我,那便是要护着我的——谁来说,都没有用。” 第266章 坐怀不乱 安朝云咬碎了银牙,盯了挽月半晌,终于气笑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挽月宽厚一笑:“见笑了。” 安朝云吸了吸气,瞪住林少歌:“那封信,我就当写给了狗!” 少歌一怔,脸上浮起一个怪异的神情。 “写给了狗!”安朝云咆哮着飞速远遁而去。 挽月眯起眼睛,定定望着她的背影消失,然后慢慢将杀人的眼神投向林少歌。 少歌脊背一寒,急急解释:“张岳,张岳是她口中的狗。” 挽月挑了挑眉,默默走出一段,淡定道:“张岳前些日子的确是拿了信叫人认,我记得写的是李之仪的‘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林少歌,这是安朝云给你的信?” 李之仪?少歌微怔。 不待他答话,挽月语气快速地低落下去:“你知道吗?李之仪作这首词……是他的发妻病逝,他邂逅了另一位佳人,为她所作。佳人深受感动,便和他在一起了。少歌……我若是死了,倒算是应景的。” “不会的。”他口中吐出三个干巴巴的字,心情已是十分不悦。 挽月幽幽叹一声,道:“谁又说得准呢?她给你写信这件事情,你瞒着我,也是对的。像我这样一个人,心眼儿小,爱吃飞醋,若是知道了,难免又要疑神疑鬼自怨自艾。” 少歌微微张口,却没有说话。这件事,他并不认为自己办得漂亮。那次,他发现安朝云在远处屋顶上盯住他看——自从悟了老神仙的心法,目力非常人可比,安朝云的花痴神态清清楚楚落在了他的眼中。这样的事情……他懒得费心思,且也没办法阻止别人单相思,于是唤来张岳,让他日日蹲在屋顶上,以期这二人阴差阳错成了双,省掉一桩麻烦。不料张岳在男女之事上竟然比自己还要青涩三分,许久也不见进展。 挽月见他不解释,更是心灰意冷:“这样的事情日后也是少不了的,你只管瞒着我,但既然要瞒,就处理干净些,永远也别叫我知道,像今日这样,你尴尬我也难受。” “是我不好。”他叹息,“我原想促成她和张岳一段缘份,是我没有考虑周到。小二,我只是懒得在旁人身上花费太多心思,并不是有意要瞒你什么。” “嗯。”挽月加快步子回了屋,背对着他躺下。 她也不知道在气恼什么。她只茫然了片刻,便知道了来龙去脉——前阵子,他莫名其妙将张岳唤了来,让张岳每日黄昏时蹲到屋顶上,如今看来,便是他发现安朝云在偷看他,所以让张岳来挡桃花。很显然,安朝云的信也是递到了屋顶上,所以张岳才会描了上面的字拿出去叫人辨认。 事情发展成这样,应当也不是林少歌的本意。就像他自己说的,他虽然聪明,但是并没有和女子交往的经验,在这方面能指望他做得多漂亮呢? 明知道他并没有半点要背叛自己的意思,但挽月依旧用别扭的脊背对着他,他唤她吃饭也不理会。 林少歌也隐隐有些烦躁。他实在想不明白,只是因为轩辕去邪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为何她就日日忧心于不好的未来?他方才的不悦,并不是因为安朝云的事,而是她话里话外总要带上那些不祥之意,他已不知该如何安抚。这样的事情,无论说得再漂亮终究是苍白的,唯有用事实证明他会将护得很好,绝对不会让她出事。 用事实证明便等同于用时间证明,而时间是最不受人掌控的存在。 所以面对挽月沉默倔强的背影,林少歌束手无策。 …… 他们的“冷战”持续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少歌很忙。 张岳和时项不停地出入他们的屋子,有外人在,挽月也不好赖在床上,只好搬个椅子坐到门口晒太阳,心中愈加气恼,也不知在跟谁斗气。 只要刮起西风,外面的伐木声音就会若有若无地传进来。伴随着铁杉倒在土地上的声响传来的,还有那数万大军行进时铠甲和兵刃碰撞的铿锵之音。小小的十里寨,就像是海洋中一叶小小的独木舟,而就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滔天巨浪已经生成,以摧枯拉朽之势向着它扑来,只是隔得太远,一时还感觉不到汹涌的来势,但毫无疑问它一定会到达,就在不远的将来——海风已带上了重重的水汽呢! 林少歌最近睡得很迟。他总是坐在木桌前,借着那盏小油灯写写画画。 挽月每天都有心等他,却没有一天能等到他。大战在即,她不愿意再和他置气了。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却让二人整整三天没说过一句话。她不知道他是真的太忙,还是有心避着她——看起来他的确是有着做不完的事情。 就连每日的饭食也是旁人送来的,一式两份,他一份,她一份。他随手端着,一面和张岳等人说话一面吃,她独自坐在门外面捧着碗,感觉自己已提前进入了老年门卫状态。 夜里,她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辰才会睡下。她已经不再背对着他,如今轮到他让她看背影了。 也不知他究竟是后背长了眼,还是睡得实在太迟。挽月每天愣愣地望着他坐在木桌旁的背影,除了那只拿笔的右手,她从来没见过他动上一动。等到她不知何时进入了沉沉睡乡,又蓦然惊醒时,往往已经天光大亮,他背对着她,静静躺在床的边沿。就像是铁了心不和她相见。 这夜,见他一如既往执了笔要落坐时,她终于忍无可忍。 “林少歌……” 他的背影僵了一瞬:“你先睡。” “我等你!”挽月倔强道。 他默了片刻,仿佛轻轻一叹,然后放下笔,慢慢起身。 挽月竟有些心慌。 他转过身来,她没敢看他的眼睛,只盯住他的手,看着他除去外袍,轻轻上了榻,拉开青灰色的棉被,和她保持着一个身距平平躺下,像是正儿八经要睡下了。 她恼恨地凑上前,伏在他的耳畔吐气如兰:“你是要学柳下惠坐怀不乱么?” 第267章 无言以对 林少歌缓缓睁开了眼睛侧过头。 对上他古井无波的眼神,挽月心慌气短,像极了一个在先生面前犯了错的学生。 “我……我只是在想,说不定没几天好活了……”她胡言乱语。 林少歌的眸光顿时结了冰。 “你以为我最近在做什么?”他冷声道,“如果只是为了说些丧气话,倒不如留待我死了再说罢。” 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被惊呆了一瞬。这样的话……怎么会出自自己口中?莫非是因为那个梦? 他皱起眉,想起了那个“梦”。其实他并不确定那是一个梦,只是将睡将醒时,心中突然涌起的、铺天盖地叫人窒息的无力和绝望,他挣扎着想要醒来,却连一根头发丝也动不了。他心急如焚,想要找到她,要亲口对她说许多的话,却发现自己深陷在一种莫名的困境当中,竟然找不到任何一句可对她说的话…… 但等到他醒来时,梦中的一切已然忘得一干二净,残留下来的只有刻入骨髓的无力感。 在他发愣的同时,挽月也成了一尊泥塑。 她怎么也想不到,用这样的方式求和,换来的竟然是冰冷的拒绝。 她吸了吸气,眼鼻之眼湿意弥漫,她急急转过了身去,用力压制住身体的颤抖。 “小二……”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 “随便你了!”她嗓门压得低低的,“随便你了!你要冷战就冷战着吧!别像上次一样,等到我快死了,又抱着我哭!” 少歌重重吸了口气,胸中怒意翻涌。 他很想冲到外面树林中,痛痛快快踢倒几十棵铁杉——一念至此,他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兴奋得颤抖起来。这些细微的兴奋汇聚成一股疯狂的浪潮,席卷过他的身心。 林少歌并不是个冲动的人。除了在某些与挽月相关的事情上他表现得稍微有些不冷静之外,其实真正的他是一个冷静到近乎于冷漠或者说冷血的家伙。 他察觉到了身上的异常,但没来得及细想,一件比踢铁杉更让人兴奋百倍的事情直直撞进了他的脑海。 一念至此,那些细微的兴奋果断将铁杉抛诸于脑后,迫不及待地顺着他放在她肩膀上那只手,渴望地探向她。 挽月被他重重地扳过身子,面对着他。 她早已泪眼模糊。 她“凶狠”地瞪他时,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她看不懂。 刚刚结束了为期三天的冷战,进行了一次极不友好的交流之后……他的脸上,为什么会是那样深沉的渴望和爱恋? “小二,”他的声音有些哑,“我想你,想得要疯了。” 她竟无言以对。 他的呼吸很急很重,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她清清楚楚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灼热温度,就那样烙在她的脸上,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每一处都开始发烫。 但他并没有造次,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她。 “你……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好吗?”她的声音也微微发干。 “嗯。”喉结微动。 “我……我也不会再说那样的丧气话了。” 他轻轻弯起了眼睛:“嗯。” “我要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她羞怯地咬了咬嘴唇。 “好。” 在她的牙离开嘴唇的一刹那,他准确地接手了这项事业,咬住她的下唇,用舌尖不停地描摹。他是那样迫不及待,衣裳还半挂在身上,就已开始攻城掠地,温柔而又狂野,势不可挡。 ……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抱在一起沉沉睡去。 天亮时挽月醒了,见林少歌唇角挂着一抹淡笑,面容祥和满足,睡得极沉。她小心地吻了吻他的脸颊,见他毫无动静,忍不住低下头咬唇一笑。 她小心地越过他下了床,穿上他特意为她备的大棉靴。 踩在地上又软又暖。她回身替他掖了掖被角——虽然原本就盖得好好的,她还是小心地检查了四个角,将它们朝着他的身子方向轻轻卷了卷,这样就不会有丝毫冷风偷渡进去了。 她慢慢打开门,闪身出了屋。 外面下雨了。秋天的雨,下一回,气温降一回。 雨倒是不大,人站在雨中,只有向着雨的那半面衣裳会被打湿。 挽月的嘴角缓缓绽开一个笑。 今天应当没有人会来打扰了,正好可以和他缩在床上,说些细碎的心事。 或者专心练功……也不是不行…… 她这副又羞又傻的模样落在了别人的眼里。 隔着不厚的雨幕,神棍七站在不远处望着她,看到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媚意十足的笑,他的眼神极复杂地闪了一闪。 她的嘴唇特别红润,微微有些肿,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隐隐有波光颤动,陷入了什么回忆时,满脸春意遮也遮不住——她也没想要去遮,直到她发现正在被人窥视。 挽月虽然是个粗线条的人,但也没有心大到被人紧紧盯着却无知无觉。她没有发现神棍七,是因为他的生机实在是过于微弱,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细细说清的感觉,大约就像是野兽对于领地保护的本能——若是入侵者是极具威胁的天敌,野兽总是能够第一时间感知到,入侵者如果太弱,领主极有可能将它忽略。神棍七便是这个“太弱”。 她感觉到不远处有人的时候,正是神棍七眼中闪过奇异光彩的那一瞬。那一丝光亮让挽月注意到了他。 雨本不大,神棍七竟然浑身都湿透了。包括内侧手臂和腿间。 挽月一怔之下,想到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心中有些道不明的滋味。 少歌曾开玩笑说,昏迷多年的人自己也能招惹。 她知道自己的确是“招惹”到了神棍七。 这个人,和轩辕去邪不一样,甚至和辛无涯也不一样。挽月知道轩辕去邪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也许在某一瞬间曾有过一丝细微的心动,但他会在第一时间将它抹杀。而辛无涯,自己对于他来说,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之物,和他图谋的“大业”一比,就微不足道了,当初虽说是自己放弃了,可若是当真和他夺回家产的事情起了冲突,恐怕也是会被牺牲掉的。 但神棍七和他们都不一样。 第268章 来袭 神棍七不一样。 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挽月就看出了不一样的风景。他对她,有一种极温柔的、藏得极深的情感。还有另外一些更复杂的东西,似乎是狂热、隐忍、哀伤、不舍、期盼……以及更多更难以理解的情绪混杂其间。 她并不是心理学专家,就算是,恐怕也没有办法读懂他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通常只会在疯子身上看到——从某种意义上说,将神棍七看作是疯子也不是不可以吧?那是一种常人永远不可能理解的眼神,其间蕴藏的内容除了那双眼睛的主人之外,无人能懂。 复杂到了极致,反倒呈现出异样的清澈和平静。 隔着雨幕,他定定望着挽月,机械地开口:“若是治不好不孕之症,要最后一次想起我,我的一切、还有我的招牌。这不是预言。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 这一次他没有晕倒,而是转过身,慢慢向着东边走去。 他的声音混在雨声中,若有若无地飘向她:“历史……吾……地狱……” 挽月不自觉地上前几步,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 她能感觉到神棍七喜欢她,甚至可以称为……爱。 他那句“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说得极为真挚,在那一瞬间,她完全读懂了这个人——他很喜欢她,但他知道她心有所属,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给她幸福,所以他真心祝愿她能够和爱人比翼齐飞。至于他自己……只是想要她记起他三次吗?在她的过去,在他以为的“未来”。可他为什么又说这不是预言?罢了……和一个颠三倒四的疯子较真什么呢。 挽月暗暗一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态来记住这个人,却是很难忘记了。 不知什么时候,身上淋不到雨了。 她愣愣地抬起头,见头顶多了一把青色油纸伞。 “他又来了?”少歌附在她耳畔幽怨地问道。 “嗯。他说是最后一次,不会再见面,哦,希望不会再见面。”她转过头,见他眉间还带着一丝倦意。 他长长地吸气:“长相倒还过得去,不过,就算他不是这样的身体,也是没有机会的。” “是……”她无奈地笑着,回身搂住他的腰。 “满身都是雨水。”他嫌弃地撇嘴。 挽月知道他在吃醋,笑笑地故意蹭他一身。 雨中,时项急急跑来。 “世子,敌军到了!” “嗯?”少歌微微一怔。 “是属下大意了,对方竟然将每一棵树都砍到七八分,昨夜一举清出了通道……”时项面色惭愧。 少歌淡笑:“无妨。迎敌。” “是!” 他返回屋中,片刻后,身上背了一个结实的包袱,一手撑着那青色大油纸伞,另一手揽住挽月肩头向着东面走去,就像一对寻常的夫妇不慌不忙在雨中散步。 他们径直走到了西四里和五里之间,顺着木梯登上了特意建在此处的、整个寨子中最高的瞭望台。 在这里,挽月终于看清了十里寨的全貌。 居高临下地看,它们就像平行摆放的十根火柴棍。 原本是棕榈的屋顶,如今用灰色的水泥糊了,灰扑扑的,外面围着椭圆的灰墙,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灰色的毛毛虫面包。那密密矮矮分布在营地外围以及营地内的小堡垒就像是面包上的芝麻粒,那些稍高的架设好火铳的哨塔就像是竖在面包上的花生。而南面三千歧军搭建的临时营地……就像是这只面包被馋嘴小儿在中间偷偷咬下了一块。 挽月被自己的想象弄得有点饿。 外面,黑压压的敌军已经出现在视线尽头。他们停在了树林边上,修整、集结。这支军队使用是黑色铠甲、长矛和盾。压迫感十足。只远远地望见他们还未排起的阵型,心中就沉沉地坠着,隐隐生了怯意。 通常,士兵的装备要么做成黑色,要么做成银色。 虽然银色的装备实际效用是一样的,但不得不承认,就感官而言,银色的军队看起来要不堪一击得多。 她的视线慢慢转向己方的军队。 忍不住骂了句娘。 五花八门。 不像是要迎敌的军队,倒像是……一群踏秋的纨绔子弟、乌合之众。 懒懒散散的样子,后方阵型松垮,看起来后排随时准备弃阵逃命。 他们使用的装备有多奇葩就不必赘述了,之前出厂的时候挽月看一件乐一件。 只是数目仿佛不大对。她横竖点了点——他们排列十分不整齐而且不停地乱动,她清点得十分艰难。 只有不到两千人。 剩下的人都埋伏在石塔里面?有那么多火铳吗? 她的视线再转向另一处。那里是十里寨中的原住民,眼下分成了两批。一批是曾经凌云门的弟子,在陆川带领下祭出了尘封已久的兵器,杀气腾腾地站在歧军的“方阵”右手边,看着倒是比那三千歧军正经得多。另一批是不会武功的青壮年,将老弱妇孺护在身后,远远地站在远离敌军的东面城墙下,城墙上已搭好了木梯,万一西面不敌,他们将护送着这批没有战斗力的人从东面逃生。因为眼下并不确定敌军会从哪个方面进攻、己方能不能成功守住城寨,所以他们并没有妄动,只静静地等待着前方的消息。 挽月特意仔细看了看,想找一找神棍七的踪迹——不知他们会背着他,还是做一副简易的担架抬着他走。 她没有找到那副孱弱的身躯,心头竟然有一丝失落。虽然明知十里寨的人不可能丢弃他,却还是忍不住有一些担心。像那样一个人,在乱世中又怎么生存呢?尽管他对自己作的“预言”和“忠告”根本起不到任何帮助,挽月还是记住了他,感受到了一些温暖。 这一次……就算能够成功摆脱困局,十里寨的人却再也过不上太平安稳的世外桃源生活了。未来的路很难走,无论是死战还是接受招安。罢了,若是能活着,就凭着他的神棍功能以及同门情谊,陆川他们也是会善待他的——就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自己又瞎操什么心呢? 心中一定,她看向身旁的林少歌。 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五面小旗握在手中,双目微微眯起,嘴唇轻轻抿着,看起来肃穆、坚毅。 第269章 攻城(一) 一场夜雨,场面上是泥泞而干净的。 泥泞和干净并不矛盾。如果地面不是泥泞的话,这样多的人马踏过,一定是飞尘弥漫,难以视物。 因着这场雨,视野显得特别清爽。 此时雨已停了,空气中密布着泥土的气味。西边一整面树林被伐得干干净净,西风起时,木屑的清香混和金属的锈味,冲撞在挽月鼻尖。 对方已摆出了阵仗。两个三千人的黑色圆阵,塞满了城墙外那一大片荒芜的冬田,另外三个圆阵松松在坠在后头,占据了那一片被龙爷的火油烧出的焦土。就像几个钢铁齿轮,转动时,那些巨型的攻城器械由后往前运送上来,远远地看去,挽月产生了错觉——那并不是军队,而是一台精密的钢铁机器。 血肉之躯如何能挡!? 最前方的敌军已经站在了城墙下,从挽月站立的地方看去,视野被城墙挡住一部分,只能依据那圆阵的“缺口”来判断,被城墙挡住的约有两百来人。云梯和攻城车稳定快速地穿过敌方的军阵,来到了城墙下方。 挽月发现自己藏在袖中的双手在颤抖。 她忍不住看了看林少歌。 见他左手握着四色旗,右手擎起一面红色旗,斜斜伸出哨塔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的手极稳,一丝丝隐约的颤动也没有。 …… 时项站在城墙旁边的高塔上,看着距离自己不足二十丈的敌军,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他戴着一面造型古怪的面具,身上套着全副铁甲,以防被弓箭射倒。 眼见着敌人搭起云梯,准备冲撞城门……他手中的红色小旗微微颤抖。 他第一次发现令旗竟然那么的沉。 原本此刻他不应该关注城墙外头,因为他的职责是忠实地反馈主帅的命令。但他忍不住分出半只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外头敌人的动向。 “世子……该下令了……该下令了啊……”时项藏在铁面具下的嘴唇有些哆嗦。 时项知道这样的军队拥有怎样的实力。绝对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一支训练有素、真正上过战场的军队是可怕的,只要它一开动,里面的人就不再是人,而是这头巨兽的一个组成部分,张口便可吞天噬地。 若是时项身在自己的队伍中,那一定是不会生出此刻这些让人羞惭的恐惧感的。偏偏他今日的任务是——在最前线做旗手。 虽千万人吾往矣……想过去倒是豪情万丈,当真面对这样的境况,能站得住脚,还抬得住手中的旗,已是极为不易了。 他又分出半只眼睛,看了看哨塔底下。那匹黑毛白蹄的骏马也感觉到了危机,眼下正不安地刨着湿泥。他略略松了一口气,心中默默演练一遍——挥过令旗,便飞快地沿着塔柱滑到地面,骑上马退回军中。 然而等到攻城云梯都架好了、装载着巨木的攻城车已开始冲锋、第一批攀登城墙的敌军已隐隐冒头杀声震天时,远处的林少歌依然一动不动,那一面红色旗子依旧稳稳当当地立着。 “世子啊……老大……”时项额头直冒冷汗,“该动手了啊……还要等什么时机啊……” 念叨归念叨,虽然手抖得厉害,他倒是没有半点想要弃旗而逃的意思。 地面隐隐开始颤抖,时项知道那是攻城车重重碾过地面,他听到了轱辘和地面的刺耳摩擦声。那根包裹了厚重铁头的巨木很快就会轰然撞上城门——对方也太抬举那两扇木门了,其实根本不会出现他们预料之中的阻力。他们一定会惊异地发现撞开门之后,根本停不下脚步,将会被那冲击力带着,踉踉跄跄冲进城中,然后一脸懵懂。 时项脑海中的画面在下一个瞬间成真。只听一声并不怎么壮烈响亮的“轰~啪”声,两扇木门被冲击力撕成了大小不一的木块,向后倒飞而去,那根攻城的圆柱以极为不雅的姿态凸进了城门内。这一瞬间,时项脑中竟然生成了一幅相当难以启齿的画面。 幸而,他那只一瞬不瞬盯住远处的眼睛,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那一挥。 林少歌落旗了! 几乎同一时刻,时项手中的红色旗子也重重向下一挥—— 完美同步! 他用心中演练了百八十遍的姿势滑下了高塔,骑上骏马向后方飞驰而去,在他身后,一列骑兵点燃了地上长长的引线、上马,紧随时项奔向后头。 一张大网渐渐从地上升起。一头牢牢绑在每一匹骏马身上,另一头隐隐延伸向城墙的下方。 此时,敌军先登小队已经爬上了城墙,奔驰中的时项忍不住伏在马上回头去望。 这一望,就望见敌军摆着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高举着刀剑登上墙头之后,见到城墙上空无一人,瞬间变得茫然无措的可爱模样。 对方显然没有考虑过,登上城墙之后,如果城墙上并没有伏兵,而且占领了城墙之后根本没有向下的通道能通往城中,此时该做些什么?在他们茫然迟疑的时候,后头的人已经继续往上面挤了——登上城墙,奖励是丰厚的。 靠南面那个圆阵的将领显然有些按捺不住,无视主帅的沉默,让自己的军阵向前再压了压,甚至默许了前沿的盾兵攀爬云梯。 喊杀声震天,在南面军阵的带动下,北面的阵型也开始松散了,陆续有士兵向城墙上面爬——其实这里的每一个人,对那位藏头藏尾的所谓主帅都是不待见的。他们只听从自己军主的命令。 虽然后头大营中挥起了黄色旗帜令他们退守,但自己阵中的军主既然视而不见,将士们自然也视而不见。 其他都是虚的,登上城墙的二十两白银才实在!这钱,自己不拿也有别人拿。 每个人都在往云梯上挤,就像密密麻麻的黑蚂蚁,堵得厉害。后头的人看不见前方的景象,只能一面大声喊杀,一面奋力推动前头的人。 虽然对城墙上可能面临的近身肉搏有些许畏惧,但人挤人的,前方都是自己人,这一点点畏惧便烟消云散了,越是挤不上去,越是以为前头有什么好事在等待着自己。 第270章 攻城(二) 眼见登上城墙的敌军越来越多,城墙上开始站不住脚了。 早在数日之前,通往城墙上的木梯已被拆除得一干二净。 后面的人不断往上涌的结果就是,最先登上城墙的士兵被挤得像下饺子一般,啪嗒啪嗒往城里掉。后面的人只知道前头有所松动,更加卖力地往上面挤,惨叫声和制止后面人登上城墙的呼喊声被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中。 此时地上的引线已烧到了墙根,而敌军连摔带冲,攻进寨中的人数已近千。当然从十丈城墙上摔下来的那一大半已彻底丧失了战斗力,还能动上一动的,是运气好整个摔在了先驱者身上。 跟随在攻城车之后冲进城门的士兵们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为什么友军悍不畏死纷纷从城墙上往下跳,耳畔就响起了一阵奇异的怪声,仿佛是什么酝酿了很久的、来自地底下的魔鬼的召唤声。 在战场上,人的五感可谓极迟缓又极敏锐。在这样的非常时刻,正常人的行为只会交给直觉来支配,而军队的训练目的,正是用最合理的、每个人相互配合的攻守阵型来取代个人的下意识行为。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以及防止军队一触即溃。 所以,即使冲进城中的士兵已经察觉了不对劲,依旧保持着冲锋的阵型向前方突进。 那一排长长的引线自从烧到墙根之下,似乎就没有了动静,而点燃引线的骑兵们也停在了百丈外——那些连接在马身和城墙之间的麻绳大网已绷得笔直,牵住他们动弹不得。 这样奇异的状态只持续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一声声轰响,仿佛来自地底。 沉闷的滚雷不知何处起、何时终。 地面震颤、泥石横飞。 林少歌落下绿色旗。 骑兵跟随着时项,骤然催动马匹。一阵刺耳的嘎吱声响起,只见那一面灰色的城墙缓缓倾倒,带着城墙上拥挤的数百人,朝着城墙外的敌阵轰然砸落!这样的情景,好像一个巨人被绊了腿往后拉——身躯自然要向前扑倒。 骑兵见得了手,挥刀斩断连接城墙下方木基的绳索,催马回到营中。 林少歌挥落黑色旗。 他终于不再紧紧盯住战场,腾出手来轻轻拧了拧挽月的脸,冲着她得意地笑。 她正瞪大了眼睛望着城墙,见那大半壁城墙向着敌军轰然砸下,惊得半张了口,连吸几口凉气。 因着夜雨的缘故,场面上的烟尘瞬间就散了。 时项手中的黑旗落下时,歧人军阵齐齐一震,霎那间,懒散的气质不翼而飞,各种不规则的武器装备在他们身上,竟然呈现一种粗犷原始的力量感。 盾手在前,枪兵在后,方阵向着城墙的大缺口发起冲击。 “用黑火药炸了自己的城墙……林少歌你真是个奇葩。” “过奖。”他目光灼灼,盯住她的侧脸。 “你看着我做什么?下面……”她羞得跺脚。 “一时半刻没事了。”他闲散地抄起手,“打掉两个军阵,足够他们乱——若是运气够好,说不定后面也不用打了。” 挽月怔怔地转头向下看。 两军还未相接,他怎么就断言能打掉对方两个军阵了? 断裂的城墙下,不知压了多少敌军。从远处看倒是不觉得有多惨烈——就好像是一个火柴盒倒在了大群的觅食蚂蚁中间,显然压了一些,惊得剩余的蚁群乱哄哄的。 “这就是你让张岳在南面城墙上动的手脚?” “嗯。” 说话间,歧军已踏过倒塌的城墙,冲杀进了纷乱的敌阵中。 打头的敌军原本是两个圆阵,阵前的盾兵一部分登上城墙摔成了肉盾,另一部分在城墙倒塌之时被压成了肉饼,此时暴露在最前方的,要么是刀枪兵,要么是弓箭手。 歧军以盾兵打头,长枪兵在后,冲入敌阵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长枪之上,挑起了大串失去了盾兵保护的敌人,而敌方的反击尽数打在了歧人的盾牌上。 两个色彩斑驳的方阵直直冲杀到敌人后方的盾兵前,势如破竹。 敌军主帅反应很快,歧人发起冲锋之时,他已令前方两个圆阵的后排盾兵调转了方向,准备迎接歧人的攻势,同时令两个完好的军阵一左一右包抄而去,自己率一个军阵顶在了那两个溃败的圆阵后方。只要歧军被拖住片刻,三个军阵就能完成合围。 挽月察觉形势不对,正要开口时,见林少歌闲闲地取出黄色旗子,头也不回,信手挥下。 正保持着冲锋之势的歧军极突兀地停下,阵型丝毫不乱,如退潮一般不声不响缩回了倒塌的城墙内。而敌军合围之势落了空,三个军阵合到一处,蓄势待发。 首轮交锋,彻底击溃敌军两个军阵,目测敌军伤亡人数三千。剩下约三千人在另外三个军阵掩护下撤到后方休整。 显然,没有发生林少歌口中“运气够好”的情况,三个敌阵合拢之后,毫不迟疑便向着十里寨推来。 挽月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之所以能够轻易击溃敌方两个军阵,完全是因为“出其不意”四个字,且己方也付出了一整面城墙作为代价。不得不说,其实头功应该给那两个军阵的统帅——若不是他们无视主帅的命令,默许士兵们乱了阵型贸然冲上城墙,也不会掉进陷阱被轻易杀得溃不成军。 挽月心想,统帅这两个军阵的,一定是这两个军团原本的军主。只有他们,才敢无视后方主帅的命令。这样看来,那个所谓的主帅,其实只是挂了虚名,这两个军主平日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遵从罢了。 那么……对方又送粮,又安排这两个鲁莽的军主上来送死,是在做什么? 总不能是这小子在故意放水吧? 谁会故意放水? 谢倾宁? 挽月迟疑地望向林少歌:“那主帅……不会是谢倾宁吧?” 少歌微微一愣,“如何会觉得是谢倾宁?” 挽月笑道:“就感觉有些……你们公子哥的玩乐作派。” 少歌眯起了眼睛,片刻后,笑了。 “不是谢倾宁。但我可能知道是谁了。” 第271章 攻城(三) 挽月不解地望向林少歌:“是谁?” 少歌正欲回答,突然面色一沉,飞快地舞起几面旗子。 挽月顺着他的视线一望,见到东面城墙上,近百人像蜘蛛一样顺着绳索垂下,最快的已经冲进城墙下那群不会武功的十里寨住民中,举起刀剑大肆砍杀。 远远望去,只能看出这一行人身着黑衣,姿态轻盈。 城墙下聚集有千人,除却几个随行护送壮年男子,其余都是老弱妇孺。那百来人如恶狼入羊群,横冲直撞无人能挡,远远地,只见刀光剑影翻飞,人群四散奔逃,被轻易追上收割去性命。 林少歌冷笑,“冲我来的。” 挽月定睛去看,发现那一行人果然直直朝着他们奔来,十里寨人若是向两旁逃散,就不会被追击。挽月心急如焚,只恨没有办法告诉惊恐如无头苍蝇乱窜的人群不要向着他们的方向跑,却没有意识到自身已离危险不远了。 所幸这些人并没有和十里寨诸人过多纠︱缠,只杀开一条血路,就不再理会。 这一行人功夫了得,遇到房屋拦路直接一跃而过,几十个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距他二人的哨塔不足百丈处。 最后的屏障,是西五里横贯南北的一列房屋。 挽月再将视线投向西边,见那三个黑色的钢铁齿轮已滚入火铳的射击范围,火铳击中铁盾,但见火花四溅,盾兵被重重往后推,有的站立不稳被掀倒在地。如她之前预料一般,圆阵稍微滚一滚,就有新的士兵顶上,整个大阵继续向前推进。 幸好这些石质的堡垒无视对方的弓箭攻击,也算是废掉了敌军很大一部分战力。 在前排堡垒的掩护下,稍后方的高塔上,士兵们用弓箭和火铳密集地攻击对方的阵心,越过前排盾兵,直接消耗掉对方的刀枪兵和弓箭手。 但敌军只要继续推进,一刻钟之后,就能越过这些堡垒!一旦被近身,火铳将毫无优势! 此时,从东面杀过来的矫健的身影已出现在西五里的屋顶,距离他二人已不到十丈! 两面形势一样的危急! 此时,变故陡生! 西五里一整列房屋,竟然齐齐倒下! 就好像那一行人的身躯有万千斤重,屋顶不堪重负,整个直直往下掉,与此同时,东西两面墙各自向外倾倒。 方才外围城墙那一幕再度重演。 正好跃上屋顶的人垂直掉落下去,而那两面倒塌的墙也砸倒了数名敌人。 烟尘散尽时,挽月吃惊地看到,原本是房屋的地方,埋伏了数百歧军,无声地结成了阵,盾牌挡住了坠落的屋顶,盾牌之下,无数长枪探出雪亮的枪尖。屋顶上的敌人随着坠落的屋顶直直摔下,无法在空中变换身形,全数被串在了长枪之上,无一幸免。 对方的头领显然是极果断的人,见此情景,定定望了高塔上的林少歌一眼,即刻下令撤退。 少歌冷笑,挥动手中令旗,只见盾兵齐齐蹲下,后排立起火铳手和弓箭手,箭矢和弹药向远遁的敌人倾泻而去。 这一行人虽然个个武功高强,但在军队铁血无情的攻击手段下,血肉之躯终究无法抗衡,眨眼间就倒下大半。 当他们退到东一里时,显然心有戚戚,没敢跃上屋顶,而是往南北两侧绕去。 两张大网已等候多时,“嗡”一声闷响,一网打尽! 士兵们蜂拥而上,举起长矛…… “原来人埋伏在这里,难怪我总觉得数目不对。”挽月收回了视线。 少歌微笑道:“如今可对了?” “对了!”她严肃地点头。 少歌摇着头,轻轻笑了笑。 挽月奇道:“这便是你说的轩辕玉的黑羽卫?不见得多么厉害。” 他缓缓摇了摇头:“不是黑羽卫……” …… 敌军以崩溃一个圆阵为代价,冲到了堡垒面前。 堡垒中的火铳兵已在后方高塔的掩护下撤回了营中。 “接下来是硬仗了。” 此时,敌方还有两个完整的圆阵,以及后方所有被击溃的散兵结成的一个更大的方阵。 双方你来我往,先对射了几波箭雨。 在正规的军阵面前,弓箭起到的作用实在是不大。有盾牌的掩护,弓箭只能造成极小的伤亡。 越过石塔之后,敌军变换了阵型,不再是同心圆的阵式,而是最常见的盾、枪、弓方阵。 挽月目光一滞:“不对呀……” 林少歌微微笑:“发现了?” 挽月点头:“那个圆阵,似乎就是用来针对我们的堡垒!问题是,城墙没倒之前,他们是怎样知道我们里面有这样的堡垒?” 说话间,两军已碰撞在一处! 挽月高悬着一颗心,紧紧抓住少歌的衣角。 余光看到有一队歧人穿着不知什么时候扒来的大昭军服,骑了马悄悄从战场旁边绕向敌后,而对方也不知是真没发现还是假没发现,竟然毫无动作。 …… 运送完攻城器械的士兵们很闲。 据可靠情报,里头的土匪数目不过一两千,主帅带了近两万精兵铺排开阵型,杂役辅兵们自然不可能留在战场上添乱。 上头并没有对他们下达任何指令,这样的状况令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算那个不管事的主帅不吱声,两位军主大人怎么也不管不问了?就算有一个“原地休整”之类的命令下来,好歹也叫人心中有个数啊。 一时间,流言四起。 前几日叛了万余人的消息再度悄悄在人群中蔓延。 正在人心惶惶之时,只见前头陆陆续续有人丢盔卸甲而来,个个惊慌失措,只顾着往后方跑,见到人或绕或躲,不肯说半句话。 军中的执法队早已上了前线,没有人处理这些疑似溃逃的士兵,人群中交头接耳的嗡嗡声越来越响。 过了许久,很远很远的大后方,隐约传来喊声:“前面战败啦……主帅和军主都死啦……后头人都跑光了……你们还等什么……张岳一个人能杀一万个……” 很显然,效果比这些“逃兵”直接告诉他们要好得多,人群轰一声,扔下手中的兵器锅碗,掉转了头向着未知的方向开始了大逃亡。 偶有几个正义的小兵挡在路中挥舞着双手大喊:“不要中计!逃兵要被军法处治的!” 但很快,他们自己不由自主也转过身,加入了逃亡的洪流。 第272章 破阵(上) “杀神”张岳此刻正摸着后颈,茫然地从床上坐起来。 “岳哥,别动别动,你病着呢!”一个面目憨厚的小兵见他醒来,将一碗炖在炉子上的汤药端过来叫他喝下。 张岳摸不着头脑:“我这是咋了?” 趁他喝药时,小兵解释道:“敌人打过来了,弟兄们按着岳哥你的吩咐,已摆了好阵,你病着,莫要担心外头的事,依我看哪,还是咱们赢面大!” “我啥时候病了……啥病……”张岳茫然地将碗递给小兵。 “突然昏迷嘛,没大碍。”小兵将碗放在一旁。 “突然……昏迷?” 张岳两眼一黑,又倒回了枕头里。 小兵吹吹手刀,瞟了瞟张岳发红的后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岳哥莫怪!” 小兵起身出了屋,爬上屋顶搭个手篷远远地眺望战圈,一面看一面碎碎念:“要是我在,早就结束战斗了!沈茂那种弱鸡有什么用嘛,有什么用嘛,连他都派到前头去了,干嘛让我在这里守着张岳嘛!论武艺比力气我陈飞……” 正是那日替挽月出头揍得沈茂满地找牙的矮个子士兵。 距离太远,陈飞瞧不见战况,叹口气,蔫蔫坐在屋脊。 都说自己要被世子重用了,可是第一仗,就没派自己上去打。陈飞又叹了口气。 上回揍沈茂,虽说那小子的确该揍,自己问心无愧,但的确是犯了纪。正有些惴惴时,听闻世子也做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事情…… 自那之后,大伙就老开玩笑,说自己从此就是世子的心腹,要委以重任了。 这样一想,陈飞情绪更低落了些。揍沈茂的时候,哪里是想要拍世子马屁了?真的只是为了挽月姑娘而已嘛。 挽月姑娘生得俏,性子活泼可爱,对谁都好,从来不曾瞧不起这些底层的弟兄。她还有本事,能想得到做火铳这种玩意——还真给她搞成了!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当然不是世子喜欢她那种喜欢…… 陈飞脸红了红。算了算了,拍马屁就拍马屁吧,总比叫人家发现自己出头只是为了挽月姑娘…… 可是世子为什么亲自点了名,要自己守着张岳呢?莫非他发现了?可是…… 陈飞的脑袋成了一团乱麻。 其实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内情,只是因为某天挽月一本正经地对少歌说:“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张岳和陈飞这两个名字,我脑海里总会蹦出两个非常厉害的大将军来。” 少歌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 沈茂再一次张弓搭箭。连续射出二十来支箭,手掌上的茧已经无法阻止那股火辣的痛感钻到皮肉里,他吹了吹右边手掌和指缝间的红痕。 不经意间,粗制的木弓和未经打磨的木箭上的细刺扎得两手都是。沈茂随意地将手在身上蹭了蹭,将浮于皮肤表面的木刺蹭掉,有些断了一半扎在皮肉里,他也顾不得,反手再抽出一支箭,卯足了劲向着斜上方射出。 这个时候,他心中有股莫名酣畅的快意。 火铳再厉害,这样的时候也派不上用场不是?能打前面自己人的屁股呢?还是能对着天空打鸟呢? 不像自己手中的弓箭,能够越过前排弟兄的头顶,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然后狠狠扎进对面敌人的心脏! 火铳了不起?哼,有什么了不起! 再射出几箭之后,沈茂反手摸了个空——箭支告罄。同时,一股莫名的冲击力从前方传来。 沈茂极自然地横起手臂,挡在前方弟兄的背上,与此同时,自己的脊背上也传来一股沉稳的推力——是后头的人做了同样的动作。 前军撞上了! 沈茂正要扔下弓,拔出腰间的刀时,听得“啾”地一声,见左边的人捂着咽喉软软跪下,口中“嗬嗬”作响,试图抬起手拔出那支插在喉间的箭,但是并没有成功。 “郑大秋!”沈茂红着双目低低一吼,忘记了这个人曾在试验火铳那一日给过自己难堪。 眼见倒地的郑大秋将被军阵无情碾过,沈茂飞快地弯下腰,将郑大秋背后箭篓里剩下的五支箭一把抓在手上,然后闪身回到原位。 他替郑大秋将这五支箭恶狠狠地射进了对面军阵中,最后一箭射出时,手中的木弓发出一声脆响,从中折断,沈茂右手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见手掌的指缝间的红痕已然变成了割裂的伤口,大粒的血珠滴答往下掉。 沈茂冷哼一声,扔下弓,抽出了腰间的刀。这是一柄只有小臂长的短刀,刀柄用红色的丝线密密地绑了,还结了个穗儿,是家姐沈薇出嫁之前亲手替他编的。沈茂重重握住刀柄,虽说疼痛扎心,血倒是止住了。 四下里异常地安静,每个人都抿住唇,一步一步重重向前压,等待前线崩溃——己方或者敌方。 战争是惨烈的。但事实上一场仗打下来,如果不是歼灭战或者是大溃败,绝大部分人根本连敌人的模样都见不着,除非背水一战,否则只要对敌的阵线崩溃,胜负一分,败方即刻就会开始撤退。 譬如这个时候,如果己方前线的盾兵崩溃了,主帅定会下令撤退,这种情况下,像沈茂这样的射手,也就是向着半空射了许多箭,和平日训练并没有太大区别。 在战争中,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改变战局。沈茂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纵然对战友郑大秋的死感到愤怒至极,但他也没有生过冲上去以一敌万的念头,而是沉默地跟随着大部队,进,或退。 突然,压缩在军阵之上,稠密而浓重的气压蓦然一松! 众人眼角余光瞥见前军中红色旗帜迎风竖起! 敌阵破了! 人潮开始涌动,初时,只是由稳重的小踏步变成了大步,很快,前排的人开始奔跑冲刺,后排暂时只能小跑,但每个人已经跃跃欲试,蓄足了力气等待自己前头的人加速。 追击穷寇,痛打落水狗这样的事情,没有人不爱干的。 第273章 破阵(下) 这一场正面的冲撞结束得如此之快,完全得益于张岳对歧军使用的盾牌的改良。 实战演练中,张岳发现前线对阵时,能够对敌军真正造成杀伤的是长枪和长矛。 盾牌相抵,掩护后方的长兵器捅入敌军阵中。若此时长兵器一去不回呢?张岳顺着这样的思路,在盾牌上做了许多手脚,譬如说能轻易卡住对方的枪头的盾牌边缘的凹槽、用简单的按压动作就能够切断对方枪杆的锯齿……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一旦盾牌之后的枪兵伤亡过重,盾兵的存在便毫无意义了。只能守、不能攻,不是给人家当王八靶子打吗? 丧失了信心的军队溃败是眨眼之间的事情。当盾兵发现己方的攻势渐缓,甚至慢慢停滞时,由不得他们不转头去看后面的人是不是脚底抹油溜了。 这一望,便看到枪兵矛手已不见了踪影,后排的刀兵被顶到原先长枪手的位置,但他们手中的兵器根本派不上丝毫用场,只见对面沾满了血迹却依旧寒光闪闪的枪矛不时从盾牌间隙突入己方阵中,轻易收割掉刀兵们的性命,在他们之后,弓箭手更是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盾兵们哪里还有勇气继续抵抗对面的洪流? 再加上己方伤亡过重,身后那源源不断的推力早已消失无踪,此消彼长之下,防线的全面溃散已属必然。 …… 歧军并没有深入追击。 击溃对方军阵的一刹那,旗手时项收到了撤退的指令。 就在歧军如退潮的海水一样悄无声息撤离战场的同时,敌军军阵之后,两个重甲骑兵方阵以雷霆之势突入战场,如两只铁钳,绞向防御薄弱的歧军阵尾。 只可惜,战局瞬息万变,两支重甲骑兵完成合围之时,歧人已前脚撤离了战场,徒留上千人马跌足长叹,只恨己军为何不再多坚持片刻。 …… 眼见敌军如潮水一般退回了焦土区域,挽月终于松下一口气来。 她斜了斜少歌背上的包袱:“看起来白收拾行李了呢。” 少歌不以为意:“胜败乃兵家常事。” 打了胜仗,他倒是不见得多欣喜,见到时项等人,只叮嘱一些寻常事宜,便回到西一里的住处。 见他有些郁郁,挽月安慰道:“我已知晓你当初说的‘不死一个人’是什么意思了。打仗,自然不会只死一个人的。今日打了大胜仗,想来英灵们地下有知,也定会感到荣耀欣慰。” 少歌失笑:“我早已习惯了。” “那你在忧心什么?” “小二,你可知为何阿克吾十八郡十室九空?” 见他突然说起往事,挽月不由一怔,不解其意。 “难道……不是你杀的吗?” 少歌摇摇头:“不是。阿克吾十八郡,被国君分封给三君子克尔苏,这个克尔苏啊……”他淡笑着摇头,“和当今皇帝轩辕玉像极了。当初,判官的叛军只有千人,我是如何打下了阿克吾十八郡……小二,如今你应当已能猜到大概了。” “挑起民众造反?”挽月走到他身后,轻轻揉捏他的肩膀,“其实,大部分人,是死于官兵的镇压,对不对?” “是。”少歌微微眯起了眼睛,“所以我当初说,再做这样的事,也不知是对是错。这一仗,张岳必将声名鹊起,冲着他在江东的名声以及此战的威名……”他不屑地笑了笑,“更多的观望者、惜命者、投机者必会来投,此去,势不可挡。” 挽月轻轻一笑,手上加了三分力道:“你呀,明明就是个忧国忧民的性子,偏生喜欢让别人误会你是个冷血无情的。” 少歌微怔:“你竟是这样认为?我其实并不是……” 挽月见他言间似有几分赧意,不由偷偷笑了笑,将一双柔软的手臂顺着他的肩滑下,搂在他的胸前,整个身体伏在他的背上。 “我猜,如今的阿克吾,已被你治理得很好了。” “倒也不见得。”少歌摇了摇头,“小二,人性太复杂,我并没有找到一劳永逸的治理办法。就算歧地,也是矛盾丛丛,倾轧内斗无处不在,我也时常会生了倦意,只想要远遁江湖,不去理会那些事情。” “嗯,我懂。”她柔声问,“今天很累吧?” “嗯。”他顿了顿,稍微立直了身子,“不累!先午睡一会?” “不累,那还不赶紧去慰问伤员?”挽月吊起眼睛,“还有东面十里寨无辜被牵连的平民,赶紧去瞧瞧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好。” …… 得知黑衣人来袭时,神棍七被那个背他的汉子扔在了城根下,然后被当成尸体忽略掉的时候,挽月和少歌的嘴角一齐抽了抽。 乱世之中,弱者是没有人权的。 此刻,他正安静地躺在床上,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睡美男。 那个扔下他的汉子正被陆川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面皮涨得赤红,一副没脸辩解的模样。 见那汉子满面都是陆川的口水,老六于心不忍,开口劝道:“大哥,算了,他没用老七当盾牌挡刀,已经很不错……” “不错个屁!老子就是在老七身子底下找到的这兔崽子!”陆川愈加暴跳如雷。 …… 这一日,张岳面对众人的欢呼,却异常地沉默着。 这样的沉默让旁人有些心虚,有些讪讪。 原本他应该手足无措地辩解,解释他并不是那个站在高塔上挥动令旗的人。但他并没有,只默然坐在床沿,两条腿分得很开,双手交握,垂着头盯着自己的十指。 待众人散去,他找到了林少歌。 单膝跪地,一言不发。 “知道了?”少歌笑道,“你怎么想?” 张岳并没有犹豫,想来已思量仔细了:“愿追随……” 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向少歌。 少歌恍惚片刻,点了点头:“歧王世子,林少歌。” 张岳身躯微震:“愿追随世子!” “嗯,”少歌道,“你既知晓了我的身份,必要时候我可以作为你的人质——你先适应这一样。” 第274章 劝降使者(上) 张岳震惊:“这……” 少歌声音有些清冷:“这里自然还是你作主的。你记住,这是你们大昭的事情,不牵扯歧地。而我,只是被你劫持的人质。” 张岳心神一凛:“是!” “起身罢。” 此刻,张岳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漂亮的青年并不像他的外表一样文弱无害。他对他的敬畏又加深了一重。 他并不排斥投效歧地的世子。虽然许多正统的“大昭人”喜欢称歧人为“未开化的蛮子”,但张岳清楚,歧人和大昭人同宗同源,并不存在什么民族气节之类的问题。歧王一向贤名在外,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君王。而多日相处下来,对林少歌的为人和能力也有了清楚的认知,所以此刻张岳臣服得心甘情愿。 二人又说了一些明日作战的细节。既然张岳够聪明,悟到了事情的始末且愿意效忠,那自然该安排他走到台前了。 待张岳起身告辞时,林少歌俊脸上微微现出些尴尬:“还有一事……” “世子只管吩咐!” 少歌摆了摆手:“人前该怎样叫我,还怎样叫我。”他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你手中那封信是安朝云姑娘写的,其中可能有些误会,你亲自走一趟和她说清楚。” 张岳愣了很久,脸上神色精彩纷呈。 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是……” 挽月此刻正坐在窗边晃动两条腿。听完这二人的对话,她的腿停顿了一瞬,然后晃得更加荡漾。 “他们会在一起吗?”挽月满脸八卦。 少歌轻笑:“方才张岳的神情仿佛见了鬼。” 挽月噗嗤一笑:“这两个人的确是有些纠葛,我记得张岳宁肯在茅房门口装晕,也要避着安朝云。让他们折腾去。” “嗯。小二,过来。” “你今日心神耗损那么大……我给你揉揉头和肩,你能睡便睡。”挽月避开了他不安分的手,轻轻捧住他的脑袋按压起来。 这几日,林少歌的确是有些精神不济,此刻他眉间萦绕着化不开的倦意,挽月看在眼里着实有些心疼。 她准确地找到他头上的穴道,十指带了些力道,时而按,时而揉。 少歌有些惊讶,不想她竟然还有如此本事。原本想要做一些其他事情,脑袋里一番天人交战后,不知不觉竟然沉沉睡过去了。 见他睡了,挽月并没有停手,只是把手上的动作放得更加轻柔,直到胳膊酸痛了,才小心地躺下,倚着他的手臂慢慢闭上眼睛。 以后……会怎么样呢?只要在一起,怎么样都好。 …… 西四里。 听完张岳磕磕绊绊的表白,安朝云两眼发直。 见她这副模样,张岳心慌气短,只觉得自己哪哪都配她不上。 “你要是反悔了不愿意,我当真没什么的。只是你师傅那里有封婚书……我讨过来烧了便是。” 安朝云惊得魂不附体:“还有婚书?!我怎么不知道!” 莫不是陆川老王八收了银钱把自己给卖了?! …… 夜色最暗的时候,哨兵轻轻敲响了林少歌的窗。 “世子,外头来了个公子哥模样的,自称平国公世子谢倾宁。” 挽月大大打个呵欠,推醒少歌:“我就说是他嘛!你偏还不信。” 林少歌眼皮微动,略有些茫然地睁眼:“什么?” 挽月正要答话,听得窗外哨兵一声怪叫:“什么人!” 少歌双目一凛,示意挽月不要动,自己飞身下床披上衣裳出了门,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停滞。 “怎么回事?” “外头的弟兄挡住一个人,他自称平国公世子谢倾宁,说是来劝降的使者。”哨兵站立起来回了话,眼睛往身旁地上一瞟,“属下大意了,竟未发现这神棍七就站在旁边,也不知有没被他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要不要……”目中杀机一闪而过。 林少歌眉头微蹙,顺着哨兵的视线一望,屋檐的阴影下,一具骨瘦如柴的身体软软瘫在墙根。 “刚晕过去吗?”少歌淡声问。 “是。” “带谢倾宁过来,嗯…找人送他回去,严加…保护。”少歌用眼神指了指地上的神棍七。 挽月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待少歌回来,她有些迟疑:“这个神棍七怎么又来了?会不会是敌人的眼线?” 少歌摇头道:“不是。” 他并没有解释,只用手指揉了揉眉心。 片刻后,哨兵带着鹌鹑似的谢倾宁来到二人面前。 “林老弟!林老弟!嗷!怎么是你林老弟!”一见林少歌,谢倾宁双目放光涕泪横流,只差没挂到他身上。 “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别扑在我家少歌身上,gay里gay气的。”挽月嫌弃地撇了嘴。 谢倾宁极委屈地扁了嘴:“弟妹你哪里知道……”抹了抹眼睛,“我,我都死里逃生……”他掰着手指数了数,“四回了!” “外头怎么回事?你来劝降?”林少歌似笑非笑。 “哎呀!见到林老弟你,我可就放心了。啊不,我更不放心了,这下可如何是好……”他搓着双手,原地打转转。 挽月头大如斗:“能不能直接说重点?” “啊……我想想我想想,要从哪里说起。”谢倾宁抬起右手,抽疯似地抓挠几下。 少歌无语叹息,取了一柄折扇递给他。 折扇到手,谢倾宁果然镇定下来,只见他不慌不忙,啪一声拂开扇面,冲着苍白的脸蛋摇了两下,长长吐出一口气。 “前面的先不说了,我把廖游,就是那个黑毛痣骗到了徐超凡兄弟那里捉了……”他看了看少歌,画蛇添足道,“这个徐超凡兄弟,和林老弟一样,是个义气人!明儿我介绍你们认识。” 挽月大翻白眼,赶情这谢倾宁以为少歌会吃他和徐超凡的醋不成? “后来我寻思着,这廖游也是个有趣的人,又没见过世面,倒不如收服了带在身边,日后回了京都,叫他长长见识……”谢倾宁略有不忿,“他竟不信小红仙是我开的包……小红仙算个什么?林老弟你说是不是?” 挽月无语地别过头,幸好没有外人,真是丢死个人了! 第275章 劝降使者(下) 见挽月别过了身去,谢倾宁自知失言,急忙打了下嘴巴:“瞧我这张嘴,林老弟浪子回头金不换,哪里还知晓什么风月之事……不不,林老弟跟我哪里会一样?那种龌龊腌臜的地方林老弟可是从来不去的,弟妹我只是一时说溜嘴了,风月楼女伎什么的,林老弟可是眼角都不会望一望……” 挽月叹息着转回来,语声幽幽:“风月楼,我开的。” “……”谢倾宁无辜地眨巴了半天眼睛,终于将折扇一合,拍了拍手心:“妙!妙!弟妹果然是个妙人!难怪老弟能玩上不可说的花样……” 挽月直直瞪向少歌。 少歌羞愤欲死,急忙抬手阻止他继续胡言乱语:“谢兄只说今日究竟发生何事?” “啊!”谢倾宁急急点头,“事情是这样的,我在徐超凡老弟那里作客,和他爹徐叔叔也常在一处吃酒,一日,那个董尹过来调兵,说是要去找林老弟,顺便剿几个小匪。” 他拍了拍胸膛:“虽然我和老弟你走散了,但知晓你下落的,舍我其谁?那我便自告奋勇要带这个头了。有大军在,那两个军主时常陪着徐叔吃酒,和我也是熟,徐叔便应了我。” 挽月和少歌交换眼神,心道不会吧?他真是那个所谓的“主帅”? “后来呢?”挽月一脸好奇。 谢倾宁眯了眯眼,陷入回忆:“原本说好那一日就出发的,突然又变卦了,说是要等个主帅。哎呀,耽搁了几天,终于来人了,可把我心急如焚的。” 挽月忍下了教他“心急如焚”正确用法的冲动。 “那个小白脸,嘿!长得和林老弟真有几分像!”谢倾宁拍了拍大腿。 真会说话!这不是拐弯儿骂林少歌小白脸嘛。挽月正想翻白眼,目光突然一滞。 “说是挂着个什么兵部的虚衔——其实就是花银子买了个官做。军龄有个七八年了,也算是合乎规矩。老张跟老李当然是不服气,哦,老张老李就是那两个军主,但徐叔他们个个没意见,那下面的自然也不敢吱声。那小白脸也忒坏的,这一路故意丢粮,老李他们早发现了,懒得管,知晓好多人在里头吃油水呢。嘿,我更不管了,我就顺势讨了个采买的差使,叫廖游去跑,我收钱,反正丢了再买,都是官家的钱……啧啧,这大半个月,可赚够一两年的花销了。” 挽月听他絮叨,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无论是谢倾宁这种不知天下疾苦的纨绔公子,还是借着这次出兵大捞油水的军老爷,又或是大发国难财的那些幕后大鳄……谁又理会过这江东的百姓呢?等到来年,只要贴出告示,江东良田谁种归谁,免个几成赋税,哪里会愁没人来种?这天底下最值钱和最不值钱的,向来都是人命。 少歌淡笑道:“谢兄也就是捡点漏罢了,不比洛城做的好买卖。” 谢倾宁眼神有些呆:“林老弟如何知道是洛城吃了大头……这事儿,我也是将将才知道的……老弟你不知道,我从那边走过来,整条脊背凉嗖嗖地——那是被弓箭指了一路哇!” 他愣了一愣,突然打个冷颤回过了神:“老弟怎么又变成这里的土匪头子了?莫非就像上回一样,三拳两脚揍得他们服气了?” 少歌知道他说的是上次救他的事,只笑一笑,当作默认。 谢倾宁拍着胸脯顺了顺气,整个人放松下来:“老弟真是厉害!一个早晨就干掉了老张和老李……林老弟别误会,我和他们只是酒肉之交,和老弟你的感情没法比的。今儿老张老李没了,那小白脸算是真正大权在握,一时得意忘形,竟然叫我发现了他的秘密!林老弟……”谢倾宁将上半身凑向少歌,“洛城要反!老张老李是他故意害死的!” 少歌冷笑道:“看出来了。那他还叫你来劝降?” 谢倾宁笑得满脸开花:“这小白脸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这竟然遇到林老弟了。他就是想叫我送死嘛!叫人用箭在后面指着我,我哪里敢不按着他的话讲嘛。对了,我还听到小白脸跟旁人商量,明儿派少少的人来佯攻,其实是要掩护着大部队,运送攻城器械回洛城!啊呀,看不出来这个小白脸野心那么大,还想造反,嘁!林老弟明日莫要叫他跑了,我要把他剥光光,吊起来毒打!毒打!” 挽月诡异地看了他一眼。剥光了吊起来毒打……貌似是什么……新技能?哪学来的? 看来这些日子谢倾宁过得的确是……不好。 “谢兄辛苦了,先歇下吧。”少歌站起来,顺口问道:“辛无涯和谁商量这些事情叫谢兄听到了?” “没见过,一个留胡子的中年人,样子有些猥琐。”谢倾宁一愣,“我什么时候告诉老弟那小白脸是洛城的辛无涯的?” 少歌淡笑:“方才。谢兄请。” 看着这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屋,挽月半天没反应过来。辛无涯?! 他不是死了吗? 外头那个主帅是辛无涯?! 什么情况? 挽月可以肯定方才谢倾宁绝对没有提到过“小白脸”是辛无涯,看来少歌早就想到了。 她无奈地叹口气,从前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觉得少歌很厉害,如今却……忍不住往另外一个方向去想——他经历过,自然就知道了。 辛无涯没死,倒也能理解。那天他胸口被轩辕镇宇插进一支断箭,原也不是瞬间要命的伤,清小姐若是执意要救他,定是救得了的。记得那日轩辕镇宇对辛无涯的两个叔叔说,哪个能走出来,就留哪个,看来这辛无涯发了狠,拖着重伤之身打倒了那两个叔叔……想一想都觉得十分惨烈。 这一次,轩辕镇宇果然是奔着这一批攻城器械来的吗?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呢。轩辕镇宇如果想要重新夺回江山,他最需要的应该不是什么攻城器具,而是名义。 一个“死去”多年的先皇帝,在真正出来亮相之前不是应当先造势吗?除非他手中握有什么杀手锏,一击就能让轩辕玉的“正统”灰飞烟灭。 否则,他所起到的作用,只类似于九泉之下老皇帝不甘的咆哮:“朕要传位十四子!朕不是要传位于四子!” 第276章 黑旗 少歌送谢倾宁到隔壁住下,很快回来了。虽然天色依旧暗沉,但这黑暗之中已隐隐涌动着生机,想来天就要大亮了。 挽月起身迎他。二人执手坐回床边。 “你怎么想到是辛无涯的?” 少歌沉默片刻:“他最适合。” 挽月轻轻一叹,以轩辕镇宇经营多年的手段,推一个辛无涯出来做这个主帅应当不是难事,正好辛无涯的身份满足了各方面的需求——轩辕玉和董尹虽然目的不尽相同,但嫁祸洛城的心思是一样的。徐威对手下军主向来一视同仁,让谁当主帅都不合适,所以一个空有虚衔的外人是极好的选择。 “他要做什么?”挽月挤出一个笑,“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把那两个他无法掌握的军主害死,然后带着军备回洛城去吗?他故意放谢倾宁过来通风报信,便是要告诉我们他打算走了,莫要去挡他路吧?” “傻瓜。” 挽月不明白自己哪里又傻了,但少歌已唤了时项张岳过来,她只好蔫蔫躲到一旁独自反省去。 …… 清晨时,敌军来袭。 因为谢倾宁的“情报”,十里寨方面知道对方只是佯攻,便结了一个松散的阵型准备迎敌,十里寨众人也混进了方阵中。对面果然只派出千余人来,时不时放一放箭,作势要攻,临阵又缩回去,再放一波箭。 少歌并没有带着挽月去昨日的哨塔,似乎今日的战事已不需要指挥。他牵了她的手,漫不经心游荡到靠近战场的一处稍高的塔楼,见陆川和安朝云二人正在上面争执。 见到少歌和挽月,安朝云面色有些奇怪。 挽月嘻笑着爬上去:“陆老大今儿要亲自指挥,试试水?” 陆川有些不自然地放下手中的黑色旗子:“嘿,哪呢,随便玩玩。” 安朝云冷声道:“林少歌你不是要躲到后头去吗?怎么又凑到前线来送死?” 陆川重重一咳,狠狠瞪过去。 安朝云鼻孔出气,蹬蹬蹬下了楼,头也不回向着住处去了。 少歌走到陆川身旁,淡笑着说道:“今日就要结束了,你说是吗?” 陆川笑了笑,表情有些僵:“是。张岳这小子,嘿,厉害。希望他不要头脑发热去追击人家,我爬上来,就为了盯着点。” 挽月微怔。这个陆川平日里都是一副为老不尊的猥琐样儿,今天倒是一本正经起来了。 “追他做什么?那些笨重玩意儿既占地方,又不能卖。”挽月笑,“张岳又不傻。” “是。”陆川讪笑,“你们两个兴致这么好?这里离得近了,怕是不安全。小云儿都被我打发回去了呢。” 挽月又一怔。仿佛哪里有点不对? “危险啊……”少歌叹道。 陆川猛地转头,直直望住他:“小老弟要不要退回去些?” 少歌摇着头,指了指下方:“刀剑无眼,张岳手底下这些,平日在一处训练惯了,没轻没重。生人横插进去,不留神要被误伤。” 陆川定定望了他一会。 “嘿,寨子里这些小子,身上都会点武功,不妨事的。让他们见识见识真的战场,男子汉嘛!” 少歌正色道:“战场上风云诡谲,谁说得清楚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呢?临阵倒戈这种事情嘛…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见陆川脸色大变,少歌淡笑,“说不定对面这整整齐齐在撤退的攻城器械后头,正有骑兵整装待发。也是有可能的嘛。” “什么意思?”陆川语声冰冷。 “喏,就是这个意思。”少歌指了指下方。 话音甫落,果然见到林立的攻城器械两旁,大队的骑兵如两股钢铁洪流直涌出来,迅速合二为一,直取歧军!长枪凛凛,铁甲铿锵,马蹄重重踏在大地上,人心震颤。就连他们几个脚下的塔楼也在隐隐晃动。 此刻,歧军和十里寨人的混合方阵里,依然洋溢着懒散的气氛,你来我往,和那千人佯攻队玩得不亦乐乎。 陆川慢慢把手中的黑旗向上举。 少歌随意地搭住他的手腕向下一压,大笑:“第一次看见骑兵吧?冲锋的时候,视野是这样的……”他抬起双臂,与眼平齐,两个手掌向内合在一处,“极狭窄的视野,莫要说分辨谁人头上绑了条带子,就连辨别最简单的黑白也是极难办到的。而且,不能停、不能转弯、不能避开任何阻挡之物。铁骑之下,不分敌我。” 此时,少歌的手已离开了陆川脉门,但陆川感觉自己手中的黑旗重逾千钧,将他的手坠得越来越低。不分敌我吗?那么…昨夜那个人说保下凌云门所有人…骗子。 他抬起头,望向少歌的眼神极复杂:“你……是什么人?” “自己人。”少歌一脸无害。辛无涯竟然没有告诉陆川? 陆川点了点头,将手中黑旗扔在地上。 少歌满意:“门主身上的毒,内人或许有办法。” 陆川震惊地抬起头,对上林少歌黑湛湛的笑眼。 少歌笑得诚意满满:“那日门主替在下把过脉,在下方才也顺手为门主诊了一脉。” 陆川吸一口气,长长一揖:“可是……铁骑如何抵挡?” “无需挂心。”少歌根本不往战场中多看一眼,牵起挽月下了塔楼。 挽月虽然反应稍慢些,却也不傻,听了这半天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陆川中了毒?对方用这个威胁他临阵倒戈?辛无涯的手伸得真长啊!”挽月忿然道,“哈,昨夜特意放谢倾宁过来递个假情报,想叫我们以为他撤军了,放松警惕,他那边双管齐下,出动骑兵的同时,让陆川倒戈,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卑鄙!无耻!阴险!” 少歌轻咳一声:“兵不厌诈。小二,这样的计策我也常用的。” 挽月弯起嘴角:“若是你用,那便是足智多谋、知人善任、出其不意、决胜千里……可是,你又要怎么对付这些骑兵?” 少歌一脸得意:“埋了铁蒺藜,置了绊马索,盾、长矛、火铳……” 挽月了然点头道:“做你的敌人,真的挺惨。” “不止,”少歌笑弯了眼睛,“来而不往非礼也,小二,你昨日点数时,竟没有发现还少了八百。八百铁甲骑兵已绕到了敌后,待他们发起冲锋人仰马翻,那便是我们的出击之时。此刻敌军主阵防御定是极为松懈……”他阴险地眯起了眼睛。 第277章 无涯无涯 这一场仗赢得毫无悬念。 生擒辛无涯,降敌七千余人。其余或战死或逃亡。正如少歌所言,算尽对手最后一步棋的人,胜利总会来得十分轻巧。 据擒了辛无涯的兵士说,骑兵突入敌营之后,辛无涯见无力回天,便令亲卫弃了武器,自己举了手,降得很体面。 成了俘虏的辛无涯不卑不亢,浑然不惧生死。 张岳见其颇有风骨,心中也生了敬意,并不为难他,只令人仔细看守着。他正烦心于两件事情,一件是少歌将谢倾宁这个混世魔王留给了他,另一件是和安朝云之间的一团乱麻。 而这两件烦心事眼下有些要合二为一的趋势——谢倾宁在疯狂追求安朝云。 陆川的事情,少歌在临走之前倒是解决干净了。陆川是识时务的人,扔下黑旗那一刻,其实已是做出了选择,挽月再替他解去身上的毒,他更是不作他想,从此一意辅佐张岳——天晓得挽月给他解毒时有没有做什么手脚? 而十里寨的人原本就对临阵倒戈这件事心生抗拒,只是众人向来习惯了听命于陆川,纵使不情愿,却也老老实实系上用了辨明身份的头带,只待陆川挥下黑旗。最终陆川并没有落旗,众人其实是松下了一口气,毕竟这么些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和这群投奔张岳的青年多多少少有点感情,又见到对面骑兵掉进了陷阱,根本到不得近前,更是庆幸陆川没有做出错误的决定。 原来月前陆川听闻洛城附近有人在四处寻人,以为摸到了安朝云仇家的线索,一路追查,闯进轩辕镇宇地盘被擒。轩辕镇宇给他下了需要定期服用解药的慢性剧毒,作为一颗棋子扔回江东。此次辛无涯领兵来攻,早早便联系上了陆川。 经过了这些日子,轩辕镇宇早已心中有数,临行前便给辛无涯交了底,叫他晓得对手是什么人。从一开始,计策就是定好的——先断张岳军退路,逼着他们背水一战死守到底,又让那两个刚愎自用的军主打头阵,这二人以为只是一处寻常盗匪窝,自然是要掉进陷阱的,就算没有战死,辛无涯也在二人身侧安排好了人以确保他们能顺利“战死”。两个军主一死,辛无涯再无掣肘,原可以带上人马辎重顺顺当当撤回洛城,等到镇东将军徐威收到消息挥兵而来时,此地早已人去楼空。 然而辛无涯并不满足。如果对方只是张岳,他大可以撤了军卖个人情,甚至可以同张岳谈合作、谈联手。可惜自他得知幕后之人是林少歌……如果放过这样的机会,还是一个男人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可以在战场之上,堂堂正正击败林少歌!所以先前故意放水,叫叛军截了粮食去,又不拦着对方将粮食运进十里寨,下意识里,便是要向林少歌表明自己的态度——双方以全盛姿态,倾力一搏,成败各凭本事,怨不得旁人。也因为如此,他将己方军队割裂成了五个圆阵以示公平。 其实辛无涯这一系列举动,完全是很幼稚的掩耳盗铃行为——以万敌千,胜之不武?那么把人拆开来,用千人的军阵打车轮战就公平了?不过公平这种事情,向来只会出现在势均力敌的双方或者多方之间,强势者给予弱势者的,永远不会是真正的公平。 也正是这样的举动,让挽月下意识地觉得“有些公子哥的玩乐作派”,让少歌早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从而拨云见日,看穿了他所有的动作。 辛无涯虽然知晓十里寨中有从来没人见过的、威力巨大能够发射黑火药的兵器,也知道城墙被人动过手脚,却没有想到那两个军主竟会败得那样惨,而对方甚至可以说毫发无伤!虽然要这两个军主送死在他的计划之中,然而计划进行得如此之顺当却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辛无涯当机立断,安排一个精兵方阵同对方硬碰,另外两个方阵左右包抄,再顾不得什么君子风度——以完成计划中那两个军主本应该做到的事情。 不曾想正面的硬仗还是没得打——原以为破掉了城墙和那些布置了火炮的石堡垒之后,用一个方阵和对方正面硬碰应当是杀个两败俱伤,再不济也能拖住对方主力,让左右翼完成合围一举歼灭,却不料徐威这些所谓的精兵竟然一触即溃,给左右翼争取到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完成合围。 原本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虽和辛无涯要击败林少歌的想法背道而驰,却是彻头彻尾吻合了原定的计划,只要此时果断带了人马和军备撤回洛城,便能圆满完成轩辕镇宇交待的任务,而陆川可以继续作为一颗暗棋埋在林少歌身边。 可惜辛无涯被心中的不甘所支配,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出动骑兵,和陆川里应外合杀林少歌一个措手不及。谁知技不如人,计划早早被看穿,陆川暴露,自己也沦为阶下囚。 不知道成为俘虏的他,在夜深人静时究竟有没有流下过懊悔的眼泪? …… …… 辛无涯不相信少歌和挽月已离开了十里寨。 他更不相信对面哨塔上那个利落舞旗的主帅是面前的张岳。 纵然相隔千军万马,但那行云流水、下下直击自己死穴的旗令…绝不可能出自眼前这个略有些死板的“江东英雄”。 “是林少歌。”辛无涯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让我见他。” 张岳转动茶盏的手停了停:“这里没有叫林少歌的人。辛大公子,我今天并不是来劝你加入义军,只是来告诉你,江东义事已如星火燎原,你加不加入,都不会影响大局。” 辛无涯神色不变:“我要见林少歌。你对他说,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他。” 张岳目光微闪:“辛大公子,我说过,这里没有这个人。” 离开了关押辛无涯之处,张岳犹豫片刻,叫人递出了消息。 他走出几步,听到风中遥遥传来鬼哭狼嚎般的歌声,顿时头痛无比。 谢倾宁又在纠缠安朝云了。 张岳叹口气,头痛无比。 第278章 银票 挽月和少歌确实已经离开了十里寨,他们正赶往渭城。 在十里寨战役打响的同时,“张岳义军”带领荆城百姓起义,策反了半数守城官兵,一夕之间占领了守备营、府衙,夺了城墙和大门,交到义军手中。义军夺了城,当即开仓放粮安抚人心。消息传得很快,各地百姓蠢蠢欲动,翘首盼着张岳的义军,“他们来了”成了一句流转在每个人眼波之中的暗语,只等有人喊出它,便会引爆起义的浪潮。 听闻有一处街道上,听得一声令人热血沸腾的“来了——”,两三个呼吸间,各店铺中,心不在焉的食客、厨子、小厮各自操起最顺手的家伙冲到街中,人人交头接耳“哪?哪?他们在哪?”,路旁的乞丐流民自不必说,恨不能将自己腿骨拆下来做兵器用。 只见整条街道上,亢奋的人们交换着视线,挥舞着手中的菜刀、竹筷、算盘、簸箕,热切地寻找着义军的身影……片刻后,漩涡中心的店小二托了托手中热腾腾的餐盘,“客官,热腾腾的黄焖鸭,来了——” 在这样强烈的连锁反应下,各城官府如临大敌,严加盘查出入人口,城内紧急戒严,人人自危。 十里寨西北方向五十里外有渭城。 渭城守备方涛,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时刻,做出了震惊天下的事情——将附近七城守备骗到渭城囚禁了,大开城门,邀张岳义军共襄义举。 少歌此行,正是要探明虚实。 渭城,原就在林少歌的计划之中。 解了十里寨之围,徐威定然还会派兵来攻,此时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化整为零各自逃命,二是夺一座真正的城池来坚守。 因为黑羽卫的威胁,少歌只能选择第二条路——让张岳造反到底。 十里寨中,住民加上歧军和降卒,共有兵力一万。 在江东大地上神出鬼没的“义军”即林少歌招募的七千歧人、加上前来投奔的百姓、以及被叶小雕等人成功策反的官兵共计五万余人。 六万人,守一城绰绰有余,渭城起事,正如瞌睡时来了枕头。 再有半刻钟,林少歌一行就要离开辛无涯率军开辟的林间大道,去到广袤的荒野。 “世子,东北五里发现黑羽卫踪迹。” 少歌嗯一声,“盯紧,今日起,叫我军师。” “是。” 此行,少歌自称张岳的军师,替张岳会合渭城守备方涛。 挽月扮成了士兵的模样,跟在林军师身后。 挽月知道附近埋伏着如前世那些骇人野史里记载的血滴子一样恐怖的暗杀组织,免不了心头惴惴。 少歌见她脸色发白,便无话找话:“说起来,小二为何阻止我去见辛无涯?” 提及辛无涯,少歌发现挽月的脸腾地红了,神情十分可疑。他不禁蹙起眉,仔仔细细打量她。 “见他做什么?”她小声嘟囔,听起来竟然有些心虚。 “嗯?”少歌忍不住眯了眼睛,立直身子,“俘虏了敌军主帅,难道不应该见一见?” “不是你自己着急要去渭城嘛?”挽月瞪圆了眼睛,看起来浑身都不自在。 就算是个蠢人也发现有问题了。少歌沉下脸来:“是谁肚子突然痛了三次、腰闪了两次……” “好吧好吧,我承认,”挽月急忙投降,“那个,他们从辛无涯身上搜出了……银票,一万两面值,一共十五张。你和张岳说话的时候,我替你收下来了。我只是想多留着看几眼,闻一闻那油墨香……我没有想要昧了他的……” 少歌忍俊不禁:“如此说来,你阻止我见辛无涯,便是怕他问起银票?” “人家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嘛。谁知道走得那么急,我都来不及把银票还给他……” 少歌揉了揉眉心:“回到歧地,我带你去见府中的帐房……” 挽月瞪圆了眼睛,心跳加速。莫非…… 他不紧不慢:“他最擅长画银票,你喜欢看多大的面值,就让他给你画。” 挽月一怔:“这都行?能用吗?” 少歌像看白痴:“当然——不能。” 他走出几步,突然停下来:“把银票给我。” “哦。”挽月像个犯错的学生,小心地取出包了好几层的银票,递到少歌手上。 “到了渭城,我让人给你送五十万过来,比这个新。”他捻出一张,嫌弃地撇撇嘴。 “……画的吗?”挽月弱弱问道。 “真的!”微有薄怒。 …… …… 少歌一行离开了荒野、踏上官道,黑羽卫始终没有现身。 或许是忌惮训练有素的千人护送小队,或许他们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是远远地观察或者保护歧王世子……谁知道呢。 就像林少歌不会公然用自己的身份在江东搞事,轩辕玉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的意图暴露在阳光之下。谁先撕破了脸,谁就会陷入被动。双方需要做的,都是将匕首藏在华美虚假的面具之下,不露出任何破绽,以及寻找对方的破绽,给予致命一击。 进城之前,少歌和挽月都易了容。 渭城和任何一座城都不像。 它拥有黑色的城墙和街道。这是一座老城,也许在历史上还曾经成为过许多朝代的国都,如今这座城进入了暮年,在它身上再也看不见半分活泼的生机,沉沉暮气入侵了每一条街道、每一块砖石、每一个行人。并不是那种历史的沧桑厚重感,而是行将就木,即将坍塌成历史尘埃的衰败感。 黑石再被雨打风吹侵蚀剥落,里头还是黑石,但是很奇异,从整体上看,这座城每一处都隐隐透着病态的灰白色。 街道上倒是热闹的。渭城的官兵正在各街道口放粥,各府衙井井有条,照旧做着曾经的差使,几十户大户出让了自己的宅邸,那些虚占了数亩地域的深宅大院已被夷为平地,盖成密密的窝棚安置不计其数的难民,拆迁工作依旧进行得如火如荼,道旁偶然能看到难民对着守备府的方向叩头不止。 挽月感慨不止:“原该是这样的,如今却是造了反才有此等景象。看来这渭城守备方涛果然是个真心为民的。” 少歌却摇了摇头:“这样的事,不造反也可以做的。” “嗯?!”挽月一惊,“你说得没错。难道有诈?如果有问题,我们带的人够吗?” “先看一看。” 第279 欺之以方(上) 说话间,街道另一头,已有一名相貌堂堂的官员龙行虎步迎过来。头戴武冠,身着绯色官袍,腰中悬一古朴青铜剑,剑鞘上正中刻有一行方正的字体,书渭城守备都督字样。 “这位定是张岳将军麾下的林军师了。我是方涛。”来人抱了抱拳,不卑不亢。 “在下林大。方大人,久仰。”少歌回礼。 方涛年约四十,国字脸庞,身材精壮,举手投足利落精练,隐有风雷之势。面色沉着冷静,视线平稳,看起来着实有君子之风。 方涛干净利落地侧了身:“请——” 少歌点点头,与他并行。 方涛一路上再不提张岳起义之事,也不谈被他禁于守备府中的那七位守备大人,只和少歌说民生——渭城如今的治安情况、每日救济灾民需粮食多少、制衣坊如何赶工制作厚衣帮助灾民过冬、棚户区怎样改善才好安置更多流民…… 少歌只专注地听,偶尔简单地赞叹一二。 挽月走在少歌身后,听着方涛的介绍,再看四下安置得井井有条的流民,心中不由有些惭愧——这位方守备果然是一心为民的,之前对他起了猜疑,当真是小人之心了。 方涛引着少歌一行,穿过四五条街道。 到了守备府外,方涛面色微惭:“原该做表率,将这府邸腾出来的。只是如今得罪了太多人,一时找不到另一处清静地方。我这条性命倒也不见得多珍贵,只是留着它多少还有点用处,想要再多做些事情。” 少歌正色道:“方大人过谦了,大人爱民如子,是百姓之福。” 方涛摆了摆手,看向少歌身后:“初次相见,军师当有顾虑。若是让林军师的人留在外头,定要叫军师为难了,如此,便挤一挤罢,府中常驻府兵三百,我让他们腾出地方。” 少歌微眯了眼睛:“方大人难道不担心我……” 方涛笑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张岳将军乃当世豪侠,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林军师请罢——” 少歌不再多言,与方涛虚虚携了手,带头步入守备府。 方涛坦坦荡荡,当即吩咐属下给林少歌一行腾出地方。 挽月一面走,一面小心地观察左右,仔仔细细嗅了一路——若是埋了火药或是藏了火油,一定逃不过她的鼻子。 士兵们随身带着兵器,若是埋伏了弓箭手偷袭,只要立起盾阵就能轻松化解。 一路并没有任何异常。 入了厅堂,方涛和少歌各自吩咐手下的人候在外头。 只挽月依旧大摇大摆跟在林少歌身后。 少歌开门见山:“方大人,不知那七位守备大人可还安好?” 方涛不动声色瞟一眼挽月。 少歌道:“内人姓秦,也是我军的军师,军中之事时常要她拿主意的。” 方涛哈哈一笑,道:“军师好福气!那七位正在院中作客,军师稍后便能见到。张岳将军亲自带军打了胜仗,身体无恙否?” “劳方大人挂心,岳大哥好得很。渭城防务……” 方涛急急起身,少歌一怔之下,将余下的话吞回腹中,不解地看着他。 “啊,是这样。”方涛捧过厚厚一叠账本样的纸书,坐到了少歌身旁。 “军师当懂账务的,请过目。” 少歌一页一页翻动手中的本子,初时还瞧得仔细,渐渐就变得一目十行,到了后头便草草地快速翻动,目光在每一页上停留不足一息。方涛凝神看着,眉眼间越来越舒展。 待少歌全部翻过一遍,将那一叠本子放到二人中间的檀木小几上,方涛不动声色问道:“军师怎样看?” 少歌苦笑:“如同天书一般。” 方涛爽朗地大笑:“打江山不易,守江山也不易哪。军师方才看的,只是这渭城守军的钱粮开支一项。如今义军初起,自然是顾不上这些事体——但若要是真心为百姓着想,就不得不提了,以战养战终究不是正途,下面的人糊涂,只晓得一腔热血打到京都去,咱们这些人可不能糊涂,咱们糊涂了,一念之间就要枉送掉许多人的性命、辜负万千百姓的殷殷期盼。” “方大人的意思我明白,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打理政务自是一窃不通。”林少歌似笑非笑。 方涛面色微赧:“林军师也瞧见了,方某不才,平时也就只会做一做这些小事情。如今形势逼人,不得不反,只是反了之后,又当何去何从?不知张岳将军和军师有没有考虑过?” 见林少歌默不作声,方涛理解地颔首:“若我所料不错,贵军眼前即将面临断粮的烦忧,是也不是?凛冬将至,缺衣少食,若是找百姓拿取,那便不是义军而是匪军了。眼下首战告捷,张岳将军和军师或许一时还顾不上这些事情,但这些事情却是实实在在决定着义军将来的命运,军师怎样看?” 少歌面露不屑:“拿下几座城,便是了。” 方涛笑着大摇其头:“军师想得简单了。奇技淫巧,或许可以出其不意赢个一场两场战斗,但攻城——呵,譬如我这渭城,若我愿意坚守,便是来个几十万大军,只要有粮,我能给它守到地老天荒。军师当知我这渭城不比那荆城,我这里如今上下一心,巧言令色不足以令我的军士叛变。” 少歌目光闪烁:“方大人怕是不知道,这一次大捷缴获的战利品中,正有一批攻城器械。” “没用!”方涛大掌一挥,“军师怕是不知道,哪怕拥有最优良的器械,想要攻下一座城,攻守双方兵力至少十比一。我这渭城有守军三万,若是要背水一战死守到底,城中居民、收容的流民尽数编入预备役……” 余下的话自不用说尽了。 “我明白,”少歌了然:“若是朝廷举兵来攻,倒还可以围到渭城弹尽粮绝,但我……军并没有那样的实力。方大人如今让我带兵入城,又愿意坐在这里和我说话,已是诚意十足。那么,方大人要的,又是什么呢?” “痛快!”方涛大笑道,“我就晓得,张岳将军义薄云天,身边果不乏有识之士!我只问军师一样,军师可否代张岳说话?” 第280章 欺之以方(下) 少歌沉默片刻:“只要不违天地良心,不背侠义之道,又能造福黎民百姓,岳大哥定是欣然应允的。” 方涛正色道:“方某只愿用自己所长,为天下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方某觍颜说一句,虽不才,也算是得百姓尊重。张岳将军擅攻,方某擅守,若是信得过,不妨由我来做后勤、守基业,张岳将军只管鹏程万里,一应后勤物事交给我来操持,各自发挥所长,岂不是事半功倍?从今往后,赋税、钱粮、军备等等,一应事务再无需将军和军师烦忧,就算要杀到京都去,方某也绝不会让将士们饿半日肚子!” 少歌目露喜色,有些惭愧地说道:“之前,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以为方大人想要和岳大哥争权。” 方涛脸上隐隐也波动着喜色:“某虽说也读过些兵法,但和张岳将军立下的不世之功相比,真真是萤火争辉于日月,哪里会生这样的念头。只愿各自发挥所长,造福百姓罢了!” “如此甚好。”少歌颔首。 方涛看了看天色:“林军师介意和那七位守备一同用晚膳吗?” 少歌微怔:“我以为……” 方涛大笑:“那几位都是方某的老朋友,既已交出了令符,自然不会为难他们。军师稍事歇息,我去安排一二。” 待这方涛离开之后,少歌携挽月行到庭院中。 “这么轻巧就谈拢了?啧,果然心系天下的君子就是不一样啊。”挽月摇头晃脑。 少歌轻轻一哂:“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若是张岳那样的愣头君子,说不得感动个涕泪横泪,要和这方涛义结金兰。” “嗯?”挽月一愣,“这方涛哪里不对吗?” 少歌负了手:“没有不对。他做皇帝,张岳做将军罢了。” “是哦……”挽月醒悟极快,转头望了望方涛离去的方向,“张岳打下的江山,都交到他手里经营,可不就是一个做皇帝一个当将军,这要是张岳,我保证借他十个脑袋也想不到这一层,只会大赞方涛义薄云天。啧,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光明磊落的阳谋呢!那你为什么还要应了他?” “想要利用旁人,就要有反被利用的觉悟。我喜欢阳谋。”少歌微微眯了眼。 “老狐狸,你的演技愈加精进了!要是我没猜错,这渭城所有资金流动你已了然于胸了吧?一个过目不忘的人,一页一页把那堆帐本都翻完……我刚才真有一点同情那个方君子呢。”挽月笑,“我当时还想,老实人遇上你呀,要被吃得渣都不剩。” “吃。”少歌似笑非笑地瞟她。 挽月大翻白眼。这个人,什么时候能正经点? 不多时,方涛苦笑着来到少歌身旁:“那几个老朋友,对咱们的义事还有些抵触,此时若是见了军师,言语间难免要冒犯,不若待我劝说一番,改日再……” 少歌不以为意:“无妨,我便用之前的身份去会一会几位守备吧。方大人只需告诉那几位,我是洛城富家子弟林大,如今带了十五万银来投便好。” 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辛无涯身上缴来的十五万两银票在方涛眼前晃了晃。 方涛默然点头。引了少歌二人向着后院行去,一路向林少歌介绍了七座城池的方位、各守备的姓名来历。 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院子。 四个角落栽种着矮竹,置了山石,院中摆一张黑木大圆桌,正有七人围着那圆桌团团坐了。 出乎挽月的意料,那七个人看起来竟然挺高兴。 她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个中关窍。 方涛用来忽悠张岳这一套,在同僚面前就是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为国为民,谁还不知道谁? 显然他在这七人面前用的是另一套说辞,大约就是,若是事成,这七位就是功臣元老,若是事败,外人都知道这七位被方涛设计擒了,也不会为难他们。虽然算不上进可攻退可守,但这七个人如今落在方涛手中,生死只在别人一念之间,能有这样的退路还求什么呢? 也算是活在当下的明白人。 方涛停下了脚步,正色道:“林军师若是信得过,不妨让小女招待令正。” 挽月眼珠转了几转,方才反应过来这“令正”指的是她。她瞟一眼那圆桌旁脑满肠肥的一群官老爷,心中着实泛起一阵腻歪,心道如果这方涛不是要使诈,这个提议倒是极好。 少歌颔首道:“如何信不过?”转头叮嘱挽月,“到了方小姐那里,不要冒冒失失的。” 说罢,对着挽月眨了眨眼,眼风微微往斜上方飘。 挽月自然是信他的,便向着方涛微微躬了躬身子:“那就叨扰令爱了。” …… 方音是个脸蛋清秀的姑娘。 她带挽月逛了逛后花园,然后回到屋中准备用膳。 挽月用眼角余光缓缓打量了四周——方音的闺房布置得十分生硬,大小的家私都是古朴厚重的样式,材质清一色紫檀木,一望即知价值不菲但并不适合女子。而将这整间屋点缀成“闺房”的装饰物什,都是有些俗气的便宜货,譬如那顶桃色的纱帐,繁繁复复坠着许多层,乍一看好像十分华丽,先不说和屋中摆设搭配不搭配,只定睛一瞧,就会发现那帐子做工十分粗糙,显然很不透气。再看悬挂在帐上的饰物,都是出自背巷里面的小作坊,仿着宫中最新的样式,以铜代金、鱼目混珠做得闪闪亮亮,空有个外形。 挽月心中暗暗称奇,不由得仔细看了看面前的方音。 早些年挽月习惯了扮作小厮四处行走,久而久之,在穿着打扮上习惯了不讲究,自然也不会太留意别人穿什么。和方音逛园子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却并没有在心,此刻发现这间闺房有古怪,再仔细打量方音时,就发现她非常不会穿衣服! 明明是个大家闺秀,打扮却像个艳俗的姨太太,还是不受宠的那种姨太太。 第281章 方音(一) 挽月暗忖:难道是个假小姐?应当不至于,少歌演技一流,方涛绝对不可能起疑心的,而且也着实没有必要弄个假小姐来忽悠自己。或者这方小姐本来就是个没有被悉心教养的庶小姐。 “你的夫君……待你好吗?”方音双手托腮,迷茫地说道,“乳娘对我说,成了亲要顺着夫君,要讨好公婆,要多生孩子,要想办法把夫君留在屋里……”她迟疑了一会,盯着面前的茶盅,有气无力继续说,“实在不行,就找一些家中没底子,漂亮好拿捏的女子来做妾。” “你要成亲了吗?”挽月好奇地问道。她心中有些奇怪,和这方家小姐认识不过半个时辰,逛园子的时候也就随便说了几句客套话,怎地一回屋就聊起这么深层次的话题来了。 听到成亲二字,方音的眼睛明显亮了亮,双颊浮起可疑的红晕:“订了亲的,他也是渭城人,姓孙,三年前中举,可惜会试落了榜,现在在爹爹手下做幕僚。” 挽月见她这副神情,知道她一定还要继续说,便只笑笑地看着她。少歌那边散席恐怕还要很久,闲着也是闲事,听听八卦,也省得尴尬。 果然,方音马上又泄了气的样子,整个人伏在了桌面上,蔫蔫道:“可是现在哪里是什么留不留在屋里的问题呢?他现在根本不理我了,也不提什么时候接亲……” 挽月怔了怔:“怎么会?”心中有些疑惑,大昭虽不设男女大防,但堂堂四品大员的女儿,无论嫡庶也不可能公然和父亲的幕僚混在一处,又何来理不理之说? 方音长长叹气:“上次,他给爹出了个很蠢的计策——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很蠢。我当然要反驳啊,爹爹说,做幕僚就是要敢说真话,要是净扯些虚的好听的,那还不如去当小厮。” “等一等,”挽月问,“莫非你也是你爹的……幕僚?” “嗯!”方音一脸得意。 挽月点头:“你继续说。” 心道,难怪方涛听到少歌的妻子也是军师时不但不惊诧反倒有些惺惺相惜,原来他自己也让女儿做幕僚…… 方音又趴回了桌面上:“就那次,他说不过我,发脾气甩袖子走了!我当时也是气极了,冲着他骂了几句……” “骂什么了?” 方音脸红了红:“也没什么,就是……没用……还有……有种就不要回来……” 挽月扶额:“当着你爹,还有其他幕僚的面?” 方音搓了搓手,小声说:“也就三个叔叔,都是爹身边的老人了,不会出去说的……他也骂我了啊,他骂我没有女人的样子。” “他什么时候骂你的?” “……后来,”方音声音越来越小:“后来,文秀去劝他时,他骂我没有女人的样子。” 挽月看了看四周,然后将目光凝在了她头戴的粉色绢花上:“所以……你弄来这些东西,想要有点女人的样子?” “都是文秀帮我弄的,你觉得好看吗?我是欣赏不来!但文秀说比原来好多了,要不然孙玉珩怎么现在都不敢看我了……”方音抚了抚头上的绢花。 “哦,闺蜜。”挽月自语。 “什么?”方音又问:“你觉得好看吗?文秀倒是向来比我会打扮,连我爹都说她好看。” “文秀是表小姐吗?”挽月心中了然。方涛那样一个人,若不是亲戚,又怎么可能在女儿面前赞美别的女子。 “你怎么知道?”方音瞪圆了眼睛。 挽月神秘一笑:“你让文秀去劝孙公子,定是瞒着你爹,对不对?” “你神了!” “孙公子刚和你生气时,是不是还会瞪你、会想找机会和你掐架,后来文秀帮你劝过他之后,他就冷静了,慢慢地,他就看也不看你一眼了?”挽月摇头叹息。 方音张大了嘴巴:“你、你怎么知道?文秀说,等他冷静了就好了。” 挽月心中一动:“若我猜得不错,他很快就要来退亲了。退亲的理由是如今前途未卜,不想拖累了你。” 方音猛地直起身子:“不可能!你知道什么!你听我说了我跟他的事,便不会这样想了。 我和他五岁就认识了,我出生就没娘,爹把我当男孩子养,从小就扮成小子进学堂,我功课一点都不比男子差,那时候先生最看重的就是我和他,先生说,他吃饭都要抱着书卷,就是为了压倒方守备家的小方音——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女子! 哦,孙玉珩他爹爹就是教我们读书的先生。他大我两岁,见我身子骨弱……” 方音目露追思,“其实我身子骨不弱,只是女儿家骨架小些。他看我又瘦小人,读书却厉害,心中十分佩服,平日里有事没事就往我身旁凑,他知道我没娘照顾,天冷了还会多给我带件衣裳。 有时候先生被夫人拧了耳朵拎回去,孙玉珩就带我溜出学堂,到街上吃馄饨、桂花糖、狮子头……其实我知道他就是想耽误我读书!你不知道,我背不出书来,被先生打手心的时候,他有多得意!” 挽月忍不住噗嗤一笑。笑罢,想到她如今的境况,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方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斗得过那文秀?! 方音长长叹了口气:“这个孙玉珩啊……平时读书见不得我好,可是他得知我没去参加科考,又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见他是真的生气了,只好告诉了他,其实我是女子,不能参加科考的。他张着嘴巴愣了好久,后来也没跟我说话,一晃一晃就回家去了,害我担心了好几天。” “后来他又像没事似的,照样坐在我边上念书,但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碰到我一下,也不跟我争了,总是客客气气的,说话还会脸红。” 方音叹气,“那时候我突然开窃了,想起从前他以为我是男孩子的时候,拍我碰我拉我手,我心里就一阵一阵的抽抽,但我也喜欢他知道我是女子之后,看我时,脸红红的模样。哎,就这样矛盾着,又过了几年,他中了举。” 第282章 方音(二) “就在放榜那天,他家上门来提亲了。”方音脸颊红红,“父亲也算是看着孙玉珩长大,很喜欢他。但因为我年纪太小,就约定三年之后成亲,原本差不多就是这时候……原本我也不急的,毕竟他就在爹爹手下做幕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当初在学堂学的东西,如今学以致用造福一方百姓,多好啊。” 她低下头笑了笑,“倒是时常回忆起年少时在学堂的光景——我和他,都是明争暗斗的,只是从前是在他爹爹的面前抢风头,如今是在我爹爹的面前争长短。很有意思不是吗?” 方音又道:“其实那天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和他都争了十年了,哪里会多这一次?从前他吵不过我,也是这样走掉的,我说不过他的时候,也一样……他也追在我屁股后头喊过,让我有种不要回来……谁知道这次他气了这么久……” “你和他闹了多久了?”挽月听明白了。原本没头没尾的,乍一听,以为是飞扬跋扈的大小姐侮辱书生,其实只是青梅竹马闹闹小别扭,却被别有用心的小白莲横插一脚,闹到了这样的境地。 “小半年了。”方音情绪瞬间跌到谷底,“他也真是的,文秀劝了这么久,就算生我的气,也该卖人家文秀个情面才是。我都写了那么多信向他道歉,他也不回我,在爹爹那里碰见了,他就像看不见我一样。再这样下去,还不如干脆一拍两散!” 挽月摇头暗笑,方才自己说孙公子要来退亲,她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转眼自己又说“一拍两散”,当真是小女孩,口是心非得可爱。 这么相信那个文秀?挽月叹道:“孙公子自幼饱读诗书,就算再怎样生气,收到了道歉的书信,出于礼节也是应当回复的。你就没有想过,他根本就没有看到你的信吗?” “不可能,我都是亲手交给文秀的。没经过任何丫鬟的手!” “那文秀平日里是怎么样穿衣服的?也像她帮你打扮的这样吗?” 方音理直气壮:“当然不是,文秀说每个人的相貌气质不一样,穿着打扮要适合自己。我长得像男孩子,这样的缺陷自然要用艳丽些的颜色来弥补。” 挽月目瞪口呆:“你哪里像男孩子了?!” “难道不像吗?大家都说我没有半点女孩的样子……” 挽月斟酌道:“你从小被当作男孩子养大,性格上肯定不是娇娇柔柔的,但你长得很秀气,一点都不像男孩子,真的。你知道你现在这打扮像什么?你有没有见过那些年老色衰,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老去的姨娘婆子……”果断下一剂猛药。 “……是吗?可文秀说……”方音面色迟疑。 正在说话时,门口传来黄鹂一样清脆婉转的声音:“音儿!不好了!” 挽月偏了头,见一位淡黄色的少女闯了进来。 “文秀,怎么了?他说什么了?”方音急急起身抓住少女的胳膊。 “孙公子和舅舅打起来了!”少女惊恐万分。 “什么?!”方音跳着脚就要向外冲。 “快,快!”文秀抓住方音的袖子,“我带你去!” “方大人为什么打孙公子?是因为他要退亲?还是因为撞见了什么事情?”房中悠悠响起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 二女齐齐转过头。 方音皱了眉:“什么?” 文秀大惊:“你怎么知道!” 挽月直直望着方音:“你是不是要去狠狠扇孙玉珩几个耳光?” “当然!就算再生我的气,他也不能对爹动手!” “如果是因为他背信弃义要退亲,你可以扇他;如果是因为他和别的女子眉来眼去,你也可以扇他。但你不能因为他对你爹动手而扇他,因为他只是单方面在挨揍,而不是这位小姐口中说的他和方守备打起来了。一旦你和你爹两个人都对孙玉珩动了手,你和他的事情可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挽月说得很慢,但暴躁的方音却一点一点放松下来,认真地听她说话。 “你是谁?我们家的事情轮不到你管!”文秀有些慌张,“音儿快走!去晚了我怕会出事……” 方音却面色古怪地抱起了手:“爹是武将,来十个孙玉珩也近不了他的身。” 挽月见她开窍了,粲然一笑:“我夫君在外头,出不了事的。你和文秀小姐应该有话要说,我便替你出去看看吧。” 方音认认真真地向着挽月躬了躬身子:“有劳娘子了!” 挽月出门时,体贴地帮她们关上了门,然后慢悠悠绕到屋后窗户边上听起壁角。 头顶响起一声轻咳。挽月抬头一看,见判官露出半张脸出来。她暗笑着招呼他从屋顶跃下,二人齐齐将耳朵贴在了窗纸边上。 难怪林少歌放心让她离开身边,原来判官到了。 二人津津有味听起了起来,可惜两个姑娘声音不大,情绪又不稳定,听得时断时续。 “音……不关我的事,是孙公子刚才突然拉住我被舅舅看到了……他力气大我甩不开他的手啊……他很早就说喜欢我……我知道你和他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答应他?” “所以你根本没有把我的信给他!”方音的声音强压着怒火。 “我想等他心情好一点再……“ “衣裳脱了!换!” “什么?!” 屋中响起文秀的惊叫,一记响亮的耳光声过后,就只听得到悉悉索索脱衣裳的声音了。 挽月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一转头,见判官一双小眼也在滴溜溜地转,手指伸到舌头上沾了沾,就想去捅窗户纸。 挽月念头一转,压低了声音:“当心我告诉阎后!” 判官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在旁边立成了一尊雕塑。 挽月挑了挑眉,继续专注听壁角。 过了一会,屋中安静下来。 方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来:“好了,如今我才知道,这一身衣裳穿在身上究竟有多丑,来,绢花也给你戴上。白文秀,既然你喜欢打扮成姨娘的样子,我会好好和爹说一声,给你找户好人家做小去。” 挽月掩口一笑,功成身退。 第283章 服帖 晚上关了门,挽月急急拉住少歌。 “怎么样?今天是不是看到好戏了?那个孙玉珩长什么样?” 少歌摇头暗笑:“和一个黄衣女子拉拉扯扯地闯进来,像是喝了些酒,说是要退亲,被方涛胖揍一顿扔出去了。” “长得好看吗?” 少歌挑眉:“竹片一样,有什么好不好看的。” 挽月长长一叹:“我现在倒也不觉得这个方涛是坏人。你看,他没了夫人也不续弦,一个人把女儿带大,养得跟个假小子似的,身边也不见有什么得力的人教导,可见这方涛身旁也是没有女人的。 那个孙玉珩只是个教书先生的儿子,就算是考上了举人,也是大大地高攀了方小姐,这方涛既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就不是那种利用子女的亲事谋取利益的人。 而今天,这孙玉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嚣着退亲,把方涛的脸都扔到地上踩了,他也只是亲自揍他一顿扔出去。真不像是个坏人啊……” “方小姐和你说什么了?”少歌饶有兴致。 “说她和孙玉珩两个相识十年的故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这么被弄散了好可惜。为什么男人都那么蠢,白文秀那种女人,我用眼角一瞟都知道她没安好心!”挽月气哼哼地抱怨。 少歌无奈:“小二,方小姐不也没看出来吗?如何就是男人蠢?这一杆子可是把天下男人都打死了。” “哎呀!”挽月打了打嘴巴,“说错话了,该罚。” “嗯,”他欺身上前,俯在她耳畔,“该罚。” 挽月眼前一花,整个人已被他横抱起来,大步向床榻走去。 她拉住他的衣襟,羞道:“那个……判官会听壁角……” 话音未落,窗户边上传来抗议声:“哪里敢听世子的?” 林少歌深深吸气,脸黑成了锅底。 …… …… 五日之后,各路人马齐聚渭城,方涛和张岳一见如故,日日在彻夜相谈之后抵足而眠。 而识破了白文秀真面目的方音,简直已把挽月当成了人生导师,冒着林少歌的眼刀,将挽月拉到她的闺房中,关上门就能嘀咕一整天。 生活风平浪静得仿佛这里不是在造反。 方音自小巾帼不让须眉,做学问从来不输人,足见脑子是好使的,只是从小没有接触过女子,不懂得那些阴损手段才会被白文秀给坑了。在挽月手把手教导下,数日功夫,脱胎换骨变成个空谷幽兰般的秀丽佳人。 “你看,你不是不爱打扮,不是不懂美,只是之前打扮得不美。”挽月摸着下巴,老神在在。 方音一屁股坐回桌旁,两个手托了腮:“那又能怎么样,都闹成这样了。” 挽月道:“如今他虽然知道那白文秀在你们中间捣鬼,问题是在他心目中,那白文秀还是一朵白生生小莲花的形象,而你要么是个糙汉子、要么是个……”脸一沉,“你以为女子只要漂亮就能得到男子的心吗?你以为聪明善良却不好看的女子就不能获得真爱吗?我告诉你——基本上就是这样的。” 方音瞠目结舌。 窗外的判官瞠目结舌。 窗外的林少歌瞠目结舌。 “那……怎么办?”方音喃喃道。 “当然是叫他看看你现在有多好看啊!”挽月出谋划策,“你就这样——弄点辣椒水沾沾眼睛,到他身边,也别说话,静静地坐一会,想哭就强忍着,掉点眼泪没事,千万不要哭出声儿来。为什么要你弄辣椒水,那是因为这样你眼睛会痛,没办法盯着他看——我怕你一见到他,就盯着不放,这样我好不容易给你设计的形象就全毁了。你别看他,他如果没看你,你就一直坐那儿,一直坐到他看你了,让他看半刻钟,然后不要耽搁,慢慢站起来幽幽地叹一声,就往外走。我敢打保票,他爬也会爬下床来拉住你的。”挽月怕她不信,信誓旦旦道,“你看我夫君被我治得多服帖!” 窗外的判官同情地看了看林少歌。 窗外的少歌沉默片刻:“你回一趟阿克吾,把阎王令带来——现在就去。”晚上一定叫她知道,是谁把谁治服帖了! 方音迟疑道:“那我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 打发了方音,挽月甩着手回到厢房。 少歌已等候多时。 他将她捉到腿上囚了,一双大手探进衣襟,不顾她连声抗议,时而登上山峰流连忘返,时而潜入深渊探幽索胜。 二人相识以来,闺中之事向来中规中矩,她何曾受过这样的撩拨?不多时,眼角水光潋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迭声向他求饶。 “服帖了没有?”他咬着她的耳垂,含糊不清地问。 “服……啊!林少歌你……偷听人家说话!” 他微微一僵,手上加重了力气。 “青天白日的,你……”挽月拨不动他的手。 “嗯,”少歌正色道,“所以我没做别的。” 挽月:“……” 他又咬了咬她的耳朵:“判官已被我打发了。” “那我们……”挽月将迷蒙的目光投向了床铺。总比现在这样好吧…… 他愉快地笑了:“好。” 很快,他就忘记了服帖不服帖这件事情,沉溺在她的似水柔情之中。 …… “小二……” “嗯?” “我们成亲吧!” “嗯?” “我想过了,”他垂头吻了吻她的脸颊,“从今往后,前路只会越来越不好走,倒不如趁着这一段难得的宁静时光,先在渭城简单办一次,待日后回到歧地,再好好办一次。这么久了,还叫你名不正言不顺,是我不好。” “好。”她团在他怀里,偷偷地愉快地笑着,“要是方音成功拿下孙玉珩,我们就和他们一起办吧,更热闹些!” 听她提起方音,他恨恨地翻身压下:“老实交待,对我用过多少次那样的诡计?!” “没有,没有!”挽月急忙表白,“少歌,你这样聪明,心志又坚韧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人迷惑呢?对你用诡计那是自寻死路啊。我教方音这样对付孙玉珩,那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蠢人,被那白文秀给骗歪了,那只好以毒攻毒,负负得正,再把他给骗正回来呀!” 好像是这么回事…… 第284章 成亲 方音最终并没有用上挽月的“诡计”。 因为就在她整装待发之时,孙玉珩挣扎着下了床,像一根木雕似的,笔直地杵在了守备府门外求她原谅。 二人抱头痛哭之后,当即越过双方家长私自定下了婚期——三日之后。 挽月的奸计没有派上用场,虽然被少歌好一通笑话,心中却也是为方音高兴的。孙玉珩既然自行想通了,日后二人之间也就少了个疙瘩。 婚礼按着渭城的风俗办。挽月和少歌入乡随俗,托了方守备,将婚礼上用得着的一应物事准备两份。 少歌果然叫人支来了五十万银票,放在箱子底,算是挽月的嫁妆。 和方音的几十抬红妆相比,挽月那个小小的箱笼,看起来着实是寒碜。 方音有些同情:“可惜了,嫁妆不能分给旁人。若不是你,我和孙玉珩也成不了——分你一半都是应该的!” “没事,没事,”挽月摆手,“等回到家乡,我们还要再办的。再说,我也不在意这些。” 方音怜惜地看着她:“那也不能就这么简单啊!这样吧,我那里还有五百两银子,给你买些漂亮的大件,好歹也光鲜亮丽些。” “别了,渭城如今什么情况,哪还有店铺给你买什么花哨的东西……你要是一定要谢我,倒不如直接给我银子好了。” “好!”方音拍腿笑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我把银子兑成银票给你压箱,旁人要问起来,咱们就说里头都是银票——至于有多少,不告诉他们,让他们自行猜去!” 挽月笑眯了眼睛:“你倒是和我夫君想在了一块儿。” 方音突然神秘地凑上来:“你们还没有成亲就住到一处了?那你们有没有……” “走开走开!”挽月嗔道,“只是还没有办婚礼而已……” 方音了然一笑:“你夫君倒是长得俊俏,待你也很好。他给你准备了多少银票压箱?” “五十……” “也太小家子气了吧!他只有这么多钱吗?”方音一拍桌子,将挽月一个弱弱的“万”字拍散在风中。 “……应该还有……吧。” 方音义愤填膺:“这就过分了……算了,我一会就让人去兑了银子给你送过来。” “嗯。”挽月笑眯眯地想,是该问问少歌究竟还藏着多少私房钱了。 …… 一晃就到了成亲的日子。 孙玉珩家祖宅在城外,依着渭城的习俗,方音的花轿要到孙家老宅转个过场。于是商定花轿出门之后各行其道——方音出城,挽月的轿子在渭城转一圈,然后方音抬进孙家,正好空出守备府给挽月当新房用,也算是气派非常。 进渭城之时,挽月正是易容成了当初秦家大小姐的模样,对镜梳妆时,不由记起了上一次,也是在这张脸上涂涂抹抹,一身红衣上了花轿。 只是这次镜中的人儿眉梢眼角都含着笑,两个嘴角止不住往上扬,一张平常的脸看着竟然也是风情万种。 …… 如今的渭城已是整编过的军队执行防务,安全无虞。 两个新郎随轿而行,出了守备府,一左一右,踏上了各自的道路。 花轿颤悠悠。 新郎踏马走在侧面。 挽月心中又一次开始忐忑。 少歌少歌……曾经在一个梦里,着一袭嫁衣,和你咫尺千里……原来就是这样吗? 会不会有什么事……不可能的,只是在城中转一圈而已,抬轿的、送嫁的都是少歌安排的好手,何况他自己就在旁边呢。挽月捏了捏合在身前的两只手,发觉手心里都是汗,不由得摇头暗笑。 原来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会这么紧张,这么期待……方音她一定也是这样的吧?也不知道她那个青梅竹马孙玉珩长什么模样……反正不可能有少歌好看就是了! 期待的时候总爱胡思乱想,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 这么久的时间,围着渭城绕两圈都足够了,可是花轿却一点要停下来的迹象都没有,她都等得有些心焦了。 上次坐花轿时,挽月总是悬着一颗心,以为会发生什么事,被轿夫扔下摔一屁股。 这一次心想事成了。 虽然摔得不痛,却也是叫五脏六腑都挪了挪位。 挽月正在发懵时,听到外面乱哄哄响起了喊杀声。有人猛地掀开轿帘,强烈的阳光将她眼前的红盖头染成了明亮的橙色,仿佛变得透明了。挽月怔了怔。 一个声音急切地对她说:“音儿,快走!” 音儿?什么音儿? 挽月掀开盖头,对上一双错愕的男子的眼睛。 “你是……” “你是……” 她急忙向四下张望,见送嫁的队伍停在一处小松林边上,一条青石小道斜斜通向一处宅院,前前后后只见到绿树成荫——这哪里还是渭城?! 四周惨叫声连连,几个黑衣人正在人群之中大开杀戒!如同饿狼进羊群,送嫁的护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怎么会在城外?在城外的应该是方音才对!难道是方涛的仇家来寻仇?可自己为什么会在方音的轿子里?! 挽月定定神,将视线落到面前焦急的男子脸上:“你是孙玉珩?!” 男子点点头,“你是今日出嫁的秦家小娘子?方音呢?你怎么在她的花轿里?罢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快走!他们顶不住了!” 挽月顺手操起身边压衣角的红木棍,跟着孙玉珩下了花轿。 “事急从权,娘子当不介意和我共乘一骑。”孙玉珩上了马,对着挽月伸出手来。 挽月见孙玉珩神色坦荡,遇事并不慌张,心中暗暗替方音道一声值。 正要上马,余光突然瞥见寒光一闪,一柄利剑正直直刺向孙玉珩后心! 挽月来不及多想,急忙伸手重重推了孙玉珩一把,情急之下,竟然使出了远超平时的力气,将那孙玉珩推得一个后仰,从另一侧摔下了马。 而她自己却是来不及从剑锋之下撤回手臂来,臂上一凉,传来皮肉撕裂的剧痛!右臂被利剑割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大红的喜袍袖子很快就湿了半截。 挽月捂住伤口,抬头望向剑的主人。 轩辕去邪! 是他! 第285章 神灯(一) 挽月心中如被电光照亮。轩辕去邪买通了方音屋中的丫鬟婆子,将两个蒙上盖头的新娘给掉了包,然后好整以暇蹲在城外等着自己呢! 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若是少歌的送嫁队伍,还能结阵稍微挡上一挡,方音的送嫁队伍是方涛手下的守备军,哪里遇到过这种段位的高手!完了! 可是……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是了……这段日子,少歌都是精神不济的样子,眉里眼里净是疲惫……莫非又遭了什么算计?现在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方涛手下的护卫果然不是对手,后方的战斗很快结束了。 四个黑衣人站到了轩辕去邪身后。 轩辕去邪挽了朵剑花,斜斜指向跌坐在地上的孙玉珩。 “别杀他!”挽月捂着滴血的右臂,绕过马匹,挡在了孙玉珩身前。 轩辕去邪冷笑连连:“好一个多情的小娘子,旁人的夫君轮得到你心疼吗?” “他要娶的妻子……是我的朋友。他们是无辜的,你真的没有必要杀他。他不知道你是谁,你把我带走,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放过他好不好?” 挽月知道自己今日不可能逃出轩辕去邪的手掌心。多日相处,她有些喜欢上了方音那个小姑娘,也乐于见到她和孙玉珩终成眷属。孙玉珩方才的行为举止,更叫挽月好感大增,若是被自己连累害他们阴阳两隔,挽月心中难安。 再说,能留下一个活口,给少歌报个信,自己得救的可能性自然会大很多。 挽月主意一定,直直向着轩辕去邪踏出一步,“你放过他,我会老老实实听你的话。” “真是情真意切啊!”轩辕去邪笑道:“我好感动。不知道林少歌知道你替别的男人挡了一剑,还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是不是像我一样感动?” 挽月沉声道:“所以你可以放他回去,让林少歌知道我替他挡过剑。” 轩辕去邪定定看了她一会,笑了:“可以。” “我不走!”孙玉珩的声音响起,他踉跄着爬起来,踏前一步,将挽月护在了身后,“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输给小娘子了!秦家娘子,我替你拦一会,你快走!若是能逃得回去,告诉方音,礼未成,她还不是我们孙家的媳妇!” “充什么好汉!”挽月又气又急。 轩辕去邪冷笑着抬起了剑。 不待他出手,挽月抡起手中的红木棍,一棍敲在了孙玉珩头后,孙玉珩挣扎着转回半个身体,倒在地上。 她向前一步,越过地上的孙玉珩,定定看住轩辕去邪:“打晕了。碍不着你事了。” 轩辕去邪勾起一边唇角:“我带你去见林少歌。” 挽月怔怔地看着他。见少歌?怎么是去见少歌?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他能做什么?是想威胁少歌吗?威胁他什么呢?只带了这么几个人,他能做什么?就算少歌把兵权交给他,他能管得下来吗?她忍不住胡思乱想。 轩辕去邪跃上一匹马,将挽月揽到身前。她手臂上的血沾到了他身上。 “嘶……”他啧道,“你不痛?我看着都心痛。” 一面说,一面撕下自己一截衣衫,替挽月缠起了手臂上的伤口。 “皮肉伤而已,用不着你来假惺惺。”挽月嗤道。 轩辕去邪手微微一顿,然后用力一勒,挽月额头上顿时渗出了冷汗。 “怎么是假惺惺呢。”他冷淡地笑,“我和林少歌,都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的。我并不介意多你一个。” 他垂下头,在她颈间嗅了嗅。 挽月惊得头皮发麻。 “你,你不担心沈兮的安危吗?” 轩辕去邪放声大笑:“还要多谢林少歌提醒了我。”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石头晃了晃,然后快速收回怀里,“知道这是什么吗?有了这个,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若不是林少歌一再提及轩辕镇宇这个人,我竟险些错过了找到它的日子!” 他的模样是真正的肆无忌惮了,像是掌握了绝对力量的自信。 挽月心中一惊,脑中闪过许多纷乱的线索,自然地脱口而出:“你是说……这就是轩辕镇宇在乌癸山中寻找的东西?怎么落在你手上了!” 轩辕去邪呼吸一滞,声音阴冷了几分:“你如何知晓?林少歌告诉你的?” 他做了个手势,四个手下勒住了马,远远地避开。 挽月自知不是他们这样的聪明人,一句话之中能藏了玄机相互试探,干脆开门见山:“轩辕去邪,你能够重活一回,跟这个东西有关系是不是?!” 挽月记得少歌当初说过一切总是有原因,据他推测原因就在乌癸山。此刻来不及多想,干脆想到什么说什么,看看能不能试探出些东西来。 说一出口,她清清楚楚感觉到轩辕去邪的身体重重一抽。 不需要他回答,挽月已知晓了答案! 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竟然真是这样!那么……自己犯了大错!眼下生死只在他的一念之间,怎么敢这样试探!错了也就罢了,偏偏还……这就好像被劫持的人质拉开了绑匪的面罩,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不是逼着对方杀人灭口吗?!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吗。”轩辕去邪的声音十分平静,这样的平静,让挽月如坠冰窟。 他果然已经把她当成死人了。怎么办?! “这已经不是秘密了。”挽月心念电转,“知道的人太多了,不止我一个。” “是吗。”轩辕去邪的牙缝间蹦出一个个阴冷的字,“待我收拾了林少歌,再一个一个,杀光他们。” 挽月大着胆子问:“你单枪匹马,如何能杀得了他?用我威胁他没用的。” 轩辕去邪愣了愣,轻笑道:“原来你比我想像之中更加了解他,他的确不会为你去死。”他俯下身子,用脸贴了贴挽月的脸颊,再次惊得她头皮发麻。 他拍了拍胸口藏那石头的地方,“但是我有它,它可以让人实现任何愿望。你看,在你面前我总是这么诚实。” “我不信。”挽月嗤笑。重生虽然玄乎,也比不过阿拉丁神灯更玄乎,要是真有这样的东西,世界哪里还是如今的样子? 第286章 神灯(二) 如果说这块石头拥有某种奇异的力量,譬如能够影响时间和空间、产生虫洞什么的……仿佛还有那么一点理论上能够实现的可能性。 “你敢不敢让我试一试?”挽月转过头,天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不敢。”轩辕去邪正色道,“在你眼中,我竟是个蠢人么?”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上一世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想知道……少歌到底做过些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挽月用柔和的眼神,静静望进轩辕去邪的眼底。 像他这样心理有些问题的人,其实很爱向人坦露心迹。 尤其在对面必死的猎物时。 所以反派总爱死于话多。不说,他们难受。这是病。治不了的病。 两个人骑在马上,挽月侧身回望他,过了许久,她腰都拧得酸痛了,他终于动了动嘴唇。 “他告诉过你,我的身世吗?” 挽月瞪大了眼睛:“你的身世?” 他是皇帝和皇后的嫡长子,他的身世难道有什么问题?! 轩辕去邪笑了笑:“果然这些都不会告诉你的。我真好奇,他是用什么样的语气告诉你他重活一世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挽月摇了摇头:“他没有重活一世。” “是吗。”轩辕去邪叹,“我错杀了一个人,她叫一香。因为我和你一样,都被林少歌骗了,以为他没有重活一世。” 挽月头大如斗。 她并不是个理性的人,非常不擅长逻辑推理。只好另辟蹊径。 “给我讲一讲,你……重生那天的事情好吗?”对付轩辕去邪,挽月可谓有了几分心得。 他其实也会心软的,好好地同他讲话,他便会暂时摁下心中的杀意。尤其是聊起他很想找人分享,却又不得不一直憋在心里的话题,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破开他的心防。 “那天啊……”轩辕去邪唇畔浮起一抹自嘲的笑,“那天,我被林少歌逼到走投无路,匕首、白绫、鸠酒选一个……哈,我是天子啊……” 挽月一怔,他做过皇帝?还是……妄想症发作了? 轩辕去邪定了定神,“我心中悔恨,为何就那么信他,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他……虽然我一直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以为我和他之间,总是惺惺相惜的,那些年,我帮他的、他帮我的、我欠他的、他欠我的早已算不清楚,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背叛我。他用来捅我的剑,便是我诚心诚意双手捧给他的啊。我发誓,若是能重来一次,我定要亲手杀死林少歌!” 他笑着拍了拍胸前的石头:“便是这时,我无意间碰到了它,白光一闪,我就回到了母亲腹中!原来……只要心中的愿望足够强烈,它真的能帮我实现……哈!我杀了那个献宝的太监,因为他告诉我,这样东西能够实现任何愿望,它让他重新做回了男人……当是我三岁孩儿吗?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要献给我呢?我便接过它,对那太监说,‘我的愿望是叫你长命百岁’,然后我一剑捅进他的心脏,问他,为什么我的愿望没有实现?他骗了我是不是该死?这件事,我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发笑,所以,我将这石头留在了我的书桌上。可惜了……没想到我竟然杀了一个如此忠心的仆人。” 他摇了摇头:“你只知我占尽先机,却永远无法想像,拥有成人的意志,却重新做回婴孩是什么滋味……” 挽月长长一叹。她又怎会不知道呢?但她并不认为少歌也重生了,她信他。而轩辕去邪的话,向来是不能全信的。 “那些日子,我并不确定究竟是真的重活一回,或是我被林少歌杀了,重新投胎做人。我真怕,怕我出生之后,世间已没了林少歌……那我找谁报仇去?!” 挽月一怔。当初,她也是想要找高书远报仇的。没想到,在这个世间,她竟是最懂轩辕去邪的人。挽月不由暗暗想道,不知道有没有可能破开他的心防,解开他的心结,从此化敌为友呢? “后来的日子,我只能躺在床上扮一个婴孩,我便细细地回忆那个太监对我说的话。原本这样宝贝要先经了轩辕镇宇的手,再经了轩辕玉的手……于是这一世,我捷足先登,在轩辕镇宇之前截了它。林少歌便是重生,那又如何?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重生,更不知道该如何得到这样宝贝!有了它,我再无顾忌了!”轩辕去邪得意道。 挽月小心地看了看他,道:“既然你已经得到了能实现你愿望的东西,你又何必设计来捉我?不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了?” 轩辕去邪开心地笑:“那怎么行?报仇的事情,当然是要面对面,一点一点将林少歌毁掉啊!那样才有意思不是吗?” 挽月摇头,“要是我,我更愿意用自己的力量来做到那些事情。这样才是亲手报仇啊。” “又想骗我,想叫我放弃这样的力量。”轩辕去邪亲昵地捏了捏挽月的鼻尖,“你放心,你帮我报仇,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挽月心一沉,大约猜到他想要做什么,斟酌片刻,柔声道:“其实……有些事情可能是误会。仇恨会蒙蔽住人的眼睛。少歌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轩辕去邪的声音复又恢复了冷漠,“你看着吧,你只看他如何将这渭城十数万人推进火坑,便会知晓他是什么人。” 挽月的心怦怦地跳,大胆试探道:“那……上一世我是怎么死的?是你杀了我吗?你在他面前杀了我?” 轩辕去邪怔了一会,摇了摇头:“没有你。” “什么?”挽月皱起了眉。 “没什么,晚上我再和你细细地说。”轩辕去邪的声音突然无比暧味,但语气十分敷衍:“我现在对你,非常有兴趣。” 他口中说着对她有兴趣,注意力却已全部集中到前方。 挽月平复着心跳,顺着他的视线转回了身子。 渭城遥遥在望。 第287章 神灯(三) 渭城遥遥在望。 城门大开,门下红衣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正带队出城。在他身后,另一个看起来有些狼狈的红衣人急急指着城外孙家别院的方向。看来孙玉珩已经抄近路逃回来了。 轩辕去邪挟了挽月从马上跃下,大步向着城门走去。他呼吸越来越急促,钳住挽月手臂的那只手不断收紧。 挽月刚才流了许多血,此刻眼前有些发黑,脚下发软,被他半拖半拽着,踉踉跄跄奔向城门。挽月苦笑不止,好狼狈呀,今天可是她大婚的日子呢!她实在是想要表现得更硬气更有风骨一点,奈何身上实上是没什么力气。 少歌看见了他们,抬手示意部下停止前行,在他身后排成一字。无数弓箭火铳指向轩辕去邪。 轩辕去邪深深吸了吸气,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道红色身影,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一面大步前行,一面从怀中摸出那块石头,用一种近乎于恶毒的声音说道:“我要林少歌在我面前永远只能跪着!” 挽月深吸一口气,用力稳住身形,抬眼睛去看他手上的石头。 好眼熟!!! 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快速地闪过,好像是一道雪亮的闪电,照进了埋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记忆。下一瞬间,恐惧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叫她难以呼吸。有一些真相……好像触手可及! 她颤抖着转过头,盯紧了城门下少歌红色的身影。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 如果真有那样超越了世间规则的力量…… 不要! 少歌不要跪! 幸而,红色的身影依旧巍然屹立,不动如山! 死一般的寂静。 挽月松下悬在胸间的那口气,大口喘息不止。幸好不是……幸好不是……怎么可能呢?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 大约过了几十息,轩辕去邪冷哼一声,拽住挽月胳膊继续将她向前拖:“那个一定不是林少歌。” 眼见就要进入火铳和弓箭的射程范围。 “轩辕去邪你疯了!”挽月斥道,“失心疯!你现在转头逃跑,还来得及!” 再往前走,轩辕去邪想脱身就难了。若是逼得他作困兽之斗,自己恐怕…… 轩辕去邪恍若未闻,右手拽着挽月,左手捧着那块石头,口中不住地念:“我要林少歌在我面前永远只能跪着!白光呢?我要林少歌在我面前永远只能跪着!白光呢?白光呢?!” 他使劲摇晃着那块石头:“我要林少歌在我面前永远只能跪着!白光,白光呢?!” 一面晃,一面快速地迎向前方严阵以待的军阵。 他难道已经疯了!挽月心中剧骇! 双方距离已不足二十丈! 挽月看清了那道红色的身影,其实远远地,她早已认出了他。 他抿着薄唇,沉静如一尊塑像! 他的右手定定放在腰间剑柄上,人,如剑,时刻准备出鞘! 他好好的呢……轩辕去邪疯了,拿一块石头就想要诅咒他……挽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但现在,不管轩辕去邪疯没疯,她都是危险的。 在这样的距离,寻常人不可能看清对面人的表情,但修习过老神仙心法的挽月能看得到,她知道少歌也看得到。 他用目光温柔地安抚着她。 挽月轻轻地点头。 “主上!太危险了!”暴一等人疾行到身侧。 轩辕去邪低吼:“滚!” 四人面面相觑,稍稍后退了几步。 “林少歌给我跪下!怎么还不跪……”更近了些,轩辕去邪已将林少歌看了个分明。 他打了个冷颤,喃喃道:“莫非是假的?被他算计了?” 见轩辕去邪失魂落魄,挽月的心怦怦直跳,浑身激动得微微颤抖。她心中升起强烈的念头。她可以的……可以做到!就算是死……也绝不能成为轩辕去邪要胁少歌的筹码! 少歌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用眼神制止她时,已经太迟! 挽月扮作小厮行走江湖时,曾学过一招半式三脚猫功夫,此刻趁轩辕去邪心神大大失常,突然暴起夺过他手中的石头,顺势一肘撞在他的胸前,借着一撞之力,猛然向前冲去! 在这一瞬,眼前世界似乎变得极慢极慢。她看到自己缓慢地摆动着双手,手中紧紧抓住那块熟悉的石头。 她见到少歌倒抽一口凉气,身形似箭向着她疾射而来!极快和极慢诡异地同时出现在他的身上。 她敏锐地捕捉到身后细微的张弓搭箭的声音。 暴一急切道:“主上?!” 只等轩辕去邪一声令下?挽月心神一凛,这么近的距离,她哪里能避得过?!会不会死?她加快了速度,只待身后响起破风声时,试试就地一滚能不能躲得了。轩辕去邪,会下令杀了她吗? 一瞬间的静默。 轩辕去邪的声音无力地响起:“撤。” “是!” 不到二十丈的距离,挽月就像跑了一个世纪。 直到落入少歌温暖的怀抱,她还是感觉一点都不真切,像是在梦里。她贪婪地把脑袋埋在他的怀中,深深的呼吸着,感受他的温暖他的味道。 “我……我还活着?就这么回来了?”她突然惊醒一般,急急转头去看。 轩辕去邪和他的四个手下已扬着黄尘奔向远处。 “世子,追不追?” 少歌缓缓吐出一口气:“罢了,追上去也拦不住。关闭城门,严加防守!” “是!” “小二,没事了。手痛不痛?”他轻轻拥住她,紧张地盯住她的手臂。 “没事,一点皮外伤——不是我的血。”挽月说了个善意的谎。此刻心中只有重逢的喜悦,她不想让他在这样的时刻还要担忧她的伤。 她垂下眼睛,定定地望了望他的膝盖,噗嗤一声笑了。 她扬了扬手中的黑色石头:“方才,轩辕去邪用这个诅咒你,叫你下跪,我看他是疯掉了。” “嗯?”少歌双目一凝,“他怎样说的?” “他说它能实现任何愿望……”挽月眼珠一转,“我试试。” 她装模作样,虔诚地用双手捧住手中的黑色石头——“给我一条孕脉!” 少歌见她脸颊红红,眼涟波光。他的心仿佛被重重的柔软物件撞了下。这就是她的愿望啊……再努一努力,或许可以实现的。 第288章 神灯(四) “他说这石头让他重生一回呢,总不能连我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吧?”挽月嘟囔着,并起两指开始听脉。 片刻后,她泄了气:“没用。骗子。” 少歌失笑,揉了揉她的头顶:“回吧。” “嗯。”挽月乖乖点着头,随手把那块黑石扔向一边。 这一刻,时间再一次变得极慢极慢。 她终于抓住了心底模糊的感觉! 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块黑石为什么如此熟悉! 因为它和上辈子她掷向高书远的那一块,一模一样! 当时她心中想着:这要是手榴弹就好了,和他同归于尽! 然后它就爆炸了。那时,她曾有过一瞬间的疑惑,哪里来的手榴弹?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也许她真的错怪了高书远。她一直以为高书远故意找来这样的危险品,想要害死她的父母,骗取巨额保险。原来……竟然是她害死了高书远?! 轩辕去邪口中的白光……上辈子,临死之前,她似乎确实看到眼前发白…… 那么……它真的能够实现愿望?! 挽月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少歌长臂一伸,将那黑石抓到了手中。 “我看一……” 一道刺眼的白光,打断了少歌未说完的话。 视觉刚刚恢复,白光再次闪过。 “……看。”林少歌的语调变得有些奇怪,仿佛极力压抑着兴奋。 “少歌……”挽月惊恐地望着他,“你……许了什么愿望?” 他怔了一会,直愣愣地看向她:“……没有。” 他仿佛有些不习惯,轻轻咳了几声。 挽月担忧地看着林少歌:“那这白光是怎么回事?方才,你在想什么吗?” “没有。”他轻轻挑起一边眉毛,“这种事情你怎么会相信呢?” 挽月的心跳得很快。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他变得非常陌生。 “你没事吧?”她指了指他手中的黑石,“扔了吧?” 他脸色微变,将黑石收进怀中,转身就走。 挽月怔怔地望着大步离去的林少歌。 他不管她了?! 他突然停住脚步,大步折返回来。 挽月轻轻舒了一口气——被轩辕去邪弄得疑神疑鬼了。 他抓住她的双肩:“刚才,轩辕去邪的愿望是什么?” 挽月呆呆地看他。 他双目中闪烁着她看不懂的光芒:“是什么?” 挽月喃喃道:“他……他要你下跪……” 他低下头,怪异地看了看自己的膝盖。挽月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他的膝盖。 他抬起眼睛:“你要孕脉?”挑了挑一边眉毛,示意她再探一次脉。 挽月不解其意,但并没有多问,老老实实把了脉。 “没有。”她摇了摇头。 林少歌重重皱起眉,复又从怀中掏出了黑石,凝神片刻,努了努嘴:“探脉。” “没有。”她再摇头。 他闭了眼,再凝神片刻:“再探。” 挽月心中不免有些嘀咕,虽然自己说了个善意的谎,可是手臂上的伤还是很明显的好不好?一直把脉,很痛啊。 虽然腹诽不已,却又一次老老实实把了脉。 “没有。”她想了想,迟疑道,“莫非这个东西只能用一次?” 心中如电光照亮——轩辕去邪用它重生,自己前世用它和高书远同归于尽……如果只能用一次的话…… 那少歌呢?! “只能用一次?”他微微沉吟,重新把黑石放进了怀里。 “我有事,他们会送你回去。”他对挽月点了点头,然后骑上马径自离开了。 …… …… “你快回去吧。我没事的!”挽月无奈地看着方音,“你该回去拜堂,而不是跑到我这里来!” “闭嘴!要不是你救了玉珩,我已经成寡妇了!”方音转向正在替挽月包扎伤口的医女,“轻点轻点,没看见月儿脸都痛白了?!” 挽月心中微酸,脸都痛白了,少歌也不心疼,这么久还没回来。 “小姐小姐,打听到了!”外头急匆匆跑来一个小厮。 “说。”方音老神在在。 “林军师他在……”小厮看了看挽月,“在校场,射坏了好几块箭靶,踢坏了好几个木桩,还把两个教头打吐血了……” “什么?!”挽月和方音面面相觑。 “他、他怎么会?”方音张大了嘴巴,“虽然我没见过他几次,却也知道他待你极好……怎么会丢下你跑去做这种事?” 小厮吞了吞口水:“而且……林军师变了个样子!” “什么?!”方音又跳起来。 “变得很漂亮。”小厮面色怪异,“他们说,林军师本来就很漂亮,先前是易了容……” 挽月定定地望着面前的木桌,半晌回不过神来。 “月儿!你知道他易了容吗?”方音摇了摇挽月没受伤的胳膊。 “知道。”她木木点头。 方音知道挽月心不在焉,也就不再聒噪,静静地陪着她用过晚饭,等待林少歌归来。 眼见天色渐沉,挽月一再催促,方音就是不肯走。 “玉珩的性命是你救下的,你的伤也是因为他,让他独守一夜空房怎么了?!我陪着你,直到林军师回来为止……你放心,只要他回来,我就会把你还给他,一定不会赖着不走的!”方音打趣道。 “他、不会回来了。”挽月咬了咬嘴唇,心中酸涩难忍。 “为什么这么说?” 挽月怔了片刻:“直觉。” 第一次有这样清晰的直觉,却是告诉她少歌在他们的新婚之夜,不会回来找她。 外头响起仓促的脚步声。 方音大喜:“瞎说什么呢!看,这不回来了!” 到了近前,却是下午那个打探消息的小厮。 “林军师……他去了玉仙楼。” “玉仙楼?”挽月的心沉到了谷底。纵然这是第一次到渭城,却也知道那应该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怎么了? “带我去。”她沉静地站起来。 方音急忙拉住她,狠狠地瞪那小厮:“会不会说话!打探清楚没有就来胡说八道!” 小厮不服:“一出手就是五千两,从黄大膘屋里抢走了小玉仙!姓谢的那个陪郎也过去了,叫了柳家姐妹,五个人锁在屋里呢!” 第289章 无心情事 听到小厮说少歌去了花楼,挽月扶着桌面,一阵天旋地转。 就算他什么也没做,可是新婚之夜去了花楼,闹出这么大动静,自己以后怎么抬头见人?不,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究竟是怎么了?! “五千?!”方音暴跳如雷,“他有五千,却只给你放了五十两做嫁妆!哈!原来是个混帐!这种人,嫁他做什么!我们不嫁了!月儿,你不要难过,不要担心,日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妹,有我方音一口饭吃,绝对不会叫你饿着!怎么是这样的人,怎么是这样的人!月儿,你这么聪明机灵的人,怎么也没看清身边的人呢!” 她说得畅快,说完,见挽月面白如纸,摇摇欲坠,又懊悔得打了自己几个嘴巴。 “方音,你走。让我静一静。”挽月定定坐回桌旁。 “不行。”方音惊恐地望着她,“你想做什么?千万不要做傻事!” “不会的。” “那就让我陪着你!” 挽月深深叹口气:“好,那你不要说话。” 方音紧紧抿住嘴唇,重重地点头。 挽月闭上眼,缓缓平复着呼吸。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变得不一样了…… 他拥住她,心疼地看着她的手臂……他揉她的头发,温柔地说“回吧”……之后,他碰到了黑石,闪过白光……所有柔情就从他的眼中消失了!他挑起一边眉毛的陌生样子……那样冷淡的口吻……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愿望,让一切都变了样! 她随手扔出黑石,他随手接过……当时,他在想什么?不会的……如果随随便便想些什么都会算作是“愿望”的话,轩辕去邪就不会那样把它带在身上,前一世,它就在轩辕去邪的书桌上,他一定时常会碰到的。轩辕去邪也说过,要那个太监长命百岁,这样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 只有非常强烈的意愿才行……至少也要像自己上一世想要和高书远同归于尽那样强烈……少歌他……有什么强烈的愿望吗? 挽月坐了多久,方音便担忧地看了她多久。 三更鼓响过,方音终于伏在桌面上睡过去了。 挽月让她的丫鬟叫来几个壮实的婆子,把她送了出去。一出院子,便看见月光下的角门外,立着红衣的孙玉珩。他分明已经等得很焦急了,见到挽月等人出现,却是敛了袖,稳稳当当揖个礼,从从容容向挽月赔了不是,才护着方音出了院子。 挽月鼻头一酸,胸口一滞,险些掉下了眼泪来。 她点了点头,疾步返回屋中。 她的少歌,也该是这样的啊…… “不要慌,不要乱,不要哭……一定有原因的……”她绞着双手,慢慢在屋中转圈。 是什么?是什么强烈的意愿,改变了什么……还是他在设计什么…… 想骗轩辕去邪回来?想骗方涛?如果是这样,他一定会给自己一些暗示,绝对不可能放任自己独自伤心猜疑。 如果不是另有目的,那就是黑石的问题。 那样的白光……一定是有什么愿望实现了。什么愿望啊?少歌的愿望是什么?大婚的日子,自己被掳走又平安归来,他的愿望会是什么?杀死轩辕去邪?不会,那个时候,他的眼神十分温柔,他说“回吧”,是低沉温和的口气,没有一丝一毫杀气,当时他心中想的,一定是继续完成婚礼的仪式才对!就算想要和轩辕去邪算一算帐,也不该又去校场又上花楼……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从一开始,他就是骗人的。如轩辕去邪所说,他是个言而无信、背信弃义,将旁人玩弄于鼓掌的人。之前的一切都是他的伪装,从一开始他就是在利用自己……他已在心中准备好一个比如“获得无匹神力”的愿望,愿望实现了,他就撕下面具,露出真正的面目……如果这个人不是林少歌,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或者他们之间没有那些过往,挽月一定会认为这个可能性非常非常大,大到她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但那个人是她的少歌,所以绝不可能! 挽月一夜没有合眼。 这一夜,林少歌没有回来。 次日,方音带来了消息,说谢倾宁已离开了渭城,由一支百人小队护送着往京都方向去了。 而林少歌……并没有离开玉仙楼。 又一日,方音告诉挽月,徐威已点了战兵二十万,浩浩荡荡向着渭城来了。 那些秣马厉兵的生活似乎已经离挽月很远很远,听到这样的消息,她也只是淡淡地“哦”一声。 这些日子,除了方音和几个守备府中的丫鬟之外,挽月再没有见过别人。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踏出半步。她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倒是叫方音放心了不少。 有过那一次被关在柴房的经验,挽月懂得了一个道理,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情况,首要的事情都是照顾好自己。自己把自己折腾垮了,那是叫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然而,虽然养胖了小小的一圈,她的眼神却一天天的暗淡了下去。 “知道他在做什么吗?”兵临城下时,挽月终于抬起无神的眼睛,定定看着方音。 方音自然知晓她问的是谁,心中幽幽一叹,道:“倒是没再去玉仙楼了,最近吃住都在营中。我让父亲托了张岳,假装不经意地提了一嘴,说很久不见你了……” “那他说什么?”挽月双眼微睁。 方音垂了垂眸,含糊道:“只说什么,大敌当前无心儿女之事……月儿,你不要失望,更不要绝望,我想,一定会有转机的……我听他们说了一些你们过去的事情……他定是有什么苦衷的……” 挽月脑中极快地闪过一束光,她凝神去回味时,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哦,二十万大军攻城,能守得住吗?” 方音勉强地笑了笑:“放心吧!” 挽月觉得她好像在隐瞒什么,这两三日,她每每欲言又止。是少歌出了什么事吗?还是粮食出了问题?她还记得当初方涛自信满满,说这渭城坚不可摧,他能守到地老天荒去。 挽月也不敢深问。 第290章 茫然 又过了一些日子,期间一直没有见到方音。 挽月有些坐不住,茫然地向外面走。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院子,远远地听到方音大声和人争执。 挽月靠近了些,听到方音正在说:“……无论怎样都和挽月没有关系,那个人根本不顾她的!” 挽月心房一颤,再靠近了些。 “哼!将他的妻子押上前线!我看他出兵不出兵!方音!现在不是你姐妹情深的时候!他的人再不动,不出三日就要破城了!”方涛怒声道。 “祸不及妻儿!” “你再去劝劝秦挽月,让她想想办法。” “不去!那个男人这样对待她,还要逼她去他面前低声下气……我还是个人吗?!” 挽月泪如泉涌,正要抬步过去时,又听到方涛说道:“左也不成右也不成,不若就依那个姓木的,将秦挽月交给他?” 方音失声尖叫:“爹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你真相信他能帮我们脱困?!哈!不是我看不起他,破了城,他死得比谁都快!那样的人,骂出去都是轻的!若不是怕一巴掌把他拍死了,我一定……” 方涛讪讪:“也就是一说,病急乱投医……要不是出了内贼破坏了城门……唉!” 挽月吸了吸气,正要往里走时,手臂一紧,被一只大手牢牢擒住。 “走。”耳畔传来林少歌淡然的声音。 她扬起脸来,探究地看他。 他已迈开了大步,朝外面走去。 挽月咬了咬牙,没吱声,小跑步追在他身边。 他的手正好抓在她的伤处,出了守备府,发觉有异,低头看到手掌里全是血。 他轻轻“咦”一声,低下头,对上她倔强的眼神。 “碰了你伤口,怎么也不说一声?” 挽月抿住嘴唇,紧紧盯住他。眼前的人,明明是熟悉的眉眼,却是那样陌生。 “你在玉仙楼,做了什么?” 他神色微冷:“不要胡思乱想。” “做了什么?” 他皱起眉:“别任性,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身子一错,一记手刀劈在她脑后。 …… 挽月醒时,发现自己躺在摇晃的马车上。 怎么回事?不是大军围城,危在旦夕吗? 挽月醍醐灌顶——外面有黑羽卫等着他、城中又出了内鬼毁坏了城门,他想要送走自己,所以故意那样做,让自己对他死心?!想到这一层,挽月不禁心急如焚,他怎么会用这么笨的办法!他以为这样做,自己就会安安心心独自逃命去吗! 她挣扎着爬起来去拉车帘:“停车!停车!” 掀开车帘,她不禁怔住。 并不是她以为的独自逃命,而是在行军。 密密麻麻的士兵绵延到视线的尽头。 赶车的是个熟人,陈飞。 “挽月姑娘,你醒啦?” “这是什么情况……” “咱们立了功,要进京领赏嘞!”陈飞憨厚一笑,“世子军务繁忙,挽月姑娘放心,我一定不负重托,会护好姑娘的!” 挽月一头雾水:“立了什么功?” “助朝廷剿灭逆贼方涛啊!” “什么?!”挽月脑中一阵轰鸣。 “嘿!”陈飞挠着头笑,“多亏了挽月姑娘你殚精竭虑,和那逆贼之女周旋,稳住了他们,世子的计划才进行得那样顺当!世子说你费的心神最大,要让你好好歇息几天。” “你说什么?”挽月掐了掐胳膊,痛。 陈飞拍了拍腿:“我就担心睡那么久人要糊涂……莫急莫急,我给你打开帘子,吹吹风就好了。”他低声嘀咕,“那么大碗安神汤……” “林少歌在哪里!我要见他!” 陈飞急急摆手:“姑娘莫急,莫急。”他伸了伸脖子,“世上在前头,你看,队伍排得密,我们的马车插不上去的。过几日到了京都,自然就能见到世子了。” 挽月放缓了呼吸,强行镇定下来:“我睡了多久?” “四天三夜!” 他对她下了狠药啊! “渭城怎么样了?” 陈飞憨厚地笑:“世子安排得妥当。趁着换防的时候,调开了逆军,大开城门,咱们的弟兄大大方方出了城,后面的功劳便让给镇东将军徐威了!咱们世子不贪功,说是歧人不插手大昭的军务。圣上龙颜大悦,摆好了庆功宴,只待咱们回到京都!” 挽月两眼发黑,颤抖着问道:“然后渭城空门大开,徐威的军队就这样杀进去了?” “可不是嘛!若不是世子不许咱们抢徐威的功劳……嘿嘿,当然功劳最大的还是挽月姑娘你!若不是你深入虎穴探来情报,咱们行事哪能这么顺溜!” “我没有……”挽月被自己的心跳噎住,缓了半天,不甘地再问:“徐威就这么放我们走?我们不是和他手下的两个军团打了一仗吗?” 陈飞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挽月姑娘你不记得啦?那个辛无涯也是个逆贼,想要暗害了我们世子,叫大昭和歧地反目!咱们这是剿灭叛逆呢!徐威将军手下那两个军主被辛无涯给害了,咱们替那俩军主报了仇,将辛无涯交给了徐将军处置,徐将军不知有多感激咱!” “那黑羽卫?” “在前头保护着世子呢!” “……我有点累了,再歇会。”挽月爬回车厢,跌倒在榻上。 “食盒里面有吃的!”陈飞隔着帘子喊。 不是这样的…… 不,政︱治就是这样的…… 他,又一次和轩辕玉达成了协议…… 挽月茫然地盯着面前晃动的浅棕色车帘,阳光照得它们有些透明,让她想起了数日前变成了亮橙色的红盖头。 他说,往后的路会很难走,趁着这一小段平静的时光,把亲事办了。 他一连几夜没有歇好,调度着外头的兵马,备足了过冬的粮食。 他说,要扶持张岳,做阿克吾那样的事情。 都是骗人的吗?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啊…… 迷茫中,耳畔响起了轩辕去邪的话——“你看着吧,你只看他如何将这渭城十数万人推进火坑,便会知晓他是什么人。” 难道轩辕去邪才是对的,自己如同上一世的他一样,被林少歌当作棋子骗到了最后?不,他好像已经不打算再骗自己了…… 第291章 木师 正在挽月心乱如麻之时,窗外马蹄声响起。 一个声音笑着喝着:“陈飞小儿,赶紧让一让,仙儿姑娘要的糖水来了!” 挽月的心狂跳不止。 马车往旁边侧了侧。马蹄声渐渐远去。 仙儿?是玉仙楼的小玉仙吗? 这是一场长长的噩梦吧?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又在窗外响起,似是和马车并行了。 “陈飞小儿,马屁没拍对地方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哎呀,秦挽月失了宠,往后你呀……啧啧,难喽!” 挽月记起了这个声音。沈茂。 陈飞啐道:“你以为小玉仙是什么东西?世子只是想要迷惑那逆贼方涛!” “哈哈哈,”沈茂大笑,“你就骗骗自己吧!若是那样,如今大功已成,世子为何还要将仙儿姑娘带回京?就你没眼色,还想抱这秦挽月大腿呢,哈哈!听兄弟一句劝,识时务者为俊杰!” 失宠?挽月怔怔地想。 导演,我是不是拿错剧本了? 不要再想了……将脑袋彻彻底底地放空……一切,等到了京都,见了他,再说…… …… …… 鱼跃峡。 方涛神色疲惫,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重盾。 “弟兄们!再坚持三个时辰!” “是!”吼声回荡在峡谷中。 这里,只容十人并行。徐威纵有千军万马,却也只能十个十个轮番上阵,一波又一波,不断撞击着峡谷口那十面摇摇欲坠的重盾。 “方涛!束手就擒吧!” “镇东将军!相识一场,你若是肯卖我个面子,再给我三个时辰,我定乖乖弃了械,跟你回去领罪!”方涛的声音不复平日的稳健,气息纷乱,已是强弩之末。 徐威放声一笑:“敬酒不吃吃罚酒,无需半个时辰,定能将你这几百逆贼斩于马下!” 方涛不再作声,紧了紧手中的盾柄,双腿一矮,如同扎根在地上。 三个时辰……再坚持三个时辰,音儿就能带着大伙越过平原地带,进入洛城…… 木师……你既能带着十数万人逃出了渭城……想来定如你所说,洛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庇护这些……叛逆…… …… …… 方音悠悠醒转时,鼻间全是孙玉珩的味道。 她仰了仰脖子,阳光刺得她马上缩了回来。 身体一晃一晃,被他的味道包围着,就好像新婚之夜,他…… 方音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音儿醒了?别动。”孙玉珩沉声道。 他的声音好像直接出现在她的脸颊上。方音怔了片刻,终于明白自己伏在他的背上,二人骑着马。 她一时忘记了今夕何夕。 “孙玉珩,你又要带我逃学了是不是?” 他身体微微一僵:“是,你再睡一会,我们去买糖葫芦。” “好。”她垂下了头,把前额抵在他的后背上。 就让脑袋这样空着……不要动脑……千万不要动脑……什么也不要想……否则……会…… 她睡着了。 孙玉珩轻轻呼了一口气,微微歪了歪身子,将头垂向身旁的黑布小轿。 “木师,再有半个时辰就到洛城了,有没有什么事情交待我去办?” 说罢,他紧张地盯住眼前的黑布。 过了一会,平淡的声音飘出来:“留五千人在这里。” 孙玉珩倒吸一口凉气。 如今,他已不会对轿中人的命令存有任何怀疑。 木师既然说要留五千人,那就一定得留下五千人,否则只会全军覆没。 时至今日,孙玉珩依旧无法理解,这个弱得受不了一点风的人,是怎么指挥着渭城军民利用地形负隅顽抗,用巷战逼得徐威投入越来越多的兵力,最终将全部人马都投进了城中。 而在那时,木师在城楼上,只用几面令旗指挥着整座城的人,将徐威的兵马拖进了渭城深处,然后渭城军民金蝉脱壳,绕开了徐威的军队,几乎全员从城门撤出了城外,只留下三千人挡住城门,生生拖到十来万人逃进了通向洛城最近的路——鱼跃峡。 渭城守备方涛,亲自带着最心腹的亲卫们,用数百血肉之躯,硬将徐威二十万大军封在了那道逼仄的峡谷之外…… 孙玉珩眼眶湿润。 他又如何不明白,方涛留在那里,唯一的作用是牢牢将对方吸引在那峡谷边上,而不分兵绕路到平原上来追击,他自己是绝无生还的可能了。 孙玉珩含着泪,安排了留下的人员。 幸好,大部分的人能活下来…… 幸好,有这位木师…… …… …… 数千歧军在世子林少歌的带领下,离开江东地界,跋涉数日,终于抵达了京都! 马车稳稳地停下,车帘一掀,挽月面前出现两张熟悉的面孔。 映花和照水。 她怔了一会才记起来,离开相府之后,她身边的人已搬进了歧王府。 恍若隔世。 “杨妈妈不知道姑娘您这个时辰就回来,还在外面做账呢!”映花嘻笑着,扶挽月下了马车。 “哦。”挽月微微眯起眼睛,望着一地艳阳。 “世子呢?他怎么没和姑娘在一起?” “不知道……”挽月迷茫地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府邸。 “让开让开让开!别挡了仙儿姑娘的道!陈飞你懂不懂怎么做事?马车能停在大门口吗?!”沈茂将马鞭甩得山响,骑在高头大马上,斜了眼,居高临下地吆喝。 “好狗血啊……”挽月喃喃道,“走,我们回屋。” 映花和照水齐齐皱了皱眉,望向后方的马车。 “姑娘……” “走!”挽月冷笑,“有什么好看的。世间还有比我好看的女人吗?” 映花照水齐齐一噎,一左一右搀着挽月进了王府。 之前,她都是住在少歌的屋里。 她从来没有试过,也没有想过要住在另外一个院子,等待他的……临幸?还要和旁人……争宠? 真是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 “挽月姑娘终于回来了,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赵管家笑眯眯地赶过来引路。 “他给我安排住处了吗?” 赵管家一怔:“姑娘不是一直住在竹风斋吗?” “嗯。”挽月垂眸,“我自己回去就好,赵管家去忙吧。” “不忙……” 第292章 当然是揍他 话音未落,沈茂的声音响彻前院:“赵管家在哪里?!” 映花忍不住翻起白眼:“狗仗人势的东西!世子爷怎么回事?怎么会让这样的东西欺侮姑娘你!” “今时不同往日。”挽月淡淡地看她一眼,“祸从口出。从今日起,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要说。” 映花照水神色一凛:“是。” 竹风斋内只有两间屋,一是书房,一是居室。 少歌向来不讲究起居,到了京城,便是住在竹风斋。 挽月进了书房,轻轻地抚过熟悉的黑木桌、太师椅、书架。指尖上没有沾到灰尘,看来在他们离开之后,这里每天都有人来打扫。 他敲着桌沿唱破阵子的那支兔毫木笔歪在笔筒里面,挽月盯住它出了会儿神。 也算是见识过他指挥千军万马的样子了。 她眼神微黯,离开书房回到居室。 一切都没有变,还是离开时的样子。 她还记得他坐在桌旁,脚下放着两只包袱,他说“走,带你出去玩。” 然后就是乌癸山、十里寨、渭城…… 如果那一天没有出去,会怎样呢? 见到辛无涯,不要上乌癸山? 挽月幽幽一叹,隐隐地,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东西稍纵即逝。 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着乱哄哄的声音,许多人闯进了院门。 “不就是个失宠的侍妾吗?赵管家,你是怎么做事的?这样的人,也能占着世子爷的院子?!”又是沈茂。 “沈将军,我们不要让世子为难,我住哪里都没有关系的……”一个娇柔的声音从仿佛被夹住的鼻腔中挤了出来。 挽月心道,这便是正主了?伎女么?自己可是正牌老︱鸨啊……这是在班门弄斧给谁看呢?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失宠的侍妾了?啊……也对……礼还未成呢……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时,门突然被重重地推开。 挽月看见一只爬满了硬茧的手。 明明是个军人……陈飞骂得对,军人的脸都叫他丢尽了! 这样的人该怎么对付…… 她仿佛看见一双弯弯笑眼——“世人怎么处理,我便怎么处理。欺负我媳妇,当然是……揍他!” 少歌……你在哪里? 你不在……我怎么办? 挽月屏息静气。 她沉默,她茫然,她神伤……并不代表着她软弱可欺! 沈茂一脚踏进屋中时,挽月突然暴起,抄起一只茶杯,旋风一般扑向门口。 她出手狠厉,左脚狠狠碾住沈茂那只僭越的右脚,右手抡圆了胳膊,一茶杯正正焊在了他的脑门上。 “哦,竹叶纹。”挽月淡定看了看翻着白眼后仰倒下的沈茂额头的花样,再翻过手中的茶杯对了对图案。 “啊——”尖利的女声飞快地远去。 “姑、姑娘,你不是说祸从口出,今后不该说的不要说吗?”映花震惊地瞪着地上口吐白沫的沈茂。 “嗯。能动手就不要动口。” 两个丫头齐齐点头,似有所得。 映花拍了拍胸脯,大大松了一口气:“姑娘,你可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和世子……” 挽月木木地坐回了桌旁。 “我和他……我也不知道……” …… 小玉仙吓坏了。 她知道自己在歧王世子身边立足未稳,便小心地对周围的每一个人示好。 旁的人都看不起她的出身,只有沈茂不会。 沈茂告诉了她许多事情,比如世子身边有个曾经得宠过的侍妾。 他说那个叫秦挽月的不足为虑,已被世子弃如敝履,不消对她客气。 但小玉仙并不这样想,男女欢爱的事情她见得多了,只要青春还在颜色还在,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起复了……对付情敌只有两招,要么毁她容,要么取她命。 当然这两样都急不得,要徐徐图之。 今日终于到了京都,首要的事情自然是先来看一看这个秦挽月究竟长什么模样,有多大威胁。 谁知才走到门口,沈茂就被人打破了头! 小玉仙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尖叫着就往外逃。那个女人是疯子!她一定也会杀了自己的! 没跑出多远,她就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淡淡的龙涎香味。 “世子……”小玉仙泫然欲泣,“我,我没事。” “怎么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沈茂将军,不知怎么得罪了秦姐姐,被她打……” 林少歌怔了怔,抬起自己的拳头奇怪地看了一眼,好像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是吗?”他压抑着淡淡的兴奋,“我去看看打成什么样了。” “就这样。”挽月的声音冷淡地从不远处传来。 他抬眼一望,见她正指挥着赵管家、映花和照水将沈茂往外拖。 “和你上次打的差不多。”她不咸不淡地望他一眼。 “是吗?”他垂眸看了看,“伤得更重些,不过我……打得更好看。” 他咬了咬牙,眼底阴戾一闪而过。 挽月其实一直留心着他的神色,听到他的话,心不由微微一沉。 没有错,这个人的确是林少歌,而不是被什么人掉了包。如果是什么孤魂野鬼、狐精树怪的附了身,又怎么会知道他曾经把这个沈茂揍成猪头过呢? 她微微点头,排除掉这个不可思议的可能性。 林少歌突然动了,他有些冲动地原地轻轻一跳,然后猛地蹲下身子一拳砸在沈茂的鼻梁上。沈茂似乎被打醒了一瞬,复又重新陷入昏迷,他的脸上再没了鼻子。 小玉仙双手捂住了口,知道自己差点被沈茂给坑了。幸好没听他的,在世子面前说这秦挽月坏话……世子分明是护着她的! 秦挽月? 小玉仙抬起眼睛,只看了挽月一眼,就再也移不开视线。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有她在,男人的眼中哪里还能看得见旁人?! 一瞬间,小玉仙的芳心冰凉冰凉。 正当她自觉无望时,一只温暖的大手突然插到她的墨发之间,像往常一样,他重重地抓住她脑后的黑发,逼她仰起了头,下一刻,他的嘴唇就覆了上来。 小玉仙脑袋嗡一声糊成了一团,轻轻浅浅的娇吟溢出喉咙。 挽月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脸色一寸寸白成了霜雪。 她想到过他在玉仙楼的日子做过什么,得知他把小玉仙带走的时候,也怀疑过他做了什么。然而当这一切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时,她才知道其实自己没有做好接受现实的准备。 世界旋转着,离她而去。 昏迷之前,她听到他对旁人说:“明日宫里的庆功宴,如果秦挽月身体不适,我便带你去。” 小玉仙惊喜:“世子……” …… 第293章 可惜 挽月在黑暗的沼泽中挣扎。 不对、不对、不对…… 这一定是噩梦,这个人绝对不是少歌…… 要醒来,要进宫…… 宫里有轩辕去邪! 挽月仿佛被雷电击中,猛地坐了起来,张大了口不住地吸气。 映花和照水急忙扶住她。“姑娘姑娘……” “什么时辰了!我要进宫、庆功宴,我要去!”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映花轻轻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柔声安抚道:“姑娘不要着急,庆功宴是明日呢。” 挽月点了点头:“你们去休息,我要静一静。” “姑娘……” “走。”挽月语声冷冽。 二人退下,替她关紧了门。 远远地,传来映花和照水的声音。 “姑娘这是想开了,要和那个小玉仙争宠了。想开了就好,哪个王孙贵胄不是三妻四妾呢?唉……” “那个小玉仙哪里比得上姑娘!世子真是瞎了眼!” 挽月轻轻一叹,收回了心神。 那一日,曾问轩辕去邪是不是他杀了自己。他的回答是——“没有你”。 什么意思? “上一世,没有我?”挽月喃喃自语。 会不会,那块黑石让少歌恢复了上一世的记忆,让他想起了他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也让他想到他的身边不应该有一个叫做秦挽月的女人?一个人如果失忆,真的会性情大变吗? 他对渭城做的事,果然和轩辕去邪说的一模一样。 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这才是他的本心。上一世的他,就是这样的啊…… 和他斗了一世的轩辕去邪,才是真正了解他的人! 挽月木然地坐着,浑然不知眼泪已打湿了衣襟。 如果这才是原本的林少歌,那和她相爱的,又是谁?属于她的林少歌,已经没了吗? 那些绯色的美好记忆,当真如同一个美丽的幻梦,梦醒了,就……没了? 难道是…… 她突然瞪圆了眼睛,捂住口。 双重人格?!那白光……是另外一个人格的愿望!主宰这具身体的愿望! 挽月猛地掀开身上的棉被。 “映花照水!” “快快快,带我去找他!” 挽月手忙脚乱地套了衣裳,急急向外冲。 对,属于她的少歌还在等着她……他是不是在黑暗的深渊中沉睡?唤醒他……一定可以做得到的!他那么爱她,怎么舍得让她这样伤心? “挽月姑娘……”赵管家有些为难,“世子已经歇息了,不若明日再……” “带我去!现在!” 赵管家搓了搓手,想起世子曾经的交待——只要王爷和王妃不在京都,秦挽月就是这王府的女主人,一切照她吩咐做。 “好吧!挽月姑娘请走这边。” …… 望着窗纸上一对缓缓倒下的人影,挽月迟疑神伤了片刻。 但很快,她的迟疑神伤变成了愤怒。 怎么可以用她的人,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她一脚踢开了房门。惊起一对还未行事的鸳︱鸯。 “大胆!”床上的人怒吼。 挽月深深吸一口气。果然不是她的少歌!她的少歌从来不会这样说话的! 下一刻,她的愤怒变成了恐惧。 眼前的人,可不是那个能被她揍成猪头的沈茂!而是一个超一流的高手!而且,冷血无情! 他对自己……没感情的!他会杀人! 挽月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先慢慢关好了门,将映花等人的惊恐无措全部关在了门外。 她走到床边,表情已柔和下来。 “仙儿姑娘,你先出去,我和世子有话要说。” 小玉仙望了林少歌一眼,见他饶有兴致地盯住挽月,便低了低头,理着衣裳退到了外面。她可不想也挨一茶杯。 “少歌……你忘记我了吗?”挽月慢慢坐在床沿,哀哀地看他的眼睛。 他笑了笑:“怎么会,不要胡思乱想。” “你和其他女人在一起,我很伤心。”她放开了隐藏多日的情绪,一瞬间,那些哀恸仿若实质,如海啸一般,重重击在他的身上。 然而他像是海浪中的一块礁石,不动如山。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层迷雾,叫她看不清。她不知道她要唤醒的人藏在哪个角落,睡得有多沉。 她抓住了他的手。 “少歌……不要这样,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他轻轻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你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知道我有多难过?这些天……我都不知道是怎样捱过来的?真的好难过……”泪水夺眶而出,原本她还有些章法,想着怎样做才能最有效地唤醒沉睡的那个人,但这样近的距离,看着眼前熟悉的容颜,她再记不起那些套路,只凭着本心,将她心中的话傻傻倒给他。 “你叫我不要乱想,可我怎么可能不乱想呢?你知道你离开多久了吗?到今天正好二十天,我一天天的数着日子……我们成亲只成了一半啊……少歌你知不知道我盼着嫁给你盼了多久?!” 他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眸光依旧平静,眼底闪过一丝兴灾乐祸的笑意。 挽月一颗心结成了冰。 果然是这样。没有误会,也没有什么设计。只是面前的人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 她抑制着颤抖,慢慢伏到他的胸前。 龙涎香。 她细细地嗅了嗅,只有龙涎香。 原来,那独特的,只有相爱的人才能闻到的清草香味,是灵魂的味道啊…… 他叹息着说:“我现在对你,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挽月垂着头,面无表情,声音却十分哀切:“没有关系的,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好。我会等你。” “可惜了。”他说。 “你歇息吧,我坐在这里看你一会。”她抬起头,静静地看他。 有没有可能……等他睡了,她的少歌就会醒来? 她的胸口突然重重一抽。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嗯?”他探究的目光射向她的眼睛。 “没事……”她擦了擦眼角,“睡吧,明日要赴宴。” 挽月盯了他一夜。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熟睡了,便不敢贸然去唤他。 直到东方发白,她终于伏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她伏下去的同时,他睁开了眼睛。 “可惜是他碰过的女人……可惜了。” …… 第294章 “他” 次日,林少歌带着挽月进宫赴宴。 这一次,她没有兴致四下张望,只定定地盯住面前的筵席,目光茫然地在玉杯佳酿珍馐美馔间游走,心中想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想要唤醒沉睡的他,就必须靠近这个“林少歌”。幸好他对她没有兴趣,否则真的难办了。 她忽然想起那一次林中遇袭之后他对她说,若是有一天走散了,不要慌不要怕,待在原地等他……他是不是,早已感觉到了什么? 现在是走散了吗?只要待在原地等他吗?她的少歌,无所不能的少歌……是不是只要等他就好?自己自作聪明做一些事,会不会反倒弄巧成拙? 挽月虽然垂着头想事情,却能感觉到无数目光徘徊在她的身上。其中有两个人最为坚定,毫不避忌地盯着她。 她知道是谁。 轩辕去邪和沈辰。 她很想单独和轩辕去邪说说话,她的直觉告诉她,轩辕去邪或许可以成为她的盟友。 她突然很后悔,那一天,为什么要从轩辕去邪手上抢走黑石呢?如果那天没有这样做,她的少歌依然还是她的少歌,他们会顺利地成亲……方音他们,或许也不会死…… 为什么要抢走轩辕去邪的黑石呢?轩辕去邪怎么就傻傻的让自己逃跑了呢?! 她的心脏再一次微微一抽。是不是又忽略了什么?! 挽月抬起眼睛,直视轩辕去邪和沈辰。 轩辕去邪见她看过来,冲着她了然一笑,目光微嘲。 他看出来了啊…… “低下头。”林少歌沉声道,“和其他男子公然眉来眼去,是在打我脸么?” “对不起。再不会了。”挽月恭顺地垂下头。 她挥退了侍女,亲手替他添酒、布菜,姿态放得极低。 这样的姿态,其实是做给轩辕去邪看的。他那样的聪明人,见到自己对林少歌的态度起了变化,一定会想利用自己来对付林少歌…… 她正好有事想问轩辕去邪!只不知他有没有能力和她单独说上话。 丝竹声浅浅。 粉色的舞姬姿势曼妙。 轩辕玉大肆褒奖了深入敌后同镇东将军里应外合大破叛军的歧王世子林少歌。 挽月垂着头,双手不停为他添酒。 心中冷笑不止。叛军?不知是谁假张岳之名,在江东召集了数万大军…… 张岳?挽月微微一怔,也不知林少歌有没有把张岳和十里寨中的人带上。张岳在改良军备方面颇有天赋,凌云门人都会些武功,应当算是很有利用价值的棋子吧…… “你也动一动筷,莫让人以为我苛待了你。”林少歌微笑着看了看她。 “是。” 挽月食不知味。 散了席,二人慢慢走在朱红城墙之下。一轮月正好爬到宫殿檐角的螭吻背上,清清冷冷。 “林世子!” 听到轩辕去邪的声音,挽月不动声色,只看着林少歌的靴子。 他停下脚步,她束手立在一旁。 “有几句话,你我二人悄悄地说。”轩辕去邪极亲密地眨着眼睛,示意林少歌随他走。 “我也正巧有话想要同正亲王说。” 二人勾肩搭背走向另一侧城墙。 沈辰提着灯笼,上前一步。他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棉袍,腰间系一条白玉束带,看起来倒是个玉人。 他动了动嘴唇,却暗暗一叹,将话吞回腹中。 挽月正有事想要问他,踏前一步,走到他的灯笼边上。 她的举动竟然让他平添了莫大的勇气。他抬起眼睛,定定望着她,脱口道:“你若是过得不好,离开他,京都这么大,总有你立足之地。” 挽月一怔:“是轩辕去邪让你和我说的?” 沈辰苦笑,目光黯淡下去:“你的眼中,便是只有位高权重的男人罢!” 挽月知道他误解了,也不欲向他解释。余光瞥见轩辕去邪和林少歌已在折返的路上,她急急看住沈辰:“我问你。听好了,我只问一遍。” 沈辰木然点头。 “高书远临死时,在想什么?!” 沈辰愣了一会,惊恐地张大了嘴。 “说!”见那二人越来越近,挽月急了。 沈辰吞了下口水:“能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来过就好了,后悔娶……张……媛。你……” “在叙旧?沈辰你别怕,林世子大人有大量,定是不会吃醋的。”轩辕去邪笑道。 沈辰如何不怕?他的脸色灰败如秋风中的落叶,似乎有些站立不稳了。 挽月默默跟在林少歌身旁往回走。缩在袖中的手不停地颤抖。 没错了,没错了。 就是这块黑石,她用它许了愿望——“变成手榴弹,和高书远同归于尽。” 在它撞上高书远的时候,高书远畏惧将要面临的法律制裁,心中正好渴望着“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来过,不娶张媛。” 也就是说,自己的愿望杀死了高书远,而高书远的愿望却救了自己,让两个人来到了这个时代!真是……太讽刺了。 “不娶张媛”,和轩辕去邪当初的愿望“重活一世亲手打败林少歌”,有着异曲同工的作用——让张媛和林少歌也重活一回! 只不过出了些差错。这一世,沈辰被赐婚,算是又娶了一回张媛变成的秦挽月,而林少歌不知出了什么意外,被属于挽月的那个另外的“林少歌”占据了身体,直到……她亲手将黑石送到他的面前,在她的爱人最毫无防备的地方狠狠捅了他一刀…… 他会不会……再也回不来了?!挽月的心滴着血,滴了一路。 一路无话。 林少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微微抿着唇,回到了竹风斋,坐进椅中,阴沉地盯住挽月。 她想点灯,被他抓住了手。 “坐下来。” 她顺从坐在他身旁。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了。” 挽月心一惊,紧张地看他。 他又叹:“你这样的脑袋,怎么会在我的面前做那些小动作呢?这样的伎俩,就算是他,也能看得出来啊。”他伸出一根手指,重重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挽月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怎么会知道?轩辕去邪和他说了什么吗? 他既然知道了,那便不会再给自己机会去唤醒那个“他”了吧…… “你要杀我吗?”既然被拆穿了,她也懒得再同他虚与委蛇。 “为什么要杀你?”他挑起一边眉毛,笑得十分愉快。 挽月一怔,莫非他不知道或许可以唤醒“他”? 第295章 悟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你以为他还会回来吗?别做梦了。”他将脸凑到她面前,双目闪闪发光,用冰冷恶毒的声音对她说,“我告诉你我的愿望是什么——将这个外来的游魂,永远赶出我的身体!” 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你也看见了,我的愿望实现了!他——没啦!哈哈!你以为他还像我当初那样,缩在那样黑暗狭小的角落……”他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的确也想叫他尝尝那间牢房的滋味!可是,我不会给别人反扑的机会,你,和他,都没有机会了。你猜猜,他现在在哪里呢?” “不可能……”挽月大脑一片空白。 他摇着头叹息:“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怕你知道了会自寻短见。可惜了。我不想你死的。我想要他的在天之灵,看见你过得不好,看着你哭……咦,那我真是太开心了。” “你……好恶毒。” “恶毒?!”他的脸微微扭曲,“我谋划了一生,北金、西歧、大昭、白夷,全部纳入了我的版图。你知道那是怎样的帝国,何等的盛况?!可是,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竟然重新变回了胎儿!我恶毒?!重来一次就重来一次罢,那些手下败将,再来十次,也要被我踩在脚下!可是当我慢慢长大,我才发现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你知道那是怎样的恐惧吗?!” 他站起来,大力挥舞着四肢:“我以为……我原以为婴孩就是这样的……可是慢慢地,我能跑、能跳、能说话了……我才发现,这些和我毫不相干!知道那是怎样的恐惧、怎样的绝望吗?!我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动弹不得。我眼睁睁看着这个无耻的窃贼在替我吃饭,替我睡觉,替我跑,替我跳,替我练功,替我……玩︱女︱人!而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哈,你这样的女人,除了一张漂亮脸蛋,还有什么?啧,他那没见过世面的痴情样,真是叫我恶心!” 挽月捂住了口,浑身血液仿佛凝固起来,只有两行热泪不断地滚落。 这……是不是关于“他”的最后的消息了?!驱逐出了身体吗……离开了身体的灵魂,还能存在吗? 少歌…… 她捏起了拳头,哽咽着吼道:“他比你做得好!他什么都比你好!” 他重重捏住她的下颌。 “什么都比我好?我让你试一试。” 他钳住她的手臂,将她从椅子上拎起来,疾行几步,重重摔在床上。 他一面冷笑,一面宽衣解带。 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过挽月的心。 无处可逃。 她害死了自己的爱人,如今……要自食恶果了。 唯一的反抗途径,只有死。 她望着帐顶,目光渐渐灰败。 莫名地,她的脑中浮起一句话——“最绝望的时候想想我。” 她看了看慢慢走向床边的陌生的林少歌,脑海中突然迸出一丝火星。 在她人生中最绝望的这一刻,她如约想起了一个叫做神棍七的人。 人的思维永远不是一条单行线。当她如约想起这个人的时候,和他有关的一切信息在同一时刻涌入她的脑海!同时,那些她抓不住的思绪、那些如闪电一样划过的灵感、那些莫名的恐惧和心悸、那些被忽略的很重要的事情……一切,都在指向同一个地方! 她来不及细想,但心中已找到一个透亮的答案! 她抽了口气,猛地坐起来,盯住走到了身旁的林少歌,急急说道:“你不要碰我!我答应你,我不自寻短见,我会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跟在你身边,叫他在天之灵不得安宁!这不就是你最愿意看到的吗?” 他歪着头,像是在思考她的话有几分真心。 此时他已脱得只着一条中裤。 挽月定定地看着他,心想,从前怎么会觉得这样的身材好看呢?明明要能看得见胸前的肋骨,才性感啊……她悄悄捻了捻指尖,那里微微地发热、跳跃。她曾经推过那个人,他身上的触感直到今天依旧残留在她的指尖。 “什么诡计?”他偏着头看她。 她坦然直视他的眼睛:“没有诡计。我只是不想和不喜欢我的人发生亲密的关系。”她看一眼他的脸色,诚实地说道,“我承认我其实是想说,我不想和我不喜欢的人发生亲密关系,但那样说的话,我担心刺激到你,反而一定要对我用强。” 他忽地笑了:“我喜欢诚实的聪明人。这便是我让轩辕去邪活到最后的原因。” 他捡起地上的衣裳:“我去小玉仙那里。她比你好。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要是敢自尽,我把你那几个丫鬟乳娘……” 未说尽的话最可怕。 寒冬已至,挽月竟然汗湿了整件衣裳! 很好。她保住了自己的身体和性命。 少歌……我做到了。 她急急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回忆那些点滴—— “你是不是,什么都会,对他说?”他指着屋中沉睡的他自己。 “见到辛无涯,要记起我的话,不要上乌癸山!要,第一次,想起我。还有我的招牌……” 他对着她的鼻子,呼出了二十年没有刷过牙的、清草香味的口气。 “跟轩辕去邪在一起,不要逃跑。要,第二次,想起我。还有我的招牌……” “若是治不好不孕之症,要最后一次想起我,我的一切、还有我的招牌。这不是预言。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这不是预言,这是他的过去! “历史……吾……地狱……”若是能够改变历史,他便不会打扰她,只静静地,一个人待在那无边的黑暗的地狱…… 挽月泪流满面。 林少歌碰到黑石那一天,闪过两道白光…… 第一次,是他被逐出了自己的身体。 第二次,是他。他被驱逐出身体的那一刻,是不是也许下了愿望——回到一切开始之前,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只不过,似乎每个人的愿望都出现了一些偏差。 他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但却拥有了另外一个身体,一个极孱弱的,长久陷入昏迷状态的身体…… 他只能利用那样的身体来逆转乾坤! 第296章 种子 挽月激动得浑身颤抖。 她的少歌……在那样一个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及时地做出了反应。 换作是她,估计念头都来不及动一动,便消散在天地间了吧…… 挽月按捺下心跳,细细的猜想他的一切。 据凌云门人回忆,这位“七叔”在大约二十年前突然陷入昏迷,这些年只醒过寥寥数次。大约二十年前……正是林少歌出生之时。 这个“七叔”,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黑石会把他送到这样一具身体中?罢了,这个不重要。 每一次醒来时,他第一句话问的都是“现在是哪年?”,然后告诉旁人一个信息,复又继续陷入昏迷状态。 他是在尝试改变历史! 一次一次,他发现历史并没有改变,于是他开始准备历史重演之后的应对之策。 他需要做的,是让挽月能猜到他是谁,而不让他自己猜到、不让他自己起疑心、甚至不能让他自己对“神棍七”这个人有丝毫上心!否则在历史重演之后,“林少歌”很可能会心生猜疑,找到他现在这具身体,轻易置他于死地。 告诉她,却又瞒过他自己,这很难,毕竟,她比他笨得多。 他只能给她暗示,这些暗示,将身兼二职——一是尝试改变历史,二是在改变历史失败时,让她知道他是谁! 那一天,他听到旁人说现在是永安十五年秋,便知道她到了十里寨,于是他踏着朝阳,向着她飞奔而来。 见到她,他先指着在睡中沉睡的林少歌问她:“你是不是什么都会对他说?” 这就是他的第一处心机,也是给她种下第一粒种子。这一句话,她是不会对“林少歌”说的,因为没有必要。就好像听到“客官您来了?吃点什么?”,任何人都不会特意去回答“是的,我来了。”所以,她也不会特意去对“林少歌”说,神棍七问我是不是什么都会对你说。 但是接下来的话,她一定会告诉“林少歌”,所以他说“见到辛无涯,记得不要上乌癸山。要第一次想起我,还有我的招牌。”这句话虽然有些冒险,但不足以让人起疑。 他希望,当她发现外面的主帅是她以为早已死去的辛无涯时,会想到他并不是在说过去的事情。可惜的是,事实证明挽月如他认为的一样笨,那些微弱的火花不足以让她意识到有人在试图用微弱的力量改变历史的走向。 第二次,对她说话之前,他先做出了看似癫狂的举动——对着她的鼻子呼气。他知道她一定会感到熟悉但并不会多想,这样的事情,依着她的性格一定是自己吃下哑巴亏,不会告诉“林少歌”的,甚至之后的事情,她也不愿意再提。然后他再对她说“跟轩辕去邪在一起,不要逃跑。要,第二次,想起我。还有我的招牌……” 如果她成亲那一日,落在轩辕去邪手上时,能想起他说过的话,如果能信了他……如果她没有抢过黑石成功逃走……轩辕去邪只要缓过气来,一定不会让那黑石落到林少歌手上的! 第三次,他淋着雨,在屋外等了她很久。他不敢靠太近,因为他不确定在屋中那具身体沉睡之时,神魂深处那双冰冷的眼睛是不是还在留意着周遭的一切。这一次,他告诉她,“若是治不好不孕之症,要最后一次想起我,我的一切、还有我的招牌。这不是预言。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 这一次,其实他是来道别的。他希望历史能够发生改变。那样的话,他就会继续沉入黑暗深渊,像之前的二十年一样。 如果她没听他的话,从轩辕去邪手上抢了黑石逃走,到了她用黑石许下“要一条孕脉”的愿望之时,一切就已经不可挽回了,“林少歌”不可避免将走上既定的历史轨道——触碰黑石。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再在她的心中种下一粒种子。 他做的一切,并不只是徒劳的挣扎。一旦历史重演,她被逼到最绝望的境地之时,他在她心中埋下的所有种子,将会破土而出,带着她找到答案!事实上,他也成功做到了。 他真的很聪明,只听她提过一次“催眠”,他便运用得得心应手了——一次次重复着,把“想起我,还有我的招牌”这句奇怪的话成功地植入了她的潜意识,再通过旁人的口,叫她知道他的招牌是“最绝望的时候想想我”。 这便成为了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知晓的暗号,是他留在她潜意识中的一粒火种。因为没有第二个人,被他一次又一次用那句话催眠过,所以对于旁的人而言,“最绝望的时候想想我”,便只是一句极寻常的,听过便过的话罢了。但对于她来说,“绝望”便是一把钥匙,一粒火种,点亮他留在她记忆中的所有线索。 少歌…… 挽月依旧闭着眼,将泪意尽数收回了身体中。 虽然她一时还理不清所有的头绪,但她知道,他做到了,她也做到了。 她仿佛看到他傲娇的模样——“难倒我,你好像很开心?” 她的少歌,无论什么样的困境,都难不倒他啊…… 他现在、在哪里? 林少歌和神棍七,从来也没有同时清醒过。 在神棍七频繁醒来的那段日子,少歌总是精神不济,眉眼之间带着深深的疲惫。 难以想像,他究竟是用怎样的精神力,来操纵两具信息不能共通的身体呢?强行让“神棍七”频繁苏醒,一定是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心神吧…… 那个时候,作为林少歌的他,是不是常在梦中感受到那样深刻的焦急和绝望呢? 离开了“林少歌”的身体之后,他是不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而不会再长时间地昏迷了? 挽月急急起身往外面走。 去找他…… 今夜无月。她摸黑出了院子,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的血液在燃烧。 她找了一条路,一脚深一脚浅胡乱地向着她以为的大门方向走。 真黑啊…… “你要去哪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她惊出一身冷汗,一瞬间,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淋下。 是啊,她能去哪里? 她现在能做什么?她去找他,岂不是要害死他?!他和她,现在根本没有能力和这个人对抗啊…… 她悄悄平复了呼吸:“找你。” 身后的人嗤笑:“找我做什么?” 做什么?找他做什么呢? 第297章 鬼新郎 找他做什么? “世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垂了眼,慢慢转过身。 这里不是密林,多多少少总是有些夜光,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就能看得清物体轮廓了。 白衣的青年坐在一块山石上。他看起来好像有些……寂寞。 “为什么叫我世子?”过了一会,传来他玩味的声音。 挽月道:“我只是个会些医术的商女,自然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他沉默了一会:“找我做什么?” 又绕回来了。 挽月不确定他有没有看见自己刚才兴奋的模样。应该是看到了! “我想给你把脉。”她不自然地咳了下,“你从渭城带回的女伎…可能不干净,我给你看看有没有得病。” 他放声大笑。 一面笑,一面说:“秦挽月啊秦挽月,你还不死心哪?你莫不是以为,能从脉中听出那个游魂还在不在我这身体里面?” 挽月大吃一惊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莫非我会以为你说这些话,是为了和小玉仙争宠?不过你说得对,那样的女人的确不干净,我明日就将她打发了。”他自嘲一笑,“那么久了……确是有些饥不择食。” 挽月怔了怔。她想起那天,少歌神色疲惫,双眼却闪着近乎于病态的渴求的光芒,那样迫不及待地抱住她……他是不是感受到了作为“神棍七”的困顿和绝望? 面前这个人也一样,记得那一天他掌控了身体之后,去了校场狠狠发泄一通,然后就去了玉仙楼…… 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 …… 洛城。 “音儿你别担心,这么久了都没有消息,岳父大人一定是逃出去了!” 方音轻轻点头,用冰袋敷了敷红肿如桃的双眼,不好意思地笑着:“玉珩,这些日子我太任性,苦了你了。” 孙玉珩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的抓痕:“小事情,我明白你的心情。” 方音叹息道:“我真后悔没把月儿交给木师……虽然我知道她那个夫君是个混蛋,可我竟料想不到,他可以坏到那样的地步——也不知月儿现在怎么样了。” 孙玉珩摸摸她的头:“哪里能想得到呢?” 方音突然吊起了眉毛:“这几日,听说那个清小姐时常来找你?!孙玉珩,你莫要忘记了白文秀的教训!” 见她突然说这样的话,孙玉珩微微一怔,心情竟是出奇地好——有心思吃醋,便是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了!只要走出来了就好,哪怕将来知道她父亲真的遭遇不测,也不会再像前几日那样悲痛欲绝。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孙玉……唔……” 狠狠地亲吻她一通之后,孙玉珩微微喘息着答道:“她只是想见木师。音儿莫要担忧,你夫君我虽然玉树临风,可是如今木师的风头,是谁也抢不走了。” 方音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就连这几个丫鬟,背地里也嘀嘀咕咕猜测他长什么模样呢。那一天,木师来找爹爹,说能帮助我们破敌,条件是把月儿交给他……当场被我赶出去了!还狠狠骂了一通!” 孙玉珩呼吸微滞:“你恐怕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敢给木师脸色看的人了。” 方音撇了撇嘴:“要不是他真有几分本事,还叫你们看见了他的本事,你摸着良心说一说,你会将那样一个人放在眼里?” “音儿,你见过木师的样貌?”孙玉珩突然眼睛一亮。 “嗯。” “说来听听!”他激动地坐直了身子,像是当初在学堂上聆听先生教导一般。 如今最能引爆渭城难民们激烈讨论的话题,便是那个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带领他们走出必死之局的神秘人物木师,而关于木师黑斗篷和面具之下的真容,更是叫人津津乐道。 方音翻了翻白眼:“瞧你这点出息!莫不是你也和外头那些人一样……迷上他了?哎呀……就长得……还行啦。” “什么样嘛?眼睛是大还是小?鼻梁是高还是矮?嘴唇是薄是厚?脸庞是方是圆?” “孙玉珩你有完没完!他是个男人!你还是不是男人!” 孙玉珩默了片刻:“……你马上就会知晓。” …… …… 辛无涯离开洛城之后,清小姐的生活无趣极了。 程里正叫她不许吵不许闹,不许杀辛无涯那几个妻妾,乖乖地等着,他会让她当上女皇。 清小姐觉得做女皇也不错。 所以她很听话,前些日子,只时不时故意当着辛无涯的面吓唬吓唬那个怀孕的平清茹,再用匕首划一划那两个小妾的脸,看着辛无涯那为难纠结的模样,也能找到许多乐子。 但那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平清茹生了个胖小子,辛无涯也被程里正派去了平原城,说是当什么主帅。 她想跟着去,可程里正不许。 平清茹怀孕的时候受了惊吓,足足生了三天,差点没生下来,程里正可怜她,不许清小姐再靠近那边屋子。 这样的日子……无聊到折磨那两个小妾都没什么意思了。 曾经,清小姐久居乌癸山,并没有见过什么出色的男子。 后来来了辛无涯,又来了个七公子,她也算是见一个爱一个。今次趁着辛无涯不在,她戴了帷帽,跑到街头蹲了数日,却发现这洛城中的男子,大多浑浑噩噩神色木然,比乌癸镇中的还不如——她还以为山下多的是好男儿呢。 便是这时,洛城来了大堆的新鲜人。 当头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眉清目秀,虽不像辛无涯和七公子那般俊俏,却是另有一股浓浓的书卷气。程里正亲自迎到城门底下,将这大队人马接进了城。 清小姐也跟在后头看热闹。 她听到这群人个个都在说“木师”救下了众人性命,猜测木师就是那个当头的男子,于是挤到了前头,矜持地亮个了相,却发现男子背后背着个女的,好不扫兴! 然后她见程里正恭恭敬敬地凑到一顶黑布小轿前,躬着身子对着里面的人说话。 程里正这个老倌儿她可了解得很,无事献殷勤,轿子里头一定坐着个有用的人。 果然就是众人口中的“木师”了。 待他下了轿,清小姐挤到面前一瞧,却是戴着面具。粉白的底子,黑眉红唇,脸颊上两坨红色,像鬼新郎。 瘦削的身材,裹在一件大黑袍里,怎么看怎么怪诞。 第298章 侧妃 那日见没着木师的长相,清小姐略上了心。 闲了几日,实在是无趣。四处逛时,听到坊间巷尾都在谈论这个神秘的木师,不由又挑起了清小姐好胜之心。若是能接近这个旁人仰望也望不见的人,甚至让他拜倒在自己裙裾之下……那倒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可惜木师不见人的。清小姐自持身份,也不好撒泼硬闯进去,便去找木师身边的孙玉珩。 孙玉珩便是那日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背着个女子的俏书生,后来知道他背上的是他妻子,渭城守备方涛的独女方音。 清小姐见方音长得远不如自己漂亮,就对孙玉珩生起了些心思。倒也不是多龌龊,只是瞧着孙玉珩相貌端正又是个读书人,便想要得他垂青,叫他欣赏自己甚至倾慕自己。 可惜这孙玉珩圣贤书读得太多,始终牢记着非礼勿视四个字,从没抬头正眼瞧过她一回,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说他在木师那里说不上话,没有办法将她带进木师的院子。 即便如此,清小姐依旧隔三差五来找孙玉珩。在方音黑如锅底的脸上,清小姐找到了另外一种满足感。 …… …… 挽月被细细的说话声吵醒了。 映花取了水来,一面服侍她洗漱,一面笑逐颜开地说起今晨发生的事情。 原来一大早,赵管家就带人收拾了小玉仙的东西,要送她回渭城去,说是世子的吩咐。 众人都以为世子和挽月和好了。 挽月收拾齐整,独自照着昨夜走过的路径慢慢地走。 假山上依旧坐着一个人。 莫非他昨夜就没离开? 她正犹豫是进是退时,他发现了她。 “想我了?”他斜斜看她一眼。 挽月心头一跳,有一瞬间,她以为她的少歌又回来了。 她半仰着脸,凝望他的容颜。可惜空有其形。那不是他的眼神。 他一跃而下,一只手斜斜插进她的鬓发。 “这具身体……想要靠近你。”他的目光有些迷茫,偏头看了看他方才坐的假山,“在上面,能看到你屋里。” 挽月不知应该如何作答。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注定要成为生死仇敌。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昨夜,他一定自以为看穿了她的目的——先稳住他,再找机会杀掉他,为那个“他”报仇。 所以他不会把脉门交给她的。 那他现在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她试探着,慢慢将手伸向他的手腕。 果然,他瞳孔一缩,重重钳住了她的手。 他怔了下。 他能看得出她的皮肤很白很细,却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的柔嫩细腻,藏在皮肉底下的骨头也像是软软的,叫人疑心那不是寻常的白骨,而是透明的软玉。 可惜了。 这个女人,他是不会要的。 但他的身体很渴望去触碰她。这让他有点心烦意乱。干脆杀掉? 挽月感应到浓重的杀机。她呼吸一滞,脊背上的寒毛根根竖立起来,后脑一阵阵地发麻。不能死! “你弄痛我了。”她抽了抽手,轻轻地挣扎。 她的力量和他相比,就好像三月的春风拍打在他身后的山石上,连挠痒都算不上。 他再一怔。 只是一个毫无威胁的女人而已,就算把脉门交给她,又能怎么样呢? 他这样一想,唇角绽开一个笑:“你不是要替我把脉吗?来。” 一条胳膊递到她面前。 轮到挽月怔了怔。 “……哦。” 她要是不做些什么手脚,是不是要引起他的疑心?问题是她也做不了什么手脚啊。她伸出两根细细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腕脉上。 “……没病。”她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听说你早上把小玉仙送走了,倒是冤枉她了。” “没有关系。”他笑道,“我不缺女人。” “呵,”挽月微微摇头,“他故意弄了个纨绔的名声,倒是正好衬你。” 他眯了眯眼睛:“我记得昨日有人曾说,尊卑有别,要摆正身份。” “我知错了。”挽月垂眸。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了,”他走出两步,又转回头来,“安朝云曾经是我的女人,日后也会是我的女人。” 挽月追上去:“你是说……安朝云在这里?你把她带来了?那其他的人呢?” 他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张岳、陆川都是我的人,自然要带在身边。” 挽月的心怦怦直跳,那么……他是不是也在这里?! 见她神色变幻得厉害,他有些疑惑:“怎么?” 挽月定定神:“你的事情我无权干涉。没事的话,我退下了。”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 …… 三天之后,挽月见到了安朝云。 她挽了妇人髻。 挽月知道她是头一天进的门,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大约是用花轿正正经经抬进来的。 昨日才嫁进来,今天便要给自己下马威了吗? 挽月在心底叹了口气,不让苦笑浮到脸面上。 “书房是议事的重地。赵管家,莫非这王府连一间空余的屋子都腾不出来了?如何叫不相干的人住在这里打扰世子清静。”安朝云一双眼睛直直盯在挽月脸上。 挽月见她一身红衣,不由微微心惊。 原来他们两个本应该有这样的缘份? “是,待我回禀了世子爷,就着手安排。安侧妃还要去别处看看吗?”赵管家笑眉笑眼。 挽月细细一看,原来不是正红。 “你去忙吧赵管家,这里没你的事了。”安朝云一派雍容的口吻。 屏退了众人,安朝云嘲讽地望着挽月:“你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吗?” 挽月摇了摇头:“陆川张岳他们都还好吗?” 安朝云重重皱起了眉。 直到现在,她依旧如坠梦中。林少歌怎么就变成了歧王世子?凌云门人怎么就成了平叛的功臣?自己怎么就被娶进王府成了世子侧妃? 昨夜看见新郎的脸,她还是不敢相信。 直到真真切切地触摸到他火热的身体,直到…… 她才明白这不是梦。 情至深处时,她问他,秦挽月是不是他的正妃? 他说,秦挽月什么都不是。 如果这是梦,就让她不要醒来吧…… 今晨醒来,望着丫鬟进进出出,每个人都恭敬地唤她一声安侧妃,安朝云膨胀了,第一件想到的事情,便是行使上位者的权利,好好和挽月叙叙旧。 却不料挽月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第299章 失之交臂 安朝云上门耀武扬威,挽月却只问起张岳陆川可好。 就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她还是原本那个秦挽月,她也还是原来那个安朝云。 这个发现让安朝云心生警惕,暗暗思忖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内情?可无论有什么内情,看见自己心爱的男子娶了别的女人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安朝云仍旧记得他们在渭城办婚事的时候,自己有多伤心难过。 难道他娶自己的事情……是假的?就像他们两个成亲的事泡了汤一样……不可能,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 那秦挽月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安朝云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决定先试探一二。这样诡异的情形,真叫人有点蒙啊。 挽月见她发起了愣,忍不住轻咳一声。 “你说什么?”安朝云皱了皱眉。 “张岳、陆川都还好吗?寨中的人都进京来了吗?安置在哪里?”挽月一迭声问道。 安朝云忍不住晃了晃脑袋,重重眨了下眼睛,定定地望着挽月。 怎么可能?当初这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模样……怎么可能是假夫妻呢?! 她愣愣地点了下头:“其他的人在兵营,张岳和几个师叔就住在府中。” 挽月双目放光:“都在吗?……我是说,渭城的时候那么乱,大家都还好吗?” 安朝云呆滞地点了下头:“除了七师叔,大伙都到了。” 挽月打了个寒颤,如坠冰窟:“七师叔怎么了?” “在渭城的时候丢了,大约就是起事的那一两天……”安朝云面露惭色,“本来七师叔身子有些好转了,他们没看仔细,叫他穿着单衣跑了出去,着了凉,喘疾发作一直躺着。直到大伙准备动身的时候,才发现他人又没了……”说着说着,安朝云不知不觉被挽月带偏了,忘记了自己如今已是尊贵的世子侧妃,眼下是要来给面前女人下马威的…… 挽月的心扑通直跳,还想追问几句,但想到安朝云新婚燕尔,定是事无巨细都会对夫君讲的。既然安朝云不知道七师叔究竟去了哪里,那么再问下去有害无益! 挽月垂下眸子,忍不住在心中抱怨:究竟跑到哪里去了!那样的身体,为什么不好好待着呢! 突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还能去哪里,定是去找自己了! 笨蛋……她低低地咒一声。守备府哪里会让生人随便进出…… 她懵了一会,脑海中划过一道电光。那一日无意间听到方音和方涛的争执,似乎提到一个姓木的自称能带他们脱困,条件是把挽月交给他——被方音骂出去了。 木……林拆成了两半,可不就是木? 失之交臂! 可也怨不得方音啊…… 她又想到一事——她在路途中看到的回京士兵,绝对不到一万人! 也就是说,当初招募的预备役七千人——就是江东之乱中,自称“张岳义军”四处救人、吸纳新兵的那七千人,并没有被带回京!他们,以及他们在江东招揽的士兵,都被抛弃了,扔在渭城中等死吗? 少歌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他那样一个人……他一定会做些什么……可是他能做什么! 挽月惊得魂不附体。 一座空门大开的渭城、守城多日疲惫不堪的守备军和新兵……对上徐威亲率的最精锐的二十万大军! 她的心就要跳出胸腔。他留在了那里,是想要力挽狂澜吗?怎么可能! 就算他不是那副身体,也不可能做到的啊。 挽月心中再一跳,少歌从不会无的放矢,既然他说过这样的话,又留在了渭城,那么……他一定是有办法的吧! 难怪直到今日也没有传来镇东将军大获全胜的消息! 挽月且喜且忧。 喜的是,总算是从侧面得到了一些证据,证明她的想法并不是一厢情愿和自欺欺人,她的少歌应当是尚在人间的——能做出这种看起来纯属送死的很蠢的个人英雄主义的傻事,偏生还能叫他做成了,没真正死下去。除了他,还能有谁?她的心中不受控制地升腾起了一种让她自己都十分鄙视的自豪感。 忧的便是他的安危了。安朝云说他喘疾发作了。她记得,他的胸腔里总是传出呼啸的风声,哪怕他不说话的时候,旁人也能听到那种叫人为他悬着一口气的声音。如今……他可好些了? 挽月不愿意去想一件事——她所认定的这一切,除了她自己近乎偏执的直觉之外,似乎根本没有任何佐证。如果那个人根本不是他……她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就是他呢?! 挽月发愣的时候,安朝云同样也在发愣。 她并不是那种深谙宅斗之术的妇人,也没有身经百战过。今日急匆匆跑到挽月面前来“示威”,其实是非常冲动愚蠢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因为赤子之心。 若是再浸淫后宅一些年,她便会懂得眼下这样的状况,应该先让几个恶奴过来试试水,探探林少歌的态度,再进行下一步打算。 她原以为挽月会大发雷霆,冲上来打她——在十里寨的时候,秦挽月就跟在林少歌后头揍过沈茂,听说前些日子又把沈茂打晕了。若是挽月也想要打自己,那就正中下怀了,自己可是会武功的,让她吃些暗亏,再到夫君面前告她一状……既让他对秦挽月生了厌恶,又能知晓两女在他心目中究竟孰轻孰重。 可这秦挽月不对啊! 不,不止她不对,其实林少歌也不对! 在渭城的时候就不对了,新婚之夜放着娇妻不要,跑到了玉仙楼。还把一个伎女带回了京都——前几日才打发走了。 莫非秦挽月被那方音的仇家劫去的时候……污了清白? 安朝云双眼一亮,觉得自己猜到真相了。真是聪明,从细微的蛛丝马迹,就推测到了众人讳莫如深的那个事实。 原来竟是这样……那这秦挽月也太恬不知耻了吧?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竟然如同没事人一般,气定神闲给谁看哪?! 她便是摸准了夫君的脾性,知晓他心软又念旧,早晚会原谅她的吧?! 想得倒是美! 第300章 吾心飞扬 安朝云不禁为林少歌道不平。 他这样的相貌身份,要什么女人没有?在秦挽月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这么久,也算是个痴情长情的良人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是还让这秦挽月赖在他的身旁,会叫天下人耻笑的呀!她究竟有没有一点自知之明?!换作寻常女儿家失了清白,要么寻死要么出家做姑子,有脸赖在夫家的,真没谁了!是要多大的脸啊? 安朝云恍然——像秦挽月这样的山野泼妇,哪里会懂得什么礼仪廉耻? 敲打她,怕是都没有用,她听不懂的。 安朝云顿觉无力。 此时,挽月已发完了呆。她正在琢磨着要说些什么,才好叫安朝云忽略了她之前关心张岳陆川的这些话。 醒过神时,她已意识自己的言行大大不妥,有心的人一定能看出端倪—— 若是她没有死心,以为另外那个林少歌还有机会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她又怎么会对他找了别的女人这件事完全无动于衷?日后这些女人如何处置,都是麻烦。若是死了心,认为另外那个林少歌已经死得干干净净,她就算不去寻死觅活,好赖也该表现出些心如死灰的模样才是。 她现在的表现,可不是就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个人还在,躲藏在某个只有她和他知晓的地方呢! 这样微妙的时间段里,她莫名地紧张陆川这些人,毛病太大了! 得演一演戏!还不能演得太假了,看戏的人聪明着呢!能把轩辕去邪玩弄于鼓掌的人……呵呵。 她深深吸一口气:“安朝云,你对他是真心的吗?” 安朝云一怔,已然忘记了方才两个人的对话进行到了什么地方。 “当然是。”警惕万分。 挽月皱了皱眉。这一幕,怎么会那么熟悉?!她略略一想,竟然真叫她想起来了。这不是她当初和沈辰那个姓苏的小妾的对话吗?就连这警惕的表情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时竟有几分伤感。 若是痴心错付,遇上个薄幸男儿,几夕欢爱之后他生了二心,可不就是如今这样的场面?要说错,世间男子,十个有九个半腹中是有花肠子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走的路,谁又能说它是对是错? 又叹天下女子,若是个个都有“闻君生两意,故来相决绝”的觉悟,在他有二心之时,果断斩了情丝,那男子哪里还敢这么肆无忌惮?稍微过得去的人家,十户有九户要纳妾,便是拿准了女子心软、逆来顺受就是了。 不知怎地,她的心头突然窜起一把无名火。 安朝云明明知道林少歌身边已经有了人,当初在十里寨还给他递情信,如今更是欢天喜地嫁进门做了妾,嫁了便嫁了,哪怕你真爱无敌,见到原配是不是应该心怀愧疚?噢,没什么愧疚的,都是为了给夫家开枝散叶嘛,好崇高哦,不能嫉妒不能怨忿,才符合主流价值观嘛。挽月心中微微有些发酸。 虽然很清楚那个人已经不是她的林少歌,可是一时半会儿,哪里就能割舍得一干二净呢? 这样想着,说话便带了刺:“你知晓了他的身份,便甘心给他做小妾,可见你就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 安朝云跳脚了:“胡说!在寨子里的时候,我哪里知道他是什么歧王世子!” 挽月冷笑:“哦……在寨中的时候,你便对他起了坏心……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公然勾搭有妇之夫!你不要脸!” 安朝云险些噎死。人身攻击不可怕,可怕的是攻击在了点子上。 她原以为挽月会对她动用武力,没想到对方竟然一反常态,又变成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模样。若是自己先动了手,恐怕在夫君那里不好交待——如今的安朝云还没有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功力。 安朝云气结,怒道:“我师傅那里有婚书的!”急怒之下,她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当初若不是正好有敌军来攻,便是要择日办事的!张岳清清楚楚告诉过我,婚书就在师傅那里!” 挽月一愣:“若是有,那也是你和张岳的婚书……” “不可能!那他为何要娶我进门!” 挽月冷笑连连:“你还是先去找陆川问问清楚再出来耀武扬威,免得闹了大笑话!” …… …… 事后挽月有些后悔。 不该这样对安朝云的。当真是被他宠坏了,如今竟然一点气也受不得。这样如履薄冰的境况,去得罪世子爷前世今生当红侧妃,哪里是什么明智之举呢? 想来自己心中还是有些怨念吧。 那明明是她的人。她的专属。莫名其妙就拆了一半出去。一时半会,总会有些心结的。 尤其是每次一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名字成了别人……不要太糟心!……有没有办法忽悠他改个名字呢? 一念至此,挽月不禁苦笑连连——如今生死就在别人一念之间,竟想到给人家改名字了,也不知是心太大还是脸太大。 幸好自从那件事之后,林少歌就模样大变了。从前挽月竟不知道,一个人的性情对他的外貌影响竟是如此的大,她原以为那需要许多年,岁月沉积在脸上之后,才会改变一个人的外观。不曾想,一夕一念之间,就真的变了个人——好像是两个长得极相似的亲兄弟一般,的确是很像,但也有显著的区别。 这一点,让挽月十分庆幸。睹物思人已甚是悲苦,何况睹人思人呢?若还是她熟悉的眼神,她熟悉的味道,那样看着别人、亲近别人,恐怕要心酸到不行。 幸好不像了。因为习性不一样,甚至连身形看上去都不似从前。 可见安朝云对林少歌根本不是真心的,连换了个人都不知道,还巴巴往上贴——只是看中他的皮相罢了。挽月微酸地想着。 不过……既然安朝云要唤如今的少歌一声七叔,那自己便是她未来的七婶,那位世子爷既然娶了她,便是跟她同辈,也得老老实实唤自己一声七婶。 长辈教训晚辈,天经地义。 这般想着,她的心情忍不住轻轻飞扬起来。 第301章 没脸没皮 正当挽月小小地得意之时,身后传来一个冷冽的声音。 “冒犯了我的侧妃,你很高兴?” 不必回头,也知道有人闯进了她的住处。 “有一点吧。”挽月转过身,老老实说道,“毕竟你也知道,若是他在,安朝云是一点机会也没有的。” 他笑起来:“可惜是我,轮到你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挽月很想说:你半夜闯进我房中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没有机会?怎么看你都是在创造机会! 这样的话自然不能说出口。她和他保持距离都来不及。 “安侧妃一定是气恼极了,世子赶快去安抚佳人吧。” 他失笑:“你莫不是忘记了是谁叫她气恼的?” 挽月点点头:“是了。我想,她如今一定是不想瞧见我这个可恶的人,我便写一封道歉的书信,世子帮我递给她吧。” 他定定地看着她,看得她心头微跳。 她知道自己的表现不太正常,但要她故意装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她又实在是装不出来,只恐弄巧成拙。 他忽然凑到了她的面前,两个手指捏住她的下巴。他身上的龙涎香味袭来,挽月闭了闭气。这个人,和轩辕去邪一样,都爱用香。 “我在想……动一动你,会不会让他的在天之灵更加不安?” 他的眸子深不见底。 挽月按下心头的惊恐,平静地直视他:“他只希望我能好好活着。我吃得好,穿得暖,安全无忧,又能睡上不错的男人,他应当是欣慰的。” 他诧异地张了张口,失笑:“好一个没脸没皮的女人!不若我把你送进花楼去,折断了手足,药哑了嗓子,留着你这张漂亮的面皮,应当生意兴隆的罢。” “你要先做哪一样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腕,“是要亲手折了它吗?喏——” 她把手臂横在他面前。 她能感觉到他眼角余光冰冷地在她手腕处徘徊,无需等他动手,她的腕骨就已经开始刺痛。 她咬了咬嘴唇,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淡漠表情来。 他挑了挑眉,嘲讽一笑,用拇指和食指钳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搓、一捻。 下一瞬间,剧烈的疼痛山呼海啸一般袭向挽月。扑到喉头的惨叫被她咬着嘴唇硬生生憋了回去,牙一颤,咬破了唇,口中尝到了浓浓的血腥味道。她强忍着没有挣扎,不去动那只在受刑的手,身体却是不受控制地缩成了一只虾米。 一波又一波疼痛刺入她的神经,她双眼发黑,却是完全没有半点要晕厥过去的征兆。 恐怕是一种刑讯逼供的手法! 她挣扎着看了一眼在他指间瑟瑟发抖的手臂——完好无损,却是痛得让人无法忍受。她颤抖着,咬紧了牙关,硬是一声没吭。 “你不怕?” 挽月咬着牙,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因为疼得头昏脑涨,他的黑眸显得时近时远。 她弱弱启唇:“少歌……疼。” 他了然一笑,扔开了她的手。眉眼间写着“果然如此”。 “想用苦肉计叫醒他?”他把她从椅子上拎起来,重重搂进怀里拍了拍,“真可怜,没用的。” 挽月还未从疼痛中清醒过来,乍然被他搂到了怀里,还没来得及惊恐,又被他摁回了椅中。 他愉快地大笑着扬长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外,挽月轻轻松下一口气,碰了碰受了刑的手腕,嘶,疼。筋骨被他搓成麻花了吧…… 恐怕要好生休养上几日了。 幸好达到了目的。 …… …… 他离开竹风斋,到了安朝云居住的蘅芜苑。 安朝云看起来有些瑟缩。 他微微蹙了下眉。在他的记忆中,她比现在更丰腴些,脸上总是挂着自信而神采飞扬的笑,在容侧妃和沈兮进门之前,她从来没有让他感到过丝毫不舒心。 但昨夜他正投入时,她突然问起秦挽月,那小心翼翼拈酸呷醋的模样让他大大扫了兴致,几乎半途而废。 重来一世,什么都变了样吗? “世子……你方才,是去了竹风斋?”她贴上来,想要帮他脱掉外袍。 他心头一阵烦躁。她怎么……还不如那秦挽月!至少秦挽月从来不过问他的行踪…… 他挥开了她的手。又是一怔。 三个伴他最久的女人中,沈兮颜色最佳,容儿最是肤白细腻,安朝云气质最好。 可……她的皮肤不至于这样粗糙? 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在她脸上捻了捻。虽说不上不好,却也是叫人意兴阑珊。 他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手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刻钟之前的触感,莫非……这具身体在排斥秦挽月以外的女人?他略略回忆小玉仙的身体,突然一阵心烦作呕。 上一世……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秦挽月?他坐到桌旁,凝眉细想。 是了,上一世,公子荒在风月楼杀了杨安之后,自己没有再回到风月楼,自然也没见着他们当家的。 不对……冰莲子是沈兮嫁进门的时候带来的,说是她那个冥嫂的嫁妆…… 沈兮有个哥哥,在她出生之前就病死了,后来配了冥婚,娶了个和他差不多年纪死掉的女人……不就是秦挽月吗……沈辰怎么还活着! 他心中一跳,从前如何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那是哪一年……轩辕去邪主持了沈相夭亡的长子同明侍郎早逝的长女二人的冥婚,因着这件晦气事,曾对自己抱怨了数日。 上一世,沈辰和秦挽月都是死人?还有白后……白后早该死了。 沈辰和白后都是秦挽月救活的!她如何可以逆天改命?!莫非她大难未死,逃过了宿命? 有意思。 他抬起了眸子:“听说今日你去了竹风斋。同她说过什么话,一句一句说来我听。” 安朝云退了几步,捧了捧心口,目露哀凄:“……是。” 听闻挽月数次提及张岳等人,他的眉头再次轻轻蹙起。她关心张岳做什么?莫非张岳身上有什么……他轻轻摇了摇头,不可能。 他不自觉地想起她方才的苦肉计。可怜的小东西,还以为自己和那只游魂有什么牵扯呢。 一面神游,一面听着安朝云若有若无地抱怨受了秦挽月的气。不知何时,嘴角竟微微向上扬起。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那个女人……自己也算是她在世间唯一的念想了罢。 这般想着,他有些坐不住。念头一转,捉过安朝云,打横一抱就向着拔步床走去。 先晾着她! 第302章 以毒攻毒 竹风斋。 挽月让人取了热水,将受伤的手腕浸在里头。 见映花有些期期艾艾,挽月不禁奇怪:“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映花脸颊微红:“姑娘,方才取热水,见安侧妃屋里的珀玉也守在那里……” “嗯,”挽月抬眼看她,“然后?” “她问我世子是不是来过。然后她说世子去了安侧妃那里……” 挽月明白过来。古人三妻四妾,后宅里头的人眼睛盯的,不仅是男人在哪个屋过夜,更重要的是在屋中有没有行房事,行了事,就会到厨房要水。 “那你就含糊其辞,叫她误会了?”挽月淡声道。 “姑娘……” 挽月长长一叹:“你以为我装模作样,存了心要叫人误会吧?”她将烫得通红的手抬了起来,“的确是看不出来受过伤。” “姑娘不必连我们也瞒着!”映花噘了嘴,“那个安侧妃,她凭什么啊!姑娘一定要振作精神,夺回世子的心,我看她再嚣张给谁看!” “我说过,牙擦与男人,绝不共享。” “姑娘也说过,世子是世间难得一见的良人。可是又怎么样呢?不到一年功夫,还不是……姑娘若是再想不通透,定要和世子置气,苦的只会是姑娘您哪……什么一心人,世间哪里有什么一心人!幸而世子还将正妻的位置留着,只要姑娘好好讨了世子欢心,这位置谁也抢不走!姑娘想一想,安侧妃终究只是个妾,妾是什么,等姑娘做了世子妃,她就是姑娘的奴婢而已。可要是姑娘想不开,当真惹恼了世子爷,可就难说得很了。像如今这样无名无份,旁人还会稍有忌惮,万一世子真恼了,让姑娘做个侍妾……往后的日子就真的难过了!一旦成了侍妾,再想封世子妃,可就难如登天了!” 挽月听懵了:“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我不在的日子,你和照水就琢磨这种事了?” 映花长长一叹:“姑娘啊……恕我说句没上没下的话,您就是个拎不清的,我们不得为你多打算打算?” 挽月道:“待我帮你好好挑个人嫁出去,你就知道我拎不拎得清。” “我才不嫁!姑娘如今还认为世子是良人吗?”映花耷了眉毛。 “我心中之人,就是良人。”挽月悠悠望向窗外。 真的很想不顾一切逃出去,哪怕只看他一眼,哪怕之后万劫不复…… 不,他的处境一定比自己更艰难万倍,这样的时候,千万千万不能给他添乱。得想办法叫他知晓自己如今很安全,这样他才能放心做他该做的事情……自己如今真的安全吗? 这一段路只能自己走。是该打起精神了。 …… …… 次日,挽月院子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正坐在窗户边上嗑瓜子,险些吐了公子荒一脸。 他一身白衣,像个幽灵一般,乍然出现在她窗户边上。 公子荒闪身躲过一叶瓜子皮暗器,皱起了眉骨:“他怎么了?” 挽月心中一跳:“怎么这么问?” 公子荒小脸皱成一团,困惑又不满:“他的血不好吃了。他也不跟你在一块儿了。” 他嘟起红唇,身子一晃坐上了她的窗沿,往后仰了仰,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一边叹,身子一边向前勾,一口气叹完,人也弯成了一只虾米。他看起来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这副老气横秋的模样竟然十分可爱。 挽月想了想,说道:“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吗?” 公子荒不屑地甩给她一个白眼:“你当我是不知事的小儿?他看你那眼神,就跟……那个谁看那个谁似的,他怎么可能喜欢别人。” “哪个谁看哪个谁?”挽月不解。 公子荒摆了摆手,气哼哼道:“反正就是。说,他怎么了!” 挽月苦笑出声。 瞧瞧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就好像是她把林少歌怎么了似的。 她斟酌片刻:“那,我和你说的话,你不能对他说,不然你可能会遇到危险。” 公子荒不耐烦极了:“我十八了,他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你只管说出来!”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挽月凑上前,神秘兮兮道:“他撞客了!” 并非她信不过公子荒,只是和他着实不熟,而他看起来也不是很……稳重靠谱。若是告诉了他实情,谁知道他会不会头脑一热就冲到那个世子面前抖搂个干净!如今的少歌,可经不起任何风雨呢。 “哦,”他默了片刻,“还有救么?找道士还是和尚?要道士,我便去虚清观提了那个出尘子来,和尚,便是大相国寺的空明最有名气。” 挽月一怔,只觉一股酸酸涩涩的热流涌上鼻腔。难怪公子荒和他气味相投,这两个都是实干派,遇事能够摒弃无用的情绪,一针见血直达要害。 挽月心中微动:“你若是找了有名气的道士和尚,那只鬼定有防范,绝不肯让他们进门的。不若这样,你四下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什么民间出名的巫师神棍,以毒攻毒恐怕更有效果!还有,和尚道士,你也顺便去打听着,看有没有什么名气不大的驱鬼能人。这件事千千万万要瞒好了,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就连判官李青都不要说,知道吗?” 公子荒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挽月有些心虚,不由轻轻咳了下。 他忽然笑了:“好。就依你。我去了。” “等一等!”挽月叫住他,“有没有什么……我能练的功夫,动静又不太大的。” 公子荒把手肘抵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了半天下巴,说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身上绑沙袋。” 他两个手掌顺着肩头啪啪啪向下拍,拍了五六处,又道,“记住没?就这些地方,绑上沙袋,没事多动一动,习惯了之后,再加些重量。” 他皱了皱鼻子,“我也就离开几天,你能绑上最轻的沙袋行动自如就不错了,其他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好。”挽月笑,“你一路小心。” “知道。”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身子一晃跃过了院墙。 只提了一口气,公子荒便出了歧王府。 少年眉毛的位置空无一物,他皱了皱眉骨,自言自语道:“既然是在渭城出的事,便先去渭城看一看。你可千万别死,你死了,我就再喝不到那样好喝的血了。” 第303章 前情(上) 公子荒一走,挽月急急叫来了映花照水,吩咐她们通知外头的杨嬷嬷,做了舒适贴身的小沙袋送进来。 幸好如今的林世子诸事缠身,顾不得理会她身边的各类小杂鱼,她们出入王府倒是很方便。 让公子荒去找巫师神棍,纯属撞大运。她并不知道如今的他还会不会顶着个“神棍”的名头行事,不过,只要公子荒恰好踏入了他的手能伸到的地方,他一定有办法捕获这只小吸血兽的。 也不算是很冒险。和尚、道士、神棍……总要试过各种办法,自己才会死心的嘛。 挽月神秘一笑。 只到了中午,沙袋就做好了。 映花照水二人一面笑着,一面将挽月绑成了一个稻草人。 衣裳一穿,看起来只是胖了一小圈。 映花拍手道:“这样好,咱们姑娘果然是开窍了,只要世子见着了姑娘这副心宽体胖的模样,定是知道咱们姑娘想开了,不嫉妒了,能做一个贤良淑德的世子妃!只是……若是世子要和姑娘……也好办,姑娘只需借口如厕,摘掉沙袋就是了。” 挽月震惊。这姑娘,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估计要在内宅只手遮天。 她甩甩头,稍微活动活动沉重的肢体,然后顺着墙根慢跑起来。 跑不到半圈儿,胸腔里呼呼地拉起了风箱。这样的声音让她感到莫名亲切,仿佛距离她的心上之人更近了些。想起他,腹中有股细微的热流开始涌动。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她的脸蛋红成了艳霞,也不知是跑动累的,或是想起了什么害臊的事情。 当初,是他把内力给她,往后,或许该轮到她帮助他练功了。 那股热流开始沿着他为她打通的经脉运行起来。它流经之处,肌肉上的酸痛沉重感竟然像朝露遇到阳光一样蒸发无影了。 越跑越轻快。她跑了十来圈,胸不闷了,气也不喘了。 什么嘛……好像没什么用……太轻了! 她恹恹坐回窗边,托了腮,吩咐映花去做更大的沙袋。想一想,又觉得太大了藏不住,便让她用袋子装了铁砂来。映花虽然不解,却也兴冲冲去了。 不到半刻钟,就见映花双颊通红,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珠,气喘吁吁跑进院子。 “姑姑姑姑娘!安安安侧妃出事了!”她一脸兴奋。 “慌里慌张的,先喝口水,好好说话。你惊着姑娘了!”照水嗔道。 映花拍开她的手,嘴巴咧到了耳根:“有人在王府外头大闹呢!说安侧妃和他定过亲的,是他媳妇!听说还是个大官的儿子!说是世子强霸民女,要到圣上面前告御状呢!董,啊对,姓董。” 挽月听到姓董,顿时心下了然。当初江东刺史董尹借了徐威的兵,说是寻找林少歌以及那三千歧军,却莫名让辛无涯做了主帅,带着人马直直奔赴十里寨要赶尽杀绝…… 既然外头的人自称和安朝云定过亲,那当初先和安老爷结了儿女亲家,后又灭了安朝云满门,再借刀杀人想要斩草除根的,自然是那董尹了。 安朝云的父亲散尽家财,从这董尹手中买了本该用来救济灾民的粮食,用以救济灾民,最终却被灭了满门……这个董尹该死!料想他养出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何等的纨绔,杀了别人全家,还敢找上门提及当初的亲事! 挽月虽然看安朝云也不是很爽,却也不会就偏帮那姓董的去。 映花神秘地凑到挽月身前:“姑娘,要不然我们悄悄地放些风声,就说这安侧妃和外头那个董什么不清不白……” 挽月有些吃惊,她定定地看了看映花,然后问照水:“你怎么看?” 这个平日不大说话的丫鬟张了张口,终于只讷讷道:“不太好吧……” “安朝云不是我的敌人。”挽月望了望天边的云彩,想要说些道理来劝一劝映花,念头转了几转,终是无声叹息。 没有用的。如今在旁人眼中,自己就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失败者的经验,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听得进去、放进心里呢? 映花对安朝云抱有如此重的敌意,恐怕不仅仅是替自己着急吧?就像当初她见到沈辰,望着他的背影能发上小半天呆一样,如今恐怕是对这位世子已经生了些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思。该给她找户人家了!趁着那些念头还未生根发芽变成噬咬在心头的毒蛇,早早斩断了前路,人便安分了。 “我出去看一看,你们留在屋里。”挽月抱着手,慢慢走出了院子。 正好趁着这次机会看一看自己究竟有没有被限制人身自由! 歧王府构造很简单。就连她这样的路痴,也不需要引路,便顺顺当当到了外院。 来人已闯过了照壁。他用一把锋利的匕首顶住他自己咽喉,梗着脖子就向里面闯。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极苍白,极瘦。因为激动,他的脸颊和耳朵极红,红得有些病态。一对琥珀色的眼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看起来倒是单纯无害。 再看他的穿着,锦衣狐裘,麂皮过膝靴,花团锦簇的富贵模样。就连用来威胁旁人的那把匕首,上面也是细细地镶嵌着玛瑙明珠。 他的嘴角微微下向撇,看起来有些轻微的神经质。想来素日是个高傲的少年郎。 虽然情绪激动,他说话倒也清晰:“我爹乃朝廷四品大员,我若是死在了这里,你们这些奴才休想讨得了好!要么叫那世子出来见我,要么统统给我让开,我要带我娘子回家!” 李青显然有些作壁上观的意思。 谁也知道这样的公子哥绝不会当真自戕,李青却只是摆出一脸为难的模样,边劝边退,就让这少年闯了进来。 “世子不在府中……董公子先把匕首放下来,喝杯茶等一等好不好?” 少年冷笑道:“我若是放下了匕首,岂不是被你们捉了扔到外头?当我傻哪?朝——云!安——朝——云!董心越来——救——你——啦!” 他放声大喊。 李青被他逼退了几步,苦笑道:“董公子,你这样喊,她也是听不见的。” 董心越冷哼:“那我便到里面去喊!” 第304章 前情(下) 李青作揖连连,一张脸苦哈哈地陪着笑,怎样看都是一根老油条。 挽月不由纳闷,他负责王府的门禁,一向连只苍蝇也放不进去,今日怎么大失水准了。 转念一想,李青恐怕是不想让这董心越在门外面闹,叫旁人看了笑话吧。但就这样把人放了进来又拦不住,依着这架势怕是要闯到内院去——日后安朝云还见不见人了? 正当她一头雾水时,李青瞧见了她。 他当即扔下那董心越,小跑步到了挽月面前。 “挽月姑娘,世子交待最近外头不太平,你若要出府,需得他陪同才行。”李青说话时,声气有些低,面上微微带着惭色。 “哦,我不出去,我只是来看看。”挽月望向那个董心越。 董心越也愣了一会。他闯进这王府,遇上的唯一“阻力”就是李青,但在他步步紧逼之下,李青退着退着,倒是将他带进了门。 此刻李青一走开,面前的阻力顿时消失不见。董心越先是一喜——天高任鸟飞,可以直接闯进去的节奏?没迈出两步,又是一忧——不认得路啊! 一愣之下,他的目光追着李青,落到了挽月身上。 仙女啊…… 董心越怒了:府中有这样漂亮的小娘子,何故还要强抢了他的朝云! 他大步走向挽月和李青。 李青正垂着头,仿佛不敢看挽月:“姑娘,世子是关心你的……” 挽月恍然,原来李青是为她抱不平呢。他定是以为林少歌一时糊涂,为色所迷纳了安朝云,眼见来了个安朝云的“正牌夫婿”,他巴不得闹开了,安朝云像之前那个小玉仙一样被打发出去。 挽月呆了一瞬,心中不由泛起暖意。 可惜了。 这些人大约是不可能背叛“歧王世子林少歌”的吧?除非……有铁证能证明如今这个人是冒牌货。 问题是,他并不是冒牌的。他甚至比另外那个更要“正统”些。 两个人各自怀着心事,都没有注意到董心越放下了抵在他自己咽喉处的匕首,无声无息地靠了过来。 李青压根就没想到董心越会武功! 这是一个思维误区——见他在大门外撒泼,然后以自戕来威胁,便很自然地以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 所以,当李青听到衣袂破风声,急急瞪眼去看时,已被董心越抢先一步,越过他的身侧,将他面前的挽月揽进了怀里。 当然不是柔情蜜意的那种,而是用匕首抵着她的咽喉。 那一瞬间,挽月其实是可以躲开的。就在董心越一步踏到她斜后方时,她突然感到一切都慢了下来,李青脸上的惊诧愤怒焦急,就像是放慢了数十倍的镜头,那些急剧变幻的表情,在他脸上慢慢绽开又消失。 而董心越也一样慢。挽月看见他像狼一般盯住自己,双眼发着光,慢慢抬起手中的匕首指向她的脖颈,另一条手臂蛇一样向她缠来——她完全有时间和机会从从容容地低下身子,从他手臂下方绕到他身后,如果她愿意,甚至可以用手肘狠狠撞他的肋下。 她略略思忖之后,放弃了抵抗。 她知道董心越不会伤她,或许可以利用他来逃到外面,而不引起那个人的怀疑。 这是一个机会! 颈上微微一凉,然后传来一丝刺痛。很好……刚刚还自信满满想着他不会伤她…… 挽月不禁在心中骂娘。自己都这么配合了,他也不怜惜怜惜受害者! 少年恶狠狠在附在她耳畔:“带我去找安朝云!不要耍花样,否则……”热气扑在她的侧脸上,她微微偏头,避开那一蓬白汽。 挽月叹息:“她不会想见你的。” 少年的身体颤了下,手中用了些力气,李青一声惊呼,向着她抬起一只手来:“别伤她!” 脖颈上辣辣地痛,热热的液体滚向衣领里面。挽月知道皮肤上被划了一刀。 “你难道真想杀了我吗?”她弱弱地问。 少年有些不自在,轻轻动了动,挟着她向后面走。 “谁也不许跟过来!否则……” 挽月极配合:“不要过来!李将军,千万不要过来,我受伤了,啊好痛!” 董心越抓着挽月,很快就过了垂花门。他十分谨慎,匕首一刻也不离开她的肌肤。 挽月颤声道:“你看一看周围,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你为什么不放开我?” 她一面说,一面向着四周乱瞟。 董心越用余光划过那些个地方,发现有些极难察觉的影子微微地动,不觉一怔。 “为什么提醒我?”他压低了嗓门,“你是怕被他们误伤吧?” 挽月只抿着唇。 到了月亮门下,她快速地小声说:“他会杀了你,也会杀了安朝云。” 少年微微一滞:“这些你无需担心,只要你带我找到朝云,我自会放了你。我此行只是为了救人,不会滥杀无辜的。” 挽月心中叹息。他显然不知道安朝云已视他为死敌,见到她,他哪里讨得了好?不当场拔剑刺他已经算是客气了,哪里会跟他走呢?董心越是死是活挽月并不关心,但要是任他去送死,岂不是白费了自己这一番心思? 她微一思忖,道:“你这样大张旗鼓地闹,里面的人早已将安朝云转移别处去了,你哪里见得到她?若是信得过我,你先把我带出去,等到夜半无人时,我带你从密道进来,你觉得如何?我一个弱女子,性命在你手上,我也不敢动其他心思。” 董心越迟疑:“可是……你哪有这么好心?” 挽月苦笑:“这哪里是好心?我也就是为了自己性命罢了!你们男人哪里知道内宅险恶,你这样闯进去,定有人会起了恶念,想要借你之手置我于死地……我只是自保罢了。” 董心越一怔,觉得她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内宅……父亲带回来的那些小妾,母亲每每和颜悦色安置妥当了,可不出几年,一个个不是死了就是丑了、胖了……生下孩子的更是一个没有。 他顿了足,立在月亮门下想了想,然后问:“你说的要对付你的人……其中可有她?” 挽月默了片刻:“……我不知道。或许有。” 董心越似乎点了点头。 他带上她,到了一处院墙边上,略略提气,拎着她的衣裳跃了出去。 不傻嘛! 第305章 河盟(上) 半个时辰之后,挽月和董心越坐在了河岸边。 这里是城郊。 一条不知名的小河,河水不甚清澈,岸上风景也不好,好处是地势足够高,京都方向有没有人过来一目了然。 “原来你不怕啊?”董心越见挽月自在地伸着懒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不由得纳闷地瞪她一眼。 一瞪之下,他的脸微微发烫。 “……你不会就是安朝云吧?女大十八变,变这么好看了?” 挽月直翻白眼。好吧,看在他有眼光,知道自己比安朝云好看的份上,就不计较他的白痴想法了。 这个少年,她不讨厌。 她叹了口气:“你和安朝云,发展到哪一步了?” 董心越愣了半天:“什、什么哪一步?我和她只见过一面,没有说过话。我爹和她爹,当着我二人的面,定下了口头婚约。” 挽月瞠目:“那你就拿了刀子闯进王府要人?你疯了吧?” “她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少年一梗脖子。 他不想说那些往事——当初他以为安朝云死了,那些自暴自弃的灰暗岁月,以及得知她尚在人世时,马不停蹄四下寻觅的艰辛…… “哦,”挽月一脸无聊,“那便只是少年意气。” “不是!” “不,是,”挽月撇了撇嘴,“你能将我错认成了安朝云,可见你连她长什么模样都快不记得了吧!你这个叫做执念。若是为了爱情,你奋不顾身做那些飞蛾扑火的事情,我还敬你是条汉子。只是为了一个执念……那可不就是少年意气。” “你……!”少年涨红了面皮,气哼哼背对她坐下。 挽月看了看天色。 得在入夜之前,劝他打消了进王府找安朝云的念头。 还得忽悠他把自己带到江东去。 好像有点难。 她斟酌了一会,“你有什么打算?” 董心越偏过半边脸,睨她一眼,冷哼道:“要你管!” 略略扭捏,他不情不愿地咳一声:“嗯,自然是带着她进宫面圣,就像当初沈辰求圣上让他休了那个丑妇一样……让圣上作主,还了朝云自由身。” 挽月一愣:“沈辰的事儿传到你们那,怎么变成这样啦?江东也不算什么偏远旮旯啊……” 见董心越又要跳脚,挽月赶紧抬了抬手:“我先不说你这样的身份进不进得了宫——就算是你爹,也是无诏不得入的吧?我就想问,你哪里来的自信安朝云会跟你走啊?” “你不就跟我走了?!”少年眼睛一瞪。 挽月无言以对。她明明是被劫持的…… 她想了想,皱眉道:“你对她,是真心的?” “当然是。” 嗯?这对话好生耳熟。 挽月点了点眉间:“那你一定希望她过得好。” 少年警惕地撇了撇嘴:“跟我在一起,她才会过得好。” “得了吧!”挽月毫不留情,“歧王世子人比你好看,身材比你好,家世比你好,武功比你好,前途比你好,什么都比你好。更不会像你这样傻乎乎拎把匕首就闯人家府里……那也罢了!还用匕首对着自己……你说说你像什么话?” 少年愣了一会,张了张口,没说话,眼眶却是红了。 片刻后,他涩声道:“你想劝我放弃?除非她亲口对我说!否则我绝不会放弃的!” 挽月大翻白眼。这不就是典型的备胎台词吗?没出息……不像是一言不合灭人全家的爹生出来的孩子啊……莫非其中还有什么隐情?董尹若当真是那样大奸大恶老奸巨滑之辈,又怎么可能教出这样莽撞“质朴”的儿子? “你这样上门一闹,别人肯定要严加防范,你哪来的机会跟她说话去?”她扶了扶额。 董心越双目一凝:“你不是说夜里带我走密道?你骗我?” 挽月暗叫不好,眼睛转了转:“我骗你做什么…密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王府里肯定也会分兵把守的呀!” “那你还说带我进去?” “我……我一个弱女子,”挽月装模作样点了点眼睛下面,“突然被人舞刀弄枪地劫持了,还受了伤,又惊又怕,一时半会哪里能思量周全……” 董心越冷哼一声:“还真看不出来。” 挽月老脸微红:“那个……我倒是有个办法。” 董心越不屑:“得了,您歇着吧,我自己想办法。” 挽月:…… 他揪断了几十根野草,弄了一手绿汁之后,瞟了瞟她:“你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哈!无计可施了!想求人了!门都没有!挽月险些仰天大笑。 她高傲地撇了撇嘴,然后笑得露出后槽牙,一脸谄媚:“办法就是拿我交换呀。” “嗯?”董心越微怔,“你是怕我会伤害你吗?我伤你做什么?你不用担心这个,你要是给我想出个好点子,我现在便可以放你走的。” 挽月摆了摆手:“你不会伤我,你是个好人。”心道:动作那么慢,也伤不了我呀。 董心越自嘲地笑着摇摇头。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当初以为安朝云已死,心灰意冷之时,曾每日寻欢作乐,还不小心弄出过人命……他算什么好人呢!看着挽月清澈的大眼睛,他说不出那些话。似乎也没有必要说。 挽月没空琢磨他的小心思,自顾自说道:“你用我去交换安朝云,如果歧王世子答应了,那么安朝云知道她在世子心中没什么分量,自然就会投入你的怀抱,对不对?” 董心越皱着眉想了想:“好像……没错。可要是他不换?” 挽月沉下了脸:“要是不换,说明他们两个伉俪情深,还有你什么事!” 董心越低下头,想了很久:“有点道理。那我们现在就去。” “你是不是傻!”挽月大翻白眼,“人家严阵以待,你单枪匹马过去,岂不是被吃得渣都不剩?”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究竟要怎样!”董心越急眼了。 “当然是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再让人去传信呀!要我说,最好是躲到你的地盘上……” 董心越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你浑身上下都是阴谋?” 挽月无语:“你看一看我真诚的眼睛。” 董心越:“娘说,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挽月:“那你娘漂亮不?!” 只要他说他娘漂亮,自然就可以反驳——他娘这一句话本身就是骗人的。 董心越十分干脆:“不漂亮!” 挽月无言以对。 一刻钟后。 “……你的办法也不是不行。”董心越斟酌道。 第306章 河盟(下) 挽月与董心越暂时结成了同盟。 二人沿着河向南走。 挽月心情极好:“往南十里,有处小镇,叫做临波镇。到了镇上买两匹马,我们抄近路回江东,放心,这一路,我熟得很。你今日闹得这么大,他们怎样也料想不到我们已经离开了京都。” 董心越满腹狐疑,只觉得面前的女子越来越看不透。 离了京,挽月有些欢快,又有些心急,不自觉地步子越来越大,到了后头干脆走两步跑两步,又蹦又跳,董心越被迫加快了步伐紧跟着她。 半个时辰后,董心越微微有些气喘。 “你快点呀,再半个时辰就能到临波镇了。你这身子骨,还敢闯王府抢人?哈,哈,哈。”挽月站在一丈之外冲他叫,皱着鼻子,有些鄙视的样子。 董心越心道,她此时若是要逃跑,他还真拿她没辙…… 这样想着,他抬起眼睛定定地看她。 见她立在阳光下,面对着他,负起两只手,笑吟吟地倒退着走,他不由得神思恍惚,仿佛坠入幻梦之中。 真好看。 挽月见他失神,凑到面前用手在他眼前摆了摆。 “看啥呢看啥呢!没见过美女?!” 董心越垮了脸。这女人就是不能开口说话,闭上嘴像一朵花,一开口……就像根狗尾巴草。 “嘁!”他鄙视道,“就你这样的,小爷还看不上!” 挽月眯了眼睛,细细打量片刻,见他的脸虽然有一点点羞红,目光却是坦坦荡荡,果然不像是有半分意动的样子。 她挑了挑眉:“哟,口味倒是刁得很。” 少年你很有前途啊…… 董心越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说说她的事。” 挽月走到了他身侧:“你真的只见过她一面?” “骗你做甚!” “一见钟情啊!”挽月装模作样瞪圆了眼睛,“你这个少年,就像是话本子里走下来的活古董!” 少年不悦道:“什么少年。我比你大。说不说?别废话。” 挽月心道,这不是想多蹭远一点儿,万一说起安朝云,你这小子又想不开要折回去时,好多有点缓冲时间嘛。怎么叫废话呢?还不是为了你好……咳! “那就从我第一次见她开始说吧!我和……夫君,住进一个民风淳朴、甚是好客、半夜会特地盛装登门问候客人是否安好的寨子……” 董心越抬了抬手打断她:“你说的莫不是渭城西南处那个匪窝?” “啊,正是。” 董心越两眼一黑。原来她一直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他捏了捏拳头,“接着说!” 挽月东拉西扯一会,眼见临波镇遥遥在望,终于说到了安朝云:“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茅厕边上,我一个朋友,哦,你应该听到过的,就是你们江东英雄张岳,被她吓晕在了茅厕里。别这么看我,我哪里知道他们二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有个师傅,叫陆川,这师徒两个,还组队扮鬼来吓我,哎呀真是吓死我了……好好笑哦。啊对了,忘记告诉你,这陆川,可是什么……废太子余孽。唉,不是我说你,你真的……拿什么跟那世子比嘛,人家能让陆川一门堂而皇之进了京都,还成了功臣,哈,哈,不是我看不起你啊小朋友,安朝云要是跟了你,光这一条,就不是你爹丢个乌纱能摆得平的事儿!” 董心越眼睛一亮:“你是说,她委身于人,是为了报师恩?!我便知道她是这样情深重义的女子……” 挽月呆若木鸡,顷刻委顿了下去:“屁的报恩!当初她便给我夫君递条子,写什么‘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为这,我还和夫君冷战了三天。” 董心越皱起眉头:“你的夫君,是那歧王世子?” “……不是!” 又走了一段,董心越见她蔫蔫的,一副被太阳晒化了的样子,也不知该说什么。 再走一段,董心越按捺不住:“你是说,安朝云其实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不值得付出真心?“ “不算吧……”虽然挽月心中一万个想叫他打消了念头,却也没办法信口雌黄抹黑安朝云。 她想了想,又道:“她只是被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给他做小老婆而已。” “她先是钟情于你夫君,而后又嫁给了歧王世子?如此,还不算水性杨花?” 挽月有气无力:“我夫君和世子长得很像。” “哦……”董心越也蔫了,“我还未见过那个世子。只听说是个纨绔,我以为朝云是他强抢了去的。” “不是。” “哦。安朝云她……长什么样子?你说得没错,我其实已经不大记得了。”董心越目光有些茫然。 “是个美人儿。”挽月俏皮一笑,“也不是很罕见。如今倒也算是个实打实的侧妃……”她摊了摊手,“便是你知道的那种侧妃,如今还稍微有些生涩,假以时日,便是雍容华贵、瞧不起人的那一种。” “……哦。” 二人再无话,进了临波镇,也没有特意藏着行踪,大大方方买了两匹适合远行的矮脚马,继续南行。 这临波镇既名为临波,自然是跟水有些关系的。董心越原本还在心内计划着或许可以走水路,能更快些。到了镇上,才明白原来所谓临波,临的便是他们两个达成了盟约的那条……河,那条健壮男子无需轻功也能一跃而过的……河。 二人折进一条伴山小路时,挽月瞥见头顶有乌鹰飞过。 雪白的肚皮,亮晃晃地越过山岭。 挽月心中微惊,目光追着那圆滚的鸟儿行出一段,终于松下气来。是往南面去的。 旋即自嘲一笑。如今的那位世子,怎么可能为了找她而动用“眼”呢? 这一次,借着董心越远遁江东,那位世子应当是不会起疑的,自己可是堂堂正正凭本事被人从王府中劫走的呢!毕竟是安朝云的锅,他便自己背着吧!到时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遁走,谁也猜不到自己真正的心思!至于这董心越,自有他爹罩着,只不过劫了一个无名无份的女人而已,罪不至死,怕什么。 挽月心情大好,这可不是瞌睡来枕头? 第307章 董心越的抉择 天黑时,二人赶到了另一处小镇。 绕了三两圈,选定一处挂着半新不旧的大红灯笼的客栈。 两层小木楼,条件不好也不坏。 董心越嫌弃得嘴角撇到了下巴外。 他仿佛识破了挽月的阴谋,知道她一定不会逃跑,冲她扬了扬手,就抱着袖子一晃一晃回他自己屋去。 临走不忘扔下一句:“……这样的破地方,我的马都不住!” 挽月也撇了撇嘴。公、子、哥……少歌就从来不会嫌弃住得不好。这姓董的小子,还喘上了。 一想到也许很快就能见到少歌,挽月一颗心焦急得快要糊掉了,一时竟然按捺不住,想要从窗户往下蹦。幸而她终究是个有理智的女青年,忍了忍,没真做出那样的蠢事来。 到了次日,啃过半个馒头之后,董心越的脸更是皱成了一朵雏菊。 “呸,难吃!这是人吃的吗?!这就是饲料!马也不吃的!” “呵呵。”挽月冷笑。 到下一处落脚地儿,得傍晚。爱吃不吃。昨儿没用过晚饭,他又嫌客栈的宵夜难吃,算一算得足足饿上十二个时辰。 她淡定地啃下去三只大馒头,然后慢悠悠地说:“不爱吃就扔了,到下个镇子,我带你去酒楼。” 少年果然把手中一包馒头给扔了。 啧啧,挽月叹,太年轻,太天真! 董心越双眼红红,像是烙了一夜饼。 他终于忍不住同挽月聊起了歧王世子:“听说他和徐威里应外合,破了渭城。哼,那算什么本事!” “哦?”挽月兴致缺缺,“如何算不得本事?” 她原以为董心越要说男儿当堂堂正正破敌,不该施些阴谋诡计,却不料—— “那些叛军轻轻松松,就从二十万大军眼皮子底下溜了。你说算不算本事?”董心越停了停,眼睛突然明亮起来,“要我说,哼,这歧王世子,连人家木师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机关算尽,潜进渭城做了那么多手脚,又有什么用?跟木师一比……哼,不是我瞧不起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挽月怔了怔。虽然不知他口中的“木师”是何许人也,可是单看他这副模样,简直像极了一个不得志的青年嘲讽事业小成的老同学——你这算什么?怎么不比比人家马淘宝? 于是心直口快的挽月撇嘴道:“又不是你的本事,你瞎激动什么?” 董心越一滞,片刻后涎着脸靠近了些:“你和那歧王世子,什么关系?干嘛帮他说话?” “没有关系!” “嘁!” “嗯?”挽月突然瞪起眼睛,“你,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叛军从二十万大军眼皮子底下溜了?!”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浑身血液争先恐后直往脑门冲。 董心越得意起来:“便是渭城中的叛逆,在木师指挥下,避过了徐威的大军,逃到洛城去了!” 挽月深深地吸一口气,胸口更是被心跳撞得发痛:“木师是谁?” 董心越道:“自然是个能人神人了!” 挽月恨不能仰天大笑。还能是谁?还能是谁?!还能是谁!! 董心越狐疑起来:“你做什么?为何一脸便秘的样子?” 挽月眼珠一转,用力压制着嘴角弧度:“你这样吹捧一个叛军头子,不知道你爹晓得了,要作何感想。” 董心越挥了挥手,一脸看破红尘的模样:“什么叛军,不都是老百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你一个妇道人家,说了你也不懂。” 嗬!挺明事理的嘛! 这董尹……怎么会这样教儿子? 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灭了安家满门的作派,难不成误会了?那真是太可惜。董心越以后会不会歪掉不得而知,就眼下看来,少年虽然有些热血冲动,却也不是个无脑莽夫。只因为一个口头婚约,便锲而不舍认定安朝云是妻子,对旁人不起心动念……不错的人呀! 果然自己从前的认知过于偏颇,除了少歌,世间还是有痴情好儿郎的! 可惜安朝云已经……覆水难收,如今的她,恐怕也不愿意收吧?挽月暗暗一叹。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呢?董心越虽然自大一点,傲娇一点,做夫婿却一定是比如今那个歧王世子更好的。当然,得有个前提——董尹不是安朝云的杀父仇人。 相逢一笑泯恩仇,可不包括血海深仇。 见挽月又不说话了,董心越催了马:“来,我们赛跑!” “不就仗着马比我的好吗?可把你小人得意的!” “来来来!换换换!”董心越歪着嘴角,“一个女子,吃那么胖,马儿都不堪重负了!” 挽月一怔,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还绑着一身沙袋哪! 已这般行动自如了? 她微微一笑:“好,赛跑,你骑着马,我牵着马和你比!” 说罢,她飞身下马,甩了甩胳膊和腿,噌噌噌就跑到了董心越前头。 他们买的矮脚马并不是什么神骏,只是用来驼运货物的马匹,耐力尚可,速度就不尽人意了。 董心越嘲讽地笑着,扬起马鞭催马赶上。 ……没赶上。 ……还是没赶上。 “嘿!有意思!”少年一撩衣袍,稳稳地飞身下马,也奔跑起来。 他很快就后悔了。 饿。 挽月不时偏头看看,见董心越一张小脸青白青白,忍住笑,严肃道:“你这样的公子哥,耐力肯定是不行的。我从前干活的时候,扛着两袋米,能跑两个时辰!你不要和我置气,我并没有跟你斗的心,我要赢的,是我自己!” 董心越的脸又白了几分,梗着脖子道:“哼,赢过了我再说废话!” “哈!”挽月一个漂亮的错步,漂移过弯,“早上吃得多了,正好运动消消食!” 咕……咕……董心越脸色发绿:“我……干!” 怎么能输给这样一个娇娇俏俏的小女子?!日后还出不出来混了?!董心越咬紧了牙,苦逼地跟上。 …… 到了下一处镇子,挽月笑吟吟望着他:“少年,你还记得你的初衷吗?” 董心越仿佛刚从水里捞上来,气喘如牛,拄着腿扶着马:“老、老子要吃馒头!” “安朝云和馒头只能选一个,你要哪个!” “馒头!” 第308章 一个馒头引发的…… 挽月和董心越坐在一间宅院后门的青石阶上。 这处镇子依旧畔着那条小河,镇名给足了小河面子——临江镇。 比那临波镇更恬不知耻些。 临江镇虽然距离京都不算远,可惜位置很偏,依着大昭国的城市化进程来看,恐怕两百年后这镇子还是如今这副模样。 董心越那件白狐裘的长毛黏成了大股小股的络子,裹足了灰黄的尘土,他破罐破摔,屁股一拧,想照哪儿坐就照哪儿坐——哪怕坐到水里,这狐裘还有一层内皮,防水不湿身! 挽月反倒显得有些矫情,沿一条青石铺得高低不平的小巷子走了许久,终于挑中一扇小木门前的青石阶,俯下身子吹了吹,才不甘不愿落了坐。 董心越撇了嘴:“也不见你多讲究,这会儿四下无人,又矫情给谁看哪?快点,馒头拿来——要凉了!” 挽月哈哈大笑,一面打开刚买到手的大大的油纸包,取一个热腾腾的白胖馒头递他,一面坏意道:“你这种公子哥,哪里懂得人间疾苦?你知道你坐过的那个地方,是什么人进出的吗?”她指了指不到一丈的对街,“这里是背巷,左右两旁都是人家的后门。” “三岁小儿都看得出来。”董心越不屑地啃起了馒头。 挽月神秘一笑:“专门留给下人进出用的。” 董心越继续啃馒头。 挽月狡黠地眨了眨眼:“一扇门比一扇门修得小。你看我们身后这一处,健壮点的人只能侧着身子进出……” 董心越不耐烦:“到底想说什么?” 挽月同情地笑了:“你方才选了那处台阶坐上去,是因为门够大,你觉得宽敞舒服,是吧?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有一些门会修得稍微大一点呢?因为粪桶没有小尺寸的啊!那便是担粪专用的通道啊!哈哈哈哈!……” “呕!咳咳咳咳!噎……” 顺过气,董心越急急脱下外袍,盯住后臀那块黄褐色,表情比哭还难看。 他用两个手指拈了那件狐裘,大踏步走到方才染了“黄金腐”的地方,恨恨地将那大氅摔在了台阶上。 挽月笑笑地看着他,心中已有了计较。果然是个性子较为偏执的少年呢。如此…… “喂,姓董的,你为什么非要吃馒头?”待董心越气哼哼地走回来,挽月笑问。 “小爷高兴!” 挽月又取出一个烫手的馒头递过:“要我说呀,你是不服气赛跑输给了我。因为早上我吃了馒头,而你没吃。” “什么乱七八糟的。”董心越有些不自在。 挽月再次神秘一笑:“你知道安朝云是怎么被那世子抢走的吗?” “嗯?”董心越双目一凝。 “因为他设计破了渭城,安朝云以为他是个大英雄。” “嘁!他哪有木师厉……” 挽月急急打断他:“董心越!如今,你什么都不如人家,闹上门去,也只是个笑话!那世子风头正劲,你说一说,在安朝云眼中,你是不是一个小丑?” 趁董心越发怔,挽月一声断喝:“吃饱了馒头,你可敢与我再比上一比?!” “哈!”董心越连接往嘴里塞完了四五个大馒头,袖子一撸,“来!” 二人热身一般,小跑着离开临江镇,到了乡路上,一前一后,拔足长奔! 董心越扔了大衣,在这冬日的寒风中,便也只能靠着奔跑出汗来驱寒,挽月底子薄,又有心放水,此消彼长之下,竟被董心越拉下一大截。 少年一心求胜,连马也不顾,径自狂奔而去。挽月替他收了马,牵一匹骑一匹,悠哉而行。 待董心越发现视野中已没了挽月,回头来寻时,她已坐在马上打起了瞌睡。 “我赢了!” “啊?哦,你赢了。”挽月茫然四顾,“果然是那馒头的缘故啊,我早已上气不接下气,若不是有马,我便躺在路边了。” 董心越醍醐灌顶。他抽了抽气,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熠熠生辉,伸出一根食指虚虚地点着天:“等等等等,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挽月不动声色,重新眯起了眼睛:“我再困会,养养力气再同你比过。” 偏执的少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命运的力量。 和歧王世子争夺女人,他输了。 早些时候和秦挽月赛跑,他又输了。 前者,他输在没有用兵之能;后者,输在少吃了几个馒头。 这不,馒头一吃,秦挽月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那么…如果学会了计谋和用兵……歧王世子哪里又是自己对手! 秦挽月说得没错,如今自己一无所有,拿什么去争?! 要争,也得先吃饱了馒头,公公平平去争! 那么……那么……让父亲给自己寻找兵法大家?!不,太慢了!那些迂腐的夫子,动辄便是什么做学问十年起步。 哪里等得了十年! 啊对,眼前便有一位天纵鬼才!能人所不能者,谓之为神!若是…若是…何愁不能一日千里?! 拜师!拜木师为师! 挽月掀了掀眼皮,知道少年在她的刻意诱导之下,将会自觉主动地把她带到那个人的面前……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原来谋算人心这么简单?不,只是面前的少年太单纯了。 挽月无语望天。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在朝着狼外婆的方向义无反顾地一头栽去…… …… …… 方音怒了。 这是第八次,清小姐在亥时敲响院门,要和孙玉珩“谈心”。 用月儿的话说,这叫——我谈你老母! 最可怕的是,这清小姐根本不要脸皮的。曾经的白文秀好赖在人前还要装出一副冰清玉洁的圣女模样,这清小姐,当着她的面,就敢对孙玉珩拍拍打打。 可恨的是,如今寄人篱下,还不敢开罪了她!每每她夜间探门,夫妇二人还得陪着笑,小心翼翼地和她周旋。 要是月儿在就好了。她鬼主意那么多…… 方音幽幽一叹:“玉珩,开门吧……” 今日,清小姐竟然慌慌张张的。 她一把抓住了孙玉珩的手,看得方音嘴角直抽。 “木师要去哪?那么急,不告诉人,也不带人……”清小姐兴师问罪。 第309章 物以类聚 孙玉珩和方音急急对视:“木师要去哪?” 清小姐甩开了孙玉珩的手——好像是他拉住她不放似的。 “原来你们也不知道?!” 她蹬蹬蹬就远去了。 “去看看。”夫妇二人向外掠去。 双重的心焦。 既忧心木师的安危,又忧心少了他,洛城再不肯收容渭城这些难民。 这座诡异的城,如今是一个叫做“程里正”的人主事。这个人,向来只和人云遮雾罩地打太极,同他打过几次交道,竟是完全摸不清脾性,更不知道日后究竟是如何打算。问他什么,只一句“奉公守法”就把人堵回去。 问题是,这洛城如今根本就不在朝廷掌控之中,奉哪个衙门的公,守哪一家的法?收留了渭城十万余人,也不见徐威带军过来转上一转。谁还看不出来有问题呢?主事之人却是油盐不进,根本不透半点口风。 唯一能和他打上交道的,只有木师。 木师这一走,谁知道程里正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后脚就把人给赶出城去? “音儿莫慌,木师兴许只是出城办事……”孙玉珩的声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那样的能人异士,是真会视众生为刍狗的。何况木师原本就不是渭城人氏,只一时兴起救众人于水火,如今功已成,便是抽身而去也无人能置喙——非亲非故,难道还要给这些人养老送终不成? 木师还未走远。城门特意为他打开了,清小姐被人拦在城门底下,而木师刚刚离开城门。 他终于没用那顶黑布小轿,而是坐着马车。近了一看,原来不是马车,是牛车。 拉车的牛体型不大,脾气不小。牛眼冷冷一瞥,孙玉珩和方音都感受到了深深的鄙视之意。 这牛、这牛……怎么有点不对味呢! 车帘中伸出一根长长的柳枝,轻轻敲一下牛头。 小牛停下了脚步,不耐烦地微微刨动蹄子。 孙玉珩恭恭敬敬立了:“木师此行,可有什么事情吩咐玉珩做的?” “安心待着罢。” 孙玉珩心中大定:“是。” 方音想起方才在城门下看见被拦下的清小姐,鬼使神差问了一句:“木师可是要上京都?” “……嗯。” 她吸了吸气,不顾直扯她袖管的孙玉珩,急急道:“木师,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挽月过得好不好,若是不好……” 孙玉珩捂住了她的口:“木师,妇人之言,不必放在心上。” 车中默了一会,“嗯,我知道。” “那,木师保重。” “嗯。” 小牛懒洋洋撒开了蹄子,一晃眼,就行出大老远。 “方才我听到清小姐在叫嚷,说什么京都来的乌鹰。她这是做什么?嚷嚷得想让旁人以为她和木师关系不一般?”方音抱起了手。 “哦?莫非京都出了什么事?”孙玉珩皱紧了眉。 “谁知道。就算是皇帝宾天,你也还是个逆贼!”方音瞪孙玉珩,“偏不让我把话说完。以木师的本事,说不定能从那歧王世子手中把月儿救回来……” 孙玉珩苦笑:“别傻了,木师虽有大才,可京都哪有施展的机会?当初不知他是能人,你可不是将他骂出了守备府去。再说,月姑娘也是自愿跟了那世子的。” “说得也是……”方音萎靡了。 孙玉珩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别想了,回吧!各人自有命数。你的月儿姑娘既然是个良善的人,上天定不会叫她受苦的。” “她都这样了,还能怎么苦啊……月儿定是以为害死了我们,唉,该有多揪心哪!” “你放心,一传十,十传百,木师的事迹恐怕京都早已传遍了!” “说得也是……” 在挽月犹自得意于成功诱导董心越将她带往洛城、带到木师面前时,木师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悄无声息向着京都去了…… …… …… 自打进了江东地界,董心越就开始打起小算盘。 “喂,江东你熟吗?” “不熟。”挽月似笑非笑。 “如今江东匪患未平,你路不熟,便老实跟着我走。” “好。” 董心越偏过头,得意一笑。 等到进了洛城,再叫她晓得已身在叛军窝里。木已成舟,由不得她反悔。 董心越自小跟着父亲请上门的名儒修学,家教甚严,几乎不曾踏出过府邸。虽是刺史公子,却没有什么人认得他,只待科考之后,一鸣惊人。 这些教授课业的名家个个脾气都有些孤高臭屁,久而久之,董心越便养成了如今的性子。 这样的性子为官,天子最是放心。所以董尹也便听之任之,由他去了。 董心越向来以为自己是个离经叛道的怪才,所以拜一个叛军头子为师于他而言根本没有半点心理担负。他反倒是担心挽月难以接受…… 挽月神秘一笑,“无奈”地接受了现实。 然而到了洛城,这两个人发现,玩大了。 董心越习惯做知名人士的学生,自以为身上带有弟子光环,这木师该是迫不及待将他招至门下且引以为傲,殊不知,问及木师何在,无论贩夫走卒还是看着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只会赏他一个直白的鄙视眼神——木师是你能见的吗? 这和原定的计划有些出入。 出入更大的,是另外一样——因着造反的缘故,洛城的钱庄不兑银票。 谁没事也不会带许多现银在身上,恰好,在上一处镇子,董心越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将身上余钱尽数赏给一老一少两个乞丐。原以为到了洛城,便能上钱庄兑银子,谁知…… 进城之前,挽月担心遇到程里正清小姐这些熟人,便提议易容。条件有限,二人只取了些草木灰糊了脸。 两个灰扑扑的邋遢家伙,一身风尘,无半件换洗的衣裳,又花光了银子,于是由内而外散发出实打实的乞丐气息。 你笑我,我笑你。 “物以类聚,人以穷分!”挽月摇头晃脑。 她是真的很兴奋。他,近在咫尺了呢。 两个人计划着待天黑之后潜进那辛家大院去。 董心越拍着胸膛保证,一旦木师见着他,定会收他做关门弟子。 对于少年迷一般的自信,挽月只能无言以对。 如今唯一能打听到的事情,便是木师一直住在辛家大院,从来没有踏出过一步,也无人识得他的真容。 斗篷、面具、搅动风云的手。董心越目露神往,憧憬着同那位神奇的叛军领袖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挽月暗笑不止:少年,你当真以为你是主角吗? 第310章 孝心 天幕上,一颗又一颗星次第点亮。不多时便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晕。 辛宅后墙,两个乞丐猫在墙根蠢蠢欲-动。 “若是惊动了人,立刻就撤,来日方长。”挽月一本正经地交待。虽然她早已心急如焚,可若是不小心落到了程里正或者清小姐的手上,难保他们根本不给自己和木师相见的机会。那可就真的蠢死了。 董心越点头提气,携挽月跃上了院墙。 怎么不直接跳进去?挽月奇怪地偏头一看,却见董心越惊恐地低下头。 她循着他的视线一看,见他的衣摆竟被一柄利剑钉在了墙壁上。向上之势受阻,眼见二人就要往回跌落。 清宵! 她头皮一麻,抬眼去看,看到一道高挑的白色身影正踏着月色,悠然行来。来人的脸隐在阴影之下,看不清面容,但很显然,只凭周身风度以及隐隐的面部轮廓,已能看出是一位极俊俏的郎君。 用清宵剑的俏郎君,还能有谁? 飞剑破空,怎会毫无声息?! 这也正是董心越惊恐的原因。 怎么办?!他怎么会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挽月作出了抉择。 她暗暗咬牙,用尽全力将手放在董心越的肋下重重一推,同时轻声地交待:“别出来,会死。” “刺啦——” 清宵极锋利,一推之下,衣角碎裂,董心越向上之势不减,眨眼便翻到了墙内。而挽月则直直落回了墙外。 “诶……” “什么人?!” 墙内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也算是……托人向他报平安了…… 她这样想着,身体向地面坠落。 嗯?好慢? 慢到仿佛可以调整好姿势,双足稳稳地立在地面上。她有些吃惊,轻轻摆了摆腰,竟然顺利转了一面,脸朝下方。 诶?!在空中竟然可以变换身形?! 她正要尝试着扬起上半身用脚落地时,风声划过,她清清楚楚看见白色人影向着她飞掠而来。奇怪的是,她觉得自己甚至有能力避开他。挽月忍了忍,老实被他揽在身前。 “想要脸着地么?” “世子……你、你怎么会、会在这里?”挽月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开心到语无伦次了?”他咧嘴一笑,“挺机灵的,见到我来了,还懂得挣开他——却是救了他一命。” 挽月悄悄长吸一口气,摆出个不怎么假的笑脸:“他倒是不曾伤害我。” 她不慌。 就算董心越当真落到了他的手里,任他如何刑讯逼供,也不会知晓其实是自己要来洛城,要找木师。董心越只以为是他自己生出的念头,无论怎样也扯不到她身上的。 更何况这位世子一定不会以身犯险闯到轩辕镇宇老巢中去捉一个无关紧要的董心越。 果然,他携了她,飞快地向着城外掠去。 左右两旁的房屋急速向后倒退,挽月幽幽回眸。可惜了……等下一次机会,不知又要何年何月。好遗憾……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他也不嫌她脏,到了城外,飞身上马,将她圈在身前。 “你为什么亲自来救我?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他却不答,只定定地望着前方,不住催马。 所有人都认为董心越一定不会离开京都。他也这样认为。 不知为什么,一两日没有消息,他竟寝食难安,骑着马出了城,一路南下,终于在一处叫做临波的小镇上打听到了董心越和她的消息,然后就一路寻来。 这样的话自然是不会对她说的。 二人日夜兼程,很快就回到了王府。 挽月从来没有把自己弄得这么邋遢过。换了五大桶水,才洗了个囫囵样出来。其实原本没那么惨,只是满身沙袋经不起这样折腾,有破有漏,和着汗水黏糊糊地腻了一身,才达到了此番效果。 她自我安慰:没见着面也好,这么脏,简直是人生一大污点。一定要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去见他才行。 也不知公子荒有没有找到洛城去……若是没找着,下次该怎样提醒一下呢? …… 早些时候,王府中住进了一位新客人。 陆川正在生气。他已数次让小丫鬟向内院传了话去,叫安朝云出来见一见死里逃生的七师叔,可那死妮子一会要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一会又要给世子准备什么暖身汤,今日更绝,说是照看了多日的水仙要开花了,得守着。 陆川明白了。她是怕和这帮老爷们走太近,不合她如今的身份了。 倒也没错,又不是亲戚!虽然是自己一手带大,那又怎么样!人家飞上枝头变凤凰喽! 让陆川最不爽的,是丢了很大的脸。 那日老七找到王府门外,托了门房传信进来,陆川喜滋滋地,没报给世子便将人迎进府里。李青倒是给足了脸面,非但不拦着,还跟在后头,交待赵管家收拾了一间阳光宜人的房屋安置客人。 从前见着老七,他总是像只冬眠的乌龟一样在睡,如今活生生站在面前,陆川心中高兴,像献宝一样,将这些年间的趣事一样一样说给了他听。最终说到徒弟安朝云出息了,嫁给了歧王世子做侧妃,虽然飞上枝头,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只要陆川打个响指,这小徒弟还是得乖乖跑到面前来尽孝心。 从一开始,老七就只淡笑着听,时不时点点头嗯一声。 直到陆川提及安朝云,他笑道:“倒是还未见过师兄收的这位小徒弟。” 陆川刚吹出口的牛皮,又怎好立时自己打脸,当场唤了个小丫鬟来,让她带话给安朝云,令她即刻跑步来见。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幸好老七昏睡多年,并不懂什么人情世故,陆川自觉丢了好大的脸面,但看老七的神情,倒像是完全不以为意,似乎久不入世,已经忘记了人活于世,脸皮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了。 陆川转移话题,提起这些年他每次醒来时做出的“预言”,老七有些不好意思,只说睡糊涂了,如今醒来,完全不记得那些事情。 也不知道为什么,陆川同他待得越久,越是不敢直视老七那双眼睛。乍一看,就像极清极浅的溪水,纯净透明,让人自惭形秽,待要仔细去望进溪水深处时,却又觉得深不见底,仿佛整个心神跌进去,就再爬不出来似的。 二十来年,他的外貌虽然丝毫未变,但整个人身上多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二十年过去,曾经“俊逸”的陆少侠已成了个半老头,而老七却依旧风度翩翩。 “老了啊……”陆川暗叹。 第311章 祸从天降(上) 安朝云气得摔了一套羊脂白玉杯。 不是说秦挽月什么也不是吗,为什么她出了事,他急巴巴地亲自跑去救了她回来?既然那么恩爱,何苦要来招惹自己?!自己又不是没人要,用得着他来可怜?! 更可恨的是,那个莫名其妙的什么董心越,公然闹上门来坏了自己名声,他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了!想当初,沈茂只是当面说了秦挽月几句不怎么中听的话,他就把沈茂打成了猪头,两相对比之下,自己果然就是个姨娘的命! 凭什么呀! 大丫鬟珀玉监督两个小丫鬟将地上的碎片收拾仔细了,然后察看着安朝云脸色,劝道:“您先消一消气,依奴婢看,世子定是着了奸人的算计。” “什么?”安朝云不耐烦地皱紧眉头。 “您想一想,您才进了府,马上就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男子来,空口白话就污您的声名,还这般巧,那秦挽月就正好被他掳了去!王府中高手如云,您觉得这可能嘛?” 安朝云阴沉着脸一语不发。她心中倒是有个隐隐的担忧,怕这董心越当真是和她有过婚约的……可是,原就只是一说,后又有杀父大仇,狗屁的婚约哪里还能作数?但是,有心人如果硬要拿这作文章,确实是个落人口实的麻烦。 听珀玉一说,安朝云心中倒是透亮起来。这一闹,谁得了利? 先是让世子丢了脸面,或多或少迁怒于自己,再演一出被歹人劫走、生离死别的戏码,哪个男人还硬得下心肠来?! 果不其然,这才几日,不就平平安安地回来了?看着比谁都精神,哪里像是死里逃生的样子! 从她被“劫走”,自己就像是进了冷宫。再这样下去,他哪里会记得还晾着一位侧妃! 都这样的境况了,陆川还要给自己添堵! 自世子离府去救秦挽月,这府中上上下下,个个看见自己都是一副兴灾乐祸的可恶嘴脸。这样的时候,作为师傅,不想一想该怎样帮助自己分忧,竟还装腔作势要自己去外院见客!还跑步去!堂堂世子侧妃,跑步去外院见男客!像什么话!有没有半点该有的规矩?! 简直要把人活活气死才甘愿! 安朝云眼神越来越阴森。这事,恐怕又是那个蛇蝎毒妇从中挑唆的! 这样的时候,若是再传出一星半点自己不检的风声,恐怕真会被扫地出门吧? 就像之前那个小玉仙一样…… 绝对……不可以…… 若是自己没有进门也就罢了,他们两个爱如胶似漆便去如胶似漆,爱闹别扭去闹别扭,左右与旁人不相干。可是既然自己进了门,就断没有再被打发回去的道理! 该怎样做呢? 安朝云苦思冥想一整个下午之后,眼睛一亮!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不是找了个董心越来污蔑自己吗?她恐怕是忘记了渭城之事吧! “珀玉,”安朝云慵懒地拂一拂耳畔青丝,道,“听说你有个哥哥,朋友很多?” …… …… 消息传来时,挽月有些懵。 有男子到王府门前负荆请罪来了。 说是身材十分健硕,赤着上身,大冬天里只穿着一条单裤,五花大绑,自称在渭城时掳掠侮辱了挽月,特来请罪。 安朝云怕不是疯了? 常言道:跟风者死。 前脚才走了个董心越,后脚坏自己名声的人就上门了,世子就算是头猪,也知道这事儿跟她安朝云脱不了干系吧? 刚被打了左脸,立马又要打他右脸?谁不知道秦挽月是林少歌身边的人? 挽月摇头叹息。内宅乱,那便是当家的男人做得不好。要是她的少歌,哪里会有这些乌七八糟的破事? 她反正无名无份,又无甚好名声,且又对那世子妃之位毫无兴趣。这一闹,伤不着自己半分,所有伤害倒是一股脑儿全往那世子身上兜去了。 有意思。 挽月不急不躁,倒是急坏了丫鬟。 照水涨红了面皮:“姑娘!可不能由着外头这样泼脏水!还说什么……说什么……” 映花倒是转了半天眼珠,笑了。 “我倒是觉得不是坏事。”她扬起两道眉毛,“世子待姑娘一往情深,出了这样的事情,若是要让谣言不攻自破,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大方方迎娶我们姑娘做世子妃,这样谁也不会再嚼舌根了。姑娘这一次可要好好把握机会,软一软性子,好好地和世子说说。” 挽月惊得一蹦三尺高。细细一思量,保不齐还真是这样。他自然知晓这是安朝云捣的鬼,若是真把自己给娶了,平了谣言,又狠狠敲打了安朝云,他又不吃亏的咯! 这样一想,挽月哪里还能坐得住。 如今她虚与委蛇夹缝求生,不就是为了等那个人渐渐平息了怨忿,自己不再扎他眼睛时,好找个机会脱身罢了。 被董心越劫出去,是撞了天大的狗-屎运,有生之年不一定能再有一回的。指望着天上掉馅饼,一定会饿死。 要是真被映花乌鸦嘴说中,他一轿子把自己抬进了门,日后再想脱身谈何容易?眼前这事儿,可不就是祸从天降?! 挽月一提裙摆,迈开大步冲向大门。 寒风凛冽。 那汉子正正跪在王府外,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王府的奴才打人啦!” “他们敢?天子脚下,谁敢公然行凶?” “敢做敢当,是条汉子!大哥你别怕,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谁敢暗害了你?” “……大哥你再说说是怎样欺负世子的女人呗……” 李青气得面色通红,见着挽月急急跑过来:“姑娘,对方有备而来,你快避一避!” 挽月奇了:“李将军怎么还搞不定这么一个把自己绑成五花肉的家伙?” 李青干咳一声:“此人千斤坠的功夫甚是了得,这么多眼睛盯着,我又不能打杀了他。但凡多叫几个人去提他,便会有人上来捣乱,说不让我们打杀了人灭口……此事定有蹊跷,姑娘先避一避,我已让命人禀报世子去了。” 第312章 祸从天降(中) 挽月不动声色四下一看,果然见到安朝云身边那个大丫鬟正鬼鬼祟祟猫在照壁那里,冲着门外那汉子挤眉弄眼。 一挑眉,视线向下,见到那丫鬟两个手抱在腹间,一根食指正正指着自己哪! 那汉子转过头来盯住挽月,声如洪钟:“秦挽月姑娘!在下来给你赔不是了!曾经对姑娘你犯下了万死难辞其咎的罪过,今日姑娘要打要杀,李某绝不皱一下眉头!” 围观群众炸了锅。 “这就是被他糟蹋的姑娘?” “换我我也愿意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世子爷的女人果然是……啧啧!” 挽月卷了卷衣袖,迎着呼啸的寒风吊儿郎当踏出王府。 “李青将军,给他松了绑。” “是!” 挽月清清嗓子:“那个……大冷的天儿,还劳动各位乡亲到这儿看戏,我心难安啊。” 见她这副作派,众人齐齐一怔。 这……看不出来被糟蹋过啊。 有人窃窃私语:“这么冷,都说有好戏看才跑过来的,别闹半天是个误会可就没意思了。还不如躲被窝里搂媳妇。” 汉子急眼了:“秦挽月姑娘!我李铁不惧生死上门来请罪,是因为对你犯下了无可挽救的罪行,你若是要当没事发生,我也无话可说。但你万一怀上我李家的骨肉……” 人群又炸了锅。 强行泼脏水就是了。挽月摸了摸下巴。 “那你说一说,你究竟对我做过什么?从哪里劫了我、在哪里对我做了什么事,一一说来给大家听一听。” 李铁自然是知道自己在信口雌黄,硬着头皮,照着别人的指示说道:“渭城外边,秦挽月姑娘你穿着大红嫁衣要和歧王世子成亲,我和兄弟们抢了花轿,抬进小树林,我便在那里进了花轿里头,对姑娘你做……” 挽月抬手打断:“怎样做的?说细节,一步一步,说来给大家听。还有,只是你一个人吗?或者还有别人?” “啊?” 围观群众一水儿羞红了面皮,有些婶子嫂子羞得捂了耳朵佯装要走,脚却是焊在地面上拔也拔不动。 那李铁张大了嘴巴,定定看着挽月。他方脸阔嘴,脖子与脸同宽,肌肉虬结甚是雄壮。 见面前的小娘子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一脸天真单纯地望着自己,李铁不由有些惭愧懊悔,但一想到得了那笔银子,就能救得活女儿的命,他咬咬牙,闭上眼继续中伤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没有别人!就我自己!我一手制住你的两个手腕,另一手撕扯掉你的衣裳,拉下自己的裤子,用膝盖顶开你的腿,然后,就、就、就进、进去……” 人群哗然。这一下,歧王世子当真要成为全京城最大的笑柄了。 “哦,”挽月不咸不淡看了看他,“就你一个人?轻易制住了我?” “对。” “你今日可曾受伤?” 李铁一怔:“不曾。” 挽月冷冷地笑:“你过来,试一试能不能捉得住我。莫要说我欺负你,绳索已给你解了,我再让你一只手。” 李铁大惊:“我今日是来向姑娘请罪的,哪里敢再……” 挽月已欺身上前:“我那日乘坐的轿子,长宽各四尺有余,我便在这里圈出三尺之地,你若是拿得住我,或者我离了这圈儿,我便把这事认了!”她从怀里摸出一张胭脂纸,在地面上虚虚画了个大圈儿。 那一日摔下墙头,挽月更加确信自己变得不寻常了,就连那位世子向她飞掠而来她也有信心能够避得开,更不用说面前之人只是个横练功夫的能手,想要捉她,便如同笨象扑蝶。何况现在还摘掉了满身沙袋,反应更是要再灵敏几分。 李铁咬了咬牙,心道若是当着众人的面,和她拉扯搂抱一番,那位贵人一定会非常高兴,一高兴,或许就不仅是给女儿治病的钱,还能照顾照顾那孤儿寡母……自己是必死无疑了,要是能换得母女二人下半辈子无忧…… 这样想着,铁塔一般的壮汉咬咬牙,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就向着面前娇小的女子扑去。 眼一花,扑了个空。 李铁揉了揉膝盖。心道扎马功夫练得多,倒是不曾跪过,这么一会,腿脚竟是麻木不灵便了。 他转过了身,见小娇娘软软地站在寒风中,微微缩着脖子,好像风再大一点儿,就能把她给吹跑了。 李铁踢了踢双脚,张开手臂再度扑向她。 香风一起,一道残影从腋下掠过,李铁还没来得及讶异,膝盖后窝里突然传来麻痛,整个人扑通一声就重新跪到地上。 挽月也吃了一惊。 时常看到孩童玩闹的时候,偷偷在别人身后,用膝盖顶别人的膝盖后窝,被偷袭的就会冷不丁软下身去。 然后其他的孩儿就会哄堂大笑——“肚子饿!” 方才,她便是对这李铁施展了“肚子饿”,原以为她的力气只能让他微微不适,没想到一击之下,铁塔般的壮汉竟跪倒下去,看这情形好像一时还爬不起来。 她可是要韬光养晦夹缝求生存的人。凭着轻灵的身形躲开这壮汉还能说得通,把对方击倒可就…… “怎么?方才跪得久了,腿脚不灵便了?”她抱起手,“我让你歇够了,再继续。” 李铁咬咬牙站立起来。这一次,他不再如猛虎扑食一般扑向她,而是稳扎稳打,慢慢将她逼向红圈的边缘。他采取半蹲的姿势,双手张开,如老母鸡孵蛋一样,将所有退路防守得密不透风。 他一慢下来,挽月倒是怔住了。 旁人速度快时,她能将旁人的动作看得很慢,然后轻易地避开。旁人慢了……怎么办? 她愣愣地看着李铁走到身前。 幸好他伸出手来捉她的时候,没有再用那种缓慢的动作。 眼见她无路可退、无处可躲,李铁安安心心伸出双臂,重重一合。 挽月等的就是这个“快”。她再一次轻轻巧巧穿到他身后,抬了抬脚,忍下了再让他“肚子饿”的冲动。 这一次,围观群众不再沉默。 “好厉害呀!” “又漂亮又灵活!” “啪啪啪!” 第313章 祸从天降(下) 李铁意识到自己中了挽月的计,今日想完成任务……难。 其实也不算是计…… 他已看出挽月对他手下留情了。依着刚才她击中他后膝的那股力道来看,她分明是一位内家高手! 给一个实力碾压自己的高手泼这样的脏水……可笑不可笑? “喂!服气了没有?”挽月双手叉腰,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李铁的脸上缓缓落下两行泪。出卖自己的人格不可耻,可耻的是还没卖出好价钱,更可耻的是如今连那个不好的价钱也拿不到了。 自己完了,女儿的药钱也完了,那个刚刚筑好的、因为女儿的降临而显得特别温暖的家,完了…… 李铁吸了一口气,返身扑倒在地上磕起头来:“是我说谎!有人给了我银子,要我污蔑姑娘!我对不起姑娘!今日李铁自知难逃一死,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求不要迁怒家中妻儿!” 挽月摸了摸鼻子:“既然你承认了,那我也没有必要非得和你过不去。你走吧。真相大白啦!大伙也散了!散了啊!” “什么?”李铁张大了嘴巴,慢慢站立起来。眼中有挣扎之色一闪而过。 挽月大大咧咧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是谁要对付我,你便是旁人手中的刀,我和一把刀较个什么劲儿啊!去吧去吧!” 便是在这时,她心中突然剧烈一跳,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口,就好像那一次踏入虚清观,从头到脚都兴奋得痒痒。 少歌?! 她猛地抬起眼睛,凭着直觉望向一个方向——只有那雕工粗犷的山石照壁…… 她懊恼地锤了锤脑袋。傻了吧?他怎么会在王府里头呢? 便在这时,距她只有半个身位的李铁突然动了。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当挽月意识到不妙时,李铁那双粗糙的、蒲团一般大小的手已伸向了她,只要再一瞬间,便要抓在她柔软的胸脯上! 他今日做这一切,目的就是要毁了她的名声。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他抓实了……他今日的任务便圆满完成了罢……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挽月不知该如何躲闪。 怎么能这样?安朝云究竟是许了他什么好处?!自己都不和李铁计较了,他怎么可以……挽月又急又气,只来得及倒退小半步,非但躲不开李铁的手,还将动作使老了,转圜不能。她抬起双臂,也不知来不来得及拦住他。 突然青光划过。这一道剑影她再熟悉不过了。曾经,有个人和她一道骑在牛背上,青光剑影,凌厉无匹。模模糊糊的,耳畔似乎真的听到了牛的叫声。 清宵。 挽月闭上了眼睛,下一瞬间,浓浓的血腥味直直冲进鼻子。没有听到李铁的惨叫,想来是一击毙命。 身后的人捉住她的双臂扶她站稳,俯在她耳畔,语气微嘲:“同情敌人,后患无穷。” “哦,”她闭着眼睛说道,“你应当知道是谁收买他来害我,你是要我和她斗吗?” “可以呀,”身后的人愉快地笑了,“只有最凶狠、能留到最后的,才衬得上我。” …… …… 回到竹风斋的挽月十分萎靡。 怎么会做了这样的蠢事呢?这种事……明明是狗血电视里面好人背对着示弱的反派,被华丽击杀,然后刺激主角爆发洪荒之力的桥段啊…… 总是笨手笨脚,总是自以为很厉害,其实处处都是纰漏。从前,有他……不,从一开始就错了。为什么只想着依赖他?明明拥有大好的时光,早就应该开始练武才是。明明说了要和他并肩而立,结果呢? 若是在渭城的时候有如今的身手,轩辕去邪哪里会捉得住自己?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 她站起身来,抿着唇,让两个丫鬟将一袋袋铁砂依次绑在了身上。 “姑娘,这真的行吗?”映花和照水一人托着铁砂袋子,另一人将它环绕在挽月胳膊上,然后用丝带仔细绑紧了。 “这太重了吧…这真是铁砂吗?怎么比石头还重?”照水疑惑地偏了头。 “笨蛋,铁的密度本来就比石头大。”挽月笑着想要抬手敲她脑壳,不料手臂才堪堪抬起,就被臂上的铁砂袋子坠着,重重地摔了下去。 ——给力啊! 待全身绑足了铁砂袋,挽月深深感受到了来自地心引力的恶意。 她用一种自暴自弃的姿势,努力挥舞着只能抬起不到四十五度的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摇头晃脑、踉踉跄跄在院中奔跑。 “嘭!嘭!嘭!嘭!” 沉重的双脚一砸一个坑。地面仿佛有些隐隐的颤动。 挽月气喘如牛。 智商不够,武力来凑。任何蝇营狗苟的算计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都是个屁。 半刻钟之后,她的肺部再次出发呼哧声。这略有些病态的声音,就像一根无形的线,将她和心中的那个人连接在一起。她找到了诀窍——只要体能透支的时候想起他,丹田中蛰伏的力量就会开始自发运行。 暖洋洋的力量漫过全身,沉重疲惫的感觉再一次烟消云散了。虽然行动还是不甚灵便,却也不像刚绑上铁砂袋时,一副蠢乎乎的傻巨人模样。 呼吸略有些重。 她想念他了。 距离最近的时候,她和他,只隔了半座宅院呢……不过,那次行动太顺利了,从董心越劫走她,到她成功给董洗了脑,自觉自愿地将她带到洛城,这一切,都太顺利了。两世的经验告诉她,过程越是毫无波折的事情,往往越容易功亏一篑。无论是前一世的老天,还是这一世的老天,都很喜欢开这样略带恶作剧的玩笑。 好风凭借力,送你狗啃泥。 所以她并不十分沮丧。 其实潜意识里,还有一个隐藏极深的念头。 万一那个人不是他。 她以为的一切,都是建立在“那个人就是他”这个信念之上的空中楼阁。一旦这个信念崩塌,倾倒在她身上的,将是她无法承受之重,足以将她击入万劫不复的绝望深渊。 所以,没有见到木师,失落之余,心底却也是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她不曾察觉,也不愿承认。 第314章 情火引 安朝云再次摔了一套羊脂白玉杯。 “你哥找来的什么废物!连个秦挽月都抓不住!” 珀玉两眼红肿,显然已哭了一阵子:“侧妃,您息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奴婢看着呢,那个秦挽月速度的确很快,李铁在地上跪得久了,所以……所以……” 安朝云抓起一只方才幸免于难的杯子摔在珀玉膝盖前面。 溅起的碎片在珀玉脸上割开了道口子。鲜血蜿蜒而下,她没敢抬手去碰。 “我只要结果!不要借口!”安朝云怒,“该说的话说完,立刻撞死在台阶上会不会?!和她玩什么捉迷藏!” 珀玉心道:若是那李铁当真抓住了秦挽月,当众侮辱一番,你不得乐上了天?如今事败了,却又来拿自己撒气。 脸上一阵阵传来热辣辣的痛,珀玉悲哀地想,脸上要是留了疤,世子更不可能看上自己了。 抬起眼皮,看了看五官扭曲狰狞的安朝云,珀玉微微有些心惊。这位侧妃刚刚进门的时候,分明是个娇俏明媚的女子,短短数日,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所谓的爱情当真有这么可怕吗?这样看来,倒不如嫁个富贵的老爷子,大家都只图个财,相安无事不争不妒。 安朝云暴躁地走来走去。珀玉偷偷抬眼,见她的面色有些奇怪,红中泛着青。 “他不要我了……他一定不要我了!这么久了……他再没看过我一眼……等、等、等!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都是他的女人,凭什么秦挽月可以天天跟在他身旁!” 珀玉怔怔地想:若是世子当真日日陪着秦挽月,那映花早已将牛皮吹上天了,又怎么会是一副郁郁的模样?想起映花,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小香囊。纯金的丝线呢,真有钱!都是丫鬟,怎么就不是一样的命呢…… 不想她的动作被安朝云看在了眼里。 安朝云阴下了脸。难怪平日里就觉得有些晃眼,原来这个贱-婢挂了个招眼睛的东西走来走去——是想要勾搭谁呢?!劈手夺过一看,竟还是纯金的丝线。安朝云秀眉一蹙,放到鼻下嗅了嗅。 一股香味淡淡地扎进脑中,浑身一热,心下顿时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有毒! 陆川本就是药王的师弟,安朝云耳濡目染,多少也学了几分真本事。 她狐疑地看着珀玉。这丫头是进府之后才配给自己的,虽然不见得多忠心,但心思很简单,容易看透——最多也就是想找机会爬上主子的床。害自己,对她有什么好处?况且她还将这毒物戴在身上……怎不见她有什么异常? 是该去见一见陆川了! 这样想着,安朝云匆匆起身向着外院走去。 一进陆川的院子,安朝云就感受到了鄙视的眼神。她怔了怔,见一头牛正在院中悠然而行,口中嚼着一株君子兰。 陆川怎么也这么阔气了?不对,他糟蹋的是自己夫君的银子! 安朝云急眼了。 陆川正与什么人说着话——“正愁着插手不了军务,早晚被排挤到外围,七师弟这一番动作,真是雪中送炭哪!这火铳的事,还望七师弟多多上心。” 安朝云正好蹬蹬蹬冲进了屋子:“陆川!看好你的牛!王府里的花卉很名贵的!” “啧啧!”陆川用欠抽的腔调慢悠悠笑道,“我说女生外向吧?老七你瞧瞧,刚当上个什么小侧妃,就跟她师傅我急上了。” 有男子轻笑一声。 安朝云瞪向榻上。第一眼,就见着一双清澈到极处的眸子。她的心狠狠向下一坠,竟觉得胸口有些闷。 “七……七叔?” 男子轻轻点下头,唇角挂着个浅浅的笑。 他、他、他……他正常起来,也太好看了吧? 这张脸,和她从小看到大的那一张并没有区别。只是以前闭着眼睛,现在睁着眼睛——是眼睛好看吗? 她看了看他的眼睛,好看是好看,却也不是惊为天人的那种。再看他的鼻子、嘴巴,长得很好,也只是很好而已。要单论长相,其实是敌不过世子的,但不知为什么,这样一张脸,配上这清风朗月的神情,莫名就让人想到风华绝代四个字。 说起来,成亲之后,倒不觉得世子像从前那般迷人了。大约是得到了就不珍惜吧。他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成亲还不足一月,夫妻之间,便生分到了如今的地步……不,从来也是生分的啊……早知道,早知道…… 陆川别别扭扭地咳嗽起来。 安朝云惊觉自己死死地盯着看起来同龄的男子发愣,不由羞红了面皮,哪怕她该唤人家一声七叔,可……他看起来哪里是个叔叔辈? 脸一热,心中那股烦躁的情绪更是翻腾起来。 她急道:“七叔可否回避片刻?有件急事说与师傅。” 男子点点头,慢慢把双腿放下地,双手拄着腿站立起来。他扬了扬手,就见那头牛不情不愿从门口走进来,口中还嚼着一根牡丹的根茎。牛到了榻前,四肢一矮跪坐在地,男子悠然翻上牛背,一拍牛头,摇摇晃晃出了屋去。 安朝云目瞪口呆。 “什么事情不能当着老七的面?”陆川十分不悦。 “快给我看看,我好像中毒了!还有这个!”安朝云并不废话,将那只金线小香囊掷到陆川面前。 陆川捻开袋口,用指尖挑了一丁点香料出来细细地闻。 “哟,情火引。” “是什么?” 陆川干咳一声:“好东西啊,妇人用了它,会对男子朝思暮想,情火攻心,暴躁气闷,摔碗砸盆……啧啧,好东西。” “珀玉天天戴着,怎么不见她有事?”安朝云质问。 “妇人。小姑娘戴这个,只是驱驱风寒。”陆川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怎么解?!”安朝云用力压制怒火。 陆川挑了挑眉:“行夫妻之事,便能解了。” 他突然瞪圆了眼睛:“小云儿,不会吧?你和世子这些日子都没有夫妻之……” 安朝云重重捏住拳头,切齿道:“自然不是。” 怎么能让旁人知晓自己新婚就遭了冷落?! “我走了!” “哎,哎……你七叔还没吃过你做的菜哪……” 安朝云跺了跺脚,这老不死的,怎么就摆不正自己的身份呢! …… 第315章 闹吧 珀玉老老实实交待了香囊的来历。 是秦挽月身边的映花送给她的,不止送给她,府中的大丫鬟每人都得了一个。 安朝云讨来旁人的香囊打开一看,里头装的并不是这情火引。 还用说,定是那秦挽月做的好事。 好歹毒的毒妇! 看着不争不抢,不声不响,暗地里阴招损招没命地使!一面给自己下毒,叫自己暴躁易怒,惹世子烦心,一面又使了人来坏自己名声!难怪啊……难怪世子身旁只有她一个!听珀玉说,之前那个小玉仙原本在世子身旁待得好好的,那秦挽月先是强闯了一次她的屋,然后又在假山石那边“偶遇”了世子,次日,小玉仙就被送走了。 何等的心机和算计! 自己险些也着了她的道!不,是已经着了她的道! 难怪每次见着自己,总是一脸皮笑肉不笑、兴灾乐祸的样子!自己越急躁,她就越开心! 那她岂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已被冷落多日了? 安朝云盯着手上的香囊,神色狠狠地变幻。变着变着,嘴角竟然高高扬起。 珀玉看得心头发寒。 “我可不是小玉仙那种蠢物……我这便让她知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珀玉!” “在。” “把这香囊戴好了!你附耳过来……” 珀玉睁大了眼睛。 “记住了没有?” “记、记住了。” 安朝云又举起一只羊脂白玉杯,重重摔在地上。珀玉惊得缩起肩膀。 就见她拾起一块碎片,撩起衣袖在她自己白玉般的小臂上长长地割了一道伤口。珀玉惊得捂住了口。 “你怕什么!事成之后,有你的好!” 安朝云冷笑一声,大步迈出了蘅芜院。 …… …… 挽月正在顺着墙根慢跑。 一两日的功夫,她就已经习惯了一身铁砂袋。 之所以在慢跑,是因为一大早便有好几个人过来通风报信,说世子迟点要来看她。 也不知要闹什么夭蛾子。 公子荒也没了消息,真是叫人惆怅。说好的他离开的日子,她能适应最轻的沙袋就不错的呢?这才几日功夫,最重的铁砂袋俨然已经满足不了她了,这可如何是好? 好烦。 这个烦,是学霸嫌考题太过简单的那种“烦”。 烦得很贱。 现在摘下铁砂袋,应该可以很轻松地跃出院墙吧? 可惜如今面临的问题不是逃不出去,而是逃出去也不敢找他。 也不知那世子又要搞什么事,莫名其妙就要来看她……谁要他看了。 正想得出神,听得外面有人急急地过来了。 女子的脚步声,两个人。 莫非那安朝云也听到了风声,到自己这里蹭男人了? 她放慢了脚步,装作正在赏花——的光秃秃的枝干。 外头的人明明是急匆匆过来的,进了门,却是慢悠悠地一派雍容,跟老佛爷似的。 挽月一怔。 听到安朝云拿腔拿调:“秦挽月,见到本妃还不过来行礼?” 这是要上天啊。 挽月上前点了点头:“你好。” 说罢也不理会她,转身就回了屋。规矩?笑话。 如今翅膀硬了,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开这王府。狗急还跳墙呢,安朝云要是把自己“逼急”了,可别怪自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安朝云果然跟了进来。 闹吧,闹吧。闹狠了,自己就顺势“离家出走”! 一进屋,安朝云就露出了真面目:“秦挽月你这个贱人!没想到你这样阴毒!你以为这样便可以挑拨我和世子的关系吗!” 挽月只当她说的是董心越的事,虽然有些不理解她怎么把这事算在自己的头上,却也不欲辩解。 她抱起胳膊笑了:“哟,你和人家定过亲,关我什么事?” “果然是你!你个不要脸的贱人!贱人!”安朝云原只是要故作姿态,不想一见着秦挽月这张可恨的脸,再被她不咸不淡堵上两句,胸中就像藏了包黑火药,一点就炸。 挽月火上浇油:“谁骂人像你这样,翻来覆去只会同一句的?什么叫做果然是我,我不是你爹不是你娘,你定不定亲跟我有半毛钱关系?你真把我当长辈了?”挑了挑眉,心中暗想,七师娘、七婶,貌似也算长辈的哦?这般想着,眉眼间不由露出几分笑意。 安朝云重重吸了口气。心道,这下没跑了,定是她给自己下了那情火引。自己生气暴躁,便意味着和世子没行过夫妻之事,瞧她这得意劲儿,不是她,还能是谁?映花一个丫鬟,不是受了她的指使,哪来的胆子给自己下毒?! 这样一想,她心中最后一丝丝不忍荡然无存。 她抄起桌上一只茶杯,重重一摔。 挽月惊得向后跳了下。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安朝云冷笑着,俯身捡起一块碎片,欺身而上。 她是练过功夫的。 她扬起手中的茶杯碎片,直直向着挽月的脸划过去。 挽月吃惊得吊起了眉毛。这是要毁自己容啊。 这也太耿直了吧?谁家宅斗是这样斗的?莫非她认为毁掉了自己这张脸,那世子就会对她死心踏地不成?说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是侮辱了这句话! 不过也算是一招釜底抽薪。把对手的脸给毁了,要是求不得原谅,大不了和对手同归于尽谁也讨不了好,可万一……日子久了,男人对这个毁了容的丑八怪从同情变成了厌恶,说不定,依旧貌美如花的她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呢? 短短一瞬,挽月心中转过许多念头。而这时,安朝云手上的茶杯碎片距离她的脸颊还有半尺之遥。 有一百种姿势可以完美地避开。 便在这时,门口露出白衣一角。 挽月念头再转。依着早晨那些通风报信者的说法,世子要来看自己。这句话,可就意味深长了。虽然不一定是那样的意思,可万一真是那样的意思呢?顶着这样一张脸,他恐怕也不会甘心放自己走吧?要是被安朝云弄伤了脸,一则让他对自己没了那样的心思,二则他定会生气,约束着安朝云——他是要三妻四妾的人,怎么会放任安朝云这张肆无忌惮对其他女人下手呢? 第316章 容颜 挽月心说,这个安朝云,当初明知少歌是有妇之夫还要勇往直前,那时候看她就很不顺眼,自打当上了侧妃,更是一副要上天的架势,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弄个伤,既让这张脸再不入那世子的眼,也正好给安朝云一个教训! 于是,挽月非但不躲,反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勇敢地用脸颊迎上了安朝云手中的碎片。 还挺疼。 眼角往下,大约破了一寸,绕着颧骨斜斜延伸到眼睛正下方。挽月很有分寸,只让碎片一点尖角触碰到皮肤,流血的时候看着吓人,其实伤口极细极小。 白衣男子闪出一道残影,扭住安朝云的手。 可惜木已成舟。 挽月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眼睛眨也不眨,看起来像是被吓呆了。 其实她心中正在思量,等见少歌的那一天,可以在眼角到脸颊画一小枝梨花,一定是很好看的。 好不好看有待商榷,但此刻,殷红的血珠齐齐渗出来向下流,染花了半个脸颊,看起来甚是可怖。 安朝云哭了。这一刻,她影后附体,惊慌失措得仿佛是她自己被毁容了似的。 挽月干脆继续装木头人,看安朝云梨花带雨的表演。 安朝云泣不成声,只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莫名其妙摔了许多东西,心中烦躁得想要自戕。方才这样的事,已发生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她身边的丫鬟及时抢下了她手中的碎片,她才没能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哦不,其实已经伤害了。 她抽咽着,撩起了衣袖。 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便是过来之前故意划的那一下。 珀玉急急跪到了面前,替安朝云作证,同时也为她辩解,称安侧妃原本好好的,不知从哪一日起就变成了这样,一定不是故意要伤害挽月的。 世子沉着脸,一语不发,目光冷冷地在挽月伤处徘徊。 挽月只盯着珀玉腰间的香囊,因为她发现珀玉在使劲地“秀”出她的香囊。 有意思。 安朝云和珀玉二人都显得有些紧张,一个劲儿偷看世子脸色,像是恨不得抓住他的脸,将他转向她们。 他的目光却只牢牢锁在挽月的脸上,盯得挽月有几分心虚。幸好她只是在装“呆滞”,并不需要很好的演技。他探究地看了半天,倒是没摸清虚实。 安朝云哪里知道这两个人其实正在过招?见他眼里只有旁人,她心中又酸又涩,终于忍不住使了个眼色,道一声头晕,身体直直向着珀玉倒去。 珀玉扶住她,正好将腰间的香囊搁在安朝云脸旁。 安朝云立刻就发起了神经,挣扎着跳起来要摔挽月桌上的杯子。 珀玉浮夸地大叫:“对了!就是从我戴了映花赠我的香囊,侧妃的身体就不好了!” 挽月不禁想要扶额长叹。 这演技……怎么说呢? 连自己这个反派看了都替她们尴尬。若是有心要对付她,根本无需亲自出马,只派一个映花,就能将她耍得团团转。咦……映花?这个丫鬟是不是说映花送她的香囊有问题?演技不过关,套路也不过关。就算是映花送的香囊,谁又能证明不是别人动过手脚呢?贼喊捉贼。挽月慢慢将视线从香囊上挪开,心中盘算着如何替映花辩解一二。 因为世子没有接腔,场面一时显得有些尴尬。 安朝云只能强行将戏演下去。她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用一双大眼睛看着挽月:“你为什么要害我?” 挽月险些笑场。你都冲到别人屋里毁别人的容貌了,很显然二人势如水火,那别人就算害你也很正常吧?这会又扮单纯无辜,谁信啊? 片刻,见世子依旧没有反应,安朝云扑上去牵住他的衣袖:“世子……朝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请师傅来看一看是不是这香囊有问题,好不好?” “好。”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 安朝云喜上眉梢:“珀玉,快去请我师傅陆川进来!” 一面说,一面使眼色。便是要让珀玉在路上交待陆川一些话了。 演吧。挽月心道,反正自己是“受害者”,随便她扑腾去。 等到陆川进了门来,神情木然地试出那香囊中装的是情火引,再解释一番功效之后,安朝云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十分欢畅。 他的心头涌起不耐。他自问对秦挽月没有半点感情,但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得知她被董心越劫持,他的胸口会闷痛,看见她流血,他的心口像被针扎。他很讨厌这样的感觉。男儿在世当做大事,怎能被一个女人牵动心肠?女人只不过是闲暇时用以消遣的玩物罢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寻找前世另一位侧妃。他只记得她叫容儿,正是差不多这段日子,他在街上救下的。 容儿很可怜,自小被爹娘发卖,后来主家没落,容儿流落街头,遇贵人收留,收为义女,仔细调教四五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原以为能够一直跟在贵人身边,却不料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将她送给那个肥头大耳的户部尚书做小妾!她逃出府,路遇歧王世子,被他救下,成了他的第二位侧妃。 安朝云让他不满,这些日子,他不在府中时,便是外出寻找容儿去了。可惜的是,无论是户部尚书那里,还是那个将容儿收为义女的富户那里,都找不见她的踪影。 这一世,容儿去了哪里?容儿皮肤好,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和她在一起总是有玩不尽的花样。他有些想她。 近来他仔细一思量,上一世,自容儿进府之后,安朝云便越来越不得他欢心。她暴躁、善妒,他极力容忍,她变本加厉,处处针对容儿……莫非他和安朝云的情份,便是只到此时?安朝云这个女人,的确是不让人省心。找不到容儿,刚起了念头,想先将秦挽月收进怀中用用看,便被她毁掉了容貌。 容儿也算幸运,秦挽月这是替她挡了一劫吧?!他这样想着,面上倒是浮起几分宽和的微笑。 这样的笑容让挽月心惊胆战。他看她的眼神,怎么好像在看什么……吉祥物?! 第317章 香囊 气氛再一次诡异地静谧下来。 挽月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道:“我让映花进来,说说清楚吧?” 映花早已候在了门外,听到挽月唤她,碎步进来干干脆脆地磕起了头。 她气冲冲说道:“奴婢的确给府中的姐姐妹妹们都送了香囊,里头装的是香衣草,世子若是不信,请传旁人过来看一看。” 他微微怔了怔,信口道:“你有怨气?” “有!”映花抬起眼睛定定看着他,“奴婢不知道姑娘究竟哪里做错了,世子竟然由着旁人伤了她,还由着旁人污蔑她——说是奴婢做下的事,可哪双眼睛不是盯着姑娘呢?奴婢是清白的,姑娘更是清白的!” 挽月挑了挑眉。不错嘛,原以为她会吓得说不出话来,还得自己替她发声呢。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只看当家的相信谁就是了。 挽月自然是信映花的。 那珀玉急了眼:“是你给我的明明!你意思是要赖我换了里面的东西吗!那时候就是这个味道我拿到手上我!我怎么会有那种糟污玩意我冤枉世子啊!” 映花冷笑道:“你如此心虚了吗?竟然话也说不清楚了。香囊每一个都一模一样,都是你们自己挑去的,你的意思是我在十个香囊里头放了一个有毒的,而你正好把它拿走了吗?” “不就是这样的吗!你反正,你递给我,我、反正你就是特意把它递给我手上的!”珀玉急赤白眼。 “世子!孰是孰非,您心中自然有数了。若是您一定要袒护侧妃,非要罚奴婢,奴婢甘愿受罚!只求不要连累我家姑娘!” 他一动不动,像是神游天外了。 过了许久,见他疑惑地皱起了眉,轻轻“哦”一声,又道:“你倒是有几分像秦挽月。” 映花一怔,眼中明明白白溢出欣喜。她不自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腮。 挽月急了:“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他轻笑一声:“你用什么身份管我?” 挽月语塞,硬声道:“这种事讲的是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映花是我的人,我说不行就不行。” 话音未落,挽月突然感到到刀子一般的目光刮过自己脸上的伤口,她缩了缩,不解地望向跪在地上的映花,却见她低下了头。 挽月迟疑地抬头去看林世子,触到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她的心一沉。是啊,这种事讲的是你情我愿,自己凭什么替映花作主?凭什么要夺走她一步登天的机会?所以映花怨自己了? 这么好一个丫头,处处护着自己……若是她当真有这样的意思,自己却断了她的路……倒像是自己嫉妒不能容她似的! 问题是,眼前这个不是良人啊! 万一少歌有办法夺回身体,这些女人一定是要远远打发掉的,坑谁也不能坑自己人啊。 再退步说,就算少歌不要这个身体了,日后必然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局面,少歌不可能输,所以,跟着这位世子一定没有好下场。 这样一想,挽月拿定了主意。怨就怨吧,日后,映花总会知道自己的用心。 只是,眼下只能让她误会着了!总不能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就把少歌的秘密透露给她吧?孰轻孰重已无需掂量。 她想着这些事。 世子也有心事。 映花不甘地伏在地上。 安朝云气得脸色煞白,也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珀玉无能。 陆川早已遁了出去。 一时,竟无人来打破这个僵局。 突然,珀玉一声惊呼:“世子!奴婢有证人!我我我记起来了,那天出了门,厨房的水华闻过我的香囊,说味道不一样,我觉得我的更好闻,还笑话她自己捡也捡不到个好的。” 映花默了一会,抬起眼睛来:“你也说是自己捡的。” 珀玉语塞。望着映花淡漠的眼神,她有些心寒,生了些畏惧。她觉得,莫要说自己,哪怕安侧妃,也是斗不过这个地上的小姑娘。万一世子真看中了她…… 很快,水华被传唤过来。她果然证实了珀玉的说法,当日便闻见味道是不同的。 映花一味冷笑:“东西只要经了旁人的手,谁又说得清楚呢?既然旁人存了心要害姑娘,自然是做好了万全之策。世子要罚便罚吧,奴婢可以领罚,但绝不认罪。” 他活动了肩膀,目光缓缓扫过屋中几个女人。 “事情是谁做下的,我不在意。我只是在想,你们每一个,都想看见秦挽月毁了容貌?就连这个忠心的丫头,竟也不记得提醒我,她的主子脸上还在流血。嗯?”他转向挽月,“看来你很没有女人缘。” 挽月微怔。是啊。她自己确实是不怕留疤,因为她知道少歌不会在意。 映花虽然凭白遭了不白之冤,可她说话分明条理清晰、淡定自若。这样镇定的人儿,怎么完全无视自己脸上看起来很可怕的伤口呢? 挽月心惊之余,不由细细思量起来。映花照水自小跟着自己,感情的确不是假的,如果自己死了,她们一定会发自内心地难过。但如果只是毁了容貌呢?这些年,映花越长越像自己,这一次对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个机会呢? 自己当真要铁了心拦她路吗?就算铁了心要拦,就能拦得住吗? 正有些心灰意冷时,听到世子带笑的声音又响起来:“不如就两个丫鬟都在脸上划一下,就此扯平了!” “不行!”挽月急急阻止,“映花是无辜的,凭什么要一起受罚!” 映花抬起眼睛,感激地望着挽月。 挽月道:“我倒是想出分辨的办法来了。映花在香囊中装了香衣草,后来莫名其妙的,这个婢子手里的香囊却成了情火引,那我们只要找药师来,将香囊检查仔细了,若是里头找到残留的香衣草,就说明香囊后来被人动过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若是里头只有情火引,那便是开始的时候,里头就是情火引。” 世子笑:“你就不担心旁人用一只新的香囊装了情火引?” 挽月自信一笑:“这是我云罗绸庄的香囊,概不外卖,旁人哪里寻去!只要在香囊中找到香衣草,世子就该和我一样,相信映花是无辜的。若是香囊里头只有情火引一味药,呵,那映花便认了这事!” “好。”他应下。 挽月冲着映花眨了下右眼。 她俏皮的神情凝固在脸上,因为映花的脸色变得惨白。 第318章 陌生 见到映花脸色惨白,大冬天里竟然流下汗来,挽月如遭雷击。 不会吧? 真的是映花? 她想害安朝云? 映花是自己贴身的人。她做了这样的事,自己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这一次回到京都,挽月已经意识到映花有些不妥,想要给她谋一谋出路免得走岔了道,没想到,还是晚了。 在她发愣的时候,映花已不复镇定自若的模样,半跪半坐瘫在地上,垂着头,目中有深深的哀怨,已然是自暴自弃了。 她是怨自己自作聪明,反倒把她出卖了吧?挽月怔怔地想。 谁叫自己信任她呢?从一开始,挽月丝毫就没有怀疑过这事是映花做的。哪怕她知道映花一直有些小心思,哪怕她曾经教过映花照水二人一些简单的魔术手法,比如把特定的东西塞到某人手中,还让那人以为是她自己挑的。 但她根本没有怀疑过映花。 她知道这位世子也相信这件事和自己无关。 验香囊的办法,漏洞很大。如果挽月是幕后主使、如果她事先在香囊中装进香衣草,那么,香囊中找到香衣草,其实根本不能证明映花的无辜。 以这位世子的头脑,不可能连这样简单的漏洞都想不到,但他还是一口应下了。 他只是烦了,懒得再看那些拙劣的表演。对于他来说,谁是谁非真的不重要,谁能伺候他满意、谁能带给他利益,这些才是更重要的吧,自古上位者不都是这德性吗? 除了一张还算漂亮的脸,安朝云一无所长。无功无过也罢了,她还作,只看她如今的作派,就知道私底下定是拈酸呷醋惹得他心烦。这便是他很快就厌倦了她的原因吧。 而自己,有医术,会制作武器,当初和少歌说起战略战术,他定也是听进了心里去。更重要的是,自己对他没兴趣。征服欲是雄性动物的天性,他对自己伸手,也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一念至此,挽月暗暗心惊。看来今日狠下心破了点相,也算是走了一步极险的好棋。 那么,眼下该如何收场? 他显然也看出映花的不妥,一双兴灾乐祸的眼睛微微吊着,就等着看挽月如何替映花开脱。 挽月长长地叹息:“映花,自己动手吧。世子方才说了,只要脸上划一下,此事就一笔勾销。你就照着我脸上这个来。” 都是成年人,犯了错便自行承担后果。 经此一事,映花也该得了教训,也该熄了不该有的心思。 “姑娘!”映花震惊地抬起了眼睛,“你怎么能这样绝情!我是怎样对你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做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你吗!如今出了事,你便、你便不管我了?!你怎么不想一想,若不是为了你,我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如今事败,世子要罚我,我无话可说,可你、你怎么可以落井下石!你太让我失望了!” 挽月闭了闭眼睛。她心头的火气被浓重的悲哀压在了下面,堵得她心口疼。这个丫头,怎么就不知好歹! 可是,现在不是教训映花的时候。自己再有万般的道理,也只是平白叫安朝云看了笑话去。 与其去垂死挣扎,还不如抓着世子方才说过的话,只在脸上划一道便算了结此事——方才他是瞎断葫芦案,双方一起罚,自然是罚得轻,此时真凶归案,若是让他或者是安朝云开口,哪里是一道划痕就能解决的事情呢? 挽月急了:“你既然犯了错,便该承担后果。或者是我替你动手?” 她一面说,一面俯身拾起方才安朝云摔下的碎片。 映花见她真要动手,心痛得无以复加:“我当真想不到,十多年情分,在姑娘眼中竟然一文不值!既然如此,这张脸,还你也罢!” 挽月微微一怔,心道待此事了,好好和她谈一谈心,能说得通自然是好,若是说不通,给她一笔钱财,将她远远地送走,日后老死不相往来也就是了,省得彼此闹心。这般想着,她手上动作不停,用那块小碎片划向映花的脸。 “等一等!”映花忽然睁开了眼睛,凄惨地笑,“要还你,就还得干净!” 她抬起手,从脸上揭下许多透明的小胶片。 “我喜欢你、崇拜你、羡慕你。我努力学你的易容法,将自己的脸变得越来越像你……不曾察觉吧?你永远想不到,身边有一个人如此卑微,想要变成你的样子。但是从今日起,我要做回真正的我,不要再像你了!”映花泪流满面,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她的模样渐渐开始发生变化。 挽月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映花确实和她越来越像,但她一直以为相处久了的人,变得相像也不稀奇,否则又怎会有夫妻相的说法呢?没想到,映花竟然易了容。这么多年,她就这样,让自己一点一点,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吗? 挽月苦涩一笑。如果早知道,会不会早早发现她那些心思,早做提防呢? 算了,没有如果。 映花的脸慢慢展现在挽月面前。 好陌生。 这个人,当真是这些年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吗? 怎么会这样陌生…… 她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茶杯碎片落在映花的脸上,微微用力,尖利的一角就要扎进那依旧稚嫩的皮肉中。 就像刚才安朝云对她做的事一样。 同刚才一样,她的手也被人重重钳住了。 挽月急了。他不愿意这么轻易就算了吗?! “世子你做什么!” 安朝云及时地冷笑起来:“你以为,这么轻易就能算了?未免也想得太美了吧!” 挽月心一沉。映花也抬起眼睛看她,目光中有震撼和懊悔。 直到此刻,映花才大梦初醒。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只在脸上划一下就能了结,还想什么呢? 可惜挽月的手已被牢牢制住。 挽月正暗自焦急时,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有些飘忽的声音:“容儿……你怎么在这里?” 他将挽月重重甩向一边,蹲下身子,一手肤着膝盖,另一手挑起映花的下巴。 “我到处找你……你怎么在这里?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 安朝云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她恨恨地望向挽月,却见挽月也瞪圆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挽月记起来了,映花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秋小容。 第319章 世事难料(上) 映花吓坏了。 她觉得此刻的世子很可怕、很变-态。 她知道有一种人,在杀死猎物之前喜欢虐待它,就像猫戏鼠。 他一定是要杀死她了。因为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竟敢不自量力对付他的侧妃…… 他一定早已知道自己给安朝云下了药,才会去查自己的名字…… 映花心如死灰。 “容儿……”他的语气有些奇怪,“怎么你变成了这样?” 他站起身,神情稍微有些恍惚,似乎身子还歪了歪。 他深深锁着眉,大步地离开,只扔下一句:“她是我的女人。谁也不许动她。” “姑娘……”映花上下牙不住在磕在一块儿,“我、我……” 安朝云失魂落魄:“好厉害的手段啊……什么时候背着你就爬了他的床……秦挽月,你这个婢子青出于蓝,我等着看你怎么被她踩死吧……珀玉,我们走……” 映花扑到挽月脚下,紧紧抱住她的腿。 “姑娘,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啊……姑娘!我错了,你、你划我的脸吧!姑娘!姑娘救救我……” “你不要怕……”挽月神情也十分恍惚,“这是你的缘份。” “不不不,我不要什么福分姑娘!姑娘我错了,我再也不痴心妄想了……我、我这便自己毁了这张脸……” 挽月捧起她真正的脸,细细地看。 并没有她易容之后的脸好看。难怪她不敢相信世子对她有意思。 原来,映花也是他前世的女人之一?!既然映花原本就该是他的女人,自己再没有理由拦着了吧? 前世的秦挽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自小卖进秦家做丫鬟的映花,在前一世会变成歧王世子的女人……关于前世的秦挽月的事情,为什么轩辕去邪不说、林世子也不说? 挽月定了定神。 “秋小容。”挽月正色道,“回头我让杨妈妈把你的身契还给你,你记着,如今的我,对这位世子没有半点意思,而且我的脸也变成了这样,他对我也不会再有什么想法。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你和我而言,我们两个人,永远不是敌人。记住了没有!” 映花磕头连连:“姑娘……您是真的对我失望了吗?真的要放弃我了吗?姑娘,是我不好,是我鬼迷心窍……” 挽月摆了摆手,苦笑道:“你便等着吧。若我所料不错,这一两日间,他便该抬你进门,和安朝云平起平坐了。” 映花大惊:“姑娘怎么也胡乱说话了!您是要和世子站在一边,戏弄于我?” “世事难料……”挽月慢慢站起身来,“我只能告诉你,从今往后,你的人生便是荣华富贵这四个字。你若当真不想要,只想一生简单平安,那便在地上捡起碎片来划花了脸。我不知道哪一个选择会更好,你自己思量吧。” …… …… 第三日,映花果然同安朝云一样,正正经经抬进门,做了侧妃。 即便害怕得要死,她依旧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挽月闷头在院中跑圈。 “姑娘,这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急死我了!”照水站在院子正中,搓了一早上手。 挽月边跑边道:“你和……映花哦不,秋小容……哦不,容侧妃……情同姐妹……今日大喜……你也不去……看看!” “姑娘!”照水急得直跺脚,“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打趣,还有心情练功?” 挽月慢慢朝她跑去:“要不要给你也寻一门亲?” “不要!”照水惊得瞪大了眼睛,片刻,脸颊上泛起红晕,“姑娘,这些年,听多了姑娘的道理,我只想找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同他好好过日子。” “咦?”挽月吊起了眉毛,“你们做丫鬟的,不是都要跟在小姐身边,愿意终生不嫁人的吗?” “啊?”照水怔了怔,呆滞地眨巴着不大的眼睛,“那样……也行的啊!都是这样吗?要都是这样,那我不嫁人……也不是不行。可姑娘不是说过,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吗?” “哈哈!”挽月大笑,“哎呀呀!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好极了!去给我做几块桂花糕!” “好!”照水跳起来拍了拍手,低喃道,“能吃得下东西,就不是故作坚强,嗯,一定是这样。” …… …… 一个好的开头未必可以带来好的结局,但一个不好的开头,基本上意味着悲剧。 上一世,他认识的容儿,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凄凉的身世让她美得很特别,楚楚可怜的样子。 他不会将过多的心思放在女人的身上,就好像入手一个瓷器,他没有必要非得看清楚内壁究竟是不是完美无暇——外面看着好就行了。 容儿不止外面看着好,用起来也舒适惬意。皮肤细嫩,知情知趣。从来不会像安朝云那样拈酸吃醋无理取闹。 然而事实重重敲了他一棍——很显然,上一世,安朝云是被容儿阴了。应当还是这情火引吧。安朝云越是脾气暴躁找容儿的麻烦,自己就越是看她不顺眼,压根不想碰她一碰,于是她的毒越积越深,也越来越惹人厌烦。 有些东西,没有赤果裸地掰开摊在阳光之下,他可以视而不见。但一旦当真看到那光滑的瓷器里头爬满了蛛丝,甚至生满了恶心的霉斑,心中多少就有了疙瘩。 新婚之夜,他甚至不想动她。 不止是因为看到了她内在的阴暗,还有她盖头之下瑟瑟发抖的身影,也叫他兴致全无。 这一世,因为主家秦挽月活着,所以她并没有流落街头,也没遇到那个将她收为义女悉心调教的富户…… 一切都变了味。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 这不就是收了个丫鬟通房吗? 将她抬到侧妃的位置……蠢极了。 都是这个秦挽月。因为她活着,一切都变味了。 他又想气,又想笑。 原来有些人,只要活着,什么也不用做,便是个错了。 秦挽月……就让这个错,一错再错吧。 他这样想着,心情微微好了些,也不挑盖头,就这般蒙住眼前人儿的脸,将她摁倒在床榻之上。 无甚滋味。 他轻轻抚过记忆中那些柔嫩光滑。 果然,记忆总是在骗人…… 第320章 世事难料(中) 次日,张岳求见。 世子很早就醒来了。容儿一条白藕样的手臂横在他胸前,他不想让她醒,不想听见她的声音,所以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此时听到张岳求见,他如蒙大赦,扔开她的手臂,起身套上衣裳匆匆出了门。 张岳兴冲冲的样子,双拳一抱:“世子,陆川的七师弟改良了火铳,射程比原先增多了一倍!” “哦?”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瞳孔微微一缩,“倒是个人才,得空我见他一见。” “嘿嘿,”张岳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就是有些不稳定,七哥说,最好是能让发明火铳的人看一看。那个……大伙儿也很久没见着挽月姑娘了。” 他目光微闪:“近来事务繁忙。” “晓得的。那我们再想想办法!”张岳便要告辞。对于军备,张岳天生兴趣极浓厚,如今条件更好了,他可以放开拳脚大干一场,自然是惜时如金。 “等一等。”他略略思索:“让她跟你走一趟。” 说罢,心中莫名有些松快。 女子珍惜容貌,遭了无妄之灾,贴身丫鬟又被自己收用……怕她一时想不开呢。 若是死了,可就不好玩了。 这当口,让她去和张岳他们叙叙旧,大约是能心情好些,正好也为自己改良军备。 张岳来得正是时候。 …… …… 再次见到那个瘦削的身影,挽月用尽了全身上下每一丝力气,才令自己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她忘记了呼吸,直到胸腔里涨得火烧一般的痛,这才回过神,捧着心大大地喘了几口气。 虽然她知道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见她一面,但她从来不敢想那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竟然这么快!说快,也不快。 恍若隔世。他……他不是在洛城吗?他不是木师吗?他怎么会在这歧王府中! 方才听到张岳提起“七哥”,她竟然一星半点也没朝着他身上去想! 怎么会?! 怎么会!! 果真是、果真是……世事难料! 真的、真的要见到他了吗? 他总能让人惊喜。魂不附体。 他没有发现她来了。 他蹲在地上,认真地指点一个士兵装填黑火药。 挽月心中突然涌起巨大的恐惧——会不会,猜错了?!就连世子都丝毫没有怀疑过,自己怎么就如此笃定,还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如果那一切,只是自我安慰的话……再在这个冰冷世间苦苦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紧紧盯住他的背影。 答案就要揭晓了,要么是布满荆棘的天堂,要么……是真正的地狱。 她的心脏重重撞击着肋骨,前胸后背都在疼。 “挽月姑娘,怎么了?” “没事,着了风寒。张岳大哥,你带我去看一看新的火铳。”挽月轻咳一声,掩饰重重的鼻音。 “好,”张岳点点头,扬声唤:“七哥——” 挽月呼吸一滞,惊恐地望着那个蹲在地上的人慢慢起身,转过身来。 他站立起来的时候,双手拄在了大腿上,身边的士兵只是略带些担忧地望着他,并没有搭把手,应当是他自己的意思。 他抬头望过来,见到挽月,脚步非常明显地踉跄了一下。 见到那双清澈到极处、又深邃到极处的眼睛,挽月头脑轰鸣,站立不稳。 一瞬间,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和她,身旁的一切都变成了灰白和混沌,耳中再也听不到旁人的声音。 她脚步发软,像踩在了虚空之中,万籁俱寂,只余自己的心跳声重重撞击着耳膜。 她如牵线木偶一般怔怔地向着他走去,走到一伸手就能够得着他的地方,停下脚步,喃喃问道:“怎么、称呼?” 她的心跳已经彻底脱离了掌控。 是他!是他!是他! 他定定望了她一会,阖上眼帘,唇角缓缓绽开笑容:“可以叫我七哥。我还有另一个名字,世间只一个人知晓。” 木少歌。 挽月脱力地呼出一口长气,余光扫过周围众人疑惑的面容,定了定神,按捺下心头激烈冲撞的情感,吸着气说道:“你胆子很大。敢动我的……火铳。” 他睁开眼睛,睫毛根有些湿润:“我胆子一向大得很。” 他定定地盯住她脸颊上的伤。 挽月默了片刻,视线落在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太危险了。要是有个万一,别人还能跑开,你这副身子骨……” 他环顾四周,摸了摸鼻尖:“弟兄们都看着呢,月姑娘也不给我留点面子。” 挽月抬眼瞪他,噗嗤一笑,眼中抖落一包泪。她赶紧佯装砂子迷了眼,用手背擦一擦。 张岳走到二人中间:“挽月姑娘无需担心,七哥可机灵呢,要是有一丝危险他早也躲到八百里外了!” 挽月鼻孔出气,嗤笑:“机灵?我能一眼就看出这副身子骨有毛病,旁人难道看不出来?” 共生了二十来年的那个人,恐怕比自己更了解他吧…… 听她这么一说,张岳也有些惭愧,明明知道他的身体不好,为了这新型火铳,却是放任他这样操劳。 而他自然知道挽月话中之意,微笑应道:“无妨。当初时时晕厥,也没出过什么大事,如今大好了,好得连我自己都时常不适应。月姑娘无需挂怀。” 挽月轻轻“嗯”一声,蹲下身去看那火铳。 她听得懂他的意思。就连他自己当初都没有起疑,旁人又怎么发现得了。 只要她不要表现出异常,他定能瞒天过海。 “其实……如今这火铳已经很好了,还有什么不满足,非得冒这么大风险去改良它?”挽月轻轻抚着火铳,仰起脸来看他。 知道你还活着,哪怕不能在一起,也很满足了啊……不要靠那么近……太危险了……只要引起那个人一丝疑心…… “安心。”他沉声说。下一瞬间,他变得嘻皮笑脸,“有我亲自指导,再加上月姑娘的聪明,哪里会成不了?” “嗯,”挽月点点头,“一定的……” “一定什么?”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挽月默默起身,将手缩回袖中垂眸道:“世子,你怎么来了?” 第321章 世事难料(下) 世子大步上前,轻轻揽住挽月的肩膀:“来看你。” 挽月眉心微蹙,压抑颤抖的目光缓缓投向他。 他一脸平静,扫了眼她肩膀上那只手,向着世子笑:“早已听闻歧王世子长得漂亮,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幸会幸会。” 世子不动声色打量他一圈,摇头笑道:“久仰大名,神仙七。” 他微怔:“我以为你们背地里都唤我神棍,不想竟是神仙。这敢情好啊。” 挽月心如鼓擂。 这两个人是真正的生死仇敌,在这个人面前,如今的他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娇嫩脆弱,一根手指头都能摁得死。 她暗暗作好了准备,若是他对他起了疑心,那就拼了。一死而已。有他,足矣。 她用尽全力压制住身体的颤抖,冷汗打湿了衣裳。 世子定定地看了他很久,久到挽月已按捺不住,手指慢慢探向他腰间的清宵剑。 两个男人的目光静静悬停在一处,丝丝敌意隐约流转。 终于,世子淡笑着说道:“神仙七同我妻子似乎很熟了。我极少听到她这样对人说话。” 他面无表情:“只听闻世子有两位侧妃。何来的妻子。” 世子惊奇地挑了挑眉,坏意道:“神仙七果然觊觎我的妻子?曾经有个人说过,就算你不是这样的身体,也是没有机会的。” 挽月呼吸一滞。那是少歌当初说过的话……如今回头去看……不,她根本不忍回头去看,回头去想。 多讽刺啊。他即便心志多么坚韧,恐怕也要泄露出些真实情绪来。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正要插话时,只见他脸上满是嘲讽,将木柴一样的身子向前凑了凑,勾着唇角说道:“我也听人说,歧王世子面冷心热,是个温和敦厚之人。可见,传言多有不实。” 怼得好!挽月心道。 世子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拍着挽月的肩膀:“果然神棍个个能说会道。” 挽月不动声色侧了侧身,让那只讨厌的手离开了自己肩膀。 天知道她有多想就这样扑进他单薄的怀抱,哪怕之后万劫不复。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退了两步,故意站远了一些。 少歌向前一步,两个男人脸对脸,相距不足一尺。 他笑了。弯起月牙眼,唇角一勾。正是他自己的招牌笑脸,一眼就能认出来! 挽月惊得掩住了口,险些惊叫出声。下一瞬间,她将身体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配合他的行动! 他何止胆大!他这是疯狂! 给她一百个胆子,再借她一百个脑袋,她也不敢想像,少歌竟然公然杀上门来,一个照面就亮出身份! 莫非……他手上拿捏了什么可以用来谈判的东西? 可是这个人不一定会给他说话的机会啊! 他难道不知道就算将他大卸八块,锉骨扬灰也难消面前这个人的心头之恨? 挽月耳旁只听得见呼呼的血流声,心脏冲上了喉咙,眼前的一切变得极慢极慢极慢…… 体内奔腾的热流疯狂地涌动,她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最佳的出击状态。 世子终于动了,冷哼一声:“如今的神棍,还兼做卖笑生意?” 说罢,退一步转过了身,脸上尽是厌恶。 怎么会是厌恶?他见到他,为什么是厌恶?怎么会……挽月目瞪口呆。 “张岳!”世子冷笑道,“看紧了,莫让不干不净的人碰到秦挽月。” “……是。”张岳纳闷地挠着头。谁?谁是不干不净的人?莫非世子说的是渭城那个小玉仙?不是说送走了吗?究竟送没送走啊…… 世子大步离开了。 走了?!就这样走了?! 挽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慢慢地从那种奇异的状态中退回正常的世界里。 这……这是什么情况? 这样的笑……一看就是他啊! 世子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啊我一定是在做梦……”挽月目光迷离,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得嘴角一抽。 他笑得咳嗽起来。 张岳急忙上前轻轻替他拍背顺气。 他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色,摆手道:“不打紧,先带月姑娘看图纸。” 一抬头,见挽月两只大眼睛里清清楚楚画了两个大问号,正歪着头瞪着他,他忍不住又笑得咳了几下。 她终于回了下神,原地轻轻一蹦,“哎呀”一声,走到他身边,学着张岳的样子轻轻拍他的背。趁机揩油。 好像有一点点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悄悄捻了捻手指。 “岳哥,”她问道,“世子说谁是不干不净的人?他是不是又带什么人回来了?” 张岳尴尬地干咳道:“这……应该没有吧……世子洁身自好……” 挽月偷偷撇嘴,又暗暗一笑。这位世子当真是高估了张岳的理解能力,眼神都不使一个,就想叫张岳意会到七哥便是他口中那个“不干不净”的人?!天真。 张岳和挽月跟着这位不干不净的病人去了他住的院子。 这条路,挽月恨不能走到地久天长去。 就这样伴着他,一直走,一直走…… 这些路,都是他们两个曾经走过的。还好,他还在,她也还在。 只要人还在,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就连张岳这样的二愣子都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他看了看身旁的七哥,又探头看了看走在七哥另一侧的挽月。 明明是件挺好的事儿啊,就算改制火铳有危险,那也是在用的时候才能遇上,现在不是去看图纸吗?怎么这两个人都是一脸凝重,好像要去赴什么刀山火海似的…… 踏进小院,挽月感受到了牛之鄙视。 它也来了! 小牛见着挽月,分明是有点高兴的样子,但它绝对不会让愚蠢的人类误会它对他们有好感。于是它不屑地甩了甩尾巴,傲娇地翻起牛眼望着天。 见到它,又一波往事涌上心头,挽月身形晃了晃,不知道此刻究竟是想要大哭一场,还是想要大笑一场。她只知道鼻腔已经酸涨得无法自抑,滚烫的眼泪失控一样泼洒而下。 她不想让张岳起疑,急忙走向小牛,装作去看它的样子。 小牛吓坏了。 第322章 相见欢 小牛吓坏了。 说句发自牛心的话,见着挽月它是高兴的,但是作为一个更加高贵的物种,它必须矜持,不能叫这些人类以为它已经自降身份彻底接纳了他们。 于是当它看见挽月泪流满面地奔向它时……真是吓坏了呢! 什么时候跟她这么熟了!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啊呀呀! 它自问无法承受一只人类的爱意。 小牛撒丫子跑了。 院子不大,早已被它啃成了沙漠。四蹄一刨一掀,挽月立刻吃了满嘴土。 她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摸摸它的头而已……干嘛反应那么大。 便在此时,她听到他说:“失策了,竟然忘记带一件成品回来叫月姑娘和图样做比对,可否劳烦张岳兄弟多走一趟?” “不劳烦不劳烦,我这就去!”张岳如释重负,急急转头就走向院外。他早已受够了这莫名其妙的怪气氛,说不上为什么,他总觉着头顶亮堂堂的。 挽月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尽数冲上了脑门! 是,是,是要和他独,独,独处了吗? 她一动也不敢动,听着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终于,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 “进屋说话。” “哦。”她没转身,木偶一样点点头,拔脚就走。 走出两步,她悄悄掐了掐胳膊。很好,还是疼。 她先他几步冲进了屋。很寻常的摆设,和任何一间客房都没有区别。但就是哪里都顺眼。 椅子搁得满屋都是,方便他随时随地休息。设计图扔得到处都是,她仿佛看到他意气风发,挥洒灵感的自信模样。 怎么看,都有一种抽象派的凌乱美感,太有气质了!她的少歌就是这么特别! 阳光懒懒地照进来一小片,她转过身,看他沐浴着暖阳,全身都在发光。 “他为什么认不出你来?你那样对着他笑,他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他失笑,无奈地点点眉心:“小二,你真的很煞风景。” 话音未落,他的瞳孔微微一亮,敞开了双臂。 她一头撞向他。 像飞蛾扑火。 险些把火给扑灭了。 他以为胸口挨了一火铳。忍了下,没咳,双手重重搂住她,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面去。 “说嘛,”她用眼睛拱他的胸口,“你是不是对他使了什么障眼法?你是不是真的变成巫师神棍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重重的鼻音。 他知道她得缓缓。张岳很快就会回来,不能再惹她哭。 他咳了咳,一本正经道:“因为像为夫这样风华绝代的人,向来无需揽镜自顾。这便是灯下黑。” “噗嗤!”她蹭干了眼泪,从他怀里钻出脸来,笑了。是啊,就像她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哭起来究竟好看不好看——谁没事天天对着镜子嬉笑怒骂自娱自乐呢? “胆子真大。”她顿了顿,“脸皮也够厚!” 她从他怀里挣出来,牵住他的衣襟。 “来,我给你把脉。” “嗯。” 她拉过一把黑木椅子,放在阳光能照得到的门口。 “坐下。” 他老老实实微笑着坐进暖阳里。 她把他的手放在他的腿上,蹲在他面前,轻轻依偎在他的膝盖旁。 她一面听脉,一面抬起眼睛看他。他的脸逆着光,边缘闪闪发亮。空气中好像飞舞着无数透明而又五彩斑斓的精灵。 这是她见过的最美好的景象。 他低垂了眼看她,那样的目光,好像能将她整个都收进他的心里去。 “没缺什么。”她轻声细语,像是怕惊扰了这个柔软美丽的世界。 他低低地笑:“那便是什么都缺。” “嗯。”她点点头,“不着急,慢慢养就会好。” 她偏了头,轻轻地用脸颊蹭他的膝盖。 他冰凉的手掌抚上她的头发:“还是那么笨。”指腹一路向下,轻轻划过她的脸颊:“是董心越伤的吗?” “不是。”她闷声道,“董心越是我的朋友,他带我到洛城去找你。嗯?!你怎么知道?” “正因为听到你出事,我才赶到京都来。”他摇头苦笑,“你竟去了洛城。小猕猴真的长大了。” 嗯,日后换我来照顾你。挽月心说。 她拉住他的手,细细地抚过每一处关节。冰冰凉凉的。她用掌心捂在他的指节上,想要把自己的温度传给他。 “张岳回来了。”他说。 挽月一怔。他的听力还是那样好吗?莫非他又开始修习老神仙的心法了? 她急忙松开他的手,站起身来,着急道:“你不要急着恢复身体,我没事的!” “安心,我有分寸。” 张岳踏进院中。 一进屋,他就不好意思地“哎呀”一声,拍腿道:“那几个小子把七哥的屋子弄成这样,也不收拾收拾就跑了!看我回头不揍他们屁股!” 挽月眨巴着眼睛。亏她还以为这一屋凌乱都是少歌的杰作……浪费感情! 张岳又“啊”一声,道:“照水姑娘方才说,容侧妃在竹风斋候着,想见姑娘。” “不管她,”挽月摆摆手,“军国大事为重!” 少歌笑了笑,“先去见见吧,迟些再过来也一样。” 挽月委屈地瞪他。这是要赶她走吗?他就不想念她吗? 对上她那双湿漉漉地盛满了委屈的眼睛,他心头一软:“午饭之前习惯小憩一下,月姑娘不若先去见见客人,午饭后再过来。” 他的脸上浮起一个有些狡黠的笑。 挽月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如果早些来,是不是可以和他单独吃个午饭? 这般想着,心头的花开到了脸面上。 她的嘴巴咧到了耳根,招呼张岳:“走!不耽搁七哥休息,咱们午饭后再来!” 特意重重咬了咬一个“后”字。 “哎,哎,好,好。”张岳不迭点头,“那便不耽误七哥休息。” 挽月一步三回头,轻飘飘像是踩在云彩里面。 他倚在门旁,微微笑着,她回头,他便点一下头。直到目送她出了院子。 他仰起脸来,定定地望着湛蓝的天。 许久之后,他轻轻呼一口气,收回视线。双眼终于有一点干涩,他眨了眨眼,慢慢走向里间。 第323章 午饭吃什么? 踏进院子,第一眼便看见映花坐在挽月平日常坐的椅子上,倚着窗,两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额头,照水立在她的身侧。 挽月进入屋中时,两个人一左一右迎上来,扶住她的胳膊。 就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 照水抿嘴鼓腮,显然是憋了股气。 映花将挽月扶到椅子里,走到她对面坐下,笑着喝了口茶:“哎呀!照水你怎么侍候姑娘的,茶都凉了,去换。” 照水胸脯鼓了鼓,翻着白眼道:“是……侧妃……娘娘!” 映花笑着打她:“瞎说什么呢,就算我和世子成了夫妻,姑娘也永远是我的姑娘!” “哼,”照水冷哼一声,“你倒不如说奴婢永远是奴婢!” 映花脸色一变,咬唇看着挽月:“我心中的确是这样想的!但是这样的话万万不能说,否则定会有有心人用这个为难姑娘!” 挽月冷眼看着,心思早就飘到外院去了。 只顾着往他身上擦眼泪鼻涕,竟然忘记了好好闻一闻他的味道。分离了这么一会,就思念得抓心挠肝,也不知这些日子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他倒好,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也不知他究竟想不想自己、有多想呢? 她想得出神,不自觉地低了头,噗嗤一笑。 “姑娘……” 挽月一抬头,见映花正探究地看着她,眼神有些飘忽。 “哦,”挽月正色道,“你既知我和世子不合,日后没事就不要过来,省得惹他不高兴,也冷落了你。” 映花眼神闪了几下,迟疑道:“昨夜我和世子……虽然很是恩爱……但我总觉得他有心事,恐怕是惦记着姑娘。” 虽然自始至终他都用盖头蒙住她的脸,虽然他动作粗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虽然只是草草了事……但终究是完完全全把她收用了呢! “哦?”挽月嗤笑:“不敢劳他老人家惦记。” 映花放在茶杯上的指节骤然发白,顿了顿,又道:“不过君心难测,世子究竟心中想什么,我脑子愚笨,实在是猜不透。今日问世子,是用现在的模样侍候,还是用易了容、和姑娘相似的模样侍候,世子竟有些生气,不许我再易容。” 听她话里话外都在扎挽月的心,照水气得直跺脚:“映花,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真的很难看!” “难看?”映花眼中精光一闪,“难看不难看,也不是由你说了算!” 她俏生生一笑,盯住照水的脸,又道:“当初我比现在好看,也没入过世子的眼,兴许世子就是喜欢难看的,你没事多到世子面前晃一晃,说不得哪天就被看上了!” 说罢,掩住口咯咯地笑。心道,若是姑娘,自己还多少忌惮几分,自小就被自己稳压一头的照水……她算什么东西! 照水气得满面赤红,呼哧呼哧喘起粗气。 挽月伸出手,拉了拉照水的衣袖,淡笑道:“照水不声不响,性子却像我多些。我们这样的,要嫁人,便是做正妻,且容不下什么小妾通房的。” 听她这样一说,照水转怒为笑,两手往腰上一搁:“听见没有?什么小妾通房的,定是远远发卖了去!” 映花心惊不已。姑娘这是在警告自己吗?若是哪一天,她当真和世子重归于好,自己是不是…… “不,”她惊惧地睁大了眼,“姑娘说过不会再跟世子在一起……” “世事难料。”挽月神情又变得恍惚。话不能说太满,万一他有办法夺回身体呢?原本的身体和身份,无论做什么事情,一定是比现在这样方便的。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她悄悄捻了捻指尖,刚才细细地抚过他的指节,她已经完完全全接受了现在的他。 只要是他就好。 想到以后或许会和他有那些更为亲密的举动,她不由羞红了脸,心头乱撞。他的身上那么冷……夏天抱着他睡觉一定很舒服吧? 映花惊得魂魄险些离体。 今日真的是乐晕了头!姑娘方才回来的时候便是一脸喜气,现在又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难道她刚才正是和世子在一起?!映花倒抽了一口凉气。早晨睡得迷迷糊糊时,似乎听到什么“火铳”、“姑娘”,莫非…… 她抬眼一看,见挽月粉面含情,长长的睫毛掩着忽闪忽闪的眸子,仿佛正在回味什么美好的事情。 一颗刚刚有些膨胀的心,“咚”地一下,重重沉到了脚底。 再想到小玉仙和安朝云的境况,她更是魂飞魄散。姑娘是什么人?是她从小到大仰望的人哪!和姑娘争……怎么可能争得过!这一瞬间,映花恨不能让时光倒流,将从前那些劝姑娘的话一句一句咬碎了通通吞回肚子里面。若是自己当初的劝说起了作用,那可真的是搬石头砸到自己脚了! 像姑娘这样骄傲的人,就该让她一直骄傲下去、眼里容不得沙子下去、拗着性子和世子闹下去…… 干嘛要劝她服软呢?! 刚才……她和世子……做了什么?这样的神情,分明、分明……除了世子,还能是谁?! 映花急急地站起身来,腰肢重重撞在桌角。她也顾不得痛不痛,草草道别一声,跌跌撞撞就向外冲。 不可以坐以待毙!赶快去打听,然后再想对策…… 照水长长地叹了口气:“姑娘也不要太难过了,映花这个丫头从小就心高气傲的,如今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过上些时日,自然会晓得姑娘都是为她好。” 听到她说话,挽月抬起头来。 照水原以为她多少会有些伤心失落,正搜肠刮肚想要找些话语来安慰一番,正是烦恼时,看到挽月的脸,不由一怔。 姑娘这是什么表情?欢欣雀悦? 两只黑乎乎的眼仁里面,是当真有两株小小火苗在上蹿下跳。两个嘴角高高地扬起,露出一行小白牙。 姑娘不会是气傻了吧?照水张大了嘴巴,伸手探向挽月额间。 ……不对呀,就算傻了,也摸不出来啊。照水嘴一扁,僵在了原地。 “快点,快点给我想一想,午饭吃什么?!”挽月两眼放光,“要清淡点,又能补身子的!” “啊?” “啊什么,快点想,想好了快点让厨房做。” “哦……好!”照水直愣愣点了点头,能吃,那便没有大碍了……吧? 第324章 祸害 映花扑进静怡苑,正好撞见两个大丫鬟站在树荫下说话。 见到她,二人面无表情地行了礼,垂手立在一旁:“容侧妃。” 映花阴沉地盯了二人片刻,话在口中转了几转,终于吞了回去。昨日才派过来的人,就算忠心,也不是忠于自己,哪里能派出去打听消息?平白叫人看了笑话去! 若是什么也不做,又不知干等到什么时候。 明明一步登天飞上了枝头,可手上要银子没银子,要人没人,这些丫鬟,一个两个都像牵线的木偶,说一句动一下…… 这个侧妃,做得有什么意思! 正是自怨自艾时,突然听见一声怪笑,一转头,见珀玉扶着安朝云踏进了院子。 映花以为她找上门来报仇了,急急躲到两个丫鬟身后,两只手捂了脸:“快、快给我拦住她!你们怎么做事的,怎么随便就放人进来了!” 安朝云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这张脸,用得着我下手?” 话虽然不中听,映花却是看出来,安朝云是真没有要对她动手的意思。 她侧了身,依旧躲在两个丫鬟身后,强声道:“你来做什么?” 这一刻,映花又觉得王府的丫鬟真是调教得好极了,两个人直杵杵拦在她身前,非常有安全感。 安朝云道:“来给你递个信儿!如今知道做侧妃的好处了吧?不得世子欢心,眼看不到外面、耳听不到外面、手更伸不出这间王府!” 映花虽不敢刺激她,却也有些不忿,辩道:“我想出去便出去,谁会拦我?” 安朝云哈哈大笑:“那是你做秦挽月丫鬟的时候!如今你再试一试?啊呀——”她双手软软地拍在腿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你还不知道早晨发生了什么事情吧?这样大的事,若你还是秦挽月的丫鬟,恐怕也早就知道了呢!如今成了侧妃……啧啧……” 映花的心再次重重一沉:“什么事情?” “真不知道啊?”安朝云笑得脸都歪了,“你不是刚从秦挽月那里回来吗?今儿一早,世子当着众人的面,可是称她为妻子呢!” “什么?!”映花五雷轰顶,“妻……妻子?” “是呀!”安朝云笑出了眼泪,“若不是见你这副德性,我还真要以为你这个忠仆昨夜劝服了世子,同那秦挽月重修旧好呢!怎么?昨夜他碰没碰你?怕是没碰吧?还假意派人去要水,真是笑死人!” “不可能!姑娘怎么会害我?”映花惊叫,“你骗人!” 安朝云冷笑:“骗没骗你,你自己心中没数?我便是没见着秦挽月,也能想得到那该是怎样一副狐媚子的模样!” 她咬紧了银牙,想到方才递消息的人说,挽月姑娘笑得漂亮极了,心中便是有一大团火在烧。 他们夫妇二人闹别扭,就这样祸害旁人吗?!如今和好了,旁人便成了无用的、碍眼的物事了!秦挽月怎么能这样可恶!不……那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是那么可恶! “容侧妃,”安朝云阴恻恻道,“可否借步说话?” 映花呆呆愣愣,由她拉扯着去了屋中。 …… …… 挽月拎着食盒。 里头有三样菜——青笋虾花、桂花蜜藕、白木耳山药甜汤,配着香浓的小米粥。 她大大方方,公然路过一处又一处暗哨。 垂花门下,正好遇见赵管家。 “挽月姑娘这是……”他笑眉笑眼,盯住挽月手上的食盒。 挽月心中暗笑,知道他是替别人来问话的,皱了眉,说道:“陆川大侠那位师弟身子骨不好,看个图纸麻烦颇多,饭前饭后还需小憩,张岳邀我午饭之后再去,我干脆带了饭,事情做完再吃,省得他一会又要午睡去了——军备的事情,那是火烧眉毛的大事,哪里等得他这会要睡、那会要歇。” 赵管家连连点头,赞道:“挽月姑娘巾帼不让须眉,佩服,佩服。” 挽月扬长而去。 赵管家微微笑着目送她远去,两个手抱在小腹前掂了掂,两脚不停去了上房禀给世子。 “哦?”世子轻哂,“她如此上心?我看倒也未必,怕是容儿对她说了什么话让她不高兴,她要寻些事情分分心。” 赵管家只一味陪着笑。这种内宅争宠的事情,怎么会对他一个下人说呢……世子最近真是有些怪怪的。 况且赵管家也不认为挽月姑娘的样子是在争风呷醋。 世子也察觉到自己言行失当。长眉一皱,心道在那无声之狱里待得太久了,心中想到什么话,总是不自觉地说出来,日后需要改一改这个毛病。 “世子……”赵管家有些迟疑,“可要派人进去看着?” 他摇了摇头:“不必。” 她的为人他是信得过的。 …… …… 挽月小心翼翼地踏进少歌的院子。小牛抬起眼皮瞅她一下,又懒懒趴回地上。她轻轻舒下一口气。 她不知道他醒了没有,于是蹑手蹑脚,站在门口,先探了探头。 屋内传来轻笑:“进来。”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穿过起居室,进到卧房。 他端坐在榻上,捧一卷书。看着精神倒是好。 她放下食盒,坐到他的身旁:“我单独来见你,没有关系吗?” “嗯。”他指了指外头,“它鼻子灵,有人靠近了会知道的。” “牛?”挽月一怔,旋即想起那次便是小牛闻着气味将他二人带进了十里寨,不由笑着摇头,“当初我便告诉你这三两银子花得值。” 他笑笑地看着她。 挽月觉得他的目光是带着热量的,被他这样看着,她的脸越来越烫。 “咳!”她的视线在屋里乱窜,“先吃饭吧。” 说罢站起身来。 他拉住她的手腕:“急什么。我有话对你说。” 她老老实实坐回他的身边,垂下头看着他覆在她腕上的那只手。这会儿他的手倒是不怎么冰冷,只是苍白得叫人心疼。 他定定地看着她,抬起另一只手,帮她把额旁的碎发理到耳后。手指触到了她的耳朵尖,她心头一跳,抬眼看他时,眸中已布满了水雾。 第325章 心湖泛舟 “少歌……” “还要委屈你一些日子。” “不委屈!”挽月满眼都是笑意,“我好好的,吃饱穿暖,你也在身边……哪里有什么委屈。” 他失笑:“傻瓜,过了今日,就好好待在内院不要乱跑。” “什么啊?”挽月急了,“我们不是要改良火铳吗?” 他叹息着,将她揽进怀中:“只是一个简单的缺陷,张岳有天份,很快就能解决的。能拖到今日见你一面,我已十分庆幸。” 挽月当即红了眼眶,半晌,恨恨道:“你若是早说,我便带了毒过来,让他歇上半年!” 他的胸腔微微地震动,暖暖的气流扑在她头顶上。她知道他又在笑她。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将整个脸重重埋在他胸前,嗅了又嗅。 果然是叫她魂牵梦绕的味道。幸福只能这样短暂吗?竟然只有一天……不,连一天都没有,张岳很快就会过来了!得抓紧时间,把他的味道多偷走一些。 他见她伏在他身上不住地吸气,以为她又哭了。 “小二,”他有些笨拙地哄她,“再忍耐一些日子好不好?我会想办法尽快带你离开……小二乖……不哭了。” 她忍不住抿嘴一乐。在这个世间,恐怕只有自己一人,能看见他笨笨的模样吧。 是得看一看。 她这样想着,从他怀中拱出一双眼睛,狡黠地往上瞟。 他正微微垂下头,二人的视线正正对上,当即紧紧地纠缠在一处。激荡的爱意震得二人几乎魂不附体。 他忍不住扣住她的后脑勺,垂首就要吻上去。 挽月心尖一颤,阖上眼帘朱唇轻启。 这一刻显得那么漫长。 “哞……”一声牛叫,打碎了甜蜜的气氛。 挽月心中一万头牛奔腾而过。说好的午饭后再过来呢!这张岳究竟长不长脑子! 她睁开眼,扁了嘴,见他的眼中也快速地划过一丝无奈。 但他并没有立即松开她,而是坏坏一笑,继续吻上去。 “啊!”挽月的惊呼被堵回口中。 一个很快、很草、很深的吻。一瞬间,就结束了。 他扶着她站立起来,帮她拉平了衣裳上的褶皱,然后出了卧房。 恰好,来人到了屋外。 “七公子,墨琴来了。”脆生生的莺啼。 挽月瞪圆了眼睛。 什么嘛!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就往他屋里冲! 少歌苦笑道:“是赵管家安排的丫鬟,每日给我送饭。” “哦……”挽月面色稍霁,大度地摆好了女主人的微笑,等待这个叫墨琴的丫鬟进来。 一阵清脆细密的铃铛碰撞声响起,来人提脚进了屋。 挽月微微掀了眼皮去看,见这丫鬟生得妖冶无比,偏生低眉顺眼,一脸无辜,好似生了这样一张脸让她十分委屈。 见到挽月,丫鬟一怔,微微福个礼,然后将食盒放到桌面上,手脚不停地开了盖,将里面热腾腾的饭菜取出来,娴熟地摆满了方桌。 她嗔道:“七公子今日可不能再剩饭了!虽然您的身子骨一天天见好,却还不到让您任性的时候!可莫要忘记了答应过琴儿的事情哦!今儿我可是要在这里看着您一口一口全部吃完,您要还想耍赖,我可要拿个勺子喂您吃了!” 说罢,眼波斜斜撩向他,一掠即收,既有十足媚意,却又憨态可掬。 是要上天啊! “不必了。”挽月扬了扬下巴,“七哥已经用过午饭,不可再多食!” 墨琴噘了噘嘴:“这位姑娘……我们七公子的身体,你哪里知道?他什么时候乱吃过外面的东西?” 挽月冷笑道:“他身体怎样,轮不到你来同我说。” 墨琴微惊,小心地抬眼去看少歌的脸色,却见他只微微笑着看挽月,不由心头微惊:“这位姑娘是……” “我、是、神、医!”挽月一字一顿。 “全部带走!”她冷笑着大手一挥,“日后,他每日吃食必须送到内院,让我过目。我点了头的东西,才可以送进他的屋子。七哥可是贵客!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放进来,回头我倒是要找赵管家好好说道说道!” 这“乱七八糟的东西”说的可不就是她墨琴? “七公子……”墨琴委屈地唤他。 “拿走吧。你去回了赵管家,看他如何安排。”少歌忍着笑,将炸了毛的挽月拦在身后。 “是……” 待那妖冶的丫鬟出了院子,他返身进了卧房,将挽月的食盒拎了出来。 “你答应她什么事情?”挽月鼓着腮质问道。 他有些好笑:“方才你不是听见了,便是好好吃饭之类的话。” “拿个勺子喂给你吃……”挽月大翻白眼,“当你是三岁小儿吗!” 他摇着头笑了:“寄人篱下,也不收收这个脾气。” “我就是生气。生气了自然要拿别人出气,否则憋坏了自己多不划算。”她这样说着,嘴角已经高高扬起。 “不气了?” “时间宝贵,回头一个人的时候再气去。”挽月嘿嘿一笑,打开食盒把饭菜取出来。她有些笨拙,指尖染上汤汁。 正在眼珠乱瞟找东西擦手时,手指被他捉住放入口中。 “嗯,味道不错。” 挽月堪堪平静下来的心湖又被搅得天翻地覆。 “来,你也尝尝。”他坏笑着,将她捉进怀中,垂头就吻住。 唇齿相依,他不忘调笑,“味道如何?” “嗯……”她细细地喘着气,“嗯……唔。” 二人依依不舍地松开彼此时,两双眼睛里都盛满了水光。 “我决定了,”挽月坚定地点头,“从今日起,每天我要练功五个时辰,待我神功大成,能够避过府中暗卫时,我……我……” “怎样?”他好笑地看着她。 挽月心道,自然是和你困觉。 抿嘴一笑:“快吃,都凉了!” “嗯。” 二人携手落了坐。 她一面给他夹菜,一面口中念叨不停:“不许让那个没脸没皮的丫头给你夹菜!什么喂你吃……直接给我把她扔出去!” 他微微笑着,连连点头。 她笑是好看的,生气是好看的,安静是好看的,喋喋不休也是好看的。 他仔仔细细地看她,将他失而复得的爱人再一次刻进心底底去。 第326章 暴殄天物 他安安静静吃光了她带来的饭菜。 挽月得意忘形:“日后你的吃食,都由我来准备。” “嗯。” 挽月将碗碟收进食盒,双手托腮望着他。 “少歌,你真好看。” “纸片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她的眼泪说掉就掉:“我真的不能再来见你了吗?” 他的心不由又软下来:“你安心待着,我尽量找机会。”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我的小二长大了,这样难的境况,也能保护好自己了。” “嗯?”挽月一怔,脸红到耳根,“你,你是说那个……你怎么知道他没碰我?” 他只笑而不语。 挽月扯了扯嘴角:“你以为人人都会喜欢我吗?” 他摇了摇头:“小二,你莫非忘记了你我是怎样练功的?” 挽月的脸颊又开始发烧:“你是说老神仙的心法……大约你心中领悟的东西,他并不知道?我们那个什么……他也不能全神贯注听壁脚吧?或者,他是真的很讨厌我也说不定……” “不说这个了!”挽月岔开话题急急邀功,“那心法绝了!你都想不到我现在多厉害,我身上绑了铁砂袋呢!我速度很快很快,只是不会什么招式。我打算请公子荒教我习武。” 他皱了皱眉:“他……嗯,也行。你让他先来见我。” “好。” 张岳到了。 果然不出少歌所料,只用了一个时辰,火铳的事情就解决了。张岳着急去试,挽月自然也找不到留下的理由。 自从离开了七哥的住处,张岳就觉得脊背一直凉飕飕地,总感觉有个什么怨气很重的东西一直在诅咒自己…… 挽月姑娘也无半分好脸色,真真是让张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明明很顺利的呀…… 七哥怎么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前几天还一副兴冲冲热情洋溢的模样呢……奇哉怪哉! …… …… 挽月回到竹风斋。 “姑娘姑娘!”照水且喜且忧,“你是去见了世子吗?” “不是,怎么啦?”挽月闷闷不乐。 “都说你和世子和好如初了,是真的吗?姑娘真的能原谅他吗?”照水啊呀一声,急急摆手,“不是,我不是说跟世子和好不好,我……只要姑娘高兴都是好的!” 挽月有些发蔫:“我现在就很不高兴。你帮我取热水来,我要洗碗。” “啊?!” 在照水见鬼一样的目光注视下,挽月慢悠悠洗干净了少歌用过的碗碟。那双木筷更是被她一遍一遍握在手中,细细地摩挲。 迟些时候,赵管家亲自到竹风斋见挽月。 “那个墨琴,放在外院暴殄天物了,把她调到世子身边当差吧。”挽月老神在在,一脸正室风范。 赵管家张大了嘴巴:“这……不敢瞒姑娘,墨琴那丫头乔模乔样,心思也重,老奴正是怕将她放到内院要成个祸患……” 挽月笑道:“那你便把她支使去伺候病人啊?老赵你太不厚道了,怎么能这样耽误人家小姑娘。调到上房去吧!以后七哥那边的饭食,我让照水送去,我正好给他弄些药膳调养身体。” “嗳,听姑娘的!”赵管家颠颠儿走了。这样的小事,挽月姑娘自然是可以作主的。 他摸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摇摇头,心中叹道,像挽月姑娘这样,模样好,性子温和大度,还有真本事的女子,上哪里找去?世子也不懂得好好珍惜,真是太年轻了!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照水忧心忡忡。 听赵管家的意思,那个什么墨丫头分明不是个好人,姑娘为什么要把她放到世子身边去啊?是为了考验世子吗?可是世子哪里还需要考验呢?小玉仙一个,安侧妃一个,映花一个……这才多久啊! 就连姑娘这样模样脑袋一等一的,都没有办法得到一心一意的良人,这个世间哪里还有什么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呢。 自己还奢求什么,倒不如配一个条件差些的,想动心思也没得动的,混过一世也就算了! 这样想着,真真是心灰意冷。 “照水,我和赵管家的话你也听到了,今天开始,你去外院送吃食。有一样,你要牢牢记住。那位病人,绝对绝对不是你该肖想的,无论他有多少风姿,你只当看见一幅画,不可以动任何心思。记住没有?” 照水神色一凛:“是!牢牢记住了!” 打好预防针,挽月放放心心练功去。她并没有打算让照水替她和少歌传话,因为有太多的手段可以让一个心智坚韧的人吐出所有的秘密,何况是照水这样一个寻常的小丫头? 待傍晚照水送饭回来,挽月假装不经意跑过她的身边。 “怎么样?他可有挑剔?” 照水摇摇头:“没有,那位病人十分和善。” 挽月点点头,挥一把汗继续跑圈。 心中美滋滋地想,一个安朝云不让人省心,又一个映花也不让人省心,与其花心思去防那些小伎俩,倒不如把那个狐媚的墨琴扔进去,闹一个鸡飞狗跳。 当真是瞌睡来枕头! 什么?吃她和少歌的醋?不放心把她留在外院?怎么可能!哈,哈,哈! …… …… 次日,挽月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细碎的说话声。 “你小声点,姑娘在睡,别吵着她。”照水压着嗓门道。 挽月心道,那个大声的没吵着自己,倒是被这个照水这个小声的给吵醒了。 “有了你,我再也不用找别人了!照水你真好。”一个男声。 挽月一个激灵蹦了起来。什、什、什么?! 最老实的这个,竟把野男人都带屋里来了?! 回一回神,发现不对,这男声怎么听着耳熟?公子荒?!这…… 她大声咳嗽几下,照水急忙走进来:“姑娘醒了?” 挽月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这一看,竟然看见她的裙裾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新鲜小血斑。 “你……”挽月倒抽一口凉气,抬眼一看,见照水脸色有些发白,眉头微微皱着好像是在隐忍什么痛苦的样子,更是惊得魂不附体。 “你,你和公子荒……” 第327章 长远之计 照水神色有些尴尬:“姑娘,方才他说他要死了,又说喜欢我的味道,我说不行,他非得……” 挽月嘴角一抽:“那你就答应了?” “啊,”照水道,“我看他挺可怜……” 挽月只觉着天旋地转。 她愤怒地穿上衣裳。 欺负人欺负到她屋里来了!什么要死了,又是装可怜,又是软磨硬泡,不就是寻常的花花大少欺骗良家少女的手段吗!公子荒怎么能这样! 照水急了:“姑娘你莫要生气,只是一点点血而已,没事的!” 挽月直翻白眼:“他这么说你就信了!这怎么是一点血的事情呢!” “啊?”照水也紧张起来,“那……还是什么事?” 挽月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这种事……要两情相悦才可以。你喜欢他吗?” 照水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公子荒不是和姑娘相熟吗?我怎么能见死不救?这和喜欢不喜欢他有什么关系啊?” 挽月扶额长叹:“两个丫头自小跟着我长大,怎么一个成了精怪,一个成了木头!罢了,我去和他说,他既做下这样的事情,我定要他负责到底!” “啊?” 挽月冲到了外间。 公子荒正舔着嘴唇,满脸陶醉。 挽月定定地瞪着他,就像丈母娘审视未来女婿似的。 模样倒是俏得很,就是有些邪气。唇红齿白,不长眉毛。虽然十八了,但看起来最多不超过十三岁。 不然,也……凑合?反正那个都那个了…… 不待她兴师问罪,公子荒先瞪起了眼睛:“我拿了许多巫师神棍,个个都说很能驱鬼,那我便问他,若是骗我,是不是让我吃了他……然后我便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来吃几口,结果——全吓跑了。” 挽月差一点没绷住,敢情您老是装鬼吓人家了?正要笑,想起那正事,立马拉下了脸:“你干嘛对照水做那种事?!” 公子荒一脸无辜:“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照水,也是我喜欢的味道…我只喝了一点点而已,别那么小气嘛。” 挽月怔了怔:“你喝了照水的血?” “啊,不然咧?” “哦,咳。那个,你先去见一个人。”挽月顾左右而言他。 公子荒一脸鄙视:“你是不是想到什么龌龊的事情上面去了?” 挽月大翻白眼,心中念叨着“正事要紧”,急急把他给赶了出去。 …… …… 是夜,公子荒在照水睡熟之后,敲响了挽月的窗。 挽月醒着。少歌既然让公子荒过去,自然是要告诉他一些事情,说不定……有没有可能……他会让公子荒把他带到竹风斋来?! 这样一想,她哪里还睡得着? 窗上刚响起“笃笃”声,她便呼一下拉开了窗,吓得公子荒整个缩了缩。 “怎么没带他来?”挽月耷拉了眼睛。历经小半夜期待和幻想,她已然脑补了许多相见的画面,见公子荒一个人站在窗外,不由大为泄气。 公子荒直翻白眼:“他那个身体,怎么来?” “你背他呀!”挽月认真地探讨可行性。 “会被发现的。”公子荒想了想,也认真地回道,“除非我用秘法逼出全部功力,倒是可以避开府中的耳目。但那样的话,后面几天我就变成废人啦!不好。” “哦。”挽月转身,“进来说话。” 公子荒开门见山:“找到那块黑石,我用我的愿望,让他们两个交换身体。” 挽月正在絮叨:“既然不能带他来,干嘛这么迟才过来,害我等了……你、说、什、么?!!” 挽月重重吞了吞口水。 公子荒跳坐在桌面上,双手交叉在身前,两个大拇指飞快地互绕。 “你知道黑石在哪里吗?”公子荒快速地问。 挽月有些发愣:“他都告诉你了?这种事,你怎么会信呢?” “我和他的事你不懂。”公子荒小手一挥。 好吧,挽月心道,不和你个黄毛小子计较。 眼珠一转,酸溜溜道:“有这样的计划,他怎么都不和我说呢?” 公子荒撇嘴道:“你们两个搅在一起,便是只会腻歪。” 挽月:“……” 她心中有些惭愧。自回到竹风斋,她心中惦记的便是下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方才心心念念只期待着公子荒带他过来,贪个一夕之欢,根本未做半分长远打算。 就在她囿于情情爱爱,浪费大把时光的时候,他和公子荒已经行动起来了。 她想了想可行性:“……得是很强烈的愿望才可以。” 公子荒点头道:“他如今的身体,不要说给我喝血,不喝我的血就不错了。为了世间最美味的血,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嗯……”挽月轻轻点头,“那么唯一的问题就是找到石头了。我也不知道他把它收在了什么地方。以往少歌都是把东西放在书房的暗格里面,如今我住在竹风斋,定是不会放在这边的。” “废话。” 挽月大翻白眼:“那你趁他不在的时候,到他现在的住处找去呀。” “我找不到。”公子荒皱起脸,“你也想一想会在哪里。” 挽月揉揉眉心:“那我想想办法……那个……他没有其他话要对我说吗?” 公子荒奇怪地看着她:“那种话,他能对我说?” 挽月:…… “你想吧,我走了!明日再来教你练武。”公子荒挥挥手,跃出窗外。 挽月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下,慢慢沉下了脸。 公子荒早晨就去了少歌那里,半夜才来让自己想办法找黑石……是不是意味着少歌已经把他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地方,都让公子荒找过一遍了?少歌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而且很熟悉这座王府,如果他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不到它,那有很大的可能,是那个人把黑石随身带着。 那么,最简单的得到黑石的办法……还能是什么呢? 挽月深深吸入一口冬夜的寒冷空气。 公子荒一定也想到了,所以自作主张跑过来告诉了自己这件事。这件事,少歌一定是不想让自己掺和进去的,否则昨日怎会半个字也不提? 其实……牺牲色相,也不是不行…… 可以牺牲别人的色相嘛…… 挽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下巴,眼睛眯成一道阴险的缝。 第328章 无奈(元旦快乐!) 世子有些懊恼。 上一世,安朝云一身大红劲装,与他携手破敌,深得将士们敬重,二人的情事乃是一段佳话。 待容儿进府,安朝云同她百般不对付,旁人也只道安朝云江湖儿女气性大脾气烈,对她品行却是没人会说半个不字。 而容儿,待人温和有度,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 旁人对自己,永远只有羡慕和仰望。 可姓赵的方才那是什么眼神?! “安侧妃和容侧妃又病了。” 还特意咬了咬一个“又”字。谁还不知道那两个女人这些天都在装病争宠? 这个府里,已经没有人在真正的尊敬他的两位侧妃了。 这让他愤怒之余,却只能无奈——她们的所作所为,叫人如何敬重? 很显然,这两个女人已经带累了他在旁人心中的形象,否则赵管家也不会特意送这么个狐媚的丫鬟进来贴身伺候…… 真当自己沉迷于女色了吗…… 有时候,他恨不得拽过这些愚夫,告诉他们前世的安朝云和容儿是怎样风姿卓越的人儿,告诉他们自己只是顾念旧情,想要好好照顾前生的妻子们。 事实上他却只能无奈地叹息。 有时候在想,是不是错了呢?如果当初全盘接收那只游魂的一切,现在身边的人是不是依旧像从前一样敬畏自己呢?如今,连李青也敢给自己甩脸色了啊…… 这个秦挽月,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叫所有的人,都站在了她的那边? 他慢慢起身。 两个都病了…… 总得选一个去看看? 若是从前,听到容儿有恙,他定是迫不及待要去看看。倒不全是儿女情长,只因为容儿原就弱柳扶风一般,生起病来当真是楚楚可怜,叫人情难自抑。 如今……却只是一副小家子气的丫鬟模样了。这样看来,倒还不如赵管家刚送进来的这一个。 “你叫什么?”他冷冷地扫过正在为他铺床的丫鬟。 丫鬟仿佛被惊到了,小小地跳了下,拍着胸脯转过身来。 “世子吓到奴婢啦!”她笑得天真烂漫,“奴婢叫墨琴,昨日调过来的,跟着嬷嬷学了一整日规矩,现在脑袋都变成两个大啦!” 她嘟着嘴,像孩童一样撒娇道:“要是哪里做得不好,世子可要多给几次机会啊,可不能一棒子就把人家打死了。” 倒是个极品。他心说。 “我的两个侧妃都病了,你来说一说,我去看望哪一个?”他似笑非笑。 “啊呀!”墨琴跳脚,“这种事情哪里能轮到奴婢多嘴!奴婢要是真的说了一位,传到另一位耳中,可不得把奴婢大卸八块?” 她自知失言,急急摆手:“不不不,奴婢不是说两位侧妃凶恶……该打该打。”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小手飞快地打在自己红艳艳的小嘴上。 这一打,那嘴唇更是娇艳欲滴。 他笑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传六耳,你只管帮我拿个主意。” 墨琴笑道:“抓阄!” “你去弄。”他懒懒靠在椅背上,心中升起许多兴致。 “好!”她很快取来了笔墨,飞快地写了一个“安”字,一个“容”字。 他伸头一看,见她的字迹清秀漂亮,不由心中微动。倒有几分像当初的容儿。 她背过身,把两个纸团搓好了,一手一个递到他眼前。 “来!” 他微微一怔。抬起眼睛细细打量她。 只见她眉目坦然,一派天真无邪,歪着脑袋等他抓阄呢。 他便淡笑着指了指其中一只手。 “容”。 他站起身。 “若是容侧妃伺候不好,我拿你是问。” 墨琴噘嘴不依:“世子欺负人!就会欺负我是新来的!” 他大笑,扬长而去。 …… …… 公子荒骑在牛背上。 小牛心惊胆战,老老实实趴着不动。它感觉到背上这个人类有些不一样,似乎比屠夫那种可怕的生物还要更恐怖。 “你想清楚了?要我说,不就是三五年吗,找个地方一蹲,有我给你护法,还怕出什么问题?”公子荒扬着小脸,像是在对着天空说话。 院子里静悄悄的。 过了一会,没点灯火的黑暗屋子里飘出平静的声音:“你先找到东西再说。” 公子荒暗暗撇嘴:“找到了哪里还有时间慢慢想清楚?你是担心你的小月月?不就三五年吗?她还能跟人跑了不成?喂,不老之躯啊!你当真舍得送别人?!” 屋中的人轻笑:“保不住性命,不老有何用。” “这话我不爱听。”公子荒皱起眉骨,“如今你便只是一个无权无势又无钱的病鬼,谁会对你的命感兴趣?何况我会跟着你。除非你一意孤行非要带走你的小月月,引起那人的疑心,否则你的安全哪里会成问题?” “你这么想,”公子荒继续劝说,“慢则五年,快的话还不要三年,这样一具天然经脉全通的躯体,一旦恢复了实力,将有多恐怖!再加上生机永不减损……喂,你真的不要?真的真的不要?到时候你再杀将回来,爱打谁打谁,爱带谁走带谁走,你看这世间还有谁能挡得住你?” 屋里的人低低地笑:“我不愿再等。也不忍让她再等。” “唉……”公子荒痛心疾首地拍打着身下的小牛,“你呀你,果然是跟那个谁似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屋中的人沉默了许久。公子荒正以为劝说生效时,听他中气不足的声音再次飘出来:“三年……难保会发生什么事情。就算此事不成,也要守在她的身边,我才能放心。” 公子荒大翻白眼:“你住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日日又有那么多人拿鸡毛蒜皮的事烦你,你还练什么功?就算真出什么事,你以为……算了算了,都知道你那脾气,我还吃饱撑着说这些废话。如此,我还是继续找石头去吧。” “这就对了。”屋中人不疾不徐。 “嘁!”公子荒翻了翻白眼,“万一石头真在那人身上,你真不打算派小月月去取?” “不要自作主张。” “知——道——啦——” 第329章 冬夜(元旦快乐!) 他睡不着。 犹豫了半天,终于苦笑着爬起来,将一件大棉袄铺在被子上面。 再一会,还是冷得无法入睡。 他又坐起来,将那棉袄折叠了,放在双足的位置。 躺了躺,又觉得肩膀冻得厉害,他再次钻出被窝,把棉袄抖开了,铺到被头,然后整个身体蜷到棉袄下方——终于不怎么冷了。 好一个先天之体!经脉全通,不挡热,不挡冷,见风就着凉,遇热便上火。 不过练起功来是真的快。有件事情他没有告诉公子荒,其实恢复实力并不需要那么久。 但这个身体……他不喜欢。 不像人。 醒来之后,他发现依旧不需要吃喝。体内生机虽然微弱,却从无衰减。也就是说,这具身体不老不死。 他不喜欢。他要长长久久陪着爱人,和她一起经历世间种种,再双双老去。 何况他还有亲人,还有朋友,还有那些忠心的下属。怎么能将他们的命运交给旁人来主宰?要拿回自己的一切,用现在这个身体……很麻烦。 半睡半醒时,忽然忆起一对温暖柔软的唇。他的心头骤然一暖,周身寒意散尽,沉入了微甜的梦乡。 …… …… 世子来到静怡苑。 窗纸上透出温暖的烛光。 在这样一个冬日,他的心也微微暖起来。 容儿还是和前世一样,无论多晚都会为他留着灯,说多少次也不听。 他记得曾经的她总是微噘着嘴,问他:“世子究竟是舍不得容儿苦等,还是舍不得那蜡烛?” 他摇着头笑了笑,日间在外头奔忙,夜里总归是向往一个温柔的怀抱。 这一瞬间,他将对她的不满暂时抛到了九宵云外,放轻了脚步推门而入,想要给她个惊喜。 她在诵经。 “……愿佛祖保佑世子身体康健、事事顺遂,弟子愿日日诵读宝经……” 他眉头微皱,心中隐有不悦。 太刻意了。不觉温情,倒见心机。 他退到院中,唤来一个丫鬟。 “待容侧妃诵完了经,你便去告诉她,既然她诚心礼佛,日后我就不过来扰她清静了。” 说罢转身去了蘅芜苑。前一世,虽然也能感觉到容儿在耍心机,但总觉得温柔可爱,便也懒得揭穿。想来安朝云吃了不少暗亏……便去看看她吧! 安朝云淡淡的样子。她已经睡下了,他让她不用起身,她却执意简单梳洗一番,然后才端端正正立在他身旁。 他拉她坐下。 “朝云,这些日子苦了你。” 她微微一怔,哂道:“世子说什么呢。妾身的毒已经解了,是师傅配制的解药。” 他心中又增了三分愧疚。这一世,初见她时,她还是当初那个明艳爽快的江湖侠女,才多少日子,性子就变成这样了。 也不能怪她。一进门就遭了冷落不说,对她下毒的人非但没有受到半点惩罚,反倒成了和她平起平坐的侧妃,任谁也要满腹怨忿。 前一世,便冷了她半辈子。 他说起方才静怡苑的事情。 “……然后我便走了。” 安朝云愣了一会,“世子是说,容侧妃在为您诵经祈福,反倒惹您不快?您是不信神佛,还是……” 他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她心眼多。” “哦,”安朝云冷笑,“是啊,您在外屋就能听到,真是好一个‘默默为您祈福’啊!有其主必有其仆!” 他也不计较她的尖酸。 “不说她了,”他目光灼灼,“来。” 安朝云叹了口气:“世子,妾身今日身子不方便。” 他吞下一口闷气:“那你好生歇着,我改日来看你。” 她恭恭敬敬行了礼。 目送他出了院子,安朝云身子一软,瘫在珀玉身上。 “您明明……为什么要拒了世子?” 安朝云幽幽一叹:“我哪里斗得过秦挽月呢?再陷进去,他日下场只会更加凄凉。他以为我称病是想争宠,呵,我安朝云和那个贱婢能一样吗?要争,也等秦挽月死了,才有得争!我们这些女人斗生斗死,抵不过秦挽月勾勾手指!” 珀玉有些不以为然:“若是从前的秦挽月,美成那样倒也不怪男子痴迷。如今脸都毁了,世子又没责怪您,何必这么忌惮她呢?您是不是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安朝云摇了摇头:“你不懂。若是你见过当初的我,就会明白如今的我有多难看。曾经,我也是个意气风发的人啊……自从遇到了她……我的自信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摧毁了。我好恨啊!” 珀玉更加糊涂了。世子分明已经给了你名分,而那秦挽月什么都不是,你这是跟谁在较劲啊?这话她不敢说,只挑着好听的胡乱安慰几句,便退下去歇着了。 莫要说珀玉,就说安朝云自己,有时候也会扪心自问,秦挽月到底对自己做过什么可恶的事情?思来想去,却是一件也想不出来。不过,这才是秦挽月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吗? …… …… 世子鬼使神差来到竹风斋外面的假山石上。 挽月正准备关窗睡下,心中一跳,慢慢抬起眼睛。 她犹豫一会,终于加了件衣裳,出了院子。 “世子该不是来找我吧?” 他的目光有些空:“给我说说你那个丫头。” “谁?”挽月一怔,“你是说映花?” 他不答,目光透过她,仿佛想要望到前一世去。 挽月心中微动:“她和上一世不一样吗?是因为我的关系吗?上一世,你认识我吗?” 他摇摇头:“秦挽月早夭,和沈辰结的是冥婚。” 挽月心头剧震。 更叫她魂不附体的是他的下一句话:“你不是秦挽月。你也是个游魂。” 挽月定了定心神,苦笑道:“我又不是你,明明白白知道自己重活了一世,自然……” 他冷笑着打断了她:“你恐怕是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了。要我帮你回忆起来吗?” 挽月心知不妙。当初的确和少歌说起过前世的事情,于少歌而言,那就是奇闻轶事,听过便过,但很显然,旁人是上心了。 她默了片刻:“那又怎么样呢?” 他笑得叫人浑身发冷:“你猜猜,秦挽月是不是像曾经的我一样,也困在你这具身体里面?她太蠢了,那日竟然把握不住机会。不过,如今恐怕已经开窍了吧?若是现在让你碰到那块石头,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第330章 自欺欺人 挽月如坠冰窟。 她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会不会当真还有另一个“秦挽月”,也在等待着时机,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呢? 见她神色大变,他愉快地笑了:“对了,听说秦挽月死后,明崇山接收了秦家全部产业,却把秦家的老人尽数发卖了。你猜一猜,秦挽月染的恶疾,和明崇山有没有关系?” 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好可怜的小人儿,死得不明不白,又被不知道何方飘来的游魂占了身子。你说,她怨不怨?她恨不恨?她会不会和我……惺惺相惜?” 挽月惊得倒退了几步。 “不可能。”她说,“那日,石头一直在我手上的。若是……” “你以为所有的人都有我这样的脑子吗?”他眯了眯眼睛,“不过到了今日,再蠢的脑袋,应该也能把握住机会了。” 他果真从怀里摸出那块黑石,单手托着,从假山上一跃而下。 “我们来试试?看看在我的言传身教之下,秦挽月究竟开窍了没有?” 挽月后退一步,他便逼近一步。 他的脸色阴沉下去。 终于,他不再逼迫她,慢慢将黑石收进怀里。 他用冷得结冰的目光打量她许久,平静地掷出一句将她震得魂飞天外的话来:“究竟是你太贪生怕死呢,还是那个游魂尚在人世呢?你不是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离了躯体,说不定能和他双宿双栖,你在怕什么?” 挽月倒抽一口凉气。是啊,自己的表现是不是太反常了?如果少歌真的没了,自己会是什么样?该是什么样?死掉,会不会是一种解脱? 不能让他再猜下去! “我不知道……”她垂下眼睑,“我不信他真的没了。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的。” 他发出一串短促的怪笑。 “还要自欺欺人吗?” 挽月在心中默默数到十,抬起头来,直视他:“我只知道一个人如果戴着面具生活,日子久了,也就变成了面具的样子。你和他一体双生,你究竟是谁,你难道时刻都分得那么清楚吗?我觉得不是,你在害怕,你害怕自己认同他、变成他,所以你才会故意……” 她停了片刻,心中有些拿不准这样说话会不会过于冒险。虽然继续说下去,应当可以成功打消他那还未真正萌芽的疑虑,但万一他真的听进了心里去,会不会…… 但此刻不容她犹豫,她咬咬牙,续道:“你故意要和他作对。他不喜甜食,你偏要顿顿让厨房做甜品;他不用香,你却把衣裳薰得一丈外都刺鼻子;他……他只喜欢我一个,你就故意找那么多女人。你有没有问过自己的内心,这些真是你想要的吗?你当真是这样一个人,还是说,你只是故意想要和他不一样?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是不是你很快就会变回曾经的那个他?” 他阴沉地眯起眼睛。 挽月壮着胆子继续说道:“你问我,他是不是尚在人世?这个问题,我更想问一问你。他,还在,是不是?你根本不可能摆脱他,是不是?你就是他,对不对!” 他冷笑起来:“原来你是这样想的。自以为是。罢了,你就继续做着春秋大梦吧。” 他飞快地离开了竹风斋。 挽月关好门窗,缩进床榻内。 盖了三层被子,还是觉得有些冷。那是心底泛起的寒意。 她飞快地清理着思绪。 首先,黑石在他身上,公子荒武功和他不相上下,想要强行夺取基本上不可能,一旦失败,他很可能推断出事情的真相,少歌的处境会非常危险。强夺行不通,只能等他主动除去贴身的衣物时,想办法去偷。两种情况,一是沐浴,二是……女人。两相对比,沐浴的时候显然警惕性会更高,更不容易下手。 其次,黑石碰不得!万一自己身体里真的还有个魂魄在虎视眈眈……自己已经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再次,世子是个极聪明的人,这一阵子,眼见他在男女之事上闹得乌烟瘴气,就有些小看了他,太大意了!今日侥幸蒙混过关,下一次未必就有这么好的运气!在他面前,必须催眠自己,让自己相信方才在他面前说的那一番话——其实也算是有道理的,如果不是已经找到了少歌,恐怕自己真的会相信吧? 好冷。这个冬天怎么这么冷?也不知道外院的被褥御寒不御寒?少歌他……一定怕冷的。 挽月翻了个身。事不宜迟,明日就开始行动。她的心中隐隐有了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里,需要一个女人…… 选谁呢? …… …… 世子回了屋。 秦挽月的话,他半个字也不信。 比如女人,安朝云和容儿本来就是他的女人,哪里像她说的,只是为了和那只游魂不一样呢? 龙涎香,前世就会用的。 甜食……无所谓喜不喜欢。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很排斥一切不完美的事物。所以,在看见容儿的心思算计之后,他对她失去了兴趣。而秦挽月自从脸上有了伤,他对她也再无意动了。很好。 那只游魂对他唯一的影响,就是想要接近秦挽月。如今这一丝影响也不存在了。 是不是可以把秦挽月扔到外院去,当作一个寻常的、有用的下属来对待了?不,自己受了那么多年折磨,那只游魂既然死得便宜了,便让他的女人替他偿还吧。 他的心情复又轻快起来。 他看了看睡在矮榻上的丫鬟。 丫鬟背对着他,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头,看不出来是不是熟睡了。 “墨琴。”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唔?”浓浓的鼻音。 丫鬟伸个懒腰,娇憨慵懒地转过身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谁叫我呀?” 他探究地看。一时竟也分辨不来她是不是故意作这样撩人的姿态。 他笑了。虚情假意他不怕,这世间哪里有什么所谓的真心?只要能演得以假乱真,他就会高兴、就会喜欢。 他正想接话时,心突然一沉。 他向来不是好-色之徒,今日怎么非要一个女人不可? 这样一想,顿时意兴阑珊,径自去睡了。 第331章 弄巧成拙 墨琴傻眼了。 她自问刚才的举止恰到好处,怎么会……他怎么会完全无动于衷?只留个冷冰冰的背影,就睡去了。 莫非自己听岔了,他并没有唤自己? “嗨呀!”她懊恼地敲了敲额头,恐怕是惦记过头,弄巧成拙了。 没有摸清世子脾气,实在是不应该轻举妄动的。 当初对外院的七公子下足了心思,却始终不敢作出稍微出格的举动,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在世子面前冒冒失失的!原本好好的,替他拿主意抓阄,表现可圈可点,定是让他有些好感的,这一下全完了! 墨琴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就那么不顺呢! 七公子其实挺好的,虽然身体弱些,但人长得好看,脾气又好,还有几分本事,日后一定会得世子看重的。若是在他一文不名时拿下他,将来富贵了,他断不是那种会抛弃糟糠妻子的人。 偏生叫那个女人给搅了。不过那个女人定是想不到,坑自己不成,反倒给了自己天大的机缘! 等到自己飞上枝头,第一件事,便是把那所谓神医唤过来,让她跪着替自己把平安脉! 墨琴惊呼一声,突然醒悟过来。难道就是因为记恨着那个女人,所以操之过急了?从明日开始,得再退回几步,待世子不疑自己存了其他念头,再徐徐图之…… …… …… 次日,挽月面无表情听着照水打探来的消息。 “蘅芜苑夜里没有要过水。” “静怡苑也没有。” 挽月吐一口长气:“他这是吃素了?” 照水眨巴着眼睛:“还要替姑娘去姑娘打听世子的吃食吗?” 挽月哭笑不得:“不是。我是说,他怎么最近都不碰女人了。” “昨夜世子先去了静怡苑,然后又去了蘅芜苑,都没有待足一刻钟。大约世子心中惦记着姑娘吧?” 挽月略略沉吟,一问时辰,果然他去过这两处之后,就来找自己说了那一堆话。 难道他原本不是来说那些的?挽月细细思量,突然想起他见到自己时,问的是映花的事情。 他的第一句话是“给我说说你那个丫头”。结果话题被自己带歪了…… 莫非映花惹他不快?早知道顺着他的话说就是了,当务之急并不是探究什么前世今生不解之谜,而是帮助少歌夺回身体才对。 他不碰女人,可就难办了。 不,就算他碰女人,这件事也不简单,出不得差错的。 也不知道送到他身边的那个墨琴究竟有几分真本事。 罢了,不想那么多,还是先将幽盈香备好。这幽盈香对男子行房中之事大有助益,但事后会令人昏睡一个时辰,雷打不醒。直接用是不行的,那个人可不是寻常人,哪里会容许完全失控一个时辰?所以还得将幽盈香拆分为二,叫人辨认不出,一份用来燃香,另一份让女人用在身体上,如此才能叫他老老实实受了这二合一的毒香。 挽月打定了主意,让照水通知杨嬷嬷备下幽盈香。她绑好铁砂袋,跟着公子荒在院中一拳一脚练起功夫。 到了午时,公子荒身上的薄汗已干了好几层。 “你还不累?不吃饭吗?” “哦,”挽月淡定道,“照水去给他送饭了,等他吃过之后,我才吃。” 公子荒眼神微微一动:“你待他倒是好。” “自家夫君,我不心疼他,谁心疼?”她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低低叹道,“也总得知道他还安好,才吃得下啊。” “你也不用太担心了。他身上带着暗器的,寻常人伤不着他。” “嗯?”挽月双眼一亮,“对哦!我一会给他弄些剧毒,你晚上带去给他。” 公子荒皱起了眉骨:“你是不是偷懒了,根本没有用心在学?两个时辰,还是这般活蹦乱跳,怎不见你流汗?气也不喘?” 挽月眯起眼睛:“你可以试试。” “好。”公子荒怪笑,“一个早晨只学一招,我便试试你学成了什么样。我只用这一招攻你,你能坚持三息,就算你过关!” “我能躲吗?” “随便你,爱怎样怎样。” 挽月狡黠一笑,勾勾手掌:“来!” 这一招便是向前斜踢出左腿,落腿之时,借着冲击力击出右拳,攻击对方檀中穴。 公子荒存心想给挽月一个下马威,二话不说,踢起地上的砂石,左腿带着一道残影袭向挽月。 “哪有踢土给人吃的,你作弊!” 公子荒偷偷一笑。自然是给你吃土,难道还真踢你不成? 嗯?他双目一凝。她是不是退了两步?怎么正好避开了那一波土雨?或者……是自己留手留过头了? 他再度怪笑一声,落足之时,出拳如风,打算叫她吃到一点内劲再收手。 不料挽月却只是轻飘飘地又退了两步,公子荒的雷霆之击就再一次落到空处。 “哟!他教过你身法?”他咧开红唇笑了。 挽月笑道:“我说没,你一定不信,迟些你自己问他去。喂,三息过了哦!你输了!” “不算!”公子荒亮出两行尖牙,再度攻向挽月。 “你!你不仅作弊!还赖皮!”挽月跳骂,掉头就跑。 “哪里走!”公子荒运起轻功,跃到挽月身前,再度用这一招攻她。 一顿飞沙走石。 因他不敢使全力,速度自然要慢下很多,折腾了半刻钟竟然连挽月的衣角都没摸着。 这下挽月得意忘形了。 略一思忖,干脆不躲了,一个疾转,用同样的招式攻向公子荒。 此时他正是一拳出老,后力不继时,挽月一脚踢在他拳头上,居然隐有泰山摧顶之势,逼得公子荒退了小半步。 “你……”公子荒这下有些惊疑了。 “他传过内功给我。我只是不会用而已。”挽月解释道。 她的脸红了一红,心道总不能告诉他是双修之术吧… 公子荒小脸一皱,明明白白用表情在说——传功给她?!真是把人参果喂了猪!原来他还藏私了!竟然有这样的宝贝功法,能把内力传给他人?定要叫他吐出来,然后多捉些人来传功给自己…… 第332章 心机 正当公子荒美滋滋计划着多捉些人“双修”之时,有客人登门。 公子荒求之不得,急急跃出院墙,找少歌要那传功法门去了。 来人是映花,如今的容侧妃。 挽月放她进屋说话。 才进屋,映花就跪倒在地。 “姑娘!我错了!” 她伏在地上嘤嘤地哭。 挽月冷眼看了一会,“起来说话,我何时受过你们的跪拜?” 映花有些讪讪,站起来拉了拉裙摆。 挽月奇道:“你是故意穿我当初送你的衣裳来见我呢,还是他怠慢你,连衣裳也不叫人做给你?” 映花咬唇道:“世子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的。姑娘,我知道错了……” “哦。”挽月慢悠悠望向窗外,“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映花咬了咬牙,将昨夜之事说了一回:“……我看那个菊清就是故意的!姑娘你是没见到她那兴灾乐祸的模样!世子来了,她也不吱一声,就由着世子听到了我为他诵经祈福……姑娘,这个世上,我能信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 挽月忍不住好笑:“他被你的心意感动,便不打搅你,让你多多为他祈些福,这不是好事吗?你干嘛一副天要塌的模样?”她想一想,又笑起来,“他倒是厉害,这才嫁过去几天呢,你都有宗教信仰了。” 映花羞得面目赤红。但她心中明白,挽月向来就是这么个嘴巴,其实心肠是软的,若是肯帮她出出主意,定是能挽回世子的心。 再这样下去……可就真的不成了!那个新配到世子身边的丫鬟,一看就是个狐媚子!也怨自己太自作聪明,以为让他不经意撞见自己待他的一番真心,能让他感动心疼,却不知怎么就触了他的逆鳞…… 直到这时,映花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姑娘虽然情路不顺,但好赖陪着世子走了这么远,他的喜好厌恶一定是非常清楚的。自己这些日子,总是巴巴地派那些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的人去打探他的心意,却不来问一问姑娘,可不就是舍近求远吗?! 姑娘从来也不会害自己啊! 映花走上前去,十根手指轻轻按在挽月的头上:“姑娘这些日子还爱头疼吗?这几日老是在想,要是姑娘头痛又犯了,照水那个笨手笨脚的,一定伺候不好。” “说谁呢!”照水刚好一脚踏进来,“起开起开,姑娘还没吃饭哪。” 照水将食盒拎上了桌,手脚麻利地摆出四道菜。 “真好。”挽月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日子。” “就怕有些人啊,里面已经烂透了,披着人皮囊,一时半会还看不出来!”照水老实不客气。 “照水你不要太过分!我做什么了吗!”映花气结,“世子偏要看上了我,我又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爱做这什么侧妃吗!” 她拉了拉自己的衣裳,“你瞧一瞧,如今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从前自自在在的,谁看见我都会高高兴兴唤我一声映花姑娘,想吃什么,要么吩咐厨房去做,要么自己外出买去,何时亏待过自己半分?如今呢?人家送什么来就吃什么,不敢表现出半点不满意来,否则旁人说得不知道多难听!遇到人,嘴里叫我一声侧妃,眼里却是满满的瞧不起……” 照水不以为然:“你既然爱要荣华富贵,又怨得了谁?” 映花辩道:“哪里来的荣华富贵?你哪只眼睛瞧见了?如今我是真的想明白了,食材再贵,不是自己爱吃的,又有什么用?屋子再大,一个人住着更是冷冷清清的。世子再好,心中没有我,倒不如当初和你抵足而眠,彼此还有个伴……” 说着,她眼泪又掉下来。照水也动了情,眼眶直发红,忍不住上前揽住映花的肩头。 “姑娘……”照水有些不好意思,“不然,你帮帮映花吧?” 挽月笑道:“我倒是愿意帮她的。我听这意思,映花是不想跟他过了,是吧?这样的话我倒有的是办法……” 映花吓得甩开了照水的手。 “不不不,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挽月微微一哂,没有让失望浮上脸面。 映花急道:“既然已经错了,便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要是,要是这样被退回来,姑娘哪里还有脸面……” 照水的脸蛋气成了猪肝色。正要说话时,挽月抬手制止了她。 “我明白了,映花是要我帮你去向世子说情?想要重获他的宠爱?”挽月摇头笑道,“映花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瞧一瞧如今他待我是什么模样,你这不是问乞丐要钱吗?” 照水翻了翻白眼:“哪有把自己比作乞丐的?” 映花道:“姑娘只是不愿而已,不像我们,我们是想争也争不到。姑娘一定是知道我错在了哪里,求姑娘看在这么多年的情份上,指点指点我。” “错在心机不深。” 映花呆滞地望着她。 挽月摇了摇头:“要么你就没有心机,单单纯纯,见不到他,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摔个盆砸个碗,闹闹小脾气,这些男人都是能容的。等到你见着他时,心中既有些怨气,却也欣喜,他感受得到的,这样,他便愿意和你待在一处。待得舒服了,习惯了,见不着你,他反倒不自在。” 映花缓缓地点着头,似有所得。 挽月又道:“要么,你就心机够深,让他某一日,真正是‘在你意料之外’发现了你的秘密——比如你为他偷偷抄了许多经书祈福,天长日久,纸张都泛黄了。而你的委屈隐忍,尽在纸张角落的一处处小水渍。” 挽月大摇其头:“像你这样,做的什么事嘛,就差敲锣打鼓唱大戏了。这样的招数,对付对付那些不曾和女子打过交道的二楞子倒勉强能管用,或者你们已做了许多年夫妻,情感深厚了,也管用。你这一个刚进门的,说难听点,除了睡过觉,彼此完全是个陌生人,巴巴地为他诵什么经……假不假?你这是当面骂他蠢呢?他能不生气嘛?” 揉了揉眉心,“还有,大半夜的,他到你屋,自然是想要做些避着佛祖的事情,你这么来一出,你自己说说,扫兴不扫兴?” 第333章 幽盈 映花醍醐灌顶。 这一下,她算是真真正正地明白了。如果挽月有心要抢,就自己和安朝云这样的,再来一百个都没有用。 “姑娘,那我已经犯了错,又该如何弥补呢?姑娘,只有你能救我了!”映花双目灼灼,显然已将挽月当成了救命良药。 “不知道。我不了解他。”挽月托了腮,隐隐有些不耐烦。 虽然她对那位世子完全没有任何心思,但映花此举,实在是有些膈应人。 究竟是把自己看得太善良,还是把自己看得太蠢? 这样的信任……简直叫人哭笑不得。 “姑娘……姑娘姑娘,你帮帮我,以后我再也不会鬼迷心窍,姑娘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若是哪一日姑娘和世子当真重归于好了,我定会自己远远走开,绝不会碍了姑娘眼。” 挽月略加思忖,要对世子用幽盈香,的确是需要一个女人……既然如此,这个现成的倒也不错。 “映花,你真的喜爱世子这个人吗?或者你喜欢的只是他的权势、财富?或者是漂亮的皮相?” “姑娘,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 “那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一切,你也愿意跟着他吗?” “愿意。” “好吧,”挽月微微笑,“我想一想怎样帮你。” 如此甚好,待少歌换回身体,也算是给映花安排了去处。 映花见挽月笑得真诚温和,心中不由有些隐隐的惭愧。一转念,世子怎么可能失去一切呢?姑娘就是太天真太善良了,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你可知道他身边多了个狐媚的丫头?”挽月淡声问道。 “知道!”映花咬紧了牙根,“我还见着了!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挽月微微一笑,心道,若是个好东西,我便不会将她扔得离少歌远远的了。 “映花啊,你这张脸,本来应该是温柔小意的那一种,可惜跟我跟太久了,也成了半个女汉子。我时常在想,若是你早早离开了秦家,会不会有更好的际遇?若是有人看中你的潜质,悉心调教,你该是什么模样……” “姑娘我……” 挽月抬起手,“你不要说话。我在想,世子想要的你,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呢?若是……若是……你是卖进我楼子里的姑娘,我会如何调教你呢?……那个墨琴放在他身旁已非一日两日,他并没有动她,可见他心中喜欢的,并不是狐媚子。你不要像个火铳似的一点就着,男人不喜欢女人善妒。” 这般说着,她忍不住低头一笑。自己不就是个醋坛子,也不见少歌不喜欢?嗯?他究竟喜欢不喜欢?这样想着,竟然失神了。心道,下回有机会见到他,一定要好好问问,自己把那个墨琴打发了,他心中可有不满? 不知过了多久,见映花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不禁脸颊发热,掩饰地咳了一声,道:“若我没猜错,你自作聪明念经给他听,便是被那墨琴刺激到了,没安全感了,是也不是?” “是!”映花恨恨道,“姑娘您是没瞧见她对我说话的那个神气!好像世子是她的一样!” 挽月深以为然:“是啊,手段虽然不见得高明,却是十分管用。” 想到那天墨琴一口一个“我们七公子”,挽月再赞一次自己英明的决定。 “不对映花,我们现在的问题并不是这个墨琴。你和她并不是一类的,世子就算哪天当真收了她,也不见得就能动摇了你的地位。她那样的…男人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你现在的问题是,你还没有找准自己的定位,你还不知道什么样的你,才是他喜欢的。你一定不会认为他就是喜欢丫鬟吧?” 映花连连摇头。 “这样吧,我画几幅图给你,你先拿回去琢磨,有心得了,过来告诉我,我给你参详。”挽月一面说,一面让照水取来笔墨纸砚,照着记忆中的仕女图作起画来。 ……半刻钟后。 “……姑、姑娘,这一个圈儿,一根棍儿,旁边还有四根棍儿……你是在画人吗?” 挽月面红耳赤。 谁知道画个画有这么难的?! “我只是借着作画来静一静心。”挽月老神在在,“这不,我现在已经知道你该是什么模样了。” 依世子所说,上一世秦挽月早逝——十之八九就是十二岁左右染上时疫那一回。 之后明崇山接收了秦家的产业,将秦家的用人尽数赶走。映花和照水自幼卖身进来,十来岁的小姑娘,被赶出去可不就是流落街头?此时据世子进京尚有五六年功夫,映花长相不算太出众,若是又被哪家买去做奴婢,或者被卖进青楼,都不大可能入得了他的眼。 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有人收容教养了映花,然后将她转手送给了歧王世子——不得不说,挽月的推理无限接近真相了。 “琴棋书画……”挽月揉着额角,“我没教导过你们。” 在映花飞上枝头变凤凰之后,这是第一次,映花和照水抛下嫌隙,彼此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就姑娘这水准,幸好没教,绝对绝对只会把人往坏了带! “但我教给你们许多做人的道理啊。”挽月有些不忿,“听不进去罢了!” “听,听,一定听!”映花点头如捣蒜。 “老老实实去认个错。告诉他你知道错了,请他教你。打扮简单点、清爽点,楚楚可怜一点,他说什么你便好好听着、记着。” 映花瞪大了眼睛:“不行!怎么能承认是我的错呢?分明是那个菊清……” 挽月心中啐道,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当真是难为了前世调教她的那一位…… “爱听不听。”挽月摆手,“我要歇息了!” 映花走后,照水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说吧!” “姑娘,你这样教映花……是不是你真的不愿意和世子在一起了?其实也不一定是坏事。” “嗯?!” “其实……世间男子这么多,总有好的!”照水的脸颊微微泛红。 挽月狐疑地看着她,不会吧?不是打过预防针的吗? 第334章 错有错着 照水如今能接触到的男子,一个是公子荒,一个是少歌。 能叫她摆这样一副害羞的模样,总不能是公子荒吧? 挽月急了:“不是跟你说过不许对那位病人动心思吗!” “不不不!”照水吓得连连摆手,“我哪里敢有非份之想啊?那一位虽然和气得很,却像是……像是……像是那山涧里的明月光!啊对!就像那个,清冷高贵又温柔……啊……我哪里敢想?” “咳!咳!”挽月呛得不清。 “我是这样想的,姑娘若是真对世子死了心,不如考虑考虑那一位?以姑娘的医术,什么疑难杂症不能治的?而且这几日里,我瞧着那位病人的脸色倒是一天一天见好了。” 挽月惊喜不已:“当真是好了?”旋即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度,咳了咳,淡定道,“果然是我的药膳起了作用。” 照水大翻白眼:“姑娘说起瞎话来可真是面不改色!什么药膳,不就是让我搜肠刮肚想些清淡补养的菜品嘛!” “……那也是因为我给他看过病,这才好了的。”死不要脸。 “是……您最厉害!”照水笑道,“姑娘真不考虑考虑?我觉着那一位,也就姑娘能配得上。” “他真有那么好啊?”挽月轻叹着,露出一丝笑意。 “有!我打包票!”照水拍了拍胸脯。 厉害了。 挽月按下心头的激动,轻声道:“这样的话,千万不可对旁人提起,莫要给他引了无妄之灾。” 照水心神一凛,急忙点头。 挽月继续练功去了。说好每日五个时辰,就是每日五个时辰。只许多,不许少。 杨嬷嬷办事很利索,到了傍晚时,已将幽盈香拆分成了两份,就连挽月也几乎辨认不出来。 一份是漂亮的乌银色线香,另一份是莹润的香脂。挽月仔细嗅过,单凭其中之一,怎样也联想不到幽盈香去。 “将这线香送到赵管家那里,就说是我的铺子新产的稀罕货,很贵,让他考虑要不要进一些来用。这香脂,就以你自个儿的名义,送给映花吧,你恐怕是还未贺过她大喜。” 照水答应着去了。 …… …… 映花踌躇几日,想了个昏招。 她令那个叫菊清的丫鬟去世子面前跪了,替她辩解说,容侧妃千万次交代过,替世子祈福的事情万万不能叫世子知晓,那日菊清偷了懒,这才叫世子撞见容侧妃诵经…… 世子稍一打听,得知映花见过挽月,心中冷笑不止,只当挽月想要害她彻底失宠,便教给她这等低劣手段。 他这般想着,反倒不想叫挽月如意了。 他将手上杂事处理完毕,抬眼一望,见夜幕沉沉。思忖片刻,披一件大氅出了门。 映花正捉着菊清盘问不止:“他脸色当真是这样的吗?他究竟信你不信?”又变了脸色,“你究竟有没有按着我的话来说?你是不是故意露些破绽给世子?他若是信了,怎么会面色不愉呢?” 正是忐忑着急时,另一个丫鬟桃馨匆忙进来:“侧妃!世子正向着咱们静怡苑来!” “啊!真的吗!快,快给我看看我的头发乱了没有,胭脂……胭脂来不及了……把照水送我的香脂拿过来……” 世子在院外稍站了一会。 大老远的,他就见着了那个通风报信的丫鬟。 便再多给她些时间,好将表面功夫做光鲜亮丽了,省得又坏了兴致。 映花暗自庆幸今日走了一步好棋。幸好没有照着姑娘说的做,果然还是自己的办法管用。 不过姑娘的话,也不是全然听不得,譬如楚楚可怜这四个字,映花心有所感,觉得自己应当能够运用自如。于是倚了窗,一副弱不禁风的形容。 世子当了多日和尚,进了门,乍然见着和记忆中像了三四分的她,一时情难自禁,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扒掉衣裳就抱上了床榻。 这边挽月得了消息,一面让照水在树枝上挂了丝帕通知公子荒,一面先行一步,赶到了静怡苑。 见屋中那二人已抱在一处沉沉睡去。 挽月淡定地打发丫鬟出了院子,皱着鼻子,满脸嫌弃地替二人收拾地上的衣裳——这一路没办法避着人,总得随便找点事做一做,稍微遮掩一二。当然她也不是十分在意,毕竟一会只要事成……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挽月看了看香炉中燃尽的线香,再扫一眼映花腻乎乎的脖颈,再次嫌弃地撇了撇嘴。 她踮起脚尖,看了看睡在床榻里侧的那个人。 却见他睡得并不是很沉,眉宇间有些挣扎之色。挽月心神一凛,急忙加快了动作。 大约是因为幽盈香一分为二,效用多少有些减损,加上他内功深厚,绝计不可能如寻常人那样雷打不动地睡足一个时辰的! 她急忙在地上的衣物中间摸索。 找到了! 她隔着衣裳,小心地拎起那块硬物。 公子荒怎么还不来! 她正寻思着不顾一切将这件衣裳卷走,带到外院给公子荒时,见白影一闪,小小的人儿从窗户跳了进来。 “找到了?” “嗯!快!”挽月递过手中之物。 公子荒扒拉几下,将那黑石从内袋中掏出,小心地捧在手上。 他皱起眉骨,一脸虔诚。 挽月心如鼓擂。 这也太顺利了吧!她小心地瞄着床榻,暗暗祈祷那个人千万不要醒。 ……其实东西已经在公子荒手上了,他爱醒就醒! 短短一瞬间,她心中已不知转过多少念头。 一时觉得这么多日的苦难终于是要结束了,一切就要回归正轨。从前的幸福生活正在向着她大步跑来…那个未完成的婚礼仿佛已触手可及…… 一时又觉得事情太顺利了,总感觉心头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临门一脚又要出状况。 一时还觉得有些舍不得少歌如今那个身体……最近想他的时候,想到的竟然是如今那个模样了。 嗯……只要是他,怎么样都好。 她望向公子荒。 她用口型问他:“怎么还不开始?!” 公子荒也用口型回道:“别吵,我在酝酿感情,不是要强烈的愿望吗?” “夜长梦多,快点!” “知道知道知道!” 第335章 滚在一处 终于,公子荒吐一口长气,托起了手中的黑石。 “我要他们两个身体交换!” 白光闪过。 “成了成了成了!”挽月紧张得险些晕厥。 “啊不对!”她急道,“你都没说清楚是谁!” 万一把床上二人给换了,那才有意思呢。 公子荒斜她一眼:“我心中把二人想得清清楚楚,收起你无聊的担心。” 说罢大步向床榻走去。 挽月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噗通、噗通、噗通……一步一步,都像是踏着自身的心跳。 床榻里侧果然躺着神棍七。 挽月掩了口,眼泪大串地掉落下来。 结束了……这场闹剧结束了……她的少歌要回来了…… 公子荒撇了撇嘴:“不老不死,经脉全通的身体,就这么扔了。” “什么?”挽月一怔。 床榻上的人缓缓张开眼睛。 公子荒伸出手,点了映花的昏穴。她原就在沉睡,哼也没哼一声,继续做她的美梦去了。 “怎么对付他?”公子荒摩拳擦掌。 “等少歌来了再说。” “小二,”榻上的人坐起身来,“我在这里。” 挽月和公子荒齐齐一怔,定睛去瞧,这个人不是少歌又是谁? 这…… 少歌望着公子荒,嘴角噙一抹古怪的笑:“你的愿望是让我和他交换身体?很好,果然是交换了。将我换到内院来,将他换到外院去。” ……天杀的假冒伪劣三无产品许愿石! “不好!”公子荒皱紧了眉头,“等他醒来,岂不是要疑心你?” 挽月倒抽一口凉气:“是啊,没办法解释他怎么跑你床上去了啊……方才我就觉得他快要醒了,若是去搬动他,他一定会即刻醒来!快走!我们快逃!” 少歌苦笑:“走不了的。小二你回去睡下。” “不!”挽月惊得退了几步,“别想着打晕我,要死我和你一起死!不不不,我们三个,一起去和他拼了,怎么样?少歌身上不是有暗器吗?公子荒缠住他,他定不会防备我和少歌……” “傻瓜。”少歌离开了被窝,坐在床榻边沿,冻得上下牙轻轻打颤。 挽月心疼得眼泪直掉,扑上去紧紧搂住他。 她恨不得变成一只章鱼,将他整个都包裹起来。 他招手示意公子荒过来。 “小二,不要担心,我自有办法。若是成了,明日起你想怎样便怎样,他再不敢干涉你半分;若是败了,你下来陪我就是。”他笑得云淡风轻。 “我……这样的时候我怎么能不在你身边……”挽月泪如雨下。 “你在身边要坏事。”他用冰凉的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梁,“乖,睡一觉醒来,就来找我。” “好!”挽月抹了把脸,狠下心跺脚先离开了。 她心知此刻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他说有办法,那就是有办法。既然他话已说到这份上了,再纠缠下去,只是无畏地浪费珍贵的时间。 所以她走得极果断。 大不了……大不了多等一夜也就是了,黄泉路上冷,他定会等着自己。 见挽月二话不说就离开,公子荒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笑道:“你的眼光倒是不错。只是眼下这状况,你当真处理得了?我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死局了。” 少歌笑:“还不是拜你所赐。” 公子荒笑眯了眼睛:“我大可抽身而去,放心,绝不会陪你们两个一起死。” 少歌道:“背我回去,路上与你细说。” 公子荒撇着嘴:“又瘦又冰,背你就好似背一捆在山顶上灌了一夜冬日寒风的木柴!完事肩背得痛上好几日……” 他口中絮叨,手上动作却不停,连点几处大穴,激出了全部潜能。 少歌笑而不语。他既用了秘法迫出功力,接下来几日便是一个废人,又如何抽身而去? …… …… 世子睁开双眼时,只觉头痛欲裂。 容儿的纱帐是桔色的,上面用金色丝线绣着梨花。 他眨了眨眼。虽然没有点灯,但他能够夜视,清楚地看到头顶上方并没有什么纱帐和梨花,而是一块简单的素布。 他瞳孔一缩,坐立起来。 “醒啦?”有人点了烛。 世子眯着眼往外一看,见公子荒趴在桌面上,无聊地对着他扬了扬下巴。 一时恍若幻梦。 见到公子荒,他高悬的心稍微放回了喉咙下面。公子荒是前一世就始终伴在他身边的人,倒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怎么回事?”他扫视一圈,见到身处一间普通的客房,窗户下面的矮榻上还缩着一个人。 公子荒咯咯地笑了。一面笑,一面拍着他自己的腿。 笑了一回,正要开口,忍不住扶了额,又笑了一回。 见他脸色黑成了锅底,公子荒终于勉强收起了笑意:“你都不记得啦?” 他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不记得了。是你把我弄到这个地方?” 公子荒大摇其头:“你自己要来的,可别赖我。你真不记得啦?” 他强压下惊恐的怒火:“不记得了。” 公子荒又笑了。 笑够了,终于开口:“昨夜我见一个白晃晃的人影飞檐走壁,向着小月月的院中去,我便去拦,这一拦,发现是你。” 世子瞳孔一缩,锁死了眉头。 “你那个表情,好生奇怪!”公子荒又笑了一回,“然后我便指了指你身上,你低头一看,羞得要死不活。奇的是,你竟没打算回去穿衣裳,而是揪着我,要我马上带你去找人驱鬼。我当时便知晓你这是梦游之症,眼下看,果然是!” 世子面无表情:“接着说。” “我看你没什么力气,软软地就要摔屋子下面去,便背了你,谁知你竟突然出手,迫出我全部的功力。我说,你这样就很没意思了,我便是个子小些,也不是背不了你。你却说事态紧急,不能让别人知道,等到明日也不要对你说。” 世子冷声道:“那你如何又告知于我?” 公子荒笑得更欢畅了:“我若是把你梦话当真,那我岂不是个傻子?” 世子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你一味念叨什么驱鬼,我便想起听谁说起过,外院住了个神棍,于是将你带了过来。谁知你见着他,竟然拍了我一巴掌,说这个人没用,然后……你就和他滚在一处了。” 第336章 好生供着 世子阴晴不定地望向窗户下面那个人。 公子荒掩口笑:“你一个赤条条的大男人,滚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像什么样子?我便点了他穴,将他扔到窗户下面去了。” 世子点了点头:“做得很好。帮我拿件衣裳来。” “好。”公子荒懒洋洋地起了身,翻箱倒柜拎出一件衫子。 “再寻一双靴子。” 公子荒不耐烦地噘了嘴,甩着手走向柜子。 拎出一双棉靴时,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喏,穿吧。” 世子披上衣裳,将双足伸进靴子里。 “嗯?”他皱了眉,“里面不干净。有砂石硌脚。” 公子荒不悦道:“是你的脚不干净。快走快走,堂堂世子爷在自己府中偷人衣裳穿,好大的笑话。我要赶紧回去闭关,这几日不要找我!” “嗯。”世子按捺下心头纷乱的念头,返回了内院。 矮榻上的人微微一笑,轻轻吐一口长气。 …… …… 世子没有再去静怡苑。 他将身子整个浸在了装满冰冷井水的木桶之中。 秦挽月那日的话如附骨之蛆,不断噬咬着他。 你就是他……你就是他……你就是他…… “我不是!”他怒吼。人在水面之下,他的怒吼变成了一长串大气泡。 那只该死的游魂!竟然真的还在他的身体之中! 井水冰冷刺骨,凉意深深扎进他的脑海,他想起了那日城门之下的两道白光。 莫非……那一霎,游魂也许下了愿望? 他的心都凉透了。 昨日…见到楚楚可怜的容儿,多日未碰女人的他兴致高昂,表现得异常精猛……莫非,刺激到了“他”? 之前秦挽月受伤,也不见有任何异动……究竟……究竟……莫非……“他”在慢慢恢复,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同自己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他想找人驱鬼?他是掌握了什么自己尚不知晓的秘密,还是病急乱投医?自己称他为游魂,他也把自己当成鬼魂了?驱……鬼?公子荒果然是个妙人,竟将他带到那个神棍的住处。 他的眼前浮起一张惹人厌恶的笑脸。 他冷笑一声。在这一点上,自己和那只游魂倒是想法一致——看不上神棍七那个没用的家伙。 他缓缓将头探出水面。 如此,日后行事必须更加小心,在找到永除后患的方法之前,万万不可再刺激到“他”…… 秦挽月动不得! 恐怕得先好生供着了! 他立在冰寒刺骨的井水中,咬牙怪笑起来。 突然,他面色一寒,急急从木桶中跃出,随手抓一件衣裳披上,取他的黑石去了。 …… …… 挽月并不知道她的前路已春暖花开。 她失魂落魄坐在窗户边,一次一次按捺下冲向外院的冲动。 好容易捱到东方发白,她怀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情起了身,整理了仪容,肃穆地走向外院。 从前她并不知道王府中的仆役竟起得如此之早。 回廊上还飘荡着薄雾,朱漆画壁掩在白雾之后,恍恍然如赴仙境。 路有丫鬟仆役扫洒花径,擦拭廊柱条椅,还有花丁仔细除去枯枝黄叶,人来人往,虽无大的声息,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热闹景象。 她的心情不自觉地松快了起来。 看来府中并未发生什么大事。 到了他居住的小院外,她定定站了一会儿,手抬了几回,始终没敢去推那扇薄薄的木门。 她反复告诫自己不要乱想,可眼前总是晃着一些血淋淋的画面。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人固有一死。多也多不了几十年,少也少不了几十年……”她默默给自己打了气,然后推开了门。 小牛不耐烦地扫她一眼,甩了甩尾巴以示招呼。 挽月阖上门,一转身,就看见门槛那里,一道淡青色的身影拨开了晨雾,散发着淡淡的青晖。 她双腿一软,踉跄着扑向他。 “没事了,没事了。”他迎上前,用双臂环住她的腰身,轻吻她的额和发。 她喘了几下:“抱我到床铺上去,我,我站不住了。” 脸红到耳根。 他爽快一笑,弯下腰打横抱起了她。 他的床铺很简单。木板床,青色的棉被木枕,青色的布幔,无一丝一毫装饰。 他帮她脱掉棉靴,抱到床铺里侧,他也上了床榻,拉来棉被罩住二人,然后单手支着头颅,笑笑地侧躺在她身边。他微微有些气喘,脸颊泛起浅浅的粉红色。 挽月定定地看他,眼睛眨了又眨。她一宿未眠,心弦又紧绷了一整夜,此时一双眼睛酸涩得像是在醋缸之中泡了几个来回,原是有许多许多话涌到喉头要问他,不料被他的气息包围着,只不甘地挣了几挣,眼皮竟是义无返顾地粘在了一处。 这一睡,便睡到了中午。 照水今日送饭时,总觉得病人有些怪异,似乎有意无意地用身子挡着内室的门。 她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 见他一向苍白的脸颊上微微泛着红晕,一双漂亮的狭长凤目里面氤氲了波光,嘴唇也有了些血色。 照水心中微喜,心道病人的身体可真是一天天见好了,如此,就更衬得上自家姑娘! 正是暗戳戳美滋滋地为挽月谋划时,突然听到内室传来浅浅一声女子娇吟。 照水只觉万箭攒心。不是说还未娶亲吗?!这……她愤怒地抬头瞪他,见他俊秀的脸上浮起一丝尴尬,轻咳一声,疾步进了内室。片刻,他返身出来:“照水姑娘还有事情交待吗?” “没有!”照水恼怒地跺脚而去。心中只怪自己瞎了眼,还未搞明白状况,就急吼吼地同姑娘乱说了一通,万一姑娘当真上了心,可不是才离虎口,又进狼窝了?!得将今日之事速速报与姑娘!这世间男子,世间男子……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平日里自己来送饭,他多少也会说上几句感谢月姑娘的话,今日倒好,金屋藏了娇,连感激都不记得了!白眼狼!没良心! 照水一路恨恨地踢着地面青砖,心下寻思着要好好到姑娘面前告他一状才是。 这样一想,她心中又恼恨起自己来。什么都没打听清楚,就跑到姑娘面前乱嚼舌根! 第337章 塞翁失马 挽月藏在棉被里头,笑得找不到眼睛。 照水离开之后,少歌特意锁上了院门。 她藏在屋中,听着他落锁的声音,怀里就像揣了一头小鹿,撞得整个人心慌气短。 真的可以这样放肆了吗? 他坐到床沿。 “一起用午饭吧。” “啊……”挽月探出一双眼睛,“好。” 挽月打开食盒,端出饭菜来。 他见她眼神微微闪烁,似乎是想用手指去沾汤汁,怔了一瞬,旋即明白了她在打什么主意。 “吃过饭,想怎样便怎样。”他淡定道。 “啊?”她小小地吃了一惊,“没、没想怎样啊。吃、吃饭。” 她夹了菜喂给他吃。 “我自己来吧。” “哦……”她起身转了转,“我,我用手炉给你暖被子去。” “小二,别忙了。你不饿吗?”他拉住她的手腕。 “不饿。才睡醒没有胃口,你快吃,我等你。”只一份饭菜,怎么能和病人抢食呢? 他斜了眼笑:“如此猴急?” 挽月白他一眼,也不好再动,便托了腮坐在一旁看他吃。过了一会,她大梦初醒一般,意识到方才说了什么蠢话。 为什么要去给他暖被子?又让他快吃,又是等他……这……这究竟是在暗示什么? 这样一想,她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 他一面慢悠悠地进食,一面不经意地打量着她。见她忽而喜,忽而嗔,忽而羞,不由心情大好。 饭毕,他用手掌撑着桌面,慢慢起身。 挽月亦步亦趋跟随着他,两个手虚虚地搀在他肘后。 她眉尖微蹙,心道早晨自己真是太过分了,竟让他抱,他这身体怎么能…… 他慢悠悠地把屋门也阖上了。 挽月喉中干涩,愣愣地看他插好了门栓,走向里间。 大约是……有绝密的话要对她说吧……她惴惴地跟在他后头。 他把窗户也关上了。一下子,冬日的寒风被赶出了屋子,仿佛有春风拂过,整个屋中满溢着粉暖粉暖的春日气息。 挽月有些热,忍不住解开了颈间的衣扣。 他走到床铺边上,缓缓坐下。 挽月的心倒是放下了大半,看这副模样,倒也不像是要做什么坏事的样子。 她坐到他身旁,牵住他的手,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手臂上。 静静待了一会,他奇道:“今日怎么不问我了?” “我清晨过来的时候,看到府里面的人忙忙碌碌的,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难怪屋里屋外永远都是那样干净整洁,原来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人悄悄地付出了辛劳。我不知道你和公子荒究竟付出了什么,我才能贪到这一夕之欢……我不忍问……” “并没有付出什么。”他愉快地笑着,把昨夜的事细细说给她听。 “啊!”挽月惊喜地立起身子,“这么说,他自己得出了结论——你还和他共用着身体,一旦他作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极可能被你夺去身体的控制权?” “嗯。”少歌笑着点点头。 挽月得意地哈哈大笑。 “如此,我想怎么蹦哒就怎么蹦哒,他不敢杀我,不敢动我,还得好生供着我?” “不错。” “少歌我觉得我快要得意忘形了!” “应该的。” “可是……”她突然气势一矮,“公子荒的愿望也用掉了,恐怕再找不到第二个既能信得过,又有着强烈的愿望希望你能够换回身体的人。” “没有关系。”少歌淡淡地笑着,“原本我顾虑的是你,如今你既安全无虞,我便要好好使用这个身体了。” “不换了吗?”挽月睁大了眼睛。 “不换了。”他点了点眉心,“之前不愿意好好练功,也是存了不想为他人做嫁衣的心思。” 挽月灵光一闪:“昨日仿佛听到公子荒说,你这具身体不老不死经脉全通?” “是。不老不死尚不确定,经脉的确是全通的。因没有内力,所以畏寒畏暑,一旦开始练功了,这些便不成问题。” 挽月愉快地笑了:“塞翁失马。” “嗯。”少歌道,“事不宜迟,这便开始练功吧。” 见他一脸严肃正经,挽月也沉下脸,郑重地点了点头。原来他关好门窗,是为了练功! 正当她琢磨着如何为他护法时,一只冰冷的右手已悄悄攀到她的脸颊上,大拇指来回摩挲她的唇瓣。左手绕到她身后,揽紧了她的腰肢。 挽月呼吸一滞:“不是开始练功吗?” “嗯。”他目光带笑,慢悠悠地逼近她的脸蛋,“练功。” “你……我……”心慌气短的挽月四下乱瞟。 他笑弯了眼睛。 “看着我。”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蛋。 只一眼,挽月便坠入他灿若星辰的眸子中,忘却了呼吸。 一阵真正的天旋地转,她躺在了被褥之间。 他悬在她上方,鼻尖对着鼻尖。 他轻轻啄着她的唇,呼吸越来越炽热。 他分出一只手来解她衣裳时,发现自己如今无法单用一只手支撑全身的重量…… 他偷偷挑了挑眉,不动声色翻成侧躺的姿势。心中浮起些不好的预感。会不会……丢个大脸? 他默默感受一番自家的事情,觉得应当问题不是很大,于是伸出一只不老实的手,继续解她衣裳。 挽月感觉到他攻势骤缓,回过一口气来,眼睛偷偷张开一条缝,见他面色略有些古怪,顿时心中了然。 这具身体毕竟还是太弱了。 这般想着,她的脸上不禁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 不想这笑意落入他的眼中,竟挑起了他的好胜之心。 他阴险地眯缝起眼睛,慢悠悠除去她全部衣裳,然后将她捉进怀中。 挽月见他依旧穿戴齐整,不禁一怔。 愣神时,被他捉住了唇。 他的唇舌冰冰凉凉,哪怕此刻已情-动不已,和她相比,依然是冷的。 触到她的柔软温暖,他心尖一颤,万般贪恋她的温度,辗转着,叩开了她的小白牙。 他忍不住翻身将她压下。正要解自身衣带时,发现又犯了错误,只得苦笑着复又翻回侧卧的姿势,开始宽衣解带。 这一阵停顿,又让挽月缓过一些劲来。 第338章 别闹(上) 他悉悉索索摆弄了一阵。 这一回,总算是赤诚相对了。 他知道自己身上冷,没敢造次,只悬着身子亲吻她。 挽月知道他怕冻着她,心疼得胸口直抽,主动用温温软软的身体贴了上去。 还真是个冰块! 因存着想要焐热他的心,她也不怎么害臊了,两只手攀到他身后,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背,上上下下地抚着。 他的身体里开始热流涌动。 等不及了。 他的唇舌不再温柔,开始如狂风般地掠夺。 他轻车熟路,腰腹发力,一寸一寸拿回了属于自己的领地。 挽月轻吟一声,整个人软软地向下沉。 他失笑:“小二,我还未做什么呢。” 他轻轻动了一动,就见她整个身体情不自禁地蜷了下,两只小手死死地攀住他的背。 他愉快地笑了。看来她已经完全接受了他。 这样他就再无顾虑了。 身体一接触,他就清楚地感觉到有内力疯狂涌向他的经脉。原来这些天她一直在认真练功。真好。她真的长大了。 他定定地望着她,沉稳坚定地动作起来。 挽月就像是大海上一叶舟,随着波浪浮浮沉沉,偶尔神智清醒片刻,仰起脸来,向他索一个吻。其余的时候,便只浑浑噩噩跟随着他,感受着身体和经脉中激荡的爱意。 真好。 她的少歌…… 真的回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体变得温温热热,他的笑容开始坏意十足。 他要报复她方才怪模怪样的笑。 怀疑他做男人的本事……这是原则性的大问题,不容挑衅的大问题。 在她又一次软软地沉下去想要歇息时,他并没有放缓步伐,而是惩罚一样咬住她的唇,手指轻弹,专挑那些一碰她便缩成一团的地方下手,惹得她战栗不止。源源不断的内力涌向他,经脉中无比充盈,他气也不喘了,运足了暗劲,撞得她娇呼不断,告饶不迭。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他得意洋洋地想。 直到照水送晚饭的时辰,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她的温柔令他留连不已,人已离了床铺,细细密密的吻却连续不断落在她的面庞上。 她双目迷蒙,红唇微启,脸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看起来晶莹剔透,像是初生的婴孩一般纯净。 真好。 他的小二…… 又回到了身边。 挽月是半根指头也不想动了。她迷茫地看着他下了床,推开了窗,拉开了门栓,将木门一扇一扇推到旁边,然后慢悠悠出了院子,打开院门。 她怔怔地想,他哪来的力气呢?原来再病娇的男人,到了床-上也是另外一副模样呀。 照水进了院子,二话不说,蹬蹬蹬走进屋子,将食盒往桌面上重重一掼,然后乒铃乓啷将中午的碟子一收,扬长而去。 挽月偷偷笑成了一只虾米。 “照水很生气。”她对少歌说,“因为她想要我抛弃世子,转投你的怀抱,然而你却在这里金屋藏娇。” “她当真这样说吗?”少歌弯起眼睛。 “嗯。”挽月懒懒起身穿上衣裳,“我去找世子一起用个晚膳,看一看是否当真可以肆无忌惮了。” 他思索片刻:“嗯。去吧。” 挽月离开他的小院时,有些隐隐的心虚。 太多人看见她一大早就进了他的院子,不知道他关上院门时,外面的眼睛作何感想? 过了垂花门,她又理直气壮起来。 她大大咧咧甩着胳膊去了上房。 世子坐在书桌前,手指间捏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信。见到挽月,他的眼角很明显地抽了抽。 “你这一整日,都在神棍七的屋中?”他微微蹙眉,不咸不淡地说。 “是啊。”挽月走到他面前,隔着书桌,正正挡住他的光线。见他眉毛嘴角向下一垂,她心情大好,身子一拧坐在书桌上。 “你不是很讨厌他吗?”她悠闲地剔着指甲。 世子笑了:“你错了,他有哪一点值得我正眼去看?我又如何会讨厌他?” “我要嫁给他!”挽月重重一拍书桌。 世子被唬得一愣:“我没有功夫陪你玩闹。” 挽月伸长了脖颈:“我没有和你玩闹,我是说,我,要,嫁,给,他!我要嫁给神棍七!” 世子没心没肺地笑了。 “笑什么?”挽月不耐烦极了,“多少人都看见了,我和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关严了门窗。木已成舟,我要嫁给他!” “别闹了。”他揉了揉太阳穴,温声道:“我保证不会传出半点风言风语,别闹了,啊,回去好好待着。” “喂!我和他有私情!”挽月一本正经。 世子长长地叹:“是我不好,我再不碰你那个丫鬟了,你若是心中实在不舒服,我便把她送回歧地去,再不碍你眼了,如何?” 挽月怔住,不知他为何会扯到映花身上。 世子见她呆呆愣愣,以为说中了她的心事,柔了声音,又道:“昨夜我并非纵-情-声-色过度,而是身体不适昏迷了。丫鬟说你寻到静怡苑来,还将她们打发出去了。你……你是哭了吗?” 他到静怡苑取黑石时,顺带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他搂着容侧妃睡过去之后,挽月后脚就到了静怡苑,还将丫鬟都赶出了院子。他以为他猜到了真相——挽月伤心哭泣,唤醒了他身体里面那只游魂,所以那游魂醒来,衣裳也来不及穿就冲出去找她了。 他自然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容侧妃算什么,若是杀了她,能让那只游魂永不苏醒,他一定不会有片刻犹豫。 至于挽月今日的行为,他用膝盖想,也能知道她在使小性子,想要叫他吃醋。 但她还是有分寸的,故意找了个不能人道的病秧子,这样即便有些风言风语,也说不到多难听的程度。 他自然是不会吃醋的。问题是他不确定他身体中那只游魂会不会。 转念一想,自己能知道挽月只是故意在演戏,那只游魂又如何不知道?既然如此,干脆顺着她的心意,她爱使小性子,便让她使去。 只要她高兴了,自然能够安抚住那只游魂。 这样想着,他挤出一个笑容:“用过晚饭了吗?留在这里一起吧。” 第339 别闹(下) 挽月被世子脸上那个皮笑肉不笑的“真诚”笑容激起了一身鸡皮。 “好。我要吃——糖醋排骨鱼香肉丝水煮活鱼宫保鸡丁粉蒸肉东坡肉油焖大虾辣椒酱溜肝尖……配一个清清爽爽的松花蛋豆腐,再来一碗银耳羹。” 世子胸腔微颤着,唇边的笑容扩散到整个下巴:“好——墨琴,记住了没有?” 那个狐媚的丫头不甘不愿挪进来:“是——记住了,奴这便吩咐厨房去做。” “可满意了?”世子十指交叉,放在了桌面上。 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挽月低声嘀咕着点点头,从桌面跳了下去。 二人相顾无言。 挽月无聊地趴在了桌面上,两只手胡乱地扒拉着那个青竹笔筒。 “你不干涉我和其他男子亲近,对不对?” “虽然我很难过,但是你高兴就好。”世子满眼看破红尘。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嫁给神棍七呢?” “别闹了。“他再挤出一个笑。 “那我每日晚上都住到他的院子里去,也没有关系吗?” “虽然我很难过,但是你高兴就好。” 挽月瞪圆了眼睛,明知故问:“这样都行,为什么嫁给他不行?” 世子无力扶额。究竟是作了什么孽,要陪着她演这样无聊的戏码?他心中自然清楚得很,她绝不会当真做出任何对不起那只游魂的事情。但若是真的让她和旁人成亲……就玩大了。 然而他却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怀疑游魂在他身体中,和她确定游魂在他身体中,是两码事。 若是她确定了这一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刺激那只游魂苏醒。这是他极不愿意看到的。 他如今能做的,便是稳住她,让她怀揣着希望,老老实实、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他身边,直到他找到办法解决掉游魂,或者是相安无事、顺顺遂遂地走完这一生。 挽月自然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她也没打算把他得罪狠了,如今少歌实力尚未恢复,暗戳戳闷声发财才是王道。 她噘了噘嘴,笑了:“其实,我今日故意让他关上了门……” 世子抬手制止了她:“你不必解释,我信你。” 啊?……好吧。 挽月莞尔一笑:“其实他是个人才,身体是弱了些,脑袋却十分好使。上次火铳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这一回,我打算和他鼓捣看看,能不能再弄出些新鲜玩意儿来。” 世子了然地笑:“需要什么只管和赵管家说一声就是了。” 说话时,挽月点的菜一个接一个端了上来。一张桌子放不下,厨房的人又搬来一张八仙桌放在边上,将暂时还不上桌的菜品用银罩子罩住,放在旁边的桌上保温。 世子看着来来往往的仆妇,眉头微微一蹙。 墨琴哪去了? 他倒不是关心她,只是一个丫鬟莫名其妙没有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那一定是要发生一些让人很不愉快的事情了。 挽月没吃午饭,体力又透支得厉害,此时早已饥肠辘辘,顾不得招呼他,捡起银筷大块朵颐。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吃相,心中有些好笑,又觉得很有趣。 “你吃……你怎么不吃?”她含糊地念叨着,抬眼睛瞟他一下,又低下了头去。 他无奈地摇着头,动了动面前的菜品。 大约是因为心中清楚不能杀她,也不能得罪她,此时调整了心态,看她竟是可爱了起来。 当然,他更是不敢动她的。 他艰难地寻觅着对她的定位。 ……亲祖宗。 他默默叹了口气。 便在此时,院中传来了吵嚷声。 世子眉头一跳,来了。 细细一听,便听到了好几个声音。 他起身,体贴地为她阖上竹帘,叮嘱她只管待在屋里吃饭万事不用操心,然后一掀衣摆,出了屋去。 墨琴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幽光,脸上却是着急的模样。她一面退,一面拦,却无法阻止安、容两位侧妃闯进了院子。 世子定睛一瞧,见一群女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忿然之色的照水,被人掩了口,正在挣扎扭动。 见到他立在台阶之上,几个女人面色一凛,老老实实站定在台阶下,给他行了礼。 安、容二人对视一眼,正要说话时,被墨琴抢了先。 “世子爷……”墨琴拧着腰肢走到了他身侧,“奴从厨房回来,遇到两位侧妃,她们令奴带她们来面见世子,奴不敢擅自作主,便请两位侧妃稍微等待,待奴先来通传一声,可两位的事情太急,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奴已尽力去拦……” 安朝云皱了皱眉,想驳这狐媚子——分明是她阴阳怪气,引得自己和容侧妃二人怒从心生,这才失了礼数闯进院中。一转念,在那件大事面前,这些旁枝末节算得了甚么!眼下可不是纠缠这些芝麻绿豆的时候! 这样想着,和容侧妃再对视一眼,然后恭恭敬敬又行了个礼。 “世子,是妾身鲁莽了。只是今日乍然得知了一个惊天丑闻,不得不急急赶来,禀给世子。”安朝云生怕夜长梦多,急急将事情说了出来,“是这样的,今日许多人看见秦挽月去了外院,进了男子的院中,紧闭门户,孤男寡女足足待了四、五个时辰!而那秦挽月出来之时,脚步虚浮,脸色酡红,一望便知是……行了那等……不堪之事!” 容侧妃已跪了下去:“世子……姑娘一定是受了胁迫,世子打死那奸-夫就好,千万千万饶过姑娘……” 见世子不为所动,安朝云有些急了:“世子若是不信,大可以叫人来问一问,目击者众多,并不是妾身一家之辞。” 容侧妃哭诉道:“世子……妾身不信姑娘是那样的人,姑娘一定是被迫的,世子定要为姑娘作主啊!姑娘的名声……可不能就这么白白被糟蹋了!” 世子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方才还信誓旦旦对亲祖宗说定会将这事压下去,不会传出风言风语,这厢便唱上大戏了。 照水被安、容两位侧妃身旁的丫鬟制住,急得呜呜直叫。 第340章 百口莫辩(为舵主宙宙《一个人在爱》加更~) 世子无力地抬了抬手。 “让她说话。” 安朝云轻轻扯了扯嘴角。该说的都说完了,再让这照水强辩,也辩不出朵花来。她回过头,用眼风示意珀玉等人放开照水。 照水一脱困,便瞪圆了眼睛怒斥安朝云:“胡说八道!我便晓得你这不要脸皮的腌臜货要给我们姑娘泼污水!你以为随便找个女人放进那人院中,便可颠倒黑白?世子足智多谋,这等拙劣的伎俩还想瞒得过他的眼睛?我便等着看你怎么哭吧!” 安朝云拍着手笑了:“世子你瞧,秦挽月身边的心腹,也承认那院中有女人了。秦挽月一进,一出,目击者甚众,再加上这位忠奴的佐证,此事是板上钉钉没跑了!听说秦挽月畏罪躲到世子这里,世子请让她出来,当面对质!” 世子头痛不已。若是此时秦挽月再跳出来说一句她与神棍七有私情,那才真是好玩了。 容侧妃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极了:“请世子原谅姑娘……姑娘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请世子原谅姑娘,给她一次改过的机会!” 世子心中苦涩无比,真恨不能怼她一句“老子才有不得已的苦衷”! 照水义愤填膺:“世子只需查一查,今日藏在那人屋中的女人究竟是谁,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这算怎么一回事!当事人恨不得摇个旗子呐喊自己与男人私-通,自己身边两个女人跳着脚要落井下石,外加一个一心盼着自己给她主子翻案的忠心丫鬟在好心办坏事…… 做人好难。 他一面得安抚着那位亲祖宗,让她放放心心去和“野男人”相处,一面得跟在她身后,替她擦干抹净,向世人证明她的清白?!这算怎么一回事…… 不幸中的万幸,是此刻那位祖宗只顾着躲在屋里吃,顾不得外头已洪水滔天。 世子长叹一声,缓缓道:“我今日也在那院中,门是我关上的。从此以后,再让我听到半句和挽月相关的风言风语,无论是谁,割舌发卖!” 背着锅辟完谣,世子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不止。 安、容二位侧妃面面相觑,四只美目中盛满了震撼之色! 世子在不在那院中,她们自然是知道的! 他这是铁了心要维护秦挽月! 家主这等偏心,她们还能说什么呢?二人面部抽搐,讪讪地退出院子。 世子闭了闭眼,慢慢转回身。挽月倚着门框,正望着他笑。 她一本正经道:“她们说得没错。” 他深感无力,也肃容回道:“我说过,只要你高兴就好。我会帮你除去后顾之忧,你喜欢怎样便怎样。” 挽月笑得满室生辉:“你真是个好人。那……我走了,感谢你盛情款待。” “跟我不必客气。” “我得空就过来找你玩。”挽月冲他挥挥手。 世子笑得比哭还难看:“随时欢迎。” 冬日的阳光洒下来,好像穿透了厚厚的冰层,带来了绵软无力的温热。 这一年还没有下过雪,少歌这样的身体,一定受不了化雪的温度。她心里微微有些发暖,心道像少歌这样的人,就连天道也该眷顾他的。多好的人啊。 出了院子,见照水搓着手,等在那里。 “姑娘姑娘,你果然在这里啊?放心了放心了,这下我可放心了!”她拍着胸脯,笑没了眼睛。 挽月淡笑着点了头。 “世子真好!果真是患难见真情,”照水小心地看了看左右,神秘兮兮道,“姑娘,那个病人屋中,的的确确是藏了女子的,我估摸着是那安侧妃的毒计!幸好世子聪敏,一招釜底抽薪,叫她无话可说!否则姑娘当真是长一百张嘴巴也说不清楚了。” 挽月嘿嘿一笑,没有作答。 照水又道:“这一次,倒是看清楚了映花的心,她倒是还惦记着姑娘的好,发生这样的事,冒着被世子斥责的风险帮着姑娘说话,算她还有点良心!” 挽月瞠目:“你这么觉得?” 为什么她觉着映花是在落井下石呢? 照水坚定地点头。 挽月哭笑不得:“毕竟她如今是有身份的人了,咱们和她就井水不犯河水,能不来往,就不来往。” 照水奇道:“难道姑娘和世子还在闹别扭吗?世子这样护着姑娘,姑娘可不能不领情啊!待姑娘和世子成了亲……” “我和他不会成亲的。”挽月急急打断。 “算你有点自知之明!”安朝云从假山石后转了出来。 映花走在她身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挽月好整以暇抱起手。 “秦挽月,你究竟是给世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安朝云眼神复杂至极,上上下下地打量挽月,“你明明就做了那样的事,究竟是怎样让世子信了你的邪!” “你去问他呀,问他是吃错了什么药。”挽月一脸欠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安朝云阴恻恻围着挽月绕了半个圈,“不过……你怎么会看上那样一个病痨鬼?” “他哪里不好吗?”挽月眨了眨眼睛。 安朝云瞳孔一缩:“你这是承认和外院那个男人有私了?!” “我一直都承认的啊。我想和他成亲,世子不答应。不然你帮我劝劝?”挽月一脸无辜。 安朝云总算是明白了。难怪一直看这秦挽月不顺眼,觉得她可恶至极,却是想不出她究竟可恶在哪一处,如今终于看明白了,她的心机实在是太深沉,哪怕证据确凿,她也能叫人相信她的天真无辜,更不用说其他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难怪从来也捉不到她的错处! 那么……此刻她为什么又承认了?! 安朝云的心重重一跳。世子方才放了狠话,不许人再说秦挽月的坏话,若是此刻拉了她到世子面前对质,她翻供不认,自己岂不是…… 这样一想,大冬天里,惊得汗湿了夹衫。好险!好可怕的心机和算计! “姑……姑娘!”映花喃喃道,“你,你,你当真和别人……” 挽月的心微微一沉,眯起了眼睛:“是。” 第341章 徒劳 安朝云见映花要出头,心中一喜,不动声色退了半步。心道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她爱做便让她去做,就算扳不倒秦挽月,让这个不要脸皮的丫鬟去触世子的霉头惹他嫌恶,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果见映花急急上前抓住了挽月的衣袖:“姑娘!这样的事情,主动承认才有活路啊!若是、若是等到世子自己查了出来,再来找您的麻烦,那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啊!姑娘千万不可糊涂,千万不可抱有侥幸心理!” “他就是要相信我,我有什么办法?”挽月无辜地摊了摊手,“不对,他不信我,我都明明白白说了我要嫁给旁人,他却不相信。” “再去和世子说一说吧!”映花心中转动着念头,“我陪您一起去!好好向世子认个错,世子定会原谅您的!” “没用没用,别瞎掺合!”挽月摆了摆手,“我要回去歇息了。” 待挽月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里,安朝云冷眼看着映花,嘲讽地笑道:“容侧妃怎么看?” 映花恨恨地捏了捏拳头,垂下眼帘,声气低低:“我竟想不到,姑娘是这样的人!若是当真能瞒过一世那也就罢了,凭着我和她之间的交情,我也是愿意为她守口如瓶一辈子的,可这种事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子早晚是会知道的呀…等到世子自个儿查了出来,到时候,可就谁也救不了她了!姑娘怎么这么糊涂!” 安朝云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我看哪,世子早已被秦挽月迷得神魂颠倒,是非不辨了!你既跟随了秦挽月这么多年,可知道她是怎样瞒骗世子的?” 映花细细地想:“大约就是说在那院中只是和那个男人谈公事一类的话。”她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安朝云,“那几个说姑娘从院中出来时面带春情的人……可靠吗?若是让他们到世子面前说出真话……有无可能?” 安朝云压下了浮到脸面上的冷笑,淡然道:“这种事情,都只是臆测,你再去问时,他们定是推诿说不记得、不知道。如今世子硬要替她出头,你我又有什么办法?恐怕现在世子的话已传遍了这个王府,再无人敢在背后嚼秦挽月一句舌了。” 映花脸色难掩失望:“那就这么算了?” 安朝云吊起了眉毛:“你当真相信秦挽月做了那等见不得人的事?我是不信的。” 映花吃惊极了,一时想不通这安朝云怎么突然倒戈向着挽月说话,尴尬得手足无措:“我,我自然是相信姑娘,可是她自己也承认了呀!只是……她一时想不明白,定要瞒骗着世子……我虽然心中向着姑娘,可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世子将来可是一方君王,怎么能这样被欺瞒,做了千年大王八呢。” 安朝云暗暗冷笑,心道,那秦挽月就是个万年老妖怪,教出来的丫鬟却是这般愚蠢,既然如此,何不推她一把,废了她,自己便是世子身边唯一一个有名份的女人,哪怕不受宠,单凭着唯一两个字,做起事来也要比如今方便很多。 她幽幽一叹,道:“你我人微言轻,信也好,不信也好,又有什么用处,哪里能影响得了世子的判断呢。世子心头只有一个秦挽月,她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如今的问题根本不在于秦挽月究竟有没有做什么,而是她说什么,世子就信什么。除非你有办法,让秦挽月亲自去对世子讲了那些她私下里对我们讲的话——你方才也瞧见了,她有多么肆无忌惮,她根本不怕告诉我们实话,为什么?因为就算你我听到了,世子也不会信我们,反倒觉得我们想要污蔑她想得发了疯!” “是啊……”映花喃喃道,“若是到了世子面前,她不承认,再反咬一口,你我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你知道就好。”安朝云同情地拍了拍映花的肩膀,“别想着和她斗,斗不过的。秦挽月比你漂亮,比你聪明,心机比你深,比你会做戏……” 一锤一锤,重重击打在映花的心坎上。 安朝云不依不饶:“……比你有教养,比你温柔,比你体贴……你是侧妃又怎么样,秦挽月就算外头有野男人,将来还是要做世子妃的,再再将来,要做王妃,你我在她面前,永远是妾,是婢子。你想一想,世子有多久没有碰你我了?他心中只有秦挽月,以后更不会碰你的。” 映花只觉得胸中一股火气往上蹿,她不服。要论温柔体贴,她自问半点不输挽月。 姑娘只是长得好看而已,要说聪明,还真不见得。只看世子直到今日也不给她一个名份,便知道她聪明不到哪里去。 要说好看…从前的确是好看的,可现在脸上多了一道疤,谁又敢说就比自己更好看呢? 姑娘她……她变了,为了报复世子的不忠,她如今连妇道也不守了。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呢?这种事情……难道真的眼睁睁地看着吗?自己如今身为世子的侧妃,怎么能看着夫君受到这样的欺侮? 当真要让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坐上王妃之位?!置歧地万千百姓于何地!自从做了侧妃,映花思考问题也渐渐有了高度了。 安朝云说的话,映花心中不以为然。尤其是听到安朝云最后那几句,她冷笑之余,又生了几分隐密的窃喜——世子只是不碰安朝云而已,昨夜不就碰过自己了吗?而且热情如火,折腾得自己现在还全身酸痛…安朝云她自甘堕落,自暴自弃,那是因为她已经没有了去争抢的资本,而自己不一样,正当盛宠,方才也没逆了他的意,反倒是一直为挽月求情,一定是合他心意的。既如此,只要手中拿到了铁证……他当是明白自己大公无私的心。 映花暗暗下定了决心。 而安朝云早已悄悄将她的全部细微表情尽收眼底,叹一口气,道:“我原想着,从那外院男子那里,说不定能得到些有用的东西,如今看来,也只是无意义的徒劳罢了!” 第342章 争端 映花听安朝云提及外院男子,心中登时透亮。 对啊,捉-奸捉双,这种事,分明是两个人的事情,一条路行不通,还有另外一条…… 但这是杀头的大事,那个男人又怎么会承认呢? 得仔细琢磨琢磨。 另一边,挽月带着照水回到了竹风斋。 她的心中其实是不大好受的。犹记得数日之前,她还教了映花错在何处,以及该如何讨得世子欢心。不料抓到自己错处的时候,映花竟然丝毫不念往昔的情份,甚至宁愿舍弃一个日后还能为她出谋划策的军师,也要迫不及待置自己于死地。 真是叫人心底发寒。 只可惜,在这件事上,越是自作聪明想要大作文章,越是自寻死路。 没有人会告诉她们真相的。 一定要作死的话,神仙也救不了。 这样想着,挽月缓缓吐出一口气。毕竟映花是从小跟在身边的人,虽然她无情无义,挽月却也狠不下心去对付。 那就冷眼看她作死吧。 照水倒是没心没肺,嘴里还哼起小调。 “你瞎乐呵什么?” 照水笑道:“一件小事,既看清了世子的心意,也看清了映花的心意,可不是双喜临门?更重要的是,姑娘不用掉进那个白眼狼的坑里,我一想,就高兴。” “什么?什么白眼狼?” “外院那个啊!姑娘你是不知道,今天中午我去送饭的时候,听到他卧房里传出女子的浪声,啧!那一听,便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挽月黑了脸。中午……那岂不就是她迷迷糊糊醒来,见少歌不在身边,便唤了一声吗?怎么就成了浪声?分明是正正经经的一声呼唤而已……照水真会脑补! 照水神秘兮兮又道:“待我送晚饭之时,见那人脸颊发红,脚步虚浮,姑娘,我先前不知轻重,对你说了那些屁话,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那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挽月泪流满面。她的少歌……就这么不是好东西了? 挽月决定为少歌正名。 “照水,”挽月一脸严肃,“今日,在他房中的人,就是我!其中的内情,我不便细细地对你说,你只需要知道,那位病人是世间罕见的好男儿,日后你要像往日那样尊重他,记住没有?” “啊?……是!”照水脑袋里只有一根筋,听挽月这样一说,她有些惭愧——原来都是姑娘的大计,今日竟然甩了好大的脸子给那位病人看,明日过去,得好好向他赔个不是。 挽月看了看天色,默默在身上绑起铁砂袋。 她能感知到这些天积蓄在经脉中,却完全不听从自己调唤的那一部分内力已尽数渡给了少歌。这个发现令她欣喜不已,也给了她更大的动力和紧迫感。 下一次,得给他更多才好。 远远的,看到一个小丫鬟急急到了角门处,同照水耳语几句,然后照水脚步匆匆,奔挽月来。 挽月停下动作等她。 照水带来的消息惊得挽月魂飞魄散。 原来映花竟然让丫鬟菊清带上几个府丁,到外院找神棍七麻烦去了。 她怎么敢! 挽月既惊且怒,顾不得解掉铁砂袋,拔脚向着外院飞奔而去。 他如今的身体……几个府丁足以置他于死地!就算映花想要留着他来对付自己,也会叫他吃足苦头。 这样一想,挽月心急如焚,银牙几乎咬碎。 进了院中,先是看见小牛被拴在桩子上,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四个蹄子不住地刨。 挽月心如鼓擂,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从足底泄了出去,身体摇摇晃晃直发飘。所幸心中挂着少歌,虽然双腿发软,速度却是丝毫不减,如箭一样射向屋子。 窗纸上印着数道人影,有站有坐有跪,还有一溜溅射的小血珠,斜在窗纸之上。 挽月两眼发黑,耳旁轰鸣,几个大踏步扑进屋内。 第一眼,挽月便看见他端坐在窗户旁边的矮榻上。 她缓缓呼出了那口悬在心头的气。闭了闭眼,笑了。果然是关心则乱。 少歌是什么人?就算暂时身体弱些,可这只老狐狸,怎么能是映花那样的小道行能算计得了的? 满屋子人齐齐抬起眼睛,望向挽月这位不速之客。 挽月也打量着他们。 映花还算聪明,并没有身先士卒冲进来,只让菊清带了几个最下等的府丁过来,想要捉神棍七去问话。 不巧的是,今日神棍七正好召集了陆川张岳等人在屋中议事,那几个府丁拿了鸡毛当令箭,急吼吼冲进来拿人,三下五除二被制服在地上,当即把映花供了个底朝天。 说是容侧妃沐浴之时,发觉有人在偷看,便让身边大丫鬟追了过来,见那贼人进了这处院子,便令他们几个来把人拿回去,待侧妃细细审过。 张岳气得够呛。他和陆川等人晚饭之后便在七哥的住处,几个人谈得正是欢畅,不想几个不长眼的咋咋咧咧就冲进来,嚷嚷着要拿贼人,口口声声说亲眼见着贼人就是进了这处院子。 这可不就是指着鼻子骂他们几个?张岳这个人,最看重的便是名声,哪里能容许不明不白被泼了污水? 陆川在这件事上比张岳老练。一见这情形,便知是内院争风吃醋女子争斗,战火烧到外院来了。 听到容侧妃出的事,陆川想起上回安朝云气呼呼责怪自己帮不上忙,便有些唯恐天下不乱,心道这容侧妃要是闹了什么丑事,岂不是对小云儿有利?! 这样一想,陆川果断将人扣下,一面通知了世子,一面正气凛然,声称士可杀不可辱,这件事情关乎自己几个师兄弟以及张岳的名声,定是要查个水落石出才算完! 尤其是那个看见了容侧妃沐浴的家伙,一定要将他揪出来,仔细查明他究竟有无看见、看见了什么、看见了多少,然后再把人交给容侧妃发落。 于是这件事变成了陆川和张岳的事。那位引发了争端的“病人”好整以暇,一副风轻云淡事不关已的模样,坐在一旁时不时捡起茶盅啜一小口。 撇得干净得很。 第343章 逆鳞 挽月松下一口气,见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脸上,不由有些尴尬。 “那个…我出来夜跑,这里好热闹啊哈哈,好热闹啊!大冷天的,这几个干嘛跪地上啊?发生什么事了?” 张岳正是满腹怒气,听得挽月发问,一五一十就将事情倒给了她。 挽月一听,果然如她所料,若不是张岳陆川这些人在场,这些家丁便是要将少歌拿到映花面前的。 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拿自己没辙了,便将主意打到了少歌身上吗?既然编出了偷看她沐浴这等瞎话,显然她存了心要置少歌于死地了! 再一细想,若是映花当真认为自己和旁人有私情,又怎么会急不可耐就要这个人的性命呢?按理来说,挽月如果喜欢上了别人,对于映花,应当算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巴巴地替挽月牵线搭桥都来不及,为什么要急吼吼地对付她的男人呢? 这只能说明,映花潜意识里根本不相信挽月和旁人有私情!她只是想坐实了挽月的罪名,借着这件事情,叫挽月万劫不复! 于映花而言,外院这个男人就只是一盆可以把挽月泼得面目全非的污水而已! 挽月气得牙根发痒。好一个映花! 她深吸一口气,扫了眼坐在少歌身旁的人——张岳、陆川、老六,还有另外两个她不熟悉的,看年岁应当也是陆川的师弟。 她忽地笑了:“这里坐着的,除了我们七哥之外,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什么小蟊贼能在大伙的眼皮子底下翻墙进来?恐怕是看走了眼,认错了院子罢?侧妃交待的差使,你们便是这样做事的?你们,还跪在这里做什么?速速到四面八方找去!那蟊贼怕是还没走远,要是嫌人手不够,让赵管家多加派些人过来,再多点上几根火把,把这外院翻个底朝天,定要将偷看容侧妃洗澡的家伙给揪出来!若是这王府里找不到,再加了人手,外面几条街,一处一处找过去,若是有人说咱们扰民,便细细解释给他们听,叫他们晓得这是多大的一件事情!” 张岳等人面面相觑,脸色古怪之极。 就连一向稳重的少歌,也忍不住圈起右手放在唇边轻轻咳了咳。他晓得挽月是动了真怒了。被触了逆鳞的她……蔫坏。 她正上蹿下跳时,世子身边的小厮终于适时地出现了。 这个叫做永义的小厮,挽月从未见过。细眉细眼细嘴巴,看着倒是个能守口如瓶的,大约是他上一世用惯了的人。 永义向着屋中众人拱了拱手,道:“世子请诸位。” 挽月不动声色瞟了少歌一眼,隐隐有些担心。 毕竟傍晚才闹了那么一出,少歌此时出现在世子面前,会不会太扎眼? 他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 …… …… 映花何曾料到事情会演变成如此局面! 要到外院拿人,总得有个说法,她随意编了个借口,心中只想着先将人抓来,严刑逼供一番,只要对方招出和挽月苟且之事,那便是皆大欢喜。 若是对方抵死不认,大不了悄悄弄死,只说对方已经承认了意图偷看自己沐浴,畏罪自裁。到时候死无对证,世子哪里会为了这样一个病秧子当真和自己计较呢?说不定因着他和挽月的传言,世子正是想要对付他,这下自己岂不是为世子分了忧? 映花其实还存了另一重算计。故意以偷看沐浴为借口拿人,到时候步步紧逼,这个男人说不定羞怒之下,便说出些诸如“我有了她如何还会看得上你这种货色”之类的话,这样便能轻易破开他的心防,得到自己想要的证据。 千算万算,实在是觉得没有什么疏漏了,这才放开手脚,让菊清带着人去外院拿人,谁知道人一进了那院子,反倒被人家给拿下了。怎么好死不死,外院几个高手都在那里呢?! 映花原以为事情也没有多严重,既然是误会,说清楚了就会放人,事关一位侧妃,外男总该是避忌的。谁知左等右等不见菊清回来,倒是把世子身旁那个狐媚子给等来了。 “容侧妃,世子让我过来叫你去对质,你要是身体实在不舒服,不去也成!我会替你向世子说情的,毕竟出了这样的事,女儿家心里肯定是难受的!”墨琴一脸真挚。 “你别空抬着一张嘴乱说话!什么叫出了这样的事,什么事都没有!我这就去见世子!”映花气炸了肺,她是什么东西?替自己向世子说情?她也配?! 墨琴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侧妃怎么会不认为这是大事?女儿家,还有什么事情比名节还要大?没想到,侧妃您竟然……哎呀!您怎么会……”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俨然像是在看一个离经叛道,不守妇节的恶女子。 映花气得顾不上其他,抬了脚就向着上房走去。 原也只是说疑似有人想要偷看她,既然追到外院,那人身旁有人证,能证明他不是贼人,这件事便该了结了……不,眼下最大的问题,是那个菊清!菊清是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若是她没稳住,向世子和盘托出……那就完了! 应当不会的吧?菊清弟弟欠了一屁-股债,自己答应会帮她还上这笔钱……不靠着自己,她还能靠谁呢? 映花一时忐忑,一时自我开解,不多时就蹭到了上房。 烛火通明,十来个人,倒是没跪在地上的,要么坐在两旁,要么站在屋中。 映花暗暗松下一口气,紧赶了几步,将墨琴甩在身后,踏进屋中对着主位上的男人行了礼。 “世子。” “嗯,坐。” 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映花小心地环视一圈,见左侧第一把椅子空着,大约是留给她的,她再福了礼,缓步移到椅子那里坐下。 张岳、陆川这些人时有出入内院,映花多少记得他们长相,她不动声色,偷偷打量这些人,要从他们中间找出那个生人来。 挽月的“奸-夫”……说不好奇,谁信呢? 第344章 误会 映花的眼睛只绕了小半圈,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到了。 她看见一个身着藏蓝色长袍的人端坐在木椅中,而挽月立在他的身后,此刻正俯下身子,几乎和他头挨着头,极亲密地在说话。挽月肘弯里搭了一件大棉袄,似乎正在劝说这个男人披上它。 世子竟也视而不见! 映花吞了吞口水,再去看旁的人。 每一个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好像挽月和那个男人本该这样。 挽月劝说无果,气恼地立起身子,恨恨地打了下臂弯里那件棉袄。 就见张岳笑着劝道:“七哥,你莫要觉得挽月姑娘年纪轻,便不听她的话。医者父母心,唠叨点,也是为你好!” 被唤作“七哥”的男子苦笑道:“是,是,出门时,一定穿。这里烧了地龙,真的是太热了。” 陆川也叹:“挽月姑娘年纪轻轻,这一身医术当真是绝了,真真是妙手回春哪!老七这是一天天见好了,多亏了挽月姑娘!日后她说什么,你定要好好放在心上。” 男子淡笑着,老老实实点了头。 映花心头一沉。看这番情形,哪里像是有私情的样子? 正是忐忑时,感觉到挽月的目光若有若无扫过她身上。映花急忙抬起眼睛去看,见挽月并没有在看她,而是噘着嘴,一脸不忿。 “哪里会热了?手明明就是冰的,他便是见你们个个都不穿衣裳,死要面子也不肯穿!”挽月一面说着,一面当真就握了握男子的手。 映花瞪圆了眼。再去看众人,却依旧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张岳呵呵地笑:“挽月姑娘此言差矣!谁不穿衣裳了!” 陆川等人也大笑起来。 映花再扭头去看上座的世子,竟也是眉目平和,唇畔浮一抹浅浅的笑。 “姑娘……”映花挤弄着眉眼,一面示意众人去看挽月和男子握在一处的手,一面站起身,急急走到挽月边上,压着嗓门说,“这么多人看着哪!” “看什么?”挽月明知故问。 “你怎么能当着世子的面……”映花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那名男子。 他正好抬起眼睛,冲着映花微微颔首。 映花心头一跳,竟觉得这两个人看起来般配极了。没想到这个病秧子有如此风华! 她清清嗓,道:“姑娘,大庭广众,怎能和男子拉拉扯扯?”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屋中诸人都听见了她“压着嗓门”的话语。 挽月和男子齐齐看了她一眼。这二人的眼神叫映花感觉他们这看一个白痴。 “不然怎么把脉?”挽月一脸诧异。 “啊?”映花低头一看,挽月的手指可不是正掐在男子脉门之上? 映花讪讪地张了张口,进不是退不是。 挽月终于放开了他的手腕,抬起眼皮望向上首的世子:“七哥得休息了,世子要问什么快问,我还得亲自看着他服了药睡下才行。” “好。”世子点点头,让映花和菊清将事情道来。 事情倒是不复杂。容侧妃沐浴时,身边丫鬟听见窗外有响动,出屋一看有个黑影正逃窜向外院,丫鬟一路追,追到了神棍七的院子,便回来禀给容侧妃,侧妃便让菊清带上人,将贼子捉拿过来。因涉及了侧妃的声名,她们并没有声张,只打算拿了人之后,再请世子过来私下里审讯一番。 张岳和陆川等人冷笑连连。 “若不是我们几个恰好在老七院子里头,老七岂不是要蒙受不白之冤?!世子!这件事,请世子一定给老七一个说法!”陆川重重抱拳。 世子嗯一声,眼风飘向立在一旁的小厮永义。 永义小跑到门外,片刻,就带了一个黑衣黑巾的壮汉子进来。 “侍卫总领李云鹤,见过世子。” 这便是王府中的暗卫首领?挽月微笑着上下打量一番。 “你手下的人,可曾见到有什么人自静怡苑逃窜至外院?” “禀世子,唯有容侧妃身旁的菊清自静怡苑出,至府丁居住之处召集了几人,然后进了这位客人的院子。”李云鹤向着七哥躬了躬身。 他又禀道:“因不是必须即刻禀报的大事,便只记录在册,同今日诸事一道,待亥时呈报给李青将军。” 世子问道:“那便是没有生人出入静怡苑了?” “绝对没有。”李云鹤斩钉截铁。 映花见势,急忙欣慰地啜泣起来:“原来是误会,真是太好了。妾正寻思着,若是当真被贼人偷看,妾唯有一死,方能对得住世子……” 挽月笑道:“这下可糟糕了。这几个人啊,嚷嚷得整个外院都在猜测究竟是谁偷看了你洗澡,依我看,只能让他们几个再去一处一处替你解释清楚。世子觉得我的提议如何?打打杀杀的,多没意思,把误会说清楚就好了。只是……”她烦恼地皱起了鼻子,“方才你们那么笃定见着人进了七哥的院子……” “不不不不!”那几个人急得摆手,“我们哪里见着什么人啊?是菊清姑娘来唤我们,我们才跟着她进了院子的,我们哪里可能见着人?” 挽月一本正经:“既然这位李总领的人只见到菊清一人出入,那就算有个贼人,也一定是一个武艺高强的贼人,要是这王府里藏着这么一个色-胚高手,那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世子定要好好地查一查才是。不过既然是高手,那便和七哥没有什么关系了,七哥的身体我最了解不过,他身上一丝一毫武功也没有,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也和他扯不上关系。世子便让他先回去歇息吧!” 见到这件事从“误会”变成了“可能贼人武艺高强”,映花急得要吐血,只恨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办法解释。 世子漠然地看了看少歌,道:“既然还要服药,那挽月你便代我送客人回去歇息。” 挽月笑弯了眼睛,扶少歌站起身,将那件大棉袄披在他身上,双双告辞出了屋。 走到院中时,听到世子冷冷的声音传来。 “拉下去杖杀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第345章 谈心 挽月脚步微微一顿。 少歌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走吧。” “嗯。” 二人踏着月色,缓缓走回他的院子。 “他们算不算是我害死的?”挽月闷闷问道。 “不是。” “我太害怕了。刚才没见到你之前,我脑袋里都是你遭了毒手的画面……我确实是想要给映花一些教训,但我真的没想要弄出人命来……” “小二,不关你的事。” 挽月抬头看他,目光里尽是柔弱:“少歌,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我刚刚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只想着和你在一起,却没有考虑过你的安危。不然,你回洛城去吧?这里太危险了。” “我的确有此打算。”少歌眉眼弯弯。 “嗯。”挽月强忍着不舍,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会好好的,你也知道如今我的安全不成问题,我会好好吃,好好睡,好好练功,等到他再制不住我的那天,我就来找你!” 她心头微微发酸,要分离了,他竟然还笑得没心没肺。 他笑道:“我和你,一起去洛城。” “什么?!” 他牵住她的手,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他要和轩辕镇宇联手,轩辕镇宇提出的条件是以你为质。他答应了。” “这……”挽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是如何做到在轩辕玉和轩辕镇宇之间左右逢源的?!他怎么敢把我放走呢?” “大约是重活一世的人,掌握了太多先机吧?”他笑了笑,“小二是打算在洛城住一阵子,还是同我游历山水去?” “都行。你决定。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挽月好奇地眨着眼睛。 “孙玉珩。” 她笑得见眉不见眼:“到了洛城,我就能看到方音了?” “是。” “那我们就到洛城住一阵。” “嗯。” 她托着腮,望了他一会。 “少歌,你当初的愿望是什么?” “为什么问这个?” “想知道。” “回到一切开始之前,不改变任何人与事。” 挽月怔了半天:“我以为你是想要改变历史。” 他低下头笑了笑:“我怎么敢冒险呢?若是像他们一样,回到最初,你却不是你了,那还有什么意义?” 挽月眼眶发热。 “为了我,你甘愿失去一切。” “你就是我的一切。”他目光柔和,伸出手来轻抚她的脸。 挽月强忍下心酸和感动,翻着白眼道:“说那么好听的情话,便是想要骗人家上-床去。” “何需用骗的?” “……”这脸皮。 最终挽月还是离开了。既然很快便能双宿双栖,在这节骨眼上,自然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 …… 世子果然找挽月“谈心”来了。 “……你只管安心待在洛城,轩辕镇宇与我利益相合,断不会为难你。” 挽月奇道:“既然利益相合,为什么还要我去做人质呢?” 这样的事,自然是不能爽爽快快就一口应下,否则以面前这位多疑的性格,少不得又要想七想八。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得足足的。 世子微微一怔。的确,就算拒绝了让挽月去做人质的要求,轩辕镇宇还是会选择和自己合作的。那么,为什么自己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个要求呢? 为什么不答应呢?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轩辕镇宇自然是会将她护得好好的,甚至比在这王府还要安全,毕竟…… 他微微蹙眉,有些拿不准做出这个决定,究竟是想要更好地保护挽月,还是因为不想看见她一直在眼前晃。 他斟酌片刻,迟疑道:“你若不愿去……那便不去了。” 挽月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 眼珠转了几转,道:“我只是好奇嘛。你怎么连轩辕镇宇都能勾搭上了?为了你的大业,我自然是一往无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世子干笑两声:“没有那么严重,他会好生招待你,你只管把洛城当成我这王府就好。” “好吧。”挽月闲闲地抄起手,“你派谁去保护我?” “公子荒会跟你去。” 挽月思量片刻,有些拿不准该不该提那件事,斟酌一会,心想探一探他的态度也是好的,于是犹犹豫豫道:“让七哥也一起去吧,他那个身体,还得我亲自帮着调养些日子,才能真正好起来。” 她不经意地打量着世子的脸色。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眼眶缩了一缩! 挽月呼吸一滞,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中。少歌果然还是引起他的注意了吗?或者,他其实是在意自己和旁人有无牵扯的? 她撇了撇嘴,随意地摆了摆手:“说说而已,带着那个病瓜,路上也不甚方便。” 他思忖片刻,“大约他是想去的……” 挽月惊得心脏都停跳了一会。 “便让他和你同去吧。”世子意味深长地盯住挽月,“保护好自己。” “啊?”挽月讪笑,“就他那个身体,就算想什么什么,也那个什么什么……” 世子轻笑:“我倒是不担心这个。罢了,是我多虑了,你去歇息吧。永义——”他唤小厮进来,“请陆川七师弟过来,我有话同他说。” 挽月赖着不肯走。 “我不放心,”她直言,“你这个人,动不动喊打喊杀的,我怕你一言不合对他下黑手。” 世子无奈地摇头:“我为何要给自己寻这样的麻烦?若是杀了他,陆川那里,张岳那里,你这里,都是麻烦。你且安心,我说了让他同你一道去洛城,便是作数的。” 挽月一脸不信:“轩辕去邪说过,你这个人信不得。” “他更信不得。”他绕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在我眼中,神棍七和一只蝼蚁有什么区别?我若是想要杀他,何须废这样的力气?” “那……我信你一回。你若是辜负了我的信任,我一定搅得你鸡犬不宁。” “知道了。” 挽月狐疑地打量他一会,直到小厮将人带了进来,她接到少歌“安心”的眼神示意,这才一步三回头出了院子。 世子目送挽月出了院门,眸光渐渐变得冰冷。 他居高临下睨着那个瘦弱的人。 “我知道你是谁。” 第346章 长大 少歌纵然是个冷静的人,在这一瞬间,瞳孔也缩成了针尖。 “哦?”他眯起了眼睛,“知道了吗?” 世子冷笑:“你以为能瞒得过我?”顿了片刻,又问,“木师。你的身份,她知道吗?” 少歌缓缓将心落回了原处。 “除了你,没有人知道。” 世子笑了:“你我并无利益冲突,你既帮着轩辕镇宇做事,日后依旧是自己人。”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少歌,“轩辕镇宇怎么舍得把你派到京都来?这些日子,倒也未见你有任何异样的举动,莫非你当真只是来找师兄弟们叙旧?” 少歌也笑:“我并不是轩辕镇宇的手下,他也差遣不了我。我只是收服了一些人,听到一些事,于是来看一看,狠心抛下他们的歧王世子,究竟是生了怎样一副心肠。” “可看清楚了?” 少歌挑了挑眉:“若是轻易便能看清楚,渭城也不会有那么冤死之魂了。” 世子摇着头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若是无法消除他们对我的怨恨,日后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我会尝试的。” 世子笑得很开心:“我喜欢和聪明人做朋友,我的身边,永远为你保留一席之地。帮我照顾好秦挽月。” “知道。”少歌不悦。 …… …… 三日之后,公子荒驾着牛车,静悄悄出了歧王府。 先去了城东城隍庙。 凤娘很久之前就告知挽月,老神仙已不在城隍庙里了。今日亲眼见了城隍庙中堆了三寸厚的积尘,心中难免还是有些惆怅。 “上一回,还是你我二人打扫的呢。”挽月看了看少歌身上的大棉袄,笑道,“等下次回京,希望你的身体已如当初那般好了。” 少歌微笑颔首。 “既然世子他根本不知道那门心法,可见老神仙早已洞悉了一切,当时便用了手段屏蔽掉他的感知。”挽月叹道,“明明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另一重力量,常人却永远无法触及,而自己偏偏就是这个‘常人’,这样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挺好的。”少歌笑道,“小二,一山自有一山高,山脚的风景未必就不如山巅。走一路,看一路罢。” 公子荒从外头闪身进来,蹦到香案上盘腿坐了:“没有人跟在后面,他很放心我。昨夜他唤我过去,说,你若是要行神鬼之道,便让我坏了你的事,然后将你所用之物送去给他,必要时,可以直接斩杀了你。” “哦?”少歌轻轻笑起来。 公子荒缩着肩膀,左右晃荡身体:“如今,他倒是成了惊弓之鸟。竟迷信起鬼神之道来了。” 挽月笑道:“你若是得知身体里还住了另一个人,随时会与你争抢着控制你的身体,你怕也是要心惊的。”她突然瞪圆了眼睛,头皮一阵发麻,“我,不知道秦挽月是不是也在我身体里面……” 她急急拉住少歌的手:“你有过感觉吗?从前,你知道身体里面还有个人吗?” 少歌微微地笑着,反握住她的手:“我从前,的确感觉得到,有时候……” 他眯起眼睛,陷入回忆中。 “我一直以为,那是住在心中的恶魔。小二,我记得曾经同你说过的。有些时候,若是放弃心中一些‘愚蠢’的坚守,的确能够更方便地获得很大的利益,这样的时候,脑海里就像是有针在扎,我偶尔也会问自己,这样做,是否真的值得?因为就算是坚守了心中的信念,许多事依旧无法改变……譬如在阿克吾,如果我早一些,挑动民众去送死,也许最终反倒不会死那么多人。那个时候,他定是在讥笑我吧。” 挽月轻轻拥住他。她知道阿克吾的事情一直横亘在他的心里。所以渭城的时候,他再不愿意见到有人因他而被屠戮? “小二,那一次我在你面前杀死那些土匪,你,是否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闪烁,口中问的是土匪,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那一次,她灭杀了两名高手,事后却毫无记忆…… 挽月点了点头:“那一次,我的确心神恍惚,只想要把面前那些罪大恶极的家伙撕成碎片,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她默了片刻,“但我并不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人的想法。我当时,的的确确就是那么想的,甚至我现在再回忆起来,还是觉得他们死有余辜。只是冷静下来之后,觉得可能可以处理得更好一些,毕竟那些人之中,并不是每一个手上都沾过鲜血,应当按罪论处才好。原本这些事,该由律法来审判,是吗?” “是。”他愉快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小二又长大了。” 公子荒大翻白眼。是个人都知道这些好吗?要不要她随便说个什么,他都能瞎夸奖一通?自己给他出过那么多点子,帮他处理过那么多麻烦事,怎么就讨不到一句好呢?重色轻友!做男人好难! 挽月也翻起了白眼,说得好像她原本有多幼稚似的。 “不用担心。”他说,“若是前世的秦挽月幼年因病而夭,定不会如他这般有深沉的执念。或许早已入了轮回,不会纠缠不休的。” 挽月轻轻伏在他的胸前:“反正我绝对不碰那黑石。这件事,就容我自私任性一回吧。能陪着你多走一程,哪怕之后要下地狱,我也无悔。” 公子荒一面哀嚎,一面捂自己眼睛和耳朵。 “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我的眼睛!我的耳朵!赶快帮我找一件事去做一做!” 少歌笑道:“你不如去一趟正亲王府,把你的祖符拿回来。” “可以杀他吗?”公子荒双目放光。 “随你高兴。”反正是那位世子的锅。 公子荒欣喜道:“果然还是如今的你可爱一些,没有那颇多顾忌。” 他从香案上一跃而下,衣摆扫过香案上的积尘,一时间整个城隍庙中黄尘弥漫,呛得少歌又咳嗽起来。 挽月扶了少歌,站到门槛处,望着公子荒几个起落,消失在附近民舍间。 “你……可爱吗?”挽月眨了眨眼。 “你说呢?” 第347章 取符(上) 一柱香之后,公子荒躺在了轩辕去邪的拔步床上。 四面尽是沉香的味道。 公子荒仔细嗅过一遍,嫣红的嘴唇缓缓向两旁裂开,直裂到了耳根,两颗虎牙似乎比平日更尖利了三分。 是人血的味道啊…… 舍不得杀他了。 公子荒瞟一眼床榻顶上垂下来的一堆彩绫,再瞟一眼屋角的檀木大衣柜子,嘴角撇出一个嫌弃的弧度。 …… 轩辕去邪离开书房,站在暖阳下微微沉吟。方才有小丫鬟来报,说是红袖添香二人有要事,正在屋中候着王爷。 前两日,他想出一个新玩法。要这两个通房丫头在床榻上上吊,让他凌空玩乐。 这二人哪里肯依?她们自然是记得,那个倒霉鬼一香跟着他到后花园去玩,便再没有回来。 这位主子,玩开心上头了,哪里还会顾及她们这些人的性命! 她们不依,自然有大把的人依。所幸轩辕去邪一向风评极佳,并没有公然就带了其他女人回来宠幸,只冷着她二人,不让她们见着他。 过了一些日子,两个丫头按捺不住,便想要妥协了。她们想出一个折衷的方案——不要两个人一起,轮着来,另一个在旁边看着,若是发现不对,连哄带劝,救下另一人。 二人含蓄地将意思写进花笺,递到轩辕去邪案头,然后布置了床榻,忐忑地等待他。 不料等来了公子荒。 公子荒见这二人立在床榻上,比比划划将脑袋往那彩绫里伸,一时搞不懂她们是何意,便猫在一旁细细地看。 又听见这二人赌咒发誓,说无论是哪一个先被宠幸,另一个都不得生了坏心,见死不救。否则定是要到阎王那里告状的。 公子荒咋舌不已。虽然知晓这轩辕去邪心性有些不正常,却未料到竟然扭曲到了如此程度! 更可怕的是,这两个女子非但不逃,竟还要迎合他! ……倒不如让自己吃掉好了。 于是他笑嘻嘻跳进房中,点晕了这二人扔进屋角的檀木柜子里,然后鸠占鹊巢,跷着腿抱着头往床榻上一摔,悠然地将上头垂下来的彩绫踢得上下翻飞,等待轩辕去邪来“宠幸”。 听到他的脚步声到了外屋,公子荒笑眉笑眼用锦被蒙了头,小小的身体缩进床内。 轩辕去邪进了屋,第一眼便是看见帐顶垂下的环状彩绫。他手指微动,隐隐有些兴奋。 眼风飘向床榻上,见到锦被微微隆起,不由轻笑一声,只道丫头们羞涩了。 他自然不是想要了她们性命。这种事,他有分寸的。思来想去,也就这两个最贴身的人能陪着他玩这样的游戏,后头那些女人……都已经在地底变成了白骨。 那些女人……虽然未必个个参与了林少歌对付自己的阴谋,但前世的最后一日,自己被逼迫到穷途末路,她们却是站在外头看着,哭哭啼啼,一个挺身而出的都没有。 他央了林少歌,将她们全部吊死在了外头那棵凤凰树上,为自己殉情。 想到那些飘飘荡荡的衣裙,他更加兴奋。 “我的宝贝,别脱衣裳,我要看你们环佩叮当的模样……” 公子荒大翻白眼。就是这么个家伙窃了自己的祖符?!他厌恶地在锦被中翻了个身。 轩辕去邪只当二人使小性子,哈哈一笑扑上去,将床榻上的佳人整个揽进怀中。 嗯?似乎只有一人?也对,那花笺里的确是暗示要一个一个轮流伺候。 他一面笑着,一面要将锦被中的人儿“挖掘”出来。不料今日佳人特别调皮,你来我往折腾了半晌,竟然只摸着了几根头发。有意思! 公子荒玩得很开心。 论武艺,轩辕去邪不及他。有心算无心之下,轩辕去邪被他逗弄得气喘吁吁,却是拿他无可奈何。 公子荒个子小,身形又特别灵活,在那亮滑的锦被之中,简直如鱼得水,忽儿钻到床头,忽儿钻到床尾,轩辕去邪也被逗起了玩心,不急着去掀那锦被,反倒也钻进里头,玩起了捉迷藏。 轩辕去邪用的是玄色被褥,材质上乘,往里头一钻,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出了一身薄汗,隐隐约约有血腥味渗到皮肤上,公子荒闻着这味儿,馋得忘记了今夕何夕,一个熊抱,竟将轩辕去邪整个拢到了身下。 喉结一滚,公子荒亮出一对虎牙,伸出舌尖轻轻舔舐轩辕去邪的脖颈。美味!虽然不像少歌的血纯粹鲜美,但他这是日积月累,点滴渗进了骨子里的纷杂的血的气息,甚至能尝出无数恐惧绝望的味道……公子荒舍不得胡乱地糟蹋了美食,便只轻轻地舔舐着,一面不住地赞叹。 轩辕去邪如遭雷击。 床笫之事,他向来掌握绝对的主导地位,今日……怎么会被一个小妖精扑倒,还这样不知轻重地撩拨了?! 这小妖精嗓音沙沙哑哑,舌尖上像是长满了细细的倒钩,撩得他心花怒放。他不禁在心中猜测,究竟是红袖还是添香?他十分自信,这王府可不是随便什么外人都能进得来的。 他抬起手想要去揽身上的人儿腰肢。 不料小妖精反应敏捷无比,两只小手一翻,竟然牢牢扣住了他手腕,按在身侧,继续呼呼地舔他脖颈。轩辕去邪轻笑出声,并未使用内力去反抗。 他能察觉到扑在他身上的人,呼吸和动作之间满满当当尽是欲-望。他轻轻一叹,便任这小人儿在他身上胡作非为,只静静地感受对方的身形,以及肌肤-相触的地方。 够野!够劲儿! 公子荒舔了一会,有些不满足了。他弯下了身去,拉过轩辕去的手腕,轻轻一咬。 虎牙戳破了皮肤和血管,滚烫的鲜血涌进口中,公子荒贪婪地吮吸起来。 轩辕去邪吃痛,轻哼一声。此时他脑袋里有一大半装满了迷魂汤,浑浑噩噩间,竟觉得手腕处有种异样的清凉舒爽。 他忍不住低低地笑:“小妖精,我还想给你更多呢。” 公子荒惊呆了一瞬。 不吃白不吃!他含糊地嗯一声,继续大口吞咽起来。 第348章 取符(下) 轩辕去邪渐渐感到有些眩晕。 人却是清醒了几分。 不对劲! 他运起功,重重甩开身上的人。 对方小小的身体腾飞了起来,将锦被顶到了半空。那只嫩嫩的小手却依旧紧紧钳住他的手腕,柔软的嘴唇依旧覆在脉门上,轻轻地吮着。 轩辕去邪后背一阵发麻,不知是惊的还是兴奋的。 小人儿整个包裹在锦被里,未看清楚形状,就重新直直扑下来,又压在了他的身上。 怕是受伤了?轩辕去邪一脚蹬掉了锦被,定睛一看,霎时惊得魂不附体。 什么美娇娘?!分明是个吸血小鬼! 公子荒可是老熟人了!怎么竟把他给忘了?!轩辕去邪懊恼得想要撞墙。 果然是色迷了心窍吗? 想到自己方才发出的那些声音……真是恨不得叫他吸死自己算了! 正在自怨自艾时,公子荒一双小手已在他身上上下摸索起来。轩辕去邪又惊又怒,头脑因失血而昏昏沉沉,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他在找什么。 直到那只冰凉的小手从他腰间探了进去,捏住了他贴身收藏的祖符,轩辕去邪这才如梦初醒,急急去抓公子荒的手。 哪里还来得及! 两只手各自抓了那青铜令符一角,来回拉扯几下,各自伸出另一只手来对接数掌,轩辕去邪很快落了下风,终于手一松,令符归了原主。 公子荒原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祖符到手,却是整个人气质大变,撕扯下一方锦缎来将那祖符包裹了,小心翼翼地放进胸前口袋。 “原来李师宴没有告诉你。”公子荒向后一跃,蹲在桌面上眯着眼看他,“可惜了。” 轩辕去邪已返身从床榻的暗格中取出了长剑,阴沉沉地看着公子荒。 “别那么紧张,你的血好喝,我舍不得杀你。”公子荒摆着小手。 轩辕去邪冷笑道:“你也得有这个本事!” 公子荒盯住他的喉咙,复又愉快地笑起来。 轩辕去邪记起方才的一幕,恼羞成怒正要发作时,见公子荒身形一荡,笑嘻嘻地后仰着跃出了窗。 “来人!!!” 绝望的怒吼。 …… …… “早不让我去。手到擒来。”公子荒小脸皱成一团,拿出胸前的硬物晃了晃。 少歌笑道:“启程吧,有轩辕去邪找他麻烦,更是无人理会我等。” 挽月有些不解:“这一来一回,怎么只用了眨眼功夫?我与你还未说上两句话,他怎么就取回了祖符?” 少歌笑而不语。 公子荒白眼朝天:“两个时辰了。” 原来她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时,真的会有专窃光阴的盗贼出没,不知不觉,就被偷去两个时辰了。若是岁月静好,会不会当真眨眼白头? 他们走的是当初她和董心越走过的那一条路。 挽月掀开了车帘子,兴冲冲把那些趣事说给了少歌听。路过那几处馒头铺,还特意买了几只实诚压手的大白馒头。 “董心越当真以为跑赢我,是这馒头的功劳。”挽月叼着馒头,含混地大笑。 “小二如今功夫了得。” “嘁,她做什么都了不起。”公子荒低声呢喃,“从轩辕去邪那里偷东西很容易吗?我以身犯险,是为了谁啊?” 少歌的声音懒洋洋飘出来:“待我和小二安顿下来,公子荒你便回祖地去,将隐门上下带到洛城来。” “知——道——啦——”不耐烦极了。 少歌有了些内力,再不像从前一样畏寒,只是喘疾伴身多年,一时半会无法痊愈。颠簸一路,到了晚间寻了客栈歇下时,他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坐在床榻上轻轻地咳,气息时断时续。 挽月心痛地给他把了脉。 “还得调养一些日子。” 她取了温水,让他捧着慢慢地喝,她坐在他身后,替他轻轻按摩肩背。 许久之后,他的呼吸终于平顺了。 “这样的身体,你竟敢一个人从洛城跑到京都!” “身体倒是争气,没出状况。” 挽月吸了吸鼻子。那一次他忧心她的安危,定是日夜兼程赶到了京都,身体又怎么可能不出状况?强撑着罢了。 幸好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有她在身边好好照顾他。 “少歌,今后有什么打算?是不再理会那些纷争,我们退隐山林?还是想办法积蓄实力,夺回你的一切?”挽月顿了顿,想到他方才交待公子荒的话,心中微惊,“……是要夺回你的一切?!就算恢复了实力,也不可能做得到啊?既然你已决定了日后就用这个身体,又要怎样得到那么多人的认可呢?” “事在人为。”少歌看了看自己双手,“小二,我记得你曾说过一个指鹿为马的故事。” 挽月纳闷地眨了眨眼:“嗯。然后呢?” “睡吧。”他眉眼弯弯,“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嗯?为什么又是这个问题? 挽月别别扭扭地躺下,突然想起如今他是病人,应当先帮他掖好被子。正要起身时,眼前一暗,就见他整个身体覆了下来。 “练功。”言简意赅。 “呃……” 他的嘴唇依旧冰冰凉凉。 “少歌……”她含糊呢喃,“怎样才能把你捂热啊……” “专心。”他捧住她的脸。 “哦……” 他从她身上翻下去,侧躺着除去了衣裳。 挽月微微不解,想了一会,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学着他的姿势,也侧躺着脱得只着内衫。 烛光下,她原本莹白的身体微微泛着红色,看起来温暖极了。 他忽然退缩了。 他感觉到自己一双手结满了白霜,丝丝冒着寒气。 好像真的不可能捂热。 他悄悄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捂了捂,从胸口偷来的一点温度浮于皮肤表面,转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治标不治本。 浑身上下,只有胸腹之间散发着微小的热量。他不忍触碰她。 挽月闭眼等了一会,不见他有动静,奇怪地睁开一条眼缝偷看他,见他正在望着他自己的双手发愣。 “少歌……”她小声唤他,“你在等什么?” “小二,我原以为过冬之时,我能够给你温暖。可如今……” 第349章 暖冬 他语气寥落得很。 挽月的心揪着痛了下。 她抓住了他的双手。果然像是两块坚冰,让人心头涌起深沉的绝望——冰块怎么可能捂热呢?热了,冰就化了。 挽月把他的手拉到唇边,呵出热气,从指尖开始,一寸一寸温暖他苍白僵硬的手。 “没有用的。”他低低苦笑。 “别说话。”她专注地、徒劳地继续做她的事情。 她贴身的小衫松松泛泛,侧着身子,衣裳悄悄向下滑,露出小小的肩头。 他想要帮她拉一拉衣裳,无奈双手被她牢牢握住,只能用视线轻轻摩挲她光洁的肩。 她锲而不舍,一口接一口呵出温热的白气,柔嫩的唇贴着他的手背缓缓游走,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热了一点。”她微笑着抬起眸子看他。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指缝之间寒风彻骨。 “睡吧。”他说着,抽回了双手。 他扯了扯棉被,转过身去。 两只手握成了拳,交叠在胸前。不该脱了衣裳的…… 他想,这一年定要好起来,来年过冬可不能这样了。 棉被虚虚搭在他的背上,寒冷的空气从那帐篷似的口子向里面灌,他反手压了压。 然后手又被捉走了。她不止捉了他的手,还将整个身躯贴到他的背上。 他浑身一僵,感觉到她已除去了贴身的小衫,光滑温暖的肌肤紧贴着他冰凉的脊背。 两条温热的手臂从他肋下穿到他身前,小巧的下巴搁在他肩上。 热热的呼吸拂过耳垂。 “少歌,抱。” 他呼吸一乱,低低地嗯一声,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抱啊……”她用额头蹭了蹭他。 他抚上那两只放在他腰腹间的小手。她的温度灼到了他,他急急收手,却被她反手握住。 “不冷。”她在他耳畔吐气如兰,“转过来,抱。” “好。”他的声音沙哑了。 他转过身,重重将她搂进怀中。 他把两只手悬在她身后,不敢接触她。他感觉到她身上的热量涌向他,他的身体热起来,而她却飞快地冷下去。 挽月坏坏地笑,搂着他翻了个身,他便压在了她身上。那两只冰块一样的手无路可逃,被她压在身下,不得不紧贴着她温暖的背。 “还真有一点冰啊。”她弯起眼睛,碾了碾他的手。 “小二……会生病的,别闹了。” “不会。练功就能驱寒。”她坏笑着,抬起腿来轻轻蹭他。 他浑身一滞,下一刻,呼吸凌乱得微喘起来。 “嗯?”身下的人儿媚眼如丝,温暖柔软的四肢缠着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扬起脸来吻他。 她热情似火,准备好了一切,只将最后一步留给他。 他,什么时候示弱过? 少歌笑了:“一会可不要求饶。” 他手腕一翻,牢牢扣住她的脊背,沿着脊柱一路向下,把她细细的腰肢握在掌中。冰凉的手掌吸收了她身上的热量,迅速开始发烫。 挽月轻哼一声,挑衅地望着他。 他眸光一沉,腰腹骤然发力,配合着手掌的动作,几个回合下来,就让她的眼神变得软趴趴湿漉漉,温柔地停留在他脸上。先前那般肆意张扬已消失无踪。 “小二,为什么这样喜欢我?”他微微喘息着问道。 轻轻一碰,她就受不了。可不就是喜欢他? “你……不是也……喜欢我吗?” “到了洛城,就把婚事办了。” “嗯……嗯?……嗯。”她本能地有些抗拒。 对于她来说,好像成亲从来也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此刻他并没有停下动作,她的神魂飘飘荡荡,只觉着他无论说什么,都是好的。 他的身体越来越热。内力和爱意在二人之间激荡,他们不住地亲吻,像是两条相濡以沫的鱼。 “少歌……少歌……林少……”急急收住口,她清醒了几分,怔怔地看他。 他笑了:“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是林少歌。最喜欢你情动时连名带姓喊我。” 挽月望进他的眼底,见他坦然自若,目光中只有淡淡的鼓励和欢喜。 “嗯。”她愉快地笑了。 是啊。他就是林少歌,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他早晚会堂堂正正拿回他的一切。他的姓名,他的荣光。 “别分心。”他低喃一声,垂头吻住她。 “嗯唔……” 这个冬夜,温暖如春。 挽月眼角溢出的泪花也是暖融融的。 …… …… 一路无话,三人顺顺当当进了洛城。 在公子荒手下混饭吃的小牛老实得像是换了一头牛。 挽月打开了车帘,探头探脑打量着外头的景象。此时是上午,冬日的暖阳晒得商铺的旗幡懒洋洋地卷起来,酒楼茶肆的伙计忙着将桌椅搬到店门口蹭蹭日头,趁着管事的埋头在柜台里面盘前一日的账,伙计个个趁机偷懒,叉着腿坐在店门口眯眼晒太阳,偷偷蹭一会回笼觉。 这情形,挽月是看惯了的。她自己的店便是这般光景。 “好奇怪呀!洛城怎么还是和从前一个模样?我记得渭城造反的时候,商铺大半都关了门,就算没逃走的,也是个个惶惶然,一副随时要卷铺盖跑路的模样。这洛城怎么一点点变化都没有?这分明已是国中之国了!轩辕玉真的是糊涂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 挽月扭头一看,见少歌倚着窗,长长的睫毛铺在眼下,竟也睡着了。 阳光像是隔一层薄纱,朦朦胧胧洒在他半边脸上,薄唇微微抿着,嘴角挂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真好看啊。 她抬起手来,想要放下帘子。睡着了可受不得风。 车帘垂下来时,余光瞥见街边有个戴着白色帷帽的女子急急站立起来,冲着她挥手。 挽月并未理会,她一心扑在少歌身上,只担心着自己动作太大吵醒了他。 此时望着沉睡的他,昨夜的一幕幕蹦到她的眼前晃,就好像她昨日去了一处圣殿,将其中的宝贝一股脑儿拢了回来,此刻一样一样重新拿出来,反反复复地欣赏回味。 什么叫做——“最喜欢你情动时连名带姓喊我。” 真是羞死人了。 昨夜怎么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呢? 第350章 看不懂 正当挽月胡思乱想之际,车窗外清清楚楚传来一个女声。 “秦挽月!给我站住!公子荒?!怎么是你公子荒!” “老巫婆,叫我做甚?”公子荒不耐烦地回道。 挽月一头雾水。 少歌眉头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清小姐?”他的嘴角微微一抽。 车外面的女子明显在跳脚:“秦挽月在车上!还有个男的!是谁?是他吗?是林少歌吗?” “懒得和你说,我去见程里正。”公子荒不紧不慢赶着牛。 “哎哎哎你等等我……” 挽月奇道:“一阵子没见着,她这个性子倒是更加……呃……奔放了?” 少歌烦恼地揉了揉眉心:“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听说自辛无涯被擒,她便日日守在街头,要看……美男子。还自称……女皇。” 挽月瞪圆了眼睛,噗嗤一笑。 少歌又道:“我当日进洛城时,穿黑袍戴面具,却还是被她纠-缠不休。我闭门不见,她便缠孙玉珩去了。” “咳咳咳!”挽月呛得不轻,“你不早说,我们应当把辛无涯救回来的。” “我想过的。”少歌认真道,“待公子荒接手了隐门,便救他回来。” 挽月思忖片刻,皱起了眉:“不对呀。我依稀记得,那次我们上乌癸山,谢倾宁对她无礼,她是十分生气的。谢倾宁人虽然不靠谱,相貌却是没得挑,若清小姐是个花痴,那断断没有拒绝他的道理!” 少歌微微一怔:“我的确忽略了这一点。莫非……她被人下药了?” “有可能。”挽月眼珠一转,“说,你是不是也给我下药了,我怎么觉着一靠近你,整个人就五迷三道的。” 少歌无奈扶额。 自己挑的,认了。 公子荒存了戏弄之心,故意将牛车赶得不快不慢,把那清小姐不远不近地吊在后头。 就这般鸡飞狗跳来到辛家大院外。 少歌套上了宽大的黑袍,戴上鬼面具,由挽月搀着下了车,大大方方踏进院门,径直回到曾经住过的含翠阁。 见是木师归来,众人恭敬地垂手立在道路旁,无人上前阻拦。 公子荒吊在后头,挡住了清小姐。 轩辕镇宇后脚便过来了。 “你不许我冒犯木师,我也忍了,可这秦挽月,怎么就能进了木师的院子?”清小姐被关在院外,一见到轩辕镇宇就像个点着的炮仗,蹦跶不休。 “哦?”轩辕镇宇捋着胡须微微地笑,只转头去问公子荒:“小兄弟,你便是歧王世子身边那个小护卫?” 公子荒哼一声,鼻孔对着天。 轩辕镇宇不以为意,呵呵笑道:“都是贵客,都是贵客。以后需要什么只管吩咐老朽,小兄弟替我进去问一声,秦姑娘是自己挑一处院子,还是老朽作主替她安排?” 公子荒噘了嘴:“我们三个就住在这里。” “好,好!”轩辕镇宇乐呵道,“如此,倒是方便老朽偷个懒了!” 清小姐不悦道:“秦挽月怎么也成了你的贵客?平清茹你不许我动,那两个贱妾你不许我动,今日倒好,连秦挽月都能登堂入室了?!” “脾气收一收!”轩辕镇宇拍了拍她的小手,“你是女皇,要什么面首没有?沉稳点。” 清小姐直撇嘴:“得了吧,女皇,你又没本事叫我服众的。” 轩辕镇宇吊起了眉毛:“如何服众,那当是你自家操心的事情!我只能推你坐上那位子,至于你能做成什么样子,我可就管不了喽!” 清小姐气结:“女皇女皇,每日出去,个个叫我女皇,可是哪里有半分郑重其事?我怎么觉着,这女皇二字,和阿猫阿狗的诨号也无甚分别?!你不提这面首,我还没那么来气。你说这满洛城男子任我挑任我选,可是你自己摸着胸膛说一说,这洛城里,有半个像样的男子没有?!面首,哈哈,我是找几个勤快的伙计来做面首,还是找个壮实的农汉来做面首?!” 轩辕镇宇无奈地摊手:“你自己挑不出好的,倒是怪上我了。” “怎么没有好的?孙玉珩就是个好的,姓董那小子也不赖,木师……”清小姐扭捏看了看院墙,“虽未见着脸面,不过看着风度也是个好的。可是,凡是个好的,你便不许我动心思!你倒是说一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管,我要看木师的脸,若是能看得上,我便要了他!” 轩辕镇宇无言以对。 这个女儿,跟她母亲一样,任性、无法无天。 都是宠坏的。 这个样子……将来怎么做女皇呢?比玉儿可差远了啊…… 轩辕镇宇长长地叹息。赢儿死了,奕儿也死了,玉儿无后,清儿不成器……这大昭的江山,只怕是要易主了…… 赢儿……怎么就学不会一个忍字呢! 与其让白氏阴谋得逞,倒不如让林家摄政,帮扶清儿……等到清儿诞下嫡孙……轩辕氏也不算是断了香火。 木师倒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促成了自己与歧地的合作,日后可待之以国士。 轩辕镇宇定了定神,正色道:“我再说一遍,凡是我的贵客,你莫要说动手脚,便是心思也不许动一动。” 清小姐知道他这样说话便是来真的,心中虽然不忿,却也不敢再多嘴,只恹恹地去了。 轩辕镇宇想了会儿心事,正要走时,听到身后吱呀一声门响。 他回了头,见一个眉目俊秀的青年笑吟吟看着他。 倒是十分眼熟。若不是身形实在是瘦弱,他倒是要怀疑他是易了容的歧王世子林少歌了。 “木师。”轩辕镇宇拱了拱手。 “里正。”少歌回了礼,“有件事情想要麻烦里正帮忙。” “木师只管直言。” “我明日要娶妻,望里正帮忙铺排。”少歌直言不讳。 “啊?”轩辕镇宇微怔,旋即大笑起来,“好哇好哇!恭喜木师贺喜木师,不知木师要娶哪家姑娘?” “正是挽月姑娘。” “啊?”轩辕镇宇双眼发直,“秦姑娘可同意了?” 少歌微笑颔首。 轩辕镇宇只觉得自己老了,年轻人的世界已完全看不懂。 第351章 好友 轩辕镇宇委婉地提出要求,见了挽月一面。 几番暗示之下,着实看不出挽月有半点被胁迫的痕迹。 当着木师的面,又不好提及她与林世子那一段旧情。见这二人时不时相视一笑,眉目间情意无边,轩辕镇宇只能在心里默默哀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出了院子,轩辕镇宇事无巨细安排了下去。既然歧王世子让他们二人同来,想必其中有些内情是自己不知道的,他思忖片刻,令人往京都递了消息。 “安心,这一次,我会一直牵住你的手,半刻也不松开。”少歌坐在柔和的冬日暖阳下,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盛满笑意。 “嗯。”挽月心道,就算这一刻死去,也是无怨无悔了。 二人执手相看,只觉得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 一个女声打破了静谧。 “月儿!真的是你!” 挽月侧头去望,见方音和孙玉珩二人携手而来。 “木师!”孙玉珩恭敬作揖。 “做得很好。”少歌微笑颔首。 “咦?”挽月奇道,“莫非让我来做人质,是孙玉珩吹的风?” 方音嗔道:“说得好像玉珩和那老头子有首尾似的!” 她上上下下打量挽月:“气色倒是好!走,咱们进屋说话去,省得他们嫌咱们打扰了他们的军国大事。” 二人进了少歌的屋子。 方音四下打量不休,口中啧啧有声:“不知道多少人想要看看木师的住处长什么样子!” 挽月掩口笑道:“不就是寻常的屋子,还能是什么样子。你以为都像你,我至今还记着你闺房中那一顶三个人都抱不动的粉色幔帐!” 口中说着,却也跟着方音里里外外地转悠……嗯……一定不是在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女子的痕迹…… 他的住处总是简单清爽,无一样赘物。 方音喋喋不休:“月儿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快要被烦死了。一个是那清小姐,天天缠着玉珩,你不在,都没人帮我出个主意!另一个便是因为我曾见过木师的样貌,那些姑娘不知羞,日日缠我,要我画给她们看。我哪里会作画?再说,我也只是匆匆看过一眼,能记到现在,玉珩不得气死?” 挽月掩口笑道:“这么受欢迎啊?那我得仔细瞧一瞧,他有没有藏了什么女子送来的信物。” 方音喜不自胜,拉住挽月的手低声问道:“你当真走出来了?不念那世子了?” “嗯。”挽月道,“你应当知道了吧?我和他明日要成亲了。” 方音幽幽一叹:“这样急。其实也是好事,成亲之后,那些往事便会更淡了。月儿!” 她郑重地抓住挽月的手,“木师是不世之才,我一直留神着,他不近女色,为人处事低调沉稳,是个可托之人!” 方音再重重握了握挽月的手,道:“我知道,你与那世子曾也有过好的岁月,一时半会叫你彻底忘情,未免强人所难,只望你多看一看木师的好。能忘掉那个人,便忘掉,实在忘不掉,也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来。在渭城时,木师就来守备府寻过你,他知晓你的往事却不介意,想来也是对你用情至深,便给他个机会吧!月儿你可知道,这洛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可是个个念着他呢!” 挽月心中温暖。她拍了拍方音的手,笑道:“傻瓜,你莫非忘记了,我可是个情场高手啊。谁对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安心,我和他,会很好很好,就像你和孙玉珩一样。” “你可得防着那个清小姐!”方音义愤填膺,“我原以为白文秀已是这个世间最最厚颜无耻的人,见着这位清小姐,方知一山更比一山高!从前木师没有露过脸,她还有些顾忌,生怕万一木师长相怪异丑陋,入不了她眼,待她看见木师是位俊俏少年郎,定是要痴缠不休的。” 挽月苦笑:“其实清小姐也是个可怜人。” “说可怜,倒也不假。”方音沉吟,“人人都晓得她男人是辛无涯,可辛无涯家中妻妾成群,她连个名分都没捞着……” 说到这里,方音心中一惊,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 挽月笑道:“你说就是了,我明日便是有名分的人!计较这个。” 方音嘿嘿一笑:“都知道她有男人,谁还会和她动真格的?孙玉珩看见她,就像是见了鬼。前些日子来了个俊俏后生,说是找木师拜师学艺,清小姐又看上了人家,天天撵在人屁股后面,偏生那个小子眼高于顶,压根儿看不上她,嘴巴又毒,气得清小姐一天摔十八个碗!” 方音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挽月也笑:“是不是董心越?” “对。木师告诉你的?” 挽月笑着摇头不止:“那小子,那小子……” 那小子连挽月都不放在眼里,清小姐这般大大咧咧冲上去,哪里讨得了好果子吃? 笑过之后,挽月见方音眼底隐隐有些愁绪,便问:“方守备还是没有消息吗?” 方音笑了笑:“嗯。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那鱼跃峡只一条道,也不知道人怎么就没了。我一会想着,还不如干脆点,活见人死见尸,一会又想着,就一直这样下去吧,还有个期盼,有个念想。” 挽月迟疑道:“若是按你所说,我倒是有个想法。你看,有没有可能,是徐威将军或是他手下的某位将领,和你父亲有些交情,把他救下藏了起来?” 方音双眼一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我去和玉珩说!那个……能不能把木师借我,让他帮着出个主意?” 挽月失笑:“我能想到的事情,他怎么可能想不到?你家孙玉珩应当早已和他商量过了,只是一时无从下手,便没有对你说,省得让你白白高兴一场。是我嘴快了。” 方音点点头:“事关父亲,我的确一直冷静不下来,以往这样的事情,玉珩定是要与我商量,一起拿主意的。” “这件事,便交给他们吧。我相信他们两个。”挽月望了望外面。 “嗯!月儿……”方音迟疑道,“木师给你备了什么样的嫁妆?” 第352章 羡慕 听到方音提起嫁妆,挽月不由一怔。 少歌现在还有银子吗? 方音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也是两手空空,帮补不了你了。寄人篱下做客卿,听起来好听,可这洛城的繁华富贵,是半点跟我们不沾边了。” 挽月噗嗤就笑了:“当初在渭城,我也没见你和荣华富贵沾边的。” 方音还惦记着那事:“你没嫁给那世子,当真是好事一桩!他那样的身份,竟然只给你五十两银子做嫁妆……” 挽月好笑道:“你可别说,说不定木师连五十两都拿不出……” 便听到门口有人低笑道:“嫁妆可是女子自家负责的,与我何干?” 挽月和方音一回头,见那两个笑着走了进来。 挽月佯作不悦:“方音你可听见了?这便是你口中可托付的良人说出的话。幸好动身之前,我让她们将这些年的积蓄都兑成金叶子带了来,否则怕是要遭人嫌弃退婚了呢!” 四个人摇着头笑了一回。 方音提议到街上逛一逛,尝尝洛城小吃,顺便给挽月买一些必需物品。 正好轩辕镇宇带了人过来,要给他们布置婚房,一行人被撵出了院子,吉时之前是不能再回来了。 出了辛家大院,就见到清小姐戴了帷帽,坐在一处临街茶楼的窗边,托腮坐着。 方音打了个寒颤,急急用身体将孙玉珩和少歌拦在后面。 奇怪的是,这一回,清小姐竟是视而不见,直到一行人走出了老远,也不见她有动作。 “奇怪奇怪,今日怎么不街头捉婿了?一定是靠在那里睡着了!咱们快溜。”方音嘻笑着,拖了挽月急急向前冲。 孙玉珩虚虚搀着少歌,二人摇头苦笑。 两双男女,外加一个公子荒,吃遍了洛城各条本地知名的偏僻小巷。 “还有一处……嗝……那个藕片炸得酥酥脆脆,配上他独家的酱料,酸酸辣辣的,简直不要太美。走过去,正好消了食,又能接着吃……嗝……他家还有个玫瑰糖水,香得很,一点都不腻……” 公子荒小脸皱成一团:“这有什么好吃的,没一样好吃。嗯……就那个麻辣鸭血还勉强凑合……” “你和孙玉珩,平日都是这么吃的?”挽月问。 “哪里!要不是说好了带你尝遍洛城美食,我早被他念叨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了……”方音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孙玉珩大翻白眼:“木师你看看,我这个媳妇真是……满脑子惦记的就是吃!” 少歌安慰道:“一样的。” “哪里!”挽月想要驳他,却是忍不住先咬了一口手中的油炸丸子,“唔……好吃。” 直到清清亮亮的月光洒满了巷道,几个人才依依不舍归了巢。 主要还是因为小吃摊子都收光了。 这夜,孙玉珩被撵到了厢房,和少歌挤一处凑合一夜。 方音和挽月抵足而眠。 挽月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 “哎,你今天肯定睡不着了。没事儿!我陪着你。”方音打了个呵欠。 “原本是不会失眠的,但一想到寅时就要起来梳妆打扮,心中就老想着要快点睡着快点睡着,否则睡不够明天脸色难看,结果就更睡不着了。”挽月坐起了身子,用被子把整个人圈在里头。 “是这样的。”方音也爬了起来,“小的时候,凡是我爹对我说——‘你小心点拿,这个东西有多珍贵’,我必定要摔一个跟头,把那样宝贝给摔成八瓣。” 两个人笑作一团。 “咦?”挽月想起了什么,奇道,“那董心越不是来拜师吗?怎么今天没见着人?” “不知道,最近听说交上了一个朋友,总是往外头跑,我猜其实是躲着清小姐呢。” 挽月无语:“清小姐也真是,明明该是个万人迷的,偏生弄得是个男子见她都要绕路。旁的不说,单论长相,算得上是个顶尖的大美人了,总该有登徒子觊觎她的美色吧?” 方音“嘘”了一声:“有个事儿,我也是道听途说,说是的确有个男的,引她进了那茶楼的雅间,后来那男的莫名其妙就死了!听说死状十分恐怖,原本是个壮实的男子,只那么一两个时辰,就成了皮包骨头,一身血肉像是给吸干了!程里正带了人去处理,后来也没个说法,那男的家里也没有人出来说话,内情究竟是怎样,也就不得而知了。” 她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又压低了嗓门:“很多人说,清小姐是妖怪。不然,为什么程里正要让所有人称她为女皇呢?他们乌癸山下来的人,都是神神叨叨的。你看这洛城,明明收容了那么多难民,朝廷竟也不派个人过来看一看,听说也不收赋税了。孙玉珩只叫我安心安心,哪里能安得下心来?” 挽月心中有些奇怪。少歌既然让孙玉珩劝说轩辕镇宇,让轩辕镇宇与歧地联手,还要求世子把自己送过来做人质,那么孙玉珩应当是知道轩辕镇宇身份才对,他竟然没有告诉方音吗? 和当初的少歌一个德性,什么事情都想自己扛。 “清小姐不是妖怪,她曾经救过我一命。”挽月摇摇头,“她比我们可怜多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她身上究竟背负了什么,但一定很沉重。她渴望爱情,却没有遇到自己的良人。” 方音傻乎乎地笑了:“是了,有个归宿最重要。就算如今一无所有,只要能和孙玉珩在一起,心里总是满满当当的。” 挽月嘿嘿直笑。 方音一双眼睛闪闪发光:“月儿!我当真有点羡慕你,木师可不就是你口中的万人迷?你可知道,这洛城呀,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不仰慕木师。” “羡慕我啊?”挽月目露追思:“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唯一一次羡慕旁人,便是在渭城成亲那一日,你在我屋里睡着了,我让她们送你回去时,看到孙玉珩一身大红喜袍,站在月亮门那里等着你……那一刻,我当真是羡慕你,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方音有些不好意思:“说了要陪你的,我却是睡着了。” 第353章 终成眷属 挽月哈哈一笑,道:“所以你今日不可再睡着了。” 方音一脸八卦:“哎,既然明日就要成亲了,要不,趁着最后这一晚,和我说一说,木师究竟是怎么让你弃暗投明回头是岸的?” “嗯……”挽月眯着眼笑,满脸回忆的神色,“他冲到王府里面,当着好多人的面,狠狠奚落了世子一通。” “当真?”方音瞪圆了眼睛,“他可真是……厉害了。” “后来他又让想要害我的世子宠妃搬石头砸了自己脚,自己搞坏了自己名声。” “厉害厉害,不愧是木师啊!手都伸进内宅去了!”方音咋舌不已,“然后你便发现了他的好?” “对呀,他还光明正大把我带出了京都,绑到了洛城来,我不跟他,还能跟谁啊?”挽月一脸幽怨。 “得了吧!得了便宜还卖乖!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你们两个那郎情妾意的模样,哪里只好了一天两天?” 正说着,听得有人轻轻地敲门。 “看来新郎官也睡不着觉了。”方音打趣,扬声问,“谁?” “方音,秦姑娘睡下没有?木师说,忘了写庚帖,还请秦姑娘过去一趟。” 挽月笑眯眯地去了。 少歌点了灯,披一件大棉袍坐在木桌边上,已研好了磨,他手执一支毛笔,正在那墨汁里轻轻地荡。 见挽月到来,招手示意她坐到他的身旁。 他一手圈住她,另一只手放下了毛笔,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再一起执了那笔,饱蘸了香浓的墨,端端正正在大红纸上写下二人姓名和生辰。 林少歌。 秦挽月。 百年好合。 “怎么哭了?” “开心。” “留下来陪我。” “可是方音……” 少歌促狭笑道:“她定会感激你的有去无回。” 挽月笑着回身揪他衣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坏。” “今日不坏了。”他轻轻吻她的侧脸,“养养精神,明日娶了媳妇再坏。” “……” 二人都没有睡着。尖着耳朵,等待着轩辕镇宇安排的喜娘过来唤他们。 “这一次真的不会有意外了吗?” “不会了。” 挽月窝在少歌的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腰,既盼着即将来临的婚礼,又舍不得这样缱绻的好时光。 “明日真的一刻都不离开我吗?” “嗯,还会牵住你的手。” “好。” …… …… 他果真像一根桩子,杵在她的身旁。 “新郎官麻烦挪一挪,新娘要穿喜袍了!” “新郎官让一让呀,挡住盘发了。” “新郎官你的眼圈那么黑,过来老身给你扑些花粉……新郎官你倒是过来呀!” “新郎官你……” “新郎官……” 挽月终于收拾停当,盖上了红盖头。 少歌验明正身之后,便牢牢牵住了她的手。 她没坐花轿,二人骑着牛游街,花轿晃晃悠悠飘在后头,乐坏了几个轿夫——工钱是一分也不少的。 轩辕镇宇安排得妥当极了,一环一环衔接得毫无瑕疵,整个流程走下来行云流水一般,又热闹,又顺溜。 挽月看不见外头的情形,却也知道十分热闹。喜乐和鞭炮声乱哄哄的,还有孩童吵嚷着要喜糖吃,闹了大半日,却丝毫不觉得烦躁,头也不疼,耳朵也不涨。 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用她全部的心,全部的情,用她余下的全部生命,紧紧地握住他。 拜天地的时候,她哭了。 感激涕零。感激这个世界,孕育了他和她。感激世间有爱情这种美好的东西。感激命运把两个人的手牵在了一处,再不分离。 二人的父母俱不在,拜高堂也是对着外头。挽月的心绪飘飘荡荡,越过时空的阻碍,找到了曾经的亲人。 隔着红盖头,她仿佛感觉到前世父母就在身旁,他们牵着她的手,把宝贝女儿交给了她的爱人。 还有这一世的娘,那个她几乎忘记了长相的女子,也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她。 夫妻对拜,他依旧牵住她的手。他的手是温的,叫人心头宁静。 一群人乱哄哄地把二人送回了新房。 他轻轻掀起她的盖头,看见她的眼中泛着晶亮的泪花。他的眼眶也湿了。 “月儿……” “少歌……” 二人对视良久,终于站起身来,结了发,饮了合卺酒。 终于是真正的夫妻了。 “庚帖藏好了吗?”挽月有些忧心,“若是被人看见,可是个大麻烦。” “小二,你……” “真煞风景。”她自觉投降。 红烛明晃晃地照着二人的脸。 “累坏了吧?”她心疼地看着他,“站了一整天。” “不累。” 他牵住她,坐到床头。 “我去洗漱一下。脸上糊满了胭脂花粉。” “嗯。”他牵着她站起来。 她晃了晃牵在一起的两只手。 “还要牵着吗?” “嗯。大丈夫一言九鼎。说要整日牵着,便是要整日牵着。” 挽月单手洗脸,弄得满身是水。 他借机把她剥个光溜溜,搂进了大红缎被中。 红烛摇曳,新床也在轻轻摇曳。 …… …… 一大早,便有人叫门。 二人极不情意地起身穿好衣裳。 前一夜没有睡,昨夜又开心过了头,今日,两个人都顶着青黑的眼圈。 拉开门,见一道白色的人影倨傲地扬着下巴,声音明明有些紧张颤抖,说出口的话却是端得老高。 “听说木师回来了,董心越特来拜访。董某曾师从陈卓文老先生以及松鹤老人,资质尚可,木师可看得上收我为徒?” “那两位可都是名家大儒啊,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正儿八经做过学问哪!”挽月忍不住开了口。 董心越吓得一个趔趄。低头一看,就像见了鬼。 “你……你叫秦什么月来着?你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会在木师的院里?” 挽月下巴扬到了天上:“他是我夫君,你要拜他为师,可得先过我这一关!万一你运气好,当真做了他的徒弟,日后见了我,叫师娘!” 董心越像是被雷劈了。愣了半天,终于转了转眼珠,去看她身旁的男子。 “您……您就是木师?” 少歌微微颔首。 “……他们说您昨日成亲,我没能赶上……您、您怎么娶了她啊?!” 第354章 练功 挽月气得跳脚。 “喂!臭小子你倒是说清楚,你什么意思!娶我怎么了娶我怎么了!” 董心越盯住假山石旁边那株文竹,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会:“拜师之事,容我再想一想。” 嗬!人家少歌还没答应呢!他倒是尾巴先翘起来了!挽月眼珠子瞪到了眼眶外。 当真是要上天了。 董心越补刀:“若当真是胸有丘壑,又怎会瞧得上空有美色的女子?” 少歌轻轻咳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一个不觊觎自己媳妇的小家伙……挺让人喜欢。 至于自家媳妇究竟是不是空有美色……又何必叫外人知道呢? “考虑清楚了再来见我。”少歌微微颔首,牵着挽月回到屋中。 “你莫不是真想收他?”挽月瞪圆了眼睛,“这小子虽然本性不算坏,但他是那个董尹的儿子!董尹你知道的,他那罪行简直罄竹难书!把江东弄成了人间地狱,而且和安朝云灭门惨案脱不了干系,这样的事,恐怕不知道他做过多少桩!上一次,我骗董心越带我到洛城来,也只是存了利用他的心思,并没有想要和他有什么交情。” 少歌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小二,罪不及妻儿。如果董心越心性不坏,拉他一把又何妨?” 挽月无奈地叹:“其实我也觉得董心越不算坏,而且董尹也算是把他往好了教——我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欺上瞒下,害百姓流离失所,借着天灾大发横财的大贪官,怎么会教自己儿子为国为民呢?” “小二有没有想过,同样是水患,为什么轩辕玉大力整治西江,却听不得江东有灾?他当真是忌讳这‘天灾’二字吗?你可记得五年前南境地动,轩辕玉拨钱拨粮,令端亲王亲自前往赈灾?便是那一回,端亲王声名鹊起。可若不是轩辕玉在他身后大力支持,端亲王哪里能做到那些事情?” 挽月呆若木鸡:“这里面……还有内情的?” “自然是有的。你只看如今这形势便知晓了。” 挽月倒抽一口冷气:“是啊……轩辕镇宇虽然还没有公开自己身份,可也并不避着人。只要是有些实力,有些手段的人,恐怕都已经晓得了这件事情,皇帝轩辕玉又怎么可能不知道?知道了,为什么毫无动作?莫非……轩辕玉是故意想要把江东变成一片荒芜之地?是因为……啊!” 她双目放光,“若是轩辕镇宇要起事,第一处要拿下的便是江东!轩辕玉不想把这一处富庶的粮仓拱手送人,所以故意让江东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他是要将人都赶出江东地界啊……这么说来,江东那些官员……或许只是在为皇帝做事?但如果是这样,轩辕镇宇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毁了江东?莫非他还在积蓄实力?也不像啊……他既不招兵买马,平日里也不训练兵士,真真是叫人费解!而且,总觉得这件事上,轩辕镇宇和轩辕玉之间,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二人心照不宣。” “轩辕镇宇手中有一股力量,我们不得而知。”少歌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木桌,“他还有一样杀手锏,直击轩辕玉命脉。我并不确定这二者是不是同一样物事。” 挽月托住下巴:“会不会就是被轩辕去邪截胡的那块黑石?” “不是。没有一个帝王会将身家性命压在自己不能掌控的力量上面。我从前便说过,轩辕去邪十分幼稚。” 挽月低头笑道:“是。我依然记得那一天,他拿着那黑石诅咒你的模样,当真是幼稚得很。” 少歌笑而不语。 “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等。” “等什么?” 少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等那两个自以为掌握了先机的人动。只要他们一动,我便能找到破绽。” “和你作对,当真是自寻死路。”挽月摇头晃脑。 “好了,”他收起那根敲击桌面的手指:“练功。” 挽月瞪圆了眼睛:“我……我没有内力了,昨晚都被你……” 少歌老脸微红:“教你招式。” “啊……哦哦!” 二人来到花架子下面。 少歌指点着挽月,仔仔细细地教给她攻防的要领。 不多时,挽月便气喘吁吁,直呼过瘾。 “这才是真正在教我本事啊!少歌,你可知道,公子荒上次教我练武,一整个上午,便只教给我一招,而且还没什么用!” 少歌失笑:“他哪里懂得教人。扎个马步歇一会。” “啊?这也叫歇?”挽月口中抱怨,却是老老实实蹲下身去,“公子荒,厉害是厉害,但好像的确是没什么章法招式的样子……他为什么要喝血呢?” “我没有和你说过他的事情吗?” 挽月摇了摇头。 “是了,”少歌苦笑,“当初,我只以为能将你护在羽翼之下,那些和打打杀杀有关的事情,并不想让你知道。” “挺好的。”挽月安慰道,“就像你说的,山脚有山脚的风光,山顶又有山顶的风光,我既然和你在一起,自然是要和你一起登上山巅的,这一路的风景,我都不想错过。” 少歌眯起眼睛,望向天际的云。 “嗯。公子荒,其实并不是人。” 扎马步的挽月惊得马失前蹄。 “什、什、什、什么?!” 少歌笑道:“还要不要听?” “要!当然要!”挽月瞪起眼睛。 “他是人狼。隐门已传承数千年,历代的门主,都是人狼。”少歌眯着眼睛,一面晒太阳,一面娓娓道来。 “人狼出处已不可考,外表、平时吃食、习性都和寻常的人并无分别,只是个个天生神力,利齿可断金石。嗯……人狼嗜血如命,最喜生啖人-肉。” “这……”挽月听得双眼发直,“若不是遇上了你,我恐怕这一生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种生物!” “怕吗?” “不怕。他也不敢吃我啊。” “嗯……”少歌眯着眼围着她转了半圈,弯下身子拍了拍她的膝盖,“低点!” “哦……”挽月偷偷吐舌,赶紧将姿势摆标准了。 第355章 学艺(上) 少歌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隐门既是人狼的庇护所,也是约束人狼的所在。祖符,便是人狼先祖传下来的,用以克制人狼力量的令符。得祖符者,便是隐门门主,门主不得吃人,也要约束门人不许吃活人。想要取祖符做门主,必须能够克制住嗜血的天性,历经重重考验。其中细节我也知之不详,因为轩辕去邪假冒人狼后裔,取走了祖符,所以公子荒并没有经历过那些考验。” “哈!”挽月笑道,“轩辕去邪本就不是人狼,根本没有那嗜血的天性。这样的考验对于他来说,便是形同虚设!他作弊啊!” “嗯。”少歌轻轻点头,“当是上一世,他知晓了隐门的秘密,这一世,便和李师宴联手,假冒人狼后裔。幸好李师宴并没有告诉他祖符能够克制人狼,否则取符之时,公子荒还要多费一番周折。” “李师宴又是谁?” “一个叛徒。当时公子荒年纪尚小,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他父亲把祖符放回了祖地,然后带领数百人去了冰川之下,那李师宴引来了雪崩,将众人埋在了地底。公子荒用了十年来逃生。” 少歌似乎不愿再细说,只草草揭过:“轩辕去邪瞒天过海取走祖符坐上门主之位,其中定有李师宴的手段。” “我知道了,”挽月老神在在,“你可记得我曾经说过,轩辕去邪中了慢性的剧毒,需要定期服食解药,这恐怕就是李师宴用来控制他的手段,而这李师宴,若我所料不错,一定也是个人狼,所以他不敢将祖符能够克制人狼这件事情告诉轩辕去邪。” 少歌只淡淡地笑。 挽月啧道:“这轩辕去邪,净整些歪门邪道,真是白白浪费了重生的机会!也没见他借助隐门的力量做了什么事情,反倒是他自己被人家用毒药给控制了,真失败。” 少歌笑而不语。如今他已知道,轩辕去邪这个人并不值得他花费过多心思。 此刻他只专注地看挽月红扑扑的小脸。 “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现在可没有偷懒!”挽月被他看得有些害羞。 “好看。” 挽月一愣,被眼前的人攫去了心神。 阳光下的他,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说不上究竟哪里好看,但挽月有一种错觉,他无论往哪里一站,这一方风景便完美了。 因为有他,一切都变得和谐生动,空气中像是飘荡着暖融融亮闪闪的小光斑。他方才,是不是说她好看? 她突然觉得尴尬。 这样浪漫唯美的场景,她,竟然在,扎马步! “少歌……咳,我累了。” “嗯。” 她立起来,悄悄活动酸麻的腿脚,蹭到了他面前,轻轻搂住他的腰。 她把脸颊放在他的胸前蹭。 正要说一两句应景的情话,便看见一个人大大咧咧走进了院子。 “木师!我决定了,我要拜你为师!”少年扬声道。 …… 董心越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 木师既然能把歧王世子身边的秦挽月娶回来做媳妇,自己师从于他,自然也能将安朝云抢回来的。 就算只学到这一手勾女子的绝活,也不枉叫他一声师傅啊! 挽月从少歌怀里钻出来,搀着他的手臂,斜眼看那董心越。 “你想要学什么?”少歌平静地看着他。 “学用兵……” 董心越一开口,便被挽月打断:“先学习尊师重道!喂,你的六礼束脩呢?” 董心越怔了下,吊起了眼睛正要发作,却见木师淡定点了点头:“月儿说得不错。两手空空的徒弟,我是不收的。” “……” 这当真是传闻中神鬼莫测、孤高冷漠、不食人间烟火的木师?!董心越决定回头找程里正问问清楚。 晚些时候,轩辕镇宇带着董心越来了。 “木师,董小兄弟不通人情世故,木师大人大量,莫要和他计较。”老头子拍了拍手,后头鱼涌进几个青年,用木盘端了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腊肉条进来。 董心越老老实实长揖到底:“望木师收下弟子,弟子日后定谨遵教诲、勤勉好学、不负师恩。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这下,挽月也挑不出毛病了。她原就不懂这些拜师的礼仪,见了这阵仗,自然也就不会再为难董心越。 她状若无意地和少歌对视一眼,交换过心领神会的眼神。 轩辕镇宇定是对董心越说了些什么,才叫这只骄傲的小孔雀服服帖帖低了头。 有意思。 从第二日开始,董心越每到辰时就会过来。 少歌并不教他什么兵法,只搬出两只竹制的罐子,分别盛了黑白二色棋子,又搬来木棋盘,日日和他下围棋。 挽月就在一旁练功。 少歌一心二用,一面指点挽月,一面和董心越对弈。 起初,董心越不以为然,觉得旁人的话语夸大其辞了——木师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有本事。 用兵如用棋,这个道理他早就知道。见木师搬出了棋罐来,他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约就是——也不过如此,虽异于常人,却也挣不脱那些个框框。 又见木师下棋之余,分心指点挽月招式,更是有些嗤之以鼻——他自己不曾习武,哪里能够真正领会得到招式之间的精髓之处?和这下棋一样,便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怎么稀里糊涂就听了里正老倌的话,弄这么大个拜师阵仗?当初父亲请来那些闻名天下的大儒,自己也只是简单地行个礼。幸好没叫什么故人看见,否则真是丢了大脸。 渐渐地,董心越咂摸出些味道来了。 明明只是普通的棋局,但只要木师不咸不淡说上一句两句,便像是那点睛的神来之笔,将一样局势或是一个道理烙进了他的心底,带着木师独特的印记,叫人根本不可能忘记。 最可怕的是,进入识海深处的,并不仅是简单的这一句两句话语,而是整盘棋、整个势,就如同在云端俯瞰一样,每一个角落、每一粒棋子、每一步,都深深刻在了脑海之中。 第356 学艺(下) 这是一件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董心越虽然自负,但从不认为自己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怎么可能呢?一局棋,从起手第一粒落子开始,双方落下的每一子,竟然深深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那些黑白色,竟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在那棋盘上活了起来,它们如雾如烟,自发在那木质的山岳之间蜿蜒运行,展现出董心越从未见过的风景,而其中的变化道理更是叫他受益匪浅。他的心神,竟已突破了棋盘和棋局的桎梏,徜徉到另一方天地! 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天赋异禀。因为唯有木师开过金口的棋局,才会出现这样匪夷所思的异象。 可惜木师很少开口。 因为董心越的棋艺实在是……太差。通常捱不到木师开金口,那棋盘之上就只余一色了。 有一阵子,董心越走上了弯路。 他无法将心思全部投入在棋局中,而是不自觉地盯住木师漂亮的薄唇看。 就盼着它们动一动,吐出天籁之音来。 挽月白眼都翻得不爱翻了。 虽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董心越老用这样的眼神盯住少歌的嘴唇,叫她实在是安不下心来——万一他当真强吻了少歌,日后叫她怎么亲得下去? 幸好董心越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再过了一些时日,董心越更加心惊了。 他已经相信木师在用兵之道上的确神乎其技,但对于他教导挽月武功这件事,董心越一直持保留意见。 直到这一天,连续十局董心越都没有撑过五十步,木师懒得浪费时间,便让他去陪挽月练练手。 董心越心道,见自己棋艺臭,他当真小瞧自己了,对付秦挽月?哈哈,不费吹灰之力。如此,干脆趁着这一次机会,小小地教训教训这个师妹——因挽月一直在木师指点下练功,董心越便强行唤她作师妹。 “小师妹,请!” 不待挽月跳脚,董心越欺身而上,五指成爪,抓向挽月肩头。 只见挽月怔了怔,随意地侧身避过,背对着他,倒退一步,一肘撞在了董心越胸前。 这个姿势董心越眼熟到做梦都常梦着。 因为挽月平日就是这样在他们旁边打桩子的。董心越每每见她这样笨拙地击打那木桩,都忍不住想笑,只碍于木师坐在对面一本正经地指导她手臂要高一分或是矮两分,董心越便将那不礼貌的爆笑吞了回去。 几乎憋成内伤。 他无数次用眼神嘲笑挽月——你这样的速度连猪也打不到。 而今,他只庆幸因为怕挽月吹枕边风,自己并没有将这句心里话宣之于口。 ……否则自己岂不是连猪都不如?! 挽月并没有想到董心越竟是个绣花枕头。当初在歧王府劫持她时,她记得他是有功夫的,所以她没有留手。 于是董心越被那一肘子撞到吐了血。幸好有清小姐在,董心越被她照顾了三五日,总算是没留下什么内伤。 董心越一颗少年心硬生生被掰成了三瓣。 一瓣纠结于清小姐挟恩图报,逼迫他以肉相偿。 一瓣惦记着长长棋艺,能多多聆听圣训。 还有一瓣眼馋着挽月素日所学的那些“笨拙”的技法。 一晃,冬天过去了大半。 虽然还看不见春的影子,但每每刮起南风时,总有些若有若无的暖意夹在里头。 南边的风,也带来了一场疫病。 消息传进来时,外头已经死了几十个人了。 清小姐连夜出了辛家大院,归来时,唇色变得雪白,卧在床榻上起不了身。 次日,董心越有些心不在焉。 挽月打了会儿木桩,见少歌没发过声,董心越也没偷眼学她的动作,不由有些奇怪。 中午换了个仆妇来送饭食。 “玢姑娘今日怎么没来?”挽月打趣道:“莫不是我昨日开了那个玩笑,她真气着了?” “哪里哪里,木师娘,小玢她……”仆妇叹息一声,“若是真能入了董小哥的眼,那就是她的福气了。可惜呀,她是没这个命喽!” 少歌微微蹙眉,抬起眼皮看了看董心越:“出了什么事?难怪你今日不专心。” 见董心越要回话,那仆妇就没有多嘴,只立在一旁等他先说,若是有错漏她再补充。 董心越道:“外头发了疫病,死了几十个人。送饭的姑娘大约也染了吧?” 仆妇抹抹眼睛:“可不是嘛?人已经送到南棚去了,所有染了病的人,都在那里等死。唉,可怜。” 挽月皱眉道:“这样的事,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们?” 仆妇一怔,摆手道:“放心放心,您和木师是顶顶要紧的人,你们的饭食,凡是经手过的人,都是里正仔细查过身体的,一定不会把病带进来!” 挽月思忖片刻:“你将病症说给我听。从发病到死亡,有多久?染了病,有什么特征?” “木师娘,难道您会治病……”仆妇面露惊喜,回忆着说道,“发病之前,只像是着凉,大约两三天功夫,开始发热咳血,短则数刻钟,长不过一日,便会大吐血而亡。” “有这么长时间……那就不怕了。”挽月站起来,“带我去南棚。” 见少歌也站起身来,挽月急忙将他按回座椅中:“你有喘疾,不能染肺病的。” 少歌两道长眉锁在一处。 挽月安抚道:“放心,我让程里正派人保护我,董心越也跟我去!你在家里安心等着。” “什么?!”董心越吊起眼睛,“没治的!” “只要是病,就没有我不能治的。” 挽月回屋取了瓶瓶罐罐出来,笑吟吟走到少歌身边,软声道:“不会有事啦!就算真有什么事,如今我的身手你还不知道嘛?逃回来总是没问题的。” 少歌沉静地望了她许久,望到挽月有些心慌,他终于开口:“嗯。董,护好你师娘。” 董心越嘴角撇到了下巴外:“是,师傅。” 二人出了院子。 见董心越一副赴死的神情,挽月忍不住笑道:“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你师傅呀,他既然放心我去,定是对我医术有信心的。” “也是,”董心越还是发蔫,“他那样一个冷静到可怕的家伙,定是不会意气用事的……” 话音未落,听得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赶来。 “等下。” 董心越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冷静到可怕”的师傅捉走挽月,揉在怀里吻了又吻。 第357章 病(一) 董心越见鬼一样看着自己敬若神明的师傅将挽月揽进怀中,就像一个毛头小子那样,捉着她反反复复地亲吻。 还不避人!虽然只是亲吻脸颊和额头,也够辣眼睛了。 他嗓子都咳破了,那二人恍若未闻。 终于,那两个不要脸皮的家伙略略松开了些。 董心越听到自己那个惜字如金、向来说话带着些仙气的师傅说道—— “不许再让我担心。如今我这副身体,若是忧心过度有个好歹……你自己看着办罢!” 见了鬼了!当真是见了鬼了!董心越重重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又听见挽月声音温柔得滴出水来:“我保证,保证一根头发丝也不少。嗯……你也要好好的,我可能会在那里待几日才回来……不许瘦了。” “嗯,我知道了。快去快回。” 董心越心道:那个叫做公子荒的,只待了一两日就离开了洛城,大约也是受不了这二人罢?……怎么之前竟没发觉他二人这般腻歪?!真是恨不得自戳双目! 挽月虽是一步三回头,脚步却是带着风,忽地就卷到了外院。 离开了木师的视野,她再开口对董心越说话时,竟是完全换了一副腔调:“我直接去南棚,你去告知程里正,然后马上过来同我会合。” 说罢,脚步不停,径直出了院子。 董心越愣了许久。这……这是在使唤自己?瞧瞧这个颐指气使的模样…… 直到那仆妇唤了他一声,才回过神来,拍了拍衣裳下摆,寻程里正去了。 挽月踏出辛家大院,便看出了异常。 街旁的店铺十之八九关上了门,寒风呼啸,卷着几片落叶从街头飘到街尾,又从街尾慢慢游荡回来。 她放开了步子,向着南面掠去。 “南棚”这个地方她知道。从渭城来的那十数万人,便是在城南搭建了简易的窝棚暂居。 如果病人都安置到那里,那渭城的军民呢? 难道…… 挽月心中大惊,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到了城南,她便知道自己多心了。 病人是单独安置的,在城外南郊,有大排簇新的帐篷。 有人用湿布捂着口鼻推着车子送粥过去,也有人用担架抬着白布裹好的尸体向着附近一处小山包走去,那山包上面浓烟滚滚,应当是在焚烧因疫病死去的人的尸首,以及他们接触过的物件。 还有人押着染了病的人往那走。 挽月经过一行人身边时,听到身后传来凄厉的哭喊:“我的儿啊……你们这些杀千刀的!要害死我的儿啊!我要救我儿子!放手!我叫你们放手啊!放开他!进了那病窝子哪里还有活路啊!” 听见妇人的声音,一个被两名汉子捉住胳膊要送往帐篷那边的男孩顿时尖叫挣扎起来,嚷着要回去找他娘亲。 挽月回头一望,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正向着男孩冲过来,她的身后急急赶来一个男人,将她往腋下一夹,就往城中拖去。 男孩见状,双腿乱踢,拖在地上不肯走,口中尖声叫着:“爹爹!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娘!娘!娘救我!” 两名汉子对视一眼,一人抓一边胳膊,将男孩拎了起来。男孩双腿悬空乱踢,却是丝毫不影响这二人将他送往帐篷那一边。 男孩挣扎无果,突然鼓了腮,卷了舌,朝着这二人脸上吐唾沫。 这两个没有防备,其中一人被他唾到了眼睛,当即大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从另外那人手中抓过这患病的男孩,将他扛在了肩膀上。 “完了,我完了。赵三,我家屋后那老槐树下,我埋了一坛子铜钱,你……你告诉我婆娘……再给她说,这是我昨儿揍她的报应,她咒我死,如今我就死了,叫她不要哭……” 另一人也红了眼睛:“都是这小兔崽子!这一家子都是祸害!要不是瞒着女儿的病,不肯交人,哪里又会染了儿子!如今还害了你啊杨二哥……”这人啐了一口:“就该把这小兔崽子扔回去,把他爹娘染了,再把另外那个儿子也染了,省得出来祸害旁人!” 那个被唾沫吐到了眼睛的汉子一把扯下蒙住口鼻的湿布,边哭边笑:“老子也不用战战兢兢了!赵三,记住我的交待,你回去吧,我一个人送他过去。”他又想了想,“赵三,我晓得你早就看中了我婆娘,今儿我既然要死了,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为什么揍我那婆娘,就是因为我见到她望着你发愣!还沾着唾沫在窗户上写了个赵字。回头你和她……就在一块儿吧!” 那个叫赵三的急得想要赌咒发誓和他婆娘并没有苟且。 挽月当真是替这两个着急。 话说到这份上,等下她给那个杨二哥治好了病,回头弟兄两个见了面多尴尬? 这两个人也看见了她。 方才鸡飞狗跳,他们竟未发觉身旁多了个俏生生的小娘子。 杨二忘了哭,怔怔地望着挽月:“姑娘……你也是得了病吗?嗐!这老天爷不长眼啊!你莫怕,到了里面,你就唤我一声杨二哥,我活着一日,便照顾你一日。” 竟是同病相怜了。 挽月挠了挠头。 赵三也傻了眼:“这……这是哪家的姑娘,这也太……太……太可惜了!” 杨二摆了摆手:“赵三,你赶紧回去,廖花就交给你了,好生待她!” 赵三道:“我把你送到地儿,再走……”一面说着,一面拿眼偷偷瞄挽月,叹息不止。 挽月忍不住笑眯眯道:“二位就一起吧,没事儿。我是大夫,是来给大伙看病的。人生地不熟,劳烦二位大哥引引路,带我先去诊治那些病重的人。再给我说一说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二人再一次傻了眼。 “姑娘……大夫姑娘,开不得玩笑的。咱们洛城的几位老大夫都没辙,还有一位自己也染了,如今正在南棚等死哪。姑娘你若是没染上病,赶紧回去!莫要趟这浑水!你也不要太忧心,再过上几日,总会有方子出来的——向来都是这样,会没事的。”杨二反倒安慰起挽月来。 他倒是忘记了方才还在交待自己的后事。 第358章 病(二) 赵三想了想,从脸上把那湿布摘下来,递给挽月:“大夫姑娘!如果一定要进去看看病人,也不是不行,但一定要戴上这个!这是用陈醋浸过的,病进不去!” 挽月见他摘下蒙面湿布之后,说话间唾沫横飞,心中不由狐疑这布究竟是那醋湿的,还是被他的唾沫星子给淹湿的。哪里还有办法伸手去接? 她自然是不会表现出嫌弃的样子。 “好意心领啦。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身为大夫,若是以湿巾覆面,怎能给病人们信心?大伙又怎会相信我能治得好这病?”挽月大义凛然地拒绝了那块可疑的湿布。 赵三迟疑片刻,又把那面湿布系回了脸上。 男童此刻倒是老实了,伏在杨二的背上一声也不吭。 孩童其实都是狡诈的。若是哭闹不能达到目的,那他们便不会再做这等无用之功。 挽月看了看后头,见董心越还未跟上来,心中大大地鄙视。这小子定是怕了,故意在后头磨蹭。 她腹诽不已,面上却是笑嘻嘻。 “两位大哥给我说一说,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那二人对视一眼,似乎有些为难。尤其是没染到病的赵三,看杨二的时候目光里满是同情,嗫嚅着说不出口。 最终只含混地说:“大夫姑娘到前面便能看见了。” 挽月很快就看到了。 土路上,有些地方被铲得凹凸不平,再往前走,她就知道了原因。 或许是已经到了病人聚居之地,又或许是因为铲掉那些血迹已经没有了意义。 挽月看到地面、树干、帐篷上,到处有大蓬的血,有新有旧。 看得人心惊肉跳,仿佛一脚就踏进了地狱,或者是屠宰场。 前头有两个蒙了面的人推着一架小木车,车上放了只大木桶,正在挨个帐篷施粥。 到了一处,那帐篷中伸出一只白白胖胖的手来。 挽月微微一怔。她原以为病人都是骨瘦如柴没了人样,没想到只看这只手,倒是养尊处优的模样,竟是看不出来生了病。 她不由走近了去看。 果然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大拇指上还戴一只碧玉扳指,穿一件棕色铜钱大锦袄,像个地主。除了面色有些发红,像是在发烧之外,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并不像是得了什么可怕的疫病的样子。精神不错,动作也利落。 这人站起来,走到那木桶旁边,将手中木碗伸向推车人。 推车人揭开木桶盖,舀一大勺热粥,在桶边荡了荡,合到那个白胖中年人的碗里。 那中年人看了看手中的粥,摸着扳指苦笑道:“我便是临死前想用这宝贝换一口肉吃,也没人敢收它了!” 推车那人叹道:“黄老板,你也莫要太忧心,说不定很快方子就能出来,只要有了药,你一定是第一个吃上的。” 白胖中年人呵呵地笑。这一笑,不知牵动了哪里,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猝不及防,他口中喷出大量的血,并不是血雾,而是实实在在的血液,就像是瓢泼一般,兜头盖脸泼向那两个推车人。 人、车、粥桶一瞬间被鲜血染红。 白胖中年人直直倒下,再没有半点声息。 那两个推车人怪叫着,不断地拍打自己身上。二人的声音越来越绝望,终于软了腿,靠着那架木车,流着泪缓缓地坐了下去。只一会,二人对视一眼,又站了起来,擦把脸,推着车子朝那浓烟滚滚的小山包走去。 这些进入疫病区做事的人,大约早已被告知过风险,面对这样的情况心中是有数的,杨二和这两个人都只是哭了一场,并没有失控,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挽月轻轻舒下一口气。有秩序就好,这样做起事来就会很方便。 她没有去看那个中年胖子的尸身。不得不说,这样一个看起来无比正常的人,就这样惨烈地死在面前,给人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比骨瘦如柴、气息奄奄,一望就是得了瘟疫的人死去,更恐怖。 因为这样,会感觉死亡离自己很近很近。 挽月茫然了一会。 眼前密密麻麻的帐篷,看起来足有数百。有些帐篷里面住了一家子人,这样看来,此刻染了疫病的人恐怕有过千之数!一个一个救的话,救不过来的。 这疫病发作竟然毫无征兆,她原先设想的,将病人按着病情的轻重缓急排了序挨个诊治的路子根本行不通!眼下因为没得治,这些病人还能勉强维持得住平静,一旦知道她能治病,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这些恐慌的病人恐怕要乱成一锅粥! 完全可以预见将是怎样一副乱象。大打出手、争相践踏……甚至她这个大夫,都会被丧失了理智的人群推进危险的波涛中。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面临的状况多么棘手。 她深深地呼吸,脑子里急速转动着念头。 便在此时,城门方向来了许多人。远远一看,竟是异常地齐整。 原来这些人都穿着一个样式的衣裳,再看身旁赵三和杨二两人,也是穿着同样的衣裳。 到了近前,见董心越也在队伍里面,和旁人一样用湿布裹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倨傲的眼睛。 众人七手八脚搭了个大棚子,搬来几只大瓷罐,又在那棚子里面放置了桌椅木床被褥等物件。 布置好了棚子,众人向着挽月躬了躬身,便向着帐篷方向去了。 挽月正茫然,董心越不甘不愿地凑了上来。 “都是师傅的安排,这些人会留在这里给你打下手。他说,你不必操心其余琐事,只管治病。喂,你真能治?” 挽月心中温暖,并不想和他斗嘴。只问:“他也去见了程里正吗?” “是,”董心越眨了眨眼睛,“程里正安排人手时,师傅过来指点了几句,还让我给你寻了这些毒物来。” 他指了指那几只大瓷罐,再横了手刀,往自己颈间比划了下:“喂,你究竟是来救人,还是……毁尸灭迹、永绝后患?!我曾听说,历史上曾有数次不治的瘟疫,最终都是将染病的人全部……” 挽月大翻白眼。 第359章 病(三) 挽月眼珠一转,故意阴沉地说道:“你觉得此举不妥?” 董心越嘴巴附近的湿布动了动,大约是撇了撇嘴。 他说:“这有什么,若是治不了,当然只能是绝了病源,否则只会更糟。我曾在密卷中看到过,昌永二十四年那场疫病,官府将病患驱至病人坊,挨个往口中灌石膏水,灌到肚皮浑圆口中涌水沫方止,一夜之后再看,能活下来的,便是治好了,活不下来的……呵,反正原也是要死,早死早托生。不过,你给人喂砒霜……能活得下一成来?” 挽月笑而不语。 董心越四下看了看,重重皱起了眉头。 “他要我贴身保护你,难道我也住在这里?” 挽月大翻白眼:“你倒是很敢想。放心,既是他安排的,一定会给你在边上搭个小帐篷。” 正说话时,有个身形极魁梧的人踏进了棚子。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面色潮红的青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魁梧的壮汉抱了抱拳:“木师娘,我叫曹无忌,木师交待过,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 “好,”挽月点了点头,望着他身后那个面色潮红的青年,“这便是第一个病人吗?木师是怎样交待的?” 曹无忌让那青年坐到挽月对面的木椅上,点头道:“木师说,先寻一个最普通的病人,师娘您替他诊脉之后,配制十份一样的药,让十个病人分别服下,看一看药效如何。” 挽月抚掌笑道:“我正模糊有这个念头,不料他早就想到了。” “是木师啊。”曹无忌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挽月心神一荡,只觉胸中涌起豪情万丈。仿佛正和他携手立于天地之间,无惧任何惊涛骇浪。 她轻咳一声回了回神,让面前的病患伸出手来。 她治病的手段可谓另辟蹊径,对于她来说,病没有好治和难治的区别。无论是治疗最普通的感冒,还是解天下第一的奇毒,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凝神听了脉,便开始配制解药。 在她听脉时,董心越已取了十只一样的碟子,一溜儿放在了她顺手的地方。董心越不可能有这样的觉悟,自然是少歌事先交待好的。 此刻挽月专注于调配那八味毒物,一时竟还未意识到有人替她将前路铺得平平整整,她只管安安心心大步向前走去。 病人服下了药,半刻钟后,吐出一口黑血。 挽月再替他把了脉:“好了。” 她烦恼地点了点眉心:“虽是好了,可是他身上难免还染了病菌……啊不,还带着病气,恐怕得给他换身衣服,再消消毒什么的……” 曹无忌笑道:“这些事情自然不需要木师娘操心的,您只管看病就好。”他突然变了脸色,眼睛瞪得滚圆,“好、好了?!这就好了?!治好了?!” “啊,好了。”挽月眨了眨眼。 再看那青年,已是出了一身大汗,脸上的潮红尽数褪去。 和曹无忌一样,青年也是无比震惊,“我得救了?” 曹无忌拍了拍手,外头进来了几个蒙面人。 “将他送到西面隔离坊,不要让他接触任何人,再带九个病人过来。” 一行人把青年带了出去。 挽月暗暗地叹,少歌果然是思虑周全,这样一来,疫病有治的消息就不会传到病人中去,自己担心的混乱也就不会发生。只希望自己配制的药能在不同的人身上起效,这样就能救下绝大部分病人。 很快,九个病人被带进了棚子里,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自各不同。 挽月定睛去看,五男四女,各个年龄段都有。 挽月有些纠结。那一男一女两个幼童,粉粉嫩嫩,两双圆滚滚的眼睛里面,黑眼仁占了绝大部分,乍一看,仿佛是斗鸡眼,可爱至极。四只黑不溜秋的眼珠定定地望着她,让人不禁心头发软。 挽月险些脱口说出想要替这两个幼童单独诊脉的话。但她一开口,说的却是:“抓紧时间,服药吧。” 曹无忌听到她发了话,似是怔了一怔,随后向着手下人点点头,几个汉子各取桌上一只碟子,督促病人们服下。 挽月双手微微颤抖。 若是挨个替病人诊治,一个时辰最多可以医治十个病人,不眠不休熬一整天,只够救活一百多人。但这疫病从发病到死去,也就数个时辰到一天不等,眼下被隔离到这一片帐篷区域的,绝大部分病人已出现了发烧的症状,如果她一个一个替人医治,最终得救的人大约就是十之一二。 更有效的办法是批量用药! 究竟如何选择,便看批量用药之下,生死比例如何。 挽月垂着眸,心中快速地权衡。 理智地看,做决定其实很容易,就看哪种方式能够救下更多的人。哪怕批量用药下,获救者只有十分之三,和挨个诊治相比也是合算的,但…… 望着站在一丈之外,天真懵懂的孩童眼睛,挽月虽然面上看着仍旧风轻云淡,心中却有如针扎一般难受。 明明可以救下这两个可爱的孩子……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冒这个不确定的巨大风险。 这一刻,挽月体会到权力意味着责任。 如果只凭着自身好恶,任性地去救治自己想要救治的人,在那看不见的地方,就会有许多无辜之人死去,严重的话甚至局势会失控。理智告诉她绝对不能这样做。 但人毕竟是感性的生物,眼前活泼可爱的孩子,和外面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只是一个数目的模糊的面孔相比,偏心想要救面前的人,也是很正常的想法。 如果手中握着更大的权柄呢?譬如一国之君,若是由着性子行事,也许,就会给世间带来滔天的浩劫。 要做到真正的执正守中,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保持冷静来权衡利弊,当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甚至会违背人的天性,但,这是每一个拥有权力的人必须学会的东西。 短短一瞬,她脑中滚过无数的道理。她必须用坚硬的外壳将心中柔软的部分包裹起来,冷漠、理智地面对眼前的危局。 她微微笑了笑。其实,少歌已经替她做出抉择了,不是吗? 第360章 病(四) 挽月对着曹无忌点点头。 她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曹无忌暗暗松下一口气。 那两个幼童是他特意从上千病人之中挑选出来的,目的就是逼迫面前娇娇俏俏的木师娘认清现实,作出正确的决定。 他已做好准备,若是挽月一意孤行要救治这两个可爱的孩儿,他就会将木师讲给他的利弊分析给挽月听,若是劝说无果,待会儿他就会把这段耽搁掉的时间内死去的病人抬过来,让挽月看清现实。 没想到挽月眼睛都不眨就让人服药。究竟是太有信心,还是…… 曹无忌正在暗自猜测时,就见那个男童口喷鲜血倒了下去。 他瞳孔一缩,望向挽月。 就见她皱了皱眉,看起来神情依旧平静。 曹无忌垂下目光,看见挽月放在桌面上的手握成了拳,指节惨白惨白。 他叹了口气,知道这位师娘的内心并不平静——她显然很清楚眼前的形势。 曹无忌再抬头看她美丽的面容时,目光中已然有些淡淡的敬佩。这么年轻,就有如此魄力了…… 男孩的死在剩余的八个病人中引发了小小的骚乱。 很快,又一名老妪和一名少女吐血身亡。 挽月淡然地看着。 有人小声安抚剩余的六个病人:“只是正常的发病,并不是给治死了。” 病人们显然不相信,看挽月的目光中带了隐约的怨毒,就好像她是个索命的恶魔。 试药…… 被拿来试药…… 挽月不以为意,看上去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脸孔。就连站在她身旁的董心越也被病人的目光扎得浑身不自在,再看挽月,除了脸色微微发白,倒不见任何异常。 董心越终于熬不住,低头凑到挽月旁边:“喂,要不要把他们带到外面去?” 挽月抬起眼睛淡淡看他一眼,说道:“三分之一。等等看死亡率还会不会上升。” “什么?”董心越皱起眉,正要发问,突然意识到挽月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他定睛一看,发现她的眼神看起来十分脆弱,像是无根的浮萍。 董心越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侧了侧身子,挡住病人们投向挽月的目光。 …… 终于捱过了半刻钟。剩下的六个病人陆续吐出黑血,发汗退烧了。 挽月挨个把了脉,对着曹无忌点点头。 曹无忌一挥手,众人动作起来,有的带了这六人往西面隔离坊去,有的将那三具尸首裹了抬走。行动之间有条不紊,配合有度。 挽月开始大批配制药物。 离她最近的董心越发现她的手在颤抖。 “歇息一会吧?别太紧张了。” 挽月抬起头,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地也婆妈起来?” 董心越大翻白眼。简直是……简直是……不知好歹!不识好人心! “我是怕你手抖弄岔了,出人命!”他没好气道。 挽月吸了吸气,倒是没跳脚,反倒坐了下去。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急了,紧张了。这样不对。谢谢你。” 说罢,她伏在桌面上。 “我歇息片刻,定定心神。” 董心越取来一件棉袄披在挽月背上,和曹无忌对视一眼,轻手轻脚离开了大棚。 只有挽月自己知道,她放在桌面下的双腿已经颤抖得有些站立不稳了。 此刻,这双腿就像不是长在她的身上,所有的肌肉都在肆无忌惮地跳跃。 不要急……不要急…… 虽然每一刻都可能有人死去,但只有镇定下来,准确无误配制出药物,才能救下更多的人…… 越是这样想,越是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莫要说制药,恐怕是碟子都拿不稳了。 忽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有人在门外和董心越说了些话,然后挽月听到董心越掀起帘子走进来。 她暗暗用力,压制住浑身的颤动。 “师傅给你的。”没好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挽月抬起头,见董心越把一个小木盒放在她面前,转身走向外面,似乎一刻也不愿多待。 少歌送了什么过来?他莫非知道自己遇到麻烦了? 挽月微笑着捧起盒子。 很轻。她迫不及待打开盖子。 一个小纸人静静躺在盒底。 挽月微怔,捡起了它。 脑海中划过两人的对话—— “少歌,你真好看。” “纸片一样,有什么好不好看。” 他是照着他自己的模样剪的。虽然只是个剪影,却惟妙惟肖,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 下面还有一封信。 拆开来,只有一句话。 “在家等你。” 字如其人,甚是漂亮。 这个人啊…… 真懂人心。 有那么一瞬间,挽月心中涌起铺天盖地的思念,满心想着的便是速速解决了手上的事情,然后扑到他怀里去。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家了。 她噘了嘴,低喃道:“只是休息一下而已,哪里需要你放大招来安慰了?” 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将方才配了一半的药倒在药桶里面,双手翻飞开始做新的药。 门口的董心越和曹无忌听到里头的响动,齐齐啧一声,进到大棚里面给挽月打下手。 一次做十碟药最顺手。几个帮忙的人动作精准到位,她每做好十份,他们就会把新的空碟子换到她面前,几乎同时,外面的人会把十个病人带进来,服下她刚做好的药,然后带往旁边新建的棚子,等药生效。 每过一阵子,在她制药的间隙,就有人带着服过药、吐过黑血退了烧的人过来,请她确诊一下。 一切井然有序。 果然如少歌所说,她只要治病就好,其余的事情半点也轮不到她操心。 她刚觉得有些肚饿,热腾腾的粥就送到了面前。那粥里有熬得烂烂的鱼、肉、蔬菜,温度正好不烫嘴。 送饭的青年一本正经道:“木师交待,必须吃完。” 他又取了两份,递给董心越和曹无忌:“二位辛苦了,木师说,二位饭量大,请快些用,莫要耽误师娘做事。” 董曹二人对视一眼,感觉无尽的凄凉。 揭开盖子一看,更是掉了眼泪。 为什么给他们的只是外头供病人们食用的最普通的粥?! 挽月捧在手里那一碗分明不是这个味儿! 第361章 病(五) 三人草草用过饭,继续埋头干活。 按照眼下的进度,入夜之前就可以让每个病人都用上药! 没想到的是,变故发生了。 为了防止引起动乱,管事者并没有向病人们通报实情,带人过来服药也是低调半秘密地进行。毕竟每时每刻都有人吐血死去,若是知晓了有机会活命,求生的人群一定会把挽月的大棚给挤塌。 到了傍晚,已有数百人服过药,约有三成死去,送到山包上面集中焚烧,其余的人确诊之后,就被送往西面隔离坊。 然而在病人们眼中,看到的情形就是不断有人被带走,没有一个人回来,山包上面不断升起浓烟…… 谣言不胫而走。 许多人崩溃了。尤其是还没有开始发烧的病人。 这些人里面,并不是每一个都感染了疫病。因为疫病前期和寻常的受寒着凉症状一致,为了确保城里的安全,凡是出现流涕咳嗽的人,就会被强制送往南郊隔离。 没发烧的病人,个个都在祈祷自己并没有染上疫病。 便在此时,流言传遍了每一个帐篷。 “上头下了狠心,要杀掉所有的人来截断疫病源头了!” “以前都是这样的!我爷爷讲过,昌永二十四年那一回,凡是得病的,个个被灌石膏水,生生涨死!这样病气也跟着死了,不会再传人!” “得病又不是我们愿意的!凭什么这样对我们!就让我们这样等死不行吗?” “天杀的哟!死了被烧掉,已经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如今,还不给个好死吗!” “拼了!跟这些狗娘养的拼了!” “拿唾沫唾他们!叫他们也尝尝得病的滋味!” “对!那个大棚子里头肯定是指挥这一次杀人灭口的官吏!拿下他!用唾沫淹死他!” “杨二哥,当初就是你送我们进来的!如今这样的情形,你得说句公道话,给大伙一个交代!” 杨二来到帐篷区,就被曹无忌的人带走,安置到一处单独的帐篷里。他带进来的男孩住在他旁边,这半日他对男孩颇为照顾,并没有将男孩当作仇人,也算是一个仁厚的汉子。 此时起了谣言,他被推上风口浪尖。 众人说得也没错,自疫病爆发,他和赵三两个日夜不歇,负责将人送到南郊,也拍着胸脯给病人做过许多保证,首要的便是保证病人们去了南郊之后,安全和食宿都能得到保障。 若是上头当真下了这样灭绝人性的命令,他的确该第一个站出来。 他心里始终是有些不信。莫名地,他觉得路上偶遇的那位大夫姑娘能信得过,那位姑娘一定是来给大伙治病的。 可是,被带走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这是事实,而那山包上面连续不断升起浓烟也是事实。 心中对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姑娘的好感和信任,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自然不堪一击。 更何况,那个姑娘就算是存了好心,可未必就有治病的本事,上面要灭杀病患,那个姑娘也阻止不了…… 这般想着,杨二下定了决心。 “男人都跟我走!” …… 挽月走出大棚,看到的情形便是数百人乱哄哄地踢翻了一路帐篷,手中拿着帐篷的撑杆,或是路旁的粗树干,杀气腾腾和蒙着湿布的众人对峙。显然,数百人失踪的事情让剩下的人误会了。 局面暂时还稳得住,是武力的威慑。 两群人中间的地上,躺着两三个一动不动的人,身下隐约有血。 病患们见到差人杀伐果断,更加肯定了心中的念头,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之中蔓延。 但并没有人轻举妄动。 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没有人不明白。尤其是面前还躺着前车之鉴。 染了疫病的人,或多或少心中都曾有过“还不如早点死了一把火烧干净免得祸害了旁人”这样的念头,也会起过“既然我活不成了那多拉几个垫背也是好的”这样的心思,当然,正常的人都不会真正走了这两个极端,而是听从安排,静静地等待命运降临。 他们自卑、自苦、自怨自艾,听到流言时,绝大部分人其实是懵懂的。直到不断在旁人口中听到那些可怕的消息,再被一声一声地唤着起来反抗,又见杨二牵了头,这才随着大流,寻了称手的兵器,站到了大棚前面。 其实心中还是有些发虚的。他们害怕公家抬出大道理来,譬如说,牺牲他们这些小我,成全了洛城中千千万万的大我。反正他们的病没治,迟死早死,都是一个死,何必多喘几口气,却带给别人麻烦和危险?在这样的大义面前,他们不知道应当如何辩驳。用自私对抗大义,仿佛怎么看也站不住脚。 又见对方毫不手软,上来就打翻了几个蹦跶得最厉害的刺头,登时萌生了退意。 在这个微妙的时刻,突然听得人群响起一个义愤填膺的声音:“我们只是想要一个说法!便是让我们再苟延残喘几日,又能多吃公家几斤米?况且多少人阖家老少都在这里了,家财无人承继,日后还不是充了公?!就为省这三两角银子,便要夺了大伙的性命去,谁人能服气!” 听得这一嗓,病人立刻沸腾了,似乎此刻才明白了自己正在遭受何等不公的待遇——屠刀斩向他们,竟然只是为了那三两角的银子?!不是什么狗屁的大义,不是什么牺牲小我成全大家,而是为了省下几口粥?! 一众病人眼睛都红了。激动之下,有人病发,吐血身亡。 鲜血让人彻底失去了理智。 众人紧紧盯住站在最前面的杨二,只等他大喝一声,便要一拥而上,拼个鱼死网破! 杨二深深吸了口气,踏前一步,正要说话时,却见对面阵营之中,走出一个俏生生的姑娘。 “大、大夫姑娘?你……”杨二瞪圆了眼睛,站在面前的,可不就是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吗? 对这位不戴面巾就站在了疫病区的姑娘,杨二心中着实是敬佩。在他被那男童吐到眼睛染了疫病之前,他哪里敢摘下脸上的湿布? 挽月淡淡地笑了笑。 “我不是姑娘。我是木师的妻子。” 人群哗然。 第362章 病(六) 挽月又说道:“但我的确是大夫。” 木师的妻子?!大夫?! 人**头接耳。 “南棚”是疫病的集中爆发区域,此刻站在这里的,十之七八是渭城逃过来的难民。 谁人不认识木师? 挽月正要开口时,人群里又响起一个声音:“弟兄们休要被蒙骗了!谁人听说过木师能治病?!这些黑心的是要骗我们乖乖赴死呢!” 杨二皱起了眉头望向身后,见面前的人个个面面相觑,都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而人群后面,却是有数个声音在赞同方才这个人的话。 挽月瞳孔微微一缩。这中间竟然还有猫腻?此刻没时间深究,这些病人面临生死危机,在有心人挑唆之下,随时可能丧失理智。 若是此刻说出实情,一则不确定求生欲-望会不会让人人失去理智冲进大棚中抢药,二则不知道躲在人群中的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究竟是何目的,会不会挑唆着众人做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思忖片刻,朗声道:“我是木师的妻子,这些日子,应当许多人见过我与夫君共同出入。他能将诸位从渭城带到了这里,我也敢保证,能让绝大部分人好好活下去。” 见众人将信将疑,挽月果断走到了杨二的面前,拿过他手中尖利的帐篷杆子,毫不犹豫割破了自己的手背,然后将滴血的手伸到众人面前。 “来,哪一位贡献几滴血,让我也染上疫病。” 她的动作太快,杨二和曹无忌等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杨二不忍地望着她白皙手背上流血的那道伤口,纠结片刻,涨红着脸说道:“木师娘,我们信你!可是,其他的人哪里去了,希望木师娘能给我们一个说法!”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站在挽月身前,似是用行动表明自己信得过挽月。 挽月朗声道:“我的确是将他们安置到了另外一处,如今他们和大伙一样,都好好的,若是实在信不过我,我便让人带几位过来叫你们瞧一瞧。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迟一些,我会给大伙一个解释。眼下时间宝贵,我希望你们能信我,不要无谓地浪费时间!” 她果断划破了杨二的手,把他的血滴到了自己手背的伤口上。 她连打了三个喷嚏,眼鼻之间有水汽弥漫,脑袋发沉。 “大伙看到了,我也染了病。还有人担心病人会被杀掉吗?”挽月扬起手。 “不不不,怎么会?” “木师娘,您……” “好了,”挽月拍了拍手,“请大伙回自己帐篷里面待着,天亮之前,我定能配制出解药。” 人群再一次哗然。 “解药?!” 挽月肃容道:“在天亮之前发了病的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诸位,请平复了心情,慢慢走回住处,宁神静气,尽量延缓发病的时间。若是我这边有需要,唤到谁,还请过来配合我、帮助我。相信我,咱们众志成城,一定能够渡过这一次难关!” 众人交头接耳片刻,在杨二的带动下,纷纷无视了人群后方那几个反对的声音,扔下手中的“兵器”,向着自己的帐篷走去。 挽月望了望身后剑拔弩张的曹无忌董心越等人,笑道:“都回自己的岗位,耽误了这么久,得赶紧做事了!” “真是个狡诈的家伙,果然漂亮女人的话信不得。”董心越暗自嘀咕。 “嗯,跟着你师傅,你很快也能学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本事。”挽月轻笑一声,回到大棚中去。 “你不是说入夜之前就能做完?为什么不说实话,却要骗他们明日才能制出解药?”董心越不解。 挽月看了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学着他平时鄙视她的模样,歪着嘴道:“慢慢学吧!少年!” 董心越气得挥拳打空气。 她坐到桌后,先给自己治了病。 “嘁,你还不是怕死?”少年撇撇嘴。 “废话。” 那场风波就像没有发生过。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被带进大棚的人不再像先前那般茫然,而是瞪圆眼睛看着挽月。 “木师娘……这是……有药了?” “嗯,六七成机会能治好,服药吧。”挽月双手不停,继续配制下一份药。 曹无忌从外面进来,接替下董心越,帮挽月摆碟子。 “怎么样?” “嗯?”曹无忌微微一愣,旋即了然道:“都让人盯住了。这几个都没有发烧,不确定有没有染病。待大伙都用完药,再对付这几只小杂鱼。” 挽月淡淡一笑,又问:“他可有交待过,如何应付方才的情形?” 曹无忌笑道:“不瞒师娘,木师交待,若是中途生变,师娘应付不来,那就把闹事的全部杀掉。” “嗯。”挽月点点头,“再做十份,应当是差不多了。单独诊治的人都准备好了吗?看来得忙活到天亮了。” 曹无忌眼眶重重一缩,目露惊骇:“师娘……如何得知?” 这件事,分明是开始批量用药之后才定下来的。总是有人不愿意让亲人冒这样大的风险,希望能够被特殊照顾,让挽月单独把脉用药,其中有些人在程里正身边是说得上话的。为了争夺宝贵的单独诊治的名额和顺序,里正身边的心腹老人都吵翻了天,最终还是木师发了话,才平息了纷乱。 师娘是怎么知道的呢?木师送信来的时候,可还没出这档子事啊。 曹无忌眼下正为难,要如何对师娘开口说外头还有三十余人,正排着队,等她一个个替他们治病,不料挽月竟已经知道了。 挽月了然地笑:“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啊。比如曹大哥你,一定是深得程里正看重,这一点面子和照顾总是应该的——这些人里面,有曹大哥的亲人吗?” 曹无忌有些不好意思:“家父的确是染了病。师娘会不会瞧不起我?” “不会。”挽月正色道,“因为虽然他们获得了一些特权,但他们同样也是在冒险,谁能说得好能不能等得到那个时候呢?” 曹无忌大大地松下一口气:“多谢师娘体恤。师娘这样的女子,当真是万中无一。” 挽月失笑:“这一句,夸人骂人都可以。” 董心越不屑:“伪君子不像伪君子,真小人不像真小人。换了我,要么,就不做这等事,若要做,那便做彻底了,直接让自己人优先诊治,还排在后头?” “哪能呢,哪能呢。”曹无忌被他说得有些讪然,“已经是特别地照顾了,哪里还能排在大伙前头?” 第363章 刺杀 挽月摇头笑着,继续制药。 若是单独诊治这件事有少歌插手,她敢保证,就算是名单上面排在最末的那一位,也一定会感激涕零,觉着受了木师天大的人情和偏爱,恨不能以命相报。那家伙,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呢。 真是一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 到了戌时正,已经开始发烧的病人都已服过药,剩下的人都是染了疫病却还没有发作的,挽月总算是稍微松下一口气。潜伏期服的药是另外一副方子,性质温和很多,暂时还没有病人死亡。 又一批病人进来服药时,曹无忌站在后头,指了指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人。 挽月心领神会,肃容道:“是药三分毒,我这解药能治疫病和寻常的受寒感冒,但对于身体健康的人来说是毒中之毒,一沾就死。不过在这里的诸位定是有病的。那就服药吧。” 路上病人已被告知实情,听她说完,各自取了药服下,只剩那尖嘴猴腮的软了腿,摆着手说自己没病。 这就有趣了。没病,住到旁人避之如洪水猛兽的疫病区?!见破了此人心防,曹无忌嘿嘿一笑,令人带下去细细审讯。 用同样的办法,共揪了六个人出来。挽月忙了一整天,脑袋早已成了浆糊,只将这件事情粗粗地记在了脑中,手脚不停继续制药去。 到了子时,终于将批量用药的病人全数送走了。挽月稍事歇息,开始给那些走了后门的病人单独诊治。 如她所料,这些病人见了她,个个都是感激涕零的模样。 挽月窃笑,心道,熬夜做这样的好事,自然是要图回报的,既然少歌有收买人心的想法,那自己就表现得更加仙风道骨神秘莫测一些,让人又敬又畏才好。 于是她摆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面孔,生生将董心越赶到外头吐去了。 很快,挽月就破了功。 其中一人,把脉之时突然吐血身亡,叫人唏嘘不已。要是没走这个后门,随着众人一起服药,至少还有六七成得救的可能,但此时哪里还有后悔的机会。 哪怕再多撑片刻也好……挽月心中感慨,面上自然也装不住了。 到了后头,困倦得厉害,隐隐有些撑不住时,城中适时地送来了清凉的醒神汤。 挽月口中抱怨万恶的资本家压榨劳苦大众,心中却是开着花——能掐着点儿知道她什么时候困,还能有谁?他陪着她,也没有睡啊…… 到第一缕晨光洒进大棚时,正好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 挽月眼冒金星,吹熄了蜡烛,打着呵欠出门晃了晃,打算醒醒神,到隔离坊那边换衣沐浴,然后回城歇息去。 冬日的清晨总是飘荡着薄雾,吸一口冷沁沁的空气,整个人立时清醒了三分。 远远地,有人骑了马飞奔而来。 到了近前一看,竟然是个熟人。 时子非的儿子,时项。在十里寨的时候,他负责收集情报,每天向少歌报告。 挽月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到洛城已有小半个月了,她和木师成亲的消息应当早已传了回去,一来一回最多七天,要是世子派人过来查看,七八天之前,就应该见着人了。既然没见着人,那便是世子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那么,为什么时项会出现在这里? 在她微怔的当口,时项已飞身下马,到了近前,抱了抱拳。 “挽月姑娘!” 挽月迟疑地开口道:“时小将军,你怎么过来了?” 时项依然低头抱拳,沉声道:“世子有句话,让我带给挽月姑娘。” 然后他凑到近前。 挽月皱了皱眉。太近了,让她有些排斥。 她微退半步。 恰在此时,时项手一晃,从怀中掏出一把黝黑的匕首,朝着挽月当胸扎来! 挽月脑袋昏昏沉沉,惊愕地看着对方。 不是说带句话吗?这、这是干嘛?莫非……时项是为少歌抱不平?杀掉背叛他的女人?真是天大的冤枉。 这一刻,时项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她的眼睛。 挽月一震。她原以为时项看她的眼神应当是鄙视厌恨的,没想到在他的眼中看到的,竟是很深的无奈和愧疚。 “……为什么?”她侧身避开了匕首,顺势用那个看起来无比笨拙的肘击姿势撞在时项胸前。 借着一撞之势,她抬起腿,踢飞了时项手中的匕首。 一气呵成,利落漂亮。 懵懵懂懂从大棚中走出来的董心越眼睛一亮,忍不住叫了声“好”。 余音未尽时,董心越如梦初醒,惊叫一声,冲上前来将挽月扒到了身后,“铿锵”一声拔出了佩剑。 听得衣袂破风声阵阵,曹无忌的人也及时赶到,将时项团团围住。“拿下!” “等一等!”挽月拨开人墙,定定地望住时项。 “为什么?是世子派你来的吗?有没有人去我夫君那里?!” 时项听到“夫君”二字,双眼微微一睁,眼神中多了些恍然和愤慨。 他冷笑一声,下颌轻轻一动。 下一刻,他的口中涌出一股黑血,一头栽倒在地上。 咬毒自尽! 挽月疾步上前,按住了他的脉门。 片刻,她有些怔忪地放开了手,时项的手重重摔到尘土中。 救不活了。 他知道她解毒厉害,服下的是立时摧肝断肠的剧毒。 “木师娘!此地不宜久留!”曹无忌躬身劝道。 挽月倒吸一口凉气。少歌! 她飞身跃上时项的马,双腿重重一夹,向着城中疾驰而去。 一日一夜不眠不休,且做的是劳心费神的事情,此刻她的头脑中昏沉一片。 时项……时子非的儿子……就这样……死了? 在十里寨的时候,分别已经很熟悉亲近了呀…… 他为什么要刺杀自己?若只是为世子抱不平,想给自己教训,又何必事先在口中含了剧毒?! 不,这些眼下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谁去少歌那里?! 不对啊,世子他怎么敢?! 她不断地催着马,很快便来到辛家大院外。飞身下马,足尖一点翻过院墙,身形一纵,掠出近十丈,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 此刻她顾不得自己的身法多么惊人,满心惦记的只是少歌的安危。 第364章 成长 挽月胸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双目赤红,恨不能望穿面前的重重院墙。 她足底生风,轻易地跃过一面面墙壁,像一道闪电般,穿梭在回廊之间。 少歌…… 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终于,她跃过最后一面墙。 此刻晨雾还未散,含翠阁的花架子下面,立着两个人。 果然也派人来杀他了! 挽月全身血液涌到了脑门,重重一蹬院墙,身体像一支箭,射向对峙的二人。 …… 李青觉得自己见了鬼。 面前这个可疑的家伙,怎么好像被世子爷附体了? 此行他身负两个任务,一个是寻回没了音信的时项,另一个是确认挽月是不是当真和面前这个叫做“木师”的家伙成了亲。 他听从世子的吩咐,老老实实递了名帖,求见木师。 侍卫将他带到了地方。 见到木师,李青险些喷出一口老血,这个人,竟然就是前些日子住在府中的那个神棍七。那时候,是不是收到消息,挽月姑娘在他的屋里待了四五个时辰?!当时自己还擅自作主,将这件事给压了下去,不许那些小子乱嚼舌根…… 谁能想得到,他竟然真的把挽月姑娘给拐跑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此刻他和这个家伙王八瞪绿豆对视了小半刻钟之后,脑袋里面竟然不受控制地生出一个诡异到极点的念头——自己是他的下属。 当对方慢悠悠地问他,“李青,你说我是谁?” 李青眼睛也没眨一下,一声“爷”,回得无比顺溜。 话一出口,他不禁抬起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当真是给世子爷跑腿跑惯了,见人就喊爷?! 他急忙磕磕巴巴纠正道:“你是木师。” 就听到边上有人噗嗤一笑。 李青转过头去,见到挽月站在不远处,如释重负地叉了腰在喘气儿。大冬天里,她的额头上竟然挂满了晶亮的小汗珠。更奇怪的是,李青自问一向耳聪目明,却根本没有留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 “挽月姑娘,你……好吗?”想起来意,李青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挽月神情一滞,“我不好。方才时项想要杀了我。” 李青愣了一会,突然瞪圆了眼睛:“什么?!那个小兔崽子他怎么敢!看我不扒了他的皮!当真是时项?是不是有人冒充的?挽月姑娘受伤没有?” 少歌蹙起两道长眉,目光落在了挽月脸上。 挽月上前几步,将少歌拦在了身后,狐疑地盯住李青,上上下下打量。 “是世子让你来的?” 李青老老实实地点头,小眼神无比真挚,不像是暗藏杀机的模样。 “他让你来做什么?” 李青迟疑地想,对挽月姑娘倒是不应该有任何隐瞒,可是这木师就…… 这般想着,他望向那个瘦削的青年。 只一眼,便如同魔怔一般,挪不开眼睛了。 朝阳下的木师,一双眼睛清澈到了极处,唇角挂个了浅淡的笑,就那么不咸不淡地望着自己,这感觉,真真是熟悉到了心坎坎里面!这人……这人究竟是……什么鬼?! 李青垂了垂眸,将视线落在了木师眼睛下方,不敢与之对视。 他轻咳一声,老实地开口道:“世子交待了我两件事情。一件是寻找时项,另一件便是看看挽月姑娘可好?” 少歌点了点头,问:“时项什么时候离开京都的?” 李青凝眉想了想:“世子接到洛城的书信……大约是十二三日之前。”他尴尬地咳了下,“当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脸色阴沉得好生怕人。随后便让时项到洛城来,确认挽月姑娘是否真的……成亲。” 挽月笑道:“我成亲了。”心中却是迅速地盘算日子,洛城到京都,路途需要二至三日,这样看来,自己和少歌成亲的消息,轩辕镇宇第一时间便递给了世子。 “啊?!”李青张大了嘴巴,正想说话时,不自觉地望了望挽月身后的木师,这一瞬间,竟觉得她的确应该和木师成亲才对。可是……挽月姑娘不是世子的媳妇吗? 少歌又问:“如此,时项本该十日前就抵达洛城了。” “是,”李青回道,“七日前,本该回到京都复命的时项并没有消息,世子以为他被挽月姑娘多留了几日,便再等了四日,依旧没有消息,世子这才派我过来,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李青并没有意识到,只要是木师开口发问,他很自然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时项刺杀月儿的事,你当真不知情?” 木师眼中淡淡的肃杀让李青寒毛齐竖,急忙惊恐地摇头剖白:“不知情!世子派时项过来时,我就在一旁,世子只是让他来看挽月姑娘是否真的成了亲,绝对没有让他做其他事情!” 不是他?也该不是他。 少歌眸光微黯:“回去复命吧,将你所见所闻如实报给他就是了。” “是!”李青抱了抱拳,然后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这……这个人……怎么老是让人生了错觉……明明应该说“好”才对,为什么要说“是!”…… 李青挠着头走出两步,“啊”一声,回过头来:“时项呢?我把那小子带回去交给世子发落。” 挽月叹了口气:“他死了,服毒自尽。” 李青瞳孔微微一缩,并没有说什么,又抱了抱拳,返身离开了含翠阁。 挽月见少歌安然无恙,心神松懈之下,忽然就犯困了。 “我得先去沐浴,换一身衣裳,免得病气过给了你。”她打着呵欠,担忧地看着他,“可是我现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待着。” 少歌微微笑,“那我帮你看着门。” “好。”挽月走向水房,“今日才知道,你究竟是怎样为我担惊受怕的。” 她将沐浴的大桶扛到了井边上,汲了清亮的井水装满那只浴桶,又将它抱回了水房。 少歌笑笑地跟在她身后,恍惚中,觉得像极了初见那一天,她独立、果断,小小的身体仿佛顶天立地。那一天,她毫不迟疑就把自己这个“大麻烦”揽上了身,就好像现在,她又能够独当一面了。 少歌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第365章 结盟 挽月胸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双目赤红,恨不能望穿面前的重重院墙。 她足底生风,轻易地跃过一面面墙壁,像一道闪电般,穿梭在回廊之间。 少歌…… 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终于,她跃过最后一面墙。 此刻晨雾还未散,含翠阁的花架子下面,立着两个人。 果然也派人来杀他了! 挽月全身血液涌到了脑门,重重一蹬院墙,身体像一支箭,射向对峙的二人。 …… 李青觉得自己见了鬼。 面前这个可疑的家伙,怎么好像被世子爷附体了? 此行他身负两个任务,一个是寻回没了音信的时项,另一个是确认挽月是不是当真和面前这个叫做“木师”的家伙成了亲。 他听从世子的吩咐,老老实实递了名帖,求见木师。 侍卫将他带到了地方。 见到木师,李青险些喷出一口老血,这个人,竟然就是前些日子住在府中的那个神棍七。那时候,是不是收到消息,挽月姑娘在他的屋里待了四五个时辰?!当时自己还擅自作主,将这件事给压了下去,不许那些小子乱嚼舌根…… 谁能想得到,他竟然真的把挽月姑娘给拐跑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此刻他和这个家伙王八瞪绿豆对视了小半刻钟之后,脑袋里面竟然不受控制地生出一个诡异到极点的念头——自己是他的下属。 当对方慢悠悠地问他,“李青,你说我是谁?” 李青眼睛也没眨一下,一声“爷”,回得无比顺溜。 话一出口,他不禁抬起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当真是给世子爷跑腿跑惯了,见人就喊爷?! 他急忙磕磕巴巴纠正道:“你是木师。” 就听到边上有人噗嗤一笑。 李青转过头去,见到挽月站在不远处,如释重负地叉了腰在喘气儿。大冬天里,她的额头上竟然挂满了晶亮的小汗珠。更奇怪的是,李青自问一向耳聪目明,却根本没有留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 “挽月姑娘,你……好吗?”想起来意,李青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挽月神情一滞,“我不好。方才时项想要杀了我。” 李青愣了一会,突然瞪圆了眼睛:“什么?!那个小兔崽子他怎么敢!看我不扒了他的皮!当真是时项?是不是有人冒充的?挽月姑娘受伤没有?” 少歌蹙起两道长眉,目光落在了挽月脸上。 挽月上前几步,将少歌拦在了身后,狐疑地盯住李青,上上下下打量。 “是世子让你来的?” 李青老老实实地点头,小眼神无比真挚,不像是暗藏杀机的模样。 “他让你来做什么?” 李青迟疑地想,对挽月姑娘倒是不应该有任何隐瞒,可是这木师就…… 这般想着,他望向那个瘦削的青年。 只一眼,便如同魔怔一般,挪不开眼睛了。 朝阳下的木师,一双眼睛清澈到了极处,唇角挂个了浅淡的笑,就那么不咸不淡地望着自己,这感觉,真真是熟悉到了心坎坎里面!这人……这人究竟是……什么鬼?! 李青垂了垂眸,将视线落在了木师眼睛下方,不敢与之对视。 他轻咳一声,老实地开口道:“世子交待了我两件事情。一件是寻找时项,另一件便是看看挽月姑娘可好?” 少歌点了点头,问:“时项什么时候离开京都的?” 李青凝眉想了想:“世子接到洛城的书信……大约是十二三日之前。”他尴尬地咳了下,“当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脸色阴沉得好生怕人。随后便让时项到洛城来,确认挽月姑娘是否真的……成亲。” 挽月笑道:“我成亲了。”心中却是迅速地盘算日子,洛城到京都,路途需要二至三日,这样看来,自己和少歌成亲的消息,轩辕镇宇第一时间便递给了世子。 “啊?!”李青张大了嘴巴,正想说话时,不自觉地望了望挽月身后的木师,这一瞬间,竟觉得她的确应该和木师成亲才对。可是……挽月姑娘不是世子的媳妇吗? 少歌又问:“如此,时项本该十日前就抵达洛城了。” “是,”李青回道,“七日前,本该回到京都复命的时项并没有消息,世子以为他被挽月姑娘多留了几日,便再等了四日,依旧没有消息,世子这才派我过来,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李青并没有意识到,只要是木师开口发问,他很自然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时项刺杀月儿的事,你当真不知情?” 木师眼中淡淡的肃杀让李青寒毛齐竖,急忙惊恐地摇头剖白:“不知情!世子派时项过来时,我就在一旁,世子只是让他来看挽月姑娘是否真的成了亲,绝对没有让他做其他事情!” 不是他?也该不是他。 少歌眸光微黯:“回去复命吧,将你所见所闻如实报给他就是了。” “是!”李青抱了抱拳,然后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这……这个人……怎么老是让人生了错觉……明明应该说“好”才对,为什么要说“是!”…… 李青挠着头走出两步,“啊”一声,回过头来:“时项呢?我把那小子带回去交给世子发落。” 挽月叹了口气:“他死了,服毒自尽。” 李青瞳孔微微一缩,并没有说什么,又抱了抱拳,返身离开了含翠阁。 挽月见少歌安然无恙,心神松懈之下,忽然就犯困了。 “我得先去沐浴,换一身衣裳,免得病气过给了你。”她打着呵欠,担忧地看着他,“可是我现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待着。” 少歌微微笑,“那我帮你看着门。” “好。”挽月走向水房,“今日才知道,你究竟是怎样为我担惊受怕的。” 她将沐浴的大桶扛到了井边上,汲了清亮的井水装满那只浴桶,又将它抱回了水房。 少歌笑笑地跟在她身后,恍惚中,觉得像极了初见那一天,她独立、果断,小小的身体仿佛顶天立地。那一天,她毫不迟疑就把自己这个“大麻烦”揽上了身,就好像现在,她又能够独当一面了。 少歌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第366章 梦境 轩辕镇宇望一眼紧闭的木门,便忍不住又叹一回。 这个人的底细,实在是太干净了。 二十年前,一文不名,昏睡二十年后,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渭城的军民从徐威二十万精兵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 还懂得避到洛城来。 这也罢了,孙玉珩前些日子特特来寻自己,一条一条将自己若是与歧地合作,双方将获得何等利益分析得头头是道,而事实也证明,向歧王世子抛出的橄榄枝,他不仅接了,还牢牢地握在了手中,甚至真的把这个叫秦挽月的女人送过来做人质,当真是大大出乎自己意料。 孙玉珩自然是没有这样的见识,就算有,他也不可能知晓自己的底细,以及歧地内部纷杂的利益纠葛。 那他背后的人,还能是谁? 这个木师,究竟是何许人也? 想到此处,轩辕镇宇再度苦笑。歧王世子分明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这一回,却是被人正大光明地摘了桃去,想来也是有苦难言。 又叹自己只是远离情爱场十几年,如今的风气竟成了这般!这个叫秦挽月的女子,在乌癸山时分明同歧王世子郎情妾意,便是当初的云华和自己,也要少他们几分腻歪。不想短短数月,歧王世子连纳两妃,而这秦挽月竟嫁了旁人作妇! 想来歧王世子还是有些不忿的,假意派了刺客,却在最后一刻故意失手,分明是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美人和江山,孰轻孰重? 当初自己可是毫不犹豫就选了美人呢。 当真是老了啊…… 云华,在那边,谁能哄着你的小性子呢? 莫急莫急,待此间事了,世间唯一能忍你脾气的人,便来陪你…… …… …… 少歌进到屋中,见挽月睡得并不沉。 眉头皱成一团,不满地抿着嘴,一条胳膊露在了棉被外头。 他无奈地笑了笑,脱去外袍,掀起一点被子,将她露在外面的胳膊轻轻拿到里头,然后抱来另一床棉被,在她身旁筑了个新巢,自己躺进去。 他身上冷,哪敢去沾睡着的她。 不料刚刚躺下,就见她眨巴着眼睛,委屈地望着他。 “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冷。” 她不说话,只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好吧。”他自觉地挪向她那一边。 她其实早已迷迷瞪瞪,窝到他的怀里,拱了几下,寻个舒服的姿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身上很暖、被窝里也很暖。 他原以为临睡前还能再理一遍眼前能见着的线索和头绪,不料一跌进温柔乡,眼皮就再也抬不动了。 时项……燕七…… 娘…… 他梦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一处小小的神坛。 烈日当头,晒得人有些眼花。他不知身在何处,便眯了眼,向前看去。 迷茫无措的时候,仔细观察四周的环境,总不会吃亏。 面前,是一个丈来长,三尺高的土坛,供奉了一些瓜果,正中央支着老旧的香炉,三根香即将燃尽。香炉的后面,放置一个青铜底座,底座上静静地躺着那块黑石。 他的心神轻轻一荡,眯起眼睛,看向四面。 干裂的土地在烈日下刺眼得很,黄白的光芒直直扎着人的眼睛,这是一处山顶。 土坛子四面的地上,各插了一面旗幡,颜色鲜红似血。 他微微一怔。这样的日头暴晒,应当很快就褪色了吧?想来是新换的旗布。 突然听得锣鼓阵阵,还有人在吹奏某种奇怪的乐器,听起来就像是一群鸭子扯了嗓子嘶吼。 仿佛有些耳熟。 很快,一行人出现在山顶。 对着他大跪大拜起来。他眯了眯眼,安安心心地受着。 众人五体投地跪拜之后,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走到土坛边上,一个接一个,虔诚地将手覆在黑石之上。 “孙五福求雨!” “周保求雨!” “王贾求雨!” …… 他的视角突然转到另一处。还是在这山顶。 面前是一处凸起的小土包,他匍匐在土包后面,旁边还趴着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女子。 他听到自己小声对身边的女子说:“云丽,你真信这个?” 他被自己的声音惊得魂不附体。怎么会…… 他急急平复了心绪,继续旁观这一切。 突然,乌云从四面八方向着山顶涌来。 暴雨突至,四面旗幡在风雨中飘摇,两个女子的衣裙上裹满了黄泥。 众人匍匐在地,此起彼伏叩起头来,口中全是感激神灵的祝语。 “没骗你吧?你就算信不过我,也该信我大姐呀。”身旁女子得意地笑。 他已经将自己抽离了出去,彻彻底底在旁观,然而听到“云丽”的声音,他的心还是颤抖了下。 雨很快就停了。那群人收好乐器,离开了山顶。 “他”和“云丽”悄悄从土包后面探出头,作贼一般四下张望一圈,然后摸到了土坛子边上。 “我先来!”云丽将手覆在黑石上,“我要银子!许许多多银子!世世代代都花不完的银子!” 白光一闪。 “骗人。”他嗤笑。 “怎么会?不可能呀?大姐说,有白光便是成了的。我再试下。”云丽反复触碰那黑石。 “好了好了,快走吧。叫人看见就糟糕了,我虽然会功夫,可保不下你来!” “你也试试。”云丽拉着他的手,“喂,你不是逃婚出来的吗?许个愿望,叫你爹不要把你嫁给那个蛮子!” 他拧了拧身:“其实,林一言也不那么讨厌……罢了,那我就看一看,将来我的孩子长什么模样……” 一道炸雷将他惊醒过来。他拍了拍微微受惊的挽月,哄着她继续安稳地睡下去。 他静静感受着外头大雨溅湿地面散发出的泥土清香。 他又一次找到了答案。 有一种说法。 胎儿,同时拥有父亲和母亲怀上它之前的所有记忆。 只是它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将这些东西铭记在自己的小脑袋里。 对于它来说,更重要的是往前看,去迎接属于它自己的未来。 然而。 忘却了的,不代表不存在…… 必要的时候,可以将它们重新寻回来。 第367章 往事 少歌眸光微闪。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条清晰的线,将一件件事情串联起来。 原来是这样。 他垂下头,定定地望着挽月红扑扑的小脸。 “小二……”他忽地笑了,“如此,我便放心了。” 听到他的声音,她眉宇之间闪过挣扎之色。 他轻拍她的脊背,还想要哄她入睡。 “我醒了。”她把一双眼睛从他怀里探了出来,“你刚刚对我说了什么?是不是趁我睡着,说了什么好听的?” 听到她的声音,他失神了片刻,喃喃自语道:“世世代代花不完的银子……” “啊?”挽月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我怕是睡糊涂了。我听到少歌在说什么?银子?” “你娘叫做秦云丽?” “啊。”挽月愣了一会,点点头,“是的。” 她笑了笑:“好遥远的名字。我这还是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怎么会说起我娘?” “很像。”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少歌……”挽月担忧地看着他。原来不是自己睡糊涂了,是他睡糊涂了。 他叹了口气:“小二,是我对不住你。” 挽月惊得险些从被窝里蹦出去。 “少歌你别吓我……” 她急急搂住他。 他的笑容微微有点苦:“小二,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就不要开口!”她慌张地想了想,“是不是你这个身体,以前有过什么私生子?那……那我们可以养着他们……我不会怪你的,那又不关你的事……” 少歌呆了片刻:“想哪里去了。” “嗯?”挽月盯住他,“不是?那你说什么对不住我,又说银子,还不知如何开口?” “是……我娘。”他的声音有些沉重。 挽月哦一声,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早有心理准备的,只不过不知道究竟是王爷还是王妃……昨日,就更加确定了……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我以为是嫌弃我之前被赐过婚,可是现在我已经离开了歧王世子,为什么……” 她突然睁大了眼睛:“莫非,你知道原因了?!” “是。”少歌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 挽月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微微喘息着,紧紧抓住了他:“为什么?” 他眯起了眼睛。 “便从最初说起吧。” 少歌向来擅长从零碎的线索之中拼凑出完整的事件,比如“眼”,从来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将“眼”真正变成自己的眼睛,看到想要看见的一切。 此刻,他已得到了足够多的线索,足以清清楚楚还原一个尘封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二十余年前,歧王妃姜然逃婚至大昭,结识了一个叫做秦云丽的姑娘。 二人在乌癸山上,触碰到了那块黑石,各自许下了愿望。 姜然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孩子,也看到了孩子的结局——最疼爱的小儿子,被一个女子杀死或是伤害了。 当时间继续向前走,她看到自己曾经见过的孩子一个一个出生、成长,她越来越确信自己在乌癸山顶上看到的,真的是将来会发生的事情。 她花了数年时间练习画技,为的就是将那个害了她小儿子的女人画下来。她做到了。 她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最忠诚又最擅长寻人的燕七。 少歌第一次把挽月带回王府时,燕七认出了她,趁着少歌到大相国寺保护药王,他把挽月关押起来,等待姜然发落。 姜然太善良,始终下不了决心杀死这个未来会害了她儿子的女人,毕竟那些事还没有真正发生,此刻杀掉她,便是滥杀无辜。在姜然迟疑时,素问救走了挽月。 不久之后,少歌带了挽月回歧地,给歧王解毒。 姜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还把歧王的令牌送给了挽月,由此可见,她当初看到的害了她儿子的挽月,是易容成小厮的那个模样,所以给歧王解毒时,她并没有认出恢复了真正容貌的挽月。 回到京都之后,燕七得知秦小二就是挽月,此时少歌已派了公子荒和判官贴身保护,燕七再无机会下手。 再后来,燕七假意和轩辕去邪合作,想要借机杀死挽月,这件事,并不确定姜然有没有参与其中,她极有可能根本不知情,毕竟之前将挽月关在柴房那一次,她迟迟下不了手,显见她善良而且心软。之后挽月又救了歧王一命,她应当是更加下不了手才对。所以燕七极可能是看明白了她的优柔寡断,便擅自作了主,要替她和世子除掉挽月。 燕七事败之后,歧王知晓了姜然背着他做的这些事情,二人大闹了一场。便是那一回,李青带了消息,说歧王要休了王妃,当时少歌和挽月正被几方势力追杀,便将这件事抛于脑后了。 这一次,世子收到轩辕镇宇的消息,得知挽月要和木师成亲,便派人过来探明虚实。 时项原该在十日前就到洛城,然而直到昨日,来寻他的李青都已经到了,他才现了身。 在十里寨,时项和挽月已经相熟,能让他毫不犹豫就对挽月出手,很显然,只能是因为姜然。 在姜然看来,挽月果然背叛了世子,嫁给了别人。这个事实,让她以为找到了原因和真相,也下定了决心要杀掉挽月。 听到此处,挽月恍然大悟。难怪昨日时项用匕首刺向她时,眼神无奈而愧疚,那是因为他并不想杀挽月,但王妃之命不可违。当挽月问出“有没有人去我夫君那里?”,时项顿时恍然愤慨,因为他和王妃一样,以为挽月水性杨花背叛了世子。 “如果是这样,那王妃此刻,人应当就在洛城附近!”挽月睁大了眼睛。 少歌微微颔首。 挽月倒吸一口凉气:“我们这些天一直待在辛家大院,时项根本没有机会下手……这场疫病,难道是人为?” 她再打了个冷颤:“不可能……王妃不是这样的人。对了,那些病人里面,藏着几个并没有染到疫病的人,在那里搅风搅雨唯恐天下不乱,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王妃会不会被什么人利用了?她若是独自一人前来,会不会遇到危险?” 少歌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小二,你不恨我娘?” 第368章 至亲 少歌当真有些惊诧。 当初,她吃了不少苦,却没有半分怨怼,他便厚了颜,只当她太喜欢他。 如今知道了那些事情都是王妃做的,她为什么还是不怨? 挽月用额头抵住他的下巴,蹭了蹭,声音软软地飘出来:“依你方才的梦境来看,你娘和我娘,曾经是朋友呢。” “嗯。” 她带了些鼻音:“我两岁的时候,娘就去世了。如今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自从明崇山背信弃义,抛弃我娘娶了那个兵部尚书的女儿,娘就病倒了。怕病气过给了我,她让奶娘带着我住在另一个院子,直到她去世,我也没有见上她几面。你在梦里……看到她了吗?” “很像你。声音、性情。” 挽月往他怀中又偎了偎:“她一定是爱极了那个明崇山,才会……” 少歌心中微痛,紧紧搂住她。 “你娘会在什么地方,有头绪吗?她在中原除了我娘,可还有什么知交?”挽月探出一双眼睛。 少歌摇摇头:“我们弟兄三个,都不大受得了父母二人腻歪的模样,但凡他们提起从前如何相遇相知,我能躲多远便躲多远。” 挽月忍住了没笑。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他沉下脸:“小二,不要回避我的问题。我娘屡次对你下手,你当真不怨?”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真不怨。只是心有些乱,你要问我为什么,一时当真是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再也没有人能轻易伤害我了吧?” “小二心很大。”他轻轻地笑,“翅膀也硬了。” “那也飞不出去啊。”她低低嘟囔一声,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他垂下头,亲吻她的头发。 “再歇一会。” “嗯。” 她闭上眼睛,静静感受他的温度和味道。 方才,她的确有一股无名的火气,想要往他身上撒。 可是她舍不得。他拥抱着她,他的气息、他的温度环绕着她。他用他最柔软,最不设防的一颗心包裹着她,无论她向着哪个方向亮出尖刺,都会重重地伤到他。她又怎么舍得? 他恐怕是要比自己难受百倍吧?两个都是至亲之人,无论哪一个受到伤害,都是往他的心上扎刀子。 转念一想,就连孩童都懂得,哭闹撒泼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若是再闹也无济于事,他们就不会白费这个力气。成人有时反倒不如孩童,只由着性子,将来自别处的火气撒到亲近之人身上。 再换位思考,若自己是王妃,知道有一个女人将来会伤害自己的孩子,自己又会怎么做?恐怕也是除之而后快吧?王妃已经很善良了,否则被关在柴房那一个月,自己已死过千回万回。这样想来,倒也算得上不杀之恩。 少歌换了身体这件事情,谁又会想得到呢? 挽月突然瞪圆了眼睛,从少歌怀里钻出来,瞠目结舌道:“那……那……是不是未来某一天,我会易容成秦小二的模样,杀掉世子?!” 少歌轻轻挑开了眼皮,笑:“终于反应过来了。” “那我也不必再练功了,反正结局已经注定。”她一派佛相,“王妃既然能看到那一幕,那我也不必瞎操心她的安全,从今日起,除了吃、睡,我再也不用考虑别的事情就对了。” 少歌扶额,叹息道:“小二,事在人为。” 挽月狡黠地笑:“说笑的。那我们找到娘,告诉她真相,只要她相信了你是你,自然也不会再误会我了。” “嗯。”他笑弯了眼睛,娘? 挽月又笑:“我看那李青被你唬得一愣一愣的,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是谁?” 少歌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挽月想到了什么,神情又有些郁郁:“可惜了燕七和时项。世事难料,阴差阳错的,也只能怨命运了。” 他淡淡地笑。 …… …… 轩辕去邪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沈辰。 上次拿到了黑石,兴冲冲跑到渭城,设计擒了秦挽月,原以为能将林少歌彻底踩踏在脚下,一雪两世之恨,不料事情竟完全脱离了自己掌控,白白给人送了好大个笑话。正是怒气郁结于胸,想要找个方法发泄发泄时,又被公子荒戏弄一番,惊怒加上失了血,缠绵病榻十数日,才堪堪见好。 这些日子,他心中烦乱,凡是递了帖儿想要探病的,都被他暗暗咬牙记了个恨。 到这日,身体见好了,突然觉得寂寞得厉害,心中隐隐约约地自苦了一回——生个病而已,都以为自己不行了吗?这便体会到门可罗雀的滋味了,若是将来……那还了得?这些拜高踩底的小人,不得把自己摁到粪坑里去了? 他倒是忘记了人全是他自己挡出去的,却又牢牢记恨着哪些个不长眼的家伙想要扰了自己清净。 这样一来,没递过帖儿的,他恨人家不关心他,递过帖儿的,他又嫌烦了他的心。病了一回,朝中的官员几乎全被他恨上了。 便在此时,沈辰上门求见。 这个适时的拜访,可当真是挠到了轩辕去邪心窝里最痒之处。 在他不想见人的时候,沈辰静悄悄地不来打搅,这厢刚刚有一点寂寞自苦,他便贴心地来了。 轩辕去邪欣喜不已,只穿着中衣,让人请了沈辰入内。 原以为沈辰会像往日那般,带着春光灿烂的笑,前来抚慰他干涸多日的心房,不料见着人,却发现沈辰倒是比自己还要枯萎三分。 这就奇怪了。 自己虽然卧病在床,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却是有专人呈报上来,并未听到半点关乎于他或是他丞相老子的不好。 如何就变成了一副惨遭风雨摧残的模样? 这些日子,轩辕去邪虽不愿正视,心中却是隐约摸到了事情的关键脉络。上一世,自己之所以能够轻松夺得至尊之位,竟是因为有林少歌在前面铺平了路,只是对方心机太深,自己被他牵着鼻子走,竟然无知无觉,还自以为聪明厉害。 这一世,亲自做这些事情,才发现处处掣肘,凡事总是只能勉强做个七八分,那些小小的错处,虽不影响大局,却是如鲠在喉,叫人十分难受。 第369章 破镜重圆 眼见林少歌又一次风光回朝,却不再像前世一般悉心替自己筹谋,轩辕去邪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不等他为自己多做些事,再捅破那层窗户纸呢?! 轩辕去邪望着沈辰,心中却是想着林少歌。 而沈辰行过礼,见对方只望着自己发愣,忍不住也走了神,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两个面色槁枯的人就这般对视着,各自心中想着另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轩辕去邪转了转眼珠,心中又想,一个人总是有思虑不周全之处,倒不见得是那林少歌厉害,只是前世有个人替自己描补着疏漏,自己才好放开手脚去做事,自然要事半功倍的。不然为什么都要花大价钱养着军师幕僚呢?这一世,自己掌握着绝对的先机,又不能对人言,所以到如今,身边一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这沈辰,将来是自己大舅哥,自然和自己一条心的,只是,要怎样让他相信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呢…… 轩辕去邪眯起眼睛。 “亲王相信人能再活一世吗?”沈辰双目中焕发着病态的异彩。 轩辕去邪惊得掀掉了锦被。 这不是自己要说的话吗?怎么从沈辰嘴里蹦出来了?! 他抬起眼睛,震惊地盯着沈辰。 就见沈辰苦涩地笑了笑,低下头去:“正亲王,便是你,也不会信我的话罢……” 轩辕去邪恨不得扑到他身旁执了他的手,泪汪汪郑重地点头,情真意切地送给他一个“信”字。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心情,淡定道:“信如何?不信如何?” 沈辰也深深吸了口气道:“若是亲王不信,今日,辰就只是来探病;若是亲王信,那我有许多话,要与亲王慢慢地说。” 轩辕去邪心如鼓擂,沈辰,竟也是重生一回吗?! 但前世……沈辰只活到了十二三岁,便是重活一世,又能怎么样? 虽然有一点不以为然,面上却是摆了一个和煦的微笑:“沈卿的话,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沈辰僵硬地张了张嘴,似乎没想到轩辕去邪竟然如此信任自己,一时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终于,沈辰寻了个突破口,“上一世,秦挽月也是我的妻子。” 轩辕去邪心道,我又如何不知道?你二人的冥婚还是我主持的……一念至此,突然惊起了一身鸡皮,既是冥婚,沈辰又如何知晓?莫非这世上当真有鬼魂不成?!一时竟觉得后背凉嗖嗖,仿佛这屋中站满了枉死在黄金地宫的亡魂。 他轻咳一声,站起身来,将玄色蟒袍套在了身上。浓浓的沉香味道驱走了心头那一点寒意,顿时觉得百邪不侵。 沈辰并没有关注他,只自顾自说起来:“那日庆功宴后,我才知道她竟是我前世那妻子。亲王,她是个骄傲的女子,若不是走投无路了,也不会向我求助。” 这些日子,沈辰反复地琢磨挽月那天问他那句话,思来想去,也想不透她为什么要问自己高书远临死前在想什么? 不久之后,他找到了答案。歧王世子纳了两位侧妃,其中并没有挽月。她跟了那个男人那么久,他竟然连个名份也不给她吗?回想庆功宴那一天,她在那个男人身旁小心伺候的模样,沈辰那颗死水般的心又重新沸腾了起来。 原来,那一日她问起轩辕去邪,并不是念着他位高权重,而是想要自己帮助她,借着轩辕去邪的力,逃离那个男人的魔掌!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什么要急急地向自己表明身份。原来之前她对自己不理不睬,是记恨着上一世自己拿了公家的钱给秋白开酒店!她定是想要自己好好反省,上一世究竟是怎样负了她,怎样欠了她,这一世应当如何偿还…… 等到自己把她救出来,既有前世十几年的情份,又有今生的舍生相助,你欠我的,我欠你的,纠缠成一团乱麻,干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二人重新开始……沈辰大大地脑补了一番。 轩辕去邪似笑非笑地掀了掀唇角:“她……向你求助?” 沈辰的心微微一沉。 庆功宴上,他自然是知道不止他一个人在盯住挽月看。这些狂蜂浪蝶中,就有这位正亲王。 沈辰挺了挺胸膛,心知若是此时不表明了“正室”身份,待救回了她,怕这位亲王存了横刀夺爱的心,那便麻烦了。虽然挽月是那清清冷冷的性子,但天下女子,哪一个不想嫁给皇帝?!他瞟了眼轩辕去邪,心道,尤其是年轻英俊的皇帝。 沈辰轻咳一声,说道:“的确如此。那天,亲王同歧王世子说话时,她对我说了几句前世做夫妻时常说的情话,又恳求我救她逃离歧王府。亲王,辰今生今世,定当呕心沥血一意辅佐亲王,望亲王垂怜,助辰救回家妻!” 说罢,他五体投地伏在了地上。 二人各自在对方看不见之处翻了翻白眼。 沈辰心道,方才这瞎话,万万不能仔细回味的。自己和张媛,几时说过什么情话?只要一想起她那张脸,那便是无尽的贤者时间…… 轩辕去邪心道,秦挽月会向你沈辰求助?我当真是信了你的邪!不过……沈辰方才这话值得仔细推敲,有些地方虽然明显杜撰,但他提及和秦挽月的交往,面色却是并没丝毫破绽,这两个人,的确是有些关系的。而且那一日,秦挽月也确实是在和他说话。 这般想着,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做出一副极为苦恼的模样:“可是沈卿是知道的,便是我父皇,也不愿意轻易开罪了歧地。” 沈辰急忙爬起来连连摆手:“自然不是自然不是,若是让亲王和世子生了龃龉,我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沈卿的意思……” 沈辰苦笑道:“亲王还未点头,我哪里敢擅作主张,先有了想法呢?” 轩辕去邪挑着眉点了点头:“若是不影响大昭与歧地亲密关系,我自然愿意助沈卿与前妻破镜重圆。” 第370章 力量 轩辕去邪心中暗暗不屑。 秦挽月是什么性子?沈辰既能说出这般不要脸皮的话,可见他根本不了解那个女人。 自己只是晚了一些,若是早早发现了这么个人,还有林少歌什么事? 这样一想,他有些郁闷。 那一天在渭城外挟持秦挽月时,对她说的倒也是真心话。彼时,以为林少歌已是胯下之臣,自己当真是存了心思,要将秦挽月据为己有的。倒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因为她生得美,性子也叫人提得起兴趣。如今回望前生,竟是从来没有好好同一个女子相处过,便是沈兮,自己知晓的,也就是她在外头表现出来的样子罢了。 反倒是秦挽月……与自己有几分相知之意。 若是她当真跟了自己,倒是她的运气。其他不敢说,至少在沈兮长大之前,自己可以只守着她一个,给她十多年独宠。哪像林少歌,还不到一年,便管不住自己了。秦挽月那样的性子,哪里能容得下旁的女人?自然是要闹的。 轩辕去邪想着自己的心事,任沈辰在一旁感恩戴德剖明心迹,他置若罔闻,敷衍地点着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待沈辰表过忠心,轩辕去邪淡声道:“说一说你前世之事。” 沈辰微微一喜。 方才,他觉得轩辕去邪口中虽说是信他,眉眼之间却满是不以为然,显然有些敷衍。这样的话,自己再提及前世种种,就显得刻意且招人烦。 此刻轩辕去邪既然发了话,沈辰自是抓住机会打开了话匣子,天文地理科技军事政治哲学,每样都抓了一些来,净挑着那些勾人心弦的话题来说,各种奇闻秩事当做真事来讲,甚至不惜将某些玄幻科幻小说中的桥段信手拈来,反正在这个时代无处求证。 沈辰却是小看了轩辕去邪。 轩辕去邪耐着性子,听他大谈特谈那些华而不实的“前沿理论”,其实只是给将来的大舅哥几分面子。他真正想知道的,反倒是那些和秦挽月有关的事情,可惜沈辰上一世的生命中,挽月就像一道淡淡的影子,只不过是“哦,家里有这么一个人”而已,如今再回忆前世种种,竟然完全想不起来半点和她相关的事情,甚至连她说话的声音也不记得了。 他自然不会主动谈起这一处不擅长的领域。 轩辕去邪也只好耐着性子,偶尔插个嘴,想将话题往他家中引去,奈何沈辰的心思向来也不在家里,提及家中之事,便是草草地说一说那奇妙的“电视”、“电脑”等物件。 叫他做一个来瞧瞧,他却摇头摆手,直呼不可能。 轩辕去邪终于失去了耐心:“沈卿的意思,前世种种,便如那镜中花、水中月,如今只能空想就对了。” 沈辰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妙。理想照不进现实,可不就是空想?又大意了。 因为轩辕去邪只有十五岁,有意无意地,总是有几分轻视他,将他当作了前世这个年龄的青春期少年——十五岁,初中一二年级,可不就是中二病患?这个年龄的少年,他太熟悉了……方才侃侃而谈的那些内容,正是儿子最爱听的啊。讲上头了,竟忘记了对方可不是什么不知事的少年郎,而是一位亲王,将来基本上就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怎么敢小看了他?!轩辕去邪,可不是自己前世那个只爱玩网络游戏的儿子啊…… 想起儿子,他又有些思念秋白了。也不知道那些钱的去向会不会被查到?若是没查到秋白头上,自己也算是死得值,好赖也替母子两个挣下了一份家业……自己便可以安安心心,在这个时代追寻自己的爱情了。 想到爱情,沈辰一个激灵坐得端端正正。 “是我昏头了。今日说出了心中最大的秘密,一时有些忘形,还望亲王勿怪。”他正色道,“待我回去仔细思量,将那些能够实际用上的知识整理出来,再呈给亲王。” 轩辕去邪微微颔首——总算还有几分眼力,不至于讨人嫌。 “沈卿,依你方才所言,秦挽月是你前世之妻,那么秦挽月是否也懂得这些,歧王世子是否手上已掌握了我不了解的力量?”轩辕去邪想起当初暴一信誓旦旦声称藏有精密复杂的机关、能够爆发恐怖力量的那个白玉碟。 “不可能。”沈辰嗤笑,“她一个家庭妇女,懂什么?什么也不懂。” 轩辕去邪暗暗摇头不止。 沈辰果然根本不了解秦挽月。 在轩辕去邪看来,秦挽月的眼界见识绝对不在沈辰之下,那个女人……时常叫人看不透。不像这沈辰,好像城府很深,但只要一破开他心防,便会将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他凭什么看不起秦挽月?! 轩辕去邪恶作剧地想,真期待秦挽月从那歧王府中出来,重重地打沈辰脸的模样啊。 轩辕去邪细细地想这件事的可行性。他犹记得庆功宴上秦挽月的举止,似乎是在给自己传递暗号。他暗暗顿足,心下懊恼不已——什么时候,自己竟变得畏首畏尾了,明明收到了她的信号,却是视而不见,生怕她和林少歌联手给自己设了什么陷阱。哪怕当时有些疑虑,等到林少歌纳了那两个侧妃,又收到了确定的消息,两个都已经圆过房,自己竟然还没有醒悟,秦挽月已经同林少歌离了心了! 那么,她是将自己当作盟友了罢?也唯有自己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能力。 他掀了掀眼皮,看着洋洋自得的沈辰,心中竟然生起一些隐秘的快意。 就好像有一处宝藏,旁人都不识得,唯有自己别具慧眼,只待将旁人都支开,便要探囊取宝了。 沈辰认真地探讨起了方案来:“思来想去,却是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派出高手,不惊动任何人,悄悄将人救出来。” 轩辕去邪眯起眼睛。 潜入歧王府,救出一个人。自己身旁,的确有人能做得到。 李师宴。 第371章 藏娇 轩辕去邪转动着念头。 把秦挽月带出来,倒不算难事。判官离了京,公子荒窃走了祖符,一定要回祖地的。两大高手如今都不在京都,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 这些日子没打秦挽月的主意,是因为劫了她,凭白惹一身骚,却捞不到半点好。但,若是她与那林少歌离了心,那就不一样了。女人报复起负心汉来,那心肠之歹毒,手段之狠辣,想一想,都叫人兴奋得不寒而栗。 到时,秦挽月和林少歌斗、公子荒和李师宴斗……都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坐收渔利。 轩辕去邪唇角浮起一个和煦的微笑。 “这倒也不是难事。”他对沈辰说,“但沈卿有没有考虑过,将来如何安置她?若是将她藏在相府之中,令尊令堂可会答应?” 沈辰一震,目露茫然:“我……我没想那么远,我没想到,亲王当真愿意拔刀相助,原也只是一说……” 轩辕去邪又笑了笑:“沈卿如今正得父皇器重,难得休沐,若是将她安置到外地,恐怕也是聚少离多。莫非,沈卿愿意为美人舍掉大好前程,同她做闲云野鹤去?” 沈辰想也不想便摇头道:“不能!亲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定是要尽心竭力效忠亲王。” “这可如何是好?”轩辕去邪假作为难,“沈卿莫不是想要把她藏在我这王府中?” 沈辰心中警铃大作。近水楼台先得月,怎敢让她和眼前这个身份尊贵又玉树临风的皇子朝夕相对?这一世她那张脸,当真是祸国殃民,妖孽得很,就连自己都不介意她和歧王世子的过往,轩辕去邪又怎么会介意后宫中多添一个美人儿? “怎敢再麻烦亲王!”沈辰摇头道,“我还是在京中寻一个隐秘些的宅子来安置她吧,小心一些,应当不会被发现。若是将来瞒不住,我独自担下这事,也不会牵连到您。” 轩辕去邪暗暗一哂。 罢了,以秦挽月的聪慧,自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又何必在此时多费口舌?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金屋藏娇,也好。沈卿银子可够使?若是不够,只管开口。” 沈辰感激表白不止。 轩辕去邪的心思飘到了很远处。 等到和秦挽月结了盟,让她解掉自己身上的毒,这样李师宴再挟制不了自己,寻个机会,把他的行踪透露给公子荒。 让他们斗个天昏地暗去! 该去拜见母后了。她进了宫,也用不上素问灵枢那两个女侍贴身护卫,便讨过来吧。 再不能让人摸到被窝里来了!轩辕去邪心有余悸,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被公子荒舔舐过的脖颈。 …… …… 到了傍晚,少歌和挽月得了消息,那六个混在疫区煽风点火的,是受一个名叫李福的人指使,每个人收了纹银五十两。去拿那李福,发现人吊在房梁上,老早就没了气。 轩辕镇宇并没有把这当回事,只在四处城门派下重兵,严防带病的人混入城中。 凡有风热或风寒症状的人,一律不许进城,若是有人强闯或是试图接触守城官兵,可直接将其斩杀。 “出去走走。” 二人出了辛家大院。 街上仍然冷清,偶有行人,也是远远地避着人,掩面捂鼻,或者干脆戴上湿布,虽然难受,却能将病气挡在外头。 “轩辕镇宇要分权给我。”少歌轻轻咳了两下。 他粗粗向挽月解释他是如何用了小手段,在那单独诊治的事情上叫轩辕镇宇身旁一些老人受了他的人情,而轩辕镇宇非但不计较,反倒让他去处理渭城和洛城军民合并之事。 见挽月不解,他笑笑地揽住她的肩,一面走一面说:“大昭军制,十人为一队,十队为一都,十都为一营,十营为一军团,即一万战兵。渭城原有守军三万,如今在这里的,还剩两万五千余人,加上我那七千歧人以及他们招募来的‘张岳义军’,再加上十里寨一役的降卒,眼下我手上共有五万战兵。洛城守军建制等同于渭城,轩辕镇宇有乌癸山精兵四千,守备军三万,加上预备役、杂兵,大约也是五万人。” “要合并,自然不能各自为阵,十人的队长、百人的都头、千人的营长、万人的军主,谁人来当?我既全权负责,那只要在一些关键的任免事宜上稍微做些手脚,便能将他的人尽数架空。” 他微微侧了头,见挽月慢慢点着头,像是听进去的样子,又接着说道:“他还将安置百姓的事情也交给了我。他手上的洛城守军,十有八九是土生土长的洛城人,亲、友、邻便是这洛城百姓,若是百姓心向着我,自然会影响到军中士兵。原本就是五五的局面,这样一来,说是将权柄交到我手中,也不为过。” 挽月望着天边一朵火烧云,叹道:“也就是你。也不知他是小看了你,还是对你信任过了头。这样的事情,若是交给别人,恐怕都是焦头烂额,弄成一地鸡毛的烂摊子,处处得罪人,吃力又不讨好。” 少歌挑了挑眉:“小二难道丝毫不怀疑,我会把事情做成你口中的烂摊子?” “你不会,”她狡黠地笑,“你只会把烂摊子扣到旁人头上,再将那花团锦簇通通捧回自己屋子里。” 少歌笑得咳嗽起来。 她轻轻拍他的背,又说道:“这件事情一定非常耗费心神,我也不知是喜是愁。虽然知道得未雨绸缪,做好长远的打算,但眼下好像没有什么威胁临身,人就有点懒,舍不得让你去费那些力气。” “安心。”他的笑容有些促狭,叫挽月摸不着头脑。 二人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巷道。 见一户门上贴了封条,落了大铜锁,还用铁链绑了。 “这便是那李福的住所。” 少歌走上前,揭开封条,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削断了门锁和铁链。 “你又从哪里寻来这样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挽月好奇地问。 “买的。”少歌推开门,大踏步进了屋中。 “咦?你哪来的钱?” 第372章 明君 “那日无人顾及你的嫁妆,我便把那五十万两银票取回来了。”少歌回头一笑。 挽月笑弯了眼睛,盯住他胸前的口袋:“我若不趁火打劫,还真对不起如今这一身功夫!” “大可一试。”他挑了挑眉,开始在屋中四处查看。 见他开始做正经事,挽月自然不会再和他玩闹——便等到夜里再试吧。 少歌仔仔细细查看整个屋子。 李福显然没有成亲,家中摆设当真是叫做能省则省,一只缺口大碗既是碗也是杯,此时装了半碗水,摆在桌上,水中还飘着一粒米饭和几滴油星子。 一床破破烂烂,露出棉絮的被子,散发着从来不洗不晒的独特气味。 梁上绑了条麻绳,下面歪倒一张条凳。只看这现场,着实分辨不出是不是他杀。 挽月心道,疫病如果是人为,那肯定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这个李福显然只是马前卒,他就算知道什么,也是极为有限,如今人都死了,就算将他的屋子掀个底朝天,也不可能找到什么证据的。 虽是这样想,她却不敢马虎,也仔仔细细在屋中搜查起来。 果然一无所获。 “有发现什么吗?” “没有,走吧。”少歌淡定地拍了拍手,带头向外走去。 挽月心中有些隐秘的小得意。就好像看到学霸偶尔马失前蹄考砸了,旁人总是非常开心,回到家少不得还要向父母“炫耀”一番。 她缩了缩肩膀,兴灾乐祸跟在他后面出了门。 抬头一看天色,日头已经沉没了,整个天幕青灰青灰的,还没彻底暗下去。 这条巷道本就偏僻,因为疫病闹得人心惶惶,都不爱出门,显得更加冷清。天还微微亮着,家家户户就栓上了门,连狗也不吠了。 没走出多远,听到后方传来细微的声响,二人对视一眼,笑了。 少歌微微颔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竹筒。挽月知道这便是公子荒提到过的,少歌用来防身的暗器。此刻拿出来,自然是想要让她不必担心他的安危,放手做事去。 挽月曲了曲膝盖,提气纵身,跃上了斜后方的屋顶。 果然看到屋脊后面趴了个人,正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眼睛打量他们。 挽月毫无预兆地跃上屋顶,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紧紧盯住少歌的背影。 有些尴尬。 挽月轻咳一声以示提醒,显些将此人惊得摔下地去。 他双眼有些发直,呆呆楞楞地抬起头来看她。 是一个中年汉子,没有丝毫显眼的面部特征,最是适合做跟踪盯梢的事情。他楞了片刻,就想跑。 挽月哪里能给他机会?见他起身想要逃跑,正好将整个后背暴露在自己眼前,便轻轻松松一记手刀劈在他脑后。 正在犹豫是抓他腰带还是拎他衣领,免得他摔下去不小心碰到头摔死了,却见这中年汉子淡定地摸了摸后脑,跃下了地面。 说好的昏迷呢?挽月愣了下,又见他踉跄两步,摔倒在地。 好长的反射弧!她暗暗咂舌,心道今日真是长了见识。 她也落到地面,一抬头,见少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将竹筒收进怀中,缓步走来。 再看到中年汉子颈上那根微微晃悠的小银针,挽月挠着头笑了。原来是他干的。 “你没有教我打哪里人会晕。” “这不是教了?用心学。”他指了指汉子颈后那根银针,负起手,扬长而去。 挽月做个鬼脸,拖起昏迷的中年汉子,跟着他回到辛家大院。 人自然是扔给了轩辕镇宇。 “他当真做过皇帝啊?真看不出来。”挽月跃到了花架子上面,笑吟吟地望着少歌。 昨日担忧他的安危,不经意间掌握了轻身翻墙的要领,对于她来说,就像是突然发现了一方新天地,不腾挪几下浑身不自在。 “越来越没正形了。”少歌板起了脸。 她晃了晃两条腿:“趁着你没有恢复武功,显摆显摆。” 他轻轻一笑,返身回了屋去。 挽月追在他身后,关好了门窗,帮他脱去大棉袄挂在了黄木架子上。 “轩辕镇宇是位明君。”少歌平平躺下,望着帐顶。 “哦?”挽月侧身躺在他旁边,不解道:“我只知道他独宠华贵妃,还立了华贵妃的儿子做太子。关于他,老百姓说的都是这个。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八岁继位,外平白夷之乱,内除专权外戚,雷霆手段肃清结党之臣。在位三十二年,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不用重典,却少有犯事之徒;不重兵戈,四海竟无人敢犯。” 挽月暗暗点头:“果然是个好皇帝。不过这样做皇帝,史书上倒是要默默无闻了,倒是那些喜好征战的,就算搞得民不潦生,只要扩充了版图,史上都会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名垂青史,千年后还被奉为战神英雄。” 少歌微微地笑:“小二见不得百姓受苦。” “因为我自己就是小百姓啊。”挽月把脸往他身边凑了凑,“可惜我们这些百姓,都不知道轩辕镇宇是个好皇帝,只念叨着他与华贵妃那桩风流案。莫非,正是我们的不理解,叫他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了?” 少歌失笑,歪过头看了看她:“小二很可爱。” 挽月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一日,轩辕去邪劫了花轿,曾说过一句非常奇怪的话,但后来少歌被夺了身体,她便将这件事抛于脑后了,直到此刻说起轩辕镇宇生平,她才回忆起来。 见她面色突然变得凝重,少歌侧了身,轻轻将她揽进怀里,也不催促,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她的头发和背。 “轩辕去邪说过一句奇怪的话。他以为你和他一样重活了一回,他问我,你有没有告诉过我他的身世?莫非,他的身世有什么问题?会不会和轩辕镇宇有关?” 少歌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既如此说,那一定是有问题的。” “看来十五年前的事情真不是那么简单。” 少歌笑了:“天家的事情,就没有简单的。” 第373章 夫妻(上) 挽月拉了拉少歌衣襟,语气带了些不自觉的娇嗔。 “无论是在山脚还是登上山巅,我们都要简简单单的。” “嗯。” “日后你功成名就,我人老珠黄,旁人往你身边塞美人,你当如何?” “江山是你的,谁人敢用你的美人来贿赂你的夫君?”他微笑着,和她闲闲地说些有的没的,并不觉得在浪费时间。 虽然此刻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和轩辕去邪身世相关的念头,但他并不想破坏这悠闲自在的气氛。 看着她微微拈酸吃醋的模样,他的胸中暖暖的,整个人变得慵懒散漫,干脆断了思绪,眯缝了眼睛享受这刻难得的光阴。 她皱了鼻子和眉毛:“我才不要什么江山呢。便是轩辕镇宇交给你那一档子事,就能要了我的命。” 少歌笑道:“那些事自有大臣们操心,你做个只管吃喝玩乐的昏君就好。” “如此,倒是可以商量。”挽月抬头一看,见他长长的眼睛眯成两条漂亮的线,中间黑黑亮亮的,露一点瞳仁,唇角挂着迷离的笑意,叫人一望就失了心神。 她忍不住扬起脸来轻轻吻他。 他回了回神,笑着将她压到身下…… …… …… 洛城的天,黑得早,亮得也早。 她静静地望着桌上的油灯。 年过四十的她,因为保养得当,看过去像个不到三十的美丽少妇。只要不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之下,那些细小的皱纹便会藏得严严实实,好像并不存在。 年轻的时候,他总是热情似火。天黑于他而言,是天道最大的馈赠,是一日辛劳之后最丰盛的奖赏——当然,前提是她在他的身边。 他有多久没有那样热切了? 她眸光一暗,油灯上的小火苗感应到她的心事一般,重重晃了下,要灭不灭,就像在呻吟。 当初,他是她的唯一,她也是他的唯一。 她问过他,将来自己人老珠黄,旁人若是往他身边塞妖冶贱货,他该当如何? 他是怎样回答的?她记不清了。那时候他们那样好,她也就是随口撒个娇,哪里会当真呢?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人生特别漫长,没有人能想象自己老去的模样。 眨眼白头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回首,自己年华逝去,而他,却像得了上苍的偏爱,除了成熟了些,稳重了些,醇厚了些,更迷人了些之外,时光再没有对他动任何手脚。 二十年前,见那些不开眼的年轻漂亮的女子往他身边凑,她总是嗤之以鼻。 她们,哪一点能和自己比?不说自己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助力,只说自己和他的感情,便是那些肤浅势利的女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纵然如此,她也还是喜欢对他使小性子,拈酸吃醋要他哄着她,听她碎碎地念叨。 十来年前,有些讨厌的声音开始不断出现在她和他耳边。 哪一家立了何等功勋,想要把端庄漂亮的女儿嫁进来。 西边那个部族女头领频频示好,若是纳了她,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那个桀骜的部族归心。那女头领年轻得很,野性得很,大大小小部族,个个汉子都梦着她。 他虽然依旧拒绝,但好像……并不像从前那样斩钉截铁了。 有时候,她也会想,因为自己的私心独占,歧地究竟要多动多少干戈? 那个女头领丢了面子,发疯一样联合了十多个部族起兵造反,那一役,死了数千人。 她不知道那些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有没有在背后啐过她。 可是……夫君是她一个人的啊……为什么一定要把一个女人的幸福,放在全世界的对立面? 她不服!她无愧于心! 但从那时起,她就不再轻易出门了。反正,府中是听不到半点风言风语的。 听李青说,大漠里有一种巨鸟,害怕时便会把脑袋扎到地里,以为这样就不会受伤害。 她不是。她只是年纪大了,懒了,不爱动了。 有时候,她其实也会动摇。 就算让那些女人进门又如何?她信得过他,他一定不会碰别人的。对女人他有严重的洁癖。 严重到丫鬟经手过的饭食他都吃不下。 只有她是唯一的例外。她就是医他的药。哦,曾经。 她曾经不止一次笑话他,若是自己当初没有回来,他是不是就要断子绝孙了? 每一次,他都会严肃点头,将她扔上床榻:“是,所以为夫还需要再努力。” 后来……这就成了夫妇二人甜蜜的小秘密。 有时,她会怀着满满的恶意,想看看当他知道元淳的性别时,会不会想要剁手。她也说不好,究竟想要等一个什么样的时机才告诉他这个惊天的秘密。 元淳……眼下一定还在冬眠。 自己和元淳都不在。 他会不会很孤单……呸!有那个丫鬟在他身边,孤单个鬼! 她不自觉地重了呼吸。 油灯上那一点火苗终于承受不住她的愤怒,挣扎了下,灭了。 那一次,女医抓住他的手,替他把脉。 她以为他会暴跳如雷,然而并没有。他还称那个女医为“小姑娘”。 可是那个女医明明已经嫁人了。 她虽然心中存了一丝疑惑,但那时,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在等待着她。 她绝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所爱着的人。 作妖的两个儿媳妇……还有那个女扮男装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投向了北面的辛家大院。 黑暗中,她仿佛又回到歧地。他书房外面的院子里也是这么黑。 点了烛的书房显得特别温暖和明亮。 自从燕七出事,他就一直冷着她。她解释过、道歉过,就连燕七的家人都不怪她,他却不肯和她说句话。 他日日歇在书房,她便日日站在院中梨花树下看他。 他坐在宽大的黑木书桌前一卷卷地看书。 他的眉头总是皱着,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时常笑话他,说他用这个表情对着谁,谁都会生出错觉,以为自己是来找他借钱的。 她太熟悉他。远远看他一眼,她就知道他是着凉了还是上火了,是肝不顺还是肺不通。 她就会让厨房给他炖好药膳端进去,她守在外头看着他吃下。 第374章 夫妻(下) 她就这样,日复一日,站在黑暗中守护着他。就像她正在做的另外一件事一样。 每一天,他都不会关窗。他熄了烛,上床榻,躺得平平整整,被子只盖到心口。这个人,总是有些一板一眼的习惯。 他大约已经决定要原谅她了吧。那几日,灭掉蜡烛之前,他会定定地望着她的方向。 她知道,书房里太亮,他不可能看得见黑暗中的她。 但他的视线好像是活的,总是能牢牢地粘在她的脸上。 他正气凛然地和她对视,像是拿准了她知道他看不见她。 她恨得跺脚。这个男人,总是这么不要脸皮,总是光明磊落地欺负人! 有什么办法,谁叫自己喜欢呢。 那一天,他没有拿起那些书卷。他看着她的方向,眉眼间十分挣扎。 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那一瞬间,她心头的那面鼓被敲得震天响,仿佛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二话不说就把她扛在肩头捉回府中时,是那种新奇的、亢奋的、叫人疯狂的感觉。 她不知道此刻该站在原地等他,还是转身落荒而逃。 便在这时,有人进了书房。原来,他站起来是为了迎接这个人。 只是一个丫鬟。 虽然他从来不用丫鬟,但一个丫鬟出现在他的书房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是他为什么要站起来迎她?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竟然冲着来人笑了笑。 然后,她听到书房里传来脆生生的声音:“王爷,夜里风寒,关上窗户吧!” 她听到他说:“好。” 她的指甲里陷进了一小块树皮。她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 她头上的一小片天,好像“哗啦”一声塌了下来,碎了一地。 等到她看见丫鬟的脸,碎成八瓣的心,仿佛再被踩踏进了泥土里,碾了个稀烂。 眼前的丫鬟,竟然和那个叫做秦挽月的女医,像了好几分! 他!他!他! 他明明知道夫妇两人闹了这么多日,就是因为秦挽月。 那是三儿的女人……不,是三儿的仇人啊! 他怎么就不信自己呢! 她知道,他以为她心思歹毒。除了她,只有秦挽月能碰他,他以为她吃醋她嫉妒,他以为她已经疯魔了。 他永远想像不出,当她知道秦挽月就是那个女扮男装将清宵剑刺进三儿胸膛的凶手时,她有多难过。 那个女人,救了她最心爱的丈夫,却要杀害她的儿子! 叫她怎么办? 他只知道埋怨她自作主张,害死了燕七父女。他只知道冷着她,要她自行反省。他只知道……带一个和秦挽月相像的丫鬟回来,让她伤心。 他成功了。她的心,零落成了一地死灰。 真好。 她再也不用冒着冬日的风雪,每天守在这冷冰冰、黑黢黢的院子里。再不用耗费那么多心血,看他脸色有没有青一分或是黄一分。再不用苦苦等到他睡去,还舍不得挪一挪冻成了冰棍的双脚。 她想,中原的冬天应当没有歧地这么冷吧。 这样也好。就算和他合好了,自己终究还是要杀秦挽月的,与其贪这一夕之欢,到时候再挨一次决裂之痛,还不如趁着眼下心如死灰,去把该做的事做完,之后,再无牵挂。 他一定要怪,那把命赔给他就是了! 她有些分不清,心死之后的自己究竟是平静还是冲动。 她牵出自己的红马,连夜离开了歧地。 姜家的女子,个个都有功夫,却也耐不住山路上刺骨的霜雪。 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和他形影不离、朝夕相对,仿佛有许多看不见的细线,将二人粘在一起,离开之时,就像是一层一层从她身上剥下些什么来,让她从头伤到了脚。 她那死水一般的心,还是会微微泛起疼痛的涟漪。 就这样了吗?说好的一生一世,说好一辈子不够,下辈子还要找到彼此。 算了吧。 她,早已成了一块又臭又硬的绊脚石,早已成了捆住他翅膀阻止他翱翔的那根绳索,早已成了食之无味弃之不舍的那块鸡肋。 等到她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他便如鱼得水,如鸟归林,想娶多少个就娶多少个,想笼络多少人就笼络多少人。那些她看不惯,却又有些本事的猥琐的家伙,他可以通通请到身旁做军师。 像她这样的王妃,就是祸害啊。一地之主、一国之君,哪里能由着性子,只要一个女人呢?只有将那些各怀心思的人送来的女人都收下,安置好了,众人才放得下心。还有一样好处,日后想要敲打谁提点谁,动一动后院,便能不动声色地将前堂的事给办了。 多好啊。没了她,他这个王,更像王了。 她日夜兼程赶到了京都。 她知道,她和他给三个儿子做了榜样,这三个小子都痴情得很。那一次,大儿媳和二儿媳鬼迷了心窃对他下毒,两个儿子虽是毫不犹豫休了妻,可到今日,依旧一蹶不振,叫人忧心得很。 若是告诉三儿实情,他非但不会杀秦挽月,反而一定会将她好好保护起来。 所以她只唤来了当初随着她嫁过来的家将时子非。 燕七和时子非,都是姜家的人。 见到时子非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情。三儿竟然已经纳了两位侧妃! 这样大的事情,竟然不经父母同意?!或者,三儿已经征得了他的同意,只是没有人告诉自己这个落魄王妃? 那一刻,她明白了。 三儿是世间罕有的郎君。换了任何一个女子,和他相爱又遭他抛弃,都会因爱生恨,定要毁了他吧? 便在此时,又得了消息,三儿要把秦挽月送至洛城。 她先行一步,到洛城安顿下来。 她还需要再想一想。从一开始,她都是那样优柔寡断。这些年,他把一切都扛了,她跟在他身边,从来也沾不到半点血腥,她从风风火火的姑娘变成了温柔和善的妇人,她已经习惯了任何事情都等他来拿主意。 他为什么就不相信她呢? 燕七的事情,其实真的与她无关啊…… 不过,他既然不信自己,倒是不能辜负了他的不信任! 这一次,一定要下定决心,杀掉秦挽月。 谁知时项还是失手了…… 第375章 金珠 黑暗和寒冷从她的肌肤慢慢往里渗。 一口一口吞噬着她。 洛城的风,怎么比歧地蜿蜒山路上的霜雪还要冷几分? 那冷意,直往人的心里面钻。 无可挽回了。 她用自己的身份逼迫时项去杀秦挽月,可是她并没逼他去死啊!失败了就失败了,他为什么要自尽呢?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一言再也不可能原谅她了。 她也不愿意原谅自己。 都是她的错。从一开始,她就应该亲自动手,而不该假手于人。没有人会防备她,只要把秦挽月单独叫到一边…… 可是她一直在逃避。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说服不了自己去亲手杀掉一个救了自己夫君性命的人,哪怕这个人将来会害了自己的儿子,但那终究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还有一个她不愿意承认的原因——哪怕看见了秦挽月伤害三儿的那一幕,却打心眼里对她恨不起来,也讨厌不起来。大约,是因为秦挽月救过林一言吧? 派人去做这件事,和自己亲手去做,是两码事。 当初,她看出燕七在擅作主张,暗地里做一些其他的事情,但她并没有制止。其实她心底是希望有个人能够强硬地替自己拿主意的吧,就像这二十五年来,每一次遇到为难的事情,林一言总是用他宽厚的胸膛挡在她的前面,她就像大漠里面的那种鸟,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就当外面风调雨顺,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因为她的优柔寡断,害死了燕七父女,又害死了时项。 但要她亲自动手,她还是做不到。 为什么要面对这么残酷的选择?!是不是因为她这一生,事事都太顺遂了?上天总是公平的,不会特别偏爱哪一个。她姜然拥有的实在是太多了。 显赫的家世、父母的宠爱、专情的夫君、善良正直的儿子、叫全天下人嫉妒的前半生…… 她欠了这个世界太多的磨难。 一次,就要她还清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出来混迟早要还……太狠了,旁人遇到过不去的坎,大不了一死了之,可是她连死都不能。她要是死了,就没有人能阻止秦挽月杀害她的儿子…… 她的脊梁都快要被压断了。原来失去了林一言的庇护,人生竟是如此的艰难。 他和那个丫鬟,是不是正在郎情妾意? 她碎成了冰渣的心又刺痛起来。当初这颗心完好的时候,再痛,也只痛一处。如今,它碎得到处都是,一痛起来,那痛苦变成了一千份、一万份,扎得她浑身上下都是伤口。 她伏在了桌面上,手臂扫到了油灯。 …… 金珠大口地喘着粗气。 心口那股焦急的火已经烧上了她的眉毛,但她还是没敢冒冒失失闯进这位夫人居住的小院。 她站在门外,绞着两手,不住地深深吸气。 直到冰凉的空气让她从头到脚都镇定了下来,她才认认真真整理好衣衫,恭恭敬敬地轻轻叩响了门。 依旧是佝偻身子的老妇人慢悠悠给她开门。 “珠娘,夫人熄了灯了。”老妇人翻了翻浑浊的眼睛。 “黄阿婆,烦请通报一声,金珠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求见夫人。” 老妇人慢悠悠地转过身,举着烛台穿过小天井,走向木楼梯。 金珠屏着气,恨不得替她去走这段路——说了十万火急,还是这模样。 幸而,等到老妇咚咚咚上了二楼,勾着身子在那雕花木窗前停了片刻,对着屋内说了句话之后,屋中亮起了烛光,透过窗纸,洒满了整个天井。 金珠松了口气。夫人还愿意见自己就好。 老妇人站在二楼的木栏后冲着她招了招手。金珠看得心头一紧,生怕这老妇人一个站立不稳,从那腐朽的栏杆后翻下来。 她平了平心绪,再次理了理衣衫,蹬蹬蹬越过小天井,顺着院角黑暗阴森的旋转木梯上了二楼,到了夫人的门前。 老妇替她开了门,躬着身晃下楼去。 “夫人,您又多饮了。”金珠望了望满桌歪倒的酒壶以及那一滩灯油,垂下了眼睛。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夫人慢慢抬起眼睛来看她。哪怕是饮了许多酒,哪怕是打翻了灯油,这位夫人依旧尊贵无匹,叫人不敢生起丝毫轻慢亵渎之意。 金珠心头一颤,恨不得匍匐下去。 每一次见到这位夫人,她都会忍不住在心中踩那清小姐一回——什么玩意还敢自称女皇,看看这位夫人是何等雍容尊贵的气度,她清小姐,给这位夫人提鞋都不配! “夫人,那个张永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跑去盯着死鬼李福的屋子,被人擒了,恐怕很快就会将我供出来……” 夫人微微地笑:“当初做这件事,是你自己的选择,既然做了,早该想好后果的。” “夫人!”金珠绕过木桌,跪倒在对方脚下,“夫人,您不是默许过我去做这件事情吗?” 夫人微微一怔。上一回,金珠找了个男子,想要诱杀清小姐,正好被她撞见,她随手打晕了那男的。获救的清小姐并没有露出什么感激之色,只顾着破口大骂,又取了药粉出来毒杀了地上昏迷的男子。 她哪里想得到这样一个娇娇俏俏的小娘子身上会带着如此歹毒的药粉,等到她想要制止时,地上那男子的血肉已化成了脓水。见这清小姐心肠狠辣,她就没有把藏在门后瑟瑟发抖的金珠拎出来。 事后金珠却记了她的恩,寻到她的住处,声称要为她作牛作马报答恩情。 两相对比之下,任谁也对那清小姐生不出好感来。 金珠时不时会过来陪她说话,对她,金珠从来不敢有所隐瞒,比如散布了清小姐是妖怪的谣言、以及花钱通过李福买了几个人,到疫病区煽风点火给清小姐使绊子,再到后面买杀手张永去杀掉了李福,这些事情,金珠一件也没有瞒着她。 她只是没心思理会旁人的闲事,怎么就成了她默许金珠做这些事情了? 但她并没有辩解。她身上背负的事情已经太多了,不在乎多一件少一件的。 第376章 算计 她抬起手,轻轻拂了拂鬓角。 “我只是一个被赶出夫家的弃妇。无权无势、无钱无人,哪里能帮得到你?” 金珠伏在了她的脚下。 “夫人!金珠虽然愚痴,却也知道夫人定是尊贵非凡之人!求夫人救一救金珠吧!”金珠以额点地,美目轻轻一转,“夫人!金珠固然有罪,也是因为爱夫心切……” 金珠小心地抬起眼睛来,看了看夫人的脸色。 果然,夫人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涟漪,似乎还轻轻叹了叹。 于是金珠放开了胆子:“夫人有所不知,妾的夫君辛无涯,少年得志,肩能挑起辛氏家业,身上还背负了朝廷的重托,也算是一方大员。夫君行事稳重为人和善,深得洛城上下敬重。可是,自从遇到了那个清小姐,夫君就像是失了魂魄,做出了许多惊世骇俗的事情!若那清小姐当真是个值得的人,妾就算是出家做姑子去,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可夫人也看见了,那清小姐哪里是什么好人呢!便是那样一个祸害,害得夫君身陷囹圄,到如今,还生死未卜……可这清小姐,却早已将他抛之于脑后,四处搜罗美男子……夫人啊,那些狐媚子,哪里会有什么真心呢!妾死不足惜,只是见不到她得到报应,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啊!” 金珠定定地望着夫人,见对方有些动容,心中暗暗得意。 像这样一个贵气的美妇人陷落于市井,无外乎是丈夫宠妾灭妻,自己这样一说,定能让对方同病相怜。金珠故意不提自己是个妾,话里话外,让夫人误以为自己才是辛无涯的原配正妻。 “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夫人轻轻地叹息。 “能的能的!”金珠目光灼灼,“夫人!只有您能帮我!那张永身上有功夫,一向在私下里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计,洛城的人都知道。这次请他杀死李福,我并没有出面,而是托了一个故人的女儿,名叫尹秋葵,就住在夫人这里往西数过去第三间院子。” 夫人轻轻挑了挑眉。 金珠目光微闪:“张永被擒,一定会供出尹秋葵,尹秋葵毕竟是个柔弱的女儿家,刑讯之下,怎么可能闭得牢嘴巴?但若是不等用刑,她就招出一个人,而这个人能把事情认下的话,一定不会有人继续为难一个弱女子的。” “你是要我替你背下这个黑锅?”夫人似笑非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夫人!”金珠哀哀地哭,“夫人,金珠自小没有父母,和大哥二人相依为命,大哥为了我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十多岁,他就跟着盐头子往返沿海和内陆,每次回来,他只说那些新鲜有趣的事情,但我总能看到他身上又多了新伤。他的膝盖和手指都伸不直,如今堂堂一个汉子,身长竟只有三尺出头……都是被盐担子压的啊。哥哥唯一的心愿,便是为我挣一份嫁妆,让我能嫁个好人家……” 金珠在哭,夫人也掉下了眼泪。她这一生当真是太顺遂了,虽然明知对方在耍心机,故意说这些想要叫她感动,却依旧忍不住动容。 “夫人!杀人偿命,这道理我懂,我死不足惜我活该,可是清小姐那样一个蛇蝎心肠的人,一定不会放过大哥的!如今的洛城……夫人也知道是什么情况,她定会撺唆那个里正要了我大哥的命!夫人!大哥一生辛劳,连娶妻都不曾!他最大的心愿是我能幸福,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如今最大的心愿,却是看他娶妻生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夫人菩萨心肠,求夫人垂怜,求夫人救一救我哥哥!” 夫人方才喝了些酒,脑袋略有些昏沉,此刻一哭,便再也止不住了。也不知是哀叹那个为了妹妹辛劳一生落下了身量残疾的大哥,还是伤心自己如今一身黑,再添几笔似乎也没什么所谓。 金珠见她意动,大喜道:“夫人一身风华,他们定是不敢为难您。进了辛家大院,您只消把事情认下,再谎称头痛要歇一宿,内情和细节待明日再说……相信他们一定会好生安置您,断不敢有丝毫怠慢。夫人的功夫金珠是见识过的,到了夜里,夫人大可抽身而去,金珠在城南有一处清静的院子,夫人便在那里住下。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夫人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烛光下,那眉眼间淡淡的哀伤、举手投足间雍容的气度,叫金珠挪不开眼睛。 金珠心中突然生起了恐惧,要是害了这样仁慈的贵人,会不会遭报应?将来会不会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可是……自己真真是走投无路了呀!夫人既然心善,那便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好吧。院子在哪里?”夫人终于轻轻点了头。 金珠狂喜,连磕了九个响头。 二人仔仔细细地对了供。 便在这时,外面响起重重的拍门声。 “官府办案!” 金珠微微慌乱,急道:“夫人,他们来了,我得躲起来。我和大哥的性命,就交托给夫人了!” 仿佛哪里不对? 院门“嘣”一声被人踢开,金珠钻到了床底下。 夫人起身出了屋子,迎向楼梯口涌上来的一众士兵。 见到她的姿容,那些毛头小青年都被慑住了。 过了片刻,走在最前面的小头领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说道:“这位夫人……有人指证,您和一桩凶案有关,能否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见众人果然极为恭谨,她心中刚刚生起的疑惑不翼而飞,点了点头:“好,但我现在身体不适,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小头领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动作。 她愣了愣,想起身负的重任,便补充道:“的确是我叫那个尹……秋葵拿银子给张永,叫他去杀人的。” 她稀里糊涂地想,这个金珠,做事当真是乱七八糟的。似乎先是收买了一个叫李福的,让他请了几个人到疫病区去挑事,而后,又请了刺客张永去杀了李福灭口。 早知道这个张永有这等杀人的本事,自己请他去杀秦挽月不就好了?为什么要逼时项呢? 悔之晚矣。 第377章 寻来 待众人“押”着那位夫人离开小院,金珠从床下爬出来,拍干净身上的灰。 幸好这位夫人脑子不好使。 若是个聪明的,一定会发现不对劲——官差怎么到她的院子来拿人了?这就意味着,在求得她首肯之前,金珠早就让那个尹秋葵把事情推到她的身上了。 那若是她不同意呢? 金珠握紧手中的小瓶子。 …… …… 少歌的身体受不得风,就寝时窗户总是关得严严实实。 成亲用的龙凤大红烛还剩下大半,偶尔爆出清脆的“噼啪”声,火苗轻轻一晃,满屋更显得暖融融红彤彤。 床榻上响起女子娇柔疑惑,伴着喘息的声音:“怎么了?” 他用手肘微微撑起了身子,黑眸中的暗色飞快地褪去。 “胸口有些闷,感觉很不好。”他坐起来穿衣衫。 挽月心惊不已,急忙爬起来替他把脉。 “身体没事。小二,我们出去看一看,外面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他的眉间浮起淡淡的忧虑。 挽月心中一跳。母子连心,莫非……王妃出事了?!可是洛城这么大,上哪里找去? 她急急穿好了衣裳,搀着他出了屋。 他的脸色惨白得厉害,没走上几步,就咳得喘不过气来。 “你歇着,我让孙玉珩过来,你让他安排人去寻。我去四处找找看!”挽月扶他坐下。 他胸膛剧烈起伏,一边咳一边交待她:“她寻的住处,一定幽静,四周不闻鸡犬声。她的身份若是暴露,极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我不会对孙玉珩直言。小二,母亲就拜托你了。” 挽月握住他的双手,重重点头。 孙玉珩听得木师找他,匆匆换上衣裳去了含翠阁。 挽月四下看了看,提身上了屋脊,足尖一点飞檐走壁起来。一半是因为那些回廊角门弯弯绕绕,要多走很多冤枉路,另一半却是因为有功夫不用浑身难受。 此刻她倒是顾不得享受身轻如燕的快乐。 她知道至亲之间的确会有心灵感应。虽然眼下两眼一抹黑没有半点关于王妃的消息,但总是要尽了最大的努力,才不会留下遗憾。 她对王妃没有什么感情,这是事实。本就不熟,王妃还想要她的命,哪里能生得出好感呢? 挽月奇怪地想: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的焦急? 一定是因为少歌。自己不愿意让他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他的娘要是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出了事,他一定会难受一辈子、懊悔一辈子。 这样想着,她足下生风,掠过一个个院子。 再越过一个庭院,就是辛家的大门。 恰在此时,听到底下有人在说话。 “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人里面最有气度的一个啊!那样一位夫人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呢?” “谁知道呢?待明日审过就明白了。” “审?也不知道谁敢审那么个尊贵的夫人?要我说,指不定是宫中的娘娘,叫人陷害避了出来……” “你可别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要真是宫里的娘娘,嘿嘿嘿……” 挽月急急跃下,揪住了那人的衣领:“说!她在哪里!” …… …… 轩辕镇宇前脚刚刚歇下,曹无忌后脚就来叫门。 他披起大棉袄,将两手缩进袖子,抖抖瑟瑟出门看。 “里正。买凶杀死李福的人已经拿到了。是一位夫人。” 轩辕镇宇了然地笑:“是金珠还是莫琼灵?” 他口中提到的正是辛无涯的两个妾。 曹无忌微微一愣:“并不是,是一位……没见过的夫人。” 轩辕镇宇也愣了下。这件事他之所以不上心,便是因为他心中认定,这只是辛无涯那两个妾室针对清小姐搞出来的小阴谋,一步错步步,最终只能杀人灭口。 他点了一下头:“那你便去审清楚,明日告诉我一个结果就好。” 曹无忌应了,又道:“外头有人求见,这是名帖。这么晚了,里正你看……” 说罢,双手递上拜帖。 轩辕镇宇漫不经心接过一看,瞬间变了脸色。 “请到大堂。我换了衣衫便去。” 轩辕镇宇到了大堂,见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男子坐在椅中,鬓角沾了一点风雪,身穿一件黑羽大氅。 洛城并没有下雪。 来人见到轩辕镇宇,沉稳地起身见礼。 一举一动间,仿佛有山峦相随。面沉如水,有无穷威势引而不发。可以想见,若是他放开周身气势,定是如泰山压顶,叫人难以喘息。 轩辕镇宇挥退曹无忌。 “王侄,经年不见,更添霸气了!乍一看,还以为看到了林老哥!”他大笑上前,拍拍来者的肩膀。 来者沉着应道:“在皇叔父面前,如何敢当霸气二字。小侄此次前来,是为内子。” 轩辕镇宇目光微滞:“莫非侄媳妇也来了洛城?如何不来见我?” 来人面无表情:“只是家事。方才小侄得到消息,内子被皇叔父的人带走,特来看一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若是她当真犯了法,也请将人交给我,我带回歧地秉公处理。” 他重重抱拳,行动间隐有风雷之势。 轩辕镇宇哈哈大笑:“那一定是误会了。王侄请随我来。哦,呵呵,王侄入乡随俗,也唤我里正罢。” “谢过皇叔父。” “牛脾气!”轩辕镇宇笑着摇头,“老朽不做皇帝好多年喽!” 出得大堂,轩辕镇宇唤了个人过来引路,三人绕过一处处回廊,走向大院角落一间僻静的院子。 见林一言面色不渝,轩辕镇宇只乐呵呵和那引路的亲卫说话。 “是谁给安排的住处?” “属下也不知道,只是内院外院都有人发过话,说不得怠慢了那位夫人。” “呵呵,你们这些小子倒是会来事!懂得看碟下菜!”轩辕镇宇信手敲了敲亲卫的脑壳。 亲卫嘿嘿地笑:“跟着里正混,多少总会学得几分眼力!” “嗬!那你瞧一瞧,我这位侄儿,是何许人也?” 亲卫伸长脖颈瞧一眼林一言,缩回脖子道:“说不得说不得,这位贵人是什么身份,我还是不要猜的好!猜错了,恐对贵人不敬,猜对了更糟,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求里正放小的一遭吧!” 第378章 相信 轩辕镇宇哈哈大笑。 那滑头亲卫嘴上说怕,其实并不怕。他又扯了几句闲话,告了顶头上司一个黑状——名叫杨钱的一个都头,收受了旁人二两银子,将那户人家身体不够格的儿子塞到了他们队里。 下一次营里比试,可是要拖他们后腿的呀! 轩辕镇宇听着,只呵呵地乐。 很快便到了那处院子。 远远地,看见门口倒着两个士兵。 三人一齐变了脸色。 轩辕镇宇和那亲卫眼前一黑,就见林一言身上的黑羽大氅如狂风一般扫起,整个人像雄鹰腾空,扑向那院中。 进了院门,一眼便看见烛光将两个人的身影映在了窗纸上!屋梁上垂下一道索套,其中一人的脖颈便是挂在那索套里,另一人抱着这人的身子。任谁看见这样的场景,心中闪过的念头都是有凶手在伪造自杀现场! 林一言抽出腰间弯刀,对着窗户甩去,人紧随其后,扑进了屋中。 弯刀割断绳索,钉在屋梁上,嗡嗡地晃。 …… 挽月从外院那两人口中得了消息,便直奔“关押”王妃姜然的院子而来。 远远瞧见门口倒着两个士兵,心知不妙,急急冲进屋,便看见王妃挂在屋梁上,正在无力地挣扎。 她急忙腾身而起,搂住王妃要将她救下。恰在此刻,一柄弯刀破窗而入割断了绳索,二人直直坠落下去。 挽月小心地护着王妃落下地,刚站稳了脚跟,就见一道黑影旋风一般卷进来,从她手中将人夺了去。她心惊不已,此人的速度太快,她竟然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她震惊地抬头去望,第一眼便看见对方眼角那极有成熟美感的鱼尾纹,竟然是他?!她的心头微微一惊,歧王竟然离开了歧地,跑到这洛城来了!难怪速度那样快,原来是护妻心切! 再细看面前身披黑羽大氅的人,周身散发着俾睨天下的气势,真真是一派王者风范!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时,受那蝉怨之毒折磨,歧王整个人失了形状,却是铁骨铮铮,仿佛那将他侵蚀得面目全非的毒药只是儿戏。那时挽月便在想,健康的歧王该是何等风姿!眼下一见,竟比自己想象之中更加摄人心魄! 她怔怔地望着如狂风一般扫过的歧王,心头闪过惊艳。像雄鹰、像山岳,有他在,仿佛天塌下来都不用害怕。 歧王此刻顾不得她,只盯住怀中的人:“姜然!” 王妃咳嗽起来。 见她没了大碍,挽月如释重负,长长呼出一口气。 王妃缩在歧王怀中,两人一黑一白,一个稳重如山,一个柔情似水。 这样的时刻,挽月显得很多余。她悄悄向着门口挪动身子,打算先回去和少歌说一说这边的事情,省得叫他一直担心。 就在此时,场中生了变故。王妃目光剧烈地闪动,抬起两只手,紧紧地揪住了歧王的衣襟,将嘴唇递到他的耳畔,碎碎地说着话。 “秦挽月下毒……让我……没了力气……还要杀我……王爷替我报仇……” 她并不抬头看挽月。这恐怕是她人生第一次撒谎,目光闪烁,语气飘忽。 非常明显在撒谎。 挽月一只脚已踏到了屋外,听到王妃的话,便又收回了脚。 说不难过是假的。 虽然歧王也及时赶到,但方才她被挂在梁上苦苦挣扎时,飞身救她的人是自己。 什么样的执念,能让一个人转头就对着救命恩人泼脏水? 挽月纵然心大,此刻也觉得胸中酸涩憋屈。 她转过身,正好见到歧王抬起眼睛。 挽月看不出他的心思。他的目光平静得像一眼深井,一丝丝涟漪都不曾泛起,既不像信了王妃的话,将挽月视为凶手,也不像不信王妃的话,对挽月抱有愧疚。 他先扶着王妃坐下,抚了抚她的背,然后慢慢立直身子,一步步走向挽月。 他黑色的身影泰山压顶一般罩住了挽月小小的身体。 “你可以辩解。三句话之内,若是不能证明你自己的清白,那我就只能相信内子了。”歧王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挽月心道,莫不是他没有认出自己来?无论怎样,也有一次救命的恩情横在二人之间才是,他怎么像是根本不认得自己?歧王怎么看都是光明磊落敢做敢当的好男儿,总不至于装傻充楞,硬要不认那个恩情吧? 正胡思乱想时,突然看见对方眨了眨右眼。 挽月愣成了一尊石像。 歧王又道:“我这个人,一向帮亲不帮理,也一向会给旁人一个辩解的机会。只是我耐心有限,所以,三句话。” 他又眨了眨右眼:“说吧。” 挽月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她垂下头笑了笑。 “你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情形是我搂住她的身体如果我是害她的凶手那么这个时候一定是正把她往那绳索里面套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脖颈上就不会有淤痕但是你现在可以去察看她的脖颈上面却有一道深深的淤痕所以非常明显她已经被吊在上面一段时间了而我是在救她下来。第一句。” 挽月喘了会气。 “王妃想要杀我是因为她对我有些误会她以为我会杀害少歌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少歌是我要用全部生命来守护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绝对不会伤害他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母亲对我有误会想要杀我我却不会怨恨他的母亲我只希望两位能相信我给我机会慢慢解释。第二句。” 歧王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第三句呢?喘口气再说吧。” “我和少歌已经成了亲,父亲母亲在上请受儿媳一拜。” 挽月退了一步,恭恭敬敬行了成亲时没有对这两位长辈行的大礼。 这下,不仅是王妃姜然,便是歧王林一言也瞪大了眼睛。当真是天雷滚滚。 “这小子,行啊。” 他转过身,几个大步走到姜然身旁。夫妇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挽月知道这二人有话要说,她也急着告诉少歌今晚发生的事情。 “那……我先告退了。明日再过来。” 挽月向含翠阁掠去。 第379章 相处之道(上) 挽月忧心少歌的身体,一路踏着屋顶的月光掠回含翠阁。 他没有回屋。 孙玉珩陪着他立在花架下。 见挽月笑着回来,少歌只点点头,轻声吩咐孙玉珩几句,然后揽住挽月的肩向屋中走。 明亮的月光透过花架,在地上洒得明明暗暗,他的眼睛微微反射着月晖,挽月偏头看他,他侧过脸,轻轻地笑。 一眼就痴了。 挽月那颗刚刚被歧王的大叔魅力撩拨得有一点飘忽的心,在这一瞬间缴械得彻彻底底。 还是自家这个最好啊。 “你爹来了。我再待在那里,就很讨人嫌。”进了屋,她帮他脱下大棉袄。 他笑道:“见你一个人回来,我便猜到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挽月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脑子有些发懵。 她怎么忘记多嘴问一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看见的,只是王妃吊在屋梁上,至于是自杀还是他杀……鬼知道?! 王妃倒是说被人害了,问题是她说害她的人是挽月——挽月又没害她,那她究竟是不是被人害了呢? 见挽月愣在了原地,双手揪着那件大棉袄,歪了脑袋一副昏头昏脑的模样,少歌忍不住笑了。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就好,其他事情明日再说。小二辛苦了。” 挽月装模作样大大喘口气:“跑死我了,一身臭汗我去洗洗。脑袋都糊住了。” “太迟了,明日吧。”他勾下身子,嗅嗅她的耳畔,“好闻。” 挽月臊红了脸。 他把她搂上床榻时,她还在怔怔地想:自己究竟是聪明还是笨蛋?看看方才在歧王面前洗刷嫌疑的时候,反应多快、观察多入微?怎么见到少歌,脑袋就成了浆糊?也该让他见一见自己的风姿才是,省得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笨蛋。 就这样迷迷瞪瞪地想着,什么时候被脱掉了衣裳也不知道。 “唔……不是说太迟了吗?!” 他一边忙碌,一边说道:“练功要日以继夜。” …… …… 另外那两个人倒不像他们好兴致。 虽然也上了床榻,却是一个抱膝坐着,另一个盘了腿,盯住她,眼睛一眨不眨。 “谁这么大胆?”林一言面色平静,唯有眼神和平时有些不同,里面好像藏了两把刀。 姜然知道他动了真怒。 “你……你不怪我冤枉她?”她微微有些心虚。 林一言冷笑:“姜然,你跟了我二十五年,到今日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莫要说是她活蹦乱跳出去了,就算我听信你的话,将她打杀了,那又怎么样?” 姜然浑身一震:“可是,她救过你的命啊!” 在她抬手抹眼泪时,林一言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 “所以我给了她机会辩解。” 姜然面露惭色:“一言……是我不好,害我的人真的不是她,是那个金珠。但我想要杀秦挽月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私心,你信不信我?” 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一颗心悬在了半空。他若是不信她,那她当真是无地自容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信你?”林一言以手支额,“姜然,少英出生时,你第一次对我说那些事情,我当时的确是只当作你在逗我,但少华、少歌出世之后,我早已信了。只是命运难测,我更信事在人为,便没有十分在心——你如何就以为我不信你?” 姜然睁大了眼睛:“既然信我,为什么你不让我杀她?” “原因你不是看到了吗?”林一言重重抓住她的肩膀,迫她和他对视,“你难道不认为一定事出有因吗?姜然,我虽然不赞同你杀死小挽月,但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无所作为放任事情发生。很多人盯着她的,若是她当真心存歹念,早已被我除掉了。” 姜然吃惊地捂住了口。 林一言叹了口气:“也是我大意了。当初我以为,你若是找到了那个伤害三小子的人,一定会找我,要我出手。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把你宠得四体不勤了。我却是忘了,自我中毒之后,你也扛起了许多事。然然,苦了你了。” 姜然泪流满面,只是摇头。 林一言轻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的心意。小挽月毕竟帮我解了毒,要杀她,我便成了个忘恩负义的恶人。你就想背着我,把这事做了,到时候,大不了你一死了之,以命抵命是不是?唉……” “我气的就是这个!”林一言恨铁不成钢,“你夫君是那么没有担当的人吗?这样一点小事,我就解决不了?三小子就解决不了?!你不找我,不找三小子,竟想着自己去和人家同归于尽,你说一说,我该气不该气!” “我……”姜然觉得心中依旧委屈,却不得不承认丈夫的话很有道理。 林一言重重把她捉进怀里:“人呀,总有个钻了牛角尖的时候。就像你认为我冷着你不理你,你却不想想,大冷天的,我为什么要大开着窗户啊?你跟我在一起二十多年,哪一天见我睡觉不关窗户的?还有那梨花树下面,你就没发现我给你铺上了小石子路?就怕你滑了摔了!” 姜然泣不成声。 “你瞧瞧你,明明在你在气我,你一哭,全成了我的不是!我还得反省着自个儿,又想着办法来哄你。”林一言轻轻拍她的肩背。 又道:“明明是你不愿理我,我那书房门又不关的,你想和我说话,进来就是了,谁还敢拦你这个正儿八经的女主子?你不来见我,自己院子倒是天天落了锁!你自己说说,是谁冷着谁?” 林一言偷偷垂了下眼睛,见对方耳朵红成了杜鹃血,挑了挑眉,继续枕边教妻。 “你当真是胆大包天,也不打听打听外头世道多乱,人心多险恶!你就算生我气,不想见我,也不该偷偷一个人就出了府!我这些年都是怎么教你的!嗯?!你就不会把我赶出去吗!” 姜然噗嗤一笑:“王爷!” 林一言故意板起脸:“怎么,知道错了没有?” 姜然正要答话,心中却又涌起些别的委屈。 第380章 相处之道(下) 听他这意思,她之前那些寒夜吹的风受的雪流的泪,都是自己没事找事,都是自讨苦吃? 是啊,他又没关门,谁拦着她了? 她只好寻了另一件事情和他算账。 “你明明就是嫌弃我老了丑了!”她嘟着嘴巴,拉住他的衣襟,怎样看也是个少女的模样,哪里还是外人眼中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 林一言哭笑不得。女人的心思真的是…… “哪里!然然往哪里一站,保准是日月无光啊!我说多了,你却是不信,你自己回想一番,外头的人见到你,都是什么模样?我真是恨不得把那些粘着你不放眼珠子都抠下来!” “吓死人了!”她恨恨道。 “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她兴师问罪:“那你说一说,那个姓马的,要把女儿嫁进来,你为何没有一口拒绝,却要想一夜?你是不是开始权衡利弊了?” 她眼泪掉了下来:“如今我们姜氏没落了,这我知道。我也不该只顾着自己,不考虑大局……罢了罢了,日后,你想把人抬进来,就抬进来吧!进来了,守活寡就是了,我反正是不会让你碰别人的!” 林一言哭笑不得:“真是冤枉我了!” 她哼道:“少叫屈!事实摆眼前,你就是没有一口拒绝!当初你哪里会这样!林一言你变了……” “不是,不是,”他急急解释,“当初咱们没有儿子啊!” 姜然大怒:“这便是你的心里话!你是嫌弃我生完儿子就老了丑了!这种话放在心里想都该拉出去千刀万剐,你还敢在我面前说出来!” “嗐!想哪里去了!他是想把女儿嫁给少英!我怎好一口回绝了?总要问一问少英的意思不是?” 姜然目瞪口呆:“嫁、嫁给少英?” 她的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原来当真是错怪他了啊!也是自己关心则乱了,见到女子,便以为人家在打自己丈夫的主意,却忘了自己可是有三个玉树临风的儿子! “是啊。”林一言叹,“自从他们两个休了妻,多少人家盯着想把女儿嫁进来!也总要看看,难不成还为那两个守一辈子?” “当然不行!咱们还要抱孙子哪!哎,有看到好的吗?可不能再让他们由着性子胡来……”想起往事,姜然心有余悸,“当初我就说过,要给他们配门当户对的,你却放纵他们让他们自己出去找看对眼的,简直是瞎教一通!门当户对哪里不好了?长辈看人,终究是比毛头小子看得清楚,你和我,不就是爹娘硬拉在一处的?你倒是说一说哪里不好了?” 林一言见她大言不惭,忍不住提醒道:“当初是谁逃婚的?” 姜然噎了片刻:“谁叫你名声坏的,外头谁不说你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我,我那不是害怕吗。” “好好好,不怨你。”林一言大笑着,将她脑袋往怀里按了按。 姜然轻哼一声:“你便是自己过得快活了,恨不得儿子也像你一样,就瞎教!你看看,大儿子挑了个庶女,二儿子挑了个小家子气的,三儿……挑了个冤家……我这造的什么孽嘛!” 林一言道:“当初我这般教他们,你不是乐呵呵在一旁看着。咱们两个心思是一样的,都想看到小子们过得好,人生不尝一回情滋味,可不就是白来一遭了?那两个媳妇啊,小小的年纪,没人好好教,走歪了也情有可原。” 姜然大翻白眼:“当初我嫁你的时候,不也是那样的年纪!只因为你我的父亲都不曾纳过妾,不晓得原来庶女是往歪了养的。当初少英要娶那云秀,旁人劝我说那是个庶女娶不得,我还在心中大大地嘲笑了一番,进了府中,相处起来才发现处处不对劲。到了少华,找了个小户人家女儿,我心说,虽是小户人家,却是正经夫妻生的,小家碧玉也不赖,谁知进到府中,却比那云秀还不如……真真是一山更比一山低!” 林一言静静地听她絮叨。夫妇二人很久没有这样自在地说说心里话了。 “就那次,让你把林氏家史翻出来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又回了趟娘家,翻了家史,再听了老辈说许多道理,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人家都说‘嫁错郎毁一生,娶错媳妇毁三代’!要是把歧地交给少英或者少华,不出三年,保准整个歧地的血都被后头的娘家吸光了!便是这样,我们才劝说少英和少华,将来把王位交给三儿,他们两个也知道治不住家中恶媳,面上倒是毫无异议,私下里也不知道会不会怪你我偏心……” “不会!那两个小子!哈哈!”林一言大笑,“小时候便打怕了!” 姜然冷哼一声:“可笑那两个女人!少英少华不忍心说出真相——便是因为娶了她,才害他失去了承袭王位的机会,这两个妇人反倒心中不平,起了歹毒心思,想要害死你嫁祸三儿!当真是其心可诛!要不是少英少华拼命拦着,我……” 她气得胸膛微鼓。 片刻,她又不气了,满面都是愁容:“可是三儿这事,我怎么看都更加棘手……” 林一言笑道:“三个儿子,就这个最聪明、最像我。放心放心!” “像你才不放心!”她嗔道,“秦挽月说她已经和三儿成亲了,可是三儿在京都,她在这洛城,跟谁成的亲哪!最叫我心中忐忑的是,我竟然丝毫不怀疑她,也不讨嫌她,倒是觉着她方才那样子,才真正有点王妃的风仪,看着招人喜欢。但我一想到她伤害三儿那个画面,我的心就疼!我都替三儿着急,既然找到了心仪之人,为什么还在外面风流?!若不是他负了心,我真想不出秦挽月为什么要伤他!那两个侧妃,听说也不是什么善茬,那些乌糟事情,我一听,脑仁子就涨得疼!你说他娶这么多女人做什么!分两个给大哥二哥多好!” “又说傻话了。少歌不是那样人,自己儿子,你还不了解?见了面再说吧。你看看你,这才几天,就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来,为夫好好疼疼你。” …… 第381章 太极 “别!”姜然一拧身子,“这被褥不干净。” 林一言挤眉弄眼:“夫人想到哪里去了?为夫只是要给你看看哪里伤着了,要紧不要紧?过来。” 大手一捞,将她整个捉进了怀里。 “软骨散倒是没大碍,出身汗就解了,”粗砺的手指抚过她的颈,“这里疼吗?都青了。” “王爷……”姜然有些委屈,“为什么你不去拿那个凶犯?” 他哈哈一笑:“轩辕镇宇什么手段?明日一定会把那金珠活生生完完整整押到你面前来任你处置。夫人好好养精神……先解了软骨散,免得睡不安稳。” “别呀。”她嗔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林一言淡定地拿出一只小瓶子:“百消丸。” “……”姜然沉默片刻,“明天我该怎样面对挽月呢?活了半辈子,第一次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她又有些着急:“可是,就算三儿做得不对,她也不能痛下杀手啊!” “等到明日见面再说吧。姜然,既然小挽月知道你对她有误会,也说了不会伤害那小子,那她心中应该是有数的。” “也是……”她垂下了眼睛,“燕七死了,我又害死了时子非的儿子。我……” “不用想那么多。一切有我。” 她抬起头,眼中泪光晃动。他总是这样。 …… …… 挽月和少歌进到大堂,见主座空着,轩辕镇宇坐在左边第一位,歧王和王妃坐在右边首位和次位。 少歌含笑点头,径直走到轩辕镇宇下首坐了。 挽月立在他身旁。自从他身体不好,她就固执地随时贴身守着他。 轩辕镇宇呵呵地笑着起身介绍:“这一位少年英雄,便是救十万渭城军民于水火的木师,这位是他的妻子秦挽月。木师,对面这两位,是歧王和王妃。老朽这小庙,今日当真是蓬荜生辉啊!” 少歌与挽月行了晚辈礼。 早在他二人踏进门槛时,歧王和王妃就已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心中虽然疑惑不定,脸面上却没有表露分毫。 “英雄出少年!”歧王哈哈一笑。 都是明白人,三方开门见山,没有云遮雾罩隐藏着身份。 “王侄此次亲至中原,恐怕是未得圣上首肯?若是叫有心人知悉,那是大祸临头啊!”轩辕镇宇叹息着摇头。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当真忧心忡忡。 歧地于大昭,近似于藩属国。歧王到大昭来,必须走正规的外交途径,经一系列严谨繁复的流程仪式,否则便是等同于谋逆的重罪,更别提出现在一处叛军营中,同叛军头子欢聚一堂。 这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正治事件了。 歧王哈哈一笑:“天塌下来,自有高个的顶。有皇叔父这位诈尸的‘先帝’在,侄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罢,余光留意着挽月的反应。 见她面色不变,心知她是晓得轩辕镇宇身份的。 林一言心中想道,三儿为何要搅进大昭这一滩浑水之中?他既把小挽月放到轩辕镇宇身边,想来是铁了心要插一脚了。虽然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若是换成自己,怎样也不会将宝贝媳妇扔到这样的漩涡里头——护在身边都来不及啊!可小挽月身旁这个男的又是怎么一回事情?迷惑轩辕镇宇?三儿这心可真是够大! 这样想着,忍不住大喇喇将一条胳膊横在椅背上。 轩辕镇宇乐呵呵地望向少歌。 捅破了窗户纸,这是要少歌表态呢。挽月心道。 少歌轻轻颔首,笑道:“功成身退,里正实乃豁达之人,叫人钦佩。” 歧王稍微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他。 轩辕镇宇眯着眼睛笑:“曾祖颁过一律——死而复生者,前尘绝断。可不是专指女子哟。如今我是乌癸镇里正,便只是乌癸镇里正,别再提什么先帝后帝的。” 歧王道:“既是里正,何不好好治理那村镇,占了洛城作甚?” 轩辕镇宇连连摆手:“歧王此言差矣!歧王可知,大昭立国之时,国土几多?北不过如今京都往北五十里,南,这洛城便是最南境,东面临海自是不提,西面,呵,彼时,大昭不知歧地,歧地不知大昭,谁人知晓那洛水上游,竟还居住有歧人?而到了今日,大昭版图扩充十倍不止,只要生在这疆域之中,谁不称自己为大昭人?可是这些地方原本也和大昭并无半角银子的关系啊!歧王可曾听见谁不忿,说自家的地,被大昭给占了?” 歧王无言以对,只在心中想道,这便是歪理邪说,用正理自然是无法反驳。 少歌只微笑不语。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挽月眼珠转了转,心道这几个人,彼此要藏着自己心思,又想要探知对方心思,这样耽误下去,别说午饭,恐怕晚饭也没着落了——就像那一次轩辕镇宇和清小姐说那一两样嫁妆,可不是足足扯皮了一下午?这样的时候,歧王自然是不能表态的,而少歌也是说多错多,既然如此,自己就来做那个唱戏的吧。 于是她接起话头:“里正的意思是,如今这洛城已不是洛城,而是乌癸镇就对了?” 轩辕镇宇拍着腿笑弯了腰:“正是,正是的呀!”他指了指外头一棵槐树,“占一寸地,它是槐树,长到三尺,它还是槐树,如今都长出院子外头了,它还是槐树。咱们乌癸镇也是一样的。” “那若是乌癸镇越长越大,比大昭还大了,那这天下就没有大昭,只有乌癸镇啦?”挽月歪着头问道。 “非也非也。”轩辕镇宇摇头晃脑,“名字,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譬如这槐树,人人习惯了它叫槐树,我硬要将它改成木鬼树,大伙自然是不高兴、不愿意。先不说矫正大伙的想法要费多少力气,哪怕心不甘情不愿都应下了,少不得背地里还要暗暗咒骂我,我又何必白担这骂名?它叫不叫槐树,又与我何干?” “所以这里还是叫洛城,我明白了。”挽月一脸受教。 轩辕镇宇满意地点头,脸上大大写着“孺子可教”四个大字。 第382章 天性 少歌慢慢啜着茶,垂着眸,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挽月时不时弯下身子看一看他,虽然见他面无异色,但她知道他的心情一定不像表面这般平静。 面对认不出自己的父母双亲,心中定是惆怅无比。 她自然是明白他的感受。若是她现在和前世的父母重逢……那一定不会是纯粹的欣喜,而是夹着许多酸苦的滋味。 物是人非事事休。 轩辕镇宇转向林一言:“歧王以为如何?” 林一言正色道:“既然是别家的树,爱叫槐树也好,爱叫木鬼树也罢,也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来操心。” 轩辕镇宇的目光微微一滞。眼前这位歧王,以战成名,一向最不屑于心计手段,禀信强势的武力可以解决一切。他既作出如此态度,那便绝不会插手大昭事务。 那么,歧王世子应承自己之事,便只是世子自己的意思,与歧王无关。 可是歧王尚在,若不得他令,一个世子,哪里有本事号令大昭境内歧人跟随自己做那杀头的买卖?那可不是什么假借旁人名义做点浑水摸鱼的小把戏,而是改旗易帜,拥立新帝。整个大昭,除了一处江东,其他各地百姓过得也算安稳富足,谁也不爱造反。 见那世子信誓旦旦,自己一度以为他背后站着林一言,以为歧地有着自己的打算,如今看来,便是一场空。 昨日见到林一言的帖子,还以为…… 轩辕镇宇微有不悦。虽然他原本要的也只是歧地保持中立的态度,但平白无故被黄口小儿戏耍一通,就有点不能忍。 这就好比原本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一人突然递过来一个大金锭,“送给你!”,这人惊喜去接,却见那人缩回了手去,“逗你的!”。可不是结下仇了? 目光一扫,正巧看见挽月弯下身子,体贴地给木师拉严了衣领。轩辕镇宇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畅快,看这两人无比顺眼,只觉得当真是金童玉女,般配极了。 对面的林一言和姜然就没那么好受。 林一言心粗,只暗骂自己儿子不争气,想要什么利益,便该堂堂正正用拳头去取,怎能用自己心爱女人来使那美人计?!便是当真迷倒了病秧子军师,也说服不了轩辕镇宇将打下来的江山拱手相让啊! 而姜然就傻了眼。同为女子,她也是经历过、此时也正经历着情爱滋味的,如何会看不出来挽月眼中那绵绵情意? 昨日,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少歌是她的命,还管自己叫母亲,今日竟然当着自己和王爷的面,就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 大昭的民风原来开放到了如此地步!难怪那个清小姐公然在街头勾搭男子,原来自己竟是错怪了清小姐?原来大昭有夫之妇,是可以随意再结良缘的?! 太可怕了。回去定要立下家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绝对不许娶大昭女! 她生无可恋地看了看那个和自己儿媳妇有首尾的男子。 这一看,便是一怔。 奇怪了。分明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乍看过去,怎么觉得十分眼熟? 她眨了眨眼,再凝神去看,刚巧,男子抬起眼睛,冲着她笑了笑。 她的胸口突然有些发涨。一种极细微、极坚韧的冲动在心底上蹿下跳——很想将面前的人揽进自己怀里来。 她惊得魂飞魄散,一时竟失了态,探过手去牢牢抓紧了林一言的手。 林一言察觉到不对,顺着姜然目光一看,就见到对面那可恶的小子,正冲着自己媳妇笑。 笑得好看极了。 林一言是个严父。虽然林少歌自小聪慧过人,但作为父亲,他始终觉得男孩子必须经过磨砺,才会有男子汉的模样。三个儿子年少时,都没少挨揍。 林少歌自小长得漂亮,最得姜然喜欢,生生把姜然的心抢走了一大半,林一言恨得牙直痒。姜然越是娇宠小儿子,他越是看不顺眼,明里暗里没少给林少歌吃板子。看着顺眼,揍两下乐呵,看着不顺眼,揍两下消气。 这一下,简直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了心头。新仇,便是这不长眼的小子,占了自己儿媳妇便宜,还敢觊觎自己媳妇!至于旧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旧恨,见到这小子,便想捉过来狠狠地揍,揍得他屁股开花! 少歌感觉到凛冽的杀气。眼角一抽,嘴角再一抽。 他有点不想认这亲戚了…… …… 轩辕镇宇察觉到气氛不对。 两边一瞄,心下了然。歧王夫妇自然是知道秦挽月和林世子那一段,此时见着准儿媳妇成了别人家媳妇,自然要不痛快。对方不痛快了,自己就痛快。 暗暗哼一声,心道,就是叫你们夫妇两个憋着气回去,才好教训那个小王八犊子。 于是拍手笑道:“哎呀!侄子侄媳妇,见到我们木师小两口,是否忆起了当年那浓情蜜意的青春年岁了?瞧瞧,眼睛都望直啦!莫要羡慕人家,回去给那三兄弟好好挑几个漂亮媳妇!只可惜,像咱们木师娘这般的小娘子,是打着灯笼也寻不着喽!” 歧王夫妇黑了脸。 挽月和少歌面面相觑,只能双双苦笑。 少歌轻咳一声:“里正,不知昨日想要害王妃的凶手,可拿到了?” 见木师发话,轩辕镇宇自然是给足面子:“自然自然,老朽办事,木师还不放心?” 他重重击掌:“带上来!” 很快就有人把那金珠带进大堂,重重一摁,膝盖砸在地面上。 姜然得了林一言的吩咐,此刻一语不发,也不看那金珠,安安心心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他。 这种事,也不是她做得来的。 轩辕镇宇不知对那金珠做了什么,看上去身体和精神都挺好,但一跪到地上,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交待得清清楚楚。 便是她想要整治清小姐,一步一步,到了后面就难以回头,走投无路时,想起姜然这个没脑子的蠢妇人,便买了软骨散,让姜然“畏罪自尽”。 林一言气得七窃生烟,几次抬了手,终究因着那洁癖,没能劈得下去。 “小挽月,你来处置。” 林一言突然点将。 第383章 难题 挽月正听得专注。 一边听,一边感慨人心之恶。最可怕的是,金珠做了这样的事情,竟然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只是叹运气不好,若是再多给她小半刻钟,姜然一死,她就不会被抓到。又懊悔自己贪心不足,想要姜然先认了罪再死,否则在城南那小院下手的话,姜然尸体都凉几回了。 听得在座的几个寒毛直竖。这还得亏她贪心了? 见到歧王数次抬起手,又没劈下去,挽月不禁感到奇怪——素闻歧王杀伐果断,原来竟也是谣传。 分明已经杀意滔天,就是迟迟下不了手。 正在发愣时,忽然听到歧王指名道姓要自己处置这金珠,惊得一蹦三尺:“啊?我?!我来处置她?!” 回了神,又是一个激灵——小挽月是什么鬼?歧王为什么叫自己小挽月?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熟了?! 歧王威严地抬起下巴:“对。就是你,你全权处置。” 挽月心中哀嚎不止。这金珠是该死,可是怎么也不该自己出这个手啊?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处置才合这位公爹的心意呀!是……是在考验自己?哪有拿处决人犯这种事情考验儿媳妇的?! 自己一个根正苗红从小接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熏陶的五好青年,连鸡都不曾杀过……若是个张牙舞爪扑过来的,保不齐自己还能正当防卫一下,可面对这么个引颈就戮的,还真是下不去手。 她可怜巴巴抬起眼睛向少歌求助,却见他正独自在一旁神游,根本没有半点要帮自己的意思。 挽月愣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 王妃之所以落入险境,差点丢掉了性命,便是因为心软过了头。歧王是想让自己树个榜样,叫王妃看看同为女子,自己是怎样惩治恶人的。而少歌,同样也有这个意思,便是要磨砺自己就对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总觉得歧王的举动另有深意……是不是含有警告的意味呢?叫自己晓得,若不是王妃心善,她秦挽月早已死一百回了。日后该牢记王妃的恩情,好好地孝敬婆婆? 其实当真是想多了。歧王昨日把随身兵器甩到屋梁上,忘记取下来。掌毙这毒妇……又有洁癖下不去手。叫人的话,这里都是轩辕镇宇的人,一叫没人应,歧王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大堂这几个,除了挽月,还能找谁?! 少歌自然是知道自己老子的毛病,此时虽然还未和父母相认,但心中已经感到十分踏实安稳,就像是浮木扎了根,眼眶不自觉在发热,自然是不会将眼前小事放在心上。 人哪,无论翅膀多硬,飞得再远,在父母面前始终是孩子——尤其是打不过老子的时候。 这下,挽月孤立无援了。 轩辕镇宇更没把这么个无关紧要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唤了个人进来,一板一眼地一样样敲定中午的菜品。 挽月苦了脸。怎样处置啊? 拉下去砍头?听起来没什么,一细想,这么一个大姑娘,脑袋骨碌往地上一滚……自己头皮快麻炸了。 像轩辕去邪说过那样,毒酒白绫匕首选一个?自己是不是还得提供工具啊?细思极恐! 不处置也不行。买凶杀清小姐未遂、买凶杀李福既遂、亲手杀歧王妃未遂,数罪并罚,放在任何一个时代,判个死刑都不冤枉。 挽月神游天外。原来当真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听到这样的恶行,大约每个人心中想的都是——活该、咎由自取、杀人偿命。对金珠这种死不悔改的,更应该上重刑,别让她死得便宜了。 可是轮到自己来做这个判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再嫉恶如仇的大侠,面对一个活生生又毫无反抗能力的生命,多少都会下不去手吧?挽月有些不争气地想:不然就判个终生监禁算了…… 她心中也知道绝对不行。 正想撒个娇,让少歌拿拿主意时,突然灵光一闪:“应该让受害人来处置呀!” 就见歧王眼睛一瞪,脸一黑,把王妃护在了后面。 挽月愤然——懂得心疼媳妇,怎么不懂得心疼儿媳妇!这心眼都偏到肋骨外面了!你媳妇杀不得人,儿子媳妇就杀得? 幸好她本来也没指望这位傻白甜的婆婆。 “清小姐呀。她不是曾经买凶想要杀清小姐嘛,该由清小姐处置才是。”挽月拍板。 歧王不悦地皱起眉头。 他哪里知道清小姐何许人也?就怕又是个闺阁弱女,见着杀鸡都要哭三日,那还处置个屁。 这样一想,心头当即窜起一把火——这个小挽月,当初在歧地用计逼出那两个下砒霜的家伙,昨日又观察入微镇定自若地洗脱了嫌疑,还以为她是个办事稳妥的才会把事情交给她,谁知也是不着调! 正要出声反对,却见那自从进了大堂就一副悍不畏死模样的金珠怪叫一声,鬼哭狼嚎嚷着“不要”,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歧王不由心头大悦。果然小挽月有真本事,一出手,便打着七寸了。 挽月摇头暗笑,清小姐那个人,虽说性子怪诞乖张,却是实打实地救过许多人性命。这样的人,会杀人,但也会敬畏生命。 交给她,她大约也就是问一问通常是怎样处置,该怎么样便怎么样,最多在处置之前故意吓唬一番就是了。 …… 清小姐今日气色倒是极好,脸上着了淡淡的妆,像一朵绽放的赤莲。 她事先已得知今日饭桌上有歧王夫妇和木师夫妇。 原本她是不高兴的,后来灵光一闪,秦挽月既然跟了木师,那么歧王世子岂不是成了无主之物?虽说有两个小妾,可小妾这种生物,清小姐是从不放在眼里的。 辛无涯不是也有两个小妾?今日处置了一个,另一个……呵,就怕她犯点什么事找死,那就不好玩了。 如此……只要讨好了歧王夫妇,是不是有机会和世子喜结连理?哎呀呀,玉树临风的七公子啊…… 清小姐美滋滋地打扮妥当,想要给公婆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 第384章 奇葩 清小姐没有认出姜然来。 在清小姐看来,旁人帮助自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毕竟自从记事起,她就被乌癸镇百姓唤作乌癸仙子,哪个人看见她不是敬重有加?就算把命舍给了她,那也是旁人的荣耀。她哪里会费心去记住一个救助过自己的妇人?为她清小姐做事,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旁人只是做了本分的事,若是自己还要去感激,岂不是叫对方无地自容了? 所以,敢对自己生了坏心思的,那便是人神共愤天理难容的恶人了,就像那个在酒楼对自己欲行不轨的男子和指使他的金珠,这种人,死不足惜。便是自己心善,赐了他们个好死。 想着这件善事,清小姐觉得自己自己的脸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她感觉以今日的气质风华,定能入了歧王夫妇的眼。 她放低了姿态,向着歧王夫妇行了晚辈礼,规规矩矩入了座。 “这是小女清儿。”轩辕镇宇乐呵呵道。 少歌和挽月同这两个人也算是打过数次交道了,竟从来也没有想过清小姐是轩辕镇宇的女儿!少歌只挑了挑眉,挽月呛得连咳了几下。 难怪清小姐叫做清小姐。既不方便让众人叫她轩辕清,也不好让她冠了旁的姓,便叫做清小姐了。 清小姐瞪圆了眼睛。她自然知道自己是里正的女儿,但为了她“乌癸仙子”的名号,不是说好了要一直骗大伙她是从花里面走出来的花仙吗?叫人晓得她是这么个猥琐老头生出来的女儿,日后岂不是更难服众了?里正老倌不像是喝醉了呀! 她倒是没想为什么歧王这样的人物会和她同坐一席,在她看来,像她这样的人物,便是皇帝对她恭敬有加,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是云华的女儿。”轩辕镇宇面露追思。 少歌瞳孔一缩,心中不可抑制地升起一个念头——清小姐不像轩辕镇宇,若是像她母亲云华华贵妃,挽月不像明崇山,若是像她母亲云丽……清小姐和挽月,的确有三四分相像呢!不知华贵妃究竟姓秦不姓秦?但华贵纪若是挽月母亲口中那个“大姐”,正当盛宠的她,怎会让自己妹妹流落在外,还落了那么个下场? 姜然温和地笑道:“难怪皇叔叔要美人不要江山,单看这个标致的女儿,便能想像出传闻中倾国倾城的华贵妃是怎样的风姿。” “侄媳妇笑话了!”轩辕镇宇摇头道,“愁啊。云华去得早,叫我宠坏了。” 清小姐不答应了:“年年治病救人,我可不敢当一个‘坏’字!” “是是是!”轩辕镇宇急忙点头,“是我说错话了呀。” 清小姐牢记此行的目的,那便是要想办法从歧王夫妇身上入手,来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逼那林世子就范呢,又怎会让轩辕镇宇瞎说话,坏了自己名声。 她急忙岔开话题套近乎:“咱们两家是亲戚吗?你为什么叫她侄媳妇?” 轩辕镇宇笑道:“老歧王林老哥,是我的义兄。所以这一位唤我一声叔叔,我叫他侄子。” 清小姐双目放光:“那便世世代代是亲戚了!这可不能不认的!姑表亲,亲上加亲……那我见了世子,就叫他表哥了!” 挽月险些喷出一口饭。忍了忍,硬是没笑。按这辈份,清小姐分明是和歧王同辈…… 少歌脸颊上也微微泛起一抹淡红,显然也是憋着笑。 歧王不明所以,只看这清小姐长相讨喜,看着性子也是个爽快的,心中便有几分喜欢,竟是隐隐有些赞同那句姑表亲上加亲的话了。心道,两个儿子的媳妇还没着落哪,只可惜眼下这局面实在是不宜,若轩辕镇宇还是皇帝,嫁个公主到歧地,也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喜事,当真是可惜了。 清小姐见众人不搭话,性子就上来了,瞪起眼睛正要发作,突然记起初衷,急忙大大地吸了几口气,心道,小不忍乱大谋,兴许他们歧地不爱和亲戚结亲呢?弄清楚状况之前,还是先不要提这一茬。 又想,敢情里正当年便给自己那个没见过面的娘封了个贵妃称号,还传扬到外头去了,想来也是和自己这个“女皇”一样,当不得真。这大昭的皇帝,心可真够大的!被人占了这么大块地儿,还封皇封妃,竟也能容得下。 眼珠转了几转,记起方才王妃夸自己标致,便将一双眼睛牢牢粘在了王妃的身上。 王妃每夹一样菜,她便点评一番,这道菜,是咸了还是淡了,火候是多几分还是少几分,刀工是如何影响了口感…… 可惜清小姐给王妃留下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差劲过了头,此刻再听见她刻意贬低旁人的厨艺,又一直盯住自己不放,已是不悦之极,只是做了多年王妃,外交场合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还是有的。 最叫人难以忍受的是,她只要一动筷,清小姐就开始喋喋不休,给旁人的感觉,仿佛这个王妃在歧地是饿狠了,眼下正敞开了肚皮大吃特吃。但若是不动筷,那便是不给主人面子,更不合用膳的礼仪。 憋屈的王妃吃了一肚皮气,还得强颜欢笑。不经意一抬头,见坐在对面的挽月一边给那弱不禁风的男子夹菜,一边毫不客气大快朵颐,心中更觉着冤枉——大盘大盘的菜,都快被秦挽月吃光了,可这清小姐这么一搅和,倒像全是自己吃的,真是有理没处说。 “您二老是要去京都找世子吧?我还没去过京都呢,若是到时候没有人求我治病,我便陪着您二老走一趟。”清小姐终于守到王妃落了筷,便直入正题。 清小姐大约认为对人用“老”字是大大褒扬,话一出口,整张俏脸上都是沾沾自喜的神情——多会说话啊,本来是央着人家带自己去见世子的,这一开口,还叫人晓得自己有治病救人的本事。 姜然挤出一个鬼气森森的笑。 对这位清小姐,姜然心中当真是生起了满满的恶意,绞尽脑汁想要找出一个带着贬义的、适合摁在她脑门上的词来,可惜想了半天,只能遗憾地摇摇头。 这种人,没什么词儿能配得上她了。 第385章 交底 用过午饭,姜然借口午睡,摆脱了清小姐纠缠。 少歌被轩辕镇宇叫到了书房。 二人隔着书桌坐下来。 “我向你交个底。”轩辕镇宇不复往日笑面佛的模样,郑重其事道。 少歌肃了容:“洗耳恭听。” “皇帝,没多少日子了。”他叹了口气。一瞬间,竟像是有十年光阴被他叹了出去,面容骤然苍老了好几分。 少歌瞳孔一缩:“何出此言?” 轩辕镇宇怔了下:“木师莫要误会,我又怎会害自己的孩儿。是……身体不行了。” 少歌挑眉:“是不治之症?里正不愿救?” “治不了。”他似乎不愿多说,垂了垂眸,再抬起眼睛,竟是犀利如鹰隼,“木师也交个底吧。我晓得,木师不是那爱恋富贵荣华之人,请问,所求为何?” 少歌心中急速转过几个念头。 其一,皇帝若是真死了,恐怕与轩辕镇宇脱不了干系。 其二,轩辕去邪和那世子,定然是知道准确日子的,那么,这二人近期所有的动作,便是针对这一件大事。 其三,这样的时候,送上门来的歧王夫妇,定是要被留下的。 乱局,马上就要来临了。这一次,会比上一世更乱。 “风雨将至,我所求的,不过是一角屋檐。里正是当真要扶清小姐上位?”少歌颇有些漫不经心。 轩辕镇宇点头:“也只有她了。” 少歌也点头:“我原以为里正想要重登大位。” 轩辕镇宇摇头:“老朽也没几十年好活,再霸着那位子也没意思,将来两腿一蹬,又是一个乱局。” 少歌面露沉吟。轩辕镇宇只当他在犹豫,却不知少歌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当他听挽月说起轩辕去邪的身世有问题时,他便想到一件事——轩辕去邪喜欢故弄玄虚,譬如花会之事,他就事先编了一出戏唱给自己听。那么,那日约好在凌云楼听的那一出荤戏,是否意有所指?!三人同床、大被同眠。若是他的身世有问题……难道他是白贞同旁人私通生下的?! 轩辕镇宇语焉不详的“也只有她了”,莫非指的是轩辕玉死后,轩辕氏的血脉只剩下清小姐?! 此刻,轩辕镇宇和轩辕玉这二人之间像是有一种微妙的默契,是在等什么?难道是在等轩辕玉死?且不说轩辕玉肯不肯安安静静就死,只说如今的局势,轩辕玉就算真的死了,就凭轩辕镇宇手上这点兵力,连江东都越不过去。 少歌又想到一事。 那个人夺去身体之后,就那样公然回了京都,是否意味着,他知道轩辕玉并不是要杀他的人?如果是这样,那一路如影随行的黑羽卫,竟是轩辕玉派来保护自己的?!那么,轩辕玉就不是那个想要让轩辕镇宇和歧地斗起来的人——如今的局面,难道也是轩辕玉想要的?! 还有一件事很不正常。清小姐的住处,根本没有什么防卫。若是轩辕去邪知晓这个女人便是轩辕镇宇扶起来要和他争夺天下的人,这一世又怎么会白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是否意味着,上一世清小姐这个人自始至终,并没有走到世人眼前?! 少歌迟疑道:“如今正亲王如日中天,若是今上当真登了极乐,正亲王继位也是众望所归,里正又如何去争?我原以为里正打算徐徐图之。” 轩辕镇宇唇角微微露出一丝不屑,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迟疑一瞬,不自觉地望了望门外,又闭了口。 少歌心中又有了判断——轩辕镇宇并没有真正向自己交了底,他在等。等什么?既然那两个重活一世的人都没有把清小姐这个人放进眼中,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轩辕镇宇败得太早,根本来不及将清小姐推到世人眼前;二是轩辕镇宇在等……另一个更有资格做皇帝的人?且在上一世,被他等到了?! 轩辕镇宇见对面的人眼睛里闪着聪慧的光芒,心知自己吐一半露一半,引起了对方的疑心和不满,犹豫片刻,只长长叹了一口气:“木师,并不是老朽有心隐瞒,只是事关重大,且那个变数……说出来徒惹木师笑话。这样罢,再给老朽七日,七日后,定把一切和盘托出。” “嗯,”少歌淡笑点头,“里正不会无的放矢,今日突然说这个,若我所料不错,里正是想留下歧王?” 轩辕镇宇哈哈大笑:“同木师说话就是省心。七日,只需七日,木师若能想办法留歧王七日,七日之后,歧王自会助我。” 便在此时,一名灰头土脸的壮实士兵风尘仆仆赶到,低头抱拳,却不说话。 轩辕镇宇道:“木师是自己人,说吧。” “是!”士兵又抱了抱拳,“一无所获!” “好,我知道了。”轩辕镇宇从皱纹中挤出一个笑,“也该如此。让田啸天亲自跑一赶京都,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 少歌知道此刻问他也不会说,便慢悠悠告退,要寻了挽月,一齐去“劝留”歧王夫妇。他心中有数,知道歧王老子此刻对自己是仇恨满满恶意滔天,若是自己一个人不长眼地摸过去,只会变成院中一捧新土。 还未踏进小院,就看见半空中悬了两条晃荡的腿。少歌正要叹气,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扑到面前,抓住他的衣袖软声道:“你瞧,我身上绑了铁砂袋,坐在那弱不禁风的花架上面,得好好提着气,不然那架子就被压垮了。” “嗯,然后呢?” “所以我不是在玩,而是在练轻功。” 他无奈:“嗯。袋子解了,随我见父母亲去。” “好……”挽月有些扭捏,“我要不要换件衣裳?穿什么颜色好呢?” 他摇着头,眼神柔软得就像一团大云絮,将她整个包裹在里面:“不必,人去了就好。” 少歌如今身体不好,精神力也大不如前。方才在轩辕镇宇处得了一堆乱麻般的线索,此刻太阳穴直发胀,暗暗吸了几口气提提神,不想叫挽月瞧出来,害她担心。 第386章 交锋 二人很快就来到歧王夫妇暂居的院子。 不见王妃,只见歧王扶着腰间的刀柄,端端正正坐在堂屋主位上,眼神锐利如刀。 见了礼,歧王冷哼一声,周身气势就像黑色山峦重重压向少歌,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斩了他。 看得挽月脊背冒汗。 少歌微微抿着嘴,眼神不复往日平和,倔强得和那董心越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挽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敢情是来眼神交流的? 歧王:嘿,这小子不知是胆大包天还是个蠢物,竟然不怕本王独门煞气。 少歌:敢碰我一指头试试?如今这副身子骨我都不用装。 歧王:打得你下不了床! 少歌:告得你上不了床! 歧王:什……什么……这小子的眼神,怎么让本王脊背凉飕飕?一种……一种久违的恐惧…… 少歌:知道怕了没有? 歧王:怕?哼!照揍!大不了……拿湿布条抽!不留半点痕迹! 少歌:小爷自有对策。到时你死得更难看。 唇一勾,一个阴谋得逞的狡猾笑意浮在嘴角。 歧王却沉下了脸。 果然出事了。 若是此人跑到眼前来,声称自己是林少歌,哪怕说出再多只有自家人知道的事情,也会叫人怀疑是有心人从真正的林少歌那里得来的消息。可他竟然一语不发,接下了自己的招…… 在席上时,夫妇二人便觉得这个男子有些不对劲,眉目气质实在是像极了三儿子,再看挽月种种举动,分明就是把此人当作了林少歌。这事简直处处透着诡异,可没见过哪家的易容术能把小牛犊易容成鸡崽子啊?!而且王妃见过时子非,时子非提及京中那个世子时,神色根本没有半点异样——如果这一个是三儿子,那么京中那个人,又是谁?! 夫妇二人一合计,便想出这一招无声胜有声的招术来试探。 说谎容易,可是能懂得父子二人当年交锋的精髓……世间可就再无第二人!眼前这个人,的的确确是林少歌不假! 歧王咳了一声:“姜然,出来吧。” 挽月一头雾水,看着眼睛红红的王妃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 这么久没听到歧王拔刀,王妃自然猜到了外头的情形。 歧王对着王妃点了点头。 王妃大步走到少歌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 “三儿,真是三儿!” 挽月惊掉了下巴。她原以为要大费周章向这二人解释一通,再让少歌回忆一大堆旧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不好晚饭后还要再续摊…… 为了这个,出门之前特意备了一大壶润嗓花茶,和少歌分着喝下,防口干。 没想到根本不费一兵一卒,半个字都没说,事情就解决了?! 现代人和古代人,还真有代沟啊…… …… 被热泪盈眶的王妃死死盯着,少歌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母亲,是我。” “真是三儿啊!”王妃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恨不能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遍:“真的是啊!我可怜的孩子怎么变丑了啊……身体也不结实了!这是得了什么病啊……” 少歌垮了脸。 “小挽月,”歧王烦恼地皱起眉,“陪你母亲到里屋歇歇。” “好!”挽月拉走了王妃。 歧王站起身,走到少歌身旁,伸出蒲团大的巴掌拍了拍他的肩背。 少歌苦笑着咳了几下。 “你娘不在,装给谁看!”眼一瞪,“这是中了什么毒?小挽月不能解吗?” 少歌咳着摇头。 歧王一个大步,踏到了少歌身后,嫌弃地啧道:“小鸡崽似的,养肥了,再同外人讲是我林一言的儿子。” 少歌无言以对。 歧王又一个大步,踏到他面前,腰一躬,鼻尖对着鼻尖:“谁干的?老子这就去剁了他。” 少歌勾了勾唇角:“能再见到爹娘,儿子已经心满意足了。” 歧王脸色僵了一瞬,不自然地扁了扁嘴,重重一咳,道:“瞧不起你老子?!只管说,是谁!” 声音有隐隐的颤抖,想来被少歌那句话触动了心弦。 他一拧身子,大步走到了窗户边上,背对着少歌负了手,片刻后,狂傲的声音响起来:“管他什么天王老子,我歧地百万将士可不是吃素的!” 他站得远了,少歌如今中气不足,懒得大声同他说话,干脆慢悠悠坐到了椅子里,等他平复了情绪回来再说。 少时,歧王又瞪着眼,大步走了回来。 “身体可要紧?还有几日好活?” 少歌直想翻白眼。 “死不了。”少歌没好气道。 歧王不干了,眼一瞪,声如洪钟:“会不会好好说话!” 少歌气乐了,究竟是谁不会好好说话?!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头子跟王八元淳待一起久了,真真成了个老王八蛋。 可惜只敢腹诽,脸上却是努力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没大碍,还能活个几十上百年。” 见他好好说话,歧王又嘴贱了:“就这么个身子,活久了也是糟蹋粮食。” 有一瞬间,少歌十分后悔认了这门亲。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个爹…… 他忧郁地看了看里间,听得挽月和姜然细细碎碎的声音隐隐传出来一点,微微怔了下,心头那股郁闷倏地没了。 胸膛里暖暖的、软软的。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就在隔壁屋里,虽然一时看不见人,但得知她们就在身旁,平平安安,像是两团暖融融的光晕,柔软又温暖,叫人想一想,心中就像安放了小太阳,从里到外透着亮堂。 歧王没他的耳力,半点听不到里屋去。心中想着,方才那振聋发聩的话,应当能够刺激这小子,日后不再偷懒,好好强健肢体。以往每每打压一下,这小子心中就会不服气,非得做出点成就来叫自己瞧瞧。听了这样的话,应当又是那副不服气的讨嫌样子了。 定睛一瞧,竟然见少歌半点没有抵触的样子,反倒是偏了头,微微地笑。 歧王一副心肝噗通坠到了地上——完了,身体坏了,连斗志也没了。 这一下,歧王动了真怒:“到底是谁害了你?!” 第387章 父慈子孝 少歌暗暗一叹。 他倒不是那自尊心大过天、凡事硬要自己扛的愚人。 只是这个敌人……说出来也只是徒增烦恼。 却也不得不说。 他苦笑着,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歧王的眉头越皱越紧,眼角的鱼尾纹生生拖到了太阳穴后面。 他垂了眸,像一座小山压在椅子上。 少歌知道父亲需要一些时间来理清头绪。望了望窗外的艳阳天,忍不住有些意动,想要到里屋去陪一陪母亲和妻子。但这念头只闪过一瞬,他便自觉把它摁熄了。面前这个老王八蛋,向来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自己疼媳妇那是真性情好男儿,儿子疼媳妇便是婆婆妈妈不像男子汉。 少歌感到自己的心底像是被人用羽毛轻轻地挠。他很想知道那两个温和细碎的声音正在说些什么话?他想,若是变成她们身旁一盏灯、一只茶杯,静静地待在她们身边,听她们絮叨,再看一看妻子带笑的眉眼,多好? 他的心神,尽数向着里屋钻去。大约是这些日子经历了太多波折,在这一刻,两个同他最亲近的女子安静坐在一处说话的情景,就像一个漩涡,将他的全部心神拽了进去。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处于一种非常奇妙的境地。 有些类似于那个梦中,他用母亲的视角,和云丽一起趴在那土丘后面观察四周。不同的是,此刻他的眼前重叠着两幅画面,丝毫没有冲突的两幅画面。不是一左一右一上一下或者一前一后,而是同时存在于他的眼前。 他虽然聪慧过人,却无法理解这一幕。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坐在大堂中,父亲正在沉思。他还有闲心比对了一下二人身下的座椅——分明是一样大小的椅子,在父亲身下就显得特别小,而自己就坐得十分宽敞。 但是他同时能够看见另外一幕——两个白色衣裳的女子坐在自己身边,执了手絮絮地说着话。每一句,都听得十分清楚。正如他猜测的一样,她们脸上表情就像外头的暖阳,十足温暖明媚。这样想着,他特意偏头看了看窗外,有微微的风,拂动外头弯弯的树枝,树叶沙沙作响。 他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又将心神放回了两个女子身上。 就见挽月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向着他伸出手来。 “这个茶壶好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轻轻地抚了抚他。 他见母亲笑着说:“傻孩子,哪里的茶壶都长这样。” 原来他是一个茶壶。他怔怔地想。 便在此时,他心中突然划过一道莫名的危机感。他急急回了神。 歧王的大笑声适时响起。 他微微蹙眉,心道,若是心神还留在里头,突然受惊,恐怕要受些损伤。这危机感的来由,恐怕就是捕捉到了父亲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知道他将要发出洪亮的声音。 又一转念——父亲在笑什么? 就看到歧王拍着扶手,大笑道:“如此说来,我岂不是白得了一个儿子?!” 少歌呵呵一笑:“这样说,也没错。” 又见歧王嫌弃地瞥了瞥他:“我和你母亲,一直遗憾少个闺女。若是你投胎成个闺女多好,这样的身体,若是闺女,也没什么不好。” 少歌气乐了。 幸而歧王下一句话让他微微好受了些。 “少歌这名字,我一直嫌女气!既然如此,日后,你还用这个名字,我和你娘,再给他另取一个!既然是我的儿子,那将来也不会亏待了他!” 少歌不由抬起眼睛看了看歧王。如果自己没有理解错,父亲的意思,便是还要自己做这个世子,接管歧地就是了。 当然,他更在意的,却是自己不用改名换姓,那小二情动之时,就无需顾忌喊的是谁的名字…… 看歧王老子终于是顺眼了三分。 “走!看看你母亲去,被你小子耽搁大半天,你娘一会肯定得念叨我。”歧王腾地起身,带着风扑向里屋。 少歌黑了脸跟在后头。 可惜挽月不知道这外屋发生的事情,否则她就会明白当初少歌带她回歧地给歧王解毒时,为何自始至终板着一副死人脸。 到了里屋一问,才知道挽月刚说到二人上了乌癸山,而姜然非但不嫌她进度慢,反而捉住每一处细节翻来覆去地问,那叫一个兴味盎然。 “那清小姐当真是那样说话的?也是,瞧瞧方才那个指点江山的模样,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擅长厨艺。”姜然撇了撇嘴,想来是在桌上被清小姐气得不轻。 父子对视一眼,颇有些同病相怜。 在他二人的“帮助”下,总算是将整个经过说了个囫囵。 姜然十分不满。原本听小挽月说话,就像那话本子上的故事一样引人入胜,被这二人一搅和,那便和丈夫案上的公文无甚区别了! 静了片刻,姜然才后知后觉:“那……如今,世上有了两个少歌?!那究竟哪一个是我的儿子?” “都是你儿子。你就当生了对双生儿!”歧王大乐。 挽月和少歌默默对视一眼。眼下,得给这两夫妇一些时间缓一缓,再告诉他们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以另外那位的性子,是绝不可能欢欢喜喜认下这个“兄弟”的。 只不过如今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那便是轩辕镇宇的“交底”。 少歌简单地说了轩辕镇宇方才告诉自己的惊天秘闻,顺便把自己的分析一一道来。 “这有何难!”歧王一拍大腿,“皇帝身边的太医,一定都是这轩辕镇宇的人,自然想要他几时死,便要他几时死。哈!原来轩辕玉那小子,竟是太后与人偷情生下的?” 姜然望着他,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挽月偷偷翻了翻白眼。好吧,这位公爹的技能点全点了武力值就对了。若是轩辕玉的生死拿捏在轩辕镇宇手上,他能容一个孽种做了十几年皇帝?! 她瞄了瞄少歌,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转念一想,管他歧王爱怎么猜,反正少歌只是来带话的,轩辕镇宇要留他们夫妇七日,话带到,任务就完成了。 第388章 面子 这种情况下,不要说挽月,就算少歌也不能轻易替歧王拿主意的。是走是留,全凭他夫妇二人自己做决定,毕竟歧王身后站着万万千千歧地子民,出不得差池。 若是稳妥起见,歧王绝不应该留下,留一日都嫌多,何况是七日。一则这样微妙的时局,歧王若是和轩辕镇宇待在一处,那岂不叫人以为轩辕镇宇背后有歧地的支持?二来皇帝要是当真宾天了,歧王没有坐镇歧地,恐怕也会出乱子。 正当挽月认定歧王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可能留在洛城时,耳旁突然响起歧王炸雷般的大笑。 “绝不能让轩辕镇宇那糟老头小瞧了我的儿子!便是留个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挽月愣了愣,硬是没反应过来对方究竟是怎么个想法。他们夫妇二人是否留在洛城,和轩辕镇宇小不小瞧他儿子有什么关系?挽月绞尽脑汗也理不清其中的逻辑。 就见少歌蹙眉道:“即便不留,他也不会拿我怎样。” “他敢?”歧王竖起了眉毛,“只不过,你既是应承了他,我和你娘自然不会落你半分脸面。我俩若是抽身而去,他少不得要轻看你几分,以为你没本事——我便留下来看一看,七日之后,他如何让我助他?”歧王冷笑着动了动肩膀。 少歌目光微闪:“如此,我就继续隐瞒着身份,也更好做事。若是有什么不对,你护着娘杀出去倒不是难事。” 歧王哼一声:“你以为我护不住你们三人?”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也好,省得光解释你怎么变了个模样,就是一通麻烦。” 挽月想笑,生生忍住了。她偷偷一瞟王妃,见其正用宠溺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既像是看一个英雄,又像是看一个孩子。 虽然挽月有些无法理解,在她看来关乎歧地和大昭的关系、关乎歧地万千子民的重大抉择,在歧王眼中为什么变成了“维护自己儿子的面子”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她相信能够统治一地的君王,一定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挽月看不明白,少歌却十分了解自己老子——极好面子。若是可以,他自然会选择抽身回歧地,半刻也不耽搁。可是不行,虽然他将黑羽甲带了出来,但至多也就只能护着一个人突围。依他的性格,叫他说出“那我和你母亲先走,儿子,你跟媳妇留在这里忍辱负重,等爹爹带了人再来救你们出火坑”这样的话,那还不如直接一刀把他杀了。所以他只会选择留下来,而出于对自家爱面子父亲的理解,少歌也及时递过了台阶,主动提出隐藏着身份…… 这样,一旦七日之后生了什么变故,歧王便能“无奈”地带着王妃先走。 少歌又把轩辕镇宇让他全权负责两军合并的事情说了一遍。 歧王只一味不屑:“残兵弱将,有什么用!没用、没用!” 挽月第一次看见少歌像个赌气的少年一般,再不吭声了。 王妃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情形,一面骂自己丈夫,一面略有些浮夸地感叹“三儿就是厉害”“真有本事”“果然是娘的骄傲”。 “你便去回了轩辕镇宇,就说我被你巧舌如簧打动,愿意留下来看看戏。”歧王突然皱起了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嗯。”少歌懒得多言,携挽月微微躬了躬身子,便起身告辞。 …… 待二人离去,姜然体贴地执了林一言的手。 “怎么了?” 林一言眉间耸起两道峰峦:“他们是从京都过来的。为何无人传信于我?” 姜然怔了下:“他们没有告诉……” 林一言慢慢地点着头:“姜然,另外那一个,虽是你我前世的孩子,可你和我,对他并无半点了解。三儿的身体你的瞧见了,既然人都到了京都,还在府中住了些日子,为何不向这位至亲的‘兄弟’寻求帮助,离了京之后,并没有到歧地寻你我,而是跑到了洛城来,为什么?洛城有什么?有他的人,还有轩辕镇宇,能叫人忌惮。姜然,那个你我都不熟悉的儿子,恐怕会对三儿不利。三儿知晓,却不想叫你我担心为难。” “为什么呀?难道是为了那世子之位?”姜然十分不解,“咱们的孩子,哪个不是心胸开阔的人?当初那世子之位,说给三儿,老大老二是打心眼里愿意的,就算京都那个不愿意,觉得那是他的东西,给他便是了,咱们求的,不就是一大家子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在一块儿吗。” “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歧王摇了摇头,“提到那个人,三儿和小挽月都是语焉不详,匆匆带过。” 姜然慢慢地点头:“的确是有些奇怪。咱们这三个儿子,从小看着长大,没有哪一个不是良善的人。三儿……你看他和小挽月这样好,咱们的孩子,就应该这样才对。哪怕是老大老二,虽然看人的眼光不怎么样,但都是一往情深的人。再看京都那个,左一个侧妃,右一个侧妃,还弄得乌烟瘴气。时子非同和我说了许多……” 林一言点头:“嗯,我也收了李青许多密报,明里暗里将他好一顿编排。” “此人,当真是你我的孩儿?”姜然面露忧色。 见她担忧,林一言急忙安抚道:“是与不是,见到也就分明了。哼,若是什么精怪想要鱼目混珠……便叫他领教领教本王的手段!莫要忧心,有夫君在,万事不愁!” 姜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张大了嘴巴。 林一言见她像是寒毛都竖了起来,急忙坐到她身边,将她护在自己怀中。 “你还记不记得我为什么一直想要杀了挽月?便是因为她伤害了三儿!若是、若是……” 林一言恍然大悟:“竟是这样!方才只顾着生气三儿变成了小鸡崽子,竟忘了这一茬!” 不想这一句话,引得姜然勃然大怒:“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又不懂得好好和儿子说话了!林一言我就知道……” 第389章 起心动念 那一边歧王如何安抚暴怒的王妃不提。 挽月和少歌携手出了院子,正走过一处回廊。 “真没想到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你爹就把你认了出来。”挽月看出少歌有些郁闷,便弯了眼睛,替歧王说说好话。 少歌呵呵地笑。这下是不费力,可那是年少时无数血泪史换来的父子之间独有的默契。 被老子揍这种丢脸的事情怎么能对妻子说呢? 少歌有些恶意地想,摊上这样一个爹,不知京都那一位前世是怎样一番光景!总不可能做得比自己好罢?! 他想起刚才变成茶壶那神奇的一幕,不由加快了脚步,要到无人之处同挽月好好说一说。她虽然有一点傻,但见识非常人能及,指不定她倒是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回到屋中,他拉着她的手坐到床沿。 他突然有些紧张。 “小二,你可记得方才的茶壶?” 在路上时,挽月就觉得他有些隐隐的激动,走得气喘了也不肯歇一歇,只当他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自己说,不想竟没头没尾听了这么一句。 她不由傻愣愣地望着他:“什么?” 少歌见她一脸茫然,心微微一沉,摇着头苦笑起来。果然只是幻觉。想来是那院中白晃晃一地日光太耀眼,自己又过度牵挂里屋的二人,生起幻梦来了。 “没什么。”他笑了笑,“你可向母亲解释清楚了?” 挽月一拍脑门:“哎呀!只顾着说你我二人相知相知的经过,倒把这件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我这便过去同她说!” “不用。他们一想就明白了。” 挽月不依:“我就怕他们还以为那个人能和你手足情深!” 她突然一怔:“方才提到燕七,我原本是要顺嘴解释来着,可是被一件什么事给扰了下,后来就忘了……” 定定看了他一会:“你刚刚说什么?茶壶?对,就是一个茶壶,你母亲桌上,有个茶壶好熟悉,我现在回忆起来,竟是不记得那茶壶的模样,只觉得像你——一只茶壶,怎么会像你呢?你,你是否也觉得那茶壶像你,才问我这个?” 少歌虽然心中对是与否的答案都有着准备,但听她当真说了出来,胸腔中还是有气血澎湃翻涌而过。怎么可能?!竟然是真的?! “你是否,还碰了碰那茶壶?母亲是不是说,‘傻孩子,哪里的茶壶都长这样’?”他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她手指的触感依旧停留在他脸颊。 挽月瞪圆了眼睛:“是,我记得过了好一会,你们父子二人才进里屋来啊?你怎么知道?” 少歌重重闭了闭眼:“我……仿佛附在了那茶壶上面……咳!” 他仔仔细细说了一回。从自己的心境,到出现那异状之时离奇的视野重叠,再到他观察的每一处细微情景,直至在霎那间判断出父亲要大笑出声,便及时收回了心神。 挽月自然知道少歌不会说谎。她心中无比震撼,一时失了言语。 二人便执了手,有些呆愣地望着彼此,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少歌……我想到一个故事,也不知道和你刚才的情况有没有关联。” “说说看。”少歌唇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就知道,他的小猕猴脑袋里总有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故事的来历我记得不是很分明了。大概是这样的,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寺庙,寺庙里有一口钟。每一次,这口钟被敲响,山下有位居士家中的木鱼也会自己发出声音。附近的人都认为是佛祖显灵,有事没事就会到他家中拜一拜他的那只木鱼。直到有一天,一个顽皮的孩子好奇,去敲那只木鱼,‘咔’,裂了一条缝,从此呀,山上敲钟时,那只木鱼也不响了,人们便以为佛祖生气不显灵了。那个熊孩子,一定被揍惨了。” 少歌认真地听她说,听到最后一句,嘴角抽了抽。 “这个熊孩子挺委屈的,那并不是什么佛祖显灵,其实只是一种正常但不是很常见的现象,叫做共鸣。那口钟和那木鱼,发声频率相同,因此能够共鸣,但是有了裂缝之后,自然发出的声音就不再和从前一样了。有时候乐器之间也会这样的,奏乐之时,放在边上的其他乐器,时而也会发出微鸣。这是因为声音在空气中传播时如果频率……咳,后面的不重要,总之,知道有这么个现象就好了。” 少歌眯起眼睛,点了点头:“练剑时,腰间的剑鞘,极偶尔会轻轻颤动,便是你口中的‘共鸣’了罢。” 挽月严肃地点了点头:“对。” 少歌扶额:“莫非我心中所想,正好与那茶壶‘共鸣’?”他诡异地看了看挽月,“一只茶壶对你起心动念?” “噗!”挽月喷了他一脸。再一细想,她笑不出来了。他的话中之意是……他和他父亲在外面谈事情的时候,对自己起心动念?!这……这就有点羞涩了。一句烫脸的情话,从如此刁钻的角度袭来,真是叫人难以抵挡。 她轻轻白他一眼,见他目光灼灼,脸更是烫得厉害。 “那个……咱们是不是商量商量,给京都那一位好好取个名字?”她重重地咬着“好好”二字,目光狡黠地一闪一闪,果断岔开了话题。 他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发。 “恐怕一时顾不得了。小二,你说说看,轩辕镇宇在等什么?” “这还用问?当然是等那黑石呀!”挽月满脸理所当然,“那时候,我便问轩辕去邪,黑石是否轩辕镇宇在乌癸山中寻找的东西?他是承认了的,他说,上一世,这黑石经了轩辕镇宇的手,又经了轩辕玉的手,再经一个太监的手,才到了他手中,于是这一世,便赶在轩辕镇宇之前,便把这黑石给截走了。” 少歌醍醐灌顶:“是了。确是有个人来报,说是一无所获,然后轩辕镇宇便派田啸天去了京都。” “那如果找到了呢?”挽月疑惑地偏了头,“如果轩辕去邪没有说谎,那此时,本应该是轩辕镇宇得了那黑石,他用它许下什么愿望?” 第390章 编(一) 少歌道:“既然前一世,轩辕镇宇并没有让清小姐现身于人前,或许他的愿望是复生轩辕赢。所以他此时不愿真正交底,便是在等这一个变数?” “轩辕赢?”挽月一脸不解。 “华贵妃之子,当年的被废的那位太子。” “哦……”挽月叹了叹,“如此说来,轩辕镇宇做这一切,便是为了轩辕赢?可我怎么觉得……他要是当真拿到黑石,且那黑石当真能令死者复生,他恐怕会选择华贵妃?” 少歌微微一怔,极认同:“是了。若是我父亲遇到这样的选择,定是根本不会记得有我这个儿子的。” 挽月不知该笑还是该安慰一番。她的少歌,原来竟有这样的一面。 “你父亲有你母亲,你……有我。” “嗯。”少歌抚了抚她的头发,续道:“这件事上,轩辕去邪没有说谎的道理。彼时他以为胜券在握,定是想要对你说一说心里话。若是黑石经轩辕镇宇之手,落到了轩辕玉手上,那么有两种可能。一是轩辕镇宇战败,黑石作为战利品被收剿,二是轩辕镇宇实现了心愿,将黑石送给了轩辕玉,自己远遁江湖。” “好像是这样没错……” “小二,有一件事,我想岔了。轩辕镇宇说皇帝时日无多,我便想当然地认为前一世轩辕玉死在了这个时候。”他停了停,微微眯了眼睛望向窗外。 “难道不是?” “不是。小二你想,上一世,轩辕镇宇未能成事,若是轩辕玉死了,皇位便立刻落在了轩辕去邪头上。沈兮现在还未出世,等到她能够嫁人,少说也还要十数年,轩辕去邪如果做了十来年皇帝,还能被一个世子抢去了心爱之人?”他摇了摇头,“以他的性子,若是登上皇位,不出三年,必定容不下前世的林少歌。所以,前一世,轩辕玉不会死在此时。” “你这么一说,倒是很有道理。那这中间就很复杂了!除非他们本人开口,否则猜破脑袋也猜不到真相。” 少歌微笑道:“也可以不猜。到了此刻,前世种种,皆归于尘土了。” “可那两个人,依旧掌握着先机呀。” “先机,有时候是桎梏。”少歌扬起下巴,“譬如,这一世,恐怕轩辕玉当真时日无多了,但那两个是决计想不到的。” “啊?”挽月扶额,“我……我已经被这个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的轩辕玉弄得快要变成薛定谔的猫了。” “什么猫?”少歌一怔。 “嗯……老家的俚语,不必在意。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前一世,轩辕玉是靠着那黑石逃过了眼前这一劫?但是这一世黑石不会再落到他手中,而且,他已经用过一次,就算得了黑石也救不了他,所以这一世他要如轩辕镇宇所愿去死了?天哪,那我们……当真是在造反的不归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说不定你夫君便要做天下兵马大元帅了。”少歌打趣道。 挽月翻个浅浅的白眼:“就你还有心说笑。不知道七天之后轩辕镇宇要亮出什么底牌来,真是好奇死了。” 少歌凝神片刻,终于叹息一声:“小二,若是我身体稍微好一些,还能推演个大概,如今……实在是没有心力。” “没关系的,七天后不就知道了吗?” 少歌摇摇头:“到时候恐怕来不及应变。小二,你来帮我。” “嗯?” 少歌笑:“你不是最喜欢编故事?你便按着心中所想,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一一编给我听。” 挽月微微一怔,倒是提起了十分的兴致。 “这个有意思!” 她托着腮,思索了片刻,作势撸起袖管。 “先来一个——前世今生之前世的故事。天下太平,皇帝在皇宫待着,没有天灾没有战乱,四海升平,大臣也懒得倾轧,后宫里,一个端庄的皇后……诶?”挽月记起轩辕去邪搞事情,想要拉皇帝下马那一回,太后大闹泰和殿,实在是不怎么端庄…… “一个没感情的摆设皇后,加上几个不得宠的妃子,后宫安稳,前朝平静,皇帝轩辕镇宇的生活实在是十分无趣。有一天,他闲得无聊了,决定微服私访,结果结识了一位知心的美人,一通海誓山盟,带回宫做了贵妃。皇后和贵妃一前一后,都生下了儿子,皇帝偏心眼,不顾全天下反对,立了贵妃的儿子为太子。不对呀,这不是故事。本来就是这样的呀。” “没有关系,往后说。”少歌敲了敲桌面。 “后来,便是大臣们联名上书,要求拨乱反正……咦,这里有个问题。”挽月皱了皱眉,“据我所知,立庶不立嫡这种事情,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那些文官们都是要疯狂上疏死谏的,这样的联名书,皇帝那里恐怕是不计其数,说不定冬日就是烧那个取暖了。怎么偏就这一次,那个太子轩辕赢就坐不住,发兵逼宫了呢?哪怕轩辕玉娶了白贞,镇南王也不可能公然造反支持轩辕玉?从南境发兵,前头那些小城倒是绕得过,这洛城却是避无可避的,洛城依山畔水,除非走水路能绕过,否则就只能强攻。南境境内都是崇山峻岭,士兵多怕水,若是走水路,这仗也不用打了,都晕舟去了。” 少歌眼睛微微一亮。 又听挽月继续说道:“只要洛城稍微守上一守,江东的援军就能赶到。以镇南王的实力,若是不计代价硬要拿下一座城,倒也不是问题。只不过,等他打下洛城,朝廷早已集结了重兵,在江东拉开阵势等着他了!这仗根本没得打!所以,那个轩辕赢为什么要逼宫?” “你编。” “那便是——他其实是被轩辕玉陷害了。其实当初逼宫的人是轩辕玉才对,他成功了,白贞带着十余个高手,以一敌百,付出沉重的代价将三千禁军全部灭口,然后把罪名扣到了轩辕赢头上,夺回了本该属于他自己的太子之位!” 挽月和少歌齐齐一怔——仿佛有那么点意思? 第391章 编(二) 挽月继续说道:“轩辕玉成功了,成王败寇,太子轩辕赢被废,轩辕镇宇被迫退位,带着华贵妃隐居乌癸镇,还生下了清小姐。到了十五年后的今天,轩辕镇宇终于成功往轩辕玉身边塞了人,准备替心爱的儿子轩辕赢报仇,杀死轩辕玉,利用黑石复活华贵妃和轩辕赢,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少歌沉吟片刻:“生下清小姐之后不合理,再编。” 挽月老实地点了点头:“十五年后的今天,轩辕镇宇知道轩辕玉不久于人世,且他发现轩辕去邪身世有问题,为了阻止一个孽种夺走轩辕氏的江山,他做了两手准备——若是能让轩辕赢复活,他就助这个原本就被他立为太子的宝贝儿子登上皇位,若是不成,就让他和华贵妃的另一个骨肉清小姐做女皇。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能让千里之外的轩辕镇宇知晓轩辕去邪是个孽种,那一定是有什么铁一般的证据。只要将这个证据呈给轩辕玉,那轩辕玉怎么可能容得下这样一顶大绿帽?” 少歌点头道:“若是这样,倒也可以解释为何轩辕镇宇和轩辕玉二人都按兵不动。” 挽月一怔:“这么说来……其实轩辕镇宇和轩辕玉是一伙的?所以轩辕镇宇才会有恃无恐?啊呀!当初那两个在林子里面伏击我们的人,可不正是镇南王的人?什么智多星奇老幺?也就是说,想要把歧地扯进来对付轩辕镇宇的,从头到尾就是南境的白氏?一旦歧地搅进了乱局,旁人能动手脚的事就太多了……” 少歌冷笑着点了点头:“恐怕正是因为这件事,轩辕玉才派了黑羽卫过来保护我。” “天啊。”挽月再度扶额,“原来,镇南王才是真正的大坏蛋?从一开始让白贞进宫就是阴谋。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逼宫那一次镇南王麾下十二员大将都在宫中——这显然有问题啊,宫里怎么可能留着十个大男人。当然,也可以解释为早早知晓了轩辕赢要造反,所以进宫保护皇上,呵呵。” “嗯,继续编。”少歌把一只手闲闲地放在挽月肩上。 “因为镇南王,不对,白家。白家所图甚大,不仅仅是一个天家的嫡子,而是一个真正代表白氏一族的人……甚至是改朝换代,取代轩辕氏的人——毕竟白贞儿子就算登基为帝,那也是轩辕氏的皇帝,白氏只是外戚而已。不往远了说,轩辕镇宇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当初上位时,可没少借妻族的力,可后来就像你说的,清外戚肃朝野,可有半分留情?如今谁还记得太后出自哪一个世家?便只是个空壳子太后罢了。” “小二真聪明。”他手上加了几分力气,像是在给她捏肩膀。 挽月得意忘形:“所以……轩辕去邪生父另有其人!说不定正是个白氏族人!” 她呆了一瞬:“是啊,白贞曾对我说,一个人孑然一身,看情意道义自然是极重,但是当这个人背后站着族人,那必然以宗族为先……她那时候说,我或许终有一天会懂,或许永远不会懂……原来她指的竟然是这个!那时候,她讲她和轩辕玉的过往,二人的爱恋不像是假的。她和轩辕玉最终成了那样,原来两个人都有问题?” 她又想起了什么:“难怪白贞对我说,那一日,浴血杀入殿中救驾,轩辕玉看到她,有感激,有恐惧,就是没有爱恋……竟然是如此!感激,是感激白贞不惜犯下滔天大罪助他夺位,恐惧,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并非孩子生父,怕白贞杀了他,扶婴儿新皇上位……她无意之间向我吐露的心声,竟然藏了这样大的秘密!” “同样一件事情,所处位置不同,所见也不同。”少歌有些感慨。 “那也能解释轩辕镇宇和轩辕玉如今诡异的状态了。我看轩辕镇宇当真不是个执着于权势的人。于他而言,大约只要江山在轩辕氏手中传下去就行,谁来做皇帝他是无所谓的。所以轩辕玉在,他便不会有动作,但若是旁人想要夺取江山,他就不答应了。但如果是这样,有一点很奇怪——无论轩辕玉得的是什么病,我和清小姐都可以治。他为什么根本不打算救他?” “他说治不了。”少歌微微眯起眼睛。 “如果是伤,我的确治不了,但清小姐可以呀!什么样的情况,连清小姐也束手无策?” “能医的是病,不能医的是命——寿终正寝?”少歌狡黠地笑。 挽月忍不住伸手打他:“正值壮年,怎样寿终正寝?” 董心越正好踏进外屋。 “师傅,我能进来?” 得了少歌首肯,他匆匆而入,说了下军将任命和百姓安置的事情。 挽月心中窃笑。 原来少歌把事情都扔给了旁人,难怪近来连方音和孙玉珩的影子都见不着。 说罢正事,董心越欲言又止:“方才师傅可是在说,如何让正值壮年的人寿终正寝?我……” 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莫非你知道?!” …… …… 京都有两个度日如年的人。 第一个便是歧王世子。接到轩辕镇宇的消息时,他还有些不以为意,因为秦挽月不止一次威胁过自己她要嫁给神棍七。 直到时项一去不复返,再派了李青过去时,他心中犹有迟疑——莫非那轩辕镇宇故布疑阵想要引自己过去擒了,逼歧地就范? 待李青归来,带回了确切的消息——挽月的确同那神棍七成了亲。世子险些喷出一口老血,自那一日起,日夜心惊胆战,生怕体内那个“林少歌”暴起发难。妻子当真跟旁人跑了,还能有比这更大的刺激?听到消息那一刻,他放弃了抵抗,心如死灰地坐了两个时辰。 这样的情形着实令人绝望。空有绝世武功,权势和财富,却是全无半分应对之策,只能煎熬着等待不幸降临,不知何时,不知何地,可能就在下一刻,自己又会被重新打回黑暗的牢狱中…… 真难受啊! 第392章 劫人 便在此时,府中还出了点事。 一个青脸俊俏男子闯入府里,将挽月身旁的丫鬟给劫走了!暗卫发现了此人行踪,想要拿下他,反被他打伤二十余人从容离去。李青追了出去,却没追上人。 世子一听,便知道是那李师宴。 他气乐了。 是来劫秦挽月却错认了人?李师宴莫非是个瞎的?! 或者……轩辕去邪公然挑衅自己?! 世子一番琢磨,倒叫他想出了一桩事情来。 前一世,轩辕镇宇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洛城,从此消失在任何线报中。 自轩辕镇宇失踪,洛城即刻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一场诡异的叛乱。 也是在这一年,轩辕玉大肆挑选良家女子进宫,日夜流连于温柔乡,陆续给轩辕去邪添了十数个兄弟! 轩辕玉态度不明,在位期间,前后共立过三位太子,其中并没有轩辕去邪这位“嫡长子”。因为有轩辕镇宇前车之鉴,大臣们反应虽大,却也并不激愤,只例行公事一般不间断地上疏劝谏。 轩辕玉去世后,“十王之乱”中,轩辕去邪成了最终胜利者,却在得意之下将他身世的秘密透露给了一路与他同行,助他登基的歧王世子。 最终,歧王世子利用这个秘密扳倒了他,欲扶那个三岁的十八皇子做傀儡皇帝…… 世子忆及往事,人痴在了风中。 还是前世好,没有那个莫名其妙的木之远和自己抢夺身体。 颅中突然一阵刺痛。 再回想时,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仿佛出现过一个名字? 他凝神想了很久,依旧一无所获。 罢了。如今自己不好受,又如何能让轩辕去邪好受? 轩辕去邪显然打的是声东击西的主意,让自己误以为他想要对秦挽月下手,其实……他定是要对付那些即将为轩辕玉诞下皇子的女人,尤其是那三个先后立过太子的皇子生母。 世子冷冷一笑。 依着轩辕去邪的性子,这些女人他一定会亲自抓回去藏在那地宫里。如果…… …… 这一日,沈辰早早便守在了轩辕去邪身旁,生怕他救了挽月出来,却私自将人给扣下。 轩辕去邪心里头不知嗤笑了几回,脸上却是一派温和,只等着看沈辰笑话。 便看到那李师宴将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拎了回来。 轩辕去邪亲厚地笑道:“秦挽月,一大早乔装打扮,打算上哪儿去?” 察觉到他语气的熟稔,沈辰的心重重一沉。 李师宴把人往前一掼,见有外人在,抱了抱拳便退了出去。 丫鬟抬起头,轩辕去邪和沈辰齐齐一怔——竟然不是秦挽月,还真是个丫鬟。 “你……你是秦挽月身旁那个……什么花?”沈辰立起半个身子。 照水大翻白眼:“我是照水。不知沈公子和这位公子将我抓过来,有何贵干?” 倒不是当真视死如归,她只是比旁人缺根弦,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自身的处境。 她又抬起眼睛四下张望:“姑娘也被抓来了吗?没有啊。”她呆滞地望着轩辕去邪,“这位公子是把我错认成我家姑娘了?” 轩辕去邪温和地笑道:“对不住照水姑娘,我那位手下性子有些怪异,若是得罪了姑娘,还请多多包涵。” 照水见他笑得真诚,人又长得漂亮,不由也冲他笑了笑。 轩辕去邪指指一旁的椅子:“照水姑娘坐下来说话吧。是这样,不知秦姑娘是否提到过,自那歧王世子移情他人,秦姑娘便心灰意冷,想要逃离王府,无奈身为弱女子,实在是飞不出歧王世子的掌心……”他叹了口气。 照水愣了愣,大为赞同:“姑娘对世子的确是死了心的。” 沈辰大喜过望,一张白嫩的脸面涨得赤红,既紧张又期待地盯住轩辕去邪,盼他再接再厉,多问些消息出来。 “我自然是知道的。”轩辕去邪淡然道,“若不是秦姑娘与我有约,我怎好贸然就派人到歧王府中劫人?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竟然把照水姑娘给劫来了。” 照水拍了拍胸脯,大大松下一口气的模样:“原来是这样。您那位青面獠牙的手下,真真是吓了我一跳。我告诉他姑娘不在府里,让他死了心,他便将我掳到这里来了。” “不在府里?”轩辕去邪瞳孔微微一缩。 照水老实答道:“姑娘已经离开京都一些日子了。至于她去了何处,请恕照水不能告诉公子。若是姑娘信得过您,自然会叫人传信给您的。若是没有其他的事,那照水就退下啦?” 轩辕去邪愣了一会,气乐了。 多久没见过长这么大胆子的人了?转念一想,这丫鬟以为自己和秦挽月有牵扯,说话自然是没有顾忌。 “有其他的事。” “啊?”照水偏着头,“公子,什么事?” “你必须告诉我秦姑娘去了何处,然后我才会考虑要不要放你回去。”轩辕去邪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照水摇摇头,表情十分认真:“我不能说。” 她又笑了笑。 沈辰按捺不住:“照水,你今日必须说出秦挽月的下落,否则……” 照水瞪了瞪小眼睛:“沈公子,你莫要仗势欺人!” 沈辰呛了下,心中升腾起不耐烦:“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面前这一位是正亲王。你将你知道的,全部原原本本道来,还能求得一条活路走。” “果然是仗势欺人?”照水叉了腰,“人多了不起吗?” “是又怎么样?”沈辰动了真怒。这个丫鬟既然认得自己,轩辕去邪自然不会再将她放回去,一个必死之人,跟她客气什么?若是照着自己的意思,定是直接用刑,小丫头片子能挺过几时? 轩辕去邪顾着形象,便只能自己来做这个恶人了。 却见照水吊起了眼睛,像极了挽月要开口嘲讽人的模样。沈辰心中一突,轩辕去邪也觉得不妙。 “六比二,你输了。”照水一指沈辰。 轩辕去邪头皮发麻,信手将桌上的茶杯扫向身后,也不回头望,运起十成的功力向着门口掠去。 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贴在了他的背后。 第393章 戏弄? 沈辰自然是看到了诡异的这一幕。 他惊恐地向后望去,见背后齐齐整整站了四个人。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手拄一根竹竿,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另外那三人看起来就是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冷冷冰冰地低着头。 那道小巧的白影一个腾挪,跃过轩辕去邪头顶,背靠一边门框,双腿悬空架在另一边门框上,整个身体像吊床似的,在半空晃荡。 “不许走!”少年噘嘴,唇色艳红如血。 沈辰看不见轩辕去邪的表情,只见他的背影微微颤抖,不喊人,也不动手。 过了一会,屋中响起一声低沉沧桑的叹息。 竟是轩辕去邪。 就见他转过身,慢慢走回座椅中。 在他身上,沈辰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神情。那是什么时候了?每一次挽月在自己面前神游天外,便是这副模样。 轩辕去邪难道也是转世的人?! 就像刚才的照水并没有感觉到危机一样,此刻的沈辰也不认为会遇到什么大事——这里毕竟是亲王府邸,天子脚下。这些人,自然是林少歌的手下,前来解救照水的。 这一刻,沈辰心中升腾起浓浓的不甘。第一次,他深刻地厌恶“阶级特权”这样让他追逐了两世的东西——凭什么?林少歌只是出身比别人好,他凭什么就能坐拥这样的能人?无声无息闯进亲王府邸,只为了救一个丫鬟?!他可知道这样的力量若是在自己手上,自己能够为国为民做多少实事?! 就该废除这些权贵的所有特权!把资源交给自己这样懂得如何治理国家造福百姓的人! 沈辰义愤填膺的模样引起了公子荒的注意。 “你生气什么?”他快速凑到沈辰面前,忍不住嗅了嗅他的脖颈,“你生起气来味道不错!” 沈辰瞪圆了眼睛,头皮一阵酥麻。 老者重重一咳:“少主!” 公子荒哀怨地叹息道:“其实我真的不想接手隐门啊……” 轩辕去邪疲惫不堪,“给个痛快话,林少歌究竟要怎样?若是杀了我,他有何好处?” 公子荒眼珠转了转:“他只是让我想办法将你那地宫闹得人尽皆知,没有要我杀你呀!” 轩辕去邪呆呆地望向他。 公子荒一脸天真无邪:“我不知道该怎么闹?我在这里闹得再凶,外面的人也不敢进来,那怎么叫人知道呢?要不然你自己想想办法?只要你替我办了这件事,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他老气横秋地伸手拍轩辕去邪肩膀。 “要杀就杀。”轩辕去邪冷哼。 公子荒怎么可能这么蠢,把林少歌吩咐的事情说给自己听?只不过是故意戏弄自己一番罢了。 公子荒吊起眉骨:“你这个人真奇怪!他要我做的是那件事,你偏要我杀你,你要是不想活了,自己爱怎么死怎么死去,何必要我多花力气?若是从前我倒是也愿意送你一程,还能让你有个安身之处……” 他抚抚肚皮,又苦着脸道:“如今不成了!你也看见,这四个家伙阴魂不散跟着我……怕我犯了戒。” 见他是当真烦恼,轩辕去邪忍不住迟疑道:“你……你真不杀我?” 公子荒大翻白眼:“不!” 轩辕去邪吐出一口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的浊气。 是庆幸?还是悲哀? 在林少歌眼里,自己就这么没价值没威胁?! 轩辕去邪当机立断:“那我这便写一封奏折上呈父皇,说在府中发现一处地宫,藏有黄金无算。可否?” 公子荒眉开眼笑:“你们读书人就是聪明。我就知道你能想出办法。” 轩辕去邪知道向他要保证也无用——一个吸血吃人的怪胎,他的保证如何作数?倒不如顺了他意,恐怕还能让他生不出杀心。 只要平安度过这一劫,立刻进宫向母后讨要那两个侍卫。 他忍不住抿了抿嘴角,心中有些酸涩——当初秦挽月只是进个相府,母后就能把素问派去贴身保护,自己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怎么就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安全呢? 莫非蝉怨那件事,让她记恨至今?前一世自己也曾为无意中亲手送上毒饼而悔恨……只是后来发现,她的死,给自己带来很多好处……再后来,便想开了,既然轩辕玉和太后都忌惮她,那么只有她死去,他们才会真正放心自己。 轩辕去邪醍醐灌顶。既然轩辕玉知道自己并非他的骨肉,那自己就算杀了母后又有何用?!表忠心?再忠心,他也不会让一个孽种做皇帝啊! 自己只一味想着让所有事情按照前世轨迹发展,最终的胜利者便是自己,只需除掉林少歌,这一世便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却忘记了,虽然父亲不是自己生父,可母亲还是自己母亲。 是有多蠢,才会用杀害自己至亲的方式去讨好一个永远不会信任自己的人?! 轩辕去邪觉得自己可能凶多吉少了。两世没看破的事情,怎地突然间想了个清楚透彻?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沈辰早已听得双眼发直。林少歌的人连轩辕去邪都敢杀?! “沈辰,替我磨墨。”轩辕去邪疲惫地说。 沈辰觉得轩辕去邪的眼神活脱脱是个将死之人的样子。他也心慌起来,作为唯一的目击者,自己恐怕在劫难逃。 他一点都不想掺和进这些二世祖的斗争中啊! 他们要争女人也好,抢江山也罢,跟自己哪有半毛钱关系?!便等到哪一个胜利了,自己老实做一个不出格的辅臣,安安稳稳过一生……此时想起丞相老子的叮嘱,不要站队,只做皇帝一个人的臣子。心中不由大悔。 自以为前世经历过官场沉浮,又博览群书,懂得不比一个丞相少,却没想过,真正站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人往往不爱相信简单的道理,总以为那些繁复的、另辟蹊径的道路才是通向成功的捷径。撞到头破血流,只以为运气不好压错了宝。 其实,大道至简。 这一天,轩辕去邪和沈辰在生死危机之下,各自悟出一些道理。 第394章 头大如斗 沈辰伺候笔墨,轩辕去邪慢慢地写那份密奏,二人各怀心事。 屋中另外六个人都不关心这两个人脑袋里面在思量什么。 照水在烦恼刚刚那个奇怪的念头。 方才公子荒凑过去嗅沈辰时,她竟然有些担心,又有点生气——不是说自己的血最好吗?怎么又惦记着别人?果然男子个个都是水性杨花,相信不得! 过了一会,回过神来,直想抽自己嘴巴——是不是失心疯了?他吃别人的血不好吗?竟然气他不吃自己?虽然他只吃一点,但是也会让自己头晕半天啊。 真是莫名其妙。 她忍不住总拿眼睛去瞅公子荒。 公子荒正冷眼看着轩辕去邪。 父母出事时,自己五岁,轩辕去邪只有两岁。 一个两岁的小娃,就算是重生的,也不可能搭上李师宴设计那一次阴谋。 所以,这个轩辕去邪只是李师宴挑选的傀儡罢了。或者,只是送上门故意让他挑选中……李师宴是条蛇,滑不溜秋,不好捉。 公子荒眯了眼睛,思索片刻:“青竹老头,你们四个,把照水带到洛城,找小月月去。” 轩辕去邪和沈辰对视一眼,目露惊骇。 方才照水不是不肯说出挽月去了何处?此刻又不避着人说了出来,恐怕是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二人紧紧盯住公子荒的红唇。像公子荒这样的人,若是在那四人即将离开时,嘿嘿一笑,说一句“我逗你们的,以为能活命了?”似乎也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情。 奇怪的是,公子荒再没有新的命令。 轩辕去邪看着那四人带上照水消失在窗外,一颗心落回了原处。只剩公子荒一人,那就不可能对自己动手了,虽然公子荒武功高,但单打独斗,自己也能坚持几十回合,完全可以且战且退,到外头喊人。 心一定,又开始猜疑。究竟是林少歌故意作出这样的安排,或是这公子荒智力水平就只是个孩童?若他当真只有几岁孩儿的智力,是否可以利用他来做些什么? “轩辕去邪,”公子荒皱着鼻子,“你的血味道不错,我的确不打算杀你,我要养着慢慢吃。但是你拿走了我的祖符,用了这么久,我总得对你做些什么,来表达我的不高兴。” “你想要什么?”轩辕去邪警惕地退了半步。 沈辰犹在发愣。伺候笔墨时,他自然看见了轩辕去邪笔下粗粗描绘的那幅黄金盛殿图景,按这折子上的说法,自己此刻便是踩在一座黄金地宫之上!想一想整个人都要沸腾了! “别紧张!”公子荒嬉笑,拎起那折子吹了吹,见墨迹差不多干透了,便卷成一小卷,随手塞到一旁呆若木鸡的沈辰怀里。 “你,帮我送折子。” 沈辰呆呆地看着公子荒把那密折塞到了自己怀里。 轩辕去邪突然醒悟过来,张大了口,向着公子荒伸出手臂。 已然太迟。 公子荒咬住了沈辰喉咙,用力一扯,随后拎起发不出声音的沈辰掠出了屋去。 一路鲜血泼洒。 轩辕去邪脑袋发涨,一颗心咚咚地撞在肋骨上。怎么会忘了,怎么会忘了林少歌要的是“人尽皆知”?! 谁说公子荒只是个孩童?! 轩辕去邪太阳穴突突狂跳,放开喉咙大吼:“来人!” 声音惊恐颤抖。 公子荒将沈辰扔到亲王府大门前的台阶下时,沈辰瞪着迷茫的双眼,早已没了半点声息。他的嘴巴大张着,看着表情倒不像是痛苦,而是迷茫。 他无法理解,上天既然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又给了他一等一的家世面皮,分明就是要登上巅峰的主角,为什么,竟会折在一个无名小卒的手上? 直到真正断气的那一刻,他还在迷茫,是否自己是凤凰之命,需要涅槃才能获得真正的力量? 于迷茫中期待,于期待中灭亡。 他用他的生命,沸腾了京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 胸前露出一角的、沾满了鲜血的密折,便是这位年轻的状元郎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正亲王府邸为皇上查到的,关于正亲王轩辕去邪不可告人的秘密?! 虽然朝廷雷厉风行,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控制住在场所有人,却压不住京都流言四起。 有人说,轩辕去邪挖了地窟,囚禁了无数少女供他玩乐。 有人说,轩辕去邪密谋造反,在府中藏了龙袍兵器。 有人说,轩辕去邪大兴巫盅,要咒今上早早归天,听闻圣上的确是十分憔悴。 还有人说,亲眼看见那个杀死了沈状元的凶手偷偷摸摸进了歧王府……这歧王世子要替轩辕去邪灭口,不慎将重要的证据遗忘在了沈状元尸体上……猪队友哪! …… 歧王世子头大如斗。 望着坐在窗棂上一脸无辜,晃荡着两条腿眼巴巴盯着他想要讨口血喝的公子荒,责备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说实话,他不怎么了解公子荒。只知道对方心思单纯,一直将自己当作最亲的人,交给他的任务……基本上可以完成得很好,这就够了不是吗? 虽然知道他做事不一定稳妥,却从未出过这么大纰漏——硬要说纰漏,却也冤枉了公子荒。的的确确是自己要公子荒想个办法,将轩辕去邪那地宫暴露于人前,杀他个措手不及。只是,原以为按着公子荒一贯的作风,这样叫人头痛的事情定是要瞎琢磨许久,再找自己讨个点子,前前后后怎样也要耽搁十天半月,到时候轩辕去邪必定已捉了那些入选的闺秀关进去,只这一条,他就没有办法解释。 不想前脚才对公子荒提过,后脚就叫他搞了这么大一出事情! 谁叫他杀了沈辰啊…… 公子荒倒是无辜地反问:“不然还有更好的办法?你说一个我听听。” 世子无言以对。 做了便做了吧,竟然还被人看见了行踪……虽然自己不惧流言,皇帝也不会当真到自己这里查人,但总有种感觉,这事没完。 体内这只游魂的事不解决,终究是心神不宁。 怎么会让公子荒这个不着调的去做这样一件事呢?! 第395章 得罪女人 当世最杰出的两位青年才俊一齐头大如斗。 世事如棋,不经意的小小失误,甚至不是失误,只是没走对最优的那一步,却总是带来数不尽的连锁反应,在劣势中越陷越深,只能疲于应对,勉强维持不败,而无力扭转乾坤。 皇帝已有数日不上朝了。轩辕去邪一次次请见,如泥石入海,得不到回应。 他不能不慌。沈辰被残忍地杀死,从他府上扔出去,身上还带着自己亲笔所写的密折,上书黄金地宫一事。 无论怎样解释,都不可能把自己摘出去。 勉强想到一个说法,说是邀沈辰同游后花园,无意发现密道,因自己病着,便写了折子,托沈辰交予父皇。至于沈辰被杀一事,自己毫不知情,爱信不信。 这就好像考题不会做,胡乱写了一通,明知文不对题经不得推敲,却盼着考官开恩叫自己糊弄过去。这样的心情,何止一个“忐忑”。 然而左等右等,却一点消息都没等到。 沈相倒是被召见了。离开皇宫之后,相府闭了门不见客,府上也没有办丧事。 整个京都弥漫着诡异的阴云。 便在这时,亲王府来了一个人——素问。 细长的眉眼,普通的方脸,毫无女性特征的身材。 她说:“娘娘让我贴身护卫亲王。” 这一刻,相貌平平的素问仿佛全身上下都在发光。 最初的惊喜过后,轩辕去邪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若是灵枢也在,自己有素问灵枢李师宴,而林少歌身边只有公子荒和判官,是否可以…… 素问仿佛看出了他的心声,垂了垂眉眼,平淡地说道:“娘娘吩咐,素问只护卫亲王的安全,其余的事一概不得插手。” 隐秘的心思被道破,轩辕去邪有些羞恼,冷哼一声,道:“我身中剧毒,旁人手中握着解药不肯给我,我若令你去取,算不算得是护卫我的安全?” 说罢,重重一拂袖,只等素问说出不敢擅自做主,需要请示白贞时,自己便“顺便”提出要求——或者再把灵枢也派过来,或者让素问不局限于“贴身保护”这一职责。 不想素问闻言竟然不以为意,只点点头,从背上取下一只包袱,摊开来,拿出一只脉枕放在小桌上,示意轩辕去邪将手放上去。 轩辕去邪冷笑着拉起衣袖。 素问又取一块丝帕,轻柔地覆在他的手腕上,并指搭住他的脉门。 顷时,她略有犹疑:“若要一次解决,我半无十分把握。若是亲王不急,那便每月毒发时服一剂解药,大约半年可以连根拔除。” 轩辕去邪怔了许久。 “亲王意下如何?” 他轻轻甩了甩头,笑容微有苦涩:“是秦挽月教你的医术吗?” 听到挽月的名字,素问脸上终于浮起淡淡的笑容,露出些回忆的神色:“是。可惜我只学得三分。若是挽月姑娘,定能药到病除。” 轩辕去邪长长一叹。 “母亲……身体可好?” “和从前并无分别。”素问眸光微闪。 轩辕去邪似乎还想问些什么,终究只化作一声叹息。 他和白贞,算什么母子? 在这个世间,他便只是个孤家寡人罢了! 亲人、朋友、爱人,他一个都没有。 轩辕去邪发怔时,素问瞳孔一缩,腾身而起,与那窗户上突然出现的人对了一掌。 “素问!别来无恙!”公子荒嬉笑着,双足一钩,像一只蝙蝠倒挂在窗檐。 “你来做什么?”素问冷声道。 “别慌别慌,我说了不杀小邪邪,那就不会杀小邪邪。今天跑过来,只是想用一个消息,换一个消息。” 轩辕去邪定定地望着他:“你是想问李师宴?我并不知道他人在何处。平日里找他,是在城东那处废箭塔上燃香,他闻讯便会过来。那里四面空旷,有无埋伏一目了然,你抓不住他的。” 公子荒依旧倒吊在窗上,一手抱胸,另一手摸着下巴,皱起了嘴:“你说得没错。那个人滑不溜秋,我捉了几次都没捉住他,倒把自己弄得臭烘烘的。” 公子荒眨了眨眼睛,笑得单纯无害:“要不,你帮我一个忙,我也帮你一个忙。我先告诉你一个消息吧。”他也不管轩辕去邪想不想听,漫声道:“你以为歧王世子身边只有我和判官两个厉害的人,错了。” 轩辕去邪瞳孔一缩:“还有谁?” “他自己。我现在只能勉强和他打个平手。”公子荒皱起眉骨。 轩辕去邪惊得稳不住身形:“什么?!” 他可从不记得林少歌有那么高的武功啊!莫非这一世又有际遇?! “你帮我捉李师宴,我帮你杀歧王世子,怎么样?”公子荒翻了个身,正对着他,一本正经道。 “你要杀他?”轩辕去邪一脸不信。 公子荒挠了挠头:“也不一定。你先帮我捉了李师宴,我去问问他和小月月,是直接杀了了事,还是要怎么着。” “他?”轩辕去邪敏锐地捕捉到讯息,“他是谁?” “是你的……老朋友?”公子荒偏着头,笑得一脸神秘,“不能说,你见到就知晓了。” 轩辕去邪深深吸气:“我若是问你,林少歌究竟何处得罪了你,你大约也不会说的罢。那可否告诉我,既然要同我合作,你为什么要杀了沈辰来害我?” 公子荒连连摇手:“我没有要害你呀!我都放出风声说这事儿是歧王世子干的,又叫人瞧见我这个凶手出入歧王府,哪个脑袋被驴踢的还会找你麻烦?” 轩辕去邪当真惊着了。听见外头的流言,他还有些兴灾乐祸,以为林少歌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不料其中竟有公子荒的手笔。也对,若不是他故意为之,旁人怎么可能见到他杀人之后出入歧王府?! “你……你是在帮秦挽月做事!”轩辕去邪惊道,“她究竟许了你何等好处?!” 公子荒不悦:“我做事,何需听命于人?姓沈的惹照水不高兴,我就叫他永远没得高兴。” 轩辕去邪今日明悟了一个道理:千万不要得罪女人。无论是起眼或者不起眼的女人。 第396章 故事(一) 却说另外一处,挽月和少歌对视一眼,齐齐瞪住了董心越。 “你知道如何令壮年之人寿终正寝?!” 董心越面色有些挣扎:“……是。” 他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目光无喜无悲:“我那日闯进歧王府中挟持你时,你说我不懂后宅阴私。其实我懂得不能再懂。” 他幽幽一叹:“我爹是个官,长得又好看,投怀送抱的女子是络绎不绝,且不说这些自个儿想要抱上金大腿的,只说出于利益考量,各处往他身边塞的女子便是不计其数。有些能拒绝,有些不能。便是能拒绝的,若是女子生得漂亮,我爹又为什么要拒绝?就算是为着自己的名声,我娘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挽月淡淡地横了少歌一眼。 他急忙赔上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轻轻摇摇头。 董心越只作看不见:“哪家的正室不是端着一张贤良淑德的假脸,暗地里将妾室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若是真有不计较的正室主母,那也只会惯出作妖的妾室来。我娘啊……”他笑了下,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当真是有一百种手段对付那些女子。乖顺老实、不偷偷倒掉避子汤、又不缠我爹的,便召到身旁当婢子用着,时日久了,就当真成了个婢子的模样,我爹自然再瞧不上了,院中也只是多了个老婢女。” “不老实,又无甚背景的,自然是随便寻个由头就处置了。” “而那些既不老实又有手段,能叫爹护着偏帮着的,呵!”董心越凉薄一笑,“便是用药,让她断了癸水,不能生育,且老丑得极快。” 挽月和少歌齐齐皱眉。 有这样的药? 董心越神秘一笑:“这样的东西你们自然是不知道的。这世间知晓的它也没有几个。” 挽月不服:“那你又如何得知?” “因为我娘啊。她做这些事情从来不避着我。她恨我爹负心薄幸,却拿他没有办法,便只能欺负那些女人,也叫我瞧一瞧我爹是如何对她不住,想让我一起恨我爹。哦,当今太后,是我娘的姑母。这便是为什么我爹会娶这么一个不漂亮,又心狠心辣的女人。”董心越的毒舌六亲不认。 挽月迟疑道:“你的意思……这药是宫廷秘方?太后给你娘的?” “不错。用药断了癸水的女子,在二十年之内就会死去,任谁来查验,都是寿终正寝。” 挽月略略点头:“理论上是这样的,人的生命,便是由器官的短板来决定。这药一看效用,便是让女子的一些器官萎缩失去正常的功能……如此,只能再活一定年限,也是说得通。可是,这好像和那个人的情况不相符?!若是男子服了这药,又会怎样?” 董心越对她的白痴问题感到无语:“自然不会怎样。男子又无癸水。莫非你们方才所说之人,并非女子?” “嗯。”挽月心道,若是告诉董心越这个“断了癸水”的是当今皇帝,怕是要惊得他手足并用爬出去。 她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转向少歌:“你可听见了?院子里若是有多余的人,那定是天昏地暗家宅不宁。” 少歌淡笑不语。 董心越撇了撇嘴:“得了,多余的人,便是说我吧。我走,我自己走!” 少歌慢悠悠送董心越出了门,顺手落了锁。 他回到屋中,捉了挽月囚在腿上。 “想到了吗?” “啊?什么?”听到落锁的声音,挽月早已羞红了脸,此刻坐在他身上,怀中就好像揣了只兔子,蹦跳个没停。 少歌眼神一滞。 这……是成全了这个美好的误会呢?还是告诉她自己锁上门只是要和她聊一聊方才想通的秘事呢? 当然是正事要紧! 他轻咳一声。 “小二,到了今日,莫非你还是信不过我?嗯?”他的唇贴着她的耳垂,热热的呼吸扑在她耳后。 挽月轻轻一颤,整个身体瘫在他的怀里。 “你我之间,哪里还插得下第三人?”他的手老实不客气地潜进她的衣裳,“该罚!” …… …… 半个时辰后。 “轩辕玉是个女人。”餍足的他心情极好。 挽月惊得从他怀中探出一张绯红的脸。 “女人?!” “是。”少歌笑得十分愉快,“轩辕玉是个女人。小二,该编最后一个故事了。” 挽月伏在他的胸口,怔了许久。 终于,她的脸上缓缓浮起一抹微笑。 “轩辕镇宇遇上了天雷勾动地火的真爱,将她带回宫中,封为贵妃。这位华贵妃恃宠而骄,不满足于贵妃之上,想要做真正的国母。皇帝被她闹腾得实在受不了,但是碍于规矩礼法,以及皇后当初助他登基的情义,他实在做不出宠妾灭妻之事。” “后来,皇后和贵妃双双怀孕,贵妃更是闹腾。”挽月眼珠一转,“换了谁,谁也闹腾。说好了只爱她一个,可旁人怎么就和她一起怀孕了呢?” “贵妃这一次可不好哄了,她甚至以自己和腹中胎儿的性命威胁皇帝给个说法。皇帝迫于无奈,便提出一个折衷的办法——若是贵妃生了长子,那便废后立新。若是皇后生了长子,那皇帝也无能为力。贵妃一想,好像自己机会很大,于是就答应了。” “皇后知道了这件事情。她日日忧心,担心怀了个公主,也担心让贵妃生在了前头。幸好上天庇佑,皇后总算是赶在贵妃之前生产了!结果,却是生了个女儿!” “皇后万念俱灰之时,却得知了皇帝的心意——原来皇帝根本就不想立华贵妃为后,他虽然喜爱她,但他毕竟是个以江山为重的帝王。若是当真让华贵妃当上国母,那定是妥妥的亡国之兆。于是帝后二人秘议,以凤为龙,假称皇后诞下了嫡子,往后日子还长,只要不立这位‘嫡长子’为储君便好。” “华贵妃虽然不忿,但也是自己答应过的事情,不敢公然失信于天子,于是再不图那后位,而是将心思放在了自己儿子的夺嫡大业上。” “而轩辕玉,为了隐瞒女子身份,在癸水来临时服下了那秘药,也是个可怜的人……” 第397章 故事(二) 挽月继续说道:“既然那‘嫡长子’是个公主,轩辕镇宇便也不反对华贵妃将自己儿子轩辕赢当作太子来教,而轩辕赢也算是争气,没叫轩辕镇宇失望,于是最终轩辕镇宇力排众议,立了轩辕赢为太子。由着大臣们闹腾去!” 挽月想了想,笑道:“恐怕大臣们闹腾得越欢快,轩辕镇宇心中越乐呵——你们这些蠢物,张口闭口就爱说什么‘牝鸡司晨’,若是遂了你们的愿,立轩辕玉为太子,你们便是要匍匐于一个女人脚下山呼万岁了!” 说到此处,挽月突然头皮发麻,瞪圆了眼睛望向少歌。 “我明白了!” 少歌轻轻搂住她的腰:“想明白了?” “明白了。”挽月怔怔道:“先不说前事。只说当下面临的状况。” “嗯。你说。”少歌向来不与她争抢功劳。 “轩辕镇宇做的是两手打算。而这两手打算……”她浑身一颤,感受到了宿命的力量。 上一世,这一世。轩辕镇宇计划中的两个结局,便要在这两世分别实现。 “轩辕镇宇在乌癸山中寻找那黑石。若是找到了,就用那黑石,把轩辕玉变成男人!这样,就可以让轩辕氏血脉继续传承下去。轩辕玉若是变成了男子,没了那因药物而萎缩的器官,自然也就不会寿终而亡。他还年轻,总会诞下自己的儿子。若我所料不错,前一世,轩辕镇宇便是找到了黑石,将它送到了轩辕玉手中,而轩辕玉恐怕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于是他成了男人。我记得轩辕去邪曾说,那个将黑石奉到他面前的太监,便是说用这黑石许愿,变成了真正的男人。这个太监恐怕就是轩辕玉变成男子的目击者!只不过,太监的‘做男人’,和轩辕玉的‘做男人’,其实是两码事。轩辕去邪同我说起太监献宝这件事时,脸上并无异色,也就是说,他虽然知道了自己不是轩辕玉的亲儿子,却不知道轩辕玉原本是个女人!” “若是这样,前一世的这个时候,轩辕玉该大肆选妃,为自己绵延骨血了。这一点,很好验证,只看京都有没有动静便知道了——那两位‘先知’都在京都,要发生这样的大事,若是不借机设局斗智斗勇一番,又怎么对得起这‘先知’之名?!” 少歌失笑:“小猕猴,嘴巴太损。” 挽月嘿嘿一笑:“作为一个合格的帝王,轩辕镇宇自然不会将希望全部寄托于黑石的力量之上。他心中倾向的恐怕是第二重打算。轩辕玉因那秘药的缘故即将死去,而他的身边所有女人生下的,都不可能是轩辕氏的骨肉,江山拱手让人,轩辕镇宇不愿,轩辕玉也不愿。如今这世上,以轩辕为姓氏的人中,恐怕真正的轩辕氏后代只剩清小姐一个了!轩辕镇宇也的确说过‘唯有她了’。” “那么,要让江山不旁落,如今唯一的办法是让清小姐做女皇,然后招婿,生下儿子,继承大统。阻力自然是巨大的,除非将其中秘辛告知天下,旁人才能够理解为什么轩辕玉放着嫡长子轩辕去邪不要,而把江山交给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清小姐。” “轩辕玉毕竟做了多年皇帝。要让他将女儿身示人,并接受万众口诛笔伐,恐怕是无法接受。于是他和轩辕镇宇约定,等到他死后再昭告天下。这样,既让群臣无话可说——都已在一个女人脚下做了几十年臣子,再换一个女人来做皇帝似乎也能接受?也好叫人知晓,白贞生出的儿子,和轩辕氏自然是没有关系的,那么,若是有人敢拥立轩辕去邪,便等同于造反了。” “这便是轩辕镇宇和轩辕玉真正在等待的事情。轩辕镇宇占了这洛城,其实是在把守贯通南北的喉咙要塞,防的是南面的镇南王白祁!这其中恐怕还有些内情,比如轩辕玉和白贞真正的关系是怎样、白贞究竟知道多少真相。” “照眼下的形势来看,轩辕玉故意放任江东官员为害一方,将百姓都赶到其他省份,大约就是下了狠心,要在江东和镇南王决战。如果是这样,恐怕白贞是知道实情的。或者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我那一日编的故事里说的,白氏所图甚大,故意叫白贞给轩辕玉戴绿帽,生的是白氏的孩子。究竟实情如何,也只有当事人知晓了。不过,虽然过程未必猜中,但结果应该八-九不离十。” “总之,轩辕镇宇和轩辕玉眼下要对付的敌人,便是南境的镇南王。而那镇南王自然也是有自己打算的,他想要将歧地也拉扯进来,无论歧地的世子死在轩辕玉还是轩辕镇宇手上,都是他想要的结果。这样,歧地极有可能会在最终的夺嫡之战中,和他站在一边,支持轩辕去邪上位。” “少歌,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怎么办呢?”她终于安静下来,伏回他的胸前。 他微微地笑:“小二想做女皇吗?” 她怔怔地望了他很久。他的眼眸熠熠生辉,就像是那个荒野的夜,满天星辰都映在他眼中,他对她说,“你要的天下,我打给你。” 如今,轩辕镇宇信任他,以为他无欲无求。 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让轩辕镇宇为他做嫁衣,将整个天下拱手奉上。 天下如棋。他便是那个观棋的人,也可信手搅动棋局。 想不想做女皇?如今,这一问不再是镜花水月般的遥远梦想,而是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摘的果实。 只要给他一个答案。 是。生而为人,谁不想站在巅峰,接受众生的朝拜? 否。没有能力、也不敢背负那天下兴亡的责任。 挽月沉思良久。 “……不想。” 少歌并不意外,只微微笑:“好。” “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她往他怀中蜷了蜷,弱弱地问。 “不,你是世间最清醒,最可爱的人。”他垂下头,轻轻吻她,“待此间事了,我会带着你走遍天下。等到你能够胜任时,便拿回我们的江山。” 第398章 杀局 挽月点点头:“只是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 “轩辕镇宇若是早就打算让清小姐做女皇,为什么会这样教导她……若说是太宠她,管不下她来,我却不信。对清小姐,为什么要放任自流?不仅如此,我总觉得轩辕镇宇有些推波助澜,无论她想要做什么,他都会支持。这样性子的清小姐……怎么做皇帝啊?” 少歌轻轻摇头,也露出几分不解之色。 片刻,他笑了笑:“既然小二没有那心思,就不必再多想了。这几日,可愿与我一道,陪父母亲四处走一走?” “自然愿意。”她吐了吐舌头,“他们可还没认我呢,我得好好拍马屁才行。” …… …… 轩辕去邪召来李师宴。 “你应当已经知晓了公子荒杀死沈辰一事。” “是,主上。”李师宴面目恭谨,眼中微露不屑。 “你不必再唤我主上了。”轩辕去邪摆了摆手,“他夺走了祖符。日后,你是不是不会再为我驱毒了?” 李师宴脸色变了几变。 轩辕去邪叹了口气:“你我也算是相交一场,做个交易如何?我助你杀死公子荒,你给我真正的解药。”他制止李师宴开口,“你不必辩解说没有解药,如今失了祖符,我已不是隐门门主,你和我,便是单纯的利益关系。为表诚意,我先助你除去公子荒,如何?” 李师宴犹豫了很久,终于说道:“公子荒夺去祖符,却没有回祖地?” 轩辕去邪点了点头:“他想要先杀了你。” 李师宴冷笑道:“毛没长齐,心比天高。” 卸下伪装的他,略呈三角形状的眼睛里闪烁着阴冷的光,面青唇白,像极了一条毒蛇。 他盯住轩辕去邪看了一会:“公子荒与你没有半点共同利益,我倒是不担心你帮着他对付我。只说你夺了他的祖符这一样,他便是不会放过你的,只是想要利用你引我出去罢了。” 轩辕去邪笑道:“母后已派了素问在我身边,我可不怕他。我有一计,你可要听?” “说一说。” 轩辕去邪侧了身,道:“渭、洛二城之间,有一处峡谷,名为鱼跃峡。峡谷中,有一个隐秘的山洞,通往后山。我也是无意间遇到一个濒死之人,从他口中得知了此事,只是并没有放在心上。” 李师宴微微眯起了眼睛。 轩辕去邪又道:“你将公子荒引到那峡谷中,然后遁入山洞,我让素问在后面缠住他半刻钟,待你从后山离开,再放他追入山洞。我们事先在那山洞中埋好黑火药,待他进到里面,便引爆火药,叫他葬身山腹。事成之后,你给我解药,日后你我二人做朋友也好,再合作也好,万事好商量。若是你言而无信,素问灵枢二人你定是听说过的,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你。” 李师宴定定地望着轩辕去邪。许久,看不出任何破绽。 “好。你将地方告诉我,我先探查一番。” “我派人与你同去,布置好火药和引线,再做些手脚,以确保山体崩塌。”轩辕去邪负起手。 “这一样,我在行。”李师宴愉快地笑了。 …… 公子荒躺在轩辕去邪的拔步床上等他。 “如何?” 轩辕去邪笑道:“自然是上钩了。听到可以一劳永逸除掉你,他根本不疑有诈,只专心在出入两处洞口布置刀斧手呢。待他去查验过地方,我便让人用巨石将后山的出口给封了,瓮中捉鳖,你想怎么玩死他,就怎么玩死他。” 公子荒皱起了眉骨:“那你若是将入口也封住,我岂不是也被你困死在里面了?” 轩辕去邪无奈地苦笑:“李师宴若是无路可逃,你杀他,能用多久?短短一时半刻,我从哪里运石头来封住入口?你大可事先查验一番,看那入口附近究竟有没有土石。再说了,你我二人的合作,是我先助你除掉李师宴,你再助我杀死林少歌,你若是出了事,吃亏的反倒是我,对不对?” 公子荒噘着嘴,点了点头,从床上一跃而下:“那便开始吧。” …… 两日之后,在各方心照不宣的追杀、反追杀行动中,公子荒撵着李师宴,到了方音父亲方涛曾经浴血奋战过的鱼跃峡,轩辕去邪带着近侍以及素问追赶在后头。 到了那处杂草遮掩住的山洞,李师宴回头遥遥望了望轩辕去邪,眼神一定,闪身钻了进去。 紧随其后的公子荒被素问缠住,拳来脚往打斗了几个回合。 轩辕去邪击了击掌:“素问,回来吧,公子荒该去报双亲的仇了。”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微兴奋的光芒,向着公子荒点了点头:“去吧,亲手报了仇,然后履行你我的约定,也助我亲手杀死林少歌。” 轩辕去邪的表情极为诚挚,便是少歌和挽月在场,恐怕也看不出他其实另有阴谋——在那山腹中布置了火药,是要一箭双雕,将李师宴公子荒二人一起除掉。 这两个人,都不是他可以掌控的。李师宴是一条毒蛇,随时会反咬一口,而公子荒……就像一头随心所欲的野狼,谁知道到了明日,会不会又改了主意继续效忠林少歌? 倒不如都杀掉。虽然有些可惜,万一公子荒当真想杀林少歌……不,他说过,还要去问过秦挽月和另外一人,变数实在是太多了。秦挽月虽然恨林少歌负心,但到了真正的生死关头,谁知道会不会犯起蠢来,反倒甘愿替他去死呢?! 所以,公子荒,算不得自己的助力! 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抚了抚被公子荒舔过的脖颈。 另一只手,轻轻摘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绕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只要将它弹出去,便会有人点燃引线…… 他望着公子荒白色的小身影闪进洞中。他不愁公子荒不上当。 谁会放过亲手为双亲报仇雪恨的机会呢? 他默默估算着时刻。 李师宴到了后山,发现前路已绝,定会回头,半途遇上公子荒。 公子荒绝对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待二人动起手来,正好火药爆炸,什么恩怨都灰飞烟灭,多好的结局。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扳指在阳光下反射着莹莹绿光,向着洞口落去…… 第399章 破局 一只白嫩的小手接住了扳指。 公子荒嬉笑着从洞中走出来,盘了腿,坐在洞口。 “你……”轩辕去邪深深吸气。 公子荒笑道:“里面又黑又脏,我何不以逸待劳?等他到了后头发现无路可走,出来,落进我手心里,不出来,便生生饿死。” “伸头是挨打的王八,缩头是饿死的王八,我愁不死他!”公子荒笑得没了眼睛。 轩辕去邪咬紧了牙根,缓缓平复呼吸,心中转过万千个念头。 是被看破了吗?或者……公子荒当真就是这样想? 公子荒转过头,咧开嫣红的嘴唇,笑得十分愉快:“一会你可得让素问帮我一起捉他,他到了里头发现路被堵死了,定是恨毒了你,若是叫他跑了,日后你可不得安生喽!” 轩辕去邪咬断了一颗牙。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妄图坏他的事,否则只是白多一个敌人而已。想来他是发现了自己的设计。 公子荒轻轻一笑,回转了头,定定望住被杂草掩盖的洞口。 脸上哪里有半分嬉笑的模样。 当初便是这样一个幽深的洞穴。只不过那一次,被劫进冰窟窿的人是五岁的自己。那谁和那谁,带了所有的人追了进去。 他的鼻子有些酸。 真笨。 换了自己,哪里会做这种蠢事?只是一个破小孩而已,救一个破小孩,哪里用得着四百多个人一起追进去?全死了吧?一群笨蛋。 李师宴……十三年后的今天,又闻到了他的腥臭。熟悉的,带着火药味道的腥臭。 很快,就会让他变成一只死蛇。公子荒摸了摸腰间的祖符。 据说已经有超过一百年,不曾有人死在祖符下。 据说会死得很惨很惨啊…… 公子荒桀桀怪笑。 轩辕去邪心头发毛,走不是,留也不是。 埋伏在草丛中的暗卫不住用眼神询问他,碧玉扳指落在了这个小娃儿手上……那究竟要不要点那引线? 当然不能点。 不点,好歹还有层窗户纸。 他侧了头交待素问,声音不大不小:“若是李师宴要逃,你帮公子荒拦下他。” “是。” 两个时辰之后,草丛微微一动,青色的身影拨开杂草,站在了公子荒面前。 李师宴周身仿佛散发着寒气。 见公子荒盘膝而坐,轩辕去邪及素问等人袖手而立,他自然知道今日在劫难逃。 公子荒笑道:“小月月说,坏人总是死于话多,叫坏人跑掉也是因为话多,所以……” 他取出青铜令牌样子的祖符,按下顶端凸起的半圆环扣。 “咔哒” 祖符正中裂开一条细缝,一道青光直直射向李师宴。 他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青光击中胸膛。 那青光一触到李师宴,就像是活了过来,迅速在他身上蠕动着四散开来,就像是把一大蓬活蚂蚁洒到了他的身上。 李师宴惊恐地狂奔起来,疯狂扭动身子,甩摆双手,想摆脱那已经爬满全身的青光,然而并没有任何一颗光粒掉落下来。 “不追吗?”轩辕去邪问。 公子荒摇摇头。这一霎那,他仿佛突然长大了,孩童般的面孔上透出沧桑。 “他会被一口一口慢慢吃掉。” 轩辕去邪急退几步,将身形隐到手下人后面,脸上懊悔之意藏也藏不住——祖符在自己手上那么多年,怎么就没想到叫人查探其中可有机关呢! 公子荒收起祖符。 “那,是把那个世子约出来,还是到他家中找他去?” 轩辕去邪盯了他一会,不觉有诈:“你不用问过秦挽月了?” 公子荒想了想:”我替他们来决定好了。听说他老子过去了,省得夜长梦多。” 轩辕去邪听不懂公子荒的话,想了想,觉得也无所谓,便说道:“你先回去,跟在他身边,我设计引他出来。该出手时,你自然知道。” 公子荒点点头。 “好。” …… 回到府中,轩辕去邪发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了,一路赶回来,又被体热烘了烘,此时半干不干的衣料虚虚地贴在背上,说不出的难受。 令人打来热水,他沉入水底,一些往事浮上心头。 两世为人,唯一同自己共浴过的人,便是林少歌。 那一日是母后的忌日。 自己醉酒误闯旁人的汤池,和池中人不打不相识结成好友……那时候,林少歌真是讨人喜欢啊。 直到他从江东回来…… 直到那时,才知道他竟然是那样一个人。 轩辕去邪恼恨地钻出水面,重重拍打着身前的热水。前世初遇林少歌,两个衣冠不整的人便是在那汤池中斗了个酣畅淋漓。那个时候的林少歌,虽然蔫坏,却不是那副伪君子的嘴脸。 怪只怪自己太蠢。明明彷徨过、质疑过,最终却是选择了相信他——相信一个能够亲手把信任他跟随他的十余万人推进火坑的家伙。 明明……他明明不是那样的人啊…… 轩辕去邪无力地瘫在浴桶边缘。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前一世,从江东归来后,林少歌开始耗费心力为自己筹谋,那些把酒言欢、互贬互损的日子就此离去。那时曾自问过,是愿意如从前那般和他只做个交心的损友,还是愿意身边多了一个算无遗策的能人?内心深处,其实是有些遗憾的。有那样肆意洒脱的一个人做朋友,若是结个伴行走江湖,该是多么快意。可惜到了最后,发现自己就是个傻子。 而这一世,林少歌身边的秦挽月,也同样是在江东之事后和林少歌疏远了。在那虚清观,和自己论道之时,他和秦挽月分明那样好,单枪匹马就敢跑到自己面前来示威劫人。那时候的林少歌,才像是自己当初认识的那个人啊,而不是自江东归来之后,那副一脸正气的伪君子模样,叫人看见就恶心。 江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前后两世,都让林少歌撕下了伪装? 轩辕去邪幽幽一叹。 自己只是失去一个损友罢了,秦挽月失去的可是爱人。 真可怜。 自己竟成了这个世上最懂她的人。所以,她对林少歌的恨,只会比自己更深。 第400章 木之远 就在轩辕去邪苦思冥想时,歧王世子正拿着沈辰书写的卷册细细地看。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 对体内的游魂无计可施,他心中不宁,命人潜入相府,将沈辰平日书写的随笔和旧稿寻来,想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身上寻一寻蛛丝马迹,也算是病急乱投医。当初听到挽月提及“前世”,再说起沈辰的诗文全是抄来的,世子便猜到沈辰和秦挽月其实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游魂。他一度十分鄙视占了自己身体的那个“林少歌”——这样简单的事情,竟然也看不明白,凭什么主宰这具身体?!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 这定是沈辰自另一个世界抄来的。 木之长,流之远…… 木…… 木之远?! 仿佛有一道雷霆,自九宵之上落到他的头顶。 一阵尖锐的撕裂的剧痛袭来,他抱着脑袋摔倒在床榻上。 “不……不……不!” 来自灵魂深处的绝望。 是游魂在抢夺身体吗?!他感觉到神魂被生生撕裂开来,只一瞬间,体温离他而去,他仿佛坠入万年玄冰之窟,冻得颤抖不止。他疯狂地把被褥、垫絮卷在身上,整个人缩进床榻最深处。屋中回荡着粗重凌乱的呼吸声,仿佛兽被逼到绝境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如暴雨初歇,他停止了颤抖,缓缓坐立起来。 原来。原来。原来。 他的唇角浮起一个诡异的笑。 他想起来了。 他叫木之远。 他出生在乌癸山。那里的人,世世代代用“神石”求雨。 他不喜欢下雨。他没有娘,而他的爹正是在一个雨天滑下了山坡,从此他成了孤儿。 他吃百家饭,在旱季来临时跟随众人到山顶祈雨。但他祈的不是雨。 每一次,他都在心中想着,不要像这样人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只知道祈求老天恩赐一个丰收年。他的心愿,是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终于有一天,孩童这个模糊的愿望变成了一道白光。 后来,他遇到了云游的师傅,被带回凌云门中,做了师傅的第七个徒弟。少年第一次知道,世间真的有武学,真的有仗剑走江湖的侠客,真的有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的绝世高手。 他苦苦练功,想要变成令自己满意的人。 再后来,凌云门被诬陷为叛逆,藏进了林子里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步入中年,然而,他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真正想走的路,没有成为令自己满意的人。 就连喜欢上那个明媚灿烂的小姑娘安朝云,他也从来不敢开口。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满心里盼的,就是她冲他甜甜地笑,唤他一声“七叔”。 虽然辈份不对,但整个十里寨,最好看的男子就是他,他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 但后来,她爹给她定了一门亲事。 再后来……寨子中来了张岳,来了许多青年,来了……林少歌。 他心仪的姑娘爱上了林少歌。 他看着林少歌日益笼络了人心,连一向说一不二的大师兄陆川也对他唯命是从,看着小云儿日渐消瘦,林少歌却不理不睬……最终,看着林少歌以少胜多,击败了那乌压压的数万大军…… 看着安朝云又一次被林少歌拒绝,哭泣着飞奔而去…… 他站到了林少歌面前,想要狠狠骂他。 在那一瞬间,他跌进了林少歌黑湛湛的眼眸中,他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有星辰、有大海、有一种超脱物外的淡然。 他突然明悟了。 这就是自己一直想要成为的人啊!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成了林少歌。 年少时模糊的那个愿望,在这一刻实现。 他成了林少歌,拥有着林少歌的全部记忆,自以为是真正林少歌的林少歌。 他忘记了他是木之远,却记得自己对安朝云的情意。 后来……后来…… 后来又有了容儿,有了沈兮…… 他愉快地笑了。 难怪眼下诸事不顺。 难怪看见那个神棍七,就那么厌恶。 难怪秦挽月要嫁给他…… 原来,那一日游魂被驱逐出身体之后,竟是占了自己从前的躯壳?! 是啊……那个模样……勾着嘴角嘲讽自己的模样……不是他还能是谁?可惜了,若是早记起来,就不会错失良机,将他放回了洛城去! 林少歌啊林少歌……也只有他,能带着渭城那群残兵败将逃到洛城。 不,他不是林少歌!自己才是林少歌! 只要像摁死一只蝼蚁一样,把他摁死,世间,便永远只有一个林少歌。 他冷笑着,皱紧了眉头。 难怪公子荒要做那样的事…… 原来如此。 是要将自己拖进京都这一滩浑水,那就更顾不得那二人了吧。 …… 公子荒皱着眉骨回到歧王府。 他有些不好的感觉。 这感觉让他打算放弃原定计划,先不动这个世子,等到和小月月小少歌见过面再说。 世子今天有点怪。 竟然亲手递过一碗茶。 公子荒嗅了嗅,不觉有异,就喝个底朝天。 “闻起来味道不好。”他稍作掩饰,不叫世子生疑。 世子慢悠悠坐进了椅中:“是木之远和秦挽月让你对付我?” 公子荒怔了片刻,大惊,一脚踢飞面前的木桌,借力倒掠而去。 才踏上屋檐,胸口一痛,一口黑血喷涌而出。 他急急点了身上几处大穴,暂时压制了毒性,向着外面飞奔。 世子闲闲负了手,不紧不慢吊在身后。 “你想去哪里?公子荒,京都可没有第二个秦挽月能给你解毒了。束手就擒,将他们二人的计划告知于我,我便给你个好死。” 公子荒埋头狂奔,不敢答话。当真是大意了!明明已有不好的预感,却托大了,以为世子绝对不可能察觉自己有问题。 逃! 至少……也要将消息传给他们! 在即将脱力的那一刻,终于一头扎进了正亲王府。 世子怔了下。 这件事,轩辕去邪也有份?不可能。若是公子荒和轩辕去邪有勾结,怎么可能在他府上杀了沈辰? 他迟疑许久,终于静悄悄退走。 罢了,断肠散没有解药,随便他爱死在哪里。 第401章 刺客 轩辕去邪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丫鬟刚替他加过一次烫水,宽敞的木桶中热气腾腾,雾朦朦地蒸在脸上,他舒服地闭上眼,将头仰靠在木桶边缘,伸展了四肢,想像自己悬浮于那漫无边际的海水中,海底有火山喷发,热浪翻滚,那红炽的熔岩在周身沉浮,仿佛要将人烫熟了。 这是一个人心神最为惫懒松懈的时刻。 最痛恨被打扰。 难怪那一日林少歌动了真怒,将他一次次摁到水里,灌了一肚皮洗澡水。 当然他也不是吃素的,林少歌未着寸缕,他便寻着好下手的地方死死揪住,从水面打到水底,谁也没比谁好受多少。 两个人打架,没穿衣服那个自然是要吃亏的。 轩辕去邪脸上浮起一抹淡笑。 人啊,只会被自己在乎的人伤害。若不是真心把林少歌当成了朋友,又怎么会恨成了两世的执念? 正是云游天际时,只觉一道冷风扑面而来,一睁眼,见窗户大开,一道白色的身影挟着寒气直直坠入自己的木桶,水花溅到了屋顶,复又滴落下来,砸在脸上已变得冰冰凉凉。 轩辕去邪惊怒交加,张大了口一时发不出声。 当初,醉酒的自己可不就是这样摔进了林少歌的汤池? 他呆滞地望向水面。 雾气腾腾,影影绰绰见到水下有个白影半浮半沉。 “林少歌?”轩辕去邪迟疑地轻声唤道。白影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是喝醉了酒。 这是来报复了?他嘴角一抽,护住要害。 过了一会,只见水面缓缓冒起一串气泡,与那串气泡一起浮到水面上的,还有丝丝缕缕黑色液体。 毒?! 轩辕去邪大惊,腾身跃出木桶外,抓过雕花木架上的黑袍往身上一裹,喝道:“抓刺客!” 侍卫冲进水房,掀翻木桶,将那个湿漉漉的人团团围住。 轩辕去邪将身子半隐在素问身后,斜睨着地上的人儿。 公子荒? 他侧了侧头,示意素问上前查看。 …… …… 这一日,少歌挽月陪着歧王夫妇登上了洛城外的岩山山顶。 “这是第几日了?”林一言声如洪钟。 “第六日了。”挽月凑上前去,“到了明日,轩辕镇宇就要摊牌了。王爷要帮他吗?” 林一言哼道:“家不家国不国,乱七八糟的不像话!我才没这个闲心理会他和白祁小儿的恩怨。”皱了皱眉,又道,“你们两个当真要留下来陪他胡闹?女人当政,简直是瞎胡闹!” 挽月偷眼望去,见少歌一脸不屑,那神情仿佛在说“有本事你把我们带走”,忍不住轻轻咳了下,把少歌拱到一旁,冲着公爹大人笑:“我们也不想留下来呀,只是少歌如今患病在身,我又是个拖累,王爷虽然武功盖世,气贯山河,能护得住我们周全,奈何我们自己这身体不争气,便是安安全全无人近得了身,恐怕也没有力气自己走出去江东去——您也不可能将我们两个背出去不是?” “也不是不行。”林一言鼻孔出气,“只是像什么样子!” 挽月忍住笑:“王爷请放心,轩辕镇宇信得过我们二人,和他再周旋一些时日定是没问题的。歧地高手如云,您随便派上几位过来,轻轻松松把我们救走便是了。” 林一言挑了挑眉,面色大悦。 “嗯。” 姜然摇着头笑:“马屁精。” 她掏出帕子,替林一言擦去额头和后颈上的汗水。 林一言躬下身,老实得像一头被驯服的大狮子。 挽月偷眼看少歌,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偏偏嘴角抿成一个不屑的弧度。 她忍不住偏过头偷偷地笑。 几日相处下来,她早已摸透了这几位的脾气。 歧王林一言是个大男子主义的妻奴,动不动就吃儿子的醋,嫌弃少歌分去了妻子的注意力。 姜然善良心软,走路怕踩死了蚂蚁,平时心思全扑在丈夫和孩子身上。 少歌……只要和他爹待在同一个气场中,整个人就不好了。 一行四人在山顶盘桓片刻,又下了山去。 林一言对少歌颇为嫌弃,一路喋喋不休。挽月知道他是想要刺激少歌,督促他好好锻炼身体,只是有些操之过急,少歌听到他的声音,便先皱紧眉头了。 山路不好走,挽月搀着少歌,时不时悄声附在他耳畔:“你爹真啰嗦。” 少歌深以为然。 四人下了山,却在路旁茶摊上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白衣翩翩,风采卓然。 林一言微微眯起了眼,姜然踏前一步:“三儿……” 旋即,她飞快地扭头看了看少歌和挽月。 挽月心一沉。 他怎么会来? 以歧王和王妃的性子,少歌的身份定是瞒不过的! 世子微笑起身,行过礼,道:“父亲母亲也没给我传个信。” 神色自如。 姜然疾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上上下下打量。 他有些微不自在,轻轻咳一声,道:“娘,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此地不宜久留,先上车吧。” 他抬手示意。 李青驾着马车从茶铺后头绕出来。 不仅他一人,另有两队身着劲装的士兵骑在马上,一望便是好手。 挽月上前半步,将少歌护在身后。 她的额头上瞬间爬满了冷汗。 世子笑道:“还未恭贺挽月姑娘大喜。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挽月皱紧了眉头。 不知他话中之意,是她曾对他说过的“要嫁给神棍七”,还是他已知晓了少歌的身份。 歧王动了动眼皮,淡声道:“黑羽甲还留在城中,待我去取来。你带着人不便进城,就留在此地等着罢。姜然,随我来。” 世子微笑着向后退开几步,立在路旁。 歧王点头示意,有意无意将挽月和少歌护在身侧,向着城中走去。 “挽月姑娘,请留步。”世子笑得纯良无害,“耽搁你片刻,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少歌皱紧了眉头,伸出手臂将挽月拦在身后。 “木师还怕我拐走了你的妻子不成?”世子淡笑道,“只是一句话而已,公子荒要我带给你。” 第402章 挽月 公子荒? 公子荒怎么可能让他带话?一定出事了。 她思忖片刻,轻轻将手覆在少歌手臂上。 “安心。” 她向前几步,走到了世子面前。 “说吧。” 他浅浅地笑着,弯下身子,轻声道:“两旁埋伏了弓箭手。我的父亲只会护着母亲,他一向不疼爱儿子的。你觉得,那个病秧子有几成机会活命?” 挽月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果然知道了!是公子荒出事了吗? 她深深吸气:“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他的笑意不达眼底,“我只是想让挽月姑娘和我合作。” 他把“挽月姑娘”四个字咬得极重。 “怎么合作?” “乖乖站着。”他从怀中取出黑石。 挽月退了半步,面上露出惊恐。 他笑了笑:“你也可以试着反抗。” 挽月头皮发麻。望着面前的人微微扭曲的面孔,她明白了。 这个人不会放过少歌的。 他想要少歌痛苦,想要少歌生不如死。正是因为如此,少歌才得了这一线生机。 挽月转过头,望了望她的爱人。 只要让少歌缓过一口气来,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他,不是吗? 她冲着他笑了笑,转回头来,毫不犹豫将手放在了黑石上。 白光闪过。 她听到少歌的声音,微微失了真,极近又极远,惊恐急切地唤她。 “小二!” …… …… 世子满意地眯起眼睛,等待那刺目的白光消逝。 他的“挽月姑娘”,果然没叫他失望!她果然像自己一样,抓住了机会。 “挽月姑娘?” 他唤了几声,面前的人儿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和方才截然不同的眼神,压抑、兴奋、微微扭曲。 她很用力,却幅度极小地向着左侧偏了偏头,轻轻痉挛一下,脖颈又向着前方伸去,自左往右划了半个圈,唇角浮起一个极端诡异的笑,然后整个头颅像是突然装好了一样,“咔哒”一下复回原位。 “我们合作。”她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光芒,嗓音嘶哑。 “这样可不行。”他轻声安抚她,“慢慢玩才有趣。” 她偏了偏头,眼角抽搐着,掀起一边唇角:“我学不来那个死样子。” “那……随你高兴。”他咧开嘴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走了。”她原地蹦了下。 “去吧。” 少歌面无表情,看着陌生的挽月蹦蹦跳跳走过来。 见到那白光,他哪里还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 便是和自己一样,她的身体里面,也住着上一世的那个“秦挽月”。 方才,只有一道白光。他的小二也告诉过他,她在前一世,已经用过黑石了。 那么,面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她了…… 少歌心如刀绞。他的小二,会在哪里呢? 他迷茫地抬起眼睛,看见道路另一边,那个男人正挑起一边眉毛,唇畔噙一抹恶意的笑,得意地望着他。 …… 林一言目光微闪,看着这个身姿步态和方才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走!”大手一挥,带着三人回到洛城。 “挽月”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 进了辛家大院,林一言迟疑地望向少歌。 少歌微微一笑:“父亲当知,我和他,终只会留下一人。您和母亲这便回歧地去,若是还有缘相见,儿子定不会再叫您失望。” 林一言从他眼中看到了深藏的决绝,只叹息一声。 “保重。” …… …… 少歌回到含翠阁。 “小二,不要装了。” 她怪笑道:“你一定要自己骗自己?” 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傻瓜。” 挽月变了脸色。 “怎么?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他重重将她揽进怀中:“我闭着眼,也能认出你的味道。” 她翻了翻白眼:“闭着眼当然能闻到味道啊。” 他不答话,只是更用力地收紧了臂膀。 “小二,方才我的心,当真是死去活来了一回。” 她张了张口,掉下一串眼泪来。 “我也没想到……我只是想着,无所不能的少歌,应当是能找到我的,无论我去了哪里,碧落黄泉,也能找到我……” “嗯。”他笑,“这一回,聪明的小二让我不劳而获了。” 她从他怀里探出脸来:“我见到她了。” 他眼神微变,牵着她坐到床沿。 “嗯。” 挽月长长吐了口气。 “少歌……”挽月直直地望向窗外,“原来,她也一直都在。” “方才,我去到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白茫茫的雾。我正疑惑时,那雾起了变化,在我面前凝聚成一张石桌的模样,还有两个圆圆的石墩子。” “她从雾中走了出来,坐在其中一个石墩子上面。” “她对我说,她许下的愿望是和我面对面说一说话,然后离开这个世界。” “她说,最初的时候,就像那个人恨你一样,她也是恨我的。她恨我霸占了她的身体,替她做人。” “但是慢慢地,她不怎么恨我了。因为我替她承受了被父亲抛弃的痛苦,也替她承受了丧母的痛苦。这个时候,她对我生起了同病相怜之意,因她死时已有十二岁,她看着一两岁的我,觉得这个幼小的人儿十分可怜,甚至想要安慰我一番。” “再后来,她看着我坚强地站了起来,看着我收服了那些难缠的掌柜,将母亲留下的产业牢牢抓在了手中,这个时候,她开始佩服我、喜欢我。她觉得我比她做得更好,母亲在地下看着,一定会十分欣慰。” “她不恨我了。她开始期待,想要看看我究竟能把这一生过得怎样精彩。” “再后来,遇上了你。” 挽月轻轻拉住少歌的衣裳。 “她……她也喜欢上了你。她盼着你好,也盼着我好。见到你,她和我一样欢欣雀跃,见不着你,她和我一样思念。少歌,她一直陪着我,和我同悲同欢。” “她爱我,也爱你。她早已把我当成了她最亲近的人。虽然她没有说,但我感觉得到。” “她明明可以像那个人一样夺走一切,但她不忍心伤害我,也不忍心伤害你。” “少歌……原来我从来不孤单。” 第403章 信 少歌叹了口气,伸手制住她的后脑,把她重重按进怀里。 “如果她不是这样呢?你又如何?” 挽月挣了挣,发现挣脱不了他的桎梏,干脆环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胸口,声音低低地飘出来:“少歌,我怕。他的眼神……他看你的眼神,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情绪,你应当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他对你,存的是必杀之心。我不敢不赌,只有这样,你我才有一线生机。” 少歌把她往自己身上压了压,沉默半晌,叹道:“小二做得很好。” 挽月摇着头:“那只是因为我信你。少歌,我信你。我相信,就算我身上也发生了和你一样的事情,被人夺去了躯壳,你一定有办法找到我,救回我。” “嗯?”他似乎笑了下,斜斜地垂下头来寻找她的眼睛,“为何这样笃定?” “茶壶。”她仰起脸来,和他对视。 他微微一怔,笑了。 是啊,对她的思念,能让他和一只茶壶发生共鸣,那么若是为了寻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又有哪里他去不得?她竟是如此的信任他——不仅仅是这一次生死一念间她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有那一回,他的心神竟然跑到了她身旁的茶壶上,这种事情,说出来根本无人会信的罢?但她竟然一丝一毫也没有犹疑,只是信他,全身心地信他。 少歌胸腔里涨满了酸酸甜甜的情愫,鼻子微微发酸,眼眶有些发热。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你方才那个样子,哪里学来的?连我都叫你骗了过去。” 想起方才那一幕,他心有余悸。那样的眼神姿态,当真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人。她究竟是经历过什么? 挽月目露追忆:“你出事那时啊。我睡不着,脑子里一直一直在回想当时发生的点点滴滴。从你碰到黑石起,就像换了个人——这个人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眼神、姿势,我反反复复地想,一直揣摩他的心思,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笨,想了许多天,想不出原因,然后我就把自己当成了他,对着镜子模仿他当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直到后来我知道了真相,那一瞬间,这些日子里我自己琢磨的每个细节,都找到了缘由、落到了实处,我彻彻底底地懂了他,在那一刹那,甚至可以说是与他心心相印,他眼神中包含的一切情绪、脸上最细微的肌肉抽搐,我都找到了源头。” 少歌这是第一次听她提及那些日子的经历,想到她独自一人面对那样的剧变,他心中疼痛,紧了紧胳膊将她嵌进怀中,又听得她说同旁人“心心相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默默记下这笔帐。 挽月没有察觉到“危险”临近,继续说道:“方才,我只是将那一切还原在他面前。他并不知道他自己初初掌控了身体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所以他也不会想到我是在学他,只会觉得我那副模样,确实是一个心灵扭曲的人该呈现出来的样子。这便是你说的灯下黑。”她蹙眉道,“少歌,虽然瞒过了一时,叫他暂时不舍得杀你,想要你好好尝尝痛失爱人的滋味,但他终究还是要对你下手的。真要让你父母亲跟他走吗?” 少歌点点头:“他提起时,父亲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挽月略略思忖:“是。他毕竟也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二人一定是希望能化解你和他之间的矛盾。” “嗯,”少歌道,“无需担心他们。他们既知轩辕镇宇的打算,自然会看住那个人,不叫他兴风作浪。于你我而言,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挽月点头:“是啊。他以为轩辕玉还有几十年好活,眼下留在大昭境内也无事可做,而你的身边,有我这个‘真挽月’,大约他是愿意做一做表面功夫,当一回千里送亲回歧地的孝子吧?这样,你我倒是得以喘息片刻。只是……他突然知晓了你的身份,恐怕是公子荒出事了。” “嗯。”少歌眯了眯眼睛,“自以为是的家伙,不叫人省心。” …… …… 到了晚饭时,不见歧王夫妇,轩辕镇宇也不问。 清小姐按捺不住,明里暗里不住挤兑少歌,借着他没能将歧王夫妇留足七日,阴阳怪气地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 少歌也不理会,只淡淡地笑,待轩辕镇宇落了筷,便也落了筷,告辞回屋。 清小姐望着他的背影,渐渐痴了。 “为什么我所求,皆不得?” 轩辕镇宇长长一叹:“我原是想要你放纵自如,求仁得仁,遵从你的内心,将常人不敢想、不敢做之事做个淋漓尽致,以弥补……不曾想,世事难料,反倒叫你处处不如意不痛快,清儿,是为父对你不住。” 清小姐以手托腮:“太苦了。这几日,见那平清茹眉目和顺,时时抱着儿子晒太阳,我便想,我这一生,就是个笑话。” “是我对不住你。” 清小姐冷笑道:“这可怨不得人。路是我自己选的,要做仙子的是我,要被万众膜拜的是我。未遇上这些男人之前,我活得多么肆意?我发青花,救人命,望着那一双双视我为神祗的眼睛,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快活!你说,若是辛无涯先遇上的人是我,他是不是会如同迷恋秦挽月那般迷上我?” “会。”轩辕镇宇仰头望天。 “那林少歌呢?待我入主京都,你是不是作主,让他做我夫婿?” 轩辕镇宇目光闪了闪,终不忍叫她失望,道:“我答应你。” “那你为何要放走歧王夫妇?为何不带上他们,大婚之时,正好观礼?” “清儿……”轩辕镇宇露出慈父的微笑,“你放心,莫要多思,只要到了京都,你心中所欲,皆能得偿所愿。你,将是最尊贵的女皇,凡你所愿,世人无所不从。” 清小姐冷哼一声:“那我若是连木师也要呢?”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想要。” 清小姐疑惑地皱了皱眉。她知道对方从来不会说谎,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再问,轩辕镇宇却不再作答。 第404章 旧友 洛城外。 轩辕去邪和素问驱着骏马,与一队人马擦肩而过。 他以黑巾覆面,李青没认出他来。 经过车厢时,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飘出来:“可惜了,我并不是你的儿子。” 轩辕去邪瞳孔一缩,握紧手中缰绳,略迟疑,重重甩下马鞭:“驾!” 二人径直骑行至辛家大院外,轩辕去邪让素问带上祖符翻墙而入,去寻挽月。 顷时,一位衣着华贵,神色倨傲的少年大步走来,将他迎至含翠阁,到了屋外,少年面露恭谨,请他进屋,自己倒行几步,离开了院子。 轩辕去邪缓缓走进屋中,取下覆面黑巾,定定地望着面前手握令牌、弱不禁风之人。 “是你。” “是我。” 轩辕去邪抿了抿唇:“公子荒没死。” 少歌微微一笑:“多谢。” 轩辕去邪直勾勾望了他许久,哼道:“谁稀罕你谢。” 说罢,略有些焦躁,站起身来回踱几步,勾下身,又望了望少歌。 “还是这副讨厌的模样。” 少歌俊脸微黑。一个个口口声声称讨厌自己,却是个个阴魂不散,纠缠不休。 见他黑了脸,轩辕去邪顿时心中爽快,大咧咧往他身旁一坐,拍腿问道:“怎不见秦挽月?莫不是被那人拐跑了?” 少歌轻哼一声,只端起茶来吃。 轩辕去邪忍不住又站起身来,围着他转了转,上上下下地打量。 少歌被他盯得浑身发毛:“有事说事,无事……” “你个病秧子,就不怕我一刀杀了你?”轩辕去邪嫌弃地撇嘴。 少歌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大可一试。” “行了行了。”轩辕去邪挥了挥手,坐到他身边,“这一回,没功夫跟你云遮雾罩打太极。” 少歌微微蹙眉,并不答话。 方才说了这么多,其实全是废话。他等轩辕去邪先开口。 “公子荒中了毒,断肠散,你应当能想到是谁下的毒。我原本是想要他死,结果,”轩辕去邪扯了扯嘴角,“他为了活命,把你的秘密告诉了我。林少歌,你的手下,当真是靠不住啊!” 少歌微微一笑。那个人既然对公子荒下手,自然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公子荒很聪明,把事情告诉了轩辕去邪,而轩辕去邪无论是为了同那个人作对还是为了拉拢盟友,都会将消息传过来的。 “秦挽月呢?”轩辕去邪环顾一圈,带了些恶意地笑道,“莫不是当真跟人跑了?林少歌,你众叛亲离啊?你斗不斗得过那人?你求一求我,我好心帮你一把。” 少歌只觉得眼前的人十分讨嫌。幼稚、自以为是。 “你如何帮我?”少歌用的是疑问句,语气却是极淡极不屑,嘴角轻轻扯出一点浅笑,大有嘲讽之意,“我若是当真求了你,你却帮不上,可丢得起这个人?” 轩辕去邪黑了脸。 这个人……这个人…… 果然一和他说话,就来气。当初同他做朋友时,次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偏生两个人都喜欢自找罪受,三天两头,又凑在一处,继续不欢而散。 气罢,又笑了。 这才是他的朋友林少歌嘛。 轩辕去邪突然倒抽一口凉气,定定地望住少歌。 “不对。” 少歌淡淡扫他一眼:“嗯?” 轩辕去邪两道眉毛绞在了一处,站起身急迫地来回走动。 “公子荒同我说,那日秦挽月从我手中劫去黑石,他用那黑石,将你赶到了这副病秧子身体中。” 少歌微微蹙眉:“哪里不对?” “他是前一世的林少歌?这一世,他被禁锢在身体中?直到他用黑石赶走了你?”轩辕去邪眯起了眼睛。 “……是。”少歌短暂地思量,之后点了头。 轩辕去邪瞳孔中绽放出奇异的神采:“可我的朋友,是你。上一世,与我交好的林少歌,是你!这副讨人嫌的模样,除了你,再无第二个!就算样貌身段完全变了样,却是一眼就能认得出来的。” 少歌略微思忖,瞳孔也缩成了针尖。 倘若上一世的林少歌是另外那个人,那么,轩辕去邪又如何与自己成了朋友?!两个人分明是完全不同的性子,就算那人假意与轩辕去邪交好,也绝不可能表现得如自己一般。 我是谁?!少歌怔怔地和轩辕去邪对视。 “江东……”轩辕去邪蹙眉道,“上一世,自江东回来,你就变了性子,同我虚情假义,一副伪君子的嘴脸,处处捧着我顺着我,直到最后捅了我一刀。若是这一世,因为黑石,‘林少歌’换了个魂儿,那么上一世呢?” “你是说,上一世,去往江东之前,我……是我?”少歌目光微闪。 “是。”轩辕去邪轻哼,“化成灰我也认得。” “我去江东时,身旁是谁?” 轩辕去邪坏意地笑了:“自然不是秦挽月。她早就死了,和沈辰结冥婚,婚礼正是小王我主持的,好生晦气。我同你说过的,因着这事,没少遭你笑话,怎么?不记得了?真可惜哪,我倒是清楚地记得,你阴阳怪气地问我秦挽月可有嫌我念错了祷词,夜半寻我麻烦的模样。” 少歌心中有些许愧疚。前世的秦挽月也是个善良可爱的人儿,年少轻狂时造下了口业,终有这么一日反噬自身,终此一生,对她都是有愧的,无从释怀。 轩辕去邪见他不笑也不反驳,有些意兴阑珊,恹恹道:“你身边除了李青判官公子荒,便只有我。从江东回来,倒是带回一个侧妃,我原本想要调笑一番,见你装腔作势,便作罢了。” “我之前,从未有过心仪的女子?”这样问时,少歌的心跳突然有点快,就好像不是在探问自己的秘密,而是偷偷在在打听挽月从前有无相好似的。 轩辕去邪撇了撇嘴:“我一度疑心你断袖。” 少歌默默点头,心道,遇上小二时,自己也曾疑心过。 听到自己不曾有过相好的女子,少歌竟是松下一口气来。 如此说来,自己与那个人,分明就是两个人。前一世是两个人,这一世也是两个人。 他是谁?自己又是谁? 第405章 骗 少歌看着轩辕去邪,感觉有些荒诞。 于他而言,轩辕去邪从一开始就是个心心念念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敌手,二人从未有过任何良善的交集。 然而此时,对方虽然极力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但是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却是藏不住,从眼角眉梢唇畔咕嘟嘟向外冒,仿佛与挚友久别重逢,或是……失而复得。 少歌眼角轻轻一抽。在这一刻,他生起错觉,轩辕去邪好像是一个对自己用情至深的女子,然而无情的自己却无法回应。 犹豫片刻,少歌说道:“前世种种,我皆不记得,你与我,并不是朋友。” 轩辕去邪冷笑道:“莫要自作多情,小爷从来也没有把你当成朋友。” 少歌回复一个冷笑:“那是最好。” 冷场片刻。 轩辕去邪再次坏意地笑道:“秦挽月呢?” “走了。”少歌似乎不愿多说。 轩辕去邪双手抱头,闲闲向后一靠:“你如今这个病秧子身体,确实留不住女人。” 少歌淡淡地看他一眼,笑道:“仿佛你能留得住谁?” “小爷那是看不上!”轩辕去邪鼓了几下胸膛,想到了什么,肃了脸:“忘了告诉你,我在来路上,正好遇见了那个人,我听到他说‘可惜了,我并不是你的儿子’。你说,他是在和谁说话?你的歧王老子吗?” 少歌眼神一滞。 轩辕去邪皱起了眉头:“你当真认为他是前世的林少歌?”他摇了摇头,又道,“若说不是,也有些牵强。若他不是,前一世歧地动乱之时,他大可放任你老子去死,他好承袭王位。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以那个人的心性,若无亲缘关系,他不会冒那样的风险。” “歧地动乱?” 轩辕去邪摆手道:“五年之后的事情。你活不活得到那时还是个问题,眼下就莫要操那份闲心了。” 少歌颔首不语。 半晌,方道:“小二曾同我说过,她与那个人相处的种种细节。” 见轩辕去邪一脸憋住笑看王八的神情,少歌黑了脸,压着怒气解释道:“那人从未近过她身。” 轩辕去邪挑着眉,目光猥琐至极。 “你说了算,啊。” 少歌操起茶杯。轩辕去邪急急摁住他的手腕,一脸谄媚:“别,别,别弄湿我,您说,我专心听,不插嘴。” 二人目光轻轻一碰,双双心道——世间最讨厌的人,便是眼前这个了,见他吃瘪,当真是平生最大的快事。 少歌冷哼道:“从那个人先前所表现出的心态来看,他的确是恨我占去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不假。若是你没有听错,他当真说了不是父亲的儿子这样的话,那么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公子荒怎样去找你,以及对你说的话,一句句说来我听。” 轩辕去邪回忆着,以公子荒的口吻再说了一遍。 “……‘是木之远和秦挽月派你来对付我?’这便是他对公子荒说的唯一一句话。” “笃。” 少歌中指指节轻轻敲在了桌面上。 “木之远。我竟今日才知晓,我叫木之远。”少歌笑容迷离。 “嗯?”轩辕去邪高高挑起眉头,“有趣。” “这一世的木之远若是我,那上一世的木之远,又是谁?” 二人相视一笑。 …… …… 挽月跷着腿,闲闲地用一根银签叉起一小块蜜瓜。 她斜了眼,自下往上瞟向对坐的人:“说了五个不够吃。到了下个镇子,叫李青停车,再去买了来。” 那人温和地笑着,劝道:“吃完便先回去吧,且听一听轩辕镇宇明日要说些什么。” 挽月两眼翻白:“你怎地自己不去听?我不,我要回京都去,我想那玫瑰糖水想得要发疯。吃过糖水,再说其他。” 马车颠簸了下,挽月眼风一斜,瞟了瞟身后横塌上一动不动的歧王夫妇,皱着眉道:“你这个人,连自己父母亲都下得去手,同你合作,谁知道事后你会不会过河拆桥?也是我运气好,若不是正好撞上这么一出事情,说不得要被你骗了去……” 她这般说着,还伸出一只爪子,在对方胸前摸了一把。 对方压抑着怒气:“挽月姑娘,眼见未必为实。这二人,并不是我的父母。” “哦?”挽月漫不经心,只动了动眼皮,又继续吃起蜜瓜。 对方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半晌,抬了抬眼皮:“我不去京都。歧王重伤,不日就要归西,我需回歧地主持大局。” 挽月抬头笑道:“那正好,我也尝尝做王妃的滋味。” 她伸手入怀中,摸出大红庚帖:“瞧,你我,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呢。” 他深深吸气:“我需要你待在洛城,帮我探听消息。” 挽月看白痴一样看住他:“我看你长得一副机灵的模样,谁知是个蠢物!他既然知晓了我不是那个该死的女人,又怎会把秘密说与我听?我留在那里又有何用?哼,幸好我聪明,自然是要跟紧了你,好吃香的喝辣的。瞧瞧,这才几个时辰不见,你便要杀母弑父,我若是再迟些来,王妃之位哪还能轮得着我?” 他冷了脸:“你不怕我杀了你?” “当然不怕。”挽月冲着他笑,“你舍不得杀我。若你舍得杀我,早也杀了,不是吗?” 眉眼间,染了些不算娴熟的风情。 他突然感到有些无力。 当初,以为那只游魂在自己体内,自然不敢对秦挽月怎样。如今既已知道了真相,本无需对她客气,但,自己心中却有着极深的执念——想叫那个“林少歌”生不如死。 眼前的女子虽然貌美倾城,他对她,却是提不起半点兴趣。当初一无所有时,对安朝云生起情愫,那只是因为没有见识过更大的世界,对于男人来说,只要尝过权势的滋味,眼界就大了,就会明白女人只是闲暇之时锦上添花的玩物而已。 他不缺女人。自从做了林少歌,他便没有缺过女人。 自他想起了自己是谁,他的心中就燃烧起了另一个念头——他已不满足于以林少歌的名义来争权夺利了,他要让木这个姓氏,自他始,千秋万代,立于至尊巅峰。 第406章 路 挽月见他不言不语,便阖上了眼,靠在身后的软枕上。 她知晓自己的斤两。 如今身上虽然有些功夫,却也只是能够自保而已,今日当真是险之又险,若是面前的人不管不顾,定要取走少歌性命,恐怕此刻自己和少歌已过了奈何桥了。 与其被动地等待着,提心吊胆防着对方下一次出手,倒不如深入虎穴,贴在他身边,将他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只要出招,便从源头下手坏他的事。 虽然打不过他,但自保是绰绰有余,有个万一,逃总能逃得掉的。 幸好来了。若是没来,哪里能想到,他竟然会对歧王和王妃下手! 他方才还说,他们并不是他的父母! 这个消息得尽快传给少歌才行。若是能再试探出有关他身份的秘密就好了……可惜,这一步走不得。 “秦挽月”是绝对不会关心他究竟是什么人的。 到了明日,轩辕镇宇就会告诉少歌那些“秘密”,也不知下一步会怎样做。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救了歧王和王妃。这二人看起来是中了十里寨那麻痹之毒。 挽月心中突然一亮。 少歌被逐出身体,变成了神棍七,而神棍七是陆川的师弟,会不会和陆川一样也懂得用毒?这个人……难道和神棍七有渊源?!会不会……就是前世的神棍七?! 挽月仿佛打开了一扇窗。从此,便留着神,透过这扇窗去观察面前这个人。 三日之后,一行人到了京都。 京都并没有半点异象。城墙之上,禁军看似肃穆,实则眼神慵懒地巡视着——多年太平盛世,每日面对着神态平和的百姓,任谁也是紧张不起来的。 车子停在城门外,小厮永义来报,张岳诸人已分批上路前往歧地了,只两位侧妃愿等世子同行。 他微有不耐,看了看那两辆装载得满满当当的马车,点头道:“上路。” 挽月并未料到他竟然不在京都停留。 完全打乱了她原定的计划。她原本的计划,便是到了京都之后,潜到正亲王府去,同轩辕去邪合作,想办法救出歧王夫妇——轩辕去邪一定是极为乐意的。谁知,他根本没打算落个脚。 “慢着——” 挽月懒声道。 她从车上一跃而下,双臂环在胸前,勾着身子慢悠悠走向两辆马车。 “下来下来!” 安朝云和映花的脸分别出现在车窗处。 “叫你们下来,听见没有!”挽月回头喊道,“夫君,她们不听话。” 二女脸色微变,虽不甘愿,却也老实下了车,站在挽月面前。 安朝云低头看自己的鞋子。映花假意冲着挽月笑,眼风一直向她身后的世子飘去。 那人皱了眉,到挽月身旁压着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 “留在这里做甚?”挽月娇媚一笑,“人家迫不及待,要回歧地与你大婚。” 二女脸色大变,震惊地抬起头来。 世子道:“那便出发吧。” 挽月大摇其头:“我说过的,我的身旁,可容不下什么小妾通房。这两个人,必须赶走。你——” 她指着安朝云,冷笑道:“你那个便宜夫君董心越正在洛城等你呢,你且安心,我会替你好好安排送行的人,将你送到洛城,与他相会。” 她斜了眼,又看向映花:“至于你么——赏你纹银五百两,自己过活去吧。” 说罢,双手揪住男子的衣袖,摇个不停,不让他说出话来。 一旦踏上这条道路,便无法回头了。跟着这个男人,只会同他一起覆灭,坠入深渊。 挽月觉得应当给这两个女子一次选择的机会。 她们若是执意要跟着,挽月是拦不住的。 余光瞥见安朝云变了脸色。 是要死皮赖脸跟去歧地,在自己这个“正牌夫人”手下夹缝求生,还是当断则断,到洛城一探究竟,替九泉之下冤死的安老爷寻一个公道? 挽月已替她指了明路,却无法替她作出决定。路都是自己选的。 而映花根本不看挽月,扑到世子跟前抱住他的腿,哭得无比哀怨。 挽月冷眼瞧着,只等安朝云做决定。 终于,安朝云动了动,缓缓施了礼。 “愿二位生同衾死同穴,朝云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说罢,抬起眼睛定定望向面前的男子。 他若是想留她,只需说一句他替她报仇即可。 二人对视片刻,见男子双目古井无波,嘴唇不动,安朝云暗暗一叹,又施一礼,返身跃上一匹马,竟是毫不留恋打马向南面去了。 那身影隐隐有几分当初的爽朗明媚。 挽月愉快地笑了。 “赶走了一个,也不错嘛!”她拍了拍手,指着脚下的映花,“这个既然死皮赖脸,日后便做我的洗脚丫头罢!” 世子怔怔地望着安朝云离去的黄尘。 走了也好。 原也成了鸡肋,又是她自己要走,缘尽于此,也怨不得自己薄情。 一行踏上了往西的官道。 挽月从窗边探出头去,望着越来越远的京都,心中焦急又忧心。 这个男人太狠了。麻痹了歧王夫妇,竟不给食水。 已过去了三日,虽然二人都练过功,有内力,却也撑不了太久了。 挽月并不确定他就是想让歧王夫妇如此“病逝”,或是对自己有着疑心,想要借此试探。 若是在京都停留,哪怕救不了人,暗地里供些食物总是有办法的,眼下同乘一辆马车,她根本找不到什么机会,也就只能在他离开马车解决个人问题时,往茶水中洒进碾碎的点心,给那夫妇二人分别喂上一口两口。 只想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京都至歧地要走上小半月,她偷偷喂食水,总会被发现的——哪怕不被抓包,谁人不吃不喝,也撑不了近二十天哪,用膝盖想也知道自己从中捣鬼。 怎么办? 眼下传不出消息去,少歌又怎么想得到这个人竟然会对歧王夫妇下此毒手? 只能靠自己了…… 趁着他离开的片刻,挽月再次给夫妇二人喂了些水。虽是冬季,衣裳厚实,马车里却已飘着异味。 挽月只盼着那个人忍受不住,坐映花的车去。 这样才能方便她行事。 第407章 左右互搏 又过了两日。 自离开洛城,到今日已有五日。 挽月倚在车窗上,默默计算着日子。四日之前,轩辕镇宇向少歌“摊牌”,如今恐怕已经有动作了,只不知眼下是个什么情形。愁。 举目远眺,一行绵延的山脉已遥遥卧于地平线上,翻过群山,便是歧地。 歧地的风雪染白了山头,西边刮过来的风透着刺骨寒意。 挽月暗暗一叹,收回了目光。 “喂,你没闻到味吗?”她嫌弃地皱起鼻子,用足尖踢了踢对面靠着车厢壁假寐之人。 二人坐在车厢前段,歧王夫妇在后段,中间隔着一方矮桌。 那人动了动眼皮:“还好。” 挽月怪笑:“幸好是冬日,人死了也不会发臭。”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有你喂食,一时半会是死不了。” 挽月心中大惊,他发现了?! 她摸了摸鼻尖,略有些心虚的模样:“这都被你发现了?那我也不用再藏着掖着。” 他玩味地看着她。 挽月叹息道:“你不是人。换了是我,若是此生还能再见到娘亲,我一定会好好孝敬她。” “是么?”他扯了扯嘴角,“那么,若是你娘告诉你,你可以去死了,她只认另外那个秦挽月,你待如何?” “哦?”挽月皱起眉头,疑惑地问道:“他们当真这么说?不可能,我亲耳听到他二人说,只当是生了双生儿,你和那个,他们都认的。” 他冷笑一声:“只是要我改名换姓,将一切让给那人罢了。你说,老东西是不是偏心?” 他指了指瘫在后座的林一言,指尖微微发颤。 挽月目露愤慨:“的确是偏心!这一切原本就是你的!那个人算什么东西!”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不过,倒是叫他蒙对了。我的确不是林少歌。” 挽月心中剧震,微微眯了眼睛:“你是不是气傻了?照你这样说,那我也不是秦挽月了?笑话!” 他笑了:“你是秦挽月,我却不是林少歌。我姓木,我叫木之远。” 挽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和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谁也不认识,听得我头晕。反正只要让我做王妃就好,其余的事情一概与我不相干。” 他目光微闪,轻轻“嗯”一声,抱起双臂继续假寐去了。 木之远?挽月也闭上了眼睛。当初少歌自称姓木,究竟是因为“林”被拆开,成了“木”,还是潜意识里面知道那个身体姓木? 从前曾疑惑过,少歌被逐出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跑到如今那具身体之中,原来,那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正是面前这一位?! 她心下一片冰凉。 原本一直错误地以为,如今这个“世子”是前一世的林少歌本人,所以并不担心歧王夫妇的安危,也不担心他会做出任何对歧地不利的事情。但现在,恐怕得重新思量整件事情了。 他会做什么呢? 上一世,轩辕玉还会做很多年皇帝,所以在这个木之远看来,眼下的大昭不是他有能力染指的。那么他现在的打算应该是杀死或者囚禁歧王夫妇,自己做歧王,再图其他。 不、不对。 挽月想起,她追上马车,出现在木之远面前时,他曾让她回洛城去,“听听明日轩辕镇宇说些什么”。 对于大昭既然发生的变乱,她和少歌曾对歧王说起过。包括他们二人的那些猜测,歧王也是知道的。那么……歧王对眼前这个人说了多少? 他发现了自己在给歧王夫妇喂食,却也不阻止……罢了罢了,他怀疑自己也好,另有图谋也罢,只要能保住这两位的性命就好。 她这样想着,公然拿起一块红豆沙,就着水喂给了姜然。 “这两个人一直待在车中不露面,别人也不起疑的?”挽月随口问道。 “本就不能露面的。” “哦。”挽月又返身取了几块糕点喂下,又道:“你是在故意试探我?” “试探你什么?”他语声带笑。 “试探我有没有人性啊。”挽月轻快地回道,“被关了十几年,我是差点儿疯了。不过,我后来想出一个游戏,正是这个游戏陪伴我度过了那些难捱的岁月,没有失了心智,变成个疯子。” 挽月背对着他,唇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她从前就注意到,这个人只要一陷入沉思或是无所事事之时,十根手指就会不自觉地轻轻摆动,那时她一门心思琢磨他的举动,好知晓她的爱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自然留心到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后来知道了一切,便猜测他那个无意识的动作,便是那些年里自己和自己玩的游戏。 “什么游戏?”对方漫不经心。 “左右互搏。”挽月微笑着转头看他,“便是想像自己左手和右手猜拳。很有意思的。” 木之远睁开了眼睛,唇畔浮起一抹愉快的微笑:“日后我陪你玩,再也无需一个人。” 这一瞬间,他的眼神柔情四溢。 挽月知道这是同病相怜。那么,他应当不会再怀疑自己了罢? “有什么打算?”她问,“留下这两个人,终究会成为祸患。不然……” “还有点用处。”他仰了仰脑袋,“总得让他们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那就好好照顾着吧,弄得又脏又臭也没意思。” 他笑了笑:“那你便照顾他们吧。” 挽月黑了脸:“我做这样的事情,合适吗?自然是叫那个丫鬟来。” 他似笑非笑:“我可不想走漏了风声。” 挽月:“……” 他笑得身体轻颤:“这一路不停不歇,便是你愿意,也没有那个条件。” “木之远。”挽月轻轻唤一声。 “嗯?” “挺好听的名字。” 他怔了片刻:“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挽月笑道:“看来你从前人缘很不好。” 见他有些发愣,挽月轻叹:“我也是。从前的我,就像一道淡淡的影子,没有人会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于周围的人而言,我只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存在。” 她无声一叹,低下了头去。 她能感觉到,面前这个人的心防已破开了一道裂缝。 第408章 救命之恩 “是这样吗?”木之远抬起眼睛看了看挽月。 “是啊。那些人都欺负我,我还没死,就已经把我的家产掏空了。” 他眸光微闪:“是了。你院中的人,都流落街头。” “你是说映花吧?”挽月撇了撇嘴。 “你若是看不惯,找处庄子安置她就是了。”他的目光柔和地停在挽月脸上。 “这还差不多。” 他的心头浮起淡淡的喜悦。 这个身体想要靠近挽月,任他意志力再坚韧,却总有些细小的冲动噬咬他的心。 如今,秦挽月已不是他理智上必须排斥的那一个,这个可怜的小人儿,正是世间最知心最懂得自己苦处的人。那么…是否可以尝试着,也像林少歌那样,真正地疼爱一个人?只不知,她对自己又是什么样的情感?若她喜欢的是财富和权势,那给她就是了! 他定定地望着她:“你很美。” 挽月挑了挑眉,望向窗外。 她可没那闲功夫陪他谈情说爱。 一行人上了山。 道路崎岖,几寸厚的浮雪下,是一层和砂石混在一起的坚冰,马蹄和车轮时不时打滑。风雪也愈加肆虐,赶车人个个都包住头颅,只露出一丝眼缝。 左边是岩壁,右面便是万丈悬崖。 车队放缓了速度,走得十分小心。 前方的车突然停了下来。后面不察,险些撞成一串,出大事故。 原来一处弯道后面,竟然被倾倒的树木挡住了去路。 消息从前方传来,木之远皱紧了眉头,从车窗探出头向上一望。 分明是光秃秃的峭壁,哪来的什么树木? 他冷冷一笑,叮嘱挽月一句,便长身跃起,掠到前方那辆马车顶上。 便在此时,一支黑色利箭破空而至,袭向木之远后心。 他轻哼一声,闪身避过,抽出腰间寒剑。 前后方同时响起兵刃碰撞声。 挽月心中大喜,面上不动声色,从车窗探出头去。 山路逼仄,向前向后,视野中都只见得着马车。幸而她听力极佳,分辨着前后方的兵器声、踩踏声、惨叫声,大致也能知晓场中情形。 来袭者大约十人,武功极高,并不怎么恋战,仿佛是在寻人。 其中一人使用木质兵器,最是武艺高强,一马当先冲在前头。 挽月有些疑惑。 少歌和轩辕镇宇身边,并没有这样的能人啊。莫非是歧地的仇家?那可真是无妄之灾。 她犹豫片刻,将车上的织物撕扯成布条,把歧王夫妇捆在一处,草草做成一个人型包裹,斜斜留出一段布带,套在自己肩腹上,如同背起一只长条包袱一样,将二人叠在自己背上,想要趁乱逃走。 刚撩起车帘,就见前头木之远和四五个人缠斗着,且战且退来到了两辆车的空隙处。 百忙之中,他回头望了一眼,就见挽月尴尬地弯着腰,正要下车。 待看清楚了和木之远缠斗之人的模样,挽月头皮发麻。 其中竟有轩辕去邪! 怎么又是他?! 挽月并不知道轩辕去邪已去过洛城、见过少歌。 离开洛城时,她同轩辕去邪正正好错身而过。 此刻,轩辕去邪率着五个人,正与木之远斗在一处。这五个并不是她熟知的暴一等人,为首的是一个须发皆的老者,手中拿一根老旧的竹竿,和削铁如泥的清宵剑对上,竟然发出清越的鸣金之声,显然不是凡物。另外那四个都是中年人,相貌普通,挥动手中兵器时带起猎猎狂风,木之远在几人合击之下,大露败相。 后方打斗声也越来越近,眼见前后就要合围在一处。 依这情形来看,后方那几个,便是暴一等人。 轩辕去邪又是从哪里找来高手? 挽月也不知是喜是忧。 轩辕去邪忽然望向她,咧开嘴笑了。 “秦挽月,小爷救你来了!” 挽月翻了翻白眼。 木之远身形微震,急急扭过头来,目中寒光一闪,全力挥出一击,将面前几人暂时逼退。 他重重一顿足,持剑掠向挽月。 眼见挽月将歧王夫妇背在了身上,他目露了然和愤恨。 挽月不敢与他硬碰,缩回了车中。 只听“砰”的一声,车身一震,向着右边倾倒下去。 挽月背着歧王夫妇二人,重重摔在了右面车窗上。车帘一荡,斜斜地瞧见了下方万丈深渊。 木之远要将马车踢下悬崖! 挽月心中划过一道电光。 他知道不是对手,要杀了歧王夫妇灭口,然后只身逃回歧地去! 那几个人飞身而至,缠住了木之远。 但马车已向着悬崖下滑去。 挽月吃力地挣扎,躬着身子向着外头挪去。 两匹马知道危险,正用力地四蹄乱刨,想要将车拉回道路上,然而并不能阻止马车的下坠。 突然,车身莫名地顿住。 挽月来不及细想,抓紧捆绑歧王夫妇布带,将二人往背上贴了贴,纵身一扑,滚到路旁。 与此同时,骏马无望地嘶鸣着,裹着积雪坠下了崖去! 挽月吸了几口凉气,凝神望了望,却见悬崖边上跪坐着一人。 看他的姿势,便知道刚才正是他用身体挡了下马车,才叫挽月得了逃生的机会。 轩辕去邪! 后方的人已杀至场中,正是暴一那几人。 木之远见事不可为,寻了个方向突围而去。 风雪之中,遥遥传来他愤怒的吼声:“秦挽月!我必亲手杀你!” 挽月苦笑,警惕地望着面前这一行人。 老者走上前来:“老朽青竹,乃隐门三十六代长老,奉门主之命前来助……” 轩辕去邪哼道:“别废话了!快,回京!” 众人将目光投向他,这才发现他的姿势十分怪异。他的身下,积雪已变成了红色! 因他身着黑衣,方才竟无人发现他受了伤。 他竟是用自己半边身体卡住了下坠的马车! 众人合力调转了一辆车,将歧王夫妇以及轩辕去邪安置在榻上,向着京都方向赶去。 轩辕去邪额头爬满了冷汗。 他的左腿血肉模糊,隐隐能见着破碎的骨碴。 挽月倒抽着凉气,用布带扎住他的腿根,目光复杂地望住他。 “救命之恩,你怎样报答?” 第409章 轩辕去邪的伤心 挽月望了他两眼,目光悠悠飘向窗外。 “你抓了我两次,救了我一次。我没有要你抓我,也没有要你救我,你做这些事,都是你自己的意愿,我为什么要报答?” 轩辕去邪冷哼一声:“狼心狗肺,不是东西!” 挽月转回了目光,沉默片刻:“……谢了。” 她垂下头,看到他放在身侧的右手紧紧握成拳。挽月轻叹一声,握住他的手腕。 轩辕去邪瞪起眼睛,抽了抽手。 “别动,我给你看看你身上的毒。”挽月轻声说。 轩辕去邪嘴唇微动,原想说不必了,素问已经替自己诊治过,眸光一闪,见她神色专注恬淡,手指温柔地搭在自己脉门上,心头像是淌过一股暖流,便咽下了涌到嘴边的话。 他想,原来被人别无目的地关心,感觉挺不错。当真是便宜那小子了。 挽月轻“咦”一声,“素问替你解过毒了?” 轩辕去邪轻轻一哼。 挽月问:“你……是不是见过少歌了?” 他微微一怔,目露惊奇:“你怎么知晓?原来你也不傻。” 挽月大翻白眼。 轩辕去邪笑道:“如今,他可是欠了我天大的恩情。这一回,我不信他不帮我。” 挽月见他有些得意忘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由奇道:“他怎样帮你啊?如今的局势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帮你,岂不是造反?” 轩辕去邪眼神微滞:“如今什么局势?” 挽月自知失言。他既不知,那就是少歌没有对他说。 轩辕去邪重重抓住了她的手:“说!和上一世不一样了,是不是!他和轩辕镇宇,是不是在谋划什么?!” 挽月抽了抽手,没抽回来。 他抓得很紧,手背上青筋暴露,痉挛般地颤抖。他的额头冒出大把冷汗。 分明是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 挽月仔细地看他,见他面色竟然不是愤怒,而是掩饰不住的伤心。他伤心个什么鬼?! “那个……你先放开手,光天化日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我告诉你就是了。”挽月又抽了抽手,这回抽了出来,目光一扫,手背上四根通红的指印。 “你说。”轩辕去邪的声音疲惫失落。 “轩辕镇宇说,七日之后,把所有真相告诉少歌。”挽月瞄了瞄他的脸色,又道,“可是到了第六天,这个木之远来了——你知道谁是木之远吗?” “知道。”轩辕去邪动了动眼皮,“你继续说。” 挽月心神微微一荡。少歌就是少歌,和轩辕去邪一碰面,便能猜到那个人的身份。只不知他们又是从何处推断出来的呢? “不知少歌和你提了没有,那天真的很凶险,我知道他对少歌存的是必杀之心,便不顾少歌反对追了出来,跟着木之远……”挽月咬了咬嘴唇,小心地问道:“他有没有很生气?” 轩辕去邪眼珠轻轻一转,忆起提及挽月时,少歌黑如锅底的脸,不由心情好了几分。 “他生不生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见着他的时候,他身旁倒是跟着个女子,寸步不离。”轩辕去邪恶意地笑道。 挽月不信。 她抱起了手:“我早走了一日,并不知道轩辕镇宇和他要说些什么。” 轩辕去邪挣扎着坐了起来,挤眉弄眼道:“他身旁有个女人,你不气?” 挽月斜他一眼,心道少歌说他幼稚当真是没冤枉他,活了两世的人,还这般少年心性。 “你还要不要听了?” “说,你说。” “原本第二日,轩辕镇宇就要将真相告诉少歌,而我头一日,就离开了洛城,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挽月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你说什么造反?”轩辕去邪并不上当。 挽月轻轻一叹:“我和他虽然的确是有些猜测,但那毕竟只是猜测,并没有半点证据,与其说出来叫你乱了心神,倒不如见到少歌再说。到了今日,轩辕镇宇应当已经把一切和盘托出。你救了我,也救了少歌父母,他们会承你的情——我会把一切如实告诉他,你怎样救下了我们,以及你的伤……” 挽月垂下头望了望轩辕去邪的腿。 伤成这样,怕是要留下残疾了。 轩辕去邪冷哼一声:“同情?我不需要。” “不是同情。” 轩辕去邪咬了咬牙:“我不需要。如你所说,我做这些,是我自己甘愿。前世那点友谊,便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罢了,同他并无相干。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就算是要死了,求到我门外,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挽月怔怔地望着他。 这……这副模样,分明像是被人负了心伤了情,大放狠话的样子。 “你……你和他,前世是挚友吗?在他出事之前。”她小心地探问道。 “不是!”轩辕去邪傲娇地转走了头。 “咳,”她斟酌道,“他不是有意要忘记你的。” 这话听着着实有些怪。 轩辕去邪闭上了眼睛,将后脑勺搁在车厢壁上。 左腿疼得厉害,恐怕是要废了。 他心中凉凉一片。很显然,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样了。是因为自己截走了黑石的缘故?莫非……前一世轩辕镇宇在这个时候悄悄离开洛城,从此消失在世间,是因为他用黑石许下了什么愿望,然后将黑石交给轩辕玉,自己远遁江湖?那么这一世,没有得到黑石的他,会做什么?!造反?为什么帮着自己上位,就是造反?他们究竟知道了什么?! 分明……分明……秦挽月和林少歌分明已经知道了很多内情,却不告诉自己…… 轩辕去邪嘴巴发苦。 秦挽月不说,也就算了,自己劫了她两次,她对自己有所提防也算是人之常情,可林少歌……自己对他掏心掏肺,为了救他父母妻子,还废了一条腿……他怎么能……怎么能……当真是无情无义! 这般想着,轩辕去邪眼窝子有些发酸。 早知道他是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东西,彼时用那黑石诅咒他时,哪里还会留手呢…… 若是挽月能听到他的心声,定会送他个大大的白眼——那不是留手好吗?而是黑石每人只能用一次…… 第410章 三岁 一行人到了一处小镇上,找了处医馆,简单地处理了轩辕去邪的伤。 挽月也替歧王夫妇解去了麻痹之毒,因多日只食少许水和糕点维持生机,夫妇二人虽是解了毒,却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沉沉地睡着。 木之远拿走了歧王的令符,如今的他也算是被逼到了绝路,定会做出一些破釜沉舟之事,众人不敢耽搁,只稍微停了停脚,又向着京都赶去。 …… 少歌、轩辕玉和轩辕镇宇三人坐在御书房。 轩辕玉已经有小半月未上朝了。 如今的“他”,看上去比轩辕镇宇还要憔悴苍老几分。 轩辕玉看了看少歌:“这便是父亲为皇妹挑选的夫婿?” 轩辕镇宇轻轻摇头:“不是。” “可惜。”轩辕玉淡淡一笑,深刻的唇纹向着下方蔓延。 “木师,该亮出身份了吧?”轩辕镇宇微微一笑,周身散发出无尽的威势。 少歌点头道:“得陛下与女陛下信任厚爱,自是不敢再有隐瞒。我是歧地林少歌。” 轩辕玉有些吃惊,轩辕镇宇倒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父亲,如此说来……您提到的那样东西,竟是当真存在的?歧王世子……竟……” 轩辕镇宇长叹道:“可惜你等不及了。” “是,”轩辕玉面目平静,“我已心有所感,大约便是今夜了。我这一生……罢了,终是得了个好死。” “玉儿……你不像我。女儿还是要肖父,才漂亮。” 少歌微微抬眸,看了看坐在对面的轩辕玉。 此刻她已恢复了女装打扮。世人道当今圣上清俊无双,谁又知道原来她竟是个清秀佳人? 只可惜,第一次恢复女儿身盛装打扮,却已是美人迟暮。 轩辕玉蹙了眉:“只是叫那个孽障逃了,恐生事端。” 指的便是轩辕去邪。 “无妨,洛城如今固若金汤,白祁一时半会攻不进来。只要他一动,徐威便会在江东平原摆开阵仗,只待他自投罗网。那个孽障不足为虑。”轩辕镇宇大手一挥。 轩辕玉又看向少歌:“歧地如何?如今那个世子……” 少歌隐去眉间忧色,微笑应道:“有父亲在,不会乱来的。” “若有差池,唯你是问。”轩辕玉半开玩笑半认真。 “是。”少歌颔首。 轩辕玉望向轩辕镇宇,宁静得只像是寻常人家的父女在叙话:“我见见清妹。” 清小姐被带了进来。 见到少歌,她的眼睛微微一亮。美目环视一圈,定在了身着华美龙袍的轩辕玉身上。 “你就是皇帝?原来女皇的衣服是这样的,不算太丑。”她有意无意扫了眼少歌,“头饰我不喜欢,我要让他们重新为我做。” 轩辕玉微笑道:“随你。” 清小姐打量着她:“没想到你这么老。你不是我姐姐吗?岁数应当和我差不了多少。” 少歌稍微脑补她将来在朝堂上的模样,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幸好,他已为轩辕镇宇准备了两个得自己真传的徒弟——董心越和孙玉珩。 自己只是答应轩辕镇宇会帮他辅佐清小姐,可从来没说过是自己亲自接这个烂摊子。 只是……轩辕镇宇为什么要把清小姐养成了这样? 他不动声色看了看对面的轩辕玉,见轩辕玉脸色也有些奇怪。 轩辕镇宇了然一笑,递过一杯白茶:“先润润嗓。” 清小姐一饮而尽。 轩辕镇宇定定地望着她,眼角泛起一点泪花。 他的手慢慢伸向怀中,取出了折扇,一开,一合。 那折扇的扇骨材质奇异,扇子合拢时,扇骨依次敲击,发出极清脆悦耳,高低不平的叮铃声。 “乖清儿,好清儿,睡吧,睡吧……” 清小姐浑身一颤。 轩辕镇宇老眼浑浊:“做个美美的梦……乖清儿,好清儿……醒!” 清小姐又一颤。 “爹爹……娘亲怎么还不回来?”清小姐眨了眨眼,眼神天真得像是一个三岁孩童。 轩辕镇宇抚了抚她的头:“清儿乖,清儿乖乖吃饭,快快长大,就能见到娘亲了,好不好?” “好!”清小姐重重地点头,两只手交叠放在膝上,身子微微向着缩,双脚前后踢踏。 轩辕镇宇击了击掌,就见他在乌癸镇那个“媳妇”恭恭敬敬走进来,牵了清小姐的手下去。 “清儿乖乖,跟着张姨姨去睡。” “好!”清小姐又重重点了下头,笑吟吟望着妇人,“姨姨,清儿今天也很乖!” 轩辕玉目中盛满了震撼。 少歌也觉口中干涩。 “她……几岁?” “三岁。”轩辕镇宇眼角落下一滴老泪。他伸出小指,挑去那滴眼泪。 轩辕镇宇叹道:“你既是林少歌,自然知道乌癸子的效用。三岁那年,我开始让清儿服食黄花,叫她在幻梦中长大,如此,等到玉儿去了,再用白花唤醒三岁的清儿,中间十几年岁月灰飞烟灭,童真质朴的清儿便能替上几年,而不会祸乱朝纲。” 轩辕玉苦笑道:“父亲又何必如此,虽然自古无有女子登基为帝的先例,但孩儿自问做得也不算太差,父亲又何必因为偏见,而叫皇妹这般……这般……” 轩辕镇宇脸上透出几分无奈:“你母亲,她母亲,能一样吗?你的母亲端庄沉稳,自小你藏着女儿身,如履薄冰长大,将这江山交给你,你胆小守旧,自然是不会行差踏错,我能放心。而清儿……她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你也是知道的。三岁看到老,到了三岁,我便晓得我教不好她,她骨子里就像她娘。” 轩辕玉只能连连摇头:“虽已说服了那几位老臣扶持皇妹,但心中总是有些不安。” 轩辕镇宇哈哈一笑:“便是这天下倒了个个儿,也轮不到你我二人操心。你去了地府,云华定是要寻你麻烦,为父这一生对不住你,最后总要为你这个女儿做些事情,便随你一起下去,她要打要骂,由我挡着!” 少歌摇头苦笑:“两位倒是信得过我。” 轩辕镇宇眼神如鹰:“老夫这一生,从未错看过一个人。” 轩辕玉再次确认了遗物。玉玺、虎符、写好的诏书,整整齐齐列在一个锦盒中,推到少歌面前。 “好好替清儿寻个人,待诞下子嗣……你知道该如何做。”轩辕镇宇郑重其事。 少歌点头应下。 第411章 爱 少歌带上锦盒离开御书房。 黑羽卫首领苏擎和公子荒二人护着他出了皇宫。明月爬上柳梢,京都的冬夜清清冷冷,他开始思念一个人。 那个外表不温柔,骨子里更是执拗的人。 让轩辕去邪带着隐门的人去接回她和父母,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只是,在洛城的时候,身边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少歌轻叹一声,走向皇城边上一处幽静的院子。 …… 挽月一行在离京都三十里处遇到了素问。 素问带来消息,白贞已被软禁于殿中,皇帝下了密令,正在四处搜捕轩辕去邪及其党羽。 轩辕去邪冷笑不止。 挽月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很显然,上一世他被“林少歌”坑了,而这一世,在他带人去解救少歌父母妻儿时,少歌在做的事,却是半点没有替他作考虑。 就结果而言,和上一世也无甚区别。都是被林少歌从背后捅了刀子。 挽月怔怔地看着天边的月。它正悬在京城上方。 少歌此时应当是在京中吧?也不知道轩辕玉还有多少时日——大约是快了,否则不会囚了白贞、捉拿轩辕去邪。 也许,少歌不知道轩辕去邪出事,会更好一些。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给轩辕去邪安排出路,终此一生平安富贵总是能做到的。 只是对于轩辕去邪来说,这就和杀了他一样难受。把一只猎豹当作金丝雀豢养…… 可是,又能怎样呢? 轩辕镇宇和轩辕玉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此时想要助轩辕去邪上位,难度不亚于与整个天下为敌。 更何况……为什么要帮他? 挽月神色复杂,将目光铺在轩辕去邪脸上。 他颧骨略高,眼是狭长的,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道笔直冷冽的线。 一看就是个薄情冷心的人。 “喂,说说沈兮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挽月无话找话。 轩辕去邪微微一怔,冷笑道:“你想安慰我?失了江山,还有美人?可惜,如今我对她已经提不起兴趣了。” “得了吧!”挽月白他一眼,“眼下是还没见着人,你爱撂什么狠话便撂什么狠话。别到时候,又被那木之远摘了桃子,我看你上哪去哭?” 他愣了一会,摇摇头。 “至少我明白了一样。”他抬头看了看挽月,又不想说了。 若是说出来,惹秦挽月捧腹大笑,那可真是……想杀人。 他当初看上沈兮,只是因为她是京都贵女中最出色的那个——老一辈说,这样的女子已经几十年未有出过。而沈兮一举一动,无一不符合女子该有的所有仪容风度,堪称贵女典范。 从一开始,他便将沈兮视为自己未来的皇后。再到后来,沈兮突然嫁给了他最信任最亲近的林少歌。他竟不知,究竟是爱多几分,还是求而不得的苦楚多几分。他维持着风度,真诚地给过他们祝福,直到林少歌在他登位之时背后捅刀…… 爱、不甘、悔恨、纠缠成了对沈兮的执念。 然而这一世,他看着林少歌在青明山对样貌平平、无甚气质的挽月动了情。再到那一次同燕七谋划的刺杀中,挽月决然替林少歌挡下穿心一箭。又逢林少歌遭遇剧变,从云端坠入泥沼,几近失去了一切,却得挽月不离不弃。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是爱。 如果沈兮不美,如果沈兮没有那精致到极处的装扮和言行,自己可会将她当作妻子人选? 那么,沈兮最终将之前与自己那些不经意的眉眼交谈,认定为自己的一厢情愿,是不是因为,她早已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呢?如果自己不是皇子,她是否会多看自己一眼? 不会的。 若是连一人之心也不配得到,那,自己又有何德何能,敢叫天下万民归心?! 原来,自己蹉跎了两世,离正途却是越行越远。 记得初遇林少歌,便知晓他与自己最大的不同,是他心中装着歧地子民,而自己心中,却是只谋着皇位。 若是自己如他一般,不将心思放在那些歪门邪道之上,那么,占了他身体的木之远根本没有缝隙可钻。 他是世子,而自己虽未册封太子,却也是最适合的人选——彼时尚不知道自己身世有问题。若是那个时候,同他一样,一心为民谋利,待天下归心,想必轩辕玉也只能替自己将身世掩下去。 只可惜,自从上一世太后冷笑着告诉自己,自己亲手递给母亲的福饼中藏了剧毒,前行的路,就歪了…… 可笑的是,这一世知道了自己不是轩辕玉的儿子,知道了太后和皇帝要杀母亲的原因,自己却依旧递上了毒饼。 这样的人,哪里配坐拥万里江山? “我不配。”轩辕去邪突然觉得心头很空。不是那种虚无寂寞的空,而是心变得很大,仿佛能容下整个天下那种空,轻灵的、自在的空。 挽月并不知道他已想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只以为他说的是沈兮,忍不住悄悄撇嘴。 “你这样的人,竟能说出不配。究竟是什么天仙下凡哪?” 轩辕去邪原想解释,突然发现她话语间仿佛有点酸溜溜,不由心情大好:“你可得看好了林少歌,仔细他到时候见着沈兮,便将你抛之于脑后。” “真这么好啊?”挽月小心翼翼,可怜巴巴。 “嗯。”轩辕去邪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那……我便和他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到京都来。”挽月暗暗下定了决心。能让轩辕去邪这种心性的人认为自己不配,得是什么样的人儿啊!得把少歌藏好了。 轩辕去邪见她眼珠滴溜溜地转,一副小女儿吃醋的情态,心中暗暗地想,将来也要寻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子共度余生才好。 其实,秦挽月才是真正美而不自知的人吧。瞧瞧这副小家子气的模样!当真是没见过世面。 他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 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正在被一国之君追捕,忘记了林少歌正伙同轩辕镇宇在他背后捅刀,忘记了自己身旁的三个人是林少歌的命脉,忘记了那些恨意和算计…… …… 第412章 如你所愿 挽月稍微郁闷了一会,见远处半空中的些隐约的光点,知道那是京都城墙上巡逻的禁军,便将那一点来自未来的醋意抛到一边,从怀中取出包好的易容胶片。 “来,打扮打扮,我们进城。” 轩辕去邪眯起了眼睛,狐疑地打量着她。 莫不是要将他送入虎口? 最终他只无声一叹。罢了。秦挽月是个可信的人,若是她最终护不住自己,大不了就是一死,定叫她难受一辈子。 她难受了,林少歌也讨不了好。 这般想着,轩辕去邪唇畔浮起一个恶意的笑。 挽月手脚不停,将自己扮作了小厮的模样。 她出门时穿的就是便于骑马的劲装,倒是雌雄莫辨。 轩辕去邪斜了眼冷笑:“林少歌当真是瞎。” 挽月微微一怔:“什么?” “你初见他时,便是这副模样罢?” “是。”挽月停下手,笑了笑,“你害我摔下悬崖,倒是成就了一段好姻缘。彼时,我心中就在想,少歌眼神一定有问题,否则又怎会看上我?” 轩辕去邪冷哼一声:“真有自知之明。” 挽月还他个假笑:“学着点。” 轩辕去邪还要回嘴,却被挽月按住了嘴角:“别动。” 一边说,一边把易容胶片贴到他腮边。 城门下有人在等。 轩辕去邪瞳孔缩成了针尖。 挽月大大咧咧钻出车厢,一看,是孙玉珩。 见到青竹等人,孙玉珩急急迎上:“怎么样?” 被无视的挽月有些尴尬。转念一想,孙玉珩并没有见过自己这个模样,便轻轻咳一声。 “木师娘?”孙玉珩愣了下,“一时没认出。” “他呢?” “木师正是让我在城门下等你们。”孙玉珩引着一行人进了城。 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众人搀着歧王夫妇、抬了轩辕去邪安置到厢房中。 少歌一身淡青色袍子,外头披着件黑色大氅。见到挽月,只对着她点点头,便去察看歧王夫妇以及轩辕去邪的状况。 挽月心虚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先替沉睡的歧王夫妇二人把了把脉,交待旁人几句如何照顾,然后轻轻起身,走向轩辕去邪的厢房。 轩辕去邪挣扎着坐起身,似笑非笑盯着少歌。 少歌垂了眸,仔细察看他的伤腿。 “废了。”轩辕去邪毫不在意。 少歌抬起眼睛:“想通了?” 轩辕去邪微怔,然后哂笑:“不想通又能怎样?如今我一无所有,还成了废人,只盼着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少歌笑着摇摇头:“多谢了。” “哦?”轩辕去邪吊起眉毛,“我要的,可不是一句谢。” “你要什么?” “我要天下太平。要百姓安居乐业。”轩辕去邪挑衅道,“还要做一个好皇帝。你若是给不了我,那便不用空谈一个谢字。” “你是想要我永远欠你一份人情?”少歌淡淡地笑。 “是又怎样?” 少歌微微一怔:“看来你当真是想通了。” 信口一说,竟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小猕猴究竟做了什么,竟叫轩辕去邪变了人一般。正是无心之言,才证明轩辕去邪当真是转了念了——她是对他下了咒吧?! 少歌忍不住用眼尾扫了扫挽月,一触即收——不能叫她发现了,得让她知晓自己还在生气才是。 他站起身来:“那,便如你所愿。” 说罢,负起一只手,微微仰着头大步出了门去,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挽月与轩辕去邪面面相觑。 “他、他好帅,是不是?”挽月喃喃道。 轩辕去邪呆滞地点点头。 “可是他好像在生气,不想理我。他出去,也不叫我,也不告诉我他要去哪里……” 轩辕去邪神不守舍:“你跟着旁人跑了,他自然生气。” “我哪有。我只是……我还救了他父母亲呢。”挽月不服气。 “我救的。”轩辕去邪淡定道。 挽月:…… 好吧,得想法子哄哄生气的少歌了。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秦挽月,我有没有听岔了。或者,他是不是没理解我的意思?”轩辕去邪转过了脸。 “什么?” “他有办法让我登上皇位?不可能的,你们不知道,我并不是轩辕玉的儿子。如今我唯一的优势,便只是几个倾向于我的大臣……如今轩辕玉春秋鼎盛,又怎么可能立太子?就算立了太子,将来也定会废了我……况且,我的腿……怎么可能立一个废人为太子?” 挽月叹道:“我知道啊,上一世,是不是轩辕玉要大肆选妃了?” “木之远告诉你的?” 挽月摇摇头:“我和少歌猜的。看来是猜对了。你知道你生父是谁吗?” “一个无耻小人。”轩辕去邪暗暗咬牙。 挽月了然一笑:“那你最终被木之远斗败,便是他利用你这位生父,和你滴血验亲,证明你不是皇家子嗣了?唉,这滴血验亲哪里做得了准呢?说不定,那人根本不是你生父呢。” 轩辕去邪挑眉:“有轩辕玉的亲笔手书,再有融血之实,我辩无可辩。” 他坏意地笑了笑:“若是林少歌执意要轩辕玉和轩辕镇宇立我为太子,你说,他会不会被恼羞成怒的那二人永远留在那里?你不去救你夫君?” 挽月淡定道:“我信他。” 轩辕去邪又是一怔。 “你既如此信他,为何我说起沈兮,你又那副呷醋的模样?” 挽月呆了下:“这能一样吗?” 轩辕去邪更觉不可思议:“女子果真不可理喻。” “你才不可理喻。” 冷场片刻。 “他真的进宫了?” “我怎么知道?” “其实没必要为了我……” “也许不是为了你吧?”挽月俏皮地笑道,“说不定是为了我呢。” 荒野之上,她曾对他说,她要天下太平,要每一个人,都被命运温柔以待…… 在洛城,她告诉他,她不愿做女皇,她担负不起这个天下…… 可是就算轩辕镇宇信任他,又怎么会把皇位交给轩辕去邪呢? 他若做不到,又怎么会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她这个夫君,真真是叫人看不透啊…… 第413章 结局 少歌去而复返,进了寝殿,见轩辕玉阖上了眼睛,面容平和。 不知是睡了还是去了。 轩辕镇宇坐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轻拍她的手背。 “她走了。” 少歌点了点头:“节哀。” 二人静静离开寝殿,回到御书房。 “出了什么事?”轩辕镇宇目光沉沉。 少歌起身,微微一躬,复又落坐。 “的确有一事。关于清小姐的夫婿人选……” 轩辕镇宇一怔:“我说过,这件事你全权做主。” 少歌温和地笑道:“有一个两全其美之计。既可让女陛下在九泉免受流言飞矢的惊扰,又不违初衷,叫这江山依旧还姓轩辕。” “愿闻其详。” …… …… 挽月与轩辕去邪相看两相厌,正要告辞时,忽闻屋檐之上传来细小的瓦片翻动声。 轩辕去邪惊呼:“素问!” 素问执剑而入。 挽月眼神一凛,掠向院中。 正要细细分辨何方传来的声响,便听到对面房中响起一声闷哼。 她飞身掠入屋中,借着月光,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立于床前,手中宝剑寒光闪烁,直直插在歧王的胸前,而歧王一双大掌握住剑身,不叫这人抽出剑去。 “快走!”他向着身旁沉睡的姜然大吼。 姜然幽幽醒转,乍见这一幕,尖叫着扑上前推打床边的凶手。 挽月一脚踏入屋中。 天边有月,头顶却隐约有雷声滚动,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照亮了屋中四人的脸。 木之远面若寒霜,余光瞥见挽月闯进来,握住剑柄用力一拔。 歧王突然放手,一掌劈向他前胸。 木之远急急抬起手臂格挡歧王的掌力,不自觉地松开了手,清宵剑带起一溜血珠,飞向半空。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时间仿佛又一次拉得很长。 挽月看见闪着寒光的剑在惯性作用下慢慢飞向半空,看见歧王胸前有血箭缓缓飙向帐顶,看见王妃脸上震惊痛苦的表情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变成了恍然。 进城之前,挽月正是易容成了秦家小二的模样! 她腾身而起,在半空中握住了剑柄,重重劈下。 原来,命运就是这样的。 剑光划过,闪电消逝。 沉寂了一瞬。 脚步身响起,侍卫举着火把冲进房中。 姜然双手按住林一言胸口的伤,血从她的指缝间不断往外渗。 她微张着口,嘴唇颤抖得厉害,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神无助地在林一言和木之远之间游移。 木之远几乎成了两半,倒在床沿。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回歧地,而是跟在一行人身后来到京都,伺机对歧王下手——所有人都轻视了木之远破釜沉舟的决心。 “姜然……原来……这就是你当初看到的景象啊……不、不怪小挽月……好好给他们……带孩子……这个……你、拿手!”林一言大口吐血,将手放在姜然手背上。 姜然终于发出一声尖利的悲鸣。 外面又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挽月急急回头,看见少歌身后跟着清小姐。 …… …… 轩辕玉宾天的消息瞒了三日。 第三日,被清小姐的血治好了腿伤的轩辕去邪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一步走向他盼了两世的宝座。一切顺理成章,那些晦暗难明的皇家秘事如泡沫消散在艳阳之下,永安帝病逝,立诏传位于嫡长子正亲王轩辕去邪。 新皇即位,诏告天下,终生只立一后,不纳妃嫔。 这位得帝王专爱的女子来历不详,史称清皇后。 …… …… “原来历史是这样书写的。”挽月笑吟吟看着少歌,“看起来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一次皇位继承,背后竟然藏了那么多曲折的故事,那在史书上刀光剑影的乱世,真不知该是什么模样!” 少歌叹了叹:“轩辕镇宇,实在是心胸广阔。” “是啊!”挽月赞道,“轩辕去邪此生只娶清小姐一人,他们的孩子,照样流着轩辕氏的血。过了这一代,江山依旧在轩辕氏手中,又保住了先后几代皇帝的声名,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嗯。” “你们两个,还在磨蹭什么?”歧王声若洪钟,大步流星,“哼,白祁小儿,这一次,该好好和他算一算夺帐了!” 原来轩辕去邪即位之后,同白贞深谈一宿,又获知了一件往事。 这一世,轩辕去邪知晓那福饼中有毒,递给白贞之时神情露出破绽,白贞有所察觉,便悄悄藏了半块,命人送到南境交给白祁。白祁知道蝉怨无解,将计就计,把那半块混到了歧王的饮食之中,嫁祸轩辕皇室,以图将来谋事之时,歧地能与自己同仇敌忾。之后对林少歌出手,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那一日,少歌原是带了清小姐回来帮轩辕去邪治伤,顺便告诉他已说服轩辕镇宇,只要答应终生只娶清小姐一人,便让他君临天下,做名正言顺的皇帝。正好,清小姐的血也救下了歧王一命。 那日夜谈,轩辕镇宇答应让轩辕去邪登基为帝,少歌也答应轩辕镇宇,做天下兵马大元帅,掌大昭虎符,待轩辕去邪和清小姐的后代登基之时,才归还于轩辕氏。 如今天下归心,兵强马壮,正是讨伐镇南王的好时机! …… …… 永泰三年,白祁败亡。 永泰十三年,帝禅位于长子,幼帝登基。 同年,歧地立国、伐金,大胜。 …… …… 完。 番外 一眼万年 她定定地望进他清澈的眼底。 “让我再看一看你的模样。”她轻轻喘着气。 他背过身,摘掉了脸上的易容物。 满头白发下,是青年英俊的面庞。 “你会想我吗?”她的眼角沁出一滴泪。 他伸出手指轻轻抹去。指腹有茧,划过她脸上岁月刻下的纹理。 “我会找到你。” “嗯。”她扁了扁嘴,“我信你。” 她安然阖上了眼。这一年,她正好一百岁,寿终正寝。 她垂落的手撞到了放在一旁的黑石。 它向着地面掉落…… “哐当”…… 眼前一黑,少歌的容颜定格在时光里。 不老不死的爱人啊…… 可惜了,不能陪你到世界尽头…… “哐当”…… 黑暗中,突然出现一些五彩的亮线。 她用力地睁开眼睛,心头涌上抑制不住的狂喜。 是、是能再看他一眼吗?一眼也好啊! 黑石砸中了金属门框,又弹到高书远的腿上。 他“哎哟”一声,猛地瞪大了眼睛转过头,嘴巴张得能塞进五个鸡蛋。 “秦挽月?!张媛?!” 她吞下了口水,大大地吸了口气。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光洁的手背,没有半点皱纹。回来了?! 或者……那一百年,只是幻梦一场? 不,如果是幻梦,高书远怎么会叫自己秦挽月?! 少歌……少歌呢?! 她捂住了口,热泪滚滚而下。 外头还有人在拍门:“高书远!你躲在家里也没有用!不要负隅顽抗了!老实交待了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越过高书远,拔掉保险栓,拉开了门。 阳光“哗啦”洒了进来。 原来高书远把家里的窗帘都关上了。她是活得有多浑浑噩噩,竟然以为是晚上呢。 很快,她就被放了出来。 高书远贪污受贿的事,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她回了家,见到了爸爸妈妈。 恍然如梦。 吃过饭,爸爸将喋喋不休的妈妈推回了房间:“咱们媛媛是最优秀的,摔了一小跤而已,还能赖在地上打地板了?!你就少操点心,过两天她自己就好了!” 她噗嗤一笑。 真的回来了。 心里好空,空得塞进整个世界,还是那么寂寞。 她看了看窗外,坐到电脑前。 打开输入档,输入“林少歌”,回车。 她摇着头笑了。傻瓜,自己真的是傻瓜。 屏幕中央弹出了新闻。一行标题大得晃眼。 “秦皇陵再现上古遗迹!多国专家奔赴x安!” 她无意识地点了进去。 只有一张配图,图片没有刷新出来,只看到文字介绍,篆刻这块陨铁时,在其上留下了少许石屑,经碳十四测定,时间约为一万年前,属人工痕迹。 她心中纳闷:石头能篆刻陨铁?什么石头这么厉害? 图片慢慢刷新出来。 一块尺把长宽的铁板,上面端端正正刻着一个“二”字。 她定定盯住屏幕,失了神。 鲜活的记忆涌进脑海。 她指着地下挖到的陨铁,眉眼弯弯:“把它做成个板子,谁得罪了我,就把他的名字和劣迹刻上去供起来,世世代代叫人瞻仰!” 他微微颔首,笑得风华绝代。 “小二……” 看来,她的离去,当真是把他给得罪狠了。一个“二”字,既是名字,也是劣迹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抹了抹眼睛,疯狂地在网上搜索和这遗迹相关的消息。 没有官方的信息,只有无数号称内幕的小道消息。 比如原来秦始皇当初苦苦寻找的,是一个叫做“乌托邦”的文明留下的遗迹。那个文明甚至已超越了现代文明,他们的飞舟能够穿越大海和星空,他们在火星和月球都建立了基地,他们知道宇宙和人体的奥秘,他们有无尽的能源和绵长的寿命,他们有一位长生不死的君王,却不曾留下名字和子嗣…… 只是某一天,这个文明奇迹般地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秦始皇一直要找的,就是他们的技术、他们长生不死的手段…… 她哭得喘不过气,又骄傲得无以复加。 她相信,那就是她的爱人。是他,也只有他。 他一个人,该有多寂寞。绝代风华,只与漫天星辰相看。 “叮咚~” 这么晚了,是谁? 她心中一跳,扑到门口。 …… 秋白。 秋白定定地望着张媛,见她红肿着双眼,一脸期盼。见到是秋白,张媛明显很失望,垂下了手。 秋白有些尴尬。 “张媛姐……”秋白皱了下眉头。 她从来也没有把张媛看作自己的对手,因为张媛长得实在是很普通,眼角嘴角有点下垂,看着显老。二十岁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现在算算年龄,张媛应该年过四十了,看起来倒是和当初一样,一点也不显老,还是二十岁的样子。 秋白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眼角的鱼尾纹。 心里转了转念头:老得慢又怎么样?长得不好看,老得再慢也是虚的。 这样想着,她底气又足了些。 张媛一脸不客气:“你来干什么?” 秋白清了清嗓子,递过一张存折。 “张媛姐,其实这些年,我赚到钱了,知道他出事,我已经把钱还上了,还剩了一些,都在这里了。我和书远对不起你,今天他出事,我也想通了,钱很重要,但是人更重要。” 张媛皱起了眉头:“你想说什么?” 秋白认真地说:“你可不可以和他离婚?我想堂堂正正跟他在一起!我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你,我只要他,他现在一无所有了,你赖着他,对你也没有好处。离婚吧!” 张媛笑了:“我倒是很想,只怕他不愿意。他这个人啊,就算没有……那些事,他也未必会同意离婚的。他虽然不喜欢我,但占有欲太强,楼下新来个帅保安,人家只是冲我笑了下,他就闹到物业去,要炒了人家。” 她怔了下。这是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当时高书远还不知道抓他的jing车已经在路上,他跳着脚骂人家保安的样子,真真是个小丑。这中间,竟已隔了百年光阴,只是一回来,却像是做了场梦,早晨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新鲜清晰。帅保安?!那弯弯的月牙眼,仿佛刻进了骨髓的熟悉的月牙眼…… 秋白撇了下嘴,正要说话时,突然看见面前的张媛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两行眼泪如同小溪奔流而下,直直落进了嘴里。 秋白清了下嗓子:“那个……” 却见张媛扔下她,像一阵旋风卷到了楼道里,门也不关,电梯也不等,蹬蹬蹬就往楼下冲。 …… …… 她很快就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弯着腰,手中拿一只手电筒,正在花圃那里看蚂蚁搬家。极专注的样子。 就好像那一次,他蹲在那边,指点一个士兵装填火铳。 她的心悬到了喉咙口,整个世界仿佛离她而去,她穿行在混沌之中,向着他,一步一步走去。万年光阴,缩地成寸,时间、空间、距离……不复存在。 他听到动静,慢慢转回身来。 眉目依旧,神色恬淡,只眼中划过一束亮光。 “我说过,下一次,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认出你来……小二。” …… …… 秋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心想,张媛可能是疯了,那么,要不要帮她关上门呢?她好像也没有拿钥匙……很烦。 正犹豫不决,听到楼道里响起脚步声。 张媛和一个男人手牵手上来了! 秋白惊得面部抽搐。这个世道怎么了?!连张媛都有野男人了?! 张媛背着身子,倒退着先一步踏到了楼道里,一边晃着和男人牵在一起的手,一边娇声问:“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的君王,你是怎样把我们的小国家变成了伟大的乌托邦?” 秋白眼角嘴角齐齐一抽。果然是疯了。 张媛的脸已经整个探了出来。 秋白紧张地望去。 却看见,张媛那平凡的面孔上焕发着一层让人目眩的柔柔白光,她唇边的淡笑仿佛是万千朵鲜花齐齐绽放,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盛满了温暖的情意。 分明是十多岁少女含情的模样! 秋白心下暗叹,高书远是不是瞎了眼,竟然看不上她?!四十多岁的人了,这模样、这声音,自己用再多再贵的化妆品也换不来呢。 就在此时,秋白听到一个极好听的男声。 “我只是让每一个人,都心无挂碍地追逐自己的梦想。” 秋白只觉得自己的全部心神都被那男声牢牢攫住,她大口地喘息着,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个男人的样子。 “呀!”张缓惊喜的声音响起,“果然叫你发现了世间最大的秘密!” 男人轻轻地笑。 他的脚已踏进楼道。 秋白看出他身上穿的是保安制服。 秋白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不知是窥见了张媛秘密的激动,抑或是那个男人本身带给她的致命吸引。 男人垂着头,帽沿遮住了面孔。 能看出来,他的眼睛一定是望着面前的张媛,他的唇畔,一定是和张媛一样温柔的笑意。 感觉到秋白的注视,男人慢慢抬起了头,望了她一眼。 颠倒众生。 完结了 不知道会不会有一点点猝不及防? 其实在写开头的时候,番外一眼万年,就是我心目中故事的结局,在青明山的时候挖出的坑——怎样把理想国度乌托邦带到这个平凡的世间?当时我想到的答案,就是让每一个人都心无挂碍地追逐自己的梦想。 它也是我精神世界里面的一根线,牵引着我这个纯正的新人作者,跌跌撞撞地写下了八十余万字。虽然现实中做不到心无挂碍地追逐自己的梦想,但这七个月来,我很认真地、力所能及地追逐了梦想。 回顾这段旅程,觉得还算是圆满,虽然不足之处多多,结局也稍嫌仓促,但至少从头到尾,我用心地写了每一个字,写出了一篇自己喜欢的,回头去看的时候不会想把它人道毁灭的文文。 嗯……其实早期的计划里面,故事还有一段要具体地讲,比如小二和小七是怎么样一统天下,大杀四方,但是经过十里寨一役,我也森森发现了自己对于战争的把握实在是……惨不忍睹。既然暂时还不能驾驭,倒不如先把这一段留白。 非常非常感激大家一路的陪伴,就不一一点名了,每一张票票、每一个订阅、每一条留言、每一个名字,都在我心里激起过温暖的小涟漪,真的很感谢。 还有几个番外,想到的我就写一写,一时没想到的,就放在以后的文文里面吧! 终于可以稍微偷几天懒,不用熬夜怼键盘了!o(n_n)o 新文啊?年后吧。我好好总结沉淀一下,继续写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希望能让你们觉得“哇作者有进步了耶”,这就是我先定下的一个小目标啦~~~哈哈!